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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凰》


本该写在上架前的话

20181130,《沉凰》终于上架了!

32万字。

拖了很久。

为什么?因为不敢!

没上架的时候还能幻想,自己的文有很多人在看,可是一旦上架,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有没有人追文,清清楚楚。

害怕订阅惨淡,甚至惨淡到开天窗。

但是三十万字,真的不少了,143天,到了是骡子是马都该牵出来遛遛的时候。所以,还是上架了。

感谢espano。第一个订阅的朋友,而且看资料,应该是读者,真正因为《沉凰》而订阅的读者!

感谢笑湖戈。一个执着的单主大大,因为我立的300收上架的flag,陪我一次次的折腾!

还有诸葛亮的黄月英、卿姝姑娘、特浓一加一、西西西巢、柃杉,在这段枯燥而漫长的旅程中,能有你们相伴,是我的幸运!

还要谢谢那几个每天都给我喂推荐票的朋友,因为大多是书友******我就不一一说了。(是的,我懒,但是我的感激是认真的!)

我可能没办法像别人那样每天多更爆更。不想追文的,请加收藏,养肥再宰。

不是很擅长写这些与正文无关的东西,已经忘记正题是什么了。

最后想说,每章两到三个小时,每章至少自阅三次才会发布,还有不定期的一修二修精修。《沉凰》或许还存在不足,但是这份用心,绝对不会辜负大家花钱给的订阅。

所以,希望大家支持正版,即便是用赠币,也不要看盗版。因为就算用赠币,好歹粉丝数量也会1,我会知道多一个人在看。

我是鱼九久。

也是鱼小小。

希望有一天,我会变成鱼大大!(_)

拜拜~

楔子

《山海经》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中原大地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天地有六大创世神,其中之一是烛龙,又叫烛阴。

烛阴人面龙身,口中衔烛。据说它身体通红,长达千里,居住在中原北部的钟山,在山上俯瞰世间。

烛阴的眼睛是上下排列的,下面一只是本眼,上面一只叫做阴眼。传说烛阴阴眼连着地狱,克阴魂,灭罗刹。

……

夏忙时节,村里的男人们在地里挥汗如雨。镰刀挥舞,沉甸甸的麦穗接连倒下。汗水混着麦香,昭示着今年的第一个丰收。

高悬头顶的烈日晃得人睁不开眼,女人们绞着汗巾,挎着菜篮子回家做饭。

村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榆钱树,枝繁叶茂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荫下一片阴凉,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今天,树下却是另一番场景。

没有人追逐,没有人打闹,大家安安静静的围坐在一起,听故事。

讲故事的人坐在中间,是个穿蓝色裙子的姑娘。看不出年纪,可能十来岁,也可能二十多岁。

一颦一笑,恬静间带着灵动,是那种下至黄口小儿,上至古稀耄耋,都会觉得养眼的好看。

“……之前我们说了,舜帝爱好狩猎烛阴,将其炼油制成蜡烛用以取光。这一天,舜帝又猎杀了一头烛阴,手起刀落,一下就把头颅砍了下来。”

“以前,他都是杀死烛阴之后,立马将其肢解炼油。可是这一次,因为还有蜡烛没有用完,他就没急着处理尸体。”

“过了很久,蜡烛用完了,他才想起那头烛阴。过去一看,你们猜怎么着?那头烛阴的身体居然不凉不僵。”

“舜帝觉得奇怪,就把它翻来覆去的检查。结果发现它的心闪着金光,还在跳动。”

有小孩怯生生问:“是不是烛阴没有死?”

立马有人出来反驳:“已经死了,刚才姐姐说了,舜帝手起刀落,把烛阴的头给砍了。”

又有人附和:“是啊,头都砍了,肯定是死了。”

“可是死了就该凉了,我阿爷死了,我摸过,就是凉的。”

久争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便齐齐将目光投向讲故事的蓝衣女子。

她笑着说道:“烛阴确实死了,但又没死。”

孩子们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的话。

“它的身体死了,但是心还活着。因为,世间只有一头烛阴。”

“烛阴之心,不死不灭,当它的身体受到损害,它可以选择寄生在别的身体里,或是重新养出新的身体。”

“那,舜帝杀的都是同一头烛阴?”有大一点的孩子,很快反应过来。“那它是不是很笨啊?每次都被舜帝杀死,也不知道躲躲。”

笨?

女子忍俊不禁。

“也许它只是活得太久,太寂寞了,所以在跟舜帝玩游戏吧!”

“真奇怪!”

他们还太小,都不懂。很多大人,也不见得会懂。

女子抖着裙子上的灰尘站起来:“好了,故事结束啦!”

很快,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招呼树下的孩子和地里的汉子回家吃饭。

孩子们一哄而散。

女子走向数十丈外的白色身影。明明步伐平缓,却眨眼即至。

“你寂寞了?”

男子把冰糖葫芦递给她,声音染霜,很是不满。

“有你在,怎么会寂寞?”

女子展笑,天地为之黯然失色。

冰霜消融,那一弯薄唇终于染上暖意。

女子笑得更欢了。

“不好意思,我在和我的冰糖葫芦说话。”

第1章 生死

痛!

浑身都痛!

每一块筋骨,每一丝血肉,都像被拆开了来,再碾成粉末。偏偏意识异常清醒,清醒到能准确分辨疼痛来自于身体的哪个部位。

脚,膝,臀,腹,胸,手,头。从下到上,全部被拆开,碾碎。

剧痛难耐,想出声叫一叫,却已经感觉不到嘴巴的存在。

还是被飓风撕碎了吗?

宁思想哭,又觉得没有肉身的灵体哭起来有点吓人,这才止住。

果然,禁术是不能用的。

所以,她现在变成阴灵了?

嗯?怎么看不见呢?难道因为飓风毁掉了她的眼睛?不对啊,她是阴灵,应该不影响的啊!

正混乱着,耳朵忽然捕捉到人声。

“我也没想到小姐居然会……落英只是劝她要体恤大小姐……”

“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小姐跟前伺候了,她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这种话是能在她面前说的吗?”

“我……落英知道错了。”

“行了,先去把药煎上。”

接着,门被推开,有脚步声到了跟前。

额头覆上一只细腻温软的手,让人莫名安心。

“怎么还这么烫!”

手拿开,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渐远。

“侍香,快,再去请朱大夫来看看。不是说捱过这一晚就无大碍了吗,怎么还没退热……”

什么小姐,什么退热?

怪了,怎么突然之间就感觉不到痛了?

意识凝聚,再从大脑发散。头,手,胸,腹,臀,膝,脚,每一处神经末梢都传来明确的回馈。

躺着的,在床上?那她的身体……

大脑发出指令,眼珠子跟着动了动。把仅剩不多的力气全部集中在眼睑上,奋力一睁。

明亮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并未因久闭见光而感到不适。

靛蓝纱帐层层垂落,将亮光隔在帐外。雕花琢燕的床架,泛着金棕色的光泽,是上好的柚木。身上衾被舒适柔软,有丝绸光泽。绣着花鸟,精美绝伦。

完全陌生的地方,透着几分诡异。

最诡异的,莫过于缩在床角的那个人影。通体灰白,并不透明,亦无实体。一双泪戚戚的丹凤眼瞪着她,仿佛要剜她的肉来解恨。

居然是个刚死不久的阴灵。

什么情况?

……

宁思把自己死前死后理了一遍。

话说黑老大求爱自己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双胞胎姐姐,被拒,恼羞成怒欲用强,结果被姐姐弄折了命根子。于是,求爱顺利演化成寻仇。

一家三口苦战恶势力,却注定小胳膊拧不过大胖腿儿。老爸为了掩护她们姐俩儿逃跑,引开追兵,估计凶多吉少。姐姐更是为了保护她,在她眼前跌下高楼。

宁思自己呢,被追到大厦天台上,眼瞅着不是被枪打成筛子,就是掉下天台摔成肉泥。绝境中,她施展禁术,召来一股诡异的飓风。

然后,她被卷进飓风绞成了肉渣。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宁爸。

宁爸是个卜灵师,并且一直致力于把两个女儿培养成出色的卜灵师。

卜灵嘛,就是玄学一类超自然力量。如今天地之间灵气稀薄,卜灵师不好混了。听说好多卜灵师都改行了,什么要债搬砖擦皮鞋,还有人当网红嘞。

宁家的卜灵术是家族传承。用宁爸的话来说,老婆跑了不打紧,家族灵术无人传承才要命。

除了督促两个女儿练功,宁爸只剩下一个爱好:藏东西。

留着下次再吃的零食,藏起来。

影响学习的玩具,藏起来。

丫头们不能看的大人书,藏起来!

正是这样一个爹,成就了把找东西当乐趣的宁思。

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宁思为了找老爸藏起来的电视盒子,无意间打开了墙上的一个暗格。

暗格里只有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看纸张就知道是古董级别的。

册子上记载了一个术法:生门咒。大概就是在危急关头,施展这个术法,就能绝处逢生,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这么牛掰的神奇秘术,宁思一时好奇,用手机拍了下来,悄悄的学。

又是一天午后,老爸发现暗格里的册子被人动过了。原来,他刻意将册子背面朝上,宁思放回原处时习惯性的规规整整将正面朝上,可不就漏了馅儿。

这事儿最后是姐姐帮她顶了缸,她也是从老爸的训斥中才得知,这玩意儿居然是家族禁术,因为使用这种禁术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说来也怪,一向在灵术上难有进步的宁思,自学起这个禁术的速度却贼快。老爸说的时候,她已经把手印口诀全部记熟了。

不过她想,只要不用就没关系吧!

哪晓得没多久,大祸就临头了。绝望之际,她想到这个禁术。

再坏也就是个死,也不知道哪根脑子抽筋,总之最后她用了。

呵呵,尸骨无存。

……

宁思跟角落的阴灵大眼瞪大眼。

这家伙对她不太友好。

“你是谁?”那阴灵问她。

宁思有些费力的撑着身子坐起来,枕头塞在腰后:“你又是谁?”

“我是宁家三小姐宁姒。”

阴灵的目光中带着不容忽视的恶意:“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抢我的身体?”

抢身体?她低头望着自己仅着亵衣的娇躯,伸手反复看了看。

还真不像是她自己的身体。皮肤这么白,手还这么小,顶多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

再看那个阴灵,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年纪。虽然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但并不影响她五官的精致美艳。

所以,她成了这个宁三小姐,占据了对方的身体?

居然寄魂到本家身上。生门咒的生,是这个意思?

所以,她没死?

可是,宁三小姐为什么要叫宁四?

双腿伸到床外,套进绣鞋,宁思正要撩帘站起来,却听床角的阴灵突然大叫了一声,伸长双臂紧紧抱着两条腿。

腿?腿怎么了?她交换抬了抬,有些费力,但还算听使唤。又抖了抖胳膊,啧啧,这身体还真是弱得可以。

她白了一眼墙角的影子,都死了还这么一惊一乍。

撩开纱帐,可见一妆台。菱花铜镜,梳篦妆粉,珠钗步摇,一应俱全。

铜炉有青烟袅袅,清香满鼻。四折屏风画梅兰竹菊,宁静雅致。秋橛托白玉盘,朝正门迎天光。四周各置一盆水沉木,新叶苍翠欲滴,让人心旷神怡。

看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从风水来看,这屋中摆设似乎……

还有,床边为什么会有个木制铺锦的轮椅?

宁思又动了动双腿。好像很久没活动了,关节咔咔响了两声,但是并不影响站行。

大家闺秀出门都脚不沾地坐轮椅?

“……一个废物,还真把自己当个宝了。只听过倚老卖老,还没见过倚废卖废的。”

有人嘀咕着进来了。

宁思扭头望了一眼墙角的宁三小姐,只见她双手紧握,怨愤的盯着门口。周身黑雾缭绕,灰白瞳仁被怨气一激,渗出丝丝血色。

一女子推门进来,二八年纪,穿一身撒花纯面褶裙。水红色,衬着出众的五官,愈发显得明艳。

看到三小姐坐在床边,落英明显一怔。

醒了?那她刚才的嘀咕……算了,一个没脑子的疯丫头,随便找个理由也就糊弄过去了。

床角,宁三小姐的腿动不了,却是拖着身子爬也要朝她爬过去,眼中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深。

妈呀,可别变成怨灵啊!

怨灵可不好对付,宁思不敢耽搁,直接冲进来的人吼道:“出去!”

“小姐……”落英揪着手帕一脸委屈。“小姐,落英知道错了,不该跟你……”

“出去出去!”

“我……”见她态度坚决,落英揪着手帕,一跺脚跑了出去。

宁三小姐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又恢复阴灵应有的灰白。

阴灵自离体时起,意识就开始淡化,除生死仇怨,几乎不会激起太大的情绪反应。

这个丫头,难道跟宁三小姐的死有关?

宁思满心狐疑,突然想到什么,再一次抬腿试验,还凌空交替着迈了两步。

没问题啊,为什么会有轮椅?为什么宁三小姐这么害怕用脚?

虽有疑惑,但宁思并未深究。反正七天后她就会入轮回,一切都将变得无足轻重。

相反,她才该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坐轮椅。

鸠占鹊巢,她既然占了宁三小姐的躯壳,便要遵循她的生活轨迹。可是,一个好端端的人何苦把自己困在轮椅上?

还没拿定主意,又有人进来了。

第2章 小姐

宁思坐在床沿,看着推门进来的漂亮姑娘。

看起来年龄比刚才那女子要大些,面容如花眉目如画。眼眸澄澈盈动,如一汪春水,波光潋滟。柳眉柔媚含娇,鼻根挺拔,唇由菱粉染就,清雅动人。

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托出柔美身姿。纤纤细腰盈盈一握,行如弱风扶柳,步履略急,却毫不影响佳人之美态。端庄淑静,娇中带媚。

这才是真正的倾城佳人貌美如花!

接手了这具躯壳,属于原主的记忆本能的涌现出来。将一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宁思很快弄清来人的身份。

宁家大小姐宁溪,长房嫡女,已满二十,尚无婚配。

二十了还没嫁人,在这年代已经算老姑娘了。父母早亡,长房全靠她撑着,还要照顾妹妹,实在难定终身。

宁思注意到,宁三小姐见到宁溪,立马大哭起来,嘴里声声唤着‘姐姐’。

别人听不见,宁思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心如蒙尘的镜面,突然被人擦净,倒映出姐姐从高塔上坠落的画面。

……

宁思想到自己。

她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

老爸常说,老婆跑掉不打紧,传承断了才要命。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妈妈真的是跟人跑了,长大了才知道,妈妈是生她们姐妹俩的时候,难产死了。

家里只有老爸和姐姐,姐姐只比她大几分钟,却总是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她,照顾着这个家。

最后,还是为了她而死。

姐姐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宁思伤痛不已,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宁溪被吓到了,快步上前,拿出手绢轻轻替她拭了泪,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还疼吗?”

痛哭的宁思哎哟叫唤了一声。

宁溪动作很轻,额头却传来强烈的刺痛。宁思这才注意到自己前额肿了个大包,轻轻一碰都疼得厉害。

宁思摇头。

也不知是因为宁三小姐的缘故,又或许是她也有个姐姐,所以看见宁溪油然生出亲近之意。

宁三小姐哭得更厉害了。宁思受她感染,继续嚎啕大哭,把丧姐之痛全部发泄出来。

这可把宁溪吓得不轻。待宁思稍微平静了些,赶紧让候在门外的贴身丫鬟侍香把大夫请进来。

诊了脉,开了药,大夫说并无大碍,休养一阵便好。

离开时,那个白胡子老头儿长舒了口气,仿若劫后余生,就好像刚刚诊治的是吃人的猛兽。

神经!

宁溪也面露震惊。

除了她和落英,小姒讨厌任何人进入她的房间,更别说是碰她。每次诊病都要好好闹腾一番,被逼无奈,最后只能趁她睡着才敢叫大夫来。

可是今天,她居然安安静静的让大夫诊了脉。乖巧平静,丝毫不见抗拒之色。

“小姒?”宁溪试探着牵起她的手。

虽说宁姒平日并不排斥她,但也不愿与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哪怕是她这个姐姐也不例外。

心绪涌动,宁思直接扑进她怀里:“哇……姐姐,姐姐啊……”

宁溪一愣,百感交集,一下下拍着宁思的背安抚。

此时,宁思脑海中却是另一张脸。

姐姐,你看到了吗?我活下来了。哪怕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哪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但总归是活下来了。

第3章 天意

宁三小姐一脸落寞,双臂环胸,闭着眼,脸略微往前凑,似乎在通过已经跟她断了联系的躯体感受来自姐姐的温柔。

宁思从自己的伤痛中抽离出来,看到床角的一幕,有些于心不忍。

卜灵师,窥的是天机,操控的是天地的力量。踏足这一行的,最是信命。

信命,所以笃定老天爷让她的灵魂寄居在宁三小姐体内,一定有非凡的授意。

而且她发现,这个宁三小姐不是普通人——至少拥有一具不普通的身体。

刚才无人时,宁三小姐冲过来阻止她站立,宁思条件反射的一推,居然真的把她推开了。

体通阴阳,难怪宁思并未动用灵力,却能看到听到她。一双阴阳眼,对卜灵师来说已经是苦修难求的助力,更何况是直接能与灵物相通的身体。

卜灵师的魂加上连通阴阳的躯体,冥冥之中更应了宁思笃信的天意。

大脑还未完全接受原主的记忆,零零碎碎,要拼出来需要时间。可尽管如此,宁思还是能从记忆碎片中觉出端倪。

深宅大院里,虽然有姐姐照料,但宁三小姐还是过得很不好。消极,避世,时刻笼罩在无尽的恐惧之中。

恐惧……宁思望向房间四角的水沉木。再想往记忆深处探索,天灵盖下却一阵刺痛。

算了,来日方长。

宁溪说今日阳光明媚,春光正美。于是让侍香推了轮椅过来,说带她出门走走。宁思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这才多大一会儿,宁三小姐的身影就明显淡了。得趁她现在还不算太糊涂,把情况了解清楚。

天意如此,既然以宁三小姐的身份重生于此,自然得将她的情缘恩怨一并接手。

“你别这样瞪着我,我又不是妖怪。”

宁思无语,来到宁三小姐面前,反复掐诀,配合着每次都不一样的口诀,终于将为数不多的灵力凝聚在指尖,再点向宁三小姐的眉心。

好伤心,老爸教的时候没好好学,简简单单的定灵决都背不熟。所幸搜肠刮肚,总算记起来了。

当宁思的手碰到宁三小姐的那一刻,有淡淡金色光华从指尖溢出,飘出半米方才散尽。

宁思的意识与宁三小姐连通,只见虚幻识海跪坐着一个娇弱的身影。空旷的空间里有声音响起:“宁三小姐,你已经死了!”

……

从宁姒屋里出来,宁溪出了流香园,过一路曲径游廊,去了宁老夫人所在的齐寿堂。

齐寿堂是宁家的佛堂,居正北方向一小院。佛堂内青灯长明,供奉着宁家的列祖列宗和观音娘娘。佛堂后置了几间屋子,主屋自然住的宁老夫人,左右耳房住的是伺候她的丫鬟婆子。

老夫人久居齐寿堂,从不外出。宁溪记得,自从长房出事,老夫人只出过佛堂一次,为的是二房次女宁烟出阁,远嫁潼安府。

还没踏进齐寿堂,便有佛香随风来迎。老夫人没在佛堂,宁溪直接去了后面暖阁。

恰遇四房两个小辈——宁珠和宁轩,来给老夫人请安。屋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大丫鬟婉儿进屋通报,说大小姐来了。老夫人立时收笑,捧着热茶轻啜一口,问:“听说昨儿晚间,三丫头跟人置气,撞了柱子?”

花甲之年的老人,鬓已花白,眼周散落着暗沉的老人斑。不过腰背挺直,精神矍铄。锦缎加身,暗青色的褂子绣着苍鹤青松,光鲜亮丽。

老眼浑浊,却有精光藏匿,和蔼可亲的表象下,是洞悉一切的睿智和精明。

“是!”

候在一旁的柳妈妈接过茶杯放好,低垂着眉眼,状似无意的说道:“大小姐应是给老夫人请安而来。若是为着三小姐的事,昨晚就该来了。”

宁溪母亲在世时,与柳妈妈交情匪浅。如今故人已逝,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女儿,柳妈妈尽己所能,常常帮衬着。

大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可老夫人对三小姐向来不喜,近年来对大小姐也颇有不满。她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多年,若能说上两句话,让大小姐得偿一见,就算事后挨两句斥责也是值得。

“大姐姐来了吗?”

站在椅子上吃糕点的宁轩听了这话,腹部贴着椅边滑到地上,迈着小碎步扑到老夫人面前:“祖母,快叫大姐姐进来,轩儿好些时日没见着大姐姐了。”

“轩儿不许胡闹。”宁珠将手中的糕点放下,整了整衣襟。十三岁的小姑娘,已经有了大人的做派。

虽然她也想和大姐姐玩,但母亲向来不喜她们与大姐姐往来,这要是传去母亲耳朵里,免不了又是一顿训。

轩儿才四岁,母亲怜幼,到时候倒霉的又是她。

老四家的对老大家俩孩子什么态度,宁老夫人心如明镜。此番见小孙子眼含希冀,宁溪又已到了门口,便以眼神示意,让婉儿把人叫进来。

“给祖母请安。”宁溪进门行礼,尽显闺秀之仪。

“嗯。”宁老夫人睨她一眼:“坐。”

语气平平,不刻意疏远,却也不亲近。

对这个大孙女,老太太其实是很满意的。端庄贤淑,知书达礼,模样随她母亲,是十里八乡也难找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儿。

三丫头倒也出众,可惜害了病。

以宁溪的条件,高嫁勋贵仕庭,完全不成问题。可偏偏被她那个妹妹拖累,过了双十都还没个着落,生生把一个俏丫头拖成了老姑子。

“大姐姐。”宁轩凑过来,给她递了糕点,又拉着她的手玩她腕间的玉镯子。

“三丫头,没什么事吧?”既然知道了,面上还是要问一问的。

“让祖母担心了,看过大夫,并无大碍。”宁溪起身回话,捡了今早的新结果说。

要知道,昨天宁姒一撞柱子,大夫来诊视,说的是听天由命的词。好在菩萨保佑,让小姒有惊无险的捱过这一夜。今早大夫来复诊,才说已无大碍。

这些曲折,没必要让老夫人知道。

宁溪又福身,趁势说明来意:“孙女有一事,还想请祖母定夺。”

“何事?”

“小姒的终身大事。”宁溪颔首,悄悄打量着宁老夫人的面色。见神情无异,才继续往下说:“这翻了年坎,小姒也十四了,孙女想着,该给她定一门亲事了。”

第4章 姊妹

宁老夫人倒是没想到,宁溪此番来竟是想给宁姒谋亲。

“十四,倒是早该考虑了。只是你这个长姐还没出阁,就先送妹妹出嫁,恐怕不太合规矩。到了别人嘴里,怕是要嚼我宁家的舌头根子。”

宁老夫人面色微沉。她对宁溪的不满,十之八九都来自于此。

宁家有女初长成,美名远扬,偌大个豫州谁人不晓?自宁溪十三岁起,便有说媒的提亲的,络绎不绝的上门。可这丫头一门心思,要带着妹妹同嫁,不知驳了多少贵人的美意。

要说这姊妹同嫁一夫,在大燕也不是无例可循。只是宁姒六年前突然性情大变,孤僻暴躁,整天神神叨叨的,又莫名其妙废了双腿不利于行。

外面都在传宁三小姐身残还得了失心疯,哪能有人愿意娶她过门?

一些冲着宁溪而来,不介意带个拖油瓶的,多是差强人意的没落寒门。宁家在豫州好歹也是大户人家,自然不会容许长房嫡女屈尊下嫁。

“祖母大可宽心,孙女已经决定自梳留宗,终身不嫁。只待寻个日子,到列祖列宗面前磕了头,让家中长辈做个见证,绾发立证即可。”

宁溪语轻话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这个看似娇弱的小女子,骨子里有着难以驯服的刚烈和固执,这也是宁老夫人愈发不待见她的原因。

终身大事,皆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深宅大院里的小姐,又亡了双亲,最不需要有想法和主见。

宁老夫人没说话,柳妈妈倒先急了:“大小姐,您可不许说这种荒唐话。自梳留宗说来轻巧,可其中酸楚……”

柳妈妈没有再往下说,只道了最后一句:“总之,大小姐万万不可动这样的念头。”

“谢柳妈妈好意。”宁溪回以一笑,带着感激。“只是我意已决,日后再是煎熬,也因自己而起,怨不着旁人。”

宁轩懵懂的望着屋里的大人,扯了扯宁珠的衣袖:“姐姐,什么是自梳留宗?”

“你别说话。”宁珠捂着他的嘴,有些紧张的看向宁老夫人。

皱纹横生的老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也说不上来生气还是不生气。

好半晌,才听得她开口:“自梳留宗的事,日后再说。至于小姒的事,我会交给你二伯母去办。”

“谢过祖母。”宁溪福了福身:“那就由孙女去向二伯母说明吧,孙女先告退了。”

宁溪走后,暖阁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就连宁轩也察觉到不对劲,乖巧的依偎着姐姐,不笑也不闹。

“祖母,小五也先告退了。出来时间久了,恐母亲寻不着人,又该生气了。”宁珠拉着宁轩站起来,行礼告退。

屋内只剩下跟前侍奉的柳妈妈和婉儿。檀香袅袅,宁老夫人怒拍矮几,震得茶杯脆声一颤。

“这个祸秧子,真不该把她留下来。”

……

“你先回去,若是母亲问起,就说我闹肚子。”

出了齐寿堂,宁珠把宁轩推给丫鬟,一头扎进茂密的福禄考花丛。

“姐姐去那儿解手?”宁轩一阵恶心,心想下次捉迷藏再不能往花丛里躲了。

齐寿堂所在的院子里栽着大片福禄考,从东出的满月门开始,围着佛堂屋舍绕一圈,最后连接着西进的垂花门。

宁珠表面上往东去了,实则沿着花丛绕到西边,从垂花门出去,追宁溪而去。

经常被宁四夫人追打,宁珠的速度倒是被练出来了。她跑得飞快,在二房的莞清苑门口及时叫住宁溪。

“小五?你怎么来了?还跑这么急……”宁溪拿出手绢,细细替她擦着额头的汗。

宁四夫人为人矜克,淡情重利,底下一双儿女倒是恭兄敬姊的好孩子。

流香园的厨娘做得一手好糕点,每每给宁姒做了,也会分出一份叫人悄悄送给他们姐弟。一来二往,便愈发亲近。

宁珠喘着粗气不说话,直把她往墙根拉。四顾无人,才开口道:“大姐姐,你可不能让二伯母给三姐姐选夫家。你看四姐姐,远嫁潼安府,两年了也没回来一趟。”

宁溪明白小五的意思。

宁家二房出了一子一女,在这辈里排行老二的长子宁言今年十九。因宁家有祖训,不入仕途,所以在家中帮忙打理生意。

次女宁烟,排行老四,还比宁姒小几天。十二岁就嫁到了潼安府王家,亲事办得潦草,过了门再没回来看过一眼。

都说,那时宁家与王家有一桩大生意,做成了能让宁家几代人衣食无忧。宁家二老爷贪财,送了自己的小女儿作礼。

宁家的生意由二房一手操持,其余几房每月该分的红银为数不少,宁溪也就从未管过生意上的事。但是她记得,宁烟出嫁时,是极不愿意的。

小五这是怕宁姒也被二伯母拿去当了生意上的踏脚板,特来提醒。

只是小孩子心思单纯,她哪里想得到,就宁姒现在的情况,也没法拿来当生意筹码。

“小五放心,三姐姐的婚事必然要我点头,二伯母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说罢,将她拉到大路:“快回去吧,一会儿四伯母该恼你了。”

小五刚跑出两步,宁溪忽而又叫住她:“明日待四伯母出了门,小五可否来流香园,跟你三姐姐见一见?”

“这个……”小五面露难色。

三姐姐脾气古怪,向来不亲近人。小五还记得上次去看她,只躲在门外偷瞄了两眼,结果三姐姐一个茶杯砸过来,正落在额头上,当场见了血。

回了家,又被母亲禁足半月,差点儿没给憋出病来。

“好吧!”宁溪已经知道答案了。苦笑一声,也不强求。

小五提步往长汀院走,揪着手帕想了想,又回头喊道:“好,明日一定来。”

宁溪一愣,发自内心的笑了。

“真是个好孩子。”

“哎哟,大小姐!”

忽然,身后有男声传来,语气轻浮,让人心生厌恶。

宁溪头也不回,侍香垂首低语:“小姐,是林璋。”

“不是要去支银子么?在这儿做什么?”

又有女声入耳。纵是闻声不见人,也知其嚣张跋扈。

宁溪挤出笑来,回身施礼。

“姑母。”

第5章 深宅

宁思将神识潜入宁三小姐的识海,一边让她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一边窥探她的记忆。

很多意外身死的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宁思要做的,是让她清楚认识自己的现状,放下执念,好入轮回。

得知自己死了,宁三小姐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问了一句:“既然我死了,你又是谁?”

宁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解释起来费时费力,又毫无意义。思来想去,最后敷衍的回答:“我就是你!”

宁三小姐居然就不再问了。

宁思开始一段段浏览宁三小姐的记忆。

其实占据了这具身体,自然也就拥有了她的记忆。只是灵魂与躯体的融合需要时间,耗时长短因人而异。

经由灵体探知过往,这是最直接的办法,只是会消耗灵力。

窥探灵体记忆是个自主反馈的过程,由深刻到粗浅。所以,宁思最先看到的,是宁三小姐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挂满白布的厅堂,左右立着纸糊的假人,中间有个大大的奠字。两具漆黑棺木并排摆放,棺木前方摆着铜盆,盆里的纸钱烧得很旺。有个披麻戴孝的小孩子跪在那里,动作僵硬的撕着纸钱往里放。

风起,白布飘摇,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小孩身旁忽然出现两个灰白身影,可见是一男一女。

蹲下身,摸了摸那个小孩的脸,再缓缓回头。毫无血色的脸庞污迹斑斑,却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想必是被吓得晕过去了。

画面一转,到了一处花团锦簇绿草成茵的小院子。明媚阳光下,缠着花藤的秋千前后摇晃着,座上却空无一人。

光线骤然增强,叫人睁不开眼。忽而有一个影子挡住刺目的光线,因衍射而看不清五官。

一个摄人心魄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宁姒,你的腿坏了。看,不能动了!”

灵力耗尽,宁思被迫退出。宁三小姐抱着双膝,脸靠在腿上,像是睡了,却在不安的微微颤抖着。

“居然是惑心咒,有意思。”

……

宁溪在长辈面前,永远是一副恭敬谦逊之态,哪怕在嚣张跋扈的宁瑜面前也不例外。

她越是礼数周到,宁瑜就越是讨厌这个侄女。

宁瑜是宁老夫人的三女,便是宁溪的姑母。她就是自梳女,独居自梳楼,年前刚过完三十岁生辰。

宁家人样貌都不差,宁瑜虽是女子,眉眼间却有几分英武。听说她年轻时喜着骑装,英姿飒飒,引得无数公子倾慕。

越是出众的人,眼光就越高。一番挑选,却始终遇不上心仪之人,又不愿将就,便自梳留宗。

终生宁家女,不做他异氏妇。

宁溪之所以敢说出自梳留宗的话,便是因宁家已经开了先例。老夫人再是不喜,也不好直说。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宁瑜的心态却变了。说是自梳,身在凡尘,难免六根不净,向往男女情爱。

这个林璋,就是她的姘头。

林璋是外院的管家,正当壮年,是个鳏夫。妻子早年病逝,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来宁家有些年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跟三姑子搅和在一起的。

此人好色,还因调戏府中丫鬟挨过板子。三姑子虽然过了韶年,风韵却是未减,加之心房空虚,两人凑在一起倒也不足为奇。

此番不期而遇,宁溪对三姑子见了礼,却是正眼也没瞧林璋一眼。

三姑子善妒,只要有姑娘与林璋走得近了,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她的刁难。宁溪一来是为避嫌,二来这种人也实在不堪入眼。

“你来这儿做什么?”三姑子从林璋跟前过,隔着袖子狠狠的掐了他一把。

“屋里的凉席老旧了,听说二叔前阵子进了一批冰丝席,故来讨要两张。”宁溪低眉垂眼,假装没看见。

宁姒的亲事在定下来之前,她不打算让其他人知晓。大院人多,心不齐,瞎搅和事儿的总比真正出力的多。

“这才刚进三月,就想着要冰丝席了。都说大小姐持筹握算克勤克俭,原来是这样来的。”

三姑子眼翻白云,后又狠狠的剜了林璋一眼。

“让姑母见笑了。”宁溪不气不恼,迎了三姑子往莞清苑走,正好看见宁言迎面而来。

“姑母,大姐。”宁言上前见礼。

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已然长成大人了。比宁溪整整冒出一头,身板儿也结实。穿一身印竹水绿新衫,摇着折扇,颇有几分文士之风。

说起来,宁言本就热衷诗文词赋,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若非有祖训在前,想必参加科举定能金榜题名面圣金銮。

宁溪把讨要冰丝席的事情说了。

这算不上什么事,宁言直接应下,说过会儿就让下人送到流香园去。

给宁姒谋亲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宁溪便告辞,返回流香园。

“那个林璋真不是个好东西,居然那样盯着小姐,真该禀告老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无人处,侍香咬着牙,替宁溪鸣不平。

宁溪却是摇头,显得有些无奈。

双亲亡故,长房又无儿郎,哪还说得上话?

老夫人虽说气愤三姑子自梳留宗,但毕竟是膝下唯一的女儿。她与林璋的事在府中已不是秘密,老夫人慧眼如炬,岂能不知?

如今林璋仍旧好好在职,就表示老夫人默许了俩人的关系,待其如婿,哪能因为不沾痕不落迹的两眼,就挖人眼珠子?

各中纠葛,侍香怎能不知?只是气不过,使使嘴皮子厉害。

……

一直再没有人进来,宁思饿得前胸贴后背。光着脚到桌上拿了两块糕点,做贼似的囫囵咽下,差点儿没给当场噎死。

她想起宁三小姐那个叫落英的贴身丫鬟。宁三小姐看见她时,怨气迅速凝结,看来这人是不能再用了。

“小姐。”正想着,落英就从外面进来了。

床角的宁三小姐似乎有所察觉,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出去。”一时情急,宁思直接操起枕头扔过去,正好砸在落英脸上。

绸裹香木的枕头,质地硬实。这一下,居然把鼻血都给砸出来了。

落英摸了一手的血,吓得尖声大叫。

刚好宁溪进来,她找到救星般哭嚷:“大小姐,不好了,小姐疯了!”

第6章 施威

入春的天,黑得也早,齐寿堂早早的亮起了灯。明晃晃的烛光中,宁老夫人握着细嘴壶,亲自给佛前莲灯添上香油。

院前,小丫鬟匆匆跑来,与婉儿说了些什么。

婉儿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进佛堂。宁老夫人正跪在蒲垫上,虔诚的诵念经文。

老夫人念经时不许任何人打扰,婉儿立在一旁,不敢贸然出声。

“什么事?”

平时她们都候在佛堂外,若非有事,是不会进来的。

“回老夫人,小菊刚刚来报,说三小姐犯了病,把落英伤了。”

“愈发没规矩了,伤了个丫头,也敢来搅我清静?”

宁老夫人动了怒,又知不该,在心里向菩萨告了罪,待心境平和后才继续拨动手上的念珠。

婉儿不再多言,悄声退至门外。

……

宁思万万没有想到,一时失手把落英砸出鼻血,居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在闺房,不知外面情形。但是听声儿,明显是给大小姐惹了麻烦。

正厅里,宁溪望着正中主位上正襟危坐的两位老爷,深深吸了口气。

“小姒闹脾气,误伤了自己的丫鬟,没想到这点小事会惊动两位叔父,侄女实在惶恐。”

坐在左位的四老爷宁海听了这话,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声斥道:“那是误伤吗?你瞧瞧都砸成什么样了?”

四老爷指着堂下抹眼泪的落英,那一脸护短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他四房的人。

“之前性格古怪一些,不亲近人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已经到了出手伤人的地步。依我看,趁她疯病还不算严重,还没闯出更大的祸事,你赶紧把人送到广济院去。”

宁溪面色一沉,不卑不亢:“四叔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小姒好好的,不过是失手伤了个丫头,怎么就是患了疯病?外人乱嚼舌根,听听也就罢了,还能当得真?”

“你……”四老爷被问得哑口无言。

宁姒得了失心疯,是外面的人一直在传。虽然没有大夫确诊,但宁家的人早就心照不宣,只是从未搬上明面提过。他今天也是气着了,口不择言,话不过脑便出了口。

占了上风,宁溪还不肯罢休:“爹娘走得早,我们姐妹俩孤苦无依,全仗着家里长辈照拂。四叔的恩情,侄女是万万不敢忘的。只是今日因为一个丫头,四叔竟说出要送小姒去广济院这样的话,着实让侄女寒心。”

广济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专为疯癫痴傻之人天花麻风病患设立的收容院。

想把小姒送那儿去,这心可是忒歹毒了。

这个家是待不住了,得赶紧为小姒寻一门亲事,让她远离。普通人家也行,只要待她好。

四老爷本来想训她一顿出口气,却不料反被教训,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鼻孔都快冒烟了。

这丫头看似柔弱,说话软糯糯的,实际骨子里硬得很,一旦触到她的逆鳞,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宁姒,就是她的逆鳞。

四老爷尚不及而立,行事鲁莽冲动。偏偏不擅言辩,纵是又气又恼,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拍着桌子壮声势:“放肆,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一旁,落英朝他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四老爷会意,打算再说点什么,却见右座的人站了起来。

那是宁家二老爷宁荣。

长房衰落,宁家现在是二房掌家。二老爷主外,掌管宁家的生意往来;二夫人周氏主内,掌管家中大小事宜。

按道理讲,今天这事儿,该二夫人来才对。

“你瞧你说的这话,哪还有点长辈的样子?”二老爷开口,先把四老爷训了一番。

长兄如父,二老爷发了话,四老爷就是心中有气,也只能憋着。

“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别再提了。伤了自家和气不说,传出去叫外人笑话。”

二老爷又转向宁溪:“小姒昨日脑袋受了伤,恐怕还糊涂着,明日再叫朱大夫来仔细瞧瞧,别落下什么病根儿。”

“二叔说的是。”宁溪点头,面对斯文儒雅的二老爷,不再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竖起一身尖利。

“我听说,你有事与你二伯母商议?她近日身子抱恙,过几日好些,我再叫她过来。”

“侄女不敢。自当去探望二伯母才对,哪有劳烦二伯母过来的道理。”

“一家人,不分来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没必要多说。

入了夜,叔父待在侄女的院子里不合适,两位老爷便一同出了流香园。

二老爷的随行小厮送来四张冰丝席,宁溪让丫鬟收起来,等天气大些了再拿出来垫上。

进屋一瞧,妹妹已经睡了。侍香端了水来,宁溪亲自替她擦了手脸,再熄灯离开。

却不知,房门关上时,床上一双眼睛陡然睁开。

……

四老爷回到长汀院,宁轩还在闹觉。

家中幼子,自是十分娇惯。四夫人许氏在屋中陪卧,又是哼童谣又是讲故事,小家伙就是没睡意。

哄了许久都不睡,四夫人也恼了,在他屁股蛋儿上啪啪拍了两下。宁轩委屈大哭,声音在静夜里传得老远。

哭累了,反倒自己抱着枕头沉沉睡去。

四夫人从屋里出来,见主屋没人,便问丫鬟吟红:“老爷还没回来吗?”

“回了。”吟红不敢撒谎。

“那人呢?”

“……左园子去了。”

左园子是位于长汀院西边的花房。四夫人喜欢侍弄花草,有些花儿娇贵得很,扛不住冬寒,便搭了花房。

“呸,不要脸的东西。”四夫人恨恨的啐了一口,到偏屋睡觉去。

……

夜深人静。春日百花争艳,花房里花团成簇,更有花香醉人。

“嗯……”

一声轻吟自花房最里端传出。在喉咙里千回百转,出口化声软糯诱人,直让人耳根子发麻。

“你这个小妖精!”有男声低低附和。既迫切,又怕闹出太大的动静,不得不辛苦压抑住喷薄欲出的欲望,放慢手上的动作。

花香夹杂着湿咸暧昧的气息,让置身其中的人欲罢不能。花朵似有灵,闭瓣护蕊,凝出一圈几不可查的蓝色光层,将颓靡之音隔绝在外。

事毕,各自平息。

“冤家,你对不住我。我今日受了这般大的委屈,你竟然就这样轻易放过那个小贱人。”

女人靠在宽阔结实的胸膛上,修长手指在光洁的皮肤上一下一下的画着圈。说到气愤处,忍不住拿指尖戳了戳。

“你放心。”男人攥住她不安分的小手。

“用不了多久,我定把她送到广济院去。”

第7章 得福

知道宁三小姐中了惑心咒,但宁思解不了。

若是活着倒可一试,却断然没有给阴灵解咒的说法,也没有那个必要。

宁三小姐缩在床角,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呆滞。

魂魄离体成为阴灵,属于人的各项感官和思考能力都会迅速减弱,记忆也会消散。

死后七日,过了阴忌,忘尽前生种种,便是入轮回之期,重获新生。

吃光桌上的糕点,恢复了体力,体内灵力也凝聚了些许。宁思重施定灵决,继续浏览宁三小姐的记忆。

出现在眼前的,是蜿蜒曲折的游廊。覆着青瓦,勾着飞檐,漆红的大柱子在首尾相接处两两对应。

有人在说话。

“……城东赵家可不是普通的商贾富绅,那赵夫人是淮安王的妻妹。虽说隔了道门槛,但淮安王是什么人?那是先帝最器重的兄弟,当今圣上的叔父。说得不好听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莫说是妻妹,就是赵家那些拐了十八道弯的亲戚,在外人面前都要借一借淮安王的威。”

没有人回应,那人又继续说:“咱们大小姐要是能嫁去赵家,莫说是做正妻,就是做妾,也是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唉,就是大小姐倔得很,一根筋,非要带着小姐你同嫁。你想想,那赵家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接受小姐你?”

言语之间满是轻蔑鄙夷,哪像是跟小姐说话的样子?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视线里只有一根漆红大柱子。

宁思一下就明白过来,说话的人是落英,那个丫鬟。

她还在喋喋不休:“小姐,要不你去劝劝大小姐?她都这个岁数了,不可能再找到比赵家条件好的。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我……怎么劝?”原主终于发声。

落英的音调陡然拔高,兴奋起来:“你就跟她说,叫她安心嫁去赵家,你不要再拖累她,让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拖累……

宁思感觉双手紧了紧,手心是握着椅子扶手的触感。

落英语调一转,状似宽慰,话却凝成刀子:“小姐,我知道你委屈,也舍不得大小姐,可大小姐终究是要嫁人的呀!你也知道,大小姐为你推了多少好人家,如今都到了双十年纪,再受你拖累,难不成一辈子不嫁人当个老姑子?”

拖累……这两个字在识海中放大,扩散,经久不去。

漆红柱子突然在眼前放大,两眼一黑。落英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尖锐刺耳。

灵力后续不足,宁思主动退出。

宁三小姐还是那样定定的望着她,但目光已不再空洞呆滞。

记忆被人窥视,当时的情景也会在原主眼前再现。宁思有些抱歉,又让她记起这些伤心往事。

“姐姐……”宁三小姐低低呢喃着,朝虚无的空气伸出手。

宁思鬼使神差的伸手握住。

她听到宁三小姐说:“小姒死了,姐姐肯定很伤心。但是小姒没有死,小姒在这里!”

宁三小姐往前挪了挪,抚上宁思的脸——准确来说,是她自己的脸。

是的,宁姒死了,可她又活着。好端端的在这里,手,脸,都是温热的。

“不想让姐姐伤心,一直……是小姒拖累了姐姐,不能再让姐姐伤心了。姐姐是最好最好的人,是小姒不好,小姒是废人,是累赘……”

“不是的!”宁思忍不住打断她,想起害宁三小姐坐上轮椅的惑心咒。

“小四是好孩子,小四心疼姐姐,是最好最好的妹妹。”

为了不拖累姐姐,一气之下撞了柱子,香消玉殒,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宁思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也看到自己每次寻死觅活时,在一旁边骂边哭的姐姐。

对于宁思对‘小姒’的误解,宁三小姐似乎有所感应。她托起宁思的手,用阴灵特有的冰凉触感,一笔一划的,郑重其事的,写下一个‘姒’字。

“宁姒!”她指指自己,又把宁思落了字的手折回去,贴在宁思的心口。

“宁姒!”宁三小姐语调郑重,仿佛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

宁思若有所思。

……

第二天,阴沉沉的天下起绵绵细雨。

落英受伤,宁溪着了她的假。宁姒又不亲近人,宁溪便亲自过来给她梳洗。

坐在轮椅上,看着铜镜里的绝美容颜,宁思心绪繁杂。

大小姐生得就美,三小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十四岁的少女,眉如远山聚,眼是水波横。芙蓉初绽,皎如秋月,顾盼生辉。

宁思又回头看了一眼床角的宁三小姐。生得这样一副模样,集世间所有赞美之词于其一身也不为过,只是双目大而无神,顿生苦相。

美人在骨不在皮,眉眼固然漂亮精致,可瞧着苦巴巴的,也就没什么意思。

“小姒今日瞧着精神大好,只可惜飘着雨,不然该出去走走的。”

“没关系,等雨停了再去。”宁思收回目光,嘴角勾起来。

宁溪握着木梳的手一顿。她刚才看到什么了?小姒……笑了?

自从小姒莫名其妙的坏了腿,就再没见她笑过。

宁思笑意未散,宁溪却哭了。

“你……”宁思不知所措。

“没什么没什么,你看我……”宁溪赶紧抹了泪,眼眶鼻头却始终红红的。

喜极而泣,宁思也没多说什么。

今天宁思穿了条白裙子,打扮得清爽干净。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双目有神,眼波流转,与往日已是截然不同。

虽然下着雨,流香园里却热闹得像是过年。三小姐展笑的消息经侍香传开,再传遍整个园子,丫鬟婆子们都找机会从正厅门口过,想看看三小姐今天到底有何不同。

这一看,还真是不同。

少女与姐姐并坐着,二人执手相握,面色虽差了些,但那眼眸间的神采却是从未见过的。

“我昨天磕到柱子,脑袋一阵胀痛,突然记起了很多事,但又有好多事不记得了。”

宁思在心里抖着鸡皮疙瘩。

这文绉绉的台词到底是怎么从她嘴里出来的?想表达的东西刚在脑子里成形,出口自带古韵。

“现在还痛吗?”宁溪一下子紧张起来,就要叫侍香去请大夫。

宁思赶紧拉住她:“现在不痛了,就是有些糊涂……”

说着,苦恼的敲了敲脑袋。

“无妨无妨。有什么忘了的,姐姐告诉你便是。”

对宁溪来说,宁姒撞这一回柱子,反倒是因祸得福。

表情丰富,会主动问话,不再木讷呆滞孤僻避人,这在以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既得了首肯,宁思也就开门见山。

“我就是想知道,我这腿,到底是怎么坏了的?”

第8章 困灵

宁姒坏腿的事,竟连宁溪也说不清。

那是六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的宁姒刚满八岁,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长得好看,小嘴儿又甜,很是招人喜欢。

宁珠宁烟和她年纪相仿,三个小姑娘常在一起玩耍。那时候,四夫人对她们的态度还不是现在这样。

“我记得,那是春盛时节,长汀院的花儿开得可好了。草坪上搭了秋千架,缠了花藤,那段时间你们三个小姑娘老去那儿玩。却不想那一日,四房的丫鬟匆匆跑来,说你从秋千上摔下去了。”

“所以,是摔坏了的?”

没错,是在秋千架下出的事。

宁溪摇头。

“四叔立马请了大夫来,反复看了,都说没事。草地松软,双腿好好的,连个青印子都没磕出来,可偏偏就是不能走了。”

说起来,宁溪也觉得蹊跷。后来听园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说,宁姒这种情况可能是冲撞了邪门儿的东西。为此,她没少请仙姑法师神僧道长,却统统无用。

自从不能走路,宁姒性情大变,整天闭门不出,怕生避人。后来愈发严重,常常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一个人对着空气大呼小叫,手边有什么砸什么。

性情大变……宁思却是知道的。这几次看过三小姐的记忆,那些三不五时就会出现在房间里、飘来飘去的怪东西,一呆就是几天。长此以往,三小姐不疯才是出鬼了。

但是说来也怪,只要有落英在她旁边,她就好好的。虽说依旧孤僻自闭,但好歹不会无故发狂失控。

这就是宁溪并不喜欢落英,却又不得不让她在宁三小姐跟前伺候的原因。

至于落英,宁思想起宁三小姐撞柱子时她说的那些过分的话,一看就不是个老实丫鬟。

但要论起来,她只是导致宁三小姐撞柱子的诱因,并未直接参与三小姐的死。宁思想不通,为什么三小姐在看到她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小姒,姐姐都不敢想,咱俩能这样坐着聊天。这六年里,你从来……”

宁溪哽咽失语,又觉得这些话不该再提,便又咽了回去。

“辛苦你了。”宁思也是百感交集。

这句话,也是对另外那个姐姐说的。帮她收拾了十八年的烂摊子,辛苦了。

宁溪连连摇头:“不苦,只要你好。”

许是受天气影响,忧伤惆怅的情绪愈发浓厚,姐妹俩抱在一起,好好的哭了一场。

正哭得痛快,宁思突然听到一声惊叫。再看宁溪,却是毫无察觉。

不好,是宁三小姐。

……

初春的雨,不大,却十分绵密。刚被驱走的冬寒又卷土重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套上了厚褂子。家世好的,出门都披着裘袍或皮氅。

东街食尚楼。

一位老爷从马车上下来,抖着深灰色的大氅,进了雅间,招呼小二赶紧烫壶酒来。

身如青松,面容白皙干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宜,很有一股成熟韵味,然而言行却显浮躁。

不是别人,正是宁家四老爷。

烫好的热酒端上来,他豪饮了两杯,周身寒气尽散,惬意的瘫坐在椅子上。

雅间的帘子毫无预兆的挑开,宁四老爷正要发火,抬头一看来人,立马堆起一脸谄媚,起身相迎。

“公子,来,喝杯酒驱驱寒。”

“不了。”折扇打在他倒酒的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把事情给我办了。本公子日理万机,我的时间,你耽误不起。”

十七八岁的少年,金冠华服,模样倒是清秀。端起架子来十分老成,一派纨绔作风。

“是是是,我已经在准备了,用不了多久,定能让公子得偿所愿。”四老爷附和着,别有深意的点了点少年公子的胸口。

二人交换眼神,各自会意。

“哈哈,我就知道四老爷是明白人。来,喝酒。”

……

宁思以突然头晕为由,匆匆赶回香闺。

这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满鬓斑白骨瘦如柴的老太太,穿着黑布寿衣,双手形同枯槁,硬要去抱宁三小姐,推都推不开。

一身灰白,面无生气,身影已经很淡了,甚至可以透过她看清床架上的花纹。

一个阴灵,估计死了得有五六天了。

她嘴里喃喃念叨着‘喜宝’,朝着宁三小姐伸出双臂。明明是拥抱的姿势,但是落在惊恐万状的宁三小姐眼里,恐怕就是冤魂索命掐脖子。

门一关上,宁思立马把老太太拉开,抱住宁三小姐轻声安抚。

老太太速度很快,嘴里叫着喜宝,一眨眼又飘到床上来。

这老太太快要往生轮回了,已经无法交流。喜宝应该是她记挂的人,此时表现出来的是意识残留的一点执念,谁都有可能被她当成喜宝。

灵体之间自有吸引,她便认准了宁三小姐。

反复拉了几次,这宁三小姐的身子骨不是一般的差,宁思累得直喘粗气。

冷静冷静,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是姐姐会怎么做?

啊,对了,驱灵决。

呃……这个驱灵决怎么念来着?

决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当初就该在灵术上多下点功夫,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反复试了多次,没一次对的。没办法,宁思只能用绝招了。

只见她跳下床,三两下脱了裤子,在床前撒了泡尿。

灵物最讨厌这些污秽的东西,老太太果然就不过来了。但她一直在屋里乱窜,就像找不到地方出去。

屋里充满尿腥味,阴灵是呆不住的。看得出来,她想离开,却跟鬼打墙似的,怎么也绕不出去。

宁思再次望向房间四角的水沉木。要说这是无意为之,她脑子长了结石才会信。

“来人啊!”宁思大喊,候在屋外的丫鬟很快就进来了。

“三小姐?”

“把那个给我扔出去。”宁思指着那些水沉木。

“三小姐,那是二老爷……”

“扔出去。”宁思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丫鬟以为她又恢复了‘本性’,不敢招惹,赶紧叫来帮手动手开搬。

随着第一盆水沉木搬离房间,那个老太太立马经房门离开。

果然是这样,但是就凭几盆水沉木,怎么能起到那么好的困灵效果?

“等等。”宁思叫住正在搬最后一盆水沉木的丫鬟。“暂时放在屋外,我还有用。”

第9章 宁宅

宁轩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去年的夏衫已经穿不下了,从里到外全部都要重新置办。正好今天下雨,家中无事,四夫人便带上吟红,到绸缎庄挑选做夏衣的布匹。

四夫人前脚刚出门,宁珠后脚就去了流香园。

为了保险起见,她让丫鬟小玉到外门盯着,只要一看到四夫人回来,赶紧过来通风报信。

丫鬟们刚把水沉木搬出去,宁溪就领着宁珠进来了。

虽然小时候常在一起玩,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自从被宁姒用茶杯砸破头,宁珠就对她有了心理阴影。

所以,任是宁溪说三姐姐变了,她还是只趴在门框上偷偷的瞧,不敢进去。

会来流香园是因为答应了大姐姐,会答应大姐姐是心疼她为三姐姐的付出,却并不代表宁珠有多乐意来这儿。

宁思刚安抚好宁三小姐,宁溪进来时,她正以非常奇怪的姿势跪坐在床角。

“小姒你……”

“我……有点热。”宁思眼珠子一转,顺势往被面上一躺,装成嫌热不盖被子。

“那一会儿给你换床薄点的,正好二叔昨天送来了新的冰丝席,一并给你垫上。”

宁溪没有怀疑。宁姒身上的这点怪异,跟之前相比,简直都不算事儿。

宁思松了口气,望向门口的宁珠。

小姑娘看起来比宁三小姐还小一些,圆圆小脸还有些婴儿肥,五官也没完全长开,个子小小的,像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

见宁思盯着自己,宁珠虽然害怕,却还是探头进来打招呼:“三姐姐。”

只是那脚,死活不肯迈进门里。

经过一晚上的魂体融合,宁思虽然还没有完全获取宁三小姐的记忆,但宁家的人基本都能认得。

这是四房的长女,宁珠。想必许久未见,跟宁三小姐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出入,但大模样没变,辨认起来并不难。

宁思想起三小姐把宁珠砸伤的事。

其实宁三小姐当时要砸的,是宁珠身后的一个长舌头鬼影。

“小五?”在宁三小姐的记忆里,她是这样叫的。

宁珠把上半身探进来:“三姐姐认得我了?”

上次她来,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被砸了个头破血流。宁珠便一直觉得,宁姒已经不认得她了。

宁思望着角落里的宁三小姐哑然失笑。

“看吧,我都说你三姐姐不一样了。”宁溪去拉宁珠。

宁珠将信将疑,躲在她身后走进来。

宁思脸上挂着笑。她可不想活成宁三小姐那样,被大家孤立。

“三姐姐?”宁珠大着胆子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袖子,见她笑意未减,再碰下她的手背,最后直接握住。

“三姐姐,你真的好啦?你不怕人啦?”宁珠难掩兴奋。

小时候交好的两个玩伴,四姐姐早嫁,三姐姐性子古怪还危险。剩下的兄弟姊妹,大的大小的小,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如今宁姒好了,她自然欢喜,终于又有小姐妹可作伴了。

“我之前……怕人吗?”宁思装傻。

都说撞到脑子忘了事,那就把之前不好的记忆全部忘掉吧!

毕竟现在这具躯壳里装的是宁思,不是宁姒。

宁珠高兴得又蹦又跳。宁思也跟着她笑,银铃儿似的清脆笑声散落屋中,却让宁溪再度红了眼眶。

宁思悄悄回头,发现宁三小姐正望着这边,嘴角有一个上扬的弧度。

……

大宅院里,虽然分了小院,但做粗杂活计的下人是不固定的,消息也就流通得快。

宁姒撞了柱子反而因祸得福恢复正常的事立马就在宁府上下传开。柳妈妈第一个上门来,说老夫人要见一见三小姐。

宁溪带着宁思去了——还是坐着轮椅。

“祖母。”宁溪先唤,福身见礼。

“祖母。”宁思后唤,低了低头。

老夫人拨着念珠,语气淡淡的:“嗯,看着倒是真好了。想必是你九泉之下的双亲保佑,祛了你的魇症。”

魇症,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不光外人在传,宁家的人也早就认定三小姐是得了疯病。

如此冷淡的态度,哪里像是祖母得知孙女病愈该有的反应?

宁思望着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在心里重重打下一个叉。

“我看你面色不大好,大病初愈,得好好调理,早日养好身子。你姐姐没少为你操心,你好了,她也能宽宽心。”

嗯,这话还像是祖母说的,至少还会心疼大小姐。

宁思暗想着,把那个叉擦淡了些。

“行了,回去歇着吧,别累着了。”

说罢,宁老夫人闭上眼睛,姐妹俩颔首告退。

“去,把二老爷叫来。”姐俩走远了,宁老夫人对婉儿说道。

……

下雨,天黑得更早。因为心情好,时间也就过得很快。

一晃便入了夜。宁思吃饱喝足回到房间,发现宁三小姐的身影明显更淡了。

她继续探入宁三小姐的识海窥探记忆,零零散散,得到的信息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晚饭吃太多,退出识海,肚子还有些撑。宁思盘腿打坐,想让灵力充沛一些。

她的身体已经被飓风撕毁,只能借着宁三小姐的身体活下去。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可得好好珍惜这条命。

只是,在这宁家大院,她想活得好点恐怕不太容易。

致其腿残的惑心咒,房间里困灵的水沉木,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巧合。

除此之外,整个宁家大院都透着古怪。

白天去佛堂见老夫人,宁思留意了一下宅院的布局。

宁府的风水布局不可谓不好,甚至十分精妙。假山池水相傍,廊若护宅游龙,特别是位于巽位的齐寿堂,积众祖之先功,荫庇满院后人。

宅基对了,求财求仕求兴人丁,都不在话下,只要做一些有针对性的布置即可。

怪就怪在这里。这么好的宅院,天地之灵应该十分充沛,但她来了这两日,灵力只能从饮食上获得,却完全无法从外界吸取。

到底是宁三小姐的身体太弱,让她无法吸取天地自成的灵力,还是这宅院里,并不存在灵力?

第10章 蓝光

二老爷从老夫人那儿回来,一直坐在正厅发呆。

二夫人周氏给他倒了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反复多次。

“听说三丫头好了,你抽个空,带点补品,过去瞧瞧。”

“好。”

二夫人坐在旁边飞针走线,亮丽的大红绢面上绣着精美的彩羽鸳鸯,正在做最后收尾。

周氏生在富贵人家,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纤纤素手养得极好,挑针过线甚是养眼。

三十多岁,绾着妇髻,头上饰物不多,却样样精品。年华不再,风韵却不见折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敛尽掌家夫人该有的精明。

大户人家的小姐,操家理业是从小耳濡目染的本事。不是学问,又处处学问。

二老爷捧起茶杯,又放下,伴随着幽幽叹息。

二夫人飞快瞄他一眼:“三丫头不疯了,这是好事啊,老爷怎么反而唉声叹气的?”

“好是好,只是……罢了,母亲有没有跟你提过,给三丫头找婆家的事?”

二夫人面露惊讶:“有这事?”

这事,宁溪是求了老夫人点头,但昨天来得不巧,碰上三姑子,没能见得二夫人。而她自己说了会亲自跟二夫人商量,老夫人也就没过问。

到最后,二夫人反倒不知道有这件事。

二老爷点了点头:“想必近几天,大姐儿就会来找你说这事。”

“老爷怎么看?趁她不那么疯,赶紧找个人家嫁出去?”二夫人询问当家的意见。

二老爷又摇头:“那两个丫头,一个都不能离开宁家。”

“老爷,那就是两个孩子!”二夫人面露哀戚,于心不忍。

“那可不是普通孩子!”

正说着,宁言进来了。

二夫人平了情绪,问他:“言儿用过饭没?火上还热着汤,盛一碗来?”

“有劳母亲。”

二夫人放下针线去盛汤,父子俩交换眼神,出门往院外荫架走去。

雨刚停,荫架上爬着三角梅,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

四顾无人,宁言开口了:“父亲猜得没错,果真是四叔在中间捣鬼,也不知道那个赵公子许了他什么好处,居然……”

如此不堪的勾当,宁言简直说不出口。

“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二老爷说。

双眼微眯,朦胧夜色中,也不知是在眺望远处,还是在看近前的那一朵山茶花。

“父亲的意思是……”

“这也不全是坏事,你就别过问了,听我的便是。”

二老爷揉按着阵阵发胀的太阳穴。宁言还想再问,瞧他似有不适,这才打住。

“屋外寒凉,咱们回屋吧!”

……

宁思斟酌再三,觉得这轮椅还得继续坐下去。虽然多有不便,但能起到麻痹他人的作用。

没有人会把一个残废放在眼里,也就不会对她过多防范。

宅院里人多眼杂,也做不了什么。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终归是要留到晚上的。

白天撒的那泡尿虽然赶走了老太太,留下的尿腥味却也让宁三小姐极度不安。

幸好,定灵决能让宁三小姐安静下来。丫鬟清理过后,再燃了香,也就没什么味道了。

小小的身子缩在床角,闭着眼睛喃喃自语。侧耳倾听,能辨出她在声声唤着姐姐。

“别担心,都交给我。”

换上暗色衣裳的宁思看了她一眼,从窗户翻了出去。

那几盆水沉木就放在院角。

更深露重,又飘着小雨,宁思贴着墙根儿过去,一路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放大胆子,掏出晚饭时顺走的瓷骨汤勺。

水沉木喜阴喜湿,这几株长势良好,可见照料得当。所以盆里的土不会太干,加上淋了这么久的雨,勺子应该挖得动。

实践证明,不仅挖得动,还很轻松。

宁思很快就从栽水沉木的盆土里挖出了她要找的东西——四枚老旧的铜钱。

她将灵力凝聚在指尖,触向铜钱,浑身如触电般一麻。

灵力!

怪不得这几盆水沉木能困灵。

宁思如获至宝。如果能汲取这些铜钱上的灵力,至少够她收一个灵卫。

宁三小姐的身子弱得连风都扛不住,不寻求点助力,她怕是又会步‘宁思’的后尘,活不过十八。

将盆里的土压平,宁思攥着铜钱准备凯旋。

刚摸到墙根儿,突然有人从屋里出来,吓得她缩在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

“天凉,小姐别呆太久,早些回来。”

侍香给宁溪披上斗篷,戴好兜帽,又嘱咐同行的丫鬟:“警惕着点儿,看着点时辰,早些带小姐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丫鬟不耐烦的摆手。

宁思认得她,大小姐跟前的另一个贴身丫鬟阿锦。

听说她前阵子害了病,宁思也是吃晚饭时才第一次见到她。

很快,阿锦就提着灯笼,和宁溪消失在夜色里。

这么晚了,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这是要干什么去?

……

宁思毫不犹豫的跟上去,却在中途改了道。

迷蒙雨夜,头顶就像罩了个巨大的盖子,严密得透不出半点天光。灯柱散发的昏黄光辉姑且守住一方明亮,却势弱得就像下一刻即会被黑暗吞噬。

大环境越暗,光亮就会显得愈发夺目。宁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清楚看到西北方向溢散出一圈蓝光。

忽明忽暗,像一簇硕大的萤火,又像一团蓝雾,并不十分耀眼。

宁思记得,那边是长汀院。

身为卜灵师,哪怕是个半吊子,也知道那圈蓝光代表着什么。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宁思直接做出选择,往长汀院去。

虽是分了小院,但终归是在一个宅子里,除了不熟悉路绕了远,倒也还算顺利。

长汀院并不如其他院落那般宁静。

这里像是刚出过什么乱子,院子里,破碎的花盆倾倒的花土,铺了一地。屋里亮着灯,隐约能听到女人压着音量在咒骂,男人偶尔回嘴,刚一出声就被女人的声音给淹没。

宁思没兴趣听墙根儿,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团蓝光上。

蓝光笼罩着长汀院西边的独立棚屋。越走近,扑鼻的花香越是浓郁。

是个花房。

花房门大开着,宁思偷摸进去,激动得心脏都快跳停。

花房里一片狼藉,比院里更甚。放置花盆的高低木架东倒西歪。那些花草,不管是没开的,开着的,开过的,全部倒在地上。

宁思拨开一堆花土,瞬间眼前一亮。

“找到了!”

第11章 真假

宁思离开花房时,蓝光骤然散去。

偷摸着回到流香园,却见灯火通明,提着灯笼的丫鬟婆子遍及各处,明显是在寻找什么。

大小姐焦急的在廊下踱步,泪痕斑斑,似是哭过。

宁思原本还想贴着墙根儿回屋去,却不小心踩到檐口滑落的瓦片。

瓦片崩裂声随即将人引来。宁思当机立断,将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塞,贴着墙根儿顺势坐下。

闭眼装晕。

“找到了,在这里。”有丫鬟喊。

一大群人围过来,宁溪看见自家妹妹浑身湿透,晕在屋外,掩在袖子里的手用力紧了紧。

是谁?四叔吗?

“快,把三小姐送回房间。阿锦,赶紧去请朱大夫,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吃坏肚子犯了腹痛。侍香,去把其他人叫回来,挨个儿打招呼,统一口径。若是谁敢到外面乱嚼舌根,定不轻饶。”

面面俱到吩咐完毕,宁溪这才跟着进屋。

遇事不乱,处变不惊,宁思在心里为宁大小姐竖起大拇指。

屋里,丫鬟们手忙脚乱的为三小姐更换衣物。宁溪进来看了一眼,突然让所有人退下,不得召唤不许进屋。

烛光摇曳,被风压灭又复明。气氛突然变得压抑起来,抽离了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你到底是谁?”宁溪立在床前,一字一句的问。

……

宁思闭着眼睛继续装晕。

怎么回事,她露出马脚了?还是说,大小姐看出这具身体里住着的不再是宁三小姐?

算了,先不管那么多,敌不动我不动。

娇颜覆上厉色,宁溪已经握住了针线筐里的剪刀。

“小姒双腿有疾,至今已有六年之久,双脚从不沾地。你的鞋鞋面湿水,鞋底全是泥,你是自己走出去的。”

“你浑身湿透,但刚才发现你的地方有屋檐遮挡。即使有雨随风入廊,也不可能湿到这种程度。”

宁溪深吸一口气,声线微颤:“你不是小姒,你到底是谁?”

宁思暗暗心惊,看来她把深宅大院里的小姐都想得太傻白甜了。

既已被识破,再装下去也就没有意义。宁思坐起来,一眼就看到宁溪手里的剪刀,条件反射的往后缩。

“你别冲动啊,我不是坏人,我……”

一句话,便已承认她不是宁姒本人。

宁溪握着剪刀冲到床边,近乎歇斯底里:“你是谁,你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我……”

这要怎么回答?

她是谁?当然是宁思啊。可是这眼耳口鼻心肝脾肺,就是一个指甲盖儿,都是宁姒所有。

哦,曾经是。

宁思为难的望了眼床角:干脆直接告诉她你已经挂了?

那她又要怎么解释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

宁溪已经快要冲到床上来了。

明明抖得厉害,却硬要故作凶狠。就像炸毛的小兽,其实只有不及格的战斗力。

宁思这才反应过来,凭自己的武力值,对付这么个娇弱小姐简直是易如反掌,为什么还要躲?

说干就干,宁思蓄足马力,突然发起攻势扑过去,右手直取宁溪的剪刀。

经过一番争夺,宁思终于获得胜利。奈何这具身体太弱,她的实力完全发挥不出来,虽然夺下剪刀,却也喘得跟那什么动物似的。

床角的宁三小姐直起身,唤了声姐姐。

她似乎知道宁思没有恶意,并没有其他动作。

宁思把宁溪按在床上,迫使她镇定下来。

不实话实说,这事儿还真过不去了。宁思并不想这么残忍,但事已至此,只能如实相告。

“听好了,你妹妹已经死了!”

……

宁溪愣了好一会儿,才冲她吼:“你说什么?”

随着话音,宁溪开始拼命挣扎,宁思几乎摁不住她,又怕伤着她,只能卸了手上力道。

宁溪趁势翻身爬起,利用身体的重量直接把宁思扑倒,两只手握成拳头,毫无章法却又力道十足的往她身上招呼。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宁思被打得抱头鼠窜。

只能说人真的有无限潜力,看看盛怒之下的大小姐就知道了。

宁思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这大小姐该不会以为是她杀了宁三小姐吧?

“等等等等。”

宁思护着脑袋赶紧解释:“不是我,是她自己撞柱子撞死了的。你现在打的就是她,这就是她的身体,不信你可以查验呀!”

听到这话,宁溪终于停手。胸腔剧烈起伏着,妆发乱成一团。双眼圆瞪,不知从何时起,脸上爬满斑斑泪迹。

宁思并不知道这具身体上有什么胎记之类,只是觉得人身上都该有些特殊的疤痣印迹。反正这具身体确实是宁姒的,也就不怕她查验。

此时宁溪的思绪犹如乱麻,满脑子都只有宁姒撞柱子死了这一件事。

鬼使神差的,她竟信了宁思的话,走过来撩起宁思右耳后的头发。

后颈找到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痣,以及耳后那条浅白的陈年疤痕。

姐妹相伴多年,宁溪当然知道宁姒后颈有红痣。至于那条疤,是年幼时宁溪给她剪头发,不小心用剪刀划伤的。

母亲已故,除了她和宁姒本人,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道那条疤痕的存在,也就不可能作假。

“所以,你是小姒?不对,你不是小姒!”

宁溪颤抖着缩回手,仿佛被那疤那痣所灼伤,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宁思不说话,让她自己消化。

愣了许久,宁溪最后无力的跪坐在床上:“你说,小姒死了?”

宁思无比郑重的点头。

“那你又是谁?”

“我……”

宁思神情黯淡:“我只是一个失去家、失去姐姐,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失去了的可怜人。”

也不管宁溪信是不信,宁思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她是卜灵师,包括宁姒的惑心咒。

宁溪很久都没反应,只有眼泪掉个不停。

最后,她拉住宁思的手,几乎是乞求着做最后确认:“小姒,你在逗我是不是……怎么可能,你明明就是小姒。你这个坏丫头,怎么可以用这种荒诞无稽的把戏来骗姐姐……”

宁思鼻头一酸,仿佛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

尽管很残忍,可她必须这样说:“对不起,你面前的,已经不是宁姒了!”

“那……我妹妹呢?”宁溪颓然垂下手,恍惚间已经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

宁思往床角一指,那边的宁三小姐也正看过来。

宁溪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在哪里?我看不见……”

“姐姐!”宁三小姐在喊。

刚失去姐姐的宁思对宁溪的伤痛感同身受,却只能抱歉:“其实有办法能让你看到她,但是……我不会。”

她见到过姐姐替人开眼,但她没有去学。

她总觉得,宁家有姐姐一个人继承衣钵就够了。要不是老爸拿鸡毛掸子逼着,她连最基本的灵术都懒得学。

宁溪望着宁思,眼神复杂,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怎么会呢?这分明就是小姒,怎么可能是别人……

忽然,宁溪感觉周身一凉,寒气钻心。

宁思看到眼前的一幕,眼泪决了堤。

一直浑浑噩噩的宁三小姐,突然飘过来抱住宁溪。她说:“姐姐别难过,小姒在这里!”

宁思代为转达:“她在抱你。她说,姐姐别难过,小姒在这里。”

……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本以为春雨绵绵要持续好几天,结果第二天就放了晴。

二夫人一大早就到了流香园。随行丫鬟手里提着锦盒,分别装着人参雪莲鹿茸燕窝等滋补佳品。

宁溪迎她到正厅,一番寒暄后,二夫人说明来意:“我听老夫人说,你想给小姒寻门亲事?”

宁溪点头:“头前听二叔说,二伯母身体抱恙,故此不敢叨扰,却不想反劳二伯母走这一趟,侄女实在过意不去。只是侄女深居闺中,实在没个主意,到底还是要劳烦二伯母费心。”

“这倒无妨,就是小姒……”

也不知那疯病是不是真的好了,又好到哪种程度。

宁溪一笑,吩咐侍香:“去请三小姐过来。”

婶侄俩没说几句话,侍香就推着宁思过来了。

宁思腼腆笑着,冲二夫人颔首:“二伯母。”

“好孩子。”周氏牵起宁思的手轻轻拍着。

情真意切让人动容,只是怜爱的目光中似乎夹杂着几分审视。如同棉里软针,不伤人,但终归有些刺挠。

二夫人并未多留。

与宁思闲话几句,见她对答如流,便迫不及待的回去,说定要替宁思找一个门当户对德才兼备的如意郎君。

宁溪送她出流香园,路上二夫人果然问起昨晚请大夫的事,以及今日她双眼红肿,遍布血丝。

宁溪一律说是自己腹痛,只道昨夜没睡好。

二夫人并未起疑,只是离开的脚步有些沉重。

老爷不让长房两个丫头离开宁家,可是宁姒除了双腿有疾,其余一切已同常人。再加上她那副清丽绝艳的好样貌,何愁不好寻亲事?

看来她得好好动一动脑筋才行。

第12章 小四

宁溪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接受现实。

虽然很艰难,但论起来,却比面前摆上宁姒冷冰冰的尸体要容易接受得多。

至少现在,妹妹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知道小姒为什么会突然坏了腿,为什么会性情大变,为什么会撞柱子。

落英,这个贱婢。她说三小姐撞柱子,是因为气她不该说大小姐近年过得辛苦。

也是自己大意了,小姒再是喜怒无常,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自寻短见。

偏偏,人还就这么没了。

人是没了,债却更加分明。惑心咒,困灵阵,这些债,她都得替小姒一一清算。

最终,宁溪和宁思达成一致,定要为宁姒讨回公道。

宁溪自是不必多说,至于宁思,魂寄她人之身得以重生,帮三小姐洗雪沉冤不仅能偿报恩德,更是为了她自己。

因为从此以后,她将顶着宁姒的身份活过。

……

“这深宅大院里的人事,从来就不简单,一定要处处小心。”

宁溪收回思绪,又补上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后面的路不好走,那些人可都不好惹。”

“那些人?哪些人?”宁思瞬间抓住重点。难道大小姐知道什么内幕?

“哦,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特定指谁。再说了,这宁家的几个老爷夫人,哪个是好惹的?”

宁溪低头喝水,目光闪躲。

既然她不说,宁思也不多问,谁还没点秘密呢!

包括大小姐昨晚深夜外出,她说是起夜,宁思就当她是披着斗篷带着丫鬟起夜。至于真相,要是想知道的话,日后自己慢慢查就好了。

宁思藏起自己的心思,笑得乖巧纯良:“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宁溪又是一愣,眼中泛起湿热:“真好,小姒也会笑了。”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改了口:“你要是小姒,就太好了,可惜了。”

宁思当然知道可惜什么。

宁思的魂,占着宁姒的身,听到这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又闲话了几句,便让人推着她回房。

落英还在假中。姐俩商量好了,还让她继续在‘宁姒’跟前伺候,只要不进内室即可。

三小姐自闭避人,却单单和落英亲近,比之大小姐尤甚,这其中肯定有猫腻。说不定顺藤摸瓜,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回到三小姐闺房,宁思发现矮柜上放着一束白花——白纸扎成的。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放的。

宁思找来缝衣针,扎出指尖血滴在纸花上,这花便有了通灵的本事。

宁思把花递给宁三小姐:“这是你姐姐给你的。”

宁三小姐愣了很久,才把花接过。三天过去,她的时间不多了,留下的记忆也不多了。

不得不说,这阴阳体就是好使,连血都这么有用。只是可惜,这一招对活人无效,不然姐妹俩就能见面了。

宁思无奈叹息,转眼又换上兴奋之态,从床底下掏出一物。

一只大海碗,碗里装满清水,水面漂着一朵花。掌心大小,颜色是七月天的湛蓝,饱满纯粹,不见杂糅。形状与栀子相似,没有花心,只是花瓣尖端紧紧卷起,手触有针扎之感。

花朵周围萦绕着一层浅淡蓝光,与昨夜所见无二。

没错,这就是宁思昨晚冒雨从长汀院花房中,厚厚的泥土下,刨出来的宝贝。

“喂!”宁思用指尖点了点花瓣。

笼罩在花朵周围的蓝光忽然化成一缕蓝色的烟雾,缠在宁思身上。

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女声:“做什么?”

“聊天啊,你不想跟我聊聊吗?”

宁思把声音压得极低。万一被屋外的人听到她在说话,估计又会以为三小姐疯了。

“我……我不知道聊什么。”

“先说你叫什么名字吧,我总不能一直喂啊喂的叫你,多难听啊!”

宁思把花放在桌上,往窗前的贵妃榻一躺,好不惬意。

“我是蜂尾花,我……没有名字。”谁会给一株花起名字呢!

“蜂尾花?”大脑检索了一遍,完全没印象。

之所以叫蜂尾,会不会是把花瓣卷起的尖儿比作黄蜂尾上针?

宁思猜测:“你是不是带毒?”

空中飘来自豪的两个字:“剧毒!”

宁思瘪嘴,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刚开始还觉得花灵没什么大用,此时知道这花携带剧毒,那可就不一样了。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蜂尾蜂尾……蜂尾太难听了,这样,我就叫你小蓝吧,怎么样?”

对方似乎不太满意:“你就不能想个有内涵点的名字吗?”

哎哟,还是一朵有脾气的蜂尾花呢!

“行吧!”宁思勉为其难。“我叫宁思,宁思,宁姒,宁四……哎,要不然就叫你小四?”

宁思竖起四个手指头。

“好啊,就叫小四。”

宁思差点没笑出声来。她怎么没看出来,小四比小蓝更有内涵呢?

……

莞清苑。

二老爷刚从柜上回来。

今天是宁烟的生辰,二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好菜,专程叫他回来用午饭。

姑娘虽然不在跟前,但总要意思一番,表示他们记得这个日子,也能稍微心安。

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便有小厮来报,说三小姐叫人把房里的水沉木搬出去扔了。

“土里的东西呢?”

“不见了。”

二老爷面色一沉:“你确定?找仔细了吗?”

小小一枚铜钱,又在土里埋了那么些年,底下人做事毛躁,疏忽遗漏也不是不可能。

“找仔细了,兹事体大,小的不敢大意,来回翻了好几遍。”

话音刚落,宁言自屋里迎出来:“父亲,饭菜已经准备妥当,净手用饭吧!”

二老爷点头表示听到,转身吩咐小厮:“给我盯紧了,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上桌落座,满席珍馐热气腾腾,掐准了老爷回来的时间。

各自用饭,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碗筷相碰以及咀嚼食物的声音。

二夫人率先打破沉寂:“我给三姑娘选了户人家,老爷看看可行不可行?”

宁言迫不及待的问:“不知是哪家公子?”

“城东,赵家。”

第13章 灵卫

“赵家?”

宁言的手一抖,刚夹起的肉丸子又掉下去,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怎么能是赵家?赵家虽然跟淮安王挂着亲,在豫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赵家那个公子,欺男霸女臭名昭著,小姒要是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赵家公子相中的,是大姐。

“赵家?”二老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嗯,不错!”

“父亲,不可……”

“没规矩!”二老爷曲起手指关节砸了两下桌面。“吃饭!”

……

接下来的几天,宁思一直闭门不出。

她跟宁溪说,有刻不容缓的大事要做。宁溪就往下吩咐,说气温骤降,三小姐不慎染了风寒。

二夫人得知此事,亲自过来看望,顺带把替宁姒相中赵家公子的事提了一遍。

居然是赵家!

宁溪心中凄然,面上还是客气道谢。到底是终身大事,说要跟宁姒本人商议过后方能拍板。

宁思这几天一直忙着吸取铜钱里的灵力,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眼下,灵卫已经有了人选。

小四是吸取天地灵力修炼自成的蜂尾花灵,本体意外受损,按理无法继续修炼,灵力也会日渐散去,最终湮灭于天地间。

幸好,宁思出手相救,用盐水暂时养住她的本体,让她有处可寄灵。

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凝聚足够的灵力,和小四签定契约。

宁思这回要签的,不是普通的雇灵卫主,而是共生契。二者共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她被人追杀,灵卫不见踪影的情况。

共生契有个坏处,灵主要定期用自己的血哺养灵卫,供其修炼。但也有好处,那就是灵卫会更加尽心尽力,因为护主就是保护她自己。

再者,以精血哺育,效力自然非普通修炼所能比。可若无契约,妄取人精血,便会沦为堕灵。

宁思几乎没有考虑小四的意见,因为她别无选择。

如果不与卜灵师签订契约,待本体凋谢枯萎,她就只能烟消云散。

终于,在第四天傍晚,也是宁三小姐撞柱子的第七天,宁思大功告成。

四枚铜钱随手扔在妆台上,已经和普通铜钱无异。

宁思迫不及待唤出小四,说明签订共生契一事。

小四答应得干脆。如宁思所言,她别无选择。更何况哺血修炼,比之露水清风吸取天地灵力,效果要好得多。

双方达成一致,宁思取来绣花针,扎破指尖。血珠由小变大,凝成饱满红艳的一滴,轻轻抖落在蜂尾花上。

笼罩在花朵四周的淡淡蓝光乍然变亮,外沿多了层轻纱状的红雾。宁思掐诀念咒,结了几个手印,再拿起桌上的匕首,将手心割出一条口子。

红蓝相间的光晕脱离花朵,相互缠绕扭成一股双色烟雾,绕着宁思转了几圈,最后钻进她手心的伤口。

霎时间,碗中的蜂尾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枯萎,枯黄卷曲的花瓣漂在水面上,就像一根根晒干的老咸菜。

宁思拿手帕把手包好,脸色苍白不说,五官疼得拧在一起,跟咸菜也没多大区别。

这就是她以前在末法世界只收了一个灵卫的原因。签个契约简直是自残,她可没那个恶趣味。

只是到了这里,她实在找不到比灵卫更靠谱的帮手,根本没得选择。

小四会在她身体里呆上三天,入她骨肉,随血液游走,得成共生。

宁思很想闷头睡个三天三夜,但她还不能。

宁三小姐端端正正跪坐在床角,眼中带着殷切。

今天是宁三小姐成为阴灵的第七天。七日回魂,世人谓之头七,卜灵师则称其为阴忌。

阴忌这天,阴灵会重新记起生前诸事。待翌日东方洒亮,记忆将被尽数带走,影像消散,落入轮回。

宁思很想为她们姐妹俩做点什么,这是最后的机会。

宁思叫人去请大小姐,却被告知大小姐外出未归。

……

豫州是大燕东南边陲的一座小城,与晋国接壤。巍峨雄伟的天门山横亘在两国之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虎踞龙盘的天门关,便屹立其间。

放眼天下之势,燕、卫、晋三足鼎立。卫最强,晋最弱,大燕国力强盛,却也只能自保。今年北方胡虏屡屡犯境,与西边卫国遥遥连成夹击之势,为避免被卫国鲸吞蚕食,大燕主动联合同样处于弱势的晋国。

自三年前起,天门关大开,两国自由通商。豫州从边陲小城,摇身一变成了贸易中心,繁荣富庶直逼京师。

宁溪坐在马车里,从偏门离开宁宅。

马车行走在规划整齐的街道,房屋鳞次栉比,货品琳琅满目,行人入织,叫卖声此起彼伏。

马车里,宁溪垂眸凝视置于膝上的右手,紧握的手心露出字条一角。骨节泛白,青筋尽显,像是要把那字条捏碎。

力气用尽,手陡然一松,揉成团的字条随之滚落。

宁溪正要去捡,马车止步,扮成男子的阿锦掀帘探入:“小姐,到了。”

紧接着,马车外传来女子婉转清脆之声:“请问车内可是宁家大小姐?我家公子已经久候多时了。”

宁溪由阿锦扶下车,朝女子颔首道:“有劳姑娘在前带路。”

妙龄女子福身回礼:“宁大小姐客气。”

一行三人穿堂过道,最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庭院。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

赵家,果然不同凡响。

早有一锦衣公子候在廊下,见得人来,将折扇一合,殷切来迎:“宁大小姐肯赏脸,舍下真是蓬荜生辉!来来来,里面请。”

赵亭,赵家独苗。十七岁,千娇万宠的富家少爷,臭名远播的纨绔子弟。

宁溪挂着清浅而疏离的笑,颔首示意,随之进屋。

“这位小哥。”妙龄女子将阿锦拦在阶前。“妹妹备了些酒菜,一同喝两杯吧。贸然跟去,要是扰了公子小姐的雅兴,可就不好了。”

“多谢好意,只是我家小姐认生,到了陌生地界,若没我在一旁伺候,恐怕公子更难尽兴。”

说着就要往里闯。

“绿萝,不得无礼。”赵亭喝住她。

将阿锦上下打量一番,忽而冲宁溪一笑:“宁小姐的人,必然伺候得周到一些,就让他进来吧!”

“……”宁溪正想客气一下,道个谢,却发现赵亭的目光常在阿锦身上流连。

笑容轻浮依旧,目光却多了几分试探。

莫非,他已看出阿锦是女儿身?

第14章 未归

天快黑了,宁溪还没回来。侍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块手帕几乎快要揪烂。

宁思在屋里闷着头搞研究。她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小姐和三小姐进行沟通交流,哪怕见不着面,能说上话也好。

宁三小姐老老实实坐着,视线追随宁思来回移动。

经历过多次失败后,宁思又把小丫鬟叫进来,拿出一张纸在她面前展开:“这上面有什么?”

纸上有一个红色的‘姒’字,好似鲜血染就。

实际上,那就是蘸着血写的。字迹轻盈隽秀,却透着几分诡异。宁思看得清楚,但她不确定别人能不能看得见。

小丫头紧张的攥着手。

这已经是三小姐第四次拿纸给她看了。之前几张都是白纸,三小姐却硬要她看仔细。可白纸就是白纸,望穿了也是白纸。

幸好,这张终于不是白纸了。

“上面……有个字?”

宁思双眼放光,激动追问:“是什么字?”

小丫鬟挠头。她念书少,有些不确定:“好像……是小姐的名字?”

“噢耶,老天有眼,终于成功了。”

宁思激动得都快哭了,差点没下床绕场狂奔两圈,幸好及时想起她现在是个‘残废’。

挥退丫鬟,宁思疲倦的靠着床架。许是失血过多,眼前一切不受控制的旋转起来。

之前做了多次尝试,都是拿她的血当媒介,前前后后恐怕放了一小碗。这具身体本来就弱,不晕才怪。

“你还好吗?”宁三小姐飘到身前。

宁思摆摆手,忍着眩晕感睁眼:“你姐姐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先在狼毫笔上点了指尖血,再放血混进墨汁,这样才能让宁三小姐写的字呈现在普通人眼里。

这大小姐一直不回来,血液受冷凝固无法写字,到时候她又得放一回血。

不就想做点好事嘛,非要她流尽最后一滴血才成是吗?

宁三小姐摇头。她一直待在房间里,哪里知道姐姐的去向?

“姐姐很少出门的,更不会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宁三小姐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窗户紧闭,除了暗下来的天色,什么都看不到。

“应该……不会吧?”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跟着担心起来。

让人叫来侍香,宁思冷着脸,摆出小姐架子。

“大小姐去哪儿了?”

侍香摇头。大小姐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告诉三小姐。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侍香紧咬着嘴唇。霎时,破碎声响起,青花瓷茶杯碎裂在脚边,吓得侍香一抖。

完蛋,该不会又把三小姐气成以前那样吧?

“哑巴了?说话啊!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宁思厉声呵斥,侍香惊惶摇头,内心防线全数击溃。

“侍香不敢,只是大小姐有令……”

“大小姐现在都没回来,要是有个闪失,谁来负责?你吗?”

句句戳在侍香软肋上,她也正在为宁溪未归而担心呢。

“我……大小姐她,她去了城东赵家。”

赵家?

宁思想起三小姐撞柱子时,落英说的话。这赵家,似乎有心迎娶宁家大小姐,大小姐却无此意。

既然无意,又为什么会登门,且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宁思直接向侍香讨要答案:“去做什么?”

侍香又摇头:“下午门房送来一张字条,大小姐看过后就带着阿锦出门了。哦,对了,大小姐还特意让阿锦换了男装。”

“男装……”

宁思暗道不妙,正在衡量这事让谁出面比较好,就见小丫头过来传话。

“三小姐,三姑姑来了。”

……

长汀院西北角有一口枯井,因四老爷一日醉酒不慎跌入其中,险些丢命,便用大石头给封上了。

不知何时,封井的大石头换成了木栅栏,四夫人在上面摆了两盆瑞香花。一红一白,纯洁裹着艳丽,花瓣层层叠叠,盛放时有一拳之大,煞是好看。

地上放着一桶水,四夫人用木瓢舀起,避开花叶往根上淋。

水浸透泥土再往外溢,多余的水顺着花盆往下流,如注般落入井里,激起阵阵回音。

“啊!”

有惊呼传出,声源正是来自井底。

四夫人置若罔闻,继续浇水,动作渐急。不多时,满满一桶水就见了底。

“老爷,老爷救我……”

井下,鼻青脸肿的落英被凉水浇醒,靠着井壁瑟缩在角落,却还是没能避免被水淋到,浑身湿了近半。

四夫人听到这声,怒从心头起,字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贱人,还敢叫老爷,再过两天,我看你还叫不叫得出来。”

落英抬头,借着昏暗的天色,看到一格一格的栅栏,两圈花盆底以及影影绰绰的红白绿影。

是四夫人的声音。

落英有一瞬恍惚,但很快就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她和四老爷在左园子幽会。事情刚进行到一半,忽然听到异动,才发现五小姐居然藏在花架底下。

轩少爷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你快出来,我认输了,该你找我了。”

显然,是两个孩子捉迷藏,宁珠藏进花房,由此撞破她和四老爷的丑事。

被发现后,宁珠哭着跑了出去。很快,四夫人带着数名膀大腰圆一脸恶相的仆妇赶来,将她摁住掌掴一通,什么难听捡什么骂。

她被打得晕头转向,隐约记得四老爷挺身护她,说要纳她为妾。

听了这话落英不免窃喜,虽然挨了皮肉之苦,但只要能正式登堂入室,也算值得。

四夫人当场暴怒,发了疯似的将花盆砸在四老爷脚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其中一个花盆砸中了落英的脑袋。

再往后的事,她就不记得了。

落英摸向脑袋,头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

万幸,砸中她的是栽种山地玫瑰的小盆,要是换了别的大盆,恐怕她早就在奈何桥排队喝汤了。

四夫人脾气火爆性格彪悍,四老爷被她治得死死的,故此从不敢提纳妾一事,那晚恐怕是在下人面前丢了脸,被逼急了才说出那样的话。

落英瞬间醒悟过来,四老爷是靠不住的。

“夫人,夫人饶命啊!是老爷……是老爷逼迫我的,我再也不敢了夫人,夫人饶命啊!”

落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病痛交加的身子,虚弱得像风中战栗的秋叶,却一直没有停下。

井下昏暗,四夫人根本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也不在意她在做什么。

“是老爷逼迫,还是你情我愿,都不重要了。想活命,就做好千人枕万人骑的心理准备吧!”

第15章 道喜

也不等主人家请,三姑子直接进了内室。

宁思想了想,唤了声‘姑母’。

“你姐姐呢?”三姑子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眼睛像是长在头顶,看什么都觉得不堪入眼。

她的丫鬟叫连翘,穿着一袭明黄色的烟陇纱裙,身段倒是不错,就是一张脸上长了半张脸的黑斑,简直不是一般的丑。

就是这么一个丑姑娘,都还随了主子,鼻孔朝天,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

这老女人明摆着是来找茬的呀!一来就问大小姐,那她是知道大小姐去了赵家,还是不知道呢?

摸不准对方的来意,宁思也不敢贸然答话。不过这老女人的态度,实在让人窝火。

“姑母说笑了,姐姐去哪儿,又不需要跟我这个做妹妹的报备,我哪能时刻知道她的行踪?”

说完,恍然一敲脑袋:“你看我这记性。姐姐最近在闹肚子,可能在茅房呢,姑母要不去那儿找找?”

宁思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样子。

三姑子怎会听不出来,这是在恶心她呢!

府里都在传,三小姐撞一回柱子,把疯病撞好了。她一开始还不信,现在看来不光是病好了,还变得跟小时候一样,牙尖嘴利。

几天时间,魂体融合已经完成,承接了宁姒的记忆,宁思当然知道这个三小姐在出事前和她一样,也是个伶牙俐齿嘴巴不饶人的主儿。

这倒方便了她,就算凭本心做事,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至于怼三姑子嘛,她只是想把宁溪去向的事给糊弄过去,顺带着撒撒气。

让她意外的是,三姑子却并不跟她生气,冷笑着说道:“也是,你一个坏了腿的废人,连这个房门都出不了,问你也是白问。”

宁思发现,宁三小姐紧紧的握着拳头,并无生机的眼睛却像是要喷火。

也不知道她在意的是‘废人’,还是‘坏了腿’。

宁思又没坏腿,也不是废人,这话自然激怒不了她。

“对呀,让姑母白费了口水,实在不好意思。侍香,还不倒茶让三姑姑养养牙。”

……

两人针尖对麦芒,谁都不甘示弱,几个回合下来,面上打了个平手,实际三姑子已然落于下风。

跟她舌战的是宁思,又不是宁姒。先不说三姑子不是她的姑母,就算是,嘴巴这么损,句句话戳人软肋,依宁思的脾气,也断不容许她压自己一头。

为了不刺激宁三小姐,宁思把‘战场’转移到会客的正厅。

她还是坐着轮椅,却完全没有身患残疾的消极和颓废。

宁瑜上一次见到她是在七天前,那个时候三小姐刚刚撞了柱子。

作为长辈,她和兄嫂弟媳同来看了一眼。这丫头躺在床上,额头有大团淤青,脸白得像个死人。没想到这一活过来,就像换了个人。

再往前,宁瑜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见过她了。

一个疯丫头,她避之不及,消息却是没少听说。不是又发疯了,就是又打人了,最热闹的一次是把小五砸破了头,四嫂可没少来流香园闹。

再看此时坐在轮椅上悠闲吃茶的宁三小姐,宁瑜甚至觉得她以前的疯癫样子是装出来的。

宁思突然抬头,对上三姑子的目光:“姑母,你今天来,是专程来看我的吗?盯得这么专注,我都不好意思了。”

三姑子干笑两声,目光却未移开:“你疯病好了,论理,我也该来看看你。不过今日,我是来道喜的。既然你姐姐不在,就先与你说了罢!”

“不知道喜从何来?”

宁溪学着她的干笑,笑得人心里直发毛。

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她总觉得这个老女人根本就不是来找大小姐的,而是专程到她面前,说一些话给她听。

“当然是大小姐的喜事。老夫人已经同意,将大小姐许配给赵家公子。日子都已经定下,就在下月初八。等过了三书六礼,就把人往赵家一送,拜堂成亲。”

……

侄女定亲,怎么说也是一桩喜事,可宁瑜脸上并不见喜色。那高挑的眉,勾起的嘴,简直堪称看戏专用脸的模板。

宁思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大小姐说过,二夫人有意给她和赵家公子牵线,老夫人怎么可能突然又把大小姐许给赵公子?

“是嘛,那还真是一件大喜事。”宁思点头,语气不痛不痒。

三姑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是什么反应?就……这样了?

她今天来,说这番话,可不是为了听她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她要的,是三丫头大吼大叫大吵大闹,最好发疯打人,闹出一条半条人命也未尝不可。

这样一来,那广济院,三丫头就去定了。

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这丫头怎么能这么平静?

难道是她不清楚赵家的情况?

三姑子时刻关注着宁思的反应,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行,那就给她‘好好’介绍一下。

“是啊,这赵家可是大户人家,赵夫人还是淮安王的妻妹,那可是皇亲国戚。”

话锋一转,又摇头惋惜。

“就是那赵公子……唉,算了,虽然是豫州纨绔第一人,还比你姐姐小了三岁,但富家子弟,又有几个不寻花问柳的?风流出才子,才子多风流嘛!”

宁思面色不改,还不时点头称是。

三姑子不甘心,又继续说:“赵家向来瞧不上咱们宁家,能明媒正娶,让你姐姐做大,已经不易。虽然掌不了家,但好歹挂着正妻的名头,想来赵公子那些姬妾,也不敢怎么刁难她。”

宁思点头附和:“嗯,姑母说的有道理。”

“你……”三姑子一时被堵得无话。

有道理?她居然说有道理……都不反对一下的吗?

宁瑜揪着手帕,汗都快急出来了。想到跟老四的交易,她恨不得直接在宁姒身上点一把火,只要能把她激怒,继而发飙惹事。

干咳两声,三姑子的目光扫过在旁侍奉的丫鬟,有所顾虑的探头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其实吧,有些话本不好我说,但你们爹娘都不在了,二叔四叔各自成家,顾不上你们,祖母年纪又大了。有些道理,我这个做姑母的不说,就没人教你们了。”

宁思点着头,如孩童般乖巧:“姑母有话直说,我一定谨记在心。”

“那我就说了。咳,我跟你讲,你姐姐这么晚没回来,是跟赵家公子幽会去了。”

附耳说完,三姑子才直起身,一脸正气凛然。

“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居然夜不归宿,如此伤风败俗,将妇德置于何地?将我宁家的脸面置于何地?看她平时知书达礼,还以为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姑娘,没想到——”

宁思两手一紧,直接打断她:“姑母怎么知道姐姐今夜不会回来?再说,不是定了亲吗?”

“我……”毫无准备,三姑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想好辩词,正要发表高论,却见宁思望着昏暗的庭院,身子一挺,竟像要站起来。

到底是废了,没能站起来。

“我不舒服,来人送客。侍香,送我回房。”

第16章 安排

宁思骤变冷漠的态度让三姑子始料未及。

逐客令已下,她也不好再留。叫上连翘,主仆二人由丫鬟领着,出了流香园。

已经入夜,她却并未回自梳楼,而是去往长汀院方向。

宁瑜没有进去,叫连翘去请四老爷,自己在游廊下等着。

四老爷大步走来,问她进展如何。连翘知道规矩,站在不远处替主子把风。

“怪了,那丫头不仅疯病好了,人还机灵了。不管我怎么撩拨煽风点火,她就是不生气,就跟全不在意似的。”

三姑子坐在游廊下生气,忽而一想:“她不是真的不在意吧?当妹妹的,得知姐姐嫁去大户人家做正妻,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反对。毕竟宁溪那丫头都二十了,有人愿意娶就不错了。”

“可能吗?”

四老爷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如果是之前,得知姐姐定亲,还是嫁去赵家,三丫头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虽然疯着,但也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会护着她。

可是现在,她那疯病突然一好,还真让人拿不住她的脉。

“你不是在她跟前插了钉子吗?叫你的人扇扇风啊!”

三姑子站起来,拿手杵了下四老爷。

她知道那颗‘钉子’就是落英,就是叫不上名字。

“哎呀!”四老爷拨开她的手,烦躁的走开。

自打他和落英的丑事被小五撞破,家里那头母老虎就被彻底激怒,天知道她把落英弄哪儿去了。

要是有落英在,他还用得着让宁瑜出面?

看出宁四不耐烦,三姑子却不依不饶:“那你说,现在这事儿怎么算?你交代的事我可都照着办了,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那又不是我能左右的,你可不能让三姐白费这番力气。”

宁四赶苍蝇似的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赶紧回吧!”

说着,转身就要回长汀院。没走出几步,又觉得不甘心。

花了这么多心思,就算不能把三丫头送到广济院去,也得把大姐儿和赵家的事落实了。

总得有点收获才行。

……

宁思回到房间,宁三小姐果然不在这里了。

刚才在正厅,她看到一个灰白身影从庭院飘出去。

宁三小姐的惑心咒未解,始终认为自己双腿是坏的,所以即便成了没有实体的阴灵能够随心飘动,她也总是佝偻着腰,用双手把腿扶住。

这种怪异的姿势,很难会认错。

七天了,她一直乖乖呆在床上,怎么会突然离开房间往外面去?

难道……大小姐出事了?

侍香望着面色凝重的三小姐,想问又不敢问。

但她能察觉到,一定是出了大事。

还是宁思先开口:“侍香,我可以信任你吗?”

侍香一愣,再将腰背一挺,重重点头。

“三小姐可以信任侍香,就像信任大小姐那样。”

然后,她就看到宁思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侍香无比震惊:“三小姐你……”

宁思将食指竖在唇边,望着窗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些事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现在,你按照我说的做。”

宁思往桌面铺上信纸,把笔递给她:“会写字吗?来,你就写,赵某人诚邀宁家大小姐过府一叙,共鉴风月。贵府莫急,尽兴方归。”

也许是因为宁三小姐的关系,这些应时应际的古人用语,宁思信手拈来。

当然,字嘛,她也是会写的。只是她那一手狗爪字,还是用毛笔写,写完自己能认全就不错了。

侍香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迅速依言落笔。一笔一划,刻意临摹出男子笔迹的苍劲有力。

手动字成,宁思又让她把纸拿到灯上,尽快将墨迹烤干。

同时,她到衣橱里翻出一套简单利落的骑装换上。

大燕风气开化,名门闺秀除了诗书礼仪女红刺绣这些必修课,也会学一些骑驭之术。

骑装,自然就必不可少。

宁思早就发现衣橱里有骑装。可能因为三小姐双腿有疾,用不上,这套骑装虽是新的,却是放置多时的旧物,对照三小姐现在的身材,明显短了。

宁思往身上一套,短了还不只一点。好在宁三小姐身材瘦小,勉强能穿,就是袖子裤腿明显短了一截。

特殊时期,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小姐,烤干了。”

“你马上找人,把信给二老爷送去,就说大小姐今天上街买胭脂,被人掳走了,这信就是对方留下的。”

对了,还有刚才那个老女人,得防一手。

“如果二老爷说起大小姐跟赵家定亲的事,就说三姑姑说的,即便定了亲,夜不归宿也是伤风败俗,让二老爷一定把大小姐带回来。如果问起我,就说我突然犯了病。如果二老爷没问,就什么都不要说。”

“好!”

侍香立马去办。

宁思躺回床上,被子盖住身子只露个脑袋,叫进来一丫鬟。

“我头疼得厉害,这就睡了。给我守好门,谁都不许放进来。要是吵到我休息,看我不打爆你的头。”

最后一句,宁思加重语气。小丫鬟垂首应是,吓得直发抖。

……

莞清苑。

二老爷在书房整理账目。灯火如豆,映照着轮廓分明的脸,足可见年少时有多么俊朗风流。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很快有小厮来敲门:“老爷,流香园来人了,说有急事要见老爷。”

二老爷搁笔,做了个手势,便立马有人被带进来。

见到二老爷,老妇人噗通跪下,拽着他的衣角哭诉:“深夜叨扰二老爷实在该死,只是大小姐至今未归,流香园无人可主,只能来求二老爷。”

从小在大小姐跟前侍奉,侍香耳濡目染,做事也考虑得周全。

这个王嬷嬷是流香园的老人,以前是在夫人跟前做事的。后来夫人去世,她差点没跟着去了,可见主仆情分非常人可比。

大小姐的样貌有七分随了夫人,王嬷嬷见人思故,难忍哀戚,这才自请到厨房做事。

面上只是个厨娘,但流香园谁不知道,这王嬷嬷握的是管事的权。流香园的一众下人里,除了大小姐跟前的侍香阿锦,第三就是她。

侍香找她来送信,原因有三。

一是可靠,对大小姐的忠心无需多说。二是懂得随机应变,万一二老爷问些其他的,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三是对宁家的人足够了解,对症下药,才能将药效发挥到极致。分人说话,才能达到预定的目的。

第19章 诀别

宁思重重摔在墙上,再跌落在地。

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吐出一大口血来。

“奶奶的!”

宁思疼得五官拧成一团,没忍住爆了粗口。

那边,赵公子也被摔了一回。宁三小姐还不停手,又朝他飘过去。这次,宁溪展开双臂护住了赵亭。

怨灵显形,宁溪看到她癫狂阴狠的样子,心痛到无以复加。

“小姒,不要,不要!”

宁溪用力摇头,眼泪簌簌落下,胸前濡湿一片,破损的衣衫如同剥开的香蕉皮往下翻垂。

宁三小姐的目光越过宁溪,落在生死不明的赵公子身上。

“杀了他,杀了他!”

口中始终重复着这一句,继续靠近。

强行挣脱绳索,宁溪的两只手鲜血淋漓。宁思从旁边就地滚过来,沾着她的血,在宁三小姐即将经过的地方迅速画下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

应对怨灵是卜灵师的必修之课。感谢老爸的鸡毛掸子,她这个科目勉强算得上及格。

合格的卜灵师除了灵术高超,还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所以,遇到怨灵最先考虑的,不是将其消灭,而是化其积怨。

骨肉至亲的血,是最好的媒介。辅以清心阵的力量,几乎百试百灵。

画好清心阵,宁思退至一旁,看到宁三小姐飘到图阵上空。图阵发出光芒,宁思松了口气。

却是松到一半,又被掐住了。

清心阵发出的光芒并不明亮,甚至有些黯淡。仅是将宁三小姐困住一霎,便如水晶般崩裂消散。

失败了?

不应该啊!

宁三小姐的长袖再次向赵亭飞去,甚至都没有避开宁溪。袖边如刃,擦过她的肩头,衣衫未损,却有鲜血迅速溢出。

“小姒!”宁溪捂着肩膀痛呼。

宁三小姐忽然愣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宁思发现她眼中的红色似乎淡了一些。

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试一试了。

宁思当机立断,咬破手指,将指尖血点在宁溪眉心,又抹到她的右手食指指尖。

示意宁溪将染血的指尖点向宁三小姐的眉心,再在她左手手心画下血印。与自己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迅速掐诀念咒。

这可是她有生以来进行的最复杂的灵术操作,给点面子,一定要成功啊!

随着宁溪的手指触到宁三小姐的眉心,像是戳破了某个容器,一束金色光华争先恐后漫溢出来,将两人一灵全部笼罩在温暖的光辉中。

……

“溪儿!”

春水荡漾,杨柳垂堤。正盛的春光里,小女孩儿坐在河岸边,双肩耸动,哭得不能自已。

一对年轻夫妇唤着她的名字,疾步寻来。

丈夫儒雅温润,妻子娉婷袅娜,是宁三小姐记忆中双亲的模样。

妻子怀中抱着金底褐纹的襁褓,襁褓里裹着个安睡的婴孩。

“溪儿,你看,是妹妹!”

丈夫将女儿拉到身前,妻子则蹲下身,将婴孩抱给她看。

小女孩儿脸上挂着泪珠子,映着春光,明亮的像天上的星辰。

稚嫩的小脸上,哀痛并未散去。她吸着鼻子,抽泣着摇头。

“不是妹妹,妹妹被埋进土里,我看到……”

“不,这就是妹妹!”妻子斩钉截铁的打断女儿,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定。

“这就是妹妹,溪儿的妹妹。妹妹病好了,又回到我们身边了。”

“妹妹……”

女孩儿伸手点了点婴孩肉嘟嘟的脸蛋儿。

“是小姒?”她问。

“嗯,小姒!”母亲回答,眼中有泪光闪烁。

……

这是宁溪的记忆!

鬼使神差,居然汇集到宁思的脑子里。

突然,又一段记忆袭来。宁思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裂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些信息,只能被动接受。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却有声音在回响。

“我还以为她要干什么呢,没想到是撞柱子,吓唬谁呢!”

是落英。

“我看这一下撞得不轻,大夫怎么说?”

极力压低的男音,有些沙哑,说话前咳了两声,像是嗓子不太舒服。

宁思分辨不出是谁。

“确实撞得不轻,大夫说了,捱过今晚就好,捱不过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这么严重?”男人的声音透着惊喜。“这下倒是省事了。少了这个累赘,我看大姐儿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赵家的亲事。”

“嘁!”落英不以为然的轻嗤。

“也就你们,还要征询她的意见。要是换了我,先说服老夫人把事定下来,到时候由不得她不嫁。要是实在不从,直接把药一灌,往赵公子床上一送。身子脏了,看她还怎么自命清高。”

“呵呵,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呢。这还是你自己园子里的主子,居然动这种低劣的心思。”

话虽这么说,男人的语气却充满赞许。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你要是同意,我今晚就在她的茶里加点料。这废物的白事一办,立即添红挂彩办喜事。”女人洋洋自得。

“别胡来。大姐儿性子刚烈,指不定会怎么寻死觅活。你办好我交代的事,万万不可自作主张。”

有人来了,二人改口,说了几句关心宁三小姐的场面话,便出了门。

……

后一段,是宁三小姐的记忆。

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她撞了柱子将死未死时,听到落英和某个男人在她床前的对话。

宁思终于明白,为什么看到落英,宁三小姐的怨念会迅速凝结,激化她成为怨灵。

这个狠毒的女人,居然还想给大小姐下药。今日事毕,一定要好好收拾她一顿。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散去。宁思的身子晃了晃,幸好有宁溪扶着,才没有倒下。

宁三小姐眼中的猩红已经全部褪去,还原成阴灵特有的灰白。

她握住宁溪还点在她额头的手,拉下来贴着脸庞,轻轻蹭着。

宁溪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宁三小姐却是笑着,说:“姐姐,我好开心!我摸到你,姐姐的手,很舒服,和小时候一样。”

“姐姐,对不起。六年了,是我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起来。却忘了,姐姐会因为我,有多难过。”

“姐姐,不哭好吗?看到你哭,小姒也想哭了。可是小姒不想哭着离开,因为现在,比我之前浑浑噩噩的六年加起来,还要有意义,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呀!”

宁溪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她的掌心贴着小姒的脸,触感寒凉,她知道,真的要跟小姒道别了。

满心哀恸,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一声‘走好’。

第20章 变数

宁思听到宁三小姐在说话,奈何两耳嗡鸣,听不清楚。

算了,她姐俩的最后诀别,不听也罢。

宁思撑着翻倒的桌椅,想找地方歇会儿,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宁三小姐的怨气消散,结界自行解除,楼下的人都上来了。

不好,那个道士!

宁思忍着头晕目眩,把宁溪拉开,对宁三小姐说:“快回家去。小心点,楼下有个道士。”

宁三小姐点头,化作青烟瞬间飘远。

宁思赶紧把脸蒙上。

侍香和赵家众人赶来,只见满屋狼藉。宁家大小姐衣衫不整,蒙面小哥站在一步开外。赵公子横躺在两人身后,浑身血迹。

“亭儿!”赵夫人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赵老爷指挥家仆将儿子抬出去,大夫早已请到府上。

“……公子!”

侍香走过来,和宁思一起将宁溪扶住。宁溪一愣,推开她们钻到纱帐后去寻阿锦。

宁思身形微晃,由侍香搀扶着,也不走,等着赵老爷发话。

目光来回扫视人群,只看到讨人厌的小童,却不见那个道长。

难道,宁三小姐被他发现了?

又有人踩着木楼梯上楼:“老爷,宁家来人了。”

这二老爷也是会踩点儿,事情一结束就来了。

赵老爷上前冲宁思施礼:“小哥神通滔天,仗义施救,赵某感激不尽。适才已命人备好厢房,还请二位赏脸移步,沐浴更衣暂作休息。待到天亮,赵某必有重谢。”

宁思不跟他客气:“有劳赵老爷。”

很明显,这是要把她俩扣下。

宁家大小姐现在赵府,宁家此时来人必然不善,当务之急当然是应付宁家。

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走是肯定走不了,倒不如痛快应下,还能享受点好待遇。

立马有小厮上前带路,宁思就这样跟着去了。

……

警告府中家仆管好自己的嘴,赵老爷这才去见宁家人。

没想到二老爷和四老爷都来了,还领着乌央央一大群健仆。

赵家与淮安王沾亲,又是豫州百年世家。宁家是迁居至此,抛开两家财力不论,就这点上,赵老爷是瞧不上宁家的。

只是,此次是自家儿子闹出来的事端,没占着理,向来眼高于顶的赵老爷也不由得放低姿态。

“让二位老爷久等了,见谅见谅!”

宁二老爷拱手回礼:“深夜到访,多有打扰。”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两家还有些许生意来往,当然是尽量不撕破脸皮得好。

各自入座,赵老爷见无茶水待客,将候厅丫鬟斥责一通,又告罪怠慢,态度好到二老爷找不出说明来意的时机。

还是赵老爷率先提及:“二位老爷深夜光临舍下,想必是为大小姐而来吧!”

“正是。”

宁二老爷从袖中拿出一纸信笺放在桌上,推到赵老爷面前:“贵公子邀鄙侄女到府上一叙,深夜未归,家母郁郁难眠,故命我兄弟二人前来接回。”

看到二老爷拿出信笺,四老爷身子一僵,神情晦涩复杂。

赵老爷展信一观,状似无意说道:“祖孙俩感情深厚,真叫人羡慕啊!怪不得大小姐如此年纪还未许配人家,想必正是因为老夫人不舍吧!”

晚上孙女不在,还睡不着觉了,这等荒唐说辞,赵老爷岂会相信?

“让赵老爷见笑了。兄嫂早亡,这没爹娘疼的孩子,由祖母看护成人,此间情谊自是寻常祖孙所不能及。”

二老爷忽悠到底,反正宁家真实情况如何,外人也不了解。出了那道宅门,说什么的都有,然而很多消息都失了真,难辨真伪。

放下信笺,赵老爷的脸色有些难看。

有此为证,便能证明是自家儿子主动把人‘请’到赵家来的。如今赵亭身受重伤,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他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宁家又来要人。

宁家小姐那个样子,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交人,无异于将主动权交给宁家,宁家必然发难。

要是赵亭没事还好,本来就是自家理亏,传两句闲话亏点名声也就罢了。可若有个三长两短,到时他想讨个‘公道’,都不好意思登宁家的门。

权衡再三,这人是万万不能交的。

至少,现在不能交。

“犬子娇纵成性,行事枉顾规矩,赵某日后必当重罚。只是此时大小姐已在客房睡下,贸然叫起也不妥当,不如今晚就让她在舍下留宿,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她回去。”

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他有的是办法让宁溪回去后不乱说话。

“不可不可,家中还有老母……”

二老爷继续拿老夫人说事,却见一小厮匆匆进来,朝赵老爷附耳说了什么。

赵老爷脸色大变,未留下只言片语,狂奔而去。高大的背影没入庭中夜色,竟几度欲坠。

……

“三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黄花梨木的浴桶装满热水,桶身雕刻的牡丹花栩栩如生。

宁思将身体泡在热水里,差点没直接睡过去。侍香从屏风外走进来,拿起澡巾给她擦背。

被人触碰,一下就清醒了。

侍香又问:“三小姐,前后都是人,怎么办啊?”

“有吃的吗?”宁思反问。

她现在又饿又累浑身又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再不吃点东西,就是没人拦,她也没力气走出去。

侍香又出去,端了盘点心进来。

宁思两眼放光,狂风卷落叶般扫过盘子,一粒渣都没剩。

胃里有食,总算舒服点儿了。

“放心吧,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赵老爷肯定会来问她,关于藏娇楼上妖邪作祟的事。到时候随便编点故事糊弄过去,不愁没机会脱身。

打个饱嗝,宁思继续泡澡恢复体力。迷迷糊糊的,听到阵阵哭声,恍若梦境。

“小姐小姐!”

侍香摇醒她:“小姐,我刚才听外面的人说,赵公子好像不行了。”

不行了?

意识瞬清,宁思侧耳倾听,远处哭声渐明。

“侍香,还有多久天亮?”

宁思从桶里出来,手忙脚乱的穿衣服。

“不足一个时辰。”侍香展开衣衫方便她穿。

“赶快赶快。”

宁思抖着腿催促,心中暗暗祈祷:赵公子,你可得坚持住啊!不用太久,两个小时就够了!

第21章 宁姒

宁三小姐积怨消散,赵公子又被赵家人抬走,宁思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事情已经宣告结束。

却忘了,赵公子这个时候不死,不代表下一刻不会死。

或许老天爷真的有眼,冥冥之中,因果轮回的账一笔笔记录在案。

如果赵公子在这个时候丧命,他的死必然会算在宁三小姐头上。也就是说,如果赵亭没能捱到天亮,那宁思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白费。

死在天亮前,宁三小姐会变成丧灵,历经折磨,直至湮灭。

死在天亮后,宁三小姐已赴往生。这就成了糊涂账,哪怕是老天爷也算不清。

可见,一个人什么时候死,都是极为考究的。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天命。

宁思不懂医术,更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无法尽人事,只能听天由命。

现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万一赵亭没扛住,在天亮之前挂了,她需要在第一时间送宁三小姐‘上路’。

哪怕无法改变灰飞湮灭的结果,也得让她走得痛快些,不用枉受痛苦折磨。

收拾妥当,宁思仍旧蒙面。

门未落锁,外面有护院把守。侍香信步走出去,故作高深:“我家公子刚才卜了一卦,大凶之兆,贵府上恐怕有丧啊!”

藏娇楼出事,这俩护院都在场。玄垠道长上不去的二层,这位姑娘的公子轻而易举就上去了,足可见其神通广大。

此时又听她这么说,俩护院更是将屋内的宁思奉为神祗,对侍香也甚是恭敬,生怕怠慢了高人。

“公子说了,他有一法,兴许可以化此大劫。劳烦小哥,速去请赵老爷来此商议。”

事关重大,赵老爷几乎是狂奔过来的,说话都还在喘。

“公子,我听下人说……”

称呼从小哥改为公子,足可见赵老爷对宁思的重视。

赵亭伤重,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夫几乎都被请到赵家。却是众口一词,说赵公子五脏俱毁,药石无灵,回天乏术。

绝望之际听人来报,说有人兴许能救公子性命。

莫说是刚显过神通的宁思,就是路边一乞儿,赵老爷也会将其尊为上宾。

“我怀疑是刚才的邪灵在藏娇楼动了手脚,抑制了公子的生脉。”

信口开河是宁思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演什么像什么,说什么是什么。

“那可如何是好?”

“去藏娇楼看看。”

……

路上,宁思问赵老爷:“宁家大小姐在哪里?”

赵老爷扭捏不答。

他叫人把宁溪和她的那个丫鬟关了起来,准备打发了宁家人再去找她。结果赵亭性命垂危,故此暂时耽搁了。

此时,宁溪和已经转醒的阿锦正被关在偏院厢房。

“把人带过来,我有大用。”

宁思的侧重点不在于他的答案,她要的,是让宁溪回到藏娇楼。

如果宁三小姐变成丧灵,将会重返造下血孽的地方。一旦赵公子咽气,她会立刻回到藏娇楼来。

如果赵公子能活到天亮,她要往生,也会来找大小姐告别。

所以,把人聚到藏娇楼来,就能同时应对两种情况。

赵老爷早就没了主意,当然是高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马上就叫人去接宁溪过来。

藏娇楼已然在望,宁思表示做法期间不容许任何人打扰,稍有差池都会害了赵公子的性命。

赵老爷会意,立马召集人手,把藏娇楼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

宁思防的,是那个道长,万一他被打了脸,咽不下气又跑回来捣乱就麻烦了。

事关儿子性命,想必赵老爷不会让她失望。那个道长本事再大,应该也不敢明着来赵家撒野,但预防措施是要做好的,万一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宁思看到宁三小姐凌空立在藏娇楼二层的飞檐上,留下侍香,独自一人进入楼里。

大门一关,宁三小姐到了身前。

“你看我……我这是怎么了?”

宁三小姐展开双臂,像是在展示新衣服,脸上却无欣喜。

宁思看到了,她的袖边裙角都变成了红色,像是染了血,触目惊心。

这些红色,像是生根的藤蔓,顺着她的身体往上爬。而那根,是从她没有实体的双脚上长出来的。

她甩掉那个道士,就专程回来找宁思。这些红色让她感到不安和恐惧,像是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宁思咽了口唾沫。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从未亲眼见到过。

随着时间推移,赵公子的生命在流失,宁三小姐身上的血色也在往上延伸。等赵公子咽了气,血色就会将她淹没,她也将彻底沦为丧灵。

趁宁溪还没来,宁思向她简明扼要的分析了现在的局面。

最后,宁思问她:“都明白了吗?”

宁三小姐顿了顿,然后点头。

宁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身形样貌完全相同的一人一灵,就这样相对站着,明明望着对方,却像在看自己。

静默中,不知时间流逝几何,只看到宁三小姐身上的血色已经蔓延至腰间。

她凄然苦笑:“看来,要真的诀别了。”

宁思明白,血色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照这样下去,赵公子咽气和天亮,前者会更先到来。

宁三小姐说:“我不想让姐姐知道,她会伤心。”

宁思点头。

“你可以告诉姐姐,说我往生轮回了吗?”

宁思又点头。

“你真是个好人。”宁三小姐最后说。

宁思伫立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像是被冻住了。

好人?

她不是。

是好人,就不会在末法世界不厌其烦的作,作到姐姐一次又一次的为她伤心难过。

这一点上,她和宁三小姐是一样的,但她不如宁三小姐。

三小姐是为大小姐牺牲的,她是害姐姐牺牲的。

“宁姒!”

宁三小姐突然叫了一个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她走过来,牵起宁思的手:“从今天起,你就是宁姒,宁溪的妹妹,宁家的三小姐。”

说完,才征求她的意见:“好吗?”

宁思没有回答。

宁溪推门进来了。

……

宁思让宁溪去跟三小姐道别。

她咬破手指,到大厅中央画了个阵图。

第一次,她从伤口挤出血来,一点都不觉得痛。

宁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稀里糊涂的。宁思和宁姒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着,让她觉得像是做了一个沉重的梦。

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有人高喊着:“老爷晕倒了,快去叫大夫。”

很多人来回奔走,护卫藏娇楼的家丁护院领了别的任务,各自散去。

宁三小姐走到宁思画好的阵图中。她的衣裙已经全部变成红色,随风而起,像一朵绽放的火焰奴。

宁思掐诀念咒,血绘的阵图骤然释放出刺目的金光。

金光中,她看到宁三小姐的口型。

宁姒!

宁思胡乱抹去眼泪。

“嗯,我在呢!”

广袤穹空,茫茫星河,明暗闪烁。

层云散去,一颗金星陡然出现,漫天星子都为之黯然失色。

第22章 追赶

赵公子死了,赵家老爷夫人都倒下了。赵家家仆来来回回奔走着,没有人顾得上去管藏娇楼里的人。

宁姒和宁溪从楼里出来,叫上等在门外的侍香和阿锦,四人选择背人背光的昏暗偏廊离开赵府。

对,是宁姒,而不是宁思。

从今天起,她是宁姒。宁溪的妹妹,宁家的三小姐。

宁溪衣衫破损,阿锦骑马带她回去。宁姒和侍香摘了面巾,慢悠悠的走在街上。

卖包子的小贩已经出摊,蒸笼上蒸腾着袅袅白烟。早晨的空气很清新,从鼻腔吸入,到身体里转一圈,再吐出来,仿佛能涤净人的灵魂。

空气中还弥漫着芝麻饼的香味,宁姒捂着肚子,饿了。

侍香深谙其意,到摊子上买了三个刚出炉的芝麻脆饼,用油纸包着,分给她两个。

两人走上青石桥,靠着护栏,坐在上桥的台阶上,直接开吃。

幽幽碧水流过她们脚下,奔向远方。清澈而微波盈盈的水面映出东方的鱼肚白,以及藏在云层后隐约可见的橘红朝阳。

天亮了!

真是命啊,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如果赵公子能扛到现在,她的心情会比现在轻松无数倍。

鼻子酸酸的,她突然很想哭。

宁三小姐走了,虽然不能轮回重生,但至少解脱了。剩下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落到她的肩膀上。

谁让她现在是宁姒呢!

她现在隐约有点明白,老天爷让她重生到宁三小姐身上,到底有什么用意。

因为靠宁三小姐,很多事根本不可能完成!

比如,搞清楚她到底是谁。

当宁溪的血没能催动清心阵,她就怀疑这俩到底是不是亲姐妹,随后,宁溪的记忆给出了明确回答。

真正的宁三小姐,早在襁褓中便已夭折。那么,现在这个宁姒又是谁?

宁姒低头,看向自己心脏的位置。摸了摸,按了按,拍了拍,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想起宁三小姐在阵图中被金光吞噬,最后一刻,那抹金光化作一颗金星,钻进她的心脏。

当时就感觉心口一麻,像是被电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处理丧灵,没有经验,于是自我安慰,可能是正常现象吧,别见怪不怪。

“小姐……”

侍香突然撞了她一下,扶着栏杆站起来,还把身子背过去。

宁姒抬头一看,居然是那个臭道士。

……

她发现玄垠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她。稍微一愣,直接追上来。

宁姒拉起侍香撒腿就跑,还不忘把没吃完的芝麻香饼塞进怀里。

她体力不济,哪里跑得过玄垠?过了青石桥,一条街没跑完,就见玄垠凌空飞跃而来,拦住去路。

“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

玄垠双目微眯,审视着她:“说,你和赵家的那只怨灵有什么关系,赵公子是不是你害死的?”

宁姒才不跟他废话,拉着侍香一头扎进旁边的小巷子。

边跑边喊:“来人啊,道士非礼良家妇女啦,劫财又劫色啊!”

清脆高亢的声音打破清晨的宁静,街上人还不多,却是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玄垠。

玄垠的小胡子都跟着嘴角一起抽了抽。

为了避免两人一起被抓,宁姒和侍香进了巷子就分头跑。

巷道四通八达,宁姒全凭直觉左弯右拐,结果居然冲进死胡同。再想转身改道,玄垠已经追至身后。

“我看你现在还有什么法子,是继续跑呢,还是喊人呼救?”

前后被堵,插翅难逃。想动手也可以,他要是连这么个小丫头片子都制服不了,回去就把正清观的牌子砸了。

玄垠料定对方黔驴技穷,得意之际又摆出得道高人的姿态。

“乖乖随我回赵府,把事情如实交代,我堂堂一观之主,自不会与你一个小姑娘为难。”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想逃也逃不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假意配合,路上再找机会逃走。

宁姒做出决定,正要说话,却忽然一怔。

菱粉小嘴微微上扬,清丽动人,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海棠,明艳中透着几分邪气。

玄垠也跟着一愣。

这小丫头容颜姣美,五官精致,灿然一笑,天地都为之失色。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宁姒很快就从惊讶中反应过来:“道长,我给你露一手绝活好不好?看我的大变活人!”

装模作样的往玄垠身后施法,手印也是乱结一通。玄垠只当是小孩子胡闹,却突然感觉自己身后好像真的站着个人。

气势冷冽,不容忽视。

目光微侧,只看到地面投下一个稍暗的影子。

颈下一凉,利刃带来的寒意让人印象深刻。

“她,得跟我走。”

结了冰的声音,散发着凛凛寒意,附骨而生。

……

侍香雇了辆马车回到宁家,一进大门就撞上一人。

侍香抱着肩膀呼痛:“大壮啊?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撞死我了你!”

大壮笑得憨实:“侍香姐姐,实在对不住。我正要去赵家传信,请二位老爷回来呢!”

“哦,那快去吧!”

侍香知道两位老爷昨晚去赵家要人,如今大小姐回来,他们尚不知情,想来应该是大小姐叫大壮去的。

一路小跑回到流香园,远远的看到丫鬟婆子们凑到一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侍香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大小姐回来时已经天亮,仆妇们都起了,再是小心谨慎,也不可能避过所有人。

被一人瞧见,就等于被全园子的人瞧见了。

“聚在这里干什么,都没事可做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们分派点活儿,免得有时间乱嚼舌根子?”

王嬷嬷站在廊下叉腰一吼,众人立即作鸟兽状四散。骂了一声没规矩,她正要进屋,看到院前的侍香,赶紧跑过来。

“哎哟姑娘啊,你可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吧?怎么样,还好吗?阿锦呢?”

侍香和她一同往屋里走。

“回来了回来了,已经沐浴更衣,正在厅里等你呢!”

“等我?”侍香脚步一顿。

王嬷嬷四顾无人,问:“姑娘,你老实跟嬷嬷说,三小姐昨晚上是不是也出去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胡说!”

侍香对王嬷嬷向来敬重,第一次用这种训斥的语气跟她说话。

“三小姐双腿有疾,嬷嬷莫不是忘了?这么大的事,哪能随便拿来瞎说?”

话毕,见王嬷嬷低垂眉眼,心下不忍,又道:“嬷嬷莫怪,是我话重了。您自便吧,我去见小姐了。”

第23章 寻马

王嬷嬷之所以那么问,是有原因的。

昨天晚上,她从莞清苑回来,发现三姑子来了。三姑子要去看三小姐,却被丫鬟喜宝拦在闺房门口,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喜宝还挨了巴掌。

可就算挨了打,喜宝还是死守着门不放行。说是三小姐吩咐了,身体不适,要好好休息,谁也不见。

三姑子气急,让她的丑丫鬟连翘动手。宁家谁不知道,这连翘习过武,力大如牛,有过一掌劈死大狼狗的光辉战绩。

喜宝哪是她的对手?幸好王嬷嬷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才把‘瘟神’送走。

受了皮肉之苦,又被连翘一吓,喜宝委屈大哭。

王嬷嬷问清来龙去脉,觉得不太对劲,便趁喜宝去取冰敷脸,偷偷用削果皮的刀挑开门闩。

一看,轮椅倒是摆在那里,屋里哪有人在?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会不会三小姐也被人抓走了,但联想到喜宝说的,又觉得不太可能。

天亮之后,大小姐回来,问也没问三小姐一句,更没去三小姐房中看上一眼。

她们姐妹情深,大小姐怎会对三小姐不闻不问?唯一的解释就是,大小姐知道三小姐不在。

所以,王嬷嬷才会对侍香有此一问,总不能让她去问大小姐吧!

侍香反应激烈,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想。

她总觉得自从三小姐撞了柱子,园子里就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现在看来,是真的不一样了。

……

侍香进屋,宁溪立马迎上来。

此时的她衣装干净整洁,妆容浓淡得宜,早已看不出昨夜的凄惨和狼狈。

“怎么就你一个?三小姐呢?”

宁溪探着头往外望,扶住侍香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侍香把事情说了,也是一脸担忧。

“小姐,你说三小姐会不会被那个道士抓走了?”

宁溪毫不迟疑,大步出门。

“走,去正清观。”

虽然宁溪在赵府没看到过那个道士,但并不影响她推测出正确答案。

赵家是什么身份?赵公子遭遇邪祟,要找人降妖驱邪,肯定会请名声在外的高人。

要论名声传得最响亮的方外高人,放眼豫州城,非正清观观主玄垠道长莫属。

加上正清观就在东郊,救人如救火,自然不会舍近求远。

宁溪曾请玄垠来为宁姒驱邪,希望他能认出是宁家小姐,不要加以为难。

宁溪是悄悄从偏门出去的。

她一夜未归,要是刚回来又往外跑,被宁家人发现了,势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就连马车都是去市集上雇来的。

两人坐在马车里,从宁家大门前迅速通过。宁溪鬼使神差的撩起帘子往外看,却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躲在宁府门外的石狮子背后,探头探脑的往里瞧。

蒙着面巾,衣袖裤腿皆短一截的骑装,不是宁姒又是谁?

宁姒正躲在石狮子后面犯难。

宁家虽然比不上赵家,但好歹是大户人家,护院家丁小厮奴仆,该有的配置一样不少。

现在还是白天,宅子里人来人往,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除了变成苍蝇,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

可惜,她又没本事变成苍蝇。

一道冰冷的目光从对面屋顶上射来,让她犹如芒刺在背。

绝境逃生,焉知非祸?

早知道会招惹上这么一座大冰山,她绝对二话不说跟那个臭道士走。

“喂,这里!”

叫车夫停车,宁溪趴在窗口冲宁姒挥手。

耳聪目明的小姑娘,一扭头就看到她,狂奔过去爬进马车。

宁姒逮着宁溪的手焦急问道:“你们今早骑回来那匹马呢?”

马?

侍香也把目光投向宁溪。

是了,到底是从别人马厩里‘借’出来的,用完是该还回去。

“马……我不知道啊!”宁溪茫然摇头。

今早,她和阿锦骑马回来,在后巷里下马,然后就回流香园了。印象中,好像没有把马拴起来。

宁姒崩溃抱头:“不知道?天啦,那怎么办?找不到马,我就要……”

宁姒没往下说。

她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马会有什么后果,但下场一定很惨。

侍香招呼车夫去后巷,又回头对宁姒说:“先找找看吧,回去再问问阿锦。”

不就是一匹马嘛,要真跑丢了,大不了赔钱就是。宁家长房虽然没了家长,但该有的用度一样不少,还能赔不起区区一匹马?

她哪里知道,宁姒在意的不是马,是她自己的小命啊!

那个冰山男,一看就不好惹。

……

三人又从偏门回到流香园。

侍香先把院子里做事的仆妇们支开,宁溪才和宁姒一同回屋。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再坐上轮椅,宁溪推着清爽亮丽的三小姐出门溜达去了。

溜着溜着,溜到阿锦的房外,她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

阿锦回来也换了衣服,穿了身紫绡翠纹裙,身段婀娜。眉毛未画,已比常人更浓,清脂淡粉,鼻根挺立,带着几分英武之气。

神游物外,宁家姐俩到了跟前也没察觉。

宁溪都不敢出声,怕吓着她。

“嘿!”

出声的是宁姒。

阿锦果然被吓着了,手一歪,下巴险些磕在膝盖上。

“小姐!”

阿锦站起来,又看到宁姒。

“三小姐!”

宁溪上前握住她的手:“没事吧?”

昨晚,阿锦醒来的时候,宁溪已经帮她把衣服全都穿好了。她骗阿锦,说赵亭想对她下手,嫌阿锦碍事,就故意把她药晕。

至于赵亭做的那些混账事,只字未提。

宁溪以为阿锦当时人事不省,并且这个谎也合情合理,阿锦肯定不会怀疑。

阿锦确实没有怀疑,甚至自责太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害得小姐险些受辱。

为什么是险些,小姐说因为赵公子突然撞邪。

阿锦信了,直到她准备沐浴,脱下衣衫,解开裹胸,看到胸前那一簇簇紫痕。

她一下就明白了。

什么都不记得,反而并不那么耿耿于怀。如果能用自己保全小姐,阿锦是愿意的。

但是,失贞毕竟是大事,她还是很介意。介意的结果就是,要把思绪完全放空,才能不想起这件让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阿锦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状态,所以当宁溪问起,她立即掩面打了个呵欠。

“犯困。小姐有事?不然我回去睡了。”

“等等阿锦,早上那匹马,你牵哪儿去了?”

事关己身,宁姒无比积极。

“马?”阿锦摇头,“不知道啊!”

第24章 祸事

阿锦说,担心被别人发现宁溪一身狼狈,下马之后就直接进门了,谁还顾得上一匹马?

“话说回来,那马的脚力是真不错,三小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最后,阿锦还对使用体验进行了评价。

宁姒气得想挠墙。

“咱们回去吧!”宁姒自行转动轮椅。

阿锦这里没线索,就只能出去找了。可恨她连站起来都得偷偷摸摸的,还要回去伪装一番才行。

宁姒盘算着,该是时候让这腿好起来了。

回房路上,宁溪问她:“那匹马,真的那么重要吗?”

宁姒欲哭无泪:“是啊,马主人找上门来了,说马身上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是不替他找回来,就……就……”

宁溪推车的手紧了紧:“就什么?”

“就让我好看。”

宁姒软塌塌的瘫在轮椅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透着衰和丧。

宁溪反而笑了。

“你本来就挺好看的。”

“呵呵!”

宁姒抽着嘴角,思考该去哪里找马,不打算再发言。

她是如实转述,冰山男原话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把马给我找回来,我要你好看!

这句话从正常人嘴里说出来,兴许还会给人一种小任性小傲娇,可出自冰山男嘴里,那就只剩下要命。

那种气势凌人,那种不容置喙,现在的宁姒学不来,以前的宁思也学不来。

就像一块寒冰,冷不丁摸一下吧,刺手。要是从天而降砸在头上,那就不光是刺手的问题了。

总而言之,马一定要找回来,还得立马找回来。

冰山男不许她把事情宣扬出去,宁姒只好想着,回屋后找男装换上,扮成个帅小哥,再偷摸出去找马。

结果刚把男装换上,就听见有人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从赵家回来的两位老爷。同行而来的,还有两位夫人和三姑子。

……

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今日一同过来,摆出这么大阵势,可见是有大事。

宁姒透过窗棂缝儿往外瞧,看到乌央央一行人是冲这边来的。宁溪从垂花门下过来,半路截住,把人迎进厅里。

来者不善!

宁溪一个柔弱小姐,势单力薄,肯定要受欺负的呀!不行,得去帮她助助声势。

宁姒三两下又把裙子换上,正准备叫喜宝进来给她弄头发,突然感觉背后一阵风过。

冷冰冰的,又不是阴灵带来的那种阴寒。

不会是……

僵硬的转动脖子,颀长挺拔的黑色身影进入视野。

条件反射的往后弹,两手交叉摆出防御姿态。

虽然早就料到可能是他,但是当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她还是无法平静接受。

他是男人啊,这是闺房啊,光天化日啊,她刚才还在换衣服啊!

不要脸的啊!

咽下一口唾沫,把所有的惊恐愤怒全部吞进肚子里,宁姒就这么冷静下来。

潜力无限,说不定她的抗惊吓能力还能再开发。

“你怎么来了?我不都答应了会帮你找的嘛!你怎么进来的?没被人看见吧?”

她身上的是非已经够多了,再加上一条光天化日在闺房私会男人,日子还过不过了?

冰山男充耳不闻,用只此一家无人可模仿的冰冷嗓音吐出一句:“马在赵家!”

“谁家?”宁姒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从赵家骑回宁家后巷了吗?怎么会在赵家?

冰山男懒得重复,又道:“你们宁家,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面罩之外,如古井深潭般的双眼凝视着窗外,仿佛能穿透窗户纸看到外面的景象。

宁姒觉得,他可能眼睛有毛病,比如无法聚焦之类的。

还有,宁家大祸临头关她什么事?

搞笑。

宁姒将裙子抻直,坐到轮椅上:“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让我出面去赵家把马弄出来吗?行,我知道了,慢走不送。”

得赶紧把瘟神送走,万一被人看见,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正想着,喜宝就在外面敲门了。

自从宁溪知道喜宝挨了打也没让三姑子进得宁姒的门,就让她留在三小姐跟前伺候。

从杂事丫鬟到贴身丫鬟,算是高升了。

宁姒也总算明白,之前那个老太太阴灵为什么会飘到流香园来。原来她心心念念的喜宝,就是园子里的丫鬟。

“三小姐,大小姐叫你过去一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宁姒想叫冰山男快走,一回头,屋里除了她哪还有别人?

“瞬移?”

她算是长见识了。

……

被喜宝推进花厅,宁姒感觉自己像只逃出动物园又被抓回去的猴子。

还有另一只猴子,就是宁溪。

这些人,都是些什么表情?三堂会审,讨伐她姐俩?

“二叔,二伯母。姑母。四叔,四伯母。”

宁姒挨着问好,面带微笑,妥妥的乖乖女。

臭丫头!

三姑子忿忿的瞪了她一眼,显然对昨晚的事还耿耿于怀。

“姑母这是带着众长辈来找小姒问罪吗?”

接收到她的目光,宁姒直接迎上去,先发制人。

“侄女昨晚身体不适,嘱了丫鬟闭门谢客,并非有意将姑母拒之门外。侄女正要去找姑母领罪呢,没想到姑母自己过来了。正好,如果姑母昨晚打了丫头还不解气,那今天就打我吧!”

说完,还吩咐喜宝:“快,把我推过去些。”

三姑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这丫头好生厉害,看似请罪,实则在兄嫂面前,把她告了一状。

宁姒的表现也让在场其他人大为吃惊。

都知道她的疯病好了,却不知去了疯病,这个三小姐是个什么性子。今日一见,倒是个不好惹的主。

二老爷清咳一声,从正堂右位站起来。

“小姒,我们今天来,实是为了你姐姐的事。念及你大病初愈,本不想惊动你,但你四叔说了,长房就剩你姐妹两个,你也不小了,该让你知悉,免得日后对我们叔伯婶子产生误会。”

姐姐的事?产生误会?

刚才冰山男说,宁家马上要大祸临头……啊,是了。

赵家。

赵公子死了,赵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虽说昨晚藏娇楼发生的事,一看就不是人为,但妖邪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抓来给赵公子偿命。

这口老血,赵老爷肯定是咽不下去的。他要为儿子报仇,又抓不到作恶的邪灵,自然就会把矛头伸向事发时和赵公子在一起的宁溪。

第25章 智斗

痛失独子,赵老爷赵夫人双双晕厥。正常情况下,这种因悲伤过度造成的晕厥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等赵老爷反应过来,宁溪等人已经逃之夭夭,宁家两位老爷却还在厅里等着他交人。

估计,赵老爷已经先拿他俩开过刀了。

除了这事,宁姒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这群人如此兴师动众。

他们想怎么做?把宁溪推出去,息事宁人?

呵,长辈!

二老爷那意思,她年龄不小了,该理事了?

嗯,她也这么觉得。

宁姒郑重点头表示认同:“二叔说的是啊!”

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几人面面相觑,等着她的下文。

“我也不知是怎么的,稀里糊涂过了六年。这刚好起来,还想跟姐姐好好亲近亲近,就听说祖母把姐姐许配给赵家公子。”

“这赵家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寻思既然祖母点了头,那必然是顶好的人家。然而今早起来,见姐姐在庭中抹泪,一问才知,姐姐昨天竟被赵公子掳走,天明方归。”

宁姒在心里冲自己竖起大拇指。

要问适应环境第一人,除她宁思还有谁?瞧这话说的,多有韵味。

凄然说完,又问:“是不是有这个事?”

也不知是在问两位老爷,还是其他人。

王嬷嬷站了出来:“回三小姐,确有此事。老婆子听说您身子抱恙,不敢惊扰,便自作主张,去求了二老爷。”

宁姒闻言,又是叹气:“瞧,出了这样大的事,下面的人都不来找我,舍近求远去寻二叔,可不就是因我不理事?”

绕一大圈,再做总结。

“所以啊,两位叔叔说的对,小姒大了,有些事,也该有个主意。”

二老爷的眉头几不可查的紧了紧。

这丫头,绕了个大圈子,看似是在认同他们的做法,实则把昨天的事翻出来说一遍,不露痕迹的替她姐姐叫了把屈。

先坐实赵家理亏,这样一来,如果他们把宁溪推出去息事宁人,无异于自打宁家的脸面。

自家侄女吃了亏,宁家长辈不为其主持公道,反倒任由外人欺侮。这要是传扬出去,宁家老小还如何在豫州立足?

这一点,在场几位怎可能想不到?只是大局面前,弃卒保车,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宁溪被掳,两位老爷讨人不成,反被赵家将了一军,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现在宁姒又翻出来说,尽管只有宁家人在场,一个个的脸色也不好看。

宁姒却好像不懂得察言观色,继续往下说。

“唉,可我偏偏又是个没主意的人。爹娘早故,姐姐遭遇这样的事,还是只能求叔叔婶子们做主。”

……

最后一句,把事情全部推回给这群长辈,同时又堵了他们的嘴。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是脸皮最厚的三姑子宁瑜,也说不出让宁溪去赵家请罪的话来。

四老爷更是被绕得一脑袋浆糊。

他是要干什么来着?

其余几人皆现异色,只有二老爷神态淡然如常。

虽然吃惊,但还没到震惊的地步。

破了他的困灵阵,拿走四枚灵力加持的铜钱,三丫头背后显然有高人指点。相比之下,这点小聪明,根本算不得什么。

二老爷背着手,将在场的人都扫视一遍,最后居高临下望着宁姒。

“是谁告诉你,老夫人把你姐姐许给赵公子了?”

他可没忘记,自家夫人跟宁溪说过,要把宁姒配给赵亭。

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促成好事,好把宁姒留在宁家。

二老爷的余光有意无意的瞟向身后,却不是三姑子所在的方向,而是瞟向四老爷。

宁姒将这细微之处尽收眼底。

“难道没有吗?”宁姒装作震惊,直盯着三姑子。“姑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来她的直觉很准,这老女人的话果然不可信。

“什么怎么一回事?你问我做什么?”

本来就是假传消息,此时被挑破,三姑子自然心虚。

当姑姑的撒谎诓骗刚好了疯病的侄女,有损长辈威仪之余,还不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一直没说话的四老爷突然搁下茶杯,清着嗓子道:“你姑母就是那德行,嘴上没个把门儿,说话也不严谨。有些话容易造成歧义,误导了别人也不自知。”

言下之意就是,话是三姑子说的,但她没有说过老夫人把宁溪许配给赵家公子,是宁姒误会了。

这一次,宁姒居然没有不依不饶。

糊弄过去了?

四老爷又重新端起茶杯,宁姒的注视让他浑身不自在。

找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一旁的三姑子虽然被弟弟贬损一通,却松了口气。

二老爷也把三姑子数落一顿,叫她以后要谨言慎行。

宁姒知道,这都是演出来给人看的。

给她,或者是宁溪。

宁溪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就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与她无关。

经宁姒一番周旋,二老爷终究没把来意说出口。

最后,他嘱咐姐俩,有事就去莞清苑找他,然后就带着人走了。

……

送走一群瘟神,宁姒回头看宁溪。

她的鼻头红红的,想哭又不肯哭的样子。

宁姒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反应。

她想,要是自己受了委屈,还要被家里人推出去堵枪眼儿,不闹着把房子烧了才怪。

但是宁溪不是她。

身为长房嫡女,如果父母健在,指不定会养成怎样娇纵跋扈的性子。奈何现实残酷,只有她和妹妹。无人可倚靠,只能被迫老成持重。

但是,宁家似乎也没怎么亏待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说到底,宁姒压根儿没把那些人当长辈,所以才能思路清晰的跟他们斗智斗勇。

可宁溪不一样。

这么多年,这些长辈,应该多少也给过她关爱。所以,当发现自己被家人当成弃子,她心里肯定还是很难过的。

而且,她刚失去至亲的妹妹。

宁姒想,如果姐姐出事的时候,老爸直接把姐姐交出去……

她不敢想,光是假设一下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宁姒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

如果是宁三小姐,她会怎么做呢?

宁姒想起在藏娇楼的时候,三小姐拉住宁溪的手。

喜宝和王嬷嬷都退出去了,并且把门带上。

宁姒站起来,拉起宁溪的手,贴在脸上轻轻摩挲。

“……别难过,还有我!”

酝酿半天,那声姐姐还是叫不出口。

除了比她先出生几分钟那个妞儿,她没叫过任何人姐姐。

哪怕,她明明答应过三小姐,从今天起,她就是宁姒。

她是宁姒,但她的姐姐,不是宁溪。

是宁相。

相思,是老爸对生完女儿突发大出血离世的妻子,最后的相思。

第26章 合作

宁溪回屋去了。她说累,想好好睡一觉。

宁姒无奈摇头。

怕是好好哭一场吧!

眨眼到了中午,王嬷嬷弄了一大桌子好菜,说给两位小姐补补身子。

宁姒叫来阿锦和侍香,加上喜宝,四个人把整桌菜一扫而空,战斗力也是惊人。

吃饱喝足,宁姒打着哈欠回房间。她也是一整晚没睡,走路都恍惚了,沾枕头就得着。

结果刚躺下,门一关上,不速之客又不请自来。

这一次,宁姒淡定多了。

“我说大哥,你有点人性好不好?万一我操劳过度累死了,谁帮你弄马去?”

说话时,宁姒都还打着哈欠。

对方充耳不闻,直接说明来意:“我家主子说了,想跟姑娘谈谈合作。”

居然不是冰山男!

这人一身黑衣黑裤黑鞋黑面巾,和冰山男一样的装扮。她还没眼尖到那个地步,仅凭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就能辨人。

不过这一开口,宁姒就立马听出来了。没办法,冰山男那一口带冰碴子的冰冷语气,辨识度实在太高。

“合作?怎么个合作法?”

宁姒坐起来,把枕头垫在腰后,十指交扣放在身前被面上,两个大拇指轮番打着圈儿,摆出正儿八经的谈判姿态。

这个话题有意思,瞌睡都给赶跑了。

“我家主人说了,可以提供人手交于姑娘差遣。姑娘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人手吧!”

宁姒皱眉:“比如呢?”

“比如调查大小姐去赵家的原因,比如监视宁家的人,看看他们在这件事里都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宁姒冷笑:“呵呵,你们可摸得够清楚的。”

她让侍香伪造赵亭留下的书信,以二老爷为传播源头,让所有人都误以为是赵亭掳走了宁溪。可这人一来就挑明,宁溪是自行去的赵府。

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还不变成宁溪主动送上门去的?

这叫合作吗?这分明是威胁。

“我们只是想向姑娘展示一下实力。若得我们相助,姑娘想做任何事定然都能事半功倍。”

对方还理直气壮。

谁都不喜欢被威胁,宁姒自然不乐意。但在不乐意的同时,又有点动心。

话虽不中听,道理却是没错。这些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她的闺房,如入无人之境,可见本事不小。若能为她所用,接下来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同理,能换到这么大的助力,想必她要付出的代价也不简单。

宁姒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还那么巧砸在自己头上。

“那你家主子要什么?那匹马?”

宁姒觉得肯定不是。

如果是为了那匹马,上午冰山男来的时候就该跟她谈合作了。

果然,那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抖开,指着上面画的图案说道:“这个!”

还真是言简意赅。

……

离开流香园,众人各自回到自家楼院。

两位夫人在流香园一言不发,回到家关起门来,想说什么可就不会收敛。

莞清苑。

二夫人是婉约派,她随二老爷进入书房,以不研墨来表示抗议。

“老爷,你真要把大姐儿交给赵家吗?她可是宁家长房嫡女,宁家的大小姐。这要是传扬出去……宁家这张脸,你真不打算要了?”

二老爷自己研墨,伏案写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约摸半刻,一字方成。

放眼纸上,浓墨勾出一个大大的静字。

右边争字下的勾张扬狂躁,像关了一头野兽,马上就要挣开枷锁跑出来。

二老爷立在案前,半晌,又沾上墨,把这个静字涂成一大块黑斑。

这才搁笔。

“我不要,自然有人要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算作是对妻子质问的回答。

二夫人欲言又止,知道多说无益,出去了。

多年夫妻,二老爷知道,她肯定想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还求什么?

求什么?求他本该拥有,却被人夺去的。

长汀院。

四夫人是豪放派,把四老爷拽进卧房,门一关,桌子拍得啪啪响。

“宁海,你长本事了啊!我问你,你跟三姑子到底搞什么鬼?宁溪被抓去赵家,是不是你在背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哎呀!”

四老爷不耐烦的别过身子,提起茶壶想倒口水喝,却发现壶是空的。

张口就喊:“来人啊!怎么做事的,壶空了也不知道续上水,还想不想领月钱了?”

丫鬟听见声音匆匆跑来,被吟红拦在屋外。

交换个眼神,就知道屋里什么情况,点点头,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宁海,我奉劝你,那种昧良心的事还是少做。别忘了老太爷说过,万事有因果,报应到你身上也就算了,是死是残都你该得。可要是连累我和珠儿轩儿,你看我不活剐了你。”

……

三天,冰山男一伙给宁姒的时限。

三个,宁姒获得的助手数量。

除此之外,她还额外提了个要求,对方也不还价,干脆应下。

果然,这伙人本事不小。

一觉睡醒,已经是晚上了。睡眠充足,精神百倍。

感觉到体内的灵力盈动,安全感十足。

伸着懒腰起床,肚子咕噜叫唤,居然又饿了。

“喜宝!”宁姒叫了一声。

没人应。

搞什么鬼?

心下狐疑,低头系腰带的当儿,忽见桌上的蜡烛剧烈晃了晃。

一回头,身后齐刷刷站着三个‘黑鬼’,差点没把她吓得魂魄离体。

宁姒拍着胸脯,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我说……三位好汉,咱们能不能不要这么神出鬼没?我一介弱质女流,实在经不起你们这么吓。”

“这就是公子说的最佳人选?”中间那位说。

“哪儿佳?脸?”左边那位说。

“腰也不错。”

“有什么用?”

“可以色。诱!”

“……”

你好,看不见我吗?宁姒在心里说。

一男一女,一唱一和,当着当事人的面就开始议论真的好吗?再怎么也背一下人好不?

“闭嘴!”右边那位大佬以两字之力结束所有声音。

听出来了,这是跟她谈合作那位。

“宁姑娘。”右边大佬上前一步。

宁姒挺直腰板,摆好姿态。

她想好了,见好就收,对方一道歉,她马上大人大量说原谅。

然而,对方只是取下蒙面巾。浓眉大眼高鼻梁,端端正正的五官,刚正中带着几分古板。

“我是阿习。从现在起,姑娘有事尽可吩咐。”

“阿虞。”左边那位扯下面巾。

杏眼桃腮瓜子脸,竟是个跟宁姒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阿鲁。”最后一位摘了面巾打招呼。

哦哟,这水灵灵的小哥,长得有点‘漂亮’哦!

第27章 夜会

帮手就位,干摆着就是浪费。

阿习去盯二老爷,阿鲁去盯四老爷,至于阿虞嘛,宁姒让她去盯着宁溪。

她没忘记捡回小四那晚,宁溪深夜外出。

并不是怀疑什么,只是有个秘密摆在那里,如果不挖出来,就会一直耿耿于怀。

越是反常的行为,就越能排除偶然性。也就是说,宁溪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只是没想到,第二次来得这么快。

把喜宝备的吃食扫荡干净,宁姒在屋子里溜达着消食。

担心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吹灭了灯,假装睡觉。

外面传来喜宝的声音:“大小姐!”

她就睡在隔壁耳房,以前落英睡的地方。一有人来,她先出来看。

“三小姐睡了吗?”

“熄了灯,应该是睡了。”喜宝也不确定。

虽说三小姐撞了柱子后简直像变了个人,但不喜欢让人进她房间这一点却是没变。

“我去看看。”

宁溪说着就往里走。

宁姒听到声音,赶紧蹬掉鞋子上床。担心演技不到位露出马脚,干脆趴着,将脸埋在浓密长发下。

很快,脚步声就到了床前。

“小姒?”宁溪试探着叫了一声。

喜宝将手指竖在唇边,紧张兮兮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千万别把三小姐吵醒了,不然又该威胁要打爆她的头了。

“这孩子!”

宁溪忍俊不禁,替她掖好被角,悄声退出去。

宁姒松了口气,翻过身平躺着,望着青色帐顶,意识逐渐涣散。

白茫茫仙雾中,一鹤发童颜的老头儿拉着她下棋,还是五子棋。她不干,要给老头儿的白胡子编辫子。

正僵持着,耳朵突然捕捉到‘笃笃’两声。像是敲门,又怕被人听见。

敲门?敲窗!

宁姒一下子醒过来,摸黑下床走到窗边。

“怎么了?”

“你姐姐要出门了。”

是阿虞。

“等等,我这就来。”

套上鞋子,熟练的翻窗而出,衣服搭在肩上,路上边走边穿。

阿虞看着她,不可思议的摇头。

“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闺中小姐,啧啧,我算是开眼界了。”

宁姒白她一眼,并未搭腔。

这就开眼界了?真本事还没露呢!

……

宁溪披着斗篷,还是由阿锦在前面引路。

两人出了流香园,过了中庭,沿东边偏廊往偏门走。

宁姒上次就是跟到这里,被小四发出的蓝光吸引,这才没有一跟到底。

偏门一侧,一老婆子候在那里,手里提着灯笼。等宁溪过去,就把灯笼交给阿锦。

“看着点时辰,莫迟了。”

递灯笼的时候,老婆子对阿锦说。

等二人出门,老婆子把门闩好,打着哈欠走进不远处的小屋。

从流香园到偏门,是有捷径的,只是遇见人的可能性更大。宁溪故意绕远,巧妙避开了所有可能会碰到人的几个地方,又有看门婆子接应,恐怕不是一次两次深夜出府。

她到底是要干什么去?这宁家,还真是到处都是谜。

阿虞杵了下宁姒的胳膊,挑着下巴指着小屋:“就是这个婆子给你姐姐送的信,然后你姐姐就收拾着出门。”

哟呵,还揽着传信的活儿,老人家业务够广的。

宁姒经门出去,阿虞在里面把门闩好,再翻墙而出,神不知鬼不觉。

出了宁宅,宁溪的速度快了起来。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夜风卷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几张白纸上下翻飞,给人一种阴凄凄的感觉。

宁姒拽紧阿虞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她肉里去了。

阿虞只当她胆小,却不知她眼里的景象和自己所见大有不同。

阿虞看到满街空旷,唯一的人影只有前方的宁溪和阿锦。

宁姒一路却看到不下十个阴灵。溺死的,浑身泡得发白,水肿撑平褶皱,就像个人形大白萝卜。摔死的,摔断的手垂在腿侧,脑袋上的大窟窿不停往外冒血,流得满脸都是。

还有烧死的,缢死的,自杀的,奸杀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身影或浓或淡,与常人无异。

对卜灵师来说,阴灵就是人丧失生命后的另一种意识形态,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可一路上见到那么多死状各异的阴灵,宁姒还是瘆得慌。

许是被吓开窍了,宁姒灵光一闪,脑中浮出一个画面。

棺木,灵堂,披麻戴孝的女孩儿,满脸是血抚摸女孩儿的灰影。

是宁家大老爷和夫人啊!

她只道宁溪姐妹俩父母双亡,却从未想过两个正值壮年的人,怎么会双双亡故。

关于这个问题,宁三小姐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就好像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得找机会问问宁溪。

再回神,前面的宁溪已经走进清水河边的一座小亭。阿锦没有跟过去,提着灯笼在街边石梯上等着。

宁姒用力眨巴眼睛,想透过夜色看清楚些,但能见度实在差强人意。

隔着街道,只能看到亭子里有人等候。身材高大挺拔,暗色长衫,样貌不清,唯一能肯定的,是男人。

……

宁家长房嫡出大小姐,居然深夜出府和男人幽会!

半晌,宁姒感觉下颌有点酸。阿虞看她一眼,把她惊掉的下巴推上去合上。

“怪不得你姐不肯嫁赵亭,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

阿虞的话里带着几分嘲讽。

宁姒没搭理她。

宁姒吃惊,并不是因为夜会男子这件事情本身。在末法世界,一些男女关系就像速食面,第二次见面不找地方啪一个,简直都不好意思说彼此看对了眼。与之相比,晚上偷偷约个会又算得了什么?

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做件事的人。宁大小姐,温柔贤淑,知书达礼,外柔内刚,老成持重,完美得带有几分禁欲系霸道女总裁的气质。

却忘了,她也是人,还是个女人。

二十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背着家长谈个恋爱怎么了?晚上约个会又怎么了?

宁姒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八卦因子又开始活泛起来。

“她们在说什么?”

好难过,隔得太远,只能听到角落里耗子打洞的声音。

“你想听?”阿虞笑着问。

“当然了,你有办法?”

宁姒两眼放光。她怎么忘了身边还有这个能人!

就像故意逗她,阿虞把笑一收:“没有!”

没有?

“可是你不是会瞬移吗?你可以瞬移过去躲在亭子旁边的芭蕉树后面啊!”

阿虞哭笑不得:“谁告诉你的?”

“难道不是吗?那你们怎么进的我房间?”

“因为,我们是趁没人的时候提前躲进去的啊!”

第28章 康复

宁姒感觉自己上了大头当!

瞬移,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啊呸!

她后悔了,现在终止合作还来得及吗?

答案是否定的。

昨晚跟踪宁溪折腾到后半夜,宁姒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还是被喜宝给叫起来的。

“小姐,快起来,老夫人要见你呢!”

老夫人?见她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那个?

柳妈妈已经到流香园了,正和宁溪在院子里说话。

宁姒让喜宝给她打扮得漂亮些,喜宝笑说小姐本来生得就美,穿什么都好看。后来寻思可能是觉得平日衣着太素净,于是特意给她挑了一条银纹绣百蝶度花罗裙。

色彩明亮,蝶影纷飞,生机盎然。再抹上淡淡一层脂粉,修饰出红润的气色,衬得五官愈发明艳动人。

妆成,喜宝望着轮椅上的宁姒,真心实意的夸赞:“小姐穿这个裙子,比大小姐还好看,以后咱们得多置办些漂亮衣服。”

“嗯,有道理!”

宁姒表示赞同,假装没看到她脸上闪过的惋惜。

喜宝肯定在想,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偏偏就是个残废呢?

穿再好看的裙子,坐在轮椅上,也改变不了残废的事实。

宁姒不以为意,反正她马上就要跟屁股下的轮椅说拜拜了。

收拾完毕,宁溪陪着宁姒一起,与柳妈妈一同前往齐寿堂。

……

齐寿堂后方的小厅里坐满了人,来去也就是二房四房两口子。三姑子是等宁姒到了,才姗姗来迟,被老夫人当场训了一通。

在场都是宁家人,唯一例外的,是和老夫人齐坐正位的道长。

可不就是玄垠道长嘛!

人到齐了,老夫人摊手下压两下:“都坐!”

又招呼宁姒:“三丫头过来。”

刚坐下的宁溪又起身,把宁姒推到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向玄垠点头示意,就见玄垠起身,拿出一张符纸贴在宁姒额头,又绕着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

玄垠时不时偷瞟宁姒。

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宁家小姐,他以前来给她瞧过,记得好像是中了惑心咒。

然而他解不了,只能推托并无邪灵作祟。

那时她是睡着的,像个好看却无生气的人偶。前几日见,活蹦乱跳,简直判若两人。

宁姒好像被这架势给吓着了,声线不稳,呼了声怕。

“祖母!”刚回座坐下的宁溪不安起身。

老夫人给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宁溪这才又坐下,视线片刻未离开玄垠和宁姒。

祖母到底要做什么?难道她已经发现现在的小姒不是以前的小姒?

掩在袖子下的手互相揪着,手心已濡湿一片。

忽而听得玄垠一声暴呵,手指压着符纸用力点向宁姒眉心。

“疼!”

是真的疼。

这个臭道士存心报复吧?做法用得着这么大劲吗?

宁姒想骂人,这种场合又不能骂,只能忿忿咬牙。

玄垠收了‘神通’,取下宁姒额上的符纸向众人展示:“诸位请看。”

宁姒自行调整轮椅方向,却是除了玄垠的屁股,什么都看不到。

但听到了,一个个猛烈吸气的声音。

见鬼了?

还真是见鬼了,一团黑雾在符纸上翻涌,像是想突破什么束缚,却又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始终被困在符纸上。

玄垠把符纸展示给老夫人。老夫人闭着眼睛念了句什么,拨动手间念珠。

二老爷站起来,先向玄垠施礼,才开口问道:“敢问道长,这是……”

“邪祟!”

玄垠吐出两个字,又引得吸气声一片。

宁姒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表现点情绪出来,比如惊吓恐慌之类的。

但是这个度不太好把握,拿捏不到位,容易演过。斟酌过后,干脆把所有表情都收起来,就当是吓傻了。

二夫人过来,把她推回宁溪身边,走时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怕,没事的!”

玄垠将盘着黑雾的符纸放进随身携带的锦囊,封好口子,可以清楚看到锦囊中有东西涌动。

玄垠坐回去喝茶,跟着他的小童接过锦囊放进斜背的布包,站出来开始忽悠。

“诸位莫怕,这邪祟在三小姐身上潜伏多年,今日露头,被我师父一举拿下,已经不能再作恶行害。”

又对宁姒说:“三小姐起身试试,你的腿已经好了。”

“好了?”

“原来她突然坏了腿,是因为邪祟附身?”

“之前也是因为邪祟,所以才性情大变?”

“道长,你这邪祟抓干净没有?离开三小姐,不会再附在别人身上兴风作浪吧?”

各种疑问接连冒出来,皆是出自三姑子和四夫人。

所有人都望着高深莫测的玄垠道长,只有宁溪盯着宁姒。

看似关切的目光,其实是审视。

是她安排的吧,因为想摆脱轮椅站起来。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呢?现在的小姒,好像无所不能呢!

宁溪百感交集,又不宜显露,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

像这种场合,玄垠道长只需要显露神通,剩下的发言工作,全权交由小童代理。

“诸位放心,邪祟已收,不会再作恶了。”

二老爷也有问题:“敢问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这侄女被邪祟附体?”

老夫人闻言睁眼,瞪着宁二似有不悦。

柳妈妈在一旁回答:“是夫人把道长请来的。”

“母亲是……”

二老爷想要刨根问题,老夫人看也不看他,望着宁姒,道:“三丫头,你站起来看看。”

宁姒抓紧轮椅扶手,望着宁溪,怯怯不敢。

“来,试一试!”

宁溪伸手搀扶,二夫人也过来帮忙。

两人一左一右,与其说扶着,倒不如说直接把宁姒架起来。两腿垂地,就跟没长骨头似的,也不知是不敢使劲儿还是使不上劲儿。

宁姒声音发抖:“我怕!”

反扣住宁溪和二夫人的手,宁姒简直在用生命演绎这个‘怕’。脑门儿上溢出汗来,双脚就是没力。

四夫人和柳妈妈也过来帮忙。

搀的搀,扶的扶,柳妈妈还帮着迈腿儿。

架着往前倒腾了几步,柳妈妈喜道:“看,三小姐自个儿往前迈步了。”

视线齐聚,果见她颤颤巍巍的迈出右腿。小心翼翼的点地,生怕踩着麻雷子似的。

在场众人神情各异,三姑子干笑两声:“哟,还真好了,还以为得一辈子残废呢!”

老夫人瞪她一眼,她鼓着腮帮子,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多两个来回,宁姒就能由人搀着走了。

宁溪上前,对玄垠道长千恩万谢。

玄垠说了几句因缘际会之类的神棍专用术语,便向老夫人告辞。

婉儿捧着个沉甸甸的盒子过来,由小童接过,师徒俩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

看他笑得那么开心,看来这一趟赚不少呢!

第29章 天下

三小姐被邪祟附身,双腿残疾,性情大变。玄垠道长做法,收了附身在三小姐身上的邪祟,邪祟既驱,三小姐当场康复。

看,多么顺理成章!

下人们津津乐道,传得神乎其神,但这件事完全经不起有心人的推敲。

比如,三小姐腿残和性情大变是同一时间段发生的,既然是邪祟附体所致,那为什么邪祟还未驱除,三小姐的性情就先变回来了?

再比如,宁家一无怪奇二无丧,好端端的,老夫人为什么会突然请玄垠道长来此?难不成她知道三小姐邪祟缠身,特请高人来驱邪?

若是如此,为什么不早请玄垠道长来做法驱邪,而要让三小姐在轮椅上坐上六年?

看,这些问题根本就说不通。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世间上说不通的事多了去了,并非每件事都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宁姒满肚子都是道理,但在面对一个人时,这些道理却是无效的。

宁溪,‘她’的好姐姐!

从齐寿堂到流香园,宁姒是被宁溪扶回来的。一路走走停停,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等到一进房间,房门一关,宁姒蹬鞋子上床,比谁都利索。

“啊,累死了,演戏果然是个体力活儿!”

怪不得那些女明星都那么瘦,敢情是给累的。

“所以,你也承认是在演戏了?”

宁溪坐在桌边倒茶,她有太多问题要问了。

“当然是演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腿根本没有问题。”

“我知道,是因为惑心咒,但是……”

“有话直说!”

宁姒本来也不打算瞒她。

既然她这么说了,宁溪也就不客气了。

“我想知道,玄垠道长为什么会配合你演这出戏?还有,玄垠道长居然是祖母请来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宁姒也是一头雾水。

她只是跟阿习谈合作的时候,提了个要求,让他们把玄垠弄过来,‘治’好三小姐的腿。

毕竟,想要一个‘残废’帮忙去赵家取东西,难度系数太高了点。

至于怎么把玄垠弄过来,又怎么治腿,这都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没想到他们办事效率这么高,一晚上时间就把事情安排好了。只是宁姒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玄垠道长会是老夫人请过来的。

……

宁姒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包括找马的来龙去脉,以及和冰山男一伙的合作。

当然,跟踪宁溪幽会的事是万万不能说的。

宁姒也是没办法,心想多一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

想去赵家取东西哪有那么简单?更何况只有三天时间。

她心里倒是有个想法,就怕宁溪不同意。而且那么过分的要求,她也说不出口。

“他们要你找的,是什么东西?”

“一块令牌!”

宁姒从妆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抖开:“就是这个!”

纸上画着个令牌,描绘得还算细致。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手掌令,细看却会发现,令字周围有一圈图案。

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写意的吐火凤凰。

宁溪脸色骤变。

“这张纸不能留在身上。”

紧张四顾,连忙点着蜡烛,直接就着火把纸焚成灰烬。

宁姒没有拦她。

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阿习一开始只是拿给她看,并没打算把纸留给她。他也说了,这东西不适合在她手里。

她是怕自己没记清楚,到时候认岔,硬从阿习手里讨来的。

看宁溪的反应,这分明就是颗定时炸弹嘛。

“这块令牌,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连绘印图纸都不能留。

宁溪面色凝重:“我也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并非本国之物。”

“什么意思?”

不是本国的,难道是外国进口?

“这是晋国的东西!”

手指沾上茶水,宁溪在桌面上画了几笔,正是令牌上那只吐火的凤凰。

在宁姒的认知里,吐火+大鸟=凤凰,这是和11=2一样的固定搭配。

宁溪却称其为焱鸟。

在宁姒看来,就是从火堆里出来的鸟,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

……

宁溪给她上了一节历史课。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地域辽阔,土地肥沃,百年前曾由大秦一统,天下归一。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秦后主穷奢极欲,荒淫无度。面对各种苛捐杂税,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后主无能,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招兵买马,养精蓄锐。时机一到,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纷纷揭竿而起。秦政不过三世,便分崩瓦解。

成王败寇,乱世造英雄。秦亡后,起义军抗大吞小,最后形成三股势力,圈地为王,各自为政,形成中原大地三分天下的局势。

大燕,便是其一。

另外两国,分别是与豫州隔着一座天门关的晋国,以及雄踞西部的大卫。

大卫的开国先祖,乃先秦西北大元帅江诸。南方起义,他紧随其后,凭借手里的百万大军,断了秦主后援。

由西北向东南推进,路遇秦军,能策反的策反,不能策反的便武力压制。

因为西北大军的倒戈,加上江诸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不少秦将领兵不战而降。江诸势力不断壮大,远超其他起义军。

如果说,秦后主的无能是秦政灭亡的导火索,那江诸的西北军,便是率先刺入秦政命门的利刃。

秦政灭亡已成定局,江诸占下秦都,就地建立大卫。

江诸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建立一个国家,除了强大的武力,还需要各种人才。

于是,他直接接手后秦的官吏,只要诚心追随者,一律加官进爵。反之,若有不从者,斩草除根,老弱妇幼,一个不留。

其他义军的地盘,都是真刀真枪拼来的,干的是杀敌一千自损五百的买卖。而江诸手下多有不战而降者,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此奠定大卫的霸主地位。

江诸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只是投降的秦军多是酒囊饭袋,收之无用。其他两股义军通过实战,把各自军队磨砺成一把利刃,势如破竹。真要交手,西北军未必讨得了好。

加上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推翻秦政,为民请命。秦政已亡,也不好再动干戈。

就这样,三足鼎立之势形成。大卫雄踞西部,燕晋以天门山为界,燕守山北,晋守山南。

第30章 传言

“近年来,卫国国力渐盛,卫主狼子野心,对燕晋两国虎视眈眈。燕主为求自保,与同处弱势的晋国结下同盟。大开天门关,方便两国商贸来往。同时,也给晋国细作潜入我大燕提供了便捷。”

宁姒咽了口唾沫:“所以……那伙人有可能是晋国潜入大燕的细作?”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上升到国家安全的等级了?

她做了什么?

因为要赶去城东赵家,侍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匹马。用完之后,马不见了,冰山男找来,说马上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求她将马寻回。

不知道为什么,马又去了赵家。又不知道为什么,冰山男又不找马了,改寻一块令牌。

还是晋国的令牌!

巧的是,这晋国的令牌也在赵家。

这赵家,还真是不简单啊!

“是不是细作尚未可知,但他们一定和晋国有莫大的关系。”

宁溪点了点桌面上茶水画出来的焱鸟图案。

“据说当年反秦,晋国皇室先祖季丞曾遭遇一场战役,几乎被秦军全歼。壮志未酬身先死,季丞愤懑不平,指天大骂。生死关头,天边飞来一只浑身欲火的大鸟,逼退秦军,为季丞开出一条生路,才有了后来的晋国。”

后面的事就不用多说了。肯定是季丞感怀火鸟大恩,为其命名焱鸟,后来建立晋国,就把焱鸟图案作为晋国的标志。

所以,宁溪看到令牌上的焱鸟,才断定那是晋国的东西。

虽然大燕和晋国现在是同盟关系,但谁又知道这种关系能维持多久?

像令牌这种有特殊用途的东西,万一是什么皇家密令,别人见了还不以为宁三小姐私通他国?

所以,宁溪把图纸烧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事关重大,宁姒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就是想好好活着,可不想搅进国家谍战。

可是,这事又不是她想叫停就能叫停的。对方已经把腿给她‘治好’了,这就算是收了‘订金’,要是中途反悔,应该会死得很惨吧!

“先把令牌拿到手吧,那些人,咱们惹不起的,最好能想办法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令牌,有什么用处。”

宁姒点头。

她明白宁溪的意思,先把东西拿到手,至少要表现得很配合才行。等搞清楚令牌的用途,再决定要不要交给他们。

说不定,这只是晋国哪个王孙公子送给哪家小姐的定情信物,现在反悔了,想拿回来而已。

宁姒自我安慰。

这种情况,比她一出门就踩到那块令牌的几率还渺茫,因为令牌在赵家!

赵家是什么身份?赵夫人可是淮安王的妻妹。

淮安王又是什么人?手握重兵的王爷,当今天子最器重的皇弟,没有之一。

……

宁溪回房,在窗边站了许久。

春光正盛,满目姹紫嫣红。窗前有一树海棠,花枝探进窗户,像是在好奇的瞧着什么。

这株海棠,是她亲手栽下的,和父亲母亲一起。

关上窗,把动人春景隔绝在外。

这个时候,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不管是哪个小姒,她都要帮的。

侍香从外面进来,听到屋内传出阵阵叹息。

宁溪坐在妆镜前梳头发,听她脚步匆忙,问道:“赵家来人了?”

侍香面露惊讶:“小姐你怎么知道?”

宁溪不答,她就继续说:“赵府管家领着一大帮人过来,说要带小姐回去,在赵亭灵前把事情说清楚。你说说,分明是他赵亭做多了坏事遭了报应,怎么还能扯到咱们身上?这个赵庆,真是太不要脸了。”

赵庆,便是那赵老爷。

当晚,对于藏娇楼发生的诡异事件,目击者众多。哪怕多是赵府的家仆,赵庆也无法悉数封住悠悠众口,消息不胫而走。

外面风传,说赵公子迫害的女子化作怨灵,前来索命,把赵公子生生折磨死了。

还说那怨灵如何叫声凄怨,披头散发,红衣似血,指甲比手指还长,一下就把赵公子的心给挖了出来。

传言中还有一位蒙面公子,说他白衣飘飘,白发似雪。有九天仙女随侍在侧,宛若谪仙。又说他如何跟红衣怨灵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将赵公子救了出来。

只可惜赵公子伤重,城中众医束手无策,终究还是去了。

传得极其详尽,就像在现场亲眼目睹的一样。

当天侍香也在,但是并没上楼,对内情也不知晓。宁溪也没有解释过,因此她所了解的,也是外面传播的版本。

除了那个离谱的蒙面公子。

还白衣飘飘,明明衣袖裤脚都短一截好吗?

“痛失独子,赵老爷绝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再怎么也是要闹一闹的。”

宁溪对此看得很明白,侍香却没有她这么镇定,揪着袖子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二老爷正带着人在跟他们周旋,我看那架势……哎,小姐你去哪儿?”

……

宁姒在房间里听三个得力助手汇报情况。

阿习说:“二老爷一有时间就在书房呆着,并没有什么异常。”

阿鲁说:“四老爷倒是有些奇怪,整天被四夫人骂得狗血淋头,俩孩子跟他也不亲。对了,他派了不少小厮出门打听一个叫……叫英落的人,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

“英落?”宁姒蹙眉。“是落英吧!”

怪不得一直没见到那个贱婢,原来是出府去了。四老爷在找她,也就是说,她不是四老爷送出府去的。

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府呢?

“你说是就是吧!”阿鲁不以为意的耸肩。

宁姒紧了紧拳头。

别以为长得好看我就不打你,我只是打不过你而已。

最后,宁姒望向阿虞。

阿虞漫不经心吐出四个字:“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

官家的!

难怪宁溪要背着宁家人偷偷约会呢。

事情要一件一件的解决,宁姒先望着阿鲁,笑得有些谄媚。

“如果我想在四老爷之前找到那个落英,应该不成问题吧,阿鲁……哥哥?”

阿鲁筛糠似的抖着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别再恶心我,应该就不成问题。”

“宁姑娘!”

阿习走上前来提醒她:“今天虽然才第一天,但时间不多,家主所托之事,还望姑娘上心。”

宁姒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你也知道时间不多,那就请你们主子多宽限两天好不好?”

第31章 牺牲

阿鲁去找落英,阿习继续监视二老爷,阿虞暂时没有任务,留在宁姒房间随时待命。

宁姒斜卧在贵妃榻上嗑瓜子,阿虞双手环胸靠在床架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宁姒时不时拿眼睛瞟她,套着近乎:“阿虞今年多大了?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嗯。”

语气淡漠,完全没有聊天的欲望。

“你应该是你们三个里面最小的吧?”

“嗯!”

“你擦脂粉了吗?我看你皮肤好好哦!”

“……”

“你是不是不爱吃肉啊?这么瘦,还是你们的伙食不太好?”

宁姒就像看不懂她的反应,继续聊着一些毫无营养的话题。

阿虞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到她还要替主子办事,这才忍住没动手。

“你到底想问什么?”阿虞终究忍无可忍。

这种明显有话要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问些不痛不痒的皮毛问题,意图打开话匣子或者拉近两人关系的套路,在她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好吗?

“嘿嘿!”

宁姒谄媚的把瓜子递过去:“想求你帮忙!”

阿虞看看她,又看看盘里的瓜子,翻个白眼,伸手抓了一把。

“说!”

宁姒如蒙大恩,领着她往贵妃榻上坐,自己重新搬凳子坐到旁边,一颗颗剥瓜子。

“是这样的。你看啊,我们现在互相合作,你们已经帮我不少忙了,我却还不知道该怎么着手,这心里发虚啊!要是我在三天期限内取不到你们要的东西……”

“那你就等着大祸临头吧!”

宁姒一拍大腿:“可不嘛,谁愿意大祸临头呢?我当然也想马上把事情办成啊,可是……”

话锋一转,为难的摸着后颈:“你们给的线索也太少了。一,要令牌,二,令牌在赵家,就这两点,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看她这样子,似乎真的在为主子的事情而苦恼。

当属下的,为主分忧,阿虞自然也想尽快把事情办成,口风便有所松动。

只要不涉及机密,一些有用的信息,应该是可以告知她的……吧?

宁姒心下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往她手里塞去一把瓜子仁:“我就是想知道,这令牌是做什么用的呀?”

阿虞立马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得问清楚啦,到底是值钱的宝贝,还是古董,还是什么信物,贵不贵重,哪种级别的贵重,都要了解清楚,这样才能分析出来存放的地方啊!”宁姒理直气壮。

“……”

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阿虞气息回归平和,宁姒继续说道:“难不成叫我把赵家逐寸翻一遍?我倒是不介意,就怕时间不够。”

宁姒埋头剥瓜子,一副被强人所难的可怜样儿。

好半晌,才传来阿虞的声音。

“这个令牌,不见得有多值钱,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到……”

阿虞还是有些犹豫,好在犹豫过后,到底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重要到,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宁姒倒吸一口凉气。

千万人啊,那是真的相当重要了。

……

反正都聊到这儿了,宁姒打算趁热打铁,再打听点别的,喜宝却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

幸好阿虞反应迅速,在她推门而入之前躲到了房梁上。

“小姐,出大事了,大小姐被赵家的人带走了!”

宁姒起身往外走,担心之余,并无太多震惊。

她太明白宁溪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要找令牌,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出入赵家的契机。

作为赵公子遇难的全程目击者,宁溪,就是她的契机。

也不知道该说宁大小姐傻,还是重情义。明知道,此宁姒已非彼宁姒!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不久前,侍香姐姐和阿锦姐姐都跟去了。”

喜宝上气不接下气,仍坚持先回话。

“家里去人了吗?”

“四老爷不在府里,二老爷本来要去的,但在路上不慎落马,说是摔伤了腿,刚被送回来。”

不慎?呵!

“备车!”

“小姐你是……”

“备车!”宁姒再次重复,不容置喙。

“是!”

喜宝一溜烟儿跑远了,宁姒折回到自己闺房的窗前,屈指轻叩三下。

屋里传出猫叫。

宁姒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今天是签订共生契的第三天,等到天黑之后,契约得成,花灵小四便可与她剥离。

灵卫,可比阿习他们三个有用多了。

……

二老爷被人背回莞清苑,右腿膝盖到脚踝缠着厚厚的纱布,裹在里面的夹板露出鲜明的棱角。

二夫人从屋里出来,把人接过,扶进内室。

“你这又是何必呢!”

二夫人将窗户落下来,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

二老爷跟着叹气:“没办法,总要做点什么,面子上才过得去。”

届时,有人敲门。二夫人见到来人,让其进屋,自己带上门出去了。

“老爷料事如神,三小姐果然去了。”

二老爷把右腿搭在凳子上,一圈圈把纱布取下来。

“一个人去的?”

“带着丫鬟,就是那个叫什么……哦,叫喜宝的。”

二老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把这个放到三小姐闺房去,不用藏,放桌上就行。给我盯住了,看看谁进出过三小姐的房间,又有谁看了信。”

小厮应是,将信收好退出房间。

没过多久,门又开了,二夫人推着一架轮椅过来。

二老爷腿上的纱布已经拆完了,连同夹板一起扔在地上。

看到轮椅,二老爷脸色发青。

二夫人倒是有些幸灾乐祸:“流香园送来的。传三小姐原话,让二叔好生歇着,不要为她姐俩费心劳神,小姒不小了,能理事了。”

二老爷的脸色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

齐寿堂。

老夫人跪在佛前蒲垫上,虔诚的诵念经文。

柳妈妈推门进来,垂手立在一旁。

一遍经文念完,柳妈妈上前将老夫人扶起来。

“去了?”

“去了!”

“走着去的?”

“走着去的!”

老夫人不说话了,由柳妈妈搀到后面暖阁。

吃了茶,又誊抄了几页妙法莲华经,心还是静不下来。

想了想,又唤来柳妈妈说话。

“你说,是不是那个老头子?”

柳妈妈递上新沏的热茶:“夫人瞧着呢?”

老夫人用杯盖刮着茶沫,突然笑了。

“管他呢!”

第32章 吊丧

侍香阿锦被赵府护院强行扣押,宁溪直接被‘请’到赵公子的灵堂。

白绸纸人,香烛灵幡,棺木摆放在正中,三个年轻女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往火盆里喂纸钱,哭得死去活来。

应该是赵亭的侍妾。

赵公子正妻未娶,却是十四岁就有了第一个侍妾。

赵夫人伤心过度卧了床,赵老爷由随行小厮搀着,站在堂前接受宗亲致哀。

管家把宁溪送到,正是中午饭点,遂将前来哀悼的宗亲好友引去用饭。

三个侍妾被赵老爷赶了出去。

宁溪站在门口,正对着棺木。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我儿对大小姐一往情深,如今人已西去,大小姐可否为他上一炷香?”

赵老爷将香点燃,颤巍巍的递过来。

赵亭离世不过两三天,赵老爷就像苍老了十几岁。两眼无光,神情凄然,不惑之年,两鬓间便已见白。

人死如灯灭,再大的恩怨也该随风散去。

宁溪可怜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将香接过,到灵前参拜后插进案上香炉。

幻觉吗?那香的烟雾居然是红色的!

定睛一看,又无异常,果然是看错了吧。

赵老爷招她去棺木旁。

赵亭躺在棺材里,面色灰暗,可见浅色尸斑绰绰。

他走得并不安详,脸上有扭曲的青紫,即使上过殓妆,也无法粉饰死前遭受的痛苦。

来来回回,五脏六腑被摔散,肋骨基本上全部摔断。抬出藏娇楼时一身的血,是被‘宁姒’的袖边绞破皮肤所致。

也是巧了,脸上倒是一条口子都没有。

“他走的时候,我没在。听他母亲说,咽气的时候,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疼!”

赵老爷撑着棺沿,红肿的双眼映出儿子的遗容,涕泪纵横。

宁溪立在一旁,安静如初。

哭过一阵,赵老爷回头望着宁溪:“宁大小姐,你不知道,我儿有多喜欢你。自从在上元灯会上与小姐擦身而遇,他就跟我说过,此生非小姐不娶。”

宁溪在心里冷笑。

难道因为喜欢她,就可以使用卑劣的手段去占有她吗?甚至,连她身边的丫鬟也不放过。

悔不该当初,就不该应了四叔,带珠儿轩儿去逛灯会。

赵老爷好像根本不在意宁溪会有什么反应,他只是一个劲儿的说,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我这个儿子,整天不学无术,寻花问柳反倒自学成才。可自从遇到小姐,他就再也没有踏足烟花之地,在街上碰到好看的姑娘,也只是言语调戏一番,不再抢回家来。”

宁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终于明白,赵亭这个豫州第一纨绔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瞧瞧他爹说的话,只是言语调戏一番……难不成,别人还要为他的‘收敛’感恩戴德?她还要为他的青睐感到欣喜和荣幸?

疯子!

宁溪以为,这种扭曲的观念已经够疯狂了,却没想到赵老爷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寒毛直竖背脊发凉。

“宁小姐,还请你可怜我儿一片痴心。再生无缘,却也不能叫他孤单单的上路。依我看,你就陪他一同去吧!”

……

宁姒带着喜宝来到赵家,被赵家的护院给拦在大门外。

宁姒说:“我是来吊唁赵公子的,这就是赵家的待客之道吗?”

管家出来应话:“三小姐请见谅。府上新丧,家主只邀了宗亲好友,恕不待外客。”

管家敷衍拱手,话还算客气。

“是这样吗?”

宁姒走到他面前,个子娇小,要昂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那宁家大小姐,算是你家的宗亲,还是好友?”

“这……”

管家被问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搬出一句“家主有令,不敢不从”。

意思也就是没得谈了,反正是不会让她们进去的。

“好吧!”

宁姒突然摆手,转身往马车走去。

事情完美解决,管家转身进府。

突然,惊呼声从耳边传来。回头的动作刚进行到一半,就感觉脖子上一凉。

“不开眼的东西,连我家小姐都敢拦。”

阿虞往他腿窝子里一踢,管家膝盖一弯,朝着宁姒跪了下去。

阿虞穿着一身素净的云雁细锦裙,样式极简,料子却是上乘,一看就是从宁姒衣橱里扒的。

惯常束起的长发终于舍得放下来,绾个小髻,插几支珍珠小簪作为点缀,简单又不失韵味。

宁姒无声叹息。

这么好看的姑娘,年华正好,青春正盛,不谈谈情说说爱,跑去当细作,那些单身二十年的阿汪该哭晕在茅厕了。

管家被制服,其他护院提枪拔刀,却只是将人围着,不敢上前。

宁姒却是从马车里拿出一串冰糖葫芦。

天气回暖,糖衣已经有些化了,扯出一缕缕晶莹的糖丝。

宁姒咬下最顶上那一颗,再送到管家面前。

“吃么?”

“小的不敢,不敢。”管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吃算了。”

宁姒又咬下一颗,环视着一众护院,却是在问管家:“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当然当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可不想从一个人,变成一块人肉。

“嗯,真乖,赏你了。”

赏?赏银?

管家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有东西在头顶滚动。黏黏糊糊的,来回几次,最后裹满头发,留在他脑袋上。

“……”

他恨冰糖葫芦!

……

虽然有阿虞开道,但对方人多势众,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等她们冲破重重阻拦来到灵堂,只看到赵老爷一个人在这里。

阿虞守住灵堂入口,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宁姒冲到赵老爷面前,开门见山:“宁溪呢?”

没等赵老爷回答,她突然神色一变,往门外退去。

“咱们走。”

喜宝阿虞不明所以,就连赵老爷也是一头雾水。

怎么个情况?他准备了一大堆台词,这还一句话没说,她就要走了?

然而,宁姒只是暂时退出灵堂,并不离开赵府。相反,她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宁姒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赵老爷,不知道赵公子出殡定在哪天?”

赵老爷走出来:“后天!”

很好,正合她意。

“赵公子英年早逝,我特意前来吊唁,但仅是上柱香,不足以表我哀思。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送赵公子出殡,不知赵老爷可否成全?”

哀思?她连香都没上一炷,还敢说特来吊唁。

赵老爷紧了紧拳头,面不改色:“三小姐有心,我岂能不允?”

“先多谢赵老爷,只是贵府远在城东,这一来一回……”

“我这就命人收拾客房,安排三小姐住下。”

“既然赵老爷诚心留宿,宁姒却之不恭。”

赵老爷勾唇冷笑。

他知道,她想留下来找她姐姐。

没关系,想留就留吧,反正,就算她掘地三尺,也是不可能找到的。

第33章 契成

宁姒被安排在西厢。

赵老爷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周到’,不仅叫人送来吃食,还特意派了两个丫鬟供她使唤。

一个小红,一个小绿。小红穿绿裙,小绿穿红衣。

宁姒用了饭,就叫小红小绿带她到院子里溜达消食。

宁姒一直觉得宁家宅院算是比较大的,结果在赵家宅子里溜达一圈,才知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亭台楼阁,假山树影,相衬相应。穿廊过院,一步一景。后园有一汪清湖,白桥横架,碧波盈盈。

宁姒注意到,俩丫鬟从湖边经过的时候,脚步莫名加快,直到走远才重新慢下来。

赵老爷说了,宅子里任何地方,随她出入。半个下午,赵家宅院逛得七七八八,还真没遇到阻拦。就连赵老爷的书房,她以借两本书为由,也直接进去了。

回到西厢,喜宝趴在桌上睡觉。

宁姒叫醒她:“怎么不回屋去睡?”

“我睡觉沉,怕听不到小姐吩咐。”

“就在这儿睡呗,我不是说过嘛,我的床你可以随便睡。”

喜宝瘪嘴,瞥一眼床上,不说话。

被褥拱起,床位已经有人占了。

宁姒要热水泡脚,又说饿了要吃现蒸的紫薯糕,前后脚的把小红小绿支开。

看也不看,宁姒一屁股坐在床上那‘人’身上。

喜宝凑过来问:“小姐,你怎么知道这里没人?”

宁姒高深莫测的笑笑。

阿虞是个急性子,进了赵家,不管是找宁溪还是找令牌,反正屋里肯定是待不住的。

这个问题不回答,喜宝又问下一个。

“小姐,那个姑娘好厉害,是什么人啊?”

喜宝两眼放光,阿虞以一敌众的飒飒英姿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叫阿虞,我借来的帮手。”

宁姒回答得言简意赅。

“这也能借……”喜宝小声嘀咕,看到小绿端着热水进来,立马收声,向她使眼色。

拜托小姐,坐‘人’身上了。

这丫头,还挺机灵的。

宁姒打个呵欠,不仅不起,反而直接扑上去。

“你起不起,不起我压扁你!”

却是拿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不然被子下的枕头就真压扁了。

“我来吧!”

喜宝从小绿手里接过热水,又道:“姐姐出去吧,小姐有我们伺候就行了。”

小绿看看宁姒,点点头去了门口。

一晚上都在门口,送了紫薯糕过来的小红也是一样待遇。

嗯,两个丫鬟很‘尽责’。

……

宁姒回到房间就再没出去过。不是出不去,而是压根儿没想过要出去。

阿虞从窗户进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

她又换了身衣服,这次穿的是赵家杂事丫鬟统一的褐纹裙。

宁姒趴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有几次打鼾,外面的小红小绿都听到了。

喜宝赶紧把她叫醒。

“啊,回来啦!”

宁姒伸个懒腰,精力充沛,灵力充沛。

“说说吧,有什么收获。”

两个脑袋凑到一起,喜宝则被叫去把风。

事关重大,掺和进来的人越少越好。她之所以带上喜宝同来,也就是想有个人干干传信把风跑腿的活儿。

“这个赵老爷可真没把你放在眼里,除了门口那俩,居然都没派人监视你。”

阿虞指了下窗口:“简直随进随出。”

“正常,一个疯了六年残了六年的黄毛丫头,在老奸巨猾的赵老爷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

宁姒又问她:“你出去晃荡这么半天,打听到什么没有?”

“这个……”

阿虞捧着茶杯眼神飘忽。

“得,当我没问。”看来是白瞎了一下午。

“咳咳,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打听到你姐姐那俩丫鬟被关在哪儿。”

阿锦和侍香?

“哪儿?”

阿虞指指东边:“东厢。”

“她俩没事吧?”

“给吃给喝,就是出不了门。”

“那就好!”

宁姒稍稍安心,突然坐直身子摇头:“半天时间就打听到这个,太让我失望了。”

“我……就好像你有收获一样,转了半天园子,还不是无功而返?”

阿虞不服气。

赵家家仆口风甚严,不该议论的绝口不提,她有什么办法?

“谁说我无功而返?”

宁姒得意挑眉,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阿虞今天基本上也把赵家宅院转了个遍,隐约能看出她画的是宅子的结构图。

这画功,却是不敢恭维。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宁姒在三个地方点了点:“红红绿绿走到这三个地方,好像不愿意多待的样子,要不是怕我看出异常,说不定都撒丫子跑了。而且我注意到,这三处基本上没有其他人涉足。”

三处……

阿虞从脑海中调出下午采集的宅院地图信息:“明岩湖,秋水楼,这个是……赵家祠堂!”

“不错。”

看来这一下午还不算白费。

“你可以先去这两处探探,至于明岩湖,你最好别去。”

阿虞几乎是本能的追问:“为什么?”

宁姒阴沉着脸:“因为有鬼!”

阿虞竟被她吓得后背发毛。

“有病!”

……

阿虞又从窗口出去了,喜宝过来问宁姒:“小姐,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喜宝眼中透着期待。

她知道她们在秘密谋划一些很重大的事,不过只以为仅是营救宁溪。

她也想出一份力,跃跃欲试,想要参与进来。

宁姒已经在宽衣解带:“睡觉啊,你还想做什么?”

“啊?”

居然这就睡了?

然后宁姒真的睡了,没过多久鼾声又起。

喜宝被她传染,很快就哈欠连连,熄了灯去外面通房睡觉。

房门一关,床上的人瞬间睁开眼睛。

翻身坐起,用簪子扎出指尖血,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血珠越凝越饱满,一股强大的灵力冲破针孔大小的创口,随着凝聚滴落的血珠,化成一缕蓝烟攀附在宁姒身上。

宁姒周身散发着常人不可见的明亮蓝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黯淡,最后消失不见。

“感觉怎么样?”

宁姒将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血腥味让她有点恶心。

“好极了,多谢主人哺饲精血,我觉得用不了多久,应该就能修出人形啦!”

小四美滋滋的幻想着,宁姒不得不泼它冷水,免得它飘得太厉害。

“清灵化形谈何容易?你还是先帮我把眼前的事处理好吧!”

共生契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要是倒了霉,它还能有好日子过?

小四觉悟也挺高的:“主人请吩咐!”

第34章 灵物

世间万物,皆有灵根,却不见得都能修炼成灵物。

在卜灵师眼里,灵分三类。

人死后魂魄离体,谓之阴灵。

其他生命汲取灵气,修出灵智,谓之清灵。

一些不具备生命特征的物件,因长年累月被充沛的灵气沁养,也可积聚灵气,谓之钝灵。

钝灵几乎修不出独立的灵智,却会因为主人而具备各种各样神奇的能力。因此,一般又将钝灵称为灵器。

宁姒闺房里,那四盆水沉木下的铜钱,就可勉强称为灵器。

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它的灵力并非来自于天长日久的沁养,而是有人加持灌注。

喜宝说了,那四盆水沉木是二老爷叫人摆在那儿的,这也是宁姒叫阿习监视二老爷的主要原因。

小四是蜂尾花开智成灵,自然就属于清灵。

清灵有个优点,可塑性强,很多增强灵力的功法对清灵来说都受用。

只可惜,小四遇到的是个半吊子主人。

好在,宁姒现在要做的事,小四完全可以应对。至少,灵在有一点上完全优胜于人——来去无踪。

宁姒先让小四出去查探一圈,看看赵府有多少灵物。

据她所知,至少也有两个。一个是在灵堂碰见的阴灵赵亭,另一个是在明岩湖。

赵亭是被宁三小姐干掉的,看到杀死自己的‘凶手’,他的眼睛瞬间泛红,怨气冲天,所以之前宁姒才连忙退出灵堂。

至于明岩湖那个,宁姒只是在下午闲逛时,看到湖面上飘着一个红色人影。

距离太远,并未看得清楚,只是除了灵物,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轻飘飘的立在水面上。

小四很快就回来了,肯定了她的判断。

赵家确实有两只灵物,刚死两三天的赵公子,以及湖上那个。

“主人,湖上那个,不简单呢!”

“怎么说?”

按理说来,清灵本质上就强于其他灵物,小四又得她精血哺养,灵力强盛,实力应该不算弱。

但她却说,湖上那个不简单……难不成是怨灵?

怨灵得怨气加持,自然强于其他阴灵。

小四有些委屈:“说不上来,她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太敢靠近。”

第一次替主人办事,就被吓回来了。委屈是装的,丢人……啊不,丢花是真的。

“好吧,那我明天自己去,你先帮我办另一件事。”

宁姒也不强求,反正不可能什么事都让小四大包大揽,总有需要她亲自出马的地方,不然要她这个主人做什么?

宁姒来到桌前,用老方法,沾着茶水画出令牌。

抽象程度简直和象形文字有得一拼,小四居然看明白了。

说到底,还得归功于共生契,让她俩在一定程度上心意相通。

“帮我找到这个东西。不知道从哪儿着手的话,可以多留意赵庆那个家伙。不过,首要任务是寻找大小姐,看她到底被藏去了哪里。”

……

有阿虞和小四帮着跑腿,宁姒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睡大觉。

阿虞黎明时分才回来。

居然在外面忙了一宿,也是够拼的。

好在,付出是有回报的。

“我去过祠堂了,没什么异常,没有暗道没有密室。那儿之所以少有人去,是因为赵家家规严苛,若有丫鬟家仆犯下大错,皆到祠堂受罚,听说还打死过人呢!大伙儿觉得不祥,几乎都不往那儿走。”

原来是这样。

宁姒能够理解。可能赵家祠堂对下人们来说就像是刑场,沾上就要倒霉,就连路过都觉得晦气,避之不去也正常。

“那秋水楼呢?”

“我也去了。那就是座空楼,一层设厅,二层闺房,三层观景。很久没人打扫,桌椅板凳金丝细软全部蒙了尘。我留意了一下,妆台上的首饰盒做工精细,梳篦是沉香木的,其他物品也十分讲究。”

“闺房?”

赵家并无小姐,那闺房是给谁住的?

阿虞猜到宁姒想问什么,直接说道:“我软磨硬泡,还使了银两,才从一个老婆子口中得知,那里以前住的,是赵公子的童养媳,红玉姑娘。”

“赵亭还有童养媳呢?”

宁姒一下来了兴趣,她最喜欢听这种八卦秘辛了。

“嗯,听说这个红玉姑娘,是赵老爷远亲后侄,家道中落,上门投靠。因生得花容月貌,又和赵公子年龄相仿,所以当小姐一样养在府里,实际就是童养媳。”

阿虞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

事情摆在眼前,不是那个红玉卖身求安,就是赵家仗势欺孤,反正这中间干净不了。

“那人呢?去哪儿了?”

“说是月前突然跟野男人私奔了。”

“就这样?”没头没尾,就一句私奔,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还想知道什么?对方姓甚名谁,跑去哪儿了,生娃没生?”

阿虞打着呵欠,丢给她一道白眼:“就这些了,还想知道什么,你自己打听去吧,我先睡会儿。”

也不讲究,脱了鞋就到宁姒床上睡去了。

红玉姑娘?私奔?

那为什么红绿两个丫头路过秋水楼会不自觉的加快脚步呢?一座空楼,一个私奔的童养媳,有什么可怕的?

这中间肯定有古怪!

……

天色大亮,喜宝过来伺候宁姒梳妆。

小红小绿送来吃食,两人在门口守了一整夜,顶着俩熊猫眼,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宁姒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打趣她们:“两位姑娘昨晚没睡好么?”

两人面上陪笑,心里叫苦。

没睡好?根本就没睡好么?

赵家治丧,诸事冗杂,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宁姒四处逛了一圈,看到阴灵赵亭飘去后院,才装模作样到灵堂上香。

赵老爷还是那样,哀凄颓然,该有的精明却是一点没少。

宁姒绝口未提宁溪的事,上完香就朝明岩湖去。

红绿两个仍旧跟着她,到了明岩湖,在湖边止步。

先是委婉迂回的劝她去其他地方,见她坚持,就说在原地等她,总之就是不上桥。

宁姒独自往白石桥上走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是怨灵,她也有法子应对。

小四从远处飘来,缠绕在桥头的石狮子上,并不过来。

宁姒没有看到昨天那个影子,但却感觉到了,让人特别不舒服的气息。

或者说,是一种情绪。

就像消极颓废的人看到蓝色的大海,满心忧郁悲伤喷薄欲出。

湖水深沉,像一个张开的怀抱,让人不由自主的想投进去。

宁姒甩甩头,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簪子,扎破指尖挤出血珠。

“破!”

第35章 落水

能通阴阳的身体,随便一滴血都是好宝贝。用上这样的血做媒介,再辅以灵力,不过吹灰之力,对方便显了形。

长发翻飞,红衣猎猎,明明只剩一个半透明的影子,却目露凶光,充满敌意。

“居然是个丧灵。”

影子都已经浅薄成这样,少说死了得有个把月了吧?

宁姒打量着她的面容,眉目如画,姣姣如月,正值豆蔻年华。

她一下就想起阿虞昨晚说的,和赵亭年纪相仿,月前突然与野男人私奔出府的红玉姑娘。

被束之高阁的姑娘,跟野男人私奔,这事情本就蹊跷得很。相比之下,宁姒觉得她已经死了的可能性还更大。

意外,或是人为。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红玉?”

红衣丧灵闻言,眼神明显一滞。

对了,她就是红玉。

红玉飘在水面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宁姒,一动不动。

她死的时间太久,又一遍遍经历血孽折磨,意识残留已经十分薄弱。听到自己的名字能做出一点反应,已经算宁姒运气好。

宁姒继续叫她:“红玉,来我这里,我可以帮你。”

中间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宁姒盘算着先把她招过来,使个定灵决,再进入识海探一探她的死因。

但是,意识薄弱的丧灵很难沟通。又不能像唤小狗一样,拿出根骨头,对方就会凭着本能跑过来叼。

既然不能当成小狗,她也没有骨头,那就先权且当成人试试看,从打招呼开始。

“红玉!”

宁姒伏在石桥栏杆上,开始打招呼。

“你在这里做什么呀?你死了多久了?怎么会变成丧灵呢?很痛苦吧,让我帮你好吗?”

……好吧,果然是没办法当成人来对待的。

风夹着她的声音送到湖边,小红小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完了,果然被三小姐撞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接着,她们更是看到宁姒往栏杆外探出身子,像是要往水里投。两人叫了几声三小姐,又不敢过去,最后狼嚎鬼叫的找人去了。

什么毛病?

宁姒收回余光,伸出手继续召唤水中的红衣丧灵:“红玉,过来!”

……

阿虞在睡梦中被喜宝一把扯起来。

“不好了,赵家的人说小姐沉水了。”

沉水?

还没反应过来,赵家的人就把浑身湿透的宁姒给送过来了。赵老爷和管家都在后面跟着,一副担忧焦急的模样。

“快,快给三小姐擦干更衣。你们几个,赶紧去请大夫。小绿,快去煮姜汤。”

吩咐完毕,里间要换衣裳,这才招呼闲杂人等退到屋外。

“哎呀,这叫什么事啊……三小姐好心前来吊丧,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宁家交代啊。”

“老爷莫急,肚子里的水都吐出来了,不会有事的。就算宁家要追究,也是三小姐自己去的湖边,失足落水,与咱们没关系。”

“混账,怎么说话的?”

赵亭呵住管家,拱手向一旁的阿虞致歉:“下人有口无心,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阿虞打着哈欠,将脸一扭:“赵老爷多虑了,谁会在意狗叫呢!”

管家挨了骂,一张脸黑得能挤出墨汁来。

都说打狗还看主人面,虽说阿虞骂的是管家,打的却是赵老爷的脸。

赵老爷没了好脸色,收笑厉道:“哼,我知道姑娘武艺高强,但还请言词斟酌,莫坏了贵府的好名声。”

说罢,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管家也摆出姿态,出言警告:“看好你家小姐,要是再落了水,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阿虞置若罔闻,笑得不怀好意:“哎,我说,你头上的糖葫芦怎么弄掉的?”

“你……”

管家咬咬牙,追自家老爷去。

出了西厢,赵老爷返回灵堂,和儿子的遗体说话。

将一切外界干扰隔离在灵堂外,他现在就是一个父亲,一个刚失去儿子的父亲。

“亭儿,你放心,你的愿望,为父一定会替你达成。在生得不到,就让她到下面去陪你。”

……

“小姐!”

换过衣服,喂过姜汤,宁姒躺在床上,喜宝拉着她的手放声大哭。

“小姐,你快醒醒。大小姐还没找到,要是你也有个好歹,叫喜宝怎么办才好……”

阿虞紧着眉头掏耳朵,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得打断她:“行了行了,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儿也死人了呢!”

“你……你怎么这样,小姐都……”

话没说完,嘴巴就被捂住了。喜宝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到宁姒冲她比划了两下。

捂在嘴上的手拿开,喜宝不确定的继续说:“小姐都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

宁姒冲她竖起大拇指,示意继续。

喜宝继续哭嚎,只是从床边转移到桌边。

阿虞坐到床沿:“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你落水……”

宁姒摆摆手:“我自己跳下去的。”

“你……”

阿虞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虽然天气转暖,入水却凉,这人没事往水里跳,怕是有病吧。

宁姒并不理会她的怪异眼神,直接说道:“我要见你们主子。”

“为什么?”

“因为,我们得重新谈谈合作的问题了。”

……

阿虞的办事效率相当高,不过蹲个坑的工夫,人就到了。

喜宝被她支到街上去买酿豆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屋里就剩三人:宁姒,阿虞,‘黑鬼’。

“我说这位仁兄,既然是要谈合作,咱们有点诚意好不好?”

“比如?”

简端两个音节,宁姒一下就认出来了。

冰山男。

他居然是阿虞一伙的主子,宁姒还以为他和阿虞阿习一样受命于人。

“比如露个脸啊!”宁姒用手撑着头靠在桌上,坐等‘黑鬼’揭面。

“你可想好了?见我,对你没好处。”

宁姒不为所动:“有没有好处,你说了不算吧?”

她今天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看看这个‘黑鬼’长了几只眼。

好半晌,没人说话没人动。宁姒打算起身离座,以表达自己的坚决态度。

起身离座只进行到一半,蒙面巾已被拉下。

宁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对面的男子很年轻,像才十来岁,最大也就是二十出头。

长得真真是好看,无论眉目还是轮廓,都精致得堪称完美。特别右眼角一颗细痣,画龙点睛般,将一张俊得过分的脸缀上一丝冰寒。

最让人从皮冷到骨,再冷到心的,还是要数那双眼睛。

好看是好看,却叫人不敢看。

“得,果然是一块冰!”

第36章 灵士

“怎么称呼?”

“季三。”

阿虞在旁边翻白眼。

季三,宁姒(四),这是要配对呢?

宁姒使个眼色,季三就让阿虞出去把风。

阿虞不情不愿,又只能听命。

“听阿虞说,你一直在打听赵府秘辛,还未开始着手正事?”

季三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声音冷冰冰的,散发的气势冷冰冰的,自他出现之后,房间温度都直线下降。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魅力。

就算是一块冰,也是雕琢得无可挑剔的一块冰。

不过,对于宁姒这种借着别人身体才得以活下来的人来说,内涵才是最重要的。外表再好看,也不过一副皮囊。

宁姒敲着桌面,老气横秋:“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还能事事跟她汇报?”

“说正事吧,关于合作,你想如何?”

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话题更改猝不及防。

好在,宁姒没什么心情寒暄,也不觉得尴尬。

竖起三个手指,直接摆出己方条件:“三件事。一,阿虞她们三个,多借我用两天;二,帮我和宁溪脱离宁家;三,告诉我令牌的用处。”

季三立马给予答复:“第一件事,我答应你;第二件事,你自己可以办到,我并不觉得你需要我相助;第三件事,不可能!”

“你一定会答应的。”宁姒胸有成竹。

季三双手环胸,好整以暇:“说来听听。”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你找到令牌。”

季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情绪波动。

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小姑娘,似乎在判断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宁姒勾起嘴角,笑得明艳动人,又透着几分邪肆:“你们之前派来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吧?我数数有几个……五六七八,哇,九个呢!”

季三眸光一凛,手如利爪扣向宁姒的喉咙。

宁姒几乎在同时做出反应,身子迅速后仰躲过攻击。手从头上过,顺下发簪直插季三下腹。

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宁三小姐。不谦虚的说,她应该是武者里灵术最好的,卜灵师里武艺最高的。

宁家的孩子,灵术和武艺都是打小开始练的。没两把刷子,早就被豹哥的人碾死了,还能逃到电视塔?

然而,宁姒的攻击眨眼间就被化解。最后,季三扣着她的手把簪子抵在她自己的下颌。

“太慢,太弱!”

宁姒认栽。

这具身体,对付灵物是最强大的武器,跟人动手就是一个废。

“如果你不能把事情说清楚,莫名其妙死掉的人就会多一个。”

杀气通过对视的眼睛直达宁姒心底,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本能的抵住季三的手,尽可能让尖锐的簪子远离自己。

他的手,却跟着加重力道。

颈下传来刺痛。

宁姒额头青筋暴起,她甚至听到黑白无常拿着锁链走来的脚步声。

“放手!”

宁姒声线微颤,生怕这就是她重活于世的结局。

早知道这样就好好谈合作,不给他下马威了。

季三利落翻臂,夺下簪子插回宁姒发间。

他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并不是真的想杀她。

更何况,她能准确说出九人之数,就证明她一定知道什么。藏娇楼里她的‘神通’,他也是目睹过的。

……

晚间,赵老爷喝了不少酒。

明天一早,就要送赵亭出殡,丧子之痛在这个时候完全爆发出来,让他哀不自抑。

偏偏,管家在这个时候来传话:“老爷,茂先生请你过去。”

“茂先生?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管家回话:“下午。”

赵老爷不想去,他想最后再好好陪陪儿子。

可是他必须去,人活一世,总是身不由己。

赵老爷喝得微醺,头重脚轻,走路不稳。管家扶着他,一手提着灯笼,很是吃力。

二人来到安顿宗亲的偏院。

明天出殡时辰定在天亮前,怕赶不及,多数亲友选择留在府里。

赵家在豫州是名门望族,死的又是赵家独子,治丧声势浩大,一些隔着八道门槛的远亲都不请自来。

拢共近百号人,收拾了好几个院子才算勉强安排下。

二人所去的是安排人数最多的四季园。一间小屋偏安一隅,很不起眼。

推开门,一个绫罗绸缎披身满挂的中年男人坐在屋中喝茶。

面容清瘦,颧骨凸出。狭长小眼,留着八字胡,面相气质与一身豪装极不相符。

“茂先生!”

赵老爷端端施礼,对方抬手相邀,方才落座。

“不知先生叫我过来,有何要事?”

“赵老爷身处他人圈套之中,难道完全不自知?”

圈套?

赵老爷猛的一激灵,酒醒了大半:“还请先生明示。”

“那个姑娘,是个灵士。落水是假,试探红玉是真。”

明明是要命的大事,茂先生的语气却不轻不重,就跟谈论天气一样稀松平常。

赵老爷坐不住了,却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本身,而是对茂先生的话表示质疑。

“先生说的宁三小姐?哈哈,她怎么可能是灵士?先生有所不知,那丫头之前被邪祟附身,双腿残废,近日才好。一个连宅子都出不去的人,上哪儿去学的灵术?”

酒壮怂人胆,这在以前,他是绝对不敢这样跟茂先生说话的。

茂先生就是一位灵士,并不足为惧。真正让赵老爷心有顾虑的,是他背后的人。

不过,在酒精作用下,他似乎忘记了茂先生代表的是何人。

“山人言尽于此,还望赵老爷慎重斟酌。”

“好,斟酌斟酌。”

赵老爷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茂先生旁边,搭着他肩膀。

“那我问你,你的灵术跟她相比,谁更胜一筹?”

茂先生一点也不谦虚:“自是山人。”

灵力是灵术之根本,宁姒身上的灵力波动并不强,不足为虑。

赵老爷打了个馊臭的酒嗝:“那不就得了?有先生在,一只小泥鳅能翻起什么风浪?”

房梁上,一缕蓝色烟雾环绕良久,终由窗缝中飘散远去。

第37章 上当

小四回来,转述了赵老爷和茂先生的对话,宁姒并未感到吃惊。

和红玉接触过之后,她就猜到赵老爷身边一定有一个厉害的卜灵师。

有多厉害还不知道,反正,比她厉害就是了。

不过看赵老爷的反应,并不相信对方所说,想必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

宁三小姐残废了六年,疯癫了六年,能恢复正常已经是祖上冒青烟了,还能再赋予她一身灵术?

换作是谁,想必都不会相信。

对手轻敌,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还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看来,大多时候老天爷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希望下一个好消息是找到宁溪,也不知道赵庆那个老王八蛋到底把人藏哪儿去了。

宁姒跟她的盟友分享最新信息。

“有个坏消息,我露底了。如果你再不做出决定,事成定局,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

报喜不报忧,是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报忧不报喜,则是谈判战术。

“谁给你的消息?”

她不过是去了一趟茅房而已。

“我是个卜灵师。”

这应该算是最简单直接的解释,表示她有自己的渠道。

季三似懂非懂将信将疑。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女子绝不简单。他掌握的那些信息,孤僻、残疾、孤苦无依,恐怕都得推翻。

她号称卜灵师,还会武功。身子骨弱了些,招式却很刁钻。季三甚至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宁家三小姐。

卜灵师,他没听过。但灵士,却是中原大地上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以晋国为例。晋国尚武,对怪力乱神的玄术灵术并不推崇,可就是不推崇的晋国,都有一处方外院所,专注培养灵士。之外的玄馆门派,更是不计其数。

近年,在国家谍者中,灵士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就连晋君,也成立了由灵士组成的天机堂。

想必这卜灵师,应该和灵士差不多。只要能帮他达成目的,借助何种力量并不重要。

季三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心大小的掌令递给宁姒,上面的纹路和之前图纸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这是晋国调兵遣将的焱铁令,堪比军中虎符。”

军队虎符?

阿虞没骗她,果真是关系到千万人生死的重要东西。

宁姒不出声,等着他说下去。

“有人偷了焱铁令,欲呈燕主。晋君多疑,调兵重令一旦落于别国之手,几位大将定蒙大难。事态扩散,燕晋两国之盟也将瓦解。”

“既然丢了,你这个又是什么?”

“假的!”

“但是,焱铁令怎么会在赵家?”

宁姒从宁溪口中了解到现在三国鼎立的天下大势,燕晋结盟,共抗大卫。要瓦解燕晋的联盟,也该是卫国要做的事,赵家怎么会牵扯进来?

战争一起,国不成国,何以为家?这对赵家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其中周折,终夜难述,你只要取回令牌,交还于我即可。”

他要的是结果,没必要跟她说那么多。她既为燕国子民,想必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燕晋反目,卫国必会伺机而动。战事一起,流血千里,饿殍遍野,受苦的终将是百姓,想必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一幕。

宁姒分出一股头发编成小辫,勾唇一笑:“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把令牌带回晋国,还是呈给燕主,或是卫主?”

……

季三愈发对这个宁三小姐刮目相看。

诚如她所说,谁又能证明他的立场?既知事关重大,就更要谨慎审度。

他的身份倒是能够用来证明立场,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暴露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次。

“你取得令牌,可以先不给我,只要妥善保管,不落入歹人之手即可。待你日后确认过我的立场,再给我不迟,如何?”

无论如何,不能让焱铁令落到他国君主手里,燕不可,卫亦然。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不好!”

这么大个烫手山芋,她才不要。

季三双手握拳,寒戾逼人:“那你想如何?”

“我……糟糕。”

一语未毕,宁姒面色骤变,夺门而出。

……

白天无人涉足的明岩湖,今晚却迎来大批‘客人’。

宁姒狂奔而来,发现她为红玉设立的结界已破。定灵决失效,红玉被困在一片红光之中,怨气涌动,哀嚎厉厉。

白石桥中央摆着一方香案,玄衣灵士立于栏杆上作法,手中铜铃越摇越急。

正是那位茂先生。

以前学灵术的时候,她实在没上心,以至于此时完全看不懂他在做什么。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绝对不是在渡灵。

“拦住她!”

赵老爷和一大堆家丁护院站在湖边,见宁姒跑来,当即召人阻拦。

季三阿虞首当其冲,上前迎战。

身后有哨声响起,宁姒无暇探究,跑上桥去。

在这之前,小四已率先到达,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落入茂先生提前设好的陷阱。

白色桥面上画着一个暗色图阵,十分醒目。阵眼之上,压着一支玉制短笛,小巧玲珑,仅一掌之大。

灵力涌动,结合图阵,凝出白色光墙,将小四困在其中,无处遁逃。

待宁姒来到桥中,茂先生跃下栏杆,铜铃往香案上一盖。红玉飘在水面,安静下来,眼中血色已经退散。

茂先生来到宁姒面前:“你来晚了。”

“所以,你是故意演了出戏给我看?”

宁姒扶着栏杆喘气,竟觉得浑身乏力心神俱疲,恨不得就这样靠在栏杆上睡一觉。

光墙里,一开始还四处乱撞寻找出路的小四不知何时没了动静,显出蜂尾花本体。

“你……王八蛋。”

宁姒身形不稳,几欲倒地。

他的图阵,居然在迅速吞噬吸收小四的灵力。

她和小四结契共生,一损俱损。小四灵力骤减,给她带来的副作用就是灵力耗尽,精气亏损。

宁姒手脚发软,光墙里的蜂尾花颜色愈发黯淡。

茂先生笑得好不得意:“没想到一个初学者,也能收服灵卫,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

季三发现桥上不对劲。

哨声响起后不久,数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加入混战。季三迅速抽身,疾奔上桥。

黑影一闪,瞬间到了身前。茂先生本想遁走,却被迫迎战。

茂先生灵术虽高,武艺却稀松平常。来回数个回合,便被季三全面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打不过就跑。

一把石灰撒出,季三抬肘护面。听得宁姒惊呼“玉笛”,目光锁定即将没入黑暗的身影,一支袖箭离手追去。

茂先生手腕中箭,玉笛脱手,追兵已近,只能忍痛割爱。

拿回玉笛交给宁姒,再扶着她来到阵前。

图阵引动,光彩熠熠,肉眼可见。

季三想将图阵擦掉,却被光墙隔绝,无法触碰。

宁姒掐诀念咒,手中玉笛灵力涌动,却无法为己所用。

蜂尾花的影子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完了,死定了!”

第38章 红玉

“我能做什么?”

就算对灵术知之甚少,季三也看得出来情况不容乐观。

宁姒摇头,看着光墙中的蜂尾花,不明白为何图阵已无玉笛催动,却还在运作。

“只能试试看了。”

她咬破手指,凝出血珠靠近光墙。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血珠抽成细丝,一圈圈缠在光墙上。

血珠已尽,血丝不断从创口抽出来。

季三扶着她后退,拉开距离才将血丝切断。

连通阴阳的血都破不了这个阵,她是真的没办法了。

算了,最后还是做件好事。

“刚才那个人,抓住他。令牌的事,他知道。”

季三一个眼神甩出去,便有人朝茂先生追去。

宁姒失笑:“权力真好。”

声若蚊蝇,连自己都听不清。

想不到,她好不容易活下来,却是短短几天又重蹈覆辙。

这次,她完全栽在自己的自作聪明上。

本以为签订共生契,能获得一个尽心尽责且永远不会背叛的助手,却忘了评估实力。

强强联手所向披靡,一强一弱也能平衡,偏偏她是弱鸡,小四也是弱鸡。

两弱相遇,只会互相连累,携手赴死。

事已至此,就算把肠子悔青也没用。意识逐渐涣散,眼皮似有千斤重。

合上之前,她好像看到光墙消失了。

……

宁姒是被痛醒的。

睁眼一看,眼前晃动着细小的银针。低头,手臂上也是。

身体半躺,背后靠的是石桥栏杆。面前有个颀长身影挡住视线,只能听到有人念咒。

是渡灵咒。

这嘴皮子溜的,可比她熟练多了。

“主人。”

察觉到她醒了,小四从袖子里飘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宁姒本来在问小四,面前的人听到声音,右移一步,让出视野。

她撑着栏杆站起来,看到红玉沐浴金光,一点点消失不见。

红玉面前是一个白须老者,就是他在念渡灵咒。

宁姒目不转睛,期待着最后的金光化成金星,钻进老头心脏。

然而并没有。

可是她送走宁三小姐时,分明有金星涌进她心口,刺刺的麻麻的。

难道,是她把渡灵咒记岔,出了什么差错?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对季三说:“你要的东西,就在桥下湖底。”

……

事情还得重头说起。

赵家从来没有规定明岩湖的白石桥不许人靠近,但是最近有多人在桥上撞鬼,更有几人鬼迷心窍跌落水中溺亡。消息不胫而走,明岩湖上这座桥自然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禁地。

白天,小红小绿看到宁姒将身子探向栏杆外,便认为她被妖邪迷惑,要沉水,急忙跑去找赵老爷报信。

她俩这一走,正合宁姒心意,不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都不会被人看见。

她继续唤着红玉的名字。不知多少遍后,红玉终于来到宁姒身前。

宁姒抓紧时间,使出定灵决,神识探入红玉识海。

死去时间太长,红玉几乎没留下多少记忆,却有两段极其深刻。

第一段是她的死。

月明星稀的夜。湖心亭上,架一把琴,素手拨弄,悠扬悦耳。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赵老爷扶着一位喝醉的华服公子踉跄走来。

“美人,有美人弹琴。美人,美人在哪里……”

华服公子四处寻觅,视线最终锁定亭下倩影。

琴音已息,收琴欲走。迎面撞上,只能见礼。

“叔父。”

赵庆还不算醉得太厉害,连连摆手:“这么晚了,还不回屋去?”

“是。”

却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美人,我就说有美人,哈哈。”

赵庆还没忘记,这是自家儿子的门中媳,便要上前解围。

“大公子莫要开玩笑了,这哪里是什么美人,这是你表弟……”

耳光响起,堵了赵庆的话。

“姓赵的,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公子高兴,叫你一声姨父,本公子不高兴,你就是我淮安王府养在外面的一条狗。”

话音一转,又向佳人。

“美人,来,让本公子好好看看!”

倩影弃琴而逃,待到桥中,恶狼追至,就地扑倒。

“叔父救我!”

她挣扎哭喊,却只看到赵庆远去的背影。

衣衫尽裂,痛感入肤,恨意入髓。呼吸之间,酒气刺鼻,淫縻之声,不绝于耳。

一夜方休。

“你走运了,本公子看上你了。速去收拾,随本公子一同回京,正妻不配,当个姬妾还是可以的。”

她果真回秋水楼,净身洁面,施染粉妆。换一身艳红长裙,明艳动人,妩媚娇羞。

赵庆来贺:“能入得大公子之眼,也算你的福气。去吧,就算做个姬妾,一生荣华也享之不尽。”

她福身作别:“多亏叔父,红玉才能福泽加身。”

红衣出门,直奔明岩湖而去。纵身入水,后脑磕在湖底尖石,香消玉殒。

阴灵多会保留死时形象,红玉浑身不肿,正是因为她并非溺死。伤在后脑,长发遮掩,自然不见。

……

另一段记忆,是关于她成为丧灵。

祸从天降,失身受辱,成为阴灵的红玉游荡在赵家宅院。

赵老爷书房,有三人围桌密谈。

桌上有一锦囊,一块令牌半露半掩。

“那些混蛋,已经盯上我了。甩是甩不掉的,依我之见,不如就把东西留在这里。”

赵庆赶紧反对:“不可不可,事关重大,我担心守护不当,到时候误了要事……”

阴风袭来,哭声凄厉,阻了后话。

坐在首位的华服公子双目圆瞪,惊恐万状。

“鬼,有鬼!”

“公子莫怕!”

玄衣灵士拍案而起,祭出手印。阴灵闪避,径直朝华服公子追去。

怨气滔天,双目猩红,衣裙猎猎,破风成刃。片刻之间,几名护卫惨叫倒地,少有生还。

血孽,便是这样造下。

华服公子慌不择路,竟直奔明岩湖去。

“茂先生,茂先生救我!”

袖刃将至,华服公子跌坐桥上,两腿发软,无力再逃。

千钧一发之际,茂先生咬破指尖,血点令牌,朝阴灵掷去。

红影遁去,令牌飞出栏杆,落入水中,漾起圈圈涟漪。

不知何故,从此以后,红玉就日夜守着这座桥,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茂先生多次前来,想将她赶走,下水取回令牌,结果都铩羽而归。

还有一次,一伙黑衣人上桥探寻,共有九人之数。无一例外,都死在红玉手中。

第39章 事成

茂先生说她来晚了。

宁姒猜想,他应该是毁了红玉残留的记忆。可他不知道,宁姒假装落水之前,就已经潜入红玉识海。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

她之所以没有立马把红玉‘送走’,一来是舍不得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灵力,二来是红玉的存在,能成为其他想打捞令牌的人的阻力。

至于落水,则是迷惑敌人的计策。

小红小绿认为她被妖邪迷了,那她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

看到赵老爷领着人跑来,她估算着时间,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湖里。

呛了水,挨了冻,结果反被那个茂先生下套,她都忍不住担心自己的智商。

幸运的是,她的小命还在。

……

看起来已过花甲之年的老翁,白胡子拧成一股小辫,稍微有点谢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布短衫,身上有一股韭菜鸡蛋的味道。

走到宁姒面前,一根根拔掉她脸上的银针:“小姑娘,灵术没到家啊!”

这是个高人,看来就是他救了自己。

宁姒嘴角抽了抽,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没有怼回去。

赵老爷等人已经被黑衣人全部制服。

别看人数差距悬殊,黑衣人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赵府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够看的。

季三已经安排人下水打捞令牌。赵老爷急得满头大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焱铁令被捞起来。

刀架在脖子上,哪里有他发表意见的份儿?

下属将焱铁令交到季三手里,宁姒立马冲他伸出手,手心向上。

“你说过,在确认你的立场之前,这个先归我保管。”

虽说宁姒并不想接手这块烫手山芋,也不想搅进什么国家大事。但既然知道事关重大,就没办法置身事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令牌实在太重要,万一真的引发战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也说过,前提是你先拿到。”

季三直接把令牌揣进怀里。

宁姒知道,令牌的事就算告一段落。她要是想从季三手里拿走令牌,恐怕得再跟老天借十条命才行。

但合作还没结束。

“我的事还没完,阿虞她们我暂时不能还给你。”

季三携众黑衣人融入浓浓夜色。

“请便。”

……

宁姒手脚还在发软,但已经恢复些许体力。

阿虞的匕首横在赵老爷脖子下方,家丁护院将两人团团围住,无一人敢上前。

宁姒接过匕首,一脚把赵庆踹倒在地:“说,把我们大小姐藏哪儿去了?”

赵老爷一身狼狈,坐在地上,不惧反笑:“你不是很厉害吗?那么小的令牌都能找到,还能找不到一个大活人?”

宁姒气得鼻孔冒烟,但很快换上笑脸。

明明是一张盛世美颜,却让赵老爷脊背发凉。

“你……你想干什么?”

宁姒蹲下身,用匕首拍着他的脸。

“别担心,我是文明人,很讲道理的。呐,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用这个,把你扎成马蜂窝。放心,我不会扎你致命的地方,所以你不会死。”

赵老爷打了个寒颤:“……那二呢?”

“二嘛,就是我现在去找令公子,我相信他应该就在府里的某个地方。”

有红玉这个前车之鉴,赵老爷肯定对阴灵有一定了解。为了让他了解得更清楚,宁姒又专门做了一番解释。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刚才这位老人家,把红玉送走了。我说的这个送走啊,不是轮回转世,而是魂飞魄散。为什么呢?因为她杀过人,沾了血,无法再入轮回。不过你放心,令公子是可以入轮回的,说不定你再生个儿子,就是他转世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老爷已有猜测。

茂先生说过,她是个灵士。

“我就是想问问,赵老爷愿不愿意用大小姐,来换你儿子投胎转世的机会。”

赵庆的手死死握紧。

宁姒继续补充:“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介意当着你的面再演示一遍,什么叫魂飞魄散。”

又回头对白须老者说:“这次不用劳烦老人家,我亲自来就可以。”

当然,宁姒不会告诉他,万事有因果,一旦卜灵师强行渡灭普通阴灵,会遭报应。

至于是什么报应,那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赵庆把头别开,望向幽深的明岩湖。

“你少在这儿吓唬我。人死如灯灭,魂归碧落黄泉,你还能追到地府去不成?”

“是吗?那……令公子是怎么死的呢?还有红玉,她满身怨气追杀大公子的时候,赵老爷也在场吧?”

赵府众人对明岩湖和秋水楼颇为忌惮,可见知道桥上的就是红玉。可怜红玉姑娘受辱身死,却还要背负与人私奔的臭名。

思及此处,宁姒愤恨难消,又往赵庆身上踹了一脚。

……

卯时三刻,赵公子出殡。

天刚洒亮,启明星挂在天边,因天光映衬而显得有些黯淡。鱼鳞状的云朵在东方铺开,预示将会有个大晴天。

引魂幡在前,棺椁次之,送行人在后。赵夫人哭声哀怨,痛不欲生,赵老爷面色蜡黄,表情呆滞,由管家搀着,像一具失了魂的提线木偶。

其他送殡亲友大多静默肃穆,有小部分交头接耳。

“所以说这人啊,那么大的家业有什么用?连个后人都没有。”

“此话言之过早,死了一个,还可以再生嘛!”

“话是这么说,生了不还得重头养,多耽误工夫。”

“这点工夫都不想耽误,那就只能绝后了。”

“所以说啊,人生在世,还是不能造太多孽。这报应来了,谁都躲不过。”

……

宁姒避进小巷,等送殡队伍全数通过后才从巷子里走出来。

“走,小姐请你吃芝麻香饼。我上次和侍香去吃过,味道可好了。”

她拍着喜宝的肩膀,往逐渐热闹的街市走去。

“小姐你带钱了吗?”

“不是有你吗?”

“可是你说你请客……”

“咱们不是一家人嘛,小姐请客就是你请客,你的钱就是小姐的钱,懂了么?”

“……哦!”喜宝挠头。

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怎么感觉有哪不对劲呢?

买了芝麻香饼,两个人又是坐在石桥的阶梯上吃。

宁姒想起上一次和侍香一起坐在这儿吃芝麻香饼,明明就是几天前的事,却遥远的像是上辈子。

喜宝吃的津津有味,沾了一嘴的芝麻粒。

“小姐,我们为什么不跟大小姐她们一起坐马车回去啊?”

宁姒一夜未归,喜宝担心得一晚上没睡。鸡叫时宁姒回来,跟她说回家了。

然后,她一出门就看到脸色不太好的宁溪,左右搀扶的侍香阿锦,以及板着脸的阿虞姑娘。

大家一起离开赵府,用马车将大小姐等人送走,她们俩却没有一同回去。

宁姒把最后一口芝麻饼塞进嘴里,拍掉身上洒落的芝麻,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因为,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40章 花楼

喜宝想哭。

小姐说的重要事情,居然是逛!花!楼!

新买的男装,没过水,穿在身上有些硬。小姐那身是掺了丝的绸料,想必不会有这个困扰。

烟云楼。

大清早,是过夜恩客离楼归家的时候。宁姒和喜宝站在门口,逆着人流,显得格外醒目。

衣衫松散的老鸨送她的姘头出来,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两位白净小哥。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这一大早的就有客上门。

整好薄衫,摆好架势,堆起笑容,热情洋溢的迎上去:“哎哟,这两位小哥瞅着面生啊,第一次来吧!”

浸过香的团扇在宁姒胸前拍了两下,卷起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浓腻得让人头昏脑涨。

宁姒抓住老鸨的手,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肥腰,甚是暧昧的掐了一把。

“越是第一次,越要好生伺候。”

宁姒哈哈大笑,挥着折扇,大摇大摆走进烟云楼。

有不少送完恩客的姑娘主动贴上来,喜宝惊惶推拒。再看前面那位,一路跟姑娘们调笑打趣,如鱼得水。

“哎哟,这位姐姐,你这俩‘馒头’,可真不小啊!”

“哎哟,这位妹妹,你这水蛇腰,磨死不少人吧!”

“哎哟,这皮肤!”

“哎哟,这脸蛋儿!”

哎哟,我的天啦!

喜宝头顶惊雷滚滚,小脸羞得通红。

小姐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呀。要是大小姐知道……算了,还是别让大小姐知道得好。

被一群花姑娘簇拥着落座,宁姒掏出一锭银子扔给老鸨:“听说你们烟云楼新来了个美人,叫什么……牡丹,快带来我瞧瞧。”

摇着扇子,又扫一眼围在一旁的姑娘们:“公子我挑食得很,姐姐妹妹们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歇着去吧。”

意思已经很明显。老鸨得了银子,赶苍蝇似的挥着扇子。姑娘们嘟嘴跺脚,不情不愿的散去。

“哎哟,公子是个懂行的呀。这牡丹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水灵呢,可就是这性子,还得磨一磨……”

“磨什么磨?本公子就喜欢性子烈的。”

“是是是,只是公子您看,美人易得,难求称心……”

扇子又落在宁姒肩头。

她发誓真的很想把这个散发着劣质香水气味的东西给扔出去。

最好扔到晋国去,熏一熏季三那块千年老冰。

老鸨别有深意的捻着染了豆蔻花色的指甲。

宁姒又摸出两锭银元宝给她。老鸨千恩万谢,领着她上楼进入雅间暂候。

出来对守在门口的龟公说:“赶紧把牡丹那个死丫头给我带过来。警告她,再不识趣,今晚就找人搞死她。”

……

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牡丹姑娘推门进来了。

浓妆艳服,还真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儿。

“牡丹见过公子!”

“近前来,让本公子好好看看。”

宁姒斜卧床上,撑着头,翘着脚,尽显纨绔之风。

牡丹进来的时候,喜宝趁机出去,给门外的龟公赏了一两碎银子。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家公子不喜欢有人打扰。”

“谢公子赏。”

龟公拿着银子乐滋滋走了。

喜宝冲屋内的宁姒点头,将门关好,亲自守在门口。

牡丹对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这段时间,被老鸨一通‘调教’,她过得浑浑噩噩战战兢兢。羞愤绝望,想死又没勇气。

宁姒得到喜宝的暗示,坐直身子,用折扇挑起牡丹的下巴。

“哟,这不是落英姐姐吗?怎么改名字了?”

听到‘落英’二字,牡丹浑身绷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怪不得听声音很耳熟,居然是她。

“小……小姐!”

落英愣了半晌,突然噗通跪下,抱着她的腿哀求:“小姐救我,我不要在这里,求小姐救我啊!”

宁姒抽出脚踩在她胸膛上,一点点推离自己。

“怎么这么说呢?你这不是另谋高就了吗?”

“小姐明察,我……我是被人绑过来的,并非我所愿啊!那天,我特意上街给小姐买百味斋的樱桃蜜,结果……结果就被人用麻袋抓到这里来了。小姐明察,小姐救我。”

落英涕泪交加,说的有鼻子有眼。要不是宁姒早从小四和阿鲁口中得知了真相,说不定真有可能被她骗过去。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给我买樱桃蜜?可是我怎么听说,你是因为不守规矩,勾引四老爷,被四夫人卖到这里来的?”

宁姒腿上发力,直接把英落踢倒在地。

落英有些懵:“小姐,你的腿……”

怎么好了?

“怎么样,这腿很给劲吧?你真荣幸,本小姐腿好后踹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不对,是第二个。”

宁姒蹲到她面前,掏出从阿虞那儿顺来的匕首,照着她的脸,凭空划拉了两下:“但是比起动腿,小姐我更喜欢动手。”

“不,不要……”

落英想躲,却很快被墙抵住,后退无路,只能哭着求饶。

被卖到妓院,只要有颜活好,尚有出头之日,可如果脸被毁了,她就真的完了。

“小姐饶命,是四老爷,是四老爷强迫我的……”

宁姒盈盈浅笑,却目露寒光:“是吗?给大小姐下药,往赵公子床上送,这也是四老爷逼迫你的?”

这些账,她可都记着呢!

落英不敢再说话,也清楚说什么都是徒劳。

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废物小姐。明明洞悉一切,恨她入骨,却始终带着笑容,语调轻松。

手中匕首,泛着寒光,随时可能将她彻底毁灭——身体和心灵双重意义上的毁灭。

可能是熬了夜,宁姒脑袋发晕,又瞌睡得厉害,也就不再跟落英浪费时间。

走到桌前坐下,匕首垂直钉在桌面上,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

“说正事吧!我问你,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看不到那些神出鬼没乱七八糟的东西?”

落英在的时候,那些阴灵会突然消失不见,这绝对不是巧合。

“什么?”

落英一脸茫然,不像是装的。

这就邪门儿了。

很快,宁姒换了一个问法:“四老爷有没有送你什么东西,让你随身携带?”

说罢,又补充道:“或者,二老爷有没有送你什么?”

第41章 秘密

雇辆马车回宁家,宁姒直接从上车睡到下车。

从大门到流香园,都是闭着眼睛由喜宝搀回去的,她实在太困了。

所以,这一觉就睡到了晚上。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哭。幽怨凄婉,带着浓浓的哀伤,让她联想到明岩湖桥上,被红玉的哀怨浸染过的气场。

其实哪有什么鬼迷心窍,不过是红玉受辱含怨而死,死后又长时间留在桥上,哀怨之气凝聚,形成特殊的气场。

人置身其中,受其干扰,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身遭遇的不幸,意念薄弱者,便会做出消极轻生之举。

红玉已经湮灭,不可能是她。

宁姒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星豆烛光下坐着一人,掩面而泣。

她没说话,直接坐起来。

宁溪赶紧擦去眼泪,起身想逃:“你……你醒啦,我叫人给你热菜。”

“等等。”

宁姒叫住她,下床将其拉到桌前坐好:“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哭得这么伤心,难道是宁家那些长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宁溪不说话,只是摇头。

她越是这样,宁姒越着急:“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憋着算怎么回事?我们不该是最亲近的人吗?”

最亲近?

说完,宁姒一愣,宁溪也是一愣。

宁溪突然抱住她,哽咽道:“谢谢你!”

“谢……谢什么?”

“烟云楼的事,我都知道了。”

原来,这个小姒不仅从赵亭的棺材夹层里救出了她,还默默做了那么多的事。

小姒的账,她一点都没忘记,正在慢慢的,跟所有人清算。

她有预感,落英,只是个开始。

宁姒不乐意的嘀咕:“喜宝这个大嘴巴!”

“不怪她,是我逼她说的。”

宁溪松开她,改拉着手。

姐俩的手同样的白皙修长,很是好看。只是宁姒的指甲久未修剪,有些长了。

宁溪找来剪刀,仔细的替她剪去过长的部分。

宁姒心中暖流涌动,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她想起以前,和宁相互相给对方做指甲。宁相喜欢简单的本色法式,她喜欢把十个手指头染成不同的颜色。

宁相说她是非主流,她说宁相是老古板。

“小姒。”

宁溪突然开口,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

“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到此为止吧!”

……

送走宁溪,刷刷刷三道人影从房梁上落下来。

阿鲁偏着头,从窗棱缝隙中看着宁溪走远:“我怎么感觉,你这姐姐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这宅子里生活了二十年,知道一些秘密不是很正常?”

阿鲁反问:“意思是你不正常咯?”

宁姒无从反驳,作势挥了下拳头:“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揍你。”

一旁阿虞接过话头:“你还是揍他吧,最烦别人说他好看,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这话酸的,五感全失的人都能闻出味儿来。

“说正事!”阿习总是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出声控场。

阿鲁耸肩:“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随意。”

查到落英的下落之后,他今天一早就去赵家找到宁姒进行汇报。所以,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阿虞打着呵欠:“我睡了一天,什么都不知道。”

摆摆手,往宁姒床上躺去。

现在只剩下阿习:“二老爷往你房间放了封信。”

“信?”她回来没看到什么信啊!

“信被一位老人家拿走了。”

老人家?

宁姒想到救了她的白须老者。

赵庆交代之后,她们前往灵堂,解救被藏在棺材夹层里的宁溪。那个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阿习猜到她在想什么,点头确认:“对,就是明岩湖的那个老翁。”

宁姒这才知道,原来昨晚阿习也去了赵家——跟着二老爷去的。

二老爷叫人往她房里放了封信,并叫人严密监视。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老人家,把信拿走了。二老爷就跟着那个老翁到了赵家,阿习理所当然的也跟了过去。

“所以,昨晚明岩湖发生的一切,二老爷都目睹了?”

阿习点头:“最后你们离开赵府,二老爷都还在追那个老人家。”

……

这事情可就怪了。

那个老翁到底是什么身份,二老爷为什么要追着他不放?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二老爷那封信上,又说了什么?

宁姒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干脆不想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复杂的谜团,都会随着时间推动一一解开。

“阿习,我想问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让宁老夫人把那个道士请过来,给我‘驱邪治腿’?”

这个问题困扰了宁姒很久,阿虞一问三不知,只能问阿习。

“老夫人日日在佛堂供香,一天诵完佛经,发现香炉里同时点的一炷香烧成两短一长。当晚,又听到屋外有人议论,说谁家入观进香,烧成两短一长,玄垠道长说他家宅有邪,相劝不听,不出半月,家破人亡。”

“原来如此!”

人最怕三长两短,香最怕两短一长。显然,烧成两短一长的香,以及屋外的议论,都是他们刻意安排。

像这种名利双收的好事,玄垠当然不会拒绝。只要提前跟他打好招呼,自然水到渠成。

让宁老夫人出面,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她开了口,宁家上下没人敢说不。

宁姒忍不住好奇:“这么妙的主意,谁想出来的?”

“我们都是听命而为。”

言下之意,是上头吩咐的。

季三?

……

可能是白天睡太久,晚上宁姒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一直在想宁溪的话。

“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到此为止吧!如果你不想留在这个家里,交给我来安排,我带你走。”

明明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跟她说,要替宁三小姐讨回公道,现在居然又劝她罢手。

宁姒总感觉她是想掩盖什么,可是这些事,暂时看起来都是宁家的老爷们在害宁三小姐,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宁姒问她,明明知道赵亭心怀不轨,为什么还要去赵家。

她不肯说。

宁姒又问她,大老爷和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居然说,时间太久,忘记了。

让宁三小姐记忆深刻的灵堂,跪在火盆前烧纸的披麻戴孝的女孩儿,没有十岁也有九岁。早该记事的年纪,更别说是父母亡故这样的大事。

看来,宁溪身上的秘密,远不止夜会情郎。

第42章 家和

实在睡不着,宁姒爬起来,翻出最近获得的东西摆在桌上。

茂先生的玉笛,一个金佛吊坠。

宁姒对音律一窍不通,宁三小姐倒是对琴艺略知一二,却也不会吹笛子。

借助灵力探入玉笛,能感受到浪潮般的灵力涌动。不管会吹不会吹,这都是个好宝贝。

然后是那个金佛吊坠。

这是从落英手里得来的,她说是二夫人给的。

三小姐坏腿初期,时常莫名其妙的对着空气惊恐大叫。她也害怕,便去求二夫人,想换到其他地方当差,二夫人就给了她这个金佛吊坠,让她看在主仆多年的情分上,继续伺候三小姐。

纯金打造的金佛吊坠,虽然只有一指大小,拿在手里却也沉甸甸的。

落英一直贴身带着,这才没有被烟云楼的人搜去。她之所以交出来,是想求宁姒拿钱把她赎出去。

正当盛华的姑娘,自是不愿意沦落风尘。

宁姒把吊坠收了,说回家拿钱。但她可没说过,拿了钱要去给她赎身。

她拿钱,是把逛花楼的花费给喜宝补上,总不能让人家喜宝来买单不是?

宁姒拿起吊坠,看了又看。

吊坠上并无灵力波动,但在金佛背上有一个奇怪的图案。歪歪扭扭的线条绕成个圈,很像某种图阵。

凹槽处理很粗糙,是用利器刻上去的,并非浇铸时所印。

宁姒怀疑,是这个图案有玄机。

放下吊坠,她又拿起玉笛。感受到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动,她尝试着将灵力抽出来,就像吸取那四枚铜钱上的灵力那样。

可是不行。

笛子里的灵力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了,任凭她如何折腾,始终毫无进展。

难道要吹响?

将吹孔贴进嘴唇,尝试着吹了一下。只听到气流通过笛管,笛子本身却没有发声。

哑笛?

……

宁姒研究玉笛到后半夜才睡,翌日一大早,喜宝就来叫起。

“小姐,快起来了。”

“不要,不起!”

宁姒抱着枕头不撒手,眼皮就像被强力胶粘住了,睁不开也不想睁。

“小姒,快起来,祖母叫咱们过去呢!”

宁溪进来,到衣橱帮她挑选要穿的衣裳。

老夫人?这次又是要干什么?

宁姒终于睁眼,翻身坐起来。

宁溪提着一条浅桃红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问她:“穿这个行吗?”

宁姒无所谓的摆手。

模样身段都这么无敌,穿什么衣服,只是锦上添大花和添小花的区别。

收拾妥当,用过早点,姐妹俩就往齐寿堂去。

路上遇到三姑子和林璋。

宁溪上前见礼:“姑母。”

宁姒也上前去,笑得天真无邪,乖巧懂事的唤了声“姑母”。脆生生的女孩儿音调,听起来格外悦耳。

三姑子不咸不淡的应一声,率先走在前头。

主仆有别,哪怕林璋和三姑姑有那么档子事,却也只能走在姐妹俩后面。

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让宁姒听到他越来越急促粗重的呼吸。

假装看旁边的花草,余光扫过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只见他死死盯着宁溪的背影,目露淫光,一看就知道脑子里在幻想什么。

他盯得专注,连宁姒给喜宝使眼色都没看到。

喜宝是个机灵丫头,瞬间会意。陡然加快脚步,结结实实踩在林璋的脚后跟上。

林璋人往前迈步,鞋还留在原地。

“哎哟,林管家,你这是怎么走路的?越走越慢,我们小姐都走远了。”

侍香早就看到宁姒和喜宝互通眼色,率先开口。

喜宝动脚之际,宁姒拉着宁溪加速前进,向三姑子告了罪,超过她往前去了。

林璋这一回头,可不就看见两抹倩影已经走出老远。

“是我不好,姑娘先请。”

林璋摸着两撇小胡子,侧身让至一旁,让侍香和喜宝先走。

二人小跑朝自家小姐追去,眨眼消失在门洞后。

三姑子放慢脚步,等着林璋跟上来,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说,你背着我在后面干什么呢?”

林璋疼得直叫唤,却又挣脱不掉。

“我哪有做什么呀?是那丫头踩到我的脚……”

“要不是你眼睛贴在宁溪那丫头身上,越走越慢,别人能踩着你的脚?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上次你灌多了黄汤,嘴里念着谁,我可是——”

“好了好了,错了错了。”

林璋赶紧捂住三姑子的嘴。这种事情要是传扬出去,那还得了?

幸好周围没什么人,几个扫地的婆子也离得远,旁边就一个连翘。

“你都说是灌了黄汤,那酒后说的胡话哪能当真?”

林璋硬拉着三姑子的手贴在自己胸膛:“我心眼儿小,你一个人就塞得满满当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

三姑子冷哼一声,把手抽出来:“你心眼儿是小,可架不住多。要是再让我逮到你的眼睛不规矩,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三姑子把手握紧作揉捏状,林璋身子一僵,下意识调整站姿把双腿夹紧。

宁姒一行四人躲在门洞后看完好戏,继续往齐寿堂走。

“那个林璋,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得防着他点儿。”

宁姒不放心,嘱咐宁溪。

“嗯!”

宁溪并未在意。

他也就是眼睛不规矩,量他也不敢做什么。

……

宁姒她们算是到得早的。

紧跟着二老爷一家,四老爷一家,都来了。齐寿堂里坐满了人,一家老小,好不热闹。

老夫人还没出来,众人各自寒暄。

二夫人四夫人过来和宁姒说话,问东问西问长问短。宁姒一一答了,乖巧懂事,着实讨人喜欢。

众人却心知,这只是表象。

她们姐妹俩离家两天,赵府发生了什么,没几个人知道。但最后的结果是,姐妹俩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赵老爷死了儿子,治完丧,下了葬,也不追究,居然就这样完了。

要说是宁姒一个人把事情完美解决,她们不信;可要说是宁溪从中斡旋,让事情尘埃落定,她们也是不信的。

大小姐虽然成熟稳重,行事周到,却也没有本事,让赵家咽下这口气。

各怀心思,面上关切却很真诚。

宁轩依偎在宁溪怀里,惯常把玩着她手腕上的镯子。宁珠挤开母亲和婶娘,霸着宁姒,说要和三姐姐说悄悄话。

四夫人嗔骂女儿没规矩,二夫人笑说五姑娘大了,小女儿心事不跟母亲说,跟姐姐说。

妯娌俩转去别处话家常,屋内笑声此消彼长,氛围温馨和乐。

宁姒不时打量静坐饮茶的二老爷,顺带着多看了两眼旁边的二少爷宁言。

这个二哥,跟她很生分呢!

第43章 祖父

半个时辰后,众人开始不耐烦了。

宁轩闹着要出去玩,四夫人吓唬他,说屋外有吃人的大老虎,然后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想是老夫人来了,各自回位噤声,规规矩矩坐好。

众人皆望着门口,只见先是探进半个脑袋,又缩回去,最后背着手故作威仪的走进来。

一身青布短衫洗得发白,头发稀疏,白胡子却很浓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给拧成一股辫子,拿细绳扎好,垂在下颌。

从身前过,带起的风里夹着一股韭菜鸡蛋的味道。

宁姒眼睛都直了。

这不是前天晚上救了她的那个老翁吗?

再看其他人。小辈皆是茫然疑惑,不知这位老人家是何许人也。长辈们却一脸震惊,简直跟活见鬼差不多。

除了二老爷。他似乎早就知道,脸上不见丝毫异色。

是了,阿习说过,二老爷一直在追这个老翁。

居然到宁家来了,这个老翁到底是谁?

在赵府,宁溪被救出来的时候,老翁已经离开,所以宁溪并未见到他。

这应该算是她和这位老人家初次见面,却仿佛似曾相识。细看,又和遥远记忆里的那个人有很大出入。

老夫人把大家召集过来,久不露面,却出现一老翁。满堂哑寂,居然没有人起身问话。

这种反应本身就不正常。

终于,宁姒看到三姑子站起来,不可置信的叫了一声:“父亲?”

父亲?

三姑子的父亲,不就是宁家的老太爷?

“嘿嘿,阿瑜。”

宁百升捻着胡须,叫她的小名,算是回应。

三姑子走过去,仔细打量:“父亲,真的是你?”

二夫人四夫人站起来,面面相觑,却不上前。

这青天白日,难道见鬼了?老太爷不是在长房出事后,伤心过度去了吗?

四老爷耐不住好奇,也走过去:“你,真的是父亲?”

弟弟妹妹都上前了,自己再安坐着,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二老爷这才放下茶杯,起身上前,却只在外围站着,也不说话。

这是不是宁家老太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就没必要再确认。

“咳咳!”

老夫人由柳妈妈扶着,姗姗来迟。

……

宁老夫人说,老太爷宁百升,归家了。

“当年老大两口子走了,老头子伤心过度,害了心病,药石无灵。幸得偶遇高人,说他福薄,容易为后人所累,折损寿命。要想寿终正寝,须脱家离户,独自生活。最后,经高人指点,安排他假死。为免大家挂念,故此多年不曾相告。”

看,说得多好。只是这么蹩脚的理由,恐怕只能骗骗宁轩,连宁珠都骗不了。

不过,没有人追究真相如何,老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太爷装模作样的发言,大体就是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云云。

最后,由长及幼,一一上前跪拜磕头。

宁姒发现,三姑子和四老爷的跪拜磕头之礼行得特别到位。眼里噙着泪水,是看到父亲去而复生时该有的正常反应。

相比之下,二老爷就显得敷衍多了。

老太爷对自己三个子女的态度也有不同。

毕竟久别重逢,老太爷对三姑子和四老爷,虽然没什么多话,但眼里流露出的情感却很真实。

“阿瑜,你怎么想的?居然当了自梳女,我宁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老四,你说你一整天的都在忙活什么?你看俩孩子,跟你一点不亲。”

“这么多年,打理这个家,辛苦你了。”这话,却是对二夫人说的。

二老爷就站在旁边,老太爷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甚至二老爷跪拜完毕,他都没有要拉他起来,最后还是老夫人开的口。

四夫人后,再是小辈。

老太爷对小辈就亲切多了。

“看我家溪儿,出落得这般标致,模样随你母亲,好看!”

“阿言都长这么大啦!祖父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呢!”

到了宁姒,她也和前面两人一样,跪拜磕头。

老太爷什么都没说,只是亲自把她扶起来,仿佛不敢受。

再是宁珠宁轩。

老太爷走的时候,宁珠还不记事,对他没印象,拜完就退下了。

宁轩年幼,也不认生,反倒跟老太爷最亲。四夫人教他喊祖父,他就喊祖父,声音软软糯糯的。

老夫人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当众宣布老太爷回府。拜见之后,便各自回去。

……

回流香园用过中饭,宁姒就在屋里等着老太爷的召见。

把喜宝留在外面,宁姒一个人进屋。

果然不出她所料,三个人一个不少,都在她这屋里。

阿虞和阿鲁围着桌子嗑瓜子,阿习则品着那一壶放了半天的凉茶。

“没想到那个老头儿居然是你祖父,你们宁家还真是卧虎藏龙!”

阿虞吐着瓜子皮,语调阴阳怪气的。

宁姒不搭理她,阿习起身走上前来:“宁姑娘,我们是来告辞的。”

“要回去了?”她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惊讶。

“嗯!”

宁姒直勾勾的盯着阿习:“回哪儿?”

言外之意是,他们要把焱铁令送去何处。到燕京呈给燕主,还是回晋国,还给晋君。

“自是回晋。”

主人交代,不必瞒她。

阿习的话,宁姒勉强能信。

都说相由心生,顶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应该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要是撒谎,她应该能看出来。

宁姒引他入座:“我还有个疑问,希望阿习能解答。”

“姑娘可是要问最开始寻马之事?”

这倒是把宁姒惊到了:“哎呀,这也能猜到?”

阿习抱拳,答:“主人有交代,说姑娘会问起,让我如实回答。”

“这样啊!”

季三,这人也太恐怖了吧,居然连这个都能提前预料。

经阿习一说,宁姒才知道,原来赵亭死的那天晚上,季三的人都聚集在赵府。

他们是跟着淮安王的长子李宣——也就是奸污红玉的混蛋,一路到了豫州。

赵夫人王氏,是淮安王的妻妹,如此论起,赵老爷就是李宣的姨父。

凭着这层关系,已经有所察觉的李宣理所当然避入赵府。

红玉受辱沉湖,又从阴灵变成丧灵,阴差阳错让焱铁令沉到湖底。

明岩湖因为红玉的存在,可以说是焱铁令最好的藏匿所在。但李宣的任务,明显不只是把东西藏起来,而是要带到某个地方去。

所以,他让茂先生设法打捞,但又不能让季三这群‘尾巴’有所察觉,于是设了个套,让他们以为令牌藏在马腹中。

第44章 邀约

后面的事,宁姒基本上能猜出个大概。

肯定是季三的人费尽心思把马弄走,李宣为了让这个套看起来真实可信,必然派人去追。

情急之下,他们把马拴在宁宅附近的马厩里,再把追兵引开。却没想到侍香‘借’马,又把马骑回赵家。

季三一伙哪里想到会出这种岔子,几经追查,最后查到她的头上。她哪里想到一匹马会那么重要,再回去找,已无踪迹。

后来,季三找来,说马在赵家,想必是老马识途,自己回去了。当天下午,阿习又来跟她谈合作,不再找马。估计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是李宣的圈套。

像季三那种心思缜密的人,绝不可能被一匹马拢尽所有人力。想来应该是茂先生作法驱离红玉,被他察出端倪。

只可惜他的人不通灵术,九个人全部死在红玉手里。

理清思路,宁姒又生不解。如果季三一开始就怀疑东西在明岩湖,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而要她满赵家的找?

只可惜,阿习他们已经走了,没有人能解答她的疑问。

宁姒在屋里等了半天,又去外面转了两圈。眼看太阳西沉,流香园里来来往往的全是园子里的人,没有人来。

老太爷居然没有叫她过去。按理说,他应该有很多话要问她才对。

宁姒站在廊下,看到宁溪在院前撒花籽。

一缕蓝烟飘来,钻进宁姒衣袖。

“主人,老太爷和二老爷在一起。”

“二老爷?”

怎么会跟二老爷在一块儿?难道老太爷不喜宁二,是装出来的?

“对,他们在吵架。二老爷让老太爷把什么东西给他,老太爷不愿意,二老爷就说,如果得不到,他就把以前的事抖出去。”

“以前的什么事?”

“没说。”

父子之间私聊都不把话说透,可见是多么重大的事。

会和长房两位的死有关吗?难不成,大老爷和夫人,是被自家人给害死的?

宁姒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这高门大户,看着光鲜亮丽,指不定背地里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和阴暗。

……

“三姐姐。”

宁珠疾步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宁溪在种花,又凑过去探一眼:“大姐姐,你在干什么呢?”

“这儿之前种的花,过一冬给冻死了。空着不好看,种些三色春。”

“这已经开春了,来得及吗?”

宁珠捻了捻碗里的花籽,问出宁姒早就想问的问题。

这时候种花,怕是晚了点吧。

宁溪拢好散落的头发,笑容如春光般明媚。

“今年来不及,那就等明年呗。花种在这里,总是会开的。”

宁珠一边招手让宁姒过来,一边跟宁溪逗趣:“还明年,说不定大姐姐你明年都嫁人了。”

“一个小丫头,开口就是嫁人,也不羞。”

宁溪娇嗔,面上飞起红霞,不再理她。

宁珠今天却是来找宁姒的。

“三姐姐,明天灯市街东口有大热闹,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什么大热闹?”

一听到有热闹,宁姒两眼直放光。

宁珠附到她耳边悄声说:“织锦绸缎庄的陈小姐明天在街口抛绣球招婿。”

抛绣球啊!

宁姒兴致缺缺:“这算什么大热闹?”

“抛绣球这样的热闹还不算大啊?而且陈家放出话,说知府大人明天会亲临观礼呢。”

知府大人?

宁姒想起来,宁溪出府和男子幽会,散后阿虞跟着那个男的,一路到了知府衙门。

她曾对宁溪旁敲侧击,基本上可以确定,宁溪夜会的男子就是现任豫州知府许浩元许大人。

坠入爱河的女孩子,听到心头好的名字都会漾起满面春风,她自诩火眼金睛,应该不会有错。

想到知府,宁姒脑子里便出现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中年油腻大叔形象。

她简直无法想象,宁溪跟油腻大叔站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画面感。

反正够倒胃口的。

不过猜想归猜想,眼见才为实。奈何她一直没机会见一见这位知府大人,明天抛绣球,简直就是老天爷给她开的后门。

“你不知道,这位许大人,可是咱们豫州的传奇人物。”

不等宁姒发问,宁珠就自顾自说开了。

……

十八岁金榜题名,殿前面圣的金科状元郎。戴华冠,着红袍,御街走马,风光盛极。

当今燕主,任贤使能,本意将其留京重用,他却自请外放,归乡任吏,造福乡邻。

“所以,这个许大人,是豫州人?”

“嗯,说是城北河口村人,家中贫寒,除他之外只有一位寡母。他当官没多久,母亲就病逝了。从县令到知府,他吃住都是在衙门,连个宅子都没置办。也正是如此,才更显得咱们许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

宁珠滔滔不绝,对这位许大人赞不绝口。

寒门子弟,一举登科,风光背后,又有多少艰辛不为外人所知?

宁珠又说:“许大人上任之后,大兴水利,励农兴耕,老百姓交了苛捐杂税,家家还有余粮。他还整治市场,杜绝不良奸商囤货居奇,哄抬物价。老百姓买东西不花冤枉钱,正经商铺也能生意兴隆。”

最后总结:“在咱们豫州,只要提起许大人,谁不是这个?”

小姑娘撩起袖子,竖起大拇指。

听宁珠说完,宁姒对这位许大人还真有些佩服。只是从县令做到知府,她还是想问一句,这位许大人高龄。

没等她发问,丫鬟小玉着急忙慌跑过来:“小姐,夫人回来了,正到处找你呢!”

宁珠从凳子上弹起来,撒腿就跑。

边跑边回头:“三姐姐,咱们说好了,明天我来叫你。”

都没来得及跟宁溪打招呼,就跑没影儿了。

宁溪洗了手过来问:“说好什么?瞧她高兴的。”

“没什么,小五说明天带我出去逛逛。”

宁姒拿干净杯子倒了茶,递给她:“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了,这两天乏得很,想在家歇着。”

宁姒点头:“也好。”

赵庆那个王八蛋,一早想好让宁溪给他儿子陪葬,特意在棺材里加了夹层,把宁溪藏在里面。

万幸的是,夹层外壁没拼实,有条宽缝。想必是棺材临时定做,又要得急,伙计赶工不仔细。若非如此,宁溪早给闷死在里面了。

被关了两天,又中了迷香,身体肯定发虚,多休息也好。

“既然如此,那明天我就和小五去了。”

宁姒撑着下巴,真的很期待呢!

第45章 玄机

用过晚饭,宁姒早早的回房睡觉。

现在的她满心期待明天的大热闹,早把老太爷给抛在脑后。

结果兴奋过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虚度光阴可耻,于是她又爬起来摆弄玉笛。

正折腾得起劲,小四突然跑出来:“主人,有人来了。”

侧耳一听,果然后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宁姒熄了灯,操起一个冰纹彩绘花瓶,悄悄挪过去。

一截利刃从窗缝中插进来,轻而易举切断窗闩。窗户拉开一条缝,一双皱巴巴的手攀上窗沿。

宁姒放下花瓶,迅速取来火折子,吹燃后往那手上戳去。

“啊!”

响亮却短暂的惊呼声响起。

很快,喜宝就在外面敲门:“小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屋内重新燃起亮光。

“没事,不小心撞到桌角了。”

“伤到了吗?要不要我进来看看?”

撞桌角?可是刚才那叫声,像是男人……

“不用,你快回去睡吧!”

“……哦,小姐也早点休息!”

喜宝听话回房睡觉。

她知道,三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她,能找人借到阿虞姑娘那样的高手,能从赵家救出大小姐,能捉弄心性不良的林管家,不是别人能够随便欺负的。

听着脚步声,确定喜宝走远,并且没有其他人来,宁姒这才过去顶开窗户。

“要我拉你一把吗?祖父!”

没想到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的召唤,却在半夜三更偷偷爬她的窗。宁姒真的很想问一句,祖父你的脸还要吗?

宁老太爷吹着手背上的烫疤,胡子气得一跳一跳的。

“我不进去。”半夜偷进孙女闺房,像什么话?所以……

“你出来!”宁老太爷理直气壮。

宁姒哭笑不得。

留下小四在屋里蹲守,带上玉笛和金佛吊坠,宁姒手法利落的翻窗而出。

老太爷动了动嘴唇,没说话,招手示意她跟上。

宁姒跟在后面,眉头拧成一团。

“祖父,后面有尾巴!”跟得这么紧,她想不察觉都难。

老太爷置若罔闻,只是叮嘱她专心跟上。

老太爷的脚步越来越快,宁姒从最开始的小步变大步,小跑变飞奔,到最后要咬着牙才能勉强跟上。

她已经顾不上去看走的哪条路,途径了哪些地方,只知道不停左转右转。如果不全神贯注,一个晃神就会把人跟丢。

终于,老太爷停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再看宁姒,扶着墙喘粗气,胸腔严重缺氧,腰都直不起来。

“嗯,不错,没我想象得那么弱。”

老太爷面露赞许,拿出一把钥匙。

借着月光,宁姒才发现,这门上挂着锁。

抬头,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玄机阁’三字。

宁宅里有这个地方吗?

老太爷打开门锁,在门前顿了顿,方才庄重的推开门。

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

流香园外,垂花门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人。藏青色的装束和阴影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就算有人经过也不见得能发现。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阴影中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确认是自己的人,他往前踏出两步,走出阴影。

清冷月光照出五官,正是二老爷。

三人到他跟前,脑袋齐齐垂着。

这不是带回好消息该有的表现,不用问也知道结果。

“怎么回事?”

“我们……跟丢了!”

回话的人有些微喘,他们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近得就像在眼前的人,怎么会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混账东西!”

二老爷怒极,颠覆往日儒雅平和的形象,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身上。

“都给我去找,找不到玄机阁,当心你们的小命。”

……

宁姒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跟着,才进入玄机阁。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晚春花的香气,宁姒不太喜欢这种味道,迅速关上大门将花香隔绝在外。

这里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无人涉足,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灰,脚踩上去能清晰拓印出脚印。

飞舞在空气里的扬尘进入鼻腔,引发一连串喷嚏。宁姒怕把人引来,只能用手捂住口鼻,结果随喷嚏释放的口水喷了一手,拿手帕擦了还是觉得恶心。

“放心,没有人能找来这里。”

老太爷熟门熟路的找出蜡烛点上,引着她上楼。

“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识字吗?”

“咱们还在宁府吗?”

“你说呢?”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散步你信吗?”

“……”

宁姒握紧拳头,真的好想打人。

楼梯间挂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老太爷拿着烛台走在前面,因光线充足一一避过。宁姒走在他的影子里,能见度低一一中招。

也不提醒一下,真是个不可爱的老人家。

上到二层,宁姒简直以为到了图书馆。一排排结实的木架子堆得满满当当,有线封书册,丝质卷轴,羊皮密卷,暗黄竹简。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铺满了厚厚的灰尘。

宁姒随手拿起一本书,掸落灰尘,信手一翻。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古怪的图形,同页下方有注解,居然是阴门阵。

阴门阵,她以前听老爸说起过。

传说此阵需要用百位处子初红引动,开启阴门,直通地府,可寻回阴魂。

末法世界是不相信有地府存在的。

在那个时代看来,阴灵轮回,便是以新的生命形态回归人世。送走的怨灵丧灵,已经消失湮灭,自然不复存在。

所以,老爸当初说起阴门阵,也只是当成异闻趣事,并未当真。

合书,看向书皮。

“灵阵图集……”

“愣着干什么?”

老太爷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差点把宁姒手里的书给吓掉。

将书放好,她赶紧跟上去。木楼梯受力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无端增添了几分诡异。

三层也有藏书,只是数量比二层少得多。

这里更像是书房,摆着两架子书。有桌案,备文房四宝。还有简榻,可供休息。

老太爷把烛台放在桌案上,也不扫灰,直接坐在桌案后的圈椅上,直勾勾的盯着宁姒。

宁姒被他盯得发毛,咽了口唾沫:“祖父?”

老太爷招手示意她走近些:“你平日看书吗?”

宁姒张了张嘴,没说话。

常看,腐女漫画算吗?

第46章 旁观

“呃……所以,祖父带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

宁姒问得小心翼翼。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会感到恐慌,现在的宁老太爷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存在。

同样,人对未知又充满了好奇。她想知道,老太爷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又为什么会带她来这里。

他是什么样的人,玄机阁,又是怎样一个地方?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老太爷拍了拍椅子扶手,走到书架旁。目光扫过一沓沓书籍,最后拿起一本翻阅起来。

宁姒走近一些,以便看清书皮上的文字:“祖父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灵术?”

《御灵决》《百契》《定魂令》……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老太爷把书放回原处:“你要是想说,我就洗耳恭听。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宁姒皱眉。

这是在试探她老不老实,还是说,他根本全部都知道?

宁姒决定先旁敲侧击一番:“这么多年,祖父应该一直关注着家里吧?”

宁老太爷沿着书架走到窗边,顶开窗户透气:“那肯定的。”

“所以,宁三……咳,我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嗯!”

宁姒突然来了气。

“那惑心咒呢?”

老太爷的灵术比她高深得多,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宁三小姐的双腿根本没有问题,是惑心咒在作怪。

还有她连通阴阳的特殊体质。

灵堂那一幕,是她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阴灵,直接被吓晕过去。听园子里的旧人说,她因此大病了一场。

阴灵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在八岁那年。她从秋千上摔下来,莫名其妙坏了腿之后。

在这期间,她和普通的孩子一样,那些不该看见的,一律看不见。

既然老太爷承认,这么多年他一直关注着这个家,那这些事就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出来帮宁姒解决?他明明有这个能力!

老太爷无奈的叹着气。

“你既习灵术,就该知道天意不可违。旁人若是贸然插手,违逆天意,将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宁姒望着他,皮笑肉不笑。

“老天爷既让该死的人不死,自然有另一番授意。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想让你改变些什么?”

就像她。

她应死而未死,就是为了来改变宁姒的生命轨迹。

老太爷点头,表示赞同。

他以前不懂,但现在懂了。天意不可违,哪怕绕了一个大圈子,也会让轨迹回归原来的样子。

这丫头,就是天意最好的昭示。

……

宁老太爷带着宁姒离开玄机阁时,把玄机阁的钥匙交到她手里。

“三天之内,如果你能自己找到这里来,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连同钥匙给她的,还有一本书——《隐阵》

回到流香园,已经是后半夜。二老爷的人还守在这里,宁姒避也不避,直接爬窗回到房间。

“主人。”

“嗯。”

宁姒把书往枕头下一塞,大被蒙过头,声音闷闷的。

她对书的内容还是挺好奇的,但人的精神无法驾驭肉体,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始终会犯困。

更何况她明天约了小五,要去看抛绣球的。

“我听到那些人说话,他们是二老爷派来的,在找什么东西。”

小四矜矜业业,汇报她蹲守房中听来的消息。

“嗯。”声音慵懒。

没过多久,鼾声如雷。

……

为了一睹知府大人的风采,宁姒也是很拼的。后半夜才睡,第二天还能起个大早。

刚收拾好,早饭还没吃,宁珠就来了。

宁溪立在桌前招呼:“一起用早饭吧!”

俩姑娘齐齐摆手:“不了,我们去街上吃。”

两人身后跟着一堆丫鬟婆子,就这样热热闹闹的出门了。

喜宝一同跟着,宁溪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用了早饭,就张罗自己的事去。

她哪里知道,出了宁家大门没多久,俩小妮子就把一干丫鬟婆子全甩了。

“出来玩一定不能带着她们,罗里吧嗦,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烦人就算了,回头还要跟母亲告状,且等着挨罚吧!”

宁珠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向她以为的久未出门的宁姒传授经验。

“先捡她们不许的地方玩,就算中途被逮到,也不枉费出来一趟。”

宁姒有些迷糊:“什么地方是不许去的?”

“像诗社啦,琴社啦,文馆啦,总之男人多的地方,都不让去。”

宁姒点头受教。

封建思想害人不浅,不许姑娘抛头露面,要不怎么上下五千年才出武则天这一个女皇帝?

时间还早,两人边逛边吃。水晶饺芝麻饼酿豆腐糯米糍,吃完撑得翻白眼。

又瞎逛了一圈,宁珠才领着她到抛绣球的绸缎庄去。

小姐还没露脸,楼下准备抢绣球的适龄未婚男子已经早早就位。除此之外,外围还有一圈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宁姒终于知道为什么要甩开丫鬟婆子了。这种场合,就算不忌讳男女大防,到时候抢起绣球来,也有可能被踩死的好吗?

“这边。”

宁珠却不在外围看热闹,而是拉着宁姒挤过人群,进入绸缎庄。

有个小丫鬟站在门口迎接:“宁小姐,你可来了,我家小姐都问四五次了。”

“这不是来了嘛!”

宁珠回头冲宁姒眨眼:“这位陈小姐是我闺中密友。”

原来如此。

小丫鬟在楼梯口驻足,盯着宁姒问:“这位是……”

“这是我三姐。”

宁珠拨开她,拉着宁姒直接上楼。

楼上,陈小姐听到声音,迈着小碎步迎过来,娇嗔道:“臭丫头,不是叫你早些来的吗?”

“现在很迟吗?你不是还没开始嘛!”

宁珠白她一眼,互相介绍完,伸手将窗户顶开一条小缝,看着下面人头攒动。

“哇塞,这么多人,阿笑魅力不小哦!”

“你取笑我,看我回头不让伯母也给你办一场。”

“你让办就办?我母亲才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呢!”

姑娘们逗笑着,宁姒则靠着窗,望着衙门方向过来的路口。

既然请了知府大人前来观礼,还没开始,就证明许大人还没到。

也是怪事,绸缎庄小姐抛绣球招亲,请朝廷命官来观礼,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想着,一顶四人轿出现在路口。不用衙差开道,众人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胖乎乎的地主老财上前相迎,想必他就是绸缎庄的掌柜,陈小姐的父亲。

压轿,衙差上前撩起轿帘。

宁珠在耳边聒噪不停:“快看快看,是许大人。”

第47章 般配

宁姒盯着轿子,无意识的拿指甲抠着窗沿。

等人出了轿子,露出庐山真面目,宁姒猛地抓住宁珠手腕。

“这……这是许大人?”

“是啊!”陈笑回答。

“哎哟,三姐姐,疼!”宁珠费力掰开她的手。

意识到自己失态,宁姒连声抱歉,又继续抠窗沿。

这才是许大人,许大人是长这样的呀!

宁姒兴奋不已,挥起狼牙棒把脑海中预想的油腻大叔打倒在地。

楼下多人簇拥的男子,年纪最多不过而立。身形颀长,穿一身靛蓝常服,领口袖口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锦冠束发,是很普通的文士装扮。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神明爽俊,雅量非凡。

也许是宁姒的目光太炙热,许大人往楼上看了一眼。

明明有窗户遮挡,姑娘们还是吓得连往后躲,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做贼心虚。

宁姒终于放心了。

没想到传说中的许大人是这个样子的,往宁溪跟前一站,简直就是金童玉女,堪称郎才女貌的典范。

只是宁家有个破规矩,男不入仕,女不嫁官。想要撮合这桩美事,她还得多费些脑筋才行。

绸缎庄位于丁字路口,斜对面是一家茶楼,二层有外延的廊台。

陈掌柜将许大人领到廊台就坐,伺候着茶点,再返回女儿身边。

父女俩在后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听见陈小姐娇羞带臊的叫了一声爹。

宁姒看着离这边不足两丈远的茶楼廊台,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楼下众人开始躁动,让小姐赶紧出来露面。

按照流程,露完面就该正式抛绣球招婿。

宁姒揉着眉心,拉了拉宁珠的衣袖:“小五,我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三姐姐?”

楼下闹得欢,宁珠看得起劲,但听到宁姒的话,还是瞬间紧张起来,连问要不要回家。

没想到宁珠会因为她身体不适,毫不犹豫放弃这个大热闹,宁姒心底不禁涌起一阵暖意。

“不用,就是闷得很。要不这样,我去对面茶楼坐坐,结束了你来找我。”

宁珠二话不说搀起她就走:“我同你过去。”

“不用,就几步路。再说这招婿是大事,你要不跟这儿陪着,陈小姐岂不恼你?”

恰在此时,陈笑向宁珠招手:“阿珠,快过来。”

宁珠犹豫不决,宁姒直接把她往那边推:“快去吧!”

“那……三姐姐你慢点儿,一结束我就过来。”

“好。”

刚出绸缎庄,就听到陈掌柜在说开场白。宁姒加快步伐上楼,直接坐到许浩元对面。

“许大人,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

宁溪带着阿锦,在街上闲逛。

“离约定的时辰还早着呢,小姐这么早出来做什么?”

阿锦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明天是小姒的生辰,我想挑个东西送给她,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宁溪走进一家金饰店,拿起一支红玛瑙发簪,问阿锦:“这个好不好看?”

“小姐啊!”阿锦夺过发簪放下,拉着她离开金饰店。“这几年你往三小姐那儿送的首饰还少吗?咱们流香园的好东西都在她那儿,这样还不够吗?”

宁溪嗔怪:“瞧你这话说的,在三小姐那里,不还是流香园的东西?”

说着又走到脂粉摊,拿起一盒胭脂,沾到手背上抹开。

“送胭脂会不会显得我太小气了?你看这个颜色怎么样?”

“胭脂倒还行。”阿锦表示赞同。

自打三小姐恢复正常之后,就再没穿过以前那些素色衣裙,一天天的光挑亮丽好看的穿。

可见小姑娘知道爱美了,送胭脂应该能合她的心意。

“那就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部包起来。”

不知道宁姒会喜欢哪个颜色,宁溪一连选了三盒胭脂。

拿好东西,又继续往前逛。

“小姐还要买什么?”

“送小姒的生辰礼啊!”

“不是有胭脂了吗?”

“哪能光送胭脂就成了?这是小姒过的第一个生辰,得隆重隆重再隆重。”

阿锦瘪嘴:“亏得小姐为三小姐的生辰如此费心,可三小姐……”

“三小姐怎么了?”

宁溪看着摊子上的小玩意儿,寻思要不要买个鸡毛毽回去玩。

“我感觉,三小姐跟小姐没以前那么亲近了。”

宁溪挑选着毽子:“怎么感觉出来的?”

“小姐没发现吗?自从三小姐撞了柱子,就再没听她叫过一声姐姐。以前虽说避人,但隔三差五的,还能听到她叫你。”

宁溪顺着毽子上的鸡毛,突然用力过猛,把鸡毛从毽托上拔了下来。

小贩面色一沉,嚷嚷起来。两人最后花了钱,买了个破毽子离开。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察觉到宁溪的反常,阿锦赶紧自我反省。

她和侍香不一样,性子直,心思也没那么细,常常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多了嘴。

宁溪摇头,笑带苦涩:“没有。走,再去前面看看。”

……

知府大人十分亲民,向来没什么官架子。出了衙门,身边只带着一个随侍。

虽说这是陈掌柜为他设的专座,但宁姒既已坐下,就没有轰人走的道理。

加上因为绸缎庄抛绣球,来看热闹的人把茶馆坐了个满满当当,想来也是没空位,这位姑娘才会坐过来。

再是亲民,毕竟官民有别。一般情况下,老百姓也没胆子主动与知府同桌。

许浩元的目光落到宁姒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这位姑娘,似乎有些特别。

宁姒给自己倒了杯茶,浅啜一口,自我介绍:“我叫宁姒。”

宁姒?

许浩元差点惊得站起来:“你是溪儿的……”

惊觉不妥,又立马改口:“你是宁家三小姐?”

宁姒佯装惊讶:“我有长达六年之久未出过宅子,许大人居然知道我。”

“这……因为,我与令姐……”

许浩元不知道该怎么说。宁溪明确表示过不想让宁姒知道他们的关系,于是最后只能托辞说和宁溪是朋友。

“仅仅是朋友?”宁姒挑眉,话中带着明显的怀疑。

许浩元静默不语。

如果猜得不错,这个宁三小姐,是专程过来找他的。与其被她牵着鼻子走,不如静观其变。

宁姒拿起一块茶点咬一小口,状似随意的问:“不知道许大人所谓的那位朋友,知不知道你今天来抢绣球?”

第48章 落空

许浩元失笑:“三小姐误会了,我只是受陈掌柜之邀过来观礼,并非是要参与抢绣球。”

“是吗?那我且问大人,若是那绣球‘不小心’落到大人怀里,这门亲事,大人认是不认?”

宁姒吃着茶点,说得极其随意。

对面,陈小姐凭窗而立,身段婀娜,面容清丽,引楼下众人欢呼雀跃。

许浩元扫去一眼,发现陈小姐的目光三不五时飘向这边,似有深意。

许浩元端起茶杯,思量起来。

下渡村有一座石桥,乃村民进出的必经之路。年久失修,暗藏隐患。

他得知此事,召集城中乡绅富贾募捐银资,重修危桥。

织锦绸缎庄陈掌柜豪掷白银五千两,用以筑桥,唯一要求是让他到女儿的招婿现场观礼。

想来陈掌柜的用意是以知府大人的名头吸引更多青年才俊前来,许浩元甚至不曾考虑,便欣然应下。

此时经宁姒一提,再看陈掌柜安排的这个观礼座位,许浩元才后知后觉。

抛绣球招婿,众目睽睽。若是绣球真到了他手里,这门亲事就由不得他不认。执意推拒,拂了陈家的脸面,最后恐怕会害了陈家小姐。

女儿家最重名声,得绣球而不认亲,这等侮辱,以死明志也不足为奇。

可他又不能中途离开。

七尺男儿,言出必践。

“流光。”

许浩元召来侍童,耳语几句,再继续喝茶。

陈家小姐已经拿起绣球,气氛推至高潮。楼下人潮随着绣球的方位而移动,宁姒惊叹居然没有发生踩踏事件。

在二层喝茶的人围过来,趴在护栏上高喊:“陈小姐,这里,扔这里来。”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楼上有八成的人都是陈掌柜安排的。只要他们抢到绣球,一定会二话不说塞到许浩元怀里。

宁姒好整以暇。

她倒想看看许大人会如何应对。又或者,他早就知道陈家的意图,并有心上门当人家的乘龙快婿。

毕竟,看绸缎庄这规格,足可见陈家家底有多殷实。

小四飘出来,缠在宁姒手臂上。

“主人,大小姐来了。”

宁姒环顾楼下,果然看到宁溪和阿锦往这边走来。

“真巧,大人的朋友也来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宁姒挤到护栏边冲楼下招手:“这里。”

……

看到宁姒,宁溪笑着回应。沿梯上楼,又看到许浩元和她坐在一起,笑容陡然一僵。

浩元,他怎么会和小姒……

宁溪敛尽情绪,这才走过去:“怎么就你一个,小五呢?还有喜宝……”

宁姒打断她:“不先同许大人见礼吗?人家该说宁家小姐没规矩了。”

“这……”

“我与大小姐乃故交好友,不用多礼。”

许浩元站起来,装模作样的邀宁溪落座。

宁珠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呀,大姐姐也来了。”

陈小姐捧着绣球,眸光一沉。

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再看许大人,他正在喝茶,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雅之气,让人倾慕不已。

陈笑紧张的将绣球按了又按,最后几乎是对准对面的廊台,奋力将绣球丢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旋转翻滚的大红绣球上。廊台栏杆上的人做好了捞抢的准备,下面的人望眼欲穿,奈何手短不及。

空气仿佛被凝固,众人屏息凝神,万籁俱寂。

绣球运行的轨迹几乎没有弧度,就这样直直飞向廊台。

只要绣球飞到廊台,事情就成了。陈家父女的笑容几乎就要从脸上漾开,却见绣球突然更改轨迹,往下坠落。

廊台上的人捞了个空。

绣球垂直下落,没入人潮。犹如巨石入海,激起滔天巨浪,楼下一片沸腾,开始激烈的争抢。

陈家父女很久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会这样……明明,绣球已经往廊台飞去,怎么会在空中突然转向?

楼下为了争抢绣球,各自拼尽全力,甚至大打出手。宁姒打着呵欠,已经没了看热闹的兴致。

“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看。”

“小姒,等我一起。”宁溪说着就要跟她一起走。

宁姒闻言,又折回来:“对了,一会儿小五会过来,就说我先回去了。”

再把宁溪推回去,按到座位上:“你呢,就坐这儿看戏,回头告诉我谁家公子喜得良缘,我可是很好奇的哟!”

说完,又向许浩元抛去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挥挥手,独自下楼。

“这丫头……”

许浩元给她倒上茶:“就坐会儿吧!”

……

廊台上的人都跑到楼下抢绣球去了,阿锦和流光自觉退下,留许浩元和宁溪对坐。

他们今天本来就约好要见面,所以宁溪昨天才会拒绝宁姒跟她一起出门。没想到最后误打误撞,三个人居然碰到一起。

“我们的事,你没跟三小姐说过?”

宁溪点头:“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她都知道?”许浩元皱眉。

他几乎可以断定,三小姐对他们的事情知情。要不然她怎么会问,宁溪知不知道他来抢绣球这样的话。

宁溪也有这种感觉,但她确实没有对宁姒说起过。

倒是之前,宁姒曾在她面前提起过知府许大人。但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提了几句,连打听都算不上。

“三小姐聪慧机敏,恐怕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瞒着她了。与其让她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还不如直接跟她说了,免得姊妹之间生嫌隙。”

许浩元诚心建议,但多少包含一些私心。

他不想再偷偷摸摸的了。他想娶她,只要她点头,他现在就可以登门提亲。

就算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至少,让她最亲的妹妹知道也好。

许浩元想起十年前的中元灯会。

他十六,她十岁。一个是寒门孀孤,一个是大家闺秀。

为谋生计,他做了各种各样的花灯,挂在街边售卖。灯上有字谜,猜中者将灯拿走,分文不取,猜不中者,须购买花灯一盏。

本来就是做生意的噱头,灯谜自然不简单。可这个十岁的小姑娘,一口气猜中他十余个灯谜。

花灯多得实在拿不了,就开始送给来往的孩子。

愿赌服输,在佩服小姑娘才学的同时,他也在为自己赔出去的花灯默默拘了一把辛酸泪。

却没想到,最后收摊时,一个花灯下压着银子。

灯上有字,大致赔罪云云。

再见到她,是在她父母出殡的时候。披麻戴孝的姑娘,哭得两眼红肿,让人心疼。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宁家小姐。

再后来,他到宁家还银子。一来二去,逐渐亲近,从孩提时代到豆蔻年华,从寒门孀孤到金榜题名。

他们曾陪对方度过最艰难的日子,如今守得云开,他想和她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第49章 生辰

宁姒一个人慢悠悠的走回家,脑子里琢磨着该怎么成全宁溪和许浩元。

也不知道宁家祖宗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居然立下那样的家规。男不入仕也就算了,竟连女的都不能嫁进官家,当官的要吃人还是怎么着?

宁姒盘算着,先去求求老太爷。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宁溪,而且严格说起来,宁溪是长房唯一的后人,为了她的幸福,老太爷应该会成全……吧?

打定主意,宁姒脚步加快。路上遇到被甩掉的丫鬟仆妇,告知了宁珠所在,便与喜宝一同回了流香园。

希望小五别怪她不仗义。

像陈笑那种在终身大事上都可以耍手段的人,早晚也会算计到小五头上。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侍香迎出来:“大小姐没回来吗?”

宁姒笑得意味深长:“她忙着呢,估计用过饭才会回来吧!”

约个会要是连饭都不吃一顿,这个许浩元就太不懂事了。

侍香问中饭要吃什么,宁姒一边答一边回到房间,伸手往枕头下一摸。

“咦?”书呢?

喜宝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小姐怎么了?”

“看见一本书了吗?我放枕头下的。”

宁姒将枕头扔到床尾,又抖开叠好的被子,就差把床拆了。

“我铺床的时候没看到啊,是什么书?要不我上街再给你买一本?”

“……”能买她就不着急了。

小四的声音传来:“主人,屋子里有生人味。”

宁姒停下动作,出去问候厅丫鬟:“今天上午谁进过我房间?”

丫鬟惊惶摇头:“没有,没有人进去过。”

三小姐三令五申,未得她允许,绝对不能进她的房间。除非不怕死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才敢明知故犯。

宁姒突然觉得自己变笨了。既然小四闻到味道,让她跟着味道去找不就好了?

而且,她心里一开始就有怀疑对象。

一人一灵分头行动。

宁姒前往齐寿堂,去找老太爷。

老太爷站在廊下,吹着口哨逗弄笼子里的画眉。看见宁姒过来,状似无意的走向空无一人的花架。

宁姒跟过去,开门见山:“祖父,你给我的书被人偷了。”

“谁偷的?”老太爷捻着胡子,并不意外。

宁姒压低了声音:“我怀疑是二叔。”

“既然怀疑,那就想办法去证实,再把书找回来,跑我这里来有什么用?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孙女不敢劳烦祖父,定当自己处理,不过……”

宁姒搓着手,装作难以启齿的样子。

“怎么?”

老太爷被她的反应勾起好奇心。扭扭捏捏的,可不像她的风格。

“孙女有个不情之请。要是我没花到三天就找到玄机阁,我不要祖父回答问题,而是希望祖父能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居然跟他谈条件。

老太爷又走到廊下去逗鸟:“你已经只剩两天半了。”

宁姒成竹在胸:“用不了这么久的。”

……

书果然是被二老爷的人拿走了。

但是这本《隐阵》好像并不是二老爷想要的东西,听小四说,他只是草草翻阅了两下,就随手扔到书架上。

当天晚上宁姒就把书偷了回来。

挑灯夜战,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参破书中玄机,找到隐藏的玄机阁。

正如书名,整本书通篇在讲如何运用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通过特殊方位的摆放,设立阵法,再经灵力催动,将阵中之物隐藏起来。

书上说,只要催动的灵力足够充沛,可以藏起一座城,甚至是一个国家。

这种阵法,到了末法世界已经成为传说。如今亲眼见识了隐阵中的玄机阁,宁姒才意识到灵术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只余留了沧海一粟。

又或许,在末法世界,由于人类的过度消耗和开发,天地灵力所剩无几,很多灵术已经无人可催动。

越是强大的灵术,耗费灵力越多,就越先被淘汰。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最后留下来的,都是皮毛。

宁姒很是好奇,在灵力充沛的现在,灵术的巅峰世界是什么样的。

……

精神果然无法驾驭肉体,书页盖脸,宁姒就这样睡着了。

她对阵法一窍不通,虽然会看乾坤八卦方位,但也只是能勉强看懂书里的内容。要想学以致用,别说三天,就是三年也够呛。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找到玄机阁。

第二天,宁姒先去齐寿堂,约了老太爷当夜子时玄机阁门前见。然后跑到齐寿堂后面的大花园,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中途还爬了树,被树枝勾住裙摆扯了个大窟窿。

回到流香园,饭菜刚好上桌。

宁姒也是饿了,衣服都没换,先坐下吃饭。

桌上摆满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远远多于平日的菜量。而且看起来,不像是王嬷嬷的手艺。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菜,吃得了吗?”

“吃不了,所以叫大家一块儿吃啊!”

宁溪招呼侍香、阿锦、喜宝和王嬷嬷入座,六人围坐,比平时热闹多了。

宁三小姐已经有六年没过过生辰,宅子里的其他人早就忘了这回事。想来宁姒也不会想要叔伯婶子来给自己贺诞,宁溪便一个也没知会。

有小丫鬟端来一碗面放到宁姒面前。

是她爱吃的肉末笋干面,汤里还卧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

宁姒一下子明白过来。

三月二十,是春分,宁三小姐的生日。

真巧,春分之日,也是她和宁相的生日。

也是她和宁相的忌日。

“小姒。”宁溪拉过她的手,套上一个白玉镯子。

白璧无瑕,温润光滑。

宁溪的声线有些微颤:“过了今天,你就十四岁了。我的小姒,长成大姑娘了。”

“……谢谢!”

王嬷嬷泪眼婆娑:“总算熬出头了,咱们两位小姐……”

哽咽失声,说不出后话来。

“今天是三小姐生辰,都高兴点儿。来来来,大家举杯,祝三小姐长命百岁。”

侍香站起来调节气氛。

喝过一轮,染上酒香,大家暂弃主仆之别,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祝酒祝诞,吉祥话说了一轮又一轮。

宁姒把长寿面吃得干干净净,就连最不喜欢的煮鸡蛋也一并吃了。

听她们说,今天这一桌子菜都是宁溪做的,天还没亮就开始忙活。

宁姒很是捧场,样样都尝过。直到撑出怀胎四月的‘孕肚’,实在咽不下了,这才搁下筷子。

一餐饭吃了整一个时辰才结束。大家都喝得不少,散席后各自回房歇着去。

宁姒回到房间,看到未留寸余空闲的桌子,才知道除了镯子,宁溪还给她买了胭脂水粉,珠钗步摇,紫檀妆奁,印花锦缎,以及过水熏香的新衣。

这个傻姑娘,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宁姒,却还是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她手上。

第50章 颠覆

当夜子时,宁老太爷来到玄机阁,看到宁姒坐在门前嗑瓜子,瓜子皮铺了一地。

没想到她真的做到了,老太爷稍微愣神,把震惊掩去。

他把《隐阵》交给宁姒,是为了试探这丫头在灵术上是否有可塑性。却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能破解玄机阁的隐阵。

“祖父。”宁姒拍着手迎上来:“我找到啦,咱们之前说好的……”

要答应她一件事。

老太爷信步入内:“你说。”

“那我可就说了,我……”

宁姒突然顿住,感觉只是让老太爷点头同意宁溪和许浩元的事没什么大用,于是推翻之前的想法,临时改口。

“咱们家大小姐和知府大人许浩元两心相悦情投意合,我希望祖父能助他们结成百年之好。”

老太爷上到三楼,坐在书案前的圈椅里打呵欠:“你该知道,宁家有家规,男不入仕,女不嫁官。”

“我知道啊,可是早上孙女跟您更改约定的时候,您并没有说不可以悖逆家规。”

宁姒开始钻空子,铁了心要把老太爷拉下水。

只要能让宁溪嫁得良婿,脱离宁家,美满一生,过往种种,她可以既往不咎。

包括水沉木困灵,惑心咒,以及宁家长房二位的死因。

宁姒几乎已经认定,大老爷和夫人的死,与宁家现在这几位脱不了干系。

不过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溪儿的意思?”

“这您就别管了,按照约定,您助我把这件事办成就行。”

宁姒双手撑在桌案上,与老太爷对视良久,目光坦诚,态度坚决。

“我总得确认一下,溪儿和那位许大人,是不是真的两情相悦。”

“这个简单。”

宁姒直起身,在桌案上留下两个纹理分明的手掌印。

“待许大人上门提亲之时,祖父先表示赞同,再看大小姐的反应,便知孙女所言是真是假。倘若她有不愿,祖父大可以家规为由,拒了这门亲事。”

“你怎么知道许大人会上门提亲?”

宁姒有些得意:“总之,他一定会来的。”

……

老太爷全程没说过反对,宁姒便当他答应了。

搞定宁家这群顽固的艰巨任务,就交给老太爷,她的任务是说动许浩元,让他上门提亲。

但这都是明天的事,今晚她的重点,是这个玄机阁。

宁姒粗略看过去,发现玄机阁的藏书都与灵术有关。

“祖父,这玄机阁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啊?莫非二叔费尽心机,最终目的就是这玄机阁?”

老太爷懒洋洋的瘫在圈椅上,哈欠一个接一个。

“你倒是聪明。我且问你,你想学灵术吗?”

“当然。”宁姒不假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在以前,她的回答一定是否定的。

各种口诀咒语手印,繁杂且枯燥,加之她从没想过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学而无用,又何苦去受那份罪?

现在不一样。

自从在明岩湖对茂先生的结界一筹莫展,她就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灵术比之末法世界强盛得多。身怀灵术的高人比比皆是,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动起手来,分分钟就能把她弄死。

这具身体又弱,武力很难发挥出来。要想变得强大,学习灵术是她最好的选择。

如今,没有老爸和姐姐的庇护,她只有靠自己。更何况她答应过宁三小姐,要护得宁溪周全。

“我看你在灵术上颇有天赋,既然想学,就常来这里看看书。”

老太爷漫不经心的说完,下楼回去睡觉。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一直觉得疲累,提不起精神。

就这样?自学啊?

宁姒追上去:“祖父不教我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现在已经入了门,还要我做什么?”

“可是这么多书,从哪儿开始看起啊?”

“想看哪个看哪个。”

老太爷摆摆手,身影融入浓浓夜色。

“我……好吧!”

宁姒接受现实,转身面对耸立身前的玄机阁,以及全部倒下来能压死十个她的书山。

……

革命靠自觉。

宁姒返回三楼,窝在圈椅里,随便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

觉得没什么意思,随手扔在桌上,打算起身另外找一本。视线无意扫过桌案,发现前方有个不起眼的小暗格。

天长日久,虫子将暗格表面蛀出密密麻麻的虫洞,这才得以被她发现。

宁姒尝试用蛮力把暗格抽出来,却以失败告终。经过一番摸索,总算找到机关将暗格打开。

暗格里放着一本发黄的书册。年代久远,纸张干硬变脆,仿佛稍微用点力就会将其揉碎成渣。

书皮上有四个字:修灵图谱。

时间总是会为事物添上附加价值,越是古老的东西,其价值也会成倍递增。

书里的内容还一点没看,宁姒的心就已经噗通狂跳,仿佛挖到了惊天大宝藏。

把书放在桌面上,其小心程度不亚于对待一块价值连城的豆腐。好在,这书看起来很脆弱,实际比豆腐要好上一点。

深呼吸,再轻轻翻开书页。

前有序言,大概是介绍修习灵术的几大派别。

书上介绍,修习灵术共有四大派别,亦称四脉。分别是御灵一脉、辅灵一脉、湮灵一脉,修灵一脉。

四脉,其实就是四种不同的修习方式。

御灵,以驾驭驯服灵物为主,比如共生契,应该算是御灵。辅灵,意在对灵物的塑造提升,人反而是辅助。湮灵比较残忍,是汲取灵物的灵力归为己用,等同于屠灵。

宁姒想到明岩湖桥上,茂先生那个图阵,应该就属于湮灵一脉。

至于这个修灵一脉,序言只说是四大脉法之首。一旦修成,可超脱生死,以一己之力撼动天地。

这种夸夸其谈,宁姒才不会相信。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谁家不都说自己的东西好?兴许湮灵一脉的序言上还写着,只要把世间上的灵物全部干掉,天地灵气尽归一人所有,这人就能天下无敌了呢。

带着几分戏谑,宁姒继续往后翻。原本的玩笑心态荡然无存,神色也愈发凝重。

她花了一个晚上,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书上道尽修灵之法,却是极其玄妙,字字珠玑。粗略翻阅,似懂非懂,若是逐字精读,反倒觉得一窍不通。

但这并不影响宁姒推开新世界的大门,至少介绍修灵一脉的内容还勉强能看懂。

书上说,只有修灵一脉,方为灵术正统。既囊括其他三脉的精髓,又从本质上区别开来。

修灵得成,可以做到人灵一体,化形于无,超脱万象。而灵物的生命周期远大于人,既成一体,人的寿命便能极大限度的延长。

虽不及长生,多活个几十上百年,却是不成问题。

居然还能这样操作。宁姒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灵术的认知实在太片面、太肤浅了。

第51章 爆发

天快亮了,再不回流香园,宁溪发现她不在又该着急了。

宁姒把《修灵图谱》放回暗格,即将关上时又觉得不妥。万一宁老太爷什么时候想起来,把书拿走可怎么整?

换个地方藏吧,又觉得不稳当,思来想去,她决定把书带出去。

手抄一份,再把原件还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用手绢把书包好,妥帖的放在胸前,再下楼锁门。

站在玄机阁门口,宁姒伸着懒腰,打量晨雾笼罩中的小楼。

真是神奇啊,居然能把实实在在的东西给隐去,却又可以按照特定的规律找出路径连通两个世界。

遗憾的是,她还没学会这一项技能。

不过没关系,不知道怎么设,知道怎么破也行!

宁姒撸起袖子,开始爬上爬下到处翻找。

找什么?找阵眼。

如此玄妙的阵法,区区三天就想研究透,那得多有天赋?宁姒自问没那个本事,所以她在研读那本《隐阵》时,着重研究了一下如何撤阵。

想比之下,撤阵就显得简单多了。只需要找到阵眼,把压在阵眼上携带灵力催动阵法的灵器拿开,阵法自然消除。

她就是这么进来的。

先找到阵眼,撤阵之后进入阵法范围,再把灵器放到阵眼上即可。

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个隐阵就在齐寿堂后面的大花园,这还得归功于宁老夫人钟爱的晚春花。

宁府只有一丛晚春花,就在宁老夫人寝居后窗下。那扇窗正对着大花园,那么浓的香味,她想不知道都难。

而像这种压阵的灵器,灵力极为充沛。只要在大花园搜索一通,通过灵力感知,很快就能找到压阵的灵器。

出去也是同理,唯一麻烦的是阵眼随时在变动,撤阵后再启动又无法依靠灵力感知,所以她着重研究了一下怎么找阵眼。

苦心人,天不负,这项技能她已经完全掌握。像玄机阁这个隐阵,要找出阵眼最多也就三五分钟。

想想就好笑,宁老太爷居然说她有天赋。如果让他知道她是如何进的隐阵,应该会气得吐血吧!

不过,能在两天内获得精准迅速找阵眼这一技能,应该说明她还是有天赋的吧!

而且,她实际花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

凭借灵力感知,宁姒爬上一棵香椿树,伸手往树洞一掏,摸出一支玉簪来。

带着玉簪跃至地面,周围景物骤变,齐寿堂显现出来。

宁姒慢慢后退,推算阵眼的方位,很快将目标锁定在巽位的一块石头上。

下一步,只需要将玉簪放到石头下,就大功告成了。

宁姒朝石头走过去,耳朵突然捕捉到一声异响,她的心随之一沉。

“三丫头,真是辛苦你了。”

是二老爷的声音。

……

二老爷甚至没有问她拿钥匙,就直接叫人破开玄机阁的大门。

经过一番激烈打斗的宁姒被绑在树上,催动阵法的玉簪已经到了二老爷手里。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真是我的好侄女。”

二老爷得意大笑,一甩衣袖进入玄机阁。

宁姒忿忿咬牙,用力挣了两下,绳子却未见丝毫松动。

大意了,她早猜出来二老爷的目标是玄机阁,而且他会运用铜钱加持让水沉木困灵,又怎么会意识不到《隐阵》这本书的重要性而随手扔在一旁?

他分明就是故意让她把书偷走,再放线钓鱼。

如果她运用正确的入阵之法,说不定能和初入玄机阁那晚一样,把跟在后面的尾巴甩掉。只可惜她的注意力都在和老太爷的约定上,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投机取巧,结果让二老爷钻了空子。

也不知道二老爷进玄机阁究竟目的何在,但既然老太爷不许,想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得尽快通知老太爷才行,可这绳子……当她是牲口呢?居然绑这么紧。

挣扎良久终是徒劳,宁姒急得直跺脚。好在老天助她,很快小四寻来。

“主人,大小姐正找你呢!”

“没见我绑着呢嘛!”

“我给你松绑。”

“啊不不不,不松。”

宁姒叫住小四,偷偷瞟了眼不远处二老爷带来的人。

实力相差悬殊,她打不过他,就算松了绑也不见得能逃掉。

“你快去叫老太爷过来,立刻马上。”

“啊?”叫老太爷过来,岂不是要显形?

小四打心底里拒绝在主人之外的任何灵士面前显形,明岩湖的阴影还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啊个屁,快去。”

再晚天就大亮了,让其他人看到大花园里凭空出现一栋小楼,不闹翻了天才怪!

最主要的是,宁溪不要找来这里,千万不要。

……

宁姒最不愿意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宁溪提着裙摆跑过来,像一只护仔的小母鸡。

二老爷的人冲过来阻止宁溪为她松绑,最后跟阿锦缠斗在一起。

看不出来,阿锦还真有两下子。

“到底怎么回事?这楼……”宁溪望着玄机阁,扶住宁姒肩膀的手垂落下去。

显然,玄机阁的出现比宁姒被绑在树上还要让她震撼。

宁姒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情况太复杂,有心解释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二老爷从玄机阁里出来,看也没看宁姒一眼。脚步飞快,衣角都带着风。

小四飘来:“主人,老太爷快不行了。”

“怎么可能?”宁姒没忍住惊呼出声。

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

宁溪茫然而惊恐的望着她:“什么?”

“你回园子去,等我回来跟你解释。”

顾不上多言,宁姒狂奔至齐寿堂,看见老夫人跪在佛前诵经,仿佛对周遭发生的异事全然不知。

脚还没跨进老太爷的房间,就听到二老爷嘶哑的咆哮。

“说,你把东西放哪儿去了?快说。”

二老爷揪着老太爷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声嘶力竭,目眦尽裂,然而老人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剩胸口还在微弱起伏。

“宁荣,你疯了?”

宁姒冲上去把他拉开,极度气愤之下直呼其名。

身为人子,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年近古稀的老父亲?

二老爷愣了半晌,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宁姒身上。

他步步逼近,浑身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危险气息。双目猩红,如同着魔一般迷了心智。

宁姒握紧拳头,丹田聚气。

果然,绝大多数情况下,暴力是最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

然而,宁姒还没有动手,就看到二老爷身子陡然一僵,往后倒去。

第52章 大乱

宁姒看到手里拿着棍子,故作镇定,实际浑身发抖的老夫人。

身形摇摇欲坠,幸好柳妈妈及时跑进来扶住她。

宁姒腕间一紧,低头见是老太爷在拽她的手。

“你中毒了?”

老太爷眼周发青,嘴唇发紫,颈项额头青筋暴起,是很典型的中毒之像。

可是,怎么会中毒呢?明明昨晚都还好好的。

老太爷虚弱摇头,艰难开口:“烧……烧了,玄机……”

“烧了玄机阁?”

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捏得宁姒手腕生疼。

“去,现在……”

青筋染上暗影,仿佛就要爆出来。瞳孔外扩,清晰倒映出宁姒的手足无措。接着,老太爷的身体剧烈抖了抖,眸光涣散,失了焦距。

宁姒知道,人已经去了,然而扣在她腕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且接二连三,还没接受上一波,新的冲击又席卷而来。

宁姒愣在床前,视线扫过已经没了呼吸的老太爷,晕倒在地的二老爷,由柳妈妈搀扶着的老夫人,最后又回到床边,定格在凭空出现的灰影上。

已经变成丧灵的老太爷冲她吼:“还不快去?”

“……哦哦!”

宁姒迟钝的做出反应,绕过二老爷,撒丫子往大花园跑去。

天已大亮,玄机阁前围满丫鬟仆妇小厮家丁。

一夜之间凭空出现一座楼,这可比三小姐好了疯病、老太爷死而复生轰动得多。

其他宁家成员闻讯赶来,站在外围远远观看。

宁轩闹着要进去看看,被四夫人打了屁股,抱着宁珠的大腿哭鼻子。宁珠则拽着二哥宁言的衣袖,目光在自家母亲和二夫人身上来回。

三姑子站在另一边,挨着林璋,面露不安。

不见宁溪,应该是回流香园了。

“你干什么?还不快去?一会儿老二醒了,就烧不成了。”

见宁姒突然驻足不前,变成阴灵的老太爷绕着她飘来飘去进行催促。

宁姒打量着现在的老太爷,愈发觉得他比活着的时候还更让人讨厌。

现在的她已经镇定下来,开始盘算怎样做才对自己最有利。

她明知故问:“你想让我烧了玄机阁?”

“废话。”

“可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

老太爷一时接不上来。

是啊,凭什么,难不成就凭他是祖父?

这丫头要是会认这个说法,就不会在他急得火烧眉毛的时候故意拖延。

“你想怎么样?”

“忙完之后,我要知道所有的事情。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

此时不提条件,更待何时?

……

二老爷随时可能醒来,老太爷根本没得选择。

宁姒跑回流香园,叫上一干仆妇,拿的拿油,抱的抱酒。再回到玄机阁,把一层里外浇了个透。

没有人上前阻止,就连二老爷的人也只是象征性拦了两下。

这栋楼凭空出现,本身就透着诡异,说不定有什么妨害,一把火烧了也好。

流香园的人则是纯粹的听大小姐的话,多年主仆,都相信大小姐不会害她们。

至于宁溪,虽然她并不知道宁姒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既然宁姒坚持,她就只能支持。

二老爷一醒就赶了过来,看到的是被熊熊烈火吞噬的玄机阁,以及浪潮般涌来的阵阵灼热。

火光映照着宁姒飞舞的亮丽黄裙,像一只翩然展翅的蝴蝶。她将火把甩进火海,轻描淡写道:“你来晚了。”

不得不说,这句话真是超有格调。短短四个字,加上平淡随意的语气,就能渲染出无尽的得意和狂妄。

“玄机阁,我的玄机阁!救火,快救火啊!”二老爷高喊着,发疯似的朝火海扑去。

油酒助燃,火舌迅速窜到二层。加上年代久远的木楼和数量惊人的书册都是易燃物,火势根本无法控制。

不把整栋楼烧个精光,火是不会灭的。好在是开阔处的独立小楼,不用担心威胁到其他房屋。

宁姒叫上宁溪,回流香园去。

身后,宁言和一众家丁拽住发狂的二老爷,隐约可听到二夫人的低泣。

除了热烈燃烧,居然就没有其他声音了,连句议论都没有。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宁家将彻底天下大乱。

……

宁老太爷跟着飘回流香园。

“你要小心了,老二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宁姒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她得在二老爷反应过来之前跑路。

阿锦推门进来:“好了吗?”

“好了,走。”

将包袱往肩上一挂,二人夺门而出,却在廊下猛然驻足。

院子里,宁言带着一群健仆静候在此。在他旁边,是被抓起来的宁溪、侍香和喜宝。

喜宝这个笨蛋,明明让她在门口把风的,人都被抓了居然也不知道出声示警。

宁言上前,神情复杂:“小姒,父亲要见你。”

宁姒本能的往后退步:“不见。”

“见不见,已经由不得你了。你不交出宗秘,父亲是不会放过你的。”

宁言自认为是在好言相劝,他哪里知道,宁姒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宗秘,老太爷也从没跟她提过。

虽然她可能大概能猜到宗秘是什么。

宁姒语带恳求:“我不知道什么宗秘。二哥,放过我,放我们走。”

宁言摇头。

他做不到违逆父亲,也不可以违逆父亲。

僵持中,宁溪突然发声:“阿锦,带小姒走。”

此话一出,宁言立即示意上前拿人。

对方人多势众,纵是只会些三脚猫功夫,也让两人难以招架。

小四焦急的绕着她转圈:“主人,怎么办?”

老太爷也跑来瞎凑热闹:“完了完了,跑不掉了。”

“闭嘴。”

宁姒踢倒一个家丁,趁着空当狠狠瞪了老太爷一眼。

身子骨太弱,稍微活动一下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赶来的家丁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抓住。

二老爷现在正在气头上,天知道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后果。至于宁溪,她并未参与玄机阁一事,而且又是他亲侄女,想来应该不会加以为难。

斟酌之后,宁姒当机立断,捡起一根棍子,咬破指尖血点在上面。粉唇张合念出口诀,最后将棍子往空中一扔。

“小四,去。”

只听她一声娇喝,那棍子仿佛活过来一般,径直往一个个家丁脑门儿上敲去。

家丁们哪见过这等怪像?虽不至于被吓得屁滚尿流,却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宁姒瞅准机会,拉上阿锦穿廊过道,欲从后门逃离宁家。

老太爷飘在半空,给她指路。

“前面有人,左转。”

“右转右转,过垂花门。”

“调头,老二带着人来了。”

“凉亭没人,往那边跑。”

一路被围追堵截,加上老太爷的‘英明指路’,本打算从后门离开的宁姒被堵到大门——把守最严密的地方。

宁姒冲着天上:“被你害死了。”

二老爷带着人赶来,二话不说,直接下令:“抓住她。”

众家丁一拥而上,宁姒摆好应战架势,却在想要不要投个降认个怂。

混乱中,突然从屋顶飘来一个戏谑的声音:“三小姐,你可真是一点闲不得啊!”

第53章 互助

宁姒瞬间打消投降认怂的念头。

她冲屋顶招手:“阿虞!”

另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还有我。”

“阿鲁……哥哥。”宁姒惊喜之余,还不忘恶心他一下。

二老爷轻蔑一笑。

虽然不知道这丫头从哪儿找来的帮手,不过区区两个人,又有何惧?

二老爷的笑很快就僵在脸上,人数优势带来的自信瞬间被击得粉碎。

阿习凭一人之力从正门打进来,踢开满地打滚的护院,开出一条道。

“三小姐,我家主人请你吃饭。”

这简直是宁姒这辈子以及上辈子最最乐意去赴的饭局。

接人的马车就在外面,家丁护院涌到宅门外,马车跑远了才作势要追。

“行了。”

装样子有什么意义?而且有那三个人在,倾尽全府之力也未必能敌。

宁言带着宁溪过来:“父亲。”

二老爷点点头,盯着宁溪沉思片刻,继而放声大笑。

跑就跑了,有什么关系?只要有大姐儿在,还怕三丫头不回来?

……

马车停在高升客栈门前。

阿习领着宁姒去见季三。

季三靠在临街的窗口,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冷面如霜。

宁姒推门而入,看到他时有些许愣神。

身形颀长,高挑挺拔,白衣加身,愈发衬得人孤傲清冷。像是冰雪寒川祭出的一柄宝剑,危险而锋芒毕露,让人挪不开眼。

俊美在皮,看多了也会审美疲劳。冷傲在骨,则是时刻**。

阿习并未跟进来,将门关上守在门口。

宁姒自行入座倒水:“不是请我吃饭吗?饭呢?”

季三坐过来:“如果你想吃饭,我可以马上叫人送一桶来。”

宁姒不知道是自己表达有误,还是他理解能力有问题。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一旦她点头说想,很快她面前就会出现一桶饭。

真正意义的,一桶饭。

这个话题完全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唾沫是用来养牙的,不是用来瞎扯淡的。

“你不是送令牌回晋国吗?这么多天还没动身?”这办事效率也太低了,拖延癌了吧!

“有事未了。”

“哦!”好奇害死猫,她才不会问是什么事。

静默片刻,气氛有些尴尬。宁姒喝了口茶,五官立时皱成一团。

“这是什么?”这么苦,黄连吗?

“苦丁茶,味苦而涩,春尾尤甚。”

宁姒狂吐舌头:“毛病。”

那么多香茗不品,偏喝苦茶。这人自虐,鉴定完毕。

“上次合作很愉快,我想我们可以再合作一次。”

话题陡转,宁姒嘴角抽了抽。

这么简单粗暴的转换话题,真的不会觉得尴尬吗?

好在总算说到正事,也不用她绞尽脑汁的想怎么开口求助。

彼此合作,互惠互利,比单方面求助他人要好得多。

“怎么个合作法?”

宁姒正襟危坐,十指交扣置于桌面,摆出正经谈判架势。

“首先我得确定,你的灵术是否达到为我办事的级别。”他可没忘记在明岩湖,那个老翁曾说她灵术没到家。

季三品着苦丁茶,说着质疑他人能力的话,却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他真的只是在阐述一件事,而未携带一丝一毫的轻视。

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落在宁姒耳朵里,这话怎么听怎么不中听。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她当即拍案而起,嚷道:“什么事,说。不让你们见识一下本姑娘的实力,你们就不知道什么是卜灵师。”

很好!

季三那一弯薄唇几不可查的勾了勾:“有个人,我想从他身上知道点事。”

“你确定是人?”是人就用不上灵术了。

季三纠正:“应该是你们灵士所谓的,阴灵。”

……

合作关系迅速确立。

季三出人手帮忙救出宁溪,宁姒想办法找到阴灵,问出季三想知道的信息。

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宁姒的任务难度比季三大多了。可是没办法,除了这个连朋友都称不上的家伙,她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忙。

许浩元倒是有人手,可是想让他掺和宁家家事,成功说动的可能性不好确定。二来让他知道宁家的丑事,岂不等于揭宁溪的短?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综合种种,只有季三才是她最好的合作伙伴。

宁姒对阿习他们的办事能力还是很放心的。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就由阿锦领着他们三人,前往宁家‘偷人’。

季三独自带着宁姒穿街过巷,来到一处荒废的庭院。

“我听说,人死后变成阴灵,会在咽气的地方徘徊。”

宁姒搜索着庭院的每个角落:“是有这个说法,但也不尽然。执念强的,就会去到他挂念的人身边,或是有着特殊意义的某个地方。”

体通阴阳的好处在于,找阴灵和找人一样,直接用眼睛看就行。

转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看到,很明显不在这里。

“你要找的到底是谁?我见过吗?”得问问清楚,万一运气好在路上撞见了呢?

“见过,就是明岩湖的那个灵士。”

“哦,他呀!”好像叫什么茂先生。

宁姒有些好奇:“他是怎么死的?”

扛不住季三公子的酷刑,被弄死了?

……

宁家。

宁老夫人倒了床,也不知道是因为老太爷离世伤心过度,还是被一干不肖子孙给气的。

没有人来看她,所有人都被二老爷‘请’到莞清苑,说是商量给老太爷治丧。

一干人聚集在正厅,却只字未提治丧之事。

一个已经‘死’过的人,还治什么丧?

二老爷坐在主位,堂下依次是二夫人、三姑子、四老爷、四夫人、宁溪、宁言。

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宁家人。

“都是一家人,我就不废话了。今天叫大家来,是想对一些事做一下解释。”

没有人接话。

三姑子眼眶红肿,此时仍有泪光闪烁。四老爷鼻头发红,也是刚哭过。

二老爷自行往下说:“我做了这么多,并非为我一人。你们可以恨我,讨伐我,但是你们不能否认,我这么做,是为了所有的宁家子孙。”

像是希望有人附议,二老爷将目光投向发妻,二夫人却直接避开了。

他又转向四老爷:“老四,别人不懂,你该是能理解我的。重续灵根有多么重要,你是知道的。”

四老爷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声音极度嘶哑。

“所以,你给三丫头下咒,逼父亲现身。所以,你给父亲下毒,逼他说出宗秘所在?”

四老爷终于哭出声来:“二哥,那是我们的父亲,你这是大逆不道啊!”

第54章 寻阴

季三说,茂先生是被一个神秘人杀死的。

利爪掏心,当场殒命。

这事追究起来也不复杂。

焱铁令最开始是在淮安王的大公子李宣手里,他所代表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茂先生是李宣的人,如今令牌已在手,季三又想撬开他的嘴,挖出盗取令牌背后的意图。而茂先生在这个时候被人杀死,无非就是有人不想让他开口说话。

所以,季三需要有个灵士为他效力。

至于为什么找上宁姒,主要还是考虑到事关重大。既然她已经参与过寻回焱铁令,就不妨再出点力,也免得多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来。

唯一让季三拿不太准的,是宁姒的灵术。也不知道她是真有本事,还是只是想借他的人办自己的事。

宁姒让季三把她带到茂先生陈尸之处。

第一眼看到茂先生胸前那个裹满血痂的黑窟窿,她差点没尖叫出来。

好可怕的手段!

下手干脆利落,直取心脏。

“你去外面等我。”

季三依言出去。

术业有专攻,他对灵术一窍不通,还是交给行家来。

待门关上,宁姒望向一旁的灰影:“现在怎么办?”

老太爷的反应比白天迟钝了些,顿了顿才回答:“我给你演示一遍,看好了。”

掐诀念咒,手印十分复杂。好在宁姒的复制能力极强,老太爷演示两遍后,她依葫芦画瓢,学得像模像样。

然后是咒语。

宁姒学过最拗口的咒语就是渡灵咒,这寻阴咒的拗口程度简直和渡灵咒有得一拼。

季三在门外听到她念念有词,不时发出低咒,寻思着是不是该去找玄垠道长,而不是跟她在这里瞎耽误工夫。

只是玄垠那人,猾头得很,不好掌控。

算了,且让她试试看。

月上中天,季三突然感觉有一阵风从屋里吹出来。

怪了,屋里怎么会吹出风来?而且门还是闭着的。

宁姒开门出来:“走。”

季三跟着她,发现她一直盯着前方,似有什么东西在引路。

奈何他肉眼凡胎,什么都看不到。

包括趴在他背上的宁老太爷,以及前方引路的一缕红光。

“丫头,你可得抓点儿紧,时间不多,太久我可等不了。”

宁姒脱口而出:“我知道。”

静默一路,此番她突然开口,着实让季三吃惊不小。

季三望着她,用眼神询问。

宁姒视而不见,大步往前跑去。

“找到了。”

……

那是大街尾巴上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民居。

季三先进院子,取下门闩,宁姒再大摇大摆的进来。

茂先生趴在主屋窗前张望。明明已经是常人不可见的阴灵,却不敢进去。

引路红光飘过去,绕着他盘旋两圈,消失不见。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一片。这个点儿,正常人都睡了,清晰的鼾声传出来,伴随着三不五时的咳嗽。

季三压低声音:“他在这儿?”

他知道自己看不见,但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借着清冷的月光到处搜索。

宁姒指了指:“窗外。”

“他在窗外做什么?”

“偷窥!”

“……”

宁姒悄悄摸过去,使出定灵决,再拿出从茂先生手里得来的玉笛。按照老太爷教的,施了个术法。

玉笛散发出青绿色的亮光,凌空飘浮至茂先生头顶。亮光溢散,从微弱到明亮,最后将茂先生全部笼罩。

光华骤灭,宁姒接住掉落下来的玉笛,招呼季三:“走了。”

屋内突然传出人声:“谁在外面?”

糟糕。

两人对视一眼,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一妇人的高声叫喊:“来人啊,抓贼啊!”

……

客栈早已闭门,季三带着宁姒,飞檐走壁,从窗户进去。

平稳落地,宁姒揉着被他拽疼的胳膊,皱着眉抱怨:“如果有下次,可否劳烦您老人家不要拽胳膊,万一拽掉了算谁的?”

“不拽胳膊,那当如何?”

“你可以……”

自觉不妥,宁姒硬生生把‘搂着我’三个字咽回去。

“算了,当我没说。”

“公子。”

听到动静,阿习推门而入。

宁姒迈着小碎步迎上去:“你们回来啦?真快啊!”

又探着头往外望:“宁溪呢?啊,这么晚了,睡下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宁溪绝不可能在她回来之前去睡。

出了这么多事,她肯定有很多话要问。

宁姒眸光一暗:“你们没把她救出来?”

届时,阿锦红着眼从外面进来。

“三小姐……”

“怎么回事?”凭阿习他们三个,就是硬抢,也该把人抢出来了啊!

“小姐她……不肯跟我们走。”

不肯?

“怎么可能?”她不信。

阿锦吸着鼻子,声音喑哑透着无奈:“是真的。小姐说,她是宁家的女儿,哪儿都不去。还让我转告三小姐,她说……宁家没有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叫你有多远滚多远,这辈子都不要再踏进宁家半步。”

“这真是她说的?她说的滚?”

却不是在问阿锦,而是转向阿习。

阿习点头。

宁姒瞬间暴跳如雷:“靠,她脑子被门夹了吧?我是不肖子孙?我大逆不道?我是在绞尽脑汁成全她的终身幸福好不好?”

宁姒指着自己鼻子,恨不得立马瞬移到宁溪面前,一条条一桩桩跟她理个清楚。

可惜瞬移不过去,说再多也没用。宁姒气得往椅子上一瘫,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

季三和阿习去另一个房间,让她和阿锦睡这里。

“三小姐,你别这样。这一定不是小姐的真心话,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阿锦上前劝慰。

虽然她也不知道宁溪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但是小姐对三小姐那么好,怎能可能用上如此激烈的言辞?

明明,烧那栋怪楼的时候,她还让园子里的人尽听三小姐指挥。

“苦衷?”

宁姒坐了一会儿,虽然没消气,但已经冷静了许多。

摩挲着手腕间的玉镯子,脑海中回想起宁溪为她所做种种。

宁溪这辈子都没对人说过如此激烈的言辞吧?却偏偏对她说了,还是在宁家发生诸多变故的时候。

或许,那番话的重点,根本就不是斥责她大逆不道,而是为了不让她再回宁家。

宁姒让阿锦去阿虞房里睡,房中仅剩自己一人时才冲着窗边的灰影道:“祖父,你怎么看?”

第55章 解疑

老太爷的反应更加迟缓,苍老的脸上闪过一瞬茫然。

宁姒想使定灵决,直接探入老太爷识海寻找答案。可是她灵力不够充沛,还要帮季三‘提审’茂先生。

屁事儿一箩筐,她只能安慰自己,能者多劳。

趁老太爷还算清醒,宁姒赶紧问道:“你觉得,宁溪为什么不肯离开宁家?”

“我怎么知道?”

老太爷飘到她旁边坐下,伸手去倒茶。看到虚无的手径直穿过杯子,苍老的脸上闪过一起落寞。

对哦,他已经死了。

这么不配合,宁姒只能‘好心’提醒:“你可别忘了烧玄机阁前自己答应过什么。食言而肥,巧言相辩,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有佛便有魔,老夫人礼佛那么诚心,这个世界的人应该是相信有地狱的吧,要不怎么玄机阁里还藏着《阴门阵》呢?

宁老太爷还真的动了动舌头,也不知道成了阴灵还能不能感觉到舌头的存在。

宁姒等着他表态。

半晌,宁老太爷傲娇的昂起下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

小四听从宁姒安排,留在宁家守着大小姐。尽管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至少能在关键时刻赶去报信。

阿锦带着三个人过来的时候,小四正盘在桂花蜜脂糕上闻香气。

她看到宁溪拒绝跟阿锦走,并且斥骂主人是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

那一刻,小四是很生气的,淡蓝色的烟雾都变成了深蓝色。

阿锦她们走后,二老爷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就对了,只要你听话,那个秘密,二叔可以带到棺材里去。”

离开时,他还撤走了看守流香园的护院。

小四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大小姐肯定有把柄在二老爷手里,她对阿锦说的话并非出自真心。

这应该就是主人所说的‘必要时候’了吧?

小四正要去找宁姒报信,却看到大小姐更换行装,趁夜摸黑悄悄出了流香园。

居然连侍香也没带。

小四跟着她来到西廊,这里挨着宅子边沿的围墙。

小四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男人的味道。

“溪儿,这里!”

茂密的小叶女贞树丛后钻出一个人,把大小姐叫过去一同藏了起来。

居然是知府大人。

小四缠绕在小叶女贞枝叶上,就看着她俩在自己跟前说悄悄话。

“溪儿,你这么着急叫我来宁家相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听说,你们宅子里今天走水了?而且刚才进来时流光说,你们宅子里多了很多人巡夜,是不是出……”

在心上人面前,许浩元哪还有当大人的威仪,一开口就没完没了,整个一话痨。

宁溪只能打断他:“浩元,我……我要嫁人了。”

“嫁人?”许浩元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拖到二十岁都还没嫁人,不就是因为要嫁的人是他吗?可他只是想要上门提亲,都还没有付诸行动……

宁溪的声线不受控制的发抖,为了不被看出异常,所以她尽可能简短发声:“嗯,嫁人。”

许浩元很快反应过来,呆呆的问:“嫁给谁?”

“这你就别管了。家里定的亲事,对方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家底殷实,与我是门当户对。”

宁姒用力把自己的手拽出来。许浩元手中一空,心也一空。

门当户对!

“你的意思是,我跟你门不当户不对?”

宁溪低垂着头,深吸一口气,眼眶中有一滴晶莹滚落。

漆黑的夜,许浩元看不见,小四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想,肯定又是二老爷在背后搞鬼,要连同这件事一起汇报给主人才行。

哎,对了,之前要汇报的事是什么来着?

苦思半天再回过神来,宁溪已经要走了。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只怪你我二人无缘,从此天涯各好,但愿再无相见。”

“宁溪!”

许浩元追出树丛拉住她:“告诉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明明已经答应了我,会把我们的事告知家中长辈,甚至我已经在准备上门提亲……”

“谁叫你只是在准备,而人家已经登门下聘了呢?”宁溪打断他,夹着刻意的愠怒。

许浩元也是被气晕了头,居然没有听出她的口是心非。

“所以,你是在怪我,没有早些上门提亲?”

“你现在才明白,已经晚了。”

“可是,是你说的……”

“堂堂七尺男儿,什么都听别人说的,能有什么出息?”

宁溪再次打断他,大步流星的离开。

她的声音很轻,却因决绝而变得刺耳。

“许浩元,不要再来找我,不要,毁了我即将到手的幸福。”

她说,幸福……

别人给的幸福!

……

小四气得想打人。

不行,必须马上告诉主人,大小姐已经被二老爷逼得不正常了。

她哪里知道,她的主人才是真的快要不正常了。

客栈房间里,明明已经是阴灵的老太爷,居然爬到床上去睡觉。宁姒瘫在椅子上,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

所有想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

比如宁三小姐的阴阳眼。

比如宁三小姐的惑心咒。

那年宁溪十四,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恰好有一士绅上门为子提亲,老夫人十分满意,已经准备应下。

二老爷为了不让宁溪离开宁家,找人给三小姐施下惑心咒,致其腿残。宁溪心念孤妹,自然不会弃之外嫁。

开启阴阳眼却是个意外。

老太爷说,三小姐出生之时,天现异象。朗朗白昼,却群星乍现。呱呱坠地一刻,苍穹之极有金星升起,衬得星河无光。

最诡异的是,婴儿初生,却双目清明,能随影而动,清晰辨人。

坊间有传,生下来就能看到东西的人,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听起来是无稽之谈,未必可信,也未必全不可信。

老太爷施了术法,遮了她的阴阳眼,所以宁三小姐八岁之前,和普通孩子无异。

至于灵堂那一幕,则是因为老太爷诈死,术法失效。后来,三小姐大病一场,老太爷又偷偷回来,重新施术。

八岁那年,阴阳眼再度开启,则是因为惑心咒。惑心咒破坏了老太爷的术法,导致三小姐可视灵物。

后来,二老爷发现三小姐与常人有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水沉木设下困灵阵。

阴灵一旦闯入,受困不可脱逃,三小姐久与阴灵为伴,故此性情大变。如此一来,就能彻底把宁溪留在宁家,简直一劳永逸。

至于从落英那儿得来的金佛吊坠,所刻图案果然大有玄机。

老太爷说,那是散灵符印,阴灵见之散形,避之方聚。

所以,落英在时,三小姐看不到阴灵,自然对她心生依赖。

想必落英那丫头除了和四老爷通奸,也没少帮二老爷办事。若无所图,二老爷又怎会将刻着隐灵符印的金佛吊坠给她?

第56章 因果

时间跨度太大,内容太乱,牵扯太多,宁姒又花了很长时间,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还得从宁家说起。

宁家是十四年前迁来豫州的。在从商之前,宁家是大隐于世的灵术世家。

之所以迁居从商,是因为老太爷亲手断了全家人的灵根,不得不放弃灵术。

末法世界,没有灵根的说法,只要采用的修习之法得当,总能精进修为,至于成效则因人而异,毕竟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

而有些人,怎么修炼也没用,这种人被称为‘铁疙瘩’,开不了窍的意思。

在这里,能否修习灵术,先要取决于是否有灵根。

估计末法世界的‘铁疙瘩’,并非是不开窍,而是天生没有灵根。

老太爷教了宁姒一个术法,可以直观看到每个人的灵根。因为无人给她试验,她暂时还不知道灵根是什么样子。

老太爷说,他施的是个大法,并非仅仅施加在某些个体身上,而是血缘一脉。

也就是说,只要身体里流着宁家人的血,生下来就会没有灵根。

没有灵根,就学不了灵术。

宁家宅院的风水布局十分精妙,却几乎不见灵力盈动,原因便是这个大法抑制了宅内灵力的衍生。

宁姒突然想起小四。

她在这种大环境下居然还能修灵开智,实在匪夷所思。

看来有时间得好好研究一下蜂尾花到底是什么奇怪物种。

言归正传,宁姒实在想不通老太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断全家人的灵根还不够,居然还要延续到子子孙孙身上。

针对这个问题,老太爷宁肯下拔舌地狱也不告诉她。只说,只有这样,宁家才可能会有以后的子子孙孙。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宁家会死绝,连香火都传不下去,还谈什么子子孙孙?

简直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十四年前宁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居然会有这样的报应。

老太爷不肯说,宁姒也拿他没辙。

事情发展随时间推进,长房两位死了。

老太爷借机假死,但被心思缜密的二老爷觉出端倪。

二老爷一心想拿到宁氏宗秘,重续灵根,借助灵力重振宁氏门楣。因为只有老太爷知道宗秘所在,于是二老爷制造各种事端,想把老太爷引出来。

宁姒突然好转,后又摆平赵家的麻烦,二老爷便怀疑是老太爷在暗中相助。

他叫人在宁姒房中放的信,实际就是给老太爷的,信中力劝老太爷归家,以宁家子孙为重,为众人重续灵根。

此时宁姒几乎可以肯定,所谓宗秘,就是那本《修灵图谱》。

为续灵根,二老爷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可以牺牲。

原来,四小姐宁烟根本没有远嫁潼安府,而是被她父亲送给了一位灵士。只可惜,那位灵士学艺未精,没能将灵根续起。

他知道,老太爷十分重视长房,所以一定要把长房两个孩子留在宁家,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于是有了惑心咒。

为什么二老爷明明要留大小姐,却对三小姐下手?宁姒猜想,应该是他知道宁三小姐并非宁家的女儿。

不只是他,宁家的每一个人,应该都知道。

宁姒猜对了。

她追问‘自己’的身世,老太爷死活不肯相告,却没想到引出长房老爷夫人之死,以及宁溪为什么会拒绝离开宁家。

……

小四过来,把流香园的事情跟宁姒说了。

她跑到隔壁去砸阿习的房门,让他连夜去宁家把宁溪硬抢出来。却没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即便是白天,阿习他们想把人抢出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白天人多眼杂,强抢闹出的动静又大,季三对此表示反对。

阿习当然是听他的。

没办法,只能再等晚上。

宁姒让小四继续回宁家盯着,自己回房打算补个觉。

老太爷端坐在桌前,似乎在等她。

推开窗户,晨光洒入。老太爷坐在明亮处,嘴唇的紫色和眼眶的青黑格外明显。

宁姒莫名来气。

“你的毒是宁荣下的?”

老太爷淡淡然:“这是个意外。”

“意外毒死自己老爹?”

老太爷白她一眼:“不可以吗?”

宁姒无语。

阴灵翻的白眼,还真的是很白!

宁姒刚走到床边,老太爷又招手让她过去。

她往床上一躺:“就在这儿,爱说不说。”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老太爷飘过来,坐在帐顶上,宁姒一抬头就看到他的两条腿荡得欢快。

“算了,还是过去说吧!”

他是阴灵,算他狠。

老太爷又颠颠儿的过来:“丫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啊?”

“带上宁溪,远走高飞。”

宁家都是些疯子,留下来早晚有一天会被逼成一样的疯子。

二老爷就不用说了,为了续灵根,女儿能舍弃,亲爹能毒杀,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四老爷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为了和赵家攀交情,不惜把宁溪送给赵亭。

当初宁溪之所以去赵家,就是他搞的鬼。为了让宁溪安心出嫁,他几次三番谋划着把宁三小姐送到广济院去。

至于三姑子,宁姒虽然说不出她干了什么坏事,但是那么尖酸刻薄的姑母,有不如无。

“可以,我支持你!”

老太爷露出笑容,继续问:“想好去哪儿了吗?”

“天大地大,四处为家。”

宁姒拍案而起,豪情万丈。

老太爷的笑容里突然多了些宁姒看不懂的成分:“丫头,想学灵术吗?”

宁姒皱眉:“你的玄机阁都被烧光了,还怎么学?”

“你知道,四大灵院吗?”

“四大灵院?什么地方?”闻所未闻。

勾起她的兴趣,老太爷突然不往下说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宁姒嘴角抽了抽。

阴灵需要睡觉吗?

“到底什么四大灵院?”宁姒只能追问。

直觉告诉她,那是修习灵术的地方。

短短几天她就碰到两个灵术高人,可见灵术在这个世界占着很大的比重。

比重乘以人群基数,将会得到一个特别庞大的数字。那么多人,不可能都是师徒私传,肯定有系统教习的地方。

四大灵院,一定是修习灵术的顶级学府。

老太爷还是不搭理她。

宁姒急了:“你快说啊!”

催促不成,又改换战略撒娇卖萌陪笑脸。

“祖父,你说嘛,什么是四大灵院?是不是教灵术的地方?在哪里啊?我可以去学吗?”

虽然老太爷已经明确说了,她不是宁家的女儿,但是祖父相当于爷爷。他这个年纪,也当得起她叫一声爷爷。

老太爷终于肯拿眼角觑她一下:“你想去学?”

宁姒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外面的世界不见得就比宁家安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学点真本事,怎么保护宁溪?

“好,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去,并且保你成功入院,但是……”

就知道有附加条件。

宁姒笑得跟朵喇叭花儿似的:“您说您说。”

老太爷肃容:“你得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能对宁家赶尽杀绝。”

宁姒拍桌正色:“我是这种人吗?”

从宁三小姐彻底湮灭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宁姒。宁姒的爱恨悲欢,宁姒的情仇恩怨,都由她一力承担。尽管宁家对不起她宁姒,甚至对不起她全家,但冤有头债有主,她再怎么也不会对无辜的人动手。

就像宁溪。她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对宁溪的感情却是不减反增。

这么多年,背负着上一辈的罪孽,她一定过得很辛苦。

老太爷却不依不饶,宁姒只能郑重点头:“好!”

第57章 灵院

老太爷依言,将四大灵院悉数相告。

四大灵院是所有灵士心目中的圣地,得授一载,当抵自我修习十余年。

四院分布三国,分别是燕国岐山无妄院、晋国溟海之滨天机院、卫国恒河谷五道院以及荡丘山夙徒院。

四院虽在各国之境,却并不归各国管属。晋国虽有天机院,晋君又设天机堂,可天机堂不过是借了天机院的名头,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从属关系。

老太爷要宁姒去的,便是晋国天机院。

他说,天机院是四大灵院之首,培养出的齐灵师不计其数。

宁姒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的卜灵师有明确的等级划分。

从低往高,共有四阶:开灵、识灵、通灵、齐灵,每一阶又分初、中、高三级。

开灵识灵称为士,通灵齐灵称为师。而无论等阶高低,统称为灵士。

据说修习到高级齐灵师,天下万灵皆受其令,一人可抵百万之师。

“……只是到了齐灵师阶位,想要提升等级简直难比登天。放眼天下,达到齐灵师阶位的不超过双掌之数,高级齐灵师又能有几个?那简直就是传说,反正我是没见过。”

老太爷摇头晃脑发表感慨,明明没有实体,却还拿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

宁姒本不想戳穿他,但实在忍不住了:“你刚才还说,天机院培养出不计其数的齐灵师!”

全天下的齐灵师数量都不超过双掌之数,天机院却培养出不计其数的齐灵师。敢情他说的双掌是触手怪的双掌,手掌上长满数不清的手指头?

老太爷捻着胡须,丝毫没有大话被人拆穿的尴尬。

“我这是比喻,比喻懂不懂?”

“你这不是比喻,是夸张。哦不对,你这不是夸张,是胡说八道。”

宁姒严重怀疑天机院是不是四大灵院之首。这老头儿百般吹捧,该不会是四大灵院之末吧?

“不能去无妄院吗?”无妄院就在燕国,干嘛舍近求远,跑别国去学?

“你不能去无妄院!”老太爷直接驳回。

宁姒撑着下巴追问:“为什么?”

她只是随口一说,干嘛这么激动?

“因为……”老太爷居然不好意思的挠头。“因为我在无妄院没有人脉,不能保证你一定能进去。而且,嗯……四大灵院有规定,被其中一院拒绝的人,其他三院也不会收取。”

“还有这种规定?”宁姒对此表示怀疑。

“约定俗成嘛!你想啊,要是你先去了无妄院,被拒绝后再去天机院,那岂不表示在你心里天机院次于无妄院?既然你都瞧不上天机院,人家怎么可能收你?”

老太爷说的头头是道,好像还有点道理。

“行,那就天机院吧!”

好歹也是四大灵院之一,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

宁姒一晚上没合眼,却全无睡意。

“祖父,你在灵士里,是什么阶位的?通灵师吗?”

宁姒想着,老太爷好像什么都懂,又有玄机阁那样的私人图书馆,至少也是个通灵师吧!

“哼!”

老太爷白她一眼,极为自豪的挺直腰板。

“我是高级……”

宁姒两眼放光。

居然是高级通灵师吗?

老太爷的声音突然弱下来:“识灵士。”

“啊?”宁姒不敢相信。

老太爷这种级别,居然只是个识灵士。

“那我……”宁姒都不敢问了。“我算什么阶位?”

老太爷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就你,撑死算个初级开灵士。”

“啥?”

初级开灵士是最低级别,算入门学徒,还得加一句撑死。那要是撑不死,不是连初级开灵士都算不上?

她这么弱的吗?

怪不得茂先生说她是初学者。

老太爷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鼓励她一下,毕竟以后宁溪还得靠她照拂。

“你也别沮丧。阶位划分靠的是灵力储量,你身子弱,储量低,自然阶位不高。但是你学习能力很强,证明你在灵术上很有天赋,只要刻苦修习,再配合淬体开窍,日后定能学有所成。”

经他一鼓励,宁姒反而更沮丧了。

“你是说我不开窍吗?我觉得我的窍已经打得很开了呀!”

老太爷哑然失笑。

“我说的窍,不是指这里,而是指这里。”

老太爷先指她的头,再指她的身。

“人有七窍,七窍分别与五脏相连。肝开窍于目、心开窍于舌、脾开窍于口、肺开窍于鼻、肾开窍于耳及前后阴。”

“修习灵术,便是聚天地灵气转化为灵力,储于七窍,为己所用。开窍越多,灵力储量越大,灵术施展的效力也就越强。”

“一窍开灵,两窍识灵,三窍通灵,到了齐灵,便是一级一窍。”

宁姒恍然:“怪不得!”

前面三阶,一阶一窍,到了齐灵,一级就得开一窍,怪不得高级齐灵师被推上神坛成为传说。

想想也是,一人可抵百万雄师,这种人要是多有几个,还不天下大乱?

宁姒坂着手指数了一遍:“哎,这不才六窍吗?那还有一窍呢?”

“这最后一窍,谓之通窍。意思就是身体完全连通,成为一个储灵容器。哪怕是手指,甚至一根头发丝儿,都带着灵力。人灵一体,化形于无,超脱万象。”

人灵一体,化形于无,超脱万象?

怎么那么熟悉?

宁姒脱口而出:“修灵?”

老太爷大惊:“你说什么?”

……

宁姒死活不承认她看过暗格里的古籍,更不会承认那本书现在就在她身上。

老太爷拿她没办法,最后只能给予忠告。

“七窍全开,修灵大成,固然诱人,可古往今来,得大成者又能有几人?造化得天定,不可强求。”

宁姒受教:“祖父说的是,我记住了。”

灵术的事聊得差不多了,宁姒又把话题扯回去。

“祖父说我出生之时天现异象,朗朗白昼可见星河璀璨?”

“是啊!”老太爷不明白她提这个做什么。

“祖父看着我出生的吗?”

“那是自然。”

“可是,我不是宁家的女儿啊,你怎么会……”

后面的话宁姒没能问出来。

季三推开门,阿锦先钻了进来。

“三小姐,不好了,二老爷要把大小姐嫁给林璋。”

“林璋?”

怎么可能?

宁荣这样做,三姑子不把屋顶掀了?

第58章 旧事

宁姒几乎是带着杀气冲进宁家大宅。

阿习阿鲁在前开道,阿虞阿锦随行殿后,从大门打到流香园,一路都是满地打滚的家丁护院。

二老爷额头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

阿锦这丫头他清楚,虽然有两下子,但如果就她一人,根本不足为惧。偏偏不知道宁姒从哪儿找来三个帮手,跟这群废物一比,简直堪比战神。

宅子里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流香园里尤其如此。

满园的艳色,深深刺痛宁姒的眼睛。

进了流香园,她突然发力狂奔,蹬着廊下柱子步步飞踏,最后纵身一跃,伸手拽住正屋门楣上那朵大红绸花。

体力不济,身体带着绸花垂直下落,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摔在地上。宁溪一身红装从屋里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几乎同时,喜服加身的林璋带人赶到。

“哎哟,小姨子回来了。”

“呸!”阿锦用力唾了一口。

宁姒摔懵了,好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

宁溪送她的玉镯子与地面相撞,断成两截,从手腕脱落,落寞悲凉的躺在地上。一截断口戳进肉里,渗出鲜血染红滚金的袖边。

她的手里,始终紧紧攥着那朵绸花。

“这就是你所谓的青年才俊,门当户对?你逼许大人断了念想,却回头嫁给这么一个混蛋?”

林璋被阿习等人拦着,无法近前,但也仗着自己带了人来,有恃无恐。

他掩面轻咳,道:“三小姐,注意一下你的措辞,好歹我也是你姐夫……”

宁姒头也不回,用尽力气吼道:“阿习,他要是再出声直接乱棍打死。”

阿习上前一步,将从家丁手中夺来的棍子往地上一拄:“是,宁小姐!”

宁溪望着她,泪水溢出眼眶,嘴角却慢慢扬起。

太好了,小姒结交到这些人,虽身份成谜,但至少能保护她。

这就够了。

宁溪没精力去探究宁姒为什么会知道她和许浩元的对话。宽袖下,她握紧手里的东西,努力平静下来。

“我不是说了吗?叫你滚得越远越好。宁家不欢迎你,我也……”

“姐姐!”

……

阿锦一下就哭出声来。

宁溪愣在原地,还保持着说不的口型。

其他人不明所以,却能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哀伤。

宁溪的眼泪掉的愈发汹涌:“你……”

“姐姐!”

宁姒又唤了一遍,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松,双肩微沉,笑中带泪。

“我都知道了,所有的事。”

二老爷的声音从院中凉亭传过来:“别磨蹭了,误了吉时可不好。”

林璋张了张嘴,触到阿习的目光,到底不敢开腔。

“你当我在胡说吗?”宁姒回头,视线对上亭下的二老爷,火光迸射,火力十足。

她知道,二老爷想要宗秘。他把宁溪嫁给林璋,就是为了逼她露面,只可惜他算漏了阿习一伙。

啊,不对,准确的说,二老爷算到了阿习他们会来帮忙,这从今天这群家丁中,有一部分是实力稍强的打手,就可以看出来。只可惜,他低估了阿习三人的实力。

二老爷浓眉倒竖。

他不相信宁姒会知道十四年前的事,那个时候,她才刚出生。

宁姒已经不理会他,转向宁溪。

“十四年前,宁家从穹川举家迁到豫州,路上,刚足月的宁家三小姐宁姒,不幸夭折。”

“老太爷认为这是天降夙兆,宁家做了不该做的事,要遭报应了。所以,为防报应绝尽宁家香火,他毅然决然,断了宁氏一脉的灵根。”

“到了豫州,宁家改行从商。一天,宁家大老爷和夫人抱回来一个孩子,和宁三小姐同月出生的孩子。宁三小姐生在惊蛰,而这个孩子,生在春分。”

“四年后,这个孩子在宁家长大,她成了宁姒。大老爷和夫人与这孩子并不亲近,甚至刻意回避。在这个孩子心里,没有父亲母亲,只有一个姐姐。”

“后来,大老爷和夫人遭遇匪徒,双方尽亡。宁家默默治丧下葬,没有追究,甚至都没有报官。”

说完这些,宁姒长吐口气。

“你是怕我恨你,还是怕我报复宁家?”

具体因为什么事,宁老太爷没有细说。总之,就是宁家做了对不起她家的事。

最后,她用只有宁溪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明知道,我不是我。那些事情,我不在意。”

话已至此,宁溪泣不成声。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这些事情,成为你的负累。我的小姒,应该轻松洒脱的活着。”

宁姒用力吸气,心里某种情绪正翻腾得利害,想从眼睛里钻出来。

换做别人,宁姒肯定会认为这是借口。可说这话的是宁溪,她一个字也不会怀疑。

……

宁姒终于明白,为什么宁三小姐会选择一个人面对阴灵带来的惊恐和绝望,连她最亲近的姐姐也不曾告知。

那时的她,应该和宁溪的想法一样吧!

不惊扰,不拖累,死死隐瞒,一力承担。

宁姒向宁溪伸出手:“现在我都知道了,所以,不要再被人威胁。”

余光往凉亭方向一扫:“从此以后,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小姒……”宁溪紧紧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宁姒望着她,泪水模糊双眼,却发自内心的笑着。朦胧中,她看到另一张脸在冲她笑,眉眼弯弯,挥舞着做了本色法式指甲的手向她告别。

最后,这张脸,和宁溪融为一体。

“姐姐,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

宁相姐姐,宁溪姐姐!

宁姒终于握到宁溪的手,也握到她手里,棱角尖锐的利器。

不动声色将利器夺下,是宁溪用来给她剪过指甲的剪刀。

幸好她来了。

这个傻姑娘,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林璋。宁姒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来,她会在哪里动手。

花轿上,还是新房里?

“我们走!”

将绸花一扔,宁姒牵着宁溪,步伐平稳坚定。

阿习几人拉开架势。

他们能一路打进来,就能一路打出去。虽然林璋又带来一伙人,但仅仅是多浪费一点时间而已。

林璋窜到二老爷旁边:“二老爷,你看,这怎么办啊?”

“没用的东西。”

二老爷瞪他一眼,拍了拍手:“带上来。”

偏屋门开,一群人被押出来。前面的是侍香、喜宝和王嬷嬷,后面则是流香园的一众丫鬟婆子。

宁姒脸色一沉。

看押侍香等人的,不是宁家的护院家丁。一个个面无表情,厉似修罗,手里拿的不是棍子,而是寒光凛凛的短刀。

二老爷走出亭子,站在阿习等人突袭不到的安全距离:“算你有本事,能搬来救兵。看样子,你姐妹俩我是留不住了,不过这些人,就该我说了算了。”

第59章 失亲

“交出宗秘,从此你们姐妹二人,与我宁家再无干系。这些人,也可以各自安全回家。”

二老爷招手,一小厮捧着个盒子过来。

二老爷从盒子里拿出一沓纸,往手心拍了两下,对流香园一众道:“这些是你们的卖身契,只要我拿到东西,便可当场将这些卖身契烧掉,从此以后,你们便是自由之身。”

流香园众人眼睛放光。虽然无人说话,却能一眼看出她们对自由的向往。

焦点集中在宁姒身上。

宁姒语气软下来:“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宗秘。看样子,二叔为了找那件东西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您都找不到,我腿刚好几天,怎么可能知道?”

流香园的人眸光瞬间暗下来。

是啊,三小姐残废多年,近几日才好起来,既然是宗氏之秘,怎么可能在三小姐手里?

二老爷根本不听她狡辩,右手一抬,便听人群中传出惨叫。一名仆妇腿上扎着一柄短刀,几乎将她整条大腿贯穿。

一开始还鸦雀无声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众人惊恐大叫,生怕下一刻那些要命的东西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众人哀求,求二老爷饶命,求三小姐救命。

“我再说一遍,把宗秘给我。”

二老爷不再儒雅亲和,甚至连假意的笑容都销声匿迹。此刻,他的脸上只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以及随时会让这些人为宁姒所做的错误决定而付出代价的狠厉。

自始至终,宁姒都没有回头看她们一眼。

越在意,就越是受制于人。

“宁荣,我看你也真是黔驴技穷了,居然指望拿一堆下人来威胁我。”

称呼从二叔到宁荣,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受他要挟。

流香园丫鬟婆子加起来,好几十号人,她就不信宁荣真会对她们怎么样。刚才受伤的女人现在还在哭嚎,可见并未伤及要害。宁家现在就是普通的商贾,要真闹出人命,可不是随便散点银子就能解决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出宁家,再找许浩元带官差过来。

反正不管怎样,东西她是不会交的。

二老爷不说话,频频示意,便有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尖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披红挂彩的流香园顷刻间沦为人间炼狱。

“阿习,我们走。”

宁姒往前迈步,感觉到宁溪的手往后一缩,她赶紧用力拽紧,递过去一道‘我有分寸’的眼神。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已经乱成一团。

有人欲拿刀往侍香脸上划,阿锦忍无可忍,冲了过去。

喜宝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小姐,我怕!”

各种求救呼喊钻进宁姒耳朵。

“我的手……救命,救命啊!”

“三小姐救我!”

“大小姐救命,二老爷饶命啊!”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宁姒再也迈不开步子。

……

宁姒终究没能把宁溪带离宁家。

为了不让宁荣再伤人,宁姒假意妥协,谎称要出去取书,实际却是到知府衙门搬救兵。

宁溪作为人质,被扣在宁家。

所谓的成亲,不过是宁荣玩的一招引蛇出洞的把戏,目的便是把宁姒引回来。之所以选中林璋,正是知晓他对宁溪有意。

他不会拒绝,而宁姒,肯定不会容许宁溪嫁给这样一个人。

如今目的达成,林璋这颗棋子就成了弃子。

林璋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好不容易宁瑜那个母老虎跑了,好不容易可以和大小姐……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在院子里拦下二老爷,跪在地上磕头恳求:“小的心悦大小姐多年,如今得二老爷成全,终于得偿所愿,结果被三小姐搅了大喜。小的斗胆,求二老爷重登高堂,让我和大小姐重行拜堂之礼。”

宁荣居高临下,轻蔑的睨着他:“你想和大姐儿拜堂?”

“是!”

“你说,你心悦大小姐多年?”

林璋听出不对劲,但还是坚持坦白:“……是!”

宁荣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一通招呼:“你说你心悦大小姐多年?是心悦佳人,还是贪心觊觎?你和阿瑜那些破事,当我不知道吗?居然还敢惦记大姐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宁家长房嫡女,是你这个丧门犬配染指的吗?居然还想和大姐儿拜堂,简直痴人说梦!”

老太爷的死让宁荣愈发癫狂,失去的越多,他对宗秘的执念就越深。偏偏一直都不顺利,憋一肚子火,趁这个当儿一股脑发泄在林璋身上。林璋受了皮肉之苦,连连请罪认错。

等他离开宁宅,回到三尾弄的家里,一身酸痛无时不在提醒他宁荣说的话。

贪心觊觎、恶意惦记、痴人说梦、丧门犬……这些,都是说的他,林璋。

抱起一坛烈酒,林璋仰头灌下大半,呛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丧门犬,我是丧门犬,哈哈!”

林璋癫狂大笑,笑完又哭:“我是丧门犬,可丧门犬就不是人吗?丧门犬就不能真心喜欢一个姑娘吗?”

怨愤交织,耻辱灼心,林璋摸着身上做工精细的大红喜服,一口气灌完剩下的酒,摔破酒坛子,夺门而出。

……

宁溪在房间里等着宁姒回来,阿虞和阿锦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闲来无事,阿虞嗑瓜子消磨时间。瓜子吃多了口渴,一渴就灌水,然后就是一趟接一趟的跑茅房。

“我出去一趟。”阿虞打声招呼,又往茅房方向走去。

宁溪阿锦相视一笑,正欲打趣两句,忽听得后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锦示意宁溪噤声,握着棍子悄悄过去。

声响骤停,阿锦开窗一看,什么都没有:“小姐别怕,没……”

一语未毕,阿锦只感觉脑后袭来钝痛,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宁溪双手被扣,嘴巴被堵,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唔声。正猜测这些突然闯进来的人意欲何为,就看到喜服加身的林璋出现在门口。

林璋打了个酒嗝,走过来扔给那两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哥儿几个辛苦,嗝呃……赶紧,吃酒去。”

其中一人临出门时坏笑道:“哥们儿,悠着点儿。”

房门闭合,从里闩死。

宁溪惊恐后退,瞥见针线筐就在手边,当即握住筐里的剪刀:“林璋,你别胡来。”

林璋又打了个酒嗝,一脸醉态:“胡来?我才不是胡来,今天本来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乖,快过来……你怎么不过来?你是不是也瞧不上我?”

猩红双目喷出欲望的火焰,林璋握紧拳头,突然发力朝宁溪扑过去。

……

宁姒赶到衙门时,许浩元情场失意,大醉一场,一直不见醒。

宁姒使出各种手段,灌药灌汤掌掴针扎,终于在入夜前把他叫醒,整兵前往宁家。

二老爷派去跟踪宁姒的人早就被阿习解决。官兵围府,上下大乱。

宁姒和走路还有些踉跄的许浩元径直奔向流香园接宁溪。然而刚跨进园子,宁姒突然厉喝:“等等。”

许浩元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止步:“怎么?”

“你就在这里,别进去,也别让任何人进去。”

说完,宁姒走向正屋,走向许浩元看不见的灰影。

许浩元莫名心慌起来。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三小姐不要他进去?为什么她突然哽咽,且步伐沉重?

……

宁姒伫立在门口,娇小的身子不停颤抖。

她看到那个灰影,看到插在胸口的剪刀,以及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的红装。

她的心口也像是扎着一把剪刀,疼得无法呼吸。这种时候,明明该大哭一场,眼泪却偏偏落不下来。视线里,所有她不想看到的画面,却连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

“怎么……”

一开口,像是胸腔储氧不足,短短两个字后,就没了声音。

怎么会这样……她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而且,她还特意让阿锦和阿虞留下来。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吓着你了,我本来……”宁溪有些抱歉,低头望着胸口的剪刀。“我本来想拔掉的,可是我没办法……”

她的手摸到胸前,虚无的手径直穿过虚无的剪刀,再抬头,露出无奈的苦笑。

宁姒摇头,抓住她的手。

抓住了,冰凉的,宁溪的手。

“是谁……”

这才是最重要的。

到底是谁!

宁溪沉色不答,望向园子门口的许浩元:“我不想让他看到。”

“嗯……”

她懂。

……

进门,屋内一片狼藉。凳架翻倒,花瓶茶杯碎了一地。阿锦倒在窗边,头上有个血窟窿,发间有瓷器碎片。

床上,宁溪仰面朝天,双目未瞑。衣衫破裂,长发凌乱,当胸插着一把剪刀,除手柄外全部没进胸膛。

血染红装,除了颜色稍深,倒是看不太出来。然而将人移开,便可见绛兰床单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宁姒拔出她胸前的剪刀,理好衣衫,将人规整放在床上,再扯过被子,将脖子以下盖住。

“不见了!”

已成阴灵的宁溪望着剪刀消失后的胸口,觉得无比神奇。

宁姒退身,脚下踢到一物。

是一顶冠帽。

红色的,绣着龙凤镶嵌珍珠的冠帽。

“林璋!”

许浩元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三小姐,我可以进来了吗?”

宁溪点头,宁姒便说可以。

许浩元进来,环视一周,直奔床前:“溪儿!”

宁姒望着宁溪:“你们……告个别吧!”

说完,将受伤的阿锦拖到背上,往外走去。

许浩元悲痛欲绝的声音在宁姒耳边阵阵回荡,经久不息。

她把阿锦交给流光,拜托他将人送医。

偌大的宁家宅院,每个院落只有三两盏灯亮着。

还是官差搜人时点上的。

宁姒穿梭在回廊院落间,手里握着染血的剪刀。

林璋!

林璋!

第60章 报仇

短短两天,宁家彻底变了样。

宁姒在宅子里转了一大圈,宁家人一个都没见到。天色已晚,仍有仆妇背着包袱趁夜离开,也不知道那包袱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豫州宁家垮了,有点突然,又是注定。

宁荣是个聪明的,做事谨慎周全,早就安排了宁家人转移。

她甚至怀疑,许浩元的人能不能抓住宁荣。

不过现在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林璋。

宁姒一趟趟来回外院内院,明明知道林璋行凶后肯定早已外逃,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终于,精疲力尽的宁姒瘫坐在流香园外的门洞台阶上。

她不敢进去。

夜风呼啸,落在她耳朵里,就像有人在哭,在喊,在呜咽。侧耳凝神,是她自己的声音。

仰头望着天上冷清的几颗星子,她摸摸自己的脸,干干的,涩涩的。

她才不哭。要哭,也得林璋先哭。

宁姒提着一口气站起身,看到阿虞大步走来:“跟我来。”

阿虞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是茅厕的味道。

宁姒没有多问,握紧剪刀随她去。

……

阿虞把宁姒带到离宁家不过百丈远的一个独门小院。

堂屋里亮着灯,灯下坐着一人。白衣胜雪,俊颜染霜。

季三拿着锦帕,一下一下擦拭着手中泛光的匕首。目光倾落,两寒相遇,倒是他略胜一筹。

屋中跪着一人,脑袋低垂,喜袍加身,筛糠似的抖着。

“林璋!”

推门厉喝,剪刀刺下,对准的是林璋的后颈。林璋本能一躲,剪刀从上往下斜扎进后肩。

香风卷过,季三的手已空。宁姒揪着林璋的衣领把他抵到墙上,寒光凛凛的匕首横在脖间。

“三小姐饶命,三小姐饶命啊,求求你,饶过我这条狗命吧!”

酒气扑面,宁姒直犯恶心。

林璋吓得几乎要站不住,全靠宁姒的力量将他压在墙上。只要她一松手,他就会像烂泥一样滑到地上。

“你现在求我?那我问你,你欲行禽兽之事的时候,宁溪有没有求你放过她?”

匕首先后刺下,将林璋的两个手掌贯穿,最后钉在肩胛。

惨叫声响起,尖锐刺耳。宁姒动作迅速,脱下鞋子塞进他张大的嘴里。

林璋费力的把鞋子吐出来,强忍剧痛,不敢再喊叫。

求饶不成,他又改换战术。

“三小姐,我对大小姐是真心的。自从我来到宁家,第一次看到她……”

一语未毕,拳头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不许你提她,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宁姒挥舞拳头左右开弓,直打得他顺着墙滑坐在地,才抽出匕首暂时作罢。

林璋知道,自己今天是活不了了。

知道了结局,他反而不那么怕了。胸腔剧烈起伏,喉头滚动吐出一大口血来。混着血的涎水牵成丝挂在下巴上,他居然扶着墙重新站了起来。

阴桀桀的冷笑从弱到强,让人毛骨悚然。

“我就要提,我的大小姐,我的小溪,我的溪儿。哈哈,我不仅要提,我还要……呕。”

林璋又吐出一大口血,却笑得更欢。

“每次我喝完酒,她都与我在梦中相会。她求着要伺候我,要我疼惜她,要我……”

“住口!”

宁姒脱下另一只鞋,硬塞进他嘴里。匕首也没空着,往他大腿上连刺数下。

剧痛袭来,林璋眼白上翻,再也无力站立,顺着墙滑坐在地。

双腿无意识张开,宁姒的目光最后落在两腿相连之处。

季三暗暗心惊,眸光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手起刀落,已近昏死的林璋再度痛醒,却因嘴里塞着鞋子而只能发出呜唔杂音。

隔着裤子,也不知道宁姒这一刀有没有切准,但能看到林璋腿根处被鲜血迅速浸透。

将眼底的赞赏敛去,季三继续面无表情的看戏。

宁姒身形微晃,眼神却十分坚定:“所有害过我姐姐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你,只是开始。”

匕首入肉,这次的位置,是胸膛。

握着刀柄用力一拧,林璋双目圆瞪,身体剧烈抽搐两下,最后眸光涣散,当场咽气。

几乎同时,一个灰影出现在旁边。

宁姒咬破指尖,挤出鲜血迅速画出图阵,再用灵力催动。

图阵发出暗红色的微光,将林璋困在其中。

这是她从老太爷那儿学来的,加强版的定灵决。

“你就是变成阴灵,也别想再去找我姐姐。”

做完这一切,宁姒两眼一黑,晕了。

季三岿然不动,任由她倒在地上。

“阿习。”

阿习推门而入,目不斜视。

“带回去。”

视线轻飘飘扫过地上的宁姒,季三拂袍整衣,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

许浩元和流光分头带队,以宁家为圆心,寻找宁三小姐。

一夜无果。

天光微现时,留在宁家的人来报,说三小姐回来了。

宁家的下人一夜之间走空,偌大个宅子几乎成了空院。

流香园的人也都散了。临走前,侍香从银匣子里拿了银票交于王嬷嬷,让她兑了银子,分给大家。

她想,如果小姐还在,也会叫她这么做的吧!

宁姒回来,房中只有侍香和喜宝。

两个丫头打了水来,宁姒亲自动手,给宁溪擦拭遗体。

“姐姐,你想穿哪套衣服?”她手上动作未停,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那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的裙子。”

“侍香,把大小姐那条镂金丝钮牡丹花纹的裙子拿过来。”

不多时,侍香捧着裙子过来,泪眼连连:“这是小姐最喜欢的裙子,三小姐有心了。”

宁姒心口一痛。

三人合力,为宁溪换上干净的锦裙。侍香手巧,由她来上殓妆。

许浩元来敲门:“棺木已经准备好了。”

接下来便是入棺、告别,封棺、下葬。

宁溪就葬在她窗前那株海棠树下——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王嬷嬷遣散了丫鬟婆子们,居然又返回来。

她说,她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夫人,守着大小姐。

宁姒也不强求。

出了宁家,宁姒看到伫立门前的老太爷。宁溪走过去,牵住目光呆滞的老人。

“小姒,该说再见了。”

宁姒用力摇头,也顾不得身旁有人,脱口道:“不要,我们还有时间。”

宁溪扬唇展笑:“就到这儿吧!”

“姐姐……”

“小姒,你一定要好好的!”

“姐姐……”

“遇见你,真好!”

宁姒低头,咽下嘴边的挽留。

“嗯,我也是。”

第61章 参悟

许浩元的人果然没有抓到宁荣。这个老狐狸,早在官差围府时,便已寻机遁逃。

宁荣做了那么多坏事,却踩在法度的灰界。他伤害流香园的下人来威胁宁姒,却没有伤人性命。大伙儿受了惊吓,遭了祸的人只想平安归家,哪里还肯到官老爷面前告他?

再说毒害老太爷。老太爷在十四年前就‘死’了,户籍都销了,难不成告他毒害一个已经死了十四年的人?

宁溪的惨剧,可以说是宁荣一手酿成。要不是他逼迫宁溪下嫁林璋,让林璋误以为多年期盼终将如愿,最后也不会不甘愿望破灭,兽欲蒙心,逼得宁溪以死守节。

宁荣明明作恶多端,却因没有直接参与,而无法给他定罪。

民不举官不究,许浩元要缉拿宁荣,却是连个正经的罪名都找不出,最后只能打着替宁府寻人的旗号进行搜查。

……

有人来报,说三尾弄里死了人。许浩元让宁姒节哀,匆匆赶往三尾弄。

三尾弄,离宁家大宅仅有百丈的一条巷弄。

宁姒坐在圈椅上,有些失魂落魄的望着自己的手。

她杀人了,她杀了林璋。

喜宝打好热水:“小姐,沐浴吧!”

今早,宁姒时隔一夜再次现身流香园,手上衣裙上沾满暗红色的血渍。时间匆忙,也没来得及洗澡,只换了衣裳。

喜宝和侍香,都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两人心里都有数。

宁姒泡在温热的水里,眼睛痒痒的,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索性,她将脑袋沉入水里,快要窒息时才重新冒出来。全部湿了,就算有什么流出来,也可以装作没有。

她梳理着近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太杂,太突然,太阳穴突突的跳。

喜宝进来,把干净衣裳搭在屏风上,拿起澡巾给她搓背。

“小姐,你别太难过……”

明明是要安慰她,一开口,自己倒先哽咽了。

宁姒却在想另一件事:小四去哪儿了。

二老爷要把宁溪嫁给林璋的事,她是从阿锦口中知道的。这么大的事,小四居然没来报信,甚至一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她和小四有共生契相连,彼此之间有所感应。她能肯定,小四没有受到伤害,可为什么没回到她身边?

这个不靠谱的花灵,到底跑去哪儿了?

喜宝见宁姒闷不做声,生怕她哀极伤体,连声劝慰:“小姐,你别怕,你还有我们。我和侍香姐姐,阿锦姐姐,都会好好照顾你的。大小姐,她也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特别是在宁家大门前,她看到宁姒朝着空气说话。不禁悲观的想,三小姐肯定是承受不住丧姊之痛,又病了。

宁姒回过神来,看到喜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喜宝今年十五,比她大一岁。可宁姒在末法世界已经十八岁,所以在她眼里,这就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在担心她呢!

“我没事!”

宁姒终于开口,因为许久没说话,声音很是嘶哑。

宁溪的死,她确实很伤心,甚至起过这样的念头,觉得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一系列悲剧的发生。

直到最后,宁溪说,遇见你,真好。

……

如果她没有寄魂而来,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宁姒会死在撞柱子那天,宁溪伤痛过后,可能会一气之下背离宁家,奔向许浩元。

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宁家的人肯定不会让事情往这方面发展。

没了宁姒牵绊,四老爷会更加热切的撮合宁溪和赵亭,甚至可能采用低劣下作的手段。

二老爷没有了引老太爷现身的筹码,说不定会把主意打到宁溪身上。兴许会故技重施,再来一次惑心咒,或者干脆借四老爷之手,逼迫宁溪违心嫁人,制造事端,诱使老太爷出面干预。

反正,不管是哪种,这一大家子人,都不会让宁溪安生。

宁姒恍然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结局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愿而更改,命运的轨迹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走向不同的方向。

那么,上天安排她来到这里,又有怎样的授意?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难道只是为了让她来做命运的见证者?

宁姒握紧双手,想起季三说的:太弱,太慢。

真的只是为了让她见证吗?

不是!

是因为她太弱,弱得还不足以扭转命运的走向,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如果她够强,在穿越前,宁相就不会死,她也不至于被逼上绝路,发动宁家禁术。

如果她够强,在穿越后,她可以擒贼擒王,逼迫二老爷释放流香园一众,再带着宁溪远走高飞。

原来老天爷不是没给她机会,只是她没抓住。

因为反应太慢,因为实力太弱。保护不了别人,甚至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如果不是遇到季三,如果不是得阿习他们相助,恐怕悲剧早已经发生,恐怕她自己也已经被卷入这场悲剧,被碾成一缕阴魂。

如今,老天爷又给了她一个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不能再错过。

……

王嬷嬷还是干着她厨娘的活儿,早早做好饭菜。因为家有新丧,一桌全素。

不分主仆,宁姒、侍香、喜宝、王嬷嬷四人围坐一桌,默默用饭。

宁姒打破沉寂:“阿锦怎么样?”

侍香刚从医馆回来,答道:“已经醒了,大夫说不宜挪动,便让她在那里养着。”

宁姒扒了一口饭:“也好。”

吃一口菜,又问:“姐姐那儿留有多少资产?”

侍香一直帮宁溪管着账目,知道个大概:“手里的银票有几万,另外就是一些田地,还有十来间铺子。”

宁家家大业大,近年生意又做得顺,家底殷实。为免旁人闲话,该长房得的,都在宁溪手里。

平常花费用度靠田地租子就够了,天长日久,存下不少家当。

“你找个时间,把铺子田地都卖了,还有家里一些用不上的,尽可能都换成银票。”

看了一眼对面的王嬷嬷,又改口:“铺子田地留个三成吧!”

侍香不明其意:“三小姐这是……”

“我要出一趟远门。侍香你们愿意跟着我就跟着,留下或者另寻出路都行。姐姐视你们为亲人,我自是不会亏待你们。”

“我要跟着小姐。”喜宝最先表态。

“我也跟着三小姐。”侍香附议。

王嬷嬷放下筷子:“我老了,走不动了,就留在这里,替三小姐看家,守着大小姐。”

宁姒鼻头一酸:“好!”

第62章 抱树

这几天,侍香一直在忙着出售田地铺子的事,去医馆看护阿锦的任务便落到喜宝身上。

宁姒跟她去过一次,其余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用饭也是叫人送进去。

那本《修灵图谱》,她誊了一份,原件扔进火盆里一把火烧了。

将书来回翻阅两遍,她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还是宁荣误会了。

他要的宗秘,真的是这本《修灵图谱》吗?可是这上面并不曾记载重续灵根之法。

还是说,一切只是宁荣想当然的猜测?他以为宗秘可以助他重续灵根,殊不知宁氏最机要的宗族之秘,是修灵一脉的正统心法。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讽刺了。机关算尽,结果却是为着一件于己无用的东西。

春光正盛,王嬷嬷在院子里晒新摘的椿芽。宁姒从窗口望去,能看到院前的空地。

宁溪洒的花籽,一直没有出芽。泥土有些干硬,无形中增加了种子发芽的难度。

今春,不仅等不来花朵成簇,甚至可能都看不到新芽破土。

心绪繁杂,宁姒落窗,断了春光,却是直接出门,投入明媚的春色。

看到她,王嬷嬷停下翻动椿芽的动作:“三小姐这是要出去?”

“嗯,出去走走。”

“不等喜宝回来吗?或者小姐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随你……”

“不用了。”

话音未落,宁姒已经走远。

一踏出流香园,就有人影从屋顶落至身前。

“我家主人请姑娘移步客栈一见。”

阿习说话做事永远这么一板一眼。

……

褪下一身黑皮,季三钟爱白色。

或许是因为白色和他的冷傲气质很相配。

还是那个房间,他坐在窗前擦拭一柄长剑。剑身铸有赤色鳞纹,似鲜血染就的红,妖冶热烈,置于温暖春光中,却泛着森寒。

宁姒能清楚看到剑身流动的氤氲寒光,并感受到一股汹涌澎湃的强大力量。

这把剑,是灵器啊!

她有个毛病,就是见到好东西,手就会不由自主的伸过去。却是还未碰到,剑尖已直指胸膛。

小命才是最好的东西。

宁姒规矩站好,目不斜视。寒光掠过,剑已入鞘。

“我的事,进行得如何?”

宁姒知道,他问的是茂先生。

“七日之期已过,阴灵早已轮回,季三公子这个时候才来找我,怕是有些晚了?”

宁姒自行落座,斟茶自饮,悠哉惬意。

季三在她对面坐下:“姑娘不会让我失望的。”

如果没有掌握到他要的东西,她还能如此镇定的坐在这儿?

没心情打哑谜,宁姒直言:“没错,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宁姒点了点自己脑袋,将双手交握置于桌面,两个大拇指来回捣着圈儿,摆出她惯用的谈判专用姿态。

“说。”

幽谷跫音,昆山玉碎,一如既往的清冷孤傲。

宁姒握紧双手,像是宣誓一般:“我要去你们晋国的天机院求学。”

“天机院的事,我做不了主。”

天机院是什么地方,季三自然清楚。不过天机院虽在晋土,却独立于国家之外,哪怕凭他的身份,也无法插手天机院招新募徒的事。

宁姒将自己的要求具象化:“我只是要一个毫无破绽的晋国子民身份,你可以做到。”

她有钱,也可以做到,只是不通门路,免不了会走弯路。而且经手的人不可靠,也容易留下破绽。

季三为号令三军的焱铁令而奔波,又有众多能人随行在侧,必非泛泛之辈。由他来做这件事,会比她自己去找路子要稳妥得多。

这对季三来说不是难事,于是干脆应下。

“现在,该你了。”

……

宁姒把从茂先生识海中获取的信息一一道来,极其详尽。

她想好了,背靠大树好乘凉,季三就是她当下能找到的最大的树。

但是想靠树乘凉也不是那么容易,首先得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小树苗如果不掉些叶子化成养分滋养大树,以供大树壮大,大树是不会为它遮风挡雨的。

“茂先生的记忆表明,焱铁令丢失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淮安王李筑。只是这个李筑,似乎不打算把焱铁令交给燕主,而是让茂先生带着令牌西行。”

西边,是卫国。

“另外就是关于杀死茂先生那个杀手。虽然一击毙命速度极快,并且靠的是制成爪钩的特殊武器,属于典型的实物击杀。但是我总感觉,那个人会灵术,还是个高手。”

“最后,就是茂先生的私事。那晚咱们找到他的那个小院,正是他家。他有妻子,还有个儿子。他妻子染病,生活过得很是艰辛,他答应妻儿,有朝一日搏得锦绣前程,一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最后,宁姒重重叹气:“可惜啊,壮志未酬身先死,锦绣前程没搏到,反倒把小命搭了进去。”

季三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才道:“以后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可以省略。”

宁姒也没好脸色:“谁叫你不喊停,我当你乐意听呢?”

“我只是想知道,女人到底肯为毫无价值的事浪费多少时间和口水。还好,你还没触碰到我忍耐的底线。”

宁姒的嘴角狠狠抽了两下:“你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

宁姒干笑:“那真是谢谢你了。”

……

宁姒走出客栈,突然感受到一种很怪异的气息。好像很熟悉,又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退避。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们的吆喝声震天响,和平常一样。

视线随意扫过对面的房屋,余光隐约捕捉到一抹非同寻常的光亮。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唯一能确定的,是利器的锋芒。

再定睛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宁姒面色微沉,退回客栈,找到季三。

“最近,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

季三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尴尬。

水土不服,吃了东西一直不往外排算不算?

“没有。”

“阿习他们呢?也没有吗?”

话音刚落,阿习敲门进来了。看到宁姒,似有顾虑,静立原地,也不说话。

宁姒注意到,阿习腰上挎着刀。

得季三眼神示意,阿习这才开口:“失踪的两个兄弟已经找到了,就在西街。死状……和那个灵士一模一样。”

第63章 爪痕

看来对方不仅仅是要茂先生永远闭嘴,还另有任务。

比如,夺回焱铁令。

事不关己,宁姒只是给季三提了个醒,然后就回家了。

能靠稳这棵大树固然是好,可要是实在靠不住,她也没办法。自己还是棵小树苗,哪管得了大树的死活?

回到流香园,宁姒拿出茂先生的玉笛。

笛身萦绕着淡淡的青绿光华,蕴含的强大灵力让人心潮澎湃。可是老太爷说,这玉笛的灵力被一种特殊的秘法封印,封印不解,灵力便无法提取。

老太爷说,这是灵士为了保障灵器只能为自己所用惯用的手段。

宁姒又不会吹,拿去卖也不见得值钱,拿来当武器更是不如一块砖头好使。

还以为自己得了个宝贝,没想到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宁姒来回倒腾半天,最后连好好收起来的心情都没有,随手给扔到一旁。

下午,喜宝搀着阿锦回来了。

头上还包着纱布,说是口子很大,还得好好养着。加上不能接受宁溪的死,看起来十分消沉憔悴。

名义上是主仆,实际情同姐妹,伤心自是难免。

宁姒让喜宝照顾阿锦,自己在宅子里四处走走。

偌大的宅院,见不到半个人影,脚步声声,愈发显得空寂。

信步来到莞清苑,暖阁矮几上放着二夫人绣到一半的牡丹花。桌上的甜点已经干硬变质,插在流光裂纹瓶里的海棠花也已枯萎败尽。

目光所及,找不到一样值钱物件。也不知道是被宁家人带走了,还是被闯空门的搜刮干净。

这几夜宅子里常有响动,为了壮胆,流香园的灯都是彻夜点着。王嬷嬷说有天半夜,听到有人进了园子,提棍撵去,是两个偷东西的小毛贼。

也是,这么大个宅子,说空就空了。宁家家大业大,总有想来捡漏的。

只是宁姒想不通,宁家人怎么说走就走。凭宁荣的手段,就算拿不到他要的宗秘,也完全不至于举家外逃。

宁家是他这个二老爷说了算,就算许浩元比较难缠,要应付也不是难事,他根本犯不着为此扔下这么大的家业。

宁家那些下人的反应也很奇怪。

主家外逃,但还有她这个三小姐在。按照常理,他们应该以她为主,询问后续之事。可就在宁溪出事官差围府那晚,一干下人全部走得干干净净。

难道宁家人撤离之前,还有时间一一遣散下仆?

宁姒觉得,这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还有一件事。

老太爷已经明确表示她不是宁家的孩子,甚至可以将大老爷杀害她父母的往事和盘托出,却死活不肯道明她的身世。难道说,她的身世比杀父之仇还更重大?

还有十四年前,导致老太爷断绝宁氏一脉灵根的那件不可告人的往事。任凭宁姒如何发散思维,也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能迫使老太爷做出那样的决定。

作为灵术世家,尽断灵根,简直堪比灭顶之灾。

看来,宁家的谜团还远没有解开。

……

宁姒揉着隐隐胀痛的太阳穴,在莞清苑转了一圈,顺着游廊来到宁荣的书房。

一开始她并未在意,甚至都没打算进去。

宁荣那么精明的人,肯定把有价值的都带走了,不可告人的都销毁了,剩下的,只会是些没用的东西。

可是有人显然不这么想。

宁姒从门口经过,听到屋里传来翻东西的声音。

毛贼?这是宁姒的第一想法。

没人的空宅子,一些胆儿肥的毛贼在大白天来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光线充足,找到宝贝的几率更大。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她感觉到了灵力波动,以及熟悉的……

是小四。

可小四是灵,不可能制造得出这样的动静。

手指沾上口水将糊门纸戳个洞,宁姒凑上去一看,只见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倾倒的书架后面露出半个黑色的背影,像从头顶往下罩了一件宽大的斗篷。

看身形,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突然,对方翻找的动作一滞,缓缓直起身,头朝门口转过来。

宁姒强压住心头的恐慌,当机立断做出反应。

下一刻,一道劲风冲击而来。整扇房门飞出丈远,落地激起阵阵扬尘。

斗篷男子走出书房,在廊下搜寻许久。最后,身形如鬼魅一般,似走似飘,飞快消失在垂花门下。

游廊横梁上,宁姒终于敢喘口气了。心差点没直接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许久不能回归平静。

谢天谢地,这具身子虽然弱,但还不是一无是处,至少逃命的时候没有拖后腿。

踏着满地狼藉进入书房,目光所及之处遍布尖厉的爪痕。书册、柜架、桌案前的抽屉,无一例外。爪痕很新,就像有只野兽刚在这里撒过欢。

宁姒立马想到茂先生被掏心之后留下的窟窿。

……

宁姒想去客栈找季三,刚出宁家大门,就看到许浩元和流光朝这边走来。

没牵马也没有轿子,就这么走过来的。

许浩元双眼红肿,声音嘶哑:“要出去?”

“嗯。”

“我去看看你姐姐。”

“好。”

两人错身走向不同的方向,拉开丈远距离,流光突然叫住她。

宁姒回头,面露不解。

她和流光没有交集,更没有交情,他叫她做什么?

一旁,许浩元的表情和她如出一辙。

流光望着她,话中似有深意:“有客上门,三小姐作为主人,避客外出,难道不觉得失礼吗?而且天也不早了,三小姐有什么事,明日再去也未尝不可!”

宁姒用余光环顾左右,虽然未曾发现异常,心却提了起来。

“也好,那我明日再去。”

察觉到危险,身体本能的想要即刻逃离。她却硬是压下这种本能,不疾不徐的走回去,与二人一同回到流香园。

许浩元去宁溪坟前苦诉衷肠,宁姒拉着流光躲进房间。

“你看到了?”

“黑影。”

“对对对!”

点完头,宁姒又觉得不对:“为什么刚才我没看到?”

“在移动,速度非常快。”

流光始终面无表情,哪怕在说‘非常’的时候,语气也没有太大波动。明明也就弱冠年纪,却老成得不像话。

宁姒打量面前身着暗衫、模样普通,仿佛扔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流光,恍然觉得自己以往是不是小瞧了他。

许浩元贵为知府,进进出出都带着他。像这种大官的贴身随侍,怎么也得有点本事,不然如何在大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

宁姒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完蛋了。”

流光望着窗外某处,眉头微蹙:“三小姐,怕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吧。”

第64章 凶灵

宁姒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如果是想对她不利,当时在莞清苑就该动手。

她并不觉得横梁上是多么绝佳的藏身之处,虽然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小四在他身上……奇怪,小四怎么会在他身上?

许浩元要回衙门,宁姒不留他用饭,反而说要去见识见识知府大人的伙食,于是跟着一同离开宁宅。

如果对方在监视她,就得想办法把人引出园子,免得累及喜宝她们。加上有流光同行,人身安全或多或少多了点保障。

如果她有危险,许浩元就是看在宁溪姐姐的面上,也会叫流光出手相助的吧!

一路上,流光的手一直把着腰间长剑。步入闹市,他的手悄然松开。

宁姒低声问:“走了?”

流光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没看见了。”

许浩元插话:“神秘兮兮,是有何事?”

趁流光开口之前,宁姒抢先回答:“没事,哪有什么事?”

流光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正阳街,宁姒突然一拍脑门儿:“啊,我突然想起来,有件很重要的事没跟她们交代清楚。许大人,实在不好意思,下次再去府上拜访,我先走一步。”

告了罪,宁姒掉头狂奔,很快消失在纷乱人潮之中。

“流光?”

“大人,有人在暗中监视三小姐,杀意极盛,恐怕来者不善。”

在其位,谋其事,既是知府大人的随侍,自然以大人的意愿为先。

许浩元面色凝重:“你跟着她。”

“是!”

流光抱拳,以一种奇特的步伐穿梭在人群中,很快追上先行一步的宁姒。

她并未返回宁家,而是去了街口的高升客栈。

……

看到季三,宁姒就像看到了救星。

“完了完了,那个家伙,他盯上我了。”

宁姒垮着脸,都快哭出来了。

“哪个家伙?”

季三又在擦他的剑。这一次,宁姒断然不敢再伸手去摸。

阿习进来,在季三耳边说了些什么。

季三眸光微沉,招手示意他退下。

“宁姑娘,看来我们又得合作了。”

宁姒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个生掏人心的杀手就在外面,虽然我不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但是听阿习说,他是跟着姑娘你过来的。”

宁姒有些心虚的咽了口唾沫:“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撞见他了,他在宁二老爷的书房找什么东西。最诡异的是,他翻过的地方,全部留下这么长的爪印。”

宁姒用手比划了一下,莫名打了个寒战。

“我觉得,他可能不是人。”

季三挑眉:“不是人?”

宁姒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确定。我的灵卫在他身上,这点非常奇怪,还有那些爪印……对了,茂先生,还有你手下被挖心的两个人,心脏找到了吗?”

季三摇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宁姒的脸色更难看了:“如果是人用利器挖心,按理说应该会把心扔在原地,除非他要带回家炒了下酒。可有一种东西,取心生食,根本不用炒。”

“是什么?”

“凶灵。”

……

天地万物,皆有阴阳善恶之分,灵物也不例外。

万般生命修炼成灵,统称清灵。清灵汲取天地灵气,转为灵力,开化心智,乃正常修习之法。但有一些灵物,不堪修习之路漫长,以求速成,寻精血哺养。长此以往,便会沦为堕灵。

堕灵又分两类,凶禽猛兽谓之凶灵,花草树木谓之夙灵。

“也就是说,那个杀手,是一只凶禽猛兽修炼而成的凶灵?”

这种说法,未免太过荒诞。但一想到之前三人心脏被掏留下来的窟窿,季三又信了几分。

“我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天地灵气稀薄,万物修灵难上加难。倒是听说过凶灵害人,但我从未见过。”

理论知识根本无法和亲眼所见相提并论。她又没见过,自然不能轻易下定论。

这可是要命的事。

“你们那个时代?”季三的关注点有些偏移。

这种事没法解释,宁姒只能岔开话题:“呃……我们可以想办法求证一下。只有确定了他到底是不是凶灵,才能有的放矢。”

季三点头表示赞同。

他已经损失了两名干将,不把这个家伙解决,恐怕难以带着焱铁令顺利返晋。

季三想到另一个问题:“凶灵会受人操控吗?”

如果仅仅是一只杀人掏心以求增进修为的凶灵,为何会接连找上他的人?

他可不信是因为他的人运气不好。

这背后,一定有人操控。

“你算说到点儿上了。凶灵嗜血,开智缓慢,蠢笨愚钝,最容易受人掌控。”

“好,那就先验证一下,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

长剑入鞘,寒光骤灭。宁姒本想打听一下这把剑的出处,想了想还是算了。

当务之急是把要命的事情解决,其他的,都可以等活下来再说。

……

宁姒很快定下探敌计划。

她让阿习拿来一把剑,剑身上用指尖血绘下图印,再以灵力催动。

旁人不可见,她却能看到剑身笼罩在一圈盈动的微弱红光中。

“用这把剑,刺进他身体任何部位。如果是人,就只会留下普通的伤口;如果不是,伤口处会冒烟,说不定还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宁姒半开玩笑,瞥见一脸冰霜的季三,又正色道:“记住,咱们的目的是试探,并非斩杀,万万不可恋战。一旦得手,立即撤退,能跑多快跑多快。”

如果真是凶灵,将其激怒后不赶紧逃命,就只能给他当点心了。

阿习郑重点头,听季三训示完毕,方才带人出发。

人多力量大,保险起见,季三把人都派给了阿习,身边只留下阿虞和另外一名下属。

屋内,宁姒吸溜吸溜的吃完阿虞送来的汤面,再把汤喝干,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儿。

季三问她:“如果真是凶灵,你有多大把握能将其制服?”

想了想,又补充道:“或是击杀?”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往大了说,她自己心虚;照实说,又显得自己无能。

宁姒挠头,选择避而不答:“总会有办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冰冷的目光倾落在身上,如数九寒天霜雪加身。

宁姒缩了缩脖子,正想把话题扯到别处去,却听门外传来惊呼。

第65章 追杀

季三没有片刻迟疑,拉起宁姒从窗口一跃而下。

傍晚的街道并不比白天冷清,反而因为下工的下工,下学的下学,显得更加拥挤热闹。

宁姒眼前只有纷乱的人影,各种声音混响在耳畔,随消耗的体力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粗重的喘气。

一路狂奔,两条腿机械的倒换着。目不斜视,不敢问发生了什么,更不敢回头。

“小心!”

突然惊呼响起,季三的手一提一松,宁姒顺势飞了出去,正正摔在巷口一堆破竹筐上。

“妈呀!”

浑身散架般的疼,后脑勺撞在墙上,一时间头晕耳鸣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身后,尖叫声骤然响起,嘈杂纷乱,让本就不安的心愈发恐慌。

‘铮铮’两声,利器相撞。剑气横劈竖斩,破空之音不绝于耳。

宁姒咬着牙扶墙站起,只见刚才还热闹拥挤的街道,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店门禁闭,摊点翻倒,各种货品洒了一地。目之所及,散落的青菜、摔碎的瓷器、飞上屋檐的公鸡,还有跑掉的鞋子,无一不在还原人们刚才经历的惊心动魄。

当街躺着一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宁姒看不见掏空的胸膛,却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

一抹灰影守在旁边,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

空荡荡的街头,两人仗剑而立。白衣素净,暗衫深沉,衣袂无风自起。

“流光?”

他怎么跟来了?

季三的声音凝成一块坚冰砸向宁姒:“过来”

这种时候,保命是第一要务,哪怕季三叫她滚过来,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照办,哪还管他语气中听不中听?

宁姒向他俩靠近的同时,两人也在朝她靠拢。短短数丈距离,却是刚缩短一半,宁姒就看到一个鬼魅似的黑影从街边闪出来,迅速冲向左侧的流光。

她赶紧提醒:“流光小心!”

身经百战的武者,身体对危险的感知已经快于眼睛。哪怕还没看到,流光已经率先做出反应。手腕翻转,挽出个漂亮的剑花,以一种十分刁钻的角度朝黑影刺去。

正中心口,却没有利器入肉的声音和手感。刹那间,黑影崩裂四散,化成一团黑雾消失殆尽。

流光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望着剑尖有一瞬恍惚。就在这时,消散的黑雾再次凝结成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身后。斗篷下伸出一只利爪,从后背直取心脏。

季三见状,手起剑落,将利爪斩下。

黑影再次化为黑雾消散,却在地上留下一只野兽的爪子。覆着浓厚的黑毛,爪子锋利,足有一掌之大。

一声低沉绵长的咆哮响彻长街,并不尖锐,却振聋发聩。

宁姒用力捂住耳朵,却丝毫无法抵御音波的攻击。被扰得心神不稳,喉头随即涌起一股腥甜。

好半晌,咆哮声止。宁姒脚下发虚,踉跄两步,已无力站立。

眼看就要跌进大地母亲的怀抱,却感觉腰间一紧。

抬头,望见一块寒冰。

……

正清观,无常宫。

宫门紧闭,两排摇曳的明烛将室内照得恍若白昼。三清尊者的画像挂在正中,下方供着瓜果燃着线香。

玄垠身着道袍,伏在香案上,左手拨弄袖珍算盘,右手握笔,专注的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陈氏家宅驱邪,入账一百两。”

“王家小孙子撞邪,入账一百两。”

“六德书院夜半鬼哭,入账一百五十两。”

念一笔,记一笔,声音越来越兴奋。最后,搁下笔,摸着两撇八字胡,看着算盘珠子代表的数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段时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有钱塑金身啦!”

想他年少时跟着师父游历四方,曾在享有天下第一观之名的无常观,见到一尊金身雕像。

雕像高十余丈,金箔贴身,雄伟壮观,宛如一个巨人巍峨屹立于天地之间。

关于那尊金身像,众说纷纭。有说是百姓募款,为济世为民、肃清天地的长奇道人塑的金身,也有人说是无常观为了吸引信众弄出来的噱头。

自从师父从无常观回来,把正清宫改为无常宫,玄垠心里就一直把无常观当做标杆。

既然无常观有一尊巨型金身像,那正清观也要有一尊。无常观那尊是不是纪念长奇道人的,他不清楚,但正清观这一尊,一定是他玄垠的宝相金身。

这是玄垠的毕生梦想。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即将得偿所愿。

钱已经到位,接下来就是找工匠、作图、采购材料。

玄垠摸着胡子,意气风发,心驰神往,仿佛已经看到他的宝相金身自观中拔地而起。

众生参拜,山呼仙人。

突然,门被撞开,一个道童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玄垠手一抖,算盘落地,敲碎了他的宝相金身。

“师父师父,外面来了好多人!”

玄垠气得拍桌,小胡子跟着抖了抖:“越来越来不像话了,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泰山崩于前……”

“哎呀师父,你就别泰山了,这回泰山是真要崩了。”

道童离丘拉着他就走,玄垠撇开他,把账本塞进怀里,方才跟上去。

离丘在路上向他介绍情况:“说是城中突现邪祟,当街挖人吃心,场面极度血腥。”

“吃人心的邪祟?”

玄垠低声呢喃,心道莫不是来了凶灵?

“道长,你可要救救我们呀!”

玄垠一现身,一众百姓当即一拥而上,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起来。

“咱们城里来了妖物,专掏人心,为了天下苍生,道长你可要挺身而出啊!”

“是啊,我亲眼看见的,身材奇高,手有这么大,爪子这么老长。”

“掏出来就吃,生吃啊,血淋淋的。”

“下手又快又狠,根本没人躲得过。”

前来求助的民众中不乏现场目击者。并非他们有意夸大,只是事发突然,加上恐惧在众人心头催化发酵,出口讲述时便不自觉的加入一些臆想的细枝末节。

说得正热闹,有人扶着一位妇人走上前来。

二话不说,妇人噗通跪下,哭求道:“求道长为我家男人报仇啊!”

这位妇人,正是被邪祟掏心而亡那个汉子的婆娘。

当时她们两口子好好的走在街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撞了她一下。她男人回头想找人评理,撞她的人却已经跑到前头去了。

却没想到,这一回头,成为他男人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亲眼看到一只黑色的利爪伸进她男人的胸膛,把心掏了出来。

第66章 脱身

“现在可不是你晕倒的时候,眼睛一闭,有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

季三的声音像淅淅沥沥的碎冰洒在宁姒心头,而真正让她强打精神的,是那句眼睛闭上后可能再也睁不开。

她才不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更不能让自己变成凶灵的点心。

宁姒攀着他的手臂站好,看到流光正在奋力抗敌。

季三砍掉他一只爪子,将凶灵彻底激怒。他不再神出鬼没的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是跟流光正面相抗。

修成人形的凶灵,这可比小四厉害多了。只不过化成人形之后,速度明显减慢,但仍旧称得上反应敏捷身手矫健。

流光的御剑之术极为精妙,长剑舞出残影,烁烁寒光组成一道毫无破绽的屏障。奈何凶灵在力量上完全压制,以至流光仅能防守,无暇主动出击。

尖利的爪子就是凶灵的武器,哪怕只剩一只,实力也不容小觑。长剑刺来,他居然可以直接以爪相挡,火花迸射,激起阵阵铮鸣。

多过上几招,流光明显有些后劲不足,招架起来显得十分吃力。

宁姒当机立断,抬起季三执剑的手,伸手握住剑身,从头到尾抹过去。

剑刃割破手指,染上鲜红。

季三隐约感觉到手里的剑开始躁动,宁姒则能看到剑身盈动的寒光在顷刻间变成热烈的红色。

得她鲜血引动,这把灵剑的嗜血本性终于得以释放。

季三挥剑加入战局,迅速将双方战力拉平,甚至隐隐有压凶灵一头的势头。

“真是个好东西。”宁姒用手帕将伤口包好,轻声呢喃。

她在阿习剑身上画的是破灵印。普通的兵器伤不了灵物,必须依靠特殊的媒介。

这也就是为什么流光的剑伤不到凶灵,季三却可以砍下他的爪子。因为季三手里的剑,本身就是携带灵力的灵器。

而破灵印,便是给阿习的剑加注破灵之效的媒介。

其实,她不一定非要用血来画,用笔也行。只要以灵力催动,皆可生效。

只是精血养灵,能让灵力的效用发挥到极致,她这才拿血来画破灵印。

换句话说,真正发挥作用的是破灵印,她的血不过是起一个加持之效。

体通阴阳的阴,指的是阴灵,而非所有灵物。在对付凶灵上,她这具特殊的身体,并不能产生多大的助力。

至少,宁姒是这么认为的。

再说以血引动季三的灵剑。

剑,索命之器,本身就自带煞气。像这种修成灵器的剑,理论上来说鲜血皆可引动,但血量太少,就需要更多的时间。

所以,她原本打算抹血之后,再以灵力催动。然而,不等她灌注灵力,灵剑已经完全引动。

怎么会这样?

难道,这具身体不光通阴阳,还能无界通灵?

……

百姓高举火把,簇拥着玄垠道长气势汹汹赶来时,宁姒正在考虑要不要逃跑。

季三和流光二打一,一开始还勉强占着上风,时间一长就完全占不到便宜。暴走的凶灵兽性大发,着实叫人难以招架。

季三手中的灵剑是个好宝贝,只可惜它的主子只会剑术,不通御灵。强大的灵力找不到释放的端口,其威力只发挥不到十分之一。

灵器落在不通灵术之人手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季三二人被打得节节败退,体力愈发不济。只见凶灵驻足,展开斗篷,再骤然合拢,扇出一股强大气流冲击而来,将二人撞飞丈远,齐齐摔在宁姒脚边,吐出一大口血来。

凶灵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听起来竟像是在表达嘲笑之意。

然后宁姒就想跑了。

虽然很不仗义,但小命要紧,死两个总好过三个全折在这里,总要有个人报仇不是?

她之所以没跑,是看到季三脱手,落在她脚边杀意盛极的灵剑。

她在想,要不要试着用灵力御剑,看看能否与凶灵一战。

可她不敢轻易尝试,这可是要命的事。

更要命的是,她根本不会使剑。

凶灵站在数丈开外,看起来就像个大个子往头上罩了件宽大的斗篷。斗篷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伸出仅剩的一只爪子,摊开,手心向上朝三人走来。

很明显,这是在讨要东西。

宁姒声线发抖:“给他!”

“没门儿!”

季三费力爬起来,重新握住他的剑。

宁姒的脚尖已经转向与凶灵相反的方向。心想着,你要去送死,我就不陪你了。

很快她又陷入纠结:要不要叫上流光一起跑呢?

然后,玄垠带着人赶到。

……

百姓有所求,玄垠当然是要来的。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资金问题已经解决,塑金身的事很快就可以提上日程。但是想要给自己塑立金身,得有一个名头,贸然动工,难免遭人诟病。

现下,便是老天爷在给他创造机会。

斩杀挖心妖物,肃清天地,庇佑苍生。这个名头,够大了。

然后他就可以对外公布,说城中善人感念他济世为民,挺身而出,故此共募巨款,为他塑立金身。

名正言顺。

所以,玄垠一手拿剑,一手举着铜铃赶来,可谓是雄赳赳气昂昂。然而一看到凶灵真身,他马上就后悔了。

老天爷,这个机会我先不要了,等下一次好不好?

这可是凝成实体的凶灵,谁收拾谁都说不定的好吗?

“看,邪祟在那里。”

有人指着凶灵,大喊了一声。众人心下一颤,不由自主的往后退避。

玄垠苦着脸,心道:我也想往后退,可不可以不要说我怂?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看到玄垠,宁姒冲他招手,高声喊道:“道长,赶紧启动阵法,将这凶灵一举击毙。”

玄垠一头雾水。

什么阵法?什么击毙?

等凶灵朝他冲去,玄垠才顿觉不妙。

这丫头,分明就是拿他当饵,把凶灵引开。

宁姒抓住机会,叫上季三和流光,撒腿就跑。

身后,人群尖叫逃窜,只剩玄垠绝望的晃着他的铜铃。

流光为他捏了一把汗:“他能应付吗?”

“放心,他是专程来对付凶灵的,定当做足了充分准备。凭他的修为,自保不是问题。”

顶多就是被爪子挠两下。

季三忍着心口的闷痛,问道:“现在去哪儿?”

“宁家!”

她想到一个办法,理论上可行。但能否成事,就要看天意了。

第67章 压阵

宁姒的计划十分冒险,却是她眼下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

季三公子不肯交出焱铁令,她能怎么样?他一个人死了倒是不打紧,天知道那凶灵发起狂来,会不会把她一并收拾了?

所以,帮他就是帮自己。

除此之外,宁姒心里还有个小算盘。

如果此次能顺利将凶灵解决,一来她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二来和季三并肩作战,说不定能摇身一变,从最开始的合作伙伴变成生死之交。

毕竟,生死关头最能催生出交情。

合作伙伴之间的联系是利益,生死之交的联系则是情谊。相比之下,宁姒觉得后者更靠谱一点。

她对自我价值的评估相当到位。季三要是想找一个比她有本事的灵士绝非难事,如此一来她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自然无法再得到他的庇护。

利益这条路走不长远,也只能改走情谊。

虽然风险很大,但靠山险中求,一旦事成,她就能彻底抱稳这棵‘大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掉凶灵才行。

凭她们三个人的战斗力,加起来顶多能争取多活一时半刻。要想真正克敌制胜,就不能撸起袖子硬拼。

……

趁凶灵暂时被玄垠拖住,宁姒迅速做出部署。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玄垠自知不敌,必会想尽办法脱身,不会长时间跟凶灵硬抗。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

三人跑回宁家,宁姒将流光和季三带到齐寿堂后面的大花园,叮嘱他们务必将凶灵拖在这里,等她回来。

焱铁令在季三身上,玄垠一旦脱身,凶灵自然会找过来。

烧透的玄机阁化成的废墟堆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息,混着浓郁的晚春花的香气,闻起来十分怪异。

皓月当空,银辉遍洒。空地开阔,借助月光能大体视物。

二人抵背站立,全神贯注,严阵以待。

……

流香园里,王嬷嬷看到宁姒回来,拍着大腿呻唤:“我的三小姐哎,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呀?”

宁姒无暇搭理,直奔香闺翻箱倒柜。

王嬷嬷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我让喜宝去衙门接你,结果衙门的人说你根本没去,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小姐呀,你莫嫌我老婆子唠叨,到底是闺阁小姐……”

“哎呀!”

宁姒被她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忍无可忍只能出声打断。

“要是我能躲过这一劫,日后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讲道理。现在立刻马上,叫上其他人,从偏门离开宅子。”

一会儿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她们留在这里太危险,必须马上离开才行。

王嬷嬷被她吼得怔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要赶她们走?

阿锦就在旁边耳房,听声音不对,慢慢走了进来。

王嬷嬷气得大哭起来。没想到大小姐尸骨未寒,三小姐就要撵她们走了。

“怎么了?三小姐在找什么?”

宁姒鞋都没脱就爬到床上,到处翻找,就差没把床给拆了。

“去哪儿了呢?我记得明明扔在这里的!”

宁姒急得满头大汗,背心更是湿透,显出一片暗影。

直觉告诉阿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遂又追问:“出什么事了?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玉笛,我的玉笛啊!”

“小姐?”喜宝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进得屋内,见到宁姒,她和同行的侍香总算松了口气。

“小姐啊,你到底去哪儿了?害我们一通好找。”

“玉笛,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玉笛?”

宁姒把最后希望寄托在喜宝身上。

“在这里啊!”

喜宝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装首饰的锦盒,盒子里放的可不就是她的玉笛?

喜宝解释:“我在床上看到的,怕弄丢了,就给收起来了。这种玉质的物件,不能随便乱扔,容易磕着碰着。”

宁姒哪有心情听她说这些?拿上东西就往外跑。

喜宝在后面问:“小姐你去哪儿?”

宁姒脚步微顿:“你们今晚不能在这里过夜。也别收拾,大家马上从偏门离开,找家客栈投宿,天亮再回来。”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待天明时这里都该安全了。

喜宝追出来:“小姐……”

宁姒一头扎进夜色:“侍香,带她们走。”

……

宁姒还没到齐寿堂,就听见激烈的打斗声。

近前一看,凶灵果然追来了。

她并不现身,而是躲在阴影处悄声朝废墟靠近。

经过严密复杂的推算,她的目光越过废墟,落在另一边的一株紫薇树上。

不巧的是,凶灵就站在树旁边。

玄垠还真有两把刷子,与他一战,凶灵的攻势明显有所减弱。隔着废墟,她甚至能听到它粗重急促的喘息。

只是,季三和流光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季三仗着灵剑在手,凶灵对他有所忌惮,看起来倒像是没受什么重伤。相比之下,流光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只见他捂着胸口,拄着长剑才能勉强站立。不时咳嗽两声,气短急促,还能清楚听到喉咙里有异物。

如果不是痰,那就只能是血了。

双方对峙片刻,凶灵发出阵阵低吼,率先上前。

季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悲壮而又坚决的扬起手中灵剑冲了上去。

英雄啊!

宁姒为之动容,却又忍不住吐槽:有勇无谋,怪不得英雄都容易成烈士。

趁凶灵远离紫薇花树,宁姒赶紧跑过去,掏出玉笛放在树下。

霎时间,浓浓苍雾自脚下腾起,不过眨眼,废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花瓣抱蕊、成团成簇的花海。

这,才是花园原有的模样。

成功了!

实验证明,虽然她无法抽取封印在玉笛中的灵力,但并不代表玉笛毫无用处。

隐阵需要用蕴含强大灵力的器物来催动,而这玉笛里的灵力,可比之前压阵的簪子要强大得多。

看来她运气不错,压对宝了。

只一瞬,宁姒又把玉笛拿开。隐阵失效,废墟再次显露出来。

接下来就是按照事先约定,由季三将凶灵逼进隐阵范围。

宁姒瞅准机会,将玉笛放在阵眼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凶灵朝宁姒扑去,她本能的侧身避过,只见苍雾再起,眼前景象骤变。

季三呆立原地,眼前废墟不见,凶灵不见,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宁姒。

第68章 逃生

隐阵重新启动,宁姒欲哭无泪。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竟把自己也送进了阵里。

凶灵似乎被突然发生的一切给弄糊涂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宁姒趁机与之拉开距离,一边静下心感知灵力波动。

找到了,在那盆山茶花那里。

要命的是,凶灵就在山茶花旁边。

凶灵突然动了。

眼前只有宁姒这一个攻击对象,还是最弱的那一个。凶灵发出嘲讽似的低吼,鼓动斗篷扇起一股强大的劲风向宁姒卷去。

就地一滚,堪堪躲过劲风最强盛的部分,却还是免不了受其所伤,肩膀上刀剐剔骨般的疼。

和气流卷起的风不同,这是灵力引动的攻击,效力因灵物本体各异而造成不同效果的伤害。

这感觉,就好像被熊爪子挠了一下,利爪刺入肉里,仿佛要把整个肩膀都给卸了去。

熊?

宁姒想起当街那声咆哮,以及被季三一剑斩下的爪子。

这玩意儿的本体,是头熊啊?

凶灵见她躲过攻击,咆哮着冲过来。动作敏捷,眨眼就到了跟前。

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宁姒当机立断,挺直腰板往地上一倒。后脑勺磕在坚实的地上,硬是哼都没哼一声。

隐阵相当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外不通,她对上这么个厉害家伙,注定被碾死,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与其如此,倒不如赌上一赌,万一她命不该绝,成功了呢!

宁姒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身体僵硬的挺着,极力扮演一具被吓死的尸体。

熊是不吃死物的。即便修成灵物,也不会违背本体的行为准则。

希望她压对宝,这货就是一头熊,可别是大灰狼骚狐狸什么的。

宁姒胡乱想着,只感觉腥风扑面。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那张血盆大口,以及与喉咙连通着的胃里堆积的腐肉。

有狂躁的低吼从上方传来,距离近到她脸上的小绒毛都能感觉到滚烫腥臭的热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真怕自己一时没忍住,会当场吐出来。

好在求生意识足够强烈,精神最终驾驭肉体,将胃里的不适感压了下去。

这是宁姒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之一。

不过,意外入阵,却也给她带来了意外收获。暗暗掐诀,将凶灵斗篷下的蓝光收入袖中。

终于,腥风散去。凶灵确认她真的‘死’了,又不能吃,便开始东游西荡寻找出路。

焱铁令就在不远处,混着那个男人的气息。

……

等凶灵稍微走远,宁姒却悲哀的发现隐阵阵眼已经更换了位置。

好在玉笛灵力强盛波动明显,她很快就重新找到阵眼所在。

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这一次,阵眼就在她手边。

一把拔出花盆里的植株,散发着青绿荧光的玉笛就躺在那里。

她瞅准时机,抓起玉笛,趁隐阵失效,就地滚到隐阵范围之外。

凶灵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察觉到异常,如一道魅影疾追而来。

宁姒一边逃命,一边推算阵眼的位置。大脑飞速运转,顷刻间得出结论。

“接着,洋槐树洞。”

来不及了,等她跑至阵眼,凶灵也已经出阵。危急关头,宁姒将玉笛抛向离阵眼较近的季三,并指明位置。

时间紧迫,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具体要做的是什么。

季三稳稳接住飞来的玉笛,再纵身而起,攀上目光所及之处唯一的洋槐树。

意识到不妙,凶灵爆发出沉闷的怒吼。宁姒心绪不稳,当场吐了血。

玉笛落入树洞,花海再现,咆哮的凶灵和废墟一同消失不见。

终于结束了。

宁姒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宁姒醒来已经是两天后。

喜宝守在床前,头靠着床架,睡得比谁都香。

宁姒没有叫醒她,穿上鞋子往外去。脚下有些发虚,以至步子短小缓慢。阿锦坐在门口发呆,见她出来,赶紧上前搀扶一把。

屋内传出喜宝的惊叫:“不好啦,小姐不见啦!”

慌忙跑出来,迎面挨了一脑崩儿。

宁姒佯装生气:“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哎哟!”

喜宝捂着额头呼痛。看见宁姒,抱着她的手臂又哭又笑。

“小姐,你终于醒了。你都不知道,可把我们吓坏了。”

宁姒心下一紧:“怎么就吓坏了?”

难道她们没有离开,隐阵困灵的事,她们都目睹了?

“你睡了两天两夜,还不够吓人吗?大夫说你就是体虚,可是哪有体虚昏迷那么久的?你不知道,我差点都以为你去了!”

喜宝抽抽搭搭的吸着鼻子,还顶着一对熊猫眼,看来真是为她担足了心。

两天两夜,她居然昏迷了这么久。

王嬷嬷端着簸箕过来,狠狠瞪了喜宝一眼:“什么去了?去哪儿了?小丫头胡言乱语,满天神佛莫听莫听。”

喜宝意识到说错话,赶紧连呸三下。

宁姒静立廊下,自动过滤掉耳边的声音,心里想的是不知道流光怎么样了。

他的伤可比她重得多。

还有阿习他们。明明去试探凶灵,怎么凶灵杀过来,他们却不见踪影?莫不是都成了那头大黑熊的点心?

还有守在门口的阿虞。

宁溪的事,她对阿虞是有怨的。明明叮嘱过她,一定要好好保护姐姐,结果却出了那样的事。

但是她的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怨不着阿虞。

阿虞也着实委屈,她哪里想得到,去一趟茅厕,出来居然会被人泼粪。

等她稍微收拾一下再去找宁溪,惨剧已经酿成。她也是看到落在地上的冠帽,于是开始追查林璋的下落。

也多亏了她,不然林璋恐怕早就逃了。天大地大,要找他报仇谈何容易?

所以,手刃林璋之后,宁姒就不怨她了。想到阿虞可能出事,她依然忍不住担心。

得去客栈看看才行。

“喜宝,随我出去一趟。”

侍香从外面进来:“这才刚醒,又要去哪儿?”

“有点要紧的事,得去看了才安心。”

宁姒并未做过多解释,转身回屋更衣。

换好衣裳,侍香说马车已经备好,就在大门外,叮嘱她们早去早回。

车夫应该是侍香新雇的,是一张憨厚老实的生面孔。

马车是宁家的,因为宁姒在车上捡到一样东西。

一个纸团。

上面写着,如果不去赵家‘拜访’,赵公子就会上门向宁三小姐提亲。

老夫人一定会同意的,所有人都会同意的——除了宁溪。

所以宁溪去了。

宁姒知道,这是四老爷的手笔。

街市嘈杂,喜宝坐在车架上,隐约听到车内传出哭声。她叫了一声小姐,侧耳再听,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69章 探望

正阳街闹过妖邪吃心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两天,但沿街店铺仍旧处于闭门歇业状态。

街上官差巡逻频繁,从宁家到客栈这一路,遇上了好几拨。

这种时候,除了有要紧事必须得出门的,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待在家里。在人们心中,家总是能给人安全感,哪怕区区一扇木门,也并不见得一定能抵御危险。

街上冷清得不像话,百姓不上街,小贩不出摊,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忙。熟人见面不敢打招呼,看谁都像妖怪,远远的绕着走。

一只凶灵,几乎令半城之众陷入恐慌。听喜宝和车夫闲谈,得知城东也受到影响,只是没有这边严重。

宁姒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爸要说,卜灵师是为了肃清天地而存在。

一只凶灵都能造成如此后果,要是多来几只,老百姓谈什么安居乐业?

家不能安,何以立国?

学好灵术的念头在心里愈发强烈,宁姒下定决心,要为天下苍生挺身而出。

咳,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被凶灵追着跑了。窝囊也就算了,心脏承受能力有限,多来几次非得被吓停不可。

高升客栈就在正阳街上,自然也是门户紧闭。宁姒让喜宝在车上等着,她自己去叫了门,然后上楼找季三。

季三看到她,第一句话是问:“身子如何?”

明明是关切之语,却依旧冷冰冰的,叫人感受不出半点关切之意。

宁姒身子疲乏,缩进圈椅就不再动弹:“还好。阿习他们怎么样?还有阿虞。凶灵怎么会突然杀过来?”

话音刚落,阿虞推门进来了:“宁姑娘?你没事啦?”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虚惊一场。”

宁姒这才知道,那晚阿虞看到凶灵靠近,刚要动手,就被震晕在地。想来是凶灵目标明确,所以才没有对她下杀手。

至于阿习他们,就很奇怪了。

他们去试探凶灵的虚实,却被人引到巷子里用迷香药晕,昏睡一天一夜才醒来。

等他们醒来,凶灵已经被困在隐阵里了。

把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宁姒终于望向季三:“你怎么样?”

经过凶灵追杀一事,想必这棵大树,她该是靠稳了。

季三刮着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们打算近日返晋,你可要与我们同行?”

……

宁姒又来到知府衙门,见大批百姓从衙门里出来。

车夫郭老四说,这些人都是来求知府大人捉拿妖邪的。一天三次,比三顿饭还准时。许大人也是好脾气,次次接见,车轱辘话轮番说,也不发火。

要问郭老四为什么知道?因为这群人里就有他婆娘。

郭老四摸着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妇道人家,胆子小,遇到点事就大惊小怪的。”

“妖邪入城,当街杀人食心,大家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宁姒说得真诚,并暗自为失心死掉的那个倒霉蛋掬了一把同情泪。

还原当时的情形,很显然他是做了宁姒的替死鬼。如果不是他挡这一下,季三根本来不及把她甩出去。

想到这里,宁姒又在心里补上三个躬。

喜宝却是不能理解他们天天来堵知府衙门有什么用:“妖邪作祟,就该去请方外高人,知府大人又不管这些。”

宁姒翻了个白眼。

方外高人?谁说方外高人就敢管?

这种实力的凶灵,在她遇到的灵士里,估计也就只有宁老太爷能与之战个平手。至于茂先生和玄垠,也得两人连手才有戏看。

她就更不用说了。

要不是碰巧宁家有个隐阵,碰巧她手里又有支灵力充沛的玉笛,碰巧玄垠贪名跑来插上一脚……要是没有这些碰巧,她估计已经和宁家姐妹作伴去了。

终于,老百姓走光了,宁姒表明身份,让门前衙差进去禀告,不多时便有人来迎。

仍旧让喜宝在车上等,宁姒捧着个锦盒,跟着进入内衙。

许浩元瘫在椅子上,正揉着眉心犯难。一脸倦色难掩,见到宁姒,才挺直腰背端身坐正。

先让宁姒坐下,再招手示意下人:“给三小姐奉茶。”

宁姒赶紧摆手:“许大人客气,我不渴,茶就免了吧!”

在季三那儿喝茶都喝饱了,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待客之道?比如抓把瓜子花生干果蜜饯什么的。

许浩元依她,摒退左右,道:“三小姐今天来,是为了流光?”

一语中的。

与他有交集的是宁溪,而非宁姒。两人本就初识不久,相交不多,这来意也就不难猜。

宁姒把锦盒放在桌上,推向许浩元:“我来看看他。这是一支百年老参,希望对他的伤有帮助。”

不会那么巧,流光偏偏在她遇险的时候出现。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一直跟着她。

这样算起来,流光也是为了救她才会身受重伤。

她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就不会像去找季三那样,空着手上门。

许浩元也不客气,将锦盒一收:“三小姐请随我来。”

……

流光确实伤得很重,前胸后背遍是熊爪子挠出的口子,条条都有一指粗。

好在没有伤及要害,性命无碍,就是得好好养上一阵子。

能保住小命,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流光正睡着,所谓探望也不过就是送药来看两眼。

再回内衙正厅,宁姒正欲告辞,却见师爷拿着一册封卷找过来,说三尾弄命案的卷宗已经录好,让大人过目。

许浩元转身向宁姒告罪:“三小姐暂候,我有些公事要处理。”

然后就同师爷一道出去了,却将卷宗留在了桌上。

许大人做得这般‘不露痕迹’,宁姒要是不拿起来翻两眼,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案件写得很详细,各种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皆指林璋是自杀身亡。

自杀原因更扯淡,说是相好宁瑜不告而别,林璋被挚爱所弃,一时想不开,遂于家中寻了短见。

宁瑜随家小突然消失是事实,至于她和林璋的事,更是随便找个宁家的旧仆都能问出来。再加上一些书信佐证,便是证据确凿。

唯一的漏洞是林璋的尸体,应该没有人会在自杀的时候那样折磨自己。还有一些伤口的角度,是死者本人无法做到的。

然后义庄就起了火,把所有尸体全都烧成了焦炭。

林璋的自然也不例外。

第70章 兄妹

许浩元这是要把林璋的死给盖过去。

宁姒却是拿不准他给她看卷宗的用意。

他已经知道杀害林璋的凶手是她,所以费了这样一番周折帮忙掩饰,还是单纯的想告诉她,伤害她姐姐的人已经伏诛?

宁姒把卷宗放回原位,不再理会。

不管是哪种可能,于她而言都没有多大意义。哪怕杀人罪行败露,许浩元要抓她伏法认罪,她也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向来都是这么恩怨分明。

……

许浩元掐准时间回来,散了官威,如兄长一般关切的问及宁姒之后的打算。

或许因为宁溪的关系,宁姒并不反感他的关心。

如果不是杀千刀的林璋出来搅和一通,兴许宁溪已经跟许浩元修成正果,她还得改口叫他一声姐夫。

思及此处,宁姒免不了心下哀戚,语气已不似之前那般生硬。

“我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其他地方的风景。只有这样,才能忘记那些不美好的过去。”

宁姒为远行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

虽说当下燕晋结盟,两国互通,但是这种盟友关系能维持到何时,谁也说不准。

若是直言去晋国,恐怕会遭到许浩元的反对。解释什么的太麻烦,瞒着他是最好的办法。

一个失亲,一个失爱,很容易就产生共鸣。许浩元双手掩面,陷入痛苦回忆。

好半晌,他才把手拿开,眼眶红红的,声音闷闷的:“离开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许浩元不慕权势,自请外放。到了豫州,造福一方,深受百姓爱戴,美誉早已传至燕京。

想他当年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后得右相周冀赏识,纳为门生。

右相早已请旨,让他奔赴燕京任签书枢密院事,官居从二品。他以地方要务亟待处理为由,一拖再拖,实际就是因为宁溪,才没有上京赴任。

如今,宁溪已去,曾经舍不下的故里已经成了伤心之地。他心生去意,已回信右相,定下动身赴任之期。

对此,宁姒没什么好说的。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不能因为许浩元没有殉情,就否定他对宁溪的一片真心。

只是宁姒没有想到,许浩元居然会邀她一同前往燕京。

“你姐姐去了,宁家人也不见踪影。你小小年纪,不谙世事,不能没人照应。三小姐若是不弃,可随我一同入京。我年长于你,你我二人便以兄妹相称,我许浩元虽无大势,却也不会让人欺你孤苦无依。”

许浩元一片赤忱,宁姒却是听笑了。

“与你同去?到了燕京,一同住衙门里吗?”

宁姒并未讥讽,而是就事论事。

许浩元道:“这个无需担心。我虽寒门出身,无万贯家财,为官多年积攒俸禄,也算有些积蓄。到了燕京,咱们可以置一处宅子,以做安身。再过两年,为你寻一户好人家,也好叫你姐姐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许浩元没说,这些钱是攒来取宁溪用的。

宁姒听完,鼻子有些酸酸的。

……

燕京是肯定不能去的,她还要去晋国的天机院学灵术呢!

但是许浩元这个兄长,宁姒认下了。不求依靠他什么,只是不想驳了人家一片好心,只是想让姐姐放心。

她知道,姐姐最不想看到她孤苦无依。

二人定下约定,许浩元先上京赴任,待她游历四方归来,必去与他相聚。

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天机院,总会有学成离院的一天。这样一来,就算离开了天机院,她也不至于没有地方去。

反正宁家那个宅子,她是不想回去了。

结为兄妹,关系骤然拉近,宁姒多少有些不适应。许浩元却很坦然,在他心里,本就一直把宁溪的妹妹当成自己妹妹,只是之前没有接触过罢了。

到了正午饭点儿,许浩元留宁姒用饭,宁姒婉拒了。

离开衙门前,她告诉这位新晋义兄,不用再为吃心妖邪的事而烦恼,这件事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许浩元甚至都没问为什么,就像他绝口未提宁姒为何会被妖邪追杀的事一样。

难得糊涂,不是每一件事都要刨根问底。

自他见到宁姒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姑娘与众不同。到底有何不同,这与他无关,只要她是宁溪的妹妹,他便会无条件的护她。

……

离开府衙,宁姒带着喜宝、郭老四随便找了一家酒楼,草草用了午饭,再驱车前往城东正清观。

正清观大门紧闭,旁边一处公示牌上贴着告示,说玄垠道长正在闭关修炼,以期早日驱除妖邪,还百姓太平安乐。

观庙谢客,怪不得老百姓会跑去衙门口求知府大人降妖除魔!

马车停在山门外,宁姒和喜宝上前叫门。

宁姒自称丁以,城西宝家人。玄垠道长曾治好她的腿疾,特来拜谢。

道童扫了一眼喜宝手中捧着的锦盒,甚至都没通禀,就直接把人迎了进去。

他还能不知道观主的心思?只要不是来求他抓食心妖邪的,只要是带着礼来的,都可一见。

玄垠正在房里睡大觉,听见门外道童和离丘说话,立马翻身坐起来。

“离丘,有客上门,还不来伺候师父更衣?”

虽然塑金身的银子已经攒够了,但钱这玩意儿,又有谁会嫌多?

来到会客正厅,一看到下方悠哉喝茶的某人,玄垠的脸瞬间黑下来。

“她说她是谁?”

离丘照实回答:“小师弟说她叫丁以,城西宝家人,来感谢师父曾治好她的腿疾。”

宝丁以,什么鬼名字。

离丘瞄一眼宁姒,暗道:这分明就是宁家三小姐。

玄垠的嘴脸狠狠的抽了抽。

丁以,宝家人,腿疾……

丁加宝盖就是宁,以字添女首就是姒,人家说得明明白白,她是宁姒。

都怪他被重金吸引,现在露了面,想不见都不行了。

玄垠不情不愿的走过去,板着脸问:“你来做什么?”

这丫头,虽然顶着仙女一样的面容,却不是个善茬儿,每次遇到她都没好事。

第一次在赵家,砸了他的招牌,衬托他无能。

第二次在死胡同,大变活人变出个蒙面男子,一手刀劈在他后颈,疼了好几天。

第三次在宁家,给她治腿。虽然那次捞了一笔,但那点小恩小惠,根本弥补不了她给他带来的伤害。

尤其前两天在正阳街,她一句话就让他变成凶灵的攻击目标。要不是他溜得快,说不定就交代在那儿了。

所以,玄垠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再见到宁姒的脸。

第71章 引诱

宁姒当然知道玄垠不待见她的原因。

给喜宝递去一个眼神,喜宝便将手中锦盒放到玄垠面前。

锦盒沉甸甸的,落在桌面上还敲出一声闷响。

她可是下了血本的,足足二百五十百两雪花纹银呢!当然,这个数字也是她为玄垠道长特意选定的。

玄垠心下一动。

这满满当当一盒子真金白银,至少得有二百两吧?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手就是阔绰!

玄垠正襟危坐,心里明明跟猫爪子挠似的,恨不得马上打开盒子数钱,却非要端着淡泊名利的高人姿态。

他只轻飘飘的扫了一眼盒子,便收回目光,专注的刮沫喝茶:“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道长莫恼,我这次来,是专程向道长赔罪的。”

宁姒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玄垠意会,搁下茶杯,对候在一旁的离丘道:“你先下去。”

宁姒也对喜宝挥手示意。

二人应声退下,阖闭厅门。

再无旁人,也就可以开门见山的说话了。

宁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漫不经心的开口:“我活到现在,道长难道一点都不意外吗?”

玄垠一开始还真没觉得意外。

他以为城中闯入凶灵,只是恰好被宁姒遇上,却没想过凶灵是专程冲着她去的。此时听宁姒这样一问,才幡然领悟过来。

“三小姐的修为远超贫道,区区一只凶灵,自是不在话下。”

他可没忘记当初在赵家藏娇楼,她什么都没做,就直接闯过怨灵的结界。他做不到,而她可以,二人本领高下立见。

但玄垠这话,更多的却是讽刺。

你本事再大又如何?当日在正阳街,还不是要靠我吸引凶灵方才脱身?

宁姒明知道他并非恭维,却还是顺着话往下说:“远超算不上,只是在某些应变策略上,比道长高出一筹而已。”

就像在正阳街坑他那次,也是归功于应变策略。

玄垠的脸色愈发难看:“听三小姐这意思,你是能用策略克制城中这只食心凶灵?”

宁姒昂起下巴,好不得意。

“不瞒道长,我已经将凶灵困住,此来就是想和道长商议,看有何法子能将这凶物彻底消灭。”

除魔卫道,这是道士的强项,也是他们的使命。像这种有针对性的活儿,还得让专业的人来。

玄垠冷哼一声,说话酸溜溜的:“三小姐既有本事将其困住,自行度灭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前来与贫道商议?”

啧啧,瞧瞧这小性子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呢!

……

能把凶灵困住,主要归功于玄机阁那个隐阵。说实话,宁姒还真没本事度灭如此强大的凶灵。

记得她度灭的第一只、也是唯一的一只灵物,是一个刚修出灵体的夙灵,本体是植物园里的一株老槐树。

之所以对其痛下杀手,是因为那货不开眼,吃了她养了五年的黄莺。

那可是一只会唱歌的黄莺。

她从来没遇到过凶灵,甚至不知道度灭凶灵的方法和度灭夙灵是不是一样的。

要是玄垠知道她的真实水平,估计会气得吐血。所以为了他的身心健康,宁姒不打算告诉他实情。

“祛灭妖邪,庇佑苍生,这么大的功德,小女子是万万不敢受的。再说我一个闺阁小姐,身怀灵术容易遭人诟病,实在不方便出面。”

玄垠把眼一斜。

你知道就好!

自谦完了,宁姒开始奉承:“道长您就不一样了。您可是我们豫州城首屈一指的方外高人,声名赫赫,无人可比。放眼全城,这样的功德,也只有您能受得起。而且全城百姓,十有七八都是您的信徒,也只有您出面将凶灵度灭,老百姓才能真正安心。”

“三小姐过誉了。除邪驱祟,保护百姓,是我道门中人分内之事。”

玄垠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淡然。高人嘛,就得有高人的样子。

宁姒最后推他一把:“有您在此卫道,真是豫州百姓之福啊!”

心下却想,这种扬名立万的机会,谁不想要?要不是我真的不行,能轮得到你?

宁姒深谙‘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的道理。算了,就当补偿他在正阳街以身引诱凶灵所做的牺牲吧!

……

宁姒对度灭凶灵知之甚少,也给不出建设性意见,所以只大概介绍了一下困住凶灵的隐阵,就和喜宝离开了正清观。

接下来的事,交给玄垠就行了。

像这种有好处可捞的事,想必玄垠道长一刻也不会耽搁。

果不其然,她们一走,玄垠立即开始着手准备度灭凶灵的家伙什。

等他把这事儿做成,有了名头,他的金身像就可以正式破土动工啦!

越想干劲越足,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准备好所有东西,带着离丘出发前往宁家。

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上次被凶灵追得狼狈逃窜之后,玄垠做事保守了许多。

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不会再惊动其他人。等他引动阵法,驱散凶灵的灵力,逼它显露本体,才是让百姓见识他无上神通的时候。

……

宁姒并没有急着回宁家,而是去城东转了一圈。

马车缓缓驶过城东的街道,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是相比以往要冷清许多。

各类店铺生意冷淡,人们被莫名的恐慌所笼罩,不约而同的互相保持距离。

街上人少,茶楼里却很热闹。大门随时关闭,仿佛这样就能把危险隔绝在外。

宁姒进门的时候,说书先生刚说完一段坊间流传的食心鬼的故事。

只听他一拍止语,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围成一圈的看客一哄而散,三三两两各自围桌闲话。

宁姒要了茶,随便找个空位坐下。

她不是来听故事的,只是想找个地方消磨时间。

对宁家的排斥已经从人延伸到那座宅子上,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那里,一刻也不愿多待。

豫州是许浩元的伤心地,那座宅子就是她的伤心地。

她又想起宁溪,以及宁家那些至今未解的谜团。

追究已无意义,只是好奇心作祟而已。就在她梳理思路,研究宁家人为何会举家外逃时,一个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我告诉你们,那个妖邪早就进城了。他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根本不是正阳街,而是宁家。”

声音来自隔桌剥花生下酒的闲汉。

说这话的人有点大舌头,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酒意上头。

宁家?

宁姒将茶水倾倒于桌面,不动声色的换了个相邻的座位,支起耳朵往下听。

第72章 阴人

玄垠抱着美好幻想,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宁宅,并根据宁姒的指示来到齐寿堂后面的大花园。

这里果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两股灵力交织在一起,一虚一实,互相牵制。

可能因为一直闯不出来,凶灵十分暴躁,灵力波动剧烈。要不是有阵法分离空间,恐怕没几个人能扛住一个火力全开的、能凝出实体的凶灵。

“离丘,协助为师布阵。”

一声吩咐,师徒俩埋头忙活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他人收入眼底。

齐寿堂屋脊上,一袭黑袍孑然伫立,一动不动宛若雕像。宽大的斗篷下,探出一双形同枯槁的手,有些僵硬的结出手印,身上凝起一层由浅渐深的诡异黑雾。

越是厉害的灵士,对灵力波动越是敏感。玄垠猛然回头,余光捕捉到一抹黑影一闪而逝。

玄垠几个纵跃飞上屋顶,在屋脊上发现一对黑色的脚印。

乍一看,像是打湿鞋底留下的迹印,并且也和水印一样逐渐变淡消散。然而伸手一摸,指腹却沾上一层黑色的薄霜,顷刻间化为水渍,随风蒸发。

玄垠面色一沉:“阴人?”

……

茶楼里,一对爷孙开始拨弦唱曲,闲汉们止了话,打着拍子专心听曲儿。

宁姒离开茶楼,看见车夫郭老四坐在车架上打盹儿。

喜宝压低了声音问她:“小姐,你相信余大嘴说的话吗?”

余大嘴就是说凶灵最先出现的地方并非正阳街,而是宁氏家宅的那个闲汉。

喜宝认得他,他是宁家的花匠。说话大舌头,又好议论是非,姓余,遂得了个余大嘴的诨名。

余大嘴说,官差围府那天下午,宁家宅子里死了人。

死的是跟他一样的花匠老钟。

说是那天,他和老钟一起在莞清苑修剪开春猛涨的小叶女贞。他尿急,于是停下手里的活儿去出恭。结果刚走到垂花门下,就听见老钟惊恐的叫喊。

不看不知道,这一回头,差点没让他当场交代在裤裆里。

只见庭院中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高大男子,他站在老钟对面,手直接穿过老钟的胸膛。

手臂上长满黑色的短毛,手掌厚实,手指粗壮,指甲尖利。不像手,更像是一个爪子。

至于老钟的心有没有被吃掉,他就不得而知了。那种情况下,满脑子都想着赶紧逃命,谁还顾得上去看这个?

当天下午,内院外院的两个管家就把所有下人集合到一起,发了月钱,一人还多给了二十两银子。除流香园的人外,其他院子的人全部遣散。

再后来,宁家的人全部都不见了。

余大嘴说,宁家在十来年里攒下这么大的家业,肯定没少做伤天害理的事。

如今邪祟上门,肯定是遭了报应了。

余大嘴称,除了他,再无人知道宁家衰落的内情。

这么大的事,大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其他人不以为然,都当是余大嘴喝高了胡说八道,并无人当真。

喜宝问她信不信,她却是信的。

那天下午,她去找许浩元搬救兵。后来官差围府,宁家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原来是被遣散的。

那宁家人,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凶灵,才举家外逃?

而宁荣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她手里的宗秘。若非如此,应该早就和其他人一同走了。

按照余大嘴的描述,杀死老钟的‘人’,正是被她困在隐阵里的凶灵。

前后一串,宁姒更糊涂了。

这个凶灵,先是杀了茂先生,再杀了两个季三的手下。又到宁家杀了老钟,然后在二老爷的书房翻箱倒柜被她撞见。

最后,在正阳街追杀她和季三,被困入隐阵。

这个实力强劲的凶灵,居然和宁家、季三都有关系。

宁姒突然想到,在正阳街,季三和流光被凶灵震飞在地时,那只凶灵曾手心向上,朝他们讨要东西。

那个时候,因为凶灵最开始找上的是季三,她便想当然的认为凶灵必是冲焱铁令来的。却忘了当天,凶灵是跟着她从宁家到了客栈。

此时再回忆当时的场景,她们三人在同一方向,也说不清凶灵在问谁讨物。

联想到之前凶灵在二老爷书房做的事,宁姒忍不住猜测,会不会她身上,也有凶灵想要的东西?

换句话说,是宁家人身上,有他要的东西。

可如果是这样,凶灵为什么没有直接找上她?那天,凶灵也是直接追着季三去了花园,最后才被困隐阵。

难不成任务还分了轻重缓急,打算先夺焱铁令,再来找她,结果她和季三搅和到一起,才顺道一并处理了?

推理到这里,又陷入了死胡同。

……

宁姒回到流香园,看到玄垠坐在花架下喝茶。

阿锦走过来,低声道:“那人说有事找你,还说见不到你就不走了。”

宁姒勾唇一笑:“是嘛?那还真是够无赖的。”

“三小姐。”

见宁姒回来,玄垠大步来迎。

宁姒摒退阿锦和喜宝:“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宁姒把人迎进花厅,亲自奉茶:“道长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开始动手了。”

玄垠一身正气:“为民除害,刻不容缓。”

“道长说的是!”

宁姒品着茶,坐等玄垠主动开口说明来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在流香园赖这么半天,想来不会是为了听她两句奉承话。

玄垠道长为民除害的心情如此迫切,如果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会儿应该在忙着度灭凶灵才对。

难不成是遇到了麻烦?

玄垠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宁姒就是不开口问他为何而来。

没办法,只能他主动了。

端起茶杯,玄垠刮开沫子轻呷一口,故作随意问道:“不知三小姐,对阴人了解多少?”

“阴人?”

阴灵她见过不少,阴人却是从未听说过。

难道这里都管阴灵叫阴人?

也不太可能,毕竟人和灵有本质上的区别。

宁姒发散思维想了想,道:“阴人……太监的意思?”

“太……”

玄垠一口茶水含在嘴里,正要喷出来,又觉得有失身份,遂转而咽下去。

吞得急,脸涨成猪肝色,差点没被一口水噎死。

太监……她怎么想的?

作为灵士,连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还能用阵法困住凶灵,老天爷确定没有在开玩笑?

宁姒垮脸瞪着他:“你这是什么反应?”

玄垠连连摆手,咳了好一阵才把气喘匀。

“三小姐莫怪。我说的这个阴人,指的是使用秘术或秘药,淬体而成的活死人。”

第73章 引蛇

玄垠的反应让宁姒感觉被人鄙视了。

“活人死人阴人阳人,关我什么事?我知道还是不知道,又关你什么事?”

柳眉倒竖,这个时候没下逐客令,已经是宁姒最大度的表现。

玄垠用衣袖擦去嘴边呛出来的茶水,垂首告罪:“三小姐莫怪,是我失仪了。”

玄垠以为宁姒的灵术在他之上,阴人又极其难缠,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将其拿下,无奈只能来请宁姒出手相助。

对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他可是一观之主,却如此低声下气。只能说为了金身像,没有什么是玄垠道长忍不了的。

玄垠突然软下来,反倒叫宁姒有些不好意思:“时间宝贵,道长还是说正事吧!”

他不会无端端过来给她普及知识,难不成是度灭凶灵的过程中,遇到了阴人阻拦?

宁姒只是随便一猜,没想到一语成谶。

玄垠道出齐寿堂屋脊上那个阴人脚印,以及他感受到的灵力波动。

“阴人发动灵术时,我感觉到阵法中的两股灵力之一明显增强。几乎可以断定,那个阴人是想解救阵中凶灵。”

宁姒会的灵术不多,但这个问题并不算难懂。

隐阵靠阵眼上的灵器催动生效,如果阵中之物的灵力强于压阵的灵器,便有可能产生反扑,将灵器崩裂,破坏隐阵。

宁姒对灵力充沛的玉笛还是很有信心的,可就是不清楚那个阴人实力如何。

阴人啊,感觉比灵物还要诡异。因为未知,更是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息。

事关重大,宁姒郑重问道:“对付阴人,道长可有什么高招?”

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最重要的是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绝不能让凶灵逃出来。

她可没那个能耐,再弄个隐阵出来。

一下子从有求于人,变成人求于己。玄垠抻平衣衫,挺直腰杆,故作高深,道:“这阴人与灵物不同,他们发动术法所用的并非一般的灵力,而是阴力。”

宁姒似懂非懂的点头。

当初宁三小姐化身怨灵在藏娇楼设下结界,她管那种力量叫怨力,想来就是玄垠所说的阴力。

“这么说来,阴人也是死人,只不过魂体未分离?”

宁姒估摸着,应该跟阴灵差不多。只不过这种阴灵,套着一具躯壳。

如果是对付阴灵,她心里还有点底。这具身体,可是阴灵天生的克星。

玄垠点头:“是这个道理,但棘手也是棘手在这里。是阴灵,却有实体为盾。攻其实体,却又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

宁姒皱眉:“这么说来岂不是拿他没辙了?”

玄垠站起身来,笑得好不得意。

“这方法嘛,自然是有的。”

……

玄垠设了结界,把整个大花园圈在其中,以防阴人再来营救凶灵。

保险起见,他问宁姒要了垫子褥子,和离丘整夜守在这里。

宁姒连夜赶去高升客栈,找季三商量对付阴人的事。

她不能让凶灵脱逃,季三更是如此。

天知道那头实力恐怖的大黑熊跑出来,会不会继续追着他不放。

宁姒把阴人的命门所在说与季三之后,两人很快制定出计划。

现在要做的,就是引蛇出洞。

凶灵杀茂先生,必然与焱铁令有关。而凶灵少有自主意识,多是人为操控,于是他们大胆推测,操控凶灵的幕后主使,就是这个阴人。

反推回来,阴人极有可能为焱铁令而现身。

季三光荣的成为这次计划的诱饵,谁让焱铁令之前一直由他贴身保管?

为了保险起见,季三把焱铁令暂时交给阿习。

到时候就算计划失败,也不至于把焱铁令赔进去。

两人交接的过程中,宁姒‘不小心’碰了一下这传说中的焱铁令,居然指尖一麻,还有些微微刺痛。

是灵力,比玉笛更为强盛的灵力。

灵物对灵力有本能的趋向性。宁姒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令牌掉进明岩湖后,红玉会一直守在湖上。

这可是个大宝贝啊!

季三见她两眼放光,恨不得把焱铁令生吞,当即示意阿习把东西收起来。

“阿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许外露,更不许给人摸,特别是某些人。”

宁姒闻言,拿左手用力打了一下不由自主伸过去的右手,瞪眼质问他:“你说谁是某些人?”

季三意有所指的扫她一眼,言简意赅:“你!”

……

宁姒在客栈过了夜。

翌日,天还没亮,她就和季三去找玄垠会合。

一夜太平。玄垠睡了个好觉,精神饱满。

“散灵阵已经启动,不出两天,阵中凶灵便会散尽灵力,显露本体。”

宁姒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包子油饼:“辛苦道长,先吃点东西吧!”

玄垠接过,叫上离丘一起来吃。

花园西北角安置着一方矮桌,师徒俩就着桌上隔夜的茶水,一个啃油饼一个吃包子。

泡了一晚上的茶已经发苦发涩,离丘嫌弃不喝,结果被包子噎得直翻白眼。

他是玄垠的大弟子,平时跟着师父到各家驱邪安宅,哪个不是好吃好喝招待着,何曾受过这份罪?

瞟一眼不远处的宁姒,离丘瘪嘴:“师父,这个三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价位,您居然连这份苦都受得。”

“道门中人,除魔卫道是天职。”

玄垠放下油饼和苦茶,油腻腻的手摸着八字胡,一派高风亮节。

离丘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应该说两句赞美歌颂师父的话才算应景,可他刚喝过苦茶,嘴巴实在甜不起来。

很快,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师父,你说那个阴人,真的会被引到这里来吗?”

离丘也是见过世面的,谈及阴人一点都不怵。

玄垠重新拿起油饼:“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

阴人来了,按照计划,大家一起动手将其制住。如果阴人没来,等两天后凶灵散尽灵力,他再召集百姓前来瞻仰他的功绩,一样达到目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稳赚不赔。

不远处的季三和宁姒也在谈论这个话题。

宁姒蹲在地上,拿小树枝写写画画:“你说,他会来吗?”

季三以为她在画图阵,低头一看,冷着脸一脚踏上去,还用力蹭了蹭。

转眼间,宁姒写的‘季三是猪头’,就只剩下一个猪头。

第74章 轻敌

阴人出现的时候是后半夜。

夜风穿过空荡荡的回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帐帘飘动,光影婆娑,一点烛光摇曳跳动,终究没能攀住烛芯,被扑过来的暗夜一口吞噬。

就近睡在齐寿堂暖阁的宁姒骤然睁眼,依稀从风声中分辨出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

与此同时,歇在隔壁耳房的季三也已醒来,手紧紧握住身侧的灵剑。

房门打开,劲风卷起扬尘涌进来,吹动床帐猎猎作响。

季三翻身坐起,杀意凝聚的眼底映出一个诡异的黑影。消瘦的身体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下,给人一种竹竿套衣的即视感。

玄垠说的果然没错,阴人又称活死人,虽然有躯体,但其实身体已经死亡。长时间游走世间,血肉失去水分逐渐风干,最终变成一具行走的干尸。

阴人一步步朝季三走来,身后留下一串暗色的脚印。就像湿了水的鞋留下的印迹,由深到浅,直至蒸发消散。

他走得很慢,似乎走路对他来说有些艰难。

到了近前,季三甚至可以听到骨节活动的声音。

季三坐在床沿上,手里握着灵剑。阴人站在他面前,仅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风从门外吹进来,季三闻到一股肉干的味道。

他估计,这辈子再也吃不下肉干了。

阴人的头罩在兜帽下,帽檐遮住整张脸。微弱的光线中,季三只看到一张干裂的嘴,爬满皱纹,像是大旱天田里爆出来的一道裂纹。

‘裂纹’张开,吐出两个音节:“给我!”

是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透着无法言说的诡异。

季三不动声色的往门口瞟了一眼,缓缓把手探进怀里。阴人往前一步,从黑袍中伸出枯枝般的手。

“好,我给你!”

……

宁姒直接翻窗跑到花园:“来了来了,阴人来了。”

玄垠早就有所察觉,正在不慌不忙的检查陷阱。

他问宁姒:“得手了吧?”

“什么?”她不知道啊!

玄垠一愣:“你不是该去帮忙的吗?”

怎么跑这儿来了?

宁姒也一愣:“是啊,我不是该去帮忙的吗?”

当时说好的,一旦阴人去找季三,她就暗中潜过去帮忙。

季三以身为诱饵,目的是为了趁阴人不备,将特制的桃木杵插入其身,泄其阴气。

一旦得手,阴人势必会被激怒,这就需要宁姒出马,助季三脱身。

可她却跑这里来了。

本能,这完全是本能。

玄垠急了:“你说你……我这儿都准备好了,要是……”

话没说完,就听耳房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混进夜风,寒意顿生。

宁姒鼓掌:“成了成了。”

“别高兴得太早。”

玄垠抬头仰望夜幕,面色无比凝重。

忽而有繁密之物从空中洒下,宁姒伸手接住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

居然是黑色的。

‘雪花’触手即化,未见水渍,却有一股凉意直入骨髓。

宁姒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是雪,是阴气。

玄垠递给她一柄特制的桃木小刀:“今晚将有一场恶战,各自保重吧!”

宁姒把小刀收进袖子:“我去接他。”

他们轻敌了。

阴气化物,这个阴人的实力比预料中强上数倍。季三直接这样将其激怒,很可能当场把命交代在那里。

她还是很怕,可怕并不是眼看着别人有性命之忧却什么都不做的理由。

宁姒刚跑到院子,就看到季三撞破窗户摔出来。没等她上前搀扶,阴人已经到了跟前。

阴人可在实体和灵体两种形态之间自由切换。实体活动笨拙缓慢,灵体却是来去无踪。

“给我!”

阴寒盛怒的咆哮由阴人干裂的嘴巴发出,经数圈激荡,又如回音般返推回来。宁姒只感觉耳膜一痛,鼻腔里流出两股温热。

拿手背一抹。

居然直接震出鼻血来了。

宁姒双脚发软,这种时候,她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阴人目标明确,扣住季三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灵剑已脱手,季三双脚蹬在阴人肚子上,手攀住她的脖子,对准脑袋一顿猛锤。

奈何干尸没有知觉,这种普通攻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莫说将其击杀,就连脱身也是不能。

阴人的手收紧了些,一直重复:“给我!”

咽喉被扼住,季三呼吸困难,几近窒息。

两耳嗡鸣,视线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命丧阴人之手,满心愤懑不甘时,颈间力道突然撤去,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

宁姒捡起季三落在地上的灵剑朝阴人砍去,实体立即转化为灵体,避过她的攻击。

然后,她惹火烧身了。

阴人跨过伏地猛咳的季三,朝宁姒走过去。

她的兜帽被季三扯掉,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说是脑袋,其实就是头骨上包着一层皱巴巴的干皮。眼窝深陷,眼珠子倒是动得欢快,仿佛随时可能从眼眶中掉出来。

“你!”

阴人只说了一个字,就朝宁姒扑了过来。

事到如今,只能把恐惧暂时压下,先干掉眼前这个老不死的再说。

宁姒挥舞灵剑,毫无章法的横劈竖砍前戳后刺。阴人幻化灵体速度极快,来来去去凝成一道道残影。宁姒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见影就砍,硬是没让阴人近身。

阴气凝成的黑色雪花越下越大,无尽寒意席卷而来,附骨而生,宜人暖春瞬间变成数九寒天。

宁姒冻得牙齿直打架,动作不由得迟缓了许多。

阴人喉咙中发出阴桀桀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心发颤。

她一步步朝宁姒逼近,冲她手心向上:“你,也给我。”

宁姒大惊。

难道她之前推理正确,宁家人手中有凶灵或阴人想要的东西?

宁姒双手握住灵剑,大着胆子问:“你要什么?”

阴人还真回答了:“襁褓,给我!”

襁褓?什么鬼?

宁姒拼命摇头:“我不知道什么襁褓。”

她是真的不知道啊!

“给我!”

阴人再次重复,身形一闪冲到宁姒面前。宁姒举剑刺去,却因浑身冻僵而慢了一步。

手腕一疼,灵剑落地,右肩搭上一只干枯冰冷的手。

悄悄靠近的季三就地滚来,捡起灵剑朝阴人刺去。

阴人反应也是极快,她扣住宁姒的肩膀旋身一转,拿宁姒来当肉盾。

季三半路换招,剑从右手换至左手,直刺阴人胸口。刺中之后,胡乱一搅,生生捣出个窟窿。

阴人低头望着残缺空洞的胸口,顿时暴怒,浑身气势暴涨,将季三震飞丈远。

“杀!”

季三忍痛爬起来,只听得一声厉嚎,就看见阴人干枯的右手扼成爪状,掏向宁姒胸膛。

第75章 恶战

“啊……”

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划破夜空,音波激荡,就连远在花园的玄垠也被震得胸口一疼。

季三吐了口血,胸口的闷痛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抓阴人、他的伤,以及刚才眼前发生的一幕,都不是梦。

此时,阴人已经把宁姒甩开,狂躁愤怒且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的手——她准备将宁姒的胸口也掏出一个窟窿的手。

手也是皮包骨,倾注阴力,轻而易举就扎进了宁姒的胸膛。却不料一股蚀骨的炽痛突然袭来,犹如天火灼身,瞬间将没进胸膛的手烧成焦炭。

实体转灵体,却是连灵体也未能幸免。

宁姒被甩出老远,直撞上院墙,重重摔在地上。

浑身剧痛难忍,胸口尤甚。每一丝痛楚都被清晰感知,恨不得晕过去才好。

又思及现在的处境……算了,还是先别晕。

趁阴人狂躁之际,季三跑过去,直接扛起宁姒就往花园跑。阴人反应过来,闪身追至。

“死!”

厉喝一声,阴人另一只未受灼烧的手已经碰到季三后背的衣料。再催力向前,却只抓到一片空无。

一直只顾飞奔逃命的季三突然往前扑倒,再抱着宁姒就地一滚,迅速和阴人拉开丈远距离。

“我的妈呀……”宁姒两眼冒金星。

好想把季三公子抓起来胖揍一顿。

扑了个空,阴人大怒,漫天黑雪有意识般向她聚拢,最后凝成一团翻滚的黑雾朝季三击去。

‘轰’的一声,黑雾撞上某物,消散不见。

玄垠背着特制玄剑,手执八卦镜,出现在阴人面前。

“从现在起,你的对手换成我了。”

……

玄衣猎猎,道骨仙风。

宁姒被季三拖到一棵美人松下,默默为玄垠道长点了个赞。

“你怎么样?”

季三望着宁姒黑乎乎的胸膛,面色冷得可以凝出霜来。

手心有些微濡湿粘连,是刚才无意间摸到她胸口染上的。

她流了很多血。

宁姒眉头皱成一团,说话有气无力:“桃木杵……扎中她了吗?”

“扎中了。”

“扎的哪儿?”

“……腰窝。”

他原本是想扎肚脐来着,可阴人十分警觉。要不是他随机应变,连腰窝都扎不中。

宁姒扶额,怪不得阴人还这么强悍。

肚脐才是散阴最好的破口,扎中其他地方,桃木杵的十成效力只能发挥一二。

算了,能扎中就不错了。

抬眼望去,玄垠正在跟阴人斗法。

漫天飘落的黑雪随阴人的意念而动,绕着玄垠盘旋飞舞。似有飓风搅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凝成一根根毫毛般的细针,尖端直指玄垠。

放大招了。

宁姒看不清玄垠的表情,却能从他施展防御灵术的动作中看出一丝慌乱。

如此全方位的攻击,任谁见了都发怵。

宁姒掏出桃木小刀,交给季三:“你过去,扎她肚脐。”

季三接过就走,又被宁姒拉住:“记住,这次一定要扎中肚脐。”

这怪物这么厉害,不散了她的阴气,就算合三人之力也不是她的对手。

现下阴人正在施术全力对付玄垠,两手大开,又背对着这边,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季三悄无声息的靠过去,正要提刀动手,却听得阴人一声厉啸。音波冲来,直击肺腑,季三捂胸吐血,踉跄跪地。

音波止息,万针齐发。

玄垠筑好的灵力气阵随之推出,逐渐扩散,挡下阴气凝成的细针。两两抵消,最后化为缥缈苍雾。

黑雪凝针,前赴后继,玄垠灵力不济,气阵渐弱,又催动八卦镜,驱散阴气,暂做防御。

阴人得了空暇,开始结印施法,助隐阵中的凶灵壮大,意图冲破隐阵。

届时,玄垠事先设好的阵法被阴力触发,一圈光墙骤然显现。却并非困住阴人,而是圈住为凶灵而设的散灵阵。

强盛的阴力浪潮般拍在光墙上,却不得而入,反弹回来激起阴风阵阵。

这阴人是个死脑筋,竟跟光墙较上了劲。

多数阴力用来冲击光墙,黑雪不再凝针,玄垠喘了口气,再蓄灵力,转守为攻。双手迅速结印,嘴巴张合,各种口诀咒语交替不止。背后玄剑散发出明亮白光,径自出鞘,直指阴人正腹。

寒铁精铸的玄剑,各种咒法加持,正是专用来降魔驱邪的法器。又携灵力,一旦刺中,不会只有一道剑创,而是生生炸出一个窟窿。

整个腹腔都能炸空,肚脐自然不复存在。

宁姒刚爬到季三身边,就看到玄剑携白光刺来。与此同时,玄垠引动陷阱,画着符印的宽大黄绸及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宁姒只来得及把季三推开,就被黄绸卷向阴人。

“玄垠你大爷!”

“啊……”

玄剑破腹,阴人的厉声惨叫和宁姒的咒骂交织在一起,最后被卷起的黄绸所吞没。

……

玄剑钉入美人松的树干,剑身剧颤,发出嗡嗡铮鸣。

玄垠咽了一口唾沫,僵直走过去扶起季三,一同望着凌空旋转的‘大粽子’。

头尾被拧紧,中间鼓起一坨,或许说是一颗大糖果更为贴切。

黑雪簌簌而下,如片片黑羽飘落人间。

玄垠微微发颤,但似乎并不是被阴气给冻着了。

阴人命门受创,四散的阴气被阵法吸收,无法归拢。待阴气散尽,这个阴人就会彻底变成一具干尸。

然而阴气散尽并非一瞬可达,在这期间,宁三小姐都将和阴人困于一处。

她死定了!

法阵发出明亮的黄色光辉,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搅起劲风,释放出一股闲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尖厉的怒吼咆哮不绝于耳,又因绸布阻隔而略显沉闷。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宁姒的声音。

玄垠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结束,他一定在观里为宁姒竖一块长生牌。

灭除食心凶灵的功德,他居首位,也会分一点给宁姒。他将告知百姓,宁家三小姐为民除害,以身殉义。从此以后,她宁姒将一举成为豫州城的救世女英雄。

看,其实他还是很仗义的。

然后,玄垠的思绪就飘远了。他看到正清观山门后的空地上,一尊巨大的金身塑像傲然挺立,无需日光照耀,时刻金光闪闪。

季三突然撞了他一下,美好的幻想画面瞬间消散。

玄垠回到现实,听到季三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第76章 未死

玄垠抬眼望去,看见旋转的黄绸亮起金光。

一开始很微弱,就像暗黄灯罩中的烛光一点,只因颜色不同,才得以与黄绸本身散发的黄色光芒区别开来。

一息之间,金光乍亮,黄绸鼓风膨胀,隐有炸裂之势。

二人本能后退,只见抻平绷紧的黄绸如蛋壳般开裂,耀目金光从裂缝中射出,让人无法直视。

抬肘遮眼,爆裂声随即响起,一股骇人气浪迎面扑来,直接将两人推后丈远。

终于,气散风息。

眼前场景已变。

黑雪已停,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黄绸碎布从高空飘落。法阵正中,宁姒的黄裙在朦胧夜色中尤为显眼,侧躺伏地,长发掩面,不知是死是活。

一股干肉烧焦的气味混进风里,最后被晚春花的香味所掩盖。

没有人注意到,一缕黑烟从宁姒身旁腾起,摇摇晃晃升上高空,融入浓浓夜色。

第二天,玄垠重回‘战场’。阴人是除了,还有只凶灵呢。

园中随处可见焦炭的碎屑。

这些,都是阴人的尸骨——居然全部烧成了焦炭。至于碎裂,应该是爆裂时被气浪所毁。

毁得极为彻底,甚至找不出半点人体结构特征。

玄垠回想着昨夜的一幕幕,仿若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惊心动魄中,还带着几分离奇。

也可以说是神奇。

他设的黄绸符文阵,作用是在阴人命门受创时,将散溢的阴气吸收消耗,不被阴人重纳利用。不想出了意外,宁姒被黄绸卷入,与阴人困在一起。

阴人遭受重创,又无法脱身,必将在宁姒身上发泄怒火。按常理来讲,就算宁三小姐身负灵术,此时对上癫狂的阴人,也无活命的可能。

玄垠甚至已经想好要把宁姒的长生牌摆在什么地方。

可是,神奇的事发生了。

黄绸符文阵突然炸裂,阴人被烧成炭渣,宁姒死里逃生。

阴人死了,她居然还活着。

玄垠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他好想知道昨晚被卷入符文阵后,宁姒和阴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

宁姒被送回流香园,就一直昏迷着。

大战阴人那晚,她又让侍香她们去外面住客栈。第二天一早,姑娘们回到园子,就看到她躺在床上,胸口全是血。

宁姒身上的伤口十分诡异,上身遍是筷子大小的窟窿。其他位置分布散乱无章,心口处的窟窿却呈环绕分布,一看便知是五指扎入所致。

根据指洞的位置分布,不难推敲出凶徒的意图——这是想把心掏出来啊!

众人不约而同联想到近日闹得厉害的食心妖物。

那妖物……找上三小姐了?

几个丫头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别人?宁姒的伤不宜为外人所知,所以玄垠连大夫都没请,亲自为其治伤。

堂堂观主大人,除了道行高深,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想当初要不是遇见他师父入了道门,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代名医。

姑娘们没个主意,自然都听玄垠的。

各种药材,熬汤内服,碾碎外敷,生肉脱痂,成效显著。只是一晃月余,宁姒却全无苏醒的迹象。

……

春尽夏来,衣衫渐减,到了夜半雨来也不用添衣盖被的时节。

流香园的栀子花开得极好,一进园子便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芳香。

这一日,侍香和王嬷嬷坐在廊下阴凉处,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谈论许浩元到燕京走马上任的事。

明明已经定下动身的日子,却因宁姒遭祸,硬是往后拖着,至今人还在豫州。

前来接替他的新知府早已上任,没了衙门可住,只能租个小院作为落脚之处。

“这位许大人倒真是个讲情义的,只可惜小姐福薄命薄,让那杀千刀的给害了。”

每每说起宁溪,王嬷嬷都忍不住落泪。侍香心下感伤,却也得安慰她:“害人的没能逃得了,也算是给小姐报了仇了。咱们现在只有好好照顾三小姐,让小姐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王嬷嬷点头,消了伤怀又添怨恼:“偏这三小姐是个不省心的,也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弄这一身伤回来,今天便是整一月了,还昏睡着,也不知何时能醒。”

王嬷嬷年龄大了,侍香怕吓着她,便只说三小姐受了伤,其余未曾多提。

受了伤不请大夫,让个道士日日上门诊治,这也够古怪的。

当初二老爷抓了她们要挟宁姒交出宗秘,宁姒道出宁家的秘密,王嬷嬷才知道原来她并非宁家血脉。

与王嬷嬷亲近的是大夫人,宁姒既非大夫人所生,王嬷嬷对她的态度便发生了微妙变化。如今一而再而三的生出事端,王嬷嬷更生微词。

侍香闻言肃容:“嬷嬷可莫要这样说,若是让三小姐听了去,该伤心了。”

“侍香姐姐。”

话音刚落,一道童提着一筐草药进得院来。

正是玄垠的爱徒离丘。

这段时间,因为给宁姒瞧伤,师徒俩日日上门,互相之间已是十分熟络。

侍香放下针线起身招呼:“离丘来啦!这筐里是什么?”

“这是新鲜的木香草,昨日观里师弟上山采药,碰巧找着两棵。师父说新鲜的比晒干的药效好,就叫我赶紧送来。”

侍香接过竹筐:“辛苦你了。你师父呢?”

平日都是师徒俩一起来,今日怎么只有离丘一人?

离丘挺胸抬头,无比骄傲:“师父的金身像今日破土动工,四方百姓八方道友前来道贺,师父实在抽不开身。”

玄垠显露神通,当着众多百姓的面让黑熊显形,斩杀了食心妖物,声名大噪,一度盖过爱民如子的许大人。

借此名头,玄垠昭示信众塑立金身一事。老百姓反响热烈,还有人给他集款,虽然数额不多,却是终于能正式开始他的金身像大业。

侍香闻言,心下盘算着要不要也让阿锦去送个礼挂个名。

离丘心心念念着王嬷嬷做的桂香玉脂糕,侍香知道他的心思,便带他去厨房拿,顺道用新鲜的木香草煎药。

……

王嬷嬷又绣了几针,无人说话,打起了瞌睡,便将针线筐子一收,回房眯着去。

院中空寂,一人踩着青瓦从屋顶而来,一跃而下,闪身进了宁姒的闺房。

白衣似雪,给炎炎夏日带来一抹清凉。

季三将门闩好,径直走到宁姒窗前,修长手指探向鼻息。

“居然真的……还没死呢!”

第77章 苏醒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你好像很失望?”

声音嘶哑微弱,季三却是字字听得清楚。

这人……早就醒了?

宁姒见季三呆立床前,费力抬了抬下巴:“给我倒杯水来,渴死我了。”

季三一动也不动。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醒了又为什么不出声?他才不相信那么巧,他一来她就醒了。

嘿,还真就那么巧。

宁姒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眼睛睁不开,也听不见声音。

毫无征兆的,她听到声音了,正是季三在说话。

眼睛也能睁开了,刚开始接触光线很不适应,双眼干涩生疼,视野模糊,不过多眨巴几下,视线便恢复了清明。

没想到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季三,她还以为会看到靠着床架或趴在床沿睡觉的喜宝。

她真希望现在床边的人是喜宝,至少她开口后,喜宝会立刻马上给她端水过来。

宁姒望着季三,喉头滚动,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

雕像一样的身影终于舍得动了。

干涩的喉咙终于得到水的滋润,虽然淌得脖子里全是。

喝了水,宁姒已经完全清醒,思绪倒退,慢慢回忆起大战阴人之夜所发生的事。

手不自觉的覆上心口,感受着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一切恍若梦境。

特别是被卷入黄绸之后。

她看到——也可能不是看到,总之五感齐动,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副画面:肚子上炸出大洞的阴人,浑身萦绕着澎湃的黑气,筷子一样细的手指在她身上疯狂扎洞。

她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甚至已经在想,自己变成阴灵之后,会不会回到末法世界。

阴人的手伸向她胸口,就连角度方位都一样,沿着之前戳出来的指洞穿进去。

极度恐惧中,宁姒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强烈的痛感,反而是阴人在惊恐大叫,极为痛苦的样子,却死活不松手,吃了秤砣铁了心般硬要把她的心挖出来。

然后,她看到自己心口射出金灿灿的光芒——这一次,她是真的看见了。

金光宛若突然窜起的火舌,沿着阴人的手臂往上蔓延,顷刻间将其笼罩,吞噬。

后来好像发生了一场爆炸,而她就处在爆炸的中心。再后来,她感觉自己摔到地上,彻底没了意识。

……

宁姒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她甚至怀疑自己拥有不死之身,只可惜这种猜想没办法验证。

季三站在床前,目光从宁姒身上移到虚掩的窗户上:“真是可惜,要是你死了,我能省不少事。”

宁姒犀利的目光锁定他:“狼心狗肺,你忘了生死关头是谁把你推开的?”

“我记得原本说好有人要在暗中配合我,结果等我用桃木杵刺中阴人,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宁姒眼白上翻:“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当然看不见鬼影子。”

“我们要返晋了。”季三公子更换话题永远让人始料未及。

事情都解决了,也该带焱铁令回去复命了。

宁姒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什么时候?”

说好一起上路的,可她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宁姒背抵着床架,拼劲全力一点点往上移,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坐起来了。

季三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居然就在旁边看着她像蚯蚓一样往上拱,硬是没来扶一把。

动身日期就定在明天。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甚至都不确定她还能不能醒。已经拖了一月,总不能一直等着。

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醒了。

“七天之后,一早就走。”

宁姒松了口气。

还好,应该还来得及。

抬手在胸口处按压一遍,有微微裂痛,但并不强烈。创口缠着纱布,敷药处有明显凸起,呼吸间也能闻到浓烈的草药味。

还挺香的。

季三回头望着她,相顾无言。逆光站位,宁姒隐约看到他的脸有点红,就像喝多了酒。

她想也没想就问:“你脸红什么?”

“胡言乱语!”

房门开合,那一抹清冷素白消失在眼前。

宁姒失语,半晌后轻哼:“什么毛病。”

……

宁姒说好就好了,除了做不了一些剧烈运动,每天胸口处要换两次药,其余与常人无异。

这几天流香园个个都忙得很,三小姐说了,七天后她要出去游历,好好看看别的地方的山山水水。

没有人知道她是真游历还是假游历,反正不管真假,要跟着去的终归得跟着。

出远门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换洗衣衫,金银细软,放在哪儿,带多少,都有讲究。

这么讲究的事儿,自然交给侍香,能者多劳嘛!

宁姒带着喜宝,抽空去了一趟正清观。

观前正在为金身像筑造地基,玄垠亲自监工,灰头土脸,却也春风满面。

“恭喜道长,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喜宝递过去一个锦盒,离丘上前接过。

宁姒苏醒的消息已由离丘带回,因此玄垠并不惊讶。

迎客入厅,玄垠沐浴更衣,方来见客。

摒退左右,二人独坐。先是客套问候,再循序渐进,最后扯到与阴人苦战那晚。

玄垠感叹:“实在是太凶险了,幸亏三小姐福厚,如若不然……唉,都怪我,大意了!”

“道长莫要自责,都过去了。”

“对,不提不提了。”

玄垠摆手,刚说不提,又道:“恕贫道愚钝,不知道三小姐在符文阵中,使的什么神通,竟有那般威力?”

神通?

宁姒低头望着心口位置,淡淡一笑:“我早就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道长把我救出来的吗?”

“呃,这个……”这是他对外公布的版本。

除凶灵嘛,一定要有被救的受害者才能体现出他的神通广大啊!

宁姒并不在意他的回答,突然起身,结了个复杂的手印,双手呈莲托起一朵蓝色花影。

繁瓣收拢抱蕊,顶端尖刺卷在一起,乍一看像筷子上串了个包子。

“道长,这是我的灵卫,不知何故会依附在凶灵身上,我将凶灵困于阵中方才寻回,但一直处于沉睡,不知道长可有法子将其唤醒?”

……

万里之外,燕国之都。

城中之城,巍峨宫墙象征着一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众星拱月的某处,一面铜镜映出一个雍容华贵的背影。石青行龙庄缎,金缕绣龙吟山水,尊贵威严,教人不敢直视其真颜。

一席玄衣随风而入,端立其后。

“满婆回来了。”

“嗯!”

“回来的仅是一抹残念。”

“哦?”拉长的语调,婉转却苍老。

“倒是带回来个好消息,烛阴之心,已经现世。”

第78章 话别

一晃就到了该动身的日子。

到底是三小姐平生第一次出远门,饶是不喜她的王嬷嬷,在送别时也落了泪。

“小姐,外面不比家里,遇事不可强出头,万万保重身子。山河湖海看够了,就回家里来,我给你挑户好人家,咱不求大富大贵,待你好就行,还有啊……”

“嬷嬷,我知道了,你们在家里也要好好的。”眼看王嬷嬷越扯越远,宁姒只得打断她。

侍香过来,递了个包袱给她。包袱里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像是裹了个盒子。

“小姐,这个你好生收着。”

“装的什么?”

还真是个盒子。

“银票。”

“银票放包里不就好了,怎么还单拿个盒子装着?”

宁姒说着就要解开包袱,把盒子取出来。

侍香按住她的手,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盒子,是大小姐的盒子。”

“呃……所以呢?”是叫她把姐姐的盒子带在身边,留个念想的意思?

可是她已经有镯子了。

宁溪送她的白玉镯,本来摔断了,是侍香收起来,送去玉器铺子。匠人用金镶玉的手艺接起来,倒是添了几分贵气。

侍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大小姐曾经说过,三小姐在哪里,盒子就得在哪里。以前是小姐替你保管着,如今小姐不在了……总之。你好好收着就是。”

宁姒把盒子抱在怀里:“知道了,我一定好好收着。”

这次出门,只有喜宝和阿锦随她同去。王嬷嬷年纪大了,又无后人,宁姒考虑再三,便把侍香留下了。

之前变卖产业,还留了些铺子田地,收的租子足够她们生活无忧。

之后各自话别,侍香事无巨细,一一叮嘱。王嬷嬷在一旁嘱咐两个丫头,保重身子,好好照看小姐。

终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宁姒坐进马车,听着马蹄声带动车轮滚滚,没有掀起帘子往外看一眼。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攀窗的海棠树。已过花期,却见花蕊娇嫩,芬芳馥郁。

树下,妙龄女子着一袭镂金丝钮牡丹花裙,攀着花枝,眉眼间盛满盈盈笑意。

“姐姐,我走了!”

……

马车在高升客栈门前停下,阿锦坐进来,换了人驾车。

却是没走几步又突然勒停。

喜宝掀起车帘,回头对宁姒说道:“小姐,是许大人。”

宁姒下车前迎:“许……咳,大哥。”

许浩元脸色很臭:“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这么走了?”

亏他真心真意拿她当妹子,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宁姒盯着脚尖笑得尴尬。

心道:我没打招呼,你这不是也来了?

许浩元又问:“有没有想好,第一站去哪儿?”

“想去看看大海。”宁姒一脸向往。

看大海?

大燕并不临海,要看大海,就得到晋国去。

这小丫头居然要去晋国!

许浩元的第一反应就是劝阻。眼下燕晋虽为盟国,但天下大势,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这太平日子能延续到几时,万一起了战事,就是想回来都难。

劝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许浩元终究又咽了下去。

溪儿也曾说过,想去看看蔚蓝辽阔的大海。他曾承诺,一定会带她去领略大海的波澜壮阔,却因为自己身为大燕官吏,身份特殊,故此一拖再拖,如今再无兑现的可能。

思及此处,也就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酝酿半天,最后说出两个字:“去吧!”

宁姒提前准备好一大堆应对之词,一句都还没说,就已经一句都不用说了。

看她这位大哥的表情,显然是想到姐姐了。

“流光。”

许浩元平稳心绪,把流光叫过来:“从此刻开始,你跟着三小姐,奉她为主。”

“大哥?”

“大人?”

两人同时惊呼,都没想到许浩元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看流光的反应,显然事先并不知情。也不知道许浩元是早就打算让流光跟着她,还是听说她要去晋国看海,才临时起意让流光同行。

但不管是哪种,她都不答应。

虽然她也很愿意身边能多个武功高强的帮手,但相比之下,许浩元比她更需要流光的保护。

他即将到燕京上任,入政中枢,不比在这边陲小城。她虽不通政务,但哪朝哪代的朝堂权臣不是派系林立,势力盘根错节?

越是像许浩元这种作风正派的愣头青,越是需要得力助手在身边。

“大哥,你的好意小妹心领了,但是……”

“没有但是。我意已决,不用再说。”

许浩元也是有脾气的,他认定的事,就没有人可以更改。

宁姒被他吼得噤声,他又转向流光:“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流光抱拳:“大人放心,流光誓死守护三小姐安全。”

出门在外,安全最重要。

许浩元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赶紧上路吧!”

“大哥……”宁姒依依不舍。

这次是真的不舍。

有大哥罩着真好,怎么办,突然不想去什么天机院了。

……

季三派来的车夫自动让位,流光顶了上去。

两辆马车相继出城,全速南下。

宁姒把头探出窗外,回头只见豫州城化为纷纷扬尘掩映中的一个点,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喜宝雀跃的扒着车窗,平平无奇的景物此刻也充满新意。

她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豫州,自从被卖进宁家,就一直在宁家,宅子都很少出过。”

阿锦也望着窗外,低声附和:“我也是。”

宁姒也想说点什么,刚张嘴,喉头突然一动,莫名被口水呛住,连连咳嗽,也就说不出什么来。

喜宝赶紧递了水过来,借机问她:“小姐,咱们真的是到处去看风景吗?”

对明天,对未来,她们充满希冀和期待,也因未知而充满恐慌和不安。

宁姒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是。”

“那是……”

阿锦也收回目光,望着她。

“我们要去晋国天机院,我要去那儿学本事。”

宁姒把‘学本事’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只有学好了本事,才能稳然立世,保护她们。有朝一日,若能再遇到宁家人,才能真正帮姐姐报仇。

她可没忘记,除了林璋,还有一个人应该给宁溪陪葬。

喜宝她们对灵术知之甚少,更没听过什么天机院。不过听名字,就是很厉害的地方。

阿锦又把头转向窗外:“反正,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第79章 投宿

众人一路向南,黄昏时天门山已然在前。

天门山是大燕西南边境的一座天然屏障。山势延绵数千里,依山势而建的防御城墙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盘亘在巍峨的山脉上,掐住晋国北上的咽喉,守卫着大燕的太平盛世。

燕晋通商,必经天门关。天门关卯时开放,酉时闭门,一些南上北下的商队有时来不及出关或进城,就需要找地方落脚。

产生需求,就会有人来满足需求,这就是生意。

天门山下,有一座繁华的小镇,借天门山之名,唤作天门镇。

据说这天门镇原本只是一个小村庄,叫天门村,村中拢共也就十来户人家。后来燕晋通商,一些商人敏锐的察觉到这里的商机,跑来大兴土木,设店开铺。

短短三年,这里就从人口稀薄的天门村发展成为富庶繁荣的天门镇。北上赶不及进城的,南下赶不上出关的,都会来这里落脚。

镇上客栈林立,谁家稍微有几间空房子,都会支面旗子出来揽客,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宿字。

宁姒一行来到天门镇时已经入夜,敲了几间客栈都说客满。喜宝眼尖,看见偏僻巷口支着一面宿字旗。

跟着指路牌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农家小院。估计是不当街的缘故,主人家说今日无客,房间管够。

都是不差钱的主儿,一人一间,住着也舒服。

宁姒却不太舒服。

自从进入这个院子,她就莫名的烦躁,总感觉有怪异的气息笼罩在四周。具体为何,她又一点都说不上来。

院子主家是一家三口。

当家的是个二十六七的男人,姓孟。皮肤黝黑,笑容腼腆,是乡下人典型的憨厚朴实。

他媳妇儿生得五大三粗,脸大如饼腰圆如桶。倒是热情大方,来来回回招呼客人,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

两人育有一女,名唤十梦。三四岁的样子,用红绳扎着两个冲天鬏,粉雕玉琢,说话脆生生的,虽然名字有些奇怪,但并不影响她的可爱。

按道理,这样的一家人,应该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才对,可宁姒就是觉得烦躁不安。

用过饭,各自回房休息。她安慰自己,应该是赶了一天的路,累着了吧!

但是喜宝伺候她洗漱完毕,临要回房时,她还是忍不住提醒:“睡觉警醒些,别睡太死。”

喜宝以为宁姒在笑话她睡觉死,娇嗔了声小姐,扭头回房去了。

皓月当空,银辉遍洒。夜风撕扯着沿街的店铺旗帜,激起一阵劲荡之音。

没有人注意到,偏僻巷口的一面宿字旗在风中飘动几下,突然化成点点星光,消失不见。

……

宁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太安静了。

院子里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再往外却是一点声音也捕捉不到,仿佛天地尽灭,独剩这一小院。

宁姒觉得奇怪,她们之前在街上找地方投宿的时候,都还能听到酒楼里划拳拼酒高谈阔论的喧闹。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院子处于偏僻之处,又不临街,自然安静许多。而且已是深夜,不闻人声也很正常。

道理她都明白,但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异样。仿佛是身体衍生而出的本能,根本不受她的意识所控制。

实在难眠,宁姒干脆坐起来,掐诀凝出蓝色蜂尾花。花瓣始终紧闭,流转着一层淡淡的蓝光。

人灵共生,她能感觉到,小四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陷入了闭灵沉睡的状态。

她始终想不通,小四为什么会依附在大黑熊凶灵身上。

初见凶灵,她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晚,她装死骗过凶灵,无意中发现凶灵斗篷下有蓝光闪烁。

趁凶灵不注意,她暗中掐了个诀,那抹蓝光便化为烟雾,熟门熟路的钻进她的衣袖。

寻回小四,却也无用,连玄垠都束手无策。没办法,只能等到了天机院,问问那些灵术高人,再寻求唤醒之法。

……

正出神着,门口突然传来微弱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溜了进来。

宁姒收了花灵下床一看,房门紧闭,并无异常。打开门,反倒看见季三坐在院子里,身披月色,正在擦拭他的剑。

回屋穿好衣裳,带门出去:“怎么个意思,让你的剑晒晒月光吸收日月精华?”

季三头也不抬,动作专注,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宁姒无所谓的耸肩,两只手不安分的伸向灵剑。

这可是个大宝贝。当晚对战阴人,它可出了大力。

别看是她在使剑,其实是剑的灵力与她的灵力合为一体,带着她在动。否则任她动作再是敏捷,也不可能全方位挡下阴人的攻击。

可惜了,季三公子不通灵术。凭他的身手,再以灵力御剑,战斗力必定暴增百倍。

“手!”

季三冷冷一喝,防贼似的避开她的手。

“别那么小气,给我看看嘛!”

宁姒腆着脸凑上去,季三却不再理会她。

“哎呀,你都给我用过了,看看还不行啊?”

众多性格特征中,厚脸皮应该算是宁姒的一大标志。古语有云:脸皮厚,才吃得够!

“公子?季三公子?季大帅哥?”

宁姒把死皮赖脸发挥到极致,季三脸往哪边转,她就往哪边凑。

终于,季三不堪其扰,收剑往屋里走。

“哎!”宁姒在身后叫住他。

季三置若罔闻,脚步生风。

“你欺负人。”

“……”季三脚步一顿。

“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居然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季三皱眉回头。

他对她做什么了?

“你大半夜不睡觉,拿着剑到院子里来擦,分明就是故意撩拨我。你知道我对这把剑很感兴趣,就故意这样做,撩拨完又不让我如愿,故意折磨我……啊,我知道了,你是在报复我那天晚上没有按计划出面帮你,害你受了伤。”

宁姒一本正经的指控,季三眉头都快拧成咸菜干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女人胡说八道的本事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宁姒追上来,仰头望着他:“你想说,你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根本不屑跟我计较这些是不是?行啊,为了证明你并不小肚鸡肠,你把剑拿来给我看看啊!”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为了看剑。

季三啼笑皆非,还真把剑给她了。

宁姒把手在裙子上蹭过,才郑重其事的接剑。然而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就听见西边屋里传出惊恐的叫声。

是喜宝。

第80章 噩梦

最先赶到的是阿锦,她的房间和喜宝相邻。

宁姒和季三随后赶来,接着是孟氏两口子以及流光阿习。

都是前后脚,相隔仅片刻。

挨着的前后院,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听到,赶来也就是几步路的事。

到底是姑娘家的房间,男人们便在外面等着。

阿锦把喜宝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没事了,别怕,没事了。来,我看看怎么了。”

喜宝目光呆滞,小脸煞白,冷汗涔涔,明显是受了惊吓。最奇怪的是,她的手一直捂着额头,阿锦怎么拉也拉不开。

宁姒没说话,在屋里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异样。用灵力感知,也不见回馈。

孟大嫂在一旁紧张问道:“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阿锦摇头:“不清楚。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坐在床上,屈膝抱着,额头死死抵在膝盖上。我这刚把她的头抬起来,又拿手捂上了。”

说着又去拉喜宝的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宁姒过来帮忙:“拉开看看。”

两人合力,终于把喜宝的手挪开。额头干干净净,除了被压的有些泛红,并不见异样。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

其实宁姒并没有使多大的力。阿锦也觉得奇怪,她刚才怎么也拉不开喜宝的手,宁姒一来,还没使劲儿就轻易拉开了。

阿锦感觉怀里的人突然一软。喜宝的双眼逐渐聚焦,慢慢恢复神采。

“小姐?”她一把握住宁姒的手。

宁姒在床沿坐下,将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拢到耳后:“我在呢,别怕!”

喜宝回头,又看到阿锦,一下子哭了出来:“好可怕,有东西咬我,从这里,吃我的脑子。”

喜宝指的,正是她刚才捂着的地方。

不是额头,是眉心。

孟大嫂如释重负,笑了出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小姑娘做噩梦了吧?”

宁姒将灵力聚集在指尖,作抚摸状掠过喜宝眉心。一股奇怪的感觉从指尖反馈回来,她还没能捉住,就消失不见。

再次试探,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宁姒把在场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如果她没看错,孟大嫂的笑容在她溢出灵力时,曾有一瞬凝滞。

这个院子,果然有问题。

宁姒一脸嫌弃:“早知道你笨得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我就不带你出门了,瞧你给我们大家吓得。”

说完又转向孟大嫂:“实在对不住,这大半夜的,扰了嫂子休息。”

孟大嫂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没事就好。行了,大家都回房睡觉吧!”

宁姒起身要走,喜宝拉住她的手不放:“小姐,我怕!”

“怕什么怕?”宁姒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但最后还是让阿锦留下来陪着她。

……

出门,孟大嫂对外面的男人们说:“小姑娘做梦惊着了。”

宁姒也说:“也不知道做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居然梦到有东西从这里吃她的脑子。”

她望着季三,点了点眉心。

廊下挂着一盏小灯笼,漫出昏黄的光。季三清楚的看到,宁姒说‘吃她的脑子’的时候,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各自回屋休息。皓月挂在夜空,一动也不动。

宁姒熄了灯,双手环胸倚在窗后。

一开始只是不安,确定了这个院子真的有问题之后,她就开始害怕了。

也不知道这次遇到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凭她这个初级开灵士的水平,能不能化险为夷。

可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有该来的,无论好坏,都会到来。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若非宁姒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根本不会被人察觉。

宁姒顶开窗户,没让季三进来,自己爬了出去。

“有问题?”

“大问题。”

宁姒领路往阿虞的房间走去。

季三瞬间反应过来。

喜宝受惊,闹出那么大动静,整个院子的人都被闹醒了,唯独不见阿虞。

季三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握住灵剑的手用力紧了紧。

匕首挑开门闩,两人推门而入。

宁姒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气息,很浓郁,却又是丝丝缕缕,像轻柔细小的棉花丝,充盈着整间屋子。

气息抽退的极快,根本无法捕捉,也就无法去研究到底是什么。

季三举着火折子奔向床前。

阿虞和衣睡着,面容安详平静。

宁姒在屋里用灵力试探一番,依旧没有察觉出异常。

这就奇怪了。

如果是阴灵,她一眼就能看到,若是灵物作祟,她也应该可以感受到灵力波动。怪就怪在她并没有感觉到灵力的存在,那股暗中操控的无形力量,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路子。

按道理来讲,天下玄门异法,皆以灵力为根本。阴人所用之阴力,亦是灵力的特殊体现。只要用了术法,都会被灵力所感知,除非对方实力强劲,能让灵力绝对的收放自如。

那至少得是通灵师的级别吧!

宁姒暗道不妙,怕是碰上硬钉子了。

……

季三通过各种方式想唤醒阿锦,都无济于事。

“怎么办?”

季三不通灵术,只得询问宁姒。

看她神神道道的样子,就知道又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宁姒摇头。

这一次,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灵光一现,突然想到喜宝说有什么东西通过眉心在吃她的脑子。宁姒来到床边,凝聚灵力,到阿虞眉心探了探。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清晰的感知。无数不得而视的细丝,拧成一股绳,像植物繁密的根系,从眉心扎进阿虞脑子里。灵力探入,这些细丝立即消散,似惶恐规避。

这东西,惧怕灵力?

宁姒并不确定,但这一发现仍旧让她激动不已。

“走,咱们直接去找那两口子,好好说道说道。”

宁姒话音刚落,一股劲风推开房门涌了进来。孟家两口子站在门外,笑容失真透着诡异。

“我都说了,她是灵士。”

“我都说了,她是灵士。”

两人异口同声。

“可是我饿。”

“可是我饿。”

一问一答,皆是两人同时发声。

宁姒季三对视,看不太懂这是什么情况。

饿?

难不成这俩怪物,真的在吃人的脑子?

第81章 幻境

宁姒本能的缩在季三身后。

他是男人,遇到危险当然应该首当其冲。

灵剑出鞘,映着冰冷的眸光,萦绕着肉眼不可见的氤氲寒气。

“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你才是妖孽!”

“你才是妖孽!”

慵懒嗔怪的语调,孟氏二人始终同声。

宁姒躲在季三背后,将灵力凝成气浪击向孟氏两口子,想验证一下心中的猜测。

气浪卷起尘土朝目标涌去,轻飘飘的撩起两人的衣角裙摆,除此之外毫无作用。

哎呀,居然不怕灵力……那她在阿虞眉心感受到的残留的纤丝遁逃,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氏两口子突然齐齐望向宁姒。

“你过来。”

“你过来。”

宁姒躲在门后:“我不。”

她疯了才会主动送上门去。

孟氏二人突然发怒,挥舞着拳头冲过来。季三上前迎战,宁姒扭头往屋里躲,却是刚转身,就听到两声惨叫。

回头一看,孟氏两口子居然已经被制服。

速度实在太惊人。也不知道是季三太强,还是这两口子实力太弱。

季三从墙上取下绳子把两人绑在一起:“奇怪,这就是两个普通人。”

不会武功,两人的战斗力加起来连宁姒都不如。

“普通人?”宁姒呢喃着走过来,保持着随时撒腿逃命的姿势。

孟氏两口子齐齐瞪着她。

“放开我。”

“放开我。”

这命令的口吻,这任性的语调,从这样两个人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异。

宁姒回想着两人说过的话,怎么听起来显得那么孩子气?

对了,小孩子。

“那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

宁姒和季三几乎同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异口同声。

孟氏两口子被捆,已经不足为虑。两人直奔主屋,去找那个叫十梦的小女娃。

推开门,两人皆是一惊。

眼前一片蔚蓝,辽无边际。海鸟扑扇翅膀从头顶掠过,受惊似的飞向远方。朝阳初生,被微波托出海平面,温暖的橘红色,像姑娘家羞红的脸庞。

……

宁姒下意识拽住季三的衣袖。

回头,前一刻才走过的院坝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

空气中飘来海的湿咸,宁姒用力嗅了嗅,恍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推开了某个无耳猫妖的任意门。

宁姒晃了晃季三的手臂:“幻境?”

没有人回应。她抬起头,发现季三盯着长街上一面飘动的旗帜,脸色十分难看。

嗯……或许十分已经不足以描述那种难看,应该是百分千分才对。

他现在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吃了苍蝇犯恶心,又像是刚把鞋底的狗屎蹭干净,没走两步又踩到一坨。

宁姒加大力道摇晃他的手:“喂喂喂,这是幻境幻境,你别……喂,你干什么?”

季三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强行把她拉到街上。

街道两旁的铺子一个挨着一个,瓷器胭脂珠宝香料,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路过酒楼门前,能闻到烹制海鱼的独特腥咸。

街上行人的交谈、小贩的吆喝、酒客们的酒令声,清晰的从耳边掠过,仿佛只要她想听,就能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宁姒更加确定,这是幻境。

季三拽着她逆着人流一路前行,宁姒挣脱不了,只能咬破指尖凝出血珠,用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掐诀结印,以灵力催动以求破境。

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两人最后停在一栋香楼前。门楣上匾额高挂——俪人坊。

门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挥动手绢揽客,鼻息间满是浓腻的香粉味。宁姒招架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见季三一直盯着楼上某处,宁姒急得直跺脚。这人该不会突然来了兴致,想去逛花楼吧?

“喂,这是幻境,幻境啊!”

宁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遍说这话了。季三还是没有反应,她心一横,抡起巴掌朝他脸上招呼过去。

挺直的手掌行至一半,手腕突然被人扣住。季三终于低下头,看着她说道:“我知道。”

宁姒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还装作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想吓唬谁呢?”

季三终于恢复了常态,哪怕仍是冷冰冰的声调,在此时落到宁姒耳朵里也格外悦耳。

有个正常人作伴,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壮壮胆。

“没想吓唬谁,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那个地方。”

宁姒一脸懵:“哪个地方?”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更不知道。

季三拉着宁姒又往海边走:“有没有什么术法,可以窥探人的回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栋俪人坊,其实早就被我一把火烧掉了,除非窥探了我的记忆,才有可能把那栋楼还原。”

……

回忆二字刚落,海水突然翻起滔天巨浪,把两人卷进海里。

宁姒不会游泳,只能凭本能扑腾着双臂。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涌进眼耳口鼻,隔绝了空气,随之带来的是痛苦的窒息和无尽的绝望。

“救……唔!”

一声救命刚喊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嘴巴就被涌来的海水彻底堵住。宁姒能清楚感受到力气被抽离身体,双臂愈发沉重,最后无声无息往下沉去。

水面的亮光越来越远,黑暗藏在水里,一点一点吞噬掉她的身体,她的意识。

恍惚中,宁姒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千万年前,跨过漫长的时间空间最后到达她耳边。

“是你吗?”

是谁?谁在说话?

意识涣散,一切感官迅速消退。突然,一块‘万斤巨石’砸在宁姒腹部,差点没让她把去年的饭给吐出来。

胃部抽搐两下,喉咙滚动,不知道吐了一堆什么东西出来。接着,有手拍到她脸上,冷冰冰的,像是结了冰霜。

“醒醒!”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宁姒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背光看到一张俊得不像话的脸。那眉那眼,无一不是老天爷精雕细琢的惊世之作,五官拼出一张俊美的脸庞,将世间所有赞美之词集其一身也不为过。

大脑好像因为进水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宁姒一下子竟没认出面前的是何人。

两手鬼使神差的攀上对方脖子,借力把自己吊上去。双目微醺,满脸陶醉,撅起的小嘴对准两瓣薄唇。

“嘿嘿,亲亲……”

第82章 孤岛

亲亲?

季三一愣,宁姒的唇已经贴了上来。凉凉的,软软的,有点甜。

等等,他在干什么?

“喂,醒醒。”季三猛得将宁姒推开,一巴掌呼到她脸上。

一声脆响,把季三自己都给吓了一跳。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整颗心都被慌乱占据,大失方寸。

“哎哟!”

疼痛果然具有提神醒脑的效用。宁姒捂着火辣辣的脸坐起来,终于恢复了清醒。

“季三?”

怎么会是他?刚才明明梦到一个美男子来着。

季三站起身,板着脸转向一望无际的大海。宁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晚霞似烈焰,映入海面,水天一线,波澜壮阔。

脚下是柔软的沙滩,身后有一片密林。

宁姒苦着脸问:“这是哪儿?”

该不会是流落荒岛了吧?可是她们不是在天门镇吗?天门镇临着天门山,哪儿来的大海,哪儿来的荒岛?

哦,对了,幻境。

海风拂面,吹在湿透的衣裙上加剧寒意。宁姒缩了缩脖子,用力抱紧双臂。

居然在幻境也会觉得冷。

季三稍稍侧脸,眼角余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宁姒:“你不做点什么吗?”

宁姒一愣:“做什么……哦,你让我破境啊?我试过啦,根本没用,对方是个顶尖高手。”

‘顶尖’两个字咬了重音。

突出对方的强大,束手无策的自己就不会显得太无能。

不过,她也没有胡说,能制造如此强大且真实的幻境,绝非泛泛之辈。

在末法时代,编织幻境是相当高级的术法。老爸曾展示过一次幻境的玄妙,在幻境里,她们和从未谋面的妈妈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然后,那一个月老爸都像吸了鸦片一样萎靡不振。

……

幻境源自幻术,而宁姒对幻术实在知之甚少。

老爸说过,幻境幻境,幻万物入境。一碗水、一捧沙、一首曲、一幅画,甚至是季三说的回忆,都有可能化为幻境。

想要破境也很简单,只需催动灵力集中攻击幻境中的某个点,破一处,整个幻境就会坍塌消散。

当然,前提是要灵力足够强劲。说是破一点即可,然而那一点又岂是轻易就能破的?

她在街上的时候就已经试过了。在这个幻境里,她的灵力根本无法凝聚,施展不出任何灵术。

抱着侥幸心理,她还放了指尖血,想看看这具特殊的通灵之体会不会带来什么惊喜。然而事实证明,一点作用都没有。

趁天未黑尽,两人穿过林子,找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山坡。登高远望,整个小岛尽收眼底。除了脚下的山坡,只剩下环绕的密林,再外围,就是无尽的海水。

夜幕降临,开始涨潮,海水一点点漫上沙滩,漫过密林,最后来到宁姒脚边。

坡顶有一块大石头,两人背靠背坐着,把腿伸直,就能碰到海水。

宁姒的思维开始发散,总担心海水里会不会冒出什么吃人的妖兽。就算没有妖兽,来一条鲨鱼也能把她俩一口吞了。

“你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啊,借个宿而已,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早知道这样,我宁肯睡大街。”

宁姒抱着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海风一拍就碎了。

季三纠正:“不是咱们,是你。”

长这么大,他几乎没有正经遇到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自从遇到宁姒,什么阴灵、凶灵、阴人都跟着冒出来,敢说她不是招灵体质?

宁姒垂头丧气,难得的没有跟他争论:“我好担心喜宝和阿锦,还有流光阿虞阿习他们。不懂灵术,哪怕武艺再高,也只能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想割哪块割哪块。”

季三也是如此,略一沉思后问道:“除了用灵力强制破境,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但是可行性很低。”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宁姒便给他普及一下知识。

“制造幻境,又叫幻物为境。比如一碗水,可以幻化成一片汪洋,一颗石子,可以幻化成一座巍峨高山。只要知其本相,便可琢磨出破境之法。”

“比如?”宁姒说的太过玄妙,他需要具体的例子。

“比如你刚才说的,我们有可能在你的回忆里,只要你停下回忆,这幻境就算是破了。”

季三摇头:“这里的一切并不会随我的意愿而改变。”

他已经试过了。

另一方面,他也对宁姒的说法表示质疑。

如果幻境可以随入境者的意愿而更改,那对创造幻境的人来说,整个幻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确实,宁姒是胡说的。

老爸说过,知其本相,有助破境,却没说过如何破境。因为在末法世界,已经没几个人能施展出如此强大的幻术,创造出这么真实的幻境。

……

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无助沮丧混着海水的湿咸,让人无端觉得忧伤。

宁姒突然想哭,又觉得在季三面前哭太丢人,便找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你说,咱们俩会不会死在这里?”

好吧,她确实不太擅长找话题。话一出口,更想哭了。

季三一开始并不想搭理她,后来觉得接下来可能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这才冷冰冰的回一句:“闭眼睡会儿,说不定做个梦就出去了。”

宁姒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一拍大腿站起来:“啊,是了。是梦,这是你的梦。”

“什——”

季三正要追问,霎时间天旋地转。原本平静的海面瞬间沸腾起来,掀起滔天巨浪,一下就把他卷进海里。

张嘴,海水涌入,再也无法发声。

“啊啊啊!”

宁姒吓得大叫,伸手去拉,却见脚边的海水飞速退去,密林沙滩,一一显露出来。

视野开阔光线充足,竟又到了白天。

“季三!”

宁姒站在石头上打转,声音被海风送出老远,回应她的却只有粗哑的海鸟啼鸣。

她知道,季三被卷入海里了——至少在幻境里是这样。

她的第一反应是应该跑下山坡,穿过密林,去沙滩上找人。然而只是跑了两步,她又果断退回到石头边。

空中响起女童稚嫩清脆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讲义气。”

这一下,宁姒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我不找他,我先找你!”

第83章 游戏

宁姒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季三的梦境,因为担心她找出破境之法,所以才把她和季三分开。想来,破境的关键就在季三身上。

如此一来也就能肯定,季三一定不会有事。这是他的梦境,他要是死了,思维停止活动,梦境自然也就破了。

空中再次传来女童的声音:“别做梦了。”

宁姒说出早就想好的台词:“要不要赌?”

其实宁姒并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在幻境里,说要找出她,无非是想诈一诈。此时听她的回答,应该可以试试看。

“谁怕谁?”

对方声调陡然拔高,夹着显见的愠怒。

相比之下,处于被动的宁姒反而淡定得多:“我要开始了。”

经过宁姒的诱导,对方莫名其妙的加入这场捉迷藏游戏。

“等等,我还没躲好!”

宁姒迎着海风,闭目凝神,极力放大神识感官,感受着海浪、鸟鸣、密林,乃至咸风带来的每一丝细小变化。

感谢她的好奇心,一有时间就把《修灵图谱》翻出来看。虽然晦涩难懂,但在她蚂蚁啃骨头的倔强坚持下,终于有所收获。

用神识来代替感官,是她在《修灵图谱》上学会的第一个技能。技多不压身,总能派上用场。

只不过,广用神识对自身精神力是极大的消耗,所以不到必要时刻,她还是会采取常规手段。

“好了吗?”她问。

“再等等。”

话音响起,肉眼不可见的丝丝缕缕随风掠过身前,被神识所捕获。话音一落,又消失不见,虽然短暂且微弱,却已足够宁姒锁定方位。

“好了吗?”她又问,唇畔笑意越来越浓。

或许是她的淡然从容让对方感到不安,连问数次都是再等等。多几次之后,宁姒愈加熟练的感应出对方的方位,甚至可以圈出确切范围。

终于,满意而自信的声音传来:“开始吧。”

“好!”

宁姒带着笑容睁眼,缓步走下山坡:“我开始了,你可就不能动了。”

“我知道!”

“也不能改换场景。”虽然是在季三的梦里,但对方才是控制梦境的人。

“你真啰嗦!”小家伙不耐烦了。

宁姒无所谓的耸肩:“行,我不啰嗦了。最后说一句,捉迷藏的游戏规则你肯定比我清楚,不许耍赖哦!”

宁姒先说定规则。要是她一直不停移动,又变换场景,找得出来才是出鬼了。

“哼,你又找不到我,我没必要耍*******姒强忍笑意。

小孩子就是好骗。不过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子,实力也太恐怖了,居然能引人入梦境。

这种诡异的能力,她只在聊斋志异里看到过。

……

下了山坡,宁姒径直往东南方向走。

密林之中,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偶有光线穿过叶隙,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落叶积得很厚,一脚下去完全没过脚背。常有枯枝断木荆棘刺藤拦路,实在过不去,还得绕一段路。

如此一番折腾,宁姒分了神,本就微弱的游丝更加难以捕捉。

对手很不客气的嘲笑她:“你还是快认输吧!”

宁姒握紧双手,暗下决心,一会儿抓到这个讨厌的小鬼,一定结结实实抽一顿。

心一横,宁姒拿出手绢,蒙住自己的眼睛。

眼睛是探索的重要工具,但是有时候也会把人误导,致人分心。宁姒打算让眼睛先休息一下,换成用精神力来感知。

至于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

“已经自行放弃了吗?”

清脆童声由海风送到耳边,宁姒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要被她的话挑起情绪。

蒙上眼睛之后,双目不能视物,身体本能的滋生出惶恐不安。宁姒全靠意志压制,才没有扯下蒙眼的手绢,并尝试着往前迈步。

“咦?”脚下软软的,什么东西?

宁姒又迈出另一只脚,并用脚尖碾了碾。这种触感……怎么像是一个人?

“你踩到你的同伴啦!”

同伴?季三吗?

宁姒正打算扯下手绢一看究竟,手刚抬起来却又放下。

季三是破境的关键,这小鬼怎么可能把季三送回到她身边?她猜测,这一定是一堆超级恶心的东西,死猪死狗死鱼死人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是季三。

打定主意,宁姒踩着未知的一坨,继续往前走。

眼睛适应了黑暗,心中的不安慌乱随之散去。静下心来,放大感官,脑海中逐渐形成一个灰白的画面。

画面并不清晰,树干叶影,只有大概的轮廓,但已足够让她避开前行路上所有的障碍。

最重要的是,由于精力高度集中,即便对方不再说话,她也能捕捉到如扬尘一般融进空气里的丝丝缕缕。

穿过密林,踏足沙滩,游丝愈发密集。

宁姒逆着游丝前行,看到一团类似棉花糖一样的东西贴在沙滩上。近乎透明的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泛着柔和的七彩光华,和阴灵凶灵身上缠绕的黑气有本质区别。

难道,这不是邪物?

……

“找到你了。”

宁姒扯下手绢,眼睛一时不适应强光,有些刺痛。

等眼睛适应过来,宁姒再望向‘棉花糖’所在的地方。

呃……一只海螺?

所以,就是这个东西在作妖害人?

宁姒把海螺拿起来,却并不是摸在海螺硬壳上的坚硬手感。像触到一团棉花,柔软细腻,并且有意识的往她指缝里钻,想要逃出去。

“喂,找到你了,该现身了吧!”

宁姒对着海螺一通狂吼,她甚至能感觉到唾沫星子飞到海螺上时,那些棉花丝儿反馈过来的厌恶情绪。

没有反应。

海螺只剩一个空壳,宁姒故意在里面装上水,晃了晃又倒掉。再装上沙子,压紧又倒出来。

“跟我装死是吧?看来我不使杀手锏,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罢,宁姒把海螺插进沙子,螺口朝上。两腿跨在海螺左右,然后撩起裙子,解裤腰带。

宁姒笑得跟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来来来,给你泡个温泉,哈哈!”

“啊——”

只听得一声尖叫,跨下海螺突然爆出一阵刺目的强光。宁姒本能的抬手遮眼,感觉跨下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

一息之间,脚下所踏变得坚实,始终萦绕在鼻息间的海的湿咸消失不见。

宁姒移开手臂,目光所及是夜色中的青墙小院。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照亮门前的方寸之地,昏黄却温暖。

终于回来了。

还没从惊喜中缓过来,宁姒就听到有人气呼呼的指控:“你……你居然想撒尿浇我。”

循声望去,只见院中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身绿衣,在夜色中泛着新绿荧光。

宁姒关注的重点在他背后。

那个一甩一甩的……是象鼻子?

第84章 怪兽

这个小男孩儿是灵,清灵。

他身上的气息很纯净,和小四一样,不具备危险性。但是他已经可以凝出人形,修为远在宁姒之上。

就像她对小四说的,清灵想修出人形,那可是相当不容易。

见宁姒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身后,小男孩往旁边挪了挪,挡住那条摇得欢快的长鼻子。

躲在他后面的东西往后退了退,鼻子是看不见了,却又露出一条小尾巴。

长鼻子,还有尾巴,难道是头小象?

天门山的生态这么好的吗?

宁姒试探着上前一步,男孩儿护着‘小象’就后退一步。她原本还有些心虚,此时见他们害怕自己,胆子就跟着大起来。

“你知不知道,清灵害人,是会沦为堕灵的。”

“谁说我们害人了?”

这话,宁姒是望着那个男孩说的,回话的却是男孩背后的‘小象’。

宁姒一下就火了,插着腰吼道:“没有害人?我不是人吗?”

她可没忘记在幻境被卷入海里的事。差一点点,她就被淹死了哎。

幻境是假的,幻境里的人却是真的。她只是灵术差,却并不缺乏该有的常识,人若是死在幻境,那就是真的死了。

小东西倒是聪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强词夺理道:“是你先要找我们麻烦的,我们这是自卫!”

宁姒气得想打人。

明明是她们先对喜宝阿虞动的手好不好?

宁姒几近暴走:“谁找谁麻烦啊?要不是你,我们好端端的,能到梦里去吗?”

越说越火大,宁姒撸起袖子就要去逮罪魁祸首。

男孩儿跑上去抱住宁姒的大腿:“姐姐,你放过她吧,她没害过人的。”

“你以为光是她的事儿?你也别想往外择。”

两个小东西,她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老太爷变成阴灵后教了她几个术法,除了在林璋身上用过一次定灵决,其他的还没用过,正好拿他练练手。

手印结出,调动周身灵力,定心敛息。菱唇张合,熟练流畅的吐出木偶决。

如今万事只能靠自己,宁姒把已知的术法全部烂熟于心,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逊。只要她用心去记,那些拗口的口诀咒语,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届时,一道白光似藤蔓一般从宁姒结印的双手延伸出去,又分成几股分别缠上男孩儿的腰身和四肢。她用意识操纵,‘藤蔓’还真把男孩儿从腿上拖开了。

宁姒大喜,却只把男孩儿拖后两步,就感觉浑身疲软,丹田空虚无力。顷刻之间,‘藤蔓’悉数断裂消散。

还是不行,灵力太弱。按宁家老太爷的说法,她可能一窍都不通。

幸好她遇到大黑熊凶灵的时候没有想过用灵术,就她这样,估计不出一个回合就会交代在熊爪子下。

……

男孩儿又扑过来,宁姒迅速改换策略。

当化成人形的清灵不拼灵力拼体力的时候,就注定了她将翻身占据主导。

宁姒心一横,蹲下身直接把小男孩儿扛到肩上,还泄愤似的在屁股上啪啪拍了两下。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家伙使劲儿折腾,力气还挺大,宁姒一个没稳住,差点儿两人一起摔地上。

她的体力也不见得有多好,必须速战速决。

“喂,你放了他。”‘小象’站在阴影中,摇着鼻子,居然没有逃跑。

没看出来,还挺讲义气。

宁姒压根儿不理它,直接问小男孩儿:“赶紧交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要不然我扒了你的裤子,押你去游街示众。”

“我才不怕。”他是真的不怕。

他穿衣服只是单纯的模仿人,却并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穿衣服。他只当衣服是人们给自己赤条条的身体添加的装饰,却不知衣服最大的作用其实是遮羞。

不知者无畏!

宁姒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那我把你扒光,放火上烤,你也不怕?”

火?

火克木,小男孩儿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宁姒按不住他,只能把他放下来,将双臂反剪扭到身后。

‘小象’急得从阴影中走出来:“你别乱来。”

宁姒定睛一看,乖乖,这是个什么神兽,哪有象长这个样子的?

这小东西也就是长了个象鼻子,身体强壮结实,像熊一样覆满黑毛。眼睛像犀,尾巴像牛,脚底有厚厚的肉垫,形同虎爪。

最诡异的是,这小怪兽还能口吐人言。

“你……”宁姒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好这家伙的体型只有成年金毛那么大,要是再来个大象的体积,非把她吓死不可。

小男孩儿极力想要挣脱宁姒的束缚:“十梦,你快走,不要管我。”

十梦?

“你是那个小女孩儿?”这差距也忒大了吧?

她也是清灵吗?

吃惊之余,宁姒又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两个可以化成人形的清灵,如果爆出灵力,她连一招都接不住。

所以,还是不要把他们惹急得好。

……

双方对峙片刻,宁姒调整语气,尽可能温柔的说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们,咱们谈谈呗。”

目光扫过身后的房间,宁姒继续求和:“我没有恶意,只要你们放我和我的朋友安然离开,我保证不会伤你们分毫。”

宁姒说的大义凛然,心里却一阵发虚。伤害?拜托,这俩不放大招伤害她就阿弥陀佛了。

听她说完,一直挣扎的小男孩儿停下来:“只要你不打十梦的主意,我就跟你谈。”

宁姒不解的望着对面的小怪兽:“打它的主意?它有什么用?抓来扒皮制衣还是剁了来清蒸红烧?”

本是一句玩笑,小怪兽却被吓得一跳,浑身黑毛根根倒竖,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做炸毛。

“你敢!”

宁姒瞪它一眼,逞口舌之快:“你看我敢不敢……哎哟!”

手心突然传来刺痛,宁姒本能一松。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而来,震得她接连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宁姒暗道不好,只见小男孩儿已经跑到小怪兽面前,浑身爆起凛冽而强劲的气势,释放出的灵力自动凝聚成一道无形的气盾。

这不是术法,而是灵物在危险面前做出的本能反应,就跟人摸到烫的东西,手会主动往回缩是一个道理。

所以,她让他们感觉到危险了?

她做了什么?

因为那个玩笑?

意识到自己的玩笑话被当了真,宁姒赶紧解释:“别冲动,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我没有恶意啊!”

话音刚落,院边树叶突然沙沙作响。在点点绿光的牵引下,绿意盎然的叶片居然自动脱落,合在一起结成一股粗绳朝宁姒飞来。

第85章 食梦

宁姒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树叶拧成的粗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气盾撤去,小怪兽迈着欢快的脚步蹦到她面前,有着厚肉垫的脚掌重重落在她的脚背上。

嗯,还挺疼。

“我叫你扒我的皮,我叫你吃我的肉。”

小怪兽忿忿的踩了她几脚,回头对小男孩儿说:“木木,我们扒了她的皮,拿她来清蒸红烧好不好?”

它倒要看看,她身上那家伙显不显形。

宁姒吓得寒毛直竖,赶紧解释:“不是啊,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她很挑食的好吧?

被唤作木木的小男孩儿走上前,把小怪兽唤到跟前,严肃郑重的摇头:“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害人。”

宁姒松了口气。

真的不害人?那她就放心了。

“木木,你听我说,我就是来借宿的。而且我这人超级喜欢小动物,怎么可能去伤害这么可爱的小家伙。刚才那话就是一句玩笑,你们可千万不能当真。”

宁姒言辞恳切语气真诚,手臂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算了,保命要紧,话虽然有点恶心,能哄得他们高兴就成。

“你说我可爱?”小怪兽的鼻子摇得欢快。

宁姒点头如捣蒜。

木木还是没有给她松绑,不过眼里的敌意有了消退的迹象。他并不愿意与人为敌,只要她不伤害十梦。

“你真的不会伤害十梦?”木木再三确认。

“我发誓!”宁姒想要举手立誓,才恍然意识到手被捆住了。

“好,等天亮之后,我就放你们离开。”

旁边,小怪兽拿头蹭着木木的腿:“木木,我饿了。”

木木弯下腰拍了拍她的头:“好,咱们去吃东西。”

说着就往屋里去——那是阿锦的房间。

宁姒想到喜宝说的,有东西在吃她的脑子,以及从阿虞眉心感应到的残留的丝丝缕缕,心随之一紧。

“你们俩给我站住!”

吃东西……该不会是去吃阿锦的脑子吧?

……

五更天,月已西沉。

宁姒的双手仍旧和身体捆在一起。对面,小怪兽两只前脚搭在床上,象鼻子贴在熟睡的阿锦的眉心。

不可见的丝丝缕缕在眉心扎根,汲取着无法言述的能量。小怪兽双目微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就是他们说的吃东西?

这小怪兽该不会是在吸**气吧?

见宁姒一脸担忧,木木在一旁解释:“姐姐放心,你朋友不会有事的,十梦只是在吸食她的梦境,唯一的影响就是明天醒来,她不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

吸食梦境?

宁姒震惊不已,一个遥远而古老的生物名词从脑子里蹦出来,吓得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的意思是……十梦是……”

她这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一开始就觉得十梦这个名字有些奇怪。十梦,食梦,这小怪兽是食梦貘啊!

宁姒再次打量搭在床前吸毒一样的小怪兽,一一扫过她的象鼻犀目牛尾虎爪,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据说神创造动物的时候,拿剩下的半段物拼出了一样生物,这就是食梦貘。它以吸食梦境为生,据说豢养在家宅中可以避开疾病,驱除厄运。

宁姒对食梦貘的了解来自于一本《山海经图鉴》,上面有彩绘的食梦貘图样。奈何经过艺术加工,图上的动物看起来就像一只憨憨傻傻的小猪,完全失去了参考价值。

她一直以为食梦貘跟龙凤麒麟这些东西一样,只存在于神话和传说里,没想到这个诡异的世界居然真的存在这种诡异的生物。

“木木啊,姐姐问你,你和十梦,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虽说人乃万灵之长,但是人多的地方,气息复杂浑浊,不利于修习,按道理来讲,灵物是不会愿意住到人多的地方来的。

当然,像小四那种原本就生长在宅院里的清灵,自然另当别论。

木木望她一眼,又转向床边。

看起来,食梦貘已经吃饱喝足,像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打着呼噜睡着了。

不知道食梦貘睡着之后,会不会做梦呢?

木木走过去,抱起食梦貘往外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抱着一只成年金毛大小的动物,居然一点都不显得吃力。

木木跨出房门,脚步稍稍一顿。宁姒忽然感觉手臂上一松,低头一看,充当绳索的树叶各自散开,落了一身一地。

给她松绑了。

又不觉得她危险了?

……

宁姒追出去,看到木木坐在檐下的台阶上,怀里抱着呼呼大睡的食梦貘,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

他的绿衣服时不时闪出点点绿光,像是落了几只萤火虫,唯美又神秘。

宁姒挨着他坐下,没话找话:“十梦睡了?”

木木点头,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食梦貘的黑毛。

宁姒抬起手,见木木没有阻止,于是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居然一点也不粗硬,反而是意想不到的柔软。

回想一下,这手感和她在幻境里,捡起那只海螺的手感是一样的。

食梦貘的皮毛摸起来相当舒服,宁姒一摸就停不下来了。突然,木木回头盯着她,她心一虚,赶紧把手收回来。

木木见她会错了意,居然主动拉起她的手放到食梦貘身上:“姐姐,你摸。”

宁姒尴尬的挤出一丝笑容。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怪?

在木木的注视下,宁姒又摸了两下,然后就听到木木说:“姐姐,你已经摸了梦梦,那我可以摸你一下吗?”

宁姒直接拒绝:“不可以。”

这家伙,看着是个小屁孩儿,居然是个小色胚?

木木仰着小脸,不甘心的替自己争取:“我就碰一下,轻轻的。”

宁姒发现,木木说这话时,一直盯着自己的心口。目光灼热,恨不得扒开来看看的样子。

如果不是打不过他,宁姒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

“咳咳!”

干咳两声,宁姒调整坐姿环抱双臂,挡住胸口。

“那什么……人有好坏,你还小,一些坏人做坏事,你可不能跟着学,还有啊……”

木木置若罔闻,始终盯着她心口处。

“姐姐,你能驾驭它吗?”

第86章 驾驭

“什么?”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直接把宁姒问懵了。

驾驭?它?

驾驭什么?它又是谁?

木木读不懂她的茫然,就像她看不懂这小屁孩儿眼中的畏惧一样。

就她这么点灵力,在木木面前连渣都不算,可他怎么一副不敢招惹的样子?

他老老实实回答:“这个。”

小小细细的指头,指着她胸口的位置。宁姒本能的往后缩,心想这具小孩身体可别是哪个大色魔变幻出来掩人耳目的。

宁姒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她实在很好奇木木说的驾驭是什么意思。若不是被好奇心勾着,她现在早就躲屋里去了。

眼前忽然亮起一片温柔的七彩光华。光华扩散,把食梦貘笼罩其中。片刻之后,光华散去,小怪兽变成一个三岁小孩儿的样子。

红绳扎出俩个冲天鬏,穿一件毛绒绒的白色背心褂子,可不就是最开始看到的十梦?

十梦从木木身上下来,迈着小短腿儿绕着宁姒转了好几圈。眼神中充满戒备,就像猎物看到猎人时,在评估对方到底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产生威胁。

半晌,她停在宁姒面前,脆生生的问:“你是灵士?”

宁姒想否认。

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只有卜灵师,没有灵士。但转念一想,两者本质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否认之后还要做一番解释,劳心劳力,倒不如直接承认,就当入乡随俗了。

最后,宁姒极为敷衍的点了点头。

十梦受惊一般,突然蹦开几步远:“灵士是坏人,你是坏人。”

宁姒烦躁的揉着眉心。

这是什么逻辑?灵士怎么就是坏人了?她是灵士,所以她也是坏人了?

木木走过去,蹲下身把十梦抱起来,再对宁姒解释:“之前有灵士过来投宿,他们比你厉害,看出十梦真身,要将她抓了去扒皮吃肉。”

被人当着面说自己不够厉害,宁姒的白眼简直要翻出天际。接着又听到扒皮吃肉,不禁头皮发麻。

别说十梦现在就是个小孩儿,哪怕是小怪兽那样的真身,她也想象不出扒皮吃肉会是怎样一种残忍。

怪不得,木木听到她那句玩笑话,会瞬间失控激发出灵物自卫的本能。

宁姒知道这个话题应该就此打住,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扒食梦貘的皮吃食梦貘的肉?难不成皮有隐身瞬移的功效,吃了肉能长生不老?

十梦目不转睛的盯着宁姒,仿佛在判断她的反应是真是假。

是真的……都不记得了?

木木代为回答:“话本上说,食梦貘的皮能安家宅,驱除厄运。食其肉,则能洞悉人性,窥伺人心。”

宁姒哑然。

真是谣言害死小怪兽啊!

一张皮就能驱除厄运,吃一块肉就能洞悉人性?

人性啊,贪婪又投机。在末法世界,食梦貘已经只存在于传说,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

……

宁姒再三表示,她不相信话本上对食梦貘神奇功效的描述。再者,她没有宅子需要安,也不想去洞悉人性。

人性或多或少都有阴暗肮脏的一面,她可不想对这个世界完全失去信心。

十梦斟酌着宁姒的话,试探着走到她面前,最后扑到她膝盖上。

这小孩儿大眼小嘴儿粉雕玉琢的,本就长得讨喜,又知道他们不会害人,宁姒也就壮着胆子,没有推开她。

“你这里……”

梦梦伸出小手指头,点向宁姒心口的位置。

“怎么了?”怎么食梦貘也对她的胸感兴趣?

十四岁的身子,还没发育完全,有什么好看的?

木木接过话头:“十梦说,你身上藏着个大家伙。”

他倒是没察觉出来有什么异常,不过既然十梦说有,就一定有。

宁姒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来回:“什么大家伙?”

大家伙什么的她是不知道,但是眼前有两个小家伙却是真的。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十梦突然好笑的耸肩。明明是小屁孩儿的模样,却一副老成的做派:“你居然不知道?”

宁姒被她弄糊涂了,连连追问。十梦不堪其扰,只能明说。

“你这里,住着烛阴啊!”

……

人不可貌相,灵更不可以貌定性。

一个七八岁大的木木,一个三四岁的十梦,看着天真无邪,没想到还挺有心机,居然合伙骗她,说她心里住这烛阴。

烛阴啊,她在《山海经图释》上看到过。人面龙身的大怪兽,身体通红,口中衔烛。据说烛阴的眼睛是上下排列的,上面的是本眼,下面的叫阴眼。

书上说,烛阴眼通地狱,可渡亡灵,灭丧阴。

这倒跟她的阴阳之体有几分相似,然而俩小家伙说的是,烛阴在她心里,而不是身体里。

这怎么可能呢?

拜托,就她那颗拳拳之心,还住烛阴……人家烛阴也是有生活品质追求的,再怎么蜗居,也不可能住那么小个地方吧?

再说了,住得进来吗?

宁姒丝毫没把两个小家伙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看他们演得这么逼真,才勉强配合一下表示鼓励。

“是嘛?那烛阴住在这里做什么?”

宁姒用哄小孩的夸张语气问道,把她自己恶心出一层的鸡皮疙瘩。

十梦一本正经:“我问问她。”

宁姒好整以暇,看她怎么问。

十梦支起手指头,伸向宁姒胸口。原本粉嫩嫩的小手指突然生出丝丝缕缕的绒丝,有意识的张开,像一朵盛开的昙花,花瓣罩在宁姒心口上。

宁姒本该后退躲避,却鬼使神差的定在原地一动不动。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心底钻进了一朵绒花,柔软细腻,彼此的情绪感受都可以共享。

低头望着心口,被绒丝罩住的地方亮起一团金光,并不明亮,却让人挪不开眼。

这团金光,她一点都不陌生。

被阴人五指穿胸的时候,前后两次,她都看到了心口射出来的金光。只是相较之下,她在危险中的金光要强烈耀目得多。

宁姒用力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什么情况?”

如果不是她曾见过这道金光,她非认为是十梦在捉弄她不可。

金光散去,十梦收回手指,绒丝附着在她指头上,最后融为一体。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失望和落寞。

“不在!难怪……我就说嘛,就凭你,怎么可能……”

第87章 传说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宁姒和木木坐在屋檐下,听十梦讲故事。

烛阴之心的故事。

烛阴之心,就是上古神烛九阴的心。

这个故事,得从舜帝说起。传说舜帝爱好狩猎烛阴,用其炼油制成蜡烛,用以取光。

有一次,舜帝捕获烛阴而未立即肢解,久后来察,居然发现烛阴之身不冷不僵。头颅已被斩落,心口处却有金光闪烁,跳动依旧。

后来舜帝才知道,所谓烛阴,乃是上古神烛九阴幻化而成。

烛阴有心,不死不灭,若是躯体损毁,可选择重修身躯,或是寄身重生。

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却完全经不起推敲。烛阴又不是脑子里长结石了,会伸着脖子一次又一次拿给舜帝杀?

在十梦活过的漫长岁月中,关于烛阴之心,她听过无数版本,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这样一种说法。

……

传说在遥远的上古时代,有一小子,生于姚墟,故从姚姓,因目有双瞳而取名重华。

他是颛顼帝的六世孙,却从五世祖穷蝉起概为平民。从小受父亲瞽叟、后母和后母所生之子象的迫害,屡经磨难,却始终和善相对,深得百姓赞誉。

重华生于姚墟,辛勤耕稼于历山,渔猎于雷泽,在黄河之滨烧制陶器,在寿丘制作日用杂品,在顿丘、负夏一带经商做生意。品德高尚,在民间威望极高。

当时人族之首尧帝年事已高,欲选继承人,四岳一致推举重华。于是,尧分别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许配给他。

除此之外,又让九名男子侍奉于重华的左右,以观其德。命重华职掌五典、管理百官、负责迎宾礼仪,以观其能。皆治,乃命其摄行政务。

重华登帝,谥号为舜,也就是世人所称的舜帝。

舜帝选贤任能,举用“八恺”、“八元”等治理民事,放逐“四凶”,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尧未完成的盛业。

传说他巡狩四方,整顿礼制,减轻刑罚,统一度量衡。在其治理下,政教大行,八方宾服,四海咸颂舜功。

……

宁姒听得有些烦了:“你是想向我宣扬舜帝的功绩?”

拜托,她们不是在说烛阴之心吗?烛阴呢?

十梦甩她一记白眼,因被人插话而显出不悦。宁姒抿嘴,示意她继续。

“你以为,一个亲爹不疼、后母不爱的小子,如何能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贤帝?”

因为人家发愤图强呗!

宁姒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摆出一脸好奇期待十梦的下文。

十梦卖个关子,等吊足了胃口才继续说道:“有传言道,重华背后有仙人一路指点,授其为君之能。”

“仙人?烛阴吗?”木木也来了兴趣,他还是第一次听十梦讲这个故事。

十梦点头:“烛阴于重华,如师如母。”

宁姒对此表示怀疑:“既然如师如母,那为何会传出舜帝喜好猎杀烛阴的言论?”

这也太荒谬了。

烛阴是上古女神?女神长一对上下眼,会吓死很多人的吧?她还一路指引重华登帝,还能再扯一点吗?女神闲来无事就到人间来收干儿子?

十梦坐在台阶上,背对着光,粉雕玉琢的小脸隐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她才开口:“因为,烛阴确实是被舜帝杀死的呀!”

思绪飘回遥远的过去,遥远得仿佛是一场梦境。古神真身崩裂破碎,留下漫天的星星点点,从此世间再无烛阴。

十梦始终记得那一场雪,冷得仿佛要冰封天地。

她还以为,那个温柔慈悲的上古女神,会重新修出身体,继续盘踞在钟山,俯瞰苍生。却不想钟山空了千万年,古神散体,真的只留下一颗不死不灭的心在天地间沉浮飘荡,等待天道轮回罅隙中的未知机缘。

宁姒居然没有问为什么。

她总觉得十梦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

故事讲完了,梦梦窝在木木怀里打了个哈欠,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眼神盯着宁姒:“怎么会是你?”

宁姒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拜托,这是一个三岁小孩儿该有的眼神和语气吗?

哦,她忘了,面前这位本身就不是人,天知道这是活了多久的怪兽。

关键是,这个怪兽说,她胸腔里跳动的是烛阴之心——那个上古女神的心。

木木沉浸在故事里,兴致勃勃的问:“姐姐,快说说,你是有什么奇遇,才得到烛阴之心的?”

宁姒抽着嘴角干笑:“这种骗小孩儿的天方夜谭,你还真信啊……哦,你本来就是小孩子。”

至少看起来是。

宁姒又望向十梦:“没看出来,你还挺会编故事的,那些写话本的人编的故事也不一定有你说的精彩,你可以考虑去说书了。”

烛阴和舜帝,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也能上演亲情戏码,还如师如母……等等,烛阴算是人吗?

逻辑上也说不过去啊!烛阴既然是舜帝的大恩人,舜帝最后为何又要杀她?再者,舜帝有弑神的本事?

宁姒想起在《山海经图释》上看到的烛阴彩绘图,忍不住为十梦传说中的舜帝掬了一把心酸泪。

从小身边伴着那样一个神兽,舜帝的童年应该全是阴影吧!

十梦赌气似的把头扭开不看她,径自念叨:“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笨蛋?”

“哎,姐姐,你还没说有什么奇遇呢!”木木来了兴趣追根究底,刚好盖过十梦的声音。

“奇遇吗?这还真有。我告诉你,其实我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宁姒挑眉,故弄玄虚。

反正都是讲故事,十梦连那么扯淡的故事都能编,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把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宁姒越说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

身体被毁、灵魂穿越、寄身重生、体通阴阳。她被阴人重创,按道理九条命也该死完了,可她却活了下来。

还有,每次命垂一线时,心口放出的金光……越说,宁姒的心就越乱。

怎么越说越符合十梦说的烛阴之心?难不成,她真的拥有不死之身?那这颗烛阴之心,到底是她带过来的,还是宁三小姐所有的?

如果是宁三小姐拥有不死不灭的烛阴之心,那为什么会死,最后让她占了这具身体?

反之,说烛阴之心是她的原有之物,身体被毁寄身重生倒是说得通。兴许她之前死了那么多次都没死成,就是因为这颗心。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烛阴有阴眼,可通地狱,可是她之前并没有可视阴灵的本事。体通阴阳,是因为后来得了宁三小姐的身体。

第88章 沉睡

烛阴之心到底是她从末法世界带过来的,还是原为宁三小姐所有呢?

两个问题纠缠在一起,怎么绕都绕不出去。宁姒烦躁的敲着脑袋,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我去睡了,明天还赶路呢。”

她知道,自己今晚铁定是睡不着了。可是在十梦那别有深意的注视下,她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还是躲远一些得好。

走到半路,宁姒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指着十梦说道:“不许来吃我的梦。”

虽然木木说梦境被吸食对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她还是觉得不自在。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被吃了,岂不是心里藏着的小秘密都会被偷瞧了去?尽管她心里并没有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但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内心被人窥伺。

十梦顽皮的冲她吐舌头,适时打了个饱嗝儿,终于有了几分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今晚她已经吃饱了,暂时不需要再进食了。

宁姒长舒口气,正要进屋,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不知道季三现在怎么样。

她回到现实世界,也不知道是他的梦境破了,还是她只是随十梦一起脱离了梦境。

还有,她和季三是什么时候入梦的?

喜宝惊梦,她察觉出异常,所以约了季三去找阿虞。再是制服孟家两口子,然后顺藤摸瓜要去找十梦,结果一开门就到了海边。

明明一直很清醒,怎么会说入梦就入梦?

还是季三的梦。得先做梦,才能入梦吧!

……

宁姒调转方向去找季三,结果在角屋的屋檐下发现他。

他倒在地上,头顶的灯笼照亮半边侧脸,竟映出点点泪痕。剑眉紧蹙,仿佛极为悲伤的样子。

宁姒蹲下身去拍他的脸:“喂,醒醒。”

正扭头要去找十梦,两个小家伙已经自己过来了。

“他怎么叫不醒?”梦这种事,小怪兽最为清楚,宁姒只能问她。

十梦趴在木木肩膀上打哈欠:“整个院子布了结界,催人入梦。等到鸡啼,结界自动消退,他自然会醒过来。”

吸食梦境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些人天生警觉性高,一侵入就醒了。结界就像安神香,能让结界里的人沉沉睡去,她也好大快朵颐。

没有结界,就会变成喜宝那样,中途醒来,她退避不及,还被看了真身。

当时时辰未到,结界还未启动,她又饿得慌,这才冒险动手,没想到因此露了马脚。

幸好她跑得快,及时藏进那个叫阿虞的姑娘的梦里。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不管喜宝那边动静闹得多大,阿虞都始终沉睡。

食梦貘操纵使用的,仍旧是灵力,她只有藏入梦境,才能彻底收敛灵力不被发觉。却没想到就算藏得稳妥,最后还是被宁姒发现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出绝招,和木木互相配合,把宁姒和季三困入梦境。

至于孟家两口子,他们确实是这院子的主家,正儿八经的普通老百姓,只不过被木木控魂罢了。

控魂,那可是木木的独门秘技。施在人身上,对方便会像提线木偶一样受他操控。

只不过,施展此术需要用欲望来做媒介。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相当于交易。孟家两口子想要钱,木木就给他们钱,作为交换,他们自愿交出自己身体。

也就是说,控魂还得对方自己愿意,因此十梦一直嫌弃木木的独门绝技,看着玄乎,其实操作起来十分受限。

当宁姒他们发现异常,木木就在屋前设下迷阵。等目标踏入,她再施术配合。

其实,宁姒往屋里退避,季三独自面对孟家两口子时,他就已经陷入沉睡。之后宁姒看到的一切,则是十梦编织的幻境。

在幻境中,季三把她引去找十梦。推开门,方从幻境进入梦境。

这些,宁姒没问,十梦也不打算告诉她。

她始终不明白,烛阴之心为什么会选中宁姒。难道真的是随机选择、没有要求和准则?

……

十梦蹲在季三身边,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呀,好苦……他肯定梦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又回头去对木木说:“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这么难吃的梦。”

木木忍笑。等她饿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宁姒冷眼望着以味道评判梦境的某人:“明天会醒吗?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到底梦到什么了?居然哭成这样,跟个小娘们儿似的,他可是万年老冰山啊!

十梦反问:“哪里不对劲了?”

“呃……”宁姒说不上来。

算了,做个噩梦而已,谁还没做过噩梦呢?

宁姒请木木帮忙,两人合力把季三弄到床上。终究还是不放心,又跑去问十梦:“他不会死在梦里吧?”

万一在梦里伤心过度死了怎么办?她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好不容易才靠稳的这棵大树。

“只要我没出手,可能性不大。”十梦说得好不得意。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之前在梦境里她动了杀心,宁姒就别想活着出来。

宁姒瞬间会意,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那我真该替他谢谢你。”

……

宁姒一晚上没合眼,一直在想十梦说的烛阴之心。她嘴上说着不信,却因为自身的离奇经历而情不自禁的往这上面想。

不死不灭?真的假的?

冥思苦想一晚上,终于等来了鸡啼。结界散去,最先出现在院子里的是流光,他练完一套剑法,才去打水洗漱。

第二个是喜宝。她洗漱完毕,就去厨房做早饭,弄得锅碗瓢盆叮当响。

第三个是阿习,第四个是阿虞……宁姒趴在窗户上,看着众人相继醒来,悬着的心一点点落地。

看来是她多虑了。

宁姒窝回床上,等着喜宝过来伺候她洗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主子当惯了,真就一点活儿都不想干了。

无聊的等待中,她又开始想,十梦说这个结界催人入梦,为什么她一点睡意都没有?难道也是因为烛阴之心?

正想着,喜宝过来敲门了。宁姒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喜宝才端着水进来。

门打开,阿虞从外面经过,随口一问:“宁姑娘醒了?”

“醒了。”

“还挺早的。”

宁姒讪讪:“这不是要赶路嘛!”

阿虞的声音越来越远:“公子怎么还没起?平时他都是起得最早的一个……”

第89章 入梦

阿虞的呼喊从屋里传来。

阿习率先赶到,宁姒过去的时候,季三的屋里已经挤了不少人。

孟家两口子自然也来了。宁姒知道,这两人其实就是一个容器,有时候装着木木一个,有时候装着木木和十梦两个。

阿习大声呼唤公子,辅以摇肩拍脸,季三却始终毫无反应。

宁姒盯着孟家媳妇儿,以眼神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结界撤去人就会自动转醒吗?

“怎么办?”阿虞方寸大乱,求助的目光扫向在场众人。

阿习道:“找大夫来。”

流光率先挪步:“我去。”

“哎等等。”宁姒赶紧把人叫住。

这分明就是十梦弄出来的幺蛾子,又不是伤寒病痛,请大夫来又有什么用?

众人目光顿时聚集在她身上。阿习上前问道:“宁姑娘,你怎么看?”

阿习知道,这位宁三小姐非寻常之人,也许她知道什么,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其他人的想法和阿习不谋而合。

宁姒也算不负众望,只是语气透着几分无奈:“行吧,这事儿交给我,你们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等着。”

宁姒盯着孟家两口子:“你们二位,跟我出来一下呗。”

孟家媳妇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走到院子里都还在演:“……好端端的,怎么就叫不醒了呢?”

宁姒握起拳头作势要锤过去:“你还给我装?快说,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女人瞳仁蒙上一层绿翳,定在原地目光呆滞,嘴巴张合声调已变:“姐姐,不是我,是十梦。”

木木并未现身,宁姒却是听声音也能想象得出他那一脸无辜。

她就知道,一定是十梦搞的鬼。

“她想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天亮就放她们一行人离开,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十梦说,那个男人有点奇怪,她要去探个底。”

宁姒烦躁的揉着眉心:“去哪儿探底?季三梦里?”

没人回话,算是默认。

宁姒双臂环胸,柳眉倒竖:“我猜,她是不是让我也进入梦境?”

孟家媳妇儿用力点头,下颌和脖子挤压,双下巴都出来了。

宁姒强忍住爆粗口的冲动。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哪里是要探季三的底,分明是要探她的底。

小怪兽昨晚说的那么笃定,实际上可能并没有那么确定。此番引她入梦,估计是想再确认一下,她身上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谓的烛阴之心。

宁姒很好奇,如果她不肯入梦呢?

勾起嘴角,带着几分挑衅:“如果我说不呢?”

木木继续借身传话:“十梦说了,如果你不去,那个男人就不要想醒过来。”

……

宁姒回到季三房间,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孟家媳妇儿。

门窗闩好后,木木脱体现身:“姐姐,你放心,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十梦都会带你们出来的。”

宁姒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你说话作数吗?”

从头到尾都是十梦说了算,她实在很难不去怀疑这话的可信度。

木木好像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经的回答:“作数。”

好吧,算她输了。

“我要怎么做?”

宁姒决定入梦。一来为了带回季三,二来嘛,她也很想知道,传说中的烛阴之心到底在不在她身上。

木木拍了拍季三身旁的空位:“你在这里躺好就行,剩下的交给我。”

宁姒甩他一记白眼:“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木木用力摇头:“不亲不亲,躺着就行。”

“……”算了,不能跟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宁姒依言躺下,后背硌得生疼,才发现灵剑还被季三握在手里。

没有取剑一观的兴致,宁姒反而莫名有几分惶恐。生怕外面的人看到这一幕,误会她在趁机吃季三公子的豆腐。

她不知道的是,木木已经在房间里设下结界,外面的人就算找着缝儿,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姐姐,你闭眼!”

宁姒依言闭眼,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鼻尖。凉凉的,像是水滴。

好奇的偷偷睁开一条缝,眼前居然是一条青石长街。继而又有冰冷的水滴落到脸上、身上,五感齐来,眼前是奔走躲雨的行人,耳边是雨落青瓦激起的弥弥繁音。

已经入梦了?这么快!

……

雨浇在身上,寒意刺骨。宁姒就近找了一处屋檐躲避,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俪人坊的招牌。

俪人坊?季三不是说,这地方被他一把火烧了吗?

所以,他又梦到了俪人坊被烧毁之前?

宁姒不确定,这个梦境到底是季三梦到的,还是十梦在操控。

闭目凝神,依照上次被困梦境时所采用的方法,宁姒想先找到十梦再说。然而这一次,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与十梦有关的蛛丝马迹。

虽说她灵力不强,但有修灵心法加持,想找出痕迹也不是难事。唯一的解释就是,十梦并不在这梦境里。

宁姒陡然睁眼,一下子反应过来:上当了。

那个小怪兽,恐怕不是探底那么简单。

突然,有一物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宁姒脚边——居然是只海螺。

一只普通的海螺,手触时没有那种让人欲罢不能的柔软手感。海螺微微震动,似有东西在冲击。宁姒把海螺凑近耳朵,里面传来十梦的声音。

“你先别生气,听我说。他入梦太深,就连我也没办法破梦,是他自己沉浸在梦里不想出来,我也没辙。”

宁姒在心里暗骂:你没辙,所以就坑我?

十梦居然能听到她的心声:“我不是坑你,是帮你,我知道你想拿他当靠山。呐,如果你能带他离开梦境,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还不鞍前马后任你差遣?”

“说得好听,我又不是没救过他,也没见他有多听我话啊!”

宁姒冲着海螺说话,引来路人侧目,遂又在心里补充:“再说了,万一我不能带他离开梦境,岂不是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你可以的!”十梦语气笃定。

宁姒在心里狂翻白眼:“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有烛阴之心。烛阴是无所不能的,哪怕仅剩一颗心,也是如此。”

宁姒气得捶胸。

可不可以不要再拿烛阴之心说事了?

第90章 择客

宁姒感觉自己被十梦抓了壮丁。

身为食梦貘,怎么可能破不了季三的梦,直接吃掉不就好了?

宁姒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种说法。十梦还说,如果她不能让季三醒过来,自己也会被困在这里。

永远,困在这里。

虽然小怪兽很有危言耸听的嫌疑,但宁姒还是打算拼尽全力试一试。

她不认同十梦的做法,但是有一点没错,如果她能救出季三,就能给两人之间的交情再次加固。说不定真如十梦所说,季三会鞍前马后任她差遣。

哇,光是想想都觉得好过瘾。

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宁姒当即决定去找季三。

要想破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相信这是梦境,而非现实。

宁姒径直走进俪人坊。轻纱飘荡,香粉四溢,莺歌燕舞,丝竹笙箫,好一个寻欢作乐的温柔乡。

难道季三就是因为这里的某个姑娘才深陷梦境不肯离开?

宁姒胡乱猜测着,耳边乐声忽止。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走上中台,拍掌将所有人吸引过去。

“各位,今儿又逢七,是什么日子,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不用说,这肯定就是老鸨。

台下一脑满肠肥的大胖子晃着一手金灿灿的戒指,不耐烦道:“行啦,造势的废话就不要说了,直接开始吧!”

宁姒左右四顾一头雾水。

开始?开始什么……啊,应该是拍卖花魁吧?在这种场合,也只有这种狗血的桥段才算应景。

也不知道这俪人坊的花魁有多么勾魂夺魄倾国倾城。季三看起来是个挑食的主儿,说不定他的相好,就是这花魁!

思及此处,宁姒赶紧在人群中寻找季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稍一分神,人群里不知为何吵起来了。

“莽夫,还好意思奢望非雁姑娘垂青,简直是痴人说梦。”

“梦?今儿爷就用这拳头,立马送你入梦。”

起冲突的两人,一个身材瘦小,一个高大魁梧。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人皆是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

宁姒暗暗为小个子的勇气竖起大拇哥。就他这体格,人家随便一倒,光靠体重就能压得他怀疑人生。

老鸨子冷眼一扫,便有狎司出动,直接将两人扔了出去。

结论:俪人坊是不怕事儿的,后台很硬。

……

在场的人无论老客新客,都熟悉规则,老鸨子花娘却还是例行公事,把规则申明了一遍。

结合其他人的附和,宁姒理出个大概。

俪人坊有一姑娘名唤非雁,取‘织云落嚣尘,不慕南归雁’之意。

话说这非雁姑娘,可不比一般的庸脂俗粉。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最绝是那一手传得神乎其神的琴技。听说非雁姑娘的琴音能随耳入心,让人在琴音之中弥补内心深处的遗憾。

就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时间可以倒流,错误的选择可以更改。曲散梦醒,心伤已愈。

非雁姑娘一曲,千金难换。而且她还有规矩,每月逢七会客,一客一曲。

选客的规矩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无商不奸。

中台摆上筛盅,里面放两颗筛子,看点数定价。最小两点,则是白银两万两。要是摇出个大豹子,那就是十二万。

定了价,愿意出价的就上前交钱参选,出不起的自然就只能在旁边看热闹。

来这里消遣的,不乏有钱人。哪怕是十二万的价,最少也有三五人参选。

这还没完,交了钱还不见得一定能得偿所愿。花娘会把给了钱的公子大爷们的名字写在竹签上,让人给非雁姑娘送去,选中谁就是谁。

至于没选中的,人见不着,银子也不会退。

这简直就是霸王条款,可尽管如此,仍旧有众多不差钱的主儿慕名而来。

一为睹佳人真容,二为见识治心琴音之玄妙。

治心么?宁姒笑世人无知。想来,应该是什么玄妙的幻术吧!

……

今天中选的是一位神秘公子,本该在竹签上留名讳,他却留了一个谜:千里人归夜半迟。

从头到尾,这位公子都没有露面,全程是他的小厮代理。

直觉告诉她,这一定不是普通的败家子儿,还是个有文化有腔调的败家子儿!

宁姒心下好奇,却并没有任由好奇心驱使。她可没忘记,自己此行是来办正事的。

终于,散场的时候,她看到了季三。他就在二楼雅座,目睹了选客的全过程,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宁姒。

宁姒找楼梯上去,途中却被一寻欢的客人误认为是楼里的姑娘,拽着她说要她伺候。

挣了几次没挣脱,宁姒顿时火了,一拳挥上去,把那胖子打了个鼻血横流。那胖子本来喝得半醉,被宁姒一拳给打醒了,吵吵嚷嚷,很快就把宁姒变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宁姒衣着得体,不露肩不露背的,一看就不是楼里的姑娘。

俪人坊不接待女客,一众狎司赶来,不由分说就要赶她出去。

楼上,季三凭栏而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很是好奇她会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宁姒握紧拳头,在心里把季三好好‘问候’了一通。

一个大汉上前一步,怒喝道:“敢在俪人坊闹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赶紧给我滚。”

一众狎司身形壮硕,又手执长棍,宁姒寻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避一避再说。

主意是定了,却还没等她做出相应的动作,便听那大汉又吼道:“不走?想来俪人坊讨口饭吃?这小模样倒是俊的。”

此话一出,引围观众人一片哄笑。

俊吗?呵呵!

宁姒调整站姿,冲着大汉绽开一抹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

“不好意思,你踩到我尾巴了!”

大汉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本能的抬手去挡,鼻根处却已经传来剧痛。

鼻腔滚烫,用手一抹,殷红一片。

不等大汉下命令,其他狎司一拥而上,棍棒携风而来。宁姒也不应战,迅速脚底抹油。

三两步就被追上,宁姒反道而行迎上去,却不正面相抗。娇小玲珑的身子好似一尾游鱼,灵活的穿梭在众狎司之间。

狎司们聚在一起,一齐动手时,棍子打棍子,反而给了宁姒机会。她瞅准时机,顺梯而上去找季三,正要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却见棍影迎面敲来。

避无可避。

第91章 非梦

棍子迎面劈来,无法退避。宁姒抬肘护面,认命的闭上眼睛。

“啊——”

惨叫声响起,棍子应声落地。

宁姒疑惑的睁眼,自己完好,袭击她的狎司满脸水渍茶渣,面色暗红,还在冒着热气。

伴随着这个狎司的惨叫,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他旁边锦衣公子。

季三手里拿着空茶杯,面露不悦:“你们俪人坊的茶,真是越来越难喝了。”

空气有一瞬凝滞,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上’,随后所有狎司一齐朝他奔去。

宁姒早已躲到季三身后,把他推到前面去对敌。然而季三根本没打算硬碰硬,拉上她一路狂奔。

季三熟门熟路,带着她直奔后院。狎司气势汹汹穷追不舍,眼见他们逃进一座阁楼,居然止了步。

宁姒扶着墙喘粗气:“他们……怎么没追来?”

“难道你希望他们追来?”季三不管她,径自上楼。

宁姒缓了缓,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人不追来?难道这楼是龙潭虎穴,要吃人不成?

举目四望,层层轻纱摇曳,轻盈梦幻。除楼梯外,目之所及全是飘动的白色轻纱,无形中透着几分诡异。

凝神感应,并不见灵力波动。

沿梯上楼,不见门户,仅由屏风相隔。雕花走纹的檀香木屏风框架着一幅刺绣丝帛,上面绣着岁寒三友。

季三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喝茶。”

宁姒有一瞬犹豫。这座阁楼并不见灵力波动,但却笼罩在一种无可言说的怪异氛围中,仿佛处处透着不对劲,具体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绕过屏风入内,只见季三端坐客位,有打扮素净的丫鬟在给他奉茶。

房间很是宽敞,宁姒细细打量,感觉这就是高门小姐的闺房。

雕刻精美的妆台,上呈菱花铜镜饰盒梳篦。角上有一只冰面裂纹掌瓶,插着一枝叫不上名字的淡蓝色花枝。

往里应该是寝室,璎珞穿成的珠帘做隔断,还挂着浅紫色的纱幔。内有人影绰绰,却并不能瞧得真切。

宁姒坐下,立马有人过来奉茶。捧起,温热透过杯壁蔓延到手心,更有茶香绕鼻。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宁姒差一点就忘了自己这是在梦境里。

……

初夏的天,穿着绒褂子的小女娃坐在屋顶上晒太阳。仰起小脸,阳光倾落,镀上一层淡淡的七彩光华。

身下院中,阿虞等人或站或坐,或来回踱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担忧和焦急。

喜宝趴在门上,找了条缝儿往里瞅:“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阿虞坐不住了:“这个宁姒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么久都不出来……干脆咱们进去看看。”

守在门前的孟家媳妇儿起身阻拦:“不成不成,小姐特意叮嘱了,说谁都不能进去。”

她男人在堂屋屋檐下招呼:“大家先来吃点东西吧!”

阿虞充耳不闻,作势要硬闯:“不行,我得去看看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万一公子是生了病,可不能就这样耽误着。”

孟家媳妇儿壮实的身躯往门前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堵肉墙:“不行。”

阿习过来劝阻:“再等等,我相信宁姑娘。”

“为什么?”阿虞不明白他对宁姒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流光突然开口:“我也相信。”

凭他没有死在凶灵手里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他相信,宁姒能人所不能。

表完态,叫上阿锦喜宝,到堂屋吃饭去。

大家虽然一路同行,但各为其主,无形中划分出两个阵营。

少数服从多数,阿虞不情不愿的随阿习去堂屋吃饭,却是一步三回头。担心之余,也很好奇宁姒到底在屋里做什么。

孟家媳妇儿仍旧守在门口,只是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透出点点绿光,像萤火虫一样一路来到屋顶,最后化作小孩儿模样坐在小女娃旁边。

“十梦,我问你。”

“嗯。”十梦继续晒太阳,眼睛都没睁一下。

木木犹豫片刻,才开口道:“姐姐她们……不会有事吧?”

“谁知道呢?梦里的事我说算,可出了梦境,就不知道谁说了算了。”

没错,她确确实实把宁姒坑了。宁姒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季三的梦境。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准。

也许是幻境,也许是回忆,也许是封存在灵体中的一段时光。总之,季三被拉了进去,接着她又把宁姒骗了进去。

木木抱着膝盖,把脸贴上去,偏头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姐姐去?会不会有危险啊?”

十梦甩他一记白眼:“能有什么危险?她现在可是烛阴之心的主人。等那个男的对她感恩戴德的时候,她就该感谢我骗她去了。”

木木似懂非懂的点头,憨憨傻傻的样子甚是可爱,十梦却突然叹气。

“傻木木,你说你这么笨,我怎么放心得下?万一我哪天扛不下去……”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木木激动的站起身来,忽然灵光一现:“你不是说烛阴之心很厉害吗?那我们叫姐姐帮忙,她一定可以……”

十梦伸手示意他就此打住:“不要抱太大希望,这都是命。而且要她帮忙,也得等她有本事出来再说啊!”

木木无来由的信心勃勃:“姐姐一定可以出来的……哎?你这根关东糖哪里来的?我也要吃一口!”

……

宁姒捧着茶,却不喝。

她悄悄捅了捅季三的胳膊:“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哎,我跟你说,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在做梦知不知道?”

季三抬眼看她,没有接话。心想如果这是做梦,还梦见她,那一定是个噩梦。

宁姒见他不以为然,知道他不信,摆出架势正打算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忽听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循音望去,珠帘挂起,一女子缓步走来,风过生香。

风动轻罗步生花,纤腰玉指弄羽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星无华。

宁姒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直到季三叫她才回过神来。

“啊?什么?”

“叫你喝茶。”

“哦哦,好。”宁姒捧着茶轻啜一口,望着传说中的非雁姑娘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姑娘……长得真好看!”

非雁颔首一笑,坐在琴台前,素手拨弦,悠扬琴音如溪水潺潺。

第92章 未生

非雁的美,值得一提。

宁姒现在这张脸,也是极好看,但是这位非雁姑娘的美,与她截然不同。

五官精致自不必说,衬上浓淡得宜的妆容,更是无可挑剔。可她的美,还不仅限于此。

一颦一笑,借眼入心。好像酷暑炎夏突然降了一场甘霖,数九寒天生起一堆篝火,饿了三天的肚子突然灌进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昏暗压抑的小巷亮起一盏油灯。

不是刚刚好,而是给足心理上所有的需要,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与之亲近。

所以,非雁的美,绝大部分来自于浑身散发的气质。相比之下,宁姒顶着一副好看的皮囊,就显得有些肤浅了。

宁姒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恍恍惚惚,就像失了魂。清醒过来,是季三把一瓢凉水泼到她脸上。

衣服也打湿了,透心凉。

周边景象已变,两人置身于一个绿意盎然的院落,一丛丛碎叶矮树开满了淡蓝色的小花。

宁姒想起来,非雁妆台花瓶里插着的,就是这种花。后来问季三,得知这叫思颜花,晋国独有的一种植物。

惊惶的拍着自己湿漉漉的脸颊,宁姒惊梦般清醒过来。脑海一片混沌,许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对了,肯定是那琴声在作怪。

然而,唯一能为她解惑的季三公子始终三缄其口。

“天呐,那个非雁姑娘,不会是妖物吧?”而且还是擅长迷惑人的妖物,比如狐狸精什么的。

后半句话,宁姒没敢说出来。季三和那个非雁,一看就交情不浅,她可不想祸从口出。

季三冷冷的瞪她一眼:“你才是妖物。”

把瓜瓢往装满水的桶里一扔,溅起水花湿了宁姒裙角。宁姒反复深呼吸,默念三遍‘动气伤身’,这才压下把这人胖揍一顿的冲动。

当然,打不过才是她选择忍气吞声的主要原因。

宁姒跟在季三身后穿廊过院,发现这并非是俪人坊,而是大户人家的府邸。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比豫州赵家还要精美大气。

这哪里像是家宅府邸,简直就是宫廷内院嘛!

“这是什么地方?”宁姒加快步伐追上去,扯住季三衣袖。

“……季家。”

“季家?”宁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这是你家啊?”

季三没有回答,宁姒便当他默认,两眼放光兴奋起来。

府邸向来可以提现一家人的权势地位,看季家这府邸,已经可以断定季三出身非凡。

之前的险没白冒,这棵大树算是抱对了。

只是大树啊大树,你能不能醒醒?梦里是你能过一辈子的地方吗?

……

破梦刻不容缓。

季三进院入房,宁姒也跟着要进去。

高大的冰山撑着门把她拦在外头:“院里有空房。”

宁姒弯腰从他手臂下钻进去,回头还把门给关了,拉栓闩上。

说话跟做贼一样悄咪咪:“我跟你说,你现在是在做梦呢,赶紧醒醒,这都不是真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一起离开豫州,在天门镇留宿?天门关都还没过呢,你哪那么快就到家了?”

季三等她说完,然后点头:“我记得。”

宁姒松了口气。记得就好,证明还不是太糊涂。

“那你就该知道,这些都是梦对不对?所以啊,赶紧醒过来吧,大家都很担心你,我就是专程来唤醒你的。”

季三意味深长的睨她一眼。

宁姒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太确定的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梦,你相信我说的话对不对?”

“谁告诉你这是梦?”

“十梦啊……忘了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小女娃,她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食梦貘。食梦貘你知道吗?就是靠吸食梦境为生的小怪兽。”

季三点头,他听过食梦貘的传说。不过,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这不是梦。”季三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多了几分郑重。

宁姒僵硬的扯动嘴角:“你说什么?”

“你还没看出问题吗?如果这真是梦境,当我意识到这是做梦时,就该破梦醒来,然而并没有。”

宁姒挠头:“对哦……那这是什么地方?”

她能感觉到这里的天地笼罩在一种奇异的能量之中,反正肯定不是现实世界。

季三环视并不太熟悉的房间,深邃眼眸中掠过一丝落寞:“不清楚。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此地,还不曾有我。”

……

接下来,是共享信息的时候。

宁姒说完十梦和木木,然后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听季三公子发言,他的话才是重点。

言简意赅的叙述,宁姒甚至不用过滤,因为季三说的每一点都是关键。

全部串起来,大概就是在孤岛山坡,季三被海浪卷走之后,差点溺亡。

那时候,他是真的在他自己的梦境里。在海水中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亮点,如漩涡一般把他吸了进去。

然后他就到了这里。

季三说,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晋国之都溟海城。

却又不是他记忆中的地方,因为这个时候,世间上还没有他这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来到了自己出生以前?”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身毁不死寄魂重生这么扯淡的事都能发生,他这点奇遇又算得了什么?

季三点头。

“可是照这样发展下去,等到你出生的时候,不就有两个你?”

宁姒发散思维,不知道小时候的季三看到长大后的季三,会不会责怪他怎么把自己变成了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季三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和宁姒一样,也在试图寻找离开的办法。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要找一个答案,一个从懂事起就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

宁姒并不知道季三的打算。得了个闲,把十梦从头到脚骂了一通,包括她那条骚气十足的象鼻子以及让人欲罢不能的邪恶手感。

就知道小怪兽的话不能信,现在掉进坑里,爬都爬不出去了。

宁姒正狂躁着,外面突然传来娇滴滴的女声:“李公子,殿下请您到书房议事。”

李公子?

宁姒望着季三,心想这次改叫李三了?

“好。”季三应声,扭头对宁姒低声道:“呆这儿,我很快回来。”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人已风一般远去。

宁姒嘴角用力抽了抽。

看这样子,指定又有事叫她帮忙。去他的,她还要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呢,很忙的好吧?

第93章 名字

宁姒乖乖在房间里等季三回来。

她刚被十梦坑过,自然不想再被季三抓壮丁。可是关于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没有任何头绪。

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接受季三的建议,不过前提是需要确认,季三公子没有想过永远留在这里。

她可得回去,喜宝阿锦还等着她呢!

季三很快就回来了,丢给宁姒一套衣服。抖开,竟是一套深灰褐纹的男装。

腰肥得呀,能装下两个她。

“给我的?”干嘛突然让她换装,还是扮小子?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侍童小四。”季三通知她,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

宁姒把衣服往桌上一扔,指着自己的脸:“我不。扮什么侍童?你见过长我这么好看的侍童吗?再说了,刚才我跟着你过来,多少人都看到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衣服太丑裤子太肥了,裤腰带都不一定能系得住,穿上整个儿一披袍子唱戏的。

宁姒提的两个问题,季三都考虑过。

她这张脸辨识度确实很高,但是有一种说法叫扮丑。抹上煤灰画上粗眉点上麻子,他就不信还能有人能认出她是女子。

至于看到她的那些人,根本不足为虑。他既然要把她留在身边,就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身份。

他之所以叫宁姒扮成侍童,主要原因是接下来他们会长时间待在一起。男女有别,总归不太方便。

然而宁姒的态度却十分坚决,特别是在听到还要她扮丑的时候。

“行啦,不就是要个名正言顺待在一块儿的理由嘛,我当你贴身丫鬟不就好了?”

公子身边不是通常都有丫鬟伺候嘛,那她就屈尊降贵,勉为其难让他使唤两天呗。

季三皱眉。

丫鬟也不方便。

“不过。”宁姒郑重强调:“你得保证,你没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只要寻得出路,就会离开。”

有共同的目标,才能合作愉快。

季三轻启薄唇,吐出两字:“废话。”

……

宁姒就这样成了季三……哦不,李多一李公子的贴身丫鬟。

李多一,李字多一笔,可不就是季?啧啧,取个化名都离不开自己的姓氏。

两人拥有相同的目的,自然应该信息共享。

季三简明扼要的向宁姒讲解了一下现在的局势。

现下是晋昭和二十六年。晋帝季衡,年近半百,百病缠身,膝下三子为夺帝位,各自谋划,波涛暗涌。

宁姒想起来,方才丫鬟来叫季三时,曾说殿下有请。殿下……莫非此宅家主,就是三子之一?

一猜即中。

“这里是睿王季霆的府邸。”季三顿了顿,又补充道:“睿王居长。”

宁姒好奇:“晋国帝位承袭,不依长幼之序吗?”

“依!”所以后面两位要想登位,就必须得干掉自己前面的兄长。

宁姒懂了。

长子袭位,只要其余两位有争夺之心,那么居于长位的睿王,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那这位睿王……和你是什么关系?”

宁姒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季三伏案奋笔疾书:“暂时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当然没关系。

宁姒穷追不舍:“那以后呢?你出生之后。”

季三握笔的手一紧:“他是我父亲。”

“父亲?”宁姒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季三是晋国皇室后裔?天呐,这棵树居然这么大,看来她对他得客气一点才行。

不过,宁姒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个关键问题:“三子夺位,最后……谁赢了?”

如果是睿王赢了,问鼎九五,那季三就是皇子了呀!季三季三,是否说明他排行老三,真实身份是晋国的三皇子?

……

宁姒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居然全部猜中。

三子夺位,睿王胜出。另外的安王、谌王,全都没有好下场。府中一众,无论男女老幼,皆遭屠戮,未余一人。

所以,季三真的是晋国的三皇子,如假包换。

宁姒为自己曾经对他的冒犯表示深刻的反省和抱歉。

“那么,你的真名叫什么?”

宁姒早就想问了,之前没问,就是考虑到季三的身份可能不宜为人所知。现在身份已明,名字应该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

季三不出声,把写好的信挪到一旁晾干,在干净的宣纸上落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季牧之。

季牧之,他的名字。

给宁姒看后,他拿出火折子吹燃,把写了名字的纸放上去,烧了。

宁姒觉得,他可能更想叫季三。对季牧之三个字,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绪,不愿提及,也不愿意被人如此称呼。

信晾干了,季三装起来,用特制的蜡封好口,交给宁姒:“你马上把这信送到俪人坊去,亲手交给非雁姑娘。”

“啊?”第一个任务就这么有挑战性的吗?

宁姒扭扭捏捏不动身:“那个非雁……”

那个非雁会邪术啊,差点儿把她魂儿给勾走,她怎么还敢再去?再说了,俪人坊那群狎司那么厉害,岂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季三叫她放心。

“非雁的琴音能探入人心,窥伺心底深处的秘密。或许因为你我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她的琴音对你我无效。”

顶多也就是起到点迷幻作用,让她糊涂一阵,就像之前那样。

然后宁姒就乖乖送信去了。

直觉告诉她,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关键就在俪人坊,甚至有可能就在那个非雁身上。

当初十梦施术,把她引入季三梦境,这个俪人坊就出现过,现在又出现了,宁姒可不觉得这是巧合。

季三和非雁的关系也让人生疑。之前她猜测非雁是季三的相好,现在看来绝对不可能。

季三这会儿还没出生呢,就算他今天出生,这位非雁姑娘也比他大出十几二十岁。他的口味应该没那么重!

季三还说过,现实世界的俪人坊,被他一把火烧掉了。

他为什么要烧俪人坊,这中间又有怎样的缘由,都需要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总而言之,这俪人坊是个至关重要的存在。就算季三不让她送信,她也是要去探一探的。

之所以表现出不愿意,只是不想让季三觉得,什么事都可以使唤她去做。

她只是名义上的丫鬟,也有自主选择权的好吧!

宁姒去了俪人坊,季三后脚也出了睿王府。

晋帝让睿王筹办不久后的五十大寿,这对睿王来说是一场生死之战,得提前做好部署才行。

第94章 谋士

季三现在的唯一优势,就是他来自未来,对历史的走向一清二楚。

他并不想改变什么,而是单纯的做一个看客,在这一段他没有参与过的历史中,去寻找一个答案。

睿王之所以能成功夺位,要归功于他身边一个叫陈铎的谋士。

陈铎精于筹谋,独出手眼,运筹帷幄堪称当世之绝。年少起游历各国,见识广博,然而不慕名利,以至身怀惊世之才却籍籍无名。

他之所以投到睿王门下,只是想找个地方实践自己的才能。碰巧他有这个念头的时候,睿王府离他所在的地方最近,就这样选择了睿王。

当时睿王并不得晋帝所喜,被两个弟弟联手打压,一度想要放弃夺位。只因他是长子理应即位,心有不甘,这才苦苦坚持。

陈铎的到来,很快就助他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说来也是季霆生有帝命。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敲开睿王府的大门,说可以帮他达成心愿,他居然就信了。从此事事依顺,果然顺利登位。

季三在这里,便是顶了陈铎的身份。

想来简直就是老天爷刻意为他做出的安排。当陈铎准备去敲睿王府大门时,门楣上的牌匾突然掉落,直接砸在他头上。

这一切就发生在季三眼前,他把陈铎救起,发现他已经被砸成了痴儿。

季三接受了老天爷的安排。他把陈铎安排妥当,顶了陈铎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以李多一的身份投到睿王门下,成了睿王身边的谋士。

季三对陈铎的事儿一清二楚,因为这个陈铎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授业恩师。

人到中年,就喜欢车轱辘话轮番说。那些光荣事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季三早已烂熟于心,按图索骥没有多大难度。

来的第一天,李多一就帮睿王殿下识破了安王的诡计,并且将计就计,让安王在晋帝面前犯下大错,被罚禁足三月。

安王行事冲动,容易受人挑拨,经常被谌王当枪使。他被禁足这段时间,正是睿王全力对付谌王的最佳时机。

寿宴,便是将谌王置之死地的关键。

季三想要还原这段历史,因此严格遵循陈铎的部署,面面俱到的安排好一切。

……

宁姒带着信来到俪人坊,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翻墙进入后院。

一路顺利得不像话。

到了阁楼,确定里面没有人弹琴,这才上楼。

不见其他人,只有非雁坐在妆台前画眉。素手握笔,一笔成远山,一笔染黛青。

刻着奇怪花纹的古琴就放在不远处的矮桌上,宁姒进得屋内,刻意站在妆台和矮桌之间,把非雁和古琴从中割断。

她可不想再重温提线木般任人操控的迷糊状态。

非雁失笑:“李公子该与你说过了,我并不能窥伺你的心。”

宁姒耸肩,把信扔给她:“我本来就没心,你当然窥伺不了。我只是不想再被你糊里糊涂送出去,不喜欢被动。”

非雁一边拆信一边问:“如果给你主动,那你想要做什么?”

染着丹蔻的手指在信封处捻了捻,蜡渣散碎分成明显的两层。

“信你看过了?”

宁姒一愣,没想到封得那么好,还是被一眼察觉。

她故作坦荡的承认:“是啊,看过了,那又怎么样?”

季三在信上说,从今日起,宁姒将作为睿王和非雁之间的信使。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看了也就看了呗。

可见,非雁也是睿王的人。

信上顺便提及,说谌王的人已经盯上这里,让非雁万事小心,切不可大意生枝节。

非雁把信放在烛火上焚了。

宁姒这才注意到,这里大白天也点着灯。

“封信的蜡是特制的,融化重凝会分层,下次莫再这样了。”

宁姒扭头不看她:“当谁愿意看呢。”

非雁放下眉笔,也不拆穿,起身给她倒茶:“你有话要问我?”

“你是灵士?”宁姒说问就问。

非雁摇头:“不是。”

宁姒也觉得不是,她在非雁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可如果不是灵士,又如何施展幻术以琴音入心窥伺别人的秘密?

她才不信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宁姒还没开口,非雁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至于你心里的疑问,还请恕我无可奉告。”

……

回到睿王府,宁姒跟季三闹了起来。

“你想帮睿王拿下帝位,是不是?”

季三坦然:“是。”

“你现在根本还没开始寻找回去的办法,是不是?”

季三又点头:“是。”

“坊间传言,非雁姑娘能以琴音入心,助人圆梦,更改错误规避遗憾,其实都是假的。真实目的是探知秘密,为睿王开拓耳目,为夺位助力,是不是?”

宁姒越说越生气,不等季三回答,直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而你,根本不是无意入境,特意来此,是想改变什么,是不是?”

非雁说,李多一公子足智多谋,力挫安王,让睿王重获晋帝信任,得以承下操办寿宴之重责。

另有种种,难一一细述。总之,李公子自荐入门之后,睿王一改颓败弱势,翻身逆袭,内博君心,外得民意。

在宁姒看来,季三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睿王搭桥铺路。她甚至怀疑,在现实中,睿王根本没能问鼎九五,季三来此,就是为了改变这个结局。

季三手里的茶被她摇得倒了出来,淋了一手。

抬眼,四目相对,冷冽如初。

“不是。”他不想改变任何东西,甚至害怕改变。

任何一个人,哪怕无足轻重,任何一件事,哪怕微不足道,都有可能改变事情的发展。他想要知道的,是这段历史中的一片空白,若是变更,他就永远得不到最真实的那个答案。

宁姒莫名愣住,揪住衣领的手不自觉一松。

也许是他表情太严肃,又或许是因为眼里透露出来的那么一丁点儿真挚,莫名其妙的,宁姒居然就信了。

这就是一块冰啊,捂不热的千年寒冰。如果他不想吐露,即便是拿锤子砸,也敲不下来一点碎渣。

宁姒颓然后退,伤心掩面。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总之我要出去……时间一久,她们会担心坏的。”

其实担心坏的是她。

要是一直不醒,喜宝她们该不会以为她死了,直接挖个坑给埋了吧?

第95章 坦白

阳春三月,百花齐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思颜花的芳香。园中凉亭下,宁姒和季三隔桌对坐,面前蒸腾着煮茶砂壶的袅袅热气。

季三在给宁姒交底。声音清冷,像是冰碴子打在石头上,溅起来的碎屑割着肉都疼。

宁姒觉得有点冷,想到凉亭外晒晒太阳。目光触到季三一脸冷冽,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来装哭示弱真的是女孩子的杀手锏,没想到对季三这样的千年老冰都有效。经她‘痛哭指控’之后,季三居然真的对她坦白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季三之所以和盘托出,原因并非是中了她的苦肉计。实际上,他只是不想看到宁姒因为心有疑虑而不配合,继而坏事。

季三说完,将炉上的砂壶拿开,添进两块新炭。

宁姒捧着刚倒的热茶,轻呷一口,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进入这段历史,是想追查关于你母亲的事?”

季三皱眉:“我说过,进入这里,非我所愿。”

他对那些奇异玄妙的灵术阵法一窍不通,又如何能从梦境来到这里?

“知道了知道了。”宁姒摆手,又想到另外一个关键问题:“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生啊?难不成在你出生之前,我们要一直呆在这里?”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可不得等出生后才知道他到底是谁生的?

“我生于昭和二十七年十月十五,还有十个月。”

“十……”宁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不行,她等不了。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是用来干正事的,有半点浪费都是犯罪。

“你想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等咱们出去了,回到晋国,你直接问你父亲不就好了?”

说完了,宁姒尴尬的耸肩,补上一句:“当我没说。”

如果季霆真的肯告诉他,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季三说,与他母亲有关的所有人或物,统统消失不见。除了留下一个他,那个女人就像从来没有在世间出现过一样。

由此可见,季三母亲身上一定藏着惊天大秘密,才会被人抹去所有痕迹。

如今季三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曾经的历史中,去揭开这个秘密。

解密什么的,宁姒还是挺感兴趣的。但是两者一比,还是回到现实世界更为重要。

“季三公子,我们不一定非要在这里找答案的。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没有谁可以做到真正的天衣无缝。我发誓,一定竭尽全力帮你调查你母亲的事,现在咱们先想法子出去行不行?”

宁姒还在拼命劝说,季三却态度坚决。

自懂事起,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至今一无所获。时隔多年,没有人敢保证出去后一定能找到线索。

现在这个奇怪的天地,对他来说是天赐良机。一旦出去,恐怕就再也没办法进来了。

最关键的是,他也不知出境之法。甚至他有预感,不经历一遍这段历史,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出去。

巧了,宁姒也有同感。

这里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境,仿佛是被人封存起来的一段历史,取自时间长河中的某两个起始节点。

开始时间明确,是陈铎出现在睿王府门前。只是谁也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睿王即位,季三出生,还是根本没有终点。

……

接下来一段时间,季三忙着协助睿王筹办晋帝的寿宴,跟俪人坊那边少有联络。作为传信人,宁姒得了闲,便开始研究离开的办法。

灵力破境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就她现在这点灵力,连小四的灵体都凝不出来。

这个世界的灵力比末法世界还要稀薄,几乎无法汲取自用。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个普通人。

放弃灵力破境,就只能去找线索,俪人坊首当其冲。

一段时间下来,宁姒已经摸清,俪人坊背后的主子就是睿王。

整个俪人坊,表面是欢场,实际是睿王的信息采集地。到了床上,那些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权臣虎将,还不是问什么答什么?

食色性也,一些看起来清风傲骨的文臣,也难逃本性。

佳人在前,老命都可以不要,还谈什么风骨?

但是,也不是所有人在美色面前都会完全放下戒备,总会有几根难啃的硬骨头。这时候,就该非雁姑娘登场了。

宁姒对非雁充满好奇。她确实不会灵术,却又真的能随琴音入心窥人私密。

没有平白无故的神通。人没问题,琴就成了第一怀疑对象。

那把琴,一直放在琴架上,非雁也不介意她拿去研究。然而研究了半天,宁姒只得出一个结论:琴弦好硬。

这琴的琴弦呈赤红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总之质地坚韧,不知道非雁的纤纤素手是如何拨动琴弦的,而且还不长硬茧。

同时,宁姒也把俪人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摸了个遍。除了和姑娘们混得越来越熟,其余没有任何收获。

前后忙活大半月,宁姒已近绝望。

……

宁姒决定全力以赴帮季三调查他母亲的事,说不定季三的心结会是破境的关键。

转眼到了四月,离晋帝的寿辰还有三天。

季三遇到了难题。

在他知道的历史中,谌王会趁这次寿宴向睿王发难。寿宴之上,满朝文武,在宴席过半时,突然全部中毒倒地。

群臣中毒,朝纲动荡,晋帝震怒,当场要重责睿王。

事情因一个人的到来而出现转机。他研制解药救了所有人,并且巧妙寻出下毒之人,顺藤摸瓜,牵出谌王这个幕后主使。

睿王反败为胜,谌王万劫不复。

扭转局势的关键人物,便是当今天下第一神医岳青。

陈铎说过,他在晋帝寿辰的三天前,到风麓山拜访一位友人,归来时在山脚石阶前遇见匪徒拦路劫财。

这被劫的,正是神医岳青。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陈铎令随行护卫赶走匪徒,将人救出。

岳青行医济世,誉满天下,陈铎钦佩至极,诚邀过府,一留数日。所以,寿宴之上,群臣中毒之时,岳青正好就在睿王府。

季三遵循历史发展,按部就班。这一日,便也带着人前往风麓山,等着神医岳青涉险,再挺身而出。

宁姒跟着一同去了,然而一行人在风麓山脚下的石阶上坐了一天,也没遇到贼寇劫人,更不见神医岳青。

第96章 共乘

入夜已久,朗月高悬,清冷银辉透进树林,落下斑驳的光点。

季三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他让随行的人回去,自己却一直守在这里。仿佛只要再多坚持一下,就能等到期盼中的人出现。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季三眸光似冰冻,不曾看上一眼。

岳青不会骑马,不会是他。

马儿在他面前停下,宁姒居高临下的瞪着他,把缰绳握得紧紧的。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去抽他一顿。

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还不回去?已经午夜了,正常人谁会来这里?”

风过,虫鸣齐息,又突然齐起。

“下午觅食的时候遇到一户好人家,刚才又去蹭了顿饭。喏,还有俩馒头,吃不下了,扔了怪可惜,给你吧!”

宁姒掏出一个油纸包,绞紧口子扔过去,被季三一把接住。

馒头还是热的,口感蓬松,微甜。

宁姒取下挂在马鞍上的水壶,走过去挨着季三坐下:“你不会是想在这儿坐到天亮吧?做这种无用功有意思吗?向老天爷卖惨,让他同情你然后把岳青发过来?”

这种时候,别说岳青不会来,就是匪徒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跑来拦路劫财的好吗?当谁都和他一样敬业呢?

宁姒心下腹诽,季三却像完全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径自夺过她手中的水壶,把噎在喉咙里的馒头浸化咽下去。

“唉!”

油盐不进,宁姒只能仰天长叹。

并坐无言,倒是草丛里的虫子叫得愈加欢快。宁姒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昏昏欲睡。

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一歪,下巴差点磕在膝盖上。

“干嘛?”

季三看也不看她,目光探入远处的黑暗:“你可以回去了。”

傍晚,他让其他人回去的时候,就叫她一块儿跟着走,没想到她会再回来。

他知道,岳青不会出现了。留在这里,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点的地方,重新规划没有岳青这张王牌,该怎么应对之后的状况。

另外他也在想,为什么这一步没有按照历史走向而发展。明明之前,所有的事都遵循着他记忆中的发展轨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说,陈铎在这件事上对他说了谎?

宁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起回去吧,这么晚了,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路太黑,她也不太放心自己一个人回去。

……

季三的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拴马的树上只有一条挣断的缰绳。

回城路途遥远,两人只能共乘一骑。

季三坐前面驭马,宁姒坐在后面,屁股下只有马鞍一角,随着颠簸磨得尾椎骨火辣辣的。

实在难受,只能不停调整坐姿。为了避免被颠下去,她非常不客气的抱住了季三的腰。

“手!”

季三只感觉后背贴着一块温软的膏药,让人心神不定。

宁姒不满:“不抓紧会掉下去呀!”

“那就掉下去好了。”季三毫不客气的把她的手拨开。一回头扯缰,那双手又自动环了上来。

宁姒提醒他:“这是我的马。”

言下之意是,就算要下去,也该他下去。

季三向来不愿以身份压人,只得噤声。

披星戴月,骏马飞驰。一路无话,只有嗒嗒的马蹄声踏碎夜的宁静。

季三专心驾马,心无旁骛,才得以压下心头那股奇怪的感受。

忽而,腰间一松,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后背一凉。贴了一路的‘膏药’突然撕去,夜风侵入,寒意附骨。

身体突然后仰,宁姒瞬间惊醒,惊叫声冲出喉咙,和一声‘小心’重叠在一起。

紧急扯缰,没等马停,宁姒已经快要掉下去了。

季三松掉缰绳,仅靠脚蹬稳立于马背。扭身向后,左手抓住宁姒胡乱挥舞的手,右手顺势一捞。本以为能拉住她的另一只手,马儿却在此时猛烈颠了一下。

宁姒仰在马背上,双脚无处着力,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左边滑落。

仅凭一手之力根本无法将她拉上来,季三干脆把她扯下马背,左手尽力一提,右手随即前来相助。合双手之力,终于把她拉到马背上,横趴在他面前。

马儿慢慢停下来,季三喘匀了气,抬袖擦去额头上的汗。

宁姒惊魂未定,胸腔剧烈起伏,好半天才缓过来。

“吓……吓死我了!”

季三一言不发,直接把她推下马。宁姒踉跄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宁姒心下一慌。不好,季三公子要发飙了。这深更半夜又不见人家,他该不会把她扔在这里吧?

季三拽紧缰绳,又松掉:“还不上来?”

“……哦哦!”宁姒赶紧爬起来,生怕慢一拍,季三就会扔下她独自骑马离去。

见她又要坐后面,季三皱眉:“前面。”

“前……哦哦!”宁姒不敢多问,踩着脚蹬爬上去,动作幅度太大,差点踹到季三。

前后位置一调换,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继续赶路。

马背颠簸,宁姒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后移,极力想要保持距离却又被迫贴紧。

后背抵着季三宽大的胸膛,温暖且结实。宁姒很没出息的红了耳根,觉得这种桥段不应该出现在她和季三之间。

不过,小鹿乱撞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季三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刚才睡着了?”

宁姒不好意思的挠头:“呃……应该是吧!”

……

来到城门下,天还没亮。季三出示腰牌进城,踏过长街直奔睿王府。

宁姒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发丝在风中凌乱,撩得他的脸痒痒的。呼吸之间满是女子身体特有的馨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但是很好闻。

季三决定,从明天开始,没事儿的时候就让宁姒留在俪人坊,帮非雁跑跑腿什么的。

那里才是姑娘该呆的地方,总跟在他一个大男人身边算怎么回事儿?

男女有别,真的有别!

正胡思乱想着,寂静长街突然凝出一股奇怪的氛围。一只小野猫穿街而过,一头扎进一条小巷,惊叫两声又跑了出来。

月沉西方,东边泛起鱼肚白,启明星闪闪发亮。

一根几不可查的细蚕丝横拉在街上,高度刚好在马背上的人的脖子位置。

马儿速度不减,蚕丝已在眼前。千钧一发之际,季三俯身压在宁姒身上,堪堪避过精微寒芒。

蚕丝绞下一缕宁姒的头发,飘然落地。

第97章 三杀

骏马嘶鸣蹄声止,黑衣拦路,兵刃寒光凛凛。

对方有十数之整,各个虎视眈眈。宁姒睡意全无,紧张的咽下一口唾沫。

有人上前,黑巾罩面:“李公子,我家主人邀你过府一叙。”

“没空!”精短两字,态度坚决。

对方同样没有给他留余地:“不去,便是死。”

季三面无表情:“那一定是你死。”

宁姒知道,接下来必定有一场恶战。敌众我寡,心虚之余,又有几分兴奋。

成为宁姒后,还没正式跟人动过手,也不知道自己的实力在这个地方是什么水平,今天正好可以试一下。

身子后仰,让本就贴合的两人距离拉得更近。宁姒低声问道:“一会儿我要是被围攻,你会帮我的吧?”

季三这才想起来,这位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姐。

没带兵器,季三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她手里。

宁姒的手在抖。

以前她跟人打架,都是赤手空拳,顶多就是拿根甩棍,严重点也就是敲断鼻骨打掉几颗牙,从来没有动过刀子。

第一次动刀子就杀了人,她杀了林璋!

季三握住她拿刀的手:“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你必须明白并且遵守这个生存法则!”

猜她不曾用过匕首对敌,季三临阵教授。先调整握刀的手势,从正握换成反握,再操控着她的手,凌空模拟了封喉、后捅、倒刺三种取命方式。

这些人注定要死在这里,唯一的区别是死在他手里,还是她手里。

季三下马,朝黑衣人迎去。宁姒慢了半拍,动作僵硬的跟上,耳边还回响着季三的声音:“记住,我不会留一个废物在身边。如果你不敌,我不会救你。”

宁姒握紧手里的匕首,还不等她想明白季三到底是在吓唬她还是真的会袖手旁观,已有刀影凌空斩来。

一瞬间,杂念尽去,立马调整状态专注对敌。

她要活下去,为了那些死了的、活着的人,活下去!

利落侧身避开攻击,趁对方还未提刀换招,宁姒主动迎上。左手扣住对方执刀的右手掐穴卸力,握匕首的右手反绞住挥拳袭来的左手,看起来两相牵制,宁姒却突然抬腿,膝盖用力顶向对方裆下。

趁其吃痛,锋利匕首从颈下横过,一刀封喉。

……

拿下首杀,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有人从身后冲了过来。

匕首只有在近身时才能发挥效用,以短对长,终究在兵刃上落了下风。饶是宁姒反应敏捷,也被刀尖划上了肩膀。

意料之外的是,疼痛非但没有影响到她的动作,反而让她精神一振。

对方的后招是送刀直刺,目标是她的腹部。宁姒微侧,纤细的腰身贴着刀面如卷饼一般转了两圈,最后背抵对方胸膛,抬肘击向下颌。

趁其后仰,匕首从腋下刺入对方胸膛,当场毙命。

连杀两人,宁姒喘着粗气,有些体力不支。

没有人再冲上来,地上九具尸体,横七竖八,已经认不出哪两具出自她之手。

匕首上挂着血滴,手上也染着腥红。她的手已经不再抖,借着月光和刀面,能看到自己眼中的凌厉。

陌生得就像是另一个人。

对方还剩一人,巨大的恐惧下,连刀也握不太稳。宁姒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望向季三看他是否会放其一马。

季三扔掉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刀,冷声道:“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深邃清冷的目光又投向宁姒,话却是对那人说的。

“如果你能杀了她,我就放你走。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什么?”宁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疯了吧?是杀是放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要跟她玩这种二活一的生存游戏?

季三盯着她,淡然得近乎冷漠:“我教你的三种方法,你刚才用了两种。如果你能用第三种结果了他,我就把我会的倾囊相授于你。”

倾囊相授,这对宁姒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在武功上,她领教过季三的强大,今晚更是见识到他的恐怖。

她杀两人,肩膀负伤。他杀七人,面不改色,甚至除了鞋尖之外,其他地方不曾沾上一滴血。

差距一目了然。

宁姒心动了。

她的对手——唯一还活着的黑衣人,得知只要杀了这个女人就能活命,眼底立时涌现出旺盛的求生欲望。

看来,是天不亡他,他一定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

两人对战,向来是根据对手的招式来做出反应,避开攻势,再伺机出击,断没有说定好击杀动作,再去与人交战的道理。

除非实力强劲,能在对战中占据绝对的主导,用出招来迫使对方使出自己想要的招式。

宁姒自问没有那个实力。

另外,这具身体实在太弱,经刚才一战,体力耗去大半,根本无法支撑她完成如此艰难的挑战。

但她不打算放弃。

练武可以强身健体,这对以后修习灵术也有益处。另一方面,季三的本事确实不小,要是真能达到他那个实力,就算灵术难以精进,也能保障自己不受人所欺。

最关键的是,她认为季三对她刚才的表现应该还算满意。如果她真的不敌,相信他不会袖手旁观。

黑衣人主动出击,举刀冲来。宁姒以静制动,脑海中闪现着各种击杀画面。

第三种方法是倒刺。

季三说的概念很抽象,她只想到一种与之符合的方式,还希望对面那位好好配合她。

刀至身前,宁姒举起匕首抵挡,减弱攻势后旋身一转到其身后。对方回身迅速,长刀转向却慢了一瞬。

激斗之中,生死也就是一瞬。面对如此大的破绽,宁姒本可以直接一刀取命,却因为季三的特定要求,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转为抬脚踹胸。

胸口中招,却因宁姒体力不济,黑衣人仅仅倒退了两步就站稳身形。

宁姒深知,自己体力不及对方,打得越久就越吃亏,一定要速战速决。

在进行到第五个回合时,宁姒故意露出破绽。黑衣人大喜,冲着她右手斩来。遇到这种情况,最普遍的应对之法有两种,一为挪位躲避,二为挥刀抵挡,然而宁姒却选择了第三种方法。

她脚尖点地,突然腾空跃起,踏着黑衣人斩下的刀背,借力上升,直接骑在他肩膀上。

头重脚轻,黑衣人后仰倒地,随即勾起双腿欲卷住宁姒。宁姒往前一跪,下腰后刺,直入下腹。

这样的伤并不足以立即致命,宁姒握着匕首往前拉,竖着划开整个腹腔,当场开膛。

第98章 歉疚

滚烫的鲜血糊了一脸,浓烈的血腥引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宁姒翻了个身,躺在坚硬冰凉的地面,眼底映出夜空星子三三两两。

很久她都没有动,和遍地的尸体融为一体。

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宁相掉下高楼、宁溪胸前插着剪刀、林璋喜服浴血,还有她刚才干脆利落的封喉、后捅、倒刺。

无一例外,都和死亡有关。

季三说,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不想被别人干掉,就得干掉别人。

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如果不杀了这些人,他们就会杀了她。蝼蚁尚且偷生,她想活着,她没有错。

眼底映入季三俊美却冷漠的脸,夜色阻隔,看不太清。宁姒向他寻求答案:“我没有错……”

尾音上扬,是没有说完的问句。终究力竭,眼前一黑意识全无。

季三将她抱起来,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泛起些许涟漪。是不忍,是赞许。他似乎忘了,她才十四岁,本该在双亲面前撒娇任性的年纪。

可是,她又老成的不像十四岁,总是让人在不经意间忽略她的年龄。

少女特有的馨香染上血腥,变得热烈而狂躁。季三望着她紧锁的眉头,郑重而坚定的宣告:“你没有错!”

就算真的有错,也由他一力承担好了。

……

回到睿王府,宁姒就病了。

高烧反反复复,人也浑浑噩噩。没有力气没有食欲,一整天了,就躺在床上靠两口稀粥吊命。

季三全程亲自照顾她。

寿宴的事,他只需要动嘴安排,剩下的自然有人去落实。睿王比他更紧张这次寿宴,为求万无一失,领了督工的职,事无巨细都要亲自检查一遍,用不着他操心。

季三知道她这是心病,却什么都没说。没有安慰,没有开导,甚至都没有请大夫给她开一副药。

到了晚上,他送饭过来。一反白天的清淡,这一顿有鸡有肉,还有一壶酒。

饭菜上桌,美酒满杯,季三过去叫她:“起来吃饭。”

宁姒揉按着胀痛的脑袋,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不饿,不吃!”

季三候在床前:“不吃东西,明天哪有力气做事?”

什么?做事?

宁姒不可思议的睁开眼睛:“我病了哎,你还要我帮你做事?”

情绪一上来,连声调也不自觉的拔高。

这人有没有同情心啊,居然要她带病上岗……明天寿宴那么多人归他调配,难道还需要她冒充丫鬟上菜不成?

季三语气坚决不容置喙:“有些事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去完成。”

宁姒扯被蒙过头,不想看到那副冷漠的嘴脸。

沉闷的声音从锦被下传来:“我没有非做不可的事。”

“你有!”季三连人带被捞起来:“除非你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岳青没有出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严防死守,不让谌王有下毒的机会。

历史的轨迹已经更改,谁也不知道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他需要宁姒的帮助,来让历史回到原有的轨道。

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还原出他所知道的那段历史中的空白,才有可能离开这里。

这就是宁姒非做不可的事。

宁姒披衣下床,到了桌前,直接用手扯下烧鸡的大鸡腿。正要往嘴里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不是要教我武功吗?咱们要是出去了,我学的那些东西不会作废吧?”

如果回到现实世界,那些本事无法保留,那她何苦折腾自己?

季三举杯自斟自饮:“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被夺走,除了经历。”

就算失去记忆,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因为时间流逝而永远凝固在过去,谁也拿不走。言外之意就是,哪怕她回到现实后会忘却,她也会因为习武的经历,而得到其他收获。

比如毅力,比如坚持!

奇了,季三没有解释,她却能全部读懂。

宁姒一口咬在鸡腿上,蹭了满嘴油光。机械的往嘴里塞着东西,囫囵吞枣,不等尝出味儿来就已经咽了下去。

一顿下来,倒也吃得不少。肚子里有食,体力也恢复了些许。自觉脸不烫了,想来应是退烧了。

没想到一顿饭还有治病的功效,宁姒对季三的佩服又增加了一分。

……

吃饱喝足,上床睡觉。

夜半,住在同院的季三被惊呼声吵醒。推开房门点上蜡烛,只见宁姒缩在床角,双手抱头,惊恐的喊着‘你别过来、我错了’之类的胡话。

季三用被子裹着她,把人按在床上,盖过她的声音:“醒醒,是我。听我说,你没错!”

“不,我错了!”宁姒歇斯底里的反驳,却因双手卷在被子里而动弹不得。

季三扣着她的下巴,强行把头抬起来。对上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他的心有一瞬刺痛,手上力道却丝毫未减。

他逼迫宁姒直视自己:“你没错,错的是他们,他们想杀你!”

宁姒摇头,泪珠跟着滚落:“是我……我杀了他们。”

她梦见了,被她杀死的那三个人。他们蒙着面,她却能透过蒙面巾看清那三张脸。

无一例外的,狰狞且愤怒的脸。

她害怕,是因为心里愧疚着。

杀林璋,是因为他毁了宁溪,死不足惜。可这三个人……没错,他们想杀她。狭路相逢,只能活一个的时候,她当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让自己活下去。

可是,他们也想活。

她开始假设,如果当时能多说几句好言相劝,说不定他们会放弃刺杀,那他们就不用死了。

是她,从一开始就没给他们留活路。

她后悔了!

“不是你,是他们自己。在拦住我们的那一刻,他们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季三捧着她的脸,用力抹去杂乱的泪痕。

他的声音很硬,是那种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强硬。宁姒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愣愣的望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出这种理论是否真的可信。

季三也在看着她。看着她涣散无光的双瞳逐渐聚焦,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

真的要这样做吗?把她引向那条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那条路不好走,你知道的。

他知道的!

季三说:“站在顶端的人,即使兵不血刃,也能屠城灭族。越是强大,就越能掌控更多人的生死。想活着,让自己在意的人活着,更好的活着,那么有些人就必须得死。这双手,再也干净不了。”

最后,他征求宁姒的意见:“你还要跟我学吗?”

第99章 寿宴

翌日,晋帝寿宴。

金碧辉煌的皇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就连宫墙下绽开的花儿都像是挂着一张明媚的笑脸。

五十大寿,晋帝大宴群臣。今日,他将携后妃出席,也特允众臣携眷。

这种大聚,正是维护关系、打探消息以及让后辈露脸的最佳时机。从巳时起,就有大臣携家眷陆续入宫贺寿。

宴席摆在正阳殿前的大广场,另附左右两个宫院,共一百桌,取长命百岁之意。

此时尚未开席,有溥正殿供群臣饮茶对弈,或闲谈或休息。众家眷安排在潇芜殿,临着御花园,可供游玩赏景。

宫里少有这样热闹,庄严沉闷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些。红墙绿瓦扬角飞檐,统统染上鲜活之气。

明媚阳光下,只见两位衣着鲜亮雍容华贵的夫人站在碧波荡漾的芙蓉池旁,眉开眼笑的互赞着对方的锦衣宝饰。说到兴起,其中一位还摘下手腕上的玉镯子赠予对方,结下手帕之谊。

不远处的荫架下,宁姒身着宫娥粉裙,垂首听着对面大人的训示。

而那位大人,可不就是季三。

这个不要脸的,居然真的弄她来当宫女。

宁姒微微侧头,扫了一眼池子旁聊的正高兴的两位,低声道:“就是紫衣裳那个?”

季三点头,突然拔高声调:“做事用心点,再这样毛手毛脚,冲撞了来客,本官绝不轻饶。”

“是!”宁姒怯生生的答应一声,端着空茶碗惊惶离去。

她还未走远,就听到身后有慵懒的男声传来:“哎哟,这是怎么了,居然惹得李大人发如此大火。”

为了这次寿宴,睿王特意给季三安排了个掌仪司官的职位。没有正式品阶,要论起来,也就是个从四品。

季三赶紧躬身行礼:“谌王殿下。”

谌王收了玉骨折扇,虚扶一下:“李大人不必多礼。”

谌王季闵今年二十有五,身材偏瘦,相貌堂堂,面容白皙,带有一股病娇之态。今天的他穿着紫锦蟒袍,添了几分威仪,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慵懒。

志在高位,在人前却始终一副淡泊悠闲的样子。不得不说,他之前一直伪装的极好,直到近年晋帝的病日渐加重,他才逐渐显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

……

今天,对睿王来说是生死之役,对谌王来说也是至关重要。如果今天能顺利搞垮睿王这个第一顺位继承人,再来对付因错被禁足的安王,就容易多了。

要想计划顺利进行,眼前这个人是关键。

也不知道这个自称李多一的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能帮季霆重新获得父皇的信任。想在今天搞垮睿王,就不能让他坏事。

收回追随宁姒的余光,季三垂首望着胸前的水印回道:“这宫婢做事毛躁,竟把茶水倒在了我身上。”

外袍被水浸湿,留下一大团暗印。季三拂去面上沾着的茶叶,眉头微蹙露出不悦。

“哦?这宫婢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冲撞李大人,也不怕大哥责罚。”

季三挤出笑来:“谌王殿下说笑了,睿王殿下待人唯亲,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一个宫婢为难?”

“哈哈,李大人对大哥还真是处处维护啊!”谌王一展折扇,扇起风来把声音拍碎:“我身边要是有一人能像李大人这般,也就此生无憾了!”

季三恭敬垂首:“殿下谬赞。”

恰时,睿王寻季三而来,见谌王在此,率先招呼。

之后一番寒暄问候,倒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友爱画面。可是,如果按照原来的发展轨迹,睿王在上位的第五年,也就是六年后,就会把谌王一党全部剿杀。

最后,谌王死在炽鹰军的铁蹄下,血肉成泥。

次年,安王步了谌王的后尘。唯一不同的是,他自刎于逃亡之路上,也算死的体面。

季三望着睿王,有一瞬出神。

这张脸,比记忆中要年轻得多,多了明朗平和,少了威严凌厉。他竟不知,他的父亲,也曾有宅心仁厚的时候。

如果不是陈铎,六年后被赶尽杀绝惨死异乡的人,恐怕就是睿王了!

在真实现世,所有人对当今那位,只有歌功颂德。没有人说他冷酷暴虐,不是他不,而是没有人敢。

但也正因为那位的铁腕,才让虎视眈眈的卫国不敢对晋国动手,才让晋国的子民享受着太平盛世的平和安宁。

所以,季三觉得他没错。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总要有人被吃掉。

季三回神时,谌王已经走了。

睿王察觉到他走神,不放心的问道:“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季三摇头,引着睿王往溥正殿去:“从此刻开始,殿下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问。若是出事,殿下只需将一切罪责全部推在我身上。”

历史轨迹已改,今日寿宴充满变数,哪怕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季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谌王得逞,他就去为睿王顶罪。后路已经安排妥当,李多一可以‘死’,睿王不能败。

睿王当即表示反对:“万万不可,孤绝不能……”

“殿下放心,我能应对,你只需依我所说,置身事外即可。”季三不容置喙的打断。

睿王再未多言。他知道,季三只是通知,并不是在跟他商量,就和之前一样。

进了溥正殿,睿王与众臣招呼寒暄,果真就什么都不管。季三一直伴其身侧,一步未离。

他知道,现在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只能把宝全部压在宁姒身上,希望她不要令他失望。

……

宁姒跟在一群宫娥身后,到备食的小房里寻找芋香糕。

季三说,这芋香糕是晋皇宫里特有的点心。取拇指大的珍珠香芋仔,加工成粉,辅以特制的思颜花香料制作而成。

晋国随处可见思颜花,但这思颜花香料却只有宫中御厨才知其制作之法。出了这道宫门,饶是其余两国的君主,也无福一尝。

臣下家眷更是如此。

进入食房,其他人端了东西就走,只有宁姒望着一大堆精致小点挠头。

该死的,哪个是芋香糕?

还有,季三不是说有人接应她吗?人呢?

正急着,忽听门外有人疾步奔走,一打听,得知是左徒夫人落水了。

第100章 完成

左徒夫人,可不就是宁姒的目标——穿紫色锦衣的那个贵妇人?

季三说,在原本的历史中,左徒大人程毅的夫人赵氏,是群臣中毒的关键一环。

有人给她送了一碟芋香糕,诱其到膳房观看芋香糕的制作之法。赵氏不知,自己今日出席御宴的华服被人动过手脚,经膳房高温蒸腾,身上会有毒物溢散,混进热气融于饮食,以达到毒害百官的目的。

谋划缜密,从头到尾没有留下丝毫证据,就连赵氏本人也并不知情。而赵氏是出了名的老饕,对美食有着超出常人的执着,更对芋香糕垂涎已久。

有机会一观制作流程,说不定能学到个一招半式,赵氏当然不会拒绝。

在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中,若不是有神医岳青,这口大黑锅睿王是背定了。就算毒不是他下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也难辞其咎。

如今事态发展已经出现变数,季三不确定谌王还会不会沿用这个计划。以防万一,他在其他关键的地方做好部署后,还是针对这个曾经发生过的事特意做了一番安排。

宁姒就是他的杀手锏。

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本身也是一个变数。

宁姒的任务是在对方动手之前,先给赵氏送去芋香糕,并且想办法阻止她去膳房。如果可以,能让她换下那身携毒的衣裳就更好了。

之前赵氏所站的位置在芙蓉池边,宁姒便打算借送芋香糕的契机想办法让她落水。却没想到这芋香糕还没找着呢,就传来了赵氏落水的消息。

当然是要赶紧去看看。

宁姒混在一队宫娥里往芙蓉池去,遇到一个小太监迎面而来。

小太监捂着肚子,走一路放一路的浊气。宫娥们与之擦身而过时,各个掩面加快脚步,宁姒也不例外。

只不过,别人掩面是因为嫌臭,她掩面却完全是因为心虚。

……

这个小太监,她是认识的。

昨晚领了任务之后,宁姒问季三讨了点泻药。她寻思着,要想阻止某人去某个地方,可以想办法将其困在另一个地方。

如果采取强硬手段把赵氏关起来,极有可能惊动谌王打草惊蛇。所以,宁姒想了个高招——给赵氏下泻药。

她就不信,拉得腿软之后,这位左徒夫人还有力气去膳房旁观芋香糕的制作。

不过,人是捉摸不定的复杂生物,天知道拉肚子的左徒夫人会不会为了芋香糕,即使拉到腿软也要去膳房看一看。所以,泻药只能作为备用方案。

至于这个小太监,则是‘荣幸’的充当了宁姒的头号试验品。

归根究底,还是怪季三给她的泻药分量太少,她不相信那么一丁点儿粉末就能让人拉得出不了茅厕。

在她看来至少要一大包,把芋香糕放进去沾糖霜似的裹一层,这样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可季三非说这是强效加强版,效果显著。宁姒不信,就随便找了个试验品,连哄带骗的让小太监吃下沾着泻药的甜点。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检验结束,季三说的没错,这泻药的效力果然很强悍。

小太监的注意力全在全力作妖的肚子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宁姒。

夹紧臀部,小太监小跑进食房。找了个空碟子,再从袖子里拿出几块浅紫色的芋香糕摆上。

一切准备就绪,却迟迟不见人来。好不容易等来了两个宫娥,却也是直接端了东西就走,没对暗号也没问及芋香糕。

怎么回事,难道是那边临时更改了计划?

小太监没时间深究,把芋香糕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放好,一路喷着浊气往恭房跑去。

……

宁姒来到芙蓉池,赵氏已经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了。锦衣华服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这回恐怕得放进蒸笼里,才能把她衣服上的毒蒸出来。

芙蓉池被围得水泄不通,众多夫人小姐聚拢过来看热闹,待赵氏在宫娥的簇拥下离开,众人方才散去。

宁姒站在数丈外的美人松下,发现有一人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凉亭下望着赵氏落水的地方出神。

谌王季闵。

距离虽远,宁姒看不太清,却完全能想象得出谌王此刻吃了苍蝇还不敢吐的表情。精心谋划了那么多,就因为赵氏的落水而付之一炬,他现在肯定掐死赵氏的心都有。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有人忧愁有人喜。谌王在这边恨得牙痒痒,那边宁姒心里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乐得就差去给赵氏颁布最佳辅助奖了。

想不到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达到了目的,简直有如神助。

激动之余,宁姒还是忍不住犯起嘀咕:这赵氏究竟是因何落水?难不成是看芙蓉池的水太清,临时生出下去游一圈的念头?

刚闹过热闹,芙蓉池的人虽然散了些,但还是有些人留在这里闲谈观景。无意间,宁姒听到不远处有一对母女正在讨论赵氏落水的事。

“……听说是安夫人推她下去的。”年轻小姐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分享给母亲。

“怎会?我刚才分明看见安夫人随左徒夫人一起走的,很担心的样子呢!”

“兴许不是担心而是惊恐呢?若真是她把人推下去的,就算她是中丞夫人,也会中丞大人秋后算账吧!此时献点殷勤,到时候掰扯起来,还能替自己辩解两句。”

中丞夫人安夫人?

宁姒回想起宫娥们簇拥赵氏离开时的场景,确实有个锦衣夫人随行在后。想必,那就是安夫人了。

巧了,这个安夫人她有印象,不就是给赵氏送镯子的那个吗?

前一刻还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互送礼物,扭脸就把人推进水里?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但也不至于快得这么离谱吧!

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姒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索性不想了。管他发生了什么,能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任务,除了谢谢赵氏,她还顺带谢了一下这位安夫人。

下一步,宁姒要考虑的是该如何避开耳目去向季三汇报。任务完成,她可不想再凑这个寿宴的热闹。

第101章 失策

季三在溥正殿和睿王对弈。

玉石打磨出的棋子光滑莹润黑白分明,触手微凉。纵观棋局,黑子已形成合围之势,胜负已定。

睿王将手中拿捏许久的白子放入棋盒,笑道:“孤败了。”

旁边有几位大人负手观棋,见棋局已终,抢着上前拍马屁:“睿王殿下棋艺精湛,我等真是大开眼界。”

睿王重复:“孤败了。”

几位大人笑脸一僵,又道:“下棋不在输赢,而在陶冶情操修身养性,殿下心胸豁达,吾等策马难及。”

睿王摇头,露出几分失落:“我想赢,却败了。”

下棋博弈也是一种竞技,既有输赢,便没有人是冲着输去的。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立即接话:“殿下快人快语,坦言求胜之心,微臣佩服。”

作为一个合格的马屁精,最高境界就是不管主子说什么,都有办法夸赞一番。

睿王失笑,起身离座。

季三正打算跟上去,却被那几人给拽住了。

其中一人义正言辞的冲他吼:“李大人,你听到殿下刚才的话没有?”

季三对他有点印象,好像是詹事府少詹事,姓朱名义,官居四品。

这是有正式品阶的官职,官级自然高于他。不过,季三可没打算去奉承这些人。反正过了今天,他这个掌仪司官就不干了。

“说什么?”季三明知故问。

朱义压低声音,面露不快:“你没听到殿下说他想赢吗?”

旁边有人开始附和:“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跟睿王殿下下棋,居然还敢赢。”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殿下肯同你对弈,那是殿下不弃草昧,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讨伐季三,责怪他不该赢睿王的棋。季三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原有的历史中,这些人都不存在。

没有谁可以靠拍马屁坐稳官位,刚好季霆又是最不吃这一套的人。

见有这么多同袍附议,朱义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李大人,可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你初入官场,要学的还多着呢!”

季三可不想在这一堆蠢货身上浪费时间,淡淡回以一句“受教”,随即转身离开。

刚出溥正殿,恰遇一小宫女从转角风风火火的跑来。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茶碗杯垫碎了一地。

……

“又是你!”

季三抖掉胸前的茶叶,望着衣服上热气蒸腾的水印,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中跳跃着清晰的怒火。

居然是滚烫的热水。

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宁姒惶恐跪地:“大人饶命!”

“来人啊,给我抓起来,本官要亲自惩处这个宫婢。”

“是。”

殿前侍卫齐齐应声,押着宁姒跟在季三身后离开溥正殿。这些都是睿王安排的人手,自然也会听从他的号令。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宁姒扮演着一个犯了错即将面临残酷处罚的宫女,满脸惶恐惊惧,入戏太深导致后面跟季三说话嗓子都是哑的。

“……事情就是这样。赵氏落水了,落水肯定就会换衣服,所以即便是她再去膳房,也不会影响到宴席上的菜品。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放心啦!”

完成汇报工作,宁姒耐心等着季三安排她离宫。

她对皇家御宴没有半点兴趣,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万一翻了船,也不至于把她牵连进去。

“喂,你琢磨什么呢?”宁姒不明白,怎么听她说完,季三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季三把事发过程理了一遍,最后的关键问题锁定在中丞夫人安氏身上:“安氏为什么要推赵氏下水?”

宁姒瘫在椅子上甩弄宫裙上的花结流苏:“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只有行凶者才会知道行凶的动机,她又不是安夫人肚子里的蛔虫。

话音落,流苏绕指似定。两人对视,万籁俱寂,就连呼吸都像是刻意压得很低。

片刻后,似坚冰崩裂,宁姒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坏了!”

她想到了,季三自然也想到了。

他们一直以为,携毒的是赵氏身上的锦衣,却没想到这有可能只是计划中的某一环。

穿衣坐车入宫,再到膳房观看制作芋香糕,其间至少间隔两个时辰。今日天气大好,若衣服一开始就携毒,或多或少都会蒸发消减,难保毒性充足。

谌王心思缜密,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不确定的因素存在。所以,极有可能真正携毒的,是赵氏落水之后更换的衣裳。

……

季三不知道在原来的历史中,赵氏是否也曾落水。毕竟像这种女眷堆里发生的事,就算陈铎知道,也不会对他说起。

“怎么办?”宁姒完全没了主意。

越推敲,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现在离开席只有不到半个时辰,菜肴应该已经准备就绪。如果他们的推断无误,那这个时候,赵氏应该已经在膳房待了好一会儿了,菜品该染的毒,也已经染得差不多了。

季三伫立窗前,一动不动,仿若入定。

宁姒怀疑他是不是被吓傻了。

“那什么,要不然先去膳房问问赵氏有没有去过?”万一没去过,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侍卫敲门:“李大人,潇芜殿传来消息,左徒夫人受寒昏厥,正要出宫回府。”

除了宁姒外,他还安排了其他人监视赵氏,只不过因为被谌王牵制,导致这些人只能起到耳目作用。

昏厥出宫?

季三当即针对现在的形势进行部署。

“马上给睿王殿下传话,让他务必想办法把赵氏留在宫内,并且控制在我们手里,不许任何人接近。”

再转向宁姒:“跟我走。”

宁姒追在他后面问:“去哪儿?”

季三不答,领着她熟门熟路的绕过人多之处,一头扎进镏金池旁边的假山堆。

这假山深处有条密道,直通宫外。入口处极其隐蔽,所以谌王派来的眼线追过来的时候,以为两人凭空消失了。

“我们去哪儿?”密道里,宁姒的声音扩散回荡,激起回音阵阵。

季三本想直接回答,突然兴起想看看宁姒的脑瓜够不够用,便道:“你猜。猜对有赏。”

有赏?

宁姒两眼放光:“你是要去找神医岳青吧!”

第102章 回轨

谌王坐在凉亭下品茶,不远处的回廊下是源源不断传菜的宫婢。

一个小太监走来,帮他换下置凉的茶水,重新奉上热茶。

“跟到镏金池,人就不见了。”

“继续盯着。”

声从耳过,瞬间被折扇卷起的风搅碎。谌王起身,走出凉亭融入明媚的春光中。

不见了?呵,有意思。

远远的,瞧见回廊上有一人往镏金池方向去,谌王快步上前:“大哥,马上就要开席了,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睿王迅速敛去焦急之色,故作随意道:“诸事已了,信步走走。”

“正好。”谌王折扇一收,上前与睿王比肩:“我也闲得无事,陪大哥一块儿走走?”

睿王的眉头几不可查的一皱:“父皇此时已到溥正殿,你不去贺寿?”

“诶,贺寿嘛,一定要集齐众兄弟姐妹一同恭贺,方显手足友爱,父皇才会高兴嘛!”

完全不给睿王拒绝的机会,谌王就这样赖在他身边。睿王无法脱身,悄悄给身后的贴身侍卫朱进打了个手势。朱进会意,找借口走开。

却是他前脚刚走,谌王的人后脚就跟了上去。

……

密道直来直往,没有岔路也没有机关。出口是民居后院的一口枯井,井口被木栅栏封住,上面摆了几盆红粉小花。

井壁光滑无处着力,季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顶开栅栏,带着宁姒直奔睿王府。

路上,宁姒忍不住问道:“你确定岳青在睿王府吗?万一不在……”

万一不在,谌王的计谋就会得逞。群臣中毒,哪怕最后谌王会想办法拿出解药,让文武百官不至于全体为君位之争而陪葬,睿王也铁定会倒大霉。

季三反问:“你确定吗?”

之前在密道里,她一语猜中他是要去找岳青,足以证明两人的想法已经不谋而合。

宁姒不说话了。

她不确定,这事儿也没法确定。

她之所以会猜季三是去找岳青,主要基于一点,那就是他们做了这么多应对和部署,最后事情还是按照原定的历史在发展。

如果她到食房的时候,能拿到芋香糕,下点泻药给赵氏食用,说不定就能将事态发展引向不同的方向。

可偏偏,她没找到芋香糕。季三安排得如此周密,却在这一环上出了纰漏,负责接应的人没有出现。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风麓山,神医岳青没有出现,但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把事情的发展推回原来的历史轨道。

显然,季三也有同样的感受,所以才会毅然决然的带她出宫找岳青。

如果一切将会按照原定的历史发展,那这个时候,岳青就应该在睿王府。

哪怕在当下看来,岳青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睿王府,季三却还是想破釜沉舟的赌一把。

……

除了宁姒对那股无形力量的猜测,季三还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借助陈铎曾经在这段历史中扮演的角色,来推动历史发展,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调查自己母亲被抹灭一切痕迹背后的隐情。

他不在乎夺嫡之争谁胜谁负,其中又有谁死谁伤,如果可以,他只想把时间快进到他想要了解的部分。

只可惜,他没有操控时间的能力。

所以,他必须要尽可能的保证历史的原本性,这样才不会影响到后续发展。

对谌王的阴谋了如指掌,他确实有更好的办法化解当前的危机。比如直接揭穿菜肴有毒,再找人查验赵氏落水后更换的衣服是否携毒。

只是这样一来,证据不足,根本无法指控谌王。而睿王作为此次寿宴的筹办者,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及时止损,也必定会引起晋君不满。

在原定历史中,寿宴结束,晋君严惩谌王,废其王爵,禁足于谌王府。反观睿王,寿宴不顺,大喜生大哀,没能让晋君好好过寿,但他的表现不可谓不出彩。

经此一事,睿王不仅在晋君面前展露了才能,还因救命之恩,获满朝文武扶立拥戴,为不久后的成功登位奠定了关键基础。

所以,寿宴最后的结果至关重要,绝不仅仅是化解危机这么简单。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本身的计划出了纰漏,什么无形力量,只不过是潜意识里为无力回天而找的借口。

季三却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注定历史将变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再奋力一搏。

……

两人一路狂奔回到睿王府,刚踏上门前石阶,就见司阍来迎。

却是冲宁姒来的:“姑娘,有人找你,说有东西要交给你。”

两人面面相觑,宁姒也是一头雾水。

有人找她?

除了季三,哪还有人跟她有交集?

季三代问:“人呢?”

“这儿呢这儿呢!”

不等司阍作答,便见一人从门房里出来。

四十来岁的男子,穿一身洗破洞的粗布短衫,背着个竹编的背篓,清瘦的面容上挂着亲切的笑。

宁姒指着来人惊呼:“啊,是你,你怎么会来?”

季三用胳膊杵了她一下:“这谁?”

这才多久,居然就交上朋友了,看来她这一天天的很闲嘛!

“呃……”宁姒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不理季三,直接迎上去:“你怎么会来这里?专程来找我的?”

“当然了。”那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宁姒。

宁姒展开包在外面的方巾,居然是从落英那里得来的金佛吊坠。

金佛上刻着的散灵图印能让她在不必要的时候免于被阴灵惊扰,所以一直带在身上。

之前当街大开杀戒,尸横遍地却不见阴灵凝聚,她就想着是这个吊坠的功劳,却没想到吊坠居然早就遗失了。

男子解释:“那天你给我指完路就走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哪里可以借宿,叫了你几声你没答应,却在你站过的地方捡到了这个。”

宁姒赶紧把吊坠揣好:“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的,真是太谢谢你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哦,是这样的,那天……”

男子话还没说完,季三突然一把将宁姒拉开:“你们在说什么?这男人到底是谁?”

宁姒还沉浸在吊坠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每个字都带着笑意:“他呀,就是那天在风麓山……”

一语未毕,再次被季三打断:“你说什么?风麓山?”

第103章 被困

事情还得重头说起。

三天前,宁姒和季三一同前往风麓山,却是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见神医岳青出现。

没想到会在山里耗上一整天,也就没想着带点干粮,宁姒实在饿极了,就独自去附近的村落找吃的。

便是在这觅食路上,她遇人问路,问的是进城走哪个方向。

当时二人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丁字路口。宁姒背后的来路是风麓山,左边大路通往一处村落,右边小道两旁树木葱郁,看起来像是进山口。

进城的路,那肯定是大路了。于是乎,宁姒运用排除法以及想当然的猜测,笃定的给他指了往左的大路。

事实证明,想当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那个村子背后是一座大山,我发现不对,就在村子里找了户人家借宿。”男子道出宁姒友好指路的结果,言下倒是听不出责怪之意。

事实上,当他被困在山里打转的时候,已经把宁姒好好‘问候’过了。

宁姒讪笑着挠头,不承认自己不也不认路,嘴硬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一旁,季三望着闲话的两人,深邃眼眸中透出一束精光。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成形。

会不会,眼前这位就是神医岳青?

当天他之所以没能等到岳青出现,正是因为宁姒指错了路。如果当时岳青走了右边的小道,就会从另一个方向进入风麓山。待其察觉不对沿梯下山,必然会和季三遇见。

所以,宁姒就是那个让历史发展偏离轨道的变数!

猜测过后,下一步便是求证。

大步上前,季三拢手,朝男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敢问先生,可是岳青岳神医?”

宁姒顿住,目光在季三和男子之间来回,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了,当天遇到他时,他手里拿着小锄头,身后的背篓里装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植物。

当时她还以为那是一兜子猪草,现在想来,那小锄头更像是用来挖药的。

谁家割猪草用锄头?又不需要斩草除根。

宁姒跟着问:“你真是岳神医?”

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弱冠少郎居然认得自己,岳青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没有否认。

谦逊回道:“什么神医不神医,岳某不过就是个赤脚大夫罢。”

神医之名是天下人给的,他从来没认过,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医术担得起神医二字。

悬壶济世,行医救人,那是医者的本分。说到底,他就是个大夫,和街市医馆坐诊的大夫没有任何区别,也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

这一把,季三赌对了。

他向岳青简要说明了宫里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群臣就该相继毒发了。

医之小者,治躯体之疾;医之大者,治国家之虞。岳青既为医者,自是责无旁贷。

三人沿密道回到镏金池,刚一冒头就被人围了起来。

“给我抓起来。”二话不说,领头者直接下令。

季三从着装上辨出此人应该是禁军副统领陈钊。

陈铎说过,睿王即位,从宫内开始肃清异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陈钊,因此季三对他稍微有些印象。

既然被睿王划为异已,可见此人定是谌王的人。

季三上前亮出腰牌:“我乃掌仪司官李多一,陈统领何故拿我?”

陈钊将长柄单锤往肩上一扛,实打实的铁锤到他手里就跟绣花枕头一样,足可见臂力惊人。

“得罪了李大人,我得到消息,有人私闯禁宫,特来缉拿。”

说罢,目光越过季三望向他身后的岳青:“这就是私闯禁宫的大胆狂徒吧?来人啊,还不给我拿下?”

这显然是谌王的部署,想切断他们对睿王的支援。

季三也不跟他废话,护着宁姒和岳青退到回廊,说道:“你带先生先走。”

“好!”

没有片刻犹豫,宁姒拉起岳青,选了个包围最薄弱的地方迅速突围,很快就跑没影儿了。

有一瞬,季三心里像是掉进了一粒沙子。

逃命的时候倒是很听话。

……

岳青看起来清瘦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跑起来速度倒是不慢。用他的话说,背后有狗撵着,喘口气都担心会被追上咬一口,能不玩儿命跑?

镏金池过去是嘉云殿,已经被谌王的人所把控。

谌王行事周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仅派了陈钊来拿人,甚至将镏金池周边宫殿院落都控制起来。生生圈出一块,切断他们与睿王的联系,再逐个击破。

以寡敌众,还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岳青,硬碰硬是下下之策。宁姒且战且退,带着岳青退进嘉云殿旁边的偏殿。

殿门一关,那些人也不硬攻,反而呈包围之势守住偏殿的各个出口。宁姒恍然明白过来,这是要等谌王收拾了睿王,再来收割她们这几个喽啰。

“这下完了。”

宁姒找遍每一个出口,外面都有人把守。这回真成了笼中之鸟,插翅难逃了。

硬冲出去是不可能成功的,她料定,等睿王一完蛋,那些家伙就会不管不顾的冲进来。

宁姒已经在想,如果落到谌王手里,他会不会留自己一条小命。还有,如果这里的历史被改变,对现实世界会不会有影响。

最最重要的是,万一她红颜薄命折在这儿了,会造成怎样的结果?是彻底结束生命,还是身死魂散,又飘到另外某个人身上继续活下去?

十梦不是说她拥有不死不灭的烛阴之心吗?按道理来讲,她应该不会死才对!

很快,宁姒又否定了这种判断。不死不灭,骗小孩儿还差不多,要真是不死不灭,宁三小姐又怎么灰飞湮灭,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没一个是靠得住的,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

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够强大!要是她有以一敌万的本事,还会被困在这儿?

颓然的瘫在圈椅上,宁姒仰头望着花纹繁杂的殿顶无声一叹。

就在她已经接受现实放弃挣扎的时候,一直趴在门上往外瞧的岳青突然唤她:“宁姑娘,你快来看。”

宁姒一动不动:“除非有神兵天降,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看。”

岳青回头冲她点头:“叫你说对了,还真的有神兵天降!”

第104章 硬拼

岳青不像是开玩笑,并且宁姒听到有打斗声从殿外传来。

挤开岳青,宁姒凑到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个红粉轻纱的蒙面仙女旋身游走在众侍卫之间,动作轻盈身姿曼妙,好似蝶儿翩翩起舞。

只是这舞姿中,弥漫着血腥和杀戮。每一个倒地的身影,都是一条逝去的生命。下手干脆利落,一击致命。

和季三教她的一样,不是制敌,都是杀招。

宁姒还发现一个问题:这些人,身已死却不见阴灵。

她拿出金佛吊坠往殿中的地毯上一扔,再回头看,还是不见阴灵凝结。

“哎,宁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岳青跑过去,帮她把吊坠捡回来。

宁姒接过重新收好,什么都没说,拉着岳青冲了出去。

这一次,根本用不着她动手。所有的阻拦者都被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索命仙女牵制,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她。

一路畅通,宁姒直奔正阳殿,却在途中再次被人拦住去路。

只有四个人,奋力一搏并非没有胜算。

宁姒让岳青退后,紧了紧手里的匕首。

这是季三的,那晚经她的手饮过血后,就没还给他。

削铁如泥,是个称手的家伙什。

无人开口,仅目光对视,便可见杀意肆虐。对方二话不说,直接拔刀冲来,宁姒反握匕首,严阵以待。

她不杀人,人就会杀她。季三说过,想活,没错。

目测好双方的距离,待到最合适的时机,宁姒像一头迅捷的猎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而起。

避开刀锋,贴身近战,手起刀落,随即有破肉声响起。

一人应声倒下,背后有刀逼近,宁姒避闪不及,和之前一样伤了后肩。

稳稳站定身形,宁姒嘴角浮起嗜血的冷笑:“还有三个。”

身后不远处,岳青扯着嗓子给她加油助威:“宁姑娘,你放心,只要你还剩一口气,我就能把你救回来。”

宁姒抽了抽嘴角:“你还是闭嘴吧!”

……

宁姒深知,第一个人,其实是死于他自己的大意。

面对她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恐怕没几个人会忌惮。之所以一拥而上,恐怕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擒获或灭口,毕竟这里是谌王包围圈的最外围。

再往前,可就要惊动其他人了。

可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真的有杀人的胆量和一定的实力。

第一回合,宁姒伤点皮肉,胜得侥幸。

接下来,就没那么轻松了。

那人倒在地上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抽搐两下,很快没了动静。他的死给剩下的三个人提了醒,再看向宁姒的目光也少了之前的漫不经心。

宁姒心里发虚,脚就像长了脑子似的,一个劲儿想往后退。要不是理智尚存,恐怕早就撒丫子跑了。

她知道,不能跑。事态紧急,必须马上把岳青带到正阳殿。

她想回到现实世界,所以季三不能败,睿王不能败。

对方也没打算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迅速发动了新一轮进攻。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宁姒冷静对敌,大脑飞速运转,将前世所学的搏击战术和昨晚季三临时教授的技巧结合起来,成效颇为显著。

第二回合,再拿下一人,除了耗费体力,毫发无伤。

救人是岳青的本能。等缠斗的剩余三人转移战场,他赶紧跑去检查倒地的二人,想看看还有没有得救,结果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第三回合,宁姒重伤一人。匕首穿胸,已是起身无力。

她仗着身法奇特,避过攻击未再添新伤,却因对方攻势迅猛,导致匕首脱手。

赤手空拳,宁姒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一味闪避,心里实在憋屈。

这个时候,岳青总算起了点作用,拔出匕首要扔给她。奈何手上没准,匕首经空中运行后直接扎进路旁的艳红花丛。

宁姒欲哭无泪。

怎么办,好想锤死这个蠢货。

此时,宁姒已经体力不支,仅凭意念操纵身体在躲避刀锋,动作和反应都明显慢了许多。

岳青满院子奔走,想找根棍子之类的东西去帮宁姒一把,却苦于无所寻获。

宁姒无语。现在地上有三把刀,他就不能捡把刀冲过来吗?就算伤不了对方,让她得一息喘气再伺机拿把刀当武器也好啊!

然而,就是这一瞬分神,让宁姒险些被刀砍中。惊险避过,还未站定,后续攻势已经到了身前。

宁姒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本能的抬起双臂抵挡。

“宁姑娘!”岳青惊呼。

这一刀下去,这双手怕是保不住了。

……

宁姒清晰的感受到刀锋划破手臂皮肉的痛感。

这一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完蛋了,要成残疾人了。

“啊——”宁姒吓得大叫,失去双臂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死亡恐惧。

“啊!”

又是一声惨叫,却是来自于宁姒的对手。

顾不得探究,宁姒就地一滚,到了安全距离才回头。只见那人胸口中箭,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白绸。

她认得,那是季三的袖箭。尾部有十字纹,很好辨认。

再顺着白绸看过去,另一端竟连着一位蒙面仙女的衣袖。只见她用力一提,水袖便将人卷起,扔进不远处的浅池。

蒙面仙女率先来到宁姒身边,将她扶起:“还好吗?”

“非雁?”这声音和季三一样,太有辨识度,想认不出都难。

面纱外的眉眼弯了弯,将宁姒交给紧随而来的季三和岳青,如仙人一般凌空远去。

“非雁居然这么厉害?”宁姒看着季三,又像在自言自语。

一队禁军冲了进来,带队的是睿王身边的朱进。

朱进过来拉起季三就走:“李大人,请速随我来。”

一行人被带往正阳殿。路上,朱进简明扼要的介绍现在的情况。

“众御医查不出毒源,束手无策。圣上震怒,要严惩殿下,求大人相助。”

和季三所知的历史一样,群臣中毒,各个腹痛难忍。女眷那边倒是无恙,却也笼罩在巨大的恐慌之中。

朝臣和家眷的席位各在一处,菜品也是不同的膳房所出,有此局面并不奇怪。

第105章 查案

到了正阳殿,所有繁文缛节全部省略,岳青表明身份,直接开始诊治。

谌王面色微沉。

想不到那么多人都没拦住姓李的这小子,还叫他把神医岳青给找来了。

脑海中回响起给他毒药的人说的话:“除非神医岳青亲临,否则除了殿下手里的解药,无人可解此毒。”

偏偏,来的人就是岳青。

谌王双手紧握成拳,强压下愤怒和不甘。

谋划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准备,居然还是不能将季霆彻底击垮。经此一事,想必对方日后行事会更加小心谨慎,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谌王开动脑筋,还在想如何不动声色的给睿王加重罪名,殊不知自己的危机已经在悄然酝酿。

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岳青。季三拿着岳青在路上给的药,给宁姒处理伤口。

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岳青身上,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最重的伤在手臂,刀锋入肉,依稀见骨。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射出袖箭卸了那人的力,估计她这双手已经被斩断了。

宫裙宽大的衣袖被鲜血染红,季三索性把两个袖子都扯了去,露出两条纤细白皙的手臂。

伤口疼得钻心,宁姒恨不得直接晕过去,偏偏又晕不过去。她没觉得自己在哭,季三却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小姑娘,倔强的咬着唇。

处理好伤口,季三脱下外袍披在宁姒身上,手不经意掠过她的背,这才注意到她后肩也有伤口。

背上的伤不方便处理,于是只草草的洒了些药暂时止血。

岳青不愧有神医之名,这边刚把伤口处理好,他已经验出众臣所中何毒。

无关之人散去,正阳殿里只剩晋帝、睿王、谌王以及两位亲王。

一为靖王,一为端王,都是在晋帝的治国大业上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

如今两位王爷已不掌实权,但是他们在晋帝心里仍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故此特将二人留下一同处理这桩谋害百官的滔天毒案。

岳青进殿回话:“回皇上,经草民检验,诸位大人所中之毒,乃是北胡特有的一种名叫生石散的毒药。此毒呈粉末状,遇水融合,变成无色透明的胶体,可附着于任何物体表面,难被察觉。”

晋帝端坐殿上,沉声问道:“神医可有解毒之法?”

群臣乃朝堂根本,基石不再,大厦将倾。当务之急不是追查罪魁祸首,而是要救他的满朝文武。

岳青挺直腰板胸有成竹:“圣上放心,此毒短时间内不会致命,一天之内,草民定能配出解药。”

……

中毒的大臣集中安顿在璞央殿,具体如何照料皆由岳青做主,宫中御医尽听其差遣调配。

除谌王外,其余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接下来便是要追查群臣中毒背后的罪魁祸首。

晋帝亲审,两位王爷陪审,审的,是此次寿宴的筹办者——睿王。

睿王长跪殿上,面对晋帝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你说!”晋帝声沉如罄,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黑云压城般磅礴的帝王之威。

睿王牢记季三的叮嘱,绝对不能表现出慌乱。晋帝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就是因为居长的睿王仁德有余,强势不足,治国尚可,却是难守江山。

然江山不在,谈何治国?

这一次,睿王要让晋帝对他有所改观。同时,这也是为自己争取自辩的机会。

他表现得越强势,晋帝反而越欢喜,虽然不见得会表现出来。

李先生说的肯定没错,这一路走来,听先生的就没错过。

睿王首先承认是因为自己监察不当,才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

晋帝不言,静听下文。

睿王接着说:“这毒既然是北胡独有,儿臣怀疑,是否有北胡细作潜藏宫中,趁寿宴时百官齐聚兴风作浪,欲乱我大晋之根本。”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废话。

毒药出自北胡,自然北胡是首要怀疑对象,这么浅显的道理,在场诸位谁会想不到?

然而,睿王特意挑出来说,却是另有用意。

季三一一行礼,适时插话:“圣上,二位王爷,二位殿下,微臣有异议。”

……

谌王疑心大起。

这是唱的哪出?这个李多一,不是季霆的人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拆主子的台?

如此场合,按理说来,一个小小的掌仪司官,根本没资格参与。只因岳青由他带来,这才召他一同入殿。

又因此人器宇不凡,晋帝故此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无来由的亲切。

“说!”

季三直起身来,望着睿王:“睿王殿下刚才说,是北胡细作所为,微臣不敢苟同。皇宫禁地,守卫森严,宫中万众,皆知根底,岂是胡人能轻易混进来的?”

谌王当即表态:“父皇,儿臣担保,宫中绝不可能有北胡细作藏匿。”

没办法,谁叫皇宫守卫以及宫人摸底这两项都是他在负责?此时不表态,岂不是默认自己失职?

谌王此言,正中季三下怀。

季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谌王殿下谨终如始,夙夜匪懈,微臣相信绝不会出此纰漏。”

谌王皱眉。

嗯?居然夸上自己了?只是这夸赞,怎么反而让他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个李多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果然,转折接踵而至。

“只不过,人心难测,利字当头,难保不会有人为北胡细作所收买,或是做了什么交易,由此犯下此案。”

睿王佯装不悦:“你到底想说什么?”

“微臣之意是,或许可以从与北胡利益相关的方向入手,看看谁最可能被收买,或者达成交易。”

季三话音一落,谌王垂在宽袖下的手骤然紧握。

这个李多一,,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季三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上所有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越是表现淡然,谌王就越是不安。

沉寂片刻,季三又说话了:“圣上,微臣早年曾游历四方,对北胡的生石散略知一二。这生石散有一奇特之处,不知能否成为破案的线索。”

主座上,鹰隼般犀利的目光锁定季三,像是要把他剖析看透一样。

“且说来听听。”

第106章 引导

在季三所知的历史中,谌王和北胡达成协定。北胡助他登帝,而在他登帝后,要出兵配合北胡,对燕国形成夹击之势。分散燕国的兵力,助北胡夺取燕国北部十城。

那个时候,燕国和晋国还未结盟。唇亡齿寒,有大卫虎视眈眈,两国也算相安无事。

北胡的境况却不太乐观。

北方本就为荒凉贫瘠之地,作物少收,条件艰难。近年物资极度匮乏,由此滋生北胡五族内乱,互相争夺物资。

到最后,胡部已无物资可抢夺,北胡五族便齐齐将目标转向相邻的燕国。

燕国兵强马壮,想要分一杯羹哪儿那么容易?于是,北胡想出了这招声东击西,先挑起燕晋之争,再伺机而动。

经过一番考量,谌王就成了他们的目标。谌王表现出的对帝位的野心,正好可以加以利用促进合作。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文武百官下毒,赵氏确实是关键,但是想利用生石散达到毒而不杀的目的,就需要对毒量的精确把控,这其中少不了北胡人的参与。

至于北胡人如何进入的皇宫,想来这对负责宫中安全的谌王来说,自然不算难事。

这起案子的前因后果,甚至个中内情,季三都了如指掌。唯一的难题就是,他终究只是听陈铎所述,未曾真正参与过,所以对一些细节还是不太清楚。

不清楚的地方,就需要他自己慢慢摸索。

谌王是季三唯一的突破口,现在只能先想办法打乱他的阵脚,待其乱中出错,再看事态如何发展。

这种感觉也挺憋屈的,明明自己什么都知道,却不能明说,而要拐着弯的引导。

季三学着记忆中陈铎的做派,向晋帝行了个大礼,才开口:“这生石散,因中毒之后,腹中器官会逐渐衰竭,直至坚硬如石,故得此名。”

在场众人闻言,心想装了一肚子石头,那还有命活?可岳神医分明说,众臣性命暂时无碍。

这都是大家自然而然能想到的事,根本不用加以引导。季三留出一瞬空白让众人发散思维,才继续说道:“这生石散可是极其歹毒的毒药,极微小的剂量就能毒死一头强壮的牦牛。但是众位大人只是中毒而未丧命,微臣猜测,下毒者的目的是否并非要取众臣性命。”

……

季三一直在说他猜测他猜测,可他的每一次猜测,都完全猜中。

谌王面色阴沉如灰,心已经开始慌了。

这个李多一,到底是他智谋过人,所以才次次猜中,还是他根本就已经掌握了实质性的证据?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此事事关重大,极度机密,绝不可能被他查到蛛丝马迹。

因为不信任旁人,所以和胡部的接触,都是他亲自前往,生石散也是他亲手从胡人手里接过来的。全程没有外人参与,也就不可能出现泄露。

万事亲为,没有人会怀疑自己。

谌王稍微松了口气,却因为季三的一句话,再次把心绷紧。

“……这生石散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遇热挥发,却又集于热气。举个例子,若是凶手是在膳房下的毒,则只需要将生石散带入膳房,膳房热气蒸腾,毒性挥发,再集于热气。试问,膳房中温度最高的,是什么?”

端坐右位的靖王出声:“那自然是锅了。锅里有菜,毒便会附于菜上,达到下毒的效果。”

一旁端王赞同的点头:“菜肴出锅之后,会移至食房等待上桌,温度渐降,毒也就留在了菜上。”

不用季三多说,自有人来完成接下来的推理。谌王脸色越来越难看,手心已经微微濡湿。

不能再让他们顺着这条线推下去,谌王权衡良久,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道:“膳房里最热的怎么是锅呢,不该是灶吗?”

此话一出,几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谌王自知失言,自此噤声。

晋帝有些疲乏的靠在金龙座椅上,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蜡黄,帝王之威却没有半点消减。犀利的目光在睿王、谌王以及季三身上来回,最后定格在季三身上。

这个人,可真不像一个掌仪司官。

像什么呢?像他年轻的时候。

……

审案还在继续,占据主导的不再是季三,而是两位王爷。

季衡安静的听着,目光直直倾落在季三身上。不过从殿内看过来,他双目无焦距,好像在审视所有人,又像在兀自出神。

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光是坐着都觉得很累。精气神全部用来维持帝王威仪,再想抽一点出来放在别处,已经力不从心。

他的身体是老毛病,病根是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疾。年纪大了,就开始吃不消。

御医来来回回就是两句操劳过度肝肾两亏,吃了数不清的滋补药材也无济于事。人啊,困在药石无灵的绝望中,就想从别处获取希望。

季衡向来不信鬼神,更以天下盛行的灵术为邪门歪道。若非季氏皇族有祖训,不得干扰天机院,估计他早就让天机院消失在晋国国土上了。

什么灵院,简直是误人子弟。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信鬼神不信灵术的帝王,到了黔驴技穷的时候,也会想要从民间盛行的冲喜上来获取生的希望。

他才五十,并不算高龄。他想活久一点,这才大肆操办自己的寿宴。却万万没想到,喜没冲来,倒生了大哀。

他是皇帝,也是殿中两人的父亲。都说知子莫若父,无论哪个国家的帝位承袭,都免不了要经历这样一段腥风血雨。

至高无上的权力之下,没有手足,只有输赢。

他开始反思自己迟迟不立太子到底是对是错。

废长立幼是大忌,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从来没打算悖逆。可是,睿王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不足以担此重任。

所谓虎不争,齿不利,如果连这个位置都争不来,还谈何卫国治国,更别说开疆拓土了。

为了磨炼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不惜把另外两个儿子变成垫脚石。只希望,长子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审到现在,除了季三,最明白的恐怕就是季衡了。谌王倒是知道下毒的真相,但他身在局中,却也只知一不知二。

季衡撑着扶手,让自己的坐姿端正一点,可事实上,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端王说,应该逐查众臣家眷,没有嫌疑就出宫归府,以免引起恐慌。

他点头。

靖王说,应该让人彻查膳房一众。

他点头。

睿王主动请缨调查此事,以将功折罪。

他点头。

谌王提出协助兄长,以尽快侦破此案。

他点头。

季三作为掌仪司官,已经没有他可以做的事了,便施礼告退。这时候,季衡仿佛突然从混沌中挣脱出来,指着他:“你,留下。”

第107章 反常

晋帝命所有人退下,单单留下季三一人。

季三垂首立在殿中,一副不敢直视天颜的惶恐。

季衡是他未曾谋面的祖父,也是晋国史上一位伟大的帝王。他骁勇善战,曾多次御驾亲征打退卫国的侵犯,保卫了国土的完整。

也正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落下旧疾,刚五十冒头就驾鹤西去。

圣意难测,季三猜不出晋帝留下他的用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晋帝居高临下,望着低眉顺眼的年轻人,却似看到一柄凛凛而威的兵刃。

良久,晋帝才开口:“你,是睿王的人。”

季三一愣,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直接拂袍长跪殿中。

晋帝又问:“为何下跪?”

“臣跪君,理应当!”

季三知道,自己这位祖父最讨厌朝臣结党,不过若是这个时候,睿王在朝中还没有自己的势力,那可就真的担不起天下重任。

政权,说是掌握在天子手中,其实分散在百官手里。若无百官拥护辅佐,即使登了帝位,根扎得不够深,也将寸步难行。若有人心生反意,要想改天换日更是轻而易举。

季三避开结党这个问题,同时默认晋帝的说法。

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朕且问你,睿王能否破了此案?”

季三直起身来,抬头迎上晋帝的目光,以表示自己的坚决:“臣以为,睿王殿下知人善用,德才兼备,定能不负圣上期望。”

晋帝忍俊不禁。

知人善用德才兼备和破案有关系吗?这是提醒他,老大除了破案,还能担得起其他大任?

晋帝不确定季三有没有这个意思,反正他听出了这层意思。

“那朕,就等着他的好消息了。”又问:“你从何处寻来岳神医?”

季三想起来,晋帝自患病初时,就派人四处寻访岳神医而不得。若是睿王知晓神医所在,该第一时间请其为晋帝诊治才是。

他赶紧伏地请罪:“微臣昨日访友于归途中偶遇岳神医,因殿下诸事缠身,未及禀告,今日又无诏带人进宫,还请圣上恕罪。”

一番巧言,偷换概念。

晋帝带着几分玩味说道:“如此,倒是天佑我朝了。朕乏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待人出殿,晋帝招手把近侍公公胡裕叫到身前,问:“你对这个掌仪司官,有什么看法?”

胡裕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着,觉得季三像极了晋帝年轻时候。不说骨子里散发的气质,单是那模样,也是极像。

只是这话,可万万不能在皇帝面前说,胡裕便道:“奴婢对其倒是知晓一二。这李大人,原本是睿王殿下府中一谋士,因筹备陛下寿辰之事,才给了个掌仪司官的职。”

谋士?

晋帝望着季三离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

季三回到睿王府,宁姒已经被睿王带回府中。

睿王没有问他晋帝留下他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去禀报。本身就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也就没那个必要。

至于下毒案,季三能做的引导都做了,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查到左徒夫人赵氏身上。

经过岳青这件事,季三决定不再插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宁姒不属于这里,贸然行事极有可能影响事态发展。干脆以静制动,等到万不得已时才出手。

他回房间看宁姒。

睿王叫大夫给她处理了伤口,换了衣裳正在休息。

宁姒是真的累了,睡得很熟,然而季三一到床边她就突然惊醒了。

四目相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姒率先开口:“嘉云殿那些女子,都是俪人坊的人?”

季三点头。这种事情,没必要瞒她。

夺位之争很早就开始了,睿王没有被两个弟弟联手干掉,足以证明他不是饭桶草包。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自然也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季三身上,必然会做一些相应的部署。

俪人坊确实是欢场,可没有人规定,欢场女子只能会搔首弄姿魅惑男人。

“那你……”宁姒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后来,你为什么会放火烧掉俪人坊?”

就现在都已经可以看出,俪人坊是季霆手里最重要的秘密武器,季三烧掉俪人坊,岂不等同于斩了他的左膀右臂?

话音出口那一刻,季三眼中射出凌厉的精光,仿佛要把宁姒大卸八块。宁姒一下就怂了,将头扭向一边就此打住。

季三冰冷的声音夹在渐远的脚步声里:“有人说,我母亲是俪人坊的人。”

……

受了伤,宁姒就成了闲人。

季三整日不见人影。下毒的事还没了,虽然决定了不插手,但全程关注还是有必要的。

宁姒伤在手上,腿脚却没问题,也并不需要日日卧床。实在无聊,就换上男装偷偷去俪人坊找非雁。

好几个姑娘见了她都问伤势如何,她直接用袭胸摸臀来回答,惹得惊呼声一片。

熟门熟路,来到非雁的阁楼。

宁姒终于知道,当初那些狎司为什么追到阁楼就不追了。作为不了解俪人坊内情的‘外人’,是没资格进入这种核心区域的。

到了楼下,宁姒听到悠悠琴音。止了步,等琴声停了才上去。

非雁猜到她会来,桌上备了她爱吃的芙蓉糕。

“谢谢你啦!”宁姒先道了谢,再吃糕点。

非雁知道她说的那日在宫中出手相救的事,随口回了声“客气”。

宁姒看去,见她跪坐在琴架前,正在给琴抹松香。葱玉般白的手左右移动,轻缓规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美得像幅画。

只是今天这幅画,似乎有个阴郁的布景。

宁姒端着糕点上前:“怎么了?心情不好?”

以往来这里,非雁都是笑脸相迎,虽然不见得有多欢喜,但也不像今天这般忧郁。

非雁摇头,刚好把溢出眼眶的泪珠子晃了下来。宁姒被吓到了,随手把糕点一放,赶紧询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非雁抿唇不答,她的丫鬟素儿走进来,搅动珠帘撞得叮当响。

“宁姑娘来了?姑娘,药来了。”

宁姒有些无奈。

怎么穿成男装,还是一眼就被认出来了?看来她的样貌特征太明显,不管怎么乔装打扮都是徒劳。

一扭头,看到素儿放在一旁矮凳上的褐色汤药,还冒着热气。

她问素儿:“姑娘病了?”

素儿摇头。

也不知道她这摇头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没病还是她也不知道。

宁姒正要开口询问,忽听非雁声音响起:“我乏了,先歇着,宁姑娘自便吧!”

第108章 竹签

非雁入内室休息,宁姒小声问素儿:“你家姑娘怎么了?”

素儿还是摇头:“我也不清楚。从前几日开始,突然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我说请大夫来瞧瞧吧,她不让,自个儿去外面瞧大夫。抓了药回来,日日让熬,却没一次见她是喝过的。”

宁姒望向内室:“这是什么毛病?”

吃什么吐什么,熬了药又不喝。看她那样子,恐怕是心病吧!

宁姒轻轻拨弄赤色琴弦,撩起一两个轻微的杂音,又向素儿打听:“你家姑娘好像心情不太好啊,谁惹她了?”

素儿忍不住笑:“在俪人坊,谁敢惹姑娘不开心?至于那些男人,又有谁舍得让她不开心?”

这倒是大实话。

虽说俪人坊有老鸨花娘,但真正做主的其实是非雁。至于其他姑娘们,平日看似不相干,实际上都是归她调配。

至于男人嘛……宁姒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今儿初九,她前两天又见客了?”

“自然是见了。”

素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与她闲话:“逢七见客是早就定下的规矩,不管外面如何闹得天翻地覆,这进了俪人坊,就得照俪人坊的规矩。”

宁姒猜想素儿说的外面闹的天翻地覆,应是指前几日宫里出的岔子。

也是,不管三王夺位闹得多厉害,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酒馆划拳不止,欢场笙箫不息。这一到逢七,该是豪掷千金博佳人一见的时候,就得来俪人坊砸钱。

宁姒端起芙蓉糕在屋里瞎晃,这儿摸一摸,那儿看一看。到了桌案前,拿笔沾墨画了只乌龟给素儿鉴赏,扭头又去檀木书架前翻找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书。

不是琴谱就是诗集,实在无趣。宁姒捧着一本书册随手翻了翻,正打算放回去,突然从书里掉出个东西。

地上铺着软毯,落地无声无息。素儿正在擦花瓶上的灰,没有注意到她。

宁姒捡起来,是一支竹签。签上有字:千里人归夜半迟。

……

宁姒记得这一句。

她来到俪人坊的第一天,花娘在主持逢七择客,当天被非雁选中的便是这支签。

也就是说,当天晚上,非雁见了这位留签的客人。

这就是当天那支签?不过看这墨痕,似乎还很新。

还有,非雁把这签夹在书里做什么?留作纪念?

只有这一支吗?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竹签?

宁姒心下好奇,打算一探究竟。

将书架上的书挨着翻了一遍,收获颇丰。总共十四支竹签,每一支上面都是那一句:千里人归夜半迟。

这是什么?诗?词?还是谜语?

难道是暗号?

宁姒百思不得其解,忽听得素儿惊呼:“哎呀,宁姑娘!”

“嗯?”

素儿走过来把她推开:“这些书都是我家姑娘的珍藏,未经她允许是不能碰的。”

珍藏?

珍藏的是书,还是书里夹着的竹签?

宁姒把书放回书架:“好啦好啦,我不看就是。”

说完,端着尚有余热的汤药走进内室:“我给她送药去,病了怎么能不喝药呢!”

……

睿王审了中丞夫人安氏,刚回到府邸。

安氏交代,她确实是受人指使,才把赵氏推下水,又特意将人带到崇光殿去更衣。

就在晋帝大寿的前一天,她七岁的小儿子在府中无故失踪。床上留了信,让她照着信上交代的做,不然就让她此生再也见不到儿子。

睿王看了信。

信上交代得极其详尽,包括什么时辰动手,在何处落水,带到哪里更衣。

信上字迹一笔一划十分生硬,就像刚学写字的孩童所留,可见是对方故意为之。纸墨都很普通,无从查起。

至于安家小儿子,他去查的时候,小少爷正和一堆丫鬟玩毽子。问了下人,甚至都没人知道小少爷失踪的事,只说大寿前夜确实没听到小少爷闹觉被夫人骂的声音。

可见,安氏的口供是真的。孩子真的失踪过,只是对方行事隐秘,没有惊动不必要的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经查,赵氏落水后更换的衣服上确实有生石散,然而衣服却是赵氏自己从家里带来的。

参加皇家御宴,妆容衣着必然格外讲究。众夫人小姐都带了更换的衣物,以防不小心沾上污渍可以及时更换,不至于在人前出糗。

衣服是赵氏自己挑选,入宫后交于内侍公公统一保管。

睿王从赵氏口中得知,在崇光殿换了衣服后,有宫娥送来芋香糕,说给她压压惊。

当时殿中没有旁人,那宫娥嘴巴抹了蜜似的,对她从容貌到身材一通夸赞。

女人一听好话就容易犯糊涂,那宫娥说芋香糕是她自己做的,邀请赵氏去膳房旁观制作,她想也没想就跟去了,哪里知道会惹出如此大祸。

理清下毒经过,睿王把过程中所有出现过的人都审了一遍。然而带赵氏去膳房的宫女在寿宴还在进行的时候就投了湖,尸体第三天才浮上来。

负责保管替换衣物的小太监也在他查到之前死于非命。躺在床上一刀毙命,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案子侦破陷入僵局。

这几天,谌王一直跟在他身边协助查案。说是协助,睿王更愿意相信他是在打探进度,以便提前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无奈的是,晋帝同意谌王从旁协助,他也不好说什么。

天色渐晚,睿王疲倦的靠在太师椅上,烦躁的揉着眉心。

案子没有新进展,明天汇报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季三也不见踪影,除了他,身边好像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对了,有是有,可是……

“唉!”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

朱进走近了才出声:“殿下……”

嘴巴张合,欲言又止。

睿王抬眼看他,又看到他手上的信:“俪人坊送来的?”

朱进垂首,双手将信奉上:“是。非雁姑娘说,恳请殿下一见。”

睿王把信接过,直盯着信封,仿佛能透过信封看到里面的内容。实际上,他不拆开,也能猜到大概。

信是用特制的蜡封好的,睿王的手停在上面,本要横着把信封撕开,却突然转向,竖着连封带信撕成了两半。

重叠,再撕,再重叠。

一封信,很快成了一堆纸屑。

睿王把纸屑交给朱进:“给她送回去。”

第109章 入阵

宁姒从俪人坊回到睿王府,夜已经深了,却碰到睿王要出门。

她上前见礼:“殿下。”又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宁姒是季三的人,睿王重视季三,连带着对她也十分客气:“京畿府衙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胡人踪迹,我过去看一看。”

睿王上马,正要扬鞭,却见宁姒拦在马前不让,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进提醒她:“宁姑娘!”

“啊?哦!”宁姒赶紧让路。

睿王扯着缰绳让马儿原地踱步,问她:“姑娘找孤有事?”

“啊,是这样……”一语未毕,忽又改口:“没事没事,没什么事。”

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却又如鲠在喉。

睿王问了一下她的伤势,然后携众人策马远去。宁姒站在台阶前,看着那个与季三极为相似的挺拔背影融入夜色,无声一叹。

进府去找季三,人不在。

宁姒现在迫切的想要找到他。有些事不能从睿王那里求证,但是一定要让他知道才行。

问了门阍,说李公子一大早就出门了,一直没有回来。

宁姒想起睿王说的,京畿府衙发现了胡人踪迹,不知道季三会不会在那儿。

她一刻也不能等,骑着马就去了。

夜色朦胧,只有街边檐下随风而动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夜空如一块巨大的幕布遮在头顶,掩了月色,淡了星辉。

宁姒记得京畿府衙的大概方位。街上无人,纵马而去应该用不了多久时间,可她跑了许久,却始终不见目的地。

再往前跑一会儿,宁姒勒马停缰,发现了端倪。

老白涮肉坊。

已经遇到三次了,她才不相信同一条街上能有三家老白涮肉坊。

法阵?

宁姒试着调动灵力,果然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波动。储量不多,但波动明显,以她现在的灵力,至少可以凝出小四的灵体。

不管是攻击还是防御,凝出小四灵体都没什么用。可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明显的灵力波动。

她还以为,这里是个不存在灵力的地方。

……

宁姒闭阖双目,驱使马儿沿街缓缓踱步。她现在灵力不足,体力却充盈,以灵力试阵的做法实在浪费,相比之下,用修灵心法上的精神力来试探,要划算一些。

修灵心法很有用,她很快就感应到位于六个不同方向的灵力源点,想必那就是引动法阵的阵眼所在。

找到阵眼,破阵就简单了。只是她不明白,谁会无聊到设个法阵来困她?

她双手有伤,别说困她,就是杀她都不难,犯得着劳师动众的布阵?所以宁姒肯定,这个阵的目标绝对不是她。

会是睿王吗?睿王先她一步前去京畿府衙,路过这里就一定会进入阵中。不过睿王同行那么多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这么安静的夜,就算是一路踱步,也该听到马蹄声才对。

宁姒刚想到这一点,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斗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立即纵马朝声源处靠近。

过了转角,远远看到一人正在被人围攻。从身形和招数上辨认,是季三。

眼看季三不敌,宁姒便打算过去借助马儿帮季三脱困。然而她离打斗的人群还有丈远时,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

长街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恍如幻觉。

宁姒不禁心下一慌。

不等她从诡异现象中缓过来,又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打斗声。她再次策马赶去,却不敢再贸然接近。

“季三!”她冲着人群大喊。

“走!”

被重重包围的季三迅速给予回应,同时递来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转瞬之后继续全力对敌。

是他没错。

宁姒催着马儿小心翼翼的靠近,生怕眼前的一切再次诡异消失。

她接收到了季三眼神的信号,却读不懂信号所代表的含义。叫她别走,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寓意?

不等宁姒想明白,眼前的一切再次消失。

如此重复了五次,第六次的时候,宁姒听到打斗声已经不再过去了。

另一边,与人缠斗无法脱身的季三没有看到宁姒过来,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道她明白没有,这一次,又要靠她了。

……

宁姒骑着马往打斗声的反方向走。

她发现,只要自己一走近,季三等人就会突然消失,如果她站在稍远的地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对方人多势众,将季三全力压制,季三一直处于下风。可是他身上好像并没有添伤,除了无法脱身,对方似乎并不想取他性命。

不是杀他,那就是牵制他。为何要牵制他,自然是不想他出现在某个地方。

宁姒更换思路,尝试从布阵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她入阵之后,并没有针对她的人出现。或许因为对方并没有计算到她的到来,所以没能提前做出部署。

宁姒猜测,她应该很快就会有麻烦。

法阵的作用是针对阵中的人,按照常规路数,把目标困在阵中,才能起到最好的操控作用。

所以,阵里除了季三、意外闯入的她之外,应该还有第三人——布阵者的目标。

会把季三扯进来,这个目标准是睿王无疑。

只是她现在还不知这法阵的玄妙所在,只怕难以找到睿王下落。即便找到了,破不了这阵,也会任他人摆布。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

宁姒沿着长街一直往前走,再一次路过老白涮肉坊。

也有另外一些重复经过的铺面,但她唯独对这个老白涮肉坊印象深刻。

没有原由,一切全凭直觉指引。

事实证明,在一无所知的境地,直觉也能作为参考条件。

宁姒推开门走进去,店内灯火通明。可她分明记得在街上看时,里面并不见灯火。

条凳倒扣在四方桌上,是打烊的状态。却有一张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周边围着几盘新鲜蔬菜。

背着大门的方向坐着一人,披着宽大的墨色斗篷,让宁姒想起差点取了她小命的阴人。

宁姒放慢呼吸,手使不上劲,却还是握紧了随身携带的匕首。

随大门灌进来的风吹得屋内的烛火剧烈颤动,几近熄灭。

低沉的男声响起,竟莫名觉得悦耳。

“外面风大,进来坐会儿吧!”

第110章 纸人

谌王府。

书房朝南面绘着一幅壁画。色彩斑斓的九女飞天图,明艳生动,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墙上飞出来。

季闵很少来书房。

虽然博览天下群书,骨子里却是个不爱看书的人。他又不是学者,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对他并无多大吸引力。

今夜,他却在书房呆了许久。

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他喝完白玉细嘴壶里最后一口烈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壁画前。

他有几分醉了,差点没找到机关所在。

静夜中响起一声清脆微弱的声响,像是一根针掉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整幅壁画随声凹进一指,再缓缓向右移动,露出一人宽的密道。阴冷的风从密道涌出来,季闵被吹得一激灵,清醒了许多。

踏入密道,壁画复原。

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镶嵌在墙上,以做照明之用。沿着密道往下走,依稀可以听到溅洒的水声。

谁能想到,谌王府的地下居然有一个深潭。

潭水一年四季冰寒彻骨,清澈见底,倒映着墙壁上的夜明珠,仿佛从夜空窃来的漫天星光。

寒潭中央有一处高出水面寸余的石台,不大不小,刚好够一人打坐,以及一条鳄鱼容身。

今天,季闵没有看到那条鳄鱼。有白衣男子盘腿坐在石台上,手拈兰花,不知是睡是醒。

男子的上衣松散的披在身上,露出大片胸膛。肤白胜雪,诡异且病态。

季闵隔着潭水向男子行礼:“先生。”

他与男子相差无几的年纪,贵为皇子,却无比恭敬。

男子睁眼,双瞳竟是诡异的幽蓝之色。

“殿下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声音阴柔,意外的悦耳动听。

“我……”季闵一紧张,打了个酒嗝。

男子重新把眼睛闭上:“殿下是不放心?”

季闵连连否认:“不敢不敢!”

话音落,水声又起。一条鳄鱼从水中冒出头来,缓缓爬到男子面前,慵懒的伏地休息。

这鳄鱼身上的硬甲,竟是冰蓝之色。

冰蓝鳄鱼一出现,洞中温度骤降。季闵打了个寒噤,醉意尽去。

“这儿寒气重,殿下还是回去歇息吧!”

待季闵离去,男子悠悠睁眼,一双蓝瞳盛满轻蔑。

“呵,废物!”

……

宁姒走到桌前,却不落座。

她终于看清楚斗篷下的人,一个年轻男人。模样生得不算出众,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皮肤很白,病态的白。

男人眼睛始终闭着,却能准确的夹起肉片放进锅子,烫到熟而不老的时候捞出来,蘸上佐料送进嘴里。

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宁姒偷偷咽了口唾沫,一拍桌子故作凶狠:“是你在搞鬼?你到底是谁?”

男人继续涮肉:“我还以为你会问些有意义,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一想,宁姒还真觉得自己问了些废话。

“你是个瞎子?”这个应该有意义了吧!

男子倒是配合:“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

“因为被我看到的人,都会倒霉!”

“呵!”宁姒轻蔑一笑,“或许你可以睁眼看看我,看看到底谁会倒霉。”

“你确定?”

“确定!”

男子果然睁眼,看到宁姒的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下方。

对上那双蓝瞳,宁姒的手抖了抖。

“你要杀我?”男子轻描淡写,继续涮肉。

宁姒一脚踩着长凳,一脚踩着桌面,撞翻了脚边一盘青菜:“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可是你办不到。”

“是吗,那就试试看好了。”

宁姒一刀横拉,割破了男人的脖子。

下一刻,宁姒愣住了。

男人的颈下出现了一条口子,却不见血。他继续慢条斯理的涮肉吃,也表现出痛。

奇了,这是个什么怪物?

怪物?

宁姒突然想到什么,迅速调动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

这人身上,好强的灵力波动。而且这种感觉,不是灵士传递出来的灵力感应,更像是……灵器。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利刃划破指尖,瞬间染上鲜红。以灵力催动,再配合掐诀念咒。

宁姒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染血的匕首没入男人胸膛,浪潮般的灵力冲泄而出,将她掀翻在地。

“嘶!”带伤的手摔在地上,疼死了。

爬起来,锅子和一桌菜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朱砂画出来的道道,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样爬满整张桌子。

男人所坐的位置空空如也,宁姒在凳子下捡到一张黄纸裁出来的小人。小人脖子位置有一条细小的口子,是她先前割破的。

怪不得没有流血,也不知道疼。

“纸符术?”

纸符术,她也会一点,但是幻化出来的人只能进行简单的动作,无法像真人一样自如,更不用说对答如流。

归根结底,还是灵力不够。

不知道凭她现在的灵力,能不能施展纸符术。

寒潭中,静心打坐的男子突然睁眼,幽蓝双瞳中有凌冽寒意射出。

“呵,有趣!”

……

纸人一破,店内的灯火逐一熄灭。宁姒用袖子在桌面上一通乱抹,手上也沾满朱砂。

虽然不知道这些道道有什么作用,总之破坏掉就对了。

回到街上,再看这家老白涮肉坊,那些奇怪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她拴在门口的马已经不知去向,只能徒步在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打斗声再次传来。她找了一堆石子放在衣兜里,才朝着声源处奔去。

此时的季三已经体力不支,身上多了几处明显的伤痕。

宁姒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拿出一颗石子往人群中掷去。

石子落地声很快传来,季三往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其他人却像完全没有察觉到石子的出现。

看来她的猜想是对的。

宁姒摸出第二颗石子,不过这一次在掷出去之前,她先涂上自己的血。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精准的落在了一个黑衣人身上。黑衣人的身体随之消失,但只是一闪便又恢复了原样。

石子落地。

季三迅速反应过来,举起手喊道:“扔给我。”

宁姒依言扔过去一颗染血的石子。季三接住之后,就近塞入其中一人的嘴巴,并迫使他咽下去。

纸片飘摇落地,又是一个小人儿。如此重复,终于街上只剩季三一人,其余都成了纸人飘在风中。

第111章 符印

季三身形微晃,宁姒从暗处现身,打算去扶他一把,却是刚走近人又消失不见。

怎么会这样……

忽然变大的风撕扯着她的长发和裙摆,小纸人随风而动,吹落各处,消失不见。

“季三!”宁姒把手拢在嘴边大喊。

声音被风送得很远,同时也有声音乘风而来。

“宁姒!”

是季三的声音。

宁姒拔腿往声源处去,险些被一只从深巷中窜出来的黑猫给绊倒。黑猫受了惊,躲进檐下不见踪迹。

漆黑的深巷吸引了宁姒的注意。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道藏了个什么东西。

“谁?”宁姒站在巷口,手中匕首倒握。

“宁姑娘?”是朱进的声音。

宁姒站在原地,很快有两人从漆黑的巷子中走了出来。

朱进和睿王。

两人手里都握着兵器,刃口铮亮未见血迹,脸上惊恐一览无遗。

睿王上前,道:“宁姑娘,你怎么……”

“站住。”宁姒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布阵人应该已经发现她的存在,得时刻多留一个心眼儿才行。

睿王朱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被她一呵,真就乖乖站住了。

宁姒把已经凝痂的手指伤口挤出血来,迅速往睿王朱进额头上一点,再引动灵力。

没有反应,宁姒这才放心。

“殿下,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他出门的时候,可是带了不少人马,难道都遇害了?

“这地方有古怪,有人要谋害孤。”睿王紧了紧握剑的手,浑身腾起一股戾气,与平日的温和宽厚判若两人。

果然,能从夺位之争中胜出,哪怕没有陈铎,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

刀鞘绑在靴子里,危机暂时解除,宁姒就把匕首插了回去。

一边问:“怎么个古怪法?”

朱进回答:“一些黑衣人凭空出现,把我们的人一一隔开,等我们回去救,他们就连同我们的人一起凭空消失。如此数次,就只剩我和殿下了。”

凭空消失,这倒是和她遇见的情况一样。

睿王继续最开始的问题:“宁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来找季……我来找李公子的。”

宁姒抬手擦汗来掩饰心虚。好险,差点就露馅了。

睿王惊问:“李公子也在这里?”

宁姒点头。

……

宁姒向两人简述了现在的处境。这种情况下,她是行家,自然都听她的指挥。

她叫朱进撕了外袍割成布条,再搓成绳子,将三人的左手拴成一串。

无论如何,他们三个不能再走散了。

接下来是要找到季三。没了打斗声指引,就只能靠喊。但是这一次,传出去的声音犹入石沉大海,不见丝毫回应。

宁姒不禁担心,该不是出事了吧?

“姑娘当心。”

三人沿街往前,行至一家当铺,睿王突然叫住她:“我们曾在这儿遭遇黑衣人,一定要加倍小心。”

“这里?”宁姒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了,这里是她第一次看到季三消失的地方。

“那里。”睿王往街上某一区域一指。巧了,季三也是在那里被纸人围攻。

宁姒明白了,解开左手上的绳子,再借了朱进的刀,朝睿王所指区域缓缓靠近。

夜色朦胧,极大程度影响了视力。宁姒蹲下身来,寻宝一般逐寸往前,每走一步都先用刀尖往地上点一点。

终于,让她发现了玄机所在。

一个直径丈余的圈中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印,只因上方覆着厚厚一层灰尘,掩盖了朱砂的痕迹,加之夜色为掩,让人难以察觉。

不管三七二十一,宁姒用刀在符印上一通乱铲。相比绘制符印,搞破坏就显得容易多了。

宁姒回到二人身边,继续带路,又来到一间古董铺子外,问道:“这里是不是也遇到了?”

二人齐齐点头。

宁姒如法炮制,将画在地上的符印一一破坏。毁了五处,还有一处。

这一次,宁姒已经不用询问睿王,直接就过去了,那是季三最后一次消失的地方。

六处符印,六个阵眼,相同的数量,难道只是巧合?

宁姒猜测,这符印会不会和阵眼有关。

到了地方,果然看到季三躺在地上。

宁姒直接踩着符印把季三扶起来。六个符印空间互通,既然那五个都破了,就剩这最后一个,即使不破,也没地方可转移了。

这就是符印的玄机,却又不限于此。符印未毁时,她发现阵眼的位置有所改变。此时符印尽毁,阵眼随之稳定下来。

朱进过来把人接过:“他怎么了?”

宁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累晕过去了吧!”又拍了拍季三的脸:“喂,醒醒。”

睿王不知从哪儿拿了一粒药丸给季三喂过去。宁姒一个不注意,药丸已经入了嘴。

“喂,你给他吃什么?”宁姒用力拨开睿王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满是戒备的把季三从朱进手里拽了过来。

说到底,只有季三才是她的伙伴,他们可是要一起回现实世界的。

睿王面色微沉,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冲撞他。

朱进解释:“宁姑娘,这是九参丹,有复脉补气之效。”

复脉补气?

宁姒想到前世玩的游戏:“回血的?”

……

这九参丹果然有用,没多久季三就醒了。

宁姒腆着脸对睿王笑嘻嘻:“睿王殿下,我也有点体力不支,您那九参丹也给我一颗呗!”

睿王甩她一记冷眼,扔过来一个袖珍小药瓶。

宁姒飞快服下一粒,一股浓郁的苦味迅速在味蕾间蔓延。丹田处腾起一股暖意,阵阵冲刷着周身筋骨,效果斐然。

鉴定完毕,是个好东西。

宁姒理所当然的收了起来。

季三问她:“下一步怎么办?”

宁姒带头走在前面:“能怎么办,当然是想办法出去了。”

六个符印破了之后,她对阵眼的感应明显弱了。只是即便阵眼源点灵力减弱,她也不敢轻易毁之。

多阵眼的,极有可能是同心阵。如果这是一个同心阵,那么其中一个阵眼被毁,阵法灵力缺失无法维持平衡,其余五个阵眼便会对破阵人群起攻之,她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用。

当务之急,便是确定这是不是同心阵。

宁姒遵循灵力感应,往最近的阵眼走去。由于太过专注,竟未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行人。

季三适时拉了她一把。

朱进惊喜道:“殿下快看,是我们的人。”

说着就要迎上去,宁姒赶紧拦住他。

“等等!”

第112章 梅欢

所有人停下脚步,望着迎面而来的王府侍卫。

着装穿戴统一,很好辨认。只是他们曾在符阵中随黑衣人一同消失,又突然聚集出现在这里,实在很难不让人起疑。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五官明确辨人。

朱进冲着其中一人喊:“肖四。”

肖四没有反应,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睿王。其余侍卫也一样,仿佛除了睿王,其他人都看不见。

季三率先做出反应,护着睿王后退:“保护殿下。”

朱进不死心,又一一叫了其他人的名字,无一人回应。他这才接受现实,举刀护在睿王面前。

季三扫一眼宁姒:“你也到后面去。”

宁姒乖乖和睿王站在一处。她本来也没打算冲锋陷阵。

睿王提剑上前,和季三朱进站在一起:“季家的儿郎不会躲在别人背后苟且偷生,孤要和你们并肩作战。”

季三望着睿王,百感交集。

他是个好皇帝,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民。可万事难全,成就了天下苍生,就注定成不了一个好父亲。

季三想象不出,他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做了怎样的事,才会被这样一个看起来有情有义的人完完全全抹去痕迹。

恍然回神,激斗已经开始。刀剑铮鸣,在静夜中显得突兀且刺耳。

众侍卫得了失心疯一般,无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刀落在身上也不知道疼。宛若一个个提线木偶,不管不顾的一门心思要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

他们的任务,便是刺杀睿王。

刀剑闪烁着凛凛寒光,每一次出击都指向同一个目标——睿王季霆。朱进和季三出手阻拦,断其手脚仍旧无济于事,除非给出致命一击,让其彻底咽气。

“喂,醒醒啊你们!”朱进顾念着同袍之谊,始终下不去杀手,多次险些受伤,幸好季三出手相救。

宁姒在外围看得着急,冲他吼道:“他们失了心智,别再指望能将其唤醒。赶紧速战速决,别害人害己。”

朱进闻言,愤愤咬牙,这才开始不遗余力的出击。眼看倒下的侍卫越来越多,身处战场中的三人都松了口气。却不知在外围,宁姒的心已经揪紧。

……

“居然是个小姑娘,呵呵,真是有趣!”

灯笼下,男人雪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宁姒却被他身上的危险气息震慑,本能的后退两步。

这回不是纸人,是正主。

幽蓝双瞳看穿她的恐惧,有些得意的拆穿:“你在害怕!”

宁姒静默不答,暗中运作明老太爷教授的辨阶之法。眨眼之际,男人身前亮起几处光点,又迅速消退。

三处亮光,也就是说已经开了三窍。并且三窍亮度相当,也就表示第三窍已经开完。

一窍开灵,两窍识灵,三窍通灵。三窍齐开,是高级通灵师。

宁姒要哭了。

老太爷那么厉害,也才是高级识灵士,眼前这位却是高级通灵师,差着整整一阶三级。

宁姒已经不想去计算自己和对方的差距了,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男子上前两步,病态惨白的脸上绽开笑颜,让人毛骨悚然:“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调,怎么听都像是人贩子遇到了落单的小孩儿。

宁姒强装镇定:“你、你怎么不先说你的名字?”

“因为,知道我名字的人都会倒霉。”

宁姒双手掐腰摆出架势给自己壮胆:“哈,是吗?难道你就叫倒霉?”

先前还说看到他眼睛的人会倒霉呢!不过现在……她好像确实要倒霉了。

“我叫梅欢。”

“哈,居然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梅欢没欢,果然是要倒霉。”

梅欢眼中寒意闪烁:“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那我保证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啊,救命!”

宁姒习惯性的逞口舌之快,见梅欢继续靠近,立马脚底抹油往季三那儿跑。

“救命啊救命啊,那那那……那里……”

宁姒喘着粗气回头一指:“咦,人呢?”

“大呼小叫什么?”季三刚结束战斗,还有些微喘。

遍地都是王府侍卫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宁姒胃里翻涌,差点吐出来。

“呕……明明刚才还在的,就在那里。一个蓝眼睛的白皮鬼,他说他叫梅欢。”

蓝眼睛,白皮鬼?

朱进从手刃同袍的内疚中挣脱出来,担心的看着宁姒:“宁姑娘,你是不是太累了?”

……

扫清障碍,继续往阵眼靠近。

宁姒不敢走最前面了。

她紧紧拽着季三的衣袖,眼睛画圈似的扫过前后左右。

这还是季三第一次看到宁姒如此紧张恐慌。

他尝试着去相信她说的蓝眼睛白皮鬼:“大麻烦?”

宁姒不假思索的回答:“天大。”

“你应付不了?”

“差距太大,根本不敢想。”

“那咱们注定出不去了?”

宁姒被问得一愣,仔细一想,道:“这也不一定,事在人为嘛!”

“既然事在人为,那你这么害怕做什么?难道害怕就可以不去做了?”

嗯,有道理!

宁姒挺直腰板,干咳两声:“谁、谁害怕了,我这是谨慎,谨慎懂不懂?”

朱进听着他俩斗嘴,笑笑不说话。

很快,宁姒就找到了第一个阵眼。

是西北方向的一个花盆。拨开土,露出压阵的灵器——一块冰蓝色的硬甲,手触微凉。

宁姒再次向其他三人强调:“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是个灵术高手,大家一定要万分小心。”

又对季三道:“破阵之前,我得先确定这是不是同心阵。”深呼吸之后,才继续说:“一会儿我会把这片硬甲拿出来,如果发现我不对劲,一定赶紧把硬甲放回去。记住,一旦发现不对劲,就得立即让硬甲归位,不然我死定了。还有,你可千万别接手这东西。”

她可没那个本事,扛住其他五个阵眼的灵力攻击。

季三更不行。

“这么危险?”季三皱眉:“那我来吧!”

“得了吧!”

如果别人可以,她当然不会自己来冒这个险。问题就在于,万一真的是同心阵,其他五个阵眼压来时,她还能施展灵术稍微抵抗一下。

只要硬甲归位及时,她顶多受点内伤,不会有性命之虞。换做别人,灵力冲击而来,估计瞬间就得完蛋。

睿王朱进负责警戒,宁姒问季三:“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然而,当她的手即将触碰到硬甲时,季三突然拉住她。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第113章 冒险

宁姒望着被季三拽住的手,突然就笑了。

“你关心我啊?你怕我有事?”

季三就把她的手甩开:“我只是担心你死了没人破阵。”

破阵二字加上重音,表示这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宁姒被他窘迫的样子逗乐了:“放心吧,只要你动作够快,我没那么容易挂的。”又拍了拍季三的肩膀:“反应快一点哦!”

话音未落,那片冰蓝硬甲已经被她握在掌心。

几乎同时,狂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似有千钧之力从不同的五个方向涌来,一齐涌进宁姒的身体。

遭到反噬,宁姒重重跪地。喉头涌动,满嘴腥甜,猛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她想得太简单了。这么大一个法阵,供其运转的灵力何其充盈,岂是她这个初级开灵士可以扛住的?

“宁姑娘!”朱进急得叫出声来。

季三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即做出反应。在宁姒的手背上用力一拍,五指张开,硬甲随即落入花盆。

一息间,狂风骤定。

睿王震惊不已。

这就是灵术?这股力量,太震撼了。

季三把宁姒搀起来:“你怎么样?”

宁姒胡乱抹去嘴边的血迹,吐出和血的口水:“还真是同心阵,这下麻、麻烦了!”

蹲下身,宁姒望着那片硬甲出神。

太奇怪了。

刚才那股磅礴的灵力差点将她碾成肉泥,可是就在她支撑不住的时候,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暖流,瞬间流经全身。

暖流过处,仿佛脱胎换骨,坚不可摧,这才顶住那股可怕的重压。可是硬甲归位,反噬之力撤去,那股暖意也随之消失了。

宁姒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心口。

是因为这个吗?

十梦说的,烛阴之心。

……

梅欢立于一楼阁的翘角飞檐,眼里装进宁姒四人的身影。

没想到她居然能扛住法阵的反噬,实在是匪夷所思。照他判断,说这个小姑娘是开灵士都有些勉强,绝对不可能有能力与法阵相抗。

法阵遭到破坏的那一刻,他并未感觉到其他灵力波动,应该不会存在另有他人出手相助的可能。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扛住的?

是身上带着某种护主灵器吗?

梅欢想不明白。

再看看,这小姑娘还能不能给他别的‘惊喜’。

……

同心阵,众多阵眼作用于一处,同心同力,故得此名。要想从阵眼入手破同心阵,需要在同一时间移除所有压阵灵器。

若不能同时,那最先动手的人就会在顷刻间受到法阵反噬。

就是她刚才那样。

“同一时间?”季三面色难看。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们现在拢共只有四人,可宁姒刚才说了,这里有六个阵眼,并且位于完全不同的六个方向。

朱进身上有信号弹。如果人手充足,做到所谓的同时倒是不难,可是现在,他们去哪儿再找两个人来负责剩下的两个阵眼?

宁姒从衣袖里拿出两个纸人:“没办法,现在只能冒险一试了。”

也不知道灵力够不够。

宁姒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飞檐。

不知道那个叫梅欢的会不会出手。

她不明白,如果梅欢的目标是睿王,那他现在完全可以动手。以一个高级通灵师的实力,对付他们几个还不是易如反掌?

可他为何至今都按兵不动?想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宁姒没时间把这个问题想透彻。

法阵反噬时,虽然让她受了点伤,但也意外残留了一些灵力在她身体里。

她从来不知道遭到反噬后还会有这样的‘后遗症’。

就好像摔一跤后在地上捡到个宝。相比这个宝,摔的这一跤简直不值一提。

现在,体内的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这就是最好的破阵时机。再拖下去,等灵力逐渐消耗殆尽,就是想拼一把也没资本了。

宁姒让朱进留在这里,并迅速找到第二个阵眼,留下睿王。

还剩四个阵眼,还剩两个人。

到第三个阵眼,宁姒将一个纸人幻化成季三的模样。

这次压阵的硬甲藏在一盏灯笼里。宁姒让‘季三’站在灯笼下,再撕下裙摆扯成布条,一端系在灯笼罩上,一端拴在‘季三’手上。

显然,她是想操控这个假季三,来毁掉阵眼。

季三开始担心:“隔着这么远,你可以吗?”

其实他最担心的,是宁姒说的藏在阵中的灵术高手。

既然是高手,想必这纸符术瞒不过他的眼睛。只要他想破坏,自是轻而易举。

宁姒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她就是在赌,赌梅欢不会来破坏。

她笑着将机关弄好,再前往下一个阵眼。

“你不是说了嘛,事在人为。成与不成,看天意吧!”

……

第四个阵眼交给季三,第五个阵眼又是纸人,最后一个阵眼由宁姒驻守。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严阵以待,时刻注意着头顶的夜空。

宁姒深吸一口气,打开信号弹的盖子。

梅欢出现了。

他扔出来两个纸人:“你的纸符术可不太精湛。”

宁姒攥紧拳头强作镇定,拿火折子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着。

梅欢把一切看在眼里:“只要你点燃引线,发射信号,他们都将会因为你的错误决断而丧命。你应该清楚,他们三个,没有人能扛得住法阵的反噬之力。”

宁姒吹燃火折子:“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不是正合你意?”

“我的目标很明确,是你们自己要掺和进来。”

“那么,只要让你得偿所愿,你会撤阵放了我们?”

梅欢顿了顿,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最后他摇头:“不会。”

宁姒把火折子凑近信号弹的引线:“那我就更要这么做了。横竖都是死,说不定四个人共同分担法阵的反噬之力,命硬的还能活下一个。”

梅欢脸上的笑容逐渐凝结:“你不怕死?”

“怕啊!”宁姒回答的理直气壮,“就是因为怕死,所以才要努力的活下去。”

颤动的火苗点燃引线,一簇明亮的焰火划破空气激起尖锐的哨音。

眨眼间,焰火在夜空炸开。宁姒将燃着的火折子扔向梅欢,手伸向压阵的硬甲的同时,催动灵力对纸人发出命令。

火花星星点点,映出银河星辉。

第114章 怀孕

夜凉如水,不远处传来鸡啼。

季三等人赶到约定的地方,却不见宁姒。

朱进问:“李公子,这阵是破了吗?”

季三极目搜寻宁姒的身影:“应该是。”

身处阵中,万籁俱寂,万物如灭。而此时,鸡鸣犬吠,还有隐约人声可闻,应是已经破阵。

他们成功了,可是宁姒呢?

睿王上前问季三:“李公子,孤这就回府调派人手,全力寻找宁姑娘。”

“多谢殿下!”

朱进护送睿王回府,季三独自往第六个阵眼所在的方向跑去。

他并不知道最后一个阵眼位于何处,只听宁姒说起过大概方位。

一路找过去,终于看到拄着木棍一瘸一拐走来的宁姒。

不安的心终于落地。

宁姒看到他,挥着手招呼:“这里这里。”

季三板着脸走过去:“怎么回事?”

宁姒扔了木棍,主动攀住他的手臂:“那个蓝眼睛白皮鬼又出现了,他骗我说破了我的纸符术,劝我放弃破阵。”

季三盯着她的瘸腿,从眼睛里蹦出三个字:然后呢?

宁姒得意道:“我识破了他的骗局,他恼羞成怒,就跟我打起来啦!我成功打跑了他,但也受了一点轻伤。”

说完叹了口气:“唉,终究是弱了一点。”

一点?

季三对她的话充满怀疑。

她当时可不是这样形容的她和那个白皮鬼的差距。

宁姒目光躲闪,心虚的干笑两声。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破阵之后她太激动,一不小心踩滑跌进沟里,然后摔瘸了腿。

不过这又不能怪她,谁叫最后一个压阵的硬甲旁边有条沟。

季三没有追根究底。

他明白,有时候小姑娘也是要面子的。不管怎么样,阵已经破了,人也没事,就让她得意一会儿好了。

脚踝疼得厉害,没走多远,宁姒额头就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停下来,将汗水擦去,看一眼季三,又认命的继续咬牙往前走。

算了,指望他背,还不如靠自己,免得碰一鼻子灰,尴尬得很。

季三接收到她的怨念,寻思照这个速度,恐怕走到天亮都到不了王府。

做出决定,季三当即将宁姒的手甩开,然后走到她面前弯下腰。

宁姒一愣,自觉爬上去,两手环过季三的脖子紧紧扣住。

“你猜,我怎么确定的白皮鬼没有破坏我的纸人。”

“不想猜。”季三兴致缺缺。

天快亮了,街上的人将会逐渐多起来,看到他俩这样成何体统?他是男人,倒没什么,可她一个小姑娘……

还是看看能不能遇到车行,赁一辆马车。

……

最终,没有找到车的季三只能把宁姒背回王府。

中途遇到来接应的王府侍卫。由于离得不远,一个个是靠两条腿跑过来的,连匹马都没有。

宁姒在季三背上睡着了,直到被放到床上才醒过来。一睁眼,看到岳青正笑嘻嘻的望着她。

“宁姑娘!”岳青朝她拱手,“我来帮姑娘看看脚。”

“哦,有劳!”

宁姒心不在焉的应声,脑袋探出帐帘,只看到季三扬长而去的背影。

岳青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笑容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内容。

“殿下叫李公子过去,有要事相商。”

“哦!”

宁姒脱掉鞋袜,露出红肿的脚踝。直到岳青施针时把她扎疼了,才真正注意到他。

“咦,你不是在宫里给皇上治病吗?”

岳青在一天之内就配置出了生石散的解药,解了文武百官的毒。晋帝却没有放他离开,而是留在宫里替自己诊病。

岳青叹气:“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言下之意,他也无能为力。

宁姒没有再问,安安静静的等岳青给自己施针上药包扎。

“轻微扭伤,不日即可痊愈。”

“多谢!”

岳青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拿出两个给她:“之前姑娘受的刀伤,用我秘制金疮药,能好得快一些。”又拿起另一个:“这是玉肌膏,有去疤平痕之效。”

宁姒看他这样子,似乎准备离开,便问:“先生这是要走了吗?”

岳青点头,慷慨激昂的说了一堆他的志向是广济天下,而非为皇族服务云云。

宁姒知道他误会了。她并不是想留下他为皇族效力,而是季三说过,要证明谌王与下毒案有关,还需要岳青相助。

……

宁姒充分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总算让岳青同意再留七日。

脚踝上了药,就不那么疼了。她叫人找了根粗棍子当拐,步履维艰的去找季三。

昨晚莫名奇妙入阵,经历一番凶险,倒叫她把正事给忘了。

她在前院找到季三,季三说要去俪人坊。

宁姒厚着脸皮要跟去,季三拗不过她,只能叫人把马换成马车。

一上车,季三就问:“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现在说。”

宁姒哟呵一声,心想这人脑瓜子转得挺快的。

终于可以说了,宁姒却说不出口了。反正到俪人坊还有些距离,季三也不催她,静等她的发言。

措了半天辞,宁姒总算开口:“我昨天,去过俪人坊来着。”

“嗯。”那又如何?

“我看到非雁,她心情不太好,而且,她抓了药,叫素儿熬了,却不喝。”

宁姒冲他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季三脸色一阴。

这人不是摔到脚吗,怎么把脑子也摔坏了?非雁心情不好,熬了药却不喝,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宁姒气得直拍大腿:“你怎么还不明白啊?”

季三直接扭过头不看她。

难道他应该明白吗?

宁姒气得挠墙,终于说出重点:“非雁她……怀孕了。”

“怀孕?”

季三惊呼,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的猜想,终于明白宁姒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却又难以启齿。

宁姒郑重点头。

“而且,朱进昨晚给她送去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信。”

季三皱眉。

一把?

宁姒解释:“一把碎纸。看样子,是一封撕碎的信。”

季三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几个月了?我怎么……”

完全看不出来身怀有孕!

宁姒摇头:“不清楚。不过,如果让岳青给她把一次脉,应该就能确定了吧!”

第115章 推论

季三说起他放火烧俪人坊的前因后果。

那是在遇到宁姒的前一年,晋国大理寺卿李安被人屠杀灭门。他奉命查案,最后揪出凶手,乃是右相潘裕。

潘裕是三朝元老,太祖主政时就已经官拜一品。

他的独孙罔顾法纪,欺男霸女横行无忌,身上背了数十条人命。李安要拿他归案,他负隅顽抗,最后被李安手刃马下。

痛失独孙,老相爷由此对李安怀恨在心,多次于圣前弹劾。

后来相爷之子又因悲痛过度撒手人寰,潘家彻底断了香火。老相爷怒火难消,一时行将踏错,雇凶杀人。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潘裕被抓,季三奉旨抄家,于精密机关中寻得一封信函。

此信纸张已黄,可见年代久远。季三一时好奇,取信一观,万万没想到这封信会和他的身世有关。

马车避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缓缓向前,一切嘈杂之音皆被挡在车外。

宁姒好奇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季三望着窗外,目光定格于天际初升的红日。

“信是我母亲写的,让潘相把我交给我父亲,让我认祖归宗。”

“然后呢?”

“然后,我去牢里见了潘相。可是,不管我怎么威逼利诱,他什么都不肯说。最后,我扬言要掘了他儿孙的坟墓让他们暴尸荒野,他才说,让我去找俪人坊的老鸨花娘。”

“俪人坊是皇家情报中心,我何其熟悉,当然知道那里的老鸨不叫花娘。可是,就在我离开大牢之后,潘相撞墙自尽了。”

宁姒插话:“他说的是真的。如果是因为李家灭门案,那他早就该畏罪自杀了。这个时候自尽,肯定是因为泄露了不该泄露的秘密。”

季三看她一眼,继续往下说:“我动用所有的关系,才查到在我出生之前,俪人坊的老鸨确实叫花娘。然而,后面不管我怎么查,也查不到这个花娘的消息,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

“再然后,我父亲开始明里暗里的阻挠,甚至不惜将我禁足府中。直到后来,焱铁令失踪,他才把我放出来。我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放火烧了俪人坊。”

季三看着逐渐褪去红色变得耀眼炙热的太阳,陷入回忆。

“那把火,烧得热烈极了。”

马车停步,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公子,俪人坊到了。”

……

季三是去俪人坊传达任务。

这本该是宁姒的活儿,只因她受了伤,故此亲自跑一趟。

一进俪人坊,他就发现了好几道不同寻常的目光。

看来,谌王的手已经伸到这里来了。

季三扶着宁姒上到二楼雅座。一些客人看到他出门逛花楼还带着女眷,纷纷低头嘲笑。

穿青布短衫的细伢子来奉茶,季三大方的往茶盘上扔了一锭白花花的银两。

细伢子领了赏钱千恩万谢,知趣的迅速退下,免得打扰客人凭栏观舞。

夹着空茶盘一路小跑,进了后院把银子扔进一盆玉兰花土里。不一会儿,有姑娘甩着手帕过来指挥狎司,把几盆花搬到空地晒晒太阳。

连同那盆藏着银子的玉兰花一起。

狎司搬了花,跑到前楼去听曲,撞到老鸨花娘,被揪着耳朵狠狠骂了一顿。

花娘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回到后院,前往独立的小楼。在楼下遇到素儿,问:“姑娘起来吗?”

“起了,妈妈上去吧!”

到了楼上,花娘躲在纱帐后看到楼下鬼鬼祟祟的几人离开,才从袖子里掏出银子交给非雁。

非雁把银子扔进香炉,花娘递来镊子。

说是银子,其实是石膏裹了锡箔。锡箔遇热融化,待石膏被烤热,用镊子夹出来,拿东西轻轻一敲,露出里面的特制的字条。

非雁看后,把字条扔进香炉焚了。

“吩咐下去,全城寻找胡人。叫大家细心些,敢来溟海城,必定藏得极深。”

“是!”

花娘点头欲走,忽然看到案头上的汤药。

“姑娘身子不适吗?”

非雁也看向那碗汤药,抿唇道:“没有。给我带去倒了吧!”

……

季三看了一会儿舞就走了。

俪人坊里‘眼睛’太多,进了马车,宁姒才敢跟他继续来时的话题。

“我在非雁珍藏的书里找到很多竹签,上面写着千里人归夜半迟。”

“千里人归夜半迟?”

季三重复一遍,感觉有些耳熟,一想,是非雁选中接见客人的名签。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有些人因为身份地位各种原因,不会在名签上写真名,留诗留词的都很正常。

不过,能让非雁珍藏起来,这就有些奇怪了。

宁姒提示他:“这是一个字谜。”

字谜?

季三恍然:“季。”

千里人归夜半迟,千人为禾,夜半是子时,禾加子,为季。

“所以,这个千里人归夜半迟,就是他?”

宁姒点头:“我觉得应该是。”

季三却摇头。

并不是他不相信,而是困扰他近二十年的疑惑即将被解开,他一时有几分惶恐不安。

如果,非雁和那位,有那样的关系。如果,非雁现在怀的孩子的月分正好符合几个月后出生的他。

会是这样吗……他不敢妄下结论。

宁姒叹气道:“要不,我们找个机会,让岳青给非雁把把脉,再确定一下。”

季三声线微颤:“……好!”

宁姒撑着头望着窗外:“咱们得抓紧时间,万一非雁想不开吃了药,那就坏菜了。”

思绪倒流,回到昨天给非雁送药进内室的时候。

非雁接过药,半天都不喝。宁姒以为她是怕苦,还特意去外面给她拿了一块芙蓉糕。

然后非雁就开始喝,那表情,好像喝的不是治病的药,而是要命的药。

还没喝到一半,她突然把碗一摔,开始扣喉咙,将咽下去的药全部呕了出来。

“不行,我不可以这样,我做不到……”

非雁情绪崩溃,伏在床上失声痛哭。经宁姒再三追问,她才说出自己怀孕的事。

只是关于孩子父亲,她绝口不提。至于后面的结论,则是宁姒从那些竹签和朱进送来的碎信推敲出来的。

她想过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可惜被非雁扔进香炉烧了。

第116章母亲

如果,非雁真的是季三的母亲,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睿王是皇室嫡出长子,只要他表现得再出色一些,获得老晋帝的肯定,承袭帝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时候,他将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娶一个欢场女子?

他肯,皇家宗族也不肯。

宁姒想起那封撕碎的信。恐怕,他也并不愿意。

于睿王而言,非雁不过是他的一柄利刃。利刃能杀敌,也能伤己。

没有人会对一件兵刃付诸真心。

可惜非雁姑娘痴心错付,如今还珠胎暗结。

睿王肯定要求她打掉孩子,可她舍不得。

细想之后,宁姒倒是不担心非雁会打掉孩子,就像那晚她笃定梅欢一定没有破坏她的纸符术一样。

呆得越久,她就愈发确定这里笼罩着一股神奇力量。也许过程会有细微出入,但最后都将走向与历史重合的结果。

所以,睿王一定不会死在阵中。同理,季三也一定可以平安降生。

眼下让人费解的是,就算季三的母亲是欢场女子,也不至于被抹去得如此彻底啊!

虽说母亲的出身会影响到孩子的地位,但身在皇家,所有的恩宠不都是皇帝给的吗?只要季霆重视这个孩子不就好了?

而且,一国之君,让一个女人改头换面拥有新的身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宁姒并不认为季霆不重视季三,不然也不会派他负责追回焱铁令。

可又为什么,偏偏在季三母亲的事上……

“宁姑娘!”

敲门声把宁姒的思绪拉回现实,一抬头就看到岳青站在门口冲她笑。

这个神医,还真是很亲民。

她想象中的神医,应该是仙风道骨惜字如金的高冷范儿。事实证明,凡事不能想当然。

“先生请进。”

宁姒招呼着,起身奉上热茶。

两人寒暄一阵,宁姒将话题拉到正事上:“李公子那边的事,先生都安排妥了吗?”

“遇到点麻烦,不过好在不负所托。”

“那就好。那先生可知道我今天请您来,所为何事?”

岳青抻了抻衣袖:“不知,公子只说姑娘有事找我。”

宁姒听他说着,目光落到他身后。岳青回头,就看到季三站在门外。

“走吧!”

岳青不明所以,宁姒也不解释,拉了他就走,路上才告知所托之事。

三人乘马车来到一家茶楼,径自上了二楼雅间。

宁姒领着岳青进入当中一间,季三则去了隔壁。

……

非雁提前半个时辰到了茶楼。

俪人坊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不管是谌王的眼线,还是睿王新增的暗卫。

宁姒邀约,正好给了她离开那个牢笼的由头,索性早早出来透气。

茶水换第三次,宁姒才出现。

“这位是岳神医。这位是非雁姑娘。”

互相引见后各自落座。

直入正题。非雁将手放在软枕上让岳青把脉。

岳青频频皱眉,宁姒不由得担心是不是腹中胎儿有什么问题。

终于,岳青示意非雁收手,自己将小软枕放入随身携带的箱子里。

“姑娘房中可常燃熏香?”

非雁看一眼宁姒,回答:“是。”

“何香?”

非雁不解,但还是照实回答:“那香是一位友人所赠,据说叫千步香,常熏筋骨,可避虫害。”

宁姒一看她那表情,就猜到这千步香定是睿王所赠。

忙问岳青:“这香怎么了?”

清新淡雅不浓腻,很好闻啊!

岳青敲着桌面,道:“是了,千步香确有驱虫之效。然而姑娘可知,为何此香能驱虫?”

非雁摇头。

宁姒不耐烦了:“卖什么关子,赶紧说。”

岳青解释:“此香的主要成分是杏香,杏香微毒,故能驱虫。但杏香味苦,需要香料调剂,这千步香,用来调味的辅料乃是麝香。”

非雁的脸瞬间一片惨白。

她虽不太懂香,却也知道杏香驱虫,麝香抗孕。

……

睿王派人盯着俪人坊,最主要是盯着非雁。

一直不见消息反馈。

她还没有将孩子拿掉。

他季霆,绝对不能让一个欢场女人生下自己的血脉。

对非雁,他是动了心的。

可是感情这东西,说强大也强大,说脆弱也脆弱。强大到他可以不顾身份之逾和非雁相恋,脆弱到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由她来给自己延续后代。

此时,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皆为王妃所生。

他的王妃温玉,是南陵侯府的嫡出小姐。人如其名,温香软玉,温婉大气,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

南陵侯府在朝中已经不得势,并不能为他夺位助力。可是,到底是高门大户,名头拿出来就是烫金的脸面。

在案前呆坐许久,睿王终于拿起笔,写下书信一封,打算叫人给非雁送去。

朱进叩门而入:“殿下,非雁姑娘……”

睿王抬起头:“怎么?”

“非雁姑娘求见。”

求见?

“她在哪儿?”

“她说,会在陆园清秋池等候殿下。殿下若不肯赴约,便……便亲自上门求见。”

“呵!”居然会威胁人了。

果然,猎鹰就是猎鹰,哪怕养在笼子里,也成不了金丝雀。

……

非雁离开茶楼后,季三从隔壁雅间过来。

三人对坐,炉子里的水顶开盖子,咕噜咕噜往外冒。

宁姒听得心烦,一杯水把火浇灭了。

季三第三次问岳青:“确定是五个月?”

岳青有些不耐烦了:“公子若是信不过我,可再找人诊断。”

宁姒瞪了他一眼。岳青假装没看到,翻了个白眼。

宁姒抽了抽嘴角,暗自腹诽这男人的彬彬有礼敢情都是装出来,瞧这白眼翻得多熟练。

季三呆坐着,一动不动仿若入定。宁姒让岳青先去楼下车上等着,才开口:“那什么,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吧……”

可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当儿子的怎么也不该嫌弃母亲的出身呀!

道理宁姒都懂,却说不出口。

对他来说,就算母亲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好接受一点吧,毕竟……唉!

季三抬眼看她,微微摇头。

“你看得出她现在怀孕五个月吗?”

宁姒一愣:“岳神医诊断的,应该不会有错吧!”

季三点头:“那就是了。”

他点头那一刻,宁姒隐约看到他眼中有晶莹闪烁,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没事吧?”

该不会要哭了吧?如果他哭起来,她要不要去安慰一下呢?

季三双手掩面,声音微颤:“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第117章 离开

陆园是睿王为了非雁在城东置办的一处别院。房契地契都在她妆台下的抽屉里,可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没资格要那处宅子。金屋藏娇,而她并不是睿王要藏的娇。

她是他藏在袖中的利刃,俪人坊才是她的鞘。

除此之外,再无归处。

今天是她第一次来陆园。池水相依,廊若游龙,清幽静谧,是她喜欢的风格。

她在前院亭子下等着睿王,过了垂花门就能看到。

睿王就站在垂花门后,脑海中演练着一会儿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坚决,让她一定拿掉这个孩子。

这是知道她身怀有孕后,他第一次见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他第一时间就表示孩子不能留,然后一直避着不见。

说起来,他对她是很残忍,同时又有几分不忍。

就在这矛盾中,睿王穿过垂花门。非雁看到他,第一次没有去迎,而是等在原地。

睿王过去,带着冷笑道:“厉害了,那么一大摊子事儿我都能扔下,专程过来见你。”

非雁品着他这话,笑了。

还是自称我。

睿王在她面前,从不称孤。他说,孤有不好的意思,他不喜欢。

“以后,不要再叫人送千步香过来了,我不会再用了。”

睿王微怔,垂眸道:“好!”

非雁递给他一张字条:“胡人落脚处已经有结果了,地址在这里。”

“御史大夫的事已经交给汐月负责,那丫头很机灵,可堪大任。”

睿王不说话。

她这是什么意思?

“谌王的手伸得很长,影响了姐妹们做事。花娘建议切了,具体如何处理,你来定夺。”

最后,非雁定定的望着他,眸中有波光潋滟。

睿王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把所有事务做好交接,甚至选好接班人。

他的猎鹰,想飞了。

然后就听到非雁温柔却坚决的声音:“我要走了。”

明明已经有所预料,却在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个决定时,睿王的心还是猛的一颤。

“去哪儿?”他问,生硬而不带情绪。

非雁深吸一口气:“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

“是离开这里,还是离开我?”睿王明知故问。

非雁直言:“离开你!”

如果在睿王和孩子之间做选择,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一直以来,只知道千步香能驱虫,却没想到此香还能避孕。

怪不得,当他得知她怀有身孕那一刻,会那么震惊。

这也恰巧证明,这个孩子有多么来之不易。

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腹中孕育而生,那么倔强那么努力。所以,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孩子。

睿王的目光移到她的小腹上。

衣裳很宽松,完全看不出来身怀有孕。可他相信,只要环腰一抱,就能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

他已经很久没抱她了。

睿王大步走出凉亭,双脚有些僵硬。

“把俪人坊的事给我处理好!”

……

从垂花门到大门,睿王走得很慢。

就像戏台上演的矫情桥段,他总希望非雁会追出来,抱着他的腰说她舍不得,说她不想走。

迈出大门,看门的老苍头从里将门关上。

今天阳光格外耀眼,刺得眼睛生疼,溢泪。

马就拴在门前石墩子上,睿王忘了牵走,步行走上长街。朱进从暗处出来,牵上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溟海城一如既往的热闹,今天睿王却觉得有一点不同。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小孩子。大的疯跑玩闹,小的嘤嘤啼哭;男孩儿顽皮捣蛋,女孩儿可爱娇俏。

好像小孩子们约定好了一起上街,并且连成串的从他眼前经过。连带着,街摊上卖拨浪鼓的,走街串巷吆喝卖糖葫芦的,也跟着多了起来。

不知不觉,就这样从陆园走回了王府。

王府里闹哄哄的,原来是他的长子季垣爬到树上取纸鸢,不小心摔下来,又砸到了在地面等候的弟弟季耀。

三女季念尚在襁褓,也哭个不停。奶娘怎么也哄不好,只能交给王妃。

哭声震天,聒噪混乱,睿王站在廊下,光是远远看着都觉得焦头烂额,王妃却始终温柔平和。哄好了女儿交给奶娘,又去哄两个大哭的儿子。

他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王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或许,他真的太自私了。

或许,他可以不这么自私的。

……

俪人坊的主权交给了汐月。

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又遇人不淑,故此误入风尘。

汐月跟非雁一直不太对付。她能力很强,心气儿也就高了,总觉得自己不比非雁差,也就容不得人在自己头上发号施令。

命令传达下来时,却听花娘说,是非雁在殿下面前举荐了她。

非雁离开俪人坊的时候,除了花娘,谁都没知会。汐月凭着自己的敏锐直觉和精准预判,在后门洞子下等着。

看到她,非雁微怔。

汐月望着素儿手里的小包袱,笑道:“就这么点儿东西?”

“还有这个。”非雁斜瞟自己身后。

她身后,背着她的琴。

汐月过来,就跟她说了一句保重,也只是为了说这一句保重。

非雁就这样离开了俪人坊,带着她的琴,带着素儿。

俪人坊逢七择客的规矩还在继续。后来大家砸重金博的,是汐月姑娘的惊鸿舞。

宁姒和季三旁观了这一切,站在城门楼上目送非雁乘坐的马车离开。

季三的声音散在风里:“如果,能到这里就结束,那该有多好。”

宁姒看看他,转向身后繁华的溟海城,无声一叹。

不可能就此结束的。

一个携带个皇家血脉出逃的女人,也没必要被抹去所有痕迹。如果故事到此结束,凭日后季三的实力,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最重要的是,非雁为什么会把季三托给潘裕潘相爷?

明明知道结局的悲惨,却还是不得不沿着既定的结局走下去。对于季三来说,这才是命运最残忍的安排。

她也想过,叫季三出手干预事态的发展。或许他从中一搅和,故事真的能到这里结束,至少让非雁的故事到这里结束。

可是,她不确定是否能抵抗笼罩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将历史更改。很有可能像之前那样,不管出了多少偏差,最后都会回归正轨。

第118章 收网

谌王这两天烦得很。

胡人那边传来消息,说好像被人盯上了,想要谌王派人接应送他们出城。

既然有可能已经被人盯上,谌王当然会选择明哲保身。就算他们全面倾覆,也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可是,什么都不做,就真的能保全自己吗?胡人与他本就是合作关系,全凭利益维系。如果他们被擒,一定会出卖自己。

他重新分析眼下的局势。

之前和胡人合作,在寿宴上给文武百官下毒,一来可以打压老大,二来自己拿出解药力挽狂澜,定能获得父皇赞许。

一句话,踩他捧己。

可是现在,计划失败,胡人一众面临暴露,自己有可能被出卖。待破了这案子,老大立了大功,他反而成了被踩的对象。

不行,事情一定不可以照这样发展。若是胡人交代出他们入宫下毒的细节,而他又负责皇宫安全统筹,别的不说,失职之罪肯定难逃。

不过,他为什么要让老大破案立功?

围魏救赵,给别人添堵,也就是给自己开路。

谌王又去了书房。

到了地下寒潭,看到梅欢赤身裸体浸泡在冰冷的潭水中,鳄鱼围着他一圈圈的游弋,将那雪白之肌也镀上一层冰蓝。

“先生!”谌王垂眸,不敢直视。

简明扼要说明来意,便听到梅欢问他:“你想让我帮你除掉那些胡人?”

“有劳先生!”

累赘的东西,就该尽快切掉,免得被别人拿来威胁自己。

出水声传来,梅欢套上衣衫,翩然立于水中石台。

“你知道的,我的手从不沾血。”否则他也不会那么麻烦的设阵对付睿王。

鳄鱼伏在他脚边,脑袋上下晃动,仿佛在表示赞同。

谌王看他一眼,就立即垂下目光:“恳请先生出手相助。”

他是手不沾血,可他有的是手不沾血却置人于死地的办法。

这种关键时候,谌王绝对不敢动用自己的人,他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不去冒险。

一定要冒,那就让别人去。

梅欢朗声大笑:“殿下客气了。殿下修建地下寒潭于我栖身,此等大恩,无以为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谌王露出笑容:“多谢先生。”

……

季三安排了人暗中跟着非雁。一来可以保护她,二来,他想知道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每一件!

睿王也派了人暗中监视。

他的猎鹰,就算想要自由,他也得知道她会落在哪一片天地。

非雁并未走远,就落脚在城东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骑快马一日便可来回。

季三收到一个有意思的消息,睿王居然去看了非雁。她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衣着宽松,隆腹可见。

想必,之前看不出孕肚,是故意束起来了,跟女扮男装束胸一个道理。

睿王在暗处看了许久,没有露面,天晚归城。

不知为何,季三心情大好。

宁姒跑来通知他:“今天是第七天,岳神医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季三不慌不忙:“急什么,这才是早上,咱们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了。”

一切安排妥当,只要那边一动,就可以收网了。

两人一起用早点,刚吃一半,睿王派人过来把季三叫去。

宁姒还没吃完他就回来了:“别吃了,跟我走。”

宁姒惊问:“怎么我也要去?”

季三不答,拉上她就走。

掌心相贴,有点热,耳根子也热热的。

快马加鞭赶到城西羊肠胡同。

这胡同七弯八拐四通八达,还真像羊肠。

胡同口,遇见黑纱蒙面的汐月。这姑娘气质与众不同,光是看背影也很好认。

她与二人擦身而过,微微颔首示意。

宁姒目送她远去:“真高冷!”

这种姑娘,是怎么在迎来送往的欢场待下去的?

季三把走神的她拽进一户小院,里面捆粽子一样的绑着七八个壮汉。

着装与普通百姓无异,就是五官略微粗犷一些,身材更为魁梧一些。

还没走近,浓郁复杂的臭味就扑鼻而来,宁姒捏着鼻子瞬间弹出丈远。

乖乖,这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茅坑炸了呢!

季三解释:“他们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羊膻味儿,装扮成卖臭豆腐的小贩。”

宁姒抽了抽嘴角:“臭成这样儿……这是把臭豆腐装兜里拿出去卖的吧!”

“你的纸符术,是不是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

季三把她的关注点拉回正题。再胡扯下去,就该来不及了。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这个。

宁姒远远指着那群胡人大汉:“变成他们?”

季三点头。

宁姒犯难:“灵力不够。能变,但是不能动。”

“能变就行了。”

……

八月盛夏的中午简直热得人生无可恋。

暴露在阳光下的所有生物都像害了瘟一样低垂着头,只有阴凉处方可保命。

羊肠胡同里却凉快得很。

梅欢厌恶头顶的烈日,灵力溢散,路过的空气都带着凉意。

来到一间小院门前,曲指扣门。里面传出咬字异常清晰的问话:“谁?”

谌王派了人扮做普通百姓,在羊肠胡同附近徘徊。

他做事向来习惯多留一手。

从来没有万无一失这说法,看上次梅欢不也失手了。

白费他因为弑兄的不安闹得一晚没睡。

酷热难耐,几人围坐在茶摊上喝酸梅汤,不时注意着胡同里的动静。

有人问:“让咱们来接应,也不说接应什么,这活儿怎么干?”

“不说明白的活儿才好干呢!总之一点,不能放人出去。”

“哎,要是咱们能把人逮住,算不算立功了?”

“打住。上头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动。”

“那什么时候才是万不得已?”

有人往胡同里瞟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问道:“都没见人进去呀。我怎么感觉殿下神神道道的。”

“住嘴,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话音刚落,身后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站住!”

回头一看,是他们安排在另一处的同伴。

再看被追的人,身材魁梧,奇装异服,嘴里咿咿呀呀的喊着咒语一样听不懂的话。

胡人!

几人对视一眼,追了上去。

如果,他们能把人抓到,那可就立了大功了,哈哈!

第119章 验证

在‘胡人’的带领下,十余人一窝蜂冲进羊肠胡同尾部的一座小院。

梅欢破了宁姒的最后一个纸人,刚刚找到被五花大绑的胡人,他们就冲了进来。

一切掐得刚刚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院外传来睿王的声音:“给我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跑。”

梅欢知道,季闵那个蠢货,这次算是栽了。

披风罩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人群远去,其余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有人想去追,被拦住了。

“不用追了,看看这是什么!哈哈,弟兄们,咱们立功了。”

还没笑两声,又有人冲进来把他们团团围住。人数相差悬殊,谌王的人很快就被制服。

睿王大步进来,叫出其中领头的名字:“范齐,你们可知罪?”

范齐是谌王的侍卫长,更是左膀右臂。

像这种见不得光的差事,肯定得交给心腹才放心。他本想谨遵谌王之令,奈何手底下的人立功心切,他根本阻止不了。

范齐也是见过世面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睿王殿下,我们是奉谌王殿下之命,前来捉拿犯境胡虏,您这是要做什么?”

睿王漫不经心,命人将其押走。

“你们来做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进来了。”

胡人也被带走,宁姒和季三从屏风后出来,长舒了一口气:“看,我说的吧,蓝眼睛的白皮鬼,你还不信。”

呼吸时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臭味,脸都绿了:“我的天啦,他们是不是拉裤子里了?”

……

御前结案,百官陪审。

睿王道:“经儿臣多方调查,终于找到这群胡人的藏身之地。为了掩盖体味,他们伪装成卖臭豆腐的小贩,故此至今才被捉拿归案。”

三个满身伤痕的胡人被带进殿来,一身臭味让满朝文武近乎窒息。

“这是他们的认罪书。”

睿王将胡犯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呈给胡裕,再转呈晋帝。

晋帝一目十行,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留许久。

睿王继续说:“还有一事,恳请父皇定夺。”

“说!”

“儿臣带人抓捕时,发现二弟的侍卫长范齐也在那里,正在和胡众激斗。十余胡人,大半丧命,几个重伤,只剩这三个。”

谌王手心濡湿,不敢贸然插话,只能静观其变。

从昨天到现在,范齐都在睿王手里扣着,他也不清楚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

而且,梅欢也没回来。

晋帝问他:“你怎么说?”

谌王出列,拱手回话:“回父皇,儿臣也是得到消息,故派范齐等人前去捉拿胡人。”

“此案由睿王负责,你可曾知会与他?”

“儿臣担心贻误时机,致胡人脱逃,所以……是儿臣考虑不周。”

睿王接话:“父皇,时机稍纵即逝,二弟所为,儿臣认为并无不妥。只不过,范齐和胡人各执一词,儿臣不好判定。”

他顿了顿,看向谌王,道:“那些胡人说,范侍卫长带人不是去抓他们,是去杀他们的。”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人精,一个个敏锐的嗅到硝烟味儿,料定必有大事发生。

这些,认罪书上都有写,睿王却特意挑出来,于文武百官面前广而告之。

谌王冷哼:“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摆明说他杀人灭口吗?

“为兄不敢臆测,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一切自有父皇定夺。”

“你……”谌王转向晋帝,拂袍长跪:“父皇,儿臣冤枉。”

晋帝皱眉:“还没说你什么,你先喊起冤来了。”又问睿王:“还有什么?一并说清楚。”

“经审讯,胡犯交代,确实是他们进宫实施了下毒一事。不过,他们也是受人指使,并非自愿。”

谌王额上溢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晋帝扫了一眼认罪书:“你这上面说,胡犯交代,指使他们下毒的人,是谌王?”

谌王伏地:“儿臣冤枉,父皇明鉴。”

睿王走到那三个胡人旁边:“犯人在此,父皇可亲审。”

胡人战战兢兢,不敢直视天颜。

晋帝威严庄重的声音响彻大殿:“如实说来。”

中间那人往前爬了两步,用夹生的中原话说道:“我叫阿图,乃胡部天轮巴尔罕将军麾下特使。”

这个巴尔罕知名度不高,胡部天轮却无人不晓。

那是胡部近年迅速成长起来的谍者组织。不过因为北胡与晋有燕国相隔,几乎不存在直接利益冲突,因此晋国还未发现有天轮踪迹。

阿图一口气把下毒经过乃至谌王和北胡勾结一事和盘托出。谌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汗如雨下,已经不敢抬头。

他想,自己这一次是真的死定了。

混沌中,却听到睿王说:“父皇,一切还只是胡犯的一面之词,尚无真凭实据,不可妄下定论。”

谌王微怔。

这是在帮他说话?

……

案子审到这里,稀里糊涂就结束了。退朝之后,晋帝将睿王谌王叫到政事堂。

靖王端王已经等候在这里。

晋帝对睿王说:“此案由你负责,却查出主使者是你弟弟。你要知道,勾结胡虏,毒害百官,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说这话时,晋帝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谌王。谌王垂首,不敢直视,三呼冤枉。

“儿臣当然知道。其实,要想验证二弟是否涉及此案,并不难,还请父皇宣神医岳青觐见。”

很快,岳青来了。

在他到来之前,睿王已经向大家讲述了验证之法。

胡犯交代,他们曾亲手将生石散交到谌王手里。此药特殊,沾手可残留数月,久洗不掉。

只要验证出谌王手上有没有残留的生石散,胡犯所言真假立现。

验毒一事,就交给岳青了。

岳青禀道:“草民有一彩蛛,训练多年,如识途老马,可沿迹寻毒。只要让它尝过生石散,它就能找到沾染生石散之物。”

“当真?”

岳青颔首:“天子御前,草民不敢妄言。”

晋帝点头,示意他开始。

岳青坦然说出晋帝身体实况,晋帝不仅不恼,反而对他愈发敬重。

尽管他是睿王找来的人,但晋帝毫不怀疑他会有所偏袒。

又或者,晋帝只是在心里已经做出了取舍。

近期老大表现着实出色。

他的儿子,只要有一个出色就行了。

第120章 贪玩

岳青当众开始验证。

谌王手心溢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悔不该当初亲自去接生石散。

早知道就该让他们亲自带着生石散进宫。奈何他做事求稳,担心胡人被人察出端倪弄丢生石散,错过谋划多时的难得机会,才自行将生石散带进宫,待计划实施时再交给他们。

不过,那生石散是装在黑玉瓶里的,真的会沾到他手上,并被岳青的彩蛛察觉出来?

毕竟是毒药,他接触过之后,可是反反复复洗过手的。

岳青打开黑盒子,彩蛛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掌之大的体型,五彩斑斓的花纹,无一不彰显此蛛的奇特。

接着又拿出一个瓶子,从瓶中取出一根细小的银针。

银针已经变黑,衬得上面沾着的白色粉末格外显眼。

岳青道:“这是从左徒夫人赵氏当天所穿的衣服上提取的生石散。”

说罢,将银针横着往彩蛛背上一滚。肉眼已经看不清细节,不过理论说来,生石散已经涂到了彩蛛背上。

不多时,一直懒洋洋不肯动弹的彩蛛似乎变得亢奋起来,爬出盒子爬过桌面,又顺着桌角到了地上。

越是好看的东西就越有毒,端王靖王远远看着,不敢近前。胡裕更是忠心耿耿的护在晋帝身前,随时准备出动脚上的厚底靴。

岳青宽慰众人:“此蛛性情温和,不会随便攻击人。即便有意外,草民也有救治之法。”

此话一出,大家更紧张了。

你说能治就能治?这么毒的东西,万一咬到谁可怎么办?

谌王终于找到借口,对睿王道:“皇兄,你岂能让这山野村夫在父皇和二位王爷面前胡作非为?把这政事堂当什么地方了?”

睿王目光坚定:“若彩蛛失控冲撞天颜,或意外伤人,所有罪责孤愿一力承担。”

谌王不说话了。

不是被说服,而是他看到那只彩蛛居然往睿王那边去了,并顺着着脚背爬了上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睿王更是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谌王大喜。

哈哈,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上了。

……

睿王进宫许久不见回来。

宁姒去俪人坊找季三。他叫汐月帮忙,忙着追查梅欢的下落。

季三还有很多疑问没弄明白。

这个梅欢,肯定是谌王的人,这个毋庸置疑。只是昨天,他已经发现那些胡人,为什么没有立即动手?

他去羊肠胡同,不就是帮谌王杀人灭口的吗?

季三总觉得,这个梅欢比谌王还要难对付。首先他的灵术造诣,就已经让人叹为观止。

至少比宁姒高出不止一大截。

他就是料到谌王会派梅欢前来,才让宁姒用纸符术设迷魂阵拖延时间。然而明明计算的半刻钟,结果时间刚过半就被全部毁了。

幸亏假扮胡人负责将范齐等人引来的那个弟兄胆子小,见那么多人追着自己,全力奔逃,提前把人引到小院。

结果时机卡得刚刚好。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冥冥之中那股神秘力量在引导。

宁姒来到俪人坊时,季三正在楼上听曲。

汐月的汇报已经通过纸条压在茶杯下到了他手里。

四个字:暂无所获。

宁姒坐在他对面嗑瓜子:“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边说边冲他眨眼睛。

不是迅速飞快的眨动,而是一闭一睁,用稍缓一拍的速度。

这个动作表示她接下来的话有另外的含义,需要脑筋多转一个弯。

两人已成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下河道的莲蓬长老了,我想去摘点回来。刚好这两天镇上还来了个杂耍班子,可以去玩一玩。”

下河道附近有大片荷塘,夏收莲子冬挖藕,在溟海城知名度很高。

季三的重点却在另一句话上。

镇上来了个杂耍班子,也就是说摘了莲子还要去镇上一趟。

非雁就落脚在下河道以东的双溪镇上。

她要去看非雁?

季三不动声色:“摘莲子做什么?药铺就能买,何必跑那么远?再说,城里没有地方给你看杂耍吗?”

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就两个字:不许。

宁姒厚着脸皮软磨硬泡:“你懂什么?嫩莲子才好吃呢,和刚挖的嫩花生一样又脆又甜,药铺买的能直接吃?杂耍嘛……这城里哪个班子的杂耍我没看过?不是顶缸就是顶碗,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有意思?”

这话倒是不假。她受伤赋闲那几天,除了找非雁,就是到处玩儿。

听戏吧听不懂,咿咿呀呀锣鼓喧天的听着聒噪,就去看杂耍。

不说每个班子的表演都看过,但也看了十之七八。顶缸顶碗是常规节目,但只是饭前小点。

不得不说,那些杂耍表演真是又精彩又刺激,说一句没意思她都觉得对不起人家的辛苦付出,愧疚感满满。

季三像是被说服了,松了口:“那就去吧!”

她和非雁感情不错,去看看也好。

愿望达成,宁姒却还扭扭捏捏:“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多危险啊!”

季三微怔。

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突然起身,猛的握住他的手:“你跟我一起去吧!”

……

直到出城,季三都还处在混乱之中。

他为什么会同意跟宁姒一起去看非雁啊?明明,非雁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就够了呀!

真的够了吗?

如今基本上可以确定,非雁就是他的生母。他从来没想过,二十岁的自己会见到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母亲。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去见非雁的原因。不是不想,是不敢。

对非雁来说,他只是同为睿王效力的一个谋士,不是朋友,连同袍都有些牵强。如果他表现出过分的关心或亲近,会不会吓到她,会不会引起她的误会?

所以他不敢见。

但他却又真的和宁姒一起去了。

母亲,是季三生命中最大的一片空白。哪怕明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哪怕她还不知道自己腹中孩儿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和她多一点相处,留下多一点回忆。

宁姒也是看出这一点,才有此提议。

不可否认,她不仅仗义,还善解人意。

最重要的是,等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世界,季三一定会把她当恩人一样供起来的,哈哈!

第121章 来由

到了下河道,为了掩人耳目,宁姒和季三确是先去了荷塘摘莲蓬。

遮天莲叶无穷碧,只可惜荷花已谢,莲蓬已成。

两头尖尖的小舟分开荷叶,在竹篙的撑动下缓缓前行。宁姒兴致勃勃,两手齐用,动作飞快的收割莲蓬。

季三无语。她还真是来摘莲蓬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个有趣的念头。这几天交了她一些对战时的步法,不知道她练得怎么样。

试一试呢!

说做就做,季三握住竹篙,精准而迅速的往宁姒后腰顶去。宁姒吓了一跳,眼看就要到手的大莲蓬掉进水里了。

回头,宁姒鼓着腮帮子瞪着他:“有病啊?”

季三不语,竹篙再动,宁姒没有准备避之不及,被重重敲了手。

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第三次攻击接踵而至,目标转移到下半身。

宁姒本能后退,但小舟上根本没有太多后退的余地,她只能随机应变。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在跳跨跃蹲踢中不停变换。

竹篙击打刁钻,却硬没敲到她一下,都被准确躲过。

宁姒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他是在试探自己新学的步法练到什么程度。

“怎么样,对我交的答卷还满意吗?”两腿交扣锁住竹篙,宁姒笑得好不得意。

开玩笑,她可是每天都在练,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在练功。

这么努力不为别的,只是想变强,变得更强。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强大到遇见危险时,不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季三稍微用力,没能把竹篙抽出来,宁姒笑得更开心了:“我把你教的做了一些微小的改良,不仅可守,还可攻呢,佩服不佩服?”

“佩服?”季三冷笑,握住竹篙的手陡然发力。

宁姒双腿锁紧竹篙,此时被竹篙一带,身体顿时失衡,左右来回摇摆一通,最后伴随着落水声跌进荷塘。

荷塘水浅,刚到腰下,淹是淹不死,却弄得个浑身湿透,从头到脚一身泥。

再看季三,他已经撑着小舟,慢慢往岸边去了。

身后传来宁姒的咆哮。

“季三,我杀了你!”

……

下午去镇上看杂耍。

新来的杂耍班子在茶馆赁了场地进行表演。宁姒赌气,不和季三坐一处。一片叫好声中,顶缸顶碗的常规节目还没结束,人已经不见了。

季三假装寻人往后台去,东绕西转一圈后,从一道不起眼的小门离开茶馆。

择避人小巷,来到一间小院前,在门外都能听到宁姒对他的声声指控。

“……你说他还是不是男人,居然自己划着船走了,害我从荷塘中央淌着泥水上岸。这倒好,上岸一看,两只鞋都没了。”

非雁心情大好,院里笑声不息,季三的嘴角也跟着上扬起来。

“背后说人坏话,可是要长獠牙的。”

院门被人推开,却无人觉得惊讶。正是给季三留着门,所以才没闩。

宁姒哈哈干笑两声:“那再好不过了,我要是长了獠牙,第一个就咬死你。”

把手里的莲蓬一摔,进屋找素儿玩儿去。

看到他就一肚子气,打又打不过,她还是躲远一点,免得把自己气死。

非雁倒了茶邀他坐,又把装嫩莲子的碗推到他面前:“尝尝。下河道的莲子,比别处的甜。”

季三吃了一颗,并不喜欢这个味道,却点点头,说了句‘不错’。

非雁问他:“事情结束了吗?”

不然,他怎么有空闲和宁姒过来看她。

季三又点头:“嗯,结束了。”

所有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要是睿王还不能搞垮谌王,那他也别指望能坐上那把龙椅了。

非雁眉眼含笑,专注剥着莲子不再说话。只是那笑里,夹杂的苦涩太明显,季三想无视都难。

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个人,她也过得不开心。

季三没话找话:“你和孩子,都好吗?”

“嗯,都好啊!”

“家里缺什么吗?我帮你去……”

“不缺。我留了体己钱在身上,不用担心。”

又没得聊了。两人对坐,一个剥莲子,一个看手指,就连躲在堂屋偷看的宁姒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尴尬了。

这个季三,真是个猪。

“莲子剥完了吗?”宁姒从堂屋出去,看到石桌上的莲蓬:“呀,还有这么多呢,我来帮忙。”

非雁笑而不语。

刚才还气呼呼的,一下子就消了,小姑娘的性子还真是难以捉摸。

宁姒埋头剥莲子,故作漫不经心问道:“非雁,你想生个儿子还是女儿呀?”

“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宁姒呵呵干笑。

她怎么也传染上季三的蠢了?这都是些什么狗屁问题……

“人家都说母子连心,你感觉自己肚子里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儿子。”非雁格外笃定,又补充道:“我感觉得到。”

自从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后,她就经常梦到小孩子,而且都是男孩子。有一次还梦到孩子突然长大,长成了季三的样子,醒后让她郁闷了大半天。

并不是说像季三不好,而是梦到自己未出生的孩子长成身边某人的模样,实在是怪怪的。

想到这儿,非雁又朝季三望了一眼。

“起名字了吗?”宁姒又问。

她是听睿王府里的婆子们说的,好多人的名字是在娘胎里就已经定下了,算是晋国的一个习俗。

季三的神经跟着紧绷起来。

她绝对是故意的。

非雁剥一颗嫩莲子喂到嘴里:“我想好了,如果是闺女,就叫久安,长长久久,幸福安康。”

“那要是个臭小子呢?”宁姒半开玩笑,看到季三紧张的揪着手指。

非雁也不恼,说着她的话往下说:“要是个臭小子,就叫他牧之。”

牧之二字出口那一刻,季三赫然觉得心里有根弦被绷断了。紧接着,天高海阔花香鸟语,整个人整颗心都豁然开朗。

原来,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九安,牧之!

宁姒问道:“牧之……有什么说法吗?”

非雁笑意更甚,身后似有金光铺落,镀上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辉。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拥有普通人那样纯粹而自由的人生。一方青碧,七八牛羊,携眷牧之,也很好啊!”

第122章 收割

牧之,代表着非雁期望的纯粹和自由。

季三突然就觉得人生有了方向。纯粹自由,就是他的方向。

非雁更想不到,就是随便聊聊未来孩子的名字,却在别人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巨浪过境,天高海阔,云淡风轻。

晚饭是素儿做的。几道寻常小菜,算不得精致,味道却是不错。

季三一直在吃非雁剥出来的嫩莲子。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可就是愿意吃。

饭后,宁姒不说走,季三也不提。非雁客套一下让他们留宿,没想到两人干干脆脆的点头同意了。

空屋子是有,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就是差盖的。

虽说白天炎热,但入了夜,多少都得盖上点儿,不然该受凉了。

非雁拿了银子,叫素儿去买两条毯子。剩下三人则围坐一桌,喝茶聊天吃点心,氛围前所未有的和谐。

聊天嘛,也就是想到什么聊什么,不需要设定主题,也不在意内容。

然而,季三一开口,就跟打了草稿似的,主题更是清晰明确。

“你想象过牧之长大是什么样子吗?”

“你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想让他以后习文还是习武?”

诸如此类。总之,每个问题都离不开非雁肚子里的孩子。

要不是宁姒知道其中内情,恐怕会忍不住替非雁问一句:你对人家孩子到底有什么企图?

好在,她是理解他的。

一个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人,终于有了和母亲相处的机会,肯定会想多亲近多了解一些。

只可惜,他们母子俩这种情况实在过于诡异,季三总不能直接告诉非雁,我就是你儿子吧!

直说会被当成脑子有病,表现出不符身份的亲近又可能让非雁误会他另有企图,也真是难为他了。

夜深茶尽,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大早,季三宁姒就要赶回城去。一来想看看睿王那边收割得如何,二来他们留得越久,对非雁来说就多一分风险。

因为珍视,就不得不更加小心。

别了非雁,两人先去取马。

季三信步走在前面,宁姒要小跑才能跟上。

刚吃了早点,胃重,跑起来颠得疼。宁姒就冲他吼:“喂,你就不能走慢点?”

赶着去投胎呢?

季三头也不回:“我没名字吗?”

“行行行,季三公子,咱们走慢点好不好啊?”

季三还是不理她。

宁姒又说:“李多一李公子?”

背影高冷,速度甚至有所加快。

宁姒气急,掐腰大吼:“季牧之,你给我站住!”

季牧之顿足,回头冲她说道:“前面有卖炸年糕的,走,我请你吃。”

……

一进溟海城,就听说了谌王被夺爵的事。

晋国皇室还没出现过封王后被夺爵的事例,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热议谌王到底犯了什么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吹出来的风声,众多猜测中,已经有了勾结胡人毒害百官的正确版本。

不过,市井百姓恐怕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就是对的。

什么版本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谌王真的被夺爵了,并且被禁足在府中,未得圣令不可外出。

回到睿王府,季牧之去见了睿王。

睿王向他讲述了当时政事堂上发生的事。

眼看着彩蛛往睿王身上爬,在场众人面色各异。

谌王自然是高兴的。

最后,彩蛛停在睿王右手上。

睿王面不改色:“父皇,儿臣曾将赵氏的衣物转交给岳神医,想必就是那时候沾上了生石散。”

又转向靖王:“赵氏的衣服与其他证物集中存放,儿臣取衣时曾偶遇靖王爷,此事靖王爷和岳神医都可为儿臣作证。”

靖王点头道:“确有此事,当时睿王殿下还停下来,和本王聊了一会儿案子。”

岳青也说:“附着生石散的衣服,确是睿王殿下亲手交于草民的。”

晋帝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岳神医的彩蛛,果然厉害。”

谌王脸上已经不见血色。

故意的,老大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就是为了证明这只该死的蜘蛛真的能找到残留的生石散。

岳青把彩蛛取下来放回桌上,示意睿王稍微站远一些,免得影响彩蛛的判断。

第二次,彩蛛毫无疑问爬到谌王身上,停在左手。

在这之前睿王就说过,胡犯交代,曾亲手将生石散交于谌王,就连左右都说的一清二楚。

为什么是左手呢?因为谌王殿下当时在喝茶,右手拿着杯盖。

谌王怒起,指着睿王鼻子吼道:“季霆,你陷害我。”

晋帝垂眸,宣布结案,拟旨夺爵。

勾结外族,毒害百官,动摇国本,这是杀头的罪名,仅仅是夺爵禁足,已经法外开恩。

原因嘛,大家心知肚明。

睿王之所以打赢这一仗,全靠季牧之‘未卜先知’。不得不说,在羊肠胡同请君入瓮,确有几分陷害的意味。

季牧之知道谌王是罪有应得,睿王却不知。所以他向晋帝求了情,一来彰显手足之情,二来也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晋帝本就没打算取谌王性命,再怎么说那也是他儿子,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人乎?

而且,睿王提供的铁证,其实并非毫无漏洞,硬要掰扯起来,也没办法说清。

只不过他摆出自己还有后手的架势,把谌王给震慑住了,加之本就犯案心虚,晋帝又态度明显,几番巧辩被驳回后,他就认了命。

也就认了罪。

谌王的事到这里就算暂时告一段落,但季牧之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书房里只有他和睿王两人,季牧之也就开门见山:“不知圣上可有跟殿下说过立储之事?”

如今安王尚在禁足期间,谌王被夺爵,二人已不足为虑。睿王居长,承袭皇位顺理成章,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想必很快就会把立储之事提上日程。

睿王却摇头:“父皇从未向我提过此事,甚至不曾透露出有此意向。”思后又道:“莫非是我还有哪里让父皇不满意?”

季牧之也觉得是这样。

老晋帝是个十足挑剔的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立太子的原因。在他看来,自己这些儿子里,没一个担得起这天下大任。

季牧之安慰睿王:“殿下莫急,除了您,圣上已经别无选择。”

就算他一直不立储君,等晋帝驾崩,群臣也会拥立睿王为帝,所以完全不用操心。

第123章 复返

君心难测,季牧之才说过晋帝除了睿王别无选择,结果第二天,安王就解除禁足恢复了自由。

圣旨是胡裕亲自去安王府传的,还带了一条口谕:让安王即日起入宫读书,卯入申出,不得擅辍。

读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关键在于教授安王的人。

晋帝居然派孟元给安王上课。要知道,孟元居太傅之职。太傅又是什么?那可是给太子授业解惑的人。

孟元也曾给睿王讲过课,但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傅,只是翰林院的众多学士之一。

晋帝此举将所有打算去巴结睿王的亲贵给按住了,众人纷纷猜测,难道还有别的可能不成?

要知道,安王只比睿王小几天,而且安王的母妃是晋帝最宠爱的妃子,居贵妃位。虽说上面还有皇后,但后宫实权皆在贵妃之手,要说贵妃使些手段来帮自己的儿子扭转乾坤,也不是不可能。

出了这档子事儿,睿王也有些慌了。他已经坚持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想输。

季牧之只能安慰他,一切尚无定论,不可自乱阵脚。

第二天,胡裕来睿王府传旨了,让他入宫和安王一起念书。

谁也猜不透老晋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包括知道历史进程的季牧之。

睿王开始日日进宫念书,季牧之一下子就忙起来了。

睿王一走,其他的事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梅欢还得继续找,安王那边要盯牢,甚至是已经被夺王爵的谌王,也要时刻关注动向。

死灰亦有复燃的可能,他的任务,就是绝对不能让谌王这堆死灰再燃起来。

忙里偷闲,教教宁姒武功。毕竟很多事他只需要安排掌控,用不着亲自去做。

宁姒悟性很高,学东西很快。之前教的步法没几天就能活学活用了,季牧之相信,她不会让他失望。

小院里,宁姒穿着白色骑装,束袖口,绑裤腿,干练利落,扎着高马尾,英姿飒爽。

“这次教什么?”宁姒看到季牧之手里拿着一根细小的竹竿,长度与他身高齐平,像是要当棍子使,猜测道:“棍法?”

季牧之纠正:“身法。”

学武讲究攻守兼备,季牧之认为,守是基础,攻则是建立在基础之上的技能。

宁姒有一定的基础,出手招式刁钻,但速度太慢,往往招未至而势先失。所以,他要把她的应变速度提升起来。

季牧之握住竹竿一头,将另一头交到她手里:“来,打我。”

……

季闵被夺了爵,禁了足,每天在王府中借酒消愁。

又听到晋帝叫安王进宫读书的消息,不禁自嘲,谋划了那么多,没想到到头来给老二那个草包做了嫁衣。

树倒猢狲散,他门下那些幕僚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只是想有个地方吃闲饭,没有一个人肯真正为他筹谋。

他当初还觉得,就算被夺了爵,自己好歹还是三皇子,那个位子对他来说并不是全无机会。

一山不容二虎,安王本事不大,野心却不小,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睿王继位登基。恰恰这段时间,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失势的三皇子,反而可以借机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等睿王安王斗得两败俱伤,他再伺机出手,渔翁得利。

可是后来,门下幕僚走了,原本跟他来往密切的达官亲贵也开始跟他划清界限。别说养精蓄锐,除了极少一些人还肯跟随他,他的势力几乎在一夕之间散尽。

如此看来,他以前拉拢的人至少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识时务。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怀疑被人放弃的自己,是不是真的翻身无望。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梅欢一直没回来,他养在地下寒潭的冰蓝鳄鱼也不见了。

梅欢走了,肯定也是觉得他翻身无望,所以另投明主去了。

季闵开始喝酒,日夜不休,长醉不醒。

每次想到梅欢,他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忘恩负义。还以为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灵士会有多么高尚的情操,没想到还是脱不了世俗。

……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个把月,所剩不多的幕僚又走了两个。

估计觉得这三皇子府的闲饭伙食没以前那么好了,准备找个伙食好点的地方。

这种事,下面的人都不往上报了,免得主子糟心。

这天,季闵又喝多了,被人送回房间休息。

临走前,小厮嘟囔了一句:“好好的谌王不当,非要去坐那把交椅,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同行的人空踹了一脚骂道:“就你话多。人家再怎么说还是个皇子,弄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皇子?呵呵,你看看他醉得这烂泥样儿,我就是给他灌泡尿,说不定他都能当醒酒汤喝。”

“哈哈,你这小子,心眼儿这么坏呢!”

两人笑闹着出去了。待门关上,一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蓝瞳白肤,脚边跟着一条摇头摆尾的冰蓝鳄鱼。

“来吧,是时候让他醒醒了。”

梅欢走到床前,结出手印灵力溢散,化作一道蓝光注入烂醉如泥的季闵眉心。

霎时间,季闵被凉意激得一颤,混沌神识中开始回响着两个声音,正是刚才那俩小厮的对话。

“还想做那把交椅,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我就是给他灌泡尿,说不定他都能当醒酒汤喝。”

季闵眉头紧锁,双手下意识握紧。

该死该死,居然连府里的奴才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殿下。”

床前传来熟悉的声音,季闵一激灵,从混沌中醒来。

猛的翻身坐起,看到梅欢站在床前,脚边是他的鳄鱼。

“先生?”季闵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梅欢垂首:“让殿下受委屈了。”

鳄鱼身上的凉意溢散过来,季闵猛得一激灵:“先生,真的是你?”

忽觉失态,又故作淡然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回来了?回来看我笑话?”

梅欢面无表情:“我从没打算弃殿下而去,此番前来,乃是为了助殿下扭转乾坤。”

扭转乾坤?

季闵冷哼一声,重新躺下去:“乾坤已定,还有扭转的可能吗?”

梅欢避而不答,转言其他:“殿下知道俪人坊的非雁姑娘吗?”

第124章 沐浴

宁姒一开始还觉得季牧之是因为找到娘给乐傻了,居然递竿子让她打他。结果蹦哒半个多时辰,手里的竹竿硬是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一下。

打人的累得气喘吁吁,被打的反而面不红气不喘。

暂停后,季牧之示意宁姒把竹竿给他。

宁姒依言照办,还夸了两句厉害,心想这下该正式上课了吧,结果听到一句:“换我了。”

不等她反应,竹竿已经打了上来。肩膀手臂腰背大腿,无一幸免。

“啊,啊,啊啊啊!”

一时间,小院里惨叫声经久不息。

终于,熬到季牧之停手。宁姒来回搓着全身,浑身上下都痛麻了。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借着教她武功来戏弄她。

等适应了浑身疼痛,宁姒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找季牧之评理,忽听他轻飘飘说了一句:“这要是刀剑,你就完了。”

宁姒一下子顿住,竟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避不过竹竿,顶多就是被打一顿,痛一下,可如果是刀剑……这个密集度,绝对会被捅成筛子。

宁姒明白了,这是在给她敲警钟,让她明白接下来要学的有多重要。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季牧之在戏弄她的可能。

算了,技不如人,戏弄就戏弄吧,只要能有所收获。

宁姒不耻下问:“那怎么办?”

季牧之拿起竹竿指了一下她的脑袋:“反应不及时。”又指向四肢:“速度太慢。”

最后指向不远处一个木桶:“把那个拿过来。”

宁姒记得,那个木桶是她拿着竹竿追着季牧之打的时候,府里下人放在那儿的。

走近一看,桶里装的居然是拇指大小的石子。

季牧之坐到台阶上,让宁姒把石子放在他面前,又让她站远。

这时候,她要是再猜不到他要做什么,就是真的傻了。

“从今天开始,你的训练任务是每天两桶,分午前午后两次完成。任务内容很简单,不要让石头打到你。”

话音刚落,已有一颗石子迎面飞来。宁姒侧身避过,感觉还挺轻松。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石子数量逐渐增多,同时四颗她也能惊险避过,从五颗开始,就已经避不完全,有一颗石子打在她肩膀上。

疼,但可以忍受。

数量好像定在了同时五颗,但打在宁姒身上的却越来越多。有时候她被打得晕头转向,铺天盖地的石子就会全部打在她身上。

季牧之和她的距离并不算远,那么大的活靶子,如果不躲,凭他的准度,甚至可以做到百无虚发。宁姒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掷偏,只能靠自己躲避。

终于,桶里的石子见了底。

季牧之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全部捡回来,下午还要接着用。”

……

回到房间,宁姒整个人都不好了。

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卷起袖子,能看到一个个拇指大小的青紫印,估计其他地方也是这情况。

唯一庆幸的是,季牧之没冲着她脑袋来。这要是打在脸上,还不毁了容?

瘫在椅子上,宁姒累得不想动,纠结着要不要洗个澡。

挨打也是个力气活儿啊,这一趟把她给累得,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洗吧,下午还得再来,洗了也白洗;不洗吧,一身黏糊糊的,汗臭扑鼻,也是折磨。

最后,爱干净的心终于战胜了疲惫的身体。

反正洗澡又不用她烧水,吩咐下去就好了。

很快,洗澡水准备妥当,宁姒把自己泡进温暖的热水,再次找到了生活的美好。

果不其然,身上都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青印。宁姒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让季牧之也尝尝被石头砸的滋味。

疼痛在热水的安抚下逐渐消退,宁姒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中,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季牧之在她门口站了许久,手里拿着一瓶药膏。

这药膏是岳青留下的。

三皇子被定罪后,岳青就离开了王府,临走前留下七八个瓶瓶罐罐,分别写好名字和疗效,说是相识一场,给他和宁姒留作纪念。

当时他和宁姒远在下河道,所以托睿王转交。回来之后,睿王直接给了他。

刚才宁姒被石子打得嗷嗷直叫唤,估计身上青印子不少,所以想拿瓶清淤膏给她。

本来打算下午开练的时候顺道给她,结果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她房间门口了。

季牧之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心头那份悸动,他知道那代表什么。

只是……

季牧之紧了紧手里的药瓶。

算了,下午再给也无妨。石子携带着多大的力道他最清楚,几个青印子也要不了命。

做出决定,季牧之果断转身,身后房间却突然传来尖叫,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

……

宁姒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肩膀有点冷。醒来一看,发现浴桶在漏水。

温水渐凉,出浴穿衣。干净衣服搭在屏风上,她信手一扯,却不知衣服如何勾在了屏风上,将屏风给带翻了。

宁姒受惊大叫,幸好身手敏捷,没有被屏风压住。结果还没松口气,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四目相对,空气近乎凝固。

季牧之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一时心急冲进来,看到眼前的场景,顿时傻眼了。

倒地的屏风,散落的衣裳,湿漉漉的地面,还有……不着寸缕的姑娘。

“啊——”

尖叫声再次响起,惊天动地,振聋发聩。

宁姒捂胸蹲下,随手捞起衣服以作遮掩。

“出去!”

季牧之脑海中一片混沌,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走。

宁姒又羞又恼,抱着衣服正要起身,又看到他去而复返,赶紧又蹲下。

“干什么你?”宁姒怒吼。

季牧之垂首看地,目不斜视,替她将敞开的门关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

只听得朱进问:“出什么事儿了?宁姑娘她……”

“没事。”

季牧之声如寒冰,脸红到耳根,难掩窘迫。

朱进不依不饶:“可是我刚听到她……”

心想,该不会是李公子按捺不住,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吧?

宁姒按下余惊,故作平静道:“我没事,刚才不小心撞到桌子了。”

“真的吗?”朱进将信将疑,余光扫向季牧之。

撞到桌子,会叫这么大声吗?

第125章 无天

非雁失踪的消息传来时,宁姒还在和季牧之怄气。

虽说事出有因,但终究是她吃了亏,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吧!结果呢,在下午的石子训练中,季牧之反而假公济私,加大掷石子的力道。

力道大了,速度也就快了。躲过的变少,打在身上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疼。

然后,她就彻底不理他了。

季牧之刚用过饭,就有人送信过来。上述今日下午小院来了不速之客,将非雁掳走,素儿护主不幸身亡,他们正在全力追查。

接着,睿王派人叫他过去,也是因为非雁失踪一事。

睿王派人暗中监视非雁,季牧之和宁姒去探望的事,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既然他们和非雁交情匪浅,那就派他们去好了。

一来现在局势稳定,他自己已能应付。二来,非雁的事,他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非雁出事,季牧之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得了令牌,带上人马,连夜往双溪镇赶去。

第二天,宁姒准时来到练功的小院,把季牧之教的身法演练了一遍,暗下决心今天一定不能再被石子打中。

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怒气冲冲的要去找他算账,巧遇朱进,这才得知季牧之不在府中。

朱进惊讶问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吗?”

“什么事儿?”宁姒一脸茫然。

自从经历阵中遇险后,朱进就把宁姒视为自己人,也就不瞒她,压低声音道:“昨天呀,非雁姑娘被人抓走了。”

“啊!”

……

宁姒快马加鞭赶往双溪镇。

混蛋季牧之,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通知她。一直以为他只是面冷,心尚且温热,此时才知道,他不仅心肠冷硬,心眼儿还小。

巨小!

赶到小院,只见院中血迹斑斑,屋内桌椅倾倒,一片狼藉,明显经历过一场恶斗。

素儿的尸体就倒在门边,胸前的致命刀伤已经干涸,结了厚厚一层血痂。眼口不闭,两手呈现怪异的抓握状。

宁姒用力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发现一颗染血的刺球。

刺球仅拇指大小,布满尖刺,刺生倒钩,杀伤力十足。

如果猜得没错,这应该是某种暗器。

宁姒找出布条把刺球连裹几层收好,再将素儿放平,合上眼睛。

只可惜,这里的人死后不会化成阴灵。要是能找到素儿死后化成的阴灵,至少也能弄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姒在屋里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破案什么的,她一窍不通,这会儿更是连去哪儿找季牧之都不知道。

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院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凑窗一看,居然是季牧之。

“喂!”宁姒走出去:“有没有什么发现?”

季牧之望着她,嘴角向上勾了勾。

居然真的跟来了。

他是故意不叫她的。闹得那么尴尬,他如何拉得下脸叫她一起?再说了,这事儿跟她也没多大关系,犯不着再把她扯进来。

到了双溪镇,他却越想越后悔。

她肯定会知道的,朱进不会瞒她,睿王更是希望她来帮忙,尽快将非雁寻回。

再者,她总是标榜自己仗义为先,得知非雁出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故此,他特意过来看看。

看到季牧之展笑,宁姒反而警惕起来:“你笑什么?”稍微一顿,又问:“你该不会是谁假扮的吧?”

她倒不是没见过冰山放晴,只是频率太低,认识这么久,拢共不过一掌之数,此时冷不丁见他笑一下,只觉得怪异。

季牧之瞬间换上惯常冷脸:“回去石子再加一桶。”

……

非雁失踪的十个时辰后,季牧之根据宁姒提供的刺球锁定了嫌疑人。

晋国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名叫无天,成员自称罗刹丁。

只有出不起的价钱,没有取不到的人头。名副其实,无法无天。

该组织成员众多,手段高明,犯下无数命案。纪律严明,行踪诡秘,官府围剿多年却始终不能将其一网打尽。

宁姒从素儿手里找到的刺球名叫铁蒺藜,是罗刹丁惯用的暗器之一。

当然,并不是用铁蒺藜的人就一定来自无天,但是就在昨天,大理寺抓到一名罗刹丁。

罗刹丁以蛇纹为徽,位置多在手臂,少数在肩膀。

正是在与差役打斗中被扯掉衣袖露出蛇徽,这才暴露了身份。

一行人又从双溪镇赶回溟海城,直奔大理寺。

季牧之打着奉睿王之命肃清无天的旗号,大理寺卿潘鄂前来接见。

这位大理寺卿居然姓潘,季牧之一问得知,这个潘鄂正是老相爷潘裕之子。

重重迷雾再次撕开一角,季牧之和宁姒不约而同的在这个潘鄂身上打下重点留意标记。

来到地牢深处,被捕的罗刹丁就被关在这里。

四条粗铁链从牢房四角延伸出来,分别锁住犯人手脚,将其禁锢在牢房中央。

三十来岁的汉子,身陷囹圄却眼透轻蔑。嘴巴微张,颌骨往两边微微凸出,略显怪异。

潘鄂解释:“以往被抓的罗刹丁,不是被救,就是想方设法自尽身亡,无一例外,问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本官上任之后,特意设了这样一间囚室。再卸掉下颌,可保万无一失。”

宁姒差点笑出来。

非要用四条这么粗的铁链锁住吗?困于囚牢中央,无非是防止撞墙,捆在柱子上不是一样的效果?

季牧之望着面容凶狠的罗刹丁,回头问潘鄂:“潘大人任职大理寺卿多久了?”

宁姒朝他望过去。

问这个做什么?

潘鄂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九天。”

季牧之点点头,心里有条线愈发明朗起来。

上前两步,他的目光仍旧定格在罗刹丁身上,问的却是潘鄂:“此人因何落网?”

“京畿府衙官差日常巡逻,发现安顺大街有人当街殴斗。前去一看,见此人与一醉汉起了冲突,大打出手。官差要抓人问罪,他负隅顽抗,激斗中扯掉衣袖露出蛇徽,暴露了身份,这才移交到大理寺。”

记忆与现实重合,季牧之走到罗刹丁旁边附耳道:“你们大举入京,是为了石莲吧?”

第126章 传奇

季牧之记得,谌王被夺爵之后,确实发生过一件大事。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能和非雁扯上关系。

这得从前任大理寺卿说起。

如果他没猜错,在潘鄂继任大理寺卿之前,前任应该是欧阳明。

欧阳明的故事被写进话本,即便是二十年后也能在勾栏教坊里听到。

为什么能广为流传?

因为传奇呗!

欧阳明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学问,类似于高门大户里为公子少爷精心挑选的名讳。可事实上,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

据说这个欧阳明出生在四阴之时,八字极硬,名字都没取就把爹娘克死了,就此被送到外祖家抚养。

民间流传,贱名好养活,外祖母就一直叫他狗儿。自从狗儿到来之后,外祖家就开始倒霉,先是舅舅出门遇到强盗惨死刀下,再是外祖父平地上摔一跤当场归西。

意外接踵而至,外祖家不得不信四阴生人克亲克近的说法,只能将他送到和尚庙里。

等他长到七岁,和尚庙里已经没人了,他开始靠着刨红薯偷地瓜走村串户吃百家饭过活。

忽然有一天,他觉得应该给自己起个名字。不是老和尚给他起的法号,而是正经名字,有名有姓的那种。

但他不识字,也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直到有一天,他捡到一本书。

就在栖身的破屋里,他把书一页页撕下来铺在地上,再拿出仅有的一枚铜板,对天三拜,求老天爷赐他一个好名字。

铜板随手一扔,叮当落地,方方正正的框里正好圈着一个字。他就把这个字照猫画虎的学会,再去街上找卖字画的先生,写下来问,最后得了这个明。

姓是没得选的,他爹姓欧阳,他当然也得姓欧阳。

狗儿就这样成了欧阳明。

起了名字之后,欧阳明开始对念书来了兴趣,就天天去镇上的私塾旁听。他趴在窗口,比坐在里面的学生还要认真,先生见他一心向学,破例准他入堂。

欧阳明十分勤奋,悟性极高,远超同学。先生很是赏识,知他身世艰难,便叫到家中供其吃住,好让他能专心求学。

十七岁,欧阳明参加科举,一举夺魁。

同年,先生一家遭逢巨变,家破人亡。

……

新科状元,从此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欧阳明却人间蒸发了。

他的名字再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已经是十年后。

话说晋西有座深山突然崩裂。飞石落泥,巨树倾折,动静之大,方圆十余里都受到了波及。

官府派兵过去查看,在乱石中发现了蓬头垢面,已经看不太出人样的欧阳明。

人家问他:“你是何方妖怪?”

他说:“我不是妖怪,我是欧阳明。”

“哪个欧阳明?”

“新科状元欧阳明。”

人家就把他当疯子抓起来了。

到了府衙,欧阳明反复重申自己是状元郎。

大老爷问他:“你在山里做什么?”

“修炼。”

“修炼什么?”

“改写命格。”

“修成了?”

“修成了。”

大老爷大笑:“展示给本官看看。”

欧阳明说:“命格这东西,展示不了。”

“那你就没再修炼点别的?”

“什么别的?”

“钢筋铁骨什么的。”

然后,欧阳明被打了一顿板子,蹲了两天大牢。

出狱之后,欧阳明就想做官了。

当官了不起,打他的板子也就算了,居然对外公布他是疯子,让百姓见而绕之。

疯子?开什么玩笑,他可是中过状元的人。

于是,已近而立的欧阳明重走科举路,再次金榜题名,如愿以偿当了官。

之后的欧阳明一路顺风顺水,娶了媳妇儿生了儿子,官也越做越大,直至大理寺卿之位。

他的命格似乎真的被改变了,妻儿康健,克亲克近再未发生。

突然有一天,欧阳明突然上禀晋帝,要辞官归故。问其缘由,他说因为自己大限将至。

那个时候,非雁还没有离开俪人坊。寻找胡人的同时,她手头上还有个任务,在朝中各重要职位安插睿王的人。

大理寺卿主掌刑事,自是要职。

夺位之争,欧阳明从不站队。但他是个好官,行事断案以公正为准,在他眼皮子底下,谁也不好做手脚。

非雁是想把他推下去的,结果还未办妥,就离开了俪人坊,事情移交给汐月。

没想到,俪人坊还未有所动作,他已经主动请辞,这才有后来的潘鄂上位。

欧阳明辞官没多久就死了。正是他的死,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

宁姒在去下阳庄的路上,听季牧之讲完欧阳明的故事。

“这个欧阳明还能算到自己大限,确实挺有意思的哈!不过,命格这东西也能改?”

她对卜算一窍不通,总觉得实用性太低,她又不打算扮成瞎子去街上摆摊算卦。

命格她却是知道一点的。就像她和宁相出生时卜的那一卦,就是根据命格来算的。

命格从出生那一刻起由天写定,凡夫俗子岂能获得逆天改命的能力?

她也很好奇,这个欧阳明在深山十年是在修炼什么东西。

季牧之专注驭马,目不斜视:“这些都是潘鄂说的,估计也是道听途说。真相如何,恐怕只有欧阳明自己知道。一会儿见到他,你问问不就清楚了。”

宁姒白他一眼,纵马超过他。

她问了欧阳明就会说?当那是一本书,能由着她去翻的吗?

下阳庄离溟海城比较远,单程也要四天。

季牧之已经不执着于找非雁了。他现在的重点在无天身上,因为他知道大量罗刹丁涌入溟海城的目的。

如果非雁确实是被无天所擒,找无天,自然也就是在找非雁。再者,根据之前的经验,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历史也不会更改,所以非雁一定不会有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赶到目的地,守株待兔。

这一次,季牧之除了宁姒,还带了三十个王府亲卫。

这些都是朱进亲自挑选出来的,武力执行力都很强。

他没和罗刹丁直接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这些人对上罗刹丁,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越接近下阳庄,宁姒越兴奋。

就像搁浅的鱼儿嗅到浪潮的气息,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去。

灵气,是灵气啊!

这个下阳庄到底是个什么洞天福地,居然有如此充沛的灵气!

第127章 食诱

其余人马在庄外待命,季牧之带着宁姒进去找欧阳明。

不用问路,宁姒直奔灵气浓郁之处,敲门一问,正是欧阳明家。

这是他真正的家,父母死后就空置了。他连妻儿都没带,就带了一名长随,收拾收拾就这么住下。

估计是算到自己大限将至,寻个落叶归根。

季牧之上前叩门,来开门的是欧阳明本人。

宁姒深吸一口气,有股说不清的舒适感扑面而来,仿佛身心也在经受冲刷洗涤,让人欲罢不能。

欧阳明先看了宁姒半晌,才转向季牧之。季牧之自报家门,欧阳明想了想,侧身让他们进去。

少年处在变声期的沙哑嗓音从冒着炊烟的厨房传来:“明叔,是谁来了?”

欧阳明吼他:“做你的饭,问那么多做什么?”

少年没声了,清瘦的身子从门后探出来,宁姒回头,正好四目相对。

宁姒冲他礼貌一笑,下一刻,厨房门重重关上。

呃……害羞?

欧阳明也不招呼,径自坐在椅子上问季牧之:“二位来此有何贵干啊?我现在已经没有官职在身,既帮不着睿王殿下,也碍不着他,平日也无交集,你们来,难道是为我送行的?”

“欧阳先生。”季牧之拱手,十分尊敬:“我想,您应该清楚,用不了多久,这里将迎来众多不速之客。”

欧阳明斜眼看他,又扫向宁姒:“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宁姒的礼貌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她实在好奇,这人说话这么喜欢噎人,是怎么在官场混下去的?

与她相比,季牧之就显得淡定多了:“我们是来助先生一臂之力的。我想,先生也不希望东西落在别人手里吧!”

“落在你们手里和落在他们手里,有什么区别?”

针对这个问题,季牧之早就想好了答案:“区别就是,我们会遵照先生意愿,将东西转交,而他们不会。”

欧阳明默然注视着季牧之,仿佛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半晌后,他朗声喊道:“小满,来客人了,再添两个菜。”

……

当季牧之把罗刹丁和欧阳明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掌控了先机。

带来的人在小院附近设下暗哨。庄子里突然多出几十号人,却愣是没有惊动其他村民。

见到欧阳明的第一眼,宁姒就知道这是位高人。不仅是因为小院内异常充盈的灵气,还有体内耀眼的四处亮光。

四窍齐开,这位前大理寺卿,在话本中流传了二十年的传奇人物,居然是初级齐灵师。

难怪人家能成传奇呢!

宁老太爷曾经说过,天下的齐灵师,总共不过双掌之数,没想到居然能让她给撞上。

就人家这阶位,宁老太爷和玄垠都不够看的,梅欢遇上也是分分钟被秒的节奏呀!

宁姒庆幸,她们这次来不是找茬的,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来到灵气如此充盈的宝地,宁姒二话不说,关起门来直接开始修炼。季牧之忙着布防,也就由着她去。

这里的灵气仿佛是从某个地方溢出来,呈现出自然外散的趋势。没有被人吸收利用,这些灵气便会重新回归天地。

宁姒的到来,仿佛制造出一个无形的漩涡,将本要外散的灵气卷了回来。运转功法从头顶吸入,流经全身,最后汇入腹腔中一个点。

这个点从微亮到明亮,似烛火闪烁不定。大量灵气涌入,右下腹传来灼烧般的痛感,宁姒却不肯停下。

机会难得,灵力当然是越多越好。

然而,当体内积蓄的灵力达到一定程度,便开始无法凝聚。灵气过体,又溢散出去,灼烧感加剧,宁姒坚持不住,只能作罢。

再睁眼,满身大汗。

宁姒观窍,已开的第一窍亮度明显增强,但还是没有达到全亮。

她的第一窍尚未全开,果然只是个开灵士的水平。

关窍储存灵力,和用碗装水是一个道理。碗只有这么大,也就只能装这么多,再倒也留不住,会溢出去。

宁老太爷说的对,她需要开窍。

可是,怎么开窍?

“嘿呀!”

宁姒正犯愁呢,忽然传来人声。抬眼一看,只见欧阳明倚着门框望着她,看样子来了很久了。

宁姒这种水平,就算想隐瞒自己会灵术,也不可能瞒得住。

欧阳明手里捧着个香甜的烤地瓜,冲她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小丫头,还是个灵士呢!”

……

中午加了俩菜,于是桌上除了原有的水煮白菜,还多了一个炒青菜,一个香葱豆腐。

宁姒只吃了一口就快哭了。

她真的很想问一下小满,你把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食物做得这么难吃,真的不觉得羞耻吗?

季牧之的脸色和她如出一辙,面对这种难以下咽的菜,没当场吐出来就算是给面子了。

再看欧阳明,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小满啊,你的厨艺精进不少啊!”

精进……宁姒突然有点同情这位高人了。

考虑到接下来还得在这里呆上几天,宁姒主动请缨:“那什么,以后的饭就我来做吧!”

虽然她的厨艺算不上精湛,但跟小满比起来,估计算得上大师级别了。

小满并不喜欢做饭,有人主动帮忙,自然满口答应。

欧阳明却是一脸怀疑:“你会做饭?”

看起来怎么这么不像会做饭的人呢?

实践出真知,当天晚上宁姒就露了一手。

相同的青菜白菜豆腐,热锅热油,姜蒜花椒辣酱炒香,加水烧开,放食材煮熟,放调料起锅,撒葱花。

齐活。

烹制方法很简单,做出的成品却大不一样。

欧阳明的态度当场就变了:“小满,好好跟宁姑娘学着点儿,你看看你煮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猪都不吃。”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吃过宁姒做的菜,欧阳明再也不肯让小满进厨房了。

人就是这样,尝过美味佳肴,就再也不肯回去吃糠咽菜。

欧阳明当然也是吃过山珍海味的,只不过这次他身边只带了个小满,加上他的舌头不刁,也就很快接受了小满的味觉轰炸。

就这么过了几天,欧阳明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一只老母鸡,让小满收拾出来,叫宁姒炖上。

宁姒说没有辅料,他就让小满去买。想到有香喷喷的鸡汤喝,小满干劲儿也足,很快就照她的吩咐把东西全部准备妥当。

去叫宁姒,她却摊在床上咿咿呀呀的呻吟,说是起不来了。

第128章 鸡汤

季牧之听小满说宁姒卧床不起,只是轻飘飘给了一句:“哦,那就躺着吧!”

小满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之前还觉得他俩是一对儿呢,现在看起来怎么不太像是这回事?

他哪里知道,季牧之早就看出了宁姒的花花肠子。

除了小满,其他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欧阳明站在床前问宁姒:“真的起不来?”

宁姒艰难摇头:“浑身没力,难受。”

“那怎么才能不难受?”

宁姒偷偷瞥他一眼,捂着肚子呻唤道:“哎哟,不知道怎么搞的,下腹像是火烧似的,疼得厉害。”

欧阳明居高临下睨着她,意有所指:“撑着了吧!”

宁姒苦着脸点头:“估计是,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别那么贪心不就好了?”

“除了这个呢?”宁姒慢慢坐起来,指着自己第一关窍的位置:“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里开大一点?容量大了,也就不容易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欧阳明岂有不明之理?这个小丫头,是想让他帮她开窍呢!

“是不是不撑了,就能起床炖鸡汤了?”

“那肯定呀!能给先生做饭,是我的荣幸。”

舌头爱吃好东西,耳朵爱听好话,把话说漂亮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欧阳明摆了摆手:“行了,先去把鸡炖上。”

“先生这是答应了?”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总要得到个明确的答复才能安心。

欧阳明环顾虚无的空气:“说实话,我也不想让这些灵气浪费。就好比一块肉骨头,就算被狗叼走,也比看着变臭要好。”

说完还征询宁姒的意见:“你说是吧?”

宁姒僵硬的抽动面部肌肉:“呵呵,你说的好有道理。”

……

鸡肉切块,热锅热油,葱姜爆香,下鸡肉炒至金黄。移至砂锅加水,放枸杞红枣丹参薏米,少量盐。

最后,湿布捂盖边,小火慢炖。

早在宁姒炒鸡肉的时候,小满闻到香味,就已经开始偷偷咽口水了。

忍不住夸赞:“宁姐姐,你手艺可真好。”

宁姒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叮嘱他看着火:“别烧太旺,慢慢炖。”

“好嘞!”

把鸡炖上,宁姒就去找欧阳明,让他给自己开窍。转一圈没找着人,却看到季牧之抖着袖子上的灰走进来。

“怎么样了,你的天罗地网还没完成呢?”这已经是到下阳庄的第五天,他这效率也太低了吧!

季牧之并不回答,反而问她:“你的厨艺跟谁学的?”

“我姐姐。怎么了?”

季牧之“哦”了一声,说了句难怪。

宁姒知道他误会了。她说的姐姐是宁相,不是宁溪。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也没必要解释。

宁姒跟着季牧之进屋喝水,随便聊了起来。

“你说欧阳明死后会坐化出一件宝器,引多方争抢?”

望一眼屋外,确认隔墙无耳,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快死的人啊!”

修灵图谱上说,当一个人的灵术造诣达到一定高度,可借助灵力来治愈自身肉体的病灶,让身体达到最好的状态。如此一来,延年益寿自是不在话下。

欧阳明现在最多也就五十来岁,作为一个齐灵师,他现在应该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就大限将至?

而且哪有人大限将至的时候是他那样?能吃能睡能怼人,要是动起手来,估计能一个打百个。

季牧之轻呷一口茶水,问她:“你说这里灵气充盈?”

“是啊!”怎么又扯到这儿来了?

季牧之又问:“你就没想过,这些灵气是从哪里来的?”

宁姒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这么充盈的灵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些地方因风水而成宝地,或是地下深处有宝器埋葬,从而导致灵气格外充裕。

这个小院,风水嘛,她只能说坐北朝南,采光很好。要说宝器溢散,可如果是地下来的,灵气经土层阻隔,不可能会这般纯净。

她一开始就觉得,这里的灵气像是从某个东西里漏出来的。就好像装灵气的罐子破了个口,所以开始往外发散。

装灵气……人的关窍,不就是用来储存灵气?

宁姒总算明白过来。

这些灵气,是从欧阳明身上溢散出来的。虽然他开了四窍,是齐灵师,可是他的关窍,已经无法储存灵力。

灵力过体发散,入万物,自然成了灵气。

这么说来,他还真是快死了?

什么时候?就是灵力散尽的那一刻吗?

……

宁姒不好意思再去找欧阳明给她开窍了。

这就相当于找别人要碗,还要拿着碗去接别人碗里漏出来的东西。她就是脸皮再厚,也厚不到这种程度。

相处下来,宁姒觉得这个欧阳明除了嘴巴欠一点,其实人还是不错的。所以晚上开饭,她给他盛了一大碗的鸡肉。

说什么营养在汤里,都是屁话。要真的这样,也就不会有我有肉吃绝对少不了你一口汤喝这样的话了。

要真是汤比肉好,那咋不把肉给别人?

偏偏,欧阳明就是想喝汤的。面对堆成小山的一碗肉,他想喝口汤,却连勺子都伸不进去。

他看向宁姒,小姑娘冲他笑得格外灿烂。

欧阳明心想,她该不会是在报复他今天下午没给她开窍吧?

嗯,一定是这样,小心眼儿的小丫头片子。

宁姒又给他添一块,差点没把碗里的给压塌。

“吃,你吃啊!”

趁还有口气,多吃点吧!

小满喝光碗里的汤,又望向欧阳明碗里的肉。见欧阳明想把肉分给小满,宁姒眼疾手快,先往小满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胸肉。

“小满你也吃,吃了好长个儿。”

欧阳明忧伤的望着自己的碗,无声一叹:“修行者,心怀天下,心胸就应该宽广一点。”

宁姒一愣,继而一笑。

这是夸她的意思?

嗯,肯定是。欧阳明逮着机会就拿话噎她,可她大人不记小人过,炖了鸡,还把最好的肉给他吃。

宁姒一高兴,又想给欧阳明夹肉,可他的碗实在放不下了,转悠一圈,才勉为其难的放进季牧之碗里,冲他挑眉:“你吃。”

欧阳明使唤小满:“你给我再拿个碗去。”

碗拿来了,宁姒说声我给你舀,勺子在汤里转了一圈,又开始捞肉。

欧阳明赶紧把碗口捂住:“一会儿我就给你开窍,姑娘高抬贵手,让我喝口汤行不行?”

宁姒:“???”

第129章 淬体

欧阳明观察过,宁姒所修习的功法很正统,但是身体强度跟不上,一直卡在第一关窍的瓶颈。

他消失一下午,正是为宁姒采草药去了。

开窍之前必须淬体,身体强度需同步提升,才能驾驭开窍之后涌入的更多灵力。

淬体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然而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遵照正常的程序来。

好在,他有绝招。

吃过晚饭,欧阳明把下午采来的草药一股脑扔给宁姒。

“拿去熬来喝了。药效吸收越多,对你越有用,具体怎么做,自己想办法。”

他又不是大夫,也就给不出几碗水煎一次又几次合液分几次服用这样明确的方案。

总之一句话,药效吸收越多越有用,只要她下得去嘴,直接嚼来吃了也未尝不可。想当年他在山里,可不就是这样生吃的,谁还有空熬药啊?

宁姒不通医理,但是她家以前隔壁就是一个中药铺子。在一切追求高效便捷的末法世界,中药铺子不仅是卖药的地方,还管熬成药汤。

给点加工费,就能得到一袋一袋的汤药。剂量明确,饮用方便,很多人都愿意出这个钱,所以那家中药铺子的电用药炉基本就没歇过。

宁姒前世小时候特馋嘴,丧心病狂到人家熬中药也想凑上去尝两口的地步。她经常去隔壁玩儿,呆得久了听得多了,耳濡目染,对熬药也就无师自通。

比起随便加水生火煎药,她更清楚该加多少水,烧多大火,煎多久。忙活半夜,当她将精华药汤从药炉倒进碗里,大半个下阳庄的人都醒了。

天呐,这是谁家茅坑炸了吗?怎么这么臭!

像宁姒这种从小闻惯药香的人,也扛不住这味道,不憋上一口气,还真不敢拿开盖子。

她把药端到欧阳明面前,再三确认:“你确定这玩意儿可以淬体?”

如果不是她亲手熬制,估计她都会认为是从谁家茅坑就地取材。

哦,不对,谁家茅坑能有这味儿?

欧阳明把鼻子捏得紧紧的,揭盖看了一眼,又立马盖上,弹出丈远:“嗯,熬得不错呀!”

当年他生吃了这些药,留下满嘴的味儿,当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把粪坑给打劫了。

季牧之黑着一张脸走进来。

睡得正香,活生生给臭醒了,估计谁都摆不出好脸色。

宁姒捧着药一脸悲壮的吸气,季牧之憋着气问:“你真要喝?”

宁姒望他一眼,目光坚定:“喝!”

不然她大晚上的不睡觉忙活这么久是为什么?站岗放哨啊?

……

月凉如水,下阳庄的人们重新进入梦乡。

服药后不到半个时辰,宁姒倒了床。

她一直在喊疼,浑身大汗淋漓,身体像是被灼烧一样滚烫。

季牧之没有问欧阳明她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好。

“等药效过了,自然就好了。”

欧阳明打着哈欠回屋睡觉,顺便拎走过来看热闹的小满。

季牧之却做不到让宁姒一个人在这儿忍受煎熬。可他什么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得死去活来,哭得肝肠寸断。

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也在跟着一起疼。

仿佛在酝酿某种情绪,又或是在积蓄勇气。如雕塑一般的季牧之终于动了,他坐在床沿,手伸到宁姒额头,动作生硬的替她擦去汗水。

或许应该拿条帕子?

季牧之正要起身,手突然被一团灼热包围。

“别走!”

回头,宁姒正紧紧拉着他的手,声音颤抖近乎哀求。

那一刻,季牧之心里的弦彻底绷断。

重新坐下,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温柔而郑重的说道:“好,我不走。”

此时的宁姒只感觉身体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寸筋骨都被拆开重组,和当初身体被飓风撕碎有得一拼。

粉身碎骨的痛苦中,意识逐渐涣散。五感渐失,唯有疼痛经久不弱。混沌中,她隐约听到季牧之的声音,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身边多了这么一个人?

她不记得了。

“我疼!”宁姒无意识的呻吟着。

体力耗尽,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满床翻滚,一动不动的样子反而更显可怜。

“我知道!”她的手很烫,几乎要将他灼伤。

“姐姐,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宁姒哭得酣畅。

季牧之愣了半晌,红着脸道:“……姐姐在这儿。”

……

拂晓时分,宁姒迷糊睡去,抓着季牧之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欧阳明打着哈欠走进来:“哟,还在呢!”又到宁姒跟前看了一眼:“呀哈,这丫头熬的药这么猛啊?”

居然比他生吃的效果还要好。

“为什么你不告诉她,会有这样一个过程?”

季牧之盯紧欧阳明,想看看这张漫不经心的皮囊后面,到底藏着怎样的用心。

欧阳明这时倒是很坦然,老实回答:“我怕她知难而退。”

淬体的过程等同于将筋骨血肉回炉重造,他担心会把宁姒吓到,从而放弃淬体开窍。

季牧之想了想,问了一个有些多余的问题:“有风险吗?”

“当然。如果意志力不够坚定,就会被活活疼死。”

季牧之的手骤然一紧。

欧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舍才有得,如果连这个坎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修习?我这是在帮她呀!”

季牧之把他的手抖开:“别把自己标榜得这么伟大,你不过是想多一个强大的帮手而已。”

欧阳明摇头:“她离强大,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她的强大,你没看到而已。”

“哦?”欧阳明挑眉:“所以,你看到了?”

季牧之垂首沉默。

是的,他看到了。看到她的善良,看到她的坚强,还有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倔强。

可是,不光是这样。

他还看到她的脆弱,看到她的无助,看到她张牙舞爪的背后藏着一只柔弱的羔羊。

欧阳明的手再次落在季牧之的肩膀上。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把她留在身边的?就因为你看到了她的强大,以及未来可能会更加强大?”

季牧之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

宁姒的眼皮突然动了动,季牧之抽回自己的手,在她睁眼之前大步离开。

第130章 条件

淬体很成功。

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宁姒自我感觉身体有了本质变化。这是一种主观而清晰的感受,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表现,却又足以让所有人都察觉到她的变化。

淬体会全面提升人的身体状态,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精神饱满,精力旺盛。

昨晚的痛不欲生,就好像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噩梦,并未留下实质性的后遗症。所以当她睁眼看到欧阳明在自己床前,第一句话就是问:“什么时候能开窍?”

“不急不急。”欧阳明坐下来,摆出一副要和她好好聊一聊的架势。

宁姒挑眉:“有条件?”

“聪明!”

“直说。”她就知道,天底下只有白痴才有白吃的午餐。

欧阳明问她:“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宁姒反问:“生前还是死后?”

这下轮到欧阳明愣住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他现在还没死呢,她就知道他死后的事了?

欧阳明不知道,宁姒还真就清楚他死后的事。而在此时,他只当宁姒是故意噎他而已。

这丫头,跟他没待多久,噎人的功夫倒是学得很快。

老实说,他还挺喜欢宁姒的,如果可以,他也愿意好好教她灵术。只可惜,相见恨晚,他没时间了。

欧阳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许胡闹,说正事。”

宁姒乖巧点头十分配合:“嗯,你说。”

然后欧阳明就开始讲故事,从克死至亲,到自己取名,再说到私塾求学,最后金榜题名。

和季牧之说的基本一致。

宁姒安静听着,她相信欧阳明浪费时间浪费口水,不可能就是为了在她面前卖惨。

果然,欧阳明开始说她不知道的部分。

收留他的先生一家家破人亡的部分。

欧阳明望着房梁上垂落的蜘蛛网,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我金榜题名,成为新科状元,打马而归,何其风光!可是谁能想到,新科状元的美名还没有为我带来官权和富贵,就先带来了杀戮和罪孽。”

欧阳明说得很详细,宁姒仿佛身临其境。

简而言之就是,他携誉归来,仍旧住在先生家,等待朝廷的任命。有一天,他在外面救下一个被围殴的男人,将其带回先生家养伤。

没想到这个男人居心叵测,一切都是阴谋。

男人以为新科状元必然得了很多赏赐,利欲熏心,便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当夜,他和同伙里应外合,冲进先生家一通翻找,却只找到些散碎银两。一众歹人坚持认为是欧阳明藏金不肯交出来,竟当着他的面,将先生一家一一杀害。

歹徒杀红了眼,连襁褓中的小婴儿也不肯放过。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破门而入,救下欧阳明和那个孩子。

……

宁姒猜测,那个活下来的孩子,也许就是小满,但是一算时间又不对。

欧阳明十七岁高中状元,现在已经四五十岁了。这么算起来,当时那个孩子也该有三十多了。

看出她的疑惑,欧阳明主动解释:“那个孩子,是先生的孙子。而小满,就是那个孩子的儿子。”

“原来如此。”

想了想,宁姒又问:“当初救下你们的人,是位灵术高人?”

她一直很好奇,欧阳明是从哪里学来的灵术。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欧阳明点头:“他,是灵圣。”

灵圣二字加了重音,仿佛在试探宁姒知不知道什么是灵圣。

宁姒难掩震惊。

经过宁老太爷的课前预习,她当然知道什么是灵圣。

灵术之大成者,七窍全开。与灵通,与天地通,与万物通,谓之灵圣。

如果高级齐灵师被称为传说,那灵圣,就是神话了。

虽说出现一个灵圣,教会欧阳明灵术,还给他改写命格,好像一切都能成立,可是宁姒根本不相信世间真的会有灵圣存在。

那不是等同于凡夫俗子得道成仙嘛!

宁姒呵呵干笑两声:“别以为我年纪小,你就能骗到我。”

欧阳明的神情愈发严肃:“信不信,随便你。我要说的重点是小满,小满他……有病!”

宁姒微微皱眉:“你是在骂他吗?”

欧阳明无奈扶额,只能换个说法:“小满生了病,很严重的病。他发病的时候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双目猩红,力大无穷。每发病一次,他的身体就会变差。身体越差,发病的频率就会越高,持续时间也会越长,如此恶性循环。”

宁姒听完他的描述,挠了挠头:“这是狂犬病吧?小满被狗咬过?”

欧阳明略微吃惊的点头。

宁姒心中一凉。

据她所知,狂犬病拥有绝对的致死率,从发病到咽气,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可是听欧阳明的说法,小满似乎发病很多次了,绝对不止扛半个月。

她总算明白,作为齐灵师的欧阳明为什么会灵力溢散,大限将至。

想必是强行用灵力修复小满体内病变的脏器,坏了根基。

……

欧阳明的条件很简单,他需要宁姒保证,会将他坐化之后的灵器用在小满身上,以求治好他的狂犬病。

宁老太爷说过,齐灵师死后会留下灵器。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唯一的相同之处是灵力储蓄惊人。

灵力是能治病的,甚至可以救命,但是所需的量相当巨大。

按道理,一个齐灵师不该连区区狂犬病都治不好。毕竟,齐灵师已经是站在灵术巅峰的存在了。

也不知道欧阳明是修的哪一脉,居然这么逊。

言归正传,宁姒已经知道,欧阳明死后会留下一朵石莲。各路人马前来争抢的,正是这朵石莲。

季牧之所了解到的是,这朵石莲最后被一位神秘人抢走了,其他人全部无功而返。无天还因此损伤惨重,紧接着又被官府围剿,元气大伤,蛰伏多年才重新活跃于晋国各处,再次兴风作浪。

欧阳明既然有意将灵器留给小满,那就肯定留有后招。毕竟,宁姒和季牧之是自己过来的,如果没有他们,凭小满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灵器。

宁姒怀疑,最终拿走石莲的神秘人,兴许就是欧阳明请来的后援。

这个条件,于情于理,宁姒没有拒绝的理由。谁让季牧之答应人家了,会按照欧阳明的意愿把东西交到指定的人手里?

明明季牧之已经做出承诺,却还要再跟她谈一次条件。宁姒这才反应过来,欧阳明这是怕她见宝起意,把东西贪了呀!

第131章 开窍

宁姒答应,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把灵器留给小满。

世事无绝对,没有谁敢做出绝对的保证。但她说了会尽最大努力,就一定会不遗余力。

打铁趁热,刚完成淬体,欧阳明直接给她开窍。

宁姒一直以为开窍是多么玄妙莫测的过程,结果……

当欧阳明的灵力通过天灵盖源源不断的送进她体内,当下腹第一关窍处的灼烧感转化为撕裂,她才明白过来,这是要把关窍硬撑开呀!

宁姒盘腿而坐,专注运转功法将灵气转化为灵力。阵阵暖流冲刷全身,汇于关窍,很快就到了最大值。

灵气从头顶进入,过体一周,又欲从头顶溢散。然而,一股蛮横霸道的气流坚守出口,将满溢的灵气强行逼了回来。

如此反复,天灵盖与关窍仿佛位于通道两段的不同出口,来回经受着灵力冲击。宁姒遵照欧阳明的叮嘱,极力稳住心绪,身体却承载不住这股奔腾的力量,口鼻溢出血来。

终于,下腹的撕裂痛感再加剧之后突然散去,拥堵的通道恢复畅通,来回奔涌的灵力重新找到方向,源源不断的涌向第二关窍。

第二关窍位于心窝。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因为又开始疼了。

欧阳明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征兆,居然直接开始冲击第二关窍。

这一次,疼痛加剧的速度要缓慢得多,逐步适应,反倒更容易接受。

能接受,但并不代表好受。

淬体并非永久性的,必须跟随灵力储蓄的进度来逐步增强身体的强度。像宁姒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就只能承受开一窍。

身体强度跟不上,强行开窍,无异于拔苗助长。

道理,欧阳明是懂的,但这已经不再是他所能掌控的。

自完全冲开第一窍之后,他就想收手。然而宁姒体内突然涌现出一股强大的吸力,自动将他的灵力引向宁姒。

他的根基受损,导致灵力外泄,本就难收,如此一来,他更是无能为力。

“唔!”

宁姒的身体开始颤抖,闷哼一声,嘴角涌出一大口血来。

欧阳明心急如焚,再这样下去,恐怕小姑娘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第二关窍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阻碍,灵力浪潮的冲刷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此时的宁姒已经完全失去意识,面若死灰,然而她体内的猛兽却还在不知餍足的吸取来自欧阳明的灵力。

坚固的堤坝最终还是毁在了浪潮的反复冲击之下,第二关窍已经全开,灵力继续往第三关窍涌去。

欧阳明的灵力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汹涌澎湃,但毕竟是四窍齐开的齐灵师,照这个速度,强行冲开宁姒的第三窍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再冲第三关窍,宁姒必死无疑。

危急关头,欧阳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闭穴自尽。

肉身死,灵气散,小姑娘便能得救。

算算日子,他等的人应该也快到了。就算晚个一两天,姓李那小子应该也能撑到他来。

罢了罢了,自己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欧阳明看向门口。房门阻隔,没能看到小满的身影。

凝神于心,身体的穴位在神识操纵下逐一封闭。

……

季牧之正在下阳庄西边的一处林子里和人交手。

这是他来到下阳庄,等到的第一批不速之客。

由两个灵士招募聚集的一群乌合之众,并没有费多大力气。

有灵士参与,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即将出现的石莲是一件灵器,对普通人来说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无天倾大量人手前来争夺石莲,可见该组织里一定也有灵士。

季牧之准备充分,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加上实力悬殊,很快结束战斗。

留下几人处理尸体,季牧之火速赶回庄子。

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

回到小院,看到坐在堂屋喝茶的陌生男人,年龄与欧阳明相仿。

季牧之心下一惊。

小院是他们的守卫重地,突然来人,他竟不知。

是手下人没来得及禀报,还是对方手段太过高明,闯入之后没有惊动他的人?

如果是后者,那这人就太可怕了。

“慢点。”

小满的声音从西屋传来,季牧之循声望去,见小满扶着一人缓步走来。

一时间,季牧之竟未认出那人。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仔细打量才认出是欧阳明。

季牧之大步迎上去,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宁姒呢?”

小满微微侧头:“在屋里。”

一阵风过,人已进屋去。

“明叔。”

“嗯?”

“我觉得李大哥,肯定喜欢宁姐姐。”

欧阳明虚弱乏力,却还是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就你有眼睛。”

……

宁姒鼻下和嘴角的血已经凝固了。小满在照顾欧阳明,暂时顾不上她。

季牧之打了水来,帮她擦干净。

宁姒的脸色非常难看,惨白如纸,没有半点生气。要不是还有脉搏,季牧之都会以为她死了。

幸好,还活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能感觉到,宁姒和之前不太一样。

哪怕是昏迷状态,这种差别也很明显。但要具体细说,又说不太上来。

从欧阳明的突然苍老,大概猜出两人应该进行了某种传功,比如宁姒经常念叨的开窍。

安顿好宁姒,季牧之出去找欧阳明。他不懂灵术,但还是要问一问情况。

欧阳明正在跟堂屋那个男人说话。

“百升兄来得还真是及时,我都不知道是该怪你,还是该谢你。”

“明叔!”小满唤了一声,眼中泪花闪动。

男人嗔怪:“让你多活两天还不好?”

季牧之听得‘百升’二字,脚步为之一顿。再次打量那个男人的五官,确有几分熟悉感。

再近两步,一股韭菜鸡蛋的味道扑面而来。

人对味道,有着更为准确的记忆。

居然是他,宁家老太爷,宁百升。

季牧之不自觉的回头,看了一眼宁姒所在的西屋。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竟让宁姒和她的祖父在此时重逢。

宁百升和欧阳明相谈甚欢,季牧之从言谈中听出端倪,大意是欧阳明为宁姒开窍时出了状况,幸好宁百升及时赶到。

如今,欧阳明多说几句话,也会力不从心的喘起来。看来,一场恶战很快就会来临。

今天,只是开始而已!

第132章 避雨

宁姒一连睡了三天。

在这期间,宫凌霄解决了四伙人,其中没有罗刹丁。

不知是未赶到,还是躲在暗中观察监视,等待可乘之机。

季牧之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欧阳明的头发已经尽白,人也苍老的不成样子。小满整天守着他哭,他一开始还能骂两句,后来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季牧之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拜托你们了。”

这个‘你’,指的宁百升,季牧之为辅,算是这个‘们’里的。

宁百升让小满寸步不离的守着欧阳明,转身往外走:“估计,也就是这两天了。”

季牧之望着犬吠传来的方向,皱眉道:“那么多人盯着,就不能换个地方?”

换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到时候人来了,也好应对一些。

宁百升瞄他一眼,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叫叶落归根。”

季牧之没到那个年纪,确实不懂这种情怀。

“宁先生是哪里人?”季牧之冷不丁的问。

宁百升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朗声笑道:“闲云野鹤,四海为家。”

季牧之低头望着脚边搬家的蚂蚁:“穹川是个好地方。”

二十年前,宁家人还未迁到豫州。

宁百升压下心中惊讶,笑了笑没说话。

西边传来脚步声,宁姒扶着门框,看到檐下的宁百升,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风把韭菜鸡蛋的味道送过来,宁姒忍不住惊呼:“这……老爷子?”

宁百升看看季牧之,又看看自己。

这是在叫他?

他虽已迈入知命之年,但还不至于是老爷子吧!

季牧之不忍直视的把脸别开。

幸好,没把那声祖父叫出来。

……

连开两窍,宁姒如今的灵术根基已经达到高级识灵士,然而体质跟不上,空有强盛灵力却无法施展,反而更加虚弱。

宁百升现在已经是中级识灵士,无法想象之后的二十年,他只突破了一级,到死也没进入通灵师的行列。

由此可见,开窍进阶实在艰难。欧阳明耗尽一个齐灵师的灵力,也只帮她冲开两窍。

对比,她对欧阳明可谓是感激不尽。

她哪里知道,欧阳明其实也很无奈啊!

欧阳明愈发苍老衰弱,原本灵气充盈的小院如今和其他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差别。宁姒本来还想向他打听一下淬体的草药,奈何这时候的欧阳明已经无法对她的提问做出回应。

她只能无可奈何的通知季牧之:“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现在光是稳定体内翻腾的灵力就已经很费劲了,根本分不出神来应对敌人。

季牧之牵来一匹马,把缰绳扔给她:“本来也没指望你。”

宁姒看看马,又看看他:“什么意思?”

“你现在去庄子西口的鱼塘,我安排了人在那里接你,护送你回城。”

“回去?”虽然她现在没有多少战斗力,但是也没想过临阵脱逃。

季牧之可不是在跟她商量:“不回去,留在这儿拖累我们?”

“你……”宁姒鼓起腮帮子,又无从反驳。

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哼,走就走!”

翻身上马,调头往西,没走两步又突然回头:“喂,活着回来找我啊,我还等着你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马蹄声渐远,季牧之望着卷起的扬尘,眼中暖意流转。

送走宁姒,季牧之回去做最后部署。将原本散在庄子各处的七成人马聚拢过来,以小院为中心,严守各个进出口。

剩下三成,一守庄口为哨,余下藏身庄子前后随机增援。

至于小满,随便找个由头,把他藏进同庄的一户人家。

乡下人大多还是质朴热情,收留一个孩子三五几天,很少有人会拒绝。

一切安排妥当,接下来就是等待最后那一刻。

……

宁姒和护送她的人汇合之后,一路向西,打算绕个弯再回溟海城。

如果直接走官道,担心会和过来夺宝的人正面碰上。宁姒是灵士,行家一眼就能认出来。

将有灵器现世,也就注定灵士会被人区别对待。

与其节外生枝,还不如多绕两步路。

下阳庄西边有座瓦窑山。

之所以叫瓦窑山,是因为这里的山土很适合用来烧瓦。为了方便就地取材,祖辈们在山里建了一个大瓦窑,于是有了这个名字。

到了今天,瓦窑已经废弃,宽阔的窑洞成了蝙蝠和耗子的栖身之地。

原本,这些和宁姒都没有关系,她只是从瓦窑山路过而已。偏偏,他们一进山,就下起了雨。

这雨也是怪,说下就下。有人熟悉地形,说山里有个废瓦窑,可以去避一避。

然后宁姒就去了。

瓦窑依山势而建,分上下两层,上面架瓦,下面烧火。下层环绕上层,又像一个大碗里放了个小碗。

到了瓦窑前,宁姒突然扬手喝停。其他人也发现了窑洞口的脚印,随即会意,警惕起来。

人手有限,季牧之只给宁姒安排了三个人。料想路上理应不会出现事端,三人足矣。

偏偏一场雨,让一切悄然发生了改变。

宁姒指指身后,示意大家悄声退离。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人围了起来。

“我们是路过的村民,好汉饶命。”

宁姒高举双手,无条件投降。

随行三人递来复杂的目光。

宁姒用力瞪回去,无声道:不然还能怎样?对方人多势众,各个兵刃在手,还能硬拼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懂不懂?

“村民?”

一个手提九环刀的大胡子走上前来,扫视他们四人,冷笑道:“一个灵士,三个带刀武者,请问,你们是哪个村的村民?”

宁姒这才想起来他们都带了家伙,恨不得当场一巴掌拍死自己。

“嘿嘿,各位大侠,各位好汉,我们路过贵宝地,就是想来避避雨,无意冲撞各位,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好不好?”

宁姒冲着包围圈一一拱手,做派尽显江湖气。反倒是其他三个王府侍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就是老油子和公职人员的区别。

大胡子笑着把刀往肩膀上一扛,眼睛跟生在宁姒身上一样:“好说好说。既然你们是来避雨的,那就进窑里避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避一会儿呀?”宁姒望向黑漆漆的瓦窑,心想我这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可惜,这件事已经由不得她做主了。

第133章 虎穴

不管肯还是不肯,最后宁姒一行四人还是进了瓦窑。

这座瓦窑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下层面积几乎抵得上两个小房间。

窑洞深处点着火把,并不算明亮,隐约可见三五人围坐在一起,估摸算下来,得有五六十号人。

宁姒暗道不妙,这是进了贼窝了?

突然,走在旁边的王府侍卫撞了一下宁姒的胳膊,示意她往右后方看。宁姒侧头望去,只见一人光着膀子,正在用脱下来的衣服擦拭身上的雨水。

一身横肉已经够让人瞠目结舌,更震惊的则是他手臂上的刺青图案。

蛇徽。

罗刹丁!

原来一直没露面的罗刹丁,全部藏在这里。他们肯定在等待灵器现世,再突然出现打季牧之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话说季牧之的三十人,能干得过成倍的人数吗?

是不是该想办法回去报个信?

很快,宁姒就意识到自己想的太遥远了。

还报信,先把自己的小命保住再说吧!

窑洞最里侧有石梯沿壁而上,直通上层瓦室。

大胡子让其他三人留在下面,表示只带宁姒一人上去。

“不行!”

“不行!”宁姒与同行三人异口同声。

这大胡子一看就不是好人,满面淫光,天知道他带宁姒上去是想干什么?

三个王府侍卫尽职尽责,纷纷拔刀将宁姒护在中央。哪怕明知道是以卵击石,他们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其他人纷纷侧目旁观,兴致勃勃的看热闹。

宁姒从一名王府侍卫身后探出头来:“我们四个穿一条裤子的,要么一起上去,要么都不上去。”

大胡子收了笑,开始不耐烦:“那看来,你们这条八腿裤子要被撕烂了。”

哄笑中,又听他继续说道:“你是自己上去,还是等我杀了他们,再把你拎上去?”

宁姒哭丧着脸,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大哥,我就是来避个雨,不用这样吧?而且我有病,会传染的。”

大胡子把刀往地上重重一拄:“放心,老子对毛都没长齐的平胸小鸡仔没兴趣。”

“真的?”宁姒大喜过望。

平胸真好!

……

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宁姒相信,如果她不配合,大胡子绝对会像他说的那样,毫不留情的杀掉其他三人。

而她,还是逃不过被拎上去的结局。

与其鱼死网破,还不如先配合保命。

而且人家是捕鲨网,她们四个是胖头鱼,鱼死百次,也不见得能把网弄破。

上层要小得多,立着一排排的泥架子。年代久远,有些已经倒塌。

壁上有洞,天光透入,光线明亮,视野清晰。

不似下层的拥挤,上层只有两个人。

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两道白眉垂至颧骨,看面相还算和蔼。

一个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光溜溜的脑袋瓜上绘着诡异的刺青,像一只青面獠牙的魔鬼。

大胡子把人带到,虽然没说话,一举一动却尽显恭敬。

原来这俩才是管事的。那个老头儿,还是灵士。

偷偷观窍,居然是个通灵师。只不过第三窍比其他两窍稍暗,属中级通灵师。

不久前还在为自己提升成识灵士而高兴的宁姒瞬间被泼了一大盆凉水。

怎么到处都是比她厉害的高阶选手,开两窍也根本混不下去好吗?

更何况她还只是空有其表,眼下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驾驭体内的灵力。

别说她,就是现在驻守小院的宁老爷子,也不是这人的对手。

如果可以神识传音,宁姒一定会让季牧之收拾铺盖赶紧走,这仗根本没打头。

宁姒局促的站着,两手紧张的互揪,恨不得生拽下一根指头。

其实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紧张,只因示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敌人放松警惕。对面两人直勾勾的盯着她,如果眼神能凝成实体,估计已经把她扎成筛子了。

气氛压抑到极点,宁姒咽了口唾沫,僵硬的挤出笑来,试探着打招呼。

“呃……你们好?”

大光头上前两步,宁姒立马后退两步,脚绊到地上的泥堆,险些狼狈摔倒。

大光头拽着她的胳膊,拎鸡仔似的拎到白眉老头面前。宁姒忍着痛陪笑:“二、二位有何贵干啊?”

“俺问你,你是不是从下阳庄过来的?”光头凶神恶煞的发问,刺鼻的大葱味扑面而来,唾沫星子一通乱飞。

宁姒强忍恶心,笑意不减:“不知这位好汉说的下阳庄,是什么地方?我们是从溟海城过来的,对这一带不熟悉。”

说不定盘问过后发现她们和灵器没关系,就会放行呢?所以,坚决不能和下阳庄、欧阳明、灵器这些东西扯上关系。

这光头看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那个老头儿好像不太好糊弄。

宁姒当下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不仅说话要深思熟虑,就连表情也要管理得当才行。

光头又问:“从溟海城出来的?要去哪儿?”

宁姒:“这个……”

要完,除了下阳庄,她哪里还知道其他地名?

临时编一个?有下阳庄,应该就有上阳庄吧!

宁姒一咬牙,豁出去了:“我们是要去上阳庄。”

光头打量着她:“上阳庄在前头呢,你们已经走过了。”

手背拍手心,宁姒一脸懊恼:“哎哟,是嘛?你看这……唉,都怪我那几个哥哥,地方都找不到,还非要带我去找表舅,说是给我相亲。二位说说,哪有我这个年纪相亲的,对吧?”

大光头的厚嘴唇咧了咧,露出一排大黄牙:“你这妮子,倒是机灵得很。”

一直沉默的白眉开口了:“小姑娘机智过人,小小年纪就有识灵士的修为,更是难得。”

一句话,直接揭了宁姒老底。

宁姒笑着拱手:“老前辈谬赞了,您才是真正的前辈高人啊!”

关窍能直观的显示出一个人的灵术根基,这玩意儿瞒不了,她也就没必要在这个上面装傻充愣。

白眉摆摆手,笑意未尽,话却变了调:“小姑娘天赋异禀,日后定能有所建树。老夫奉劝你一句,可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此话一出,宁姒就知道自己露馅儿了。

知错就改,她当即改口:“老前辈说的是。那我还是招了吧,我们……确实是从下阳庄过来的。”

第134章 真假

宁姒奉行的准则是保命为上。

要是小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其他?

她是要去天机院学灵术当高手保护天下苍生的人,怎么能折在这种地方?

唔……好吧,保护天下苍生这一条划掉。

“二位,我说谎了,我道歉。我确实是从下阳庄来的,二位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宁姒腿一软,直接跪地求饶。

求饶是真的,怕死也是真的,至于知无不言嘛……

这些人抓了她们,没有直接一刀砍了,光头再三试探她从何而来,白眉又恩威并施,明显是有所图。

在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眼里,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去。宁姒想活,就必须先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白眉虚扶一下,让她起来:“小姑娘不仅聪明,还识时务,前途不可限量啊!”

宁姒干笑着附和,不停擦着额头的汗。

这真是被吓出来的。落到这些人手里,谁敢说不怕?而她越是表现出害怕,对方就会越满意。

白眉冲光头点点头,开始发问:“小姑娘,我且问你,你到下阳庄是干什么去了呀?”

宁姒紧张得直咽唾沫:“为了、为了一件宝贝。”

“什么宝贝?”

“就是……有个叫欧阳明的齐灵师,大限将至,坐化后会有一件宝贝现世。”

估计对方是想试探她老不老实,先问些无关紧要的。下阳庄将有灵器现世,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她没必要隐瞒,还能借此展示自己的诚意。

白眉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有宝贝现世?”

我怎么知道?我说有一哥们儿是从二十年后来的,他告诉我的,你信不信?

两道秀眉几不可查的一皱,宁姒犯起难来。

她也不知道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下阳庄将有灵器出现,不然随大流说就行了。

说来也是,这欧阳明还没死呢,怎么灵器现世的事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难道灵器现世前会有什么预兆?

见她沉默许久,白眉神色转厉:“不可说?”

“这个……”宁姒挠头:“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一旁的光头没了耐性,一拳击倒宁姒旁边的泥架。泥架倒塌激起扬尘将宁姒笼罩其中,呛得她直咳嗽。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不会再给你重答的机会。”

……

宁姒差点就尿了。

原来恐惧之下,人真的会尿失禁。

“我说我说。”宁姒高喊,生怕光头的铁拳会落到自己身上。

乖乖,这一拳下来,可不得把屎都锤出来?

“我是跟着我师父一起去的。”

宁姒一脸惊恐,无形中给她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都吓成这样了还不信,那就真的没天理了。

宁姒默默祈祷,行行好,你们就信了吧,我说真话你们更不会相信,还能不能给人留条活路了?

也许是祈祷起了作用,白眉终于跳到下一个问题:“你师父是什么人?”

“我师父……”宁姒踌躇道:“我师父是个高级通灵师。”

光头凑过来:“你以为弄出个高级通灵师,我们就会怕吗?”

宁姒咬着嘴唇可怜巴巴:“你让我说真话……”

白眉的和颜悦色里藏了一抹冷厉:“高级通灵师造诣非凡,不知令师尊是哪位?万一是我认识的朋友,大家伤了和气可就不好了。”

宁姒知道,这老头儿是在试她呢!

想忽悠人,就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猜不出是真是假。

宁姒挺起腰板,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显得中气十足一些:“我师父叫梅欢。他是个美男子,肤白似雪,俊朗无比,特别是他那一对蓝色瞳眸……”

光头惊呼:“蓝色瞳眸?”

宁姒也是一惊。

这什么反应?莫非他们和梅欢认识?

完了完了,难不成她撞枪口上了?

光头和白眉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宁姒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他们不认识梅欢,不然早戳穿她了。不过看光头的反应,他们应该和梅欢打过交道,说不定还吃过梅欢的亏呢!

中级和高级,虽然只差了一点,但是动起手来,这一点却是天差地别。

最后,白眉给光头使了个眼色,光头就出去了。

宁姒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儿。该不会他们知道梅欢在哪里,特意过去确认吧?

白眉的声音把宁姒拉回现实:“实不相瞒,我们和令师尊在不久前曾有过一面之缘。”

宁姒强作镇定:“哈哈,是嘛,什么时候?不久前……那会儿我师父应该在溟海城吧!”

“大约十天前。”白眉顿了顿,又问:“你师父是不是离开过溟海城,去了趟下河道?”

下河道?

宁姒猛然意识到什么,心脏狂跳:“对,是去过下河道。双溪镇,对不对?”

白眉默认,信了宁姒和梅欢的师徒关系。

宁姒也确认了一点:原来非雁的失踪,是梅欢在背后搞鬼。

……

接下来,白眉一直在打听下阳庄的情况。

宁姒知道,对方虽然对梅欢心存忌惮,但还是有可能铤而走险。

既然都是冲灵器去的,梅欢实力更强,夺得灵器的可能性就更大。而她,作为梅欢的‘徒弟’,极有可能被当成交换谈判的筹码。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她暂时不用为自己的小命担心,坏在灵器一旦现世,鬼才会拿灵器来换她。

假师父是指望不上了,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

白眉问她:“既然你们师徒为灵器而来,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带人离开下阳庄?”

宁姒故作为难:“我们……遇到点麻烦。”

“哦?”居然会让高级通灵师觉得麻烦,难不成还有其他灵术高手参与夺宝?

灵器现世,会有特殊星象昭示,但这是区域性的。超出一定范围,这种星象就会归原,继而不会引起更多灵士注意。

有宝贝现世,谁都想据为己有,自然不会广为传扬。

以下阳庄为中心,方圆五百里,三城七县,无天已知灵术修为最高的人,就是梅欢。

不过,灵士大多隐世,一心修习。灵器现世,引出高人,也并非不可能。

见白眉好像对这个问题很在意,宁姒就开始谈条件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遇到的是什么麻烦。不过,我有条件。”

第135章 忽悠

宁姒提出的条件很简单:好茶好饭,干净衣物。

白眉一一应下。

人贵有自知之明,得弄清楚自己手里的筹码能换来怎样的好处。她倒是可以提出让白眉事后放人,可是白眉能应吗?就算应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出尔反尔?

与其异想天开,还不如务实一些。

吃饭的时候,王府侍卫之一问她:“宁姑娘,你不是真的要出卖公子他们吧?”

她还没回答,之二就开始发表意见:“绝对不可以啊!”

之三把筷子一扔,表决心:“我就是死,也不会用同伴的命来换取一时安逸。”

“呵呵!”宁姒干笑两声,把菜拉到自己面前:“有骨气。你们也不吃是不是?行,那我自己吃。”

这群傻货,也不想想,饿着肚子怎么逃跑怎么回去送信?

奈何旁边有人盯着,宁姒又不能明着提醒,只能采取迂回战术:“三头笨猪,蝼蚁尚且贪生的道理没听过?不给出相应的筹码,人家凭什么留下咱们的性命?好饭好菜摆在面前,还这么不识时务,看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将三人训斥一通后,宁姒瞬间换上笑脸,把自己的碗递向过来监视的男人:“劳驾,再帮我盛碗饭。”

趁男人回身盛饭,宁姒对三个王府侍卫低声道:“想帮李多一,就给我吃。”

饭来了,宁姒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继续骂:“你们清高,你们有骨气,我一个小姑娘,就不跟你们凑这个热闹了。不吃就不吃,反正谁饿谁难受。”

像是被她骂醒了,另外三人也开始动筷子。

吃饱喝足,来人了。

“姑娘,这边请吧!”

……

宁姒又被带到瓦窑上层。

没见着光头,只有白眉一个人。

也不知道叫光头干什么去了。

白眉和颜悦色的问:“姑娘吃好了?”

宁姒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吃、吃饱了。”

“我的诚意已经给了,那姑娘是不是……”

“应该的,应该的!”宁姒打着哈哈,反问道:“不知前辈对下阳庄的情况了解多少?”

白眉眸光一寒:“姑娘莫不是忘了要做什么?”

宁姒赶紧赔笑:“那哪儿能啊?我只是想着,若是前辈知道一些情况,我就可以不用浪费时间了。”

白眉往石墩子上一坐:“无妨,我们时间还很充足。”

宁姒嘴上应是,心下暗骂这老家伙机警得很,还真不容易应付。

可不敢把这人惹急了,宁姒赶紧将吃饭时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

“其实我这次,是回溟海城寻找增援的。我们到了下阳庄,发现那里藏着众多高手,要对付起来十分棘手,师父就让我回溟海城搬救兵。”

无天虽然没有正式进入下阳庄,但也派了人过去摸底,当然知道庄子里藏着一伙人。

白眉露出嘲讽之色:“区区二三十人,何足为虑?”

人都是有虚荣心的,习惯在比较中获取成就感。白眉的灵术修为不及梅欢,此时听说他们师徒面对二三十人都要找增援,不免洋洋得意起来。

他现在手底下可是有六十多号人,根本不会把二三十人放在眼里。

正是自恃人多势众,他们才能安心在瓦窑山等待灵器现世。

一些没脑子的家伙现在冲进去,和守护欧阳明的那伙人争锋相对,互相消磨,谁也落不着好。此时坐山观虎斗,等到灵器现世,他们再一举围上去。凭借人数优势,灵器势在必得。

半路杀出个高级通灵师,他一开始还觉得有些麻烦。现在一听,对方连二三十人都应付不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单单是半百武者对上高级通灵师,估计能打个平手。可如果半百武者再加一个中级通灵师,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姒当然知道白眉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她要做的,就是不让白眉如意。

她装出一脸震惊,又加上几分可笑:“二三十人?谁给你们的情报?那人怕是个瞎子吧?”

论演技,宁姒排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白眉当场就被她唬住了:“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进入各家各户,将庄子里所有的青壮年全部换成武艺高强的黑溟军,你居然说只有二三十人?”

“黑溟军?”白眉迅速抓住重点:“为何黑溟军会参与进来?”

黑溟军是晋国皇帝的亲卫,皇命直属,不受任何官属约束。

能任此职,岂有匹夫?

宁姒再次显露震惊:“你不知道?参与此次灵器争夺的最大势力,就是皇帝呀!”

……

白眉一直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然而听宁姒说完,他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晋帝居然会参与抢夺灵器,他不是向来视灵术为旁门左道的吗?

宁姒的回答是:因为他重病在身,活不长了啊!

人拥有的越多,就越怕死。因为对生的渴望,所以无所不用其极。因为是皇帝要这个东西,所以出动黑溟军。

这个逻辑没毛病。

除此之外,宁姒还给了众多佐证。

欧阳明作为齐灵师,定然知道坐化后出宝器。明知道会引多方争夺,让自己死都不得安宁,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起来,而是回到这个小院?

因为有黑溟军在啊!

为什么之前闯进下阳庄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庄子里却不见任何异常?

因为有黑溟军在啊!

为什么梅欢这个高级通灵师在下阳庄潜藏多时,却不敢轻举妄动,还要叫徒弟回去搬救兵?

因为有黑溟军在啊!

看到白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宁姒只能说天意如此。谁让有一次睿王和季牧之谈事的时候,她从门口路过,刚好听到他们再说黑溟军。

这黑溟军还真是厉害,仅仅借个名头,就能把白眉给震慑成这样。

白眉确实对黑溟军心存忌惮,但还不至于被吓傻,当即提出质疑:“既然有黑溟军坐镇,你们又能搬来什么援兵与其抗衡?”

宁姒早就猜到他会这么问,故意迟疑了一瞬,才回答:“我师父,受命于三皇子,也就是刚被夺爵的谌王殿下。”

白眉轻嗤:“一个被夺爵的废王,能有多少势力?”

宁姒正色:“前辈难道没听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第136章 合作

搬出黑溟军,总算把白眉给震慑住了。

宁姒这会儿才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只要白眉信了她的话,一来顾及梅欢,暂时不会对她动手,二来考虑到下阳庄的严密守卫,不敢轻举妄动,也能替季牧之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过这还不够,她要的是脱身。

与此同时,白眉也在拨弄他的小算盘。

为了独占首功,他把本该过来汇合的后续援军留在了溟海城。原本以为灵器势在必得,却没想到局势骤变。如今看来他们优势全无,胜算更是微乎其微。

白眉肠子都要悔青了,却也无济于事,只能把主意打到宁姒身上。

她不是要去找增援吗,那就给她人手。

先暂时结盟对付黑溟军,再各凭本事争夺灵器。这听起来很公平,对方急需增援,应该不会拒绝。

更何况,她的小命还握在他手里,也由不得她拒绝。

白眉换上长辈一样的和蔼笑容,挤出一堆褶子,设身处地的帮宁姒分析:“小丫头啊,此去溟海城天高路远,一来一回耗时数日,实在不是可取之举啊!”

宁姒装出恍然之态:“对哦,谁知道那个欧阳明什么时候死?”再甩着手焦急的来回踱步:“哎呀,那可怎么办呀,师父还在等着我呢!”

白眉趁机接茬:“别急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提出合作。

“黑溟军实力最强,不管是我们,还是你师父,单独对上都讨不了好。倒不如我们联合起来,先把这块钉板掀了,反正你师父叫你回去找增援,也是为了对付黑溟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是……”宁姒心下窃喜,面上踌躇不定。

白眉苦口婆心的劝说:“你想啊,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没到溟海城,欧阳明就已经咽气了。再等你过来,宝贝早就被黑溟军拿走了。”

宁姒懵懵懂懂的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白眉拍了拍她的肩膀:“咱们同为玄门中人,你放心,前辈绝对不会害你。”

见宁姒深信不疑,白眉领着她到垫了布的泥墩子上坐定,话锋一转,问道:“来,跟前辈说说,你师父那儿有多少人,还差多少人啊?”

……

宁姒把一个入世未深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儿扮演得惟妙惟肖。

实践证明,装傻可比装学问容易多了。

宁姒乖得很,问什么答什么。

“师父那边现在有四十多人,叫我回去再带五十多人来,凑上百数,方可与黑溟军一战。”

“四十多人?”白眉眼中掠过一丝怀疑。

下阳庄就那么大,若说黑溟军藏进各家各户顶了青壮年的名额,他信,但要说再多出个四十多人,去探底的罗刹丁还察觉不到,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宁姒当然知道这话有漏洞。可要说就她师徒俩人带着三五几个随从来抢宝贝,这也不符合逻辑啊!

而且,说少了,凸显不出黑溟军的强大,也就震慑不住这个白眉老头儿了。

她装作听不出白眉语气中的异常,续了一句:“对呀,三皇子派的人,都在庄外的林子里藏着呢!师父说了,枪打出头鸟。”

坐山观虎斗,笑看狗咬狗的战术,又不是白眉的专利,别人还不能用了?

下阳庄是不大,可庄外环绕的林子也不小,藏个几十号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再说了,潜藏肯定是化整为零,谁还能凑一堆方便对手察觉?

宁姒敢这样说,还有一个原因。

她之前谎称闯庄夺宝的散兵游勇被全灭,且未惊扰庄里百姓,是因为黑溟军坐镇,事实却是季牧之将那些人全部拦截在了庄外。

白眉连这个都不知道,可见他们打探的重点全部放在庄子内部,对周边相对疏忽。

说起来,还得归功于季牧之。下手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这才没让罗刹丁察觉。

白眉愈发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出手。

四十多个武者加一个高级通灵师,就已经是块硬骨头,更别说还有黑溟军严防死守。

宁姒瞄他一眼,自顾自念叨:“我们也是趁夜闯庄吃了亏,才知道庄里藏着黑溟军。唉,真是要命,你说皇帝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

欧阳明已经走到了生命中的最后关头。

哨卫来报,说守在庄外的那些人开始蠢蠢欲动。

有了前车之鉴,他们没有再贸然进庄,而是结成联盟。这对季牧之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

现在他手里可用的只有三十人,外加一个宁百升。庄外虎视眈眈者却已过百数,而且,被视为最大隐患的无天还未现身。

局面比他预料的要严峻得多。

要想打赢这一仗,季牧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宁百升身上。

他的灵术修为是识灵士,不过出自灵术世家的宁百升,习术广泛,又以法阵为精,这才是他敢只身前来的最大底气。

在过去的历史中,宁百升曾以一己之力,借助法阵,成功拿到了石莲。只不过,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催动法阵,灵力耗损过多,伤了心脉,这也是他之后的二十年只突破了一级的根本原因。

宁百升在小院附近设下重重法阵,因地制宜,有攻有守。

季牧之调配人手,遵照宁百升的安排,守住几处重要阵眼。又以匪盗将至为由,将庄里百姓全部集中到西边宗祠,以免受法阵波及。

要知道,法阵对普通人来说好比修罗场。守住灵器的同时,也必须顾及平民百姓的安危。

……

瓦窑里,宁姒和白眉达成共识。

白眉叫来之前将她们抓进瓦窑的大胡子,单独叮嘱一番后,扬声道:“石城,你护送这位小姑娘去下阳庄。”

宁姒忙问:“我那三个哥哥呢?”

白眉掩面轻咳:“你放心,他们在这里会很安全。”

很明显,这是要扣下三个王府侍卫当人质。

宁姒当然不会同意。她又不是真的要跟白眉合作,把他们留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行,这个大胡子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我怕他在路上欺负我。”

石城轻蔑的望着她:“你有什么值得我欺负的?”

宁姒闹起姑娘性子,死活不依,倒是符合她的年纪:“我不管,要么我们四个人一起走,要么一起留。”又瞟向石城:“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某些人有没有企图?”

第137章 见鬼

白眉最终答应,让宁姒四人一同回去。

宁姒越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他就越放心。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护送’宁姒等人回下阳庄商谈合作事宜的,除了石城,还有另外五个罗刹丁。

四对六,一方清一色的壮汉,个个利刃在手,另一方手无寸铁,还有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实力相差如此悬殊,想来他们会在瓦窑俯首称臣,就不会在路上做出以卵击石的傻事。

以为一切尽在掌控,所以石城等人根本没把这个任务当一回事,更忘了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是个灵士。

月色微凉,穿过头顶的枝丫投下明暗不一的阴影。脚步声惊起栖息的山雀,疾飞中扇动翅膀,衬得山林愈发寂静。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直接从瓦窑山翻过去。跳跃的火把根本无法将崎岖的山路照亮,深一脚浅一脚,随时有可能被枯枝乱石绊倒。

宁姒走一路抱怨一路,石城一开始还吼她两句,后来发现这丫头吓唬不住,索性任由她闹。

眼看就要走出瓦窑山进入开阔地,一直全速前进的几人突然慢了下来。

宁姒停止抱怨,缩到石城旁边咽着唾沫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奈何夜深林静,大家又相隔不远,其他几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纷纷竖起耳朵,只有山风拂叶而过。

石城瞪她一眼:“赶紧给我赶路,少耍花招。”

宁姒冲他吼:“我现在跟阶下囚有什么区别,还能耍什么……”

话没说完,猛然噤声,捂着嘴巴惊恐的环顾四周,直往石城身上凑。

这一次,她没有再避着其他人:“你们真的没听到吗?有个女人在哭啊!”

此话一出,带刀的罗刹丁纷纷将手搭在刀柄上,试图从兵器上获取些许勇气。

往前几步,夜风骤疾,呼啸的风声确似女人呜咽,哀怨凄厉。

虽然没有人问,但各自心照不宣,都在想难不成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石城不通灵术,但他身上有一块玉石,可以感知灵力,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宁姒是灵士的原因。

玉石就在他脖子上挂着。他拉开衣领,看到玉石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就表示,四周确实有灵力波动。

石城上前走在队首:“别自己吓自己,吹风而已。”

话音刚落,队尾传来惊叫:“有、有鬼啊!”

……

鬼怪这东西,没人说破,面上还能假装镇定,可一旦道破,恐惧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直击人心。

宁姒吓得蹲在地上抱头大叫,走在后面的罗刹丁则奋力往前挤。

众人回头,果然看到后面不远处有个黑色的人影,像是原地不动,又像在以缓慢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没出息的东西。”

叫有鬼的罗刹丁被石城赏了两个大嘴巴,躲在队伍中间抖个不停。

石城夺了火把,又从前面走到后面,正要去探个究竟,那黑影一眨眼又消失了。

“啊!”

“鬼,有鬼!”

来去无踪,更显诡异。

惊叫声再起,罗刹丁和王府侍卫已经不分彼此,纷纷抵背成团。

石城也吓出了一身汗,山风一吹,后背冷飕飕的,更觉阴寒深重。

他杀人如麻,自恃携带煞气,还不至于被吓得失去理智,当即拿出玉石进行感应,却发现玉石从宁姒头顶而过时,亮度暴增。

“原来是你在装神弄鬼。我倒是忘了,你这个臭丫头是个灵士。”

石城二话不说,直接揪住宁姒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王府侍卫意欲来救,却被反应过来的罗刹丁死死拦住,只能干着急。

“你……疯啦,快跑,快跑啊!”宁姒拼命拍打石城的手臂,双目圆瞪,惊恐万状。

“你还想骗我,看来不给你一些教训,你就不知道……”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将石城的话吹回肚子。

宁姒憋得满脸通红,声嘶力竭:“你是不是傻?那个白眉老头儿担心我路上作怪,施术封了我的灵力,一旦强用,性命难保,我会蠢到用小命为代价来吓唬你们吗?”

为了验证她的话,她一把握住玉石催动灵力。玉石大亮,她则当场吐了一大口血。

几乎同时,有人惊恐大喊:“又来了,又来了!”

石城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突然出现在他旁边一步之外。跳动的火光照亮那人的五官,竟然是另一个他。

石城松开宁姒,王府侍卫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

石城将火把递给旁边的罗刹丁,举起九环刀朝另一个石城拦腰砍去,直接将其劈成两半。

上半身往后翻折,下半身率先倒地。身成两半,却不见半点血迹。

“啊!”

“鬼呀!”

“你们给我站住!”

尖叫声响彻山林,众人作鸟兽状四散。

局面彻底失控,已经没有人再听从石城号令。

刹那间,被砍成两半的‘石城’消失不见,石城在其消失的地方隐约看到一点黄色,想要细看时,因拿火把的罗刹丁跑远,只能作罢。

遇到危险,随众而行是人之本能。王府侍卫也想跟着罗刹丁跑,宁姒赶紧拉住他们,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傻子,他们是要回庄子去呀!

侍卫会意,架着她一路狂奔。出了山林便是开阔地,全力奔逃,很快就把罗刹丁远远甩开。

……

也是这一夜,欧阳明在友人的陪伴下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浩瀚星河,预示灵器现世的星辰光辉乍亮。天地间稀薄的灵力汇聚成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涌向欧阳明的遗体。胸口微光闪动,逐渐勾勒出一朵莲花的形状。

“安心去吧,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宁百升拍了拍欧阳明枯槁似的手作最后告别,转身出门融入浓浓夜色。

季牧之带人守在小院门口,忽见有人匆匆来报,说外面打起来了。

“这么快?”这边才刚咽气!

“不是结盟那一伙。是从西边过来的一伙人,直接就往庄子里闯,跟守在庄外的那些人交上了手。”

刚汇报完,又来一人。

“公子,是宁姑娘他们!”

第138章 星海

季牧之立即派人去把宁姒等人接进庄子,此时的宁姒内伤严重,已经不省人事。

她对石城说的话半假半真。假在白眉并没有对她施术,真在她强用灵力真的有可能丧命。

她的身体无法驾驭澎湃的灵力,一经引动,难以归平,便会遭到反噬。

季牧之赶紧把人送到宁百升那里去。

宁百升匆匆看过,神识察觉到法阵中有异动,给宁姒喂了一颗药丸,将她和欧阳明放在一起。

“服了药,暂时小命无虞,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处理掉那些家伙。”

“知道了!”季牧之应答,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

在宁姒等人离开瓦窑的两个时辰后,白眉观测到星象变化,当即召集人马,赶往下阳庄。

行至半途,遇到石城等人。

白眉来到劈开假石城的地方,在枯叶中发现了一张被拦腰切断的黄色人形符纸。

“看来,那丫头回庄子报信了。”

石城懊恼不已:“早知道就该把她的手绑起来,看她还怎么作怪。”

白眉抬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现在先去下阳庄,你速速去找弥修,让他尽快带人赶来。”

弥修,便是瓦窑里那个头上有鬼怪刺青的光头。

得知下阳庄有梅欢这个高级通灵师坐镇,白眉就让他就去找帮手了。

虽然找不到比高级通灵师更利害的灵士,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多几个灵士,总能把他牵制住。

石城应声而去,白眉带人直奔下阳庄。

下阳庄外,对灵器虎视眈眈的一干人等已经采取行动。

他们以灵士为核心,众多武者随行。为了分散庄内守卫的注意力,分别从不同方向往庄内潜行。

宁百升站在小院屋顶上,四面八方的法阵一个接一个被触发引动。惨叫声喊杀声四起,法阵中窜起的耀眼火光让人心惊不已。

手抚上心口,摸到一个月牙形的硬物。

“贪欲害人,罪过啊!”

……

正屋地上铺了块硬毡子,宁姒躺在上面,旁边矮炕上是心口凝莲的欧阳明。

夜风送来外面的繁密杂音,还有淡淡的血腥。

眉心微动,似有意识恢复,却落入一片混沌。目之所及尽是灰暗,仿佛困入梦魇,眼睛将睁未睁,看不真切。

宁姒心里是清楚的。灵器即将现世,无天人多势众,得赶紧通知季牧之做好防范。

如果实在防不住,就想办法把欧阳明连同灵器一起带走。若实在带不走,那就放弃。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还有非雁,得告诉他,非雁在梅欢手里。

可是季牧之,季牧之你在哪里?

天地被灰雾笼罩,一重又一重,宁姒认准一个方向往前狂奔,眼前景物骤然一变。

灰雾散去,又置身浩瀚星海。熠熠生辉的星辰就在头顶,抬手可摘。触碰后瞬间暗淡,落于脚下,又重新亮了起来。

宁姒惊讶的发现,她的脚下竟也踏着星海。

“……”

抬手,用力掐了一把脸蛋儿。

醒醒醒醒,人命关天啊,居然还在这里做梦,现在是做梦的时候吗?

宁姒愕然。梦里没有痛感。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宁姒念咒似的重复,周边星辰突然转动起来。

脚下的星海好像是头顶星辰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头顶怎么动,脚下就怎么动。头顶有金星拖着尾巴一样的残影从远处飞来,脚下也有一颗金星极速靠近。

别的星子都在规律的旋转,就这颗金星特立独行。宁姒好奇这颗金星到底要飞到哪里去,已经很近了才意识到是在朝自己砸过来。

提问:被星星砸到会不会死?

没时间探究答案,宁姒撒腿就跑,两条腿的机械运动却终究快不过星辰之力。

上方的金星落到头顶,脚下的金星钻进脚心。两道金光从一上一下不同方向进入宁姒的身体,最后化作暖流汇于胸口,消失不见。

宁姒一脸蒙圈。

这……是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星海中响起一个声音:“快醒醒!”

女人,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宁姒的声音远远传开。

那道声音又起:“快醒醒,那个孩子需要你!”

宁姒直觉认为,‘那个孩子’指的季牧之。

五感恢复,撕裂般的疼痛遍及五脏。宁姒环抱双臂,无奈摇头:“不行,我受伤了。我帮不上忙,去也只会拖后腿。”

“不,你可以!”那个声音透着莫名的笃定。

“只有你可以帮他。所以,快醒过来吧!”

毡子上,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宁姒坐起,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像是一尾即将失水窒息的鱼。

缓过来后,她把手放到心口。

那股暖流,还在这里。

这是,在梅欢法阵中被法阵反噬时出现过的那股暖意。

……

白眉带人赶到时,季牧之已经解决了大半乌合之众。

在宁百升设置的法阵帮助下,他的人手暂时没有什么伤亡。然而白眉一到,局势骤然发生改变。

他把剩余的人重新聚拢起来,还一连破了好几个法阵。

宁百升同时操控多个法阵,心力不足,退下来稍作休息。季牧之带着人堵在缺口,凭借众人之力拉起防线。

宁姒赶来的时候,白眉正被困于一处攻击型大阵,暂时出不来。

击退第一波强攻之后,众人稍作休整。宁姒把季牧之拉到一旁,恨不得掰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塞了多少豆腐渣。

“你是瞎还是傻啊?对方那么多人,是你这几个虾兵蟹将就能守住的吗?”

季牧之看她张牙舞爪精力旺盛的样子,疑惑的眯起眼睛打量:“你……没事了?”

宁姒扶额:“这是重点吗?重点是现在该怎么办,你要我们所有人都因为你的固执而命丧于此吗?”

季牧之按住她的肩膀将人转了个身,冲着西南方向:“你从那条巷子过去,尽头有口枯井。你祖父设了阵,很安全,你现在去拿石莲,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宁姒甩开他的手:“然后呢?”

“嗯?”

“其他人怎么办?老爷子、还有那么多王府侍卫,还有……”宁姒一顿,把那个‘你’字生生咽了下去。

季牧之心潮一动,欲言又止:“你听我安排即可,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宁姒握起拳头,差点没忍住就朝他锤过去了。

“季牧之,你掉水沟了吧?”

“嗯?”

“脑子不仅进了水,还堵了泥呢!”

第139章 一搏

在宁姒看来,一条道走到黑不懂变通就是愚蠢。

要搁她来指挥,二话不说带上东西先跑,实在跑不掉就给他们,弃卒保车,先把命保住,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经历了那么多,她太清楚生命的可贵,偏偏季牧之这个猪脑子,只知道硬刚。

被宁姒一通嘲讽,季牧之也恼了:“你有应对之法?”

宁姒双手环胸好不得意:“当然。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做事不动脑子。”

“你……”季牧之气极。

这女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好了好了,先说正事。”宁姒把她脚底抹油的策略说了。

季牧之冷眼扫过去:“嗯,真是好办法。”

夸完,扭脸就给否了:“无论如何,石莲都不能落到无天手里。此等祸国殃民的毒瘤,岂能由他壮大?”

“你入戏太深了吧?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啊!就算给他又能怎么样,区区一件灵器而已……”

宁姒越说越心虚。

她虽不知道齐灵师坐化而成的灵器到底有多大的神通,但是能引得多方人马争抢,定然非同凡响。

而且,她也不确定作为过去的‘此刻’如果真的发生改变,是否会对她所认为的真实世界的‘未来’造成影响。

“真不能撤啊?”

季牧之态度坚决:“不能!”

……

宁姒当然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她可不想落人口实说她不仗义。

既然不能撤,那就想不撤的法子。

她凑过去,将遭遇无天以及编的那些瞎话一一跟季牧之说了。

季牧之的眉头并不见舒展。

这要是再早一点,提前效仿黑溟军的行事风格,估计能把对方唬住。只是现在,已经交上了手,这招恐怕已经不灵了。

再说,就算假装黑溟军,也只是狐假虎威,能拖延时间,却非长久之计,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些宁姒当然知道,不过这次她要借的不是黑溟军的威慑力,而是她的‘假师父’之威。

下阳庄没有梅欢这个高级通灵师,但有两个识灵士啊。

虽说对上白眉还是有差距,但是再辅以法阵的话,这种差距应该就不会太明显。

重要的是,此刻宁姒感觉自己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虽然确实只开了两窍,却有一种力量用之不尽的莫名自信。

她说不清缘由,隐约觉得和那个梦有关。

灵力充沛任己调用的感觉实在舒爽,她迫不及待的想验证一下此刻的自己到底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祖父一起去解决那个灵士?你确定可以?”

自从无天加入进来之后,白眉连破数阵,此等实力,季牧之可不认为宁姒和宁百升加起来就能与之抗衡。

宁姒晃动食指:“不光是那个灵士,而是所有的灵士。”接着拍了拍季牧之的肩膀:“剩下的那些人,就交给你了。”

她信心百倍的样子并没有让季牧之安心,两人退回小院和宁百升商量。

宁百升亲自检查过宁姒的伤势,此时见她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着实震惊不已。

探脉一观,脉搏强而有力,毫无伤病之态。

“神奇,简直太神奇了。”

宁姒拍响桌面:“说正事儿呢,你就说我刚才那个办法行不行吧!”

宁百升这才开始认真考虑宁姒提出的方案,看她的目光始终透着怪异。

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说好就好了,怎么可能呢?

宁姒扶额:“考虑好没有啊,要不要等他们攻进来再做决定?”

宁百升尴尬清嗓:“现在看来,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

宁百升担忧的看向季牧之。

叫他带着二三十人去应付近百人,岂不是和送死无异?

宁姒早就想好了。

她拿出一叠黄纸小人儿,取出面上一张往地上一扔。掐诀念咒,催动灵力,纸人瞬间变成一个威猛壮汉。

如果有罗刹丁在这里,就会认出这人,正是大光头弥修。

不同于之前在梅欢法阵中施展的纸符术,只能进行简单的动作。这一次,宁姒用神识控制纸人,伸长双手朝宁百升僵直走去,最后掐住他的脖子。

宁百升手一挥,灵力化刃,假弥修瞬间被点燃,顷刻间化为灰烬飘落在地。

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灵士全部引开的原因。这种把戏,也只能骗骗普通人。

宁姒弹了弹手里的纸人:“有了这个,吓也吓死他们了。”

宁百升点头:“此计可行。”

……

策略可行,要实施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宁百升去设阵。

他需要一个法阵,能把众多灵士困住,其中还有一个中级通灵师,这可实在不容易。

宁姒跟季牧之一起去放置纸人。

小院外有一个法阵,王府侍卫借法阵相助,巧与来犯者周旋,但还是不可避免人员伤亡。

法阵中有几个灵士,破阵只是早晚问题。

时间紧迫,宁姒轻功不佳,便由季牧之牵手带着,无声奔走于各路口放置纸人。

季牧之心热浮躁,没话找话:“你身上怎么带着那么多纸人?”

“那晚在梅欢阵中,我见识了一把他的纸符术。啧啧,人家那才叫厉害,能说能动还能涮羊肉。我就觉得,这纸符术还挺有用,闲暇时就自己练练。剪了一堆纸人放钱袋子里,忘了拿出来,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

说起这个,还有件趣事。

去双溪镇看望非雁的时候,宁姒丢过一次钱袋。估计小贼见她钱袋鼓囊,以为装着银票,见财起意。

他哪里知道,钱袋子里全部装的纸人。

钱没落着,最后还被季牧之逮了,送交衙门。事后宁姒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为那个小偷掬一把同情泪。

放完最后一张纸人,宁姒拍了拍手上的纸屑:“老爷子那边估计也差不多了,咱们快回去。”

“快?”季牧之没头没脑的问一句。

宁姒不明所以:“是啊,得赶快……呀!”

话没说完,腰上一紧,两脚已经悬空。宁姒惊呼出声,担心惊动他人,又赶紧噤声,双手本能的环住季牧之的脖子。

什么情况……公主抱?

季牧之纵身跃上屋顶,直奔宁百升设阵之处。

“这样最快!”

第140章 反目

白眉带人赶往小院,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

没想到竟被一个小丫头给糊弄一通,真是丢尽老脸。

什么黑溟军,什么近百之数,统统胡说八道。这些武者虽然训练有素,但离黑溟军还有很大的差距,人数上更是相去甚远,害他白白担了这么久的心。

不过,这些法阵也不容易对付。大小法阵环环相扣,稍微行将踏错,便会被困入阵中,这一路过来,费了他不少灵力。

先前他和一些灵士同困在法阵里,合众人之力方才脱身。如今小院在望,灵器已经唾手可得,一众同盟之间的气氛立即变得微妙起来。

众人去向相同,又各自保持距离,互相防备着,比面对季牧之一伙时更加警惕。

狡兔死,走狗烹,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其中实力最强的无天,仗着人多势众,又有白眉这个中级通灵师坐镇,率先撕开假面,朝同行众人扑去。

此时,季牧之这一伙残余势力根本不足为惧,为灵器而来的散兵游勇就成了无天最大的障碍。

白眉自然是要配合其他罗刹丁的行动。只见他双手结印,一声爆喝,灵力蔓延之处无火自燃,顷刻间将众灵士围困火海。

这些人里,实力最强的也就是三个高级识灵士,连一个通灵师都没有,白眉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只不过,虱子多了也恼人,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充分施展通灵师的霸道将几个灵士烧成焦炭之后,白眉停手,热气掀动长眉,眼中杀意尽显:“这件灵器,与你们注定无缘,老夫奉劝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众灵士自动抱团,共抗强敌。一个个表情复杂,眼中惧色倒很统一。

他们的实力和通灵师确实相距甚远,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要叫他们就此作罢,又心有不甘。

其中一人怒喝壮势:“老头儿,奉劝你不要门缝里看人。你是厉害,可我们人多,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立马有人附和:“就是,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好好颐养天年享受儿孙绕膝岂不快哉,来抢什么灵器?”

“我看这老东西这么阴毒,肯定是孤家寡人一个,全家死绝,哪来儿孙?”

众灵士你一言我一句,迅速将士气调动起来。

最开始说话的灵士又来做最后总结:“总之,我们就是死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不会让你拿到灵器。”

想来,这跟仇富是一样的心态。此刻,实力最强的白眉便成了公敌。

暗处,宁姒一边为他们默哀,又一边给他们打气。

好样儿的,继续努力。小虱子咬不死人,烦也烦死他。

……

宁姒倒是没算到这一出狗咬狗会提前上演,她还以为至少得等见了灵器,这个强盗联盟才会瓦解。

这一提前,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之前还在犯难如何将所有灵士引到阵里,现在看来,只需要把白眉引过去就行了。

宁百升趁这个时间,又去把法阵完善了一下。

石莲已成,万事俱备。

灵器形成初期,会源源不断的吸收天地灵气以作滋养。只要能感知灵气的去向,就能找到灵器,这是藏不住的。

小小一朵石莲,仅有巴掌大小,通体暗黑,流转着点点荧光。

宁姒把石莲装在钱袋里,让宁百升拴在腰上,藏进衣服。

东西在谁身上,谁就会沦为攻击的目标,这么重大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要交给比较厉害的人了。

宁百升看了一眼床上欧阳明的遗体,略微一顿:“我把他放到井里去吧!”

虽说人死如灯灭,但他终究不忍心看到好友的遗体被人糟蹋折辱。

小院的守卫一撤,那些灵士带来的武者就会冲进来。他们只知道有宝贝,却不通内理,指不定怎么折腾欧阳明呢!

宁姒想了想:“成,你现在送过去,完事儿直接到阵眼集合。”

“好!”

季牧之正在跟几个小队长交代一会儿如何撤离。

看到宁姒过来,直接迎上去:“都准备好了吗?”

“差一点。”宁姒指着附近最高的一处屋顶:“你带我到那儿去。”

季牧之望着宁姒,有一瞬迟疑,最后选择揽住她的腰腾跃上去。

他的手环得很紧,刚好勒在肋骨上,有点疼。相比之下,还是公主抱更舒服。

不过,宁姒是肯定不会要求他抱自己的,搞得她跟他多熟似的。

哼!

立与屋顶,宁姒掐诀催动灵力,只见下方各处犹如星子闪动光芒。再引动纸符术,光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在夜色中缓慢而行的高大人影。

同时操控这么多纸人,宁姒已露疲态。

胡乱抹了汗,宁姒长吐一口气。

看来她自我感觉源源不断的灵力只是假象,两窍所盛的灵力始终有限。好在灵力恢复得极快,那是她能真切感受到的力量,正从身体某处,源源不断汇于关窍。

同时操控这么多纸人对她来说是一大考验,只希望老天爷能多眷顾她一点,让她到了法阵里,不要拖老爷子的后腿。

……

这边,白眉已经把那些烦人的灵士收拾得差不多了。

剩下几个不想死的,求了饶,连滚带爬跑了。

罗刹丁来报,说死守小院的人突然撤了。白眉立马想到灵器被带走,感应天地灵气,果然灵器已经不在原处。

“叫上人,跟我来。”

白眉纵身跃上屋顶,几个眨眼便消失不见,留下罗刹丁面面相觑。

跟?怎么跟?

无奈命令已下,跟不上也得跟,毕竟大方向是有的。

罗刹丁集结在一起,往白眉消失方向追去。路上遇到一些没人指挥的武者,顺道就给解决了。

追着追着,有罗刹丁发现了异常。前方阴影下,好像有什么正在朝他们靠近。

刀已出鞘,严阵以待,近了却发现……

“修爷?”

“修爷?”

位于队首和队尾的罗刹丁居然同时惊呼。中间的罗刹丁环顾四周,发现不仅前后有弥修,左右也有弥修在朝他们靠近。

这些弥修,伸直双手,步伐僵硬,双目空洞,面无表情,一看就有问题。

因为是‘自己人’,罗刹丁暂时按兵不动,心想难道是弥修派来帮忙的?

直到一个罗刹丁被掐住脖子惨叫起来,其余人才反应过来,这些不是援兵。

第141章 困斗

白眉跑远了才反应过来,这些罗刹丁的速度远及不上他。等他停下来,只听得身后鬼喊鬼叫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宁姒站在屋顶上对他笑嘻嘻:“老头儿,我们又见面啦!”

白眉打量她旁边的宁百升,冷笑:“这就是你说的通灵师师父?”

宁姒微微皱眉:“你是不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从哪儿看出来这是我师父?”

“那他是……”

宁姒冲他吐舌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总之你知道,他是来收拾你的人就对了。”

白眉凝神,浮起笑意:“我看,他是来给我送礼的吧!”

话音未落,人已电射而来。三人一前一后往东而去,很快出了庄子来到一片开阔田野。

“把灵器交出来。”

白眉追上宁百升,手如鹰爪扣住肩膀。一用力,竟像抓在一块豆腐上,将人捏成了渣。

此时,宁百升和宁姒并排坐在田埂上,竟悠然自得的吃着糖葫芦。

“你刚才那话真没说错。”

“什么话?”

“他眼神儿不好。”

“哈哈!”

白眉甩掉手上的渣滓,略有些吃惊。

怎么可能,他刚才分明一直盯着目标,怎么可能抓错?

可事实是,他确实抓错了。

白眉默然不语,放出灵力试探,确定田埂上的两人身上有灵力波动,才纵身而来。

见他扑来,宁姒二人分头奔逃。白眉目的明确,只追身上有灵器的宁百升。

追上一抓,竟又是渣滓。

连续两次,白眉不敢再轻举妄动。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怕是又入了阵。

此意一起,眼前景物骤变。戈壁黄沙,落日红霞,疾风凛冽,一派荒凉肃杀之景。

极目望去,无边无际,更不见人影。

“哼,雕虫小技!”

掐诀念咒,结出手印,一股强悍的灵力从双手间涌出,看似没入虚空,实际正在对法阵造成强力冲击。

阵前,宁百升盘腿而坐,竭尽全力维持法阵。

接下来,就看宁姒的了。

……

宁姒从小沙丘后面走出来,抛出一颗拇指大的砂石,打在白眉背心。

白眉收力,宁百升松了口气,抓紧时间把被灵力冲毁的几处陷阱修补好。

宁姒笑得天真无邪:“前辈,你我同是玄门中人,相煎何太急?还是听晚辈一句劝,就此放弃吧!”

白眉轻蔑一笑:“就凭你?”

“不光是我,还有一个识灵士和一个通灵师。”

“虚张声势!”这一次,他不会再上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当。

宁姒故作无奈的摇头:“我说下阳庄有黑溟军镇守,这么明显的瞎话你都信了,如今说真话,你反而不信,还真是老糊涂了。”

说话间,她来到白眉面前:“在瓦窑,你应该已经看出我开了两窍却体弱难驭,所以才会放心大胆的让石城送我回庄,对不对?”

白眉不知她话中用意,默然不答。

宁姒继续说:“这种情况,若再强用灵力,是个什么结果,你比我更清楚,可你看我现在。”小姑娘展开双臂转了个圈,“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白眉面色微沉,依旧无言。

宁姒不乐意了:“喂,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回应我两句啊,难道你除了眼神不好,还连话都不会说了?”

白眉上前一步,两人之间仅隔一步之遥:“不管是为什么,我想弄死你,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识灵士在通灵师面前,根本没有分量可言。

“是吗?”宁姒挑眉,不退不避:“那就试试——”

话没说完,白眉已经出手,利爪捞向宁姒咽喉。宁姒后仰惊险闪过,袖中短箭电射而出,直击白眉命门。

袖子一卷一甩,短箭没入沙丘,激起滚滚扬尘。

“不自量力。”

宁姒拍手叫好:“厉害厉害,要不怎么说你是前辈呢!只不过,我奈何不了你,你也没那么容易杀我,等我师父一到,你就死定了。”

白眉闻言猛地心惊。

他一开始见宁姒对梅欢不甚熟悉,由此信了她说的师徒关系。到下阳庄一看,发现这丫头满嘴瞎话,遂又连同所谓的师徒关系一并否了。此时又听她这么说,难不成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强援?

遇到阻拦拖延时间,本是白眉的策略。只要等弥修带人赶来,所有障碍就都能一一扫清,只是……

如果他没有等来弥修,而让对方先等来梅欢,那就大事不妙了。

不行,得速战速决。

宁姒要的就是他速战速决,急中不一定能生智,还能生乱。

又一颗石子砸在白眉身上,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喂,你想什么呢,睡着了?”

白眉剜她一眼,径自催动灵力准备强行破阵。

这是最直接、却也是最笨的破阵之法,奈何他不通阵术,只能用强。

然而,他刚聚气凝神,宁姒就凑上来捣乱。手里挥着明晃晃的匕首,说着要把他扎成马蜂窝看看会不会有灵力外泄之类的话。

白眉气极。

想要破阵,看来只有先解决掉这个丫头才行。

……

鱼儿咬钩,宁姒撒腿就跑,白眉在后面紧追不舍。

灵力辅助之下,宁姒身轻如燕,纵身一跃能有丈远。白眉比之更甚,很快就截住了她的去路。

宁姒观日辨位,干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这么大年纪,腿脚儿还挺利索的。”

白眉步步逼近:“想活命,就赶紧把灵器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宁姒不退反进:“你该知道,灵器不在我身上。”

白眉飞速扑上来:“那我就拿你去换。”

眼看宁姒就要被白眉抓住,娇小身影突然往后一仰,柔软下腰,借沙地前滑,瞬间到了白眉身后。

白眉转身追去,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宁姒找准位置,念出咒语引动法阵,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宁百升纵观大阵,配合宁姒,引动与之对应的陷阱。

有风从反方向吹来,两相抵消,沙石渐息。白眉揉出眼睛里的沙子,待视线恢复清明,宁姒已不知所踪。

黄沙之上,一抹新绿异常夺目。两片嫩芽莹润透亮,仿佛还沾着丝丝雨露。

又搞什么鬼?

法阵之中,怪奇不足奇,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白眉停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忽而有湿风过境,新芽见风猛长。不过须臾,从嫩芽到幼苗再到小树,最后变成一棵大树,开出繁花簇簇,随风而落,美不胜收。

竟然,是一株桃树。

第142章 援兵

纸人的出现让罗刹丁陷入恐慌,季牧之带人趁乱而上,一鼓作气,大败于混乱之中。

然而这只是阶段性的胜利,很快罗刹丁就反应过来,这些‘假弥修’除了样子狰狞一点,力气大一点,其实动作笨拙,只要不被他掐住脖子就行,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很快,罗刹丁就重整旗鼓,进行反扑。

没有投机取巧,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较量。一时间喊杀声震天,传到西边宗祠,下阳庄村民战战兢兢,心想这伙悍匪实在可怕,还好有官府提前部署安排。

季牧之武艺超群,在他领导下,众王府侍卫越战越勇,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吞不下谁。

战得正酣,忽有繁密脚步声从庄口传来。众罗刹丁料是援兵抵至,心头一喜,回身相迎。

季牧之自知势弱,不敢去追,正要回防,却听庄口传来激斗声。

是有人和退出去的罗刹丁交上了手,既然如此,那肯定就不是他们的援兵。

不管来人是谁,总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季牧之带人冲上去,形成前后夹击之势,终于将罗刹丁斩杀殆尽。

恶战结束,下阳庄已是尸横遍地。季牧之也是损失惨重,带来的三十侍卫精锐,如今已剩不到十人。

灭了罗刹丁,季牧之和后来入庄的一伙人正面对上。不知底细,双方都默契的按兵不动。

头顶有一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不足以让季牧之看清带队之人,对方却能看清楚他。

“李公子?”

季牧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不真切,只能听声辨人。

“潘大人?原来是你!”

潘鄂收剑迎上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季牧之松了口气,让其余人去搜救尚有余息的弟兄,自己和潘鄂到旁边交谈。

“我奉殿下之命,追踪无天至此,没想到中了他们的圈套。幸好,潘大人及时赶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季牧之最开始和潘鄂接触就是用的这个理由,再说那些人确实是罗刹丁,也不用担心他会起疑。

“本官也是为清剿无天而来,没想到李公子先行一步,倒叫本官十分惭愧。”

季牧之听这话音不太对,赶紧说道:“大人莫要多心,全因被罗刹丁围困在此,抽身不得,故此未能将消息递给大人。”

无天犯下无数命案,清剿之事由大理寺全权负责。季牧之得到线索不上报,便有越俎代庖之嫌。

潘鄂摆手:“本官并无他意,李公子切莫多虑。”

一人上前,冲潘鄂耳语一通。潘鄂用力嗅了嗅,闻到一股被血腥所掩盖的焦味。

沉思片刻,又问:“李公子被困于此,可是还有其他缘由?”

……

白眉望着面前的高大桃树,无心赏景,唯有警铃大作。

宁姒坐在树上,居高临下:“老头儿,这花儿好看吗?”

随着话音,一枝桃花伸到他面前。

白眉一动不动,又一枝桃花伸过来。

“不好看?那这枝呢?”

花枝随着宁姒心意自由延伸,芳香绕鼻,透出来的却是危险气息。

白眉纵身一跃正欲离开,腰上倏地一紧。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意料,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正是花枝。

两手结印,灵力爆射,只见花枝无火自燃,瞬间化为焦炭断成数截。

宁姒当然不会放他离开,驱使花枝分别缠上白眉的手脚,将其悬空吊了起来。

奈何通灵师灵力实在强盛,花枝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引燃。

宁姒一边暗骂宁百升设些没用的陷阱,一边瞅准时机,趁白眉暂时被花枝困住,踏花而下,手里挥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块砖头,照着白眉的脑袋砸下去。

“呀——啊!”

伴随一声巨响,桃树桃枝被强劲的灵力浪潮震得粉碎,化为齑粉散入黄沙。

宁姒被震飞数丈,重重撞进身后的沙丘。爬出来时,一身沙尘暂且不提,眼耳口鼻皆未幸免。

白眉步步逼近:“我说过,你们这是不自量力。”

宁姒回想刚才砖头即将砸中白眉时,从他身上爆出的惊人之力,暗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原来,这才是通灵师的真正实力。

阵中阵被强势冲破,宁百升也吐了一大口血。

果然,还是不行吗?

所以,还是要用上这个吗?

宁百升把装着石莲的钱袋拿了出来。

……

季牧之搬出欧阳明,说自己和他是故交,勉强把潘鄂糊弄过去。

接着,他告诉潘鄂,西边瓦窑山是无天的临时巢穴。潘鄂立即带人前往,并邀他同行。

“在下经此恶战,力不从心,恐怕相助无力,还请大人见谅。”

潘鄂见他面露疲态,也不强求。为防无天有增援赶来,临走前还留了些人手交与季牧之指挥。

季牧之谢过,安排他们帮忙料理后事,然后伸着懒腰表示要回屋好好睡一觉。

前门进,后窗出,直奔东口。

石莲的事,不好让潘鄂知道。

走到半路,季牧之和宁百升迎头碰上。

“结束了?”季牧之左看右看:“宁姒呢?”

“你来得正好,快跟我走!”

来不及多说,宁百升拉着他直奔法阵。

旱田里,菜苗被拔出来扔向一旁,地面被抹平,画着复杂而奇怪的阵图。

石莲摆放在正中,玄光流转,将阵图笼罩其间。

季牧之又问:“宁姒呢!”

宁百升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你守在这里,等那丫头出来,就叫她施术毁了这个阵,然后带上小满带上石莲,赶紧离开这里。”

掐了个诀,萦绕石莲的玄光范围逐渐扩大,最后将宁百升笼罩。

宁百升的身体逐渐透明,声音却很清晰:“我相信你们,不会打石莲的主意。”

季牧之轻嗤。

分明是不相信,所以才会有此一句。

所以,是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才会把石莲和小满都托付给他吗?

季牧之背靠田埂坐下来,抬头看看泛起鱼肚白的天际,视线又落回玄光流转的石莲。

宁百升说,等宁姒出来,就施术毁阵,言外之意,似乎他不会一起出来。

如果法阵被毁,那阵里的人……

希望没到那一步。

季牧之见惯了生死,多死一个宁百升,对他来说本来没什么大不了。

想要达到目的,就誓必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代价,可以是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可是此刻,他却强烈的不想要宁百升出事。

宁百升是她的祖父,若是他折在这里,那宁家香火还怎么传承?那她岂不是……

第143章 回城

白眉练的,是灵力化焰之术。

若非有陷阱牵制,恐怕宁姒这会儿已经被烧熟了。

另外,身体的恢复速度快得诡异,也是她能坚持到现在的重要原因。明明前一刻还在吐血,待心口暖意从周身流过,受的伤便会以自身可察的速度自愈。

莫说她,就是白眉也极为震惊。

宁姒就地一滚,压灭衣服上的火,微喘着站起来,得意道:“我说的吧,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白眉合手,将两股火焰合二为一。

“桃树困阵,困不住我;箭林杀阵,杀不了我。之后的浓雾迷踪,幻境惑心,更是轻而易举被我击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轻而易举?”宁姒扫一眼他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笑得畅快:“前辈真是会开玩笑。”

白眉不语,手间灵力不断蓄积。

宁姒面色渐凝:“你这架势,哪是想看我玩花样,分明是想让我再也玩不出花样!”

“你倒是机灵,可惜再机灵也救不了你的命。这场愚蠢的猫鼠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白眉一声爆喝,灵力化作焰刃,携万钧之势朝宁姒劈来。

宁姒迅速躲到大石头后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大石骤然炸裂。

石块飞溅,破皮入肉,宁姒顾不上疼,赶紧寻找下一个躲避之处。而被她选中的石头,无论大小,全部碎裂在白眉强悍的焰刃之下,无一例外。

完了完了,这老头儿动真格的了。

逃命之余,宁姒看向落日方向。

老爷子,你怎么还不来呀!再不来,我就要和这些石头一样碎成渣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宁百升听到了她的呼唤,危机时刻,如救世天神一般从天而降。

随着他的到来,周围几个小沙丘被飓风卷起,重新凝形,化为几只咆哮的沙虎,冲过去拦住白眉。

“雕虫小技。”

白眉举刃砍去,一只沙虎应声而裂。然而黄沙流动,虎身又重新凝合,除了掉了些沙子,其余毫发无损。

就在白眉专注对付那只沙虎时,另一只沙虎从他背后扑上去,爪子攀着他的肩膀,撕咬他的手臂,将结印化刃的手强行分开。

其余几只沙虎跟着扑上去,宁百升趁机将宁姒带到出阵口。

“你快出去,施术将法阵毁掉。”

宁姒拉住准备折返的宁百升:“那你呢?”

“我去缠住他,那几只沙虎撑不了多久的。”

“可是……”

“放心,我还能被自己设的阵弄死?快去,等那老头儿反应过来,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将宁姒往外推了一把,宁百升直奔虎啸处。

“小满就拜托你啦!”

……

等待的时间尤为漫长,仿佛过了几年那么久,季牧之终于看到宁姒出来了。

一刻不停,宁姒直接切断石莲和法阵的联系。没了灵器压阵,法阵开始出现坍塌,黄沙之外,隐约显现出原野之景。

白眉解决掉沙虎,见法阵趋弱,当即准备强行破阵。

宁百升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灵力驱动下,什么沙虎沙豹沙雀沙雕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纷纷扑过来,就算伤不了他,也让他无暇聚力破阵。

移除石莲,宁姒开始破阵。

她先推测出宁百升此刻所在的位置,尽可能从边缘往中间破毁,以便让宁百升能察觉到她的动作,好提前应对。

季牧之当然知道宁姒在做什么,担心问道:“破阵之后,阵里的人会怎样?”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季牧之早就猜到有可能是这样,赶紧提醒她:“要是你祖父死了,你们宁家不是就这样断了?那你……”

“破!”

随着一声娇喝,面前的图案从边沿朝中央一一爆炸。田间阵图上声势虽弱,在法阵中却是毁天灭地的景象。

破了阵,宁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老爷子逃出来没有……”

季牧之盯紧宁姒,想看看她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宁姒抛去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傻?老爷子现在都多大岁数了,早就有我爹了,还怕没有我吗?”

……

潘鄂带兵赶到瓦窑,不仅将留守的罗刹丁一网打尽,还和赶往下阳庄支援的弥修等人撞个正着。

跑了几个灵士,剩下的连同弥修在内,不是就地正法,就是当场生擒。

这一趟,潘鄂收获颇丰。

季牧之以受伤为由,带着宁姒、小满,以及剩下的王府侍卫,第一时间回到溟海城。

潘鄂晚了两日。

他带着人把下阳庄的尸体料理干净,按屋舍损毁程度一一赔了钱,才启程回城。

非雁还是没找到,一干精锐侍卫伤亡惨重,睿王却并不见责怪之意。

老晋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下诏定下储君。

自然是睿王,也只会是睿王。

睿王居长,即便是论长幼之序,也该是他继位。再者,这段时间,他和安王一同进宫读书,于政于德,皆有所得,这让晋帝十分满意。

他特意让安王进宫念书,就是想看看睿王面对新的危机,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没想到,睿王什么都没做,不管明里私下,都不曾与安王为难。

为君者,可以无能,却不能无德。

无能之君,有朝臣辅佐,哪怕不能创建丰功伟绩,也能守成安定社稷。无德之君,心不念天下苍生,才是社稷之祸根。

然而,晋帝哪里晓得,睿王不是没想过去对付安王,只不过分身乏术罢了。

季牧之回来之后,只见过睿王一面,其余时间根本找不到人。

直觉告诉他,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有大事发生。

显然,睿王不愿意让他知晓。无奈之下,他只能去俪人坊打探情况。

让他意外的是,俪人坊表面上和以往没有差别,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里遍布谌王的眼线。

啊,是了,现在应该称呼三皇子才对。

最重要的是,就连俪人坊的姑娘,好像也经过大换血,绝大多数都是生面孔。

季牧之摸了一圈,没找到汐月,无功而返。

回到睿王府,季牧之想去问问宁姒知不知道什么消息,却看到一位老先生在丫鬟仆人的簇拥下急匆匆奔向宁姒房间。

“怎么了?”

丫鬟见是他,匆匆行礼:“李公子,是宁姑娘,宁姑娘吐血了。”

第144章 长觉

宁姒从离开下阳庄就开始睡,路上睡了四天,回到睿王府继续睡。

小满给她送饭,她让小满别管,说是累。

季牧之寻思她经过下阳庄苦战,或许是真的累了,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想从俪人坊回来,竟听到她吐血的消息。

小满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手上染了一滩殷红。

“怎么回事?”

小满听到声音,木然的朝他望过去,哇一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宁姐姐要喝水,我倒了喂她,她突然就……”

小满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手里染红的水杯,惊慌又无措。

季牧之越过他,径直进屋。

围在床前的丫鬟们看到他,自觉让出路来。季牧之一眼就看到床沿的血迹,以及面色苍白毫无生机的宁姒。

大夫诊治过后,除了留下来为宁姒擦脸的丫鬟,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大夫坐在外厅桌前,面前放着纸,手中毫笔提起又放下。

“怎么?”

最终,笔还是搁下了。

“依老朽之见,已经没必要给姑娘开药了。”

季牧之心下一沉:“此话怎讲?”

“姑娘身上多处外伤,虽不致命,但多日不曾处理,已经恶化,加重伤情。另外,她五脏俱损,脉若游丝,能坚持到此时还有一口气,已经是奇迹。恕老朽无能,治不了这病。”

外伤恶化,五脏俱损?

所以,是因为伤重,并非疲惫?

先前季牧之见宁姒毁阵之后精神尚佳,便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身体无碍。却忘了,她和宁百升对上的,是强上不知多少倍的对手。

能有现在的结果,本身就是以命相搏,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季牧之懊悔不已,再三请求之下,大夫终于挥笔写下一张药方。

“恕老朽直言,你这是将死之人,我这方子,也是治死之方。药下得重,下得狠,若是小姑娘命不该绝,说不定真能起死回生,但若是有个好歹,也别赖在老朽身上。”

“这是自然!”

季牧之让人去抓药,又让小满照顾宁姒。

欧阳明死了之后,小满无依无靠,季牧之和宁姒就是他最亲的人。所以,让他来照顾宁姒,季牧之最为放心。

将石莲妥善放好,季牧之更换行头,出了睿王府。

……

把白眉一解决,宁姒松了口气,接踵而来的就是身体的极度疲惫。

就像半辈子没睡过觉一样,眼睛合上就不想睁开。小满给她送饭,也不想吃,只想一觉睡到地老天荒。

睡着睡着,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了,力气抽离,一开始没觉得有多疼的伤口开始疼起来了。

关窍之中灵力耗尽,又回到最初虚空无力的状态。心口暖意逐渐消退,潜意识里,一直在保护身体的那面软甲正在消融瓦解。

混沌中,她又到了那片星海,只是此时的星辰,比上次要暗淡得多。

“喂!”宁姒冲着星海大海,声音传得很远,却始终不见回应。

那个女人呢?让她去帮季牧之的那个人,怎么不见了?

对哦,她根本没见过她,只是听到一个声音罢了。

“喂,有人吗!”宁姒又喊,星子都跟着颤了颤。

终于,宁姒放弃了,开始思考该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盘膝而坐,手心托腮,认真而专注,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点了点。她抬头一看,竟然是一把青草。青草上端拴着根细绳,倒映可见绳端连着竹竿。

这是在干什么?钓鱼?

拿草来钓鱼?

宁姒环顾四周,只看到忽明忽暗的星辰,所以,这是在钓星星?

拿草来钓星星?

宁姒想笑,又莫名觉得难过。那把草又在她头顶上扫了扫,宁姒鬼使神差的抬手,轻轻拽了拽。

“咦?”

头顶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手提竿,竿带绳,绳连草,而宁姒拽着草还没松手,居然就这样被提了上去。

“呀!”宁姒吓了一跳,结果稳稳立于岸上。

满天星辰璀璨,和她在星海所见无二。

但这里不是星海,远处的山影,面前染上墨色的黑河,还有岸边那个握着青草发呆的孩子,一切都证明这里不是星海。

男孩儿望着青草皱眉:“怎么什么都没有?”

宁姒笑出声来:“你想要有什么?鱼还是星星?”

然而男孩儿听不见她,也看不见。

突然,不远处传来急促而密集的梆子声,伴随着男人们的叫喊以及女人小孩惊恐的哭嚎尖叫。

“快跑啊,妖兽进犯啦,都进洞里去啊!”

宁姒置身其中,能真切感受到如黑夜般笼罩的恐惧和不安。

她跟着男孩儿一起往声源处跑,也不知是大家转移的速度太快,还是小孩子跑得太慢,总之人声越来越远。

宁姒大喊:“来人啊,这里还有个孩子!”

仍旧,没人能听到她。

“哎呀!”

暗夜中,不知什么东西把男孩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等他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两只灯笼似的红色眼睛。

男孩儿惊恐后仰,跌坐在地上。

宁姒冲他伸出手:“快跑!”

……

“快跑!”

宁姒从床上坐起来,惊醒了趴在床沿睡得正香的小满。

小满揉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的望着她。

很长时间的大眼瞪小眼后,小满猛的弹起来,撒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李大哥李大哥,宁姐姐醒啦!”

这一嗓子,半个睿王府的人都知道了,手头上无事的,都跑过来看。

宁姒莫名其妙。

难道她这一觉,已经睡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

季牧之本来要出门,听到小满的声音,立即转向朝宁姒房间走去。

宁姒见他披着大氅,没忍住笑了:“你要唱戏啊?穿这么夸张。”

一阵风吹来,她吸了吸鼻子:“哎呀,降温了?”

晋国的秋天这么冷的吗?不对,她在下阳庄的时候,还没入秋吧?

小满听不下去了:“宁姐姐,马上就要入冬了,当然该穿厚衣啦!”

“入冬?”宁姒太过震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是啊,你这一昏迷就是四个月,直接把秋天给睡过去了。”

“四个月?”宁姒望向季牧之求证。

季牧之不说话。

嗯,表情生动,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看来是真的好起来了。

第145章 继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排山倒海。

经过四个月‘长眠’,宁姒突然醒了。这一醒,所有的伤病全都好了。

开下治死之方的老先生一下子成了远近驰名的‘神医’,据说好多得了不治之症的人都花高价求他救命。好在老先生对自己的水平清楚得很,不为金钱所动,一一婉拒。

季牧之向宁姒说起这四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我们把石莲带走之后,无天的后续增援抵达下阳庄,与潘大人撞个正着,又被清剿了一波。”

“晋帝下旨扶立睿王为储君,如今已由睿王掌政监国。近来晋帝身体每况愈下,估计熬不了几天了。”

“三皇子贼心不死,还在暗中集结势力,准备为皇位做最后一搏。”

说完几件大事,季牧之略微停顿,才继续说道:“俪人坊变天了,现在的俪人坊,已由三皇子掌控。”

宁姒正在吃香草糕,听到这话,差点被噎住,糕屑掉了一身。

喝口水把糕点顺下喉咙,问道:“怎么会这样?俪人坊不是睿王……”

说到俪人坊,宁姒一下子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来。

“非雁呢,非雁找到了吗?等等,你说我睡了四个月,算算日子,你岂不是该出生了?”

季牧之垂眸,语气冷淡:“哦,是,后天。”

他生于十月十五,今天已经十三了。

宁姒拍桌,身子倾向对面的季牧之,加重语气再问:“非雁呢?”

季牧之喝了一口茶,压下心头翻腾的戾气,声浸冰霜,寒入骨髓。

“在三皇子手里!”

宁姒一下子站起来,本来想说一些什么,却不知为何,话在舌头上滚了滚,又莫名其妙的咽了下去。

“你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季牧之点头:“虽不尽全,但已知大概。”

宁姒莫名觉得难受:“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季牧之掀了掀眼皮:“你还没明白过来吗?不管我们做多少事,仍旧会走向原定的历史。我们所做的那点努力,只不过是让过程有了一些微小的改变罢了。”

岳青是这样,在下阳庄也是这样。

无天没抢到灵器,反而让潘鄂顺藤摸瓜,各个隐秘据点被逐一清剿,元气大伤。

而非雁,到了季闵手里,成为要挟睿王的筹码。夺位之争,睿王胜券在握,只等老晋帝驾崩,他就能一登大统,又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女人影响?

不管做与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

宁姒气得很。

她当然知道季闵为什么抓非雁,可她不认同季牧之的说法。

要说为什么,就凭作为睿王重要王牌的俪人坊在这个时候换了主子。

睿王不是没有为非雁做出过牺牲和让步,俪人坊就是证明。

季牧之笑了,笑得讽刺:“所以,她也就值一家花楼。”

这里的‘她’,除了指非雁,还有非雁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季牧之自己。

宁姒知道,他是在生气,也应该生气,可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关注过睿王殿下在忙什么了?”

“为什么要关注?议政有朝臣,于我何干?”

“谁说他只是在忙国家大事?兴许,他还在暗中与季闵周旋,准备伺机救非雁呢?”

季牧之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宁姒两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季牧之的眼睛,语重心长道:“我们还在这里,还不到揭晓答案的时候,为什么要自己先下定论?”

最残酷的答案,也就是季牧之现在锁定的这一个。三皇子拿非雁母子作为要挟,睿王为了皇位,任其成为牺牲品。

后来登帝,估计觉得这是自己人生的污点,所以将非雁彻底抹去。

最不堪,也就是这样了。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能是这样,可如果再探索一下,兴许会柳暗花明也说不定。

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冥冥之中,让他参与到这段历史中来,是为了让他得知真相,而不是自己杜撰一个真相。

季牧之被宁姒说动了。

“我知道,她被关在哪里。”

……

非雁就关在三皇子府。

季牧之熟门熟路,显然已经来过很多次。只是,作为季闵用来和睿王讲条件的唯一筹码,自然是看管极严。加上除了宁姒之外,季牧之根本找不到完全可靠的人帮忙,所以来了这么多次,他一次都没和非雁说上话。

通过层层明岗暗哨,两人来到一处院落。

季牧之指着其中一个房间:“她就被关在那里。”

宁姒环顾四周:“这院子坐北朝南,采光也好,看来季闵还有些人性,没有难为她。”

闻言,季牧之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在地下密室。夏热冬冷,不见天日。”

宁姒愤然:“季闵这个王八蛋!”

接下来,两人开始商量要怎么进去。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垂花门下突然来人了。

冒头一看,居然是季闵和睿王。

“……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很讲情面的。再怎么说,这孩子生下来也算是我的侄儿,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夭折了。”

睿王带了七八个随从,一看就是高手。季闵身旁簇拥的人也不少,各个虎背熊腰,挎刀握剑,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弟兄俩都心知肚明,各自防备着。睿王能来这里倒是勇气可嘉,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让这个弟弟逮到机会,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弄死他。

一行人走近了,宁姒把头低下来,悄声问:“他来做什么?”

季牧之转身下了屋顶:“跟去看看。”

两人打晕两个守卫,更换衣装,大摇大摆进入关押非雁的院落。

季牧之下过密室几次,对这里的防卫暗号都很清楚,一路通畅。

女人的嘶喊声传来,让宁姒心头一紧。

密室里光线昏暗,两人找阴影处藏起来。空间不大,又很封闭,说话声听得很清楚。

一老婆子声音传来:“这都生了大半天了,孩子连头都没露,我看恐怕是生不下来了。”

季闵说话总是带着几分阴柔:“皇兄,你看,生不下来呀,恐怕你这个孩子,要胎死腹中了。”

第146章 内外

“放了她。”

“皇兄这是在求我吗?”

“放了她!”

“我看皇兄并没有多少诚意嘛!”

“放了她……待孤登帝,封你为王,世袭爵位,不仅是你,包括你的子子孙孙,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季闵冷笑:“皇兄也太看不起我了,仅是为了富贵,我何以至此?”

季闵之心,路人皆知,睿王更是心知肚明。

他望着季闵,笑了起来:“妄想用一个女人来换九五之尊之位,而且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是你太看得起她,还是你太看不起孤?”

“若真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皇兄今日又为何会来此?”

睿王看向干草上咬唇噤声的非雁,刹那间四目相对,心意已明。

“这孩子,到底是孤的血脉,自当该为他争取一下。就算争取不来,孤已仁至义尽,也能无愧于心了。”

最后一句,睿王是望着非雁说的。

已经不需要用多余的话来表现决心,睿王领步在前,打道回府。

“季霆!”

季闵想要叫住他,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

季霆把这女人送到下河道藏起来,派姓李的去探望还不够,还多次亲自前往下河道,并暗中安排人手严密保护,这就足以证明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梅先生给的情报不会有错。如果真的无足轻重,梅先生也不会把人抓来。

只可惜,梅先生故意留下线索把矛头引向无天,意图让季霆和无天两败俱伤的计划失败了。

本来想着借无天之力消耗季霆的实力,自己再围剿无天揽个功劳,却没想到让潘鄂白捡了这个便宜。

已经失了一手,在这女人上面,他绝对不能再败了。

季闵面目狰狞:“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

听得号令,随行护卫立即拔刀,直指非雁。接生的稳婆赶紧退到角落,连头都不敢抬。

一尸两命,罪过啊罪过!

睿王脚步未停:“随意。”

“你别以为我不敢!”

季闵气急败坏,夺过护卫的刀斩向非雁。

睿王脚步微滞。

“锵!”

刀剑铮鸣。

……

“快,给我包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重兵涌入三皇子府,迅速控制各屋各院,开始强制性搜查,就连安置女眷的内院也不例外。

管家疾步上前:“潘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本官得到线报,三皇子府有大量罗刹丁藏匿,特来缉拿。”

“不可能,这是三殿下的府邸,什么贼人敢藏到这里来?潘大人,我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潘鄂轻飘飘的扫他一眼:“是不是误会,搜了不就知道了?”

管家赶紧上前阻拦:“潘大人,你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想搜救搜?”

潘鄂上下打量他:“你如此惊慌作甚?难道,贵府果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话音刚落,有人来了。

“大人,抓获罗刹丁一名。”

一家丁装扮的男子被押过来,右手袖子被扯掉,露出罗刹丁的蛇徽标记。

管家一下子哑火了。

难道真的有罗刹丁藏在府里?

等等,不对,这个罗刹丁穿的官靴……这是他们带来的人。

“潘大人……”

“罗刹丁少有单独行动,都给我搜仔细了。”

“潘大人……”管家不死心。

潘鄂回头看他一眼,吩咐左右:“好好保护府里的人,切莫被贼人伤了。剩下的,随我去找三殿下。”

“是!”

两人一左一右来到管家身边:“这边来吧,我们好保护你。”

……

季闵的刀砍在利器上,虎口震得一麻,刀险些脱手。

抬头,一双冷眸映入眼帘,周身寒意蔓延,似有冻结天地之势。

“李……你怎么在这里?”

季闵后退,一众护卫上前,将主子护在身后。

众人望向季牧之藏身的阴影,宁姒只能出来,打着哈哈:“我们……在这儿玩捉迷藏,你们要不要参加?”

季闵使个眼色,一干手下立马围上去。

宁姒掩面轻咳,抽出匕首:“这是要干呐!”

心想,真要干啊?我现在还虚着呢,能不能改天啊?

又悄悄向季牧之投去一个眼神。

大佬,你可得罩着我点儿,别只顾着你娘啊!

一个个架势是摆上了,却迟迟没有人动手。

季闵瞪着已经走到密道口的睿王:“季霆,你还说你不在意这个女人的死活,真是笑话。”

睿王也很吃惊季牧之和宁姒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既然能把这潭水再搅浑一点,他不介意再推波助澜一把。

“是啊,我就是在意,你又能如何?”

睿王的声音传过来,因产子而耗尽力气陷入半昏迷的非雁猛得清醒过来。

所以,他还是在意她的吗?

“呃啊!”

阵痛袭来,非雁憋着气继续使劲。

她可以死,但是在死之前,一定要把孩子留下来。

果真被自己说中了,季闵莫名松了口气。

“既然皇兄心念佳人,我这个当弟弟的,自然是要成全你们了。”

只见他拍掌击音,阴影处随即传来砖石移动的声音。一众带刀男子冲出来,几乎将密室塞得满满当当。

睿王带来的随行侍卫立即拔刀出鞘,做出防御之态。

季闵退至角落:“来啊,送睿王殿下上路。”

……

“大人,发现密道。”

“大人,遭遇顽抗。”

“大人,障碍已清!”

潘鄂大手一挥:“肯定是无天巢穴,速去将贼人追拿归案。”

密道下打斗之声甚是激烈,潘鄂武艺超群,却并未下去帮忙,而是在密道口守着。

下面很快传来声音:“大人,抓获女罗刹丁一名。”

“赶紧带过来。”

几经周折后,已经昏迷的非雁被送到潘鄂面前。

“嗯,这名罗刹丁一看就十分凶狠,赶快绑起来,送回大理寺严加看管。”

很快,有人拿了一床被子来,将非雁一裹一捆,抬着就往外走。

季牧之为宁姒开路助她脱逃,自己却再次被季闵的人缠住。

宁姒赶紧朝非雁追过去。

“这位姑娘。”潘鄂叫住她。

二人曾在大理寺见过,潘鄂知道她是季牧之的人,也就是睿王的人。

“姑娘放心,这名‘人犯’,本官一定妥善安置。”

宁姒脚步不停。

一定要守着才行!

第147章 相助

季牧之与睿王以及潘鄂带来的人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大败季闵。

眼看已方不敌,大势已去,季闵开启机关,趁乱与几名近随一同逃了出去。

机关布置十分隐秘,等季牧之找到入口,季闵等人早已逃之夭夭。

出口是后院的一口枯井,临近后门,出了门是熙攘大街,再想抓人实属不易。

季牧之折返回去,潘鄂正在料理后事。

借捉拿罗刹丁的名头,潘鄂对府中众人说道:“府上藏有众多贼人,三皇子身为家主,有失察之罪。若是殿下回来,立即到大理寺禀报,谁敢隐瞒不报,以同罪论处。”

睿王出来,一句话没有,径直往外走。

季牧之大步上前:“她们人呢?”

“犯人自有潘大人处理,你操这份心做什么?”

季牧之冷声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啊,李公子啊……”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既投到我门下,就该为我分忧才对。我没怪你无所事事,你倒跑到这里来管闲事了?”

潘鄂正要说话,被睿王扬声打断。用意明显,是不想让季牧之知晓。

季牧之朝潘鄂望过去,潘鄂改口道:“此事有本官料理,李公子不必挂心。”

“喂!”

垂花门下,宁姒气喘吁吁的冲季牧之招手。

季牧之走过去:“人呢?”

宁姒抚着胸口:“被潘鄂的人带走了。不许我跟着,留下两个人拦住我,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见季牧之脸色阴沉,宁姒小声建议:“要不,咱们去大理寺看看?”

季牧之摇头:“应该不在大理寺。”又回头看一眼睿王,“先走吧!”

两人离开后,潘鄂跟着睿王往外走。

到无人处,睿王朝潘鄂拱手:“今日之事,多谢潘大人相助。”

潘鄂还礼:“殿下言重了。那,殿下现在是否要过去看一看?”

睿王想起密室里,季牧之冲出来救下非雁时的眼神,下意识摇头:“不了。此事还望潘大人费心,等孩子降生,就将她母子二人送离晋国,叫她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已经算是他最大的慈悲。

……

季牧之和宁姒没有再回睿王府,找了家客栈暂做落脚。

“咱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按道理来讲,同一个世界,是不应该有两个季牧之的。”

宁姒倒了杯茶,给凭窗而望的季牧之递过去。

“可是现在,咱们还是没找到答案。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非雁的花楼出身,就要抹去她的一切痕迹?”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就她眼下对睿王的了解,并不觉得他有这么做的必要。

非雁的事,事关皇家颜面,可以瞒着外人,却实在没必要死死瞒着季牧之。

再者,要将一个人活过的痕迹全部抹掉,这本就不容易。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根本没必要费这份心力。

季牧之沉默不语,宁姒就自问自答:“难不成,今天到明天这段时间里,还会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哎你说,会不会又跟季闵有关?”

季牧之还是不说话。宁姒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突然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潘鄂,他肯定知道非雁在哪里。”

只有守着非雁,才能知道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

“他不会说的。”要是肯吐露非雁所在,也就不会不让她跟着了。

“那就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啊!”

这种事还要教吗?

“若他执意不说,你能如何?杀了他?”

宁姒哑巴了。

季牧之说过,潘鄂武艺精湛,在下阳庄曾以一己之力连杀多名罗刹丁。

大理寺还是人家的地盘,岂能由她撒野?

“那怎么办?就在这儿把时间混过去?”

宁姒都好奇得很,她就不信季牧之能忍得了。

季牧之还没说话,敲门声先响起来。

“公子,楼下有位姑娘找你。”

姑娘?

二人面面相觑。

季牧之让小二把人领过来。来人进房摘下幂篱,竟是汐月。

汐月开门见山:“我知道非雁在哪里。如果你们能保证只是去看看她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

二人自无异议。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吸取了教训。就算竭尽全力,也改变不了什么,能做的,想做的,也只是旁观而已。

路上,宁姒与汐月同坐车内。望着冷艳的冰山美人,宁姒终究没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

“李公子到俪人坊寻我多次,我自然会多留个心眼。”

“那……你为什么肯带我们去找非雁?”

“为什么吗?”

汐月搅弄着幂篱上的白纱,猝不及防展露笑颜,真真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俪人坊时,我与她针锋相对,见她落难,该心生畅意才对。可是……就是高兴不起来啊!”

“俪人坊的姐妹,也有被恩客赎身的,但没一个有好下场。走上我们这条路的女人,生得再美,也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后来我才知道,花娘是劝过她的。可是她说,遇见那个人,这辈子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值得。你听听,多傻的话。”

汐月说了很多答非所问的话。

最后,她望着宁姒,无声一叹:“至于为什么带你们去……如果我说,这是上天的旨意,你信是不信?”

马车渐停,季牧之的声音传进来:“到了。”

宁姒下车,发现到了一处山间小院。

“非雁就在这里?”

宁姒说着就要推门,汐月却拦住了她。

“她不在这里。”

宁姒一愣,望向季牧之。

什么情况?不是去见非雁吗?

汐月戴上面纱:“在见非雁之前,你们得帮我办一件事,先从这里取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琴。非雁的琴。”

宁姒更糊涂了:“非雁的琴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一把破琴做什么?”

“破琴?”汐月抛过来一记嘲讽:“你可知道,非雁为何能以琴音入人心?”

宁姒被她这一眼看得窝火:“别告诉我是因为那把琴。”

她反复查看过,那就是一把造型别致一点的琴,除了琴弦是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的,呈现出奇怪的红色,其他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更没有灵力!

汐月将目光转向季牧之:“你知道,金瑞兽吗?”

第148章 铸剑

晋国上下,恐怕没有人不知道金瑞兽的传说。

《四方志异》记载:苍北有兽,虎首豹尾,通体金黄,生有七足。擅吟唱,通人语,可化人形。另有神通,唤人名,视人心,遇者呈祥,故谓之金瑞兽。

当初天下未分,所谓苍山以北,便是如今的晋地。

“唤人名,视人心,意思就是说,只要被金瑞兽叫了名字,金瑞兽就能看到他的内心?”宁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神兽。

“书上有此记载,具体如何,谁又知道?”

季牧之望向汐月,显然是在怀疑她的说辞。

这就跟百姓旱灾时期总向龙王祈雨是一个道理。龙的传说不胜枚举,可又有谁能证明一定有龙的存在?

宁姒也望着她:“就是啊。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东西,有没有都说不准,跟非雁的琴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金瑞兽的技能确实和非雁的琴音入心有异曲同工之处。

汐月垂眸:“确实。但据我所知,非雁那把琴的七根琴弦,正是金瑞兽的七条足筋所制,故此有窥心之能。”

“那梦中弥憾呢?”季牧之提出疑问。

非雁接待的客人,还能随琴音入梦,弥补自己平生遗憾,这又怎么说?

“这个,恐怕只有非雁才知道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随你们,来不来也随你们。”

话毕,非雁直接推门进院。

季牧之跟上去:“所以,你带我们去见她的条件,就是帮你得到那把琴?”

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端端的相助,只有恒古不变的利益。

汐月顿足回头,大为不悦:“是不是男人?废话真多。”

……

来都来了,肯定是要进去的。

宁姒观察院里的摆设,水缸绿植兵器架,分别对应五行八卦,乃聚气之地。

这里的主人,绝对不是普通人。

宁姒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非雁落入季闵之手,而季闵手下实力最强的人,宁姒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梅欢。

灵器现世,梅欢没有参与抢夺,这本来就不正常。大胆设想一下,会不会是他拥有了比灵器还利害的宝贝,比如金瑞兽足筋所制成的琴?

宁姒快走两步拉住汐月:“我问一下哦,你知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谁啊?”

“是一个年轻公子。”汐月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一条鳄鱼。”

“鳄鱼?”

居然还养着鳄鱼,那不是很危险?

那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汐月比划了一下:“这么大,蓝色的。”怕宁姒不相信,又说:“是真的。”

“蓝色的鳄鱼?”这也太邪门儿了吧。

宁姒心下想着,不自觉念叨出声:“比梅欢的蓝瞳还邪门儿!”

“蓝瞳?”

山间静谧,两人又离得近,汐月直接听了去,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公子是蓝瞳?”

三人路过中屋,宁姒手里拿着一个冰纹彩瓶左看右看,听得这话,吓得手一滑,瓶子垂直下落。

“呀!”

完了,这瓶一碎,可不得把梅欢和他的怪鳄鱼给招出来?

宁姒心都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意料中的碎瓶声却并没有响起。

只见季牧之脚尖一勾,托住瓶身,一颠一捞,放回原处。

虚惊一场,宁姒再不敢乱摸了。

屋宅看着不大,进深却很长。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似乎要将秋冬干燥的空气点燃。

穿过一道矮门,宁姒恍惚听见‘叮’的一声,清脆而缥缈。

凝神一察,是触动了某种灵禁。

宁姒认命了,用正常音量说道:“行了,不用小心翼翼了,人家已经知道咱们来了。”

所谓灵禁,其作用就像绑在门上防贼示警的小铃铛一样,只要有人触动,就会把信息传递过去。

只不过比起小铃铛,灵禁要高级得多。不仅有音频,还有图像,可谓实时监控。

宁姒缩了缩脖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想从梅欢手里抢东西,这不是虎口拔牙自寻死路嘛。

其余两人还没发表意见,就有声音在头顶响起:“来都来了,哪有不喝杯茶就走的道理?”

话音一落,身后的门重重关上。

宁姒直往季牧之身上凑:“别忘了我还是病号,你可要保护我啊!”

……

怪不得热呢,最里端竟然有一个大熔炉。

准确来说,是剑炉。

炉中火焰,炙热狂暴,未曾近身,热浪已经灼人。

宁姒猜测,一定是梅欢施了术法,不然就这种易燃材质的房子,早被烧成灰了。

梅欢站在剑炉上方的架板上,衣衫被上窜的热浪掀动,仿佛染上了火的颜色。

三人走近,他也不搭理,望着烈火中的长剑呆呆出神。

宁姒和季牧之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这剑!

铸有赤色鳞纹的剑,映着火光,那一点红色愈发妖冶热烈。

这是季牧之的剑,只不过,宁姒感觉不到那股滔天的磅礴灵力。

梅欢居高临下望着进来的三人。

她们进来后,这把剑似乎有所感应,传出微弱铮鸣。

这种铮鸣,不是耳朵可以听到的声音,而是灵士特有的一种感官。

宁姒也察觉到了,只不过她以为这是剑一直有的,未曾多想。

梅欢从架板上落下来,走到旁边的矮桌倒茶,又招呼三人过去。

有剑炉在,茶水永远是滚烫的。

梅欢有些烦躁,他不喜欢热的东西。

“你们怎么会来?”

梅欢的目光一一扫过宁姒季牧之,最后落在蒙面的汐月身上。

或许,越是看不到,就越会被吸引吧!

季牧之开门见山:“我们来拿回友人的琴。”

“琴?”

梅欢把杯子送到嘴边,终究是不想喝热茶,又放下。

“你说那把金瑞兽足筋制成的琴?我已经拆了。”

梅欢说的坦荡。

琴架丢剑炉里当柴火烧了,琴弦用来铸剑了。

那些赤色鳞纹就是。

季牧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配剑上的鳞纹,竟来自金瑞兽的足筋。

宁姒尽可能平静问道:“所以,你现在是铸成了?”

“成了。但是……”梅欢面露无奈。

“怎么?”

“此剑颇有灵性,不肯臣服于我。”

宁姒一下子得意起来:“哈哈,看来灵术修为高也不是万能的嘛!”

她可是用过这把宝剑的人呢!

梅欢不恼,望向汐月:“这位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第340章 后悔

最近燕京城里,百姓最津津乐道的,恐怕要属断虬山奉天塔停建了。

临街小酒馆,座无虚席热闹非凡。小二扯着嗓子招呼往来宾客,掌柜一边记账一边收钱,时不时还得催催后院炒下酒菜的厨子动作快一点。

西北角一桌坐着三个健壮大汉,肌肉虬结,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

其中一个穿灰褂子的力士一口气饮下一海碗酒,拍着桌子追悔道:“哥儿几个,你们说我这点儿是不是忒背了?专程辞工从外地赶回来,就是为了挣奉天塔那份钱,结果前脚进城,后脚就说停建,弄得两头没捞着,还白白费了这么些天的时间。”

同桌最胖的汉子陪着喝了碗酒,就听旁边另一个脸上长痦子一直吃花生没动酒的汉子说道:“你就别发牢骚了。照我说,这是你上月过世的老娘在保佑你。不赶紧给你娘烧些纸去,还在这儿瞎叨叨。”

灰褂子把碗往桌上一摔,吼道:“你这话啥意思?往兄弟心里插刀子是不是?”

听到声响,掌柜伸长脖子看了眼,见碗没摔坏,悄悄将账面上的碗钱给划了去。

“别火别火,你先坐,咱们听听赵哥怎么说。”胖子两边打圆场,用力将灰褂子按在凳子上。

灰褂子不高兴的把脸扭到一边,气喘得跟头牛一样。

痦子男冷眼往周边一扫,逼退关注这桌的目光,才压低声音说道:“你俩刚回来,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痦子男用食指在桌上反复画圈,再用力点了点:“老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记不记得,咱们之前给城东李大善人家修宅子?李大善人,那是出了名的良善,也才开弟兄们三百文一天的工价,奉天塔竟开出一两银子一天,后面更是直接涨到三两,这种钱,你敢要?”

灰褂子不怕他吓唬,拍着桌子道:“我就敢。”

“呵呵。”痦子男冷笑两声,继续吃花生。

始终笑着的胖子却是个明白人儿,心里悄咪琢磨一番,问道:“尊后要建奉天塔,不差钱也很正常吧?再说断虬山那地儿,大家也都知道,估计是怕没人去,才开到这天价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这中间的名堂……”痦子男欲言又止。

胖子机灵,将灰褂子拉过来,三个脑袋凑一块儿。

痦子男这才继续往下说:“你们是不知道,奉天塔开工第一天就死了人,这前前后后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而且就算活着回来了,那也跟撞了邪似的,不是病了就是傻了,带回来的钱还不够买药吃的。”

“真的假的?”灰褂子有点不相信。

痦子男白他一眼:“这些日子各大衙门那么热闹,你瞧不见啊?”

三个脑袋各自退开,痦子男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别到处传啊,我也是看着咱们弟兄以往的交情,不然我才不嚼这邪事儿呢!”

他家邻居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男人死在断虬山了,妻子不接受意外坠崖的说法,三天两头跑衙门闹。没过几天,这一家老小全部惨死家中,官府查都没查,直接派人来收了尸,就这么了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事儿大,大到普通人不能谈更不能问。

不幸中的万幸,他家婆娘刚生了小子,他舍不得儿子,这才错过‘这么好’的挣钱机会。

“行了,回家看儿子去。”痦子男抓一把花生揣兜里,边吃边往外走。

胖子起身相送:“赵哥,有活儿记得叫上兄弟啊!”

痦子男摆摆手,融入街上的车水马龙。

灰褂子低声问:“你说,这赵麻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管他真假,反正咱俩已经错过了,还是想想怎么找点其他的活儿干吧!”

“也对。来,走一个。”

隔壁桌坐着一个年轻人,饭菜未动,酒壶却是一滴不剩。

“结账!”

银子往桌上一放,正要起身,对面突然坐下一人。

“出门忘带钱袋子了,能不能请我喝上一杯?”

年轻人又往桌上扔了一锭银子:“酒管够。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

自打雀隐于城南山谷屠灵失败后,南枯就再没回过组织。开始是重伤在身回不了,如今是心在别处不想回。

大街上人来人往,南枯脚步匆忙的穿行其间,好几次险些撞到人。

他在前面走,穿着深青长衫蓄着山羊胡子一身管家气质的中年人就在后面跟着。走一步跟一路,怎么都甩不掉。

拐进一条小巷,再从屋顶落下来,将多管闲事的家伙堵在里面。

“别白费心思了,我不会回去的。”南枯率先给出自己的态度。

除兰花外,他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所以即使语调很轻,也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募使张玉恒走过来,把方才那锭银子还给他:“放心吧,我不是来叫你回去的。自打屠灵失败,雀隐就被彻底放弃了,一群乌合之众汇聚之地,没什么可回的。”

“放弃?”南枯倍感意外,“就因为一次失败?那……他们呢?”

雀隐以前就是个玄门小派,门主正是营使陈柯。

因有淬体圣药洗髓丹,雀隐在北方数城算是小有名气。奈何门人总体修为偏低,以至一直无法壮大。

后来,不知道陈柯从哪儿弄回一份可以快速提升修为的功法,还有可以识灵捕灵的雀隐令符。有了这两样东西,雀隐迅速扩张,只是自那之后,雀隐再也不是陈柯说了算了。

南枯也是去年年底才知道雀隐背后的人是尊后。当时他和其他弟兄的想法一样,想着背靠尊后这棵大树,雀隐一定能成为燕国第一玄门。

也是在那个时候,兰花离开了他。

她说,她不能和一个屠灵士待在一起,晚上会睡不着,睡着了也会做噩梦。

南枯是个孤儿,除了兰花,待他最好的人就是雀隐三使。加上那个时候,他一心沉浸在让雀隐成为燕国第一玄门的美好畅想中,于是乎,心中的天平有了明显的偏移。

人一生中会面临无数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会通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只是,不把这条路走到底,谁也不知道尽头是怎样的风景。

南枯的选择让兰花遇到了季牧之,季牧之让兰花留在了燕京。一环扣一环,一事生一事,最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南枯后悔了。当初兰花提出离开的时候,他应该和她一起走的。

第341章 法子

雀隐的现状比南枯想象得还要惨一些。

尊后放弃了雀隐,收回了所有的雀隐令符,并停止向雀隐成员供给抑制体内蛊毒的解药。

原本以为,失去了这座大靠山,雀隐也就是变回以前的小门小派。事实却是,蛊毒的折磨让绝大多数成员投向了卫神宗。剩下少数骨头硬的,日夜承受着蛊毒的煎熬和摧残,等到实在扛不住了,就自我了断,或是求同伴给自己一刀。

所以,雀隐不仅仅是被尊后放弃了,还被门众给抛弃了。

张玉恒一直想不明白,不就是一次失败吗,尊后正值用人之际,为何要将事做绝做死?直到后来,他为了盗取蛊毒解药,假装转投卫神宗,得知前宗主庞青山为一己私欲阳奉阴违叛离尊后,这才找到答案。

卫神宗新宗主无命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个,不知道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的少年。

虽是少年,却暴虐无常,手段狠辣。卫神宗经他从上到下一番彻底清洗,除掉了好几十个所谓的隐患。立此铁威,想来就算没有了蛊毒的控制,也没人敢违抗他的指令。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无命是尊后的干儿子。这话听起来荒唐,却得到无命的亲口证实。张玉恒也是此时才明白,并非雀隐在城南山谷的失败有多么不可饶恕,一切只因尊后遭遇了一次背叛,为了杜绝类似情况发生,便要将所有人都牢牢握在手里。

这就和放鸡蛋是一个道理。

鸡蛋原本放在三个篮子里,分别由三只狼犬看管。一天,主人发现其中一只狼犬在偷吃鸡蛋,怒而杀之。剩下的两只狼犬,一只是主人从小养到大,另一只则是半路捡来的。为了防止鸡蛋再丢失,主人便把所有的鸡蛋都放进了更为信赖的狼犬所守护的篮子里。

另一只狼犬没了利用价值,主人自然不会再白白养着它,驱逐任其自生自灭,没有剥皮吃肉,已经算仁义了。

估计,是念着这只狼犬曾经尽心尽力守护鸡蛋的苦劳吧!

……

这些,张玉恒并没有告诉南枯。

雀隐这一倒,估计是爬不起来了,没必要再拖一个人进火坑。

“雀隐的事有我们三个,你就别管了。倒是你,我已经注意你好些日子了,燕京附近的玄门都被你走了个遍,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枯转身欲走:“这是我自己的事,也不用你管。”

张玉恒不想让雀隐拖累他,同样,南枯也不想拖累雀隐。

“你想救那只灵,是不是?”

闻听此言,南枯脚步一顿,却并未多做停留。

张玉恒望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就凭你,也想从通天阁把人救出来?还是你觉得,那些连雀隐都比不上的三教九流,真的敢与通天阁为敌?”

南枯停在巷口,一双拳头握得死死的。

“哪怕就我一个人,哪怕死在救她的路上,我也甘愿。”

张玉恒气得发抖:“你这是愚蠢!你有没有想过,她会愿意看到你去送死吗?”

南枯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体跟着放松下来:“可是,如果没有她,我早就已经死了。”

人对婴儿时期是没有记忆的,只是听兰花说起,遇到他时正值暮秋,他裹着单薄的深蓝花布,被弃于向南坡枯萎的蓬草中。

南枯这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婴儿是个病秧子。小脸儿和枯草一样黄,哭起来像小猫叫唤,有气无力的。老百姓常说:儿是金,女是草。若不是害了病,想来也不会把这坨‘肉金子’弃在山上。

南枯没养过孩子,更没养过害病的孩子,他无法体会其中的艰辛,却也知道这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兰花救了他,养大了他。在他懂事开始向往人族世界时,以孤儿之名将他送到雀隐。

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才明白,那个时候的她肯定非常难过。阿兰她,是非常怕孤单的一只灵呢!

已经做出了决定,南枯索性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很可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二叔。”

张玉恒待南枯如亲侄一般,因他是雀隐二把手,南枯私下里便唤他二叔。

“二叔的养育教诲之恩,南枯铭记在心。若我此行还有命回来,再到二叔面前磕头赔罪。”

“你给我站住。”张玉恒追上去,硬将他拉回巷子。

论实力,张玉恒肯定是打不过他的。只是二人有情分在,南枯也不可能对他动真格的。

“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没必要。”不管张玉恒怎么劝,都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也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张玉恒好想揍他一顿,但想到自己打不过他……算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

“行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不行二叔。”南枯想也不想就先拒绝。

他绝对不会答应张玉恒陪自己一同去冒险。

“听我说完。”不记得是第几次被打断的张玉恒加重语气,“你要是非救她不可,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可行的法子,你要不要听一听?”

……

季牧之的人回晋了,庞小小回到许宅,和靳家父子生活在一起。

靳万军已经能下地活动了,想来再吃一段时间药就能痊愈。

经此一劫,靳万军变得不爱说话了。哪怕靳桂挖空心思找话题,有时候也得不到他一句回应。

靳万军被庞青山一刀子带回十多年前,心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想起王妃病重那段日子,总是避着不见他。阿婷有时候会来看她,两个女人躲在房里不知道说些什么,笑声荡开,隔壁院子都能听见。

王妃走的时候,靳桂还小。她让他续弦,找个好女人照顾他,照顾儿子。

靳万军没听她的。他守着儿子,就是守着她,续哪门子弦?

他又想起庞青山想要复活阿婷的癫狂,以及阿婷对解脱的期盼。

阿婷对庞青山的爱毋庸置疑,难道她真的不想重新活过,和丈夫再续前缘吗?

如果,不需要用小小的命来交换,只需要用到宁姒的烛阴之心,那么,阿婷还会不会劝庞青山放弃?

重伤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靳万军就老爱胡思乱想,做各种假设。同一件事,反复琢磨个十遍八遍,即使再没悟性的人,也能有所参悟。

靳万军做了个决定:他要出家。

第342章 白虎

耗时五天五夜,季牧之和阿习终于进入穹川地界。

穹川距燕京千里,按照正常脚程至少需要半月。在五天里走完半个月的路程,其中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风雨兼程不说,就连睡觉都是在马背上。实在扛不住了,就趴在马背上眯会儿,另一个牵着马继续赶路,如此交替。

马儿跑起来颠得厉害,一开始根本就睡不着。后来实在困乏,以至于在狂奔的马背上也能睡得香甜。

这一趟,季牧之已经不记得换了多少马。总之每到一处城镇,必要补充干粮和更换马匹。不然就算他们扛得住,马也扛不住。

一路问到骆驼山,已是第六日清晨。太阳初升,晨光穿透云霞洒下圣洁而温暖的光辉。云雾缭绕的骆驼前峰就在眼前,苍翠中钻出几声空灵的鸟鸣,整座山跟着苏醒过来。

季牧之按着胸前,透过衣服可以感受到那枚小小的指环。

等我,一定要等我,千万千万,不能放弃啊!

山路难行,只能弃马徒步。在马上待了几天几夜,俩人都快不会走路了,彼此搀扶着,一步一颤的走到半山腰,才勉强能将腿并拢。

“公子,喝口水吧!”

遇见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二人趁此歇脚。阿习拿出水壶打算递给主子,惊觉水壶甚轻,摇了摇,才发现没水了。

“公子先歇着,我去打点水。”路上碰见一处山溪,就在前面不远。

“阿习。”季牧之叫住他,目光移至山路,“不用了,先上山再说!”

用了一个时辰,终于到达山顶。

骆驼山前峰是穹川境内最高峰,于山顶举目四望,可见层峦迭起,万里苍山绵延而去。

骆驼后峰巍然屹立于西北方向,目测高度比前峰要低不少,但也坐稳了第二高峰的宝座。

不知道为什么,季牧之对后峰反而更有探索的欲望。不过,既然骆先生说宁氏家族隐于前峰,那就应该不会有错。

按照骆平川的指引,绕过几处迷宫一样的障目小道,季牧之果真找到了宁家旧址。只是这里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火,留给他的只剩下没烧透的横梁和大片焦黑的土地。

季牧之并不觉得意外。

据宁姒所说,宁家当初从穹川迁到豫州,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既然是逃亡,自然要干脆彻底,说不定这把大火就是宁家人自己放的,用以销毁带不走的东西。

“公子,现在怎么办?”

“到山顶去。”

季牧之重回山巅,拿出襁褓系在一根竹竿顶端。阿习扶着竹竿,像是在战场上扶着召唤友军的信号旗。

只是,谁也不确定他们的‘友军’能不能看到。就算看到了,又会不会出现。

……

第六日夜。

恰逢十六,月儿如银盘高悬夜空,众星围捧,似指手可摘。

入夜之后寒意加剧,阿习撺起火堆,把馒头烤出麦香,趁热送到季牧之手里。

季牧之坐在‘旗帜’旁机械的进完食,怕入夜后对方瞧不见,又在竹竿顶端捆了一个火把。

山风撕扯着火焰,光线时明时暗。好几次季牧之都以为火把会灭,可每当风力稍弱,仅剩的那点火苗立马摇晃着卷土重来,再次引燃整个火把。

季牧之莫名的受到鼓舞。他相信他的宁姒,也跟这吹不灭的火苗一样,一定会重新燃起来。

“最后一晚了。”阿习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树枝,也不知道是在跟季牧之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季牧之在心里附和:“是啊,最后一晚了。你别怕,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季牧之坐到火堆旁,状似随意的跟阿习聊起天来。说是聊天,其实就是季牧之在说阿习在听。

他说了很多,包括让自己的亲卫追随晋国太子,送喜宝回豫州宁家与侍香相聚,甚至就连远在海城的阿锦都想到了,却只字未提自己有何打算。

这感觉,像极了交代后事。

阿习每次想要插嘴,都被季牧之硬生生打断,索性就不说话了。

反正,只要有他在,公子就别想打轻生的主意。他阿习,绝不让公子死在他前头。

季牧之最后问道:“都记住了吗?”

“人笨,记不住。”

阿习负气将头转向身后的树林,视野中倏地闯入两抹幽光。

“公子小心。”阿习低声示警,手握紧剑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季牧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在密林投下的阴影中散发着嗜血的绿光,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们。

没想到骆驼山中竟有猛兽出没,怎么之前问路时没听人说起过?

季牧之的手悄悄探向火堆中烧了一半的粗枝。

面对猛兽,火把往往比刀剑更有用。

被发现后,那猛兽也不再潜伏,慢慢走出阴影,竟是一头白底黑纹的大老虎。身长近丈,眼神犀利,昂首阔步,好不威风。

老虎体型壮硕且身手矫健,追捕猎物的速度极快,尖齿和利爪对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杀伤性武器。普通人正面遇上一头饿虎,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

季牧之抽出燃烧的粗枝护在身前,招呼阿习一同往树林慢慢转移,希望能在白虎发起攻击之前进入树林。

老虎虽凶,但终归不会爬树。敌人的短板,就是己方的生机。

转移的过程异常顺利,眼看就要走出危险区域,季牧之突然停了下来。

这头白虎似乎对二人完全没有兴趣,绕过火堆,径直走向竖立在石缝中的竹竿。

这大家伙就跟成精了似的,直接用身体的重量压断竹竿,避开还未熄灭的火把,用爪子挠了几下,居然完好的将襁褓解了下来。

季牧之大喜,对老虎的恐惧顿时消散大半,上前两步问道:“你是来找我们的吗?是你的主人叫你来找我们的吗?”

白虎叼起襁褓,前面两只爪子在地上按了按,低伏前躯纵身一跃,跨过火堆来到季牧之面前。

季牧之飞快退到纵身就能上树的位置。

人在面对这种庞然大物时会本能的感到恐惧,在确定危险解除之前,他可不想和这个大家伙保持太近的距离。

阿习已经上树了,正在催他赶快上去。

“吼!”

似乎是闲他聒噪,白虎冲阿习低吼一声,再傲慢的扫一眼季牧之,庞大的身躯重新没入密林的阴影中。

第343章 仙境

季牧之跟着白虎,从前峰跑到后峰。

后峰的高度不及前峰,山势却陡峭百倍。白虎时跃时攀,得心应手,相比之下,季牧之就显得吃力多了。

后峰顶端寸草不生,黄褐色的沙土上堆满大大小小的石块,从远处看,就像老头儿秃掉的脑门儿上顶了一个尖帽子。

白虎渐次攀登,来到最高的石块。它居高临下冲着季牧之低吼一通,像是要告诉他什么信息。只可惜季牧之不通兽语,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它究竟想表达什么。

白虎摇头晃脑的在巨石上转了两圈,突然压低前躯纵身一跃。虎躯在空中完全伸展,黑纹白底的皮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威风又帅气。

季牧之的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块巨石离地估计有五六丈,就算老虎的弹跳力再好,这种高度落下来真的不会有事吗?

还有,它为什么这么做?

季牧之目不转睛的盯着空中的大猫,直觉不会是爬上去再跳下来那么简单。果不其然,虎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上扬的白色弧线,之后竟像被虚空吞噬了一般,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就这么消失了?

季牧之循着白虎的路径攀上巨石。月光笼罩之下,遍地怪石嶙峋。立于高处,可以看到地势稍低处的一圈绿影,挺拔的松柏如比肩而立的战士,守卫着这一方禁地。

季牧之站在巨石边缘,伸脚探了探石外。

空的!

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前扔出,石头径直下落,砸在下方石堆里脆生生的响。

还是空的!

阿习喘着粗气追上来,见季牧之独立高处。山风猎猎,仿佛再大一点就会将他刮下来。

“公子!你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阿习整个人都慌了,正要沿着石块堆成的斜坡爬上去,却是刚迈两步就被季牧之给喝止了。

“你别上来。”

“公子,你千万别做傻事啊。七日之期未到,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

阿习苦苦劝着,跑到巨石下张开双臂。这种高度,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承受不住下坠的力道。但是,他可以拿身体给公子当肉垫。

季牧之将系在脖子上的指环握在手里,平静又坚定的说道:“我才没有想要放弃。”

阿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那你快下来,小心一点。”

“不急,我还有件事要做。”

“什么事啊?你交给阿习,阿习替你做。”

季牧之没有回答,缓缓退回巨石内侧边缘。阿习以为他要下来了,却见他突然助力起跑,到了边缘屈膝一跃,整个身子瞬间弹射出去。

阿习大骇惊呼:“公子!”

……

“喂,季三公子?李多一李公子?喂,季牧之!”

“我说你这个人啊,到底是什么毛病?明明就是你死皮赖脸要跟我们一起去溟海,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们当伙伴了,结果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吭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自己人啊?”

“你想干嘛?我提醒你,你这个姑爷就是个名头,你可别想趁机占我便宜。”

“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呵,你大可放心,我会管好我自己的心。”

“如果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异星,你当如何?”

“你是晋国皇子,出身高贵又智谋双绝,如此优秀的你,应该拥有更加优秀的良配,而不是一个异类……”

杂乱的声音充斥着脑海,明明混乱却又都能听得清晰。季牧之好想一一反驳,却怎么也找不到说话的人。

对了,宁姒,他要救宁姒。

完全凭着意念撑开黏糊沉重的眼皮,一张大花脸随即映入眼帘。季牧之本能后仰,脑袋径直磕在石头上,疼得他连连吸气。

还是月色下,白虎绕着他来回转了两圈,又用头顶了他两下,然后转身慢慢踱着方步走开。

手心在石头上蹭破了皮,疼痛让他迅速恢复清醒。起身打量四周,刚才趴着地方似乎是一条小路的起点,蜿蜒曲折拥花傍草,延伸向不远处的一片竹林。

两步走到路断处,绝壁之下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正往竹林走的白虎见他没有跟上来,低吼一声当做催促。身后的长尾巴不耐烦的来回甩着,季牧之甚至从它那一双大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还真是一头有灵性的老虎!

……

竹林掩木屋,屋前有院坝,周围开垦出几块菜地。菜已经收了,地里只剩下一个个老菜帮子。

屋前卧着一条黑狗,听得动静,懒洋洋的瞥上一眼,又蜷回去继续睡。

是条懒狗。

白虎挤开门进去,出来时嘴里已经不见了襁褓。窗内黑漆漆的没有开灯,隐约传出一声苍老的叹息。

“晚辈季牧之,求前辈……”

“隔壁有床,赶紧睡觉去,天大的事也等我睡醒了再说。”

“前辈,人命关天……”

季牧之话未说完,便听屋内传出响亮的鼾声。

“……”

罢了,有求于人,先依着他。

季牧之走到隔壁,用火折子点了灯。屋内有一桌两椅,还有一张土炕。炕上无枕无被,只有两个装满杂物的竹筐。说是睡觉的地儿,还不如说是置物的台子更加准确。

季牧之蜷缩在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的他还在马背上奔驰,生怕误了七日之期。

猛然醒来,天已大亮,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屋外传来老虎的低吼才反应过来,

出门一看,竟是白虎在和黑狗争食。黑狗一点都不怕面前的百兽之王,直接扑到虎头上去挠它。白虎低着头,轻易就将黑狗顶开,再迅速叼走盆中最后一块肉。

院坝中,有摇椅吱嘎作响,上躺一人,从后面难见真容。痛失美食的小黑走过去伏在那人脚边,一脸哀怨的望着他。

纵观全景,云霞似锦,竹与风吟,美若九天仙境。然而墙角的锄头,檐下编到一半的箩筐,还有呜咽撒娇的黑狗,又都充满了烟火气。

季牧之走上前去,正要见礼,见摇椅上的人手中拿着一物甩来甩去,赶紧探向胸口。

指环不见了。

“前辈……”

“你说你姓季?”

树枝簪发粗布麻衣的老头儿将指环握进手里,身形瘦小却精神矍铄。那一双眼睛放着光,似乎能把人心看透。

“是哪个季啊?季三业的季吗?”

季牧之微愕,颔首回答:“是。季三业正是祖上太公。”

心下想,这人到底是谁?看年纪也就七十多岁,提起季氏太公的名讳竟似对待后生晚辈一般随意。

老头儿将指环甩到手指上缠住,又绕回去,玩得不亦乐乎。

“这就奇怪了,你一个季家的小子,怎么跟戚家的女儿搅和到一块儿了?”

第344章 不救

故事很长,季牧之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一一详述。他只是告诉面前的老者,宁姒不仅是戚家的女儿,也是宁家的女儿,她叫宁姒。

他怕老者不肯相救。

老者颇有些孩子气的白他一眼:“这还要你说?若非与我宁家有那么点渊源,能让你俩找到这儿来?”

天道昭昭,因果相报,该来的,早晚会来。

谁叫他是宁家唯一现存于世的老祖宗呢?宁长风这样想。

“小子,谁叫你们找到这儿来的?”据他所知,宁家那些没用的后人,应该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才对!

“明德,明德禅师。”季牧之再提这个名字时无比恭敬。

他已经料到,明德落入尊后手中,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明德?”宁长风品着这个名字,摇摇头。“没印象……哦,明德禅师,明字辈的和尚。莫非他师父是法严那个秃驴?嗯,肯定是他,别人也不晓得这些事……”

宁长风径自嘀咕半晌,又问道:“哎,我问你,法严那个秃驴还活着没?”

“……小可不知。”季牧之压根儿不知道明德禅师师从何人。

宁长风似乎有些失落,不说话了,四周除了风声,就只剩摇椅艰难的吱嘎声。

季牧之心急如焚,屈膝长跪:“求前辈尽快施救。”

骆先生说了,这寄灵指环最多只能保宁姒的灵体七日不散。如今已是第七天,真的不能再拖了。

“别前辈前辈的叫,以你的辈分,还没资格叫我前辈。”

“那我当如何称呼?”

“……叫老祖吧!”他俩之间至少隔了四辈,叫声老祖也亏不着他。

“求老祖尽快施救。”季牧之毫不犹豫伏地磕头。

宁长风双脚踩地止住摇椅,再挺腰坐直,笑着问道:“小子,你肯豁出命来,跟着大白到了我这儿,就是为了救她。莫非,她是你的小媳妇儿?”

“是!”季牧之望着他手中的指环,无比坚定道:“她是我今生挚爱。”

“哈哈,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想当年,季三业为了开疆扩土,和戚家那个……叫什么来着,年年开战,打得那叫一个惨烈,最后把命都丢在了燕国。若是他知道后人竟与戚氏子孙结缘,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推开棺材板儿爬出来。”

季牧之对先辈的事还挺好奇的,但是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在宁姒和好奇心之间,他非常拿得准轻重。

“逝者已逝,无需再提。小可斗胆,求老祖出手相救。”话毕,又磕了三个头。

宁长风握着系指环的细绳甩啊甩,突然一松,指环带着细绳一起飞向季牧之。

“救不了。”宁长风往后一趟,摇椅再次吱嘎吱嘎的响起来。

……

不是故作姿态,不是拿腔拿调,更不是不愿意救,而是真的救不了。

宁家欠着戚家的债,若是能借这个机会还了,他也好落个解脱,无债一身轻嘛。可问题是,蜕变成灵的戚家小女儿为法器所伤,没有立时灰飞湮灭已经算是奇迹了,怎能奢求奇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

活到他这个年纪,什么都看得通透了,行事也极尽简单。能救就能救,救不了就不能瞎给别人希望。

“小姑娘从人到人灵共生,再彻底化灵,经历确实让人惊奇。只是可惜,若是没有变成灵,倾了老头子这一生修为,兴许能救回来多活几年,既已化灵,老头子就爱莫能助了。”

灵本身就是聚合天地灵气所化,对灵力的需求高出人族百倍不止。打个比方,伤口落在人身上,一个通灵师就能治愈;而同样程度的伤放在灵身上,齐灵师也未必治得了。

当然,灵的自愈能力也非常人所能比。通常来说,只要没触碰到生存底线,灵都能自愈,就是耗时长短的问题。可一旦跨过了这条底线再想救回来,只怕是难于登天。

再说回来,连寄居体内的烛阴都救不了她,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修行再久,他终归还是一介凡人,神都无能为力,他能比上古神明还厉害?

道理都说清楚了,宁长风也就不再跟季牧之浪费时间。他很忙,地里还没收拾,来年开春还要种菜的。

“不会的,既然明德禅师叫我们来,就证明您一定会有办法。求求老祖,您再想想。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季牧之不接受这个结果,拦住宁长风不让他离开。

其实,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说,明德禅师叫小麻雀传的话,估计是早就安排好的。很可能,明德禅师也没想到宁姒会伤得这么重,重到宁家老祖也无能为力。

奈何此时,他的头脑完全被即将彻底失去宁姒的恐惧所支配,就算心里冒出了理智的声音,也被他坚决的压了下去。

“老祖,求求你……啊!”

宁长风看似随意的挥手,竟卷起一股强大的气浪,直接将季牧之掀翻在地。跌倒瞬间,指环从手中滑出,落到宁长风脚边。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别逼我对你不讲道理。”

宁长风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于心不忍。拾起指环,将绳子挂在季牧之脖子上,再从指环中取出宁姒的灵体,施个术法,暂时让花灵幻化人形。

“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你俩好好告别吧!”

说完,带上大白小黑,下地锄菜帮子去。

……

只剩下最后一炷香时间了,四目相望,却是久久无言。

宁姒走过去,蹲下身,用半透明的身子轻轻拥住季牧之:“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包括他说,她是他今生挚爱。

“你别难过。我们能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走到一起,本身就该感激上苍了,怎么还能再贪心的奢求相守百年呢?”

嘴上虽然这么说,宁姒心里重复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字:不想死。

不想死,她还不想死啊!

她还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会面临数之不尽的苦难,哪怕小命随时被人觊觎,哪怕会受更多的伤,挨更多的痛,她仍旧不想死啊!

只要活着,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一切都还有机会。可如果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季牧之呆坐在地,身体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着。两手悬空,想抱又不敢抱,因为怕抱上去,触到的是虚无。

宁姒苦笑:“对了,还有晟,我这一没,她只怕又会陷入沉睡。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个让她牵挂千年的重华转世,可惜都没有真正见上一面,就又要分开了……”

季牧之红着眼眶不说话。

这个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她居然还想着晟。

风把宁姒的声音带到宁长风耳朵里。也可以说他一直在关注,初衷是好奇小两口诀别时会说些什么。

没想到这小子来头不小,居然是千年前的舜帝转世。

看来,老天爷暂时还不想收了这小丫头。

第345章 破印

用来挖菜帮子的短小爪锄扔在地里,大白伏在地上,看傻子一样的望着拨菜帮子玩儿的小黑。

宁长风像阵风似的刮过来,利落的将宁姒收回寄灵戒指,再搂住季牧之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亲近模样。

两人的身高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宁长风又格外瘦小,勾肩搭背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浑似一个吊在季牧之身上的巨型挂件。

“小子,你是舜帝转世?”

季牧之点头,从他的反应中察觉出点什么,当即问道:“老祖,是不是想到办法了?”

宁长风摇头晃脑,似承认又似否认:“你真是舜帝转世?”

“……她是这样说的。”她是指宁姒,而宁姒的渠道,是烛阴。

“哈哈哈,好,很好!”宁长风用力捶了两下他的胸膛,挂着一脸的笑褶子,旋身落进摇椅用力摇晃,欢脱如稚子孩童。

季牧之激动问道:“老祖,是不是想到救人的法子了?”

“救不了救不了。”宁长风收笑摆手,见季牧之因绝望而越发颓然,嘴角上挑,诡秘一笑。“老头子是救不了,但是,你可以呀!”

……

宁长风的这个‘你’,当然是指季牧之,但是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指舜帝重华。

“我为什么救不了她,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修为不够。一桶水,想要填满一口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不行。”不怪季牧之妄自菲薄,他不通灵术,若说老祖的修为是一桶水,那估计他连半瓢都够不上。

宁长风找出狼毫笔,蘸着朱砂在院坝里埋头写写画画:“这是你对自己的了解还不够透彻。你是谁?季家小子吗?仅仅只是季家小子吗?”

季牧之在心里回答:还是舜帝转世。

可就算是舜帝转世又如何?轮回新生,便是完全不同的人。再说,他和舜帝之间,都不知道轮回多少次了。就算转世投生后会遗传些许舜帝的神通,到他这里估计也连渣都不剩了。

“世间之事自有定数,没有什么是无中生有,万事万物皆是由因生果。你遇见她,恋上她,豁出命的想救她,不仅仅是情之所系,更是诸多前因所引。而她遇见你,让你倾心,你又来找到我,就注定她命不该绝。”

宁长风画好类似乾坤八卦的朱砂阵,让季牧之盘腿坐在中央。

大白叼来一个大布袋子,宁长风蹲在地上掏了半天,一边掏一边嘀咕:“玉壁,算盘,金枪头……呀,原来在这儿,我还以为弄丢了呢。”

宁长风掏出一物,看外形像是一个陶埙。见他仔细用衣袖擦拭,季牧之心想莫非他就是在找这个?结果擦干净后,宁长风又把陶埙放回布袋,把头埋进去翻找起来。

“我记得有一个的,哪儿去了……嘿,这儿呢!”

宁长风最终翻出一朵白玉雕成的莲花,将开未开,瓣尖儿上染了些许绯红,煞是好看。

让大白把袋子叼回去,又让季牧之两手至于下腹前,摆个禅定印,最后将白莲放入他叠合的手心托着。

自始至终,季牧之都不曾问过他究竟要做什么。总之,是救人就对了。

宁长风一开始想着省事,不想多说,怕吓着他。结果季牧之始终不问,他反而有些不落忍,想了想,要不还是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咳,我说,你就不问问,我这是要整啥?”

“不用!”季牧之怕对方有顾虑,于是又道:“老祖放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去尝试,也愿意接受任何结果。”

哪怕救不活,哪怕他会死。

“不错,是条汉子。”宁长风目露赞赏,又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瞒你了。我现在要做的,是打破你历代轮回的枷印。此印一除,历世修为尽聚一身。之后,我会将小姑娘的灵体寄入你手中白莲,再引导你利用多世积存的修为替她愈合灵体。”

舜帝灭除妖兽,驱厄夜,逐四凶,使人族得以延续。后又颁布历法,安定天下,一生伟绩卓着。有此丰功伟德,按理说来早已超脱六道,不会再入轮回受世间之苦。就算轮回入世,也是为了历劫修心。

所以,他不会像凡尘俗子那样,轮回重生一切归零。他的历世修为,会像竹节一样段段封存。只要除去中间隔结,聚历世修为于一身,定能逆转生死。

再说了,小姑娘现在只是将死,还没死。

……

世间之事,皆是祸福相依,利弊同行。

说清楚救命之法后,宁长风还是觉得有必要让他了解一下打破轮回枷印之后的副作用。

“此印一破,在获得诸世修为的同时,你也会记起从舜帝到现在每一世的经历。无论是力量还是往事,都无比巨大,我不敢保证你一定承受得了。一旦在重压之下崩溃,你这辈子也算到头了。不过,死亡对你来说也意味着新生,你应该是不会怕的哦?”

季牧之的眼神无比坚定:“不会的,我一定扛得住。”

为了宁姒,他一定可以。

季牧之甚至有些期待。他想知道,在之前的生命中有没有宁姒的身影;还想知道,流传千年的舜帝屠龙的故事背后到底掩埋着怎样的真相。

“行,那就开始吧!”

宁长风盘膝而坐,忽然皱眉,以心念传声:“大白,去外面守着,一只老鼠都不能放进来。”

大白温顺颔首,飞快消失在竹林外。

小黑也似有所感应,跑到围篱外站着,竖起耳朵,夹着尾巴,摆出警惕的防御姿态。

宁长风布下结界掩去二人身形,紧接着催动法阵冲击季牧之的轮回枷印。

法阵一动,万山灵力尽归其宗。青松苍翠,百卉吐芳,雀鸟振翅,林鹿饮溪,是谓生灵,生而有灵。哪怕是沉积的枯叶,树下的腐骨,皆在宁长风的呼吸吐纳间贡献出自己如丝一般的灵力。

汇溪成河,聚河成海。海阔凭鱼跃,还能容日月乾坤。

季牧之感觉自己到了一片混沌之中,除了苍茫白雾再无其他。有重锤击物在回响,似有人在耳边砸墙,又像是远方有人断石劈山。

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集,心随耳膜的刺痛而震颤,就好像每一捶都敲在心口,砸在心上。

季牧之嘴角溢出鲜血,手倏地收紧,握到坚硬的玉莲,有熟悉的气息传到指尖。

蓦然想到什么,收拢的手缓缓摊开,小心翼翼,似是怕伤到那一抹娇弱。

白莲颜色渐深,形状渐变,被注入的灵体强行扭转成了蜂尾花的样子。

宁长风心想:还真是个强势的家伙。

第346章 往世

打破枷印的过程,就像是用重锤强行凿开今生与前世、前世与前前世之间的墙。每开一堵,就能从渐淡的白雾中看到那一世的自己。

季牧之的前世出身在穷乡僻壤的一户普通农家。中秀才那年,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被马车撞死了,孩子们面临辍学。本该继续参加科举考试的秀才毅然放弃进京赶考,留在村里教书育人,碌碌一生。

父母骂他胸无大志,乡邻赞他高风亮节,事实上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才是让他留下来的根本原因。只可惜,最后那姑娘嫌他没有大作为,给镇上的财主老爷当了小妾。

前前世,季牧之生在富贵人家,娇生惯养挥金如土。人至中年家道中落,妻子伙同管家卷走家财纵火毁屋,儿子欠下赌债逃之夭夭。子债父偿,在码头当了十多年苦力终于还清巨款,最后遁入空门,与青灯木鱼相伴,了此一生。

再往前,他居然还托生在宦官之家当过千金小姐。

佛门高僧、绿林好汉、纨绔公子、玄门异士,往世千种风景,便有千种人生。他的往生历世,就像世间百态的缩影,贫富贵贱,江湖朝堂,或轰轰烈烈,或碌碌无为,或力争绝顶,或随波逐流。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胸口涌动的火热短暂的将季牧之拉回现实。他想起自己正在为救宁姒而努力,又庆幸以往遇到的那些人,尤其是女人,音容相貌跟宁姒一点都不像。

……

无形的铁锤敲开最后一堵墙,映入眼帘的是天地初开万物初生的蛮荒之境。

他终于来到了这段历史,这里有妖兽会吃人,点不着明火的夜晚黑得让人窒息,甚至绝望。

在黑河边用一把青草钓鱼的孩子叫重华,妖兽盯上落单的他,正要一饱口腹之欲,没想到被一道火光烧成灰烬。

救他的女子自称晟,看起来比他大,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明黄色的裙子,柳叶儿眉,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弯弯的月牙,亮晶晶的,像装进了天上最亮的星星。

晟不是普通人,她能在点不着明火的夜,捻一捻手指,就能窜起一道火苗。

她能凭空变出细长的白棍,可在暗夜点燃驱逐妖兽。

她说,这是烛,烛阴的烛。

有人说,妖兽和黑暗是人族的劫数。渡了这个劫,人族能延存万世;渡不了这个劫,天道将重新设定规则,为这片土地孕育新的生灵。

夜越来越长,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小小的重华问:“晟,你希望人族灭绝吗?”

晟望着夜幕下明亮的烛火,摇头:“不想。”

“为什么?”

“因为,这天地有了人,才不会那么寂寞。”

“晟,你寂寞吗?”

少女托着下巴,笑了:“以前寂寞,现在不了。”

“晟,你从哪里来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你的家人呢?他们不担心你吗?”

“我没有家人。”她说。眼神中带着几分落寞。

于是,微凉的小手钻进她柔软炙热的手心:“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有粑粑咱俩分着吃,有危险咱俩一起逃。”

“好!”

晟从来都没遵守过承诺。她不吃粑粑,遇见危险也总是将他护在身后。

她说,她的出现是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可这个秘密,最终为了给他在夜晚取暖而被众人知晓。

于是,她要保护的人从一个变成一个部落。她驱赶妖兽,救人于生死关头;她指引大家去历山,开垦土地和农田。

族人从最开始的感恩戴德变得愈发理所当然。他们要的越来越多,不仅驱赶妖兽守护村庄,还要给各家分发蜡烛,治疗伤风凉寒,甚至解决庄稼虫害。

晟是神,她无所不能,有能护无能,这是天经地义。

晟的笑容越来越少,越来越虚弱。她不再住在村里,除了重华,不愿再见任何人。

终于,在拒绝了村民需求而遭诟骂之后,已经长成青年的重华对她说:“你离开吧!”

……

舜帝的功德修为主要在第一世,不经此世,后续的愈合之力难以为继。

宁长风能感觉到季牧之的修为正在迅速增强,可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寄身白莲中的蜂尾花居然开始抵抗。

“你这是做什么?真想死吗?”宁长风头都愁大了,别人为了她甘愿冒此大险,她却在这儿添乱。

“停下!”

一个声音冲进宁长风的识海,震颤着他的心魂。

这绝对不是一只花灵所能做到的,而且这道气息……是神元。

宁长风被吓得肝儿颤。他自问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处变不惊,可如今……罢了,谁叫阅尽世间妖魔鬼怪的他没跟上古神明打过交道呢?

嗯……有吗?没有吗?活得太久,记不清了。

“你是……”宁长风还想再确认一下。

晟没打算回答,而是直接命令道:“终止阵术,带他回来。”

有些事,就让历史彻底带走吧!她不想被任何人知晓,包括宁姒和季牧之。

暮用心歹毒,将堕神花的精粹藏于玉簪中。玉簪遭宁姒毁成齑粉,堕神花却随呼吸入体,让她重陷沉睡。幸好,蜂尾花强大的噬毒特性净化了堕神花毒,她才能及时苏醒过来。

她的神元为天煞血网所伤,暂时无力治愈宁姒。好在宁姒已经脱离危险,待日后闭关修养一阵即可痊愈。所以,就算季牧之此时停下,也无大碍。

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宁长风不敢违逆,立即着手关闭法阵。只是法阵这东西不像水闸,说关就能关,还得看阵中人的意愿。

关闭之力遭遇抵抗,显然,季牧之不愿意结束。

大白的吼叫远远传来,小黑围着结界焦急的转着圈,看来形势不太乐观。

有烛阴古神坐镇,这里应该不会有问题。宁长风当即抽身,朝大白所在之处奔去。

白玉莲花片片碎裂,寄身其中的蜂尾花已凝成半透明实体。晟思虑再三,将蜂尾花送入季牧之眉心。

如果这个秘密一定要在今天被揭晓,那就让你们一起面对吧!

第347章 功成

季牧之有些恍惚。

经历了太多世,每一世都是切身经历,那种真实的感觉混淆了他的认知,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直到宁姒呼喊着他的名字从虚空飘来。

“季牧之,季牧之!”

季牧之一下子清醒过来。对了,宁家老祖为他打开了轮回之间的枷印,目的就是为了救宁姒。

所以,他是季牧之,不是刘公子张少侠孙小姐赵大师,更不是重华。

宁姒的身影呈半透明状,目光可以穿透她看清背后荷塘里飞来飞去的蜻蜓。伸手可触,但是稍一用力,就能从她体内穿过去。

“你……没事了?”季牧之声音沙哑,看着面前的人恍若梦境。

“没事啦!”宁姒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绝境逢生,自是满心欢喜。

“那就好。”季牧之总算放心了,扭头转向荷塘边的重华。

重华手里握着一朵盛开的荷花,目不转睛的盯着小树林,盯着晟消失的方向。

这一幕,是宁姒顶替晟经历过的。她所知道的也就到这里,但是很明显这里不是故事的结束,甚至有可能是一个重大转折。

“咱们走吧!”宁姒拽了拽季牧之的衣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晟不愿意让季牧之去揭开尘封的真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为了他好。

既然是为他好,那宁姒也就没理由再让季牧之探寻下去。有时候真相如何并不是那么重要,活得太认真,反而容易受伤。

“你不想知道吗?”季牧之问。

“我……不想。”宁姒没什么底气,她的好奇心向来比他还要旺盛。

“可是我想。”季牧之坚定的说。

除了探寻千年前的真相,他还有自己的考量。

今生习武未修玄术,修为皆为往世积存。现在,他想要极尽可能的增强自身实力,不为别的,只为有力护她一世安宁。

“那就一起吧!”宁姒把自己存在感极弱的手塞进他手心。

季牧之把控好力道轻轻一握。她的存在,他能感受到。

……

晟走了。

村民们都说走得好,留在这儿也是个摆设,还不如滚远点,眼不见为尽。

他们说晟厚此薄彼,冷酷无情,见死不救,不配为神。

重华怒而相争,惹来拳脚被打得头破血流。宁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清洗完伤口后在河边坐了很久。

季牧之告诉她,此时的重华已经对族人失望透顶,后悔没有跟晟一起走。

宁姒心想,这人还不算彻底没救。

当天夜里,妖兽袭击村庄。村民借助晟留下来的蜡烛成功自卫,只有两个人受了轻伤。

蜡烛是消耗品,经此一役,所剩无多。村民开始后悔不该放晟走,就算要走,也该让她留下所有的烛。

他们让重华去把晟找回来,重华拒绝。又过了两天,妖兽卷土重来,村里死伤惨重,就连最是疼惜重华的普兰阿妈也丧生于这一夜。

活着的人把罪责统统归咎到重华身上。他们痛哭,他们斥责,怒火化为拳脚,最后将他逐出村庄,带不回来晟就死在外边。

重华想,那就死在外边吧!

是夜,饥肠辘辘的妖兽果然找上了落单的重华。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又被人救了,救他的不是晟,是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姑娘。

狭长丹凤眼,血淬烈焰唇,眼波流转,勾魂夺魄。

宁姒惊呼:“怎么是她?”

“她是谁?”

“暮,是暮,就是尊后。”

她见过这张脸,虽然只有一瞬,却印象深刻。

宁姒没想到,这中间居然还有暮的事儿。不光是她,就连晟也是才知道,暮居然与重华有过交集。

暮说:“晟伤得很重,自身都难保,根本无力再守护村庄,你还要去找她?”

重华问:“你是谁?”

“我的身份和可以抵抗妖兽的利器,二中选一,你选哪个?”

重华想了想,回答:“利器。”

“很好。”暮凭空变出一把泛青铜器交到他手里。

长条形锋刃,尾部横向伸出,呈榫状。锋刃向下延伸部分呈弧形,上有孔眼。

是一把青铜戈。

宁季二人心照不宣。很有可能,这就是玄天戈。

除了玄天戈,暮还赠他一头随行坐骑——身高近丈的金毛巨兽。

是金瑞兽。

重华骑着金瑞兽,拿着玄天戈回到村庄。他告诉大家,他遇到另一个神,神赐他神器神兽,用以抵抗妖兽。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命丧兽口。实力即话语权,全村人奉他为首,尽听其令,其他部落的人闻讯前来投靠,他一一接纳。村落扩张,历山逐渐成为人族最大的聚集地。

守护人族,重华居功至伟,后得尧帝召见,并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许配给他。

重华大婚之夜,宁姒和季牧之就在新房屋顶上坐着。

宁姒问:“他现在在想什么?”

季牧之好笑道:“他在想,还是晟比较好看。”

……

尧帝有意让重华接替己位,设置诸多考验,重华一一通过,帝心甚悦。

最后一件事,不是考验,而是请求。尧帝请求重华荡平四域,除尽妖兽,为人族建立一处平安乐土。

重华应下,手执玄天戈驾兽开征。

四域各有兽领,名曰混沌、穷奇、梼杌、饕餮。

四大兽领各有所长,却终究难敌神器之威,溃败之后一路向北,逃往钟山。除恶务尽,为绝后患,重华追至钟山,殊不知再一次转动命运之轮。

坐在穷奇头上的少女,穿着亮丽的黄裙,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

她打量着对面金瑞兽背上已是壮年的男子,已经很难从刚毅的线条强壮的体格上找到当年的影子。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笑道:“小家伙长大了呢!”

身后有上千人族雄兵在等他发号施令,重华怕了,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与她相认。

鸣锣收兵,上千人在钟山下安寨扎营。

晟在山上等着,到了晚上,重华果然来了。

晟笑:“也许,不见才是真的好。”她又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重华心里想:是指娶妻的事吗?

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内心再是波澜壮阔也要面不改色。

“一定要杀尽凶兽吗?”

“他们吃人,我得为我的族人考虑。”

“如果我永生永世将它们囚禁在这里,保证不会再危害人族,能留它们一命吗?”

重华不假思索:“当然!”

第348章 人性

这天晚上,钟山发生了一场‘大战’。飞沙走石,山崩地裂,四凶兽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入地缝,下方迎接它们的是翻滚的地热岩浆。

兽领一死,剩下的零星妖兽已经不足为惧。重华凯旋而归,尧帝率众以王者之礼相迎。掌声如潮,呼声如浪,众人皆赞重华骁勇为人族除害,却无一人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后面藏着多少落寞。

尧帝禅让,重华即位。他建都智邑,完善律法,开诚议政。垦田地,种五谷,励农兴耕,安定国民,百姓谈及无不竖指相赞。

被妖兽惊扰侵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再没有人提及那段血淋淋的过去,却并不代表那些事情已经完全过去。

妖兽又出现了,从北向南,一晚上可以祸害好几个村庄。

北方,是钟山所在的方向。

重华亲自点兵披挂上阵,从南向北,直迎兽群。

妖兽白日隐匿无踪,夜晚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此战从刚开始人族就处于下风,还未到钟山便已折损近半兵将。

有人说,如果能驱散厄夜,让人们在夜晚也能点燃明火,就不用再害怕妖兽了。

又有人说,历山曾受神明庇佑,那位神,可以化烛,逆厄夜而燃。

还有人说,那位神的血可以驱尽暗夜之厄,赋夜予明。

历山的事被翻出来,重华与晟的过往更是被扒得清清楚楚。人们簇拥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磕头恳求。他们觉得,神为世人牺牲是理所当然。再说了,只是放一点血而已。

神,又不会死。

重华回想起以前在历山,村民们要求晟守护村庄,要求她疗伤治病。他们也总说,神不就是该庇佑世人吗?何况,我们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祈求而已。

呵,好一个而已!

重华毅然拒绝,并派人抓捕造谣传谣者。奈何,星火燎原,人们对夜晚有多恐惧,就会有多么向往光明。心有执念,便能一往无前,更何况是那么多人的执念。

重华的态度激怒了万民,他们绑了他,押往钟山,‘请求’神明为苍生出面。

也是怪了,这一路不见妖兽侵扰,上万民众顺利抵达钟山,匍匐在神的脚下。

连跪三日,神明避而不见。众人孤注一掷,将他们的王绑上火堆。

宁姒问:“这会儿他在想什么?”

季牧之回答:“他在祈祷,祈祷她不要来。”

……

火燃起来,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一招果真有效。

神来了,那个总是穿着黄色裙子的姑娘还是少女模样,她站在枝头,看着被绑在火堆上的重华,笑得好不讽刺。

她说:“看,这就是你为之浴血而战的族人。”

重华看着她,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想,死前能再见她一面也好。

重华忘了,他们曾有过约定,约定有粑粑一起吃,有危险一起逃。

从来没有遵守过约定的晟,突然想守诺一次。

她俯视匍匐在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眼中充满渴求和希冀,还有隐藏在纯善朴实背后的自私冷漠。

她觉得应该先礼后兵,于是说:“一人三支烛,换他一命。”

这里有近万人,一人三支,就是三万支。这对她来说,是一次伤及元气的消耗,也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有人心动,有人摇头,有人选择观望,有人默默盘算如何夺取他人的烛。

有脑子反应快的出声喊道:“大家别中了她的反间计,她是想让我们起内讧。”

人有贪心狠辣者,即便蜡烛分到他们每个人手里,谁又能保证不会对人夺去?

晟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心想这些人对自己这个群体还是挺了解的。

“你们想要如何?”

“求神女用血洗去暗夜之厄。”

一个人这样喊,两个人这样喊,最后汇聚成山呼海啸。

晟凛然怒视:“我为什么要答应?”

全场哗然。

她拒绝的是这件事,而不是追究血洗夜厄的真假。所以,她的血真的能除尽夜厄?

站在火堆旁的男人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烧死他。”

“对,烧死他!”

一人领头,万人附议,声若浪潮,一波盖过一波。

晟踏风而上,立于云端。她什么都没说,释放的神压已经足够让人肝颤胆寒。

有人想放弃,被同伴拽住:“不怕,咱们人多。有句话怎么说的?罪不及众。”

罪不及众的说法源于法不责众,法不责众是重华推出的新政。

因为制定法律的最终目的是让人们不去犯法,而不是等他人犯法后再去惩罚。贵在具有可操作性,令易行,禁易止。如果所立之法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说明所立法律本身有问题,需要修改,故有法不责众一说。

只是他们忘了,他们面对的是神,不是人。人尚能逆法,何况是神?

……

热烈燃烧的火球从空中落下,铺天盖地。人们惊恐大叫四处奔逃,踩踏无数,更有甚者,将较为瘦弱的同伴顶在头上,以避烈火。一时间,整个钟山沦为炼狱,惨烈程度远超妖兽来袭。

晟将重华救到云端,冷冷嗤笑:“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重华泪目祈求:“晟,快停下。”

“停下?好!”晟止了烈火,从烧焦的尸体中萃取尸油凝成一支支蜡烛。

她问那些或因侥幸或因聪明而活下来的人:“这些烛可在夜晚照明驱兽,你们要是不要?”

“要!”多人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们不恨我吗?”

“不敢不敢。”人们回答。

“不敢?”晟故意显露不悦。

聪明人立马改口:“不恨不恨。”

也有听到异样的声音,微乎其微,很快就被整齐划一的不恨给盖了下去。为了让异者闭嘴,甚至不惜拳脚相加。

他们知道,血洗厄夜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能多要到一些蜡烛也不错。哪怕,这些烛是他们的亲人、朋友、伙伴的尸骨凝成的。

晟似乎很满意,然而冰冷的眸光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感受。

她问重华:“你还要继续守护他们吗?守护这样一群……人?”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算合适,他心中应该自有评断。

重华没有看她,他的眼里只有那些冒着青烟的焦骨。

“我得带他们回去!”

第349章 屠龙

晟从来没有对重华说过不。

他说要把族人带回去,她说好。

她说:等我查清这些妖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来找你。

四大兽领被囚在钟山底下,没有它们率领,这些妖兽根本成不了气候,怎么会突然汇聚成群?事有蹊跷,必须得查个清楚。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晟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她没说出来,重华不知道,作为旁观者的宁姒和季牧之也不知道。

又是夜晚,重华将所有的幸存者组织起来,燃起蜡烛建起防线。再分出一些人照顾伤者,另一些挖坑掩埋同伴的尸首。

说是尸首,其实就是烧焦的骨头。好多都拼不出人形了,就挖个大坑,全部埋在一起。

忙活完,天都快亮了。重华疲惫的靠着一棵大树,眺望钟山顶上从云层透出来的微光。蜿蜒绵长,游龙一样。

“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暮从树上落下来,纤腰无骨,挤进重华怀里。

重华突然动不了了,也没办法说话。猛的望进她漆黑的瞳眸,犹如深陷暗夜,挣脱不掉,更是再也迎不来天明。

“你就没想过,她为什么要你留四大兽领一命?如果她跟妖兽不是一伙儿的,又怎么会在乎那四头穷凶极恶的凶兽的死活?”

“她恨人啊,你看不出来吗?你看看这场火,看看这些新坟,再看看你的族人,你确定,你真的了解她吗?”

“她的血明明可以洗去暗夜之厄,她明明有办法解救人族远离水深火热,她明明可以做到,可她为什么要拒绝?因为,她真正要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你们这些人啊!”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你面前吗?因为你是她的劫数,是她的克星。神想渡劫,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以她出现了,她要你放弃,她要你下不去手。你看,她成功了。”

“可是,你真的要让她得逞吗?你看看你的族人,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奢望光明,有多么想要逃离妖兽的噩梦吗?你确定……不救他们吗?”

暮的声音温柔到极致,就像四月初春混着花香的风在耳边低吟细语。她没有直接把脏水往晟身上泼,而是不疾不徐的引导,让重华一步步踏入她的陷阱中。

“神明奉献苍生,这是给自己积攒福报,你不是在害她,是在帮她呀!你放心,她有烛阴之心,不死不灭,放点血不会怎么样的。”

“苍生为重,君为轻。你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对不对?”

最后,暮在重华耳边自问自答:“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她去召集妖兽了,她要用这些人,喂饱她的宠儿,再继续南下,吃光所有的人,让这个世界永堕黑暗。”

重华终于能说话了,两眼空洞毫无焦距,仿若一具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他说:不可以。

他说:我要阻止她。

……

三日后,晟找到重华。

他还在钟山下,就在之前安营扎寨的地方。

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他一个。晟很高兴,她以为他在等她。事实上,他确实专程在等她。陪他一起等的,还有金瑞兽和那把从铁桦木上拆下来的玄天戈。

晟很高兴的样子,她跑到重华面前说:“我有事要跟你讲。”

重华说:“我也有话要说。”

“好,你先说。”晟干脆道。

重华凑过去,取下别在腰间的玄天戈,围着她的脖子利落的绕个圈,再回到他手里,将染血的锋刃准确送进她的心口。

利刃入肉的声音撞进重华心里,目睹整个过程的季牧之心口传来钝痛,如重锤敲击,一下又一下。

“我想说的是,一切都结束了。”重华说。

晟无视从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嘴角扬起,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儿。

“她说,你要杀我……原来是真的。何必呢?你想要帮他们,跟我说就是了。我会拒绝他们,可我……不会拒绝你呀!”

顷刻之间,黄裙寸寸崩裂,云白巨躯冲天而起,盘踞在钟山之上,背抵苍穹,蔽月遮星。

被放大千万倍的少女娇颜再无之前的美感,双目噙火,欲喷又未喷。龙身披甲,片片染血,颈部的伤口如决口之堤,鲜血如潮,漫过庞大的身躯,染红整座钟山,再汇成河流往四面八方蔓延。

原来,传说中烛阴通体赤红,是这样来的。

隔空对视,晟再未留下只言片语。重华站在血泊里,待神智归体,捂着近乎窒息的胸口用力喘着粗气。

最后一滴血也流尽了。

烛龙的头从山顶滚下来,碾过依山盘踞的躯体,像巨石砸中盘山而上的阶梯,双双碎裂,分崩离析。

神躯化作漫天的星星点点,像是从天上掉落的雪花,带着无尽的冷,和无尽的绝望。

没有人发现,钟山下的一处灌木丛中,藏着一个熊身虎爪象鼻牛尾的小怪兽。

小怪兽是古神的旧友,她来钟山是想告诉古神一个好消息,她找到一个好宝贝。

可惜,那个总是灿烂笑着,喜欢抱着她的女孩子,再也听不见了。

鲜血浸透土地,融进河流,被鱼儿汲吮,被草木吸收。又被风带走,落进云的怀抱,遇到雷电,和雨结了亲。

从此,世间再无厄夜,再无妖兽,也再无烛阴。

人族繁衍千年生生不息,重华立下佑世厚泽,天道特赦,免入轮回。

他谢过天意,自请入世。

奈何桥上,孟婆给他盛了一碗汤。他说不够,又连讨了九碗。

最后一碗入口前,他问孟婆:“我还能再遇见她吗?”

孟婆继续盛汤的动作:“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笑,喝完汤大步过桥走向新生。

……

结界内的季牧之睁开眼睛,小黑见了,冲他一通狂吠。

在他怀里,蜷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着亮丽的黄裙子,睡得很安稳。

刚捡回一条命,又陪他到轮回中走了一遭,宁姒修为大退,竟变成了小孩子。

指点眉心探入紫府,漂浮的蜂尾花已由墨蓝变成纯粹的墨黑,再也看不到丝毫杂色。

花瓣微微蜷曲,就像经过一场久旱,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还有点烫手。

季牧之抱起变小的宁姒,拂袖一挥,结界轰然散去。

小黑绕着他转了两圈,撒腿往竹林外跑去。

季牧之深吸一口气。

很熟悉的气息,是故人呢!

第350章 断息

出了竹林,走到小路尽头,翻滚的云雾再也障不住季牧之的眼。

从云端飘然落下,眼前的骆驼后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高耸的石堆被夷为平地,地面散布着大小不一的焦黑坑洞,边沿一圈的松柏尽数折断,在熊熊烈火着发出悲怆的呐喊。

宁长风化身轻盈鸿羽,轻飘飘的被卷入灵气的漩涡,随波逐流直奔尊后。近到咫尺,陡然生出千斤坠力,不为漩涡所动,再以盘旋空中的枯叶为梯,登高跃起。携万灵之力,无而生有,凝成一把可见轮廓的巨刃照头斩下。

七窍全开,谓之灵圣,已不需要武器。因为苍生万灵,大到参天树,小到黄头蚁,都是他的武器。

轰隆一声,堪比惊雷炸响。待得尘散目明,地面惊现一尺来宽的裂缝,从东延伸向西,将整个骆驼后峰分成了两半。

尊后跨站在裂缝上方,硬扛下携带惊世巨力的一劈。衣袍松散,饰物尽去,灰白长发披散下来,再长一点便能及地。

黑雾笼罩中的老妇阴沉无比,苍白如纸的脸庞又添上无尽诡异。她笑起来,嘴角松垮的皮肉往两边拉伸,褶子又深了几分。

黑雾渐深,凝成一条条可以无限伸长的手臂抓向宁长风。宁长风尽选刁钻的角度闪避,引导手臂互相撞击散成黑雾,再重新凝聚。

手臂重新凝结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宁长风的速度也一点都不慢。高手过招,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有这点延迟,已经足够他逃到安全区域了。

穷寇莫追,尊后暂且作罢,将注意力转向中途出现的季牧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重华?”这种眼神,这份痛恨,绝对不是季牧之能有的。

季牧之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一字一句的回答:“你认错人了。”

宁姒被先前的巨响惊醒,接受自己变小的事实之后,便安心当一个小孩儿,赖在季牧之怀里不肯下来。此时听到这一问一答,看看季牧之,又看看尊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怪怪的很不是滋味。

她从季牧之身上下来,往前两步,双手叉腰,脆生生道:“老妖婆,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尊后觉得好笑:“居然变成了一个小家伙。”

“小家伙也比你这老家伙好。”打蛇要打七寸,伤人要戳痛处,尊后一心想要烛阴之心,宁姒太清楚她的痛处在哪里了。

和晟一样,都是跨越千年时光而来,就算不是永生,也算是长生了。既已长生,却还想争夺烛阴之心,可见她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怎么活。

宁姒想,她应该很怀念自己妩媚倾城的样子吧!

……

宁姒还是低估了尊后的心理强大程度。

老,确实是她的痛处,只是当痛处一遍遍被人撕开,又一层层的结痂,如今已经变得坚不可摧。

尊后不想跟宁姒废话,何况还是变成小屁孩儿的宁姒。修为倒退至此,根本没资格做她的对手。

她于手心凝出天煞血网,说道:“晟,你不出来见见老朋友吗?还是说,重创的神元还没有恢复,连离体化形都做不到?”

宁姒感觉心口突然咯噔了一下。

怕是被这个老妖婆说中了。

心虚的退到季牧之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哎,你现在干得过她吗?”

她的修为倒退,连正常形体都维系不了,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宁老祖方才奋力一击,都没伤着尊后多少,只怕也是难堪重任。三人中,只有获得了往世修为的季牧之是个不确定的未知数,但宁姒还是不敢抱太大希望。

说是获得了往世修为,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轮回了那么多世,到底积存了多少修为。

季牧之稍稍弯腰和她齐平,问:“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宁姒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回怕是凉凉了:“打不过就跑啊!呐,我数一二三,咱俩一起跑。老祖比较厉害,让他负责殿后。”

宁长风就站在她们旁边不超过一丈的地方,听到这话,差点没气得吐血。好一个小丫头片子,亏他搜肠刮肚的想辙救她,还因此赔了一朵白玉莲。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扭脸就要推他出去当炮灰。

季牧之哭笑不得:“她的目标是你,又怎会肯被老祖拖延?”

要么迅速解决,要么绕过不理,总之宁姒的主意,没有半点可行性。

“我当然知道了。”宁姒看向宁长风,嘻嘻赔笑:“老祖,我就开个玩笑。”

尊后面色乍寒。这时候都还笑得出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是不是玩笑,一点都不重要。”尊后一步步走上前来。“今天,所有的东西我都要得到。”

“所有?你除了烛阴之心,还想要什么?”宁姒挠头问道。

尊后看向宁长风,宁长风慢慢将对视的目光挪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黑雾凝臂骤然出击,宁姒跳着脚仓皇避逃。

“老祖宗,你究竟拿她什么了?”

宁长风坚决否认:“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

宁姒和庞青山一样,都把烛阴之心的使用方式想得过分简单。好像把这颗心挖出来,三下五除二给自己装上,就能获得不死不灭的超凡之力。

却忘了,烛阴是神,自盘古开天时起就存在的创世古神。她的心,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其他人获取的?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想真正拥有烛阴之心,还需要一样东西:断息。

断息可以抹掉晟在烛阴之心上留下的烙印,让这颗心成为无主之物,这样才会被新主人所拥有。

也就是说,就算庞青山当日从宁姒身上取走了烛阴之心,他也没办法复活自己的妻子。

失败,在计划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断息是什么,是药是水是仙丹,吃的喝的还是用的,无人知晓。

包括尊后。她只知道,断息的秘密隐藏在包裹戚氏小公主的襁褓之上。而这个秘密,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断息真正的主人所揭开。

可是,谁才是断息真正的主人呢?

第351章 战胜

在与尊后的对战中,季牧之的表现惊呆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不负众望,他成了对抗尊后的中坚力量。

“居然还否认,呵!”尊后冷笑,身形如同鬼魅般朝季牧之移去。

季牧之挺身迎战,超快的反应和拉出残影的非凡速度无一不让人惊叹。拳头蓄力一击,明明使的是佛门拳法,又携着道家天人合一之精蕴,一放一收,合万物呼吸吐纳,妙不可言。

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尊后身上,尊后急退数丈方止。

她怒极反笑:“看来这千年来你也是一点都没闲着啊,重华。”

季牧之再一次纠正:“我不是。”

“啧,真是无趣。莫非是怕我让你报答赠戈赠兽之恩,这才不敢承认?”

季牧之愣了一下,笑了:“你倒是提醒我了。”

说着,伸手往怀里一探,摸出玄天刀来。

骆平川在断虬山裂谷用完之后,并未将此神器据为己有。上路之前,连同襁褓一并交给阿习,阿习又转交到他手里。

玄天戈既有屠龙之威,重铸成玄天刀后,想必威力只会增不会减,正好可以用来对付这个老妖婆。

亲手屠龙的那段过往让季牧之心潮难平,一时间竟忘了身上还有这等利器,还真是多亏了对手的提醒。

尊后面不改色:“你当我是晟,会把脖子伸到你面前来吗?”

季牧之的心口刺痛了一下。

尊后放声大笑。戳人痛处不是宁姒的专利,她也会,而且一戳一个准。

季牧之握紧玄天刀,指节森然泛白,浑身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再用力有可能就会折断。

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到袖珍版的宁姒在冲自己笑:“别听她的。我是上了她的当,你则是受了她的蛊惑,她才是罪魁祸首。”

季牧之嘴巴微张,惊愕不语。

我?所以……她是晟?

对不起。

季牧之想说出这声迟到千年的道歉,舌头却僵直着不听使唤。

宁姒往前推他:“快,速战速决,砍死这个老妖婆!”

季牧之意识到不对劲,很快反应过来。看来,自己还真是让她操碎了心,连这种小招数都用上了。

宁姒自知露馅,心虚的转向一旁的宁长风:“来呀老祖宗,一起上啊!”

……

这一战,损失最大的是宁长风和骆驼山。

后峰被‘斩首’,被斩掉的‘脑袋’正是宁长风隐在法阵中的那块仙地。原来,乱石堆并非山顶,离巨石高台近丈远的地方还要一块更高更大的石头,像人的脖子一样顶起有竹林有房屋有院坝有菜地的云中桃源。

激荡的灵力震毁隐阵,山顶的‘大脑袋’这才显露出来。混战中,甚至都不知道是谁一招轰在用作支撑的巨石上,巨石断裂,山巅‘巨头’轰隆隆的往山下滚,两山之间的沟谷成了它最后的归宿。

宁长风差点气哭。天晓得他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打造出这样一处世外桃源,结果就这么毁了。

季牧之想的是幸好骆驼山人迹罕至,山下更无村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宁姒挂念的是小黑。刚才见它往山下跑了,可别砸着它。

相比之下,骆驼山后峰的损失可谓无法估量。除了被削顶,更有不计其数的树木葬身大火。飞禽走兽倒是能奔走逃生,花草树木却只能硬抗烈焰。加之又是凛冬,枯叶堆积一点就着,干枯的丝茅草芭茅秆更是引火的行家。等到尊后落败而逃,半座山都快烧没了。

不得不说,获得往世修为的季牧之确实挺厉害的,玄天刀在手,更是有如神助。当然了,最终打败尊后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只是宁姒和宁长风做出的贡献着实有限。

尤其是宁姒。连花针都凝不出来的人,全程只顾着逃命了。

山火蔓延,势不可挡,若是放任下去,怕是一山相连的前峰也会受到波及。

宁长风跳着脚骂道:“瞧瞧你俩这倒霉催的,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屁事儿没有,你俩这才来一天,瞧把这山祸祸的。”

宁姒刚想反驳,没来由的脚下一软,正正跌入季牧之怀里。

宁长风无声的用食指刮着脸皮,扭过头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

“你累了,歇会儿!”季牧之柔声说。

宁姒点头,爬到他背上搂住脖子,很快就沉沉睡去。

“老祖,咱们开始吧!”季牧之说。

宁长风瞄他一眼,低头道:“你可别再叫我老祖了,受不起。”

季牧之又问:“这火从哪里来的?”

全程没见有谁发动烈火攻击,又怎会出现一片火海?

“我哪儿知道。突然就漫天落火球,我还以为是你的手笔呢!”说着,凝出护身气盾抵挡热浪,再踏着尚未烧断的树枝快速下山。

“我也累着了,就不陪你啦!”

……

季牧之将宁姒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来到火海外沿,轰出一圈沙坑用以阻止火势向外蔓延。

没有调水灭火的神通,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再找到宁姒,发现她旁边守着大白和小黑。大白背上还驮着一人,是昏迷的阿习。

阿习没受伤,只是昏过去了。反而是大白浑身浴血,伏在宁姒旁边舔舐着流血的伤口。小黑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恨不得上去帮它舔。

“你的主人呢?”季牧之把较轻的宁姒放在大白背上,将阿习换了下来。

大白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舔。

“……那你俩跟我走吧!”季牧之扛起阿习,边走边说。

大白有些吃力的站起来,跟上他的脚步。小黑吠了两声,追上来,一时跑到最前面,刹脚不及撞在树上;一时发现个好玩的东西,落在最后,叫都叫不走。

一开始季牧之还以为宁长风养的狗必然是灵宠,至少也是开了灵智的。结果事实证明,这就是一条普通的狗。

还有点傻。

距骆驼山二十余里的小镇上,宁长风走进酒家,要了几道小菜,最中间则摆着一整只烧鸡。

烧鸡屁股对着骆驼山方向。

他喝了一杯酒,像是在自言自语:“嘿,瞧见没有,多肥的鸡屁股。”

正在玩屎壳郎的小黑忽然一顿,两眼放光,馋得满嘴流哈喇子。

“把他们给我盯住了,鸡屁股我给你留着。”宁长风说。

小黑用力点头,扔下屎壳郎朝远去的季牧之追去。

第352章 求援

暮没有逃远,也没力气逃得太远。

玄天戈是神器,简单两刀即能屠杀烛龙,毫无疑问也她的克星。重铸成玄天刀后威力加倍,再辅以重华历世千年积存的修为,哪怕是全盛时期也不见得有一战之力,更何况是现在。

失算了,想不到宁长风那个死老头子竟有破除轮回枷印的本事。看来,有些偏心的家伙还想着袒护晟。

说好的公平竞争,既然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那就怪不得她了。

这一次,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坏事。烛阴之心,她一定要得到。

躲进一个隐蔽的崖洞,暮掏出随身携带的聚灵丹囫囵脱下,状况却并不见好转。被玄天刀刺中的地方无法愈合,强大的神力在体内横冲直撞,似是非要她爆体而亡才肯罢休。

浑身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皮肉松松垮垮的往下耷拉,愈发让人恶心。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再入轮回,从零开始。

不,她不要。

暮盘膝坐在潮湿阴冷的地上,放弃跟体内余留的强横神力做抵抗,转而将神元凝聚而成的元丹从体内强行取出。

核桃大小的元丹,颜色是纯粹的墨黑,丝丝黑雾萦绕,望而生恶,触之生寒。

元丹上有一个烙印,聚成小小的一个光点,放大可见纹路繁复,歪歪扭扭的符箓汇成众人环绕的太阳图案,又像一只悲天悯人的眼。

暮有一瞬犹豫,但这只是让她的动作缓了一刻,并不会扭转她的决定。

灵力催动下,元丹像遇热的冰块,表层融化成漆黑粘稠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向闪着金光的烙印。

当烙印被融化的元丹完全淹没吞噬之后,全程专注紧绷的暮终于放松下来。

元丹重新凝结,回到体内。暮引动神识,进入虚冥紫府。

混沌紫府中多出一块大石,大石旁斜长着一棵针松,撑开的繁密树冠为石上的老人遮出一片阴凉,就像一顶仿生的华盖。

暮奔过去,在石下伏地长跪:“太昊公救我。”

太昊公散着发,身着浅黄宽袍,斜卧在大石上,慵懒的打个哈欠。

“暮,愿赌服输。”

“太昊公明鉴,是有人从中作梗,传授宁长风打破轮回枷印之法,让重华获得历世修为,这才……”

“可你还是输了。”太昊公说,亲切又不失威严。“输赢既定,你还是安心赴轮回去吧!”

暮恨得咬牙,鼓起勇气道:“……您终归还是偏着她。”

太昊公掀起眼皮扫她一眼,又闭上:“我若偏着她,能有今天这些事?”

“晟为日成夜尽,暮为日尽夜始,白昼驱暗,光明至而天地清,摆明了她要强我一头,这不是偏袒又是什么?”

“你呀,已过千年,性子还是这般偏执。”太昊公叹息一声,好不无奈。

“不是暮性子偏执,实是太昊公有失公允。若非有人传授宁长风解印之法,我又何至于惨败于此?”

说这话时,暮狠狠瞪了大石边的针松一眼。

针松:……

太昊公打了个哈欠:“看来我若不偏你一回,此事怕是再过千年也到不了头。”

暮大喜,叩首拜谢:“谢过太昊公,暮先行告退。”

九天之外,云雾之间,净水落山成瀑,仙鹤与鹿争饮。

太昊公睡眼惺忪的坐起来,唤了声常青。

石旁针松化为青衣少年,伏地叩拜:“太昊公。”

“你可知错?”

“常青知错。”

“罚你面壁五百年,认是不认?”

“常青认罚。”

少年再叩首,告退领罚去。

一路轻快明朗,心想还好小爷早有安排。等晟回来,可得让她好好补偿这面壁的五百年。

……

季牧之带着宁姒和阿习,还有一虎一犬回到燕京。

阿习很快就醒来了。原来,当夜季牧之效仿大白进入隐阵后,阿习也学着他跳了一次。可能是角度没找对,凌空一跃直接就从空中往下掉。本以为必死无疑,幸得高人出手相救。

这个高人,自然就是宁家老祖宗了。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宁长风救了他,又施法将他弄晕。再醒来时,正由白虎驮着,被一群黑袍追得满山跑,中间摔到地上,又晕了过去。

尊后不可能单枪匹马来到断虬山,大白的伤肯定就是她的爪牙弄的。如此说来,宁长风倒真是厉害,季牧之和宁姒赶到时,那些人被他收拾得就剩尊后一个了。

如今,尊后被玄天刀重伤,想必一时半会儿无力再兴风作浪。季牧之要趁这段时间,帮戚氏皇族彻底拔除这颗毒瘤。

乾元殿里,季牧之、楚今、骆平川三人同坐一席,一边饮茶一边分享各自所掌握的最新消息。

骆平川道:“你们走后不久,尊后就领着大批精锐离开了通天阁。至今为止,没有人回来,反而陆陆续续一直有人离开。如今的通天阁已经是个空壳,随时可以将其一举拿下。”

季牧之若有所思。

看来尊后的伤比他想象的还要重一点。

楚今激动道:“骆先生可是有十足的把握?”

只要通天阁一倒,要想肃清朝堂就容易多了。失去了头狼,剩下一群是狼是狗都不一定。

骆平川看向季牧之。

不知为何,从骆驼山回来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季牧之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季牧之道:“楚大人大可放手去做,通天阁那边,就交给我和骆先生。”

“谢殿下,谢先生。”

楚今站起来,冲着二人一揖及地。

拔除通天阁,对戚氏皇族、对整个燕国来说,都是无二的功德。若一切顺利,他就是死,也有脸下去见先帝了。

昭平帝从里间出来,见楚今在桌前站着,疑道:“老师?坐啊!”

又转向季牧之,担忧的问道:“小霁……咳,小姒,她没事吧?”

“圣上放心,她只是修为耗损过大,静心闭关一段时间即可。”

他也可以将自己的修为渡过她,让她迅速恢复。只是修为这东西,谁给的都不如自己修习沉淀来得扎实,加之现在一切顺遂,也不用急着恢复。

自来到燕京之后,她就没两天是闲着的,让她多歇一歇也好。

第353章 圣意

楚今办事雷厉风行,短短几天时间,朝中的尊后党就被他清除了大半。

给人定罪,还是朝中大臣,自然不能以‘你是尊后的人’这种由头。贪污受贿、纵子行凶、欺男霸女种种恶行,全部大起底,再按律处置。有些陈年旧案,甚至要追溯到十多年前。

再清廉刚正的官员,碰见鸡蛋里挑骨头的,怎么都能逮出两只虱子来,更何况是这些本就劣迹斑斑的人。

楚今这些辅政老臣,为这一天谋划多年,因摄于尊后之威,只得暗中搜集政敌的罪证。等尊后这棵大树一倒,那些罪证便会成为清除树下乱藤杂草的利器。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外人只看到这一刻的轰轰烈烈,隐藏在这背后的艰辛隐忍却少有人知。

昭平帝充分放权,肃清朝堂之事由楚今全权负责,通天阁那边就交给骆平川。抽出空闲,全部用来陪宁姒。

说实话,宁姒并不太愿意和他待在一块儿。两人没在一起相处过,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戚雨霁,也从来没打算当这个戚雨霁。

不过话说回来,皇宫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皇后周氏第三次给宁姒夹肉排,笑道:“多吃点!”

宁姒现在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比她儿子大不了多少。许是母爱泛滥,皇后是怎么看她怎么顺眼。

其他人见宁姒喜欢,压根儿没把筷子往肉排里伸。干掉一整盘肉排后,宁姒满足的打着饱嗝儿,摆手道:“不行了,吃不下了。”

季牧之接过宫娥递来的湿帕子给她擦手:“适量就好,再吃该积食了。”

昭平帝见状,与皇后相视一笑。

“你们先用,我去看看钰儿。”

皇长子戚贤钰打小体弱,日前又染了风寒。皇后挂心儿子,连顿饭都无法吃得安心。

宁姒小声问季牧之:“断虬山的真龙之气,有没有恢复的法子?”

真龙之气一断,只要戚家还在皇位一天,族中人丁就兴旺不起来。这是大事,必须想办法解决。

季牧之微微点头:“饭后再说。”

昭平帝道:“若真有恢复之法,实为戚氏之幸。可若没有,朕也不强求。经历诸多变故,朕实不愿意再见你们涉险。”

“那老妖婆说不定都在奈何桥排队喝汤了,你就放心吧!”宁姒出声宽慰。

听说戚云晏为了拿到襁褓救她,在尊后那里受尽屈辱。相比之下,她做的这点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昭平帝笑着点头。若是能解决此患,自然是好事一桩。

季牧之揽下了这件事。对现在的他来说,修复可能有点困难,但将真龙之气引渡至别处,倒不算难事。

再者,引至别处后,还可防止有心之人再动手脚,比原处修复更加可行。

昭平帝道了谢,见他似有话说,遂道:“牧之有话大可直言。”

……

季牧之确实有话想问。

尊后摄政一事算是解决了,但回顾来路,发现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比如,先帝为何要让庞家演那场灭门大戏?庞青山为何又做了尊后的爪牙?

都不是外人,昭平帝也就没有藏着掖着。

“朕听老师说过,父皇在位时,已经对尊后颇有不满。她大推玄术,手下囊括众多奇人异士,插手朝堂,左右政务,随心所欲无法无天。因此,父皇暗中培养暗卫,招募志士,希望获得与之相抗的能力。其中的佼佼者,便是骆先生。”

“记得是朕九岁那年,母后说连日做梦,梦到神龙送花,花中睡着一女婴。没过多久,母后显露初孕之兆,次年诞下小公主,取名戚雨霁。”昭平帝盯着宁姒,如是说。

宁姒心想: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戚雨霁。

然后把脸别开了。

昭平帝继续说道:“小公主出生时天现异象,白昼见星河,更有霞光普照。所有人都当这是祥瑞之兆,偏有一和尚说,此兆昭示小公主有夭折之灾,不得留于宫中。”

不用多说,大家也都猜到那和尚是谁了。除了明德,还有哪个和尚能劝得动九五之尊?

“明德禅师说,此女的生辰八字尽是生机,命格中却遍布死劫,想要养育成人难比登天。恰是这时,通天阁派人来,说是尊后想看看小公主。母后亲自将小公主抱过去,平日鲜少哭闹的孩子在见到尊后之后啼哭不止,凭借一个母亲的敏锐,母后也察觉到了尊后对小公主的不善。”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

庞家世代为官,到庞青山当家做主的时候,突然弃官从商,让人不解。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先帝授意。

辞官后的庞青山仍旧和朝中官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光是为了做好生意,更主要的是作为先帝放出去的暗钩,收集情报打探消息,暗中处理一些官家不便出面的事。

尊后对小公主的过分关注让先帝寝食难安,最后,他与庞青山商量出这样一个假死计划。

先假装小公主遭劫,降罪庞家,在庞家被满门抄斩之前,其实小公主一直都在皇宫里,由庞夫人照顾。

原计划是,等庞家金蝉脱壳之后,再由庞青山夫妇暗中带走小公主,庞家其余众人随行保护。岂料,他们低估了通天阁的本事,计划提前败露,庞家人还未行刑,庞夫人就遭到了追杀。

明德率人救援,可惜只救下小公主。庞青山赶到时,只找到妻子僵硬冰冷的遗体,还有没来得及散尽的天地二魄。

“那襁褓又是怎么回事?”宁姒双手托腮。

“父皇临终前说,襁褓上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让朕务必寻回。朕还想再问,他老人家却不肯说了。至于你们说的骆驼山宁氏修灵世家,朕更是闻所未闻。小霁被明德禅师带走后,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甚至生死未知。”

这个不难猜,明德肯定是把小公主送到宁家了。只是那块襁褓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难不成只有明德一个人知道?

可明德已经凶多吉少,难道世间再无一人能解开一个谜团?

“或许,还有一个人知情。”季牧之说道。

千里之外,美滋滋啃着猪蹄的宁长风连着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

嗯?这是着凉了,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第354章 收尾

骆平川最后清剿通天阁那天,宁姒和季牧之也跟着去了。

地下囚室空空如也,先前被封印在这里的灵物踪迹全无,一只都没有留下。

宁姒心一沉。难道都被尊后给炼化了?

兰花,木木,还有小怪兽……

“炼化灵物不是件容易的事,灵物修为越高越难被炼化。照你之前所说,灵物数量如此庞大,通天阁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炼化。”

季牧之给出自己的看法:“有可能,他们是被转移了。”

宁姒赞同点头,刚松口气,又皱起眉来:“会被带到哪儿去了呢?”

这个季牧之可回答不上来,只得宽慰道:“生死有命,纵使你有天大本事,能救百救千,也救不了全天下的灵物,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宁姒偏头打量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在晋国下阳庄,他非要跟无天一战的固执,简直判若两人。

获取了往世记忆的季牧之,与晟与暮与蓝伽一样,从骨子里散发出历世千年的沧桑孤寂。目光愈发深邃,就连她也无法看到底。深藏眉宇的那抹忧伤,浓重到好像穷极一生也无法化开。

宁姒有些难过的说:“可是兰花……”

兰花待他甚好,为他做了那么多,难道连她的生死也要听天由命吗?

宁姒哪里知道,看过多世生死的季牧之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新的参悟。一切的有最终都会变成无,无又会生有,生与死,始与终,循环往替,最终都不过是一场泡影。

人活一世,能抓住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今生为人,他只想好好守护挚爱,至于其他,都随缘吧!

季牧之抬手摸了摸宁姒的脑袋:“路得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一件做。”

燕京诸事还在善后阶段,如果此时离开,万一通天阁卷土重来,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这个道理不用说透,他想宁姒会明白的。

宁姒拨开他的手,不悦道:“干什么?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了?”

“你现在可不就是个小孩子?”

“你……”宁姒瞪着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小孩子……她是小孩子吗?是小孩子还怎么跟他在一起?当他女儿吗?

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

宁姒生气了,一时半会儿哄不好的那种。于是,很多宫人都看到去而复返的沐王殿下花样百出的哄一个小女孩儿的稀世奇景。

这是兄妹?父女?总之,不知情的人是绝不会往恋人上想的。

别人越不往这上面想,宁姒就越生气。

季牧之实在是黔驴技穷了,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一个不太地道的法子。

“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季牧之一脸严肃。

宁姒用手堵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许浩元死了。”

……

宁姒还不知道许浩元的事。

季牧之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她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过,他自始至终就没打算跟她说实话。

宁姒安静下来,不相信的摇头:“不、不可能,我走的时候他还……”

明明她去断虬山的时候,大哥还亲自送她出门。明明,他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至少看起来是那样。

“是真的。”季牧之握住她的双手,“是我杀的。”

“什么……”宁姒愣愣的望着他,明亮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稍稍一晃就滚落下来。

“我很抱歉。”季牧之声音低沉,“那只祟,一直都藏在许浩元体内。流光是他杀的,你去断虬山那天,他又想对我不利,混乱中……总之,抱歉!”

季牧之抱紧小小的颤抖的身躯,贴近她的耳朵重复了好几遍抱歉。

他不能告诉她,那日被她剥离吸收的灵魂其实就是许浩元。

宁姒对聚魂之力掌控得愈发得心应手,除非主动探索,否则被噬魂力携带的记忆碎片将不会被她感知。只要他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许浩元其实早就死了。

如此,就不会自责内疚。剩下的,他来承担就好。

宁姒伏在季牧之怀中嚎啕大哭,浑然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季牧之任由她哭,等发泄够了,再带着她去许浩元坟前祭奠。

许浩元的身后事是喜宝料理的,就葬在流光旁边。主仆二人生相随,死相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一种圆满。

宁姒在两座新坟前坐了许久,也不哭了,心里默默的跟他们做完最后告别,然后起身对季牧之说:“咱们去看看靳世子吧!”

季牧之将她背起来:“累了吗?”

“嗯!”宁姒软绵绵的伏在他背上,小手勾住脖子,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睡会儿,到了叫你。”

“嗯!”

……

宁姒醒来已是深夜。季牧之和靳桂、庞小小在外面说话,怕吵着她,声音都压得很低。

从内室出去,刚落座,庞小小的手就伸过来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哎,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可爱,不会再变回去了吧?”

宁姒没好气的瞪她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

没见到靳万军,便问靳桂:“你爹呢?”

靳桂一脸沮丧:“出去了。”

“出哪儿去了?”这大半夜的,天又那么冷。

“……出家了。”

“出……咳咳。”宁姒被呛得连连咳嗽,“出家?搞什么啊?”

季牧之轻抚她的背顺气:“他本就有慧根,有何稀奇?”

若无慧根,明德禅师也不可能收他当徒弟。

这么一说,宁姒好像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她问靳桂。

“我们跟阿言说好了,等他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安排我们出城。”

靳桂杀害李宣一事已经定案,靳桂在法场别人劫走,更是侧面印证了这个‘事实’。顶着逃犯的帽子,实在不宜再留在燕京。

突然想到一件事,靳桂自嘲道:“太师父给我爹算了一卦,说如果想要靳家屹立高门,须得依傍南来之客。”

季牧之饮茶的动作为之一滞,笑笑摇头:“原来令尊是因为这个才与我相交。”

“听起来挺荒唐是不是?”靳桂也觉得好笑,须臾后又正色道:“但是我觉得,太师父这一卦算得挺准的。”

季牧之没有表态,只说了句保重。

第355章 生火

天气渐寒,昭平帝着皇后给宁姒置办了一柜子的冬衣。从材质到样式,无一不是精挑细选。

季牧之披上大氅,疾行带风,更添威势。

祭天之期越来越近,骆平川清剿通天阁后,又立即投身策划祭天大典。

朝中的尊后党已经被清得七七八八,剩下一些鱼虾之辈不足为虑,楚今转而开始从地方寻觅栋梁之才,审核培养之后用以填补朝中的空缺。

只是,这个过程不是三两天能完成的。余下众臣肩上的担子相应加重,身为一国之君,昭平帝自然也不例外。日日忙于政务,宁姒已经有好几天不曾见过他了,此行去断虬山,本想跟他打个招呼,毕六说圣上正在与几位大人议事,她也只能作罢。

“天下人十个有九个都想当皇帝,他们真的知道皇帝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宁姒嘴里含着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串。晶莹的糖衣裹着红彤彤的山楂果,光看着嘴里都泛酸。

季牧之驭着马儿缓慢踱步,大氅从后方绕到前面裹住宁姒,只露出拿糖葫芦的手和一个小脑袋。

“好皇帝不好当,可是要当个昏君,那就很简单了。”

宁姒咬破山楂,丝丝酸味侵占味蕾,满嘴冒口水。

“那,你想当皇帝吗?”她含糊不清的问。

靳桂说,明德所卜卦象显示,季牧之将会统一三国,成为天下新主。

若是以前,宁姒肯定不信,可是现在……如今季牧之的修为高深莫测,就连宁家老祖那个灵圣都打他不过。如果真有这个雄心壮志,怕是没什么能难住他的。

更何况他有舜帝之贤,治国安邦必然不在话下。对天下苍生来说,或许这是最好的走向。

“怎么,你想当皇后?”

季牧之低头,看着她扎了双环髻从头顶分出的发路,觉得这话不太合适,追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偷懒了?”

“什么?”宁姒一头雾水。

“从骆驼山回来已有半月,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每天对着这样一个小丫头,心里揣着男女情愫,总感觉自己像个对幼女产生非分之想的大变态。

“是啊!”宁姒摊开手掌翻来覆去的瞧,沮丧道:“怎么会一点变化都没有呢?明明很努力的修行了,受创的灵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呀!”

突然想到什么,小手按在季牧之大腿上抓了一把,惊恐道:“我不会变不回去了吧?”

季牧之身体一僵,强作镇定:“不会的。”再不动声色将她的手拿开,“你的糖葫芦快化了。”

……

此来断虬山,目的是为了将真空之气引至别处。

由此往北三十里的苍山是燕国皇陵所在。帝王墓葬汇集,实乃真龙之气盘踞的不二圣地。整座山遍布守陵军,若有异常,也能及时得知。

看季牧之成竹在胸,宁姒还以为事情会很简单,却没想到第一步就遇到了难题——找不到真龙之气。

“莫非,是散尽了?”宁姒猜测。

季牧之当即否定:“收回皇权,你兄长那把交椅愈发稳固,真龙之气又岂会散尽?”

“那会去哪儿了?”

二人找遍裂谷,丝毫没有感受到真龙之气的气息。就好像,真龙之气不在这里。可是退后远观,分明又能感受到真空之气的涌动,虽然微弱,但是真切。

真龙之气由裂谷阻断,按理来说正该蓄积在裂谷才对,怎么会没有呢?

季牧之抬头,阳光自裂谷上方倾落,可见奉天塔工地的木架在石壁上投下一条条格子般的阴影。

“咱们上去看看。”

……

裂谷上,石料木料成堆,乱中又暗含着某种规律。

宁姒没看出来,季牧之看出来了。

“或许,尊后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要建奉天塔。除了给你布陷阱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用意。”

“还有什么?”宁姒爬到架子顶端,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工地,需要扯着嗓子才能把声音传到季牧之耳朵里。

季牧之从石堆木堆旁走过,指尖溢出微光,轻触每一堆建材。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小石子,无形涟漪漾开数圈,没有渐淡渐弱,反而重新往中央归拢,直至重回平静。

验证得出结论,此处确实有灵力遗留,目的好像是为了维持某样东西不受外界干扰。换言之,是在保护着某样东西。

会是什么呢?

季牧之又做了几次尝试,都毫无进展,索性选择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破坏建材的摆放,看看会有什么变化。

季牧之先将各建材堆上最高处的那块石头或木头移开,确认无效,又专攻西北角的那堆木材,将一根根大木头扔进裂谷,下落期间发出一连串闷雷似的轰隆声。

宁姒坐在一旁的石堆上,两手托腮看他来来回回的忙活,忍不住抱怨道:“你就不能用灵术吗?”

施个术法,也就一挥手的事儿。像他这样徒手搬,累就不说了,得弄到什么时候去啊?

“如果什么事都要依赖灵术,若是有一日身处禁灵之境,又当如何?”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世了,总之季牧之有一世就是死在一个不能施展灵术的地方,命丧暴徒乱刀之下。

“瞎担心!”宁姒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宁姒想:要是能一把火把这些木头烧了,岂不省事?

闲得抠指甲,突然想起在蛮荒虚境,她只要捻一捻指头,就能生出火苗来。

就这么想着,下意识的将拇指与食指来回摩擦,只觉得指腹间灼热异常。

毫无预兆的,眸间映出火光,一闪即灭。

季牧之还在来回搬运木头。

修为精进,体能也提升到极致。六个强壮力士才能抬起的大木头,他一个人就能搬动,速度还不慢。

一堆木头只剩最后一根了,季牧之擦了一把汗,无意间发现宁姒蹲在另一堆木头前,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弄什么。

鼻子捕捉到枯叶燃烧的气味,再结合宁姒面前升起的缕缕青烟,季牧之瞬间了然。

真是变成小孩子了,居然在玩火。

“哎,玩火可是会尿床的。”季牧之打趣着,走近看清后笑容倏地一僵。

宁姒用食指顶着一小簇火苗转过身,不见惊喜,反而一脸惶恐。

“这……什么情况啊?”

第356章 阴阳

宁姒隐约猜到自己为什么能凭空造火,但并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她没有学过任何控火术法,唯一将她与火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烛阴。

可是,她怎么会获得烛阴的能力?

同化吗?

侵蚀,融合,将宁姒一点点的变成烛阴,然后和季牧之再续前缘?

宁姒觉得,得找她好好谈谈。晟也有此意,所以宁姒心念一动,她立马给出回应。

“你别害怕。”晟说,“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只是把我的能力加持在你身上,让你多一些对战的技能。”

每次与人交手,她总是习惯以灵力压制。这在修为悬殊大的情况下确实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办法,可若是双方修为相当,她这种过量消耗灵力的打法就容易造成后劲不足,导致自己陷入被动处境。

技能术法,都是为了让灵力得到最有效的发挥。

宁姒现在是两分灵力一寸劲,用一半浪费一半。像骆平川,就是一分灵力一寸劲,对灵力控制精确到极致,所以就算他修为不如宁姒,具现出来的战斗力却远胜于她。

而真正的高手,则是一分灵力两寸劲,譬如宁长风,暮,还有现在的季牧之。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宁姒语气不佳。

她不是不信晟,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打消了顾虑就可以不在意的。

她能不在意晟一直待在她身体里吗?吃饭睡觉洗澡蹲坑,无时无刻都有个人如影随形,谁能受得了?

再说不好听点,有时候跟季牧之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什么的,同他亲热的到底是宁姒啊还是晟啊?以后万一还那什么,再生个娃,这娃算她生的还是晟生的?

细思极恐,这大佬该不会觉得自己跟重华前缘难续,所以想附在她身上体验一把跟季牧之的今生缘吧?

晟轻笑:“我听到你在想什么了。”

宁姒闻言一抖,一盘瓜子儿洒了一半。

晟笑得更欢了:“小家伙在想什么坏事?”

“什、什么什么坏事,我什么都没想。”

宁姒呸掉嘴里的瓜子皮,想起自己与晟只是能以意念交流,并不能互相感应所思所想,才意识到自己被诈了。

“反正,你别老呆在我这儿了,世界那么大,去看看多好,老窝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宁姒也就开门见山了。

“你当我愿意和你在一块儿?”晟说。

明明只是意念交流,宁姒却仿佛看到一个傲娇少女坐在星海中一脸嫌弃的翻白眼。

“什么意思?”

“我身躯已毁,神元寄于烛阴之心内,在天地间游荡千年。这千年里,烛阴之心也寻过其他宿主,可惜都是一些难堪大任之辈,皆未能将我唤醒。直到……你的出现。”

“呵呵。”宁姒干笑。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神元与烛阴之心根土相连,若我离去,烛阴之心势必跟随。我倒是无所谓,过个百年,什么千姿百态的躯体都修出来了。倒是你,失去烛阴之心,应该已经化成灰了吧?”

……

宁姒非常沮丧。

季牧之和昭平帝、骆平川商讨完祭天大典的事,准备叫上宁姒一起用膳。进了院子,就看到小姑娘双臂抱膝坐在廊凳上,地上洒落了好些瓜子儿。

“怎么了?”他柔声问,“和晟谈得怎么样?”

宁姒从臂弯中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好不可怜。

见着季牧之,心里愈发难受,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季牧之个慌了,再三询问之后才搞清楚状况。

原来,宁姒一直以为是晟在觊觎自己的灵体,却没想到,晟留下完全是在为她着想。

所谓的不识好歹,应该就是指的她这种人了。

最让她难过的,还是自己现如今的状态。几次历经生死,最后都死里逃生,她一直以为是幸运之神的加持眷顾,殊不知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她体内的烛阴之心。

她是烛阴之心选定的人,寄放古神神元,竟是真的不死不灭。可一旦失去这颗心,她将立即灰飞湮灭,再无来生。

若在以前,得知自己不会死,估计宁姒做梦都会笑醒。这就相当于获得了残血无敌的能力,任敌人再凶再狠,只要不死,就总有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算是坏消息。可问题是,她的生死完全寄托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根本不由她说了算。

比起从烛阴之心获得的不死不灭,她宁愿当一只普通花灵,平时努力修行,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躲。免得无端受怀璧之罪的牵连,平白被暮那个老妖婆惦记。

“她还说什么了?”季牧之问。

他不了解晟,但重华了解。如果真的陷入绝对的僵局,晟不可能还笑得出来。

“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天地造物,有阳就有阴,有昼就有夜。还说世间绝大多数物种都是向阳而生,互相依附时赋予了日成时的无限生机。”

“日成?”

“日成,便是晟。”

季牧之猜测道:“也就是说,只要日升一日,烛阴之心便能存活一日?”

“对。万物凝聚成烛阴之心,赋予晟永生之力,免受轮回之苦,不死,不老,永无垂暮。”

“永无垂暮?”季牧之品着这四个字,似乎悟到了什么。

“按照阴阳昼夜相对的说法,既有万物向阳而生之力赋予烛阴之心免堕轮回永无垂暮,是否也有向阴而盛之力?那又是怎样一种力量?”

不是所有物种都喜欢白天喜欢阳光,还有猫头鹰、蝙蝠、昙花、月见草等生物偏爱暗夜。

“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轻松。”宁姒苦涩一笑。“你猜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向阴而盛的力量。他们汇聚成海,为暗夜添彩,一样赋予落日永生,只不过……”

宁姒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是从迟暮开始的永生。”

同样的永生不灭,同样的不堕轮回,区别在于一个总是娇俏少女,一个生来便是垂暮老妪。

不用多说,获得向阴而盛之力加持的,自然就是暮了。

宁姒最后说道:“还记得暮赠玄天戈给重华时的样子吗?那么年轻妩媚。晟说,其实那都是幻化之象。我们现在看到的尊后,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第357章 祭天

晟简单说明了一下她和暮的由来,也就将两人之间的矛盾点说了个明明白白。

一为日成似朝阳,一为日落为垂暮,当了几千年的老家伙,暮肯定也想感受一下年轻的滋味。漂漂亮亮,找个青年才俊谈个恋爱成个亲什么的。女人嘛,有几个是愿意看着自己变苍老的?

可以一直活下去,但也将一直老下去。为了获取短暂的韶光,暮不惜堕入轮回,品尽众生之苦。

品着品着,觉得实在太苦了。她肯定就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晟一样永远年轻貌美呢?于是,开始了对烛阴之心的执着追逐。

宁姒是理解暮的。这要换了她,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都是万物苍生赋予的永生,凭什么晟是十多岁的少女,她就得当八九十岁的老太婆?只是,理解归理解,却没办法支持。你说你有本事幻化成那么妩媚动人的美人儿,又执着于烛阴之心做什么?

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粉骷髅,不过一副皮囊,你都有好看的皮囊了,还管它是真皮假皮的?

轴!

这也侧面解释了,千年前暮为何会费尽心思的引导重华屠龙。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烛阴之心是个有主见的宝贝,不是谁招呼就跟谁走的哈巴狗,谋划了那么多,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该!

叨叨了半天废话,宁姒这才步入正题:“我听晟那意思,她是想让我帮她报千年前的大仇,之后才会告诉我离开烛阴之心也能活命的法子。”

显然,那老妖婆还活着,就是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她是这么说的?”

“我猜的。”宁姒狡黠的冲季牧之眨了下眼睛。

果然,晟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我才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宁姒用心念回道。

“我的意思……”晟咯咯娇笑,“如果你想帮我出口恶气,我也没意见。”

宁姒瞬间垮脸,抡起拳头往胸口狠狠捶了几下。

“怎么了?”

“泄愤!”

“……”还有捶自己泄愤的?

……

筹备祭天大典的时间非常紧迫,好在骆平川手底下有一批能干实事的人,再加上官府全力配合,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季牧之有时候会去帮个忙,大多时候还是和宁姒在一起。

变小了的小丫头,更需要人好好陪着。

祭天大典前一天,燕京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昭平帝心情愉悦,把亲近人聚到秋波湖赏雪,却不见宁姒和季牧之。

毕六回话:“宁姑娘和沐王殿下今日一早便出宫去了。”

宁姒和季牧之驾着马车穿街过市,来到空置的许宅。

楚言是个行动派,没多久就制造了一个机会将靳桂和庞小小送出了燕京城。中途出了点小状况,险些被淮安王的人盯上。好在他计划得严密,算是有惊无险。

靳桂这一走,许家就彻底空了。宁姒本想把这宅子卖掉,约好人看房,交钱易契的时候突然舍不得了。再怎么说,这也是大哥对她的一番心意,何况她也不缺这个钱。

后来还是季牧之建议她把这宅子改成学堂,贫寒子弟就读可免学费。名字嘛,就叫浩元学堂。

今日正是浩元学堂开学的第一天,宁姒专程过来看看情况。

宽厅与暖阁打通,改造成宽阔明亮的课室。夫子捧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念着人之初,下面的孩子们正襟端坐,学得像模像样。

从衣着就能看出来,这些孩子家境都不太好,布料洗得发白,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宁姒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像燕京这样的地方,也会有穷得念不起书的人。

“我听阿习说,这些孩子大都不是城里的。如果不想上学迟到,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赶着开城门的时间过来。还戏说,学堂念书不收学费,却是费鞋钱。”

季牧之把改造学堂的事交代给阿习,毕竟他每天要陪宁姒,也没时间耗在这上面。而宁姒,只在动工的第一天来玩了半天,觉得无趣便再未来过。

“那简单啊,后院不是还空着几间屋子嘛?收拾出来当宿舍呗!”不用每天来回,逢休沐再回家,不就不费鞋了?

“都给先生住了,哪还有空屋子?”

燕京宅屋寸土寸金,许浩元掏空了积蓄才买下这一前一后两个院落的宅子。前院改成课室,后院安置授课先生、两个杂工,还有做饭的厨娘,哪还有空余?

宁姒敲着脑袋想了想:“那就把旁边的宅子买下来,打通扩充宿舍。还要再建几个课室,让所有向学的孩子都能念上书。还有还有,能不能所有的孩子都免学费?如果只是针对贫寒子弟,那贫寒的标准又是什么?又该由谁来评判呢?对不对?”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季牧之露出欣慰的笑容……等等,这种女儿长大懂事的诡异成就感是怎么回事?

季牧之苦恼扶额。

得赶紧让她恢复过来。

……

义务办学开支极大,这个伟大而光荣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戚云晏头上。

办学育人,利国利民,昭平帝欣然同意。

……

祭天当日,雪过大晴。

时辰到,斋宫鸣太和钟,昭平帝起驾前往承天坛。

承天坛专用于祭天,台上不建房屋,对空而祭。祭台共三层,顶层供诸神,二层摆列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礼器供品。三层为拜台。

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鎛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昭平帝身着祭服,率百官沿红毯而来。钟声止,鼓乐起,承天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宁姒穿梭在祭坛外围,迅速引动提前设下的法阵。

苍山皇陵。

季牧之看好时辰引动皇陵法阵,聚合诸贤之力,与承天坛法阵遥相呼应。

随着祭天大典的进行,法阵之力渐盛,口中腥甜肆意,抗衡起来愈发吃力。

果然如所料那般,人力实难以与天力相抗。可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主要为了宁姒,又不光是为了宁姒。

“汪汪!”

旁边的草丛动了动,小黑迈着小短腿儿钻出来,脑袋用力顶着季牧之的后背。

“小黑,别……”

季牧之惊呼,忽觉一股暖流自后背直入丹田,精神为之一振。

全神贯注,一鼓作气,只听得南方山中轰隆一声,山石晃动,树木震颤。飓风由南朝北,搅动万物,声似虎啸龙吟。

足足一刻钟,天地才重归平静。

季牧之长舒一口气,拍了拍疲惫的小黑的脑袋。

“谢啦,老祖!”

第358章 离京

之前断虬山一行,宁姒意外发现自己的驭火之力,以致寻找真龙之气无疾而终。

找不到真龙之气,便无法引渡至别处。想着不日后就是祭天大典,季牧之又生计划,借用祭天时的诸天之力,再在皇陵设阵牵引,强行将真龙之气引过来。

不出所料,尊后果真将真龙之气封囚在奉天塔工地遗址下。只是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竟让他毫无破解之法。

好在,他先破坏了建材堆的摆放阵型,犹如蚁溃高坝,为之后的决堤创造了先决条件,才能成功将龙气引至皇陵。

当然,最关键的,还得亏了宁家老祖出手相助。

回宫后,季牧之给小黑奖励了两个大鸡腿。

“老祖,在哪里逍遥自在呢?什么时候来京一趟,把大白小黑领走啊?”

宁姒走来,刚好看见季牧之在跟狗说话。

小黑护着鸡腿,冲他呜呜低吼,一副‘只要你敢动我就敢咬你’的凶狠样子。

“……”还真是只傻狗。

“你还好吧?”宁姒担心问完,忽然又生起气来,“你什么意思?嫌我没本事帮不上忙是不是?明明说好了咱们一起去,结果你人呢?行,我现在是不如你修为高深,那你不带我,带上骆先生也行啊,你知不知道我……”

啾。

季牧之抓起宁姒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成功止住她的喋喋不休。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宁姒羞得满脸通红,说话都不利索了。

搞什么嘛,明明更亲近的事都做过,亲一下手而已……真是没出息!

“好累!”季牧之伏在她肩膀上说。

“……活该!”

季牧之累到不想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靠着她。还得控制好力道,怕把这小身板儿给压折了。

小黑扫他俩一眼,叼着鸡腿跑开了。

谢绝狗粮,两个大鸡腿已经够它吃了。

……

皇长子戚贤钰的病说好就好了。负责为他诊治的太医早就洗干净手等着封赏的圣旨,却不知昭平帝早已谢过了真正的功臣。

真龙之气复位,后妃难孕皇嗣多病的问题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龙颜大悦,欲重赏季牧之,岂料季牧之谢绝一切赏赐,只要了一个承诺。

与晋互协互助,永不开战的承诺。

算是他此生生在晋国皇族,为晋国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只有一个人,就是宁姒。只有一件事,就是陪宁姒。

诸事皆毕,宁姒和季牧之向昭平帝正式辞行。

昭平帝知道留不下宁姒,只得道一声珍重。

“记住,我是你哥,这里就是你的家。若是厌倦了外面的漂泊,随时欢迎你回来。”

放下君王之威势,此时的戚云晏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舍不得妹妹又不得不看着她远行的兄长。

“记住了!”宁姒郑重点头,有些犹豫有些局促,最后还是抱了他一下,“哥哥。”

戚云晏几欲哽咽,待平复后才转向季牧之:“舍妹就拜托牧之了,还请善待,切莫苦她伤她。”

先礼后兵,再威胁道:“若让朕知晓沐王殿下有所辜负,朕倾举国之力,也誓要为小霁讨一个说法。”

称呼一变,君威再现。

季牧之迎下他的目光,掷地有声:“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如此最好。”

……

出城时,季牧之感慨万千。

来时为佳人,去时稚女随。一串糖葫芦,糖衣嘎嘣儿脆。

除此之外,还有身后四匹马拉的罩着黑布的大笼子里关着的大白虎,以及脚边亦步亦趋的小黑狗。

至于阿习,季牧之这次不打算带他同行,编了个听起来很重要其实完全经不起推敲幌子,让他回晋去了。

“咱们去哪儿?”宁姒咬着糖葫芦问。

“先去找宁老祖,有些问题需要他解答。”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老窝被毁了,他肯定不在骆驼山了。

“先去穹川看看,应该能碰上。”

“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宁姒甜甜一笑,突然捂住腮帮子倒吸凉气。“嘶,好酸。”

也不晓得是山楂酸,还是这话酸。

出了城门,放出大白,送行的人就拉着空笼子回去了。

宁姒冲着城门方向挥了挥手,正准备感慨一番,忽闻马蹄声渐近,前方行人纷纷闻声避让。

“老虎,老虎啊!”

白虎拦路,人们就不光是避让了,简直恨不得再长两条腿,好逃得快一些。

看来,以后得躲着点儿人了。

百兽之王立在路中,骏马迫于王者气息,哪怕主人未曾提缰,也乖乖停了下来。

“沐王殿下?”南枯下马打招呼,“怎么就你一个?宁姑娘呢?”

自通天阁一别,南枯一直专注于营救兰花,再未见过二人,自然也就不知道宁姒变小的事。

宁姒一脚给他踢过去:“眼瞎是不是?什么叫就他一个?”

南枯微微皱眉。哪里来的熊孩子?

“这是……嗯?”细看五官,竟有些面熟,这眉眼……

南枯惊道:“这不会是你和宁姑娘……”

这才多久,孩子就长这般大了?

“你是不是傻?”宁姒没好气的又赏他一脚,“你当下蛋孵小鸡呢?”

“这……”南枯只能向季牧之寻求答案。

季牧之一脸宠溺的将宁姒拉回身边:“她是宁姒。”

“什么?”

“她被妖后设计,灵体遭受重创,再幻化人形就变成这样了。”

南枯恍然,急忙又问道:“对了,我听说尊后一党已被清剿,通天阁也将拆除,殿下可知此事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了。”宁姒抢过话头,一看他的反应愈发不爽,“怎么?你好像很失望?”

南枯赶紧解释:“不是。铲除尊后肯定大快人心,可是兰花……”

张玉恒给他出主意,让他去千里之外的香洲求助一位前辈高人,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结果到了香洲,不仅没这个人,甚至连那个地方都没有,南枯这才意识到被诓了。

南枯知道,张玉恒是不想看到他去通天阁送死。

从香洲回来的路上听说了尊后倒台的消息,只是不知真假,遂想尽快进城确认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季牧之。

“她被尊后余党带走了,我们正要去救她。”宁姒说。

“真的?”

“当然了,她不光是你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啊。”宁姒拍着胸脯一脸仗义。

“那……你们知道她被带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这不正要去打听嘛!哎,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啊?”

第359章 路窄

一行三人,外加一虎一犬,就这样上路了。

出了燕京,过历城、安平郡,不紧不慢,花了半个月赶到穹川。

穹川的气候适宜种茶,沿路可见茶山成片,茶树成梯,步步登高。

小黑穿梭在青绿的老茶树间,迈开小短腿儿撒欢的跑。跑累了,吐着舌头找到一株心怡的茶树,抬起后腿,撒下来到穹川的第一泡尿。

“小黑。”宁姒坐在大白背上冲它招手,“快点跟上。”

小黑眼一直,又看到了久违的肥美流油的烧鸡屁股。

季牧之是个不懂行的,每次只会拿鸡腿来奖励它,压根儿不知道一只鸡的精华全在屁股上。

又或者,是他偷偷吃掉了,对,肯定是这样。小黑气愤的想。

“小黑,你们是不是到了?”某个虚幻视角中,宁长风啃着烧鸡,留下满嘴油光。

小黑疯狂点头,口水成串的往下流。

“怪不得,我都闻到你的尿骚味儿了……这样,你把他们引到宁家去。宁老二那个死伢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让那小丫头好好收拾收拾他。”

“汪汪。”小黑疯狂摇动尾巴,提醒他鸡屁股的事儿。

“放心,只要你听话,这个鸡屁股我给你留着。看,多肥。”

小黑连连点头,挤过茶树追上宁姒一行,冲他们激动的吠了几声,撒腿往前跑去。

快了快了,它已经闻到鸡屁股的香味儿了。

宁长风笑得像狐狸一样狡猾,张嘴一口咬在鸡屁股上:“嗯,香!”

……

叶子面是穹川最具特色的小吃,以前宁溪亲自下厨给宁姒做过。

揉好的面团用刀削成扁狭长的柳叶状,入沸水煮至漂浮。大碗里配好基础调料,铺上烫好的菜叶,捞起面条倒上去,加蒜末葱姜,一勺油泼辣子半勺葱油,一大勺肉汤,那叫一个香。

宁姒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吃叶子面,一碗不够,还捞了些季牧之的面条来吃。

“真好吃,跟姐姐做的一模一样。”宁姒反复吸气,眼眶有些湿润,估计是被辣到了。

季牧之拍拍她的头,低头往桌下看了眼,问:“小黑呢?”

南枯跟着低头看了看,没见着:“刚才还在呢!”

准确的说,是小黑一通乱跑,才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吃面的。

“丢不了,不管它。”宁姒将碗里的面条捞干净,意犹未尽的放下筷子。

大白进城势必会引起骚乱,季牧之把它留在城外山里了。百兽之王,肯定饿不着,加上这白虎有灵性,也不用担心它胡来伤人,走的时候去叫上它就行。

小黑向来与大白为伴,回去找它了也说不定。

反正丢不了就对了。

结了账,见天色已晚,季牧之打算找家客栈住下再做打算。

刚起身,见一队家丁装扮的人拿着画像过来,问他有没有见过画上的姑娘。

“没有。”季牧之凝眸,摇头。

“见到了就到宁家通知我们,我们老爷重重有赏。”

“什么人啊?”宁姒好奇朝画像探头,对方嫌她是小孩儿,将画一收,转问其他人去了。

待人走远,面摊老板冲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混蛋玩意儿。”

“老板。”季牧之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刚在自己摊子上吃过面的客人,又对自己的手艺赞许有加,凭添了几分亲近,老板也就没瞒着。

“这寻的人啊,是和顺街宁家二房的大小姐。这宁二老爷为了攀上知府大人,欲将女儿嫁于知府公子,大小姐不依,逃了。宁家就这么天天的城里城外找人,还贴了悬赏,说是只要能帮忙寻回大小姐,赏银百两嘞!要我说,这宁家也真是心肠硬,也不看看知府公子是什么名声。”

“姓宁的没一个好东西。”宁姒怒道,全然忘了自己姓什么。

之前在豫州,宁二先是为了恢复灵根,将女儿宁烟送给道人,还谎称远嫁。后又逼迫宁溪嫁给林璋,致宁溪惨死。如今又有一位宁老爷为了攀高枝牺牲女儿,难道女儿生下来就是为他们的辉煌腾达做垫脚石的吗?

还有,穹川是宁姓发源地吗?记得豫州的宁家也是从这儿过去的。

宁姒越想越气,加上刚吃饱,肚子胀鼓鼓的,更加难受了。

“咱们啊,也就当闲话说说。宁家大老爷是个狠辣有手段的,咱们平头老百姓惹不起。”老板揉着面团,将一腔愤懑按进面团里。

季牧之没再多言,拉着宁姒离开。

到客栈住下后,季牧之去找宁姒。虽然他并不想让她在卷回曾经的恩恩怨怨,但是有些事,她有知情权。

再者,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身体弱武功差的宁三小姐,遇到点事还得求助外援。

“睡不着吗?”季牧之进屋问道。

“吃太撑了。”宁姒哭笑不得。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妹妹,叫宁珠还是什么?”季牧之故作随意的提起。

“嗯,小五宁珠。”宁姒眯起眼睛打量他:“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哦,刚才在面摊,我看画像上那个姑娘,有点眼熟呢!”

……

冤家路窄这句话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兜兜转转绕了那么大一圈,宁姒居然又和宁家人撞上了。

好个宁二宁四,居然又跑回穹川来了。改头换面,四房减成两房,仍旧当老爷。可怜了宁溪姐姐含恨而终,尸骨化泥全给了窗前的海棠树。

宁姒悄无声息的进入宁家内院,看着宁荣宁海在厅里喝茶。时隔不到两年,两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看来被人惦记的日子并不好过。

当初黑熊凶灵出现在宁家,恐怕他们就已经意识到是尊后的人找来了,所以才会走得那么干脆。可恨宁荣,阎王都找上门了,还心心念念着宁家的修灵图谱。

管家匆匆进厅,宁四起身问道:“找到没有?找到珠儿没有?”

管家垂首一脸惶恐:“在找,他们还在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很快?多快?再过两天就要过门儿了,你让我拿什么嫁给陈公子?拿你吗?”宁四遇事还是那般急躁冲动。

宁二面露不悦:“慌什么?穹川城这么大,还能寻不着一个漂亮姑娘?”

宁四不傻,领会了他的意思,还是有些担心:“可陈公子见过珠儿……”

宁二瞪了他一眼:“愚蠢,陈公子要的是珠儿吗?他要的,不过是漂亮姑娘罢了。”

第360章 祖孙

宁姒在宁宅里转悠了几圈。

这处宅子比豫州那处更大,前前后后有六个院落,还有一面湖。

宁荣工于心计,有头脑有手段,加上经商多年,只要手头有足够的本钱,带领全家迁居之后继续富贵也不奇怪。

宁姒在东边主院见到一年轻少妇,肤白貌美,一看就刚生过孩子。

果不其然,屋内有一小婴儿嗷嗷待哺,少妇侧卧在软榻上给孩子喂奶,一边轻吟小调,场面十分温馨。

是宁言的妻儿吗?算起来,他该已二十,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

宁家加上三姑子宁瑜,也就剩三房人。偌大一处宅院,仆从佣人的数量远超主家。

宁姒避着人,循着线香的味道找到佛堂。

还是叫齐寿堂。柳妈妈坐在廊下打瞌睡,大丫鬟婉儿过来叫她,两人换了值,由婉儿守在佛堂前。

宁家人呐,连丫鬟老妈子都一同带过来了,却把姐姐永远留在了豫州。

她身上流的不是宁家的血,如何被设计都认了。可宁溪不一样,她是长房嫡女,是宁家的大小姐,她不该受到如此对待,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宁姒将胳膊塞到嘴里,狠狠的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整齐带血的牙印,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恨意。

真是,恨不得一把火烧掉这肮脏恶心的地方。

莲灯微晃,佛堂侧窗无声开合。

宁老夫人头发皆白,虔诚的跪在佛前,嘴巴张合,无声的诵念经文。

她的身子骨远不如当初那般硬朗,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蜡黄。念不了几句,就得停下来咳嗽几声。

宁姒蹲在她面前,双手托腮,恶作剧的冲她吹了口气。

宁老夫人疑惑睁眼,对上眼前灿烂如花的笑脸,先是一怔,继而往后一仰,跌坐在蒲团外。

宁姒哈哈大笑:“想不到祖母竟是这般胆小。”

“阿柳,阿柳!”宁老夫人连声惊呼。

“柳妈妈歇息去了,现在是婉儿在外面。”宁姒过去拉她,“祖母别急呀,咱们祖孙许久未见,不得好好聊聊?传唤那些下人来做什么?”

宁老夫人惊恐万状,想要开门逃离,却似有一道无形屏障隔在门后,让她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门闩。

结界已成,更是任她如何呼喊,声音也传不出去。

苍老羸弱的身躯瘫软在地上,双手握紧佛珠,仿佛这样就能获得神佛保佑。

“你……你究竟是谁?”

宁姒双手捧脸,笑成一朵花儿:“祖母猜我是谁?”

宁老夫人仔细打量她,瞳孔猛然收缩:“你、你是溪儿!”

……

宁姒觉得,这老太太肯定是被吓昏头了,要不就是老糊涂了。虽然她变小了,但是眉眼依稀能看出宁姒的模样,怎么就被认成是宁溪了?

还是说,其实她压根儿已经记不得宁姒长什么样,也忘了十岁的宁溪长什么样?

真是薄情啊!

不过,好像宁溪对老太太造成的冲击更大一些,宁姒索性将错就错。

“我还以为,祖母已经忘了溪儿了呢!”宁姒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怪腔怪调道:“祖母,溪儿好想你呀!”

“孩子,是祖母对不起你呀!”看起来吓得半死的老太太竟一把将宁姒扯进怀里。

“祖母没用,没教好你那丧天良的二叔,害你受辱抱恨而终,是祖母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早亡的爹娘啊!”宁老夫人声泪俱下。

宁姒皱眉。这怎么和想的不一样?

她与宁老夫人素来不亲近,此番紧紧相拥,不禁浑身不自在。

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宁姒不怎么走心的宽慰道:“祖母无需自责,一切都是宁荣造的孽。弑父在先,欺凌长房孤女在后,这笔账,我定会与他清算。”

越往后,声越厉。仇恨的火焰在漆黑的瞳孔中蔓延,让人心惊胆寒。

扭脸,宁姒又笑了:“祖母,你说好不好?”

“不,溪儿,不可以孩子。再怎么说,她也是你二叔啊!你四叔无才无能,宁家如今全靠你二叔一人撑着,他要是出点什么事,咱们宁家就彻底完了。”

宁老夫人哑声苦劝,甚至挺身跪在宁姒面前:“就当祖母求你了。你若实在怨恨难消,就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求求你,放过他!”

宁姒眼眶通红:“你可知道,当初姐姐求他放过我的时候,也是这般卑微?可他呢?面对自己的亲侄女,可曾有过一瞬不忍?”

她的声音不大,却还是落在了宁老夫人耳朵里。

“你不是溪儿,你是宁姒!”宁老夫人瞪着她,目光凶狠,咬牙切齿。

怎么会……本以为是宁溪的冤魂变成孩童模样过来找宁荣报仇,怎么会是宁姒?难道说……她也死了?

不然,应该已经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变成十岁大小的样子?

“是你,祸秧子!”

宁姒反复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还真是个讨人厌的老太婆。”

“你!”宁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祖母别激动,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你还没亲眼看到宁荣遭报应呢,可不能比他先走一步。”

“你这个……”

“祸秧子是吧?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不用再重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宁老夫人感受到深刻的绝望,却不允许自己再露出一丝一毫的卑微和狼狈。

自家人面前倒还好,毕竟家是讲情而不是讲理的地方。可在外人面前,她一定要维持自己身为宁家主老的尊严。

她撑着膝盖,有些艰难的从地上站起来。宁姒没理她,拿起铜壶给佛前莲灯添油。

灯油照着灯芯浇下,跳动的火焰直接灭了。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指尖凭空窜起火苗,宁姒将莲灯重新点燃,冲宁老夫人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来找宁荣算账的。老太爷的帐,宁溪姐姐的帐,说不定,长房夫妇的帐也该算到他头上呢!”

听宁溪说,爹娘是因为遇到强盗,驾马车逃命时跌入悬崖以致身亡。这太平盛世,怎么就那么巧让他们遇到强盗了?这中间,就没一点猫腻?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抖似筛糠,也不晓得是害怕还是气愤。

“若不是你这个祸秧子,老大两口子怎么会死得那么早?这口黑锅,绝不许你扣在老二头上。”

“嗯?”宁姒眯缝着眼,“因为我?”

第361章 宁氏

迄今为止,宁姒都不知道宁家和戚家到底存在怎样的恩恩怨怨。

宁老太爷不说,宁家老祖也不说,其他人是不知道,也可能是知道但同样不肯说。

从表面上看,就是明德将小公主带离燕京后交给宁家抚养,可事实哪会那么简单?

宁家为什么要接这块烫手山芋?为什么从穹川迁居豫州?真正的宁姒为何夭折,宁家长房又因何故双亡?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逼得出身修灵世家的宁老太爷断尽后人灵根?

宁姒觉得,面前这个老太婆可能会给她一个答案。

“让我别把黑锅往宁二头上扣,但也别想稀里糊涂扣在我头上。长房死的时候我才多大?人能是我杀的?”

宁老夫人气得都快站不住了,伸手指着宁姒,恨不得将她脑门儿戳个洞。

“要不是你,我宁家怎会大祸临头,老大夫妇又怎会惨死刀下?我溪儿又怎会成为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宁老夫人眼中掠过精光。故意提起宁溪,就是想让宁姒痛苦愧疚。

宁姒确实痛苦,但还不至于被她牵着鼻子走。

“少在这儿装好人了。撇开姐姐成为孤女是否与我有关暂且不提,她的悲哀,完完全全是由你们造成的。”

宁姒冷冷的看着她,轻蔑中又带着几分同情。明明是无辜稚女的模样,目光却透着利刃的锋芒。

宁老夫人是个通透人,她很快意识到,变小了的宁姒反而更具有倾覆宁家的力量。

得稳住她才行。

宁老夫人突然泄了气,颤颤巍巍的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龛虔诚说道:“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尽到祖母的责任,没有照顾好她。”

宁姒胸中憋闷,可能因为门窗紧闭的原因,感觉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摆出这副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悔过是没有用的,我可不像姐姐那么心软。”

宁老夫人闭着眼睛,故作平和道:“是啊,溪儿心善,若她还在,必然不会允许你对我如此傲慢无礼,更不会允许你做出损害宁家的事。”

宁姒早就有所察觉,这老太婆就是想利用她和宁溪之间的姐妹情来阻止她报复宁家。

行啊,那她就来个将计就计。

宁姒用力吸气,再缓缓吐出,身上的戾气已经散了不少:“看在姐姐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宁老夫人不说话,不疾不徐的拨弄念珠。

宁姒直言:“你若能说服我,这一切的症结在我而不在宁荣,我便就此离去,绝不纠缠。”

浑浊老眼缓缓睁开,精明得意一闪而逝。

还没脱奶气的黄毛丫头,终归是嫩了点儿。

……

宁老夫人很有诚意,几乎有问必答。

宁姒并不担心话里的真实性。老太太本就认定她是祸秧子,在这种极致的情绪中,若是所言有虚,很容易被看出来。

再说了,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最后信不信不还是她自己说了算?

“你要听,我就统统告诉你。你若是个明辨是非的人,就自己去判断。”宁老夫人说完,眸光渐散,思绪随之飘远。

宁家是燕国赫赫有名的修灵大家,祖上蒙圣隆恩,居国师高位。为君分忧,为民谋福,鞠躬尽瘁,功高至伟。

只叹万事万物盛极必衰,两代过后,宁家未能培养出辅国之才。家主自惭圣恩,主动请愿卸去国师之职,之后才有了通天阁的崛起。

宁家后人在灵术上的造诣不如先辈,仕途却是越走越顺。极盛之时,满朝文武有近三成出自宁家,超半数与宁家非亲即友。

那时,坊间流传着一首童谣,其中两句是:皇帝宫城一道门,门口皆是宁家臣。宁家臣子忠不二,鞠躬尽瘁报圣恩。

这童谣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却经不起有心之人的曲解。尤其是那句门口尽是宁家臣,被解读成宁家一众欺上瞒下蔽惑圣听,再经一些政敌的推波助澜,最终冲破重重宫门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此时,皇帝听到的已经是曲解过后的版本了。

凭宁家在朝中的根基,根本没有人能够扳倒他。可朝臣的尊崇殊荣,就像依附帝王而攀高的凌霄花,在皇帝动念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凋谢。

宁氏一族再度迎来衰败。

“那是宁家噩梦的开始。”宁老夫人眼含浊泪。

这些尘封的往事,她已经藏在心里几十年,不敢吐露,也无人可诉。今天,想用历史来保全宁家是其一,同时也想让戚家后人好好看看她宁氏一族的冤屈。

宁家倒了,小错被放大,无中能生有。在皇帝的默许下,朝中宁姓官员一一被拔除。前一刻还位极人臣,不日就被摘去顶戴花翎。贬为庶民也罢,更多的是监禁流放,甚至斩首抄家。

仇恨的种子在宁家后人心中生根发芽,直到尊后寻来,彻底绽放出纯黑的罪恶之花。

他们差点就忘了,除了当官,宁氏还是修灵大家。

……

那一年,宁家人退出朝堂。鲜血淋漓,狼狈至极。

那一夜,盘龙山遭受雷击。石断山裂,更名断虬。

戚氏皇族开始遭报应。后宫难孕,皇嗣夭折,几乎就要断了血脉香火。

这个时候,通天阁出手,向天借子,力挽狂澜,拯救戚氏于灭族边缘。

隐居在骆驼山前峰的宁家人苦等数十年,却始终没有等来拨乱反正沉冤昭雪的一天。他们牺牲族人鲜血请动的雷电之力,最终编织成敕封尊后时披在身上的锦衣。

宁氏子孙开始新一轮复仇。这一次,复仇的对象除了戚氏皇族,还多了一个通天阁。

连经数劫,宁氏家族已是强弩之末,复仇大业终以惨败收场,当年雄霸朝野的宁氏大族几近覆灭。为了留存血脉,祖辈们封存了这段历史,并留下男不入仕女不嫁官的祖训。

“到了我们这一代,很多事情都淡了,那段血腥岁月早已过去,我们只想好好生活。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妖后,自始至终就没打算放过我们。”

宁老夫人的目光变得如毒蛇一般恶毒,揪紧的手几乎要将佛珠扯断。

宁姒猜测:“骆驼山前峰的废墟,便是她的手笔?”

第362章 不齐

“除了她,还能有谁?”宁老夫人恨得咬牙。

宁姒翻个白眼,拿起供桌上的果子在身上蹭干净。咬一口,又脆又甜。

“那你恨她去,我又没给你们宁家挖过坑。”她也是被暮伤害过的可怜人好吗?

“哼,你以为你们戚家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老皇帝叫明德和尚找上我宁氏高祖,妖后又怎能找到藏于骆驼前峰的宁家祖宅?”

“高祖?养白虎黑犬那位?”宁姒自动忽略掉不感兴趣的部分。

她并不知晓宁长风的名讳,只能提及特征。

宁老夫人面露惊讶,没有接茬。

心道:这丫头居然还知道宁氏长风公,也不晓得这一年多里她到底有何奇遇。

宁姒想起季牧之初见宁老祖时两人的对话。可见,宁家老祖不仅与季氏高祖是旧识,与明德禅师的师父也有交情。

估计,明德禅师当时是直接想把她送给宁老祖的,只是老头儿抚养小女娃多有不便,这才送至宁家。

可是,照老太太的说法,宁氏对戚氏恨之入骨,又为何会答应抚养她?

只是迫于威压?还是说,比起戚氏皇族,宁氏更恨给他们下绊子的妖后?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帮戚氏,而是为了和通天阁作对,不让妖后顺心。

宁姒大概理清了思绪,又问:“真正的宁三小姐,真是害病夭折的吗?”

“那孩子……”宁老夫人哽咽道:“妖后派人围剿骆驼山,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到豫州安顿下来。可怜那孩子,还未足月,一路颠簸风餐露宿,害了风寒救治不及……”

老夫人疼爱长房,连带着,对长房所出也是爱屋及乌。有一说一,这些年若不是有她掌家,宁溪的日子恐将难过百倍。

宁姒的眸光柔和下来:“那长房……”

长房死的时候,她已经记事,还曾见到夫妇俩变成阴灵来向宁溪告别。那个时候,宁家应该已经在豫州安顿下来了,又怎会突生事端?

宁老夫人恶狠狠的盯着她,怒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祸秧子?天母寿诞,入寺拜个佛也能惹来邪祟觊觎。老大出手灭邪,不料引火烧身,为妖后爪牙所察。为保全家人,夫妻俩奋起而战,最终与来犯阴人同归于尽。”

宁姒瘪嘴。

照这么说,好像确实跟她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但她是无心之失啊,怎么能把罪责归咎在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头上?

荒唐!

宁老夫人又道:“老大夫妇罹难,老太婆我本来就够痛心了,没想到宁百升那个死老头做事更绝,竟狠心断尽宁氏一脉的灵根,让后辈们从出生就注定是普通人。”

“他是为了你们好。”宁姒能理解宁老太爷的做法。

如果身负灵术会导致全家暴露,惹来通天阁的残忍追杀,倒不如丢弃灵术,就当个普通人。

再说,普通人有什么不好?平凡却不乏味,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他独特的精彩。

宁姒甚至觉得,若是没有断尽灵根,宁家恐怕早就被毁在妖后手里了。

但是显然,宁老夫人不这么想,宁家其他人也不这么想。

尤其是宁荣。

……

已近三更,宁荣被夫人摇醒,披上衣服走出房门。

婉儿急得哭起来:“大老爷,不好了,老夫人不见了。”

宁荣大惊:“好好说,什么叫不见了?”

“老夫人在佛堂诵经,我就在外面候着。见夜深了,便想叫老夫人上床歇息,哪晓得找遍佛堂,都没见着老夫人。”

婉儿回话时,宁荣已经在大步往佛堂赶。绕过中门,却分明看到老夫人跪在佛前。

“嗯?”宁荣看向婉儿。

婉儿也是一脸迷茫。

怎么会呢?明明刚才到处都没找着。

“你们先退下吧!”宁荣心觉有异,屏退下人走入佛堂,“母亲,您还好吗?”

宁老夫人睁开眼睛,宁荣赶紧上前搀扶着她起身,再扶到后面暖阁休息。

宁老夫人的脸色非常不好,焦灼中又透着无奈,愈发显得苍老。

“母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宁老夫人木讷的转头看她,声音微颤:“儿啊,她找来了,她来找咱们报仇了。”

“谁?”

“祸秧子,那个祸秧子!”

宁荣明白了。会被老太太称为祸秧子的,只有一个。

宁荣拥住她,故作镇定的安抚:“母亲莫慌,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不足为虑。她此刻在哪儿?儿这就去将她抓起来。”

老夫人用力按住他的手:“儿啊,今时不同往日,那祸秧子会设结界会驭火,本事可是不小。”

难怪,刚才婉儿说开门没见到夫人,原来是有结界。

“母亲无需担心,咱们府中住着众多灵士高人……”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宁老夫人面色阴沉,“她此番前来,那些高人可有一个察觉?”

宁荣默不作声。

他又岂会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是想宽慰老母罢了。只是老太太虽然老,但还不至于老糊涂。

她拍着儿子手背道:“儿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可莫逞这一时之强啊!”

……

宁姒翻出宁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对面屋顶上的季牧之。

“在等我?”宁姒跃上屋顶,靠着他坐下来。

“赏月!”季牧之口不对心。

宁姒娇笑道:“也不晓得哪来的月。”

“月在心头。”季牧之一本正经。

“虚伪。”宁姒笑完,又叹气:“这一趟没白来,好多疑问都解开了,不过那老太太狡猾得很,真假还有待求证。”

接着将与宁老夫人的对话一一转告。

“你是不是在想,宁老夫人口口声声将宁氏一族塑造成受害者,为何老太爷又要处处护你助你?”季牧之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对呀,老爷子明明跟我说的是宁家对不住戚家。还有宁家老祖。既然他们跟戚氏有血海深仇,他又怎么会想尽办法救我性命?”

看一眼季牧之,又补充道:“当然了,主要出力的还是你。”

功劳归属,季牧之并不在意。

“所以你怀疑,宁老夫人在说谎?”

“她说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倒不像是在说谎。时间跨度超百年,兴许她们这一代所了解的历史就是这样。哎?可是为什么老太爷和老夫人两口子的说法都不一样?”

这两口子,心不齐呀!

“看来,还是得找到宁家老祖才行。”最后,季牧之说。

第363章 母爱

季牧之并不知道宁长风在哪里。但直觉告诉他,对方一定离他们不远。

第二天,小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绕着桌子腿儿一圈一圈的转悠,得了鸡腿也不消停。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块鸡肉,季牧之用筷子夹着在它面前晃了晃,问:“你主人在哪儿?”

“汪!”小黑回应。

这家伙,还真是不好沟通。

季牧之把肉赏它,回头对宁姒说:“后天就是宁家大小姐和知府公子大喜的日子,这人还没找到,也不晓得宁家会如何应对。”

宁姒嚼着脆骨咔咔响:“宁荣满肚子心眼儿,他会想不出法子?”

“李代桃僵?”知府公子花名在外,这一招的可行性很高。

宁姒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我现在反而担心小五。也不晓得这丫头躲哪儿去了,可别出点什么事才好。”

能躲开宁家的搜寻固然是好,就怕小姑娘孤身在外,又不谙世事,好模样引来牛鬼蛇神的惦记又应对不了。

“你们感情很好?”

“宁家的大人吃人不吐骨头,几个孩子倒是纯善。好歹叫我一声三姐姐,我自是不忍心看着她有事。”

“此事交给我吧!”一直闷头吃饭的南枯突然开口。“宁家的家务事你们自己处理,至于令妹,由我来找。”

“那就有劳了。来,多吃点。”宁姒给他夹了块腊排骨当做谢礼。“晚上我再去趟宁家,给你找件她用过的物件。”

旧物辅以灵术,不管是找人还是寻阴,效率都会高得多。

季牧之叫住桌下的小黑:“你跟南枯一起去。”

狗鼻子那么灵光,循着气味找人肯定事半功倍。

小黑不乐意了:你这人,使唤起犬爷来还真不见外啊!

……

夜晚再入宁家,宁姒目的明确,到闺楼拿了一把梳子就走。

主仆皆歇,唯西院频频传出咒骂声。驻足一听,像是宁四夫人。

宁姒循声过去,站在窗外往里一探。

还真是四夫人。

“宁海,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蛋!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的珠儿嫁到陈家,我就跟你拼命。你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这屋里,再变成厉鬼来找你算账。”

此时的四夫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若跑到街上去,说不定真会被人当成鬼。

屋中桌椅倾倒,能摔碎的东西没有一件完好。墙角放着尿桶,哪怕是在严冬,弥漫的尿骚味儿也让人直呼受不了。西角还立着一堆柴,可见这里原先是柴房。

怪了,宁荣以前那么怕老婆,怎么敢把四夫人关在这种地方?就为了小五出嫁的事?

“你想变成厉鬼吗?我可以成全你!”宁姒贴着窗柩用阴惨惨的声音装神弄鬼。

“谁?谁在外面?”四夫人被吓得一抖,抓起靠墙的扫把护在身前。

“是我啊四伯母,我是宁溪,死不瞑目的宁溪!”

“宁溪?溪儿,帮我,帮帮我!”

四夫人不仅没被吓到,反而扔了扫把直奔窗边。要不是窗户从外面钉死了,宁姒毫不怀疑她会从里面钻出来。

“溪儿,帮帮我。宁荣宁海两个黑心肝的东西,他们要把溪儿嫁给陈钊。那陈钊不是好人啊,他有床帏虐人的癖好,死在他床上的姑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我的珠儿……珠儿绝对不能嫁给他啊!”

宁姒听得心惊。

本以为宁珠只是被当做攀权附贵的工具,哪怕不是心头所爱的良人,到底是大户人家,吃穿用度总短不了她的。却没想到知府公子除了好色,还有这等恶劣癖好,这不是把小五往火坑里推吗?

等了片刻,外面没声儿了,四夫人近乎绝望的呼喊:“溪儿……大小姐,你还在吗?”

宁姒轻轻叩窗。

四夫人就像落水的人发现救命稻草,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大小姐,我求求你,帮帮我,帮帮珠儿。你与她素来交好,求你救救她!”

宁姒对四夫人并没有多强烈的情绪,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在三小姐的记忆中,四夫人性子冲动暴躁,发火时浑然就是一野蛮泼妇。可这么些年,她从来不曾欺负过长房姐俩,只三小姐性情大变伤了宁珠,她找宁溪闹过一场。至于背地里捅刀子的事,宁姒还真想不出来一件。

“你不是说,愿意为了女儿化作厉鬼吗?”宁姒想试探一下她救女的决心。

随着话音,一把匕首从窗缝递了进来:“我救不了她,除非你愿意牺牲自己化成厉鬼前来助我。”

四夫人站起来,哆哆嗦嗦的接过匕首。

人呐,都是怕死的。刚才喊得热闹,真到了这一刻,多的是握不稳刀的人。

眼泪无声滑落,四夫人想到自己如花儿般含苞待放的女儿,颤抖而坚决的握住匕首,刀刃横在咽喉。

死就死吧!用她活了半辈子的命来换珠儿的大好年华,这买卖值!

四夫人眼一闭,心一横,刀口抵着脖子用力一划——

锵!

有什么东西打在刀面上,直接将匕首击飞了。四夫人的手心又麻又疼,可见撞击的力道之大。

脖子上火辣辣的,是被刀刃划了一条口子。流了点血,但并无大碍。

四夫人惊魂未定,又见锁死的房门自动打开。

宁溪出事的时候宁家的一众女眷已经离开了豫州,死讯是二老爷带回来的,说是林璋图谋不轨,为保名节自尽而亡。

不堪羞辱而死的女子,不知道变成鬼会是怎样一副凄厉可怖的样子。四夫人斜着眼,有点不敢看。

一朵浓墨染成的黑色花儿从外面飘了进来。

“这……”

“跟着它,它会带你出府。到城外寻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待我寻得小五,再来与你碰头。”

“好好好!”四夫人提着裙子跟着蜂尾花出了柴房。

下意识往窗外一瞟,没有人,也没有鬼影。

真的是大小姐吗?她怎么觉得……像是三小姐呢?

四夫人没有追根究底,在蜂尾花的带领下绕过府中值守,从一处被粗陋封堵起来的狗洞爬了出去。

第364章 大喜

四夫人逃了,宁家人很快就推断出始作俑者。

门窗从外面钉死,凭她一个妇人,根本无力逃脱。府中规矩甚严,那些下人万万不敢吃里扒外放她出去,如此一来,就只剩宁姒了。

宁海又气又急,找到宁荣:“你说那悍妇不会去知府大人那儿闹事吧?眼看明日即是婚期,这要是让她给搅和了,咱们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宁家的生意做得很开,但这并不能让宁氏兄弟感到满足。他们要的是更辉煌的人生,更大的话语权。

自打宁海知道四夫人将落英卖进青楼后,夫妻俩之间就生了仇。尤其这次,四夫人极力阻止他嫁女,无数次激烈冲突引爆压抑已久的积怨,宁海一怒之下将她关进柴房,当成犯人囚禁起来。

“慌什么?”宁荣慢条斯理的煮着茶。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翻滚,宁海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他就不明白了,都到了这个时候,老二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宁荣将公道杯中的茶汤分出来,先闻后品,满意点头:“你以为,她没逃走,咱们这门亲事就能顺当?”

宁姒既然找来了,就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不好过。

“那怎么办?”宁海向来没什么主意,不管大事小事,几乎都由宁荣做主。

“这对咱们来说,不见得是坏事。弟妹与她并不亲近,她却愿意出手相救,证明这丫头心肠软,不似咱们这般铁石心肠。”宁荣说。

宁海反复琢磨这话,忽而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苦肉计?”

宁荣点头。

“可是宁溪惨死,只怕这事儿没那么容易遮过去。”宁海还是不放心。

那个悍妇虽然凶恶,却不曾欺负过长房姐俩。可宁荣不一样,他一手导致了宁溪的死,姐妹情深的宁姒能放过他?

宁海甚至在盘算着,要不要适当跟老二保持点距离。等宁姒找上门,兴许自己使点苦肉计还能躲过一劫。

宁荣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在意。

在一条贼船上待了那么久,下了船就能当回好人了?笑话!

宁荣心里早就盘算好了,真挚且仗义的说道:“若是遮不过去,大不了我还她一条命。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你们周全。”

“二哥……”宁海深受感动,顺道狠狠谴责了自己一把。

“行了!”宁荣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

知府公子大喜,几乎全穹川的富贾乡绅都来道贺。即使没有老百姓围观讨喜彩,门前仍旧宾客络绎热闹非凡。

宁家闺楼里,丫鬟正在给一貌美女子对镜梳妆。大红喜袍,珠玉华冠,精致妆容上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瞬间就能把男人的魂儿给勾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遮不住的风尘气。

“妙儿姑娘可真美。”丫鬟由衷赞叹。

“胡说什么?”大丫鬟美玉厉声骂道:“这是咱们宁家小姐,什么妙儿?管好你的嘴,不然我找人帮你缝起来。”

“是!”小丫鬟怯懦点头,双手捧来大红盖头。

“行了,大喜的日子,吓唬这小可怜儿做什么?”妙儿声音软软的,就像摁在棉花上。

“祸从口出,我这是在教她规矩。”美玉给妙儿盖上盖头,两手按在她肩膀上,别有深意道:“老爷说了,是不是珠儿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天起,您就是我宁家的小姐了。还请小姐谨言慎行,莫辱了咱们宁家的风采。”

“小姐”两个字,伴随按在肩上的力道加了重音。

“你倒是懂事。”妙儿冷笑。

“小姐谬赞。好了,小姐安心等着陈公子上门接亲吧,你们两个,就在这里陪着小姐。”

“是!”两个丫鬟齐齐应声。

出了闺楼,美玉找到宁海回话:“回二老爷,新娘子这边已经准备妥当。”

“嗯。”宁海望着大门方向,面露焦急,不像是在期待迎亲队伍的到来,反而像是害怕什么到来。

“奴婢告退。”美玉施了礼正要离开,宁海反应过来,赶紧把她叫住。

“那个妙……咳咳,小姐可有不高兴使性子?”

“没有,小姐很听话。”

“行,退下吧!”

看来这个芙蓉间花魁是个识时务的,知道无力反抗,乖乖认命了。

正想着,管家脚步匆忙的跑过来:“二老爷,有客到了。”

“到了就到了,你不会招待安排吗?不成规矩!”

“不是啊老爷,这位客人说,她是宁家宗亲,不肯与外戚同坐一厅。”

宗亲?

宁海面色骤变,赶紧追问:“来人可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正是。”老管家松了口气,看来真是宁家宗亲了,幸好他没有怠慢。

“来了,果真来了……快,快去禀告大老爷。”

宁海话音刚落,就听得一清脆童声自院外传来:“好久不见啊,四叔!”

宁姒由季牧之牵着走进来,宁海假装不识:“你、你是……”

“我是小姒,因出了些变故,还童归幼变成这副模样,希望没有吓到四叔。”

宁姒笑脸盈盈,一副乖巧懂事天真可爱的样子。

“怎、怎么会呢……难怪看着亲切,原来是小姒。那、那这位是……”宁海转向季牧之,问道。

“这是个大人物,我就不介绍了,怕吓着你。”宁姒摆出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样子。

“哦,好……来,里面请。”一边将人往里迎,一边故作随意的说道:“我已经叫人去请你二叔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可别拿我开刀,害死你姐姐的罪魁祸首马上就来了。

进花厅落座,奉上佳茗,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宁姒心下嘀咕,这宁荣不会一个人跑了吧?

终于,老管家回来了,却是小厮一左一右架过来的。翻着白眼,脸色发青,明显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宁海忙问。

其中一小厮喘着粗气回答:“不好了,大、大老爷死在房里了。”

看这小厮的样子,也是被吓得不轻。

“二哥,二哥!”

宁海狂奔过去,宁姒和季牧之紧随其后。

刚到院中,便有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跨入房门,只见宁荣的人头端端立在内室桌上,七窍流血,狰狞可怖。

身体跪地,正对房门。鲜血流到地上聚了老大一滩。

“二哥……”

宁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365章 赎罪

见惯了血腥的宁姒瞧着这一幕,胃里都有些不舒服。

心里也不舒服。

宁老太太闻讯赶来,见儿子身首异处,两腿一软跌倒在地放声哭喊:“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为娘就这么去了啊,你这样……可叫我怎么活啊!”

小厮掐着宁海的人中,血印子都浮出来了,才迷糊糊的醒转过来。老母亲在旁边哭天抢地,他赶紧上前宽慰,愣是不敢再往尸首方向看一眼。

“娘,您节哀啊!二哥已经去了,您要是再有个好歹,可叫我这做儿子如何是好啊!”

众小厮面面相觑。

怪了,这二老爷怎么叫大老爷二哥呢?难道是太伤心,糊涂了?

“我的儿啊,你睁开眼再看看为娘啊!”老太太挣开宁海起身前扑,一把将血淋淋的脑袋抱在怀里。

这下连宁海都不敢上前了。

宁姒微微皱眉。

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心是肯定的。不过……这老夫人今天是不是勇敢得有点过头了?还是说,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胆量也会跟着增大?

她还记得当初在豫州,宁老太爷被毒死的时候,宁老夫人一棍子敲晕宁荣,那手抖得跟抽鸡爪疯似的。

有小厮悄悄拉扯宁海,压低声音建议:“老爷,咱们是不是该差人去报官啊?”

出了人命,当然得让官府来调查清楚。手段如此狠辣的凶手,万一再对府里的其他人下手可怎么办?

“对对对,报官!”宁海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立马就要下令,却被老夫人给拦住了。

“阿海。”老夫人哽咽的叫住他,“不许报官。”

“为什么啊娘?咱们得把凶手绳之以法,不能让大哥就这么冤死啊!”

宁海站在门口,伴随新鲜空气吸入胸腔,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是了,他现在是穹川宁家二老爷,不是豫州宁家四老爷,可不能穿了帮。宁荣一死,以后这宁家上上下下都得听他的了,终于不用再仰人鼻息,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宁海想纵声大笑,但他忍住了。

老二常说,一时之胜说明不了什么,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恐怕连老二自己都没想到,他宁海才是这最后的赢家!

宁海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加悲愤才行,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一定要让凶手死得比大哥还惨。”

宁老夫人差点吐出血来,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伤痛把话说清楚:“没有凶手,阿荣他……是自杀的。”

……

所有人都懵了。

老太太,你是气疯了吧?哪有人能割掉自己的脑袋规规整整的放在桌上,且身体跪而不倒?

宁老夫人抱紧宁荣的头,双眼空洞,失魂落魄。

她叫宁海遣退下人,留下宁海和宁姒。

甚至,她连季牧之都想赶出去,奈何她的话在季牧之面前不起作用,只能由他留下来。

她呼出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悲痛,然后抬头望着宁姒,问:“够了吗?现在这样,够了吗?”

宁海大惊。难道这是宁姒的手笔?

宁姒呵呵干笑,就近找椅子坐下:“你这意思,是又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老太太摇头:“这是我儿自己的选择,谁都怨不着。”

话虽这么说,看向宁姒的目光却如利剑一般犀利。宁姒一点都不怀疑,如果自己还是一年前那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宁姒,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喝了孟婆汤打算过奈何桥了。

宁老夫人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她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场笑话?

“阿荣知道你来找过我,他跟我说,早晚都要给你一个交代。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直到昨天晚上,他满头大汗的跑来找我,说梦见了溪儿。溪儿在梦里跟他说,剪刀插在胸口,好疼啊!”

“他知道,溪儿是死不瞑目的;他更清楚,自己欠着你一条命。这一年多里,他无数次跟我说,娘啊,我好后悔,我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大嫂,更对不起溪儿!”

老夫人反复深呼吸,继续说道:“人非草木,溪儿是他的亲侄女,你以为他就不痛心吗?这一年来,他每天都在遭受良心的谴责,直到你出现,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宁姒漠然听完老夫人的长篇大论,轻飘飘反问一句:“连自己生父都能毒杀的人,还有良心可言?”

老夫人怒目而视,为儿子辩解道:“那是意外。他从一个江湖骗子手里买来所谓的真话神药,想借此问宁百升几个问题而已。哪晓得那药含有剧毒,所以才……”

宁姒想,居然直呼老太爷名讳,看来这老两口的感情真不怎么样。

“竟连真话神药这种荒诞玩意儿都会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赚到这么大的家业的。”宁姒讽刺的笑起来。

宁老夫人置若罔闻,捧着血淋淋的人头走到宁姒面前:“你要的不就是这样吗?现在你心里,肯定无比满足吧?”

宁姒认真想了想:“还行。”

“怎么样?还要继续吗?我老婆子就在这里,你要是还不解气,就把我这条老命一起拿去啊!”

宁姒兴致缺缺的打个哈欠:“算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

陈家的花轿还没进门,宁大老爷死了的消息就传出去了。

这传扬的版本,是说大老爷被断落的房梁砸死了。真相太过血腥,实在不好在这个大喜的日子触新郎霉头。

不过这也是够晦气的。陈家的花轿不肯落地,新娘子由肥屁股媒婆背上花轿,没等她喘口气,接到新媳妇儿的新郎倌儿就开始打道回府了。

宁家只派了丫鬟仆从送嫁,宁海忙着料理宁荣的后事,没那个闲工夫。

反正,嫁的又不是宁珠。

还好不是宁珠!

事发突然,想找口好点的棺材都不容易,拿现货还得添钱。宁海扯着嗓子喊罗三,始终不见回应,气得他破口大骂:“这死猴子又死哪儿去了,最好别回来了。”

罗三是府里的账房,按规矩,银子都要找他支的。

有小厮偷偷讨论:“好像昨天就没看到罗先生,难道又去喝花酒了?”

旁边一人笑道:“说不定是醉在哪条巷子里,起不来了呢!”

正要离开宁家的宁姒听到这话,斜觑旁边的灰影,漫不经心道:“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第366章 惧内

对穹川百姓来说,宁家与知府结亲简直为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增加了一年的谈资。

说是结亲,实际是宁家攀贵,把女儿拿来当登高石。宁大小姐不服安排,逃之夭夭。宁家日日苦寻,未曾听说找到大小姐,到了大喜之日,却有新娘子乖顺的从宁家出阁。

问题来了,上花轿的新娘子是谁?

这都不算什么,最离奇的是,宁家大老爷居然在这样一个日子‘意外’被房梁砸死了,这房梁怎么那么爱凑热闹呢?

如果你以为就这些,那就大错特错了。

最大的新闻发生在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陈家。据说当天晚上,陈公子心念佳人,只陪重要宾客饮了几杯就回了洞房。

众人调笑他见色忘友,却不想还未笑过,新房就传出惨叫。

新娘子是宁家送来的,此事一出,宁家也跟着遭了殃。

事后爆出来,送去宁家的新娘子实际是秋水阁的妙儿姑娘。

秋水阁虽是风尘之所,在穹川人心中却是月上广寒宫一样的圣境。这里的姑娘千姿百态千娇百媚,可是比起她们的腰肢俏颜,恩客们更迷恋她们有趣的灵魂。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山医命卜文舞酒茶,无论文人武者,在这里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

当然,作为花楼,雅俗共赏。

老鸨子是勾栏老人,深知姑娘们不易,定下规矩,接不接客不由银子说了算,得姑娘自愿。

这一规矩,随着陈知府调任穹川,陈钊随父上任述职,就此打破。

树大招风的结果就是,秋水阁的姑娘在陈钊手里折了四个。

妙儿明显是在为死去的姐妹们报仇。

大家纷纷在心里给她竖大拇指。不除了陈钊这个杂碎,保不齐以后还会祸害多少姑娘。

大家同时也在担心,不知道妙儿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有人说:“断了陈家的根,还不得被陈知府剁成碎肉喂了狗?”

也有人说:“当场就死了,是被陈知府一刀砍死的。”

第二天,城里各个布告栏上贴出通缉令,被通缉的人正是妙儿。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妙儿姑娘逃掉了。

……

宁姒去了宁家。

今天是宁荣出殡的日子,身为晚辈,怎么着也该去送个行。

季牧之端着饭菜敲开房门,对来开门的美貌女子说道:“吃点东西吧!”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不冷不热,虽然不算亲近,但也不像宁姒初见他时那般冷冽。

不得不说,他的性子变了很多。遇见宁姒之后,一直探寻的谜团得到了解答,执念逐渐放下,又接受了往世记忆,对他来说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响。

最重要的还是宁姒的陪伴。

抱着她那团火,就算是千年寒冰也能慢慢融化吧。

女子接过餐盘,微微福身:“多谢公子。”

季牧之颔首示意,转身欲走,忽被叫住:“公子留步。”

“有事?”

女子想上前,想到什么之后又往屋里退了两步,让开通道:“妙儿斗胆,请公子入屋内一叙。”

没错,此女不是别人,正是陈知府满世界通缉的妙儿。

季牧之进了屋,妙儿想去关门,被他拦住了:“有话直说,我还有事。”

“公子不要误会,只是妙儿如今的处境实在不便在人前露面,所以……”

“这个不用担心。”宁姒在房里设了结界,只要她不踏出这扇门,就算把墙拆了,也没人能发现她。

妙儿一脸怀疑,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放下餐盘,待季牧之落座,妙儿突然跪地,伏身长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妙儿无以为报,只能当牛做马回报公子大恩,还望公子成全。”

小姑娘说得诚心,可惜季牧之不缺牛也不缺马。

“内子心善,已为姑娘寻好后路,待时机一到就送姑娘出城。”

秋水阁她肯定是回不去了,甚至整个穹川都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同时,这也算是拒绝了她当牛做马报恩的请求。

妙儿双瞳一缩:“公子已经婚配?”转念又道:“也是,像公子这般俊才,自是没有孑然一身的道理。想必,尊夫人也是一位妙人吧!”

“嗯!”

季牧之想到宁姒张牙舞爪的样子,眼中噙满笑意。

妙儿的心渐渐沉入谷底,却并没有死心:“那就让我留在夫人身边当个丫鬟吧!妙儿没别的本事,会烧几道小菜,洗衣做饭这些活儿也难不倒我。公子大恩,若是知恩不报,妙儿余生难安啊!”

她想留下来报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为自己以后考虑。

她一个弱女子,还是个模样喜人的弱女子,流落江湖,说不定又得回归风尘。她过够了迎来送往的日子,只想寻一处依靠安定下来。

观色识人是秋水阁姑娘皆有的本事,自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季牧之并非泛泛之辈。要是靠上他,最基本的安稳肯定不是问题。

当然,妙儿也是有野心的。若是能在安稳的基础上再获得点别的,就更好了。

所以,她一定要留下来。

“内子不缺丫鬟。”季牧之莫名想笑,又觉得悲哀。

妙儿抬头望着他,朱唇半咬,泪眼婆娑:“一个丫鬟的去留,公子还能做不得主?”

这是撒娇,也是激将。

她见过很多男人,越是优秀的男人,越是听不得这样的话。

“我确实做不得主。”季牧之一本正经,“我惧内。”

……

棺材出了宁家宅门,浩浩荡荡的往城外去。

陈知府差点把宁家上下全逮了。为了了结此事,宁海几乎散了半个家底。

陈知府是个聪明人,反正逮了宁家人,还不如先把银子揣兜里再说。

来日方长,他早晚要把宁家榨干,再连锅端了。

宁言披麻戴孝端着灵牌走在最前面,二夫人由两个婆子掺着,脸色蜡黄,路都走不稳了。

再后面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哭哭啼啼的,就跟死了亲爹似的。

宁姒坐在屋顶,看着送葬的队伍穿过脚下街道,扭头对一旁的阴灵半开玩笑:“大少爷为你披麻戴孝,你死得不冤啊!”

罗三脖子上有一条骇人的血痕,头偏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就好像脑袋没放正。

第367章 当家

宁荣玩的这一手,既在宁姒的意料之中,又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这次出现,必定会让宁家人感到极大的不安。坐以待毙不是宁荣的风格,所以他一定会先发制人。

若宁姒还像以前那样没有实力没有倚靠,宁家人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可是佛堂与宁老夫人一见,实力已经有所显露,在确定对方是自己招惹不起的硬钉子后,宁荣只能另辟蹊径。

宁姒才不相信他会对自己曾经的恶行有所悔悟,更别说为了保护家人以命偿债了。

这么一场大戏,演的人确实很卖力,尤其是宁老太太,简直把老来丧子的悲痛演绎得入木三分。可惜她们不知道宁姒如今已是灵体,见到阴灵比见到人还亲切。

宁家人在屋里唱大戏的时候,罗三的阴魂就坐在铜镜前,专注于将脑袋端端正正的放在脖子上。

当时宁姒只奇怪一点,这个替死鬼居然一点怨气都没有。

后来她才知道,罗三是甘愿替宁荣受死。甚至,他熟知宁荣计划的每一步,并且主动配合。

原因只有一个:宁荣对他有恩。用他的原话来说,那是他死十次都还不清的恩情。

老母亲病重,药钱是东家给的,也就相当于母亲的命是宁荣救的。家里田地被占,是宁荣替他讨回;女儿被城中恶霸惦记,是宁荣出面解决。在罗三眼里,宁荣就是菩萨降世,专程来渡他的。

宁姒本想问他,若真是菩萨,又怎会提出让他替死这种要求?如此心肠,简直堪比罗刹!

然而到最后她也没问。这个罗三是个酸秀才,书读多了,把个脑子都给读坏了。迂腐固执,死了都还在感激宁荣答应帮他照顾家小。

跟这种人,她懒得浪费口水。相较之下,她更关心宁荣藏到哪里去了。

宁老太太肯定是知情者。正常逻辑下,应该没有哪个母亲看到儿子身首异处后会抱着脑袋不撒手的,分明是以防宁姒看出异常,在帮着打掩护。至于宁海嘛,宁姒倒不认为宁荣会把计划告诉他。

以他的智商,知道太多反而容易穿帮。

目送送葬队伍走远,宁姒问罗三:“你真的觉得值吗?”

罗三看着她,两眼空洞无神,反应呆滞,能进行基本的对话,却已经不能再同她争辩了。

宁姒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她们愿意拿你的性命来交换安逸的后半生吗?”

罗三的眼睛变得闪亮起来,波光盈动,蓄满泪水。

宁姒起身说:“回家去跟她们告个别吧,我也要去做我的事了。”

……

宁海意气风发的指挥家丁对自己所住的聚福园进行改造。

居室外的那几棵杨树他早就想砍了。杨树叶大且繁茂,起风时沙沙作响,在民间素来有‘鬼柏手’之称,半夜三更瘆得人后脊背发凉。

偏偏宁荣说聚福园的风水需要在此处种杨树来镇基,他拗不过,只能忍着。如今好了,宁荣死了,他终于可以做一回自己的主了。

砍了杨树,就地起一座凉亭,喝喝茶乘乘凉什么的。还要在院里栽满金盏花,一到夏天金灿灿的一片,多喜人呐,还能驱蚊。

不仅如此,他还要把以前宁荣不允许他做的事统统付诸行动。宁荣死了,他就是宁家的当家,再没有人敢对他颐指气使,下人也不会在接到他的指令后还要回一句“我去请示一下大老爷”。

从此以后,他不仅要做自己的主,还要做整个宁家的主。他宁海,要翻身了。

沉浸在美好畅想中的宁四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一回头,老太太的拐杖狠狠落在腿上。

“啊……娘!”

“你这是在做什么?”宁老太太的拐杖将地砖砸得咄咄响,“阿荣刚出事,你就迫不及待想要当宁家的大老爷了?”

“不是啊娘,您这说的什么话啊!”宁海摆出一副被人冤枉的委屈模样。

他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傻,这种事情,哪怕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是绝对不能认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先从聚福园开始改造的原因。他改自己的园子,也就不会落人话柄。

至于宁家整体的整改,来日方长,他一点都不着急。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太太由柳妈妈搀着,转向院子里忙活的家丁工人,朗声道:“都给我住手。”

大家忙得热火朝天,再加上宁老夫人中气不太足,只有少数几人听到她的话听了下来。

柳妈妈代为传达:“老夫人的话你们都听不见吗?全部停下来。”

这一嗓子出口,终于叫停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看看宁海,又看看老夫人,不知道该听谁的。

宁老夫人憋足劲儿道:“我知道你们想做工挣钱,但是在开工之前,我奉劝你们先搞清楚,雇佣你们的人到底能不能付的起工钱。他的话,到底做不做得数。”

“娘,你什么意思?”宁海就像当众被扇了几个大嘴巴,脸红脖子粗的对宁老夫人吼道。

“我的意思是,这里之前什么样,就给我恢复成什么样。”

“娘……”

“阿柳,走了。”

“娘!”宁海追了两步,被老太太冷眼一扫,吓住了。

有不开眼的过来问:“二老爷,这树根还挖不挖?”

宁海正在气头上,一耳刮子给他抽过去:“为什么不挖,分不清谁才是你主子吗?”

……

从聚福园开始,宁宅的风水被一点点更改破坏。

宁老夫人终究是年纪大了,这两年又一直是宁荣掌家,手里没有实权,下面的人都不听她的。

宁海把阳奉阴违这一招用得极好,在老太太面前低眉顺眼,说什么听什么,一扭头,还是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老夫人气也气了骂也骂了,一点作用都没有。

眼看着,聚福园的改造就要全部完成了。宁海派人购买了大批建材,打算在南院建一座阁楼。

南院是为三姑子宁瑜留着的。宁瑜随家人回到穹川后的第二天就留下书信离家出走了。对于宁荣让林璋娶宁溪一事,她心里是恨的。

宁瑜不在,南院就一直空着。按理说在这里建一座阁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老太太收到消息,说这座阁楼是宁海为一个窑姐儿建的。更过分的是,他还要八抬大轿娶这个窑姐儿当夫人,宁家上下都知道了。

第368章 喜魄

宁家人薄情寡义,却又不是绝对的无情。

宁瑜离开已久,迄今为止没有传过任何家书,没人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可是属于她的自梳楼,属于她的院落,一直都有专人打理。院角没有生杂草,桌上也没落半点灰,一切都在安静等待它们的主人回归。

最先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宁海。有人建议他在聚福园和南院交界处建一座阁楼,那个位置刚好可以避开房屋观赏到后园的潋滟湖光。

他寻思着,先把两个院子打通,等阁楼建好了,再重新把院墙砌起来,也不耽误事儿。

院墙被推倒的第二天,宁老夫人就来了。柳妈妈和婉儿搀着她路过杂乱的院落,再进入自梳楼。大门关上,里面传来老太太无奈的叹息。

刚下过雨,婉儿在台阶上蹭着脚下的泥发牢骚:“真不知道老夫人来这里做什么。”

柳妈妈面露担心:“是想三姑娘了吧!兄妹几个里,三姑娘虽然性子执拗,却是最有孝心的一个。唉,也不知道三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宁老夫人听着门外的议论,呼出口气,颤巍巍的举起拐杖,将大厅西北角垂落的一盏宫灯戳得左右乱晃。

总是差一点,无奈之下,她只得搬来椅子,再踩着椅子用拐杖捅向宫灯正下方凸出的一点黑铁。黑铁是活动的,往里一收,又迅速回归原位,与此同时,地板下传来微弱的咔咔声。

老太太小心翼翼的下了椅子,佝偻着腰背钻到八仙桌下。密道入口在厚厚的桌帘掩盖下无声打开,老太太缓步迈入,再按下石壁上的一处机关,密道又重新合上。

宁荣听到动静,拿着剑藏在密道夹角的阴影中,看清来人方才现身。

“母亲,您怎么来了?我不是跟您说了,至少要等三个月才能来见我吗?”

“还三个月,真等上三个月,咱家估计连片整瓦都不剩了”老太太满脸怒气。

宁荣上前迎她,二人又过了几道暗门,最终来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里,生活所需一应俱全,接了水管搭了灶台,还有一整面墙的书可做消遣。密室另有出口连通宁家的厨房,想吃什么菜等到夜深人静直接去拿即可。

“阿海惹您生气了吧?”宁荣给母亲倒了茶,宽慰道:“他是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吗?我不在,无人压制,他必然会随心所欲,之前咱们不也说好了,暂且由着他逍遥些日子嘛?”

宁老夫人气得想摔杯子:“哼,他何止随心所欲,简直是胡作非为。大肆整改院子破坏风水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把窑子里的女人娶进门当我宁家的儿媳妇儿,你说说,我能由着他吗?”

“阿海与珠儿她娘已经恩断情绝,恋上其他女子也是人之常情。”宁荣用茶杯抵着唇,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心底非常不安。

宁海跟那个窑姐儿的事他是知道的,但宁海明确表示过,他只是玩玩儿,连纳妾的念头都没起过,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娶进门当夫人?

“你什么意思?”老太太怒而拍桌。

“我的意思是,母亲您没别的事就快回去吧,一会儿婉儿她们找不到您该着急了。来,我送您。”宁荣说着就要去扶她,被一巴掌打开了。

“我问你,这事你管是不管?”

“我……”

“这事儿,恐怕已经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宁荣的话被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打断。

宁姒从阴影中走出来,笑着欠身行礼:“祖母,二叔,小姒这厢有礼了。”

……

“你、你……”见着宁姒,宁老太太比见了鬼还夸张。

她心里清楚,宁姒是跟着她来的,换句话说就是,是她自己暴露了宁荣的藏身之处。

阿荣是对的,她至少都该等三个月再来……宁海,都怪宁海那个不孝子。

“你想干什么?你想对我儿子做什么?”即使明知道自己护不住,老太太仍旧坚定的挡在儿子面前。

宁姒笑笑,手心窜起的炙热火苗映出稚嫩的脸庞,纯真可爱的模样就像个调皮玩火的孩子。可就是这个孩子,随时可能要了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

“祖母啊,看来你是真的老了。在佛堂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来讨债的啊!”

“好。”宁荣硬将老母亲拉开,上前道:“我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但是……”他回头看一眼老泪纵横的母亲,语气放软,请求道:“还请放过我母亲,让她可以善终。”

“宁姒,你想动我儿子,除非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宁老太太又挤到前面来,摆出护崽老母鸡的架势。

“呵!”宁姒摇头,讽笑道:“你们呐,就不能想点新鲜的招数?演不腻,我看都看腻了。”

小手握紧,火苗骤然熄灭。密室里的光线立时变弱,宁老夫人努力将视线聚焦,还是无法将宁姒看清。

她甚至都不知道宁姒做了什么,就听见儿子疯狂惨叫,双手抱头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

“儿啊,阿荣,我的儿啊!”

声音经墙壁数次折回,整个密室充斥着痛苦绝望的哀嚎。宁荣表情狰狞,脸上被自己的指甲抓出一道道划痕,从灵魂蔓延出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忍受,却又连自尽求死都做不到。

宁老夫人试图按住他,奈何苍老瘦小的身躯根本压不住歇斯底里的宁荣。

她转过头,颤巍巍的跪在宁姒面前,声泪俱下的哀求。

“小姒啊,他是你二叔啊,放过他吧,求求你放过他,哪怕……看在他养大你姐姐的份儿上。”

一提宁溪,宁姒眼中更添寒意。

两手结印,筷子粗细的红色光条像蠕动的虫子,挣扎着从宁荣的眉心钻出来,再飞入宁姒手中。

宁荣安静下来,宁老夫人爬过去将他扶起,母子二人相拥而泣,再惊恐的望着宁姒,生怕她再有下一步动作。

宁姒摊开手,从宁荣眉心抽出来的光条像小蛇一样盘绕起来,耀目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宁姒问。

宁荣动了动嘴唇,想说却说不出。

宁姒自问自答:“这是你的喜魄。”

说完,手用力一握,脆弱的喜魄顿时消散无踪。

“七魄失其一,也就失去了相对应的七情六欲。从此以后,你的生命中再无喜悦,伤病常伴,悲怒永随。”

第369章 内应

宁姒离开密道的时候,背后充斥着宁老夫人的咒骂。

她想,宁荣可能也想骂上两句,可惜有心无力。

有时候,死对一个人来说不是惩罚,而是解脱。所以她不会让宁荣死,甚至希望他能长命百岁的活着。

执着半生的东西再也得不到了,拼劲全力守护的家族迎来风雨,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走向最坏的结果。那个时候,宁荣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老夫……”

自梳楼的大门终于开了,等急的柳妈妈和婉儿的笑容僵在脸上,呆愣的看着宁姒踩着门槛跳出来。

“你是……”这面貌眼熟得很,柳妈妈已经猜出来了,却不敢说出口。

怎么可能呢……三小姐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小女孩?

那,这个女孩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宁姒心情很好,指了指厅中的八仙桌:“快去接你们老夫人吧。年纪大了,身边得有人随行伺候才行。”

她一个人,可没办法把宁荣给弄出来。

两人朝厅中望去,厚重的桌角帘被一阵怪风刮落在地,露出桌下可供一人进出的密道口。

再回头,宁姒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仇得报,宁姒心情极佳。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聚福园西南角僻静的假山,有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快把解药给我。”重重纱巾捂脸的女子从假山后面钻出来,生怕宁姒跑了似的,紧紧攥住她的手臂。

女子将面纱拉到下巴下方,露出长满红色脓包的脸。不过凭借右眉骨上的一点朱砂痣,还是能认出这就是聚福园的大丫鬟美玉。

“你交代的事我都已经做到了,可以把解药给我了吧?”

将宁海要迎娶窑姐儿的事闹得全府人尽皆知,偏偏还要瞒着当事人,可谓千难万难。除此之外,还要挑起他和老夫人之间的矛盾,不动声色的教唆宁海大兴土木修建阁楼,诸此种种,没一件事是容易办到的。

美玉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全都完成了。既然如此,就该给她解药治好脸上的恶疮了吧!

“赶紧把脸蒙上。”宁姒一脸嫌弃,“怎么烂成这样……你是不是乱吃药了?”

“……别废话,快把解药给我。”

美玉并不回答,宁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想想也是,她这个大丫鬟相当于聚福园的女管家,月银丰厚就不说了,主家器重,下人敬重,是个人都不愿意丢掉这么好的饭碗。

平白无故被宁姒算计让她背叛主家,她肯定不愿意坐以待毙,寻医解毒也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还寻思着,最好解了毒之后能帮宁家抓住宁姒,如此一来不仅无过,还能记上大功一件。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低估了宁姒下的毒。

吃过那些庸医开的药之后,不仅没有好转,恶疮反而开始从身上往脸上蔓延,今天起来更是溃烂流脓,害得她只能躲在房间里,连人都不敢见。

宁姒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幸灾乐祸的笑够了,才把早就准备好的药丸递给她。

美玉直接将药丸投入口中,水都没喝一口,硬生生将比算盘珠子小不了多少的药丸干咽了下去。

“行了,回去等着吧,明天一早就好了。”

宁姒说完就打算离开,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笑眯眯道:“鉴于你的优秀表现,我再额外赠你一句忠告。”

“什么?”美玉一脸防备,深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钱挣得差不多了就赶快离开吧,宁家这棵大树,坚持不了几天了。”

光是收拾一个宁荣怎么够,剩下的宁家人,也得让他们尝一点苦头才行。

“……”美玉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姒并没打算跟她说太多,一蹦一跳的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这个女孩儿,到底是什么人……”

……

宁姒回到客栈,发现季牧之没有在房间。满心喜悦无人分享,就好比锦衣夜行,无端端的将心底的欢喜打了个对折。

本想回房躺一会儿,对面的房门突然开了。妙儿见着她,微微屈膝行礼,笑容和四月的海棠花一般灿烂。

宁姒脸一沉:“你怎么还在这儿?”

臭季牧之,难道这些日子,他都在和这个女人作伴?

妙儿笑容一僵,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毕竟是混过风月场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盈盈道:“是公子同意了的。”

“哦?”宁姒挑眉,“谁告诉你,你的去留由他做主?”

她的意思是,一开始她就和季牧之说好了,找到机会就将这个女人送走。

妙儿显然会错了意,热情不减反增,直接将宁姒拉进了屋。

“我知道,公子体恤爱妻,奴家是去是留,最终还需令姊做主。”

“嗯?”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什么爱妻,什么令姊,关她姐姐什么事?

宁姒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妙儿道:“好妹妹,我看得出来,公子爱屋及乌,对你的意见也很看重。你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求公子同意我留下来,日后你要吃什么穿什么都包在姐姐身上,可好?”

“哦……”宁姒有点明白了。

妙儿喜出望外:“你这是答应了?”

“别急别急。”宁姒果断给她泼去一盆冷水,“让我帮你求情也不是不行,但是咱们也不能养个吃白饭的啊,你先说说你都会做些什么?”

“我会做点心,尤其是薄皮五豆糕,那可是一绝啊!”

“不爱吃甜食。”宁姒一点都不给面子。

妙儿继续说:“我还很会照顾人,有我在,一定把你和你姐姐伺候得舒舒服服了。如果有需要,就连公子也能……”

“不能!”宁姒毫不客气的打断她,“你戏太多,心太大,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行李,随时准备上路吧!”

这女人明显是冲着季牧之才要留下来的,她吃拧了才会留这么个人在身边。

宁姒口气太过坚决,妙儿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家伙罢了。

终于找回身为大人的底气,妙儿风情万种的拨弄了一下长发,笑容中多了几分轻蔑:“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还是把你姐姐叫来我和她谈吧!”

“你想见我姐姐?”宁姒笑得不怀好意。

妙儿故作镇定:“对!”

宁姒摊手,露出些许无奈:“这可难倒我了,我还真没办法叫她来。不过嘛,我倒是可以送你去见她。”

第370章 没死

要不是季牧之突然回来,妙儿的那句“好”就已经说出来了。

俗话说得好,山不就我我就山,既然对方不愿过来,那她就主动求见。总之,季公子这棵大树,她是靠定了。

“你去哪儿了?这是什么?”宁姒小跑到季牧之面前,接过油纸包拆开,竟是一粒粒饱满香甜的糖炒栗子,还热乎着呢!

“给我买的?”

“不然呢?”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宁姒对此表示怀疑。

她想完全靠自己来让宁荣得到应有的报应,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曾让季牧之插手。近来日夜守在宁家,都没跟他见过面,他怎么能准确猜到她今天会回来?

“天机不可泄露!”季牧之神秘一笑。

事实上,自从他无意中发现东街一家炒货店里的糖炒栗子尤为香甜之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去买上一包。

那家店生意极其火爆,尤其是糖炒栗子最是紧俏,稍微去晚一点就买不着了。他提前买回来放着,这样她一回来就能吃到,而不用等第二天了。

宁姒浑不在意,心思都在栗子上了。剥一颗放进嘴里,又甜又糯,满口生香。

“好吃好吃!”宁姒吃完又拿,手和嘴巴都不肯停。

季牧之给她留了两颗,夺过纸包封了起来:“一次别吃太多,容易上火。”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腮帮子现在都还是肿的。

“不碍事。”宁姒有她的坚守。美食在前,区区上火算得了什么?

“不行,到时候又吃不下饭。”

“我什么时候吃不下饭了?”

“上次吃烤串把嘴巴辣肿的人是谁?”

“……都让你别提这茬了。”

妙儿旁观着两人的嬉笑打闹,脸上的笑容从自然到不自然,直至完全消散。

这一大一小在一起,放松惬意的氛围自成一个世界。哪怕她离他们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却似有千丈鸿沟横亘其间,无论是谁都无法插足,甚至都做不到打扰。

自始至终,季牧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宁姒,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到她。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透明人,亦或者,她从来不曾在他眼中停留过。

进屋关门,妙儿蹲下身抱住自己,默默祭奠刚萌芽就夭折的依靠和寄托。

宁姒望着紧闭的房门,伸出的手心里还托着两颗栗子:“要不要吃……嗯?怎么走了?”

季牧之拉她回房:“估计是怕上火吧!”

……

陈知府正在衙门内堂狂躁。

都这么多天了,残害他儿子的贱人一直没找到。他在第一时间就下令封锁城门,那女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真不知道手底下这群废物是干什么吃的!

“大人!”师爷从外面进来,递给他一张字条。“宁家的最新消息。”

陈知府烦躁摆手,托着圆滚滚的将军肚走向窗边透气:“说。”

师爷颔首:“探子回报,说宁荣没有死。他亲眼看到宁海带着家丁从宁家空置的那所院子里抬出来个人,正是宁荣。”

“哦?”陈知府的小眼睛里射出恶毒的精光。

叫人监视宁家,原本是想多掌握一些宁家的把柄,以便日后清算儿子断根这笔帐。没想到,宁家连人命这种事都敢弄虚作假。

“等等,那死的那个是谁?”

宁荣的葬礼他没去,但也派人去看了。手下人再三确认,确定棺材里躺着宁荣,封棺之前宗亲好友一一观遗作别,不可能有假!

“这个嘛,得查了才知道。据我派人打探,宁荣出事的同一时间里,宁家还出了件事。”师爷压低声音,“账房先生罗三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着。”

“罗三?”陈知府没有印象。一个账房先生,还没资格跟他知府大人打交道。

“大人,您见过。”师爷提醒道:“前几月宁荣请您到醉仙楼吃饭,刚巧他过来找宁荣核对一笔账目,您瞧着背影,还把他错认成宁荣了呢!”

“对对对,是有这个事儿!”经师爷一提,陈知府立马想起来了。

当时罗三站在背光处,身形与宁荣极为相似,就是一身着装略显寒酸。当时他还寻思这宁荣莫非是想装穷,对方回头才知道是认错了人。

身形相近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失踪。如果死的那个其实没有死,失踪的又没找着,那真正死的是谁,就很清楚了。

“听说有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完完全全改头换面,亲娘都认不出,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陈知府嗅着窗外飘来的梅香,燥气尽去,心旷神怡。

师爷谄媚一笑:“大人您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

宁海也很烦躁,他做梦也想不到宁荣居然是假死。

假死也就算了,毕竟是为了化解宁家的浩劫,用点计谋无可厚非。可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要把他蒙在鼓里。

年近古稀的母亲都知道,却独独瞒着他。

怕他坏事,还是想看看山中无老虎时猴子称王称霸的可笑模样?

宁海一头扎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看着院里已经建成的凉亭,被推倒的围墙,为建阁楼而打下的地基,仿佛听到每一片砖瓦都在发出尖锐刺耳的嘲笑。

看啊,这个傻子,被最亲近的人防着,被人当猴耍,哈哈哈!

宁海越想越火大,打算喝口水消消气,哪晓得刚端上来的茶烫得要命,气得他直接把茶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美玉刚跨进厅门,蹦溅的碎瓷片飞到脚边,吓得她头都不敢抬。

宁荣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没少在宁海耳边煽风点火,这要是迁怒到她头上,只怕饭碗就保不住了。

“二、二老爷,老夫人叫您到佛堂去一趟!”

“不去!”宁海往椅子上一瘫,两眼望天:“就说我病了,吹不得风见不得光。”

“这……”美玉为难的回头,老夫人由柳妈妈搀着,就在院子里站着。

“阿海!”

一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宁海翻身坐起来:“娘……”

老夫人用拐杖点地:“还不过来?”

宁海不敢有违,随她去了佛堂。

宁荣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右手拿着一块帕子,把左手的匕首擦得锃亮。

老夫人让其他人在外面守着,单领着宁海进来。不等宁海把那声二哥叫出口,就听见宁荣说:“老四,恭喜你啊,得偿所愿了!”

第371章 后事

宁海终于当上了宁家家主,从此以后,宁家上下的事全由他做主。

美梦成真,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宁家要开始走下坡路了,而且是宁荣亲口安排的下坡路——宁家到底不是他说了算。

而且,宁荣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就在他面前。

七魄不全的宁荣病恹恹的,他艰难的直起身,对着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擦得锃亮的匕首送进胸膛。血从他嘴角涌出来,触目惊心,宁海第一反应就是叫人找大夫,却被母亲拦住了。

宁老夫人强忍悲痛,坐在蒲团上,把儿子搂进怀里,颤声道:“儿啊,安心去吧,不用挂念为娘。既然生而无趣,那就早些解脱吧!”

宁荣这一刀扎得极深极准,很快就咽了气。一抹灰影在旁边凝结,灰白双瞳渐染血色,再化为灰烟飘出宁宅。

顾不上悲伤,宁海找到宁荣指定的几个人,让他们潜入墓地,将罗三的尸体偷出来,再把换上寿衣化好殓妆的宁荣放进去。

罗三变宁荣,全凭一张人皮面具。宁海将面具扒了,给罗三换上他自己的衣服,再叫人送到城外小道,布置出一个堕马现场。附近加上一些野狗的脚印和粪便,再把脖子上的切口弄成狗啃的样子,完美的混淆视听。

寒冬腊月,罗三的尸体虽未腐烂,但也布满尸斑。死亡时间是瞒不住的,加上他失踪了这么久,宁府人多口杂,总有一两个往外传的。因此,宁海选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小道来安排这一切。

人迹罕至,没人发现尸体也就很正常了。

如宁荣所料,当天晚上陈知府就带着人登门了。宁海前去迎接,因为已经提前做好了部署,心里一点都不慌。

先礼后兵几乎是相处时的通用套路,陈知府绕了老大一个弯子才步入正题:“按理说,府上新丧,本官实在不该前来叨扰,但是有人报案,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官,也不能置之不理,二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爱民如子,此乃穹川百姓之福啊!大人有何要求尽管直言,我宁某人定当全力配合。”宁海抬头挺胸,一副君子坦荡荡的做派。

陈知府回头与师爷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来啊,抬进来。”陈知府大手一挥,一众差役抬进来一个瘦小男子,旁边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

“大人,这是……”

“这是每天为贵府送菜的王小二,宁老爷许是不识,但府上买办肯定认得他。”

宁海点点头,没有叫买办前来认人,而是直接问道:“不知这与我宁家有何关联?”

“当然有关联。这个王小二今天给府上送了菜之后回去就病倒了,而且一直吵吵说见鬼了。”陈知府意有所指。

“什么意思?”

“他说,他见到了令兄,就是前不久意外身故的宁大老爷!”

“荒唐!”宁海拍案而起,在陈知府看来,这就是秘密被人戳破时的恼羞成怒。

然而,不等他发起攻势,一差役着急忙慌的跑来禀告:“大人,城外发现一具尸体,经确认,正是宁家账房先生罗三。”

……

陈知府揭穿宁荣假死的重要依据,就是和宁荣身形相似的罗三下落不明。人皮面具是贴在脸上的,又不是长在脸上的,只要他据理力争成功起坟开棺,定能扒下罗三的假面,由此揭开宁荣假死的阴谋。

虽然他并不知道宁荣为什么要假死,但是罗三躺在宁家的棺材里,这本身就是一起凶杀案。只要给宁家扣死人命官司,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还不全由他说了算?

可是,陈知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找到了罗三的尸体。如果罗三不在棺材里,那棺材里的是谁?真是宁荣吗?

如果宁荣已经下葬,那他的眼线今天看到的又是谁?鬼吗?

陈知府彻底混乱了。

“罗先生出事了?怎么可能……他之前跟我请假说要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怎么会死在城外呢?”演戏要演全套,自家账房先生死了,东家自然该有点反应的。

陈知府眼神犀利的盯着师爷,恨不得在他脑门儿上射出个洞来。

“走,看看去!”既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发现尸体肯定是要查的。

“陈大人稍等,我也一起去。”宁海叫人拿来披风,大踏步跟上去。

陈知府语气不善:“你去做什么?先解决好你家闹鬼吓坏人的事吧!”

“鬼神之说不足为信,大人明察秋毫,定能还我宁家清白。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罗先生吧,回家探个亲,怎么还把命给探没了呢!”

宁海一边说一边摇头,话里话外全是惋惜。

陈知府暗暗握拳。

别让我查到这事儿跟你宁家有关,不然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哼!

……

“宁荣死了!”宁姒正在剥栗子的手突然一顿。

宁荣的喜魄在她手里,人一咽气,生魄立马变为死魄。

她脸上写满了失望,面对香甜的栗子都失去了兴趣:“我以为像他那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寻死的。祸害遗千年,祸害为什么能遗千年,就是因为惜命啊!”

“或许是有别的非死不可的原因吧!”季牧之趁机将栗子收起来。

一整天光吃栗子了,栗子能当饭吃?

“也许吧!”宁姒不想费脑力深究,喝了口茶,然后双手托腮一动不动的盯着门口。

“在看什么?”

“等客人。”

“生时是仇人,死了反倒成了客人?”他知道宁姒在等宁荣的阴魂。

喜魄在她这里,宁荣自然会寻过来。

“我才没兴趣跟一个死人计较。”

话音刚落,便有阴风袭来。灰白身影穿透墙壁来到宁姒面前,红瞳怒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宁姒瘪嘴:“我收回刚才的话!”

这是有多么恨她,才能刚咽气就变怨灵?

“你来找我报仇的?”宁姒明知故问,又好言相劝,“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吗,就想报仇?你以为成了怨灵我就会怕你啊?”

“你不是人!”宁荣的声音阴惨惨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宁姒笑着鼓掌:“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好厉害呢!”

“……我知道,我报不了仇。”宁荣说:“我来,是想跟你做笔交易。”

第372章 悔吗

宁姒伏在桌上,双手托腮:“洗耳恭听。”

她不认为自己能从已经变成鬼的宁荣身上获取到什么,之所以选择听下去,完全是因为好奇。

“我母亲说,她跟你讲过宁家的历史。”

“嗯哼。”宁姒摊手:“那又如何?”

宁家和戚家的恩怨纠葛延续了上百年,无论谁对谁错,都已经伴随逝去的时间而消失在历史长流中。不管是戚家的祖宗还是宁家的祖宗,都已经作古,她不觉得现在再寻根究底还有多大意义。

当然,也可能因为她既不是真正的宁家后人,亦非戚家后人。

“她有没有告诉你,宁家为什么愿意抚养你?”

宁姒弹动手指敲打水嫩的脸蛋儿:“可能是因为女儿夭折,大老爷夫妻俩想找个寄托吧!”

宁姒纯属瞎扯,她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可那又怎样?她就是不想被宁荣牵着鼻子走,哪怕她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起来了。

宁荣轻嗤:“那个孩子离世时,大哥大嫂还年轻,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又何必替人养女?”

“那你问他们去呀,我怎么知道?”宁姒完全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宁荣全程黑脸,衬得一双赤瞳愈发诡异。

季牧之知道这小丫头的心思,只是这种斗气实在没多大意义。

“还是说说交易吧,你想做什么交易?”季牧之把话题拉回正轨。

宁荣神情怪异的转向季牧之,好像有很多话想问,但最终并没有开口。

“我想做的交易是,用我所知道的一个秘密,换你对宁家高抬贵手。无论老小,不许你再有半点为难。”

“哈哈!”宁姒干笑,“你这如意算盘还真是打得不错。就凭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我和姐姐遭受的苦难一笔勾销?”

“你们的苦难皆来源于我,与旁人无关。如今我已以命相偿,你还想怎样?”

宁荣勃然大怒,冲天怨气化为阴风激荡,屋内烛火尽数熄灭,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打个响指,用指间窜起的火苗点燃桌上的蜡烛,宁姒面不改色。

“我没想怎么样。”她说。

她是真没想怎么样。

她没忘记自己答应过宁老太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对宁家人赶尽杀绝。

别说赶尽杀绝,就是报复的对象,她也只认宁荣一个。

至于其他人,不能说他们没有做过错事,但人活一世,谁还没个犯糊涂的时候?也不是她不憎不恨,只是这憎恨,还没到必须出手惩罚的程度。

宁姒自问还算宽容,不过显然宁荣不会这么想。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得就是他。

对付这种人,宽容感化是不可能的。宁姒放出一丝聚魂之力,满屋阴气瞬间被吸收殆尽。强大的压迫感让宁荣本能的想要逃离,俯首称臣的念头将眼中的血色都冲淡了几分。

宁姒就是要让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在她面前,他没有任何条件可谈,更没有任何筹码可用。

待宁姒收回聚魂之力,宁荣如释重负。

“还有什么想说的?”宁姒问。

宁荣握紧双手,不敢直视她:“母亲年事已高,我希望她能安度晚年。言儿媳妇刚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儿,虎头虎脑的很是讨人喜欢,我希望他能平安长大,把我宁家的香火传承下去。”

“还有你四叔……宁海,他这人没什么城府,因好色干过一些糊涂事,但都算不得什么大错。轩儿在白马书院求学,深受先生喜爱。若是教导得宜,日后学成归来,必定大有作为,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说完长串,宁荣抬头看宁姒一眼,又迅速低下:“算我拜托你,不要去影响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当……就当看在他们与你姐姐一氏同宗的份儿上。”

“你还敢提我姐姐?”宁姒咬牙切齿,眼中尽是恨意。

季牧之悄声握住她的手。

宁姒反复深呼吸,待情绪平复些许,才道:“你眼中除了母亲,就只剩宁家那些男丁?我倒想问你,宁家除了宁言宁轩,还有你新得的小孙子之外,就无别人了吗?”

“你可还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女儿,年仅十二岁就被你送给了道人?你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是生还是死?你惦记轩儿,又可还记得他有个姐姐至今下落不明?宁家的儿子就那么金贵,宁家的女儿,就那么卑贱?”

宁姒没有提宁溪。

在宁荣面前提及姐姐,简直就是对姐姐的侮辱。

宁姒走到宁荣面前,明明个头矮上一大截,浑身气势却震慑得宁荣一动也不敢动。

“你口口声声说,你要为宁氏后人重续灵根,你要为宁氏家族恢复荣光。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些东西,究竟是宁氏要的,还是你自己要的?”

“宁氏先祖贵为国师,辅佐天子,这是何等殊荣?再有宁姓官员占据朝堂半壁江山,又是何等风光?所以,这才是你要的吧?”

一点点剖开宁荣的内心,宁姒反而平静下来。

“对宁烟……你后悔过吗?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你还记得她在你面前撒过的娇闯过的祸吗?”

“宁荣,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吗?”

……

罗三堕马现场布置得滴水不漏,陈知府最终还是没能找成宁家的麻烦。

至于宁荣,出殡时那么多人观遗告别,皆可作证,陈知府连起坟开棺的理由都没有。

找茬失败,还碰了个灰头土脸,陈知府心有不甘,正打算叫上师爷展开新一轮的谋划,就听说了宁家在卖铺卖地的消息。

短短两天,宁家的产业悉数变卖。这还不算完,各大书院、广济院、不定期举办义诊的医馆都收到了来自宁家的大笔善款。

真金白银成箱的拉离宁家,另有分装好的小数额银袋。待夜深人静之时,这些银袋将去到各户贫寒人家,成为修缮破败陋室的砖瓦、缠绵病榻者手中的良药。

陈知府怒摔杯子:“他想干什么?他宁海究竟想干什么?”

在他看来,宁海散的不是宁家的家产,而是他的银子——只是暂时放在宁家保管罢了。

“大人,这宁海不会在计划什么大动作吧?”师爷猜测。

“大动作?”陈知府沉思片刻,一拍大腿站起来:“不好,那小子想跑。”

就在这时,差役着急忙慌的跑进来禀告:“大人,宁家失火了。”

第373章 相助

起火点多而密,待人们发现失火,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了。

陈知府乘轿赶往宁家,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到燃烧的焦味。

宁家的家丁仆妇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但好在都没有受伤。

“你们怎么回事?”陈知府问。

他还以为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了呢!

一小丫鬟回答:“西院临街的那堵墙突然塌了,我们就都逃出来了。”

“墙塌了?”陈知府反应过来,马上招呼人往西边追去:“快快快,宁海肯定在那里。赶紧的,把他给本大人逮回来。”

与此同时,穹川东城门。

“什么人?”城门守卫拦下一列马车。粗略一数,得有五六辆。

“是我。”宁海从最前面的马车里钻出来。

宁家在穹川是大户,又与知府老爷交好,城门守卫自然认得他。

“原来是宁二老爷。这么晚了,您带着这大车小车的,是要上哪儿去啊?”

“宁老爷去哪儿,也是你能瞎打听的?”当夜值守的城官走过来,一巴掌呼在守卫脑门儿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开城门?”

“这……可是知府大人……”

“你去不去?”城官飞起就是一脚,见对方磨磨蹭蹭还是不肯动身,立马改换战术,冲宁海说道:“宁老爷莫见怪,这些大头兵没什么眼力见儿……要不,您把通行令拿出来给他瞧瞧?”

宁海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扔给他:“我宁某人向来都是按规矩办事,不怕人查。”

“看看看看,看清楚了没有?”

城官直接把令牌贴守卫脸上了,说实话,他还真的没看清。只是这种情况,他有天大的担子也不敢说出否定的回答。

城官这职位并不算高,但确实比他这个大头兵高。以后还要在他手底下当差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别招惹得好。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守卫连连点头,对城门楼下的同伴说道:“快开城门。”

城门厚重,要六人合力才能拉开。刚开到一半,忽见一群人举着火把狂奔而来。

洪钟一般的声音远远传来:“知府大人有令,封锁全城,任何人不得出城。”

见势不好,几个黑衣人从马车内翻身跃出。分工明确,一半与城门守卫对抗,另一半奋力拉开城门。

终于,城门开了,追兵也到了。差役连同城门守卫将几辆马车团团包围,一簇焰火在夜空炸开,很快就会有更多官兵赶来。

宁海亲自提刀上阵,混战中高喊道:“先带老夫人和少爷出城。”

陈知府钻出轿子,掐着肥腰尖声下令:“给我抓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跑。”

大火映红了穹川的夜空,老百姓围着火场议论纷纷,因宁家近几日的善举,一时间褒贬不一,说什么的都有。

宁姒凑了一会儿热闹,忽见东边有焰火升空,留守在这里的差役收到信号,立即往东边赶去。

她仰着头问季牧之:“咱们也去看看?”

于是,在差役赶到之前,陈知府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沿街而来。明明步履轻缓,却转瞬即至。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宁姒冲他咧嘴一笑:“谁告诉你,我是人?”

……

宁家人有惊无险的逃出穹川,宁姒功不可没。花藤如鬼魅,吓得陈知府一众追都不敢追。

一口气跑出十里,众人在一处山林暂作歇脚。宁海和宁姒面对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她为什么要出手相助?称赞她灵术高超?道谢?

不,他说不出口。

“你这一走,不打算找小五了?”宁姒率先出声。

“我在城里留了人……”

“四婶娘呢?不管她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宁姒说:“你愿意带她一起走吗?”

宁海苦笑:“她会愿意回来吗?”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当面问问她。”宁姒并没有告诉他四夫人现居何处。

比起夫妻破镜重圆,她更愿意看到母女团聚。至少,四夫人不会伤害宁珠。

“阿海。”

“娘?”

宁老夫人走过来,宁海赶紧上前搀扶:“外面冷,您出来做什么?”

老太太摆手,目光掠过季牧之,再落到宁姒身上。

“你想得到什么?”她问。

宁姒哭笑不得:“凭我现在的实力,有什么是我拿不到,而要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方式来获得的?”

老太太提着一口气,想发火,又压下去了:“对,你说得对。”

“你们别想多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今晚的事,全因我看不惯那个胖子罢了。”

宁海忿忿的将脸别开,有一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

宁姒现在这么厉害,就算当不了亲人,也不适合继续发展成仇人。

如果有机会可以冰释前嫌,他是非常愿意的。只是就目前来看,恐怕不太可能。

“行了,闲事也管得差不多了。”宁姒打着哈欠对季牧之笑道:“咱们回去吧!”

季牧之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宁姒帮宁家人脱困时也没有出手相助。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安静的看着宁姒亲手拔除自己心里最后那一丛草。不建议,不干涉,只默默陪伴,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好。

宁老夫人目送两人离开,忽然叹气:“儿啊,咱们还是先把小五找回来再走吧!”

宁海点头。

老夫人又问:“你说,咱们能把宁烟找回来吗?”

……

“等找回小五,咱们就去找老祖,把襁褓要回来。老家伙,不声不响的就想贪我这么大一宝贝。”

回去的路上,宁姒心情出奇的好,每个字都带着上扬的调调。

“你这是信了宁荣的话了?”

宁姒没有同意交易,宁荣还是选择将秘密告诉了她。

宁荣说,宁家有一块神奇的襁褓。

宁家被尊后狠狠阴了一把,结下梁子的同时也让宁家人对通天阁的动向尤为关注。虽然不清楚小公主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尊后惦记,但凭尊后的反应也能看出来此物不凡。

小公主被交到大老爷手里的时候,随身只有那块襁褓。明显有缺陷的绣品,实在看不出有何独特之处,直到一次偶然,大夫人将襁褓压在枕头下枕着睡觉,竟进入了大老爷的梦境。

经过试验,发现只要枕着襁褓,就能随心所欲的进入别人的梦境。

再后来,宁荣再也没有见过那块襁褓。

第374章 别笑

宁荣说,那块襁褓携带着入梦之力。

说起对梦境的操控,宁姒首先想到的就是小怪兽食梦貘。人家都能造梦食梦,区区入梦又算得了什么?

舜帝屠龙的传说,最接近真相的就是十梦所说的版本。大胆假设,如果小怪兽十梦和晟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晟又选择了小公主寄托神元,那包裹小公主的襁褓会携带十梦的入梦之力,也就说得通了。

平心而论,宁姒是不相信宁荣的。那老小子活着的时候一肚子坏水儿,谁能保证死了就不会再给她挖坑下套?只是经过推敲,这种可能性确实成立,她才姑且相信他一次。

宁姒本以为求证的过程会很简单,只需要问一问晟是否认得十梦就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可是不知何故,晟又不搭理她了,就好像再次沉睡了似的。

上次消失是因为簪子里的堕神花精粹,这一次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

求证一事暂时搁置,当务之急是要从宁家老祖手里把襁褓拿回来。究竟有什么玄机,拿到手里研究一下就知道了。

南枯领着小黑去找宁珠,至今没有回来。宁姒和季牧之带着一大桶新鲜牛肉来到城外山林找到大白,想从它着手问出宁长风的下落。

之前引导真龙之气时,多亏了小黑相助,季牧之才不至于被法阵之力反噬重伤。小黑连灵智都没开,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宁长风一直暗中关注着他们的动向。而大白小黑,正是他所借助的媒介。

“大白,乖,告诉姐姐你家主人在哪里,姐姐给你吃肉肉好不好?”

宁姒用树枝叉起一大块还滴着血的牛肉在大白眼前晃来晃去,手都快举酸了,傲娇大白虎却压根儿不正眼瞧她,径自伏在地上慵懒的舔着爪子。

宁姒把肉扔回桶里,不耐烦道:“它是不是刚吃饱啊?”

季牧之也很无奈:“可能,它比小黑更有原则一点吧!”

要是小黑见到这些肉,哈喇子都该流成河了。

宁姒气到叉腰,鼓起腮帮子瞪着大白:“人都没你这么有原则,你一头老虎要原则做什么?”

大白充耳不闻。宁姒无奈叹气:“要是小黑在就好了,这么多肉,一定能让它一次性腐败到家!”

听到这么孩子气的言论,季牧之难掩笑意。

季牧之的模样本就生得极好,天庭饱满,山根挺立,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以前性子清冷不苟言笑,划出无形界限让人不敢靠近。如今性情转变,褪去阴郁冷冽,整个人都像闪着光。

尤其是在笑的时候。明明是寒冬腊月,满地枯枝败叶,宁姒一眼望进他的笑容里,竟恍惚看到枯叶回绿,五颜六色的花儿呼啦啦的开在他周围。

真是赏心悦目啊!

宁姒沉浸在明朗的笑容中,偏着头,两手托腮,双颊绯红,胸腔里是抑制不住的小鹿乱撞。

季牧之再次食诱大白失败,回头对上宁姒一脸陶醉,问道:“在看什么?”

“看你。”宁姒乐呵呵笑着,目光毫不掩饰的倾落在他脸上。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就是季牧之也忍不住红了耳根。垂眸再看,却见宁姒突然收了笑,换了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她小跑过来,让季牧之蹲下,小手贴着他的脸一通乱揉。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了。”

季牧之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攥住她捣乱的手,季牧之直接将小小人儿抱了起来。

“还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又怎么了这是?”说变脸就变脸,翻书也没这么快啊。

“我……反正就是不许你笑了。”宁姒负气的将脸别开,小声嘀咕道:“眼前就有一个妙儿没甩掉,这要是再冲着其他女人笑成这样,那还得了?”

本是随口一说,岂料尽数被季牧之听了去。

季牧之心情大好,当即承诺:“放心,对着别的女人,我笑不出来。”

“哎哟哟哟,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没法儿看了。”

宁姒循声望去,见宁长风坐在树上,两手遮眼,中间露出个一指来宽的指缝。

这老头儿,居然自己找过来了。

……

不光宁长风,南枯和小黑也都跟着找来了。

最后面还跟着宁珠。

“你是……三姐姐?”

宁珠看着比自己还矮一头的宁姒,想认又不敢认,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语气中充满不确定。

“是我啦!”宁姒亲昵的拉起她的手,“你别害怕,我只是暂时这个样子,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

“哦哦!”宁珠似懂非懂的点头。

“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吧?走,我带你吃顿好的去。”转眼到了中午,肚子已经在提醒宁姒该吃饭了。

“不苦。”宁珠摇头,始终不太习惯这么小只的三姐姐。

“别那么拘谨,这里都不是外人。”

宁姒以为她是害羞,却听宁珠解释道:“是真的不苦。老祖对我很好,吃住虽然简单,但贵在安稳,没有沦落到……”

“等等。”宁姒越听越不对劲。“这段时间,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小指头指着骑在大白背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的宁长风,宁姒表示真的好想一脚把他踹下来。

宁珠点头:“嗯。爹要把我嫁给陈钊,我不依,他就把我关了起来。多亏了老祖帮忙,我才能逃过这一劫。”

“嘿嘿,不用谢不用谢。”宁长风厚脸皮的接腔。

宁姒盯着他看了许久,又转向屁颠儿颠儿跟在后面流哈喇子的小黑,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小黑引他们去吃叶子面,正巧就碰到宁家仆从拿着画像满世界找宁珠。等她收拾了宁荣,把宁家闹得焚宅迁居之后,这家伙就跟着冒出来了。

而且,宁珠还一直跟他在一起。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宁姒脑袋坏了才会信。

宁珠也饿了,见宁姒一直没提吃饭的事,揪着袖子不好意思的问道:“三姐姐,一会儿咱们去吃什么呀?”

宁姒的目光停留在小黑身上。

“吃什么……这么冷的天,干脆就吃狗肉火锅吧!”

第375章 小气

吃狗肉火锅是不可能的,就算要吃,也不可能把小黑涮了。

宁姒是有这个想法,不过看宁长风那副护犊子的架势……算了,还是吃叶子面吧!

宁姒所说的‘吃一顿好的’,就是把宁珠拉到之前吃过的面摊上吃一碗叶子面。为了突出这个‘好’字,她特意叫老板多给宁珠加了一份酱肉。

宁长风看着酱肉流口水,小黑在他两腿之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汪汪两声,提醒他还欠着好几个鸡屁股呢!

“老祖,你要不要……”宁珠把酱肉推到宁长风面前。宁长风连夸懂事,正打算动筷,盘子一个漂移又跑远了。

“干什么?”宁长风瞪着端走酱肉的始作俑者,“又没吃你的,关你什么事啊?”

宁姒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道:“这是我给小五点的,怎么能说不关我事?您想吃,自己点一分儿去啊!”

宁姒的心眼儿向来不大,但她又不是一个喜欢记仇的人,所以大多时候有仇当场就报了。

拿她当枪使,让她去收拾宁家兄弟,他在一旁乐得清闲,现在还想吃她花钱买的酱肉,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你当我买不起啊?”

宁长风在衣兜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碎银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扬起手招呼老板:“来,给我上两盘酱肉,不切,我自个儿抱着啃。”

老板端了个大盆走过来,哈着腰说道:“不好意思啊老人家,酱肉卖完啦!这里还有点肉碎,要不我给你加面里?”

说着抖了抖盆里的肉渣子,又补充道:“不收你钱。”

“噗!”宁姒把面都喷了出来。

宁长风又气又恼,高声嚷道:“我是差钱的人吗?我能差这俩钱儿吗?”

老板赶紧顺着他:“不差不差。”

宁姒顺杆儿爬:“老祖,既然你不差钱,那就把账结了吧!”

“这算什么……”

宁长风一眼扫过去,粗略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碗面,外加一盘酱肉……不少钱呢!

“你这小丫头,肉不给我吃,还想忽悠我结账,美不死你?”宁长风摆出一副早就把她看穿了的样子,坐下来继续吃面。

宁姒也没多说什么,待众人吃完,给了钱就走。

宁长风满足的砸吧嘴,背着手起身跟上去,面摊老板却追了上来。

“哎哎哎,这位老人家,您还没给钱呢?”

“啥?”

宁长风不可置信的望着宁姒蹦蹦跳跳的背影,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把他给噎死。

好啊,干得漂亮!

……

热热闹闹吃完饭,宁姒将宁珠领去交给了四夫人。

“他们还没走远,如果你们想和他们一起走,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追上去。”

宁海再渣,到底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这是人家家务事,还得她们母女俩来做决定。

四夫人握着宁珠的手,询问女儿的意见:“珠儿,你还想不想跟你爹……”

“不想。”宁珠毫不犹豫的回答,“万一他又看上了哪个高门大户,又想把我嫁过去怎么办?”

“……那娘听你的。”四夫人欲言又止。

宁姒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四夫人和宁珠不一样,如果真的不回去,那她舍弃的除了丈夫,还有年幼的儿子。

母子亲情,向来是世间最难切断舍的关系。

宁姒都能想到,宁珠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可是娘,如果我们走了,轩儿怎么办?上次他放假回来,我还答应了他,等来年开春领他去放纸鸢呢!”

一提到幼子,四夫人立马红了眼眶。

为了女儿着想,她还是哽咽着说道:“无妨,你爹自会照顾好他的,用不着咱们担心。”

“我不担心轩儿,我担心您。”十四岁的宁珠已经有了自己的考虑。

她能舍得那个家,娘却是舍不下的。尽管这两年爹对娘愈发冷淡,但那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抹去的。

宁珠也拿不定主意,转头求助宁姒:“三姐姐,你神通广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爹不敢再胡乱逼我嫁人?”

只要免去这个顾虑,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有啊,你来。”宁姒指向大白背上呼呼大睡的宁长风,奸诈笑道:“你去求老祖,求他跟你一起去见你爹。有他出面给你撑腰,保管你爹再也不敢逼你。”

宁珠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好主意,就这么办。”

说着就去找宁长风了。

季牧之把宁姒拉到一旁,小声提醒:“襁褓还没拿到,你别玩太过了,当心他不给你,到时候有你愁的。”

“他会给的。”宁姒胸有成竹。

“为什么?”

“因为他打不过你啊!”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谁还没点小脾气呢?

……

宁长风没有给宁姒拼拳头的机会。

他突然变得非常好说话,不仅一口答应给宁珠撑腰,更是当场就把襁褓掏出来直接交给宁姒。

“这种烫手山芋,给我我还不要呢!”

宁姒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反而是季牧之在旁看得通透。

“妖后在找的,也是这个吧?”

宁长风翻个白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我们接手了这块烫手山芋,你至少也该告诉我们这山芋为什么烫手,也好让我们知道如何避免被烫伤吧?”

“不想被烫伤,那就把它吃掉,烫不着自己,也不会被别人惦记。”宁长风言下有深意。

至于要怎么‘吃掉’,他东拉西扯说了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宁姒忍不住怀疑,恐怕他也不太清楚这襁褓的玄机。

在动身送宁珠娘儿俩去找宁海的时候,宁长风有些怅然的说:“当初法严那个老秃驴说,总有一天会拿着这东西来找我,再跟我酣畅淋漓的较量一场。唉,故人音犹在,人已赴黄泉啊!”

“听这话,你和明德禅师的师父的交情很深咯?”宁姒抚摸着大白的下巴,问道。

“谈不上,不过是两个喜欢管闲事的人罢了。总想着,让这世间太平一点,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一点。折腾了几十年才明白,这世间的事,哪是区区几个人就能左右的?”

“那是你本事不够。”宁姒一言不合就扎刀子。

“……”宁长风吹胡子瞪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丫头,气死人了。

第376章 试验

入夜,宁姒把襁褓叠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准备试验一下宁荣所说的入梦之力。

“还是我来吧!”季牧之有点不放心。

宁姒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按道理来说她的灵体已经复原,就算修为还没回来,也应该能恢复到原来正常的样子。

事实却是,她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季牧之有点担心,怕她一直无法恢复。虽然小小只的样子并不会影响他对她的感情,但是两人总有成亲的一天,难不成要他迎娶这样一个小家伙?

迎娶也就罢了,再到洞房花烛时……拜托,他可下不去手。

“没事儿。”宁姒压平枕头,有些迫不及待的躺下去。

“你现在修为高于我,万一我遇到什么事,比如被困梦境醒不来之类的,你还能救我一把。万一你陷入梦境,我连救你都做不到。”

有理有据,季牧之根本无从反驳,虽然他知道宁姒坚持自己尝试的主要原因是对入梦之力的好奇。

“好,我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你的,放心吧!”季牧之拍拍她的手,不再多言。

“嗯。”宁姒闭上眼睛等待入梦,没过多久又突然睁开。

“你说我去谁梦里比较好?”眼睛往隔壁房间一瞟,“不知道南枯现在睡着了没……”

“我想,他可能并不想在梦里见到你。”

宁姒娇笑,重新闭上眼睛。

如今睡觉对她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必需品,再加上满心激动,更加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好半天仍旧没有睡意。

宁姒烦躁睁眼,正对上季牧之盈满笑意的眸子,心跳顿时漏掉一拍。

“你、你盯着我做什么?”

“看你啊!”

“有什么好看的……”宁姒娇羞的将脸别开,不敢直视他炙热的目光。

“不知道,就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季牧之伏在床沿,脑袋微微前倾,距离近到都能闻到她的发香。

宁姒莫名紧张起来,紧紧闭着眼睛逼自己快点入睡。季牧之的手落在她盖着的棉被上,轻轻拍了拍。

“宁姒。”

“嗯?”

“等你长大,咱俩就成亲吧!”

宁姒把被子往上一拉蒙住脑袋,声音闷闷传来,却饱含欣喜雀跃:“好啊!”

小手从边上钻出来:“拉钩。”

……

沉浸在‘被求婚’的惊喜中,宁姒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梦里的她行走在一座吊桥上,吊桥两端笼罩在浓雾中。她将自己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莫名心焦,好像迫不及待的想去到某个地方。

吊桥年久失修,落脚的木板残缺不全,走一步空一步。透过缺失的木板,可以看到桥下湍急的河流翻起一团团白色的浪花,像咆哮的巨兽从脚下奔腾而过。

宁姒抓紧桥边铁索缓缓往前移,心想就算木板断了,也不至于掉下去。

“嘤嘤嘤!”

前方突然传来类似婴儿的啼哭,在水声的掩盖下显得尤为微弱。宁姒心下一紧,脚下步子加快,终于穿过迷雾顺利通过吊桥。

吊桥尽头有一棵大榕树,粗壮的树干两人展臂都不一定抱得住。

茂密的枝叶像一顶撑开的巨伞,伞下有血迹点点,一直延伸到树后。

宁姒绕到树后,看到一个白色的‘棉花团’蜷缩在地上。听到动静,棉花团慢慢展开露出真容,居然是一只兔子大小的白毛食梦貘。

刚才听到的婴儿啼哭正是它发出来的。

柔软的白毛上染了血渍,混着泥裹成一缕一缕的,显得很是狼狈。

小家伙并不怕人,可怜兮兮的冲着宁姒嘤咛了两声,然后用长鼻子拨开腹部的长毛,露出正在流血的伤口。

初步判断,应该是被树枝戳伤的。伤口不大,但是很深。

“来。”

宁姒将小家伙抱起来,环顾左右。环境骤然一变,已经来到了水流略显平缓的河边。

冲洗了伤口,宁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总之很快就把血止住了。

然后她问:“还得养一养,去我哪里吧?”

这种感觉非常诡异,话明明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这样想过。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按部就班的演绎早就写好的剧本。

小家伙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胸膛,有点痒。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她救了小食梦貘,她却很想对它说一声谢谢。

这种异样的情绪她体验的不少。

是晟。

……

宁姒猛得睁眼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客栈常见的青灰色床帐。

她翻身坐起,看到季牧之从外面进来。

“这么快?”她不是刚睡着吗?

宁姒一脸的不高兴:“这就是你说的寸步不离?”

季牧之哭笑不得:“是南枯,他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找兰花。如果我们还有事,他就先走一步了。”

“先走一步?他知道去哪儿找吗?”宁姒把襁褓从枕头下取出来,手指抚过上面松散的绣纹,想起梦里怀抱食梦貘时的柔软触感。

“我真的入梦了。”她轻声说。

“谁的梦?”

“我不知道。”宁姒想了想,心情莫名沉重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入梦,总之就是看到一些东西,有点像是食梦貘打在襁褓上的神识烙印。”

烙印里封存着她见到的那段记忆。

“食梦貘?”季牧之和她一样,听到这三个字,首先想到的就是天门山小怪兽。

“不是十梦。是一只小的,就这么大。”宁姒比划了一下,“白白的,毛绒绒的,超级可爱。我在梦里救了它。”

“所以,襁褓入梦的能力是它留下的?可是……”

季牧之不知道该怎么说。

襁褓与宁姒,宁姒与晟,晟与食梦貘,食梦貘与襁褓,乍看之下好像能隐约形成一个因果循环,可是他们无法确定晟与食梦貘这一环,也就无法将食梦貘与襁褓联系起来。

宁姒脑子里一团乱麻,更加理不出头绪。

夜里冷,两人睡不着,便围着火盆聊天取暖。

“这世间到底有多少食梦貘?它们是一个种族吗?”季牧之好奇问道。

“不清楚,不过就目前来看,就有两只了。”

一只梦里见过的白的,还有十梦那只黑的。

“明天就动身吧!反正咱们也要去找兰花。找到兰花也就能找到小怪兽,到时问问就知道了。”

第377章 告状

接近年关,天越来越冷,下雪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宁姒喜欢下雪天,尤其是那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像是可爱的小精灵。给大地披上银装,将一切肮脏污秽都掩盖了去。

离开穹川这天就下起了大雪。宁姒穿了件素绒绣花袄,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像风一样在雪地里来去。

这些冬衣都是她的皇后嫂嫂亲手准备的,不仅美观,保暖性也极佳,季牧之不担心她冻着,任由她跟街上的孩子们闹成一团。

南枯在旁全程麻木脸:“你这到底是养媳妇儿,还是养闺女?”

季牧之笑道:“养媳妇儿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把她养成女儿吗?”

南枯低头看脚尖,回顾他和兰花的相处。

恐怕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把兰花当女儿宠的机会了。

南枯有些惆怅的仰头望天。即便雪停了,堆积的乌云也没有消散。

“再不走又该下雪了。”不是救他们在意的人,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到时候路上雪积厚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不急,等个人。”季牧之一边回应,一边朝宁姒走去。

宁姒身后领着七八个小孩儿,俨然一个孩子王。

“我要给我的小弟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宁姒插着腰豪气万丈的说,一帮小孩儿听到这话立马沸腾起来。

宁姒转身对他们说:“只要你们听话,当个好孩子,等我下次回穹川,再带你们下馆子。”

“好啊好啊!”孩子们欢呼雀跃,就差山呼老大万岁了。

季牧之变戏法儿似的递过来一根插满糖葫芦的草把,敢情是把摊儿都买下来了。

宁姒又惊又喜,接过糖葫芦一一分给猴孩子们。

“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宁姒压低声音说。

堂堂沐王殿下被她当成跟班使唤,有情绪也很正常吧!

“你这是在导人向善,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季牧之在一旁帮着递糖葫芦。

“说得好。”宁姒把糖葫芦送到他嘴边,“赏你一个。”

季牧之很给面子的咬下一个,酸到整个人都清醒了。

糖葫芦还没分完,一书生打扮的人走过来,‘不小心’的撞了季牧之一下。

书生赶紧赔礼,拱手时不动声色的露出一块令牌。

“无妨。”季牧之微微点头,继续分发糖葫芦。而书生再离开时,袖中已多了一封书信。

分完糖葫芦,宁姒别了孩儿帮,钻上马车离开了穹川。

路上,季牧之好奇问道:“你在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给皇帝哥哥报个平安而已。”

“仅此而已?”

“明知故问,哼!”宁姒甩他一个傲娇脸,扭头嗑瓜子去了。

当然不仅仅是报平安了。

陈知府在穹川当土皇帝,把真正的天子置于何地?养出陈钊这样的儿子,还不知道老子得有多坏呢!

这就叫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继续往前走。

……

客栈里,妙儿坐在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褥。床前的火盆已经完全熄灭,炭在昨天傍晚就用完了。

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再次伸长脖子望向房门。

这都两天了,自打那个小丫头回来之后,季公子就再没来给她送过饭。她怕被人发现,又不敢出房门。

好冷,好饿!

这就不管她了?之前不是还说要送她出城吗?

饥寒交迫,妙儿实在扛不住了,不想死在这里,只得壮着胆子打开门,想去寻点吃食。

前脚刚跨出门槛,楼梯口就传来脚步声,吓得她赶紧回屋关门扣死门闩。

“在哪儿呢?”

“说是庚字房。庚字……在这里。”

“妙儿?”

“小点儿声。”

人很多,你一言我一句的,都是妙儿熟悉的声音。

是秋水阁的姐妹们。

妙儿打开门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顿时泪如雨下。

“林春,百灵?你们怎么会……”

“当然是来找你呀!”姑娘几个纷纷抹泪。

林春激动的说:“有人给春妈妈送来封信,说你在这里,让我们来接你。还说姓陈的狗官很快就要倒大霉了,等他倒了台,你就不用东躲西藏了。”

“信上还给你安排了新的藏身地,我们这就掩护你过去。”红莲补充道。

“妙儿。”林春紧紧握住她的手,关切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天晚上你怎么没有按照计划去跟接应的人汇合?还有,给春妈妈送信的人究竟是谁啊?”

妙儿的思绪被这一问拉回成亲那一晚。

她和姐妹们商量好了,要一劳永逸的除去陈钊这个祸害,所以最开始计划的就是要断了他的命根子,再由伪装成陈府家丁的人接应离开。最后找机会出城离开穹川,远走他乡。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却不料陈钊着急去找新娘子,并没有如她们预想的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她不甘心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在给陈钊灌了几杯酒之后就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剪刀。

如此冒险的举动,结局毋庸置疑。

就在妙儿被癫狂的陈钊压在身下,以为小命休矣时,季牧之如神祗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她至今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洞房果然很热闹。”

她还没反应过来,陈钊就倒在了床下。如今回想起来她都佩服自己,离开前居然还清楚记得自己的任务。

“妙儿?”林春的手在妙儿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没什么。”妙儿灿烂一笑,“咱们走吧!”

那是神,是她心里的神。自己的神,就该自己用余生来供奉,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

“混账。”

暮把桌上的杯碟全部扫落在地,瓷片在阿庆眼前飞溅,却连避都不敢避一下。

“都跑了?”

阿庆把头埋得更低了,颤声回答:“是……不过主子放心,奴婢已经派人去追了……”

“追?虎已归山,是能追得回来的吗?”

阿庆不敢吱声。

主子重伤,需要大量灵丹来恢复修为,手下人贪功,竟解开封印将擒来的所有灵物一股脑塞入丹炉。众灵齐心势不可挡,即便丹炉有三件灵器加持,仍旧被冲破束缚。

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所有灵物都跑了。

面如死灰的少年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尊后面前:“母亲莫气,跑了这些,咱们还能抓其他的。晋地灵气充盈,灵物定然不少。”

暮由他搀着坐下,怒气总算消了些。

“那就抓紧时间吧,为娘可不想等太久。”

不是不想等,而是等不了。

无命拱手:“孩儿这就去办。”

第378章 感应

离开穹川,沿河南下,再入晋地。

大方向是宁长风给的。他推断,妖后失去了对戚氏皇族的掌控,一定会去寻找新的皇权傀儡。卫国势大武力强盛,可当首选,但卫国皇族有五道院和夙徒院两大灵院保驾护航,想要将其掌控难度很高。

所以,她一定会在晋国季氏头上打主意。

船随水走,目的地初定为晋都溟海城。行程过半,忽有一日南枯找来,说他和兰花之前的感应好像恢复了。

当初为了屏蔽兰花身上的灵物气息,南枯曾给她一块符石让她随身携带。符石上留存着南枯的神识,只要石不离身,且没有外力屏蔽,就能感应到兰花的方位。自打兰花为通天阁所擒囚于封印,这种感应就彻底断了。

如今感应恢复,虽然十分微弱,但至少可以确定兰花还活着,并且已经脱离了封印的禁锢。

再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兰花已经脱困了。

行船中途转向,由南枯负责领航。一路兜兜转转,最终来到晋卫临界的一座小城——巴裕。

离船上岸这天刚好是除夕。

店铺林立,张灯结彩,沿街摊贩扬声叫卖,此起披伏热闹非凡。春联红结红灯笼,一片艳丽更添喜气。时有顽皮孩童点燃鞭炮当街炸响,受到惊吓的人们将不悦自行消化,不会予以责怪,顶多就是轰走让他们到别处玩耍。

燕晋卫三分天下,但是不管对哪个国家的百姓来说,过年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忙碌的人终于得闲,奔波在外的人归家团聚,迎新年除旧岁,大人的宽容度提升,小孩子们就像得了特赦令,玩闹得更加起劲。

所以经常能听见大人说:“等我过了年再跟你算账。”

宁姒小时候就常想,要是年一直过不完就好了,要是每天都过年就好了。

三个人找了家客栈投宿,叫上一桌好酒好菜,就算人不团圆,也要应一应除夕的景,吃顿好的。

季牧之想起去年除夕:“那天晚上,有我和阿习,流光和喜宝。厨子回家过年了,菜还是喜宝下厨做的。掌柜也没空招呼我们,酒喝完了就自己上柜台拿,饭后再数空坛子。”

除夕年年有,却是物非人亦非。想那时,他为了追寻宁姒的下落,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自愿成为质子来到燕国。哪能想到,离开时会从质子变成燕君的准小舅子。

还有流光。去年还在一起畅饮佳酿的人,如今再也见不到了。不仅如此,流光被祟杀害,阴魂不知所踪,极有可能无**回,再无来生。

思及此处,季牧之心中怅然,连饮了好几杯酒。

宁姒两手托腮,也不见过年之喜:“也不知道喜宝现在怎么样。那丫头胆小得很,可别被人欺负了。”

“放心吧,有阿习在,没人能欺负她。”

“但愿吧!”宁姒叹气,忽而直起腰来,拍手道:“好啦好啦,大过年的,都开心点。至少今天厨子没有回家过年,咱们不用自己下厨啊!”

季牧之不让她喝酒,她就举起自己的汤碗:“来,祝咱们来年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

入夜,外面开始放焰火。

宁姒和季牧之爬到屋顶上,齐齐仰头看着一朵朵绚烂夺目的焰火在空中绽放,不仅没有觉得浪漫,反而被浓烈的火药味刺激得咳嗽不止。

“或许咱们应该到街上去看。”季牧之建议。

“不去。”宁姒拒绝,“就在这儿看,下面挤。”

就她现在的个头,到了街上还不立马被人群淹没。抬头全是下巴,还看个屁的焰火。

“下面好热闹,好多卖小吃的。”季牧之故意勾她,指着街边一小摊问道:“那是卖什么的?”

宁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鱼丸,是鱼丸。走走走,下去看看。”

比起在屋顶吹冷风看焰火,她还是更愿意品尝一碗热腾腾的鱼丸,哪怕让她全程看下巴都行。

季牧之站起身来,忽然顿住:“看来这鱼丸要改天吃了。”

“怎么了?”

宁姒的注意力全在鱼丸上,经季牧之一提才察觉到西北方向传来的异样灵力波动。

“有灵物,还有……”这个声音,怎么那么像雀隐令符发出的鸟叫?

“走,看看去。”

……

喜庆年味掩盖下的血腥更显冷酷。

离街市稍远的僻静小院内升起泛光的结界,结界内困着七八个人,各个顶着一对大牛角。每人都多多少少负了伤,脸上写满愤怒和绝望。

结界外,是四个黑袍灵士。

准确来说,应该是屠灵士。

其中一人身上不断传出尖锐急促的鸟叫声,他满脸疑惑,心想这些灵都被困住了,怎么还在示警。

却不知道,这鸟鸣示警的对象是闻声赶来的宁姒。

领头的屠灵士往结界中扔入一个黑色锦囊,锦囊由细银链连接,另一头拴在腰上。

“别做无谓的抵抗了,识趣的就自己进去吧,免得多受罪。”

结界中一牛角壮汉愤怒质问:“我们一家人在此安居十余年,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一家下此毒手?”

“你们是灵,是异类,就该老老实实待在深山老林。人族地域,岂容得下你们这些低贱的东西?”

“跟他们费什么话?赶紧完事儿,我还约了杏花楼的小红姑娘呢!”

“哈哈哈,你这小子!”

四人笑闹一通,分别走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整齐划一的施展灵术,结界随之缩小,散发的光华愈发明亮。

一家老小相拥成团,毫无还手之力。年幼的孩子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母亲怀抱中瑟瑟发抖。

锦囊升空,囊口被风撑开,对准一家子大牛小牛。

突听得轰隆一声,结界消散,银链断裂,锦囊落入从天而降的南枯手中。

屠灵士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大大小小的花藤从地面钻出,缠住他们的手脚。

“还不快走?”

宁姒出声提醒,吓傻的牛灵一家这才想起逃命。

“你们是什么人?”眼看到手的鸭子飞了,屠灵士怒不可遏。

待宁姒从阴影中走出来,几人瞳孔猛缩,终于明白持续不息的鸟叫背后隐藏的深意。

“你、你不是人?!”

第379章 摸瓜

南枯从屠灵士身上搜出一颗珠子,由红绳穿着,系在里衣门襟上。

莹润透亮的珠子,像诡异的眼睛。聒噪的鸟叫声便是由这珠子发出来的。

“雀隐令符之所以能识灵,靠的就是雀鸟木雕上那只眼睛。做成雀鸟令符,纯粹是为了和雀隐之名相衬。”南枯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珠为证,足以说明这些屠灵士的来历。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就敢来插手?”屠灵士色厉内荏,气势摆得很足。

宁姒拿树枝戳他的鼻孔:“那你说说你们是什么人,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我们是……”

“住口,你看不出她这是在套咱们的话吗?”

一人刚想回答,被另一人给制止了。

宁姒轻蔑一哼:“谁稀得套你的话……不管是卫神宗还是黑甲军,都是老妖婆的走狗,不过是叫法不同罢了。”

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四个屠灵士面面相觑。

什么卫神宗?什么黑甲军?什么老妖婆?

南枯的刀抵上其中一个屠灵士的喉咙:“说,你们的老巢在哪里。”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屠灵士疯狂摇头,抖似筛糠,看样子不像是多有原则的人。

“你呢?”南枯一一审过去。

审问发现,这些家伙对卫神宗一无所知。至于这颗识灵珠,包括囚灵锦囊,都是别人给。

线索不是很明确,但总算有方向了。顺着这根藤,总能摸到点歪瓜裂枣。

四个屠灵士里领头的叫邓益,另外三人都是他拉进来的。邓益上头的人叫徐鹤,是个道士,就住在巴裕城外废弃的七元观里。

识灵珠和囚灵锦囊就是他给的。

徐鹤的日子过得很清苦,靠在街上支个摊儿帮人算卦卖点平安符桃木剑什么的讨生活,偶尔还接一些代人写信的活计。

就是这么个人,邓益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据邓益说,徐鹤的灵术修为高深莫测,他明明可以装点神弄点鬼来换取丰厚的物质报酬,但他不屑于这样做。

“这就是高人风范!”邓益一脸崇拜。

“行,那你就带我们去会会这个高人。”宁姒兴致勃勃。

她倒想看看,这个高人的修为能不能高过南枯这个齐灵师。

……

城门已闭,人多不便行动,南枯将四个屠灵士绑成一串交给宁姒,先去七元观打探情况。

宁姒坐在阶檐下等季牧之。小手挥动树枝,抽在空气里呼呼生风。

这人去哪儿了……招呼都不打一声,说不见就不见了。

看她兀自生着闷死,邓益四人动起了歪脑筋。就算明知道眼前的小丫头不是人,但还是无可避免的被这人畜无害的柔弱表面所麻痹。

就在他们以眼神商量好策略正打算实施时,邓益忽然觉得后背发凉。猛一回头,只见一根黑色粗针悬在额前,黑到发亮的针尖正对着他的眉心。

“我心情不太好,可别逼我拿你们撒气哟。”

“不敢不敢。”邓益带头蹲下来,不敢有半点额外的动作。

我滴神啊!意念御物,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灵啊?

宁姒不再搭理他们,继续挥动枝条撒气。

季牧之伴随着鱼丸的香气出现在她面前,还没说话,宁姒已经先开口了。

“别告诉我你就是去买鱼丸了,我不会相信的。”

鱼丸什么时候都能买,有必要一声不响的离开?

“是我的人找来了。”季牧之没打算瞒她。

巴裕城临近卫国,再往西不到百里就是边疆外域。城池虽小,却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么重要的地方,他当然要留一些自己的人。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第一手信息。

卫国去年对晋开战,这座小城也没能逃脱沦陷的命运。所幸的是,这里的官员对战经验丰富,提前安排老百姓出城避难,这才免受战争屠戮。

待燕国发兵相助,击退卫军收复失地,老百姓重回家园,才有今日欢喜热闹的除夕夜景。

“他们找你做什么?”宁姒没有怀疑,只是有些紧张。

她可没忘记溟海城里还有个苦等沐王殿下多年至今未嫁的定国将军府的千金小姐。

叫什么明鸢来着?

沐王殿下的行队已经回晋,季牧之却迟迟未归,如今这些人找来,该不会是受晋帝之命催他回去娶媳妇儿吧?

“没什么,就是汇报一下卫军近来的动向。看样子,卫国新主高廷贼心不死,又想整兵开战了。”

“要打仗了?”宁姒皱眉,已经不生气了。

她讨厌战争,更讨厌发起战争的人。

“还不确定,得再观察观察。”季牧之用竹签叉起一颗鱼丸送到宁姒嘴边。

鱼丸有点烫,宁姒一边吃一边哈气,含糊不清的说道:“你别担心,燕晋缔结了盟约,卫国讨不了好的。”

季牧之宠溺的替她擦掉嘴角的汤汁:“我没有担心。”

他早就看清了一个事实:一个人是救不了天下人的。这辈子,他只要护住她一个就好了。

……

翌日天亮,两人拉着一串俘虏来到宝桂山。

南枯在七元观外的树林里等他们。

“徐鹤不在,观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我来的时候听到他在骂徐鹤,好像是说徐鹤出去好多天了,一直没回来。”

“好多天?”宁姒隐约觉得不妙。

南枯一把掐住邓益的脖子,黑着脸质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

“没有没有啊!”邓益都快吓尿了,“他教我们捕灵的术法,让我们去捕灵,到时候按灵物修为换取相应的银钱。真的是这样啊,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要相信我啊!”

“那,你们是多久交一次货?”季牧之问。

“逢十交货,就在七元观。”

“逢十……今天大年初一,那咱们不是刚好错过了?”宁姒有些担心的望着季牧之。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要是断在这里就太可惜了。

邓益收到南枯肃杀的冷眼,赶紧解释:“不会不会。他逢十会在观里住一晚,我们有时候也是第二天一早才来,他都在的。”

“不可能,我昨天守了一晚上,观里只有那个小道童。”

第380章 分道

宁姒在宝桂山的冷风中渡过了新年的第一天。

徐鹤一直没有出现。邓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破罐破摔,摆出一副‘反正我没有说谎信不信随你’的态度,挂着两条鼻涕和他的兄弟们缩在一起。

“要不我们去问问那个小道童?”宁姒建议。

天快黑了,虽说南国的冬天不像北方风大雪大,冻人的程度却一点都不比北方弱她,她可不想在山上过夜。

“我陪你去。”季牧之跟着起身,留下南枯在原地看守俘虏。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徐鹤确实是腊月二十一走的,说好昨天回来,但是一直不见人。”

“看吧看吧,我就说……”邓益激动的梗着脖子,被南枯冷眼一扫,赶紧又缩回去。

季牧之分析道:“就目前情形来看,基本上可以确定徐鹤确实计划昨天回观,至于为什么没有回来,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宁姒回头问邓益:“除了道观,他平时还会去哪里?”

“以前常在西顺街摆摊,但是自从做上捕灵生意,他就不摆摊了。”

“有没有可能他的生意做崩了,又回去摆摊了?”宁姒猜测。

因为没有赚到钱,所以没有回来过年,好像也挺合逻辑的。

“那就去西顺街看看。”

“我不去。”南枯拒绝这个安排。“我要找的是兰花,不是妖后。与其在一条不确定的线索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我自己去找。”

“可你不是说感应很弱,不足以指出明确的方位吗?”宁姒斜眼看他。心想难不成这人还留了一手?

“我可以一个方向一个方向的试。”离得远感应就弱,反之就会增强。虽然这种区别十分微弱,但在他看来,也好过大海捞针的去找徐鹤。

而且就算找到徐鹤,也不一定就能问到有用的东西。卫神宗纪律严明,不是那么容易追踪到的。

宁姒还想说什么,被季牧之给拦住了:“那咱们就分头行事吧!有消息可以叫人送到城西给一个叫大春的卖鱼郎。”

大春正是季牧之的人。

南枯抱拳道了声保重,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一定要比他先找到。”宁姒暗自较劲。“走,去西顺街。”

……

西顺街有一个摆摊算卦的假瞎子,但不是徐鹤。

邓益又提供了几个徐鹤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人。找不到他自己就脱不了身,气得邓益破口大骂:“这老小子,到底死哪儿去了?”

宁姒看着街对面假装摸骨算命实际吃小妇人豆腐的假瞎子,若有所思道:“嗯,也许真的死了。”

再扭头问邓益:“那个徐鹤是不是留着小胡子,有点驼背?”

“对,你怎么知道?”

季牧之反应过来,动用一点小术法,果然看见假瞎子的摊子上坐着一个灰影,正是宁姒所说的驼背小胡子。

“呆这儿!”

季牧之将邓益四人拴在街边一处宅院门前的石狮子上,牵着宁姒往算命摊上走去。

“小娘子,我跟你说啊,你这个手相啊……”假瞎子抓着少妇滑嫩细腻的小手舍不得松开,忽而寒光一闪,一把匕首从手掌上方垂直插下,深深钉进桌面。

假瞎子惊魂未定的抱着自己的手。乖乖,动作要是再慢一点,手心就该多出个窟窿了。

少妇受此惊吓早就跑远了,宁姒爬上她刚刚坐过的长凳,一脚踩在桌面上,痞气十足道:“喂,给我算算啊!”

假瞎子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尤其是旁边的季牧之,哪怕一句话都没说,从骨子里透出王者威势就足以将他碾压。

再看衣着,小姑娘的绒花袄子上的盘扣可是金线绣的。

这是有大生意上门了啊!

假瞎子还是怕得要死,但是富贵险中求,送上来的雪花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小姐请坐,请问您是想……”

“喂,听见没有?”宁姒又开口了。视线上移,聚焦的地方比假瞎子的头顶还要高一些。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这小姑娘有眼疾?

假瞎子想伸手到她眼前挥一挥,幸好及时想起来自己也是个瞎子,这才没有妄动。

变成阴灵的徐鹤左看右看,好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看得见我?”

“你说呢?”

“你想干什么?”

“你一摆摊算命的,当然是找你扶乩问卜了。怎么着,跟我走一趟吧?”

宁姒全程无视表情惊恐的假瞎子,自顾自的跟徐鹤交谈着。在旁人看来,这小姑娘就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但也有人猜想是不是有什么邪门儿的东西。

于是本要从街这边走的人,都绕道去对面了。

“我不。”徐鹤起身想逃。

季牧之早已准备妥当,他这纵身一跃,正好一头扎进施了术的符纸。

宁姒拔掉桌上的匕首,对假瞎子冷嘲热讽道:“这么点伎俩也敢出来混江湖,还是再回去修炼几年吧,免得被人拆穿打死在街上,不值!”

……

邓益四人跑了,绳子扔在地上,切口平整,明显是利器割断的。

“现在怎么办?”宁姒问。

“不用管他们。没了识灵珠,锦囊也被南枯拿走了,以他们的修为,做不了恶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审一审这徐道长吧!”

“用不着那么麻烦。”宁姒夺过囚着徐鹤的符纸,神识穿透符纸直接探入识海攫取记忆。

记忆浮现的先后顺序与深刻程度有关。对于死人来说,最深刻的记忆基本上都是临死前那段。

宁姒知道徐鹤是怎么死的了。

徐鹤死在一处山坳,他被伏击了。伏击他的不是人,而且一群灵。

徐鹤的修为确实不低,从对战判断,至少也该是中级通灵师。可是伏击他的灵物数量占优,经过一场恶战,最终将他击毙于山坳。

宁姒很快抽回神识睁开眼睛。

“我看到木木了。”宁姒激动的说。

木木,和食梦貘为伴的树灵。

之前见他和十梦一起被封印在通天阁地下囚室,如今又伏击了徐鹤,可见他从暮手里逃出来了。

很有可能,那些灵物都是从暮手里逃出来的。

只是,他们为什么要伏击徐鹤?

第381章 买卖

一个人一辈子的回忆犹如浩瀚大海,若要尽数读阅,这个工程可谓是相当的大。

好在宁姒有的是时间。

然而,当她再次进入徐鹤识海之后,突然感觉后继无力。明明想要继续探索,神识却自动从徐鹤的识海中退了出来。

她有点慌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生了不知名的病,对身体对灵力的掌控都变得力不从心。

难道她的伤还没有好,所以才迟迟无法恢复正常的样子?

“怎么了?”季牧之关切问道。

此时宁姒的面色着实难看,苍白颓然,眼中还透着惶恐。

“没、没什么。”宁姒虚弱一笑,“就是有点累了,咱们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她确实需要好好冷静一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回到落脚的客栈,季牧之守着宁姒睡着了,才带着囚了徐鹤阴魂的符纸回到自己房间。

接下来就交给他了。阴灵乃人死而化,人他审得不少,想必审个阴灵也不会有太大难度。

季牧之一走,宁姒立马翻身坐起来,于两手间凝出花灵灵体。

蜂尾花并不见异常,还是一如既往的黑。只是花朵上萦绕的缥缈似幻的黑雾好像凝实了些,连带着花瓣的墨色也显得更加饱满。

没什么问题啊,可那种灵力枯竭的感觉又到底因何而生?还有,她为什么始终无法恢复原样?

还是说她高估了自己?识海探秘,本身就是一件极耗心力的事。再说,她的修为确实还没有完全恢复。最近一直东奔西跑,都没有静下心好好修行。

找到个姑且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宁姒稍微松了口气。

还是得努力修行啊,不快些把丢失的修为填补回来,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变大,怎么当新娘子?

有目标就有动力。宁姒当即静下心来,引导天地灵气进入身体,再转换成可以操控的灵力,一点点汇聚到灵体。

如今《修灵图谱》对她来说已经没用了。和开窍进阶一样,那都是给灵士练的功法,而她现在连人都不是了。

没有完善的修行之法,她只能固本培元。以前练剑时季牧之就常说,把根基打扎实,短时间内不会有太明显的效果,可是等循得正道,坚实的基础就是决定成就高度的关键。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静心调息两个时辰后,宁姒觉得神清气爽,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调动灵息,充实的力量就像浩瀚大海中翻腾的浪花有力的冲刷着灵体,带来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

季牧之还没审过阴灵,但这并不影响最后的结果。阴灵对玄天刀的恐惧程度一点都不低于宁姒带来的王者威压,审问十分顺利。

又或者说,对方从始至终就没想对他隐瞒。

都问清楚了。木木一众灵物之所以伏击徐鹤,目的是为了杀鸡儆猴。

事情要从徐鹤的算命摊生意越来越差说起。

那不是一般的差,几乎到了无法维持正常生计的地步。一次偶然,他接触到一个灵物贩子,从此做起了倒卖灵物的生意。

刚开始,他还算是比较有良知,只是抓一些可爱呆萌的幼灵卖给大户人家当灵宠,既不杀生也不害命。可是巴裕城就这么大,玩得起灵宠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数,渐渐的,这生意就不那么好做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钱挣得少了,徐道长却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入不敷出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苦日子。就在他绞尽脑汁思索新的挣钱门道时,天上开始掉银子了。

有人在大量收购灵物。灵物修为越高,相对应的佣金也就越高。不限量收购,供货量大的话还会有额外的奖励。

徐鹤并不知道对方拿这么多灵物来做什么。也可能他心里清楚,但假装不知道,这样才能换一个心安理得。

当一个人丢掉良知,往往会很快迎来短暂性的成功。徐鹤便是如此。

实力即是话语权。凭借不低的修为,徐鹤的生意越多越大,巴裕境内近半数散修都在为他提供货源。不足一个月,他就拥有了以前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

可惜好景不长。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多了,总会遭报应的。

从上个月开始,他手下的散修就时有说起,抓获的灵物被劫走释放,甚至有散修为此丧命。他自恃修为不低,以为对方不敢找到自己头上来,却不料在前往交货地点的途中遭到伏击,手中的灵物悉数被救走。他赌咒发誓不会再捕灵,对方这才饶他一命。

“可是后来怎么还是死了?”宁姒问。

“上了卫神宗的贼船,岂是他想走就能走的?”

“原来如此。”宁姒明白了。

徐鹤手底下掌握着庞大的捕灵团队,对卫神宗来说,他的用途远比那些散修大得多,自然不会允许他中途抽身。而继续为卫神宗效力就等于跟灵族为敌,有此下场也就不奇怪了。

“他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也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罪过,所以跟我说了一个亡羊补牢的法子。”

“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发呀!”宁姒急吼吼道。

晚一天,不知道又会有多少灵物将惨遭卫神宗屠戮。想到这儿,她是一刻都不想等。

季牧之将徐鹤释放,目送灰白身影在晨光中淡去:“不急,咱们得先去找个人。”

……

假瞎子张宝才很早就醒了。

自打昨天在摊子上目睹了小姑娘对空气说话的诡异一幕,他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或者已经发生。

晚上一睡着就做噩梦,梦见七元观的徐道士从悬崖下爬上来抱住他的脚直呼救命,七窍流血的恐怖模样让他直接在梦里就尿了。

一激灵醒来,被窝里一阵湿热。

得,敢情现实也尿了。

再无睡意,也不敢睡了。爬起来生火煮了粥,再用碳火撺起火盆,搭个架子把尿湿的被褥炕上。

一通忙活,心里总算舒服多了。

天亮之后,外面的街市开始热闹起来。张宝才草草吃了早饭,拿上家伙事到西顺街开摊。

不晓得昨天那个小妇人会不会再来,如果来,一定要把她忽悠到手。

美色撩人,却并不是他早早开摊的主要目的。

准确的说,他守着那个破算命摊子只有一个目的:等徐鹤。

第382章 神棍

张宝才裹着厚厚的棉袄,两手互扎在袖管里,缩着脖子坐在摊子前。他的瞳孔上蒙着一片灰白阴翳,看上去目不能视,实际目光一直随着街上的行人来回打转。

这个徐鹤,到底死哪儿去了?

顽皮的孩童随母亲早起买菜,见到摊子上的瞎子,玩心乍起想上前捉弄一番。母亲察觉到他的意图,拽着他的手臂强行拖走。

张宝才假装没看到。

算这小胖墩儿运气好,不然他不介意教他一个做人的道理:瞎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搓着手放在嘴边哈一口热气,假瞎子寻思着要不要去鼎祥楼叫一份天九大鲍翅填填肚子。突然间,视线里闯进一大一小,正奔他而来。

是昨天那两个人。

没有片刻犹豫,张宝才捞起他的布包扭头扎进身后小巷,连张半仙的招牌都不要了。

一条直巷子没跑完,就被季牧之给堵住了。果断调头,正撞在宁姒的护身气盾上。

护身气盾的硬度堪比铜墙铁壁。张宝才捂着钝痛的脑门儿,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大群赶不走的蚊子苍蝇。

蹲下抱头,好半天才缓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啊?老瞎子一没钱二没色,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耗子进来都是哭着走的,可没办法孝敬您二位啊!”逃跑无路,张宝才果断卖惨。

“瞎了都能跑那么快,可见你不是普通的瞎子。没钱没色,这不还有这两条腿吗?”

宁姒装模作样的拍拍手:“来人啊,把这两条腿给我卸下来。”

“不要,不要啊!我不是、我不是瞎子,不是瞎子。”张宝才直接吓得跪地求饶,赶紧交底。

明明眼前就是个小姑娘,天真可爱,模样还生得很好看。但他就是抑制不住的害怕,不敢直视,浑身打颤,腿肚子转筋站都站不起来。

主要还是护身气盾这一手露得惊艳。

“哟,还是装瞎呢?那敢情好,把眼睛一块儿挖出来,还能炖一锅人目汤。”宁姒舔着嘴唇,一副被馋到了的样子。

张宝才胃里翻涌,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人、人目汤?不要啊,我有针眼,最近上火眼屎还多,不好吃的。”张宝才双手抱头死死抵在地上,拼命护住眼睛。

宁姒憋笑憋得肚子疼。

徐鹤还真没瞎说,这个张瞎子真不是一般的胆小啊!

……

张宝才不是灵士,也不会灵术,但是跟徐鹤在一起待久了,多少也能看出点门道。

这小姑娘是他招惹不起的人物,旁边那个不说话的冷脸男人就更不用说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宝才可谓是俊杰中的佼佼者。

“二位有什么想知道的想打听的,直说无妨,我张某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您别挖我的眼睛卸我的腿。”

“你别害怕,我们是受徐鹤所托前来救你的。”季牧之揪着张宝才的衣领把他拽起来。

再由着宁姒胡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步入正题。

“徐鹤?”张宝才仍旧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他拜托你们?救我?”

他还真没见过这种吓死人的救法。

“对。”季牧之言简意赅。

宁姒乖巧的站在一旁不再捣乱。谈正事的时候,还是要季牧之这个‘大人’出面才更有说服力。

“徐鹤死了。”季牧之说。

“什么?”张宝才震惊到腮帮子都在抖。

“徐鹤死了。”季牧之重复了一遍,又道:“他是被灵物杀死的。而且,下一个就是你。”

“……”

极度恐慌之下,张宝才反而说不出来了。

“月儿湾,张麻子。”季牧之又说。

张宝才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这六个字彻底破灭。

作为徐鹤的幕后账房先生,他太清楚季牧之在说什么了。

报应来了,报应真的来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徐鹤和张宝才的交情来自于两人都是西顺街的算命先生。都说同行是冤家,他俩却亲得跟哥俩儿似的。主要还是因为两人的生意都不好,没什么可仇视的。

徐鹤是灵士,虽不精通相术,但忽悠起人来多少还算有点依据。张宝才不一样,他就是个纯粹的神棍,全靠一张嘴胡诌瞎说。所以相比之下,他比徐鹤混得还差一些。

徐鹤对他很是关照,找到赚钱的门路后也没忘了这个难兄难弟。

张宝才没别的本事,就记账记得特别清楚。什么时候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可以精确到每一个铜板上。

这是穷出来的本事。可供支配的钱太少,恨不得一文掰成两半来用,为了避免浪费,自然是要记清楚些。

总之,张宝才最后成了徐鹤的管账先生。除了记录收支,还负责将手底下的散修一一记录在册,谁谁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交了多少货价值多少钱,如何联络,诸如此类。

也就是说,张宝才不仅帮徐鹤管钱,还掌管着他手底下所有散修的交易信息。

季牧之最后说的月儿湾张麻子,实际就是张宝才藏银的关键词。当银子存到一定数额,他们就会到月儿湾找一个叫张麻子的船夫,乘船到湖心,再跳入水中潜到一隐蔽洞窟,把银子藏进去。

这事儿只有他和徐鹤两个人知道。由此可见,徐鹤是真的栽了。

……

张宝才不想死,他甚至表示可以把藏银的地点告诉宁姒二人,以此来换取活下来的机会。

“都是些不义之财,留着对你没好处。”宁姒摆出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架势。

“是是是。”张宝才对于轻重掂量得很清楚。

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他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不过是回到原点罢了。

在这方面,张宝才就比徐鹤看得淡多了。

“不过呢,我们也会给你留点体己钱,可以拿着做点小生意什么的。”宁姒踮起脚拍着张宝才的肩膀,一脸慷慨。

反正不是她的钱。

这可是意外之喜,张宝才连连道谢。

宁姒伸手叫他打住:“别谢得太早,你还得帮我们做点事,才有可能安然度过这次死劫。”

张宝才赶紧表态:“我都听二位的,只要能保住这条小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第383章 解散

张宝才以分发新春贺礼为由,在巴裕城外的磨盘山举行了一次专属于散修的jihui。

大年初五,按照晋国风俗,是祭财神求福运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举办jihui,就好像在预示着新的一年他们将和去年一样财源滚滚财运亨通。

前来参加jihui的散修,基本上都是三两结伴,很少看到独身一人的。见了面先抱拳说声新年好,然后极其自然的问上一句:“兄弟去年挣了多少啊?”

被问的人脸都快笑烂了,却还故作矜持谦虚:“不多不多,拢共不过抓了几十只弱灵,刚够养活一家人罢了。”

“哟,那也不少啊,能在城里买一处大宅子了。”

“哈哈,勉强勉强。年前刚搬的家,也就一个三进三出的小宅院。”

有人靠捕灵娶了亲、买了房、给儿子买了官、给待出阁的女儿添了几大箱嫁妆。以前觉得毫无用处的半吊子修为被开发出一条前景辉煌的致富之道,不仅改变了他们本人的生命轨迹,就连全家人都跟着沾光。

季牧之混在人群里听了一路的欢声笑语,浑身气势愈发阴沉。

有人想上前搭腔同行,一声小哥刚出口,两道目光一接触,骇人寒意从头传到脚。尴尬的咽口唾沫,径直越过季牧之朝旁边的人走去。

“有病!”那人暗暗骂了一声,紊乱的心跳久久未能恢复平静。

接近中午,能赶来的散修基本上都到齐了。张宝才站在几丈高的巨型磨盘石上,粗略数了一下石下聚集的散修,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几句话。”

闹哄哄的像赶集的人群不仅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安静下来,甚至讨论得更加热烈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压倒众声,冲张宝才喊道:“怎么不见徐道长?”

此话一出,众人跟着喊道:“是啊,怎么就你一个人?这么重要的日子,徐道长不会缺席吧?”

散修们敬重徐鹤,一来是徐鹤带他们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二来徐鹤的通灵师修为在散修中称得上是佼佼者。

还是那句话:实力即话语权,即地位。

张宝才就是个普通人,这里的任何一个灵士都能轻易将他碾死,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冲着徐鹤的面子,他们根本不会大老远来这山里听他废话。

张宝才早就受够了他们的嘲讽轻视,如今有大佬撑腰,总算可以硬气一回了。

“是的,徐道长缺席了。”张宝才说:“他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因为,他死了。”

……

张宝才的话在散修中引起了轩然dabo。

“徐道长死了?怎么可能?”

在实力低微的散修们心里,徐鹤已经可以算是无敌了,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不过,倒是没有人怀疑他的话。徐鹤和张宝才的交情大家心里是清楚的,再说就张宝才那人,借他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样造徐鹤的谣。

“张瞎子,你赶紧给我们说清楚,徐道长是什么时候死的,究竟是怎么死的。”

甚至有人开始揣测:“张瞎子,不会是你吃了猪油蒙了心,害了徐道长吧?”

他们都知道徐鹤和张宝才的关系,是那种穿一条裤子尿一个盆儿的兄弟。可一条裤子还有两个裤腿儿,尿一个盆儿也可能尿劈啊!

除了各种猜测揣度,更多人则是在担心。徐鹤死了,那捕灵的生意还能继续做下去吗?要是能,以后谁牵头谁做主?

张宝才吗?

张宝才懒得跟他们胡搅蛮缠。他只想快点把自己的任务完成,然后离开巴裕换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彻底斩断捕灵牟利这段过往。

“他是被灵物伏击致死的。”张宝才稍作回应,随即引入正题:“今天把大家召集过来,不是为了发什么新春贺礼,而是要宣布一件事。”

人群安静下来,聚精会神的盯着巨石上的张宝才。

张宝才很是享受众人的瞩目,特意将腰板挺了挺,扬声道:“到今天为止,捕灵的生意就算到头了。我不会再收购灵物,你们也没必要再费尽心思的捕灵了。就算捕了,也换不来钱了。”

话音未落,人群已经沸腾起来。

果然,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比起徐鹤的死,他们显然更关心自己的挣钱之道。而张宝才的话,无异于破灭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

“静一下静一下。”张宝才用力拍手,待人群安静了些,才继续说道:“这都是徐道长的意思。因果报应这事儿你们比我清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徐道长不希望大家步他的后尘,所以嘱咐我一定要劝各位悬崖勒马弃恶从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说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干点什么不好,跟些小畜生较什么劲呢?”

话赶话的,小畜生三个字就这么出口了。张宝才赶紧捂住嘴巴,却为时已晚,身后射来大佬的死亡凝视,张宝才恨不得一口一口把这三个字啃回去。

菩萨保佑,希望大佬足够大度。

想断他们的财路,散修们肯定是不干的。

“不用你在这儿当大尾巴狼劝我们弃恶从善,你把上家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联系。”

此话一出,全员附议。

张宝才上头肯定还有上家。这么大一盘生意,就凭他和徐鹤根本就操不转。他要抽身,大家没理由拦着,只是这致富之路,却不能就这么断了。

张宝才暗想:作死!

他并不太想管这群家伙的死活,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继续苦口婆心规劝一通,情绪激愤的散修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最后,张宝才无奈叹了一声:“如此冥顽不灵,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少废话,赶紧把渠道告诉我们。”散修中的激进者奋力前冲,俨然是想用强。

说实话,面对这种场面,张宝才心里发虚脚发软,说不怕那是骗人的。

万一大佬不管他的死活,他今天就凉透了。

一个刚进阶到通灵师的散修率先跃上石台,正要擒了张宝才好好审问一番,脚下突然一滞。

低头一看,竟是被两根藤蔓缠住了脚踝。

身后慌乱声四起,一群大老爷们儿被地下钻出的不计其数的褐色藤蔓吓得吱哇乱叫,在强大的威压之下毫无反抗之力。

宁姒伴着漫天花雨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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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唱和

无数藤蔓钻出地底,一部分缠住散修的手脚,另一部分互相交缠编织成桶状,将所有人困在中间。藤蔓枝节上迅速长出花苞,绽放再凋谢,黑色的花瓣如大雪一般纷扬落地,尽显诡异。

最可怕的是,一旦被花瓣触碰到皮肤,身体便会遭到花瓣上的黑气侵袭,从而导致四肢乏力,精神倦怠。别说还手,根本就是连最基础的自保都做不到。

彻底受制于人后,散修们逐渐反应过来。该死的张瞎子,这是挖好了坑就等他们跳呢!

有人开始卖惨求饶:“不要、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小儿,我要是死了,全家人都活不成啊!”

稍微聪明一点,知道为何招致杀身之祸,赶紧更改立场:“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捕灵了。从今以后我都不吃肉了,顿顿茹素来偿还之前犯下的罪孽。”

宁姒走向最先说出这话的人,如高高在上的王者一般藐视着他:“你,再说一遍。”

那人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还是不对,被这么一要求,心里反而打起鼓来:“我说……我再也不捕灵了。”

这是一只灵,一只大灵,一只他们招惹不起的大灵。回顾张瞎子之前说的话,显然是大灵见同族被灵士残害,跑来找他们算账了。所以这个时候表明自己放弃捕灵,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说,我再也不会捕灵了。”

捋清了思绪,他又重复了一遍。第二遍的语气无比坚定,就跟宣誓似的。

宁姒挥手撤去他手脚上的藤蔓,然而因花毒侵袭,他现在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还是只能趴在地上。

“你们呢?”宁姒脆生生的问,“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想活!”散修们争先恐后的回答,就像抢在前面就能被赦免释放一样。

宁姒不悦皱眉。

她这个问题的侧重点是想看看他们是否醒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很显然,这些人的反应并不能让她满意。

藤蔓发疯死的扭动起来,缠在手脚上的用力收紧,几欲将骨头拧断。

“慢着!”

眼看着大灵心情不爽,又再次发起攻击。匍匐一地的散修中突然传来喝止,一个年轻人踉跄着站了起来。

“我有话说。”

……

这个年轻人,当然就是一早混在散修中的季牧之。

他的声音和山风一样带着凉意,却深入人心。

他从人族莫须有的优越感说到人灵易地而处的假设,再结合现在所有人的处境,让他们切身体会到什么是被狩猎的绝望。

真实经历永远比轻飘飘的语言更有力量。世间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除非切身感受一次。

这一出戏之后,不说全部,至少绝大多数散修都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行为是多么残忍。

当然了,至于能不能真的做到弃恶从善,这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我也捕灵换过钱,但是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放那只可怜的小鹿灵回到它母亲身边,正如我母亲此时也在期盼我回家一样。”季牧之最后说。

他的眼里闪着光。旁人只当他思亲情甚,只有宁姒知道他心里装着怎样的伤怀。

“你们赞同他说的吗?”宁姒问其他人。

“赞同赞同。”有人开口,立马有人附议。喧哗中,隐约听到有人低泣。

宁姒找到那个人,没有问他为什么哭,只是默默撤去他手脚上的束缚。

之后再说些面子话,宁姒就把所有藤蔓都撤掉了。

“我记住你们了,每一张脸,我都刻在这里了。”宁姒戳了戳自己心口:“一次是宽容,两次就是纵容。我自问是个宽容的人,但绝不会愚蠢纵容。所以,如果你们还想重操旧业,最好祈祷不要让我碰到,否则……”

威胁的话不能说得太具体,丈高的磨盘石被藤蔓从中间fenlie,就足够震慑他们。

藤蔓消散,铺了一地的花瓣迅速蜷曲枯萎。

身受花瓣毒害的散修仍旧直不起身,季牧之唤住准备离开的宁姒,请她放过这些人。

经过一通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宁姒替所有人解毒,而他们则要将今日磨盘石之事宣扬出去。

散修们最开始是不愿意的。

就算他们是实力低微的散修,可散修就不要面子的吗?这么丢人的经历,他们恨不得悄咪咪带到棺材里去,还宣扬。

不过最后,面子还是输给了求生欲。

为了他们能认真执行自己的承诺,宁姒还把季牧之当‘人质’扣了下来。

散修们恢复正常之后,感念季牧之为了大局纷纷牺牲自己,表示一定会尽快救他脱离魔掌。

张宝才想笑又不敢笑。

人活一世,还真是处处都是坑,而且是一个坑连着一个坑。

……

磨盘山大戏的效果是非常显着的。第二天宁姒上街,随便找个茶楼一坐,就听见有人在谈论磨盘山的事。

年轻灵士舍身取义的英雄事迹被广为传颂,唯一与事实略有出入的是,传播的版本说的是一众散修和灵族在磨盘山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最终惜败收场。

宁姒忍不住笑。

什么叫大战灵族,分明就她一个好吗?还有,根本就是一边倒,打都没打起来就结束了好吗?

消灭了一碟茶点,感觉还不是很饱,宁姒又拉着季牧之到路边摊上吃了一碗馄饨面。

茶足饭饱,两人骑着马慢悠悠的晃到磨盘山,果然设在这里的灵禁已经被触发了。

这就证明,有人来过这里。

又或者,来的不是人。

只可惜,对方似乎不是很有耐性,晃荡一圈后就离开了。

对于宁姒和季牧之来说,抛下足够诱人的饵,守株待兔也是可以的。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未时刚过,就有人来了。

“是这里吧?”

“就是这儿,你看你石头缝儿,说是硬被藤蔓顶裂了的。”

“这么厉害?”

“那可不。所以姑娘才叫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位大能啊!有他相助,咱们的胜算说不定能翻倍。”

对方人数不少,聚在大磨盘前叨咕了半天,全然未察口中的大能就在石头后面。

宁姒往外抛出颗小石子,悄声跃上石台看着他们在下面绕圈。

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面对注视,宁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头。

“那啥,领我去见见你们口中的姑娘呗!”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85章 灵市

事情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也不顺利。姑娘是见到了,不过却是翠烟姑娘,一只竹灵。

说顺利,是因为打听之下发现翠烟认得兰花,不仅知道她身在何处,而且就隔了二十多里路,半天就能到。

嗯……掏张宝才的家底也很顺利,哈哈!

总之宁姒高兴坏了。就她这进度,还不把南枯甩个十万八千里?指不定他现在还在哪儿瞎晃悠呢!

“你们要是有急事,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人领你们过去。”翠烟爽快说道。

宁姒刚想说好,却被季牧之给抢了先:“刚才在磨盘山,我听到他们好像在说什么计划什么胜算?”

看一个个忙前忙后整装待发的样子,就像是即将出征的战士。季牧之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如果他们是想跟卫神宗正面开战,季牧之还是觉得有必要劝一下。

灵族数量不少,但修为普遍偏低。现在去找卫神宗,跟主动投食没什么区别。

“是,我们打算前往司前镇,捣毁那里的贩灵窝点,解救同族。”

“需要帮忙吗?”宁姒从季牧之身后探出小脑袋。

翠烟大喜过望:“可以吗?你们不是要……”

季牧之看到宁姒眼中的渴望,心领神会,对翠烟说道:“麻烦你叫人给兰花送个信,叫她过来一趟。”

既帮了灵族,又找到了兰花,这样才能两不耽误。

“没问题,我马上去安排。”翠烟满口答应。生怕怠慢了大能,又是吩咐烧炭盆,又是让送蜜饯干果。“二位稍坐,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灵族藏身的地方是城外一座大山,风景秀美,人迹罕至,让宁姒想起了燕京城南山谷。那里原比这里还要美,最后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

人族要壮大,就一定要把异族踩在脚下?人族安居城内,异族就该避入山野?

谁定的规矩?

……

司前镇离巴裕城不远,一天就能来回。这里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乡镇,后因大量灵士聚集于此捕灵贩灵,逐渐形成完善的灵市,并且有专人维护市场稳定。交易量虽不及徐鹤所率的一众散修,但也十分惊人。

掌控灵市的头头是个biantai光头,叫雷霸天,中级通灵师。他不仅大量贩灵,还有个怪癖,喜欢吃灵物。就是把灵物蹂躏到变回本体,再烹来下酒。鱼就清蒸,鹿就红烧,诸如此类。

进出镇子的大小入口不光设了灵禁,还有专人把守。雷霸天看着是个大老粗,心思却细得很。货物被劫的事儿他听得不少,树大招风,自己管着这么大一个灵市,早晚会被找上。

而且,他的灵市已经遭遇过好几次袭击了。多亏部署得当,才没让对方得逞。

总之,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不可能不要,唯一的应对之法就是严防死守。

对翠烟她们来说,进入镇子倒是没什么难度。只是雷霸天都能拨出人手来守镇口,足可见灵市的守卫会森严到什么程度,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灵市内外至少驻扎着五六十灵士,加上过来做买卖的,白天估计得有一两百人。他们戌时休市,咱们等天黑再来。”翠烟跟在季牧之旁边介绍情况。

倒不是她拎不清谁才是同族大能,实在是宁姒现在的样子,很难让人对她产生信赖感,尤其是在要命的大事上。

宁姒一手拿糖葫芦,一手牵着季牧之的手,含糊不清的提出异议:“白天不是更好下手吗?人多,够乱!”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需要应对的敌人也就更多了。”

晚上偷袭五六十人都够呛,更何况是白天的上百人。

“你这么想,他们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宁姒坚持自己的看法,但并不强求。

季牧之沉思片刻后问道:“雷霸天手底下总共有多少人?”

翠烟粗略算了下:“怎么着也有百十来号人。”

“如果总共只有百十来人,镇子出入口耗去二三十人手,晚上再排出五六十人来守夜,那白天灵市不就剩十几人了?还是说雷霸天的手下都能连轴转,光干活不休息?”

季牧之当然和宁姒是一队的。他要做的,就是让宁姒的说法变得实际可行。

翠烟愣了下。

她一直没算过这笔账。以前晚上突袭遭遇强力抵抗,就想当然的以为白天的守卫一定会更多,压根儿没想到晚上守夜那些人白天需要休息的问题。

“但白天的灵士还是比晚上多。”失败了几次,赔了夫人又折兵,翠烟不得不考虑周全一些。

“人是多,但他们心不齐啊!”宁姒一针见血点出关键。

这道理很简单,好比人去店里买东西,遇到了乱子,他是会直接撒腿跑呢,还是留下来保护店铺呢?

而且,谁说一定要硬来?

“那二位的意思是……”

宁姒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将竹签chajin街边一个花盆土里。

“走,咱们现在就逛逛灵市去。”

……

兰花从卫神宗手里逃出来之后,原本是想北上回燕,结果被卫神宗一通猛追,稀里糊涂的就到了巴裕。

大家被封印囚禁多时,元气大伤,能脱逃已是万幸,再想长途跋涉已是有心无力。无奈之下,她们只能在巴裕落脚,待众灵恢复之后在做打算。

就在她们修养其间,卫神宗的收灵生意急速扩张,很快就席卷了晋西数城。不计其数的灵物通过层层传递,最后送到卫神宗手里,兰花太清楚等待它们的结局是什么了。

生而为灵的使命感让她放弃了回燕,联同一些自愿留下来的同族在巴裕城外的月华山建立了据点。期间广纳同族,教训那些靠捕灵发家的灵士,切断他们的生意线。必要的时候,杀鸡儆猴也是可以的。

徐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和灵士一样,灵族也是以实力论地位。自然而然的,兰花成了众灵之首,和她实力相当也就地位相当的还有一只鹰灵,名唤长空。

这天,兰花正在打坐调息,忽听手下来报,说翠烟派人过来了。

翠烟一众打算袭击司前镇灵市的事,她是知道的。本以为是求援,却不料带来的是宁姒寻她的消息。

兰花惊喜不已,正打算去见宁姒,忽听空中传来雄鹰长啸。

雄鹰落地化为一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有灵士闯山。”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86章 后续

宁姒一行还没靠近灵市就被发现了。

三四十个化形灵物,再草包的灵士都能察觉出来。

雷霸天的人确实很警觉,一发现来者不善,立马就去叫人了。

“雷爷呢?”五短身材的汉子跑进一个院落,逮着个小丫鬟问道。

“五夫人屋里。”

“娘的。”汉子暗骂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去通知雷霸天。

五夫人是雷霸天前几天才娶进门的新夫人,这会儿正是腻歪的时候。头前就有个没眼力见儿的扰了他的新夫人的‘雅兴’,硬是被雷霸天用针把嘴巴缝了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有一人急吼吼的跑进来:“你怎么在这儿?雷爷呢?”

“先别管雷爷,外面怎么样?”

“还怎么样,一群贱畜冲进来,拦都拦不住,灵市都乱成一锅粥了。”回头又问:“雷爷呢?”

这种时候,可不得当家的出来主持局面?

有人同行,汉子胆子也大了些:“走,赶紧找雷爷去!”

后来那人是个夯货,一到五夫人门外就扯着嗓子喊:“雷爷,不好了,出大事啦!”

喊完就支起耳朵听,好一会儿屋内才传出回应:“什、什么事儿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对劲。这雷霸天的声音里少了以往的霸气劲儿,软绵绵的,不敢大声说话的样子。

难道是怕吓着娇滴滴的新夫人?

“好多灵物闯进灵市,咱们的人就要顶不住了。”

“顶不住就不顶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这儿瞎吵吵,让人听见了笑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让人听见’四个字被加了明显的重音。

两手下只当他是在警告自己,老半天都没敢再出声。

奈何事态实在不妙,他们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攻入了灵市。没有雷爷出手,这些日子收来的货物都得被放跑不可。没了货,拿什么赚钱,弟兄们吃什么喝什么?

夯汉子急得上去拍门:“雷爷,您倒是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办啊?要不要把货全部转移到地……”

“什么怎么办?赶紧给我滚滚滚,别在这儿瞎胡闹。”

“那咱们的货……”

“货什么货,跑了就跑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干这个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正好散伙。”

“雷爷……”

“滚!”

凳子砸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另一人赶紧过来拉住那个夯货。

“还不走?还想雷爷把你的嘴巴也缝上?”

“可是雷爷他……”夯货想说,这雷霸天的反应太不正常了,居然还说散伙。

奈何同伴是个怕事的,不敢违逆雷霸天的命令,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就这么把人拽走了。

脚步声渐远,雷霸天瞄一眼脖子上明晃晃的bishou,僵笑道:“这位少侠,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吧?你看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散伙,以后不会再做这伤天害理的营生了。”

季牧之面无表情:“他刚才说,把货转移到哪里去?”

……

灵市的前身就是一个黑市,卫神宗对灵物的巨大需求掀起捕灵热潮,这里才更改成灵市,只做买卖灵物的生意。

见不得光的东西总是习惯性藏在地下,灵市也是如此。也不知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地下挖了这个大一个洞,估摸着能容纳四五百人。几经易主,这里修一下那里砌一下,到了今天,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地下城。

这里进出口是同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于防守。同理,防守一旦被突破,也就被敌人扼住了要命的咽喉。

在宁姒眼里,翠烟忌惮的这群人虽然比徐鹤手底下那群散修略强一些,但根本上还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资格让她出手。

她给自己安排的任务就是搬把椅子坐在灵市入口,不让那些灵士趁乱带走一只灵物。管他是来买的还是来卖的,小姑奶奶往这儿一坐,就都是她的。

那些人不会管灵市,却不会无端放弃自己的货。见宁姒想‘黑吃黑’,先前只顾逃跑的灵士迅速团结起来。只可惜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连对手的护身气盾都打不动,还有什么打头?

一个人弃货而逃,紧接着两个三个……除了雷霸天的人还在坚守,其他人基本上跑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不跑还等什么?等着给人送人头呢?

宁姒打开一个个囚灵锦囊,把大大小小的灵物全部放出来。

恢复的灵物们冲向负隅顽抗的灵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场面别提有多壮观。

宁姒心里美滋滋的,哼着小调寻季牧之去。

……

季牧之这边还有意外收获。

因为夯汉子的一句话,季牧之才知道雷霸天除了灵市还有一处地牢。地牢不大,关的灵物却不少,大大小小得有七八十只。一审才知道,这些都是从其他灵士手里收的,打算到了约定的时候一次xingjiao给卫神宗。

这一路遇到的捕灵人,雷霸天是第一个知道卫神宗名号的。可见他与卫神宗的联系比其他人要更为紧密一些。

想要摸到卫神宗这个瓜,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宁姒和季牧之一商量,很快得出结论:司前镇这个灵市还得办下去。

唯一让人糟心的是那些逃走的灵士。灵市发生的事早晚会传到卫神宗耳朵里,要如何把这里的真实状况遮过去,还得好好动一番心思。

季牧之脑瓜子灵光,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于是,又一场大戏开演了。

混迹在巴裕附近的灵士都知道,正月初八,司前镇的灵市出了大乱子。以一只大灵为首的数十灵物冲进灵市,把灵市里所有的‘货物’都救走了。

不过,这事儿还有后续。

后续就是雷霸天带着新结识的朋友及时赶到灵市,找回了自己的场子,把没来得及逃走的灵物一网打尽。

虽说丢失了不少货物,但司前镇灵市还在雷霸天雷爷的掌控之下,这里仍是巴裕最大的灵物交易市场。

此事一出,司前镇灵市名声大噪。来此交易的灵士不减反增,可谓盛况空前。

被封了关窍与普通人无异的雷霸天听着手下的汇报,明mingxin里苦,却还得放肆笑。

瞄一眼客厅首座上的季牧之,只想问一句招谁惹谁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87章 虚散

卫神宗每月会派人到司前镇灵市取两次货,一次月中,一次月底。

离下次交货还有七天,经商量决定,这期间由季牧之坐镇灵市,翠烟一众伪装成货物一同留下来,宁姒则由翠烟派人领着,到月华山去找兰花。

本以为兰花知道故人寻来,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前来相见。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宁姒只能亲自跑这一趟。

她还想找到兰花,打听一下木木和十梦的下落,看看能不能解开襁褓的秘密。

到了月华山,途径一片密林。只见树木或连根翘起,或拦腰断折,地面蓬草似剑气斩过,削成了个板寸平头。除此之外,她还在石头和树桩上发现了几根黑色羽毛。羽毛深深钉入木石,让人惊叹。

没走几步,又现战斗遗迹。

宁姒问领路的雀灵:“看这样子,月华山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雀灵摇头:“没听说。”

话音刚落,北方林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两股灵力正面相撞,激起一圈圈强悍的灵波,震动空气,最后鼓成劲风拂过密林来到宁姒面前。

是高手呢!

宁姒叫雀灵先走一步,闪身朝战场掠去。

小小雀灵一脸向往,只是这种级别的战斗,可不是他能凑热闹的。算了,还是赶紧找到兰花姑娘问问情况再说。

毋庸置疑,齐灵士的破坏力是惊人的。如果对手与他旗鼓相当,那这破坏力就不能用加倍来算了。

这里之前还是密林,等宁姒来的时候,树木被拔起掀飞,地面布满不知名的大坑小坑,除了剑拔弩张的战场硝烟,已经看不见半点绿意。

造孽啊!

长空察觉到有人靠近,辨息确认来者是灵,也就没有多想。

尽管对方的气息很陌生,但是同为灵族,万没有帮着灵士打他的道理。

至于他的对手——两天里已经跟他打了好几场的灵士——南枯,经辨气识人,以为宁姒是来帮他的,冰冻似的麻木脸终于有了些细微变化。

结果一回合两回合……几十个回合过去了,来人就跟看戏似的远远瞧着,根本不过来。

战至酣处,就在两人快要忘却宁姒存在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根花藤,死死缠住了长空准备发射羽刃的手。南枯见状,正想一鼓作气将对方擒住,才发现自己手臂上也缠了花藤。

区区花藤,根本制不住齐灵士,自然也制不住长空。两人动作略微一顿,迅速挣断花藤继续出招,却见两根粗针交错射来。

粗针泛着诡异的黑色,不似金属却锐利无比。两人本能闪避,终于散开。

为防再打起来,宁姒一阵风似的来到两人中间:“瞧瞧这儿都被你们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修行者戾气这么重,简直怀疑你们是不是湮灵一脉的。”

“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南枯长空异口同声。

互瞪一眼,又立马苦大仇深的把脸别开。

……

月华山上,灵族驻地。

兰花把一杯热茶递到南枯手里:“真没想到长空所说的灵士就是你。要是事先知道,我早就来见你了,也不至于闹这么大误会。”

之前长空跟她说,月华山有灵士闯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她只能让长空去处理。而长空说对方修为极高,又不肯接受盘问,一心只想往山里闯。本着保护大家的原则,长空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一来二去,可不就结了仇。

长空还算豁达,弄清原委之后虽不说对南枯有多热情,基本的面子功夫至少是有的。反观南枯,全程臭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就跟谁欠着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再看长空跟兰花,两人简直打得火热。

见长空在活动胳膊,兰花就问:“受伤了吗?”

“小事,可能是跟你朋友切磋的时候扯到旧伤了。”瞧瞧人家多会说话,明明刚才还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这会儿就成切磋了。

“那快去休息吧,一会儿我来给你看看。”

“不用管我,我自己去找点药吃就行。你这不还要招呼客人嘛!”

兰花斜南枯一眼,满含歉意道:“真对不住……”

“傻瓜,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长空帮她拿掉头发上的半片枯叶,转身对宁姒和南枯说道:“二位,我先失陪了。”

长空一转身,南枯就站起来,看样子是想过去跟兰花说什么。却不料长空又突然折回来,掏出个小瓷瓶交给兰花。

“瞧我这记性……喏,你的药,记得吃。”

“谢谢!”兰花笑着点头。

长空再冲宁姒点头示意,这回是真走了。南枯朝兰花迈进两步,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一扭头往木屋里去了。

“啧,真没出息。”宁姒小声嘀咕,起身走向兰花:“你怎么了?为什么吃药?”

“哦,没什么,之前受了点伤,吃点药调理一下。”待南枯进了木屋,兰花才收回目光,“你们怎么会来这里的?季公子他……没和你一起吗?”

老实说,听到兰花问及季牧之,宁姒心里多少有些吃味。但她清楚季牧之的心在自己身上,也就释然了。

“他在司前镇。”

宁姒抓起她的手以灵力探入,眉头骤然一紧:“灵体虚散至此,你确定只需要吃药调理?”

“没事。”兰花惊惶的将手挣回,“饿了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锅里还有香菇鸡丝粥,香菇是我们……”

“怎么会弄成这样?”灵体虚散不是小事,宁姒才不会这么轻易让她糊弄过来。

灵和人不一样。人死了还能轮回,可灵体一旦消散,那就是灰飞湮灭彻底消失,什么都没了。

兰花还在硬撑:“你别太大惊小怪了,就是之前伤得有点重……”

“你不说实话是不是?行,那我去找南枯。”

就算南枯是灵士,但终究不是灵,对灵体的感受无法像宁姒那般敏锐。

兰花伪装得很好,要不是宁姒抓着她的手强行探识,也不会知道她已经外强中干到这个程度。

“别!”兰花赶紧拽住她。

隐瞒自己的状况就是不想让别人担心,尤其是南枯。

宁姒双手环胸一副大人模样:“想我帮你瞒着他,那就说点实话。”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88章 确认

兰花把宁姒带到一座小木屋。

月华山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木屋,这座木屋在林子最深处,离营地稍远一些,所以显得尤为僻静。

宁姒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木屋门前发呆的绿衣小孩儿,不是木木又是谁?

“木木!”宁姒激动的挥着手跑过去。

木木闻声回神,起身看着朝自己狂奔而来的小女孩儿,眼中尽是茫然。这个比他还矮上半个头的小姑娘,眉眼间似有几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木木,你真在这里啊?十梦呢?那小怪兽哪儿去了?”宁姒迫切的想见十梦打听食梦貘的事,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是……”

“我是宁姒啊,天门镇那个姐姐,你忘了?”

木木当然记得宁姒,可是……

“你怎么……”他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说。

宁姒的变化除了缩水变小,由人到灵的转变才叫匪夷所思。这也是木木明明有所猜测却不敢妄认的原因。

“这个说来话长,有时间我再跟你细说。十梦呢十梦呢?我找她有要紧事,是不是在屋里呢……”宁姒说着就要推门进屋,木木赶紧拦住她。

“你别进去。”木木说:“她现在不方便见人。”

“嗯?”不方便是什么意思?没洗脸还是没穿衣裳?

“宁小姑娘。”兰花上前拉住她。“我不知道你与木木是旧识,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分。”

“嗯。”宁姒点头,“然后呢?”

有缘分就能阻止她见小怪兽了?开什么玩笑!

“反正你不能进去,除非……”木木拦在门口,态度坚决。

宁姒还等着他除非之后的下文呢,结果他却不说话了。

“除非什么?”宁姒追问。

“反正不能进。”木木来回就这一句话。

“嘿,我这暴脾气!”宁姒气到撸袖子。兰花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抱起她就走。

宁姒用力挣扎,然后就听到兰花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灵体虚散了?”

……

宁姒没想到,兰花灵体虚散竟会与十梦有关。

这事儿还得从她们逃出卫神宗说起。

众灵被困在封印中,灵体或多或少都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妖后伤重需要大量灵丹恢复修为,她手下的炼丹师急功近利,便将所有灵物全部投入灵器加持的丹炉。其中除了兰花长空,还有十梦和木木。

灵物虽多,但大家的灵力都被灵器压制,根本使不出来。关键时刻,是十梦动用她的御梦之力编制出幻境,诱使炼丹师打开丹炉,众灵才得以脱身。

“是十梦救了大家,可我们却救不了她。”兰花凝望天边的云霞,重重叹了口气。

脱困之后,众灵慢慢复原,只有十梦的情况愈发糟糕。她们还没到巴裕的时候,她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了,只能由木木抱着。待大家在月华山站稳脚跟,十梦的状况也在持续恶化。

肌体萎缩,皮囊松弛,一身绒毛不再柔软,如钢针一般布满全身。不仅时常扎伤照顾她的木木,还会扎伤自己。

十梦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她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如此丑陋的自己,所以兰花才在远离营地的地方建了这座木屋安置她。

“那你的灵体……”

“十梦之所以会这样,正是因为在丹炉中强用灵力毁了根基。她是为了救大家才变成这样的,我当然也要拼尽全力保住她了。”

兰花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这是一件借物还物不足挂齿的小事。事实却是,如果她再透支自己的根基去维持十梦的灵体,她一定会死在十梦前头。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也许别人有,但是……”兰花怅然苦笑,“我们没有。”

“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宁姒暗暗握拳。

每到这种时候就格外的想念季牧之。他不仅脑瓜子灵活,如今懂得还比她多。如果他在,肯定能立马想出办法来。

权衡之后,宁姒果断决定先解决十梦的问题。至于追查卫神宗,来日方长。

安排好人到司前镇去给季牧之传信之后,宁姒又来到小木屋。

这一次,她没有强闯,而是请求:“我想见见她。你能不能跟她说一声,看她愿不愿意见我。如果不愿意,我马上就走。”

“……好。”

木木进屋,宁姒能听到微弱的说话声。

很快他就出来了:“进来吧!”

……

正如兰花所言那般,小怪兽现在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苍老干瘦,虚弱憔悴,和天门镇初见时完全是天壤之别。

屋里有张简易的木床,垫了很厚的褥子。食梦貘蜷缩在上面,身上的尖刺将褥子扎出无数细密的小孔,有不少棉丝从孔里钻了出来。

不知是见了她太激动,还是一直都是这样,食梦貘眼里盛满泪水,就像干涸的沙漠中冒出的两汪清泉。

这个眼神让宁姒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梦里的那只小白食梦貘。受伤的小家伙见到自己时,也是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宁姒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当时梦里那只白毛食梦貘,会不会就是十梦?

虽说一黑一白差距很大,但现在的它和之前的差距也很大啊!她都能缩水变小,食梦貘怎么就不能从白变黑?

宁姒迫切的想要问出一个答案,掏出襁褓在床前展开,问道:“小家伙,是你吗?”

如果就是十梦,它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食梦貘眨了下眼睛,泪水随之滚落。

宁姒愣在当场,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又像沉入水中即将溺亡的人,被莫名又哀伤的情绪所淹没,窒息得快要死掉了。

一人一兽久久对望,宁姒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抬起手,竟是想要抚摸它。

木木的‘不要’才刚刚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宁姒的手已经凑了上去。

食梦貘脸上的绒毛细小坚硬如针,瞬间刺破宁姒的手指。血珠涌出,顺着硬毛滑到皮肤上,没有留下红色血迹,反而多出一个白点。

仔细一看,被血浸过的毛变白变软,就好像被血洗尽了常年累积的污垢。

“这……”宁姒再次愣住,甚至都忘了疼。

“嗷!”

她还想再试验一下,食梦貘突然发出短促尖锐的嚎叫,拼命将身体往被褥里拱。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89章 威逼

季牧之见到宁姒的时候,她正坐在树上抹眼泪。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别提有多委屈了。

来找她之前,他先见过兰花。兰花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和十梦有关。季牧之又想去见十梦,但是木木不许,十梦也并不想见他。

他只能来找宁姒了解情况。

季牧之没打算上树,只在树下拍手出声昭示自己的到来。宁姒一低头就看到冲着自己张开双臂的季牧之,稍微一愣,再纵身跃下。

按照爱情故事中的桥段,姑娘从树上落进心上人的怀抱,必然是横着的,然后旋转几圈,裙裾如蝴蝶般飞舞,妙不可言。结果到了季牧之这里,宁姒就像个秤砣一样直挺挺的掉下来,力道大到他差点没托住。

“怎么了?”季牧之稳住身形,任由宁姒环着他的脖子,胡乱往肩膀上蹭着鼻涕和眼泪。

宁姒闷声回答:“难受。”

“怎么难受了?小怪兽跟你说什么了?”

“它就是什么都不肯说我才难受。”宁姒反复深呼吸,待情绪平复了些,才继续说道:“原来拿到襁褓那天晚上我梦见的食梦貘就是它,襁褓上的神识烙印就是它留下的。我能感觉到,食梦貘和我……不对,是和晟,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但它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季牧之早就想到过这个可能,所以并没有太惊讶。“难怪它会知道舜帝屠龙的真相。”

“这都不算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想办法救它。”宁姒难过憋嘴,又开始抽泣,“她快要死了。”

她把木屋发生的事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显然,我的血有非常神奇的效果,或许能让她恢复,可是……”宁姒可怜巴巴的按着手指上之前被食梦貘的硬毛戳出来的小孔:“疼我都忍了,可是用这种方法,非把我放干不可。”

她想救十梦,但也不想丢掉自己的小命。

“别这么悲观,会有别的办法的。”季牧之柔声宽慰。

还有句话他没说。就算找不到其他办法,他也不会允许宁姒这样做。

“不是我悲观,是晟……”宁姒欲言又止,像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季牧之捧起瓷娃娃般的小脸,眸光温柔得像是要溢出水来:“你把我叫来,不就是希望我能帮你解决问题吗?吞吞吐吐的,我怎么能想出办法?”

“好吧!”宁姒叹道:“最近我一直无法跟晟交流,就好像她已经从我身体里离开了一样。可是我知道,她没有走,她的情绪一直在影响我。就比如刚才,其实我并没有想要哭,但是莫名其妙的就哭了,眼泪止都止不住。”

“这样啊……”季牧之就是在纳闷儿呢,宁姒和食梦貘接触时间不长,也没多深的交情,怎么会难过成那个样子,原来这些眼泪是晟借宁姒的眼睛而流的。

“我能感觉到,晟非常非常想救她,好像欠着她什么似的。欠着什么呢……会和这个有关吗?”宁姒把襁褓摸出来,随手抹了一把鼻涕。

季牧之:“……”

……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就甭想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十梦现在受不得ciji,宁姒只能在木木头上打主意。

初见时,像木木这种可以化形的灵物,宁姒根本不敢正面招惹。而现在,想怎么招怎么惹,都由她说了算。

“……我什么都不知道。”木木态度依然坚决。

哪怕已经被宁姒绑在树上,脚下堆满枯叶,而宁姒手心还聚起一大团烈火。

心下暗叹:时隔两年,她变得好厉害啊!

转念又想,要是自己也有这么大的本事就好了,说不定就能找到救十梦的办法,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的。”宁姒笑得像个xiee的巫婆,“你只是记性不好忘记了,我现在就来帮你回忆回忆。”

火团落地瞬间引燃枯叶,再蔓延到木木的脚边。火克木,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木木没办法不害怕。可即便浑身打颤,吓得双眼紧闭,他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来回就一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宁姒知道,是十梦不让他说。

跳跃的火苗攀上裤子,双脚势必已经被灼伤。木木死死咬着牙,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却始终不肯松口。

宁姒不可能真把他烧死在这儿。季牧之按计划出现,一桶水浇灭火焰。

木木的双脚被烧伤了,先是冒出指头大的水泡,水泡破掉形成创口,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季牧之解开绳子带他去上药医治,宁姒愣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开,两手垂在身侧,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别怪她。”季牧之在路上说。

木木摇头。他心里清楚,宁姒不是针对他,而是想救十梦。

“她不忍心看到十梦日渐衰弱,想救她,但自己也想活着。蝼蚁尚且贪生,想活,不是错。”

“嗯!”木木闷声道。

“你呢?你想看到十梦恢复如初吗?”季牧之循循善诱。

木木不假思索:“当然。”突然想到什么,闪耀的眸光又迅速暗淡,“我不能……她说了,宁肯自己灰飞烟灭,也不能那样做。”

季牧之心一沉。

这小子也太死心眼儿了。

“你知道兰花吧?”

木木点头:“兰花姐姐是好人,她对我们很好,也把梦梦照顾得很好。”

“她一直觉得十梦是为了帮大家逃离丹炉坏了根基,所以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了报恩,她不惜从根基透支灵力为十梦续命。如今灵体虚散,已经无法再恢复到以前的修为了。”

“……”

这些,木木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应该去解释清楚,但又怕兰花知道真相之后不再为十梦续命,所以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宁姒的血可以救十梦,她也愿意用这种办法去救十梦,可是……你想看到宁姒血尽而亡吗?”

季牧之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但在木木面前,把事情说严重点总没错的。

木木沉默不语。因为羞愧,甚至不敢去看季牧之。

季牧之趁热打铁:“所有人都在为了救十梦而拼尽全力,可你,却为了所谓的承诺而对大家的牺牲无动于衷。真不知道我是该佩服你,还是说你愚蠢。”

“我……”木木彻底动摇了。

“那……我答应了梦梦不说,但是……我可以写下来,这样应该不算食言吧?”

季牧之淡淡的扫他一眼:“先去上药。”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0章 缘因

泼墨挥毫,木木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几大篇。他边写,宁姒和季牧之就边在旁边看,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故事随之在眼前徐徐展开。

食梦貘是异兽,这个异,将它与普通生灵、灵族、人族区分开来,但又同时具备三族的特点,似兽,似灵,又可化人。

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种族,没人知道它们是否还延存于世,还是说世间只剩下十梦这一只食梦貘。

据木木说,食梦貘的寿命很长,随随便便就能活个几百年。而十梦,她应该是食梦貘一族中活得最久的一个,因为她已经活了几千年了。

按理说,食梦貘是活不了这么久的,可它不一样。用十梦自己的原话来说,它是被神眷顾的幸运儿,是神赋予了它长生。

这个神,来自极北钟山,叫晟。

也许是神太寂寞了,她救了食梦貘,将它带回钟山,一神一兽渡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于是神说:“你愿不愿意一直陪着我?一直!”

貘答应了。那时的它并不明白神强调的‘一直’有何含义,直到它意识到自己的生长速度明显变慢,几百年如一日。

食梦貘以梦为食,梦境中又包含人世百态。闲暇时,它便化梦为境,带神入梦游玩,以此为乐消磨时间。

它没想到的是,神看过的梦多了,竟对人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哭,让他们笑,甚至又哭又笑。

神走了,离开了钟山。貘知道,她去了有人的地方。

几年时间,对食梦貘来说犹如弹指一挥间。神很快就回来了,貘问她:“你觉得人怎么样?”

神说:“他们自私又冰冷。”似是想到什么,她又笑了,继续说:“善良又温柔。”

貘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四凶兽逃至钟山,人族浩荡追至。后来,它看到神和那个男人在月下畅快笑谈;不日,它又看到那个男人手握神器,将神断颈穿心。

宁姒想起在天门镇时,十梦说起烛阴的传说。那么细致那么具体,就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原来,它真的是亲眼所见。

……

宁姒看得慢,季牧之都已经看到最后一页了,她还在看食梦貘和神相处的日常。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部分尤为感兴趣。

“你看这个。”手中的纸突然被扯走,换成季牧之要她看的内容。

“这里。”季牧之在一堆文字中点了点。

纸上写道:“古神身散,貘心甚哀。但思神不死不灭,遂盼神修身再聚。殊不知不灭之心,难逃魑魅觊觎。故以生魂为基,另得极春仙人赐授仙术,炼得断息,终护得神心,除神外无人可期。”

原来烛阴死后,烛阴之心飘浮无主,差点就被别人夺了去。多亏了十梦将自己的生魂练成什么断息,才让烛阴之心几千年来不曾易主。

“什么是断息?”宁姒问木木。

木木在纸上写下答复:“烙印神息,仅认原主。”

“原来如此。”宁姒恍然。

难怪晟出事的时候暮没能成功趁火打劫,之后又想尽办法抢夺襁褓,看来是知道欲得烛阴之心,必先消除断息。

不得不说,哪怕暮为烛阴之心执着千年,苦心孤诣,却仍旧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她一直以为断息是某种工具,可以用来切断烛阴之心和晟之间的联系。殊不知,二者正是因断息才紧紧联系在一起。

“那断息和这襁褓又有什么关系?”宁姒把襁褓掏出来甩了甩。

难道仅仅因为这襁褓上留有十梦的烙印?

“不知道!”木木终于开口说话了。

见宁姒一连怀疑,又补充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刚遇到梦梦时她告诉我的,后来她记性越来越差,连自己都忘了,就只记得舜帝屠龙那一段。”

宁姒有些担心的看向季牧之,发现他一直望着屋外发呆。

“你跟梦梦认识多久了?”

“记不清了,几百年吧!”

“几百年?”宁姒有点不敢相信。

这小家伙都活了几百年了,居然才这点道行?啧,真是笨得可以。

“等等。”宁姒整理纸张的动作猛然一顿,“你都陪了她几百年了,能不知道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木木也被问得一愣,然后摸着后脑勺尴尬一笑:“我真的不太清楚。就是有一天,北方天空惊现异象,梦梦就说要北上。我们在燕国皇宫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皇宫里出了乱子,天天有人搜查,我俩待不住,所以就走了。”

他所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十梦一直拿他当小孩子看待,就算做了什么,也不会一一跟他说。而且她记性不好,有可能扭头就忘了。

虽然木木提供的信息没有多大的实质性意义,但至少证实了十梦和襁褓确实有关联。至于其他的,等有机会再问十梦吧,希望她还记得。

……

一场苦肉计,收获不小,木木也算没有白受这份罪。

几千年前,食梦貘将自己的生魂炼成断息,打在烛阴之心上。生魂的重要性自不用说,要不是在此之前晟曾赋予它长生,它根本就撑不到现在。

反推回去,如果能将断息还原成生魂再还给十梦,它是不是就能复原了?

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方案的可行性非常高。反正烛阴之心已经归主,就算没有断息,应该也没人能抢走了吧!

只是,这个断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该如何还原成生魂?

在食梦貘炼制断息的过程中,有个人起了决定性作用,就是所谓的极春仙人。是他授貘仙术,貘才能炼成断息。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找到这个极春仙人,就能找到还原生魂的办法?

线索不足,一切只能靠大胆假设,然后再小心求证。可不管怎么样,总算摸到了点门路。

“极春仙人?”

“什么极春仙人?”

“没听说过……”

宁姒拜托兰花把寻找极春仙人的事传下去,然而月华山众灵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号仙者。

长空帮着分析:“极春……有没有可能并不是仙人名号,而是指某处四季如春的地域?我就知道一个地方,日日如春,宛若仙境。”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1章 寻仙

在没有确切方向的情况下,任何可能性都值得去求证尝试。

兰花南枯木木外加长空,另有宁姒和季牧之,六人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季牧之率先说道:“月华山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所以兰花得留下来。”

无人有异议。

兰花清楚自己的状况,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拖后腿,也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寻找极春仙人,派一个人去就行了。”季牧之的目光在南枯和长空之间徘徊,“你们两个……”

“我留下来协助兰花。”南枯说。头扭向旁边,谁都不看。

长空干笑两声:“那就我去春回山。我快,而且路熟。”

季牧之点点头继续说道:“七日后,卫神宗会派人到司前镇‘取货’,这是顺藤摸瓜的绝佳机会。宁姒与我一起,先去处理那边的事宜。”

卫神宗的存在对天下所有灵物来说都是一巨大威胁,宁姒之前就说过,她一定要想办法拔除这颗祸害苍生的毒瘤。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她当然不想错过。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季牧之就当他们默认了。

“那我呢?”见没点到自己的名字,木木一下就急了。

“你当然是留下来照顾小怪兽了,这还用问?”宁姒抛给他一个白眼。

“不要。”木木望着季牧之,请求道:“我也想为梦梦做点什么。”

“你现在连路都走不好,能做什么?”宁姒理直气壮的拒绝,一点都没想过人家为什么会伤了脚连路都没法好好走。

“可是……”

“那你就跟长空一道吧!”季牧之突然出声,竟是同意了。

“干嘛你?跟我作对呢?”宁姒暗暗在他手上掐了一把。

“他既有这个心,为何不能成全?”他太清楚那种想为在意的人做点什么却有心无力的焦躁了。就像宁姒之前多次遇险,他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答应木木,并非期望于他能帮上什么忙。这种时候,只要能让他参与进来,就能有效缓解他心里的焦虑,这没什么不好的。

再者说,就算把他留下来,他也帮不上什么。普通的照料对十梦来说毫无意义。输送灵力续命,他又没那个修为,还不如支出去跑跑腿。

季牧之站起身来:“如果大家都没意见,那就各自准备去吧!”

他也要赶着回司前镇了。雷霸天不是盏省油的灯,就算没了灵力,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还是要自己盯着才安心。

“等等。”长空起身道:“如果我们此去真的有幸找到极春仙人,又当如何?”

宁姒微微皱眉,对他的好印象打了个折:“当然是请他帮十梦还原生魂啊,这还用教?”

“那,食梦貘的生魂现在何处?”

“……”宁姒瞬间傻了。

是啊,要请仙人还原生魂,至少要把生魂送过去吧!而生魂被炼成了断息,烙印在烛阴之心上,也就是说,十梦的生魂现在在宁姒身上。

季牧之当场冷脸:“你什么意思?”

长空虽为他气势所慑,却始终挺胸抬头不卑不亢:“我的意思是,宁小姑娘应该跟我们一起。”

“我不同意。”季牧之牵起宁姒的手宣告主权,“她得跟我在一起。”

衣袖被轻轻扯动。季牧之垂眸,对上宁姒亮晶晶的双眼:“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

宁姒当然不愿意和季牧之分开。这不半日不到,就把季牧之从司前镇叫来了嘛。

但她也明白,世间之事,不该以愿意与否为标准,更多时候应该选择更为合适合理的处理办法。

季牧之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再三确认宁姒考虑清楚过后,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说过要守护她,所谓守护,却并非时时刻刻要将她绑在身边。如今的宁姒已经具备自保的能力,再加一个长空,此行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安排稍作更改,宁姒长空和木木一起去春回山,司前镇那边就只能季牧之一个人去处理了。

时间不等人,四人趁夜出发,到了山下再分别前往完全不同的方向。

待宁姒和季牧之依依惜别后,长空感慨道:“季公子对你可真好。”

宁姒正想表示赞同,就听他继续说道:“我要是有这么个兄长就好了。”

“嗯?你说什么?”宁姒脸上笑容渐甚,却寒意陡增。

长空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却能清楚感受到大灵释放的危险气息。

苦修数百年,他自己也已经跻身大灵之列。单论修为,宁姒不见得就比他强,但是听说小姑娘体内有上古神明寄身……神,可不是灵能招惹得起的。

长空果断转移话题:“那什么,春回山山高万丈,飞过去要省力一些,你要不要像木木这样,让我带你过去?”

木木脚上有伤不利于行,索性变回本体——一株小树苗,让长空带着。

宁姒想了想:“那我就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

身形一闪,直接化为黑雾钻进长空的袖管。

这是大灵才会的化形于虚。灵体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才不要交到长空手里。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他心思不纯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她的本体早在两年前就毁在豫州了。

长空无奈笑笑,展臂化翅变回雄鹰直上云霄。

……

春回山,山如其名,日日回春。

长空落在山顶巨石上,化chengren形,轻声道:“到了。”

黑雾钻出袖子落地chengren,只见碧溪潺潺落英缤纷,满目春景美不胜收,忍不住惊叹:“哇塞,这是什么人间仙境啊?太漂亮了。”

忽而眸光一暗,又道:“要是季牧之在就好了。”

长空不好接茬,怕自己又说错话。

木木小声道:“这里这么美,一定有仙人。好多话本上都说仙人喜欢住在远离尘嚣风景秀丽的世外桃源。”

“不仅仙人,人也喜欢。”宁姒摘下一朵红花别在耳朵上,又对溪照了照,说道:“走吧,咱们寻仙人去。”

长空小声嘀咕:“这么小就这么臭美,长大可不得了。”

木木正色道:“她本来就不是小孩子啊,灵体受损变小还没恢复罢了。”

“这样啊……”长空好像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2章 夜客

春回山确实美若仙境,但无形中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三人分头行动将整座山搜了个遍,莫说仙人,连会张嘴说话的灵或者人都没找到。至于什么神仙洞府,就更别提了。

木木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咱们推断错了?极春仙人的极春就是名号?”

长空默然不语,心里多少有些自责。虽然没有谁说一定能一猜就准,可如果自己真的猜测错误,那就相当于平白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别人都还好说,主要是十梦,她真的拖不起。

无人应话,木木愈发焦虑,轻轻扯了扯宁姒的衣袖:“姐姐,你怎么看?”

宁姒收回审美疲劳的目光,转向长空:“我倒觉得,这地方没准儿真藏着什么仙啊神的。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修行遭遇瓶颈,心绪不稳,受了凶灵的蛊惑,打算跟它一起吸食人血突破瓶颈。然而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我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还偷偷把它掳来的男童都放了,由此惹怒凶灵被打成重伤。”

“那凶灵下手极狠,我甚至能感觉到灵体正在消散,当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在迷糊中看到一抹绿影在替我疗伤聚灵。待我彻底清醒过来,正是身处此山之中。”

长空结束回忆,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之后我又来过这里几次,无论外界是酷暑还是严冬,这里日日如春,百花长开不败,犹如春神常驻。所以当我听到你们说起什么极春仙人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哪路神仙,而是这春回山。”

宁姒若有所思的点头:“能将打散的灵体重新凝聚,确实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

“那你见过仙人吗?”木木激动的问道。

长空黯然摇头:“莫说仙人,就是人影都没瞧见一个。这里除了花,花树,好像就没其他东西了。”

宁姒坐在石头上休息,目光胡乱扫视,最后定格在溪边的一大把花上。

那花是她这一路上摘的,用狭长的草叶扎成一捆,宝贝极了。可是这一路走来,满眼皆是看不完的各色花儿,不免有些腻了,便将这捧花弃在了溪边。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的所有植物好像都会开花?”宁姒压低声音,就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听她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如此。

这春回山上,一丛丛的、一簇簇的、一棵棵的,无论高矮大小,全都挂着或大或小或红或紫的花儿,就连溪边的水草都顶着米粒儿大小的白花。

正是因为花朵实在过于密集,她才会这么一会儿就看腻。

就跟吃肉一样。有人爱吃肉,可如果让他连着吃上三天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吃,估计用不了三天就能腻。宁姒喜欢花儿,可是这里满眼都是花儿,想看点没花的树树草草都看不着,又怎能不腻?

违逆四季更迭使春华永驻,百花常开不败,除非是幻境幻阵,否则以灵族之力根本做不到。再者,此地远离尘世,非常适合灵族隐世盘踞,然而却没有灵物敢来此造次,可见此地之主必定不好相与。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有可能真的住着仙人。至于是不是他们要找的极春仙人,那就不知道了。

……

果然不出季牧之所料,雷霸天被封了关窍,却一点不妨碍他动鬼脑筋。也不晓得他是怎么骗过重重守卫,居然就这么在众灵的监控下逃之夭夭。

“一定要把人抓回来。”如果让灵市的真实状况泄露出去,那他们费劲心力撒下的网可就捞不到鱼了。

“已经派人去找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消息。”翠烟说。

“再派人严密监视镇上灵士的风向,一旦有异立即撤离。”

机会错失了还能等下一次时机,但是绝不能让卫神宗提前洞悉,反过头来把他们当成猎物一锅端了。

“我这就去安排。”翠烟走到门口,忽然顿住,问道:“怎么宁小姑娘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老实说,她对季牧之是很没信心的。之前在灵市,宁姒的本事大家都见识过,再往前,以一己之力压制上百散修,这些都是能一一点出来的辉煌战绩。有她在,大家心里就有底,可现在,只有这个季公子来领导他们……

有没有真才实能暂且不提,最关键的是,他是人啊。

人和灵,能齐心吗?

“她有事缠身,暂时不会来了。”

“等事情办完还会再来吗?那她什么时候会来?”翠烟追问。

季牧之终于抬头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站在门口的缘故,翠烟忽觉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知道你们不信任人族,也不信任我。但是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想要尽快铲除卫神宗,让你们灵族过上安生日子,你最好信我。”

季牧之注视着翠烟的反应。说真心话,他现在非常希望她被激怒,再跳起来说我就是不信任,话越难听越好。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的离开,去找他的宁姒了。

可是,翠烟好像深谙‘听人劝吃饱饭’的道理。她什么都没说,微微颔首,甚至带着几分恭敬,就这么退下了。

“啧,真是没劲!”

这大半年和宁姒几乎形影不离,乍一分开,季牧之连睡觉的yuwang都没有了。先询问了一下雷霸天逃走的来龙去脉,然后坐在院子里吹着冷风分析对方最有可能逃往哪里。

不知何故,心始终无法静下来。季牧之忍不住想,要是小黑在就好了。听南枯说上次找宁珠的时候,它一路嗅着味道直接就把人找着了,基本上没走什么冤枉路。

不过这也不排除宁家老祖暗中指引。若非不能确定这是小黑的神通,南枯早把它“借”走用来找寻兰花了。

天马行空的乱想一通,这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忽然有人高呼着季公子从外面进来,季牧之赶紧招呼:“这里。何事?”

“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季牧之骤然心慌。

难道是宁姒出了什么事,兰花派人来通知他?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在哪儿?”季牧之一边问一边往外走。

“就在门口。”

“是什么人?”

“一个老头儿。”

“嗯?”季牧之脚步稍滞,“老头儿?”

“对,骑着头大白虎,可威风了,旁边还跟着条小黑狗!”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3章 烧山

季牧之怎么也没想到,半夜来找他的人居然是宁长风。

“怎么就你一个?我的重孙女儿睡了?”宁长风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道。小黑就在他脚下钻来钻去,时不时得两口肉渣子吃。

“她不在。”季牧之慢条斯理的品着口味略涩的陈茶,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是专程来找她的?”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听说你这儿的当家失踪了,我怕你着急,这不就连夜给你送来了?”

季牧之回想起刚才在门口,确实看见大白背上驮了个dama袋。

“你抓到雷霸天了?”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一个大光头,满脸横肉,要多丑有多丑。”

“嗯,那就是了。”那个麻袋现在就是院子里,大白在旁边看着,季牧之也不担心他逃跑。“你怎么遇到他的?”

“哦,就是路上见有人掉沟里了,出于好心拉了一把,一问得知是你朋友,就顺道送了他一程。别谢我啊,都是一家人,别那么见外。”宁长风冲他挤眉弄眼。

季牧之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

知道是他的朋友,所以装在麻袋里送回来?那跟他得有多大仇多大怨?

宁长风向来神出鬼没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在人前却总是装疯卖傻,季牧之早就习惯了,也就没有多问。

“夜深了,吃了面就赶快休息吧!”

季牧之起身往外走。

还是得审一审雷霸天才行。

“这个拿着。”宁长风抛来一物。

季牧之伸手接住,是裹成团的黑色布条。

“这是什么?”

“那光头会魅术,你要是放他出来,最好把他眼睛给蒙上。”

“魅术?”季牧之回身望着院子里的麻袋,“雷霸天?”

宁长风埋头喝汤,掀起眼皮瞄着他:“怎么?你以为只有山里的狐媚子花楼里的窑姐儿才能修习魅术?”

季牧之恍然大悟。难怪负责监控雷霸天的人被问到对方是如何逃走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来是被魅术所迷。

只是……

“可我临走时封了他的关窍……难道是谁帮他解开了?”

关窍一封,体内灵力无法动用,又如何施展魅术?

“魅术主要靠的是精神力,灵力只是增益。”宁长风吃饱喝足,抹了一把嘴,嚷道:“我睡哪儿啊?里头那间是吧?那我去睡了。哎哟,这一路可把我这把老骨头累坏了。”

……

季牧之没有照宁长风说的,把雷霸天的眼睛蒙起来。

魅术是吧?翠烟手底下也有人会,而且是狐灵。

论魅术,没有人能比得过狐族。

“季公子。”狐灵小玉走出关押雷霸天的屋子,上前禀报:“都问清楚了。他施展魅术逃出去后,怕再被抓回来,就一直躲在镇外田间的稻草垛里。后来饿极了,看到小黑狗在田里一趟趟的跑着撒欢,就想逮来吃了,结果反被屋里那老人家给抓住了。”

狐族化形确实美艳,然而人族盛传狐族妖媚惑人,却实属臆测。

小玉衣着得体,举止端庄,可堪比人族的大家闺秀。当然,在施展魅术的时候自然要另当别论。

“确定没有跟其他人接触过?”

“确定!”

“好,你下去休息吧!”这时候,季牧之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目光不自觉的飘向他的房间——现在已经是宁老祖的房间了。季牧之实在是看不透这个老人家,他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且总在关键的时候出现……难道灵圣还能开天眼,窥探所有他想了解的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宁长风确实来得很是时候。有他相助,季牧之也能多一分底气。

卫神宗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近两月被捕灵物的数量非常庞大,恐怕不光能治好暮的伤,手下爪牙的修为也能上一个台阶。

就凭他现在手底下这些灵,哪怕再加上月华山的灵物,都是不够看的。

好在他从来就没打算和卫神宗硬碰硬。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自然散。

在骆驼山一战中,他加上宁长风,再辅以玄天刀之利,已经压暮一头。若是宁姒的修为能完全恢复,集三人之力,对付暮就能稳操胜券。

因此,目前的重点是要摸清卫神宗的据点,切断他们的捕灵渠道,阻止其再在晋土兴风作浪。

晨光渐明,季牧之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宁姒现在在做什么,顺不顺利。

……

宁姒到达春回山已经是第二天了。路上沉沉睡了一觉,丝毫没有感觉到季牧之的思之如狂。

上午半天用在搜山和商量对策上,中午发了会儿呆,又各自溜达了一圈。

未时一刻,三人再聚首。

宁姒眨着眼睛道:“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姑娘请说。”长空倒是想看看,她的想法能有多大胆。

宁姒打了个响指,指尖随即窜起一簇火苗。随着灵力注入,火苗越来越旺盛,最后形成火球漂浮在她掌心。

“咱们干脆放把火,把这里烧了。”宁姒贼兮兮的笑着说。

长空愕然失语。

这个想法,还真的是很大胆啊!

“为什么要放火?”木木不解,“这么漂亮的地方,烧了多可惜呀!”

“傻子,不闹出点大动静来,仙人怎么肯出来见我们?”

“可是就算你放火把仙人逼出来,咱们毁了他的山头,他也不会帮咱们啊!”木木才不傻。

事关十梦,他脑子清楚着呢!

“把他逼出来,让他知道咱们的来意,他可能会帮,可能不会帮,至少还有一半希望。可如果他一直不露面,连咱们为何而来都不知道,就一定不会帮咱们,懂不懂?”

“……”木木总觉得此举欠妥,但又无法反驳,只能将目光投向长空。

三个人,少数服从多数。

“我觉得……”长空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可以一试。如果此处真有极春仙人,他曾教授十梦仙术,二人必然有一些交情。念着旧情,兴许这忙就帮了。”

宁姒一脸赞赏:“说得好,鼓掌!”

“不过……”长空又道:“纵火烧山,毁人福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被原谅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这一篇怕是都没那么好揭过去。”

“不用担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算账,让他来找我。”

火球随话音一同落地,炸裂之后,火花四溅,除去落在溪水中的火点熄灭了之外,其他的迅速将接触到的花朵引燃,花海迅速演变成火海。

木木这才意识到,宁姒在他脚下放的那把火,着实是手下留情了。

春回山暗窟中,青衣少年焦急的来回踱步:“臭丫头,居然放火烧我的山……看来只有这一个办法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4章 分身

大火熊熊,满山芬芳即将化为焦炭。

木木情绪激动的拉扯着宁姒的胳膊:“停下来,快停下来。”

“别着急,仙人还没出来……哎,你去哪儿?”

没等宁姒说完,木木突然撒腿奔向火海。长空反应迅速,却终究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炽热的火光中。

“倒霉催的熊孩子,就说不该带他来。”宁姒气得跺脚,赶紧收回灵力抑制火势。

灵力催生的烈火可不是燃烧枯叶所能比的。如果不尽快灭火,别说烧伤他一双脚,就是他的灵体也能烧个干净,连灰都不会留下。

失去灵力支撑的烈火,就像灶孔被掏光了木柴,加上山中并无干枯的易燃物,很快就熄灭了。

木木跑开的时候在碳灰中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二人循着脚印追到一处水潭。潭水清冽,刚好可以用来抵御烈火,然而碧波荡漾间却不见木木的身影。

“木木。”宁姒双手掐腰:“你赶紧给我出来,我都看见你啦!”

等了半晌,唯有带着焦味的风从面前掠过。

“你看那儿。”长空突然指着水潭喊道:“那里有个洞。”

宁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还真见水潭靠山一侧有个大洞,洞口垂着几枝茂盛的黄花决明。一簇簇明黄的花朵倒映在水中,艳丽又夺目。

“奇怪,这洞刚才就有吗?”宁姒一来到水潭就注意到了这丛黄花决明,但那时候并没有发现这个洞啊!

是自己没注意忽略了?不应该啊!黄花决明就挂在洞口,像一卷纯天然的帘子,但这花叶的茂盛程度并不足以将洞口完全掩盖,应该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才对。

“咱们来了之后才出现的。”长空肯定的说。

鹰眼犀利如斯,极细微的差别都能被他完全捕捉。长空有这个自信,也就不会像宁姒一样产生自我怀疑。

“那……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时候还是商量一下比较好。

“当然,不进去怎么找木木?”长空觉得莫名其妙。这还需要问吗?

“可是你不觉得这洞出现得很诡异吗?你再想想木木刚才的反应,就跟中了邪似的。我总感觉是有人故意把咱们引来,就是想让我们进洞。”

“嗯!”长空点头,然后反问:“所以呢?”

正是因为一切像是有人预谋,所以木木的处境才更加危险。照这么看,他们不是更应该快点进去找木木吗?

“……”宁姒无话可说,但还是必须说一句:“你走前面。”

……

从外面看,洞口有一半被潭水淹没。进了洞才知道,洞里地势迅速走高,不过半丈就已经完全脱离了潭水。

宁姒和长空都是‘飘’进来的,身上未沾滴水。可地上湿漉漉的,明显不久前有人蹚水进来过。

二人自然联想到下落不明的木木,于是循着地上的水迹往前走。穿过一段漆heibi仄的甬道,忽遇巨石拦路。水迹到巨石前方就突然消失了,并没有延伸到巨石后方。

宁姒让手中照明的火团再大些,嘟囔道:“住在这地方的,得是耗子精吧!”

“是精是怪是仙是神,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巨石后方竟有人接话,毫无征兆,可把宁姒吓得够呛。手一抖,火都差点灭了。

“看看就看看。”宁姒稳定心神不甘示弱:“有胆的把这破石头弄开放我们进去啊!”

话音刚落,巨石就动了起来。长空拉着宁姒迅速退后,接着就见巨石如泰山压顶直直倒下。要不是他们躲得快,这会儿估计都被压成纸片人了。

巨石一倒,光线骤明。两个拳头大的明珠镶嵌在石壁上,将石洞照得一清二楚。

石洞大小与普通卧房相近,因只摆了一张石床,所以显得尤为空旷。石床上盘腿坐着一人,背对着洞口,身着碧色青衫,印着颜色更深的松状花纹。长发用衣衫同色的丝带系着,松松散散的垂在背后。

“是您!”一见这抹青碧,长空立即回想起那次重伤时在迷糊中见到的身影。

这片青绿,与他在世间见过的所有绿色都不同。所以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石床上的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

宁姒惊愕不已:“原来当年救你的是个耗子精啊?”

此话一出,石床上的人再绷不住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指着她鼻子怒道:“你说谁耗子精?谁是耗子精?你给我再说一遍?”

宁姒觉得很为难,明明他都这么生气了……但是如果自己不照做的话,他会更生气吧?

于是,宁姒抱着顺从他的想法,又重复了一遍:“耗子精!”

“……”常青差点吐血身亡。

五百年的禁闭之罚他都能忍了,可一见宁姒……自己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方设法帮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啊?

……

常青的形象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与木木极其相似,身上的气息也让人很舒服。

“这么大的洞,我还以为里面会是只大耗子,至少得有这么大。”宁姒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一副对大耗子兴致勃勃的样子。

常青:“能不能别再提耗子了?”

要不是因为她,他会沦落到在这里关禁闭吗?

还是长空脑子比较清楚:“不知仙长可曾见过一男童,呃……”

长空还在措辞,就听常青道:“跟我长一样是不是?”

说着,支起手指在脸上画了几圈:“你们看我这张脸,仔细看看,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宁姒伸长脖子细细打量,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常青还以为她看出来了,结果却听到让他再次想吐血的一句话。

“你没木木好看。”

“……”

果然啊,晟都蠢到死在人族手里了,选的宿主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是他期望太高了啊。

常青冷笑:“他就是我留在尘世的一抹分身,我不好看,他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分身?”

“分身?”宁姒长空异口同声。

常青走向宁姒,用力戳了戳她的心口:“你以为,你能走到这一步,真是运气好啊?”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5章 完成

宁姒愣了许久,长空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木木居然是仙人的分身?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常青没有解释,只顾着撒气了:“你知不知道我什么会像只耗子一样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为了你,我能被太昊公罚到这里面壁五百年?”

“五百年?”宁姒掀了掀眼皮。这是从哪里跑来的疯子吧?

动不动就五百年,所以不是大耗子,而是把自己当孙猴子了?

还有,太昊公又是谁?

常青早就猜到她不会轻易相信,气到极点之后反而平静了。盘腿坐回石床,他似笑非笑的问道:“数月前,你是不是重伤了暮?”

宁姒拧起眉头目光渐利,没有说话。

这个酷似木木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还知道暮……知道暮,那就一定知道晟了。所以,是晟的朋友?

怎么那么不像……

“原本一切都要结束了,哪晓得暮跑到太昊公面前大肆叫屈,说他偏心……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她玩儿死了。那老太太,心肠可不是一般的黑。”

“哦?所以,你是做了什么?”宁姒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这个家伙不仅不是疯子,而且对一些事比她了解得还要清楚。

常青枕着手臂往石床上一躺,翘着腿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呀,我一小小侍童能做什么呀,也就是用断息烙印烛阴之心,安排分身守护食梦貘,再给一小老头儿传授了冲破轮回枷印的gongfa罢了。”

常青越是漫不经心,宁姒就越是心惊。

冲破轮回枷印的gongfa是他传给宁家老祖的?所以,如果没有他,那当初她灵体重伤的时候,就算老祖知道季牧之是重华托世,也救不了她?

“世事难料,你怎么可能算到还未发生的事,提前将gongfa教给老祖?”

“又不信是不是?”常青甩她一记白眼,掐着手指头不知道在算什么。

半晌后,他突然翻身坐起:“不对呀,重华枷印已破,往事尽数忆起,难道他没有跟你说过?”

“说什么?”宁姒一脸懵。

常青欲言又止,坏笑着又往床上一躺:“就不告诉你。”

长空在旁边看着他俩进行神秘而高深的对话,心想什么时候才能提到正事啊!

……

常青隐瞒的部分,其实就是他为什么会给宁长风传授破印gongfa的原因。

忆及千年之前,重华自请入世,就是想在天地间重新寻到晟的身影。在进入轮回之前,他找到常青,希望常青能在关键时刻让他想起和晟的过往。

烛阴之心在天地间游走数千年,许是缘分未到,选定的宿主没一个与重华转世产生交集,要不就是君生卿未生,要不就是天南海北各一方。最重要的是,根本没人能成功唤醒晟沉睡的神元

直至晟伴随戚雨霁的降生而再次临世,经万般周折之后宁姒在豫州碰见了季牧之。

没人知道这个时候的常青有多激动。他始终记得重华的请求,经再三慎重挑选,最终将这一重任交到了宁长风身上。

然而说实话,这也没什么好挑选的。想要施展轮回破印之术,自身必须具备非常高深的修为。把宁姒和季牧之有可能接触到的高人筛一遍,就剩一个宁长风有这个本事。

按道理说,季牧之既已想起所有的事,应该也包括这一件。这是在佳人面前表现深情厚谊的好机会啊,他怎么会没跟宁姒提过呢?

难道是一下子得到的信息太多,忽略了?

费解啊费解!

关于这个,宁姒回去之后也问过季牧之。季牧之表现得和她一样困惑:“也许是这位仙童法术高深,算到你有此一劫,所以提前将gongfa教给了老祖吧!”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

季牧之认真点头:“不知道。”又说,“我要是知道,自然早就跟你说了。”

宁姒想想,是这个道理,于是又把常青骂了一通:“臭小子,活该关五百年紧闭,太鸡贼了。”

所以一直到最后,宁姒都以为这是常青为了吊她的胃口故意恶作剧呢!

……

春回山之行顺利得不像话,唯一让人惆怅的就是失去了木木——宁姒放火烧山,常青被关紧闭无法现身阻止,只能利用木木将她引到山洞。而木木已经回归了本体,世间再无此树灵。

至于断息,其实就相当于一把特殊的锁,锁魂锁魄,还能锁神元。十梦将自己的生魂炼成断息,把晟的神元锁在烛阴之心里。如此一来,烛阴之心就不是无主之物,也就无人可占。

如今烛阴之心已经与晟重新结合,断息的意义也就不大了。常青这人废话多性格怪难伺候,但耳根子软,也知轻重。被故意放低姿态的宁姒一通奉承,心里舒坦了,也就施法消除断息,将食梦貘的生魂抽了出来。

常青将生魂暂置于一颗珠子里。核桃大的珠子呈半透明状,可以看到蜷缩在里面的白色食梦貘。

生魂归体,食梦貘马上脱胎换骨。硬刺根根脱落,柔软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全身,生机立现,眼睛也恢复了神采。

轻身跃起,落地时竟化为一白衣女子,黛眉菱唇,美艳动人。

“哇哦,仙女!”宁姒夸完,贼兮兮的问道:“怎么木木在的时候就变成小不点儿糊弄人家,说,是不是怕他对你产生非分之想啊?”

“呸,人木木才多大,损不损你?”十梦模样可人,却不是什么闺秀,更谈不上端庄。“我那是失了生魂,只能化形成小不点好不好?”

往屋内扫了一圈,灿烂笑容逐渐变淡:“木木呢?怎么没看见他?”

“呃……对了,你饿不饿?大病初愈肯定得好好补补,那什么,我去叫人……”

“木木呢?”十梦再次发问。

转移话题宣告失败,宁姒又把长空推出去。长空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低头看脚尖。

“算了,也不能一直瞒着你。”宁姒略一犹豫,说道:“木木不在了。”

“不在了?”十梦锁眉,“什么叫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你还记得当初教你炼断息的仙人吗?其实,木木只是他的一个分身,用来守护你的。”

“……”十梦许久未能从震惊中缓过来。

宁姒索性一次性说完:“如今,木木已经回归本体,所以,他不会再回来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6章 两清

相隔久远,十梦已经记不起当初教她炼制断息的仙人长什么样子了。亦或者说,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见过仙人的真容。

“你在这里哭什么?”

“我想替晟守住烛阴之心。”

“哦,我记得你……我可以帮你,但是需要你献出生魂,你可愿意?”

“我愿意。”

仙踪难觅,她也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再想起当初遇到木木时的场景。刚化形的弱灵被同族欺压凌辱,可怜巴巴的坐在大树底下抹眼泪。

她问:“你在这里哭什么?”

“我没哭。”他倔强的说,然后当着她的面抹掉眼泪。

她就笑,小小的个子,需要踮起脚才能帮他弄掉头上的草叶。她问:“是有人欺负你吗?”

他说走开,然后闷着头跑走了。后来,她又见过他几次,要不就是正在被人欺负,要不就是刚被人欺负完,一个人躲在树下哭。

她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保证,我不会欺负你。”

“那要是别人欺负我怎么办?”他有些担心的问。

“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欺负死他。”小丫头气势十足的挥了挥拳头。

从那以后,二人结伴,天南海北四处流浪。她没有食言,从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欺负他。表面上看,似乎是弱小的木木找到了靠山得到了庇护,可只有十梦清楚,比起她给予木木的保护,木木给予她的关怀和陪伴才最是珍贵。

毫无征兆的,长达数百年的陪伴就这样结束了。生魂归体,本是值得庆祝一番的大喜事,十梦却连笑容都显得无比勉强。

宁姒不太能顾得上她,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季牧之身边去。

“要不,你去春回山找他?”宁姒建议,“他被罚面壁,要关五百年呢,若是身边能有个人聊聊天说说话,想必时间也能过得快一点。”

十梦黯然摇头,自嘲似的笑笑:“他是常青,是仙。我的木木,是一只活了几百年修为却毫无长进的弱灵。”

难怪呢,木木的根基并不差,修行也很努力,实力却难有提升。试问,只是参天大树上的一片叶,再努力汲取养分,又能强大到哪里去?

“你别这样……”宁姒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心里的坎,得自己跨过去才行。

“我倒觉得宁小姑娘的建议值得考虑。”一直坐在旁边喝茶的兰花突然开口,“不管以前是谁,现在是谁,既然木木现在回归本体,那本体里就有一部分是他。本体与分身藕断丝连,并不能完全切断联系,因此分身产生的情感和情绪,本体是无法完全屏蔽的。”

“你的意思是,常青也能感受到木木的情感?”宁姒一下子激动起来。

兰花点头:“应该是这样。”又转向十梦,“所以,就算你不去陪他度过五百年的禁闭之罚,难道也不去向木木好好道个别吗?”

十梦没有说话,宁姒已经帮她做了决定:“我这就去找长空带你过去。”

等十梦一走,宁姒回头问兰花:“你好厉害啊,连分身这么玄妙的东西都懂。”

兰花狡黠一笑:“我哪里懂这个呀。只是如果我不这么说,她又怎么能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呢?”

……

拯救食梦貘的任务到这里就算是圆满完成了。至于十梦和常青未来的走向,这就看老天爷的安排了。

宁姒迫不及待的赶到司前镇,将这几天发生的事跟季牧之做了个简单的汇报和探讨,然后就将重心转移到明天和卫神宗的交易上。

明天就是卫神宗到灵市取货的日子,也是正月十五,欢欢喜喜闹元宵的好日子。今年这元宵到底能不能闹起来,就要看卫神宗配不配合了。

在宁姒回来之前,季牧之就已经针对明天的交易做好了安排。宁姒临时回来,也算是增加了一层保障。

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宁姒回来了季牧之也没有改进或调整。但只要她在,众灵的底气就跟着足一些。

刚好宁长风也在这里,宁姒便找他了解了一下常青教他破除轮回枷印术法的前因后果。祖孙俩往桌上一坐,酒菜瓜果伺候着,一来二往,竟牵出一件陈年旧事。

要说这件事是真的很旧了,再提起的时候,宁长风都忘了很多细节,只记得个大概。原本他以为这是要带进棺材的,没想到潜移默化的受到宁姒豁达率性的影响,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说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当年戚氏高祖于朝堂大肆清除宁姓官员,是因为宁氏一族真的有谋反之心?”

宁长风呷一口酒,叹道:“权势诱人也害人呐。当时宁姓官员遍布三司七部,各家门生更是不计其数,那势头,皇帝老儿说话都没有宁家家主好使。人心贪念欲壑难填,有了自己做主的实力,自然也就不愿意再受制于人了呗。”

宁姒瞪他一眼:“呵,你还说得挺理所当然。”

宁长风没搭理他,继续说道:“不过呢,也不是所有的宁姓官员都被权力蒙了心,于是就有人偷偷向皇帝老儿告了密。这皇帝也不是傻子,有人想zaofan,当然要先发制人了。这在当时,很是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呢,最后,天运之道还是站在了戚家那一方。”

“那可不,难道还要站在你们乱臣贼子这边?”宁姒猛翻白眼。

再结合宁老太太给她说的历史版本,嗤道:“这宁老太太的脸皮也真够厚的,居然还敢说是戚氏无缘无故加害宁家。这要不是人家察觉得早,下场指不定多惨呢!”

“这倒不怪她。”

“呵呵。”宁姒假笑,“还护起犊子来了。”

“你知道个屁。”宁长风慢悠悠的剥着蚕豆,“要不是宁百升他爷告密,戚家早倒台了。”

“就是他告的密呀?”宁姒吃惊不小,“想不到宁家祖上还是大忠臣呢!”

难怪宁氏几次遭难,他们这一脉却完好的存活下来,敢情原因在这里。

“对君是忠了,可对于家族来说,这就是实打实的叛徒,谁敢出来接这个美名?美名不敢要,骂名也不能背啊,可不得把故事改一改再传给后人。”

“……你说的好有道理。”

“总之呢,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后面断山绝龙嗣的事儿我就不提了。豁出老命救了你这小丫头,就当抵了戚家的恩怨,咱们两清啦!”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7章 元宵

已经过了子时,可以说就是元宵了。宁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把玩一盏兔子灯。这兔子灯做得一点都不精细,一个耳朵长一个耳朵短,小肚歪嘴大屁股,怪模怪样。

“哪里来的兔子灯?”

宁姒闻声抬头,一见是季牧之,立马展笑:“老祖给我做的,你瞧这怪样子……他还吹牛呢,说年轻的时候曾拿扎花灯当营生。就他这手艺,没把自己饿死还真是奇迹。”

“或许就有人喜欢这种别具一格的吧!”季牧之拉着她往屋里走,“怎么还不睡?再过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哪有那么快,我等你回来说说话。”

进屋落座,一人一杯热茶,相顾无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即使如此,却一点不会觉得尴尬,好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一句话不说,就这样默默对望着也满是浓情蜜意。

“唉!”宁姒突然两手托腮伏在桌上开始叹气。

“怎么?”

“你知道在春回山的时候,长空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说啊,要是他也有这么个关心他的兄长就好了。”长空都忘了这一茬了,没成想宁姒还一直耿耿于怀。

“……”季牧之很快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深意,但他又能怎么说?她一直无法恢复,他也很无奈啊!

“我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完全找不到原因,宁姒只能瞎猜。

“会不会是晟?”季牧之说出自己的猜想。“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跟你交流,会不会是她暗地里做了些什么,才导致你一直无法恢复?”

“会吗?她不至于这么害我吧?”经过这么多事,宁姒早把晟划到自己的队伍里来了。她不至于看人走眼到这种地步吧?

季牧之解释道:“我没说是害,只是猜想会不会与她有关。就像你现在的驭火之力就是她给的,有没有可能在赋予你某些能力的时候,会影响到你恢复原样?”

“也许吧!”季牧之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宁姒也拿不准。

烛阴大佬又不理她,她能怎么办?

宁姒藏不住事,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也跟着露出愁容来。

一只大手带着暖心的温度覆到头上:“放心吧,十梦那么棘手的问题都能解决,这点小坎坷难不住你的。至于现在……”

“你干什么?”眼看着季牧之将自己抱起来,宁姒难以抑制的羞红脸颊小鹿乱撞,暗暗骂一句自己真没出息!

“陪我睡觉!”季牧之一本正经。

宁姒佯装歇斯底里的朝他挥拳:“让个小姑娘陪你睡觉,丧心病狂啊!”

……

后半夜,天降大雪,到了第二天,冰天雪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

银装素裹的巴裕城显得格外宁静,街上的过节气氛消减了不少。除却一些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门摆摊的小贩,绝大数人都选择了窝在家里搂着婆娘抱着孩子好好过节。

元宵一过,这年就算是过完了。地里的活儿得重新捡起来,该出门做工挣钱的汉子们也开始翻黄历挑选出门上工的黄道吉日。

今天来灵市做生意的人明显减少。这几月卫神宗大量收购灵物,只要是会点灵术能抓到灵的,多多少少都发了点财。兜儿里有钱了,也就用不着起早贪黑,更不怕耽搁这一天半天。

午时一过,索性就休市了。

雷霸天的大宅子里,热热闹闹聚满了人。

按照雷霸天的德性,如此元宵佳节,肯定要请手底下的弟兄们好好享受一把。好酒好菜自不用说,还得叫上东街的戏班子来唱上半天,再叫上一批万红楼的姑娘,手下弟兄们至少得人搂一个才行。

要不怎么说那些人愿意跟着雷霸天出生入死呢。这雷霸天暴戾归暴戾,对手底下这些人却是极好的。哪个遇到点什么事手头紧了,找他借钱,从来只有多给没有少给的,绝不含糊。挣了钱,自己享受了,手底下的人也亏待不了,娶妻的娶妻纳妾的纳妾,人生得以完整全仰仗这位雷爷。

席上,来给雷霸天敬酒的实不在少。一个个喝得七荤八素的,见到雷爷冲自己挤眉弄眼的使眼色,还以为是在抛媚眼儿呢。当场吓得一激灵,敬完酒赶紧回桌上去,离得远远的。

雷霸天心里苦得跟什么似的,面上还要保持微笑。笑容稍不到位,旁边那个不苟言笑的祖宗就拿冷眼瞪着他,那感觉比见了鬼还要惊悚百倍。

唉,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招了这一个个猪头三当手下,使眼色使得他眼皮都抽筋了,愣是没一个人看出来他的用意,难怪只能龟缩在这破地方,上不了大台面。

季牧之当然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却并没有加以干涉。酒里加了点料,雷霸天这一票兄弟全都迷迷瞪瞪的,就算看出异常也做不了什么。

要是连这些虾兵蟹将都控制不了,他早就带着宁姒有多远走多远,更不会给卫神宗摆这么大个戏台了。

今天的季牧之抹黄了脸,装上大龅牙,画了粗眉粘了痦子,完全变了个人。穿着和雷霸天一样华丽却庸俗的绸缎袍子,戴着银狐皮做的瓜儿帽,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翠亮翠亮的,就差把‘我有钱’三个字写脸上了。

这些日子,只要是在雷霸天的弟兄面前,他就是这么一副形象,宁姒第一眼见着的时候差点儿没认出来。

这出戏里,他扮演的角色是雷霸天新交的结义兄弟。因为灵市是他出手‘抢’回来的,雷爷极其重视,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灵市的二把手。

众人称二爷。

宴席吃到一半,雷霸天起身说自己醉了,然后搂着新夫人腻腻歪歪的往后院走去。

他离席不久,便有人来找雷爷。得知雷爷‘醉了’,便来到季牧之面前。

“二爷,取货的来了。”

……

卫神宗是他们的大金主,自然不能怠慢。季牧之领着人到门前迎接,很是一番热情招呼,结果换回人家冷冰冰的两个字:你谁?

季牧之挺直腰板,抖了抖身上的绫罗绸缎。旁边的手下出面介绍:“这是我们雷爷的结义兄弟李二爷,我们灵市的二当家。”

“雷爷呢?”过来取货的管事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灰白棉袄,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光。

“雷爷刚娶了新夫人,现在不太方便。”手下意有所指。

中年男人又扫一眼季牧之:“那这里现在你当家?”

季牧之摸着脸上的痦子斜眼睨他:“不行啊?”

那人也不多说,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8章 生意

宁姒正在灵市对面的酒楼里跟宁长风吃东西打嘴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宁长风玩得正起劲,趁宁姒愣神之际,一块糯米软糕甩过来,正正贴在宁姒脑门儿上。

“别玩儿啦!”宁姒拨下软糕甩在桌上,仔细敛好气息再凑到窗边一瞧,正好看见季牧之带着几个灵市打手和前来收货的人一起往西边走去。

“不好,出事了。”宁姒推开窗就想下去救人,被宁长风一把拽了回来。

窗户打在窗柩上发出突兀的声响,季牧之一行皆循声而望,只看到一扇闭合的轩窗。

“二爷,走吧,别让我家主子等急了。”

季牧之不由得心惊,难道是暮来了?所以,计划还是暴露了吗?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面上却始终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几分痞气:“这大过年的,怎么能劳烦令主呢?你们要是实在没空,来个信儿,让我们雷爷派人送过去也成啊!”

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的点头:“大过年的,也不好劳烦雷爷。”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雷爷又不亲自送。手底下养这么多人,总不能干吃饭不做事嘛。”说完,似是不经意的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中年男人回过头专注领路,未再多言。

酒楼里,宁姒差点就冲宁长风出手了,握着拳头怒道:“你拉我做什么?”

“我不拉你,难道眼看着你去添乱啊?”宁长风把蚕豆揣进衣兜,慢悠悠的往外走,“就你现在这样,还没靠近就被发现了,干得成什么事儿?年轻人,遇事不要太着急,凡事要摸清楚了再下定论。”

“那你说怎么办?”

“瞧我的吧,一定把你的心上人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怎么说也比这小丫头多吃一百多年干饭,看事情总要比她透彻几分。虽然季牧之跟对方走了,但是一身伪装还在,可见他并没有暴露。至于要去何处,跟去看看就知道了。

再说了,就季牧之现在的实力,有几个人能伤得了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宁长风把小黑留下了。小黑可以作为传递信息的媒介,一旦需要宁姒带人前来相助,即可让小黑带路。

……

季牧之被带到了城西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正对着西城门,出城再往西几十里,过了边防线,就是卫土。

“二爷,里边请。”

中年男人将季牧之领到楼上天字号房,自己和随行手下则留在门外。

窗户紧闭,加之并非晴天,屋内光线略有些暗。视线率先探入,见房中布了一处茶台。茶台前跪坐着一个弱冠少年,正于蒸腾的袅袅热气中将公道杯里的茶汤分出来。

少年样貌清秀,却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脸在大红衣衫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同时透着无尽的诡异。

季牧之在门口停顿许久,气息变得有些紊乱。

他猜到,此人应该就是无命,卫神宗新任宗主,据说是暮的干儿子——南枯从张玉恒口中得来的信息,一点都没对他们瞒着。

“二爷是吧?”无命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进屋落座。

不笑还好,一笑反而更瘆人了。

“你哪位啊?”季牧之摸了两下鼻子,磨磨蹭蹭的往里走。

无命将刚倒好的茶放到他面前,再冲他举杯:“在下无命。二爷协助雷爷夺回灵市的英勇事迹,无命早有耳闻。这一杯,无命敬二爷。”

季牧之端起茶杯,见茶汤颜色有异,再轻轻一嗅,茶香中竟夹着一丝血腥。

见季牧之举杯不饮,无命说道:“这茶并非泉水所煮,而是生取芭蕉幼灵之髓血煮沸冲泡而成。素问雷爷好捕灵而烹,我特意为他准备了这灵血茶。可惜不巧,雷爷新娶爱妾流连香闺,没这口福了。”

季牧之将茶杯一放,毫不掩饰厌恶之色:“对不住,我不好这口。”

对手精明如斯,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完全隐藏好真实情绪,索性完全展露出来。毕竟血煮茶这东西,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果然,无命并未因他的拒绝而多想。

“行了,别在这儿瞎磨蹭了,有什么话直接开门见山吧!”季牧之不耐烦道。

“二爷果然快人快语,那我就直说了。今日我亲自前来,除了取货,更重要的是想请雷爷和二爷帮个小忙。”

无命轻拍掌心,中年男人便从外面抱了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

开盖一看,乃是一锭锭亮琤琤金灿灿的金元宝。

“黄金百两,当做定金,请二爷笑纳。”

“咳。”季牧之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问道:“无命公子出手真是大方,就是不知道要做的是什么大买卖,光定金就是黄金百两。”

“二爷既有完胜大灵之能,在下所托之事就算不得大事。”无命使个眼色,一箱黄金随即送到季牧之面前。

“最近大家的生意好像都不是很顺,总有一些不开眼的想断咱们的财路。二爷你说,这怎么能忍?”

季牧之见钱眼开,眼睛始终盯着一箱金子:“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无命满意点头:“经我调查,那些贱灵在巴裕有个据点,就在城外的月华山。”

话到这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季牧之满口答应,抱起箱子说这就回去集结人手前往月华山。

“行,那就不耽误二爷跟弟兄们乐呵了。胡西,送二爷。”

叫胡西的中年男人将季牧之送到楼下,见客栈门口闹哄哄的。听得一食客问掌柜:“怎么了这是?你家小二追谁呢?”

“一老疯子,居然敢到我这儿来吃霸王餐。”掌柜怒回,一脚踹向另一个杂役,“还不快去追,晚上想不想吃饭了?”

众人哄笑,各自回座。

季牧之把金子交给手底下的人,让他们带回雷家,再领着胡西前往灵市取货。

灵市距雷宅非常近,几乎可以听清院子里饮酒狂欢的声音。

季牧之突然想到什么,眸光微不可查的一沉,再满脸笑意的转向胡西:“灵市逼仄阴暗,胡西大爷是我们的贵客,怎么能涉足那种地方呢?依我看,你还是到家里喝喝酒听听戏,搬货这点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就行了。”

胡西颔首,笑得十分敷衍:“二爷客气了。不敢耽误您时间,您让人带我去就行。”20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399章 偏差

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灵物长时间待在困灵锦囊中会被削减灵力,所以在提货之前,都是关押在特制的笼子里。然而,等季牧之来到灵市,原本应该呆在笼子里伪装货物的灵物统统不见了踪影。

几只弱灵留守在这里,见季牧之带人前来,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惶恐无措。

在他们露出马脚之前,季牧之抢先出声:“好你个贱畜,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这大过节的,可算给你们找到空子了啊。快说,把我的货给弄哪儿去了?”

弱灵吓得瑟瑟发抖,但还不至于糊涂:“你你你这个坏人,快点放了我们,否则的话……啊!”

不等他说完,季牧之直接卸了他的两条胳膊扔给手下人看管,再回头向胡西赔罪:“是我们疏忽了,我这就带人去把货找回来。”再转向手下,“你们俩,陪胡西大爷到院子里喝喝酒听听戏,再叫两个标致的姑娘……”

“不用了。”胡西冷着脸打断他,“兹事体大,在下得即刻回去向主子禀报。至于二爷,还是赶紧想办法找货吧!”

没有货,说什么都是空话。

待胡西走远,雷霸天的手下上前问道:“二爷,现在怎么办啊?”

另一人接话:“当然是去禀告雷爷啊。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那些蠢货别喝别玩儿了?”

最先开口的男人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要你在这儿瞎指挥,二爷还没发话呢!”

“嗯,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得赶紧去通知雷爷。”季牧之说。

“那这几个……”

“扔笼子里关起来。”

“成。”

然而,就在他们背过身去关灵时,几记手刀闪电般的落在后颈。几人甚至都没看清动手的是谁,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季公子……”

季牧之将弱灵放出来,着急问道:“其他人呢?”

“翠烟姑娘以为你被抓了,所以带着大家救你去了。”

“愚蠢。”季牧之忍不住骂道。

他就猜到可能会是这样,所以来的路上才会绞尽脑汁的想要支走胡西。

见他生气了,一灵弱弱说道:“大家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季牧之闷不做声,脑筋转得飞快。

算算时间,翠烟她们应该已经到客栈了。

计划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割肉止损,尽量减少伤亡。

“你们现在马上赶去月华山,告诉兰花,卫神宗已经盯上月华山了,让她们加强防范。”

……

宁姒没有听宁长风的话乖乖待在酒楼。季牧之去闯狼窝了,她哪里待得住?

不过她也没有贸然去救人,而是时时刻刻收敛好气息尾随至客栈,在街边找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默默蹲守。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栈里冲出来,后面紧跟着追讨饭钱的店小二。

宁姒严重怀疑这个老家伙不是来办正事的,而是单纯的想蹭一顿大餐。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宁长风问问情况时,又有人从客栈里出来了。

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季牧之。

看他和胡西有说有笑的样子,可见一切顺利。宁姒松了口气,待季牧之和胡西走远后,才想从巷子另一头绕回去。

就在这时,小黑突然冲着街对面一通狂吠。宁姒狐疑望去,只见十几道残影悄无声息的跃上客栈屋顶,迅速形成包围之势。

宁姒差点直接出声喊了。

这不是翠烟那群灵物吗?他们不是该待在灵市充当货物等着被取走吗?怎么会在这儿?

眼看他们打算攻入客栈,宁姒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当即释放灵息,再朝屋顶上的翠烟射去一支花针。

花针避着人,直直钉入翠烟脚下的屋脊。翠烟惊惶回头,并未找到宁姒,却能通过灵息认出是她。

翠烟并不知道季牧之已经安然离开,更不清楚宁姒此举何意。就在愣神之际,忽见一人撞破屋顶钻了出来,径直落到她面前。

少年诡异的面色让翠烟心下一惊,面对强烈的危险气息,本能的想要逃离。然而为时已晚,她已经动弹不得了。

无命蹲下身,拔出屋脊上的花针,用力将裹紧的花瓣一点点抻开,惨白的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容。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无命一挥手,翠烟发现自己能动了:“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想必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吧?瞧瞧这可人儿,我还真下不去手,干脆,你就跟着我吧!”

无命的声音似乎带着魔力,自他开口那一刻起,翠烟只感觉浑身发软,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有他的声音在反复回响。

……

宁姒射完花针扭头就跑,小黑都没追上她。

在翠烟一众包围客栈的时候,她就清晰感受到客栈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她心里清楚,在卫神宗看来,除却和暮的恩恩怨怨,她身为大灵本身就是一块大肥肉。这时候不跑,难道还等着狼崽子撵上来?

宁姒没有回灵市,而是去了雷宅对面的酒楼。万一自己没能甩掉尾巴,也不能把火引到季牧之那儿去。

谁知季牧之已经在这里等她了。

“出事了。”宁姒气喘吁吁道:“翠烟带人围攻城西客栈,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我的警告快点撤退。”

“怕是来不及了。”季牧之眉头紧锁,宁姒已经很久没见他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了。

“无命来了。”他说。

“无命?就是南枯说的卫神宗新宗主?”

“对。”季牧之回忆着无命煮灵血茶时的惬意,胃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她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是为月华山而来。”

“哦……也差不多。”凭他们和兰花的关系,不管为谁而来,另一方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还是有区别的。”季牧之的目光越过宁姒,看向后面吐着舌头大喘气的小黑,“你跟着小黑去找老祖,让他陪你去月华山。”

“那你呢?”

“我去城西看一眼。”

除开去月华山报信和雷宅里盯守雷霸天的几只灵,翠烟这一趟至少带去了三十多只灵物。

季牧之虽然火大,但说到底,对方还是因为他才会身陷险境,他做不到不管他们的死活。

“那我跟你一起去。”宁姒抓紧季牧之的手,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

季牧之的“不行”被她的目光堵在喉咙里。

“你不怕?”

“怕啊。”宁姒说:“怕分开啊!”

第400章 旧友

宁姒和季牧之谁都没去城西客栈。

宁长风借小黑传话,翠烟一众已全部被抓,谁去了都无济于事。

季牧之点燃早就埋好的炸药。在一声巨响之后,坍落的石头瞬间堵死狭长的通道,街面因此陷出一条大长坑。

等日后将街面修补好,地下灵市就算彻底封死了。

至于雷霸天和他手底下那些喽啰,季牧之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结局。

雷霸天心狠手辣害了那么多灵,死不足惜。至于他手下那些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断尽灵根沦为普通人,却并不能过上普通人的安定日子。

那些曾经被他们欺凌狩猎的灵物,早晚有一天会找上来的。不过,这已经不需要季牧之操心了。

至此,司前镇灵市彻底被捣毁。季牧之没有停留,带上宁姒和宁长风祖孙,还有一虎一犬,直奔月华山。

一路马不停蹄,却还是晚了一步,月华山已经被包围了。

无命早就摸清楚了,月华山这群灵的主要成员就是从卫神宗逃走的那些,持续数月的招兵买马,如今已颇具规模。

已经知道对方的实力,他又怎么可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雷霸天那一伙乌合之众身上?他要的,是有人去帮他打前阵,消磨灵族的实力,区区雷霸天一伙又怎么够?

事实上,司前镇是他招纳先锋的最后一站。整个巴裕城的灵士、散修,只要是跟卫神宗做过贩灵生意的,都被他重金招到麾下。

宁姒还看到不少熟面孔,就是她在磨盘山放了一马的那些人。其中有几个印象深刻,正是信誓旦旦说要把季牧之‘救出去’的人。

看现在这情形,恐怕他们早就忘了在磨盘山为他们挺身而出最终沦为‘人质’的年轻人吧!

“还真是死性不改啊!”宁姒缩在灌木丛里,脸上浮起冷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黄金百两,又有几个人能顶得住如此大的诱惑?”

“你不就顶住了?”

季牧之哭笑不得。他正后悔离开司前镇的时候没把那箱金子带走,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宁姒压低声音又问道:“哎,你们说,卫神宗哪儿来那么多钱啊?这么挥霍,家里是有金矿还是怎么着?”

“嘁。”宁长风叼着狗尾巴草轻嗤一声,说道:“要么说你们还是太嫩呢?谁说这钱往外给了,就不能再往回拿了?”

……

月华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加上众灵曾在长空的率领下于山中布满陷阱,第一批先锋部队进山趟雷,半点好都没占着。

看着看着,宁姒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灵士,好像并不是自愿来的。尤其是那些实力低微的散修,几乎可以说是赶鸭子上架,要不是有人盯着,估计早就撒丫子跑了。

大家都不傻,要是命没了,有再多钱都没用。可惜卫神宗这艘贼船不是想上就能上想下就能下的。就算只拿了他们一个铜板,在他们要用人的时候,也逃脱不了被抓壮丁的命运。

快入夜的时候,山下传来马蹄声。

这是宁姒第一次见到无命。

火把温暖的光辉无法给那张冰冷的脸添上丝毫温度,甚至因光照侧脸,半明半暗,更加觉得诡异可怖。

“他……”宁姒紧紧捂住嘴巴,这才没有叫出声来。

一脸震惊的转向平静淡然的季牧之,二人形成鲜明对比。

宁长风看出点苗头:“怎么?这人你认识?”

宁姒没有回答,目不转睛的盯着季牧之:“为什么不说?”

“早晚都会碰上,何必先说出来让你不安?”季牧之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字字在理,宁姒竟无言以对。

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彻底勾起了宁长风的好奇心。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越老越小孩儿,小孩儿的好奇心可是相当旺盛的。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这人谁啊?”突然想到什么,宁长风一脸惊恐的指着宁姒,“这半死半活的妖人,该不会是你哪个相好吧?”

看两人的反应,宁姒明显比季牧之激动得多。照这样推断,应该是跟宁姒有关的人。

“呸!”要不是怕暴露,宁姒真想用鞋塞住他胡说八道的嘴。

为免宁长风衍生出更加雷人的猜想,宁姒这才说道:“他叫栗禾。”

“栗禾?”没听说过。

“他……”宁姒看着季牧之,慎重的措了下辞,才继续说道:“他是重华的老朋友。”

这里的朋友,得打上一个重重的引号。

“重……”宁长风眼睛都直了。

重华的朋友?又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啊!

……

栗禾,在荷塘边求晟救父遭拒的弱冠少年。

在客栈的时候,季牧之就认出他来了。当时他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宁姒少,只因局势所限,全部藏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没想到,栗禾竟活到了现在。

历数迄今为止出现的,跨越千年时光而来的人,晟和暮是神,常青是仙童,十梦是得神眷顾加持的异兽。至于季牧之,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是重华,也就不得算在此列。

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栗禾。

可栗禾是人啊,真真正正的人,怎么能活数千年之久?就算他的灵术修炼到极致,也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寿命!

宁姒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抱着一丝侥幸。

或许是栗禾的转世,所以跟栗禾长得一样吧!

可一看季牧之,这份侥幸很快就破灭了。鲜活的例子就摆在面前,单就相貌而言,前世与今生实在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季牧之果真猜对了,自打宁姒知道无命就是栗禾,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半点精神。

暮加上一个卫神宗就够让人头疼的了,这又冒出个栗禾……别说拯救灵族于水深火热了,这俩要是回过头再惦记上她的烛阴之心,这辈子都别想过上安生日子。

“别担心。”温暖的大手覆上头顶,“凡事有我。”

宁姒于夜幕降临前的昏暗中与季牧之四目相对,正打算说点什么回应一下如此深情,却听旁边传来哎哟一声。

“怎么了?”宁姒忙问。难道是有什么发现?

宁长风捂着腮帮子,阴阳怪气道:“牙疼。”

第十七章搬家到这儿啦

“不许碰她!”

绝望无助的叫声从赵家专为公子寻欢作乐而建的藏娇楼里传出来,乘着夜风落进不少人耳朵里。

听罢,也只得一声叹息:不知今晚遭殃的,又是哪家姑娘。

藏娇楼共三层。一层是宽厅,邀众同乐;二层是厢房,供鱼~水之欢;三层有露台,可登高观景。

楼下入口处有小厮看守,免得一些不长眼的贸然闯入,坏了公子雅兴。

此时,宁溪身处藏娇楼二层。在她面前,是直径约有一丈半的宽大圆床。四周垂落着重重叠叠的桃红纱帐,明明轻盈得可以随风而动,在宁溪眼中却如同铜墙铁壁,生生隔出一片让人窒息的绝境。

宁溪双手被缚,由一条麻绳拴在床架上。大床中央躺着不省人事的阿锦,还有坐在床前惬意品酒的赵亭。

“赵亭,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声嘶力竭的哀求变为虚声恫吓的威胁,实在难以起到威胁作用。

赵亭勾住阿锦的下巴左右打量:“啧啧,想不到宁小姐的丫鬟都有如此姿色!”

宁溪后悔不已,更恨自己贸然行事害人害己。

想她与阿锦同来赵府,因知赵家公子花名在外,虽仗着阿锦身怀武艺,却还是让她扮作男子,以免惹祸上身。

裹了胸,束了发,还特意画了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宁溪不明白,为什么还会被赵亭识破女儿身。

她哪里想得到,赵亭常年混迹胭脂堆,对女子特征已是了如指掌。姑娘家的衣衫多要熏香,长年累月,香气入肤,一闻便知。

不过,让赵亭最终确认的,是阿锦耳垂上那个小小的耳洞。

即便是伶人馆里的清倌,也不会去穿耳洞,因为男人不戴耳环用不上啊!

……

落座初时,赵亭表现得十分客气,言谈间虽有些轻挑,但并未做出不当之举。

宁溪暗自松气,心想难不成他真的只是单纯邀自己过府一叙?

可他送来的字条……

闲话半刻,宁溪以天色将暗为由提出要归家,赵亭立马就让丫鬟绿萝去准备车马。

至此,她的戒心已放下过半。也是这时,赵亭突然拍手示意,便有小厮端酒上来。

“这是我姨母回乡省亲带来的佳酿,乃圣上钦赐。平头百姓纵是富贵逼人,穷极一生也难得一尝。窖藏三年,昨儿上午刚出的土,姑娘今日有口福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酒杯倒满。

赵公子的姨母,当然就是那位淮安王妃。

酒是什么来路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宁溪信不过他。

自落座起,任何吃食都未动过,连茶都没敢喝一口。

赵公子的手段,街头巷尾可传得不少。她虽深居闺中,却也不是耳目齐闭。

赵亭借题发挥,说她不给面子,怠慢了主人家。端着酒,非让人喝了才肯放行。

阿锦性子急,只想带着小姐赶快离开,于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赵公子只说喝了便罢,又没指明让谁喝。

阿锦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的机智,便倒了地。

然后,她们就被带到这里。

“别动她。”

宁溪嘶喊着,绝境之下,潜力被迫激发。忍着手背上皮翻肉露的剧痛,生生挣脱了束缚。

顾不得多想,她直接操起一旁的花瓶,准备往赵亭头上砸去。

奈何这床实在太大,从上床到中央,得跨上五六步。

没想到宁溪能挣脱,赵亭虽愣了一下,但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做出反应。

男女在力量上的悬殊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赵亭起身夺下花瓶,再将宁溪压在身下,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半刻。

“我原本答应了你四叔,先不碰你,不过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那本公子只好勉为其难,先满足你了。”

赵亭欺身压下,宁溪逐渐力竭,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的微凉触感让她生不如死。眼泪无声滑落,无尽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最后凝聚成牙关咬合的助力。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就在宁溪即将发力的千钧一发之际,赵亭突然感觉后背一凉,动作随之一顿。

圆床四周,重重纱帐突然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烛光摇曳,忽明忽暗,整个房间瞬间罩上一层阴森诡异。

有阴寒盛怒之音从四面八方盘旋而来。

“杀!”

……

王嬷嬷去莞清苑搬救兵时,宁思已经在侍香的带领下翻墙钻洞,出了宁府。

长街空无一人,又不能去府里调用车马,凭她们两个人四条腿,跑到赵家估计天都亮了。

幸好,侍香对附近的人家门儿清,很快就‘借’了匹马来。

普通人家饲养的马匹,脚力一般都不出众。可这匹马,神骏非凡,奔跑起来好似腾云驾雾,如有神助。

等她们赶到赵府,里面已经闹翻天了。

不过,正是借着混乱,她俩才得以顺利潜入藏娇楼。

藏娇楼一层挤满了人,有来回踱步的赵老爷,晕在一旁缓神的赵夫人,手持棍棒的护院小厮,还有手握铜钱剑绕着香案念念有词的道长。

宁思退到楼外抬头望去,只见除一层外,整个藏娇楼都笼罩在一团翻滚的半透明黑气里。

二层不时传来赵公子杀猪般的惨叫,震颤着楼下众人的心。

宁思才不在意这个赵公子的死活。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让他做个风流鬼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让他从人变成鬼的这件事,不能由已经是阴灵的宁三小姐来做。

事不宜迟,宁思掏出手帕做蒙面巾之用,来到大师做法的香案前。

“这位道长,眼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要是学艺未精,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第十八章紧随其后~

“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对我师父出言不逊,有胆的取下面巾说话!”

宁思的出言不逊,把小童激得跳了出来。

宁思看了一眼楼梯口,那里缠绕的黑气比之别处要浅淡不少,看来这个牛鼻子老道还真有两把刷子。

只是就他这个速度,等阔开通道上楼,赵家公子早被宁三小姐给弄死了。

赵老爷走上前来:“不知这位小哥……”

她穿着骑装,蒙脸束发,又故意把声音压低,众人便当她是哪里来的一个小子。

宁思理也不理,直接往楼梯口走去。

“拦住他!”身后,道长厉喝。

闻言,赵老爷立马带着人围上来。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到我赵某人府上捣乱。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棍棒无眼。”

藏娇楼突生异象,整座楼被一股无形的屏障隔了起来,无人能够进入。儿子的惨叫频频从楼上传出,伴随着缥缈阴寒的咿呀怪叫。赵老爷心急如焚,却施救无门。

有下人看出门道,说此乃妖邪作祟。赵老爷本不信鬼神之说,却又找不到入楼救人的法子,只得花重金从正清观请来这位玄垠道长。

道长一来,立马开坛做法。很快,一层的通道被打开,众人方能进入楼内。

显露了神通,赵老爷自然唯他之命是从。

“小……公子!”侍香也蒙了面,冲上来护在宁思身前。

“居然还带了帮手。”小童站在香案旁,传过来轻蔑一声。

宁思看也不看他一眼,轻手将侍香拉开:“何止棍棒无眼,这里眼瞎耳聋的可不在少数。难道赵老爷没发现,令公子已经很久没出声了吗?”

“亭儿,我的亭儿!”

赵夫人闻言哭喊起来。没出声,是不是就意味着她的儿子已经……

赵老爷被哭得心烦,又顾忌玄垠道长,只得压低声音问:“你有法子?”

“你不捣乱,我就有!”

宁思没好气的丢下一句,又让侍香乖乖在下面等着,再次信步往楼梯口走去。

玄垠道长的动作未有片刻停滞,只是悲悯的摇头,仿佛宁思此举必成飞蛾扑火。

怨气如此深重的怨灵,就是他正面杠上,也不见得能讨得了好,更别说这个全身不见灵力波动的小子。

这样也好,让个不怕死的去碰碰钉子,他再施法相救。由此更能突显他道法高深,结果自是名利双收。

玄垠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他已经料到了事情发展,甚至不再关注楼梯口的动向。

其他人的目光,却齐齐定格在宁思身上。最后几步,甚至能听到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最开始,他们试图硬闯,无一不是被弹飞丈远,摔得口吐鲜血。就这么个小身板儿,恐怕要飞出两丈远才会落地。

侍香听到那些小厮的议论,却没有上前阻止。她能感觉到,三小姐已经脱胎换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

宁思一步步靠近那团翻滚的黑气,心也是悬着的。

她的这步棋,可谓走得十分冒险。

先收灵卫,签订共生契,耗尽灵力在前,又放了血,损精动气在后。体力不济,现在的她跟普通人无异,说不定还不如普通人。

仅有的区别,就是体通阴阳,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有储存在脑子里杂乱的灵术理论知识。

只可惜无法施展,便和没有一样。

怨气笼罩而成的结界一旦启动,能量极其强大,对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来说,甚至能造成致命的冲击。

宁思并不愿意拿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去冒险,但她又必须这么做。

如果赵公子死在宁三小姐手里,阴灵结下血孽,就再也无法进入轮回。

她会变成人们口中的孤魂野鬼,却不会像一些影视作品演绎的那样四处游荡。

她会被执念禁锢,一遍遍经历回忆中最恨最怨的一幕,直至灵根尽毁,随风湮灭。

卜灵师把这种背负血孽的阴灵,称为丧灵。

在末法世界的卜灵师的认知里,没有地狱。

能入轮回的,都往生了;不能入轮回的,在受尽折磨之后,都消散了。实在执念太强,该走不走的,便轮到卜灵师出马。

卜灵师为肃清天地而存在,肃清天地的使者,也得有正邪之分。无论如何,宁思也不能让宁三小姐踏上那条不归路。

下定决心,宁思闭上眼睛,悲壮而坚决的迈出最后一步。

……

人群中传来惊呼,赵夫人由丫鬟搀扶着走上前来。

玄垠道长摇铃的手一松,铃铛落下来,砸到他的脚背上。

怎么回事?那个小子,他居然直接走进去了?

宁思再睁开眼,翻腾的黑气已经从身前到了身后。

“没事了。”

她拍着心口,安抚胸腔内紊乱失控的心脏。

赌对了。

她现在用的是宁三小姐的身躯。宁三小姐的怨气结界挡得住所有人,却挡不住她‘自己’。

唯一不确定的变数是小四,她现在也寄居在这具身体里。

现在看来,怨气结界的他我分辨能力还没有那么精确。也就是说,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宁思不敢耽搁,狂奔到二层,双脚还没站定,就见一黑影横空飞来。

本能的侧身闪避,黑影擦着她的胳膊肘,重重落在身后。

血肉模糊的一团,依稀还能辩出人形。

是赵公子。

宁思扯下蒙面巾,看到宁三小姐极速飘来,还是垂手扶腿的姿势。阴风撕扯着飞舞的长发,鼓起猎猎作响的纱裙。明明是一缕阴魂,此刻却像凝出了实体。

宁思盯着她的眼睛。那里盛着滔天怒火,刺目的猩红色,像是注入了无尽的鲜血。

宁三小姐眨眼就到了跟前,看到宁思,有片刻愣神。

宁思趁着这个空当搜索宁溪。

看到了。

她从飘动的纱帐后追出来,凌乱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整理。

愣神时间结束,宁三小姐的宽袖陡然伸长,卷着赵亭的腰身打算再把他摔一轮。

宁思扑上去,用自身重量把赵亭压在身下。

赵公子都已经这样了,再摔几个来回,那还能活得了?

阴冷的注视落到身上,宁思后脊背发凉,却还是鼓起勇气迎上宁三小姐的目光。

“宁姒,不可以!”

连名带姓,希望能唤回些许理智。虽然众人对宁三小姐评价不佳,但她并不是的恶人。

然而,这只是让她的动作有片刻停顿。

另一只长袖飞过来,把宁思高高卷起,又重重扔出。

第403章 幻术

尖刀飞快刺来,根本不给宁姒反应的时间。好在她还算是久经杀场,尽管脑子还在犯糊涂,身体已经本能的进行闪避。腾身甩腿,一脚踢在对方握刀的手上。

玄天刀脱手钉入旁边的树干,颤声嗡鸣。

嗯?这么容易就踹飞了?

“虽然不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但想从我这里取走烛阴之心,还得问问我手里的火同意不同意。”

身体虽然被网缠住,手却能从网孔里钻出来活动自如。一团团火球在她手中迅速凝结,运力一推便飞向‘无命’。‘无命’奔逃闪避,一时间根本进不得她身。

“来啊,看我不把你烧成wumao猪。”

季牧之躲过火球,看着严阵以待气势凛然的小姑娘,没有再贸然上前,而是转向悬空吊在网阵中的无命,冷声发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无命缩在逐渐收紧的网里,好笑的耸肩:“我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兴许是得了什么你不知道的病,突然发作了吧!”

季牧之知道他不会说实话,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刚才,宁姒拉动机关将网阵收紧之后,突然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举止更是奇怪。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宁姒脸色一变,按计划本该引燃网阵的火球直直朝他飞了过来。

季牧之断定这一切肯定与无命脱不了干系,可他当时已经被困在网阵里了,又是如何对宁姒动的手?

网越收越紧,无命的脸被挤得有点变形。再这样下去,他会被不断收紧的网生生分成肉块。暂不说魂体会如何,肉身肯定是保不住了。

宁姒还在冲着季牧之大呼小叫,就好像有人在跟她对话。但是显然,跟她对话的不是季牧之。

“宁姒……”季牧之上前一步,寻思先制住她再说。岂料刚一挪步,火球又迎面砸了过来。

“哈哈!”无命大笑起来,就像看了一出精彩的戏码。

季牧之捡起落在地上的银爪钩,穿过网孔精准锁住他的琵琶骨。

可惜了,本来想借这次机会将无命一举铲除永绝后患,但宁姒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再留他多活几天。

“小黑。”季牧之唤了一声,小黑立即从藏身的草丛后钻了出来。“叫老祖来。”

无命算是被制住了,眼下还剩一个难题——怎么带宁姒回去。

……

为了避免伤到宁姒,季牧之和宁长风联手奋斗了近一个时辰,才成功将她收进寄灵指环。

季牧之把串指环的绳子挂在脖子上,问宁长风:“是幻术吗?”

他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想不明白无命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宁姒下的手。

“嗯。”宁长风说:“真正的幻术高手,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手陷入幻境,这不稀奇。”

“眼神?”这么玄乎,竟比十梦的引人入梦还要厉害?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尤其是对心境不稳的人,那就是一眨眼的事。”

“可是以宁姒的修为……”季牧之还是不相信。

宁姒修为不弱,又是在紧张的对战中,理应全神戒备,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摄入幻境?

宁长风有些不耐烦了,但本着诲人不倦的高尚品格,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这幻术跟魅术差不多,主要靠的是精神力,针对的也是人的精神世界,跟灵力强弱没有直接关系。”

说罢,宁长风还指了指脑子,

“那要如何带她离开幻境?”季牧之扫一眼被银爪钩控制的无命,补充道:“在施术人不肯破境的情况下。”

无命笑道:“你还挺知趣。”

“这个简单,只要她自己意识到所处的环境并非现实,幻术所造之境自能破裂。”

“……”季牧之沉默不语。

季牧之对幻术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幻术是从根本意识上操控别人的思维。也就是说,中幻术的人首先要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才会沉沦在幻境中。

既然已经相信,她又如何能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

看他愁眉不展,宁长风抛来一记白眼:“你别那么死心眼啊,她自己无从察觉,那你就引导她嘛!”

“如何引导?”他又不能进入幻境。

宁长风惬意的伸着懒腰,暂时卖了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

月华山已经暴露,兰花的意见是马上转移,季牧之却力主留下,竖起灵族大旗与卫神宗正式开战。

兰花考虑的是众灵眼前的安危,季牧之则是从长远战略出发。他想的是,这一战声势浩大,再经那些灵士散修传播,至少能传遍大半个晋国。到时候再使点策略将卫神宗的恶行宣扬出去,广为其他灵物所知。

想来除却一些胆小怕事的,更多的灵物还是会愿意过来支援,为灵族而战!

有些事,光凭一个人,或那么几个人,是做不成的。众人拾柴火焰高,事关灵族存亡,卫神宗非除不可。

季牧之慷慨激昂的发言让在场众灵群情激昂,以长空为首,绝大多数都愿意留下来。

少数服从多数,兰花也没再多说什么。

统一方向后,她和长空立马开始组织人手打扫战场,重新布置陷阱防线。指不定卫神宗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了,后续事情还多着呢!

这一次,南枯没有说要走,也未再提带她走的话。

他对兰花是了解的,就算她现在不在这里,得知月华山举起了灵族的反抗大旗,她也会义不容辞的加入进来。

或许,这就是她所说的比活下去更有意义的事吧!

众人奔忙时,季牧之和宁长风走向了以前安置食梦貘的僻静木屋。

“我说你小子,拿灵族当枪使,够鸡贼的。”

季牧之没说话。

撺掇灵族与卫神宗开战这件事,他确实有私心。

暮始终咬着宁姒的烛阴之心不放,这个祸患若是不根除,他们就别想过上安生日子。只是卫神宗与灵族的大仇可是他们自己结下的,他所做的,无非是拉了个盟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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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雪原

宁姒抱着膝盖靠树坐下,枯死的老树上站着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

风很大,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肉一样的疼。冰封万里,目之所及皆是单调又刺眼的白。偶尔抬头看看乌鸦,打心眼儿里觉得可爱。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犹记得她和季牧之在林中设下陷阱伏击无命,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明明应该被烧死的无命竟变成了季牧之的样子,好在被她的火眼金睛给识破了。

最后,恼羞成怒的无命还找来一个样貌奇丑的帮手,她双拳难敌四手,只能脚底抹油,稀里糊涂的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这里除了雪还是雪,肯定不是月华山。她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谁设下的法阵,但她自视对法阵还算精通,便迅速否了这个猜想。

“季牧之!”宁姒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乌鸦扑棱着翅膀回应‘嘎嘎嘎’,就好像在说‘听到啦’。

等了许久,雪原还是这雪原,只是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雪原一到夜晚温度陡降,再防寒的衣裳都无法抵御这要命的寒冷。宁姒冻得牙齿打颤,用力将冻僵的手搓暖和,再折下一些枯枝点燃取暖。

乌鸦飞下来,停在火堆旁边。

“你也怕冷?”

宁姒问完就笑了。怕不是脑瓜子出问题了,居然在跟一只鸟说话。

她两手托腮望着跳跃的火苗发起了愁。

就算把这棵树全烧了,也熬不过漫漫长夜。就算能熬过,可谁又能保证她明天一定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还是得想法子回月华山才行。季牧之找不到她,也会着急的。

“那什么,你知道月华山吗?或者,你知道去哪里过夜会比较暖和吗?”宁姒扭头问乌鸦。

她寻思着,这乌鸦又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仅没被冻死,个头还长得这么大,肯定有活命的法子。

“嘎嘎。”乌鸦似有所指的叫了两声,可惜宁姒听不懂鸟语。

“听不懂。”宁姒说:“要不你直接带我去?”

她却没想过,她都听不懂鸟语,未开灵智的普通乌鸦又怎能听懂人话?

……

宁姒不肯坐以待毙,随便挑个方向闷头往前走。乌鸦在她身后嘎嘎叫着,也不知是想帮她指引方向,还是想阻止她。

一时冲动,没想到还真叫她走出了雪原,来到一片山林。

循着诱人的肉香,她找到一座林间木屋。木屋前的空地上扔着许多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屋檐下挂着弓箭和兽皮,看起来应该是猎户在山中的住所。

“请问,有人在吗?”宁姒上前叫门,一脚朝外,随时准备后撤。

旁边的侧门开了,一个蓬头垢面满脸络腮胡的糙汉子探出头来:“你谁?”

“我……我是跟家人进山打猎的,结果不小心走散了。”宁姒双手合拢抵着下巴可怜兮兮的请求:“天快黑了,我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吗?”

“行,就一晚啊!”

糙汉子把门打开让她进来,岂料在宁姒踏步入内之际,头上的大粗门梁突然掉了下来。要不是她反应快,以这门梁的块头,可不是砸个包那么轻松的事。

宁姒愣在当场,不知道该不该进。乌鸦在她后面吱哇大叫,好像在说‘别进别进’。

络腮胡子看都没看她一眼,捡起掉落的门梁往屋里走去:“什么破玩意儿,修一次掉一次。”

然后当着宁姒的面,把门梁扔灶孔里烧了。

回头见她还杵在门口,不悦道:“傻站着干嘛?把门给我关上啊!”

“哦哦哦!”宁姒赶紧进屋将门关好。

缺了门梁,寒风呼呼的往屋里灌。但是相比外面,这里已经可以算是天堂了。

为了蹭点暖意,宁姒坐到灶前帮着烧起了火,吸着鼻涕问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么冷!”

之前在燕京的时候,她也没被冻成这个样子,难道南国的冬天比北方还冷一些?

大胡子迟疑了一下,才道:“元宵刚下过雪,肯定冷了,你之前……还记得吧?”

“嗯?你说什么?”宁姒明明看到大胡子嘴巴张合,中间却有一段完全听不到声音。

大胡子别过脸,道:“没什么,我说化雪比下雪更冷。”

宁姒点点头:“确实。”

大胡子揭开锅盖,浓郁的肉香馋得宁姒直咽口水。宁姒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里面炖着一大锅肉,还有萝卜香菇等辅菜。

“想吃?”大胡子笑笑,先盛了一碗给她。

喷香滚烫的炖肉捧在手里,宁姒嘟嘴嘬了一口汤汁,先说了好吃才想起道谢。

接过大胡子递来的筷子,宁姒正准备开动,手里的大碗毫无征兆的裂成两半,连肉带汤全洒在了地上。

“……”什么情况?

吃得正欢的大胡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悦道:“怎么搞的?这么大人了连个碗都端不住。”

“我不是……”宁姒正要辩解,想想又忍住了。

这地方到处透着邪门劲儿,她还是少说少做为好,以不变应万变。

灶前的柴堆最为暖和,宁姒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天一亮就离开,另做打算。

大胡子也没给她安排住处,吃饱喝足后,把锅里的肉全盛起来,加一锅水让宁姒烧开。

“烧水做什么?”

“泡脚。天这么冷,不烫一下就该生冻疮了。”

“哦!”

宁姒麻利的把火烧起来,大胡子并未走开,就坐在旁边跟她说话。

“这么冷的天,还有心思上山打猎,真是不懂你们这些有钱人家。”

宁姒讪笑两声,没接茬。

大胡子又说:“我要是有钱,才不肯进山来受这份罪呢!唉,没办法啊,没钱置宅子,连婆娘都讨不着。”

宁姒可不赞成这个说法,当即反驳道:“肤浅,姑娘若是真心喜欢你,怎么会被银子宅子这些东西所左右?”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宁姒想起和季牧之的点滴,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我有说错吗?若有真心,就是生死都不能将两个人分开,区区银子宅子又算得了什么?”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随着话题进行,越来越多的往事浮现在脑海,宁姒也愈发觉得不对劲。

季牧之将她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当她被无命和丑八怪围攻的时候,为何全程不见季牧之的身影?

月华山附近山脉绵延,哪来这么广阔的雪原?难不成她还有孙猴子的特技,一口气跑出十万八千里?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

“我以前……有个姑娘……我跟你说……糖葫芦吃完还要舔签。”

大胡子还在说个不停,宁姒听不见的空白越来越多。

听到‘吃完糖葫芦还舔签’,宁姒明显一怔。因为她就是这样,吃了糖葫芦还得把竹签上的糖衣舔干净。

是巧合吗?她总觉得……

“嘎嘎。”一直在旁边闹个不停的乌鸦突然扑腾着翅膀惊惶飞走。

头顶传来诡异的咔咔声,宁姒仰头往上看,竟见木屋大梁当头落下。20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405章 迎亲

横梁断了,木屋塌了。宁姒眼前一黑,耳边响起乌鸦的叫声。

心有余悸的睁眼,月色之下满目苍茫。火堆仅存的微弱火苗顽强的跳动了两下,却终究无法逃脱被寒风扑灭的结局。

乌鸦在肩头叫了两声。宁姒有些费力的挺直腰背,才发现浑身都冻僵了。

所以,她刚才是睡着了在做梦?

……

月华山木屋中,盘膝而坐的季牧之嘴角溢出鲜血,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眼。

“不行,幻境里的事物无法由我引导。一旦我表露的信息与现实有关,就会被屏蔽,根本无法对宁姒进行传递。”

“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能对幻境操控到这种程度,这个无命,不简单啊!”

听完季牧之对幻境的描述,宁长风的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看样子,他是想把宁姒困死在雪地里。可这样做又图什么呢?烛阴之心已经归体,宁姒一死,烛阴重回天地,他们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这种时候,他应该比我们更怕宁姒出事才对。”

关心则乱,季牧之现在没心思去分析那么多,只想赶快将宁姒从幻境中带出来。

床前的高凳上摆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炉,嗅之无味,但可见袅袅紫色烟雾从炉中飘出。季牧之确定炉内熏香充足,再坐回床上,示意宁长风将他引入幻境:“再来一次。”

“别着急呀。去之前你不得好好琢磨一下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她意识到那是幻境?”什么都没想好就入境,再被强行驱逐,这不是瞎折腾嘛。

宁长风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突然停下来说道:“我倒是想到个法子,就是不知可行不可行。”

最主要的是存在一定风险。

“有什么就直说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

“我想的是啊,咱们既然没办法引导,那就反其道而行。现实中越不可能发生什么,咱们就让她看到什么,只要足够反常,怎么着也能让她觉出不对劲来。”

人在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时,不都喜欢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只要能让她产生类似的怀疑,就有机会让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关于这个,季牧之也想到过,但是……

“这有风险吧?”

幻术的根本是人的意识和思维,要先相信,所以才会沉浸。可如果冲击过于强烈,极有可能对中术者的真实心境造成破坏和伤害。也就说是,即便脱离了幻境,也有可能受到那段‘记忆’的影响,混淆真实和幻境。

“想救人,又不想担风险,哪有那么好的事?”宁长风吹胡子瞪眼。反正方法已经摆出来了,要不要用,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季牧之攥紧手中的寄灵指环,坚定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

宁姒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冻死了。

枯树已经烧完了,往常可以用来御寒的灵力现在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手脚已经完全冻僵了,拿小榔头敲一下,估计能碎一地。

宁姒仰望东方——其实她也不知道哪边是东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天亮吧,最好是个大晴天,日头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宁姒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旁乌鸦的黑瞳中闪过一丝锋芒,突然飞到宁姒头上一通乱抓。宁姒抬手赶鸟,一个重心不稳往后倒去,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小姑娘,小姑娘?”混沌中,有谁在拍她的肩膀。

随着再次睁眼,雪原木屋中的经历已经完全忘却。

叫醒她的人是个穿花袄子的胖妇人,化着滑稽的艳妆,嘴角还有一颗长毛的大痦子。

不用猜,这人肯定是个媒婆。

媒婆问:“这大冷天的,你个小娃娃怎么睡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我……”

“就来就来。”媒婆没在听她说话,冲着不远处的迎亲队伍招了招手,又转向宁姒:“是跟家人走散了吧?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啊……算了,我这儿还忙着呢,赶紧回家去!”

“哎哎哎!”宁姒追上媒婆,眼巴巴的瞅着迎亲队伍:“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这大喜的日子,添上筷子应该不算事吧?

“还没开席呢,你要是能等,就跟我一块儿过去吧!”

“好啊好啊!”宁姒乐颠颠的跟上媒婆,隐约觉得背后似有一道目光。

回头一看,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乌鸦站在路边的石头上。

“去!”宁姒捡起石头朝乌鸦砸去。

人家成亲的好日子,你个乌鸦来凑什么热闹?

唢呐开路,锣鼓喧天。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也不知是马高还是人高,总之这背影看起来格外高大,让人莫名的有安全感。

宁姒跟着媒婆,媒婆亦步亦趋的跟着大红花轿。

新娘子的陪嫁丫鬟也跟在花轿旁,一路跟媒婆说着话。

“听闻新姑爷能文能武,智谋无双,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那俊美的模样实在赏心悦目,就是瞅着性子清冷了些。”

宁姒听了想笑。能文能武智谋无双,性子清冷但样子好看,你当是季牧之呢?

媒婆道:“姑娘且放宽心吧,你家明鸢小姐无论才貌地位,跟这……公子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男人啊,哪个不爱美?公子也就是对旁人冷淡点儿,要是换了你家小姐那么个可人儿,百炼钢都能成绕指柔,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嗯?”宁姒不解挠头。怎么刚才说到公子的名讳时,又突然听不见了?

……为什么要说又?

媒婆回头看了宁姒一眼,问道:“小姑娘,你知道三公子吧?”

“嗯?”

“新郎官啊,……家三公子。”

宁姒愣愣的看着媒婆嘴巴张合。怪了,又听不见了。

媒婆见她傻呆呆的,又回去冲丫鬟说道:“要说这李多一公子啊,还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李多一?”

媒婆的声音像是遇上劲风,被拍得七零八落,但宁姒总算是听清了,她在说李多一。

李多一不是季牧之以前的化名吗?居然真有叫这个名字的?

“是啊,李多一李公子。”媒婆冲她莫名点头,像在暗示什么。

一时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一脑门儿磕下去,居然当场就见了血。

送亲的随行小厮跑过去,麻利的把人抬走了。

花轿走远,宁姒还愣在原地。

李多一……等等,她们刚才说,新娘子叫明鸢?

这名字,宁姒可不陌生。

就在宁姒愣神之际,画面陡然一转。

高堂之上端坐双亲,亲朋好友欢聚在此,见证一对新人成亲之喜。

宁姒始终看不清新郎官的样子,却在人群里看到了阿习阿虞,还有印在大红喜袍上、茶杯碗碟上的焱鸟图腾。

代表晋国皇室的焱鸟图腾。

第406章 另娶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

“等等!”宁姒挤过人群来到新人面前,也不知是不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总之还是看不清楚新郎官的模样。可她心里清楚,这就是他,就是那个说要娶她的男人。

她都听到了,阿习说,喜服的红与公子真配;阿虞说,公子和明鸢姑娘真是天生一对。

她从来没见他穿过这样鲜艳的颜色,没想到第一次见,是在他和别人的婚礼上。

所以,这就是她被围攻时他没有出现的原因吗?

“哪里来的小丫头,赶紧拉下去,别误了吉时。”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立马有人上前来拉宁姒。

其中一个,就是阿习。

“公子别担心,我这就把她拉下去。”

阿习穿着一身灰蓝短打,装扮得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宁姒也犯嘀咕,阿习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可是一听他唤公子,伤痛涌上心头,脑子就变得不够用了。

公子……阿习说过,此生仅为一人鞍前马后,那就是季牧之。他的公子,也只会是季牧之。

怎么办,现在连想到这三个字,心都会疼到抽搐。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也就更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怎么了?”新娘子柔声问道。光听这软糯的语调,就知道肯定是个优雅端庄的大家闺秀。

“没什么,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个小孩子,在这里瞎胡闹。”

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即便看不见,宁姒也能想象得出他此时的表情。眉头肯定微微皱起,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屑又轻蔑,像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你……要娶她吗?”哪怕混沌如梦境,根本看不清季牧之的样子,宁姒还是倔强的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当然。”季牧之不假思索道:“我与明鸢情投意合,早在两年前便已定下婚约,只因身负重任,方才拖延至此。佳人恩重,唯有以余生呵护,才不算辜负。”

“佳人恩重……可是你说过,要娶我的……”

此话一出,满堂大笑。阿习与另一人一左一右的架着她往外走,身后传来高亢响亮的一声“夫妻对拜”。

新人礼成,满堂喝彩。拨开喧哗,宁姒清晰的听到季牧之的声音:“明鸢,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妻子了。”

心如烈火焚灼,寸寸撕裂,宁姒心潮难抑,喉头一动,吐出一大口血来。

“真是晦气。”阿习把她扔到大街上,宅门重重闭合。

乌鸦落到她身上。四目相对,漆黑的眼睛好像在诉说什么。

……

半个时辰过去了,季牧之还未睁眼。宁长风放心不下,让小黑把长空叫过来为他护法,自己背着手找无命去了。

解铃终须系铃人,看来还得让这家伙‘高抬贵手’才行。

无命被关在地牢里。地牢是新建的,地下很潮,宁长风一路走来踩了满脚的泥。

牢里设了抑制灵术的法阵,还派了人寸步不离的盯着他。

黑布蒙眼,两手反绑,银爪钩锁在脊柱上,银链子闪闪发亮。

“你先出去吧,我来盯着他。”宁长风挥退守卫,坐到无命面前拔掉酒壶上的塞子,将壶口放在无命鼻尖晃了晃。

无命笑道:“上好的醉秋高,至少在地下窖藏了二十年。”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识货。来,咱爷俩喝两杯……哎哟,忘拿杯子了。”宁长风懊恼的拍着脑门儿,“瞧我这脑子!”

“樽盏都不要紧,有酒就行。”

无命摊开手,宁长风把酒壶放上去。他也不讲究,直接对嘴喝了一大口。

“嗯,果真是好酒。”喝完再还给宁长风。“喝酒也得有个说法,你这酒,是用来庆祝的?”

“庆祝?这话怎么说?”宁长风反问。与此同时,悄无声息的掐灭油灯,地牢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解除幻术,难道不值得庆祝?”无命能感觉到光线的变化,心想这老头儿真够谨慎的。

蒙了眼还不够,还要熄灯,看来是被他的幻术给整怕了。

宁长风沉声一叹:“让你见笑了,老家伙活了一百多岁,自视阅历深见识广,却拿你这一手制幻的本领毫无办法,实在是丢人啊。”

“若单论活着的时间,你可比不过我。”许是喝了美酒,无命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话也跟着多起来。

宁长风要的就是他话多。

顾着跟他说话,也就没办法时刻感应幻境里的动向,也算是间接帮季牧之争取机会。

“说的也是。”宁长风后知后觉。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竟有几分相见恨晚的味道。

突然,宁长风话锋一转,问道:“你的目的并非要取宁姒性命,而是想报复她,是不是?”

“我不想聊这个。”黑暗中,无命将头低下,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和抵触。

宁长风却非要与他作对:“我都知道,你恨她……不对,是恨晟,恨她没有救你爹。”

“我为什么要恨?你不觉得我应该感谢她吗?若不是她,我现在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转世投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呢!我有今天,多亏了她啊!”

若是光听声音,无命这话几乎可以说是情真意切。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的‘长生’确实跟晟有那么一点关系,逻辑上完全能说通。

如果宁长风没有看到他嘴角那一丝狞笑,说不定都会信了他的话。

“看来,你不光是恨她没有救你爹啊!”宁长风将一块圆形玉片从眼前移开。

他都忘了这块玉片是因何机缘得来的了,但这宝贝真的很实用,能让人在黑夜中视物,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才是他熄灯的真正原因。

无命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随你怎么说吧!”碰触到不想提及的话题,无命已经不想再聊下去了。

宁长风倒是兴致高昂:“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季牧之能不能成功将宁姒带回。”

“呵。”无命冷哼:“你太高看他了。”

“不不不。”宁长风连连摆手,“我不是高看他,我是小瞧你。”

“……”无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说小瞧对方的。这老头儿,挺有性格啊!

宁长风继续说:“因为,心里只有仇恨的人,是无法真正强大起来的。”

第407章 脚印

宁姒蹲下身失声痛哭。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乏一些好事者冲她指指点点。

闲言碎语传播的速度快得让人心惊。

“听说了吗?这个小姑娘居然说三公子要娶她,还大闹了喜堂。”

“哎哟,年纪小还真是不害臊。”

“这有什么好臊的,往前倒几年,估计还光着腚满街跑呢!”

众人哄笑。

“是家里人安排的吧?想靠着女儿攀高枝,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杂毛山雀。”

“我看这姑娘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个年纪,多少也该懂点事了。”

“嗯,估计也在做着凤凰梦。”

几个碎嘴婆娘渐行渐远,宁姒用力堵着耳朵,却始终无法阻止这些刺耳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明明……”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事到如今,她竟不知该如何去定义自己和季牧之的关系。

恋人吗?差着十岁的恋人,多讽刺呀!

可是,他明明说过,等她恢复原样就娶她的。

在骆驼山,他跟老祖说,她是他的今生挚爱。在燕皇宫,他亲口说她是他的良人。往日深情历历在目,怎么转眼就另娶了她人?

一直知道人心易变,却从不知人心能变得这么彻底,竟完全拿她当陌生人看待。

是怕新娘子误会伤心吗?

原来,看到他为别的女人悉心思量,心竟能痛到这种程度。果然,失去才知用情深浅。

“嘎嘎。”乌鸦落到宁姒肩头,小爪子一下一下的拉扯着,像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也罢,事已至此,再留在这里只会继续受人冷眼,索性走得远远的,天涯各处再不相见。

若是有朝一日,新欢变旧爱,他又想起来她来,也叫他好好尝尝彻底失去的滋味。宁姒这样自我安慰。

长街熙攘行人如织,置身其间,娇小背影落寞又孤寂。

脑海中突然闯入一片雪原,雪原上有棵枯树,还有一只乌鸦。那里纯净无暇,如世间最后一片净土,无喧嚣无纷扰,一切都是最干净最纯粹的模样。

宁姒呆滞的对乌鸦说:“带我回去吧!”

乌鸦嘎嘎叫着。

她听清楚了,它在说好。

沿街往前,宁姒目不斜视,两边街景却主动落入眼里。

左边有家丽人坊,楼廊上有姑娘拨弦弄琴,琴声如仙乐般悠扬动听。

右边有个小书摊,摊前站着一个皮肤白得诡异的光头壮汉,买了本书用牛皮纸包起来,最后迈着滑稽的外八字步消失在人群后面。

还有一辆牛车在前面走走停停,宁姒也不得不跟着走走停停。驾车的小姑娘跟拉扯的牛犊子一路说着话,说此次进城的任务是给爷爷打酒,还要给姐姐买一支头花。

非雁,海兽,妙妙……

不起眼的世间万象再度勾起宁姒的回忆,与季牧之一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汇涓涓细流成无垠阔海,每一寸海面都镌刻着两个并肩前行的身影。

一起回到过去探寻身世之谜,一起颠覆传说为海母正名。共赴千年鉴定屠龙真伪,携手还原戚宁百年沉怨。走过的每一步,经历的每一个片段,都深深拓印在她心里。

她相信,季牧之也是。

“我不相信。”宁姒突然驻足,执念冲破缠绕在心头的迷雾,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转身狂奔,将一切抛在身后,只为奔向心尖上的那个人。

乌鸦的叫声、擦肩的行人、街边的店铺,随着她坚定的脚步,飞快化为灰烬。

……

无命胸口一痛,鲜血混着刚入口的醉秋高一起涌了出来。

宁长风收起已经见底的酒壶,起身往外走。

“看来,是我赢了呀。”

木屋中,季牧之睁开眼睛,看着怀中娇躯,用力呼出一口气。

门外传来脚步声,季牧之赶紧脱下外衫裹住露在短小衣裳外的玉肢藕臂。

兰花敲门进来:“老祖让我来问问,宁小姑娘……”

看清季牧之怀中的人儿,兰花微愣,继而笑着改口:“看来不能叫宁小姑娘了。”

季牧之的目光始终停驻在熟悉又久违的娇颜上:“劳驾帮她找一套合身的衣裳。”

长空在宁姒出现那一刻就离开了。兰花也是知趣的人,将衣服送到就走,一刻都没多待。

季牧之轻轻吻去宁姒眼角的泪滴,颤声道:“你再不醒,就只能我帮你换衣裳了。”

修长浓密的睫羽下掀起一条缝,又迅速合上,确定睁眼后不会看到鲜红艳丽的喜堂,才再次睁开。

“我做了个梦,梦到你……”一语未毕,声已哽咽。

“梦是反的。”季牧之颤声说。

双臂收紧,恨不得将她嵌进骨子里,如此便不会再有分离。

“可是……”

“我们成亲吧!”

……

小黑险些死于无命之手,阴差阳错完全冲开灵智,可以正式踏上修行之途。

宁姒中了幻术,也是险些丢了小命,结果莫名奇妙恢复原样。

她忍不住想,这个无命怕不是友军埋伏在暮身边的奸细吧?

如果他没有对她下死手的话!

中幻术之后的事宁姒全都记得一清二楚,真实程度完全不亚于自己亲身经历过。

“原来关键是那只乌鸦,难怪我会觉得跟它特别亲切。”听季牧之解释之后,宁姒才弄清来龙去脉。

无命的目的就是要把宁姒困死在雪原,而乌鸦的任务,就是让她留在雪原。包括来到木屋之后,掉门梁、碗裂这些诡异现象,都是为了让她回到雪原去。

只要是与现实有关,有明确指向性的信息,在幻境中都无法传递,这就是宁姒为什么经常会在关键时刻听不到声音的原因。好在季牧之另辟蹊径,用一些不起眼的线索就行指引,才让宁姒成功走出幻境。

“无命现在在哪儿?”宁姒问道:“我得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套,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活到这么大,她还没吃过这种哑巴亏呢!

“他逃走了,就在你清醒过来的那天夜了。”兰花说。

“逃了?”宁姒不敢相信。不是都锁了琵琶骨了吗?这么重要的人质,怎么能让他给逃了?

宁长风咔咔的嚼着蚕豆:“人家有那本事逃得了,你有意见啊?”

第408章 心思

无命闹的这一出,宁姒怎么都想不明白。

一开始他肯定是为了司前镇的灵物而来,这个毋庸置疑,可他后面做的那些,实在让人费解。既然有逃走的本事,为什么一开始没逃?难不成就为了参观体验一下月华山的地牢?

好奇心太过旺盛导致的后果就是,宁姒见着谁都想和对方探讨一下无命的动机,连小黑都不放过,搞得后来小黑老远闻着她的味儿就绕开了。

季牧之决定跟她好好谈谈。山顶空寂无人,视野开阔,是聊天谈心的好去处。

连日阴天,今天终于放晴了。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就连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暖意。宁姒面对远方延绵起伏的山脉,张开双臂,用力吸了一口气。

“啊,好舒服。终于放晴了,是快开春了吧?”

“你现在整天关心的除了无命的动机,就是什么时候开春?”季牧之从背后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手指搅弄着柔软的长发,言下甚是吃味。

“什么呀!”热气呼在耳朵上,浑身都酥酥麻麻的。宁姒想躲开,季牧之却拿下巴死死压着。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当耳旁风了?”

“嗯?什么话?”他最近说的最多的,好像就是让她别纠结无命。

季牧之将宁姒转过来,面对面,严肃郑重的说道:“我说,我们成亲。”

“呃……这个啊……”宁姒挠着头心虚的把脸别开。

这么重要重大的事,她当然不会搞忘,只是……成亲?在这儿?

见她面露犹豫,季牧之心头一慌:“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宁姒可不想两人在这种事上产生误会,赶紧否认:“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吗,怎么可能不愿意?只是……要在这儿成亲?”

终身大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连他家里人都没见过,私定终身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也不是说没意义,只是宁姒期盼的婚礼,是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举行,得到祝福的同时,最重要的是昭告天下:她宁姒打今儿起就是季牧之的媳妇儿了,对她男人心存觊觎的,赶紧把花花心思收起来,不然别怪她不客气。

说到底,还是受了幻境的影响。她不仅要嫁给季牧之,还要风风光光的嫁,最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心底的想法,宁姒也没对季牧之瞒着。季牧之虽然恨不得马上把她娶到手,但在这种大事上,他还是尊重宁姒的想法。

“那我们即刻动身回溟海。”以宁姒如今的身份,也不用再担心那个人反对。

宁姒忍不住笑道:“这么猴急,难道是怕我跟谁跑了?”

季牧之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你倒是敢!”

……

担心卫神宗再来找麻烦,在月华山建立起完善稳固的防御之前,宁姒自然不放心离开。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月,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萧瑟的枯黄中钻出喜人的嫩绿,先是一点一点,最后汇聚成片。

月华山高举灵族大旗,招揽了大批灵物。滴水成溪,再汇溪成海,散布在不同地方灵族汇聚一处,终于有了与卫神宗一战之力。

这时候,宁姒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此次离开,不仅为了回溟海成亲,还因为朝廷前几日出台的一条新令——将灵物纳为牲畜类,和猪牛鸡鸭一样,可在晋国合法买卖。

司前镇的灵市之所以设在地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类买卖不被官家接受,一旦露白会惹来很多麻烦。

这算是晋国对异族生存尊重的具象体现。此令一出,也就意味着晋国收回了这份尊重,将灵族踩在脚下,其意义无异于正式宣战。

令从都城发出,经层层传递,再来到巴裕,中间至少耗时一月。也就是说,新令至少已经出台一个月了。

汇聚在月华山的灵族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巴裕附近的城县,一开始季牧之还在想是不是月华山的招牌打得不够响亮。如今看来,恐怕其他灵族都在忙着对付晋国朝廷,无暇响应月华山的号召。

一晃又是数日,宁姒要动身了。

“老祖,我就把月华山的兄弟姊妹交托给你啦,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宁长风懒洋洋的躺在大白背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别说得像你多看得起我行不行?老头子我志在天下,还有那么多好酒没喝过,却要在这里帮你看顾一堆小崽子,你当我多乐意?”

“我这是找了一堆人来伺候你老人家,你可别胡说。”宁姒顺着大白脖子上的皮毛,讨好道:“老祖,我这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您就不打算送我点什么防身的东西?”

“呸,明明是丑媳妇去见公婆。”宁长风没好气道。

“哪有,我这是去查晋国公开贩灵的事,出公差好不好?”

“我管你公差私差,赶紧把血丝网还我。”宁长风挺腰坐起来,伸手就朝宁姒身上掏。

“干什么干什么?”宁姒双手环胸一副遭非礼的模样。“我敬你是老祖宗,你可别倚老卖老为老不尊啊!”

宁长风冷笑着躺回去:“别,我可不敢当你祖宗。”

“哎呀,老祖~”宁姒厚着脸皮又凑上来,“你宝贝那么多,就随便赏我点什么嘛。要实在想不到给什么,把大白给我也行啊!”

要是能骑着大白进溟海城,一定威风死了。到时候人家提起沐王殿下的王妃,立马就能想到骑大白虎进城的姑娘。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哼,想都别想。”

“哎呀,老祖~求求你了,就把大白赏给我吧,实在不行借也行啊!”

……

暮现在是四大灵院之一的夙徒院的座上宾。准确的说,天机院被灭,现在只剩三大灵院了。

夙徒院清出后山数楼,用以安顿卫神宗。

无命回到荡丘山,没有马上去见暮。

他伤得不轻,幻术被强行破除,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反噬。若非银爪钩是他自己的东西,他知道一个解锁的小机关,这一趟怕是回不来了。

想不到季牧之真能把那个女人带出幻境,实在是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希望母亲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要不然……

一想到暮发怒的样子,正在更衣的无命不禁浑身一颤。

届时,敲门声响起,听声音便知是暮身边的老嬷嬷。

“公子,主人要见你。”

第409章 乱局

有句老话叫怕什么来什么,还有句老话叫该来的早晚会来。

无命收拾妥当就去见暮。

荡丘山山顶的雪还没化,从远处看,像是洒在冰皮凉果上的糖霜。暮就在雪地里等他,一身黑袍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醒目又突兀,像是雪白宣纸上的一点墨迹。

“母亲。”无命对暮是极恭敬的,恭敬中隐约透着惧怕。

“就你一人回来的?”

“是!”

“其他人呢?”

“……我们被灵族伏击了,在月华山。”

暮察觉到他呼吸略显急促,问道:“你受伤了?”

无命的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小伤,母亲毋庸挂怀。”

暮的重点却并非是心疼他的伤势:“你这副皮囊修补起来可费神得很,要多加爱惜。”

“……知道了。”无命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一下子舒坦了。

“跟我说说,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能伤得了你?”

“是季牧之。”无命深思熟虑之后,还是不敢在她面前撒谎。“我在司前镇碰到了宁姒,本想擒了她来献给母亲,岂料中了他们的圈套。”

“这样啊……那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无命如实答了。全程没有半句谎话,只是隐瞒了幻术一事。

隐瞒不等于撒谎,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也就不容易露出马脚。

无命正准备告退时,暮突然说:“你准备一下,去一趟溟海城。允许贩灵的新令已经发下来了,别让一些不开眼的搅了咱们的好事。”

“好。”

无命刚转身,又听暮道:“过来,我给你补补后背上的伤口。”

无命眼中闪过几不可查的阴郁,缓缓走过去:“有劳母亲。”

……

宁姒终究没能带走大白,骑白虎扬名的愿望算是彻底落空了。

“这老头儿,真够小气的,我都答应给他带好酒了。”

“老祖视大白小黑为家人,相伴多年,舍不得也很正常。还有……”季牧之好奇问道:“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带大白一起走?”

宁姒催马狂奔将他甩在身后:“我喜欢大白,不行啊?”

季牧之无奈一笑。

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说姑娘家都喜欢白白的绒绒的小家伙,比如小白兔小白猫之类的。他家宁姒果然不同凡响,一样是白白的绒绒的,却是体格大上百倍的老虎。

那么问题来了,成亲的时候要不要免去坐花轿这个过程,改成骑老虎出嫁?

季牧之默默将此事记下,没有再跟宁姒提前,到时候再给她个惊喜。

从巴裕去溟海,大体方向是由西向东。宁姒本以为途中会经过海城,还寻思着去看看阿锦她们,岂料去海城还得转向继续往南,光路上就得多花上两三天。

深思熟虑之后,宁姒放弃了这个想法。见一面就走,又不能久留,反而容易勾起大家的不舍。索性等所有的事都解决好了,再去海城跟大家团聚。

季牧之还在路上,他将回溟海的消息就以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了晋帝季霆手上。

“这小子,总算舍得回来了。”

堂下立着两人,分别是太子季垣和定国公百里泽安。

一听这话,百里泽安立即上前问道:“可是沐王殿下回来了?”见晋帝点头,立马露出笑来,道:“不枉我家鸢儿痴等一场。圣上,这回你可要好好替小女做主啊!”

晋帝心情颇为愉悦,大笑着说着客套话:“这么多年,着实委屈明鸢了。泽安放心,我一定让老三亲自登门向明鸢谢罪。”

“不敢不敢。圣上,若无要事,臣先告退了。鸢儿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高兴坏的。”

百里泽安走后,晋帝对季垣说道:“老三和百里明鸢的婚事,就交给你去操办了。”

“父皇……”季垣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顾虑:“老三行事向来随心随性,只怕……”

“怕什么?他和明鸢的婚约早在两年前就定下了,再不完婚,让人家姑娘如何自处?”

“可是……”

“百里明鸢素有溟海第一淑女之美名,才貌双绝,蕙质兰心,还能配不上他?”

季垣深知父亲的脾气,一旦是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劝说都无济于事。

只是,季牧之和百里明鸢虽早在两年前就定下了婚约,可这婚约是他和定国公定的,老三从来就没认过。百里小姐对他一片痴心,对婚约自然不会有异,可若真是妾有意郎有情,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从阿习口中得知,老三已经有了心上人。想要棒打鸳鸯再硬牵红线,只怕最后会落得个不欢而散,那实在不是他想看到的。

父亲和老三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为了避免父子反目,季垣经半日苦思,决定先去见一见百里明鸢。

人心易变,老三在外飘了两年,说不定百里小姐早就移情他人。如此一来,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

溟海城对宁姒来说熟悉又陌生。

她曾在这里呆过不短的时间,城中格局早已了然于心。只可惜那是二十年前的溟海城,如今街道整改,城区规划,变化实在不小。心心念念的小食店不是关张就是改行,仅存两家老酒馆由老子传到儿子手里,也都变了味道。

幸运的是,陪她从二十年前走到二十年后的,还是这个人。

穿过城门时,宁姒突然痴痴的笑起来。季牧之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想起了当初在城门口被人埋伏连杀三人的往事。

“哎,我问你,当时你为什么要逼我出手杀人啊?”现在宁姒已经对血腥司空见惯,可那个时候,她可是杀了人还会做噩梦大病一场的小纯洁。

“我要说了实话,你可别生气。”

“嗯,不生气。”宁姒嘴上轻描淡写,耳朵却竖了起来。她倒想听听,可能会惹得她生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一直纠结于我母亲……我心里清楚,自己还没有跟那个人抗争的实力,就想着若是能把你磨砺成一把利刃……”

天意弄人,利刃没磨成,反而多了一条软肋。

“哎哟,那证明你眼光不错啊,那么早就发现我的潜力了。”宁姒哈哈大笑,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初衷也只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

就算她不说,想必季牧之心里也清楚。只是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初衷为何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那份纯粹又坚定的心情!

第410章 闺秀

宁姒心心念念着王记桃酥,一进城就直奔西街。然而从街头转到结尾,都没找到记忆中的酥饼店。

阿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飘’到她旁边问道:“进城了不回府,寻摸什么呢?”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声激动又带着哭腔的‘小姐’钻进耳朵。一转身,正被喜宝扑个满怀。两手死死箍住她的腰,差点没把刚吃下肚的栗子糕给挤出来。

“小姐,你终于来了……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妞,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呀,这不就来找你了嘛!”宁姒捏着喜宝的脸蛋儿,笑嘻嘻的逗她:“来,别哭唧唧的,给小爷笑一个。”

喜宝很给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传来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果真是个傻妞,这种鬼话都相信。”

宁姒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呵呵,一年多不见,阿虞姑娘的嘴还是那么损,脸还是那么臭。”

阿虞双臂环胸冲着别处,只拿余光瞥她:“难道我说错了?你敢摸着良心说,你是为了喜宝才来溟海的?”

“敢啊!”宁姒两手交叉贴在胸前,一脸的诚挚:“喜宝,我就是回来接你的。”

喜宝受宠若惊,昂着下巴得意的说道:“我就知道小姐一直记挂着喜宝。”

“你……你说谎话,当心烂嘴巴。”

“这就不劳阿虞姑娘费心了,不管我烂没烂嘴巴,都吃不着你的东西,用不着防贼似的防着我。”一提到吃的,宁姒一下想起来了,转头问阿鲁:“我记得这里有家王记桃酥啊,怎么没了?”

“什么王记桃酥?”宁姒说的王记桃酥是二十年前的老店了,那时候的阿鲁还是满街瞎闹的光腚娃娃,而且并不在溟海城。他来溟海的时候,王记早迁到别处去了。

虽然找不到王记,但桃酥还是能满足她的。“你想吃桃酥是吧?我给你买去,我知道哪家的桃酥最好吃。”

“要有松子仁的。”

阿鲁冲她挑了挑眉:“行家啊。行,给你买去。”

阿鲁走了,宁姒回过头,才注意到阿虞在季牧之跟前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瞟她,生怕她偷听似的。

阿习安安静静的候在季牧之身后,沉稳安分一如往昔。遇到她的目光,微笑着点头示意,礼貌又不疏离。

再看阿虞……嗯,果然碎嘴女人讨人嫌,她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变成这样。

“喜宝。”

“小姐。”

宁姒伸手勾住喜宝的肩膀:“走,小姐带你打牙祭去。”

季牧之想都没想,直接跟上。

“哎,殿下……”阿虞拦不住他,气得直跺脚。

得,合着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转眼就成耳旁风了。

“阿虞你去哪儿?”阿习问。

阿虞头也不回:“找帮手去。”

……

说是带喜宝打牙祭,结果一桌子的菜绝大多数都进了宁姒的肚子。不过对于喜宝来说,小姐吃得开心,她就开心了。

季牧之慢条斯理的嚼着青菜,和宁姒的狼吞虎咽形成鲜明对比。喜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实在看不下去了,轻轻扯了下宁姒的衣袖。

“小姐啊,你注意一下形象啦,你看人家沐王殿下。”

宁姒咽下嘴里的食物,再灌一大口茶水。嘴巴一刻没停,又塞进一个水晶饺。

“他这样有什么好?吃东西都没味儿。”

她没直接上手已经算是很顾形象了。这一路紧赶慢赶,吃的饼子又硬又柴,狗都能硌掉牙。好不容易进城了,还不许她犒劳一下自己?

季牧之往她碗里放进一个水晶饺,眉眼间满是宠溺:“让她吃吧,这一路过来可不容易。”

“懂事。”宁姒夸了一声,嘴里的还没咽,又把季牧之夹的塞了进去。

吃得正欢,楼下突然传来喧闹声。

俗话说得好,美味和热闹都不可辜负。宁姒抓起个银丝卷饼走向廊台,只看到酒楼前停着一台四人轿。门口围满了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

嚼着卷饼回到座位,季牧之轻轻替她擦去嘴边的脆皮碎屑,正想问她要不要再点些菜,忽见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楼梯方向。

好奇望去,是那抹熟悉又久违的倩影。

柳叶青绿锦裙束出盈盈一握的纤腰,两手端置身前,莲步轻移,步摇微动,不疾不徐,端庄娴静。

携清雅香风来到身前,明眸微垂,如九天星辰落入空谷深潭,澄澈又明静。菱唇轻启,清脆又软糯,总之就是那种描述不出来的好听。

百里明鸢笑着招呼:“牧之,好久不见。”

季牧之拿起筷子继续吃青菜:“嗯,好久不见。”

“我刚好在附近挑选软缎,听阿虞说你回来了,便来见见老朋友。”温柔的目光如四月暖阳倾落在季牧之身上,再自然的移向宁姒,“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突然被问,宁姒愣了一下,才摇头说没有。

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手里还剩半截卷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终,宁姒还是选择将卷饼一口塞进嘴里,低下头用力嚼着。

视线微抬,看一眼百里明鸢优雅的托着茶杯的白皙手指,再收回来,盯着自己沾着脆皮碎屑的油爪子。

这就是大家闺秀和粗俗村姑的区别吧?

宁姒拨掉手上的碎屑,一手的油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向来没有随身带手绢的习惯,至于喜宝,憨憨傻傻的小丫头望着被侍卫拦在楼梯口的人群,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

要不就在衣袖上蹭一蹭吧,宁姒想。

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到桌下,宁姒正准备付诸行动,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了。

居然是季牧之。

他还在跟百里明鸢说着话:“……不管在哪里,心里舒坦,人才会自在。”

然后把宁姒的手拉到桌面上,拿起自己的衣袖,轻柔的擦拭着她手上的油渍。

宁姒脑子里一片空白。

百里明鸢笑容微僵,朝身后的丫鬟秋霜使了个眼色。

秋霜在主子跟前伺候多年,瞬间会意,掏出一块熏香锦帕递到季牧之面前。

“殿下用这个吧?”

“不用了。”季牧之头也不抬,“她用不惯别人的东西。”

第411章 仗势

无心再逛,一行人直接回了沐王府。

阿鲁的桃酥买回来了,香香脆脆,裹着厚厚一层松子仁。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有变,宁姒兴致缺缺,草草吃了两口就搁在一旁。

住所是阿习早就安排好的,就在季牧之旁边的院落。清清静静,名字也好听,叫留芳。

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经过挑选的,就怕一些不开眼的怠慢了宁姒。可即便如此,宁姒还是浑身不自在,透过那些恭敬的表象,她看到的是一张张嘲讽轻蔑的嘴脸,好像在说:看啊,这就是那个勾引咱们殿下的野丫头。

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宁姒狠狠一惊。

不对呀,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勉强也算是大家闺秀吧,怎么就成野丫头了?

然而,这种自我安慰并不能缓解她心底的不安。她知道原因,实在是她和百里明鸢之间差得太远了。

她自问并不是一个敏感自卑的人,单论样貌,她也不觉得会输给百里明鸢。可是,世人对女子是苛刻的,容貌虽在审美中占据着很大的比重,气质内涵却更能俘获人心。

宁姒捧着铜镜问镜子里的人:“你有气质吗?”

顿了顿,再心虚反问:“吃货气质算不算?”

将镜子一盖,忍不住仰天咆哮:“算个屁啊算,还是算了吧,人比人气死人。”

“小姐在说什么?”喜宝端着一碟点心进来,放到她面前,“尝尝这个,云面红豆糕。这是溟海特有的糕点,别处吃不着的哦!”

宁姒甩她一记白眼:“又不是没吃过,不就是红豆泥里加了思颜花汁,吃起来没那么腻嘛!”

喜宝吃惊到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你什么时候吃过?居然还知道思颜花汁这个诀窍。”

宁姒得意起来:“本小姐知道的多着呢!”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说,这算不算有内涵啊?”

“算啊,小姐最厉害了,什么都知道。”喜宝秒变小粉丝,恨不得把宁姒捧天上去。

“傻妞!”宁姒塞了一块红豆糕到她嘴里,既感动又失落。

哪怕是喜宝这么迟钝的人,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小姐,你怎么了?”

宁姒咧嘴笑笑,随口说了句水土不服,就让喜宝出去了。

宁姒水土不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季牧之耳朵里。

“水土不服?”季牧之刚从宫里面圣回来,听到这话,本就阴郁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他问喜宝:“是不是有人惹她不高兴了?”

“不会,小姐连房门都没出过,除了我就没见过别人。”

“门都没出过?”这可不太符合她的性格。

……

是夜。

四月中旬的溟海已经完全回暖,但是晚上还是需要加一件衣裳。

宁姒坐在屋脊上,看着季牧之从垂花门后出来,还没走进院子,又被阿虞叫住,转身出去了。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宁姒好奇的跟上去。季牧之乘马车在前,她就飞檐走壁跟在后面,最后来到一处僻静的大宅子。

季牧之钻出马车,看到宅门前的轿子,脚步稍顿。宅内出来一侍卫装扮的男人,迎上季牧之,二人有说有笑的进了宅子。

宁姒转身回了沐王府,还没踏进留芳园就听见喜宝在和人争吵。

“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告到殿下那里去,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和喜宝争论的是一个丫鬟一个婆子。趾高气昂的样子,恨不得把下巴昂到天上去。

老婆子阴阳怪气的说:“哎哟,喜宝姑娘这话怎么说的……殿下和百里小姐的婚事,那是全溟海都知道的事,怎么就不许我们说了?”

喜宝怒道:“要说出去说,留芳园里就传不得这种闲话。”

这话要是让小姐听到,可不得伤心。

丫鬟拖长声调,表情那叫一个丰富:“哟,主子这才刚进门,喜宝姑娘的腰板儿立马就硬了呢。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仗人势?”

老婆子立马接话:“你说的是狗仗……”目光状似无意的瞟向喜宝,赶紧捂嘴改口:“哎哟,罪过罪过。喜宝姑娘海涵,我可不是说你啊!”

“你们……”

“要去殿下那儿告状是吧?不过殿下现在忙着和百里小姐叙旧,应该没空见你吧?”

二人会心一笑,绕过气到发抖的喜宝就打算离开。

能在大户人家站住脚,个个都是人精,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目的达到就该撤了,多说反而容易惹祸。

宁姒岂会这样放过她们?

“别急着走啊,说我家喜宝狗仗人势,我这还没开始让她倚仗呢!”

……

季牧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席上喝了不少酒,脚步轻浮,目光微醺,以至于看到院子里的场景,差点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一堆丫鬟仆从聚在他的院子里,见他走来,立即如鸟兽四散,由此露出五花大绑跪在院子中央的两个背影,还有摆在正前方屋檐下的太师椅。

椅上蜷缩着一人,盖着厚厚的毯子,头靠在扶手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小姐。”喜宝附到宁姒耳边柔声禀告:“殿下回来了。”

宁姒是真的睡着了,听到声音醒来,脑子还有些迷糊。

此时,季牧之已经到了跟前,一弯腰,连人带毯抱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第一天就这么大阵仗。

季牧之此时才看清,跪着的两人嘴巴高高肿起,估计未来几天连饭都没法吃了。

“你去哪里了?”宁姒问。

“大哥约我。他政务缠身,夜里才有空闲。”

“不是去见百里小姐了吗?”宁姒盯着院里的丫鬟婆子,仿佛在提醒她们竖起耳朵听仔细些。

“不是。”季牧之否认,“我一到她就走了。”

“哦!”宁姒强压下心头的欢喜,实际眼里的雀跃都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是的,她赌对了。

心细如季牧之,能在饭桌上敏锐的察觉到她窘迫的人,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不顾她的想法,深夜跑去和百里明鸢约会?

她的眼睛那可是开过光的,一看一个准。

季牧之阴沉着脸转向院子里的人:“谁告诉你,我去见百里小姐了?”

第412章 骄宠

沐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殿下回来的第一天,就为了宁姑娘严惩了府里的两个下人。

杀鸡儆猴,至此以后再无人敢对宁姒不敬,更不敢再在喜宝面前乱嚼舌头根子。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宁姑娘是殿下的心头好,谁要是敢让她不高兴了,殿下绝不会让这人好过。

流言的发酵往往会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爆发出更惊人的影响力。就这么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关于宁姒的传言再次甚嚣尘上,满城都知道沐王殿下被狐媚子迷得五迷三道,就跟失了魂一样。

舆论蔓延犹如风吹蒲公英,落地生根,人力极难控制。更何况,季牧之压根没想过要去控制。

他就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除了忙正事,就是和宁姒腻在一起,在街上遇到人指指点点也是浑不在意。

要说季牧之这样也能理解,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顶多也就被说两句有眼无珠,放着百里明鸢不珍惜反而拿狐媚子当宝。再说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没人敢当着他面说这话。

可身为舆论当事人的宁姒,众人口中的狐媚子,她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有时遇到一些不知天高地厚妄图给百里明鸢出气的权贵公子,实在惹得她不痛快了,她就抡起拳头暴揍一顿。揍完还留下一句:有本事去找沐王殿下告我状啊,看他收拾我还是收拾你。

靠山不如人家稳,拳头还没人家硬,一个个贵公子气势汹汹的来,鼻青脸肿灰溜溜的走,回家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遇到人问起不好意思说实话,还得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嗯,是的,摔了个鼻青脸肿。

因为常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制造乐子,宁姒的日子倒过得精彩得很,恃宠而骄的后果就是连带着季牧之的形象开始趋于负面。

季牧之无所谓,其他人却是坐不住了,比如阿虞。

吃饱喝足的傍晚,宁姒正在院儿里溜达消食,走着走着就碰见阿虞了。

“哎哟,这不是阿虞姑娘吗?你可是大忙人啊,怎么有空来我这留芳园溜达?”

阿虞跟百里明鸢是一伙儿的,横竖看宁姒不顺眼。同样的,宁姒见着她也没什么好脸。

阿虞站在花架下瞪着她:“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我不。”宁姒直接拒绝,“花架下蚊子多,我可不想被叮一身包。”

“哪有蚊子?”阿虞恨得咬牙。找借口就不能走点心吗?这才几月份?

“那我也不过去。你这么凶巴巴的,万一打我怎么办?”宁姒怯生生的缩到喜宝后面,“喜宝,你要保护我啊!”

“……”

阿虞气到说不出话来。这人就不能要点脸吗?把那些公子哥儿捶成那个样子,居然还在她面前装柔弱。

戏太过,就连喜宝都看不下去了。

“小姐,阿虞姑娘,你们到那边凉亭去聊吧,有座位,还没蚊子。我给你们沏壶茶去。”

……

打了半天嘴仗,两人总算是心平气和坐到一处了。

嗯……勉强算是心平气和吧!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一会儿还要去找你家殿下聊天谈心呢!”知道阿虞最讨厌她缠着季牧之,宁姒就偏要这么说来气她。

果不其然,阿虞立马就火了:“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每天缠着殿下?你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脸皮厚,能由着别人说,可我家殿下不一样。他是皇子,是天之娇子,怎么能因为你而由着别人戳脊梁骨?”

“哎哎哎,你这话我可不乐意听啊!我怎么就成光脚的了?”

宁姒一个凌空竖劈,两腿轻松拉成笔直竖线。右脚搭在凉亭柱上,轻轻掸了掸鞋面:“瞧着没,我不仅穿了鞋,还是你家殿下陪我去买的呢!”

“你……”阿虞气结,一脚踹在石桌脚上,疼到直吸气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更火大了。

“我说你这个人啊,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殿下吗?人家和百里小姐早已定下婚约,你现在来横插一脚又算怎么回事?坏人姻缘是会孤独终老的知不知道?”

“哦,是嘛?那你现在这样算不算是在破坏我的姻缘,会不会也孤独终老啊?”

“你!”阿虞说她不过,又往桌子腿儿上踹了一脚。

宁姒慢条斯理的喝着茶,丝毫不受影响。

阿虞慢慢反应过来,这人就是在故意气自己呢,可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算了,我今天来也不是跟你置气的。你不是想跟百里小姐争吗?那咱们就来理一理你有什么争的资本。”

然后阿虞就开始掰手指头。

“首先,百里小姐是定国公千金,真正的名门闺秀,溟海第一淑女,仪态礼教样样顶尖,这个你比不了吧?其次,人家百里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也没法比吧?第三,如果殿下与她结成百年之好,便是与定国公强强联手,地位会更加稳固。第四……”

“打住打住。”宁姒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照你这么说,我就没一处比得上那个百里明鸢呗?”

阿虞还真认真想了想,道:“那也不是,从某种审美角度上来说,你模样要比她好看一些。”

要不怎么能被称为狐媚子呢?

宁姒乐了:“虽然你这人讨厌得很,但眼神儿还是不错的。”

“你……”

“别急,你刚才跟我列了一二三,那我也给你列个一二三。”

宁姒学着她的样子开始掰手指。

“首先,我跟季牧之出生入死,这个她没有。其次,我俩是自由恋爱,两情相悦,没有谁谁谁强定婚约硬拉红线,靠的都是一个缘字。第三,我不是名门闺秀,也没她那么好的仪态礼数,但是没办法,你家殿下就喜欢这一款。”

“你……”

“还有第四。”宁姒冷眼一扫,竟叫阿虞后背一凉。“我没有背景后台,但是只要他要,我就会拼命给,哪怕他要的,是这天下。”

周遭俱寂,唯晚风习习。

宁姒见阿虞完全被震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虞一脸窘态:“我、我懒得跟你说。”

一拍桌子,落荒而逃。

第413章 庆生

宁姒和百里明鸢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五月的第一天,百里小姐亲自登门来邀请她参加明日的二十岁诞辰。

不得不说,百里明鸢是聪明的。她先邀请宁姒,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再去见季牧之。一句话就把季牧之说服了:宁姑娘已经答应了。

既然宁姒要去,季牧之肯定是要跟着的。

百里明鸢生辰,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来。宁姒生在春分,可再过几天就是芒种了,他竟将她十六岁的生辰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别说他,就是宁姒本人都忘了,也是经百里明鸢过生辰这事一提,才想起来自己的生辰已经过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还没嫁人,算是老姑娘了。于是乎,宁姒的重点直接从生辰跨越到了成亲上,想着什么时候旁敲侧击的提点季牧之一下。好不容易来一趟溟海,可不得把正事给办了。

季牧之却是舍不得宁姒受一丁点委屈。生辰是大日子,别的姑娘要过,她也不能省略。

当天晚上,季牧之把宁姒拉到厨房。厨子帮工都歇了,沐王殿下开始了他的表演。

过生辰要吃长寿面,最好的长寿面一定是自己揉的,才能香滑爽口有嚼劲。

“你这是干嘛?要唱戏呀?”

宁姒看他揉着面团在案板上来回折腾,脸上衣服上都沾着面粉,很不给面子的大笑起来。

“好好看着。”

季牧之目不斜视,专注的往面团里怼劲儿,很快就累得满头大汗。好在这份累没白受,面团终于揉成了面馆老板所教的样子。

揪下一小块面团,搓成长条,压扁,扯成手指宽的宽面。如此重复,再将一条条宽面首尾相连,合成‘一根面’。

宁姒再看不明白,那就是傻了。

“你要煮面给我吃啊?为什么?”

“我乐意。”沐王殿下傲娇回应。

宁姒两手撑着灶台看他往滚水里下面,笑道:“我知道,给我补过生辰对吧?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叫人煮一碗,亲自端给我,我就很开心了。”

这要是让阿虞知道她家殿下亲自下厨煮面给她吃,那还不得闹翻了天?

再者说,宁姒也觉得不太合适。古语云,君子远庖厨,人家还是皇子,身份摆在那儿呢!

季牧之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想做,于是去找面馆老板学,再做给她吃,就这么简单。

烫菜叶垫碗底,捞起面条放进去,再热锅煎蛋。

季牧之记得很清楚,宁姒说过,她十四岁生辰那天,宁溪亲自下厨给她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煎鸡蛋。

鸡蛋一定得是两个。燕国以双数为吉数,四与死谐音,不可取,六个八个十个的又吃不了,所以两个鸡蛋是最合适的。

沐王殿下敲鸡蛋的技术可比剑术差多了。

锅里已经开始冒青烟了,季牧之还在笨拙的挑着碗里的鸡蛋壳。宁姒笑得岔了气,结果鼻子莫名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从背后抱住季牧之的腰,宁姒闷声道:“快娶我快娶我,我要当你媳妇儿,一天都不想等啦!”

不巧,季牧之刚把鸡蛋倒入油锅,滋滋的响声完全盖过背后的音量。

……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宁姒终于吃到了季牧之煮的长寿面。

虽然醋多了,盐少了,面是夹生的,鸡蛋是糊的,还有蛋壳,宁姒还是将一碗冒尖的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连口汤都没剩下。

为了不打击季大厨的积极性,宁姒硬是一口没让他尝。许是她演技太好,季牧之还真认为自己在厨艺上颇有天分,也许下次可以做点别的,比如她喜欢的糖醋排骨。

吃得太饱,两人到院子里溜达消食。

宁姒主动问起晋国新令的事。

季牧之不想让她操心,所以一直没有提过,宁姒乐得自在,也没过问。可这毕竟是此行的主要任务,把这事儿解决了才好将另一件大事提上日程。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还是得了解一下,看看有什么是能帮上忙的。

宁姒问了,季牧之也不瞒着。

“我查过了,这条新令是由天机堂新任掌事赵启提出的,天机堂所有灵士一致同意,政事堂审议通过,最后呈章上表。该过的关卡该走的程序,一样没少。”

“也就是说,新令的颁布是朝廷允准的?”宁姒本想说是皇帝允准,但这种时候,为了避免破坏氛围,还是不要提季霆得好。

季牧之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朝廷为什么要允准这样的令法?”

灵物对屠灵士来说是大补丸,模样呆萌可爱的,对普通的达官贵人来说也就是用来消遣的宠物。这种程度的需求,有什么必要专程颁布一条法令来肯定市场的合法性?

除非,是有人想在晋国大行贩灵之道。

“是卫神宗?”提到贩灵,宁姒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我也有此怀疑,但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求证。”

“有头绪了?”

“嗯。那个赵启,很有问题。”

宁姒笑着拥住他:“我就知道,没什么能难住你!”

……

翌日,宁姒早早起床梳妆打扮。

今天百里明鸢是主角,她没打算抢人家的风头,但也不能给季牧之丢脸。

宁姒模样生得好,稍微收拾一下就美得耀目。简单的妆发搭配亮丽的黄裙,清新活泼,既符合她的性子,又不会显得轻浮失礼。

也是巧了,季牧之今天也穿了一身明黄锦袍,胸前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飞雀,正好与宁姒头上的金雀簪相配。

行车来到定国公府,比肩走来,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宁姒心里那叫一个美啊,若不是要装淑女,估计嘴都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

进入府邸,定国公府之大简直刷新了宁姒对豪门的认知。这规模,简直比沐王府还要恢弘壮观。

被季牧之的无限宠爱冲淡的自卑又开始蠢蠢欲动,心情莫名低落起来。

还有更崩溃的事情在后面:晋国风气不似北国开化,像这种宴席,都得男女分座。

不是分开坐,而是男子在一处,女眷在另一处,中间隔了一个大院落。

周边环绕着千姿百态的莺莺燕燕,到处飘满脂粉香,宁姒要是个男人,估计得喷鼻血。

可惜她不是。

好后悔啊,昨天怎么就答应百里明鸢了?怕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吧?

第414章 猫威

精心打扮盛装出席的夫人小姐们三五成群相谈甚欢,蹲在园中曲径旁逗猫的宁姒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把月,她在溟海城算是彻底扬名了,效果远超骑白虎进城。因一身独特的气质,再加上出众的容貌,不管见没见过的,都能认出她来。眼下又是百里明鸢的诞辰,就算她想融入这些人,估计也融不进去。

更何况她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些不开眼的想往她枪口上撞。

西南边的凉亭里有三个小姐正冲她指指点点,准确的说,这园子里只要是知道她的,热议的第一话题必然是她。

宁姒并不享受这种带贬损性质的瞩目,但也没动气。世人多愚钝,就让她们在愚蠢的路上一往无前的走下去吧,她好好的姑娘,何必跟一堆傻大娘动气?

之所以将亭子里的仨傻大妞单拎出来说,主要是因为她们太狂妄了。明知道她就在旁边,还不知道控制点音量。都说背地里骂人不道德,对于宁姒来说,骂人都不背人,更加不能忍。

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你瞧她那个山野村姑的样儿。”

“我听说她现在在沐王府里作威作福,就差以主母自居了。”

“啧,真不知道这样的人还怎么好意思来百里小姐的诞辰。我要是百里小姐,就在门口贴一张她的画像,上面写:此人与狗不得进入。”

三人掩嘴轻笑,其中一人斜了宁姒一眼,刻意拔高声调:“你这么写,也不怕狗有意见?”

这个距离,宁姒指定能听见。见她一直没反应,三人愈发猖狂。

话说这溟海城的适婚女子,哪一个没做过当沐王妃的美梦?输给无可挑剔的百里明鸢,她们也就认了,可要让她们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姑,那可不成。

沐王殿下再是宠她,也不可能容许她在如此盛宴上放肆。这么好的机会,可不得好好出口恶气?

宁姒冲浑身雪白的长毛猫伸出手,道:“小东西,过来我抱抱!”

白猫就像听懂了似的,轻盈一跃落到她怀里。宁姒用下巴在猫头上蹭了蹭,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然后大步往凉亭走去。

凉亭下布有四凳,刚好有个空位。宁姒坐下去,将猫咪放在石桌中央,两手环胸一一扫视三人:“聊什么呢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呗。”

这三人跟她哪有什么话说,道了句失陪就要离开。其中的红裙女刚起身,就听得刺啦一声,低头一瞧,竟是该死的猫爪子勾住了她的裙子。

随她起身这么一拉,立时撕出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

“你这死猫。”

红裙女暴怒,抬手就朝猫头打去。白猫轻盈一跃,跳到旁边的粉裙女头上,受惊似的一通乱抓后,又转向准备逃走的绿裙女。

三人的贴身丫鬟拥上来帮忙,岂料这猫机灵得很,抓不住也赶不走。一时间,猫叫与女子的惊叫组成一副热闹非凡的场面,中间还夹着宁姒的‘好心警告’。

“你别动,不然它挠得更狠哟!”

……

众人赶到时,宁姒刚把猫‘赶走’,还装模作样的擦了擦额头并不见痕迹的汗。

“哎呀,可把我累坏了。百里小姐,你家怎么还有疯猫啊?”宁姒扭脸就把锅甩到了百里明鸢头上。

是她把猫抱到亭子去的,但这猫是百里家的呀。在她来之前猫就已经在园子里了,这可是很多人都看到了的。

百里明鸢僵硬的扯出笑容,还要跟她赔礼:“是府里照顾不周,惊扰了诸位。秋霜,快带三位小姐下去处理伤口。”

三人衣衫破损,妆发凌乱,脸上手上都被挠出了细密的口子,估计以后看到猫都有心理阴影了。

“对对对,快去找大夫看看,万一染上那猫的疯病就不好了。”宁姒一本正经。

三个姑娘本来还能绷着,一听这话,立马哭了起来。

“宁姑娘没受伤吗?”百里明鸢审视着她问道。

宁姒两手一摊:“我没事啊。估计我身上有特别的味道,它拿我当自己人了吧!”

不都说她是狐媚子吗?狐狸和猫,应该算沾着点亲吧?

“宁姑娘真会说笑。”百里明鸢藏下眸中寒光,颔首道:“姑娘稍坐,马上就开席了。明鸢还要去招呼其他客人,失陪。”

宁姒笑容可掬道:“请便请便。”

……

经过这样一场闹剧,宁姒估摸着应该没人再敢来找自己麻烦了吧!哪晓得一碗茶还没喝两口,又来人了。

“宁姒是吗?”来的是个丫鬟,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人的货色,“公主叫你过去一趟。”

“公主?哦……行,前面带路吧!”

晋帝后宫有后无妃,膝下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不用想,这个公主肯定就是只比季牧之大半岁的季念了。

听季牧之说过,好像封号叫什么齐乐。

所走之路愈发偏僻,最后来到一处荒园。看这架势,估计是想好好收拾她一顿。

宁姒早就听季牧之说过,齐乐公主骄横跋扈,任性妄为,大街上抢美男的事都干过,其他出格的事更是不胜枚举。

今日一瞧,这个公主还真是特别。出席盛宴,别家小姐都是浓妆艳抹,生怕展示不出自己的美,公主殿下却是素面朝天,一身骑装。英姿飒爽立在马背上的样子,还真对宁姒的胃口。

季念居高临下发问:“你就是宁姒?”

宁姒笑道:“你找的就是宁姒,难不成我还能是宁五?”

“放肆!”一旁丫鬟怒道:“见着公主还不行礼?”

“怎么行礼?我不会。”

宁姒一脸无辜,“公主殿下,不是我对你不敬啊,而是我真不会。”又转向旁边的丫鬟:“这位姐姐,要不你帮我向公主行个礼?麻烦你了。”

说着,还往丫鬟手里塞了二两碎银子。

“挺厉害啊,难怪能把我们牧之迷得神魂颠倒的。”季念从马上下来,将手里的马鞭甩得呼呼作响。“不过在我这里,嘴皮子厉害那是虚的。听说你会点武功,敢不敢跟我打一场?”

宁姒爽快应下:“好啊!”

哎呀,这个公主真是越看越顺眼,不像那些吃不着葡萄就只能说酸话的女人。

就是嘛,你看我不惯,那就打我啊!

第415章 约架

季垣今天没有来。

身为储君,日理万机,实在无暇脱身。太子妃身怀六甲,临盆之期将近,不好走动,所以只是叫人送了贺礼。

祁王季耀向来爱凑热闹,早早的来到定国公府,把祁王妃往内院一送,就找自己的狐朋狗友插科打诨去了。

聊得正欢,忽听人说沐王殿下到了。

季耀跟季牧之的关系不太好,小时候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没少欺负季牧之,直到后来季牧之学了剑他打不过了,才有所收敛。

虽说幼时的事没必要记恨到现在,两人的关系却一直没有缓和,主要还是因为季耀总觉得不是一母所出,对季牧之心存芥蒂。

最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晋帝对季牧之百般重视,对他却爱搭不理。

说到这里,其实得替季霆叫一声冤。

先帝择定储君,不惜拿其他儿子当试金石,终将季霆培养成现在这样的铁腕帝王。有此前车之鉴,季霆深谙此举弊大于利,所以在对三个儿子的培养上并不算厚此薄彼。

太子季垣打小就表现出过人的治国天赋,且天资聪颖眼界非凡,季霆便着重培养他文治之能。季牧之文武俱佳,只因季霆想要避免未来二子争锋的局面,又有高人主动请求授其剑术,便让他习了武道。

至于二子季耀,实在怪不得他。文不成武不成,泥太烂始终扶不起来,只能任他躺着了。

季耀肯定不会认为是自己的不上进才导致了父亲的漠视,心有愤懑不得发泄,只能转嫁到异母所生的季牧之身上。

他也不傻,知道自己斗不过季牧之,也不明着撕破脸皮。有意无意的孤立排挤,时不时挖苦几句占占嘴巴上的便宜,一来二去,关系自然就疏远了。

若是以前,知道季牧之来了,季耀压根儿不会搭理。可是今天出门之前,王妃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见到沐王殿下一定要当面道谢。

不为别的,就为了去年季牧之主动请愿去燕国当质子,让他逃过了一劫。

别人的话都可以不听,但王妃不是别人。

于是乎,季耀起身离座,朝大门口走去。远远看到季牧之与宁姒相携而来,心底掠过惊艳、羡慕、嫉妒、愤怒等一系列情绪,最终没有走过去。

有百里小姐痴心苦等还不算,又勾搭上这样一个仙女儿,季牧之都这么能了,还要他的感谢做什么?

果然,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这人始终那么讨厌。

……

季耀目送宁姒进了内院,然后看到季牧之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坐下来看书。

哼,装样子也不找个人多的地方,简直笨得像头猪。

季耀愤愤回到座位,喝茶都喝不出味了。正胡思乱想着,王妃派人过来了,专程提醒他一定要记得给季牧之道谢,不然就关他十天不准出去玩。

得,处罚机制都列出来了,就是再不愿意,也得硬着头皮去了。

磨磨蹭蹭来到季牧之面前,季牧之将目光从书页转移到季耀身上,问:“有事?”

“那个……”

季耀好不容易豁出去了,却见一人慌慌张张跑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沐王府的人把齐乐公主打了。沐王殿下,沐王殿下在哪儿?”

阿习低头请示:“殿下?”

季牧之漫不经心的起身,将书递给他:“让他闭嘴,吵死了。”

再转向季耀:“一同看看去?”

季牧之和季耀赶到荒园时,园子里已经围着不少人了。除了一些客人,百里明鸢和祁王妃陈丞儿也在这里。

宁姒站在马背上,两手掐腰,就像个威风凛凛得胜归来的将军。反观季念,顶着个乌眼青,满身泥土,头发里还裹着草叶子,狼狈至极。

宁姒问:“公主殿下,还来不来?”

季念刚想说来,乍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怒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打架啊?”

众人都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赶紧走远点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念念。”祁王妃和百里明鸢走上前去,“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思轻,还不快带公主下去收拾一下?”

打扮成小书童的公主侍婢小跑上前:“走吧公主。”

百里明鸢也吩咐道:“秋霜,快去请朱御医。”

“行了行了。”季念不耐烦的甩开思轻的手,转身对宁姒说道:“疼死我了,我先去敷点药消个肿。咱们申时再约,东市口霸王楼,敢不敢来?”

宁姒笑道:“奉陪到底。”

季念捂着肿胀的右眼往外走,穿过门洞时碰到季牧之,咬着牙道:“行啊,这丫头够厉害的。”

跟公主打架,居然还真敢把公主揍了。拳头厉害,胆子更肥。

季牧之忍俊不禁:“快去敷药吧。”

送走季念,季耀不可思议的问季牧之:“照齐乐的性子,你这小美人儿马上就要倒大霉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季牧之笑而不语,走向前对祁王妃和百里明鸢点头示意,再走向宁姒。

宁姒不假思索的扑向他,由他抱下马。

“怎么样,我厉害吧?”

“嗯,厉害,瞧把季念给打得。”

“她太弱了。”她还没动灵力呢!

“那你有空教教她。”

“那她得正式拜师才行。”

“……”

百里明鸢目送两人有说有笑的走远,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将手心刺破。

“百里小姐?”祁王妃连唤数声,百里明鸢方才回神。“咱们出去吧!”

“好,王妃请。”

百里明鸢始终笑着,端庄又得体,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恨这一张虚假的笑脸。

她也想像宁姒一样,心里不痛快了就发起反击,可以酣畅淋漓的跟公主打一场,打完了还能旁若无人的冲他邀功,说一句‘我厉害吧’。

可她不行,她是定国公的千金,是溟海第一淑女,她的手是用来写诗作画弹琴的,不是用来打架的。而她的脸,是用来笑的,任何情况下,对着任何人,温柔婉约的笑着,然后听人真心或假意的夸一句。

这样的人生真是虚伪啊,她简直过够了。可为什么,她那么努力的压抑自己约束自己,塑造出如此完美无可挑剔的闺秀仪态,却无法得到他的真心?

实在是,好不甘心!

第416章 醉酒

打了公主,宁姒变得更加瞩目。一个个看她的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搞得她连吃饭的兴致都没了。

随便扒拉了两筷子就离席了,也不管外面全是男客,径直跑到季牧之面前笑嘻嘻的说了点什么,然后就由阿习带着出去了。

旁边的季耀挪动身子凑过来:“你也不管管,就由着她这么胡作非为?”

季牧之反问:“什么是胡作非为?”

季耀掰着手指头给他列举:“跟季念打架,之前还支使猫挠了几个小姐,还有刚才,这还不叫胡作非为?”

晋国的名门闺秀,光是不遮不掩的扎到男客堆里,就足以让人戳断脊梁骨了。

“跟季念打架,那叫听令行事,不听就是违令不遵。猫挠了人,怎么能说是她支使的?你支使一个我看看。”

“这……她……”季耀被堵得哑口无言,先是懊悔自己不该瞎操这心,接着又觉得哪里不对。一下子反应过来,惊道:“你这次回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哦?是吗?”季牧之慢条斯理的喝着酒,心情不错的样子。

“是。以前总是臭着张脸,说什么都不带搭理的,今天居然跟我说了这么多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这都算是委婉说法了。以前的季牧之岂止是不搭理人,简直就是没几个人敢跟他说话。

这次回来,不仅话多了,笑也多了。光是今天一天看他笑的次数,估计就能抵过去二十年。

尤其是跟那个宁姑娘在一起的时候。

“没变。”季牧之一本正经。可能觉得自己的回答太生硬,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开窍了。”

“谁给你开的窍?”季耀一脸八卦,“宁姑娘吧?”

季牧之笑而不语,冲他举起酒杯:“喝一杯。”

季耀端杯相碰,扭过头故作不经意的说道:“去年燕国求援那事儿,谢谢你啊!”

……

阿习把宁姒带到东市口霸王楼,也就是和季念约好的地方。

“宁姑娘,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我……”阿习有点不放心。

宁姒摆手道:“你赶紧走吧,一会儿季牧之该找你了。”

留下来倒是能有个人解闷,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用处了,他还敢打公主不成?

“那你小心点。”阿习忠于护主,也没多说什么。

宁姒扭头进了霸王楼。

这霸王楼,其实就是一家酒楼。一进门,杨梅酒的酸甜果香就勾得宁姒直咽口水。门口挂着菜牌,一眼扫过去,第一排全是各种口味的小龙虾。

“姑娘,吃点什么?”店小二殷勤的过来招呼。

“杨梅酒给我一壶。”

“好叻,杨梅酒一壶。”

“你们这儿招牌菜是什么?”

“小店招牌是……”

“他们这儿的招牌当然是霸王小龙虾了。”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抬眼一看,乃是一挥着折扇的俊美公子。

如果没有那个乌眼青就更好了。

“哟,这不是公……子吗?这还没到点儿呢,你怎么也来了?”

宁姒和季念找了个空桌坐下,仍是侍童打扮的思轻则截了店小二,到旁边点菜去了。

“百里家的菜不合我胃口。”季念从筷筒里取出筷子在袖子上蹭了蹭,夹着桌上的花生米就开吃。

宁姒心想,这公主还真不讲究,怎么跟她那么像同道中人呢?

“我跟你说,这里的霸王虾那可是一绝,一般人受不住,吃了嘴巴都能喷火。”

“我不吃也能喷火。”宁姒嘟囔了一句,问道:“怎么,不打架,改比吃小龙虾了?”

季念笑得一脸奸诈,挑衅道:“不敢比就直说,我不会嘲笑你的,谁还没点不擅长的事呢?”

架她肯定是打不过宁姒的,但她是公主啊,溟海是她的地盘,必须把场子找回来。

不战而降可不是宁姒的风格,她直接问道:“怎么比?”

“爽快!”季念拍手道:“咱们就比谁吃的霸王虾最多。呐,我先好心提醒你一句,受不住可别硬扛,到时候辣出毛病来,可别让牧之来找我麻烦。”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论吃辣,我还没怕过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吃货,只要味道没得说,肚皮不破不下桌。

二人正说着,小二把宁姒点的杨梅酒送上来了。季念开盖一闻,摇头道:“这不行,吃霸王虾得配最烈的烧刀子,这样才够味。”

“烧……行吧!”宁姒很少喝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好是不好,希望自己不要赢了龙虾赛,结果在喝酒上丢人!

然而世间很多事都抵不过一个定律,那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快到未时,季牧之正打算去霸王楼找宁姒,结果刚迈出定国公府门就看见季念冲自己招手:“快来,宁姒喝醉啦!”

……

喝醉的宁姒脸颊红扑扑的,浑身软得像猫咪一样,时不时还在他怀里蹭两下。

行车回到沐王府,季牧之全程抱着她,竟出了一身大汗。将人交给喜宝,他先冲个凉水澡换了衣服,才前往留芳园。

见季牧之来了,喜宝知趣退下:“劳烦殿下照顾小姐,我去煮点解酒茶来。”

房门闭合,季牧之坐在床前,看宁姒无意识的哼唧噘嘴。仔细一听,好像在说什么龙虾什么鸡贼。

季牧之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忍不住捏了几下她的脸,软软的滑滑的,手感超好。呼吸间还泛着酒香,闻多了,滴酒未沾的人仿佛也染上了几分醉意。

“宁姒?”他轻声唤着,不由自主的蹲下身靠近莹润的红唇。

“唔……男人。”

“什么?”宁姒的回应让他一怔。

男人?什么男人?难道季念带她去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所以才会烂醉成这个样子?

已经回到皇宫的齐乐公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什么情况?着凉了?

再说这边,就在季牧之黑着脸打算去找季念算账的时候,宁姒又叫了好几声男人,最后弱弱吐出一个字:婆。

连起来就是男人婆。

季牧之哭笑不得。

喜宝端着醒酒茶进来,季牧之亲自喂她喝下。本打算今晚就留在这里照顾宁姒,岂料阿习突然急急忙忙跑来。

“殿下,赵启死了。”

第417章 同门

赵启是新令颁布的关键人物,摸清他的底细,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只是季牧之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死了。

“傍晚时他跟天机堂的卜三青到玉华楼喝了点酒,然后就回了天机堂,待在房间里一直没出来。咱们的人全程在屋顶上盯着,非常肯定他洗了澡就睡了。临近子时,他突然笑起来,翻身趴在床上……”

阿习脸一红,委婉说道:“就像在做那档子事。说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突然没了声响,浑身僵直的趴在床上不动了。他们觉得不对就下去查看,发现人已经死了。”

“有没有检验过尸体,究竟死因为何?”

“检查过了,就是纵欲过度,****。”阿习说出心中猜测:“但是当时床上只有他一个人,殿下你说会不会是什么狐妖女鬼之类的?”

季牧之大步流星进入天机堂,偏头好笑的望着他:“阿习你以前可是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阿习憨实的摸着后颈:“跟着殿下北行一趟涨了不少见识,不得不信啊!”

“信后方知敬畏,挺好的。”季牧之说。

进入正厅,天机堂所有灵士都聚集在此。最中间摆着白布掩盖的尸体,揭开一看,可见赵启那张已经僵冷却始终挂着**笑容的脸。

死在温柔乡,也不知道凶手是想让他走得高兴,还是不仅要他的命,还要在他死后抹上一笔污迹。

要知道,赵启可是天机堂的掌事,能坐上这把交椅,清心寡欲不染尘俗的高人风范是最基本的特质。若是让个整天就知道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来统率天机堂,谁还会把心思放在修行上?

如今倒好,堂堂掌事死于纵欲过度。这一巴掌,还不知道打了多少人的脸。

季牧之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就让其他人先退下了,只留下卜三青。

傍晚他和赵启一起去吃的饭,也是赵启死前最后接触的人。除此之外,卜三青还是赵启的心腹。赵启能当上掌事,这个姓卜的没少在背后出谋划策。

先由阿习例行盘问,然后季牧之才开口:“把你们去吃饭这期间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通通说一遍。任何细节,只要你记着的,都不许遗漏。”

“是。”卜三青虽然不知道季牧之为什么要了解这些,但还是如实道来。事无巨细,哪怕是赵启用的酒杯上有个小缺口这种细节都没放过。

别人不知道,他和赵启不光是志趣相投能尿到一个壶里,两人还是同一玄门出来的师兄弟,更是赵启将他带进的天机堂。只因怕人诟病赵启徇私庇亲,两人这才隐瞒了同门关系。

赵启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暴毙身亡,再没有人比卜三青更愤怒痛心。事实上,他对凶手已经有所猜测,就是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动的手。

关于这个,还是教给沐王殿下来查吧!

……

季牧之刚问完,季垣就来了。

天机堂掌事暴毙,晋帝极为重视,马上下令让季垣督办此案。

季牧之将获得的线索分享给季垣,然后说道:“这个案子,大哥能不能交给我来办?”

“为什么?”季垣问。

他以为季牧之这次回来是想好好陪伴佳人不想接办事务,所以才没开这个口。没想到他却主动要求查这个案子。

“不瞒大哥,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查推行新令一事。”

此话一出,季垣顿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赵启的死和新令有关?”

“很有可能。”在没拿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季牧之的这个‘很’字,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季垣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怪呢,之前你一直旁敲侧击向我打听新令的事。行,你放手去办吧,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至于父皇那里,就交给我来应付。”

“多谢大哥。”

“先别急着谢。”季垣抬手道:“你得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要追查新令,此令又有何不妥?”

此令虽是赵启所提,却是经由天机堂全体灵士以及满朝文武审议通过,才得以正式颁布的。若是最终证明新令有问题,岂不表示所有人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季牧之给他倒了杯茶,摆出坦诚详谈的架势。

“我记得大哥说过,在赵启任掌事之前,戍北军接连遭遇行刺,数名大将身首异处,头颅悬挂卫军营前长达半月。我军士气大挫,未战先溃。”

“是有这个事。”虽已过去数月,此时再度提及,季垣仍旧恨意难消。

此事一出,晋帝震怒,赵启主动请缨前往戍北军。历时整月,在驻地设好法阵陷阱,终于成功击杀前来行刺的卫国灵士。

也就是在赵启于军中诱杀刺客期间,天机堂上任掌事病逝。赵启携功而归,由此成为新任掌事。

正是因为这次血淋淋的教训,让晋帝意识到灵士之大用,因此当赵启提出捕灵来增进天机堂众灵士的修为时,晋帝当场就同意了。

如季牧之所料,新令的作用正是为之后大肆捕灵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而皇帝的默许,才是新令能顺利通过审议的根本原因。

见季牧之再度提起数月前的旧事,季垣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杯沿,不确定的问道:“你莫非觉得,这是有人针对晋国而布的一盘棋?”

季牧之先点头又摇头:“恐怕不光是针对晋国,还有灵族,还有……”

还有宁姒!

“嗯?”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

季牧之摇头,神态陡然严肃起来:“大哥,这条新令必须得撤掉。它不仅无法提升天机堂的实力,还将会为晋国树下强敌,百害而无一利。”

“强敌?你说灵族?”季垣不以为意。“我见过那些小东西,除了会幻化人形藏匿于街巷,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

就算整个灵族要与晋国为敌,又有何惧?一只是蝼蚁,聚成一群同样是蝼蚁。

“你在哪里见到的?”季牧之问。

“就在这天机堂啊。不瞒你说,我还在东宫养了一只灵宠,太子妃喜欢得很。”

季牧之正色道:“那是赵启在用弱灵麻痹你。真正的大灵,可无中生物,来去无踪,一人可抵千军。”

第418章 孕子

宁姒醒来的时候,季牧之还没回来。问了府里的人,只说他出去了,一夜未归。

宁姒并不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只是有点好奇他去了哪里。按理说自己烂醉如泥,他应该会在旁边照顾才对。

梳洗过后,宁姒草草用了早点,正打算找人问问季牧之的去向,迎面撞上喜宝领着两人进来。

看那走路的姿势,可不是一般的嚣张。

“这一大早的,你又想找我比什么啊?”宁姒烦躁的揉着太阳穴,“我可不陪你喝酒了,现在还头疼着呢!”

季念今天总算换了一身中规中矩的女装,却因为嫌裙摆碍事,全部挽在身前扎了个结。眼眶上的乌眼青不仅没散,还有点肿,宁姒严重怀疑跟她昨天喝酒有关。

“谁说要找你喝酒了?”再喝她这眼睛怕是好不了了。“我是找你进宫玩儿的,云漪姐姐想见见你。”

“云漪?谁?”宁姒一脸防备。该不会是找了个更厉害的人来对付她吧?

虽说有灵术傍身,她并不觉得谁有本事拿她怎么样,但这一茬接一茬的,应付起来也烦人得很。

“就是太子妃。我回去跟她说起你,她觉得很有意思,就想见见你。”

“哦,是嘛!”宁姒将脸一拉,大步往外走,“不去。”

当她是猴儿呢?谁觉得有趣,就牵过去翻几个跟斗?

季念跟上去:“为什么呀?云漪姐姐人很好的。再说了,大哥跟老三关系那么好,她又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连我都不怕,还怕她啊?”

宁姒猛然停下,季念收脚不及,一头撞她背上:“哎哟,干什么你?”

“谁说我怕了?”

她倒是忘了,季牧之说过,太子太子妃待他极好。长嫂如母,盛夏的凉席岁末的冬衣,总是提前命人替他置办着。虽说就算她不安排,这些用度也短不了季牧之的,但人家能想到他,这就是珍贵的情谊。

季念拿手在宁姒面前晃了晃:“喂,你发什么愣啊?”

宁姒撩起裙摆道:“哦,我是在想,我穿这一身去见太子妃会不会太失礼了?”

季念听懂她的意思,拉起她就跑:“不失不失,好看死了。赶紧的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

宁姒对晋皇宫并不陌生。经过翻新和修缮,这座久远而庄严的宫城愈发鲜活起来。

宁姒一路上跟季念有说有笑的。尽管昨天才认识,但是打过架喝过酒嗦过龙虾,这交情可不是从小认识的那些官家小姐所能比的。

一进东宫,宁姒突然变安静了。季念以为她是紧张,忍不住嘲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怕的时候啊?怎么样,是不是第一次进皇宫,觉得特恢弘特震撼?”

宁姒白她一眼:“闭嘴吧你!”

太子妃在湘荫园。此园十分僻静,僻静到几乎没有人气。季念说,太子妃孕中睡眠浅,为图清静,只要怀孕就会搬到这样来养胎。

宁姒笑道:“是挺清静的。不管弄出什么动静也不会有人知道。”

季念狠狠剜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穿过一片遮天蔽日的茂密竹林,来到一栋古香古色的小楼。建楼的木材颜色饱满浑厚,黑中透着些许暗红。窗棂上刻满繁密且复杂的符文,门前的灯笼上也绘着弯弯扭扭的蚯蚓小字。

“我跟你说。”季念凑到宁姒耳边压低声音:“这栋楼啊,可是从别处整个搬过来的。前两年云漪姐姐生了病久不见好,一高人说需要这楼给她镇魂,大哥二话不说,直接把这楼搬过来了。也是神了,楼一落地,姐姐的病立马就好了。”

“嗯,确实挺神奇的。”宁姒打量着小楼,说道:“在那之后不久,太子妃就有喜了吧?”

季念先是一怔,笑道:“老三跟你说的吧?这小子,什么都往外说。”

宁姒并未回答,又问道:“那个孩子……怎么样?”

“你说辰儿啊?挺乖的,就是身体骨不太好,打小就在药罐子里泡着。”说起侄儿,季念忍不住叹气:“听说是因为早产,比预计产期足足早了两个月呢!”

宁姒低头不说话。

她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早产,而是有人谎报了怀孕的时间。

……

这一趟宁姒没能见到太子妃。

就是这么不巧,她刚到,侍婢丹霞就跑出来说太子妃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不便见客。再各送一件首饰作为赔礼,然后就把她们送了出去。

季念忿忿不平:“云漪姐姐怀孕比常人辛苦百倍,这次还怀的两个,大哥也不多陪陪她。”

宁姒别有深意道:“这种时候,不管她才是真的对她好。”

“你这人,怎么老是胡说八道?”季念不高兴了,“不送你了,自己回去吧!”

宁姒哭笑不得。这人简直比她还要小肚鸡肠。

自行回到沐王府,季牧之正在留芳园等她。熬了一夜,满脸疲惫,也不回房,就靠在椅子上沉沉睡着,连宁姒走近都没有察觉。

宁姒本来不忍心叫醒他,但事关重大,拖久一点,造成严重后果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那么,怎么叫呢?如果只是呼唤拍醒,就太没新意了。

灵光一闪,想到个好主意。

四顾无人,宁姒弯下腰朝季牧之的脸靠了过去。薄唇就在眼前,一噘嘴就能亲到的距离,然而关键时刻,身后突然传来‘哎哟’一声。

然后是铜盆落地的叮呤咣啷。

宁姒做贼心虚,心下一慌,没有控制好力道和角度,鼻梁直接跟季牧之的脑门儿来了个亲密接触。

回头,只见喜宝在门外手忙脚乱的捡着铜盆和散落的衣裳,脑门儿上还有个大红包。

原来她是想去洗衣服,又怕吵到季牧之,所以特意放轻脚步,岂料从门前经过时看到宁姒‘欲行不轨’,扭头想走,结果慌乱中一头撞在墙上起了个大包。

宁姒又好气又好笑,面对季牧之的询问,红着脸不敢说实话,再将同样面红耳赤的喜宝轰走,免得她说漏嘴。

季牧之伸了个懒腰,说道:“对了,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也有事要跟你说,我先说。”宁姒立马严肃起来,“我怀疑,太子妃不是人。”

第419章 夜见

太子妃孕中多恙,又近临盆,因此季牧之这次回来还没有见过她。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太相信宁姒的说法。

“云漪乃首辅大臣之女,嫁给大哥多年,已育有一子。辰儿今年已有四岁,乖巧懂事,除早产导致体弱多病,除此之外再无异常。太子夫妇俩鹣鲽情深众人有目共睹,太子妃素来深居简出从不插手外务,更不曾听闻她有什么异常之举,怎么可能……”

“我没有怀疑她和你大哥之间的感情。”宁姒握住季牧之的手让他冷静下来。“我也是灵,又怎么会去歧视她呢?我只是担心,她现在一胎双子,想让两个孩子都平安正常的降生,只怕没那么容易。”

宁姒故作轻松道:“何况这还只是我的猜测,兴许是我猜错了呢!”

季牧之心里却明白,如果不是有一定的把握,宁姒根本不会跟他说这些。

“我们……晚上过去看看。”季牧之闷声说。

他太清楚大灵的本事了。就像宁姒,在施展灵术之前,不仅普通人看不出她的异常,就连那些修为低于她的灵士也看不出来。以太子妃的身份,是压根儿接触不到灵士的,如果她真的非人,隐匿起来根本没有难度。

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面一观,是人是灵立见分晓。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去,你不去。”宁姒说。

后宫女眷之所,外男非召不得入。不管太子妃是不是人,季牧之都不适合去,更何况还是晚上。万一被人发现,还不知道得传成什么样子。

阿虞说得对,有些东西她可以不在意,却也应该替季牧之想想。

季牧之知道她的顾虑,沉思片刻后点头:“那你小心一点,注意安全。”

“放心吧!”

……

入夜后的湘荫园更加阴森。夜风袭来,竹叶互相摩挲,形成诱蚕进食的沙沙声。一缕黑烟乘风而入,再化为娉婷妙人立在小楼前。

不等宁姒研究出悄然入楼的法子,门便开了。白天见过的侍婢丹霞立在一侧:“姑娘里面请,我家娘娘已恭候多时。”

宁姒进入小楼,心里犯起嘀咕。什么情况啊这是,这太子妃不是不愿意见她的吗?

早知道这样,她就大大方方敲门好了。

进门便是正厅,宁姒白天来过。丹霞没让她在这里坐着喝茶,而是领着她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挂满白色的绢纱,绢纱上写满经文,随风扬起,阴森又诡异,就连宁姒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忍不住后脊背发凉。

层层白纱环绕成屏风,中间位置是空的,布有矮桌软榻茶台。

桌上铺着白纱,正有佳人伏案落字,一笔一划甚是专注。

丹霞请宁姒茶台落座,现煮香茗奉上,再来到矮桌旁跪坐候着。待主子搁笔,再起身搀扶主人笨重的身躯。

宁姒看向费力起身的太子妃,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个忙。

乖乖,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怀儿婆有这么大个肚子,别说双子,就是三个都有可能吧!

太子妃笑着坐到宁姒对面:“让姑娘见笑了。身子愈发笨重,莫说起身,就是夜里翻身都得人帮忙。”

猛一对视,宁姒暗暗心惊。

蓝瞳!太子妃居然是蓝瞳。

宁姒曾见过这样的蓝瞳,它的主人叫梅欢。

太子妃不是什么绝色佳人,论姿色堪堪中上。可她笑起来非常漂亮,亲切可掬,尤其一双蓝瞳,澄澈明净,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里去。

太子妃再次颔首致歉:“灵力缺失,连这异色瞳仁也无法掩去,希望没有吓着姑娘。”

宁姒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

知道瞒不住,所以想要老实交底?这样也好,免得浪费时间。

“白天的事也请姑娘多多担待,我也是一时吓着了,没想好如何应对,只能拒不相见。”云漪自嘲似的笑笑。

她哪里料得到,沐王殿下的心头好居然跟她一样不是人。

“那太子妃现在是想好怎么应对了?”宁姒好整以暇静观其变。

云漪挥手让丹霞退下:“这有什么好想的呢?除了坦白,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待二人独处时,她又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姑娘一个问题。”

“嗯,你问。”

“沐王殿下……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宁姒笑了:“你觉得呢?”

……

云漪向宁姒说起她和季垣的故事。

故事有些老套,简单来说就是纯真善良的少年救了一只鳄鱼,鳄鱼化形为人以身相许报恩的故事。

“当时我正在潭中潜心修行,忽闻呼救声,本不想理会,却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救了他,还被误会成猎人而食的凶兽。现在想来,命运之所以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他啊!”

忆及往昔,云漪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容,眼里的幸福让宁姒无比动容。

“那时候我还没有化形的能力,也无法出声为自己辩解。眼看众多侍卫将弓箭对准我,我真想扭头回潭底去。可那个孩子已经气息微弱,我这一走他势必再次落水。但我又不敢上岸,到时候惊吓到岸上的人,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放箭。”

“就在进退两难之际,垣出现了。他对那些人说,这条鳄鱼双目湛蓝,颇有灵性,肯定不是滥杀无辜的凶兽。又说我并非用嘴衔着孩子,而是拿头顶着,足见是在救人而非害人。”

云漪笑出声来:“我都不知道刚满十岁的他哪儿来那么大胆子,居然让我游到岸边,接过孩子后还对我说了句‘你的眼睛真好看’。那么近的距离,我要真是食人的凶兽,一口就能将他吞掉。”

宁姒跟着笑起来:“估计他也是鬼使神差吧。”以茶代酒跟云漪轻轻碰杯:“感谢命运的安排。”

云漪继续说:“当时我就想,这小孩儿真有趣,等我能化形之后一定要去找他。一晃十年,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他了,还刚好是他大婚的时候。”

宁姒露出失落的表情:“那你肯定很难过吧!”

“刚开始是很难过,但是……”云漪笑得更灿烂了。“你说的对,我应该感谢命运的安排。”

原来,真正的太子妃云漪早有倾心之人,大婚当日趁乱与相好私奔了。花轿马上就要到了,就在云家急得团团转时,这个云漪主动出现了。云家见她容貌仪态俱佳,又无其他良策,只能将她送上花轿。

从此,她便是云漪,他的太子妃。

第420章 异胎

听完云漪的故事,宁姒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保守秘密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异族结合又怎么样?不是人又怎么样?天地有情,灵就不能追求心中所爱了吗?

“谢谢你!”云漪又说:“也跟我说说你和牧之的故事吧。我实在好奇,他那么清冷的性子,你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这个说来话长了,有时间我慢慢跟你说。倒是你现在……”宁姒望着她泛起波浪的鼓胀肚皮,不禁起了一身鸡婆疙瘩。

太可怕了,感觉有东西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的想要出来。

“这是胎动。”小家伙折腾的程度并不强烈,还不至于引起太大的不适。

云漪拉起宁姒的手贴在肚皮上。

宁姒满心抗拒,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好在当她摸到肚皮时,小家伙们都安静下来了。

她可受不了那种有东西在手心拱来拱去的感觉。

“嗯?”就在宁姒准备将手抽回时,云漪又拽住了她,硬压在肚皮上。

怀孕的人会养成这种怪癖,喜欢让人摸自己的大肚子吗?

“好神奇,他们好像很享受你的抚摸,都安静下来了呢!”

“呵呵,是啊好神奇!”宁姒局促干笑。

她一点都不享受。

好半晌,云漪才松开她:“看来我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嗯?这话怎么讲?”

云漪叹道:“不瞒你说,自怀胎四月胎儿成型之后,便不分昼夜的在肚子里胡乱折腾,厉害时五脏挪位绞痛难忍,着实磨人。”

宁姒半开玩笑:“那你肯定怀的两个小子,估计在你肚子里为争地盘大打出手呢!”

云漪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宁姒,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宁姒的笑容逐渐凝滞,消失:“不,我知道。”

她知道,不是胎儿性子顽皮,而是异族结合,所育后人定当有异。

这在她见到这座楼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

此楼用料为黑檀岩,亦木亦石,乃黑檀入土数百年岩化成石。

黑檀岩极为稀有,多用于屏风或窗棂。不懂门道的人以其之稀为贵,殊不知这黑檀岩真正珍贵之处在于它可以阻止灵力的渗入,圈出一片禁灵之地。

比如,这座小楼。

宁姒观察过正厅的布局,门广窗阔,且由常见木材做制。想必不管谁来,云漪都只会在正厅招待,这样她才能调动灵力改变异瞳的颜色以隐藏身份。

镌刻在窗棂上的符文,那是用来抑制灵力的。至于绢纱上的经文,在宁姒的认知里,几乎所有经文都是可以用来镇邪。

邪者,异也。云漪要镇的,是她的异胎。

……

宁姒刚离开皇宫还没走远,就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狂奔数条街仍未甩掉,索性掉头迎战,结果让人啼笑皆非。

“你怎么来了?”宁姒小跑奔向季牧之,“吓死我了,我说谁呢,跟得这么执着,正想请他好好喝一壶呢!”

“刚好出来办点事,顺道接你回家。”季牧之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走向停在巷子里的马车,“怎么去了这么久?”

宁姒满心感动。她才不相信这么晚了还出来办事。

“事情有点复杂,车上慢慢跟你说。”

马车晃悠悠的回到沐王府,季牧之也对云漪的故事有了全面的了解。

“怪不得太子妃与娘家少有往来,原来她根本不是云家的女儿。”

宁姒不以为然:“假的又怎么样?这要是换成真的,指不定给你大哥戴多大一顶绿帽子呢!”

季牧之神色凝重。以他对季垣的了解,除非此事能瞒一辈子,一旦让他得知真相,必然会大发雷霆,到时候恐怕会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她就没想过跟大哥坦白?”

“怎么没想过?可是这么大的事,万一把太子殿下吓死怎么办?还有辰儿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们会被人当成怪物的。”

实在不是云漪不想告诉丈夫真相,而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光有勇气就能解决的。她必须面面俱到为每个人着想,想来想去的最好办法就是继续瞒下去。

宁姒比较乐观,不愿意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这么多年都瞒下去了,可见云漪行事还是很谨慎的。只要能渡过眼前这个难关,瞒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么一说,宁姒倒是想起来了,赶紧先说正事:“对了,从明天开始,我要进宫陪云漪。”

……

异族结合,其出必定有异。这本是宁姒遇到八丑之后的猜测,如今在云漪身上得到了印证。

众人只知皇长孙季辰体弱多病,却不知道这个孩子能活下来简直堪称奇迹。

云漪说,她原本是想将孩子拿掉的。与其给季垣生个怪儿,还不如不要孩子。可是当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当他在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折腾闹得她整夜无法入睡,苦不堪言的同时反而割舍不下了。

她会想,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谁,有没有可能孩子随了父亲,就是个普通人?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下定决心留下这个孩子。

为此,她想方设法弄来这栋黑檀岩楼,镌刻符文,完全隔绝灵力,以此切断孩子对灵气的吸收。

无例可鉴,更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只能凭猜测,想着压制住自己的灵性,就能让孩子更像人一些。

得知自己怀孕初期,她整个人都慌了,不确定孩子能不能要,于是没有告知任何人。所以当孩子足月降生时,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侍婢,再无旁人知晓。

孩子生下来和普通婴儿无异,只有脐带上挂着一个蓝色半透明肉泡。

“就像鳄鱼的蛋。”这是云漪的原话。

肉泡在变小,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通过脐带流入孩子体内。所有人都吓坏了,幸好她还算清醒,立马叫丹霞拿来简单,剪短了脐带。

脐带断口流出蓝色的血液,落地化为烟雾消失不见。

“然后呢?”季牧之追问。

“然后就解决了呀!云漪说,那是孩子的灵脉。没了灵脉,他就会变成普通人。虽然不知道这理论靠不靠谱,但是目前就辰儿看来,好像是这样的。”

第421章 灵脉

“你还记得梅欢吗?”宁姒问。

梅欢,二十年前三王夺位,为谌王季闵出谋划策的灵士,有着一双蓝色瞳仁的男人。

无巧不成书,云漪正是他的灵卫。

谌王夺位失败,梅欢离开溟海找了一处灵气充裕的山林潜心修习。而那处山林,正是季垣年少时随圣驾进山打猎遇到云漪的西山猎场。

“云漪说,她是不辞而别,但梅欢并不曾用契约之力将她召回。直到她生了辰儿,云家派人来探望,随行的人里就有梅欢。梅欢跟她说了灵脉的事,临走时又留下一卷经书,就是她现在整日抄写的那部《楞严经》。”

季牧之倒是听说过这部经书:“据说《楞严经》囊括佛门万法,是至高无二的佛门法典,众生可于此正法,得正知正见,而不被邪魔外道诳惑。总之一句话,就是正其心,镇邪魔。”

所以,在梅欢看来,孩子的灵脉是邪魔之物?

“原来如此。”宁姒似懂非懂的点头。

季牧之问:“那她现在有什么打算?”

“她想让我帮忙。”宁姒突然摊开两只手打量起来,“她说,腹中胎儿在我的抚摸下会变得安静平和,她不想再重蹈覆辙,所以想试试看,能不能在临盆之前先拔除灵脉。”

停顿片刻,宁姒又说:“或许是我的聚魂之力让胎儿觉得很亲切。”

季牧之表示他也可以帮忙。

不管是为了宁姒、为了季垣云漪,还是肚子里的孩子,他都希望这件事能得到圆满解决。

“嗯,有需要我会跟你开口的。”宁姒打了个哈欠,牵着他往内室走去。“好困啊,睡觉去。”

这是回到溟海之后,季牧之第一次在宁姒房里过夜,结果第二天城里就传开了,说沐王殿下夜夜宿在狐媚子房里,遭美色迷惑,惰于政务。

流言随风起,这传播速度可比风快多了。季牧之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反应,不能任由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败坏宁姒的名声。

于是第二天,几个造谣传谣的人下了大狱。

……

听说宁姒要搬进湘荫园陪太子妃,季念热情的过来帮忙。

“喂,你什么时候跟云漪姐姐那么要好了?”昨天不是连面都没见上吗?难道是以前就认识?

“你没听过一见如故吗?”

“可你们昨天没见上面啊!”季念反驳。

“你听我说完嘛。别人都是一见如故,我和太子妃则是闻名如故,就是一听到名字,就知道能成为好朋友的那种。”

“是吗?”季念对此深表怀疑,刚好季牧之来了,便过去问道:“宁姒和云漪姐姐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不是。”季牧之否认完,又道:“她家里的女儿世代替人接生,加上医术精湛,所以我才向大哥建议让她进宫陪伴太子妃。”

“医术精湛?能比太医院那些老家伙还厉害?”季念一脸怀疑的盯着宁姒,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医术精湛的样子啊!

“太医院皆是男医者,看诊多有不便。”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在季垣面前,他也是这么说的。

想想是这个道理,季念也就没多问了。把宁姒送到湘荫园,她还想玩一会儿,结果屁股还没坐热,丹霞就来送客了。

“什么情况啊,云漪姐姐见都不见我?”

丹霞颔首致歉:“太子妃近日身子疲乏,还请公主见谅。”

季念虽然任性刁蛮,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行,那我先走了。”又转向宁姒,“你赶紧给云漪姐姐好好看看,多上点儿心。”

“知道知道,你赶紧走吧!”

送走季念,丹霞赶紧把宁姒领到楼上云漪的寝居。

云漪满头大汗躺在床上痛苦的翻滚,鼓胀的肚子由里顶出一个个小包,就像胎儿要破肚而出一般。

宁姒汗毛都竖起来了:“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据她所知,孩子不都是从下面生出来的吗?难道异胎都是从肚子里爆出来的?

“宁姑娘。”云漪哑声嘶喊,“帮、帮帮我!”

宁姒急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怎么帮啊?”

“手!”

“哦哦哦,手,给你给你。”宁姒把手递过去。

虽然十分抗拒,但最后还是任由云漪将她的手贴在肚皮上,一下下抚摸着。

肚子里的小家伙们立马消停了。

“怪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别人还没问,宁姒先问了。

云漪早已疼到虚脱,只剩大口喘气的份儿,既无力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

能留在湘荫园的,都是云漪的心腹,知道云漪的真实身份,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当宁姒在床前凭空凝出蜂尾花时,根本没有人大惊小怪。

宁姒将蜂尾花的灵息引入云漪的肚子,遭到了抵抗。看来孩子们并不喜欢蜂尾花。

如此一来,宁姒马上得出结论:能够‘安抚’他们的力量,是晟。

准确的说,这不是安抚,而是镇压。类似一群小鬼在普通人面前胡作非为,在神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等云漪缓过来,宁姒说道:“或许咱们真的可以尝试一下,提前将灵脉拔除。只是这事儿吧,咱们之前都没干过,摸着石头过河什么都不敢保证,风险还大,所以我觉得,或许可以请你主人过来,给咱们指点一下,保个驾护个航。”

“这……”云漪陷入犹豫。

她舍弃主人不告而别,主人没有将她召回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怎么还敢再去劳烦主人?

宁姒看出她的顾虑,又道:“不用你做什么,你把他的位置告诉我,我去跟他说。”

宁姒找梅欢除了帮云漪,还有一个原因,她想确认一下之前她和季牧之经历的过去究竟是南柯一梦,还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如果是真的,那她就要看看梅欢是不是真的信守承诺,救了身患彘犬症的小满。

“可是……”云漪又看向自己的肚子。

估计是快临盆了,孩子们折腾得愈发频繁,也更加剧烈,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宁姒……

宁姒又道:“我留下来陪你,叫别人去。”

第422章 入狱

宁姒能安心使唤的‘别人’,也就只有一个季牧之。

季牧之在去找梅欢之前先进了一趟宫,跟正要去传召他的小太监迎面撞上。“沐王殿下,您来得正好,圣上正找您呢!”

领进宣和殿,殿内有两人,晋帝和定国公百里泽安。

季牧之跪下行礼,晋帝没有让他平身:“卫国蠢蠢欲动,西北即将再起战事,太子事务繁多,无暇抽身替你操办大婚。朕和定国公商议过了,大婚之事就由你自己亲自操办,切记不可委屈了明鸢。”

“我不会娶百里明鸢的。”季牧之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季霆说这句话了。

在回到溟海的第一天,他就明确且坚决的表示过,他不会娶百里明鸢。遗憾的是,似乎并没有人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对于季霆来说,他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季牧之可以表达不同的意见,但最后一定得遵照他的安排。

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季霆并没有大发雷霆,反而嘲讽的笑起来:“不娶明鸢,是打算娶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吗?你觉得,朕会同意吗?”

季牧之抬起头,不卑不亢的直视他的眼睛:“婚嫁之事,君卿你情我愿即可,不需要你同意。”

“呵,沐王殿下出去两年,竟是连父子君臣之道都忘了?”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回退女儿的亲事,哪怕对方是皇子,百里泽安这会儿也甩起了脸子。

“不管我现在是什么态度,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季牧之说完,语气稍微缓和下来:“令嫒端丽冠绝,世难求双,命中定有大好姻缘,牧之无德无能,实在难与相配。”

“沐王殿下过谦了。婚姻之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殿下不嫌弃小女,一切交由圣上做主即可。”

百里泽安算是比较开明的,并不拘泥于所谓的门当户对,只要对方才学家世不算太差,能对女儿好,两人携手百年,这门亲事就算是对的。可偏偏,百里明鸢一心系在季牧之身上,他这个当爹的只能出面帮着斡旋。

季霆深知季牧之的性子,若硬拆散他和那个姓宁的女人,只怕他一气之下跑出去,再过个三两年才回来,到时就更不好处理了。

“朕允你娶那女子为侧妃,也算成全了你二人的姻缘,如何?至于你和明鸢……”

“我嫌弃。”季牧之突然说。

季霆和百里泽安都是一愣。

季牧之解释道:“定国公不是说,只要我不嫌弃百里明鸢,就依照婚约和她成亲吗?那么现在我说,我嫌弃,嫌弃百里明鸢!”

……

宁姒正跟云漪说着话,丹霞匆匆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二人赶紧下楼,云漪迅速将蓝瞳变成常见的黑瞳。

“牧之被打入天牢了。”季垣一进门就道出这个消息。

“为何?”云漪看向宁姒,急忙问道。

季垣同样看着宁姒:“忤逆圣意,执意解除和百里明鸢的婚约。”

宁姒耸耸肩,不以为然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早晚都会有这一出的,尽管有点突然,但她并不觉得惊讶。

“父皇勃然大怒,恐怕这次是要借机好好收拾他一顿了。”

“那你可得想法子帮帮他啊!”云漪说。

宁姒却在一旁摆手:“不用不用,就让他关着吧。敢跟自己老子对着干,可不得让他好好长点记性?”

“宁姒你……”云漪都懵了。人家为了她下了大狱,她不想办法捞人也就算了,怎么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呢?

季垣却是猜到了,只怕这是季牧之有意为之。

一看宁姒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没必要担这个心了。叫了云漪到内堂,小两口说悄悄话去。

正如季垣所料,当天夜里,季牧之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天牢,骑上快马直奔西山猎场。

而在天牢里,还有一个‘沐王殿下’一动不动的坐在墙角,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

西山一行,季牧之算是白跑了。按照云漪的指引,他没能找到梅欢,想来是已经离开了。

就在他坐牢期间,零零星星的又出了些事,比如百里明鸢进宫面圣为他求情,又到皇后那里跪了半天。虽然最后没能将季牧之救出大牢,重情重义的美名却传遍了整个溟海。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季牧之执意退婚这么大的事,居然无人提及,就像没这事儿一样。关于季牧之入狱的原因,外面盛传的也是因沉迷美色而获罚,对退婚只字未提。

还有件事是关于赵启的。

季牧之再三叮嘱天机堂,不得损毁赵启的尸体,并派了重兵把守。结果就在他入狱的第二天晚上,赵启的尸体被人偷走烧了。偷尸的不是别人,正是卜三青。

依照季牧之的吩咐,阿习直接在烧尸现场把卜三青抓了。

看似扑朔迷离的案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

深夜的天机堂地牢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所有守卫只要跟他对视一眼,就会在瞬间陷入沉睡。

他来到关押卜三青的牢门外。

卜三青已经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成一团,好像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忽有寒意袭来,卜三青打了寒颤,猛然从梦中惊醒。余光捕捉到门外的身影,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恨不得能直接撞开石墙逃走。

“你、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赵启是你杀的。你杀了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你就故意烧了赵启的尸体,故意被季牧之的人抓走?”对方毫不掩饰嘲笑之意,“你呀,跟你那师兄一样蠢。你以为就凭天机堂那些草包,就能保住你?”

“草包说谁呢?”幽静封闭的地牢里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门外的人先是一愣,很快又笑了。

回头,直面相携而来的宁姒和季牧之。

无命笑道:“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宁姒挑衅似的瞪大眼睛:“上次是一时疏忽着了你的道,今天要不要再较量一下,看看究竟谁比较厉害?”

懒得再设埋伏,索性直接招呼。她就不信凭她和季牧之,还能斗不过一个无命。

无命对此没有异议:“那就别浪费时间了,你俩一起上吧!”

第425章 留下

阿习把季牧之拉到院角无人处,极力压低声音:“殿下,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啊?”

季牧之笑道:“字面意思。”

一想到宁姒刚才的反应,他就忍不住。那眼睛瞪得,比铜铃只大不小。

看见他展笑,阿习就跟见了鬼一样。

“殿下,你认真的?你要娶宁姑娘?”

季牧之反问:“有什么问题?”

阿习嘴笨,被问得一愣。

同样的问题丢给阿鲁,俊得可以去伶人馆当鸭的男人差点摔了杯子。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去了。他要娶宁姒?拜托,他什么身份,宁姒什么身份?再说了,宁姒是燕人啊,晋国三皇子娶燕女为妻,当过家家呢?”

阿鲁在房间里不停走来走去,阿习本来就烦,这会儿更烦了。

“你别忘了,还有那位呢,那可是圣上都默许了的。拖了这么些年,如今殿下要是真把宁姑娘带回去成亲……”

阿习不敢往下想。

“啧。”阿鲁也摇头,“这要真带回去,估计那位能把宁姒生吞了。不过嘛……”

阿鲁突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不过什么?”

“咱们这位宁姑娘,那也不是吃素的。你还别说,她俩要是对上,指不定谁吞谁呢!”

每次都被宁姒怼得哑口无言,阿鲁对她的战斗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

房间里,宁姒也面临着流光喜宝阿锦的集体盘问。

她都快疯了,这都是季牧之闹出来的幺蛾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阿锦说:“小姐,你不是真要嫁给那个季三吧?咱们连他底细都不知道……”

流光接话:“知道底细也不行,这就是一潭浑水,咱们不能掺和。依我之见,我们还是赶紧回燕,去京师找许大人吧!”

跟着宁姒太费脑子,他宁肯回去保护许浩元。

喜宝关注的重点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小姐,你是什么时候跟季公子好上的?我就说怎么你去哪儿他都跟着,原来你们早就……嘿嘿嘿。”

宁姒将头埋在桌上,两手握拳,差点就没忍住揍人了。

还嘿嘿嘿,嘿个鬼啊,她现在也是满脑袋浆糊好吗?

宁姒连推带轰把三人撵出去,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烛火一晃,屋里多出个人来。

季牧之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怎么不跟他们解释清楚?”

宁姒本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反而发不出来了。

“如果解释清楚了,还怎么去溟海城帮你的忙?”

她坐过去,直接拿起茶壶往嘴里灌水。

季牧之略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你帮忙?”

“你又不是真心想要娶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让我跟你回去,还拿大家心知肚明的假关系来做文章。我要是还看不出这中间的问题,恐怕就该去找大夫看看脑子了。”

季牧之点点头:“你倒是看得透彻,不过……”

“不过什么?”

季牧之突然往前凑近了一点:“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想要娶你?”

宁姒咕咚咽下一口水,差点被噎住。耳根子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来回揪了好几圈。

季牧之收回目光,低头轻笑:“宁姑娘,你还真是容易脸红啊!”

宁姒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指着门口:“滚!”

……

宁姒不想灰溜溜的回去投靠许浩元,又确实没什么地方可去,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季牧之。

当然了,她也可以选择留在海城。可是留在海城对她来说除了安稳度日,再也不会有其他收获。

她没忘记,还有阴人和黑甲军盯着自己。万一对方突然来袭,她连自保都成问题,更别说保护其他人了。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太难的选择题。

看到徐老和大欢大喜不舍的样子,宁姒本来打算过了腊八再动身,却被告知从这里到溟海城至少要半个月。如果想路上不赶得那么急,就得再多预算一些时间。

徐老爷子也是通理的,一进腊月,就让她们赶快收拾东西。

大喜装了一大箱子吃食,让宁姒带着上路。什么腊肉菜干炒货蜜饯就不说了,居然还装了两条咸鱼。

那个味儿啊,要真带着,估计能把全城的猫都给引走。

好说歹说,把咸鱼给留下了。

大欢送来三百两银票,都是这段时间铺子上赚的。搬到当街处,生意好了很多。

宁姒不收,大欢死活塞她钱袋里,说什么出门三不便,有钱便是胆。

她心下想着,跟着皇子殿下混,还怕缺钱花吗?

这钱她到底是没要,又偷偷放回大欢的钱匣子里。

这一次,宁姒不打算带阿锦去,让她继续跟着大欢学做生意。

这又不是去打架,没必要带那么多人。照顾衣食起居有喜宝,保护安全有流光,这样一来,阿锦就成了闲人。

阿锦肯定不乐意:“合着小姐有了流光,就觉得我是多余的了。行,那我收拾东西回豫州去,再怎么着,侍香也不会觉得我多余。”

宁姒赶紧劝啊!

“不是不是,我怎么会觉得你多余呢!”宁姒拉她坐下,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我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看啊,这宅子里,一个七十几岁老爷子,两个大婶子,这要是遇到点事儿,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可不得仰仗你嘛?”

阿锦反驳:“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儿?人家之前四十年都过了,这么一会儿就能出事?”

“怎么没事儿?我不跟你说了嘛,天机院,嗯?”

宁姒冲她挤眉弄眼。

天机院的事儿她没全说,但也没都瞒着。

蓝伽用她的身体干了那么大件事儿,天机院的人又没死绝,难保不会有一个两个二愣子找到她头上来。

仲澧她倒放心,就是那个方木……在青毓记忆里,她看到方木被黑纱女给带走了。

跟阿锦说了,也就是为了让她平时小心一点,注意安全。

让她留下,最主要的原因也在这里。

“何况还有侯梓,山中无老虎,他还不当大王?”

“有大欢妈妈在,他不敢造次的。”阿锦有些被说服了,但还是不高兴。

大家一起来的,凭什么就留下她一个人啊!

宁姒一语驳回:“但是大欢打不过他啊!”

说说章节屏蔽这件事儿

嗨喽,这里是阿九。今天想跟大家说说章节被屏蔽的事儿。

冷不丁发现《沉凰》的总字数少了三四万,阿九就知道点娘又对我下手了。是的,总共被屏蔽了24章(都是免费章节)。

讲真,前期我家牧小之都没上线,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踩了哪个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按照点娘的尿性,被屏蔽的章节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了。阿九原本想的是和之前一样,将被吞掉的章节发搬家到作品相关,但是这次被切掉的内容太多了,我怕这样做会再次踩雷,万一把《沉凰》整个一刀切了,我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

所以,阿九放弃冒险,决定规规矩矩的修改申请解禁。肯定,这个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对此阿九只能说一声抱歉。

章节缺失肯定会对故事的连贯性造成影响,阿九很无奈,但是阿九没有办法。最后,希望各位看官老爷多多包涵理解,也希望点娘赶紧把我的‘崽儿们’放出来!

这是第一章!!!

痛!

浑身都痛!

每一块筋骨,每一丝血肉,都像被拆开了来,再碾成粉末。偏偏意识异常清醒,清醒到能准确分辨疼痛来自于身体的哪个部位。

剧痛难耐,想出声叫一叫,却已经感觉不到嘴巴的存在。

还是被飓风撕碎了吗?

宁思想哭,又觉得没有肉身的灵体哭起来有点吓人,这才止住。

果然,禁术是不能用的。

所以,她现在变成阴灵了?

嗯?怎么看不见呢?难道因为飓风毁掉了她的眼睛?不对啊,她是阴灵,应该不影响的啊!

正混乱着,耳朵忽然捕捉到人声。

“我也没想到小姐居然会……落英只是劝她要体恤大小姐……”

“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小姐跟前伺候了,她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这种话是能在她面前说的吗?”

“我……落英知道错了。”

“行了,先去把药煎上。”

接着,门被推开,有脚步声到了跟前。

额头覆上一只细腻温软的手,让人莫名安心。

“怎么还这么烫!”

手拿开,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渐远。

“侍香,快,再去请朱大夫来看看。不是说捱过这一晚就无大碍了吗,怎么还没退热……”

什么小姐,什么退热?

怪了,怎么突然之间就感觉不到痛了?

意识凝聚,再从大脑发散,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都传来明确的回馈。

躺着的,在床上?那她的身体……

大脑发出指令,眼珠子跟着动了动。把仅剩不多的力气全部集中在眼睑上,奋力一睁。

明亮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并未因久闭见光而感到不适。

靛蓝纱帐层层垂落,将亮光隔在帐外。雕花琢燕的床架,泛着金棕色的光泽,是上好的柚木。身上衾被舒适柔软,有丝绸光泽。绣着花鸟,精美绝伦。

完全陌生的地方,透着几分诡异。

最诡异的,莫过于缩在床角的那个人影。通体灰白,并不透明,亦无实体。一双泪戚戚的丹凤眼瞪着她,仿佛要剜她的肉来解恨。

居然是个刚死不久的阴灵。

什么情况?

……

宁思把自己死前死后理了一遍。

话说黑老大求追求自己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双胞胎姐姐,被拒,恼羞成怒欲用强,结果被姐姐弄折了命根子。于是,求爱顺利演化成寻仇。

一家三口苦战恶势力,却注定小胳膊拧不过大胖腿儿。老爸为了掩护她们姐俩儿逃跑,引开追兵,估计凶多吉少。姐姐更是为了保护她,在她眼前跌下高楼。

宁思自己呢,被追到大厦天台上,眼瞅着不是被枪打成筛子,就是掉下天台摔成泥。绝境中,她施展禁术,召来一股诡异的飓风。

然后,她被卷进飓风绞成了渣。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宁爸。

宁爸是个卜灵师,并且一直致力于把两个女儿培养成出色的卜灵师。

卜灵嘛,就是玄学一类超自然力量。如今天地之间灵气稀薄,卜灵师不好混了。听说好多卜灵师都改行了,什么要债搬砖擦皮鞋,还有人当网红嘞。

宁家的卜灵术是家族传承。用宁爸的话来说,老婆跑了不打紧,家族灵术无人传承才要命。

除了督促两个女儿练功,宁爸只剩下一个爱好:藏东西。

留着下次再吃的零食,藏起来。

影响学习的玩具,藏起来。

丫头们不能看的大人书,藏起来!

正是这样一个爹,成就了把找东西当乐趣的宁思。

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宁思为了找老爸藏起来的电视盒子,无意间打开了墙上的一个暗格。

暗格里只有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看纸张就知道是古董级别的。

册子上记载了一个术法:生门咒。大概就是在危急关头,施展这个术法,就能绝处逢生,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这么牛掰的神奇秘术,宁思一时好奇,用手机拍了下来,悄悄的学。

又是一天午后,老爸发现暗格里的册子被人动过了。原来,他刻意将册子背面朝上,宁思放回原处时习惯性的规规整整将正面朝上,可不就漏了馅儿。

这事儿最后是姐姐帮她顶了缸,她也是从老爸的训斥中才得知,这玩意儿居然是家族禁术,因为使用这种禁术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说来也怪,一向在灵术上难有进步的宁思,自学起这个禁术的速度却贼快。老爸说的时候,她已经把手印口诀全部记熟了。

不过她想,只要不用就没关系吧!

哪晓得没多久,大祸就临头了。绝望之际,她想到这个禁术。

再坏也就是个死,也不知道哪根脑子抽筋,总之最后她用了。

呵呵,尸骨无存。

……

宁思跟角落的阴灵大眼瞪大眼。

这家伙对她不太友好。

“你是谁?”那阴灵问她。

宁思有些费力的撑着身子坐起来,枕头塞在腰后:“你又是谁?”

“我是宁家三小姐宁姒。”

阴灵的目光中带着不容忽视的恶意:“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抢我的身体?”

抢身体?她低头望着自己仅着亵衣的娇躯,伸手反复看了看。

还真不像是她自己的身体。皮肤这么白,手还这么小,顶多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

再看那个阴灵,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年纪。虽然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但并不影响她五官的精致美艳。

所以,她成了这个宁三小姐,占据了对方的身体?

居然寄魂到本家身上。生门咒的生,是这个意思?

所以,她没死?

可是,宁三小姐为什么要叫宁四?

双腿伸到床外,套进绣鞋,宁思正要撩帘站起来,却听床角的阴灵突然大叫了一声,伸长双臂紧紧抱着两条腿。

腿?腿怎么了?她交换抬了抬,有些费力,但还算听使唤。又抖了抖胳膊,啧啧,这身体还真是弱得可以。

她白了一眼墙角的影子,都死了还这么一惊一乍。

撩开纱帐,可见一妆台。菱花铜镜,梳篦妆粉,珠钗步摇,一应俱全。

铜炉有青烟袅袅,清香满鼻。四折屏风画梅兰竹菊,宁静雅致。秋橛托白玉盘,朝正门迎天光。四周各置一盆水沉木,新叶苍翠欲滴,让人心旷神怡。

看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从风水来看,这屋中摆设似乎……

还有,床边为什么会有个木制铺锦的轮椅?

宁思又动了动双腿。好像很久没活动了,关节咔咔响了两声,但是并不影响站行。

大家闺秀出门都脚不沾地坐轮椅?

“……一个废物,还真把自己当个宝了。只听过倚老卖老,还没见过倚废卖废的。”

有人嘀咕着进来了。

宁思扭头望了一眼墙角的宁三小姐,只见她双手紧握,怨愤的盯着门口。周身黑雾缭绕,灰白瞳仁被怨气一激,渗出丝丝血色。

一女子推门进来,二八年纪,穿一身撒花纯面褶裙。水红色,衬着出众的五官,愈发显得明艳。

看到三小姐坐在床边,落英明显一怔。

醒了?那她刚才的嘀咕……算了,一个没脑子的疯丫头,随便找个理由也就糊弄过去了。

床角,宁三小姐的腿动不了,却是拖着身子爬也要朝她爬过去,眼中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深。

妈呀,可别变成怨灵啊!

怨灵可不好对付,宁思不敢耽搁,直接冲进来的人吼道:“出去!”

“小姐……”落英揪着手帕一脸委屈。“小姐,落英知道错了,不该跟你……”

“出去出去!”

“我……”见她态度坚决,落英揪着手帕,一跺脚跑了出去。

宁三小姐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又恢复阴灵应有的灰白。

阴灵自离体时起,意识就开始淡化,除生死仇怨,几乎不会激起太大的情绪反应。

这个丫头,难道跟宁三小姐的死有关?

宁思满心狐疑,突然想到什么,再一次抬腿试验,还凌空交替着迈了两步。

没问题啊,为什么会有轮椅?为什么宁三小姐这么害怕用脚?

虽有疑惑,但宁思并未深究。反正七天后她就会入轮回,一切都将变得无足轻重。

相反,她才该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坐轮椅。

鸠占鹊巢,她既然占了宁三小姐的躯壳,便要遵循她的生活轨迹。可是,一个好端端的人何苦把自己困在轮椅上?

还没拿定主意,又有人进来了。

第17章 赵府

“不许碰她!”

绝望无助的叫声从赵家专为公子寻欢作乐而建的藏娇楼里传出来,乘着夜风落进不少人耳朵里。

听罢,也只得一声叹息:不知今晚遭殃的,又是哪家姑娘。

藏娇楼共三层。一层是宽厅,邀众同乐;二层是厢房,供鱼水之欢;三层有露台,可登高观景。

楼下入口处有小厮看守,免得一些不长眼的贸然闯入,坏了公子雅兴。

此时,宁溪身处藏娇楼二层。在她面前,是直径约有一丈半的宽大圆床。四周垂落着重重叠叠的桃红纱帐,明明轻盈得可以随风而动,在宁溪眼中却如同铜墙铁壁,生生隔出一片让人窒息的绝境。

宁溪双手被缚,由一条麻绳拴在床架上。大床中央躺着不省人事的阿锦,还有坐在床前惬意品酒的赵亭。

“赵亭,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声嘶力竭的哀求变为虚声恫吓的威胁,实在难以起到威胁作用。

赵亭勾住阿锦的下巴左右打量:“啧啧,想不到宁小姐的丫鬟都有如此姿色!”

宁溪后悔不已,更恨自己贸然行事害人害己。

想她与阿锦同来赵府,因知赵家公子花名在外,虽仗着阿锦身怀武艺,却还是让她扮作男子,以免惹祸上身。

裹了胸,束了发,还特意画了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宁溪不明白,为什么还会被赵亭识破女儿身。

她哪里想得到,赵亭常年混迹胭脂堆,对女子特征已是了如指掌。姑娘家的衣衫多要熏香,长年累月,香气入肤,一闻便知。

不过,让赵亭最终确认的,是阿锦耳垂上那个小小的耳洞。

即便是伶人馆里的清倌,也不会去穿耳洞,因为男人不戴耳环用不上啊!

……

落座初时,赵亭表现得十分客气,言谈间虽有些轻挑,但并未做出不当之举。

宁溪暗自松气,心想难不成他真的只是单纯邀自己过府一叙?

可他送来的字条……

闲话半刻,宁溪以天色将暗为由提出要归家,赵亭立马就让丫鬟绿萝去准备车马。

至此,她的戒心已放下过半。也是这时,赵亭突然拍手示意,便有小厮端酒上来。

“这是我姨母回乡省亲带来的佳酿,乃圣上钦赐。平头百姓纵是富贵逼人,穷极一生也难得一尝。窖藏三年,昨儿上午刚出的土,姑娘今日有口福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酒杯倒满。

赵公子的姨母,当然就是那位淮安王妃。

酒是什么来路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宁溪信不过他。

自落座起,任何吃食都未动过,连茶都没敢喝一口。

赵公子的手段,街头巷尾可传得不少。她虽深居闺中,却也不是耳目齐闭。

赵亭借题发挥,说她不给面子,怠慢了主人家。端着酒,非让人喝了才肯放行。

阿锦性子急,只想带着小姐赶快离开,于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赵公子只说喝了便罢,又没指明让谁喝。

阿锦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的机智,便倒了地。

然后,她们就被带到这里。

“别动她。”

宁溪嘶喊着,绝境之下,潜力被迫激发。忍着手背上皮翻肉露的剧痛,生生挣脱了束缚。

顾不得多想,她直接操起一旁的花瓶,准备往赵亭头上砸去。

奈何这床实在太大,从上床到中央,得跨上五六步。

没想到宁溪能挣脱,赵亭虽愣了一下,但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做出反应。

男女在力量上的悬殊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赵亭起身夺下花瓶,再将宁溪压在身下,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半刻。

“我原本答应了你四叔,先不碰你,不过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那本公子只好勉为其难,先满足你了。”

赵亭欺身压下,宁溪逐渐力竭,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的微凉触感让她生不如死。眼泪无声滑落,无尽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最后凝聚成牙关咬合的助力。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就在宁溪即将发力的千钧一发之际,赵亭突然感觉后背一凉,动作随之一顿。

圆床四周,重重纱帐突然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烛光摇曳,忽明忽暗,整个房间瞬间罩上一层阴森诡异。

有阴寒盛怒之音从四面八方盘旋而来。

“杀!”

……

王嬷嬷去莞清苑搬救兵时,宁思已经在侍香的带领下翻墙钻洞,出了宁府。

长街空无一人,又不能去府里调用车马,凭她们两个人四条腿,跑到赵家估计天都亮了。

幸好,侍香对附近的人家门儿清,很快就‘借’了匹马来。

普通人家饲养的马匹,脚力一般都不出众。可这匹马,神骏非凡,奔跑起来好似腾云驾雾,如有神助。

等她们赶到赵府,里面已经闹翻天了。

不过,正是借着混乱,她俩才得以顺利潜入藏娇楼。

藏娇楼一层挤满了人,有来回踱步的赵老爷,晕在一旁缓神的赵夫人,手持棍棒的护院小厮,还有手握铜钱剑绕着香案念念有词的道长。

宁思退到楼外抬头望去,只见除一层外,整个藏娇楼都笼罩在一团翻滚的半透明黑气里。

二层不时传来赵公子杀猪般的惨叫,震颤着楼下众人的心。

宁思才不在意这个赵公子的死活。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让他做个风流鬼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让他从人变成鬼的这件事,不能由已经是阴灵的宁三小姐来做。

事不宜迟,宁思掏出手帕做蒙面巾之用,来到大师做法的香案前。

“这位道长,眼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要是学艺未精,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第18章 困楼

“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对我师父出言不逊,有胆的取下面巾说话!”

宁思的出言不逊,把小童激得跳了出来。

宁思看了一眼楼梯口,那里缠绕的黑气比之别处要浅淡不少,看来这个牛鼻子老道还真有两把刷子。

只是就他这个速度,等阔开通道上楼,赵家公子早被宁三小姐给弄死了。

赵老爷走上前来:“不知这位小哥……”

她穿着骑装,蒙脸束发,又故意把声音压低,众人便当她是哪里来的一个小子。

宁思理也不理,直接往楼梯口走去。

“拦住他!”身后,道长厉喝。

闻言,赵老爷立马带着人围上来。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到我赵某人府上捣乱。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棍棒无眼。”

藏娇楼突生异象,整座楼被一股无形的屏障隔了起来,无人能够进入。儿子的惨叫频频从楼上传出,伴随着缥缈阴寒的咿呀怪叫。赵老爷心急如焚,却施救无门。

有下人看出门道,说此乃妖邪作祟。赵老爷本不信鬼神之说,却又找不到入楼救人的法子,只得花重金从正清观请来这位玄垠道长。

道长一来,立马开坛做法。很快,一层的通道被打开,众人方能进入楼内。

显露了神通,赵老爷自然唯他之命是从。

“小……公子!”侍香也蒙了面,冲上来护在宁思身前。

“居然还带了帮手。”小童站在香案旁,传过来轻蔑一声。

宁思看也不看他一眼,轻手将侍香拉开:“何止棍棒无眼,这里眼瞎耳聋的可不在少数。难道赵老爷没发现,令公子已经很久没出声了吗?”

“亭儿,我的亭儿!”

赵夫人闻言哭喊起来。没出声,是不是就意味着她的儿子已经……

赵老爷被哭得心烦,又顾忌玄垠道长,只得压低声音问:“你有法子?”

“你不捣乱,我就有!”

宁思没好气的丢下一句,又让侍香乖乖在下面等着,再次信步往楼梯口走去。

玄垠道长的动作未有片刻停滞,只是悲悯的摇头,仿佛宁思此举必成飞蛾扑火。

怨气如此深重的怨灵,就是他正面杠上,也不见得能讨得了好,更别说这个全身不见灵力波动的小子。

这样也好,让个不怕死的去碰碰钉子,他再施法相救。由此更能突显他道法高深,结果自是名利双收。

玄垠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他已经料到了事情发展,甚至不再关注楼梯口的动向。

其他人的目光,却齐齐定格在宁思身上。最后几步,甚至能听到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最开始,他们试图硬闯,无一不是被弹飞丈远,摔得口吐鲜血。就这么个小身板儿,恐怕要飞出两丈远才会落地。

侍香听到那些小厮的议论,却没有上前阻止。她能感觉到,三小姐已经脱胎换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

宁思一步步靠近那团翻滚的黑气,心也是悬着的。

她的这步棋,可谓走得十分冒险。

先收灵卫,签订共生契,耗尽灵力在前,又放了血,损精动气在后。体力不济,现在的她跟普通人无异,说不定还不如普通人。

仅有的区别,就是体通阴阳,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有储存在脑子里杂乱的灵术理论知识。

只可惜无法施展,便和没有一样。

怨气笼罩而成的结界一旦启动,能量极其强大,对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来说,甚至能造成致命的冲击。

宁思并不愿意拿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去冒险,但她又必须这么做。

如果赵公子死在宁三小姐手里,阴灵结下血孽,就再也无法进入轮回。

她会变成人们口中的孤魂野鬼,却不会像一些影视作品演绎的那样四处游荡。

她会被执念禁锢,一遍遍经历回忆中最恨最怨的一幕,直至灵根尽毁,随风湮灭。

卜灵师把这种背负血孽的阴灵,称为丧灵。

在末法世界的卜灵师的认知里,没有地狱。

能入轮回的,都往生了;不能入轮回的,在受尽折磨之后,都消散了。实在执念太强,该走不走的,便轮到卜灵师出马。

老爸说过,卜灵师是为了肃清天地而存在的。

肃清天地的使者,也得有正邪之分。无论如何,宁思也不能让宁三小姐踏上那条不归路。

下定决心,宁思闭上眼睛,悲壮而坚决的迈出最后一步。

……

人群中传来惊呼,赵夫人由丫鬟搀扶着走上前来。

玄垠道长摇铃的手一松,铃铛落下来,砸到他的脚背上。

怎么回事?那个小子,他居然直接走进去了?

宁思再睁开眼,翻腾的黑气已经从身前到了身后。

“没事了。”

她拍着心口,安抚胸腔内紊乱失控的心脏。

赌对了。

她现在用的是宁三小姐的身躯。宁三小姐的怨气结界挡得住所有人,却挡不住她‘自己’。

唯一不确定的变数是小四,她现在也寄居在这具身体里。

现在看来,怨气结界的他我分辨能力还没有那么精确。也就是说,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宁思不敢耽搁,狂奔到二层,双脚还没站定,就见一黑影横空飞来。

本能的侧身闪避,黑影擦着她的胳膊肘,重重落在身后。

血肉模糊的一团,依稀还能辩出人形。

是赵公子。

宁思扯下蒙面巾,看到宁三小姐极速飘来,还是垂手扶腿的姿势。阴风撕扯着飞舞的长发,鼓起猎猎作响的纱裙。明明是一缕阴魂,此刻却像凝出了实体。

宁思盯着她的眼睛。那里盛着滔天怒火,刺目的猩红色,像是注入了无尽的鲜血。

宁三小姐眨眼就到了跟前,看到宁思,有片刻愣神。

宁思趁着这个空当搜索宁溪。

看到了。

她从飘动的纱帐后追出来,凌乱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整理。

愣神时间结束,宁三小姐的宽袖陡然伸长,卷着赵亭的腰身打算再把他摔一轮。

宁思扑上去,用自身重量把赵亭压在身下。

赵公子都已经这样了,再摔几个来回,那还能活得了?

阴冷的注视落到身上,宁思后脊背发凉,却还是鼓起勇气迎上宁三小姐的目光。

“宁姒,不可以!”

连名带姓,希望能唤回些许理智。虽然众人对宁三小姐评价不佳,但她并不是的恶人。

然而,这只是让她的动作有片刻停顿。

另一只长袖飞过来,把宁思高高卷起,又重重扔出。

第448章 甩锅

河霸房门外的把守异常森严。

他探头出去望一眼,又立马缩回来:“不行,都是河神的人,我看是进不去了。”

“这也好办。”宁姒摸着下巴冲河霸笑笑:“鬼有鬼的好处。”

正常人都会怕鬼,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宁姒将河霸从小个子的身体里剥离出来,让他去门口溜达。

河霸依言过去,可他没有实体,对方也瞧不见,只因阴气加重,莫名觉得阴森森的。

突然,一阵风涌进来,防风马灯也被吹得忽明忽暗,阴寒之气陡增。

其中一人打了个哆嗦:“哎,我怎么感觉有点邪门儿啊?该不会是那家伙阴魂不散……”

“什么阴魂不散?管好你的嘴。实在管不住,我就替你缝上。”

另一人恶狠狠的冲他吼完,朝风来处看了一眼:“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这大晚上的,吹的什么鬼风。”

胆小的那个欲跟上去:“咱们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好生守着,出一点岔子我就扔你去喂鱼。”

胆小的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抽了一巴掌,脆生生的响。

大胆抱着刀走过去,发现走廊上的一扇窗户不知怎么打开了。夜晚河上风大,窗一开就涌了进来,没什么奇怪的。

对,没什么奇怪的。人都杀了,还怕阴魂吗?要是敢出现,那就再杀一次,完全没在怕的。

大胆刻意忽略掉发毛的心发凉的背,大步回到原处:“有扇窗开了,估计是哪个王八羔子没关好,别大惊小怪。喂,你们这是什么样子,见鬼了?”

其余四人望着回来的大胆,双目圆瞪,面色惨白,两腿发颤,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鬼啊”,其中两人拔腿就跑。另一个动作慢一点,好歹也跟上去了。只有最开始说邪门儿的那个,吓得腿肚子直转筋,实在跑不了,直接抱头跪下,恨不得拿脑袋把船板砸个洞,把头钻进去。

大胆也意识到事出有妖,后颈就像有人在吹风一样,冰冰凉凉的,口气还带着橡子酒的烈辣。

等等,橡子酒?

河霸最爱喝橡子酒,一次能整好几斤。

大胆僵直身体,理智告诉他不要回头,却还是鬼使神差的转动脖子。终于,那张阴惨灰白的脸出现在眼前,近得鼻子碰鼻子,甚至能看清眼球上的血丝。

灰色的,血丝。

河霸伸手掐住大胆的脖子:“赵西北,我死得好惨啊!”

角落里,宁姒见赵西北一动不动,心想这真是条汉子啊,相比之下其他人简直弱爆了。结果下一刻,赵西北就僵直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呵呵,笑死人了。

……

宁姒顺利拿到解药,却也惊动了河神。

船上闹鬼,看来河霸的死是瞒不住了,谁知道河霸的鬼魂下一个会找上谁呢?

鬼魂这东西,河神是不怕的。他和赵西北的想法一样,人都敢杀,还怕一缕幽魂吗?大不了再杀一次,让他魂飞魄散。

不过,他怕手底下的人反水。如果让他们知道河霸的死和他有关,恐怕自己这些人都得给河霸陪葬去。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宁姒和河霸回到关押季牧之等人的底舱,刚把解药给他们喂下去,就感应到封在扣板上的灵禁被触发了。

有人去找阿虞她们了?

宁姒心里着急,正要往回赶,船上突然响起急促的锣声。

河霸告诉他,这是遇到突发事件紧急集合的意思。

“突发事件?”

宁姒有不好的预感,让河霸去打探消息。反正阴灵来去自如,又不会被人发现。

紧接着,这边也有人来。宁姒赶紧找地方藏起来,看到几名河盗下来,把季牧之三人拖了上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找上这些俘虏呢?

“姑娘!”

河霸回来了,一副气到爆炸的样子。“河神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他把我的房间做了一番布置,又把你们一起的那几个姑娘放到我房间,伪装成是她们杀了我的样子,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宁姒急了:“可她们还在昏迷,怎么可能杀人呢?”

“河霸一口咬定她们是在装昏迷,还说救我的时候被她们伤到了。奶奶的,那伤分明是老子整的!”

宁姒瞪他一眼。

谁伤了河神根本不重要好吗?重要的是,再不想办法,这口黑锅就要砸在阿虞她们头上了。

还有季牧之他们,大家都是一条船上劫下来的,谁也跑不了。

就在此时,头顶传来人声:“给我搜,一定要把杀害霸爷的贱人揪出来,一定不能让她逃了。”

宁姒气得咬牙。

贱人骂谁呢?

……

所有人都被带到甲板上,十几个火把将河水都照得亮了起来。

吵吵闹闹中,服过解药的季牧之三人悠悠转醒。

几十个河盗把他们团团围住,阿虞等人躺在脚边不远处,能清楚看到身上贱起的血迹。

血!

阿习望着地上的人大声喊道:“阿虞,阿锦,喜宝,你们醒醒!”又瞪着周边的人,“你们把她们怎样了?你们,把她们杀了?”

河盗们让出一条路,尖嘴猴腮年近不惑的河神迎面走来:“现在还活着,不过,一会儿就不一定了。”

跳跃的火光在季牧之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阴影,垂下的眼睑掩去强盛的杀意。

阿习厉声道:“大胆狂徒,竟敢劫船伤人,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罪?”

不得不说,阿习顶着这样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这些官府台词,他们早就听腻了。

河神扫视面前三人,收去眼中狡黠,悲痛欲绝质问:“我才是要问问你,你们到底是哪条道上的,为什么要杀我们大当家?”

一提起河霸,立即有弟兄出声:“杀了他们,给大当家报仇!”

“对,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一时间,众人齐呼,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将几名‘行凶者’一口咬死,以泄心头之恨。

宁姒躲在暗处不敢冒头。

“你这些弟兄还真是随了你!”

明明已经是常人不可见的阴灵,河霸还是一样躲起来,感慨道:“有情有义!”

宁姒纠正:“是缺心眼儿。”

第460章 不对

季牧之被困在聚阴阵时,卫军正在全力攻打中涑城。从阵中出来之后,哪怕隔着十几里地,也能听到巨大火石砸在城墙上的轰鸣。

战线拉得很长,正西方的战事更为吃紧,很多逃难的百姓沿河南下都躲在这里。城内原本只有四万军民,连日来激增到七万,一旦城破,这七万多条性命将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屠戮宰割。

众将士殊死顽抗,厚重城门摇摇欲坠,便用身体顶着。城中青壮男儿应召入战,菜刀弯刀掘草锄,什么家伙能干仗就操着什么上。战力可观与否暂且不提,至少在极大程度上鼓舞了士气。

只要还有一口气,城门就不能破。在他们身后是晋国的老幼妇孺,是暂避在战火之外的七万条鲜活生命。

嘶喊与火石爆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如一曲雄浑壮烈的战歌在夜空回响。

卫将下令:“继续向前推进,今夜一定要攻下中涑城。”

他站在防护周全的战车上,旁边的矮桌上还摆了酒樽。饱经风沙的脸粗粝黝黑,一双眼睛微微眯着,得意的笑容缓和了其中的冷酷和狠厉。

士兵来报,说左右翼遭到敌军攻击。

他愣了一下,完全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不鬼先生已经去拦截晋国援军了,怎么还会有敌军?

他从来就没想过不鬼会有失手的可能,为了确定士兵所言,他从战车里钻出来,登高站在旗架上踮起脚眺望。

眼角捕捉到利刃的寒光,出于对危险的本能,他一手攀着旗杆,飞快的侧身。

然而已经晚了。剑刃擦着他的下颌飞过,干脆利落的割断了喉咙。他用双手捂着疯狂喷血的伤口,身体失去平衡从旗架栽了下去。

旁边的副将赶紧跑过去:“将军?将军!”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卫军主将已被沐王殿下斩于剑下。

声音迅速蔓延开来,从一个人变成山呼海啸。然后,山呼海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卫军方寸大乱,副将赶紧下令鸣锣收兵。

届时,有一人跃上战车。他没穿盔甲,黑色夜行衣束出挺拔的腰身。背着光看不清眉目,却直觉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入肺腑,寒意从头顶蔓延到脚底,最后变成腿肚子上抽疼的筋。

副将开始发抖,用色厉内荏的颤音问:“你是何人?”

他看见了,看见了对方手中的剑,还有剑刃上那一抹红。

主将已经咽气,鲜血呼了他一身。

没有人上来,甚至都没有人说话。也不知道他们是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傻了,还是有自知之明快不过对方手里的剑。

冰凉的剑架在副将脖子上,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贴着他的脸。

季牧之知道,有很多人在关注着这里。

“把他的头割下来,我便饶你一命。”季牧之说。

……

战场之上,决定胜负的不单单是兵力,还有士气。

季牧之深谙杀人诛心的道理。杀一将,诛万人心。

季牧之的及时出现保住了中涑城。被卫军副将亲手割下来的那颗主将头颅在中涑城门上挂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季牧之又火速收回了与中涑城相邻的青塘。

晋国百姓心中又燃起了重回故里的希望。只要有沐王殿下,他们一定可以回到自己的家。

这一路上,宁姒遇到不少流民,只要一打听沐王殿下,几乎每个人都会给她讲一段神乎其神的暗杀故事。

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但宁姒心里清楚,季牧之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些事。

不想暴露行迹,路上为了避开卫军绕了不少弯路。等她赶到中涑城下时,季牧之已经以中涑为据点连下周边五城,创造了本次卫晋大战最为传奇的连胜纪录。

他不仅灵术修为高超武艺超群,也是遣兵作战的天才。宁姒这样想。

城墙上有人喊话:“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我是阿吉。”宁姒当着阿吉的面顶了她的名字。“我来找沐王殿下。”

“姑娘打哪儿来的?”

宁姒稍一思忖,回道:“北边来的。”

季牧之常说她是南飞的北凰,她相信这一定是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

“姑娘稍等。”那人转身不见了。

耐心等了一会儿,厚重的城门从里面打开了。

宁姒驾马通过,城门再次合上。

阿习落马相迎:“宁姑娘,果然是你。你还好吗?这段时间可是把殿下担心坏了。”

“他人呢?”宁姒到处搜索着季牧之的身影。

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接,忙什么呢?

“殿下没在城里。”阿习解释说。

“去哪儿了?”

“殿下今天一早领兵征战拾源县,还没回来。”

拾源,宁姒知道大概方位,是中涑西边的一座县城。

季牧之这仗越打越西移了。而正西方,才是战场的中心地带。

阿习有些激动的说:“殿下已经知道海城的事了,也知道姑娘设了无坚不摧的防御法阵,让卫军无机可乘。”

“那可不是我的功劳。”宁姒不敢居功,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顺利的话今天天黑之前就能回。”

宁姒皱眉,没来由的心慌。

阿习宽慰道:“姑娘放心,拾源是一座小城,驻守的卫军并不多。加之前些日子西边战事吃紧,大多卫兵都调过去了,殿下想收回拾源可谓易如反掌。”

“嗯。”宁姒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卫军西撤的事她在路上就遇上了,规模很大。晋国虎威将军刘飒威是一头名副其实的猛虎,虽然被打得节节败退,但也把东进的卫军撕咬得七零八落。

海城到中涑城这一战线的地理位置偏西南,卫军缩短战线主攻西北军主战场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季牧之这边闹的动静实不在小,卫军这一撤,难道不怕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这几城再拱手让人?

宁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海城和烁城的卫军都有灵士,其他地方只怕也不例外。蓝伽说过,这次战役实则是灵士领兵主导,卫军将领不过是马前卒。照这样看,有没有可能他们的重心侧重在身负灵术的季牧之身上?

宁姒突然从座位上站起,碰翻的茶杯滚到地上摔成了两半,茶水溅了一身。

“不对,他们的目标就是季牧之。”

第461章 怪城

蓝伽说过,这场战争的背后,不光是新任卫主高廷的野心。

如果割占晋国领土是高廷的目的,那夙徒院和五道院想要掠取的果子又是什么?

宁姒暂时还想不通对方针对季牧之的原因,可直觉告诉她,拾源县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季牧之而设的陷阱。

“我得去拾源。”宁姒斩钉截铁的说。

不管直觉是对是错,她都得去一趟。想多了最好,若真有异,她也能跟他一起面对。

阿习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是在聚阴阵里被季牧之刺的那一刀。

玄天刀将操控阴魂的怪人灼成了灰烬,也在阿习身上留下了极深一道伤口。尽管季牧之下刀之处极为考究,完全避开了要害,但也让阿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阿习心里清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跟去只会拖后腿,便打算派兵与她宁姒同去,自己留守中涑。

宁姒拒绝了:“如果是我误判,可能会影响军心。我先和阿吉去看看,若到明天还未回来,你再带兵前来救援。”

宁姒并不知道阿习受伤的事。她以为季牧之将他留在这里是出于战术上的安排。

阿吉掀了掀眼皮,状似不甘愿的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少废话,赶紧的吧!”

阿习派了两个熟悉路线的士兵为宁姒引路。尽管一直在抄近道,等赶到拾源县也已经是半夜。

在路上宁姒了解到,拾源县里少量没能逃出去的百姓全都惨死在卫军的屠刀之下,尸体堆在城外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拾源城下的土地是黑色的。若是白天,应该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横尸遍野,随处可见断折破损的刀甲。一面金狮黑旗沿斜对角被割开,仅由底端包边金线相连。挂旗的半截旗杆插在一具尸体上,切开的半面旗垂下来,正好盖住尸体的脸。

这里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战,可奇怪的是,宁姒连一个阴灵都没看到。

她早就觉得反常,按理说战争一起生灵涂炭,理应随处可见战火中枉死的冤魂。可不管是无意中发现的那处万人尸场,还是从海城到中涑的路上,都只看到零星少量的几个阴灵。

虽说阴灵七天之后便会进入轮回,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可在这种特殊时期,每天都在死人,也就意味着每天都有新的阴灵出现,又怎么会光见尸体不见阴魂呢?

宁姒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阴灵拘走了。

要知道,阴灵自身携带的阴力只要加以转换利用,将会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力量。阿吉催动阴力更改天象造成乌云聚顶就是最好的证明。

蓝伽讲起海城被攻破的时候提到一个可以操控阴兵的灵士,可是在海城,她并没有跟这样的人交过手。

虽然夙徒院的人交代,甲明曾驱使阴灵到海上寻找海兽聚居的海岛,但这并不是多么令人称奇的本事,她也可以办到。

宁姒想,也许那个人攻破海城之后就前往下一处城关了。

目光穿透夜色落在拾源县千疮百孔的城墙上。宁姒想,会不会就在这里碰见呢?

……

今晚没有月亮,天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子,还随时一副要钻进云层去消极怠工的样子。

侧耳聆听,风从敞开的城门往里灌,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对着瓶子朝里吹气。

城墙上飘荡的是晋国的焱鸟旗,可见季牧之所率的突袭小队确实已经夺回此城,但是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四周安静得就好像所有生灵都死掉了一样,除了各自胸膛里不安跳动的心脏,耳朵只能捕捉到呜咽的风声。

“会不会是殿下不知道咱们要来,率军回中涑了?”其中一个引路的士兵猜测。

宁姒还没说话,另一个士兵就开始反驳:“就算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全部带走一个都不留下。弟兄们豁出命夺回的城池,难不成再让出去?”

最诡异的是,城门还开着。

两人望着满地遗尸,都不说话了。

无论是晋还是卫,都会在短暂止战后打扫战场,对所有尸体进行掩埋。这是对战死沙场的将士最后的尊重。

宁姒望着城墙上飘动的焱鸟旗,猜想应该是出了什么突发事件,才没顾得上清理战场。

“你们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告知阿习,就说眼下局势诡异难测,让他不要轻易出城。”

“是。”二人巴不得赶紧远离这个邪门儿的地方,干脆应声后扭头就跑。

阿吉嗤道:“胆小鬼。”

宁姒倒是能理解。蝼蚁尚且贪生,人怕死,那是本能。

宁姒问阿吉:“你怎么看?”

“用眼睛看。”

“……那你的眼睛看到什么了?”

“眼睛骗我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我的脑子告诉我,如果贸然进去,很可能就出不来了。”

宁姒被她逗乐了:“嗯,看来你的脑子是正确的。”

“那你还要进去?”阿吉看到她的脚尖转向了城门方向。

“得让眼睛知道它是错的啊!”宁姒收起笑意,说:“你就别去了。原本想着你能帮上点忙,但就目前这情形看,只怕你去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那我不奉陪了。”阿吉干脆的转身离开。

人会怕死,她也怕死,谁会嫌自己活得久呢?

真实不做作的阿吉,给宁姒省了不少口水。

两人都明白,虚假的客套没有任何意义。

宁姒大踏步走向城门,在她提步准备迈入的那一刻,敞开的城门间浮现出一道灰白的光屏。丝丝缕缕的灰雾笼罩其间,隔断了探索城内的视线。

明目张胆的在这儿设屏障,就不怕对方知难而退?

心里掠过一丝疑虑,宁姒握紧拳头,最后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

阿吉看着宁姒的身影在迈进城门之后瞬间消失不见。

她知道这座城有古怪,也打心底里不想去冒这个险。可是她突然想起来,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这个把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啊!

如果一直像之前那样活着,再活百年千年又有什么意义?

阿吉随后追了进去。

罢了,就当是欠她的。

……

拾源往北三十里外,全速赶往中涑的两个士兵遇到了一队晋军。

领军主将无人不识。

“沐王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第462章 传送

一步入城门,一步跨千年。

山峦像蹲在黑暗中的巨兽,却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压抑。它就像一尊守望人间终致石化的神祗,俏丽的五官藏在夜幕之后,唯独那仁慈而充满怜悯的目光透了出来。

这是宁姒并不熟悉但绝不会认错的地方——极北钟山。她永远记得人族如何激怒那位神明,并用独特的方式让神明为他们的死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里的风,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呀!

暮从夜色中走来。她穿着黑色的袍子,还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仿佛稍微走得快一点,就会气喘吁吁,甚至跌倒。

她的头发全部白了,星辉下镀了一层银光,很好看,透着冷漠。

宁姒的反应还不算太迟钝。她明白过来,自己才是这场狩猎游戏里的猎物。

“自那之后,你再也没有回过这里吧?”暮抬头仰望巍峨的钟山,语气有些复杂的说:“我也再没有回来过。”

“这话你是想跟晟说的吧?可惜了,她已经离开了,带着烛阴之心一起。如果你还不想放弃,恐怕得重新花时间找她了。”

宁姒尽量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事实上手心已经出汗了。

单枪匹马的话,她还真没把握打得过这个老婆子。

“这种拙劣的谎话就别在我面前说了,它只会更加显得你心虚。”

宁姒紧张到咽口水。她才刚‘重新做人’,还没跟季牧之见上一面呢,可不想就这样嗝儿屁。

“你到底想怎么样?费尽心思把我弄来,就为了让我欣赏一下钟山的钟灵毓秀?”

身后不远处有棵树,宁姒把背靠上去,稍微找到了些安全感。

“别心急啊,在死之前,总要给你点时间说遗言的。”此时的暮温柔和蔼,就连声音也该死的好听。

“很多人都死于话多,那个长胡子老头儿就是其中一个。”

“哦,说到这个我还得感谢你呢,帮我拔了一颗钉子。”

宁姒咬牙切齿:“不客气。”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没什么好说的,暮也就不浪费时间了。

大手一挥,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把匕首,笔直插在宁姒脚前。“自己动手或许不会那么疼。”

宁姒拔出匕首,冷笑道:“我谢谢你。”

习惯性的将匕首反握在手里,想到了季牧之当初逼她杀人的情形。

“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

“可以。”暮站在她面前,有些刻意的将腰背挺直,“将死之人都有特权。”

“你说绝尘是你的眼中钉,那么你为什么不除掉他?这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暮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并且充满戒备。

宁姒心里有数了。蓝伽说过,夙徒院遵循的是太昊公的传承,和别的灵士不一样。

她把匕首递给暮:“你来吧,我自己下不了手。”

……

季牧之进入拾源城,很快和城中乱晃的阿吉碰上了面。

“你在这里?”阿吉偏头看他身后,“宁姒呢?”

“我刚进来。这是个陷阱。”

拾源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到处都是一片死寂。这种时候只要有任何动静,都能被耳朵轻易捕捉。

阿吉早觉出不对了。可凭她的阅历见识,根本不足以看出问题出在哪里。

她告诉季牧之有关宁姒入城时那道灰雾光屏的事。

“我进来的时候光屏却消失了,我怀疑她被带走了。”

“是传送阵。”季牧之眉头紧锁。

他敢肯定此事和暮脱不了干系,却不知道对方会将宁姒带到什么地方去。

就算知道,在没有传送阵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去。

“只要是设过阵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咱们分头找,抓紧时间。”

据季牧之对传送阵的了解,两个法阵之间的距离越远,传送通道关闭的速度越慢。只要在彻底关闭之前找到设阵的地方,他就有办法。

“啊?是什么痕迹?怎么找啊?”

阿吉还没弄明白呢,季牧之已经跑开了。

首先检查的是城门。城门遍布战火留下的创伤,箭孔刀痕,唯独没有设过法阵的痕迹。

只要力量足够强大,可以让整座城都变成传送阵的入口。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都会掉入阵中。

暮完全有这个实力。

城门没有,季牧之马上顺着长街往里找。

在阿吉看来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就这个速度,天亮都找不完全城。再说黑灯瞎火的,也没个照明的东西,就凭头顶那点星光,她严重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看清。

阿吉不知道季牧之手里有一块夜视玉片,是宁姒死缠烂打从宁长风手里要来的。她也就图一时新鲜,劲儿一过就扔给季牧之了。

一路走来,这块玉片帮了他不少忙。

阿吉可没有夜视玉片,平时夜里她都凭气味来分辨东西,闭着眼睛都行。

可是这回……季牧之所说的痕迹,应该没有什么特殊气味!

好在她还有别的办法应对。

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一颗核桃大的翠玉明珠。

这是她从坟冢下的石室里带出来的。之前没想着用来照明,纯粹是习惯了这样的光线,晚上放在枕头边,睡觉都会更加香甜。

季牧之正全神贯注的查看街面,余光突然捕捉到一抹亮光,类似于焰火消散时的光辉,一闪即逝。

回头,看见阿吉捧着夜明珠在他找过的地方晃来晃去。背对着他,在街面投下一个拉长的影子。

是明珠的光吧,季牧之想。

埋头继续找,不经意间,亮光再次从眼角掠过。

这回季牧之看清了,光是从头顶来的,而且也不是翠玉明珠散发的绿色。

仰头上看,什么都没有——直到阿吉转身朝向他,绿色的光华驱散地上的影子,也‘照亮’了头顶的夜空。

“阿吉。”季牧之突然大喊,差点没把阿吉手里的珠子吓到地上。

阿吉狂奔过来:“是不是找到了?”

季牧之的手径直伸向翠玉明珠:“借我一用。”

拿着明珠跃上屋顶高高举起,似乎有什么东西与这绿光产生了神奇的反应。漆黑的夜幕泛起水波纹一样的涟漪,涟漪泛着白光一圈圈荡开,或消散或凝实,最后形成井口大的光符。

“找到了,就是它!”

第463章 坚定

灌注灵力将传送阵入口撑开到成人可入的大小,季牧之一头扎进去,接着翠玉明珠从入口抛了出来。

阿吉手忙脚乱的接住,听到他的声音自九天之外传来:“别跟来。”

阿吉仰头望着悬空的白色光阵,心想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来头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样子,绝对不是普通的修行之人。

只是眨眼,季牧之就到了传送阵的另一边。

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那座山——钟山。脑海中浮现出这片土地被鲜血浸染的场景,心不受控制的抽痛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强定心绪,提醒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寻找宁姒。

激荡的灵力指出明确的方向,季牧之狂奔过去,在山阴面的密林中找到了宁姒。

此时的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黑雾凝结的粗壮触手互相缠绕着追击目标,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劲风锁目,树木朝两边折断,地上拖出一条半丈宽的凹痕,中间位置的深度甚至超过两尺。

宁姒凭借花藤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像一只被追得狼狈逃窜的猴子。她向来爱穿亮色的衣裙,哪怕夜色朦胧,身上浸血的伤痕也十分显眼。

季牧之没有去接应宁姒,而是握着玄天刀奔向操控黑雾的暮。她站在树巅,黑袍鼓风,像一只展翅的黑鸟。银白长发在风中互相撕扯着,平添了几分狰狞。

暮早就察觉到有人通过传送阵过来了,也猜到来的人是季牧之。

玄天刀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东西。哪怕烛阴之心已近在咫尺,她也不得不放弃追击转为迎战季牧之自保。

玄天刀扎在黑雾之上,无法再前进一寸。季牧之抽刀回身,落在旁边的一棵树上。

与暮面对面他才发现,暮的右下腹有个窟窿,正在往外渗血。

‘追兵’消失,宁姒终于能喘口气了。登高一看,脸上露出笑来,扬起手臂朝季牧之挥舞着:“嘿,我在这儿。”

季牧之只拿余光瞟了她一眼,主要注意力始终在暮身上。

“又是你坏我好事……你就一点不念我当初施与的恩情吗?想想玄天刀是谁给你的,想想是谁助你建功立业直至登帝。后世颂扬千年的贤明君主,非要往自己身上抹下忘恩负义这一败笔,何必呢?我也不要你做什么来报恩,只要你冷眼旁观不插手即可,这也不行?”

暮故技重施,掏出蛊惑人心这张王牌。

奈何季牧之的心坚如磐石,无懈可击。

想要伤害宁姒,绝对不可以!

“这话你应该对重华说。”他将目光移到她流血的伤口上,“你没有胜算了,放弃吧!”

剧痛让暮颤抖了一下。

“你说的有道理。”她笑了起来,看着宁姒所在的方向。身影逐渐淡化,声音也变得虚幻缥缈,“希望那些百姓也有她这样的好运气,能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来力挽狂澜。”

音消,影散。

……

传送阵彻底关闭了,宁姒和季牧之被困在了钟山。

“这才是她把咱们弄到这儿来的主要原因吧?就算拿不到烛阴之心,也能关闭传送阵将咱们困在这里。没了咱们给她捣乱,她就能在外面可劲儿造了。”

宁姒趴在季牧之背上,累到连喘气都觉得辛苦,嘴巴却歇不住。

她所说的也正是季牧之担心的。暮临走时说的话显然就是这个意思,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谋划什么。

帮助卫国吞并晋国吗?可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都说钟山在极北之地,是不是咱们一直往南就能走回去啊?嗯?你怎么不说话?”

絮絮叨叨了半天,一路只有自己的声音,宁姒往上蹬了一下,偏着头去看季牧之:“不会走着路还能睡着吧?”

“没有。”季牧之毫无笑意的勾唇,“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快些回去,不能由着她祸害天下苍生。”

用宁姒说的办法兴许能走回去,可这千里万里的,得走到猴年马月。

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路上。

宁姒想起重华曾动过屠龙念头那件事,心中不禁泛起苦涩。也不让季牧之背了,挣两下站到地上,捂着胸口靠着树说:“你不该来的。你要是不来,就不会被困在这里,她也就没法子为所欲为了。”

后面的话就显得孩子气了:“就让她把烛阴之心拿走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东西,谁要谁拿去,也好让我消停消停。如果能用我这条小命阻止一场生灵涂炭,也算积大功德了,希望阎王爷能看在我自愿牺牲的份儿上,能让我投个好胎,下辈子可别再受这些罪。”

季牧之哭笑不得。还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一不注意就扎他一下。

“伤口还在流血呢,别任性。”季牧之将她拦腰抱起,“你的小命可是无价之宝,就算拿一统三国的帝位给我也不换,你就别在这儿瞎操心了。”

区区几个蜜枣可哄不好她。宁姒把脸别开,冷淡说道:“我的命又不归你,你说了也不算。再说了,谁要真有本事一统三国君临天下,脑子进水才拿来换一个女人。”

季牧之一本正经:“我换。”

……

阿吉在街中间等着,看着传送阵一点点缩小,心里急得不得了。

有冷气喷在后颈,痒痒的,阿吉伸手挠了一下,眼睛继续盯着持续缩小的传送阵入口,寻思着能不能找个什么东西把它卡上。

又有冷气喷在另一边,阿吉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张灰白的死人脸。

毫无血色的嘴巴往两边咧开,露出两排整齐的大白牙。

体内的血液几乎在同一时间涌向心脏,压得她喘不过气。极度惊恐之下,反而叫不出声来了,灵力失控紊乱,尾巴自发的跑了出来。

无命被她的反应逗乐了,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应该逃命。

“你你你……”舌头打结了,怎么都捋不直。

无命正准备说话,突然抬头看向光阵,再扔过来一块布盖在持续散发绿光的明珠上。

失去绿光照耀,光阵瞬间隐匿。

“不想死就赶紧躲起来。”

阿吉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独独听懂了逃命两个字。

她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子后面,就见一人从空中落下。

无命恭敬上前搀扶:“母亲……您受伤了?”

暮甩开他大步往前走:“让不人加快速度。”

她没多少时间了。

第464章 四凶

季牧之猜测晟在钟山生活了那么久,肯定会有基础的居住设施。果不其然,在山顶上有一处石室,室内有石质桌凳,还有石床。石室角落有暗泉,下方有蓄水的石槽。

虽然可用的东西不多,但至少有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把宁姒安置在石室内,季牧之就出去找草药了。

现在的宁姒重新拥有了血肉之躯,伤口愈合的速度比不得灵体,必须借助药物来止血,以及控制伤口进一步恶化。

印象中的钟山就是一堆恢弘壮观的黑色山石,经数千年时光变迁,已经被葱郁的植被覆盖。山中物产丰富,除了需要的草药之外,季牧之还逮到一只在草丛里打盹儿的肥兔子。

正准备下刀的时候,兔子居然说话了:“哪里来的大傻个儿,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抓。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了,一指头弄死你信不信?”

“你大哥?”季牧之把刀收起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吐出人言的三瓣嘴,“你大哥比你肉多吗?”

“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想吃了我们?好小子,有胆就放了我,看我不叫我大哥来弄死你。”

胖兔子拼命蹬脚,却始终无法从季牧之手中挣脱。

就在它绝望之际,季牧之突然松手,胖成球的灰色身躯重重摔在地上。

“趁我还没饥不择食之前赶紧走!”季牧之抬手轰它。

开了灵智的东西,他可下不去嘴。

“你给我等着。”胖兔子撂下狠话,一转身跑没影儿了。

季牧之回到石室,用布包着石头将草药捣成渣敷在宁姒的伤口上,一边跟她说胖兔子的趣事。

分散了注意力,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宁姒开玩笑道:“也就是你。这要是撞我手里,我二话不说就把它剐了,看它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开了灵智的兔子不好吃。”季牧之正色道。

宁姒噗嗤一声笑了,敢情这位还当真了。

两人说说笑笑,等敷完了药,室外已现天光。宁姒接二连三的打哈欠,倚在季牧之身上正打算眯会儿,外面突然传来怒吼。

“哪个不开眼的,居然敢闯进烛阴娘娘的洞府,快快出来受死。”

宁姒顿时睡意全消。

洞府?这位还真是爱开玩笑。

又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传来:“大王,说要扒了你们的皮吃肉的那小子就在里面,我闻着他味儿了。”

季牧之认出来,这是那只胖兔子。

还真带着人来找场子了。不过它之前不是说找它大哥吗?怎么变大王了?

季牧之起身道:“我去看看。”

宁姒拽着他的手臂跟着站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她倒想看看,敢上门叫板的兔子胆儿有多肥!

……

宁姒走出石室,最先看到的是一头‘大羊’。

细看,又不是羊,而是一羊身人面、虎齿人爪、眼睛长在腋下的怪兽。

另有一只怪兽虎躯生双翼,全身火红,面目狰狞的蹲在旁边的石墩子上。

继续往外走,另有两只怪兽比肩站着。

左边那只人面虎足猪牙口,尾巴长有丈八,一身长毛。

右边那只体型稍小,一身赤如丹火,六足四翼,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就跟睁眼瞎似的。

宁姒与季牧之面面相觑。

居然是饕餮、穷奇、梼杌、混沌四凶兽!

舜帝逐四凶,一路追至钟山,后四凶得烛阴所护,永生永世被禁在这里。

如此说来,在这里见到它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

宁姒低头望着体型最大也只到自己腰部以下的饕餮,实在不太敢认这居然是恶名流传数千年的凶兽饕餮。

还有,不是说他因为太贪吃,把自己都吃得只剩一个大头了吗?

看来传说不可尽信啊!

“大王,就是这个小子。”胖兔子跳出来指控季牧之。

四大凶兽太吸睛,宁姒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小东西。

穷奇飞下石墩站到混沌旁边。

饕餮低垂着头也跟着退过去,四凶兽竟统一露出恭敬虔诚的姿态。

“烛阴娘娘!”

四凶兽这体格还真让人怕不起来,身上也没有强大到让人望而生畏的灵力波动,宁姒更加没当一回事。

此时见它们将自己误认成晟,反倒更省事了。

胖兔子见势不对扭头就跑,那叫一个果断干脆。

梼杌一尾巴甩过去,就把它卷起扔到宁姒面前。

胖兔子五体伏地,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宁姒没兴趣跟一只兔子斤斤计较,她现在好奇的是四大凶兽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在重华的记忆中,四大凶兽各领兽兵征战四方,皆有通天达地摧毁万物的神通,怎么变成了山大王,还管起兔子的事来了?

一问才知出大事了。

据饕餮说,它们被烛阴保下之后,就被关在地心思过,直到不久前才被人放出来。

放出凶兽的人自然是暮了。她原想将四凶兽带离钟山,岂料晟曾在它们身上打下禁制,四凶一旦踏出钟山地界就会引得天火焚身。

“后来呢?”宁姒追问。

饕餮瓮声瓮气的回答:“她见带不走我们,就强行抽走了我们的源力。失去源力之后的我们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源力?”宁姒疑惑的看向季牧之。

季牧之调出重华的记忆,解释道:“据古册记载,四凶皆为上古神明陨落之后的怨气所化。混沌源自驩兜,穷奇源自共工,梼杌源自鲧,饕餮源自蚩尤。它们说的源力,应该就是怨气所聚合的怨力。”

四凶没说话,宁姒就当它们默认了这种说法。

宁姒又问:“她拿了你们的源力就能获得你们的能力吗?”

仍是饕餮回答:“不能。”

“那有什么用?”暮绝对不会做无用之事。

“召唤兽兵。”四凶兽齐声说。

穷奇生来喜战,两只眼睛放出兴奋激动的神采。

四凶兽源力被夺,只有它是主动交出去的。战争和鲜血的味道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它在暮身上闻到了。

暮要召唤兽兵,她要让世间重新回到蛮荒时代,她要让人族再次笼罩在对妖兽的惊恐中。

“这个疯婆子!”宁姒又望向季牧之,“现在怎么办?”

季牧之附在她耳边低语一通。

宁姒边听边点头,然后问四凶兽:“没有源力,你们就变成寻常恶兽了?”

“当然不是。”梼杌昂起头,像是被侮辱了一样。

宁姒斜眼睥睨它们:“那你们除了帮兔子出头还能做什么?能合力重启闭合的法阵吗?”

第465章 刚好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也有三千钉。四凶兽的能力虽大不如前,但也不可小觑。

宁姒非常庆幸它们还念着晟当年的庇护之恩。

暮一离开,传送阵就彻底关闭了。季牧之空有借助遗迹重启法阵的方法,却找不到外力来扩开传送阵的通道。

万幸的是,肥兔子带来了四凶。

一切准备完毕,四凶合力扩开法阵,季牧之抱着宁姒跳进去,瞬间消失在一片白光中。

落地之处在一处山坡上,与设定略有偏差。站在坡顶可以看到拾源县城门上飘荡的焱鸟旗换成了金狮黑旗,大门紧闭,城墙上有人驻守,可见此城又落到了卫军手里。

“阿吉在城里。”季牧之说。

多亏了阿吉才能找到传送阵,可不能把‘大功臣’扔在这里不管。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宁姒没有太担心。以阿吉的实力,只要不遇上高级通灵师以上的灵士就不会有问题。

拾源只是一个小县城,她就不信卫军有那么多灵士,连小县城都能安排高级通灵师助战。

宁姒拿出符纸撕成小人,再打入神识灌注灵力。小纸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敏捷跃过横倒的断木朝拾源县城奔去。

“它会找到阿吉,告诉她我们已经回来了。”拾源城守卫森严,这是最好的办法。

季牧之登高勘察地形,回头对宁姒说:“我让突袭小队在西边的夹谷等我,咱们这就过去吧!”

“好!”宁姒爬到宁姒背上,疑惑问道:“阿习说你带兵前来收复拾源,怎么又不在这里?”

如果不是担心季牧之,她也不会明知前路有陷阱还一脚迈进去。

“昨天我们轻而易举就拿下了拾源,岂料城中遍布怨灵。怨灵似有邪术加持,比卫军更难对付,又得消息称大批卫军正在赶来支援。此次突袭我带的人不多,不宜久战,只能被迫弃城撤退。之后又被追着跑了一大圈,沿着襄河绕到白林场,再调头打算折回中涑。路上碰见了那两个引路兵,才知道你在这里。”

“怨灵?可是我来的时候一只阴灵都没看见。”说完宁姒又摇头,“也不对,我一迈进城门就到了钟山,兴许怨灵都聚在城里。”

“不,我赶来的时候这里是座空城,也没有灵。”

“那我就不明白了,卫军闹这么一出,难道就为了拿你寻开心?”

若是想围攻季牧之削弱晋军的实力,那藏在城里的就不该是怨灵,而是能征善战杀人如麻的卫军将士。

“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你。”季牧之分析道:“引我来,实际目的是想用我将你引来。事后赶我走,是想让你陷入孤立。我猜想,是你离开溟海城之后就失去了踪迹,与其大海捞针的找,还不如利用我来一招引蛇出洞。”

“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到中涑?”

“依我看,这个陷阱是他们早就挖好的,再围绕中涑守株待兔。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他们只需要在前往中涑的路上布好眼线,一旦发现你的行踪,推断出你到达中涑的时间,再提前将我引到拾源就行。”

“那些怨灵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安排又有什么用意?”在宁姒看来,既然都把季牧之引过来了,何不直接派兵围杀?

难道还指望凶狠的怨灵把他吓死?

“传送阵需要额外的灵力催动。那些怨灵的作用应该和四凶兽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宁姒豁然开朗,又一阵后怕。“那个老妖婆可真厉害呀!”

如果季牧之没有碰到那两个引路兵,没准儿她昨晚就凉了。

“是我大意了,我以为你会在海城等我。”

宁姒气得直哼:“你还没有那个老妖婆了解我。”

季牧之认认真真的解释:“是我希望你能在海城等我。”

宁姒收紧环绕他脖子的手:“可是我一天都不想多等。”

季牧之偏头在她手臂上蹭了蹭:“我该早一点去找你的。”

宁姒就笑了:“现在一点都不晚。”

刚刚好!

……

跟随季牧之突袭拾源的将士在夹谷上方扎营。此处易守难攻视野开阔,敌军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及时作出应对。

昨晚殿下独自去了拾源,让他们在这里等。此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却迟迟不见殿下归来。几名副将聚在一起争论起来,有人主张应该马上攻城营救殿下,也有人说军令如山,应该听从殿下的安排在这里继续等。

双方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这个时候听人匆匆来报,说殿下回来了。

出帐一看,果然是季牧之。

季霆治军甚严,军中从来不许任何女人出现。此时见季牧之背了个姑娘回来,众将士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殿下,这是……”

“王妃!”季牧之不假思索的回答,直接将睡着的宁姒背入主帐安置。

其实宁姒已经醒了,就在将士们围上来迎接的时候。

听到季牧之说她是王妃,难掩雀跃,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季牧之假装没看到,径直出去找副将议事。

若按正常途径,这支奇袭小队离开白林场后就该直奔中涑,在此扎营乃临时决定。因此不仅敌军不知道,连友军也不知道。

这正是季牧之要的。

既然暮那么笃定能将他和宁姒留在钟山,那就让她遂意一次。

很快,主将就传令下去拔营回城。在此之前已经郑重告知过每一个士兵,绝不能泄露季牧之回来过的消息,包括火头军。

宁姒从营帐出来,季牧之正牵着马站在帐外。副将林钦送来水和干粮,挂在马背上。

“殿下此去多加保重。”

季牧之再一次确认:“我交代的事都记牢了吗?”

林钦铿锵应道:“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负殿下所托。”

待季牧之二人消失不见,林钦扬声召来斥候:“赶紧回中涑传信,就说殿下独入拾源至今未归,让他们派兵前来增援。”

“得令!”

紧接着召集兵马,没有制定任何战术,就这么直奔拾源城。

林钦一马当先:“弟兄们,随我杀入城中,营救沐王殿下!”

第466章 疑惑

晋军出动五千人收复拾源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晋军此次行动并非为了区区一座小县城,实则是为了营救主将季牧之。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各方势力都知道季牧之失踪了,而且十有八九是落在卫军手里了。

晋国将领聚在一起商议营救事宜,西边的刘飒威也派人送来书信,表示只要有任何需要他策应的地方,他都会全力配合。

对于另一边的卫军来说,敌军主将失踪,军心涣散,正是大好的进攻时机。然而在烁城卫军驻地,却因为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焦点是正西战场被刘飒威阻拦,进展缓慢。如果边沿战线一味进攻,势单力薄极容易遭到敌军强烈反扑从而导致全军覆没,所以他们认为应该调头策应主战场,以达成全面稳固的战局。

主战派当然是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再下几城。

双方僵持不下,有人想将裁定权交由坐在一边悠闲喝茶的干瘦老头。

如果季牧之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此人与聚阴阵拦截晋军的怪人一模一样。

可是那个怪人寄居阿习体内之后,已经被玄天刀给杀了。

一将领恭敬问道:“不人先生,您觉得此时应当如何?”

不人老儿掀起眼皮斜他一眼,用难听到扎耳的声音说:“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道:“行军打仗的事咱们自己商量好就是了,问一个外行人做什么?”

旁边的人用力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调兵遣将的事,不人不鬼哥俩儿兴许不在行,可要说起设阵暗杀,没有人能防得住他们。当着他面儿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小命不想要了?

不人老儿正烦着呢,不想听他们瞎絮叨,将茶杯一摔,夺门而出。

士兵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看见他都会停下来招呼一声。

不人将兜帽一盖,跃上屋顶直奔城门。行至一角楼,被人拦住了去路。

眉头一锁,毫不掩饰心里的厌烦:“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坏消息来了。”无命背着手,哪怕在明媚阳光下,面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别再白费心思了,不鬼已经死了。”

不人瞳孔一缩,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少在老子面前胡说八道。”

无命无所谓的耸肩:“信不信由你。”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止。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杀死你兄弟的人是晋国三皇子季牧之,也是卫神宗的敌人,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

“不需要!”不人干脆拒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盘算什么,回去告诉老不死的,别做美梦了。”

……

前面不远就是烁城,宁姒和季牧之在一片树林暂作停留,打算等入夜再想法子潜入城中。

季牧之靠树坐着,手里握着棱角尖锐的明黄色石头,尖端突兀的缺了一块。

石头上面沾着凝固的血渍,那是暮的血。

季牧之想起暮下腹部渗血的窟窿,问道:“就是这个伤了暮?”

“很不可思议吧!”宁姒靠在他肩膀上,“我也是急中生智,没想到让我猜中了。”

暮拿绝尘当眼中钉肉中刺,但她却没有使用一贯的手段拔除这颗刺,宁姒就在想,会不会是绝尘身上有什么是暮忌惮的,所以才没有贸然动手。

再结合蓝伽说的,夙徒院遵循的是太昊公的传承,而太昊公的玄天刀又是暮的克星。绝尘死后所凝之石与夙徒院另一个灵士死后凝出的石头自动合二为一,可见这就是他们传承中共通的东西。

于是宁姒大胆假设,这就是夙徒院传承中让暮忌惮的东西,和玄天刀一样。

当这石头轻而易举扎进暮的身体,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还多亏了这东西,否则我可能都坚持不到你来。”

宁姒十分费解,同样是灵圣,怎么宁老祖就能和暮打个平手,而她在暮面前却只有撒腿逃命的份儿。全然没有意识到,人家的灵圣修为是上百年的苦修积累所得,而她的修为完全是他人给予。

熟才能生巧,空有灵圣修为,却只发挥出其中的六成不到,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见季牧之一直沉默,宁姒晃动肩膀撞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季牧之把石头还给她:“我在想,太昊公与晟和暮,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都跟你说了吗?”

蓝伽的‘茶壶茶杯茶水论’。

季牧之将她揽入怀里,让她靠着自己胸膛:“表面上看或许是这样,可是你就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比如?”

“比如,太昊公是神,晟和暮也是上古神明。就算太昊公的品阶比较高,可他的法器竟能完全克制晟和暮,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宁姒之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此时听季牧之一提,还真觉得挺奇怪的。

之前她遭祟附身,不慎被玄天刀刺中,差点死翘翘,她寻思可能因为自己是灵的缘故。可后来在骆驼山,暮被玄天刀刺中之后实力陡降,面对季牧之的攻击再无还手之力。

暮,她可不是灵,却仍旧被玄天刀克得死死的。

就好像……是专门克晟和暮的一样。

季牧之把玄天刀拿出来,宁姒尝试着触摸,仍旧有被咬的痛感。而另一件神器——释放金汤罩的金杯,她却能随意触碰甚至操控。可见不是她碰不得神器,只是碰不得玄天刀而已。

宁姒大胆猜想:“太昊公助晟和暮达成修行圆满,却又专程打造了一把神器来克制她们?”

季牧之将刀收起来:“我也不清楚,只是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像咱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算了,别想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暮拿了四凶的源力,指不定什么时候疯病一犯就会召唤出兽兵。妖兽造成的威胁不单单是某个国家,而是整个人族,到时候阴盛阳衰,若是再迎来厄夜,难不成还要砍一次她的头不成?

她可没晟那么傻。再说她也没有那么多血来流。

天色渐暗,季牧之将缰绳松到最长,把马儿拴在隐蔽而不缺草木的地方。

烁城城门紧闭守卫森严,黑旗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金绣的狮子若隐若现。

花针成排钉入城墙形成简单的阶梯。夜色掩映下,两个身影悄无声息的踩着花针往上攀越,迅速引入角楼的阴影中。

第467章 可疑

从拾源一路走来,都没发现暮的身影。每座城都有灵士协助卫兵,然而修为最高也只是个中级通灵师。

实力即地位,地位越高,才越可能掌握核心消息。宁姒和季牧之来到烁城,就是为了寻找夙徒院或五道院的骨干成员——类似绝尘那样。

和其他被占城池一样,烁城里也只有驻守的卫兵。城中百姓要么逃了,要么死了,没有人能够留在城里。

跟着进进出出的巡逻士兵,二人很快就找到了卫军在城中的驻地。进去找了一圈,只看到几个修为低微的灵士。

“怎么会这样……之前分明听到绝尘说五道院的人在烁城,他们还想抓烛阴之主抢什么头功来着。就凭那几个人,根本不可能让绝尘那么紧张。”

季牧之宽慰道:“也许是在别处没有碰上,再到其他地方转转。”

“也只有这样了。”

一路避着人,从城东转到城西,就在宁姒想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围着一座老旧的宅子转了半圈,再三确认无人跟踪之后,纵身翻进了宅子。

四方屋顶都设了灵禁,贸然追进去势必会被发现。避免打草惊蛇,二人就在外面守着。

入夏之后天气转暖,蚊子也出来撒野了。尤其是在树丛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更是蚊子的大本营。

宁姒把手缩在衣袖里,又用衣袖捂着脸,仍然无法抵御蚊子的袭击,被咬了好几个包。在耳边嗡个不停也就罢了,还要到眼前晃悠,有时候冷不丁的眨眼,还会夹一只在眼睑里。

就在宁姒濒临崩溃之际,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终于出来了。

他正巧从树丛外经过,季牧之看得真切,就是聚阴阵中操控阴魂的怪人。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两人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他进入卫军驻地。门前的守卫对他很恭敬。

宁姒挠着蚊子包满脸兴奋:“这份罪没白受,总算让咱们蹲到大鱼了。”

是和绝尘一样的中级齐灵师。

季牧之道出自己的疑惑:“这人应该已经死了,怎么会在这儿?”

宁姒问清楚详细情况之后迅速得出结论:此人和聚阴阵那个不是同一人。

“你说那人死于玄天刀之下,魂魄被焚为灰烬消失无踪,自始至终不曾见过他的尸体,所以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是人。而这个……”宁姒指着驻地方向,“我能清楚看到他的关窍,所以这个是人。”

一个是人一个不是人,就算长得再像,也不可能是同一个。

“有道理。”

这并不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饶是季牧之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但他还是觉得惊奇,无论衣着身形还是容貌,此人跟聚阴阵那个怪人都一模一样。

“我倒是想起来,绝尘之前说在烁城有什么不人不鬼哥俩儿……会不会就是这两个?我看他那样子,也挺符合不人不鬼的。”

季牧之点头,又回头望向之前蹲守的老宅:“他去那里做什么?”

还偷偷摸摸的。

……

为了不错过重要信息,宁姒和季牧之分头行动,一个监视怪老头儿,一个监视老宅。

出于对蚊子的抵触,宁姒毅然决然的选择监视齐灵师。

这家伙回到房间直接上床睡觉,脸都没抹一把。不过他睡了宁姒正好也可以歇一会儿,带着坡度的屋顶正适合睡觉,就是有点硌肉。

一觉睡到将近天亮,宁姒被守卫换岗列队的脚步声吵醒,翻身就着挪开的瓦缝往下瞧。怪老儿已经醒了,负手站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突然一掌拍在窗沿上。掌风凌厉,直接掀翻三尺外的白玉花瓶,摔了个稀碎。

“不鬼,你放心去吧,我很快就会让姓季那小子去陪你的。”

姓季的小子?就是季牧之?

将前后一串,事情很快就明朗了。显然下面这个和死在玄天刀下那个就是绝尘口中不人不鬼的哥俩。一个围剿季牧之不成反把自己搭了进去,另一个盘算着要为兄弟报仇雪恨呢!

外面的士兵听到花瓶碎裂的声音跑过来敲门:“不人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这称呼,宁姒差点没被口水噎住。

不人?敢情不人不鬼不是形容词而是人名?

呵呵,还真是会取名字。

“无事。”不人老儿打开门,又问道:“找到赵琼那混蛋没有?”

“还没有。自打他亲手割了王将军的头献给卫军保命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王八蛋求不人去帮忙攻打中涑,城没拿下来,折了主将,所率大军全体被俘,他倒是保住一条命,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光是坑害了不人这一条,就够他死一百次了。

“是。”士兵领命而去。

宁姒不明背后隐情,以为这赵琼是什么重要人物,赶紧去找季牧之会合通气。

“赵琼?”季牧之翻出与这个名字相对应的信息,忍不住笑了。“这个赵琼就是当初攻打中涑的副将。我说如果他能割下主将的头颅献给晋军,就留他一命。”

“那你把他放了?”

“对。”为将者定然要一言九鼎,出尔反尔如何统率三军?

宁姒刚准备说他不该放过敌将,又听季牧之说:“不过,除他之外我还多放了几个人。”

“什么人?”

“主将王哲的亲卫。”

宁姒眼前一亮:“所以那个赵琼已经被王哲的亲卫杀了?”

季牧之带着高深的笑容:“我只是派人剿杀不肯投向的敌军,赵琼的死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怎么这么坏!”

两人低语一通,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赶紧噤声在树丛间藏好。

老宅门开,走出来一个风姿绰约凹凸有致的迷人身影。奇怪的是,此人浑身上下都用黑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左顾右盼的眼睛。

宁姒用气息出声:“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季牧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示意她别出声。

确认无人,黑纱女往左边巷子走去。脚步轻缓无声,却速度极快,一转眼就跑没影儿了。

宁姒追了几步,突然猛一拍头:“我想起来了,是她。”

第468章 旧识

因为一起经历得足够多,所以很多时候都不需要事无巨细的将事情说透。比如此时,宁姒只是惊呼了一声,季牧之就很快回忆起来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黑纱女人。

这还得从宁姒初来海城说起。

当初她听从宁家老太爷宁百升的话,到海城来找天机院学习灵术。按照老太爷的指引,她找到天机院监律长老方木。原本想着能攀攀交情走走后门,岂料那老头儿居然觊觎宁家的宗秘,意图设计陷害于她。

和方木老儿商量恶毒大计的人就是这个黑纱女人。只是两年未见,她似乎比当初裹得更加严实了。

天机院被蓝伽灭了,几大长老除仲澧外皆死于那一场恶战。而方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包括阴魂。因此宁姒怀疑,那坏老头儿有可能没有死。

难道此次卫军大举入倾的背后还有天机院余孽的事?

宁姒和季牧之再次分头行动,一个跟踪黑纱女,一个潜入老宅。

宁姒废了不少力气才在不触发灵禁的前提下进入老宅,然而只是她自以为的没触发。

双脚刚一落地,便有人从内院冲了出来。

“是你!”一打照面,青年惊呼出声,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宁姒微微皱眉。这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是具体什么时候见过,在哪里见的,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是我啊,江秋白。”江秋白拍着胸脯,激动的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宁姒更懵了。这人不会有病吧?瞎激动什么?这地方明显是一处秘密基地,发现有人闯入的正常反应难道不是先把人抓起来审问一通再说吗?

有声音从垂花门后传来:“秋白,是……”

穿暗青色长袍的身影从门后过来,见到宁姒,也是一怔:“宁姑娘?”

宁姒惊呼:“仲先生?怎么是你?”

想到方木,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仲澧。记得最后一次分别时仲澧曾说会找一处远离尘世烦扰的地方潜心修习,没见到之前宁姒还在想他修为精进到什么程度了,如今见面一观窍,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看来他终究没能抛弃俗世纷扰。

“宁姑娘。”震惊之余,仲澧仍旧保持着谦逊有礼,同时还有十足的防备。“宁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宁姒迎上去反问:“我还想问先生在这里做什么呢!”

江秋白黯然失落的退到一旁。

她记得师叔,却不记得我……枉我在夜里梦到过她那么多次。

……

除了知道老宅里藏着天机院的人外,宁姒没有获得其他的有用信息。

仲澧防着她,就跟她防着仲澧是一样的。面对不确定的东西,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静观其变,谁也不会轻易打开门展示背后的东西,毕竟交情还没好到那个地步。

仲澧也没为难她,奉劝她不要在城中久留,然后就让她走了。

江秋白自发‘送客’:“宁姑娘,你真的一点都记不得我了吗?我是……”

“我记得,敬乙长老的……”宁姒没有把私生子三个字说出来。

江秋白脸上闪过几分尴尬,又迅速被兴奋替代:“对。没想到姑娘真的记得我。”

他们只见过一面,在天机院的废墟上。

“姑娘怎么会在烁城?”没人说话气氛就会变尴尬,江秋白想了半天,选了这么个自认为不那么失礼的话题来打破沉寂。

宁姒似笑非笑的盯着他:“怎么?想探我的底?”

“不是不是。”江秋白赶紧否认,“如果不方便,姑娘大可不用回答,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天地可鉴,他是真的随口一问啊!

宁姒在门口停下,真诚的说道:“仲澧先生是我非常敬佩的人,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我知道,师叔跟我说起过。”其实不是仲澧说起过,而是他死皮赖脸找仲澧问的。

自打见了宁姒之后,她的音容相貌就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佳人如花见之倾心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宁姒揭开了他身世的真相:一直对他关怀有加的师叔,其实是他的生父。

这一点,在仲澧口中得到了证实。

宁姒忽然叹气,露出一脸忿恨痛惜:“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仲先生居然会投靠敌国,协助敌军侵占晋土。我实在是……瞎了眼!”

“等等宁姑娘,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别解释了。”宁姒打断他,“我在这宅子外面守了两天,亲眼看到卫国的随军灵士频繁进出这里。这不是叛国通敌又是什么?”

宁姒语气渐厉,眼神更是带着刺,恨不得直接将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

回首看向宅内,宁姒双手握拳,义愤填膺:“我一定会把这个消息送出去,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天机院……唔唔?”

江秋白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上手将她的嘴给堵上:“宁姑娘,你听我跟你解释啊,我们没有通敌更没有叛国,我们只是……”

发现先前出去的黑纱女回来了,江秋白赶紧噤声,大脑飞快运转着。

玉师叔可不像仲澧师叔那么好说话,要是知道宁姑娘发现了他们,肯定不会放她走的。眼下宁姑娘对大家误会颇深,若是就这样放她离开,天机院的名声怕是就此毁了。

脚步声逼近,江秋白牙一咬,趁着院内无人,扛着宁姒直奔后院的地下菜窖。

玉娘发现大门开着,立马警觉起来。

入内院见一切如常,稍微松了口气,找到仲澧问道:“院门怎么开着?”

仲澧眼中掠过一丝怪异,“是秋白吧,他刚才出去了一趟。”

“出去做什么?不是说过别出去吗?万一暴露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怎么不看着他?”

面对玉娘的咄咄逼问,仲澧专注着手上书册充耳不闻。

一鹤发老头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吵什么吵?”

此人正是方木。他比起两年前苍老了很多。腰背佝偻,身体异常孱弱。

玉娘负气不说话,方木又转向仲澧:“刚才灵禁被触发,原因为何?”

“是猫。”仲澧面不改色,“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猫,我已经让秋白把它送出去了。”

同时侧面解释了江秋白出去的原因。

玉娘的语气仍旧没有缓和:“他那么大个人,回来也不知道关门?”

仲澧不想同她争辩。

方木提高声调说:“行了,还是商量一下正事。关于不人提出的方案,你们意下如何?”

第469章 抓包

江秋白贴着菜窖入口的盖板听了半天,确定一切如常,才爬下楼梯来到宁姒面前。

宁姒靠着墙,被一堆白菜土豆给包围着:“你想干什么?杀我灭口吗?”

江秋白急得挠头:“宁姑娘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好端端的我杀你做什么?”

“怕我把你们天机院通敌叛国的丑事传出去呗。再说你们天机院被毁跟我有脱不开的关系,你若是怀恨在心,想杀我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江秋白坐在一堆土豆上:“天机院被毁我确实很伤心,但是仲澧师叔都跟大家说清楚了,真正毁灭天机院的是海母娘娘,你只是她的傀儡,所以我不怪你。”

“呵呵!”宁姒干笑两声,“那我还得谢谢你?”

江秋白被她呛得不知道该说什么,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宁姑娘你听我说,我们真的没有通敌叛国,之所以跟不人先生来往,完全是为了……”

话到一半突然停了,看他纠结的样子,似乎在斟酌这话能不能对宁姒说。

宁姒把脸转到一旁,拿起一颗大白菜撕着玩儿:“不想说就别勉强,免得到时候出点什么事再说是我泄的密,又来找我麻烦。”

“不是……我没……”不知道为什么,在宁姒面前,他的嘴巴就变得特别笨。生怕说错话,结果越说越错。

宁姒已经完全不搭理他了。

江秋白一咬牙,豁出去了:“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不太好让外人知道……姑娘不会泄露出去的吧?”

宁姒见他松口,这才将脸朝向他:“要我怎么保证?”然后竖起手指,“要我发誓吗?”

江秋白赶紧摇头:“我相信你!”

宁姒突然有些不落忍,感觉自己像个欺骗纯情少男的渣女。她心里清楚,不管得到的消息是什么,她肯定会分享给季牧之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江秋白已经开始说了。

“事情还得从两年前说起。我们从夙徒院借了玄天刀来镇压海母娘娘的封印,没成想在路上把玄天刀给弄丢了。虽然天机院被毁了,但这事儿还是得给夙徒院一个交代。”

江秋白抱着膝盖,盯着鞋尖,声音回响在封闭的菜窖,添了几分不真实感。

“天机院曾倾全院之力帮了夙徒院一个大忙,因这份旧情,他们才肯出借玄天刀。可这毕竟是神器,神器有多珍贵自不用我多说,出了这事儿,天大的交情也是不抵用的。这两年我们到处打听玄天刀的消息,就是为了找到玄天刀归还给人家。”

“也就是说,你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打探到了玄天刀的消息?”

“对,我们得知玄天刀在三皇子季牧之手里。”

宁姒沉思片刻,又问:“那你们跟那个不人……”

“不人先生是五道院的长老,他答应帮我们找刀,而且还会帮我们重建天机院。”一提到不人,江秋白言语间无不透着感激。

宁姒问:“他为什么要帮你们?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交易?”

江秋白闻言一愣。

显然这个傻小子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

江秋白没有待太久。师叔们长时间找不到他容易被怀疑。

临走前,他让宁姒安心待在菜窖,等天黑后再找机会送她离开。

宁姒答应了。

江秋白简直就是老天爷赠送给她的‘礼物’,这个没城府不设防的家伙是最好的突破口,在掌握完整的信息之前她也舍不得走。

为免季牧之担心,宁姒放了一个小纸人出去传递消息。

左等右等不见江秋白回来,宁姒猜想他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菜窖里潮湿闷热,空气也不流通,呼吸间全是一股发霉的味道。宁姒实在憋得难受,想出去透透气,爬到楼梯上一推才发现盖子从外面闩住了。

这是怕别人闯进来,还是怕她逃出去?

分析之后,宁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好小子啊,当面纯良无害,却在背地里使绊子。故意把她锁在这里好去搬救兵吧?

被坑了太多次,宁姒已经习惯性的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

菜窖是不能待了。宁姒从缝隙中放出一根细小的花藤,轻而易举勾开了盖闩。

出去之后再将一切恢复原样。

院子里栽了很多女贞树,这个时节正是最为茂密的时候,用来藏身完全不成问题。

也是这个时候,宁姒看到了方木。

他和仲澧还有黑纱女——江秋白说她叫玉娘,曾是天机院的长老之一。三个人围在一起嘀咕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江秋白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个大篮子,用纱布盖着。进屋后一一摆出来,是热气腾腾的饭菜。

想来应该是不人送的。城中已无居民,一生火一冒烟可不得马上就被人发现。

宁姒看到江秋白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两个大馒头。

四人开始吃饭。

哪怕是吃饭的时候,玉娘也没把脸上的黑纱拿下来。从中间一分,扒出来一条缝,然后就着那缝往里送吃食。

啧,如果是因为毁容才用黑纱蒙脸,防护到这种程度得毁的多彻底呀?

饭桌上方木说了些什么,江秋白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起来。没过多久他就搁了筷子,往西边厢房去了。

紧接着,厢房屋顶上冒出个人头,可不就是他?

江秋白绕了一圈直奔后院,宁姒猜到他应该是给自己送吃的去了。她刚想退出树丛回菜窖去,却见堂屋里的三人齐齐搁筷起身,互相给了个眼色,悄声往后院走去。

不出宁姒所料,三人将江秋白堵在了菜窖里。

方木厉声问道:“不是说身体不适要回房休息吗?来这里做什么?”

“……”江秋白低着头不做声,紧紧捏着手里的馒头,像是要掐死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那个妖女呢?”方木又问。

“还用问吗?肯定是逃了呗。”玉娘冷哼一声,美妙婉转的音色却组成了最是难听刻薄的话:“我早就说不该带着这个野种,跟他爹一样,脑子长在下面的东西。”

“玉娘!”仲澧出声喝止,再招呼江秋白:“上来再说。”

“还上来做什么?”玉娘抬脚将出口的盖子盖上,卡上盖闩。“不关他几天,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还有你。”

玉娘环抱双臂瞪着仲澧:“要不是我发现这小子不对劲,你是不是还打算瞒着我们啊?仲澧,你该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吧?”

第470章 抛弃

玉娘和方木走了。这个走不是离开后院,而是离开老宅。

仲澧随后也走了。他在菜窖盖子旁边放了个青灰色的包袱,隐约露出信封一角。

宁姒意识到,他们把江秋白给抛弃了。

因为他不听话,容易中美人计,脑子长在‘下面’。

宁姒很自责。都是因为她才会让江秋白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

他只有初级通灵师的修为,想要毫发无损的逃出烁城并不容易,可他们把他扔在了这里。

宁姒没有去追,她也不怕线索断在这里。季牧之在外面,他知道该怎么做。

菜窖里的江秋白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宁姒打开盖子跳下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土豆堆上,泄愤似的将馒头捏成碎。

“你……”看到宁姒,他惊讶的站起来,又立马摆出臭脸转向旁边,“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谁说我走了?上去透个气而已。”宁姒把包袱扔给他,“不过你那些师叔师伯,好像是真的走了。”

江秋白不明白她的意思,手在包袱里掏了掏,拿出一封信拆开。

信是仲澧写的,大致是说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危险,就不带着他了。包袱里还有些干粮,让他自己想办法出城,再找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好好过日子。若是天机院有重建的一天,还欢迎他回来。

“我看过了。”宁姒坦然承认,又问:“你一个人能出得了城吗?”

江秋白往前迈步,脚下一个踉跄踢在土豆上,几个土豆骨碌碌的滚出老远。

他没有回答宁姒的问题,甚至都还没有从书信的内容中缓过来。

师叔他们走了?怎么可能……就算他实力低帮不上什么大忙,可这一路上端茶送水跑腿儿的活哪样不是他在做?他们怎么可能丢下他呢?

江秋白不信,出了菜窖将宅院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没有人,他们真的走了。

宁姒将手交叠在身前,犹豫着说道:“呃……那个……对不住啊,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不过他们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说扔下就扔下,好歹也要把你送出城再说啊!”

指责别人的时候话就显得流畅多了。

“不是的。”江秋白失魂落魄的瘫在椅子上,“他们发现我将你留下后或许是很生气,但这绝对不是主要原因……他们肯定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姑娘你刚好给了他们借题发挥的机会。”

宁姒更内疚了。不管怎么说都跟她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秋白站起身,把包袱斜着挂在肩上:“得出了城才能有打算。”

“说的也是……那行吧,晚上我送你出去。”

……

方木和玉娘停在门外等仲澧。

方木问:“毕竟是敬乙师弟的骨肉,咱们这样做是不是……”

玉娘斜他一眼:“那你就带着他一起去送死吧!”

方木就此打住不言。待仲澧出来,三人一同沿小巷往城东奔去。

季牧之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先进去找宁姒。

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宁姒颇为意外:“他们出去了啊,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但是你更重要。”季牧之盯着江秋白,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

宁姒拽了他一把:“干什么你?这是我朋友,别这么失礼。”

“朋友?”才半天时间就交到新朋友了?

“你们见过的。”

经宁姒提醒,季牧之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印象非常浅淡。

一个男人要是对另一个男人过目不忘,那就出问题了。

宁姒把事情原委说清楚,道:“我打算今晚想办法送他出城。”

季牧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最后点了点头。

江秋白抱拳上前:“多谢宁姑娘。”再对季牧之说:“也先行谢过这位公子。在下江秋白,敢问阁下……”

“我好饿啊,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弄点吃的?”宁姒咋呼一声,打断了江秋白的话。

江秋白一头雾水,季牧之却很清楚她的意思。

这是提醒他不要暴露自己。

季牧之佯装责怪的瞪她一眼:“你这样才是失礼。”然后向江秋白自我介绍,“在下李多一。”

江秋白拱手道:“李公子,幸会幸会。”

……

宁姒是真的饿了,肚子直叫唤。

江秋白拿出包袱里仲澧准备的干粮:“城里只有卫军驻地才有现成的食物,姑娘先垫垫吧!”

饿极了也就不挑食了,宁姒狼吞虎咽吃完干硬的饼子,三人回到老宅堂屋等待天黑。

干等就没意思了,肯定得聊点什么。宁姒是谈话的主导,从无关痛痒的话题引到想要探知的问题上,如水到渠成,没有半点突兀。

“你就别难过了,说不定他们是真的为你着想呢。仲先生信上也说了,他们要做的事情非常危险。”

季牧之接收到她的目光,瞬间会意,阴阳怪气道:“什么事情能比独自被留在敌军所占城池还要危险?”

江秋白用力叹气:“李公子你有所不知。”

然后把寻找玄天刀的事如实说了。

“玄天刀在季牧之手里,人家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子。此行无异于虎口拔牙,我能理解师叔他们。”

宁姒顺着话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师叔们是去夺刀了?可我之前听说季牧之被卫军抓走了呀!”

“我也听说了,但是不人先生说这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他们根本没有抓到季牧之。”

“是嘛……”宁姒想起自己之前表露的立场,又道:“要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江秋白接二连三的叹气:“其实我们就是想取回玄天刀还给夙徒院,根本不想掺和两国战事。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不想跟五道院的湮灵一脉打交道呢,再说身为晋国子民,我也希望晋军大获全胜。”

宁姒抓住关键:“五道院是修的湮灵一脉?”

“对呀。姑娘不是灵士吗?竟不知道四大灵院分别主攻的修行脉路?”

“呃……我属于半路出家,不是很清楚。对了,这个湮灵一脉,除了汲取灵物修为,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偏门的增益之法?比如……阴灵之类的?”

江秋白赞许道:“姑娘真是天资聪颖,一猜就中。这湮灵一脉除了屠灵自给之外,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吞噬阴灵汲取阴力。”接着压低声调:“我跟你说啊,就是那个不人,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才刚进阶齐灵士呢!”

“你怎么知道?”宁姒对此表示怀疑。

短短数月就能从初级进阶到中级,开什么玩笑?

江秋白把头一昂:“方木师叔说的,错不了。”

“难怪呢!”宁姒这下明白了。

难怪这一路上没见着阴灵呢。

第471章 故意

从江秋白身上获得的信息都比较表面,完全没有涉及到核心内容。也不晓得是方木他们没有对他说,还是他有心防着故意装作不知。

“宁姑娘,李公子,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啊……我们打算协助大军收复失地,把卫国那群狼崽子赶回西边去。”

“是吗?”江秋白被宁姒的凌云壮志所点燃,一脸向往,跃跃欲试。“那我也不走了,我留下来帮你们呗。”

“这个……还是算了吧,仲先生已经为你安排妥当,你还是听他的比较好。”宁姒尽可能藏好自己的嫌弃。

江秋白的笑容逐渐消散,讪讪道:“我知道我修为不高,但是……”他不甘心的望着宁姒,“怎么着也比姑娘强一些吧!”

他是正宗的天机院弟子,而宁姒说她是半路出家,柔弱女子都能干的事,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能干不了?

宁姒笑而不语。这个‘误会’是没法解释了。

“江公子有没有想好去哪里?”季牧之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岔开。

江秋白知道自己是留下无望了,黯然道:“往东去吧,至少要找个没有战乱的太平地方。”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

有宁姒和季牧之相助,江秋白顺利离开烁城。宁姒目送他消失在浓浓夜色中,回头问季牧之:“李公子,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呀?”

这两天获得的信息很乱很杂,又没有明确的指向性。天大地大,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老实说,季牧之现在也是乱的。不过他比宁姒更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面对乱局的最好办法就是认准一个方向往前冲。虽然有可能会偏离预期,但一定能冲出去。

离得最近的不人就是他选中的方向。

卫军驻地里,不人老儿站在桌案前,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握着毛笔,颇有书法大家的风范。然而面前的宣纸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水平,只怕那些字他自己都不一定认得全。

不人现在也很乱。不鬼死了,给兄弟报仇当然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天机院那些蠢货想要拿回季牧之手中的玄天刀,刚好可以利用起来当马前卒。

不过,他并没有抱太多希望,且另有小算盘。

他并不知道不鬼被杀的细节,但是在他看来,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一切肯定是烛阴之主的手笔。也就是说,烛阴之主才是他真正的杀兄仇人。

他知道无命死活要将这口黑锅扣到季牧之身上的原因。卫神宗的老婆子怕他为了报仇把烛阴之主杀了,这样就无法取得烛阴之心了。

想随便找个人来糊弄他报仇,门儿都没有。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又何必去顺老婆子的意?

反正报仇也指望不上军营里那些酒囊饭袋,卫军能不能东进跟他有什么关系?

把笔往桌上一拍,不人大步往外走:“去,把那几个主将副将都给我叫过来。”

……

一夜过去,西撤支援主战场的消息已经传达给了烁城的每一位士兵。经由特殊渠道,在次日传到了暮的耳朵里。

“这个混账。”暮愤然起身,将桌上所有的茶盅杯盏全部扫落。传信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阿庆候在门外,低垂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无命从外面进来,停在门口:“出什么事了?母亲怎么发这么大火?”

阿庆回道:“不人老儿撺掇卫军西撤,除小部分留守烁城,其余兵将已经退到了莱城。”

“竟有这样的事?他不想报仇了?”

这些事不是她可以议论的,阿庆垂着头没再做声。

“无命。”暮在屋里喊。

无命疾步上前,奉上刚刚炼制的丹药:“母亲,烁城的事就让儿子前去解决吧!”

暮轻轻按压着右下腹,双目浑浊面如死灰,就好像随时会咽气似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夙徒院的齐灵师死后所凝之金石虽比不上玄天刀,但对她来说同样杀伤力巨大。更何况宁姒那丫头耍了心眼,将两块金石合二为一。

金石扎入皮肉,作为尖端的部分脱落开来留在了她身体里,若不是她察觉及时,只怕这时候已经在冥府等待新一次轮回了。

不,没有新轮回了……太昊公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他不会再任由她继续任性妄为。

虽然已经取出金石,她的状况也没有好转。这具身体太老了,就像磨损过度的器具,用起来不顺手,还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她必须尽快拿到烛阴之心。

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晟用烛阴之心为宁姒重塑了肉身,她现在连断息都用不着了。

换句话说,如今宁姒就是烛阴之心,烛阴之心就是宁姒。

看样子,那个傻姑娘还不知道呢!

“无命。”

“儿子在。”

“别管不人老儿了,我要你拿着虎符号令三军,全力往东推进,争取在一个月里拿下秀山城。”

她原本正在实施一个更好的计划。先借助五道院和夙徒院常年争夺卫国第一灵院而结下的恩恩怨怨,让五道院出手消磨夙徒院的战力,最好能多除掉几个像绝尘那样的人物。

这十来年,夙徒院一直在苦寻天选之子。她主动上门,说自己有找到天选之子的办法,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用烛阴之主来交换。

夙徒院想找到天选之子延续传承,五道院想让他们永远找不到天选之子断绝传承。如此一来,她就成了关键,再动点小心思,两边都能为她所用。

接着再挑唆不鬼前去堵截季牧之,利用不鬼的死,让不人将矛头指向季牧之。

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只要不人的怒火燃烧得足够旺盛,就能极大程度的催动战火往东蔓延。

没想到的是,这个死老儿根本不受控制。五道院交给他的任务是找寻烛阴之主,同时还要竭尽所能争取战功,以期能在卫主面前露脸。谁知他竟全然不顾这些,甚至连大仇也要放弃的样子,径直率军西撤。

她哪里知道,不人这么做只是纯粹想给她添堵。他这辈子最烦别人在面前指手画脚了。

计划一再出乱子,她只能临时更改,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季牧之和宁姒被困在钟山,没这两个人捣乱,事情进展会顺利得多。

无命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第472章 及时

无命拿着虎符前往各城大营,传达全力东进之令。

没有人怀疑虎符的真假,因为他们觉得在卫主的震慑之下没人敢做这等不要命的事。再说这虎符,也确实仿得足够以假乱真。

卫军势如破竹,晋军节节败退。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因为晋军失了主帅。

再陷三城,南北边线就能汇合,加上西方主战场的卫军,三方将会形成合围之势。

彻底切断晋军后方,到时候就算刘飒威有天大的本事,也撑不了多久。

季牧之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阿习死守中涑,成了卫军久攻不下的‘钉子户’。如果能让中涑守军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想必对其他晋军也是极大的鼓舞。

二人又从烁城赶回中涑,没想到在路上碰见了几个熟人:方木、仲澧、玉娘,还有此时本该和西撤卫军在一起的不人。

看来这老头儿只是虚晃一枪,根本没有随军同行。

也是,他还有杀兄之仇要报呢!

四人也是去往中涑方向。季牧之分析,这些人可能误以为他在中涑城坐镇,所以中涑才能坚持这么久。

他们哪里知道这完全是阿习的功劳。就连宁姒都颇感意外,想不到阿习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待在季牧之身边当个亲卫实在是太屈才了。

可就算阿习再会守城固防,也扛不住卫军没日没夜的火石轰炸。城中将士已经坚持到极限,就像绷紧的琴弦,什么时候断,就看什么时候拨那最后一下。

宁姒和季牧之赶到中涑时,双方正在对战,且战况十分激烈。宁姒用力嗅了嗅,发现弥漫的战场硝烟里好像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十分怪异。

“是雄黄。”

季牧之让宁姒用花藤拖过来两具卫军尸体,发现他们身上都抹了雄黄。

宁姒迅速反应过来:“是阿吉,肯定是阿吉。”

肯定是阿吉到卫军军营里捣过乱,兴许破坏力还不小。因她拖着硕大的蛇尾,所以卫军才在身上涂抹雄黄以驱赶蛇灵。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雄黄,居然能分到每个人身上。

不过很显然,卫军的算盘打错了。当一架投石机突然转向对准卫军,宁姒就知道阿吉小姐姐仍在战场上狂狼。

卫军像跳蚤一样蹦跶着四散躲开,然而投石机却迟迟没有发射。

“是不会用?”宁姒疑问道。

话音刚落,只见投石机上飞出一人重重跌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爬起来。

是阿吉!

……

紧跟在阿吉身后的是桀桀冷笑的不人老儿。他跳下投石机,抬脚踩在阿吉脸上:“区区一个半灵,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卫军并不认得他,但是对方既然帮忙制服作乱的畜生,就肯定不是敌人。

先锋小将打马上前,抱拳道:“不知这位老先生……”

“瞎咧咧什么?打了这么久连一座小城都攻不下,都是干什么吃的?”

不人老儿架势十足,一下就把先锋小将给唬住了。

“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此次攻晋,几乎每一队都有灵士同行协助。他们也有,只是他们的灵士太弱,抵达中涑的第一天晚上就被大蛇给弄死了。

莫非是友军知道他们遭遇蛇灵阻拦,特意派了高人前来相助?

不人轻蔑白他一眼:“说了名字你就能知道我是谁?还是省省吧!”再低头望着脚下的阿吉,加大力道碾了碾:“算你倒霉,撞到我手里,就让我送你早登极乐吧!”

阿吉甩动长尾巴想去抽他,不人避开后一道令符打下来,她动也不能动了。

城墙之上,阿习见阿吉遇险,马上召集弓箭手放箭支援。然而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弓箭的最远射程,漫天箭雨只将卫军盾牌手的前进速度逼慢了一点。

阿吉想,这回是死定了。

她有点后悔,后悔不应该离开乱葬岗,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回想起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比她之前活的一百多年还要丰富,她又觉得死得值了。

要是活个几百上千年,回首时一点有意义的回忆都没有,那才是白活了。

她闭上眼睛,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声音。

死就死吧,这种死法也称得上壮烈了。

然而意料中的事并没有发生,踩在脸上的脚突然移开。

难道是这老头儿于心不忍?不应该吧!

阿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周边情形已经大变。那个老头儿不见了,眼前的人变成了穿着黄裙子的姑娘。包围着她的卫兵也不见了,灰白阴灵双臂交缠围成鬼墙,还有阴灵持续从地下冒出来。

黄衣女子不慌不忙,仅仅一个背影就能给她无尽的安全感。

“宁姒……”阿吉挣扎着坐起来。

宁姒回头冲她灿烂一笑:“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话音未落,不计其数的阴灵已经鬼叫着冲了过来。宁姒站在中央,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托起她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又像即将驾云而去的仙女。

浓郁的黑雾从她身上弥散开来,丝丝缕缕,带着森森阴冷的诡异气息。

她不闪不躲,反而展开双臂,竟似要拥抱这些狰狞的鬼影。神奇的力量伴随黑雾蔓延开来,凡是与黑雾接触到的阴灵瞬间安静下来,再转身朝远处飘去。

随着阴灵的离开,鬼墙变得七零八落。墙外的不人完全看傻了眼,好半晌才想起来加强灵力灌注强制性控制阴灵攻击宁姒。

然而他那点灵力在聚魂之力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宁姒不愿意剥夺任何一个阴魂轮回转世的机会,所以在撤除它们身上的禁制之后,就任它们离开了。

宁姒笑嘻嘻的对不人说:“呀,你的阴兵叛逃了。”

不人红着眼怒吼道:“是你,就是你,你是烛阴之主,就是你杀了不鬼。”

他果然没有猜错,这样的烛阴之主简直就是不鬼的克星,也只有她才能杀得了不鬼。

宁姒也不解释。反正季牧之杀的和她杀的也没多大区别:“想报仇是吗?可你有那个本事吗?”

不人怒火中烧,根本就没心思考虑报不报得了仇,抽出腰上的勾魂链就朝宁姒冲了过去。

“我杀了你!”

这一声嘶喊也就是气势比较足。冲动进攻,可谓漏洞百出。

宁姒没废多少力气就将花针送进了他的心口。

看着迅速被花毒侵蚀的筋脉,宁姒转身扶起阿吉:“咱们走!”

第473章 冲突

阴灵成群现形,把卫兵吓得够呛,全都远远看着,无一人敢上前。

然而当宁姒搀扶着阿吉准备离开时,他们竟又围了上来,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勇气。

宁姒冷笑:“你们当我只有对付阴灵的手段?”

伴随话音,不计其数的藤蔓从地底下钻出来,卫军压根儿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兵器便被藤蔓夺走。不管是长枪长矛还是长刀,一律扔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火种至,迅速引燃兵器堆,刀枪烧得通红,即便是还给他们,也没人敢上手。

宁姒和阿吉大摇大摆的离开,前方卫军自动让出道路,在少女的冷眼扫视下,甚至没人敢露出不甘的表情。

阿习下令打开城门,把二人迎进去。

士气大挫,卫军识趣的鸣金收兵。

方木仲澧三人藏在卫军里,待进入树林,趁其他人不备,迅速脱离队伍。

方木脱下盔甲恨恨咬牙:“是她,是那个女人。”

仲澧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无奈的纠正:“师兄,那是宁姒宁姑娘,她和海母娘娘不是同一个人,不可一概而论。”

“哼!”方木瞪着他,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不是同一个人,能有这么大本事?同样是两年时间,你的修为精进了多少,再看看她?”

方木已经认定宁姒就是海母,也就是毁掉天机院的罪魁祸首。除了这个,他想不到其他原因来解释宁姒的惊人修为。

仲澧被堵得哑口无言。宁姒的实力着实可怕,他也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灵术低微的小女子在短短两年里完成这样惊人的突破。

但他还是相信宁姒。宁姒曾郑重的跟他解释过海母的事,如果她就是海母娘娘,根本不会跟他解释那么多。

方木突然想到什么愣了一下,变得更气愤了:“预谋,这是早有预谋的。妖女出现在中涑绝非巧合,她和姓季的是一伙的。她先让姓季的偷走玄天刀,再冲破封印毁我天机院……对,肯定就是这样。”

仲澧想要反驳,却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索性不说了。

依照方木的逻辑,有很多地方都说不通。

比如宁姒就是海母一说,他早在宁姒到达海城之前就见过她,那时的她连阴人都对付不了,又何来摧毁天机院的本事?

再说玄天刀。根据遇到宁姒一行的时间来推断,玄天刀丢失的时候她们还没到运河,距离上至少隔了几百里。再说护刀的弟子说的很清楚,他们是着了河盗的道,随身财物尽数丢失,刚好丢失的东西里就有玄天刀。

总而言之,他更愿意相信宁姒解释的版本,不管在时间上逻辑上都很通顺。至于玄天刀最后为什么落到季牧之手里,想来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的师兄方木曾为监律长老时就充分暴露了独断专行的处事特点,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哪怕是院主师兄也无法劝得回心转意,更别说他了。而且不管有没有误会宁姒,只要玄天刀一日在季牧之手里,这个冲突就无法避免。

见仲澧沉默不语,方木以为说服了他,语气这才缓和了些:“不说这些了。那妖女实力惊人,咱们想要成事,就得好好谋划一番。”

……

卫军撤远之后,季牧之才进入中涑城。

“殿下!”阿习带领众将前来参拜。

季牧之一一扶起来,目光定格在阿习用纱布斜吊在肩头的手臂上:“伤怎么样?”

阿习憨笑摇头:“无妨,就是被箭头刮了一下。”

“辛苦你了。”

“殿下这是说哪的话,能等到殿下平安归来,阿习就是豁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说什么丧气话?媳妇儿不想娶了?”宁姒从内室出来,半开玩笑道。

这些将士多是光棍儿,闻言齐齐哄笑起来。

季牧之又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就让大家下去休息了。卫军撤退是暂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趁着这个空当吃点东西再眯一会儿,比什么都强。

连日赶路,宁姒也有点乏,但她清楚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刚才那些方木他们肯定看到了,之后行事必然会加倍小心。那老头儿坏得很,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来,咱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刀真枪她是没在怕的,就怕对方暗地里下绊子。

季牧之面色凝重:“他们的目标要只是你我倒也还好,就怕对城中将士下手。”

高耸的城墙能拦住卫军的铁蹄,却不见得能拦住修为在通灵师以上的灵士。他们有千百种方法进城,而且完全可以绕过守卫最森严的城门。

城墙左右延伸开来,似巨人的手臂将中涑城环抱其中。范围太广,灵禁根本不实用,除非有金汤罩那样的神器,或者像蓝伽一样释放护城光屏,否则根本防不胜防。

“再说,咱们也可以主动出击啊!”季牧之神秘一笑。

宁姒知道,他这是有主意了。

……

当晚,一小队晋军扛着铁锹拿着箩筐出城,天洒亮口才带着一身泥土回来。

中涑的攻防战还在继续。

卫军也不是傻子,知道中涑城有灵术高人驻守,便向附近的友军求助,集结了一个灵士小队来当先锋。

这些灵士穿着带兜帽的白袍,是夙徒院的装扮。其中还有个熟面孔,尖嘴猴腮老鼠眼,正是绝尘最器重的师侄——甲明。

话说那晚甲明出海释放阴灵之后准备返航,无意间发现几艘战船驶向外海。

又无战事,怎会同时出动那么多船?他察觉到不妙,果断转向,找到偏僻处上岸,而那时的海城已经基本上落入了宁姒一众的掌控。

他跟随其他人一起退出海城,几经辗转,没想到又撞宁姒手里了。

宁姒单枪匹马出城,朗声笑道:“又见面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甲明握紧双刀,怒道:“妖女,今天我要你给我绝尘师叔偿命。”

他知道绝尘的人头是宁姒斩下的,却打死不信宁姒有杀死绝尘的本事。肯定是她使了什么恶毒的手段,才让绝尘师叔惨死异乡。

宁姒摊手:“小命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啊!”

第474章 诱敌

宁姒孤身一人迎战一个先锋小队,彰显胆气的同时也表现出她对自己的信心。不过这一次,她好像踢到硬钉板了。

卫军知道她能操控藤蔓,还能御火,遂特意找了一个修习御沙术的灵士前来相助。此人即将进阶齐灵师,两项技能运用的出神入化。

一是固石。在他的操控之下,地上的泥土紧密压缩在一起,坚硬如石,宁姒拼尽全力,也只让花藤从地上冒出个尖儿。

二是聚形。灵力牵引之下的泥沙可以凝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宁姒的火球刚投出来,便有沙墙拔地而起,形成严密稳固的护盾。

泥沙水火不惧,几次交锋下来,宁姒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在御沙者的策应保护之下,其余灵士的威力逐渐显露出来。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繁密无间隙的攻击让宁姒应接不暇,逐渐落入下风。

城墙上开始鸣锣传信示意回城。

一旁观战的卫将又岂会纵虎归山,马上派人上前截断宁姒的退路。

众灵士越战越勇,尤其是甲明。

绝尘待他是真的好,因此得知师叔惨死,他狠狠的伤心了一场。最重要的是绝尘死了就没人推举他去大选了,他好不容易等来的出头机会啊,就这么断送在这个女人手里,杀她一百次都不够泄愤的。

宁姒见势头不好,也就不恋战了,踩着一众卫兵的头朝西北方向的林子里逃去。灵士们拔腿欲追,被领军卫将给叫住了:“当务之急是拿下中涑城,诸位先生神通广大,还望助末将一臂之力。”

一个灵士的死活对他来说无关痛痒,攻下一座城池却能实实在在的往功劳簿上记下一笔。相比之下,当然是攻城更要紧了。

一个灵士放弃追击,接着两个三个,很快所有灵士都回到城下协助攻城。

谁都不傻,能打得宁姒落荒而逃完全靠的是大家齐心协力,任何人单独对上那个女人都只有一个下场:死。

所以,就算甲明有一万个不甘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姒逃走。

话说宁姒逃到树林,见没有追兵,正打算坐下来好好喘口气,忽见一人从树上落下。

“宁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宁姒将已到嘴边的惊讶咽了回去:“仲先生,还真是哪儿都有你啊!”

方木和玉娘从另外两个方向走出来,将她围在中间。

“妖女。”方木举剑大喝:“速速束手就擒,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气势十足的叫嚣完,立马低头猛烈的咳嗽起来。

宁姒摇头:“啧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瞎折腾什么?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养老得了。没事儿种种菜下下棋,比什么不强?”

“哼,就算老夫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拿你的命给天机院的众先辈赔罪。”

宁姒意有所指的扫一眼仲澧,仲澧回以一个无奈的眼神。

玉娘突然出声:“你俩之间有什么猫腻儿呢?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非要这样眉来眼去的?”

……

这世间上有很多种人都让宁姒觉得不可理喻。尤其是那种动不动就说谁和谁有猫腻儿的,搞得都不敢拿眼睛瞧人了。

她倒无所谓,被人造谣已成习惯,也不怕戳脊梁骨,可仲先生不一样。在宁姒看来,他是天机院里唯一的正义之士,也就他担得起先生之名。

宁姒不甘示弱的回瞪玉娘:“你敢不敢把脸露出来跟我说话?”

一语戳中玉娘的痛点,尾部上扬的狭长媚眼微微眯缝起来,射出刀剑般犀利的寒光。

“想睹我真容?这就要看你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了。”

玉娘广袖一挥,细密针雨朝宁姒铺射而来。钢针来势极快,宁姒纵身而起落到树上惊险避过,正欲回一两句狠话,右手指尖突然传来刺痛。

抬手一看,一根与绣花针差不多粗细但要长上许多的钢针扎在她指头上,中针处迅速变成黑色。

玉娘难掩得意:“天底下还没人能完全躲过我的千手毒针。想要活命就赶紧把玄天刀送过来,我能让你多活两天。”

宁姒攀着树枝摇晃了两下,像是站不稳随时会掉下来似的:“你俩还真是绝配,一个留我全尸,一个让我多活两天,合着不杀了我你们就睡不着觉是不是?”

玉娘当她是毒性发作了。

“你就嘴硬吧,等到毒性蔓延至全身,七窍流血肠穿肚烂的时候,我看你还能说出点什么高谈阔论来。”

“宁姑娘!”仲澧出声劝道:“宁姑娘,此毒只有玉娘可解,你还是将玄天刀归还吧!拖得久了可就没法解了。”

“刀又没在我这儿,我怎么还?”宁姒白他一眼,把指尖的钢针拔下来。

只有她自己能看到,被针扎过的地方已经恢复了粉嫩的肉色,只留下一个几不可查的针眼。

跟她玩儿毒,不自量力。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三位,拜拜了您嘞!”

“妖女休走。”见宁姒踏枝欲逃,方木立即拔腿追去。

虽然他也很疑惑,宁姒明明中了毒针为何还有逃跑的能力。转念一想,可能是她动用了灵力抵抗毒性蔓延,殊不知此毒会依循筋脉逆行而上,越是运用灵力,毒性会蔓延得更快。

总之,她是逃不掉的。

宁姒逃跑的路线歪歪斜斜,给人一种神志不清双脚不受控制的感觉。方木率另外二人坚定的追在后面,这一跑就是十余里。

来到一片桦树林,宁姒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跑、跑不动了!”

玉娘率先追至,大笑道:“怎么样?百爪挠心的滋味不好受吧?不过我真挺佩服你的,天底下能坚持到你这么久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把解药给我……”宁姒掐着喉咙朝她爬过去,一下接一下的干呕着。

玉娘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当然要把脚踩在她脸上才够泄愤。

走到离宁姒仅有三步远的地方,玉娘忽然听到左右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根褐色花藤冲了出来,目标正是她的手脚。

居然还想暗算她?呵,白日做梦!

玉娘纵身跃起直扑宁姒。她坚信,此时的宁姒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击之力。

宁姒冲她招了招手,踮脚起身朝后方掠去。

就在此时,玉娘脚下的地面轰然塌陷,慌乱甩出的飞针全部扎进了坑壁。

咔咔两声,口子朝上的铁笼自动关闭上锁。

第475章 送画

仲澧方木的下场跟玉娘如出一辙,只不过将他们引入陷阱的是拿着玄天刀的季牧之。

目的达成,宁姒也就不装了,三五几下收拾掉灵士先锋小队,卫军不战自退。

想不到那个女人的真实水平那么可怕,甲明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一时冲动追上去。

仲澧三人被五花大绑押入中涑城。

方木看着季牧之手中的玄天刀,眼神如蛇蝎一般怨毒,奈何他现在什么都不做了,甚至都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气息,一个劲儿的咳嗽。

“你伤了根基,没几天好活了。”季牧之让人送杯水到他嘴边,方木拿肩膀一顶,将杯子撞翻在地。

“少在这儿装好人,是杀是剐给个痛快的。”

“老家伙,还挺横啊?”军营里的汉子大多脾气暴躁,被顶翻了杯子的士兵抬手就要往方木脸上招呼。

“住手。”季牧之出手喝止,“全都退下。”

很快,屋内只剩宁姒和季牧之,还有天机院的三人。

宁姒搬来一把大圈椅放到仲澧身后:“仲先生,你坐。”

却并没有给他松绑,抑制灵力的禁制也没有解除。

仲澧扭头招呼方木:“师兄,你坐……”

方木冷哼一声,嫌恶的往旁边挪。他就知道这小子跟这女的之间有猫腻,哪怕不是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也肯定清白不了。没准儿这次中计,就是他们串通好的。

像这种独断专行固执己见惯了的人,陷入自己的思维模式里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完全忘了宁姒一开始‘逃跑’的时候仲澧就在后面劝他们不要追,是他和玉娘太相信毒针,才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仲澧也不坐,闷声离其他两人远远站着。

宁姒打着哈欠到后面睡觉去了。接下来的事交给季牧之就成,她也懒得糟心。

季牧之把玄天刀往桌上一放,说:“此刀是我从一群河盗手中得来的。我知道,这是你们从夙徒院借的。”

方木张了张嘴没说话。想让对方将刀归还?怎么可能呢!

倒是一旁的仲澧开口了:“殿下可否完璧归赵,将刀归还给夙徒院?”

犹记得初见在山中破庙,当时季牧之自称季三公子,那个时候仲澧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后来见宁姒来到中涑,更加肯定了他的判断。果不其然,季三公子就是三皇子。

“好说。”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他也不稀罕。不过,有些话是要提前说清楚的。

“我答应你们,会把刀还给夙徒院,但不是现在。此刀对我来说尚有大用,待我事了,再物归原主也不迟。”

“你这是无赖之词。”方木都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你要是永远不能成事,这刀还要在你手上放一辈子不成?”

季牧之冷冷的斜他一眼:“那你就得祈祷我诸事顺利了。再说了,我就是不还,你又能如何?”

……

解决了天机院的隐患,现在可以全力对付卫军了。

宁姒露了脸,想必逃离钟山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暮的耳朵里。这样一来,季牧之也不用再躲了。亲自披挂上阵全歼攻打中涑的敌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硬生生将困住西北军的包围圈撕出来一个大口子。

他决定等中涑城墙加固完成后就转移阵线,一路向西,与西北军汇合,。

暮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吐了血。

“怎么会……他们究竟是怎么回来的?”传送阵已经关闭,就算他俩分别具有重启法阵的能力,也最多只能回来一个,怎么可能两个都回来了?

“娘娘!”阿庆跪在地上为她擦拭嘴角的血,布满褶子的老脸上写满心疼,“娘娘,您为何不出动卫神宗呢?”

之前大肆购灵炼制灵丹,卫神宗的整体战力都上升了一个等级。让他们出手,拿下秀山城指日可待,又何须将希望寄托在一群普通军士身上?

暮捂着剧烈起伏的胸腔,浑浊的眼球上像是蒙了一层阴翳:“我自有安排。”

阿庆垂首不再多言。

暮喘匀了气,斜靠在软塌上:“之前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奴婢已经遵照您的吩咐,给卫神宗的成员分发了号牌,一千号牌全部分发完毕。”

“好,后续的灵丹只给手执号牌的人。”

“是。”

“把求长生叫来。”

“奴婢这就去。”

求长生是暮新找的炼丹师。之前那个糊涂蛋放跑了众灵,被她扔进蛇窟废了。

求长生对炼丹无比痴迷,一心想炼出长生药来,这样就能和妻子生生世世相守在一起了。为此,他把名字都改成求长生,以表决心。

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体型偏瘦,下巴很尖,没有胡子。整天待在炼丹房里,衣服上落满了灰。

“娘娘。”求长生对暮很恭敬,因为暮答应会许他长生。

暮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瓶子递给他:“灵丹将成时加一点这个。”

求长生打开盖子闻了一下,脸色微变:“这是……”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

求长生把瓶子收起来,垂首道:“我先下去了。”

阿庆候在门下,等求长生走了才进来。见暮想要起身,赶紧过来搀扶。

缓步行至内室,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秋山红枫图,色彩明艳,以朱赤为主。

一缕黑雾自暮手中冒出来,将画纸覆盖,隐约间能看到画上的墨迹在移动变幻。

待黑雾散去,画已由最开始的遍山红枫变成了四头模样狰狞奇异的怪兽。墨色晕染,这怪兽竟似活物,仿佛挣扎着想要逃出画纸的禁锢。

“别着急,你们很快就能恢复自由了!”

暮让阿庆将画取下来卷好:“给无命送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做。”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你亲自送。”

无命正在阳城传令,让阳城大军全力东攻,明天他还将带着虎符前往下一座城池。

推门进屋,看见阿庆坐在椅子上等他。

阿庆拿出装画的细长盒子递给他:“娘娘让你抓紧时间。”

无命很清楚盒子里是什么,也知道暮要他做什么。

“母亲情况如何?”

“不太好。”

“我知道了。”

短暂交谈后阿庆就走了,无命握紧盒子,脑海中浮现出中涑城所在的方位。

老天助我!

第476章 夺取

中涑西南百里,位于晋卫交界处有一座大山,名曰阴阳。午时一过,整座山会像一面通天石壁切断阳光,山上永远是一面极阴一面极阳,故得此名。

山势陡而高,遍布剧毒虫豸,瘴气弥漫,还有猛兽出没,哪怕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进山。

山顶有块巨石叫无极台。石高数丈,从上方仰视可见其形似阴阳双鱼。

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随性,很多时候是因为学识未达,故不知其中深意。

无命改了道,带着画赶往阴阳山。一队黑袍与他同行。

此去阴阳山将会路过中涑。穿城而过是最快的办法,绕行至少要多花半天时间。

既然要快,当然是选择穿城了。

耸立的高大城墙对一些人来说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存在,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形同虚设。

纵是深夜,城中也有卫队巡逻。逃亡中涑避难的百姓无家可归,晚上便挤在阶檐下睡觉。长街静谧,鼾声倒是不少。

无命不想节外生枝,下令谨慎潜行。

路过大军驻地,一群人放慢脚步。

有人提醒:“公子,烛阴之主就在中涑。”

无命反问:“那又如何?”

他当然知道宁姒在这里,可暮交给他的任务并不是这个。

另一黑袍说:“我们若能擒得烛阴之主,娘娘肯定会高兴的。”

没有谁是不贪功的。功劳就代表着灵丹,越大的功劳就代表越多的灵丹。

“就凭你们?”无命无动于衷。“母亲交代的事不容许出任何岔子。”

黑袍还在劝说:“没有人知道我们来了,出其不意,胜算会大得多。”

无命停下脚步,再次重申:“我说了,母亲交代的事不能出岔子。”

“公子放心,若是一击未成,我等绝不恋战,请公子成全。”

“请公子成全!”

无命扫视着这群在黑夜中几乎辨不出的黑袍阴士:“这话也不是没道理。但是说好了,一击不成,立马撤离。”

“多谢公子!”

“行了。”无命把画别在腰上,跃上墙头,“去两个人探探情况。”

……

季牧之还在城门楼上忙活。

城楼经卫军的狂轰滥炸已经千疮百孔,若不抓紧时间维修加固,若是卫军再次来袭,怕是扛不住三轮就得散架。

合围的口子已经被撕开,给西北军补给粮草的支援队伍在三天前已经出发,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与西北军对战的是卫国第一猛将程天,这家伙号称战场阎罗,不仅能征善战,还是一个有齐灵师修为的灵士。

灵士的战争,还得灵士去解决。他得抓紧时间。

阿习受伤的手臂还用纱布吊在肩膀上,姿势滑稽的拎着水壶跑过来:“殿下,喝口水。”

待季牧之喝完,他又道:“眼瞅着马上天亮了,殿下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有这么人呢!”

不光是众将士,就连城中一些青壮百姓都过来帮忙了,也不缺他一个。

“正是因为大家都在熬夜忙活,我才更不能走。”季牧之用铲子翻搅黏土,汗水滑过坚毅的脸颊滴在身前灰暗的砖地上。

“那你歇会儿。”

“早点干完大家都能歇。”

“……”阿习知道劝不了他,索性就不浪费口水了。单手也干不了活,便到处奔走送食送水去。

宁姒在屋里睡大觉。

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季牧之不同意。用他的话说,已经有这么多人帮着干了,怎么着也轮不到她这个女流之辈来抬石搅土。结果宁姒睡着了也没闲着,一晚上都梦见自己在城墙上忙活。

手一抬臂一挥,所有的石块泥土就自己动起来,那叫一个神奇。

要不怎么说是做梦呢!

眼瞅着城墙都快垒到云上去了,梦醒了。

翻身爬起来,想去城门看看进度,走出房间迈入院子,一丝血腥伴随空气飘了过来。

宁姒瞬间警觉起来。

几道黑色身影从墙上落下,将她团团围住。

无命站在屋顶上,右手背在身后,有个长条形的东西从身侧露出一角。

宁姒冷笑着招呼:“栗禾呀,还活着呢?”

无命眸光乍寒,完全不跟她废话,直接命令黑袍一拥而上。

对宁姒来说,这些黑袍的战斗力并不怎么样,奈何皮糙肉厚甚是难缠。关键旁边还蹲着个无命,这人的速度他是领教过的,一旦她陷入被动,无命定会趁机出手将她拿下。

晟要她的烛阴之心,所以无命不会取她性命。然而银爪钩锁琵琶骨的折磨她是再也不想体验了。

几个黑袍形成的包围圈非常严密,相对薄弱的地方便是无命所在的方向。宁姒权衡过后直奔无命,无命见状立即挥拳打来。

宁姒知道拳风会凝滞她的动作,赶紧登高躲避。一拳未中又来一拳,黑袍紧跟着围上来。眼看即将再次落入包围圈,宁姒急中生智,朝旁边一低矮瓦棚连射出上百支花针。

那处瓦棚是用来放堆草料的,旁边就是马厩。

花针穿透灰瓦斜钉入棚里的支柱。支柱从当中断裂,上方的瓦片塌落下来,哗啦一声摔了个稀巴烂。

瓦片碎裂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城门上的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阿习赶紧去找季牧之,看见搅到一半的黏土堆旁边只剩一把铲子。

……

“走!”

闹出这个大动静,马上就会有人赶过来,无命当机立断调头就走。

身后却传来黑袍惊呼:“公子……”

无命猛然回头,只觉得腰上一松。反手一摸,别在腰上的画没了。

宁姒站在飞檐上,手里拿的正是装画的盒子。

她把画拿出来展开,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爱好风雅的人呢!”

无命明显慌了,伸手向前道:“把画还我。”

“这么紧张做什么,也给我欣赏一下嘛!”

画上画着秋山红枫,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然而用手一触,却能感受到微弱的灵力波动。

能让无命这么紧张,肯定不会普通的东西。

“大家手笔吗?我对书画没什么研究,你要是不赶时间,可以等季牧之来了让他帮你鉴赏一下,看看是不是赝品。”

“用不着。”

无命冲过来,竟是想强行将画夺回。

“站住!”宁姒原地不动,手心托起一团火焰凑近画纸,“再过来一步我就烧了它。”

此话一出,无命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就在此时,下方传来黑袍的惨叫。季牧之拔出玄天刀,中招黑袍瞬间被烈火灼为飞灰。

第477章 意外

季牧之的到来昭示着此次行动彻底失败。

众黑袍的心态从最初的贪功图赏演变成只想活着离开这里。

无命握紧拳头又无奈松开,尽可能装出真诚的样子对宁姒说:“我们只是想从中涑路过,并没想要找你们的麻烦。”

“哦?是吗?”宁姒将拿画的手背到身后:“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望我吗?”

无命合上眼睛,胸腔大幅度起伏,再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向季牧之道:“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把画还我。”

季牧之望向宁姒,宁姒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画轴。

季牧之冷声回答:“我与你没有交情。如果非要说有点什么,也只有仇。”

利用翠烟暗算宁姒的事还没跟他算账呢!

“重华!”无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身体如进击的猎豹朝季牧之扑去。

拳风凌厉,搅动院边的香樟树叶哗哗作响。季牧之反手握刀,闪避的动作在拳风的牵制下慢了一拍,不慎被余势扫中,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狠狠撞在了树干上。

无命全速逼近,以拳换爪直取季牧之面门。

“住手!”宁姒大喝,跳动的火苗已经攀上画纸一角。

无命拿余光一扫,赶紧撤招转向宁姒:“不要。画若毁了,四大凶兽将再临人间,一切都完了。”

“公子!”黑袍出声制止,却为时已晚。

“你说什么?”无命语速很快,宁姒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是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事关重大,方才挥手将画上的火扫灭。

不用黑袍提醒,无命也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但是眼下他没有别的选择,要想拿回画,首先得保证宁姒不会毁了它。

“我说,这幅画中禁锢着四大凶兽的源力。一旦画被毁掉,保留四凶暴虐凶残本性的源力跑出来,必将生灵涂炭。”

“是吗?”宁姒假装没看出这画的异常,“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大可烧毁试试。”无命说完,立马率黑袍前来抢夺。

他相信宁姒决计不会再用火烧画。像他们这种心系苍生的‘好人’,是绝对不会拿老百姓的命来冒险的。

他是对的,然而这并没有降低夺画的难度,尤其是季牧之手中还有玄天刀。

黑袍在玄天刀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凭无命一个人,根本没有逆转局面的能力。

几个回合下来,十余黑袍死的只剩两个。无命上前缠住季牧之让黑袍得以脱身,再使出全力朝地上轰出一拳。

劲风掀起地上的沙尘迷了视线,待扬尘散去,只剩呈蛛网一样碎裂开来的铺地石板。

“居然跑了……咳咳。”沙尘入喉,宁姒用力咳了几声。

季牧之展开抢来的画看了一眼,又合上:“他的话你信吗?”

“信!”宁姒用力点头。

……

瓦棚一踏,城门就戒严了。此时硬闯出去并非明智之举,无命便将两个受伤的黑袍藏进百姓家中。

季牧之没有派人搜城捉拿他们。除非他和宁姒亲自出马,其余任何人碰上无命都只有死路一条。

阿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睡眼惺忪,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看着满院狼藉,瞌睡一下就醒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

“闯进来几个贼。”宁姒半开玩笑。

阿吉又不傻。什么贼能有这么大的破坏力?指定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是有听到叮呤咣啷的声音,我还以为做梦呢……”视线落到桌上平铺的画上,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画。”

“废话。”阿吉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坐到桌前看了半天,睡意卷土重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为了省力,索性直接将头侧放在桌面上,视线斜着倾落在画上,恍惚间看到那些墨迹似乎在动。

怀着一颗求知心,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半晌。居然真的在动啊!

干了的墨迹怎么可能会动呢?阿吉用手指点了两下,指腹并没沾上墨。

“干什么你?”宁姒啪的一下拍在她手背上,“摸什么摸,摸坏了算谁的?”

“这画好像在动啊,你这样看。”阿吉示范了一下正确赏画姿势。

这么斜着看过去,墨迹好像沾水后晕开了一样,盯久一会儿,果见这些墨迹在移动变化。只是幅度非常微小,需要静下心花多一点时间才会察觉。

随后,宁姒和季牧之分别倾注灵力,画却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对了,无命不是说画上囚着四凶的源力吗?”宁姒想到个主意,“四凶肯定会怕玄天刀,你把刀拿出来试试它们的反应?”

“源力应该是没有意识的吧?”季牧之觉得不太靠谱,但还是把刀拿了出来。

“既然都保留着四凶暴虐凶残的本性,应该也会保留害怕的本能吧!”

“那就试试看。”季牧之把刀放在画上。

还是没反应。

宁姒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把刀拔出来啊!”

套在刀鞘里,她都不怕,更别说四凶了。

季牧之怕的是以玄天刀之利万一不慎将画损坏,让四凶源力脱逃为祸人间,那他可就是苍生的罪人了。

宁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的顾虑,语气缓和了些,小声道:“就吓唬吓唬,不真扎。”

再转向桌上的画,陡然提高声调:“嘿,我说你们要是听见我的话就赶紧给点反应啊,不然我拿玄天刀戳你了。”

季牧之配合的把刀拔出来,悬在画上。

“凑近点,再凑近点。”

宁姒半蹲着,视线与桌面齐平,看着刀尖悬在离画老远的地方,无论季牧之怎么调整始终不满意,索性直接上手。

“还是我来吧!”

“别……”

宁姒完全忘了自己根本碰不得这刀,季牧之却是记得,赶紧把刀往回收。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宁姒已经将刀从他手中夺了过去。

平滑的刀柄连毛刺儿都没有,到了宁姒手中却如同握在仙人掌上一样。强烈的刺痛几乎将手掌贯穿,宁姒本能一松,玄天刀垂直下落钉在画上,刀尖甚至将桌面扎了个对穿。

落刀的地方是一片红色的写意枫叶。

像是打开了某种禁制,画上的墨迹或分散或合拢,最终形成四个独立的图案,正是栩栩如生的四凶兽。

玄天刀扎中的地方正是穷奇的翅膀。

画上的穷奇痛苦的扭动躯体。一身赤红如蒸腾的烈火。在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只红色的爪子从刀割出的画纸缺口钻了出来。

第478章 大祸

惊雷乍响,滚滚乌云在中涑城上方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闪电在漩涡中露出狰狞的嘴脸,首尾相接竟拼凑出一只巨爪的形状。

呼啸的狂风撕扯着东边鱼鳞状的云霞,天光俱灭,天地又回到子丑时分的暗夜。

无命仰望头顶的漩涡,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暗暗骂了一句蠢货。

“它要出来了。”

屋里,宁姒看着即将破纸而出的穷奇惊呼出声。搜肠刮肚想不到应对的法子,一着急直接上手捂住。

指缝在刀刃上蹭出一条口子,溢出的血珠被一股凶狠的力量撕扯成淅淅沥沥的血雾。火红的爪子像是遭遇沸到水灼烫,挣扎着往回缩。

“有用。”顾不上疼,宁姒赶紧咬破手指将血珠滴入画纸破口。

季牧之趁势拔出玄天刀。血珠顺着破口浸过去,凝固之后像伤口的血痂留在了纸上。纸上的穷奇歇斯底里的挣扎了几下,最终定格在画纸上。

乌云散去,雷声渐远,朝阳穿透云层洒下第一缕晨光。天明,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仿若经历了一场浩劫,宁姒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脚一软瘫坐在凳子上。旁边的阿吉更是连尾巴都露出来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小脸儿一片煞白。

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招架上古凶兽的威势。如果季牧之不曾获得多世修为,如果宁姒没有烛阴坐镇,说不定他们会比阿吉还要狼狈。

宁姒用力握住阿吉颤抖的手,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无法掩饰的颤音也暴露出她自己的恐惧。差一点,差一点就酿成大祸了。

她根本不敢去想,若是让穷奇源力逃出去,这个世界将变成怎样的炼狱。

被玄天刀割伤的手指还在流血,她却浑然不觉得疼。季牧之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一根布条,轻柔的将伤口包裹起来。

“……对不起。”宁姒低着头不敢看他。

如果不是她硬叫他把玄天刀拿出来,如果不是她闹着把刀贴近画纸,如果不是她动手抢夺……如果不是她,也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好在及时阻止了这一切,不然她就是再砍一次头也无法弥补一时任性所造下的孽。

忆及烛阴被斩首一幕,宁姒莫名觉得脖子一圈有些刺痛,汗毛跟着竖了起来。

“不用道歉。”季牧之捧着她的脸让她把头抬起来,“你已经做出弥补了。”

宁姒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宽心:“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因为我而让穷奇逃了,你会怎么样?”

应该会很生气吧,怎么着也得气急败坏的痛骂她一顿!

“能怎么样,和你一起把它抓回来呗。”

并不是穷奇一逃就会引发世界毁灭,任何悲剧在发生之前都有补救的办法,就看能不能做到。

鼻子酸酸的。宁姒有点想哭,但她忍住了。

还好没让这家伙逃出去。事情已经够多了,她可不想再找些事来分心。

……

阿吉离开的时候脚还是抖的。

她只是心血来潮早起了一回,没想到就撞上这么恐怖的事。果然睡到日上三竿才最适合她。

无命跑来闹这一场,弄出的动静不光惊醒了阿吉,还有附近的百姓。城中聚集了很多难民,基本上带顶的屋子都住着人,还有些没地方住的就挤在人家的屋檐下,好歹能遮点风雨。

惊雷炸响时,很多人都看到了天上那个诡异的漩涡,像一张大嘴欲将世间万物都吸进去,又像要吐出点什么。

大街上仍有人望着天空议论纷纷。只是此时晴空万里,之前的怪象宛如从未出现过一样。

阿吉径直往前走,穿过两条街来到施粥的地方。

城里的火头军每天早上都会熬几大锅粥食带到这里分给难民。用阿习的话来说,战争已经够残酷了,既然战乱都没夺走这些人的命,就不能让他们死于饥饿。

她不知道,这话的原出处其实是季牧之。

粥棚前已经排起了长龙。

虽然迄今为止只出现过两次供应不足的情况,但大家都怕来晚了没得吃,常是听到运粥的板车车轮滚过街面的声音就会立马爬起来排队。

阿吉经常会过来帮忙。

她觉得,除了保护宁姒,这也是她存在的意义。

“阿吉姑娘。”负责派粥的火头军跟她混得很熟了,笑着招呼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说的是呢,怎么就来得这么早呢?”阿吉耸耸肩,拿起闲置的大勺给排队的百姓盛粥。

盛粥还是个技术活,起勺之前得在桶里搅一搅,这样才不会一勺清汤寡水一勺实在的像干饭。

也有常在阿吉手里领粥的人跟她打招呼。感恩戴德的样子,就好像分给他们的不是普通的米粥,而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

忙了一会儿,阿吉渐渐忘记了早上的恐怖经历。

“阿吉,你吃了没?”一火头军端了碗粥过来,粥里加了一小勺咸菜。“没吃的话就先去吃了再来。”

这么一说还真饿了,阿吉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粥到旁边吃去。

进食的同时,视线随意扫过领粥的队伍,突然看到一个格格不入又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人站在队伍旁边的巷子口,不像要领粥,也不像刚领完。他的衣服比其他人干净得多,面色也很诡异,像死人一样苍白泛灰。

阿吉一下就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拾源县,传送阵下,他对她说想活命就快走。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将粥碗一放,阿吉朝那人奔了过去。

无命显然也看到了她,扭头进了巷子。

是个死胡同。

“站住。”阿吉追上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命回头冲她一笑:“你就是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

“你……”阿吉正想反驳,视野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越来越清晰。

“你……”

阿吉开始心慌,然而脑子里就像塞满了浆糊,根本没办法进行思考。眩晕感袭来,她连忙靠着墙,却还是倒在了地上。

无命跃上墙头,正撞上黑袍来寻。

“公子,为什么不杀了她?”

无命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果你们还想活着从这座城逃出去,最好少惹点事。”

第479章 拆骨

派完粥的火头军端着阿吉吃剩的半碗粥不知道是该倒了还是给她留着。循着她跑开的方向找过去,发现她晕倒在巷子里。

宁姒把画藏好,听到有人喊,赶紧跑出来。

“她怎么了?”宁姒让人把阿吉放到床上,压低声音问道。

火头军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吉就醒了。

“感觉怎么样?出什么事了?”宁姒忙问。心想难不成是遇到无命被攻击了?

“我没事。”阿吉坐起来,显得有些激动的问道:“对了,那幅画呢?”

宁姒挥手让火头军退下,拉过凳子坐在床沿:“收起来了,怎么了?”

“我听到一些传说,不知道是不是跟那幅画有关。”

“什么传说?”宁姒赶紧追问。

阿吉活了一百年多,没准儿真知道一些旧事。

“我也是之前听城里的百姓说的,说西边有座阴阳山,山上有无极台。传说那无极台邪门得很,曾有人在借助石台的神秘力量撒否召唤兵士。那些豆兵帮他占了好多个山头,成了为祸八方的山大王。最后还是晋国和卫国同时派兵夹击,才剿灭了那群匪寇。最神奇的是,那些匪寇死了之后没有尸体,全部变成了一粒粒的黄豆。”

“还有这样的事?”宁姒闻所未闻。

阿吉一本正经:“这事儿很多老辈人都知道,你可以问呀。”似乎觉得自己太认真了,又笑了笑:“不过大家也是道听途说,也没谁亲眼见过,应该不足为信吧。”

“那这事和画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阿吉挺直腰板,“你想啊,撒豆都能成兵,若是以四大凶兽作为祭献,会召唤出什么?”

“兽兵?”

阿吉把手一拍,似是肯定她的说法,一瞬后又问:“什么是兽兵?”

“切,你还以为你知道呢。”宁姒起身道:“行了,你好好歇着吧!”

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问:“你到底为什么晕倒啊?他们说看见你在追谁……见着朋友了?”想想又觉得没可能,“你有朋友吗?”

阿吉躺下去闭着眼睛回答:“怎么没有?好歹在中涑待这么久了,就不能有个聊得来的?”

“那怎么还晕倒了?”

“不知道呢,突然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宁姒皱眉,感觉这人奇奇怪怪的。

“行吧,那你歇着吧!”

……

无命离开中涑,到暮面前领罪。

他与两个黑袍在堂下跪到第三个时辰,暮才出来。

“画丢了?”暮坐在堂上,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命跟了她几千年,心里明白没有情绪才是最可怕的。

“儿子办事不力,甘愿受罚。”无命俯身长跪,额头用力抵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那是来自于骨子里的恐惧。在成为他母亲之前,她更像是一个驯兽师,用比皮鞭残忍百倍千倍的刑具教会他什么是服从,绝对的服从。

“怎么就丢了呢?怎么就被人发现了呢?”暮露出费解的表情。

她的命令里有让他去招惹季牧之和宁姒吗?应该没有吧?

跪在后面的黑袍爬到前面来,颤声道:“娘娘饶命,是我们……我们从中涑城经过时想来个出其不意,抓住烛阴之主献给娘娘,没想到……没想到……”

“我让你们去抓人了吗?”暮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坏了她的大事。

“无命。”

“儿子在。”

“你也同意了?”

“儿子……”汗水滑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却始终不敢擦一下,“当时季牧之与宁姒不在一处,儿子见胜算颇高,于是……是儿子错了。”

“嗯,知道错就好。你来。”

暮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招手让他近前来。

无命抖得更加厉害了。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却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双脚本能的想要奔向相反的方向,可是他不敢。

至少现在还不敢。

堂上安置的软塌很宽,坐三四个人都不会显得拥挤。无命在暮旁边坐下,低眉顺眼,努力扮演着乖儿子的角色。

阿庆挥手示意黑袍退下,自己也躬身退出大堂。

暮握住无命的手,沿着手臂来到肩膀,短暂停留之后再滑向背心。

“是母亲不好,这段时间为我来回奔波,辛苦你了。”

暮的声音极尽温柔,像极了母亲在安慰疲惫的儿子。然而这温柔却是无命‘享受’不来的。他绷紧身躯,瞳孔骤然收缩,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除此之外,还有皮肉被撕扯开的声音。

“栗禾啊,你后悔吗?后悔为我永生吗?”

在看不见的背后,暮用指甲划开衣裳,划破皮肉,再顺着破口撕开那层皮,拆下一根肋骨。

她的技术很好,除了手上,其他地方都没溅到血。又或者,所有的血都被无命破损的衣衫吸收了。

“儿子对母亲只有感激。如果没有母亲……我现在已经烂成了一滩泥。”

“是吗?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

暮一连拆下三根肋骨,放进他手里:“去吧,叫阿庆帮你装上。”

无命僵直站起来:“多谢母亲。”

“还有,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三个月之内拿下秀山城。”

无命握紧自己的肋骨。肋骨上有肉,有血。

“儿子知道了。”

……

卫神宗有号牌的灵士排着队从求长生手中领取灵丹,其余没有号牌的只能干看着,牙都快咬碎了。

“真不公平,在外面奔波劳累的是咱们,费尽心思抓了灵来炼成灵丹,到头来全部分给他们,这叫什么事儿啊!”

“照我说啊,咱们下回逮了灵,索性自己拿去炼丹算了。”

“你会炼?”

“不会又怎么了?现在灵市上什么没有?给点钱让人帮忙炼一下不就得了?”

“哎呀。”最开始说话的灵士笑了,“哥们儿,我看你是很久没出去过了吧?现在晋国已经废除了新令,不管是明市还是暗市都被抄了底。风头这么盛,你还指望找人帮你炼丹?我说有这个工夫,还不如从现有的资源上动点心思呢。”

几双眼睛齐齐转向其他灵士手里的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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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来客

宁姒带着点心到城里溜达了一趟。一圈打听下来,很多人都听说过阴阳山无极台撒豆成兵的故事。

季牧之脱下汗涔涔的衣衫,把疲惫的身体泡进浴桶的温水中。

“莫非你想去一趟?”

宁姒坐在外面喝茶,两人之间就只隔了一道屏风。“我打听过了,阴阳山正处于晋卫边境上。百来里的路程,三五几天就能回来。”

她也不想在这么不合适的时候过来跟他谈这个,可他实在是太忙了,除此之外她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时间能坐下来跟他聊这事儿。

见季牧之不说话,她有点着急了。“虽然只是传说,可是你看,咱们经历了多少传说中的事儿,都不是空穴来风。”

季牧之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

“我知道你事儿多,所以我也没想要你同我一起去,就我和阿吉。轻装从简,没两天就回来了,不会耽误你率军西移。”

说完,宁姒竖起耳朵听季牧之的回应,结果听到一句“你进来。”

“呃……这不合适吧?”

耳根子瞬间一红,满面娇羞,身体却很诚实的放下杯子朝屏风后走去。

“我进来咯?”

绕过屏风一看,季牧之坐在浴桶里,手臂搭在捅沿上,没有丝毫香艳的成分。

“到我背后来。”

宁姒依言绕到他背后,顿时被吓了一跳。

季牧之的背上爬着好几条蜈蚣一样的伤疤。都是有年头的旧伤,泛着和皮肤明显不同的白,让人无法想象当时伤口得有多么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很粗的淤青,与脊梁骨平行。

季牧之反手往后摸:“我这儿有点疼。”

“青了。我去给你拿点活血散瘀的药擦一擦。”

她猜到这淤青是怎么来的了。跟无命抢画的时候,他被无命的拳风逼退撞到树上。

真是傻子,这都好几天了,现在才说疼。

宁姒很快取来了药酒,季牧之已经沐浴完毕,半披衣衫敞着胸口坐在桌前等她。

男人的身材堪称完美,挺拔如松,无声散发着力量的魅力。

宁姒羞得想落荒而逃。

“拿来了?”季牧之把衣裳往下褪,“那就麻烦你了。”

阿吉找宁姒有事,发现阿习在窗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你在……”

“嘘嘘嘘。”阿习转身干脆利落的捂住她的嘴巴将她脱离。

“我找宁姒有事儿。”阿吉含糊不清的说。

“天大的事儿也得过会儿再来。”还有什么事能比殿下的幸福更重要?

……

暮这里来了客人。

来人是夙徒院的首座长老绝念,绝尘的师兄,甲明的师父。

这是个有点胖的老头儿,须发皆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颧骨上的肉往外鼓,很有喜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和蔼可亲好相处。

暮却知道,这只是假象。

没点手段的人,怎么可能当上首座长老?

暮亲自为绝念斟茶,并让身边的人全部退下。“长老是为绝尘长老被害一事出山的吧?”

“娘娘也知道我那师弟的事?”

“长老说笑了。我若连这点信息都掌握不到,又如何替贵院寻找天选之子?”

绝念端起茶抿了一口,笑道:“我还以为娘娘忘记这回事了呢。自离开夙徒院之后,娘娘除了去了一趟拾源县,就一直待在这山庄修身养性。于战火之下乱中取静,实在让我等凡夫俗子好生佩服啊。”

“看来长老对我的行踪也掌握得很清楚嘛。”暮语气如常,看不出丝毫被冒犯的不悦。

“让娘娘见笑了,夙徒院别的没有,倒是有几个能使口的小崽子。可惜啊,没一个是有福的,都不是上神指定的人。”

绝念摇头叹气,好不惋惜。

“我听说贵院正在筹备大选,不知道这选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下任院主了。若是一直找不到天选之子,夙徒院也需要选出一个人来领导我们呀。”

绝念把眼睛睁大了些,却不知道他的目光在看何处。

就像……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

这老头儿肯定知道夙徒院有太昊公庇护,才敢这么有恃无恐。

“长老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再帮忙寻找天选之子了?”

“大选只是以备不时之需,以天选之子为首才是夙徒院上千年的传承。不到万不得已,规矩不能破。”绝念答非所问。

暮若有所思的点头:“长老今日来此为何,不妨直言。”

绝念起身冲她施了一礼:“若无要事,小老儿也不敢扰了娘娘清净。”

暮微微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先前娘娘表示,能为我夙徒院寻得天选之子,作为交换,夙徒院调拨半数门徒,供娘娘差遣。娘娘心系卫高氏伟业,将我院门徒悉数分散至各军营,以助东征,此举高义,让小老儿万分佩服。”

暮面色渐沉:“都是明白人,又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你是不是想说,东征步伐止于此,久无进展,所以想把人都召回去?”

“娘娘明鉴。”绝念再施一礼,就坡下驴,“大选在即,夙徒院弟子不该有一人缺席。”

“嗯,在理。”暮用镊子夹开沸水壶上的盖子,再抬手请他落座。“长老这便去吧,若有需要我相助之处,叫人传句话便可。”

“多谢娘娘体恤。”

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绝念很快起身告辞。

阿庆进来收拾杯盏,暮问她:“你说,夙徒院怎么就反悔了?”

然后把谈话内容简要说了。

阿庆回道:“依奴婢拙见,可否是有人为夙徒院提供了更为实际可行的寻人方案?”

暮一直说要帮着找人,却是迄今为止只弄了些虚招。夙徒院的人又不傻,肯定不会任她长时间拖延下去。

“除非天选箭复苏,否则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天选之子是谁。”

所谓的帮忙寻人也不过是她打的一个幌子。连她都做不到的事,世间还能有谁……等等,天选箭?

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复苏天选箭的办法?

“阿庆,马上找几个机灵点的跟着绝念,看他会去哪里。”

“是。”阿庆躬身退下。

暮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阳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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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白忙

季牧之终究不放心让宁姒和阿吉两个人去阴阳山。把军中大小事宜交给阿习之后,三人骑上快马趁夜上路了。

季牧之临摹了一份行军所用的舆图随身带着,路线标注清晰而准确,所以这一路基本上没有绕过远路。

更没出现过迷路的情况。

抵达阴阳山,耗时和计划中相差无二。时值午后,山西面阳光遍洒,山南却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山中不时传来猛兽低吼,缠绕在半山腰的灰色毒瘴更是肉眼可见。若是换了别人,必然望而却步,然而宁姒三人这一路上去,却并没有废太大的力气。

山顶有石台,形如阴阳双鱼,一切都和传言一模一样。

宁姒想要把石台的每一处都看个遍,可石台太大了,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做到。

“是不是有机关之类的?还是有隐藏的法阵需要启动?”宁姒绕着石台边转边敲。

“或许可以把画拿出来看看会不会有反应。”阿吉建议。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灿烂的原因,宁姒总感觉她的眼睛在放光。自从拿到画之后,阿吉就对阴阳山无极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如果不是她一直闹着要来,兴许宁姒都不会跑这一趟。

她又不打算召唤兽兵。

不过,好奇心肯定是有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说动。

“不是说来研究点豆成兵的玄机吗?要画做什么?你还真打算召唤兽兵啊?”宁姒半开玩笑。

她又不傻,把画带到这里来,万一被人半路截胡怎么办?

阿吉转过身去查看其他地方:“我召唤兽兵来做什么?就算有这野心也该是你啊,你可以指挥兽兵帮你打退卫军……还不止是打退,若是有兽兵相助,一统三国都不是问题。”

“瞧你说的,你当那些兽兵是咱们自己养的家猫家犬啊,扔根大棒骨头小鱼干就能听你指挥了?”

“若真召唤出来,可比家猫家犬听话多了。”

“你说什么?”阿吉的声音很小,恰有风过,宁姒没有听太清楚。

“哦,我说让你把画拿出来试试看。”

“可我没带呀!”宁姒把手一摊,略显无奈。

“真的假的?”阿吉过来扯她衣裳检查,还真没有。于是转向季牧之,“你应该带了吧?”

“嗯,带了。”季牧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隐约可以看到上方有红黑两色墨迹。

宁姒气得跳脚:“你个败家子,居然把画给拆了?”

“拆了好携带。”季牧之理直气壮。

“来,给我看看。”阿吉走过来,伸出手,嘴唇微抿,似乎有些紧张。

季牧之不动,于是她自己伸手拿。拿到手那一刻,季牧之发现她短暂呼了一口气。

“我们去那边瞧瞧。”季牧之拉着宁姒走向石台另一边。

宁姒不乐意,想挣开,奈何季牧之的手握得死死的。

“干什么呀,我也想看。”

“乖。”季牧之压低声音,“一会儿让你看点更有意思的。”

……

只是围着石台转了一圈,宁姒就傻眼了。

阿吉不见了。

她不想怀疑朋友,更何况还是救命恩人,于是绕着山顶来回找了一整圈。

越找越心慌:“完了,阿吉带着画跑了。”

“别着急,我有办法。”季牧之问她要了一张符纸,三两下叠成一只纸鹤。

灌注灵力之后,纸鹤立马‘活’了过来,扑扇着棱角分明的纸翅膀朝前飞去。

“你……”宁姒惊得说不出话来。

出发之前季牧之问她要了一张追踪符,一问说是放自己身上,万一走散了好找。

理由充分,她一点也没怀疑,却没想到他居然把追踪符用在了阿吉身上。

“你早就怀疑她了?”宁姒简直不敢相信。

阿吉和季牧之接触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和她在一起,他究竟是怎么看出异常的?

“也不是,只是觉得奇怪。你说过,自和她认识以来,从来没见她对哪件事情表现出这么强烈的兴趣。”

在季牧之看来,阿吉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事出反常,也就多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真让他猜中了。

“那画……是假的?”既然他已经有所怀疑,又岂会将真画交出来?

“那是舆图。”绘图的时候,他故意用了红黑两种墨。

……

阿吉狂奔下山,脸被荆棘划伤却一点不觉得痛。

一只红顶鹮落在前方的树枝上,脑海中有声音在发号施令:把画交给它。

阿吉喘着粗气,将画送到红顶鹮面前。

细长的红色爪子抓起图纸扬长而去。

腹中涌动着一口浊气,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喉头一动,阿吉吐出一口黑血,接着又是两眼一抹黑。

季牧之和宁姒追上来时,看到阿吉倒在枯草中,手臂脸上遍布细细密密的伤口。

“阿吉?”宁姒试探着叫了一声,叉腰怒道:“你别装了。”

季牧之绕到前面,发现阿吉嘴角的血渍。“她吐血了。”

“什么?”宁姒愣了一下,终是念着旧情,上前唤道:“阿吉?阿吉?”

又扭头问季牧之:“她这是被人卸磨杀驴了?”

季牧之上前检查了一番,总结道:“伤势不重,但魂力虚弱,这种情况……像是被人控魂了。”

“控魂?莫非……是无命?”

控魂是幻术的一种。

吃过大亏,导致每次一提到幻术,宁姒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无命。

宁姒在阿吉身上摸了摸:“舆图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算了,反正也是假的。”

欲渐强烈的山风把毒瘴送往高处,季牧之撕下一角布料用水浸湿,盖住阿吉口鼻:“先回去再说。”

无命避开季牧之一行来到山顶无极台。

拆掉的骨肉还没完全长好,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就疼得厉害,但都在他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生拆肋骨的痛都能扛下来,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

红顶鹮的声音像哑锣,径直飞过来。

无命接住掉落的图纸。

哪怕只是一眼,他就能确定这东西是假的。

又白忙活一场。果然,不管是以前的重华还是如今的季牧之,似乎都比他强那么一点。

但是这一次,重华办不到的事,他一定可以办到。

有些人,在化为尘土之前能赢那么一次,就算打了翻身仗了。

第482章 天箭

绝念是有备而来,在他去找暮的时候,夙徒院的弟子已经分别前往各大营,把分散在外的同门全部召了回来。

甲明跪在绝念面前,痛哭流涕道:“师父,你一定要为师叔报仇啊。”

绝念是个明白人,深知战场生死无对错,可在了解到师弟被害的详情之后还是忍不住心生怨愤。

“人死不能复生,咱们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别说一个绝尘,就是十个绝尘,也不能影响到夙徒院的未来。

弟子集齐之后,绝念便带着一行人返回荡丘山。

路上,甲明试探着问道:“师父,这是要开始试炼大选了吗?”

“不然把你们叫回去做什么?”绝念反问。

甲明看起来十分颓丧,对试炼大选提不起任何兴趣:“我们又不参加大选,充其量当个看客,还不如干点实事儿呢。”

作为先锋小队时虽然被烛阴之主打了个落花流水,还差点被俘,但又不是谁都有烛阴之主的本事。换个地方避其锋芒,给自己挣点战功,也总比一无所获来得强。

绝念别有深意的看着他,笑道:“听你这意思,你是不想参加大选?”

甲明敏锐的察觉到这话的言外之意,将满心狂喜硬压下去,故作失落道:“师父你就别拿我逗乐了,我又不是首徒……”

“甲徽不在,你可不就是首徒了?”

“师父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大师兄怎么会不在呢?”

“哼。”绝念拂袖冷哼,一副气坏了的模样。“他为了在大选中一举夺魁,居然私下里贿赂其他旁支,被人告发捅到我这里来,简直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真的?”甲明再也掩饰不住狂喜。

甲徽一出事,他不就有机会了?

不管能不能在试炼场上脱颖而出,至少得先有资格参与进去,不然说什么都白搭。

绝念斜他一眼,他才收住脸上不该有的喜色,解释道:“我这是太震惊了。大师兄为人刚直,怎么会做这种事呢?会不会是搞错了?”

心里却想,罪都定了,可千万别再让甲徽翻身啊!

绝念叹道:“我何尝不希望是弄错?但他自己都认了……唉,终究是道心不稳啊。世人慕权势,哪怕是咱们夙徒院弟子也不例外。”

说完,重重拍了拍甲明的肩膀:“甲明啊,这次师父丢出去的脸能不能再捡回来,就看你的了。”

甲明挺起胸膛信心勃勃:“师父您放心,徒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

暮正在伏案练字,阿庆推门进来,跪在一旁替她研墨。

“娘娘,绝念率夙徒院弟子已经到荡丘山了。”

握笔的手顿在空中:“这么快?他就没去别处,或见别的什么人?”

“没有。”阿庆肯定回答。“大选的日子好像提前了,他们这一路都很赶。”

“是嘛?难道是我想多了?”

待一纸书成,才开口问道:“五道院最近有什么动静?”

“他们好像知道夙徒院大选在即,往荡丘山去了不少人。其余派到战场的人没有召回,绝大多数都聚在主战场协助程天程将军。”

暮一点都不意外五道院会偏帮程天。程天曾在五道院修习灵术,算半个门徒,且辈分很高,末辈弟子都得叫他一声师叔祖。

“夙徒院大选这么大个热闹,我想他们也不会错过。程天还没把西北军吞掉吗?那个刘飒威,到底什么来头?”

“刘飒威用兵如神,确实不好对付。再者,他所率领的西北军素来有铁军之称,信念坚定,不惧生死,打起仗来在气势上就压卫军一头。”

“擒贼先擒王,这点道理都不懂?”

没了刘飒威,西北军群龙无首形同散沙,可不就任人拿捏?

“娘娘有所不知,这刘飒威有罗汉印护身,一身钢筋铁骨无坚不摧。”

“哦?”暮微微挑眉。“这倒是有意思。”

九天之上的诸神啊,一个个活得太久又无所事事,都想到人族来找点乐子。不知道这个大将军又是哪位神明豢养在外的‘宠物’。

“把这个给程天。”怒递来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条。

……

中涑城已经加固完成,季牧之率大军浩荡西进,路上遭到不少卫军的侵扰抵抗。

季牧之露出杀伐果断的一面,来袭者一律斩杀,绝不让行程受到影响。

“还有多久能到?”在马背上颠得太久,宁姒感觉与马鞍接触的地方都快磨出茧了。

“顺利的话,明天天黑之前就能到。”季牧之目视前方,脸上并没有即将与西北军汇合的喜悦。

“怎么?”难道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前方有一处峡谷,是咱们西行的必经之地。如果我是卫军,一定不会错过在那里设伏的机会。”

之前给西北军补给粮草的队伍就在那里吃了大亏,损失惨重。

绕过去时间肯定来不及,宁姒想了想说:“咱们可以先派人过去占领高地。”

“来不及的。”知道他是要去跟西北军汇合,卫军肯定会提前做好准备,又岂会等他们临近了再遣将派兵?

宁姒扭头看向后方将士,一想到他们其中的某些人会在经过峡谷时丧命,心里就不是滋味。

“就没别的办法吗?”宁姒惆怅望天,忽见天边闪过一金色光点。定睛一看,像是什么东西正朝这边飞来。

光点越来越近,撕裂空气带出哑哨一样的声音。

“是箭。”宁姒惊呼。

季牧之迅速下令让其他人找掩体躲避。

眨眼之间,从天而降的箭矢已到近前。螺旋状的箭头锋利异常,通体金黄,并泛着耀目的光华。

这绝对不是一支普通的箭。

季牧之驾马躲避,却发现这箭在追着他跑。宁姒甩出花藤欲拉住箭矢,然而花藤还没碰到金箭就跟三伏天的瓜苗一样蔫巴下来。

季牧之被逼得落马,又接连在地上滚了几圈。金箭追至,悬在离他二尺开外的空中,箭尖直指眉心。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宁姒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季牧之的注意力则放到箭身的刻纹上。

跟玄天刀刀身上的刻纹一模一样。

难道说……这也是夙徒院的东西?

镇定下来之后,季牧之隐约觉得这箭对他似乎并没有恶意。

试探着抬起手,金箭并没有继续进攻。心一横,季牧之用力握住箭身。

光芒逐渐散去,金箭的重量落到季牧之手里。

风吹树动,有翩翩白衣踏叶而来。

第483章 正是

本以为是敌袭带来的漫天箭雨,没想到只此一支。

更没想到的是,季牧之刚刚躲过金箭攻击,立马就有人前来讨要。

“你说,这箭是你的?”

宁姒打量来人。眉毛很浓,眼睛大而亮,炯炯有神。看人时很专注,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失礼。身穿白净素衫,腰背挺直,一身正气。

所谓相由心生,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还有些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人。

可是,不管长了一张多么正直的脸,也抵消不了金箭险些伤了季牧之所引起的戒备。

“对,是我的。”那人点头,看不出年龄的脸始终一本正经。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需要证明。”

“行,我就权当它是你的。可你的箭差点杀了人,你觉得我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

“天选箭只会引路,不会杀人。”

那人转向季牧之,低头躬身,异常恭敬:“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你不认得他?”宁姒愈发觉得奇怪。

看起来金箭都认识季牧之,他却不认识?

季牧之沉思片刻,将金箭递出去,回答道:“在下季牧之。”

男人接过金箭托在手心,甩枪似的飞快转了几圈,金箭骤然缩小,长短与发簪无异。

他还真拿来当发簪用,直接插进发髻。

宁姒这下相信金箭真是他的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想干什么?”尽管季牧之选择了将箭归还,尽管他顶着一张好人脸,可宁姒还是无法放下戒备。

“在下甲徽。”甲徽冲季牧之抱拳。

“甲徽?”宁姒琢磨着这个名字,有一种奇怪的熟悉之感。

等等,他刚才说那支箭叫什么?

天选箭?天选之子……这是夙徒院的人。

“当心。”宁姒猛的将季牧之拉退,与甲徽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是夙徒院派来的。”

看清箭上的刻纹之后季牧之就有所怀疑,此时见宁姒也这么说,可见是错不了了。

甲徽也不瞒着:“在下乃绝念长老座下大弟子,此次下山是奉师命寻找天选之子。”

宁姒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

“你别跟我说,他就是你们要找的天选之子。”说这话时,宁姒扫了一眼季牧之。

甲徽郑重点头:“正是。”

……

在甲徽点头的一刹那,宁姒脑子里条件反射的蹦出一大堆反驳的话。

比如:你们夙徒院是卫国的爪牙,却说晋国的皇子是你们要找的天选之子,未来将由他来率领你们夙徒院?哈哈,开什么玩笑,就算要编瞎话也麻烦你编得像样一点好吗?

然而事实上,她一个字都没说。所有的话撞上脑海中的声音,都像泡沫一样消散。

那是星海坍塌之前晟的声音,她明确的说了天选之子四个字。

如果晟晚走一时半刻,兴许她就能听到全文,兴许全文就是:牧之是天选之子。

季牧之听宁姒说起过天选之子的事。

没想到作为四大灵院之一的夙徒院,择选接班人竟是如此的草率和荒唐。

天选之子?谁是天?谁在选?

没准儿又是卫军为了拖延他的行程而耍的把戏。

季牧之绕过甲徽,翻身上马。“全速前进。”

任敌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我自岿然如山不信不妄动,就不会中计。

宁姒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甲徽却不会就此放弃。

他跑到季牧之的马前展臂阻拦:“还请殿下随我回荡丘山与院主一见。”

“请君入瓮?”季牧之冷笑,“你们也太小瞧我了。”

“殿下。”甲徽不卑不亢目光坚定,“老院主耗尽毕生修为才唤醒天选箭,还请殿下拨冗一见。”

“拨不了。战事不休,民不聊生,你们夙徒院皆是修行之人,应该知道没有什么能比苍生百姓更加重要。”

甲徽浇筑一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某些情绪。是触动?是意外?他自己都分不清。

所有人都觉得天选之子存在的意义就是延续夙徒院的传承,并且一直以来那些被天选箭选中——后来成为院主的人,他们也都是这么做的。

他们呕心沥血,将自己的毕生都奉献给夙徒院,直至夙徒院成为四大灵院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四大灵院之首。可是,这样的辉煌并没有让上神满意,神器相继丢失,甚至连天选箭都失去神力陷入沉睡。

夙徒院陷入一片恐慌,诸位长老不眠不休的商讨对策,甚至为此和卫神宗合作,将弟子遣入营中参战,却没有人去思考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忘记了修行之根本,变成了为夙徒院的辉煌而修行。

直到刚才,季牧之看似轻飘飘却掷地有声的说出那句‘没有什么比天下苍生更重要’。

其实当天选箭把他带出荡丘山,带到晋国踏上晋土,他也曾有过怀疑。因为在此之前,历代天选之子皆来自于夙徒院,从未出现过非夙徒院门徒的情况。

可是,天选箭是不会有错的,它代表的是上神的旨意。

甲徽牢记着他的任务,也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辜负院主和师父以及各位长老的期望。

只要是天选箭选中的人,哪怕是五花大绑,也要绑到院主面前去。

只有院主才知道的密宗——夙徒院的传承真谛,绝不能断在这里。

可是,那些东西真的比成千上万鲜活的人命还更重要吗?

甲徽望向季牧之,语气不再似之前那么刻板生硬:“我讨厌战争,也不想看到死亡。”

眨眼时,脑海中浮现出师父和院主殷切渴求的眼神,又道:“但我还是想恳求你,跟我回去。”

孰轻孰重虽已有定论,可还是没办法不管夙徒院啊!

季牧之不看他,反而去看宁姒。

宁姒莫名心虚起来。

其实她已经打心底里相信了甲徽的话,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让季牧之知道她的想法。

夙徒院是找着天选之子了,可打到一半的仗怎么办?被困的西北军怎么办?身后的将士朝不保夕的老百姓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她怎么办?

当了院主还能娶媳妇儿吗?

季牧之收回目光,转向甲徽:“如果你能帮我穿过前方峡谷而不损一兵一卒,我便慎重考虑你说的事,如何?”

第484章 会师

一队卫军早早来到峡谷上方安营扎寨,箭矢滚石全部准备就绪。

夜深人静,清月高悬,伏在峡谷上方的卫军侦察小队困倦的打着哈欠,沉重的眼皮一个劲儿往下耷拉。

“嘿。”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撞了一下,被困意俘虏的小兵一个激灵直起身来,慌忙探头往下望。见一切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小兵苦着脸望着撞醒他的人:“三哥,干什么呀?”

“还问我,你方才在干什么?”被唤三哥的络腮胡子挑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伍长,“这也就是我,要是被那混蛋发现,就地把你推下去信不信?”

小兵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缩着脖子道:“不至于这么凶残吧?我就眯了一下……再说了,又没什么情况。”

“现在没有,不代表一直没有。”

“这大晚上的,晋军不会来的。晋军也是人,也需要睡觉啊。哪像咱们似的,大半夜还得盯着,尽拿人当夜猫子使。”

三哥拍了下他的头:“收起牢骚吧,要是被听了去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压低的声音:“老三,你看那是什么?”

三哥远远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大队人马正悄声朝这边靠近。

“来了。”三哥推着小兵,“快去禀告,就说晋军来了。”

训练有素的卫军迅速就位,晋军刚好来到峡谷下方。他们没着急动手,等晋军全部进入峡谷才下令进攻。

山石滚落,箭雨铺射,卫军借地势之利,一心想将晋军全歼于峡谷中。可诡异的是,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击,峡谷下方却没有惨叫哀嚎传来。

难不成全都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石头砸死或被箭射死了?

领军小将心觉有异,下令暂停攻击。

山石滚落激起的扬尘遮挡了视线,他刚想叫人下去查探一下,就听士兵来报,说晋军穿过峡谷往西南方向去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军前举着焱鸟旗。”

“大概有多少人?”

“粗略估计有两千人。”只要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几乎都能通过列队的横纵长宽估计出大概人数。居高临下看得完整,误差会更小。

据线报得知,晋军此行约有五千兵马。回忆刚才通过峡谷的军队长度,减去被滚石箭雨留在峡谷的部分,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

“速速整兵,随我追击敌军。”

他现在手里有一千五的精兵,人数上虽略处下风,但晋军自通过峡谷后成了一群伤兵,将其一口吞下完全不是问题。

最主要的是,前面三十里有另一队卫兵扎营。自己要是不抓住机会,功劳可就要落到别人头上了。

……

季牧之来到峡谷上方。夜色之下,大队卫兵风风火火的朝西南方向追去,黑压压的一片颇为壮观。

宁姒站在他旁边,夜风微微撩动发丝和裙摆,仿佛要升仙而去。

他赶紧牵住她的手,怕她真的离开。

“你相信甲徽的话,对吧?”

宁姒微愕,又很快释然了:“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所以你原本打算瞒着我?”

宁姒不说话,她在想如果季牧之问为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回答。

然而他并没有问。

“如果能把夙徒院争取过来,这场战争也许会早一点结束。”季牧之望着有条不紊穿过峡谷的军队,像在对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他们非要你当院主呢?”宁姒气鼓鼓的问。

她早就知道季牧之确认甲徽所言不虚之后,一定不会放过夙徒院这么好的帮手。可真到他表明态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生气。

果然,这人死性不改,总是先天下后己。

“当就当呗。”季牧之笑道:“王妃那把交椅坐不清净,至少也得给你挣个院主夫人当当啊!”

宁姒俏脸一红,嘴角微扬,却还是不肯给他好脸:“你说得轻巧。迷恋红尘道心不稳的人,谁肯让你当院主?”

不摁着把头发剃光就算宽容的了。

“如果我成了院主,自然由院主说了算。”季牧之拥香入怀,手指轻轻搅弄她的头发,柔声低吟。

……

翌日下午,季牧之所率援军与刘飒威的西北军顺利会师。

负责在峡谷围堵晋军的卫军小将傻眼了。他朝着西南方一直追到天亮,待光线充足了些,竟发现自己追了大半夜的是一团绵长如山的灰黑烟雾。

烟雾轻盈,却能托起晋军的焱鸟旗。

显然,这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

西北大营前,刘飒威早已等候多时。“末将参见沐王殿下。”

“大将军无需多礼。”在刘飒威跪下前一刻,季牧之赶紧扶住他。

季牧之敬他为国奋战,刘飒威则佩服他年少有为,二人此番相见,颇有几分英雄所见惺惺相惜的味道。

为了不触犯军中纪律,宁姒扮成普通士兵的样子跟在季牧之身边。

不得不说,当兵真的很不容易。别说杀阵杀敌,就是驮着这身盔甲奔袭个几里地,都能把人累够呛。

刘飒威的目光在宁姒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

他早就听说沐王殿下身边有个女人,而且是个高人。

季牧之能让她扮成男儿不坏了他的规矩,他就没必要较真。至于是不是高人……打仗是男人的事,还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身板儿弱到风都能吹走的娘们儿身上?

明明招呼都没打一声,宁姒就已经被刘大将军给震住了。

这个刘飒威身高近八尺,比季牧之都高出一大截,且生得壮实,手臂得有她大腿那么粗,站起来跟座山似的,用来遮阳倒是不错。

一字浓眉,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眼睛自带锋芒,随便瞪谁一眼都能让人抖三抖。

听阿习说这个刘将军治军极为严苛,还是少在他眼前晃悠得好。

因此,刘飒威特意给季牧之设的接风宴她都没去参加。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还是宁姒第一次来到真正的军营,以往都是驻守城池,睡觉的地方也是房屋。

而这里一眼望过去全是蒙古包一样的营帐,外面围了一圈木头筑成的围墙。围墙外是延伸向远方的贫瘠沙土,树林在山背后,近处只有几簇蓬草泛着绿意。

如果西边的土地都是这样贫瘠而荒凉,甚至更加,那她算是明白卫国皇帝为什么要东征了。

第485章 帮手

想要施展续命的禁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压制多人枉死的怨力,极有可能遭到反噬,后果将是与这些无辜的少女同归于尽。

如果施术者无法提供这股力量,就需要借助法阵来压制。法阵之力虽强,与怨力互相消磨之后恐怕也所剩无几,这就是林颂在旁边护法的原因。

哪怕眼睁睁看着淮安王大公子死在眼前,也必须坚守在这里。

宁姒和季牧之心照不宣。

趁着禁术未成,血茧里的人尚无反击之力,现在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已经顾不上去追究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会和李宣搅和在一起了。法阵里还有少女要救,更不能放任这些人渣再继续作恶。

林颂深知局势于己不利,趁着对方还未动手,抢先说道:“二位与我师徒无仇无怨,实在犯不着为了不想干的事兵戎相见。李宣已死,姑娘与他的旧怨也了了,若无他事,就让我送二位出去吧!”

宁姒冷笑,说道:“我倒是好奇,你说的不相干的事是什么事。你怎么就知道,与我不相干了?”

林颂黑脸瞪着她:“奉劝二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当真以为这里就我一人吗?”

靳桂闻言,不由得一惊。

这是发现他了?

很快他又意会过来。

林颂哪里是在说他,人家说的是那些打手,也就是把少女押送过来的那些人。

他并不觉得那些人能是季牧之二人的对手,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对方人多啊!

靳桂替他俩捏了把汗,犹豫着万一打起来,自己要不要出面帮个忙什么的。

宁姒心想,这还有后备军呢?那要不要接受了他的“好意”,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

要是真有强大的后备军,这瘦猴儿能是这态度?估计早就把人叫上来收拾她俩了。

宁姒傲然掐腰:“还有帮手呢?那就一并叫上来呗。”

林颂咬着后槽牙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筷子粗细,比中指长不了多少,泛着金属光泽。

上面掏了几个小洞,原来是管哨子。

林颂将哨子凑到唇边,呼气吹响,尖锐刺耳的哨声远远传开,震得人耳膜像是针尖扎着一样又疼又痒。

靳桂是有经验的,在看到林颂拿出哨子的那一刻,立马就把耳朵给堵上了。

先前林颂吹哨叫人把少女押上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他耳朵给震聋。这种滋味,他可不想再体验。

阵中阵,阵套阵,明堂寺有两个法阵,一是浓雾致幻迷踪,二是血阵杀人续命。

而在这两个法阵之间,还有一道结界,阻隔外部浓雾,减少灵力外溢,还能隔音降噪。

结界中的声音是很难传出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靳桂离法阵仅有数步之遥,少女们的哭喊传到他耳朵里仍旧是隐隐约约。

这哨声却不一样,它能毫无阻碍的穿透结界,传到外面。

宁姒之所以能顺利找过来,主要凭借灵力感应,其中也有小部分是先前哨声的功劳。

若没有哨声指引,恐怕她还得再绕好几个圈子。

……

吴华一行人也听到了哨声。

他是想出去的,但是其他人死活不愿意,非要去找季牧之。

众人皆是忠肝义胆,不能就他一个人贪生怕死,落下这等话柄,以后还如何抬得起头?

没办法,那就找吧。

没头没脑的瞎转一通,沐王殿下没找到,反倒是又有两人受幻觉迷惑跑没影了。

路上还遇到有人从迷雾中冲出来袭击他们,二话不说提刀就砍。

也不管砍着没砍着,砍死没砍死,总之砍完就跑,不带半点含糊。

值得庆幸的是,季牧之这些亲卫虽然脑袋瓜子轴得很,但身手都还不错。几轮袭击下来,也就两个受轻伤的。

而且,遇到袭击也并不全都是坏事。吴华眼尖,发现那些人耳朵里全部塞了东西。

结合之前的幻觉,都是先听到声音再看到人,可见浓雾真正的杀招不在幻觉,而在幻听。

他赶紧让大家找东西把耳朵堵起来。果不其然,再没有人看到那些不该出现的异常画面。

奇怪的是,明明堵了耳朵,他们却清晰的听到了哨声。

哨声穿透碎布棉球直达耳膜深处,心都跟着发颤。

有人提出跟着哨声走,说不定殿下就在那里。

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吴华只能默默跟着。

哨声短促,一行人再次迷失方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们以为哨声再也不会响起的时候,让人又爱又恨的声音又来了。

而且,已经离得很近了。

……

脚步声响起,有人进入结界。

人数还不少。

林颂收起哨子,摆出一副“要你们好看”的架势。

宁姒回头,先是惊愕,然后捧腹大笑。

林颂彻底傻眼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宁姒幸灾乐祸道:“我看,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吧?你眼再瞎,也不该连自己的人都弄错啊!”

季牧之的注意力在自己人身上。一个个的,怎么浑身是血?

阿习激动的走上来:“殿下,可找到你了。”

季牧之问:“路上遇到危险了?”

“什么?”阿习扯着嗓子喊。

季牧之微微皱眉,扯掉他耳朵里的布团。

阿习憨笑摸头:“我给忘了。”

季牧之扭头问吴华:“不是叫你带他们走吗?”

吴华好不冤枉,还得装成大义凛然的样子:“殿下的安全是第一位,您尚处险境,我们怎么能走?”

一边,宁姒还在冲林颂喊话:“喂,快把你的人叫来呀。”

看到吴华一行人浑身浴血却并无太大损伤,林颂猜到自己的人恐怕来不了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的手下听到哨声赶过来,与吴华一行不期而遇。

两伙人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开干。最后,季牧之的亲卫以绝对碾压的实力将那些人全给收拾了。

那些人身手其实都还不错,可惜碰上的是季牧之的亲卫。要是换了其他人,在这明堂寺还不由他们说了算?

林颂望向血阵,阵中血茧已经结成,只要他能拖到师父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你做什么?”看到宁姒走向血阵,林颂脸色大变。

宁姒一脸无辜:“扔个不要的东西,紧张什么?”

林颂抬眼望去,大骇。

不要的东西?

她扔向血阵的,分明是浸饱了李宣鲜血的布团。

第486章 得逞

接风宴并不是宁姒所想像的那样一堆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奉承话,绝大多数时间大家都在讨论战事。

眼下局势严峻,越是谈正事反而用的时间越久。宁姒在季牧之的营帐等得都快睡着了,季牧之才姗姗来迟。

“都聊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宁姒耸着鼻子嗅了嗅,并未闻到酒味,“你没喝酒呀?”

“西北军的规矩,没打胜仗就没有酒喝。”

“那看来他们很长时间都没喝成酒了。”

季牧之嗯了一声,问:“你吃饭了吗?”

一说到吃饭,宁姒才想起正事,赶紧把伙房看见的事细细道来。

“你怀疑他是想在瓦罐里下药?”

“不是怀疑,是肯定。”宁姒斩钉截铁道:“我向老孙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了,这个大周有个弟弟,是军中西北军侦查营的一位百户长,三天前到高树坡执行侦查任务遭遇敌袭,至今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被俘了。”

刚好,方才在席上,季牧之听一小将说起过此事:“好像是说他们与卫军的前锋营正面碰上,为了顺利把军情送回来,他们小队兵分两路,一路回营,百户长则带着另一路把敌军引向另一方向。”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那个周百户还是个英雄了。”

“事后他们又派了人前往高树坡,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体。”

宁姒一拍大腿:“肯定是被俘了。然后卫军派人潜进来找到大周,拿他弟弟的命相要挟,让他下毒。嗯,肯定是这样。”

动机逻辑都很通顺,除此之外宁姒实在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凡事没有证据,不能轻易下定论。不过听你说起来,那个大周确实可疑,你可有叫人盯着他?”

防人之心不可无,众将士的性命可不是儿戏。

宁姒得意道:“甲徽盯着呢!”

“甲徽?”他怎么可能听宁姒指挥?

在路上的时候甲徽曾问过他,绝尘是不是死于宁姒之手。当时他没有回答,但是很明显甲徽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有什么难的?我就跟他说,如果不是夙徒院派人助战,卫国也不会那么快攻破防线,晋国就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无辜枉死。在这件事上,夙徒院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如果他还想看着卫军以诡计夺去这几十万将士的性命,那就袖手旁观好了,然后他就跑去监视大周啦!”

……

甲徽盯了大周两天,除了梦魇缠身睡得不好沉默寡言敏感爱出神之外,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而这些消极的精神状态,恰恰很说明问题。

“他肯定是在纠结要不要为了血缘兄弟而出卖其他更多的兄弟。”宁姒非常笃定自己的判断。

季牧之每天都在和刘飒威商量战略战术,相比之下宁姒比他还更忙一些。不仅要扮演好私人厨子‘小四’这个角色,还要时刻关注大周的动向。

这天,大周把宁姒需要的食材送到伙房旁的小帐,接着开始清洗。见四下无人,他忽然把手伸到怀里把瓷瓶掏了出来,再起身来到沸腾的吊水壶旁。

那个壶里的开水是要用来给季牧之还有几位将军泡水的。

战场上物资稀缺,茶叶这东西是根本不可能有的。这些沸水是用来泡晒干的姜丝,姜的辛辣可以给白水增添一些滋味,还能祛湿驱寒。

大周不知道,宁姒这会儿正躲在帐篷后面,就着一个手指头大小的孔全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水已经完全开了,顶起铜壶盖子脆生生的响。大周先把盖子拿起来,再把瓷瓶口凑过去,刚准备倒,又猛的缩回来,用力搓了搓手背。

看样子是被溅出来的开水烫到了。

宁姒都替他着急:要倒就赶紧啊,磨磨蹭蹭的还是不是男人?

早点落下实锤,她也好早点解脱,就不用这样费心费力的盯着他了。

结果蹲了半天,都快被蚊子叮成猪头了,还是没等到大周动手。

老孙过来了,说侦查的兄弟在林子里打到一只山鹿,问要不要砍一腿给沐王殿下。环顾左右,又问:“小四儿呢?”

“没见着呢。”大周若无其事的切着滚刀萝卜,问:“鹿肉炖萝卜好吃不好吃?”

“可以,你这手艺弄啥都好吃。”

……

当天晚上,季牧之的饭桌上多了一道萝卜炖鹿肉。

季牧之本来没那么讲究,之前在中涑也是跟将士们一个锅里吃饭。只因宁姒打了私人厨子这个旗号,他又不能拆穿,只能接受这样的优待。

每次宁姒都会借着上菜的名义跟他一起吃。反正没人敢擅闯沐王殿下的营帐,也不会被发现她的‘没规矩’。

“怎么才这么点儿?”宁姒看着一小盆萝卜鹿肉觉得奇怪,明明炖了一大锅的呀。

“有什么问题吗?”季牧之问。

“菜没问题,你吃你的,我出去看看。”

宁姒疾步出门,差点没撞在甲徽怀里。

“有动作了。”

他领着宁姒绕过几座营帐,追上给刘飒威送饭菜的老孙。老孙端着的托盘上也有一大碗萝卜炖鹿肉,看色相,正是出自大周之手。

“老孙。”宁姒上前叫住他,“给将军送饭呢,我帮你吧!”

说着就去接托盘。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也是顺道儿,刚好殿下有句话让我带给将军。”

“是嘛?那就你去送吧!”老孙正巧闹肚子,把托盘往宁姒手里一放,扭头直奔茅房。

进门时,宁姒往斜后方一瞟,见屯来喂马的草垛后面探出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可不就是大周。

宁姒若无其事的把菜送进帐,很快就出来了。

没多久,刘飒威的亲卫慌慌张张跑出来,大喊道:“来人啊,不好了,将军中毒了。”

季牧之和其他将领闻讯赶来,全都扎进大帐。

宁姒和甲徽一直在暗处关注大周的一举一动。

听到刘飒威中毒的消息,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不仅没有阴谋得逞后的得意,反而露出震惊和不可思议。

见老孙从外面进来,赶紧揪着他问:“将军到底怎么了?”

老孙气得锤柱子:“听说都吐血了。”

“什么?”大周当场愣住。

怎么会呢?怎么会吐血呢?

第487章 为兄

火头军有个独立的宿帐,此时所有人都在外面关心刘飒威‘中毒’的进展,只有大周一个人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

他从怀里拿出瓷瓶,拔出塞子,凑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

宁姒扒着帐帘盯了半晌,不解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呀?”

计划得逞,不是应该马上去跟指使他的人碰头汇报任务进度吗?

傻坐在这里算什么?

甲徽更懵。他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监视?

跟他有什么关系?

“哎哎哎,你干什么?”宁姒突然冲进去,一把将大周摁在地上。

瓷瓶滚落在地,洒出些许豆黄色的粉末。

“怎么着,想畏罪自杀啊?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刘飒威的亲卫郑奚带人鱼贯而入,从宁姒手中将人抓了去,直接押往季牧之大帐。

本来还想着顺着大周这根‘藤’摸到背后主谋,没想到大周居然倒出瓷瓶中的粉末想要服毒自尽。

宁姒跟在后面进入大帐,对事件发展不是很乐观。大周连死都不怕,想撬开他的嘴怕是不容易。

季牧之往上一坐,阴沉着脸,浑身散发的冷冽气息震慑着所有人。

大周早已浑身瘫软,甚至不用人摁,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饶命,殿下饶命啊!”

“知道求饶,证明你还不算太蠢。想要活命,就把你做的事如实招来。”

“小的……小的……”大周不停抹着头上的汗,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却很清楚这回是黄泥巴掉进裤裆,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宁姒站出来说道:“我早就发现你想加害刘将军了,识相的还是赶紧招了吧!”

她可不想在已经明确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大周顿时面如死灰。奇怪的是在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之后,反而没那么怕了。

他还是不敢看季牧之,但鼓起勇气把腰直了起来:“没错,是我干的,我就是不想让姓刘的好过。”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与大周共事多年的火头军怒道:“大周,你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来?”

“我怎么不可以?”大周回头瞪着他,憨厚实诚的胖脸上浮起一丝阴狠,“我弟弟是奉他的命出营侦查,也是为了把军情传递回来才落入敌手,可姓刘的整天缩在大营里,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你们都说我弟弟不会有事,都说他会回来,可事实呢?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大周掩面痛哭,发自肺腑的质问像重锤一样敲击在众人心头。

其实很多人都明白,小周这回怕是回不来了,可是谁也不忍心把如此残忍的事实在大周面前挑明。

没想到大家善意的安慰,却像毒疮里的脓水在看似正常的表皮下逐日积累,终致爆发。

“我就想让姓刘的窜个稀受点罪,那又怎么了?我弟弟连命都没了,他就不能受点惩罚吗?”

大周哭诉着,吐字不是很清晰。

宁姒听了个大概,不确认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窜稀?”

“你连窜稀都不懂吗?”大周擦掉脸上的眼泪鼻涕,红着眼道:“那个瓶子里,装的是我自己磨的巴豆粉,我实在不知道将军吃了为什么会吐血啊!”

结果如何他决定不了,但该解释的一定要说清楚。

宁姒把瓶子拿出来,凑到鼻尖闻了一下,还真有一股子豆腥味儿:“那我刚才看你想舔这个粉……”

“我就想看看,吃了点巴豆粉怎么还会吐血。”

宁姒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将军吐血这事儿其实是为了迷惑他的烟雾弹,事实上刘飒威根本没动那碗萝卜鹿肉。

大周见宁姒不说话,以为她是不相信。为了自证清白,他猛地起身夺过瓶子,就着瓶口就往嘴里倒:“我吃给你们看。”

刚才抓人时洒了不少,这会儿瓶子里已经没剩多少粉末了。大周全部倒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宁姒忍不住皱眉。巴豆粉虽然不多,但也够他窜稀跑断腿了。

“你们好好看看,看我会不会吐血。”

自己一粒粒磨的巴豆,再亲手装进去的,他笃信这东西只会让人窜稀,根本不可能有其他毒性,更别说吐血。

反应来得很快,大周捂住咕噜响的肚子,夹着臀,尴尬的望向堂上的季牧之。

季牧之挥手示意他出去解决。

给主将下巴豆也是大罪,赵奚带人跟了上去。

宁姒来到季牧之旁边,干笑道:“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还以为……呵呵,好尴尬呀!”

“若是敌军来袭,主将却因为窜稀而无力迎战,这仗还怎么打?周百户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大周的行为绝对不能姑息。”

“那你别罚太重。再怎么说人家弟弟战死,也算是烈士家属,伤心过度做出过激的举动也能理解,再说也没酿成什么大祸不是?”

季牧之对此并不赞同。法大于情,不能因为是烈士家属就能罔顾法纪为所欲为。

他正想跟宁姒说说这个道理,忽见赵奚急匆匆跑进来:“殿下。”

“怎么了?”

“大周突然七窍流血,看样子是中毒了。”

紧接着,又有人进来了:“殿下,周百户他们回来了。”

……

大周确实是中毒了,而且是剧毒,短短一盏茶工夫就侵入了心脉。

毒入肺腑,神仙难救,军医早已表示回天乏术,宁姒却始终不愿意放弃。

“大周啊,你弟弟回来了,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隔间里,宁姒素手生花,将漆黑蜂尾花上萦绕的黑雾引至嘴唇乌紫的大周体内。

常听人说以毒攻毒,宁姒一直觉得这种操作非常扯淡。毒性有强弱之分,强毒能化解弱毒这个没错,可余下的强毒对人来说同样致命。

可是今天,她却要亲自实施这种扯淡的解毒之法。

大周所中之毒猛烈异常,已经无法用灵力强行逼出。她打算用蜂尾花毒吞噬大周所中的毒,再在蜂尾花毒肆虐破坏大周的身体机能之前将其引走。

道理很简单,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只希望老天不要那么残忍,别让大周盼回弟弟却还是逃不过阴阳相隔的命运。

第488章 真凶

季牧之轻啜着滚烫的姜丝水,刘飒威坐在他对面,拿帕子擦着自己的战甲。

“这回要不是小四兄弟及时发现异常,只怕七窍流血的就是我了。”

“她也是误打误撞。”季牧之顿了顿,又说:“我让人检查过瓶子,除了巴豆粉,里面还掺有一种更白更细的粉末,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很显然,大周并不知道自己的巴豆粉被人动过手脚,否则也不敢直接往嘴里倒。

刘飒威迅速明白过来:“那小子被人当枪使了。”

“经大周这么一闹,至少让咱们知道营里确实有敌人渗透,并且想对将军下手,将军得多加小心才是。”

“哼,一群杂碎,战场上斗不过老子就搞这些阴谋诡计。”

“兵不厌诈,将军切莫掉以轻心。”季牧之轻飘飘留下这一句便起身离开。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比如揪出在大周的巴豆粉里动手脚的人。

宁姒还在隔间里抢救大周,小周在外面焦急的等着,一身盔甲还未脱下。明明一脸疲态却始终不肯下去歇一歇。

那日执行侦查任务,他将敌军引开之后就一直被追着跑,绕了相当大一个圈子才回到大营。

见到季牧之,小周赶紧起身行礼:“殿下。”

季牧之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径直走入隔间内。

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殿下,我兄长怎么样了?”小周急忙问道。

“放心吧,毒已经解了。”

“那我进去看看他。”小周说着就要往里走,被季牧之给拦住了。

“醒了再见吧,先回去歇着。”

“可是……”小周回头对上季牧之眼中的不容置喙,竟是再也说不出抗命的话来。“那我先下去,若是兄长有任何情况……”

“我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宁姒从隔间里出来,望着小周离开的背影说:“他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

又回头看向隔间内,所有的话都变成一声沉沉的叹息。

……

几天后,火头军炸锅了。

“小四兄弟做菜的水平不怎么样,治病救人倒是一把好手啊!军医都放弃了你还能救回来,看来咱们西北军的兄弟以后都不用担心受伤了。”老孙右手拿着大勺炒菜,油腻腻的左手冲宁姒竖起大拇指,言下全是佩服。

宁姒尴尬笑道:“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真成功了。”

又有人问:“小四兄弟肯定师从名医吧?”

宁姒摆手:“什么名医啊,一个赤脚郎中罢了,不值一提。”

众人就此打住,老孙起了一锅菜,又转向宁姒旁边的大周:“大周啊,你没啥事儿了吧?”

大周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看得出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

宁姒在一旁解释道:“小弟医术不精,没能根除毒素,只怕大周以后都不能说话了。”

“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不错了。”老孙过来拍了一下大周的肩膀,“兄弟,得了这次教训,以后可不敢再胡来了。”

大周再次点头,反应明显迟钝。

老孙把菜递给旁边的同伴,趁势凑到宁姒旁边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感觉除了不能说话,我这兄弟还变得傻乎乎的?不会一直这样吧?”

“不会。”宁姒笑道:“我就是带他来见见大伙儿,免得你们成天来问我他的情况。回去之后再静养一段时间,除了说话其他都能恢复。”

“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旁边另外一个小伙子过来打听:“小四,你跟沐王殿下走得近,他们有没有查到巴豆粉里怎么会有剧毒的?”

宁姒遗憾摇头:“目前还没有进展。不过我听殿下说打算从大周身上着手,看看谁最有可能接触过巴豆粉。我这不马上就要带大周过去了。”

“可是大周不能说话啊。”老孙提出质疑。

“不会说但他能写啊!”宁姒晃了晃大周的手,半开玩笑道:“一看你们就跟他不亲近,都不知道他会写字吧?”

火头军面面相觑。

在一起共事那么久,彼此都知根知底。大家都知道大周家很穷,根本供不起孩子读书,小周会识文断字都是到学堂趴窗蹭的,大周没弟弟那个聪明劲儿,因此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什么时候会写字了?

有人猜测:“是不是小周教的?”

大周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自己真的会写,大伙儿也就没疑虑了。

只要能早点把真正下毒的人揪出来,对谁都好,免得大家伙儿提心吊胆的,喝口水都担心被下毒。

……

宁姒正准备离开伙房去找季牧之,临出门时大周突然晕倒了,一伙人手忙脚乱的把他送回营帐。

宁姒把完脉说:“没大碍,他就是太累了。看来要等明天才能询问线索了。”

老孙连连点头:“明天就明天吧,身体重要。”

大家手里都有活儿,也就没久留。宁姒一直守在大周旁边,晚饭都是别人送进来的。

入夜之后,赵奚来传话,说季牧之找她有事。

宁姒一走,营帐里便只剩下大周一人。

她和赵奚前脚刚走,营帐后面就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柄尖刀将厚实的帐布划出条大口子。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从口子里探进来,确定无人才悄声进入。

黑衣人径直来到闭着眼睛的大周旁边,照着喉咙用力划下去。

这一刀划得极深,却没有血流出来。一眨眼工夫,床上的大周不见了,只在床上留下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

而在纸人脖颈部位,赫然有一条划痕。

黑衣人顿觉不妙,欲从帐布缺口处逃走,结果一探头就看见甲徽守在外面。

退回大帐,宁姒和季牧之已经带人冲了进来。

“王八蛋,总算逮到你了。”宁姒咬牙切齿道。

士兵一拥而上,将黑衣人团团围住。黑衣人见无路可退,马上就要举刀自尽。宁姒见状立马甩出花藤,硬将尖刀从他手中夺走。

围在旁边的士兵上前将人制住。

宁姒走过去,一圈圈绕开黑衣人缠在脸上的布。真容露出,全场震惊。

唯独季牧之面色如常。

宁姒不想再多看一眼,黯然退回季牧之身边:“你是对的。”

第489章 追魂

真正要下毒害刘飒威的是老孙,一口一个叫大周兄弟的人。

此时再回过头看,他对整个事件的进度确实比其他人更为上心,当宁姒带着‘大周’到伙房时,他也更为关注大周的状态。

季牧之一早就对她说过,问题肯定还是出在伙房这几个人身上。宁姒也明白,大周身边的人嫌疑更大,可是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每个人都向她展现了糙汉外表下的真挚和善良,她实在不愿意怀疑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处处帮衬着她的老孙。

却没想到,偏偏就是老孙。

“你们杀了我吧!”老孙一改往日的亲和,眼睛里闪着狠厉和坚决,“我什么都不会招的。”

“我会成全你的。”季牧之对赵奚说:“把人交给小周,是杀是剐,任他处置。”

为了引蛇出洞的计划能顺利实施,他们刚刚才告诉小周实情:大周已经死了。

宁姒的以毒攻毒失败了,小周在隔间外焦急等待的时候大周就已经咽了气。她本来想如实传达这个噩耗,是季牧之中途进来,说要用大周来引出真凶,她才将大周的死隐瞒下来。

后来,所有人看到的‘大周’,都是她操控的纸符术。

事实上,老孙行事极其隐秘,宁姒曾问过变成阴灵的大周,他根本不知道谁动了瓷瓶,甚至连怀疑目标都想不出一个。所谓的调查,都只是敲山震虎的把戏。

好在皇天不负,总算把真凶引出来了。

宁姒心情很沉重,因为大周的死,因为老孙的背叛。

“如果我在发现大周有异常之后马上叫你把他逮起来审问,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都怪我。”

季牧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谁也不想看到悲剧发生,可命运从来不会跟随某个人的意愿而发生更改。”

他没有资格去责怪宁姒。对于能渗透进敌军而不被发现的细作,严刑拷打通常不会有收获,因此在发现大周可疑之后,他想的也是按兵不动顺藤摸瓜。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直接把老孙交给小周处置的原因。

另一方面,对付阴灵其实比对付活人更为简单一些。先把人交给小周报杀兄之仇,死了再强行探入神识掠取记忆,也不会耽误正事。

……

没过多久赵奚的人就过来禀报,说小周一刀把老孙砍了。

“死得那么痛快,真是便宜他了。”宁姒忿忿不平的说完,再跟着季牧之过去拘魂。

血喷溅一地,老孙的脑袋滚出老远,瞪着个大眼珠子,似乎到死都没想到小周动手会这么干脆利落。

“嗯?”宁姒和季牧之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复杂。

她用符纸迅速囚住准备逃走的灰影,季牧之则派人把火头军叫过来。

火头军是最了解老孙的人,他们说老孙的右脚脚背上有一大块疤,是被打翻的滚油给烫伤的。还有小时候生过癞疮,导致后脑勺有一小块没头发。

扒了尸体的鞋袜,脚背没有任何疤痕。解散头发,也不见异常。由此证明,此人并不是老孙。

可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并没有贴过面具的痕迹。

宁姒愤愤的踹了尸体一脚:“这明明就是张假脸,怎么就是扒不掉?”

“这是融皮术。”甲徽从人群背后走过来,对季牧之拱手行礼,再继续说:“这是一种邪术,从活人身上剥下面皮再融于另外一张脸上,以此更改五官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活人身上剥下来?”宁姒一阵恶寒。

这时有火头军说道:“难怪这段时间老孙炒菜的很多习惯都改了,做出的菜重油重盐,我们问他,他就说想换换口味。”

季牧之追问:“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人想了想回答:“怎么着也有个把月了吧!”

也就是说,此人冒充老孙至少已经潜伏一个月了。

宁姒疑惑道:“变成老孙,他有的是机会动手,为什么要拖这么久?”

季牧之转身入帐:“审审就知道了。”

赵奚派人把尸体拖出大营扔了。暴尸荒野,不能入土,也算一种惩罚。

甲徽跟着进来。他看到宁姒把奸细的阴魂拘了。

“殿下可是想以神识入魂,探知底细?”

季牧之反问:“先生可是有更好的办法?”

甲徽点头:“在下方才发现此阴魂中有一缕异魂,异魂居天门,主牵引,也就是说此魂会回到异魂所指引的地方。”

“你莫非是想让我们将那王八蛋放了,再跟着他去找上家?”宁姒问。

甲徽不理她。他们之间还有仇呢!

宁姒哭笑不得。真是够小心眼儿的。

季牧之道:“办法倒是不错,只是魂魄缥缈难以追踪,若是施术,又将被异魂所查,先生可有办法解决此难?”

“这是当然。”

“好。”季牧之当场拍板,“那就按先生说的办。”

……

宁姒将囚着阴魂的符纸放在衣兜里,再将衣裳换下来交给人清洗。符纸沾水再经揉搓成了一团渣滓,阴魂得以恢复自由。

宁姒目送甲徽尾随阴魂出了西北军大营,回头问季牧之:“你就那么相信他?”

“赌一把吧。夙徒院值不值得咱们去争取,就看他的表现了。”

说实话,宁姒对夙徒院没有任何好感,包括他们信奉的上神太昊公,自然也就不想多跟他们打交道。

季牧之考虑事情则不像她那么感情用事。他现在只想尽快平息战乱,让晋国百姓回归平静的生活。这样他才能拿出百分百的专心去对付卫神宗,为宁姒谋得长远的安宁。

甲徽走后第二天,卫军来袭。战事爆发,哪怕已经对鲜血和尸体司空见惯,宁姒还是忍不住震惊。

也是这天,她见到了卫国号称战场阎罗的程天。

好家伙,那块头比刘飒威还大,壮得跟头熊似的。估计是马儿驮不动他,所以才骑的一头大老虎,龇牙咧嘴好不威风。

“你看到没有?”观战的宁姒激动的拍打季牧之的手臂,“刘将军身上在发光哎。”

“看到了。传闻大将军有罗汉印加身,刀枪不入,没想到竟是真的。”

“刀枪不入?真的假的?”

宁姒话音刚落,季牧之突然脸色大变。

第490章 单挑

宁姒刚问完真的假的,就看到程天用长枪挑落刘飒威的肩甲,座下猛虎一爪子挥过去,肩膀上生生缺了一块,险些被掀落马下。

刘飒威大骇,忍着剧痛驾马后退。主将力压敌将,卫军士气陡增,欢呼声响彻苍穹。

刘飒威刚一回营便从马上掉了下来,季牧之快步前去查看,众人手忙脚乱的把人抬下去医治。

宁姒怔在原地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说好的刀枪不入呢?

虎背上,程天高举长枪,扬声道:“小杂碎们,你程爷爷在此,谁敢再来迎战?”

宁姒没打过仗,也不清楚两军交战时首将过招的成败有何重要性,只是单纯的听不惯这么嚣张的言论,随手牵了匹马就去了。

守营士兵一时大意,没能拦住她,看着她去‘送死’,赶紧去禀报季牧之。

程天没想到还真有人敢来应战,而且来的还是一个瘦鸡仔。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俊俏的小白脸儿,怎么,想对爷爷来一招美男计吗?”

宁姒怒极反笑:“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

程天不说话,满脸横肉将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狭长的缝儿,凌厉寒光从缝儿里射出来,刀子一样。

宁姒面不改色:“你见过待宰的鸡吗?就是刚从笼子里逮出来,尖声叫个不停,像在威胁谁似的。可是你说,人怎么能听懂畜生说话呢?”

程天愣了一下,仰天大笑:“好厉害的一张嘴,就是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这么厉害,哈哈哈!”

宁姒摇头:“有些人就是这样,别的本事没有,找死却是一绝。”

话音未落,花针已电射而出。程天手握长枪轻蔑一笑,却骤然色变。

原来花针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下的坐骑。

老虎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两支粗针已经准确扎进了它铜铃般的大眼睛里。猛虎痛苦低吼,先是将大脸抵在地上,继而用力甩头原地打转,完全失去了控制。

就在程天竭尽全力控制老虎时,第二波花针已至。程天后仰躲过,翻身滑下虎背,甩出长枪直刺马腹。

宁姒又岂会让他得逞,赶紧猛提缰绳,马儿高高翘起前蹄躲过一击,再迅速回身拉出安全距离。

开玩笑嘛,这人跟座山似的,若是到了平地,她的身高连他腰都不及,怎能让他把马害了?

西北军营里,一个个都看呆了,尤其是火头军。

果然,不会打仗的大夫不是好厨子。

……

季牧之在营台上观战,面色从最开始的凝重变为轻松。

程天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身材异常健硕,力大无穷,偏偏动作灵活,对战时花样百出,就算是刘飒威对上都会觉得头疼,更别说宁姒了。

宁姒强就强在她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真要跟人动手过招她根本不够看,所以努力将程天往灵术对决上引。

玄门约定俗成,不得以灵术对付普通人,只要稍微有节操的灵士都会遵循这一原则。当然,也不排除仗术欺人的‘耗子屎’存在。

绝大多数情况下,宁姒还是属于愿意遵守规则的人。

程天也不傻,对方拿威力更大的灵术对付他,他当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宁姒一开始并未使出全力,顶多就是凝几片花瓣紧裹成针,以此给对方一种灵术低手段少的假象。

程天果然上套。他估计宁姒的修为顶多就是高级通灵师。对齐灵师来说,随便一伸手就能把通灵师摁死。

“好小子,原来是个灵士。”

宁姒嚣张笑道:“现在求饶还不晚,小爷心善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哼。”程天冷哼一声,飞快脱下战甲,双手迅速结印。

一时间狂风大作,携裹着天边的云朵聚集到头顶。几经翻滚,云层渐重,隐约可见闪电在其中狞动。

程天右手握拳做冲天姿势,闪电径自而下,缠绕在他的拳头上:“小子,尝尝雷劈的滋味吧!”

程天轰出一拳,闪电脱手汇聚成狰狞炸裂的耀目光球直奔宁姒。宁姒驾马往旁边飞奔,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还会转向。

眼看就要追上,宁姒只能弃马,迅速凝出护身气盾。闪电光球在气盾上轰然炸裂,虽未伤到宁姒,但阵势还是挺吓人的。

能在闪电之下毫发无伤,程天立马警觉起来。

气盾的防御能力与自身实力成正比,此人绝不止通灵师修为。

宁姒笑道:“现在该我了。”

一时间,花藤花针闪电球满场飞,卫军一退再退,根本不敢靠近。

众人心道:这怕是神仙打架吧?

以宁姒的实力完全可以碾压对方,但是因为心底里的不自信,导致她处处求稳,以至于区区齐灵师也能跟灵圣打个平分秋色。

季牧之打算帮她一把。

营门大开,他骑着马过去了。不等程天弄清楚他的意图,就见他从马背上拿起一条毯子甩过去。

毯子异常沉重,还在滴水。

程天转身就跑,宁姒见状立即用花藤缠住他的脚。虽不至于让程天摔倒,却也减缓了他的动作。

湿毯子当头一罩,只见火花迸射惨叫连连,直至山一样的身躯轰然倒地。

等没了动静,宁姒再远远的用花藤勾住毯子一角将其拉开。

毯子下的程天被劈得浑身焦黑,头发根根竖起,身上还在冒烟。

晋军成功扳回一城。

营门大开,众将士鱼贯而出,吓得卫军立马转向逃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宁姒走过来邀功:“怎么样,表现很英勇吧?”

季牧之伸手将她拉到马上,慢慢踱步回营:“英勇有余,胆气不足。”

他给出中肯客观的评价,宁姒却不乐意了:“你胆气足你怎么不上?”

季牧之一本正经:“我怕给你添麻烦。”

宁姒噗嗤一声笑了。人家难得识趣一次,可不得给点面子?

“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也怕雷电?我还以为他不怕呢!”

“若是不怕,他为何要在引雷之前脱掉战甲?”

“兴许觉得重呢?”

“……”

收兵回营的将士们有点懵。

两个男人共乘一匹马,有说有笑还贴得那么紧,这是什么诡异画风?

难道大家的猜测都是真的,这个不怎么会做饭的小白脸儿根本不是厨子,而是沐王殿下的……

对了,听说殿下被定国公千金退了亲,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无法言说的特殊癖好?

第491章 避战

刘飒威伤得不轻,被虎爪子全力一抓,肩膀肉烂露骨,没个三五几月这条胳膊是好不了了。

军医从隔间里出来,恭敬的对季牧之说:“将军请殿下进去。”

刘飒威靠着床头,闭着眼睛,待察觉季牧之走近才费力睁开:“听说程天死了?”

“嗯。卫军已退,将军无需担心,还是安心养伤吧!”

刘飒威颓然点头:“军中事多,就劳烦殿下费心了。”

“分内之事。”季牧之犹豫片刻,说道:“听闻将军有罗汉印加身,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今日怎会伤在程天手下?”

说起这个刘飒威就窝火:“那杂碎不知耍了什么把戏,恍惚间我竟将他看成了亡故多年的夫人,一时不慎放下戒备,叫他钻了空子。”

罗汉印随心而成,心不设防,防御自然撤去。

季牧之猜测:“莫非是幻术?”

刘飒威点点头:“估计是。”

他不会灵术,但也能从字面上理解幻术二字。当时场上对敌,就跟产生了幻觉没两样。

季牧之全程旁观宁姒与程天对战,并未见对方使用过幻术。如果他真的对刘将军施了幻术,又仅此一次,可见是特意用来破除刘将军的罗汉印。

要论高明的幻术大能,除了暮和无命,季牧之再也想不到其他人。

刘飒威受伤需要休息,季牧之很快就出来了。宁姒坐在外面喝茶,翻着白眼鼓着腮帮子,清清楚楚的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

正想问谁招她了,恍然瞥见甲徽站在门外,瞬间了然。

季牧之迎上去:“先生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非是跟丢了?”

甲徽不卑不亢:“殿下也太小瞧我夙徒院弟子了。甲徽虽学艺未精,但追踪一个区区阴灵,还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季牧之微微一笑:“是在下唐突了。”

像是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天选箭选中的天选之子,甲徽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咳,还是说正事吧。我跟着阴灵一路向南,到了万州城西的一处山庄,那处山庄如今已被卫神宗所占。我想,殿下应该不需要我介绍卫神宗吧?”

“果然是这样。”季牧之心里有数了。

……

万州城已然在望,宁姒还有些不太敢相信。

天呐,她居然跟着季牧之主动去找暮,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后转念一想,有季牧之在啊,光是季牧之加玄天刀就能将暮压制,更别说此行还多了个甲徽,有什么好怕的?

山庄在万州城西,不需要进城。骑马打城外路过的时候,发现城门紧闭,城墙上焱鸟旗飘扬,晋国的难民却瑟缩在城墙脚下,被隔拒在外。

“太过分了。”宁姒义愤填膺,“为什么不放他们进去?”

若是卫军攻城,城外的难民将是第一批遭难的人,就不能让他们进去避一避?

季牧之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卫军曾扮作难民潜入城池,再与大部队里应外合。此计屡试不爽,我军损失惨重,后来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只能紧闭城门。”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大不了放他们进去再找地方关起来,也总比在城外当炮灰好啊。”

季牧之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你太小瞧卫国的细作了。”

说完,又转向甲徽,别有深意的问:“对于此事,先生有何看法?”

甲徽坦然迎下他的目光:“殿下若肯随我回夙徒院,我想院中诸位长老一定有办法平息这场战事。”

季牧之收回目光策马向前:“我会好好考虑的。”

白云山庄的牌匾从门楣上掉落,与门外的一堆断桌烂椅放在一起。门外栽种讲究的女贞树长势甚好,就是久未修理,看起来乱糟糟的。

初步判断,这儿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建在城外的避暑山庄。

老妖婆还真是会找地方。

门口无人把守,但有灵禁。三人大摇大摆的进去,灵禁一经触发,自然有人知道他们来了。

……

“什么?”

听完阿庆的禀告,暮惊得站起:“你说季牧之和宁姒来了?”

“是啊娘娘。”对手主动找上门,阿庆也有点慌。

以暮现在的情况,别说季牧之和宁姒联手,就是光应对宁姒一个人都够呛。

“娘娘,咱们要不要避一避?公子离开之前曾在西院的暗室设下隐阵,咱们避到那儿去,一定不会被发现。”

“你让我躲?”暮冷眼瞪着她,身体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已经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

阿庆俯身跪下:“娘娘三思啊,此时确实不适合与他们大动干戈,咱们等无命公子准备好一切,为娘娘铸得千魂琴,再与他们一较高下不迟。”

暮双手紧握,颤声道:“好,那就依你所言。”

阿庆松了口气,马上下去安排。

宁姒三人进了大门绕过影壁来到外院,一个人都没看见。

“不说是卫神宗的据点吗?”宁姒斜眼瞪着甲徽,“有人是不是在谎报军情啊?”

清者自清,甲徽才不跟她浪费口水。

宁姒白他一眼,纵身跃上屋顶扬声道:“老妖婆,你不是想要烛阴之心吗?现在我来啦,怎么反而变缩头乌龟啦?”

话音一落,便见一群黑袍从里面冲了出来,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玄天刀是对付黑袍的利器,宁姒一点也不担心,于是让季牧之和甲徽应付着,自己坐在屋顶上悠哉惬意的观战。

黑袍却是见不得她闲着,立即分出几人围攻她。

混战中,宁姒恍惚觉得背后有一道怨毒的目光在盯着自己。猛一回头,月洞门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却是因这一分神,一黑袍干瘦却凌厉的恶爪已经探至胸前。宁姒惊惶后退,眼看闪避不及,却见黑袍的胸前突然冒出一抹寒光,紧接着燃起明火,顷刻间焚为灰烬。

季牧之出现在眼前,怒道:“你不要命了?”

宁姒无话可说。她知道对方是关心自己,对战分神本身也是她不对。

没用多久,一干黑袍就被解决完了。三人找遍整个山庄,未再发现任何一人。

宁姒再次向甲徽投去怀疑的眼神。

季牧之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甲徽。

避而不见,不见不战,看来暮的状态不是很好。既然如此,他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做点事。

第492章 西卫

程天战死的消息层层上报,最后传到卫国国都苍嵇城。

卫君高廷死死握着战报,鹰隼般的眼睛里盛满与清瘦形象极为不符的狠辣。

议事堂诸位大臣低垂着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恼这头残暴的雄狮。

许久之后,高廷终于平静下来,随手将战报往桌案上一扔:“程天死了,东征大军群龙无首,诸位爱卿觉得谁还能担此重任?”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去起这个头。

若只是两国之间的小摩擦,他们肯定会争相举荐亲好的战将。可这一次,卫君在天机院和夙徒院的蛊惑下,一门心思想要割据晋国大片国土,甚至将其吞并。这样大的‘雄才壮志’,没有点真材实料谁敢轻易往身上揽?

虽说大战出大功,可晋国有西北军,还有季牧之在军中坐镇,这战功哪是那么容易拿的?能活着回来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卫国武将众多,其中以程天为最强。最强的刀都折了,剩下的谁还能担当此任?

高廷打量着他们,耐心很足的样子。

在场的都是身居高位的重臣,一个个脑瓜子灵光得很,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

不是什么好差使,不好举荐自己的人,那就举荐敌对政党的人呗!

“回圣上,老臣以为赵硕赵将军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定能担此大任。”

赵硕的老丈人赶紧提出异议:“圣上,赵硕尚不足而立,年轻人冲动莽撞,还请圣上另择良将。”

王八蛋,让赵硕去,这不是想让他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吗?

接下来都是如此,有人举荐,马上就会有人跳出来反对。闹哄哄的吵了半天,几乎把卫国的武将提了个遍,却始终定不下人选。

高廷托着下巴不出声,就看着他们闹,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慢慢的有人发觉不对劲,不吱声了,不多时,全场都安静下来。

“若不是我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事,非得把你们这群老家伙全都砍了。”

此话一出,全场大骇。众臣齐跪请罪,只有首相狄墨孑然独立。

“老相爷。”高廷转向他,“你有什么高见啊?”

老相爷是真的老了,年近古稀,头发稀疏,发簪都快簪不住了。

他向君主躬身行礼,直言不讳道:“朝中这些个酒囊饭袋,能守住程将军打下的战果就算不错了,再想东进,只怕是劳军伤财无所得,还会给圣上招些骂名。”

这话算是说到点上了。此次开战,朝臣们本身就持反对意见。在他们看来,卫国已是三国之霸,兵强马壮幅员辽阔,百姓安居,若非要说差点什么,就是西北乃荒凉之地,没有东南的山水灵秀。

他们俨然忘了,近年西海沙化的土地已经吞没了卫国好几处城池,并且还在持续推进。若是坐以待毙,不出十年,卫国将会有至少三成的版图沦为沙漠。到时候,这三成土地上的子民将如何安置,以何为生?

有些人的冷漠不是因为不惧怕,而是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

所有人都觉得,对于西海土地沙化扩张,朝廷赈灾的粮已经放了,失去家园的百姓也已经安置在别处,该用来种树的钱也是一个子儿没少,人事已尽,这事情就算是解决了。

可对于高廷来说,做到这些还远远不够。

去年冬天,异星现世,夙徒院院主竺离在此契机之下为国运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卫将在三年之内,为天所灭。

沙漠吞城,大旱无收,饿殍遍野,食尸求存。

他不信天,不信命,却知道未雨绸缪是个好东西。

有朝臣上折,斥他昏庸迷道,杞人忧天。他也想过是不是自己过虑了,直到今夏,日头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毒,多处水源趋于枯竭,他才意识到,老天爷开始动手了。

他得更快才行。

高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底的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东征不能停,实在不行,就让所有人一齐上去。”

“这倒不必。”狄墨高深一笑,挤出一脸的褶子。“夙徒院正在举行试炼大选,圣上何不去看看能不能挑选到一两把顺手的刀?”

……

季牧之回到西北大营。

程天死了,卫军士气大挫,根本不敢再次发动进攻。

甲徽瞅准时机再次向季牧之提及前往夙徒院一事,且语气较之前要强烈一些。

宁姒忍不住嘲讽:“你还挺会见缝插针的。”

季牧之仍旧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还是以‘我会认真考虑’来搪塞。

甲徽拦住他的去路,一板一眼的说道:“卫军主将已死,刘将军的伤也没有性命之忧,虽短时间不能上阵,排兵布阵却是完全不成问题。恕在下直言,在下答应殿下的事皆已做到,且西北军已经不需要殿下坐镇,若殿下还不肯随我回夙徒院……”

“你当如何?”季牧之反问。唇角微勾似带着笑意。

甲徽握紧拳头:“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你觉得以你的实力,能把我绑回去吗?”

“哪怕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没有辜负师父和诸位长老所托。”

甲徽闪电般出手朝季牧之袭去,忽觉背后火辣辣的疼,竟是宁姒拿花藤当鞭子抽在他背上。

平日相看生厌,这会儿宁姒又有点可怜他了。

脑子这么不好使这么不会来事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首座大弟子的。

花钱买来的名头吧?

“你……”

“你什么你?”宁姒气势更足的吼回去,“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也不动脑子想想,若他无心跟你回去,干嘛不一早把你赶走?你真以为我们是缺免费劳力才让你留下的?”

嗯……也有点这方面的原因,就一点儿。

甲徽还没转过这个弯儿来:“你什么意思?”

宁姒挽上季牧之的胳膊绕过他往前走:“自己琢磨去。”

当夜,季牧之拿出舆图,确定荡丘山所在方位,再去找刘飒威告知离营之事。

将领私离大营,等同于擅离职守,尤其是在战时。若传回京都,那可是大罪一条。

岂料刘飒威想都没想,当场应下:“没了程天,卫军便不足为虑。殿下尽管去做自己的事,末将一定守好国门第一关。”

他相信,季牧之此时离开一定有他的道理。要平息一场战事,不光只有武力镇压这一条路。

第493章 贪杯

不知不觉已是七月,正值暑中,毒辣的日头把天地烤成一个大火炉。

宁姒伏在马背上,尽管戴着大幕篱遮阳,仍旧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融化了。

季牧之催马并行,把水壶递给她。宁姒喝了一口,竟是连水都是热的。

“还有多久啊?”烈日之下,仿佛连声音都带着汗水的湿咸。

甲徽回答:“前面就是石驼城了,在城里歇一晚,再有两日就能到荡丘山。”

自从季牧之答应去夙徒院,甲徽对宁姒的态度就好了许多,或许他以为是宁姒影响了季牧之的决定吧!

石驼城是卫晋边界上的一座大城,因为两国正在开战,这里驻扎了不少兵力。从军民人数比例上看,前者还更多一些。

卫国的城市和晋国不太一样,从城墙到城门楼,都没有太多的装饰,一切皆以实用为准。城楼像城堡一样包了个弧形的圆顶,对外露出一排排整齐而密集的小孔。

那是弩箭发射孔。季牧之说,卫国拥有最强大的机械作战军团,除杀伤力大且范围广的弩机外,投石机和攻城车也是他们的王牌。

宁姒都已经见识过了。

入乡随俗且避免暴露身份,在进入卫境之后,甲徽就让二人换上卫国服饰。

卫国的服饰极具异域风情,男子穿带兜帽的宽大长袍,系一条很粗的腰带。女人穿露腰短褂,下身或长裙或束脚灯笼裤,缀着五颜六色的亮片,性感又妩媚。

宁姒换上红色的短褂和灯笼裤,小绣鞋,还有一条长长的红色头纱。头纱上有簪扣,随手绾个髻扣上就成。

卫国的姑娘们似乎真的很喜欢亮片做装饰,除去衣服裤子,就连头纱鞋子上都缀着,往太阳下一站,亮闪闪的都能反光。

宁姒很喜欢自己这一身,火辣辣的大红色,美艳而热情。不过,季牧之好像不太喜欢的样子,恨不得用幕篱把她从头到脚全遮上。

甲徽准备充分,也不晓得他给城门守卫看了什么,总之就这么顺顺利利进城了。

进入石驼城,入眼皆是新奇。街上卖的东西,不管是吃的喝的玩的,好多都是宁姒没见过的。当然因为毗邻晋国,在开战之前也有晋商私下贸易,因此也能看到很多熟悉的玩意儿。

卫国风气开化,女子与男子一样骑马射箭习武,性格豪迈直爽不拘小节,因此路过酒肆时常能看到男女同桌斗酒。脚踩在板凳上划拳,输了就端起大碗往嘴里灌,喝得个小脸红扑扑,酒香挥发成别样的热情。

宁姒一脸向往,拽着季牧之的衣袖说:“晚上咱们也来划拳喝酒吧?”

季牧之把手拍在她脸上盖住她的眼睛。

“哎呀……干什么呀你?”宁姒用力拨他的手。

“不准学坏了。”

酒肆临街楼廊上,有一道目光尾随三人直至消失。

“主子?”

“跟着他们。”

……

定下落脚的客栈,甲徽就不见了踪影。

宁姒来到大堂点了几样招牌菜,左等右等,菜都开始上了,季牧之还没下来。

纠结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让小二送来一壶酒。

小二也不问她喝什么,就好像店里只有一种酒似的。

酒很快就送上来了。宁姒倒上一杯,酸甜果香扑鼻而来,让人食欲大开。

“好香啊!”宁姒先浅尝一口,再一饮而尽。酸酸甜甜的,若不是还有酒味,她简直都怀疑这其实就是果汁。

这果酒味道极好,不知不觉就喝下去小半壶。小二见她一杯接一杯,特意过来提醒:“这酒后劲儿大,姑娘悠着点儿。”

宁姒笑着摆手:“我心里有数。”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了。

邻桌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坐过来并轰走小二:“去去去,要你多管闲事。”再为宁姒的空杯斟上酒,“来姑娘,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们兄弟陪你一起喝。”

宁姒还没糊涂,撑着桌面站起来,才意识到脚步有些虚浮。

眉头一皱,心想果然不该贪杯。

“哎,酒还没喝呢,上哪儿去啊?”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宁姒不让她走。

视线里的东西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转,宁姒知道再拖下去会更加力不从心,猛的抽出手臂就朝其中一人肚子上踹去。

哪晓得浑身软绵绵的,人家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反倒往后跌去。

“呀哈,竟敢打人。走,随我们去见官。”二人说着就要把她带走。

迷糊中,宁姒本能的拼命挣扎,忽觉手上禁锢一松,紧接着听到两声惨叫。

肯定是季牧之来了,她想。

然后安心闭上沉重的眼皮。

炙热的目光倾落在姣美动人的面庞上,从眉眼到鼻唇,每一道轮廓都清晰落在眼里,烙印在心里。

……

季牧之在楼上找东西,隐约听到楼下传来打斗的声音。

下楼一看,发现宁姒软绵绵的瘫在一个陌生青年男子的怀里,地上还有两个男人哎哟连天的叫唤。

季牧之直接从二楼跃下,大跨步上前将宁姒拉过来。

佳人入怀,伴随着浓烈的酒香扑鼻。

季牧之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子。

看起来比他略大一些的年轻人,穿着普通的白色长袍,腰带上绣着金色的花纹。站立时右手负在身后,左手微握置于身前,脊背笔直如松,气度非凡。

男人的肤色是均匀的蜜色,这在卫国很常见。山根挺立,眼睛很大,眼尾微翘,侧光可见瞳仁是比较少见的褐色。薄唇上扬,仿佛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五官立体,轮廓分明,非常有辨识度。

“你是这位姑娘的朋友?”男子开口询问,嗓音轻快明亮。

季牧之点了点头,将宁姒拦腰抱起。

“姑娘贪杯容易被宵小趁机而入,日后还是注意一下得好。”

“多谢。”季牧之转向地上的两个流氓,无言一瞪,就已经让他们肝儿颤。

目送季牧之将人抱上楼,年轻公子坐在宁姒方才坐过的位子,拿起她用过的酒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少女的馨香,比美酒更加醉人心脾。

“他们应该不是卫国人吧?”

身后随从瞬间会意:“属下这就去查。”

第495章 跟踪

甲徽返回客栈的时候在街上碰到宁姒和季牧之了。两个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

他不是没见过季牧之在宁姒面前放松自在的样子,可是今晚的他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幸福和甜蜜盘旋在始终上扬的嘴角,就算把嘴巴遮住,也会从眼睛里溢出来。

甲徽有些头疼。诚如宁姒所担心的那样,一心沉迷于儿女私情的人,怎么当夙徒院的院主?带领全院一同追求真爱吗?

简直荒唐至极。

眼不见为净,甲徽拧着眉把视线移开,意外发现宁季二人后方有人尾随。

对方警惕性极强,很快就发现人群中的甲徽在注视自己。他并没有放弃,用大拇指将挎刀从刀鞘抵出来些许,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然后继续跟踪监视。

甲徽大步跟上去,故意贴着他。那人怒从腰间摸出一块墨色的玄铁令牌抵在他眼前。令牌上刻着张嘴咆哮的狮头,下方是一个隶书的令字。

狮卫,卫君的亲卫,难道说……

甲徽呆愣不动,狮卫以为他是吓傻了,轻蔑一笑,收起牌子继续跟着宁姒。

宁姒和季牧之一直逛到散集才回客栈。也不分房睡了,两人一同回到季牧之的房间,岂料一推门就看到甲徽坐在桌前,也不点灯,差点没把宁姒吓出病来。

包袱已经收拾妥当,就放在凳子上。

季牧之问:“先生这是何意?”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招惹上的狮卫,总之在对方有所行动之前,咱们必须连夜离开。”

“狮卫?”季牧之当然知道狮卫是什么,可别说甲徽,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惹上狮卫的。

狮卫不是卫君的亲卫吗?难道说……卫君也在石驼城?

宁姒一脸懵:“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侍卫?谁的侍卫?”

季牧之柔声安抚:“没什么,路上再跟你说。”

甲徽道:“咱们分头行动,我去把人引开,你们自己设法出城,后天午时在荡丘山下敬神石会合。”

以宁姒和季牧之的实力,完全不需要他为出城而担心。

两个狮卫蹲守在客栈大门对面的巷子口,忽见两人从客栈里出来。夜色朦胧加兜帽掩面,以至看不清面容。但是从身形来看,正是他们要监视的目标。

两人毫不迟疑的跟上去,然而绕了几个大圈子后,目标突然消失了。

“不好,此事有诈。”二人迅速返回客栈搜查,果然宁姒和季牧之已经离开,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跑了?”高廷听到这个消息反而笑了。“真是个机灵的姑娘。”

“属下马上召集人手全城搜查。”

“不用了。”能悄无声息的从狮卫眼皮子逃走,要逃出这座城又有何难?

不过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顺利离开石驼城,宁姒和季牧之趁着晚上凉快加紧赶路,等到日头出来热起来之后,就找阴凉的地方呆着,直到路过乡镇买了两匹马才开始全速赶路,总算在约定的时间之前赶到了荡丘山。

荡丘山满山苍翠,与黄沙戈壁格格不入。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沙漠都还有绿洲呢。

山下有一块敬神石,高达丈余,在正面雕刻着一个背影,看不出穿的长袍还是长裙,从披散的及臀长发来看,应该是个女神。

宁姒觉得奇怪,夙徒院不是信奉太昊公的吗?怎么会供奉一尊女神呢?

她打算等见到甲徽的时候问问他。

到了正午,甲徽并没有出现。一个小童从石阶上走下来,说是奉绝念师叔祖之命前来迎接他们。

“甲徽呢?”夙徒院派了人来接他们,可见他是提前到了,为什么他自己不来?

“甲徽师叔已经被逐出夙徒院了。”小童语出惊人。

他向二人解释了甲徽为了赢得大选贿赂旁支,从而被逐出师门一事。

很显然,这是怕有人暗中阻止寻找天选之子而使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么能忍辱负重,厉害呀。”宁姒悄声说,对甲徽多了几分佩服。

夙徒院的传承一日不落实,就一日不会为甲徽正名。在这之前将一直顶着同门的误解,也亏得他能答应。

到了半山腰,小童并不沿主阶直上,而是选了右边的一条小路。

“等等。”季牧之叫住他,时刻保持戒备,“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师叔祖说了,先带二位去见院主。院主在清心院休养,二位请随我来。”

夙徒院的院主叫竺篱。甲徽说过,是他用毕生修为唤醒沉睡的天选箭,如今已时日无多。

小路沿山体绕了半圈,最后通向一个清幽小院。竹篱木门,苍翠掩映,恍然间就像来到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山间民居。

小屋一字排开,右边的树上还搭着鸡舍。院外是菜地,院内趴着一条懒洋洋的大黄狗,见有人来,立马窜起来凶狠的龇着牙。

这狗是残疾,右前肢缺失,只有三条腿,却比很多健全的狗蹦跶的都厉害。

宁姒想起骆驼山上被激战所毁的宁老祖的‘仙境’。

等诸事终了,到哪儿去种种菜也是不错的选择,只可惜已经没了。

“院主,客人到了。”小童站在栅栏外喊,对栅栏里的恶犬十分忌惮。

穿着朴素白袍的老者从堂屋里出来,袖子挽到手肘上方,一手拿着火钳,看样子是准备生活做饭。

他走得很慢,像是怕摔倒似的,一步踩稳了才迈下一步。稀疏的头发绾成个小髻,脸上除了皱纹还有深褐色的老人斑,苍老又孱弱。

要不是怕那狗叼自己一口,宁姒都想上去扶他一把。

这是院主?院主都这样儿了也没个人伺候饮食起居?简直过分!

“我正打算生火做饭。”竺篱笑着邀请,“两位小友可愿意来帮忙?”

他一开口,大黄狗立马安静下来,只是一直瞪着眼珠子把宁姒和季牧之盯着,就跟防贼似的。

进了厨房,发现这里还有个人,衣着庄重讲究,却系着围裙正在切菜。有点胖,笑眯眯的,让人心生亲近。

“小姑娘,你来把火生上,咱们早点弄好早点开饭。”

“行。”宁姒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往灶前一坐就去找火折子。

季牧之则跟院主穿过厨房,往后面的林子去了。

“那是你们院主?”宁姒不确定的问。

“有何不妥吗?”

“那你又是谁?”

“我是他师弟。”绝念放下菜刀,“也是绝尘的师兄。”

第496章 论鱼

宁姒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杀了绝尘,就相当于跟夙徒院全体上下结了梁子,任何人都可能找她寻仇,包括刚才那个看起来走路都不太稳的老头儿。

“所以呢?”宁姒回头对上绝念的笑脸,“你要找我报仇吗?”

“有点想,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万一你把天选之子鼓捣走了,我们不是得不偿失?”

绝念的回答很实在。最重要的当然是夙徒院的未来。

“只是有点想,看来你们师兄弟的感情也不怎么深厚嘛。”

宁姒始终没找到火折子,索性直接往灶孔里投进一簇小火苗。

绝念瞟着她的小动作继续切菜:“你知道院中共有六大长老,为什么独独派他出去吗?”

宁姒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就算需要一位长老统筹大局,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就是绝尘?

转念又想,怎么就不能是他?

灶孔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火星子一炸,把宁姒的思路也炸开了。

“莫非……他是你们的弃子?”

“哎,怎么能说是弃子呢?”绝念有些不乐意的纠正,“只是对一些事看法不同罢了。”

宁姒笑着摇头:“只求同,不存异,看来你们夙徒院也不过如此嘛。”

“异,也要看异在何处。若是生了异心,自当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所以你们就把他推出去找死?”宁姒开始同情绝尘了。

绝念再次纠正:“不,我们只是把他推出去,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话说回来,对于我那倒霉师弟的死,谁能比姑娘更有发言权?”

宁姒回忆起对绝尘动杀心的初衷。

其实不是因为他有对么罪无可赦,而是那个时候她急需用金汤罩防护海城,让他死,是解决后患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同时,她还需要用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的死,来震慑对海城虎视眈眈的人。

她根本没有选,也没得选,只能是绝尘。

一点火星子蹦出来落到宁姒手背上,燎到皮肉火辣辣的疼。收回思绪,见绝念已经开始放菜下锅,动作十分娴熟。

宁姒朝季牧之所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你们要把季牧之留下当院主?”

“历来被天选箭选中的人,都成了我们的院主。”

“他将会是第一个例外。”宁姒信誓旦旦。

绝念身子往后仰,皱着眉躲避溅起的油星:“这谁说得准呢?”

……

穿过厨房一直往前走,在一片杂树林中间居然有个小小的水塘。

水塘很小,椭圆形,拢共不过十来方。水很清,水底飘荡着绿丝绒一样的水草。水位不高,坐在岸边垂脚触不到。

岸上的植物也很茂盛,西边一角有明显坐压过的痕迹。插着一支钓竿,旁边还有个小木桶。

“这里有鱼?”季牧之有些惊讶。

“很有意思吧?”竺篱到钓竿旁盘腿坐下。季牧之也不讲究,跟着坐下来。

竺篱把钓竿提起来,钩子上的饵已经被吃掉了。他从南瓜叶包裹的粗粮粑上揪下一小块捏在鱼钩上,重新甩钩下水:“这半山腰上,又不是活水源,你说鱼是从哪儿来的呢?”

季牧之对鱼从何来的问题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希望贵院能助我平息这场战事。”

寻援息战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至于什么天选之子,只是达成这个目的的手段之一。

“可以呀!”竺篱爽快应下,“不过你得先回答我,这鱼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世事变迁,沧海可成桑田,兴许在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汪洋也说不定,有鱼又有什么稀奇?”

“嗯,说得好。那你说,这些鱼为什么能从久远的过去延存到现在?”

“父生子,子生孙,世代延续,生生不息。”

竺篱边听边点头:“还有吗?”

季牧之看向水中盈盈而动的水草,还有划过水面激起细小涟漪的飞虫:“食可足,居有处。”

意思就是说这里的鱼每天能吃饱,又有水草藏身,当然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那你说,若是没有这些水草,甚至没有水,这些鱼将如何?”

竺篱继续往下问,季牧之终于意识到藏在问题里的诱导之意。

这个问题的答案,绝对不是缺水而绝。

在很小的时候,季牧之的剑术师父曾向他展示过一件奇事。

那天,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块石头。石头周身有剑气劈砍过的痕迹,显然是从更大的石头上开采出来的。

石头一端有个小孔,比拇指大不了多少。

师父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孔是怎么形成的。他摇头说不知道。

其实他当时看出点端倪,那小孔很像是什么东西往前拱而钻出来的。可是什么东西能钻得动坚硬的石头呢?

师父将石头从中劈开。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小孔底部居然是一条鱼,一条拇指大小身体浑圆嘴部扁平且长了鳞的鱼。

在鱼身下,还有刚刚被拱掉的石头的粉末。

师父说,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微小生命的潜力以及求生欲。

还有一次,还是那个师父,又给他看过一条鱼,是会飞的鱼。

那种飞鱼的侧鳍能像翅膀一样展开,铆足劲儿起跳一次可飞行八尺远。且生性凶狠,放只小鸭子进去能被它们咬死分食。

当一个地方的水枯竭之后,它们就会踏上征程寻找新的水源,并吃掉里面的鱼以占领水源。

水草中探出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的吃掉钩子上的饵再缩回去。

也不晓得是不是老眼昏花,竺篱一直没有提竿。

季牧之想,如果这处水潭真的面临干涸,这里的鱼会不会像那只石头鱼一样,从潭底扎下去。又或者像飞鱼,去掠夺新的水源。

……

卫国幅员辽阔,兵强马壮,居三国之首。一旦挑起战争,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卫主野心勃勃,意图一统三国成就霸业。

季牧之也曾听说过西海土地沙化吞没城镇的事,只是在他看来,一个君王的野心比这个原因更加能簇就一场战争。

直到竺离说:“你想让鱼儿别乱跑,就得给它食物给它水。面对既定的死亡,谁晓得它能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

季牧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问道:“可否向院主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说来听听。”

“他叫林平笙。”

第497章 首徒

“林平笙。”竺篱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笑着摇头,“未曾听过。”

季牧之不甘心的盯着他的眼睛:“当真?”

竺篱提竿再上饵:“你找他做什么?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不是。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他。”

“哦?什么问题?”

“就想问问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竺篱叹了一口气,把鱼钩甩进水里:“这还真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得看是什么人。如果心怀坦荡,就没什么不好回答的。”

“嗯,有道理。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又会为什么走?”

季牧之不假思索:“为求止战之策而来,为挚爱之人而走。”

“也就是说你一定会走?”

“一定。”无论当不当这个院主,他都不可能留在夙徒院。

竺离又是一叹:“唉,也不晓得是天选箭出了错,还是上神出了错。”

“是你们错了。”季牧之拿起用来当鱼饵的粗粮粑,一点点揪下来投进水里。“你们想用助战的方式来获取‘鱼儿’的信任,利用这些信任来更改他的决策,奈何下面的人根本不懂助战背后的深意,造成更多的杀戮。形成如今的局面,你们应该后悔死了吧!”

此时的季牧之还不知道夙徒院与卫神宗之间的勾当,可即便是后面知道了,他也依然认为这是夙徒院做出助战决定的重要因素之一。

事实也确是如此。

“我们希望有人能扭转这个局面。”竺篱默认了他的说法。

“看来我这一趟没有白来。”季牧之起身掸掉袍子上的草叶,随手把粗粮粑撕成几块全部扔进水里。“回去吧,又不起竿。”

竺篱慢吞吞的起身,季牧之伸手搀了他一把。

“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钓鱼的乐趣从来不是起竿上鱼。”

季牧之不置可否。不同的阶段自有不同的见解。

回到小院,绝念已经做好了一桌菜。看起来他和宁姒相处得也很融洽。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绝念摘了围裙,乐呵呵的招呼大家。

碗筷刚摆上,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喊,三腿大黄第一个冲出去,扒在栅栏上冲外狂吠。

绝念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看看。”

宁姒悄悄探头,只见一夙徒院弟子神色焦急的对他说了些什么,绝念回头看向屋内,好像事情与屋里人有关。

宁姒退回去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季牧之一下。

季牧之看向屋外,绝念正好走进来:“高廷来了。”

屋里的人都知道高廷是谁。

先前在石驼城被狮卫跟踪监视,想不到他们也来了夙徒院。

竺篱冲他摆手:“那你去接待一下吧。”

绝念有些为难:“他要见院主。”

“哦,那就见吧,不是什么大事儿。”竺篱转向季牧之和宁姒,“不过你俩不能在这儿了。”

晋卫正在开战,晋国皇子不声不响私入卫境,有天大的理都说不过去。

……

绝念前脚将宁姒和季牧之带走,高廷后脚就来了。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想在夙徒院挑几个可用之才。用狄相爷的话来说,挑几把称手的好刀。

竺篱爽快应下。高廷即位后给了夙徒院无上的尊崇和荣光,这也是激起五道院不平心理的根本原因。

既然有所得,就得有相应的付出。再说任何结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也需要提前进行一些布局和铺垫。

“明日便是试炼大选,陛下可与院中长老一同观试。若有弟子有幸得陛下赏识,能为君主鞍前马后,也算不辜负夙徒院栽培。”

高廷满意点头,褐色的瞳仁映出竺篱苍老的脸,问道:“半年不见,院主怎会苍老至此?”

去年年末,卜卦之时,竺篱精神矍铄,一派仙人风范。仅是半年多,怎么就彻底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了?

“众生皆难逃生老病死,竺篱又岂能例外?”

高廷若有所思道:“贵院素来以天选之子为传承之主,今年却遵循试炼大选。听闻天选箭神力缺失陷入沉睡,莫非至今未能寻得解决之法?”

竺篱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无奈:“天意如此,我等凡夫俗子,又如何逆转天意?”

高廷未再多问,就此告辞。

……

宁姒和季牧之被安置在尚乾堂,打开窗能看到后山树影掩映下的房屋一角。

夙徒院之前将整个后山全部用来安置卫神宗,自打卫神宗撤走后,这里就一直空着。直至前不久五道院来人,后山才又有了人气。

五道院显然是冲着试炼大选来的,奈何打着两院联合共商东征大业的旗号,夙徒院无法拒绝,只能接待这群来者不善的客人。

他们甚至连样子都不装一下,自打住下之后就没找夙徒院的长老议过事,一心等着试炼大选的召开。

如今高廷也来了,此次大选可比预想中‘热闹’多了。

季牧之也要参加明天的大选。尽管天选箭已经明确指出天选之子,可是夙徒院为了掩人耳目所搭起的台子却不能就此拆了。

所以,季牧之还需要在大选上一举夺魁,从而获得在夙徒院的话语权。

夙徒院的弟子都知道,试炼大选不是谁都能参加的。

高手过招,一不注意就是个死,修为低微的人去了也只能当炮灰。再说是选下任院主,还得有资格的人才能参与竞争,所以长老们规定只让各分支的首徒参与大选。

院中共有七大分支,就该有七大首徒。甲徽被逐出师门,则由甲明迎头顶上。然而到了大选前夜,众人明确的参选首徒仍旧只有六个。

旁敲侧击一打听,又确确实实有七个人参加。

夙徒院上下都在猜测,这第七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晚,绝念把参选令牌送到季牧之手中,并交代:“明天,你将以夙徒院嫡支首徒的身份参与大选。”

其实说首徒都不准确,应该是唯一的徒弟。

“谁是我师父?”季牧之追问。

绝念目光闪烁:“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成,管师父做什么?又不会有人问你。”

他们早有准备。现在已经有人把消息放出去了。

季牧之转而问道:“孤军上阵,你们不怕我铩羽而归吗?”

绝念笃定道:“只要你想胜出,就一定能胜出。”

第498章 再遇

季牧之向来不喜欢从别人口中获得答案,绝大多数时候他都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的意思是说,院主竺篱就是教你剑术的师父?”宁姒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就是打了个盹儿,怎么一觉醒来季牧之连师父都找到了?在她睡觉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他带我去钓鱼,并且一直拿鱼来向我暗示。如果我小时候没见过石鱼飞鱼,他的暗示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到他这个境界的人,字字珠玑,怎么会说没有用处的废话?”

“就因为这个?还有没有其他依据,比如身体特征,疤呀痔呀胎记什么的。”光是这一点,宁姒感觉说服力还不太够。

季牧之摇头:“时隔十余年,我连他的模样都忘记了,更别说特征。”

记忆里的师父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按理说来十余年过去不至于苍老至此。可灵士的年龄本身就不好断定,六七十岁看起来才四五十的也不是没有。

总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竺离就是林平笙。

“如果他真是你师父,那他为什么不跟你相认呢?”

季牧之握紧手中的参选令牌,颓然摇头:“我不知道。”

“好了,没关系的。”宁姒伸手抱住他,轻拍着安慰道:“不管是不是,咱们又指望不上他。”

季牧之忍俊不禁。他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除了卫主高廷,听说五道院的人也会到场观试。高廷还好,只怕五道院这回是专为捣乱而来,你可得防着点。”

一想到明天的大选,宁姒就忍不住担心。另外六个都是熟识的同门,只有季牧之是“天降选手”,万一那六个合起伙来对付他一个……

出局是小,反正也不稀罕当什么狗屁院主。可万一伤了他,那她找谁说理去?

季牧之笑着宽慰:“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艺高人胆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夙徒院更怕他输,所以一定会有所准备。

“对了,你明天会带上玄天刀的吧?”宁姒突然发问。

“会,怎么了?”

“那就好。我就怕你顾忌这是在夙徒院的地盘,拿出玄天刀来会惹事端,所以傻了吧唧的不带。”

季牧之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带肯定会带,只是不到必要的时刻不会拿出来。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见季牧之有些心不在焉的,宁姒主动说道:“要是实在介怀,就直接去问,扭扭捏捏的跟个小娘们儿似的。”

“……”季牧之无言以对。

犹豫良久,终于做出决定:“那我出去一趟。”又问宁姒:“要一起去吗?”

“不了。”宁姒打着哈欠拒绝,“我在屋里等你。”

这两天赶路可把她累坏了,除了床,她哪里都不想去。

……

季牧之一走宁姒就开始睡,如果不是肚子饿到抽筋,她能一口气睡到明天日上三竿。

翻身坐起,外面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孤烛摇曳,季牧之还没有回来。

“咕噜。”肚子恰逢其时又叫唤了一声。

都怪那个高廷,晚来一刻钟她就能把饭吃了,也不至于饿到现在。夙徒院的人也是,饭菜都不供应,这就是四大灵院之首的待客之道?

打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石柱灯台溢出微光,衬着风中的山林气息,静谧又带着几分阴森。

后面是山,宁姒沿着游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嗅,想凭借气味找到厨房所在。岂料转了一大圈,最后连自己的住处在哪儿都找不到了。

夜色笼罩之下,方向感大大降低。第三次绕回秋风草亭,宁姒憋着一肚子鬼火往亭前台阶上踹了一脚,又愤愤的跺了几下。

什么鬼地方,好几个大院落相连,建筑风格还如出一辙,就不能考虑考虑初来者的感受?

最最关键的是,能不能给点吃的填饱肚子再让她继续转啊?

颓然往台阶上一坐,两手撑在身后,生无可恋的望着草亭顶,话里尽是凄惨:“老天爷啊,能不能赏我几个大包子,茴香馅儿的也行啊!”

话音未落,旁边的背光阴影处突然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

“谁?”宁姒立马警觉起来,“谁在那儿,赶紧给我滚出来。”

一颀长挺拔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对我说话的人。”

宁姒翻了个白眼:“谁啊你?”

以为自己鼻子挺一点眼睛大一点五官立体一点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要拼颜值,可比她家季牧之差远了。

“姑娘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的。”高廷有些失落。他以为宁姒对他多少会有些印象。

宁姒穿着男式长袍,但是没戴兜帽,长发垂落,也就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她轻嗤一声,笑道:“没见过世面……这种搭讪方法早就过时了小老弟。”

高廷哭笑不得:“你的朋友没告诉过你,你在石驼城客栈喝醉之后遭遇无赖骚扰,幸得旁人相救才得以脱身吗?”

这人知道的还真不少啊!

宁姒戒心加倍,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高廷走过来热情的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姑娘,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呵呵。”宁姒干笑回应,“你说旁人相救,那个旁人不会就是你吧?”

高廷优雅颔首:“正是在下。”

宁姒别过头烦躁的挠了两下腮帮子。

季牧之还真没跟她说过这个。她隐约记得被人骚扰,但她一直以为救她的是季牧之。

高廷蹲在她面前,极力掩饰眼中的灼热,尽可能显得随和一些,免得吓着她。

“姑娘是不是饿了?我房中有些糕点,若是不嫌弃……”

“不嫌弃。”宁姒不假思索。

高廷愕然,继而一笑:“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点心端过来,宁姒问也不问直接开动。

高廷在她旁边坐下,风从宁姒那边吹过来,刚好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姑娘如此轻信他人可不好。若是我有歹意在点心中下迷药,姑娘岂不是在劫难逃?”

“那你下了吗?”宁姒反问。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别说迷药,你就是下砒霜本姑娘也不怕。

高廷摇头。

他要得到一个女人,绝不仅限于身体,更不屑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那不就得了?”宁姒被点心噎了一下,又使唤他去拿水。

高廷一一做了,且乐在其中。

吃饱喝足,宁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屑:“饱了,我先走了。”

“姑娘。”高廷追上去,“敢问姑娘芳名。”

“你最好别敢,知道我名字的人可都没好下场。”宁姒把手横在脖子下方做了个威胁的手势,转身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高廷独留在原地出神。

第499章 钟情

要不是碰上回屋的季牧之,只怕宁姒得在外面转悠一整夜。

眼瞅着马上到三更了,天亮就要开始试炼大选,宁姒怕他睡眠不足影响发挥,连哄带赶的让他去睡觉。被问及为什么会在外面,也只随口说是出去透透气。

石驼城遇到的人又在这里出现,说是巧合她自己都不信。不过这个节骨眼儿上试炼大选才是最重要的,等大选结束再告诉他也未尝不可。

夜尽天明,悠扬绵长的钟声响彻荡丘山,号召众人到山顶瞻露台集结。

宁姒和季牧之混在成百上千的夙徒院弟子中,却还是一眼就被台上的高廷认了出来。

台上铺毯设遮阳茶座,高廷坐在中间,左手边是夙徒院四大长老,右手是剩余二位长老以及五道院的两个高师。随行弟子负手立于左右,跟保镖似的。

院主竺篱身体抱恙,没有出席。

宁姒也一眼就看到了高廷。

这不是昨晚那个傻小子吗?居然坐在中间,难道……

这个时候不用任何人介绍,宁姒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了。除了卫主高廷,谁还有资格坐那个位置?

季牧之的注意力也在高廷身上。在客栈出手为宁姒解决麻烦的人居然是卫主高廷,难怪后来他们会被狮卫盯上。

绝念上台宣布参与大选的人员。前六个都是大家熟知的人,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让宁姒感到意外的是,居然还有女子。

参与试炼者没有穿长袍,而是身着简单素净的白衣白裤,束袖绑腿,与晋国的骑装有几分相似。

男女着装统一,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腰上挂着参选的牌子。

宁姒紧张的盯着绝念,看着他张开有些裂皮的嘴,字正腔圆的喊出第七个名字:甲岩。

宁姒暗暗吐槽:“什么鬼名字。”

季牧之迈着大步上前,昂首挺胸的站在其他六人旁边。

奇怪的是,人群中居然没有人有疑议,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异常,就像他本来就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宁姒总算松了一口气。如果夙徒院弟子因季牧之的出现而露出异常,势必会引起高廷的怀疑,万一真实身份被扒出来可就麻烦了。

更庆幸的是在中涑解决甲明参与的灵士先锋小队时,季牧之从头到尾没有跟甲明打过照面。

介绍完人选,绝念接着宣布试炼规则。大概就是要把七人全部投入一件法器,谁能让其他六人臣服,谁便是最终的魁主。过程中可以实力服人,但毕竟是同门之争,必须点到为止,若致人重大伤残或丧命,直接出局并以门规处置。

最后,绝念朗声问:“都明白了吗?”

七人齐声应道:“明白。”

旁边的弟子手捧古朴木盒,绝念虔诚小心的打开,取出一个金丝锦囊。

掐诀念咒,锦囊悬空放出金色强光。金光将七人笼罩其中再骤然散去,人已消失在原地。

宁姒两眼放光,忍不住出声道:“哇塞,这是什么宝贝?”

旁边有女声悄悄回答:“这叫乾坤袋,袋中世界变化万千,是用来给弟子们历练的法器。”

宁姒扭头,对上一张清秀的笑脸:“我是丁纯,接下来你就跟着我了,丁露师妹。”

……

宁姒还挺佩服绝念的,做事考虑得十分周全,不光季牧之有正大光明的身份,连她都一跃成了夙徒院的弟子,还特意安排了人照应。

宁姒进入角色非常快,笑嘻嘻的朝丁纯拱手:“见过丁纯师姐。”

两女孩年纪相当,很快就打得火热。

高廷慵懒的靠着椅背,视线始终定格在宁姒身上。

自石驼城街上一眼钟情,再经她醉酒及夜半寻食,多次不期而遇让他坚定这是神的旨意,这就是上天赐予他的后。

新君即位已有些年头,后宫佳丽不少,然而后位一直空缺。高廷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后宫妃嫔皆可做利益交换,但他的王后,一定得是真正让他动心的人。

眼底映出少女娇笑明媚的面庞,高廷薄凉的唇也不自觉的上扬。或许是目光太炙热,宁姒有所察觉,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转过身和丁纯交谈,直接拿他当空气对待。

卫君了不起啊?只要季牧之想去争,一统三国都不在话下。

在宁姒心里,季牧之就是世间顶好的男人,各方各面方方面面无人能及。

弟子们在下面站着,客人和长老在上面坐着,山风吹开无聊的氛围,有人开始低语,也有人打起了哈欠。

高廷扫一眼旁边一脸吃瘪的五道院高师,忍不住想笑。听说他们早在半个月前就来了,可见他们对此次大选的‘期待’,却不想夙徒院这群老家伙老奸巨猾,直接把人收进乾坤袋试炼,根本不给他们当搅屎棍的机会。

办法好是好,但是就这么干等结果着实有些无聊。

高廷又换了个姿势,却是怎么换都不舒服。

下方,他的准王后正与同门师姐聊得火热。

灵光一现,计上心头。高廷扭头问绝念:“还要等多久?”

绝念起身回话,面露难色:“这个嘛……”

他又看不到进度,怎么知道还得等多久?

高廷也不为难他,起身道:“俊杰相争,估计短时间内较量不出高下。久坐腰背有些酸了,我想四处转转活动一下,长老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当向导?”

“这是当然。”绝念马上准备招呼人,又被高廷拦住了。

“也是巧了,在来的路上曾结识一贵院弟子,我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哦?还有这么巧的事?”绝念脑中警铃大作,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问:“不知是哪个小徒,陛下可知晓名字?”

“喏,就是她。”高廷抬手指向宁姒。

绝念故作镇定:“她啊,她是新入门的弟子,对院中格局尚不熟悉,还是给陛下换一个……”

“不换,就她。”原来是新入门的弟子,难怪昨天晚上会迷路。

就这样,宁姒莫名其妙的成了高廷的向导。因为新来不熟,所以死活拽上了丁纯。

高廷的目光扫过来,丁纯犹如芒刺在背。

苍天为证,她真不是自愿跟过来的。

高廷走到宁姒旁边笑着问道:“现在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宁姒转了转眼珠子:“可以啊,我叫丁露。”

新得的名字,不用白不用。

第500章 试炼

乾坤袋里,季牧之落地之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七人并不在同一处。侧耳聆听,西边有鸟雀惊飞,想来定有人迹。

此次试炼并不容易。对手皆是首徒,心高气傲,岂肯轻易臣服他人?

季牧之却是成竹在胸,一点都不担心。

为了让他胜出,绝念可谓煞费苦心,该操的心都让他们操了,他只需要来摘取胜利的果实就好。

果不其然,伴随渐进的脚步声,有三人狂奔来到季牧之面前。

季牧之准确记得三人的名字:甲泰,甲安,甲悦。

甲泰是个两百多斤的胖子,肤色较他人更白,充分展示了什么叫白白胖胖。稍有动作,身上的肉就跟着抖,看起来连路都走不动,可刚才过来时他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其他两人慢。

甲安看起来刚四十出头,留着短须,其貌不扬,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就是一直板着脸,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甲悦是七个人里唯一的女子,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头在几个男人中也不显矮小。浓眉大眼,透着一股子英气。

“甲岩。”甲悦率先开口,“绝念师叔说,你是天选之子,还是晋国的皇子?”

短暂惊讶过后,季牧之点头承认:“是。”

三人结伴来找自己绝对不是巧合。绝念会向他们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见都是信得过的人。

甲悦一下子就笑了:“难怪你这么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跟常年待在黄沙戈壁的糙老爷们儿一点都不像。”

甲泰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说谁糙啊?我不也白白净净的?”

甲悦白他一眼:“第一次听人拿白白净净形容五花肉。”

“你……”

“别闹了。”甲安出声喝止。

他一开口,两人马上安静下来。季牧之可以断定,这个不苟言笑的甲安才就是三人小队伍中的主心骨。

甲悦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那什么,说正事。绝念师叔已经解释了为什么已经找到天选之子还要举行试炼大选,关于这个我们没有异议。但是师叔说你是老院主在外收的徒弟,因为身份原因不能入院,这一点我们不敢苟同。”

很显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绝念为了让他能名正言顺参与大选而瞎编出来的。

甲泰接着说:“既然你是天选之子,我们肯定会让你从大选胜出。但我们还是想知道事实真相,你到底是不是院主的徒弟啊?”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季牧之折下一根树枝,除去枝桠以做剑用。“哪位师兄来与我切磋一下剑法?”

昨晚二见竺篱,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尽管季牧之有一万个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局,在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似乎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将事情发展推往既定的方向,人们管这个叫命运。

……

三人中以甲安剑法为最精,自是当仁不让。

切磋的结果是季牧之胜,甲安败。

胜败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季牧之所使剑法与夙徒院弟子所学同门同宗,从精妙程度来看,绝对是院中长老亲授。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甲安三人心服口服。

四人结伴继续去寻找其他人。甲悦向季牧之简单介绍了一下另外三人。

“甲武这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和他的名字一样,以武为先,在他面前用实力说话即可,是最容易对付的一个。剩下甲坤和甲明,咱们先说甲明……”

“我知道他。”季牧之接过话头,“此人实力一般,但心眼儿比较多。”

宁姒跟甲明打过交道,所以季牧之对他也算有一定了解。

甲悦打了个响指:“就是这样。他是钻了甲徽的空子才有这次机会,不过我看他挺执着的,恐怕要多费一番工夫。”

甲泰轻蔑道:“能费什么工夫,那家伙胆小得很,揍一顿就老实了。”

甲悦也不否认:“总之最麻烦的就是甲坤。甲坤的师父是绝情长老,当年天选箭横在绝情长老和竺篱院主之间,是竺篱院主率先出手握住天选箭,但是绝情长老一直认为应该由天选箭主动选定,竺篱不该在未定之前出手干涉。因为这事儿,绝情长老没少找院主的麻烦。”

当年绝情长老不满竺篱当院主,如今二人的徒弟再度相争,甲坤肯定不会让季牧之如愿。

甲泰笑着说:“也是巧了,几十年前是你们师父在争,几十年后又变成你……”

“你不说话舌头会长疮吗?”甲悦冷眼打断他。

甲泰茫然摸头。他又说错什么了?

……

袋中场景从山林变为一望无际的雪原。人影犹如洒落在宣纸上的墨迹,格外显眼。

甲坤已与甲明汇合。

甲明虽然很想当院主,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连首徒都不是,其他人怎么可能服他?

自知争夺无望,索性在试炼中选个金大腿抱抱,以后大腿当了院主,他也能好混一点。

他本来想选实力与威望兼备的甲安,谁料转了几大圈愣是没碰上。后来遇到甲坤,在一通威逼利诱之后,他果断‘弃暗投明’。

如今二人与已经抱团的四人迎面对上,他的小心思又活泛起来。

甲安居然已经收服了三个人,这样看起来对面的赢面好像更大一些哦。

在短暂的交流之后,他得知对面四人为首的不是甲安,而是新来的甲岩,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这个甲岩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短短时间就能让三人臣服,这中间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甲泰跟甲坤的关系还算亲近,率先上前招呼:“甲坤师兄……”

“你要不要跟我?”甲坤干脆发问。

甲泰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如果不跟,那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就把目光投向季牧之。

听甲悦说,甲坤是七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即将过半百。但是光看外表,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的肤色呈古铜色,比刘飒威更像拥有一张铜皮铁骨。面容刚毅,目光犀利,见着季牧之,满脸的苦大仇深。

“我是不会让其他人当上院主的,尤其是你。”

“不,你会的。”季牧之往旁边走了几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502章 错过

夙徒院的弟子都知道,乾坤袋里的一切虽为虚幻,给人带来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也就是说甲岩这一掉下去,极有可能死于雪堆之下。

甲悦马上出手搭救。只见她凭空祭出一条泛着金光的长鞭用力甩出,长鞭持续伸长,直奔季牧之下落的方向。然而坍塌的积雪遮挡了视线,盲目一搅,鞭子扑了个空。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雪山坍了一半,整体朝西边倾斜过去。

六人来到山下,不知所措的望着让人窒息的雪山。

雪山构造特殊,一旦下方空了就会立即垮塌形成新的覆盖,釜底抽薪的办法根本行不通。偌大一座雪山,要想移山找人,更是艰难。就算最后他们能顺利将雪山移开,只怕甲岩也等不到那个时候。

甲武红着眼眶,两手握拳,胸腔剧烈起伏。扯着嗓子喊甲岩的时候,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声音远远传至山巅,又引起了一场小规模的雪崩。

甲悦完全乱了方寸,只能去问甲安:“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

虽然今天刚与甲岩初次见面,但毕竟是同门,对方还是天选之子,谁也不希望他出事。可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刚回门的小师弟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甲安认真研究着山脉走向,最终定下一个点:“甲泰,把那里劈开。”

通过新的垮塌来改变山势,从而将有可能掩埋着甲岩的地方与主体分离出来,再行寻人,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甲泰修的是以身为刃,全力劈下,可裂地数丈。

希望还来得及。

就在六人紧锣密鼓的准备营救时,半山处突然传来轰响。似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表层的积雪持续垮塌,最后露出雪层下一个显眼的洞穴。

有人从洞穴中走出来,施展轻功飞身直下。

可不就是大家都在找的甲岩。

“甲岩。”甲悦狂奔过去,“你没事儿吧?”

季牧之掸掉身上的雪渣:“没事。还好那里有个山洞,救了我一命。”

事实上在上山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个山洞了。后来遭遇大型雪崩,他也是确定自己能借山洞安然度过此劫,才会出手帮甲武一把。

比起拉甲武一起躲到山洞里,这种‘舍身救人’的义举应该更能俘获人心。

果不其然,甲武走上前来,眼眶仍旧泛着红。

他用力拍了拍胸口,说道:“我这条命,归你了。”

季牧之淡然一笑:“甲武师兄言重了。既是同门,自当守望相助。”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其余几人甚是汗颜。换个角度,若是当时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是他们,又有几个人敢保证自己能做出甲岩一样的举措?

只怕一个都没有。

灵士的体魄虽然较常人强健一些,却终究是肉体凡胎。一旦被雪山吞没,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当谁都能有甲岩那么好的运气呢?

……

宁姒坐在饭桌上,心不在焉的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饭。

高廷主动发问:“你在担心你师兄吗?”

宁姒白他一眼,心想那可不是师兄。

高廷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排骨:“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得好。”

他并不知道季牧之和宁姒的真正关系,却能从季牧之看宁姒的眼神中捕捉到明显的爱意。

他看上的女人,不允许任何人惦记,哪怕是师兄也不行。

宁姒讽笑耸肩,放下筷子两手交叠:“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你师兄对你心思不纯。”高廷直言不讳。

宁姒这下是真的被逗乐了。

居然有人说季牧之心思不纯……也不知道季牧之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想想还挺好奇的。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的事好像跟你没关系吧,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心里记挂着季牧之,宁姒连装都不想装了,直接起身离座。

高廷猛的将筷子拍在桌上,守在门口的狮卫立即拦住宁姒。

因为喜欢,他可以再三放任她的肆意妄为,可这并不代表他会一直这样。

“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你我是谁吧?”高廷走到她面前,嘴角笑意未减,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

宁姒心里咯噔一下。盛传卫主阴狠残暴,此次一见,她还道是传言有误。此时看来,倒是她把人看得太简单了。

“你想怎样?”宁姒摆出对敌架势。

凭这几个狮卫就想留下她,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为了大局着想,在触及到她的底线之前,她也不愿意把事情引向更混乱的局面。

沉沉呼出一口气,为了止战的目标,她忍了。

宁姒低下头,语气也软下来:“丁露是布衣小民,生平没和大人物打过交道。因为昨晚对陛下不敬,心下惶恐难安,若有冲撞,还求陛下大人大量,莫与草民一般见识。”

按照正常程序,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应该跪下去了。

宁姒瘪着嘴,不情不愿的屈膝。岂料刚有此动作,高廷马上伸手将她扶住:“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

前一刻语气还硬得像石头,突然就软下来,高廷才不信她这些话出自真心。

与其听她说一些违心的应承话,倒不如就让她保持本心,这才是他喜欢的样子。

如果宁姒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从第一次见面就扮演好狗腿子的角色。

宁姒后退两步,恭顺道:“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退下了。”

说完立即夺门而出。狮卫得高廷授意,没有再拦她。

宁姒一口气跑到瞻露台,确定高廷没有阴魂不散的跟上来才松了口气。

她也不傻,这会儿算是明白了。敢情她的美貌太过惊心动魄,竟连卫主都把持不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宁姒捧着因急速奔跑而涨红的脸,心里美滋滋的。

她对季牧之的心坚如磐石,自然不会动摇。不过被人喜欢或者青睐,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可得好好跟季牧之说说,要他知道得本姑娘倾心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胡思乱想中,突然意识到瞻露台的弟子正在往山下撤。难道试炼大选已经出结果了?

宁姒逆着人潮往上走,看到参与试炼的女人站在一个长老旁边说着什么。既然她都出来了,季牧之肯定也出来了。

都怪高廷,害她把最重要的时刻错过了。

宁姒踮着脚在重重人影中寻找着最向往的那张脸。

季牧之去哪儿了?

第503章 关键

夙徒院弟子有上千人,要在几千人里找到唯一的目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有些人之间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有时候只需要一个转身,就会发现他在不远处微笑着注视着你。

宁姒茫然的转了几圈,蓦然回头,在攒动的人影后发现一只手。那只手抬起来,无声的发出邀请。待杂乱的人影纷纷通过,她看到另一只手也是这个姿势。

一左一右,组成一个宽阔的怀抱。

慌乱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无需大脑发号施令,脚已经朝季牧之飞奔过去。猛扑入怀,双臂收拢紧紧相拥,明明才半天不见,却像是分开了千年万年。

“我很担心你。”季牧之的下巴抵在宁姒头上,轻轻蹭着。

绝念说她和高廷在一起……虽然对她的实力很有信心,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才担心你呢,生怕你出点什么事儿……怎么样,没有人欺负你吧?都顺利吗?”相比之下,季牧之才是冲锋陷阵的那一个,她当然担心得更多一些。

“出了点意外。”季牧之松开她,挽起袖子露出左手臂上的大片淤青。

虽然雪崩时顺利逃过一劫,却在躲进洞时在洞壁上狠狠撞了一下。

宁姒一脸心疼:“怎么回事?”接着开始撸袖子,“是不是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你了?我给你报仇去。”

季牧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谁能欺负得了我?”怕宁姒担心,又继续说道:“一切都很顺利,绝念早就安排好了,所以没有费太大力气。至于这个嘛,纯粹就是意外。”

他还挺感谢这次意外的,不然想让甲武臣服,只怕没那么容易。

‘想’曹操曹操到。一人大步走来,可不就是甲武。

甲武将一个四四方方巴掌大的黑木盒子递给季牧之:“这是玄苓膏,哪里疼就抹哪儿,没两天就能好。”

别看甲武生得五大三粗的,心思却很细腻。见季牧之走路时左手臂一直僵着,就猜到他的左手肯定受了伤。

季牧之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后道了一声多谢。

甲武又看了宁姒两眼,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头,大步走开了。

宁姒夺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类似胭脂盒的圆盒。表面如玉般细腻光滑,从内部透出金色的松枝纹,光是看这盒子就知道不是凡品。

此时瞻露台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宁姒把季牧之拉到下山的台阶上坐着:“袖子卷起来,我帮你抹。”

淤青高高肿起,眼瞅着整条手臂都大了一圈。宁姒轻轻将油脂状的膏药抹在淤青上,边抹边吹,生怕弄疼了他。

季牧之有些累,把头放在膝盖上,偏头望着她专注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内心的柔情全部凝聚成眼里化不开的爱意。

浓情所至,连路过的风都染上了蜜一般的香甜。然而这一幕落在高廷眼里,却无比刺眼。

“主子,鹰集回来了。”

鹰集,正是高廷派去查宁姒和季牧之底细的人。

“走。”他倒要看看,这俩人到底什么来历。

……

季牧之在试炼大选上一举夺魁,也就意味着他将成为夙徒院的下一任院主。

绝念率领众人紧锣密鼓的筹办新院主的继任仪式,作为当事人的季牧之反而闲得很,一有时间就领着宁姒去找竺篱做做饭钓钓鱼。

高廷作为一国之君,没办法长时间离朝,火速定下动身回京之期,再来向绝念要人。

夙徒院本身就想放几个人在高廷身边,再加上试炼大选之时未让高廷真实观战,怕他心生不满,于是绝念干脆答应:“参与试炼的七人皆为我院弟子中的翘楚,除魁主甲岩要留下继任院主外,其余六人陛下可随意挑选。”

高廷笑着点头,迅速点出甲武、甲坤、甲泰三个名字。

绝念松了一口气,乐呵呵道:“没问题,我这就是吩咐……”

“别急。”高廷突然打断他,“我还没说完呢。”

刚松掉的气再次提起来,绝念僵硬的挤出笑容,虚假的就像戴着面具。

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这个高廷不会还想带走宁姒吧?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当高廷说出丁露二字时,绝念几乎忘了呼吸。

好不容易让季牧之当上院主,若是高廷将他的心头好带走,季牧之能不跟着去?

不对,他根本就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可如果不让高廷把人带走,只怕他俩的身份早晚会被翻出来。

先前甲徽来信,说高廷派了狮卫追查季、宁二人的底细。好在他们早有准备,甲徽按计划将狮卫引至提前准备的假身份上。

可假的真不了,也就能瞒一时。若是在宁姒的问题上让季牧之和高廷爆发剧烈冲突,只怕这层‘假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撕开。

“这个……丁露修为低微,只怕帮不上陛下什么忙。”绝念还在做最后挣扎。

“不需要她帮忙。”高廷开门见山,“我喜欢她,我要带她回苍嵇城,我要她当我的王后。”

……

绝念找过来的时候,宁姒正在清心院逗三腿大黄狗。

这段时间她几乎天天都来,见得多了,大黄也就不嚎她了。

见绝念从小路上走来,宁姒指了指厨房方向:“师徒俩在后边儿钓鱼呢。”

她就纳了闷儿了,也不知道钓鱼有什么好玩,见天儿就在钓,也从没见拿过鱼回来,做鱼饵倒是浪费了不少粮食。

绝念走过来,在她旁边蹲下:“我不找甲岩。”

“老院主也在那儿呢。”

“我也不找他。”绝念装模作样的摸着狗头,目光就跟定在宁姒身上似的。“我找你。”

“嗯?”宁姒望着他,好奇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戒备。

绝念起身往屋里走:“来来来,咱们进屋说。”

再三确定季牧之不在,绝念才开始转达高廷的意思。说完,又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面,总之明里暗里一句话,希望宁姒为了大局着想,跟着高廷去苍嵇城。

宁姒就笑:“你猜我要是把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季牧之,他会有什么反应?”

“你不会的。”绝念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心里很清楚,宁姒和季牧之一样都是为了止战而来,而止战的关键就在高廷身上。

第504章 劝说

宁姒想要快些停止战乱,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不是想当受世人感恩戴德的救世英雄。她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也希望季牧之、喜宝阿锦、蓝伽兰花,所有她在意的人都能过上安生日子。

往大了想,她的目标并非卫国止战就能实现。可若是能停止战乱,便能朝目标前进一大步。

宁姒跃跃欲试,然而心里却很清楚,季牧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别说季牧之,估计任何一个有骨气的男人都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获取计划的成功。

可是,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别的不说,至少可以里应外合。

慵懒的趴在庭院中的大黄狗突然直起身朝厨房方向叫了一声。绝念知道,肯定是竺篱和季牧之回来了。

“宁姑娘?你考虑得怎么样?”高廷还等着他的回复呢。

宁姒说:“我可以去,但是不能白去。”

“姑娘有何要求,尽管直言。”

“卫国止战之后,我要你们夙徒院主动站出来与灵族交好,并且大开院门招收灵族弟子。”

“这……日后甲岩继任院主,姑娘直接跟他说不就好了?”绝念垂眸掩去眼中的狡黠。

“别把我当傻大妞糊弄。总之你若应下,我便答应去苍嵇城。你若不应,那就去转告高廷,就说本姑娘瞧不上他,让他回家拿镜子好好照照自己。”

在宁姒看来,季牧之之所以能当院主,是因为夙徒院眼下需要他当院主,实权仍旧掌握在这些个老家伙手里。一旦季牧之失去利用价值,难保他们不会过河拆桥。

所以,这笔交易得跟夙徒院做,而不是跟季牧之做。

脚步声渐近,绝念赶紧点头:“好好好,我替夙徒院答应了。”

“那行。”宁姒站起来说道:“那就麻烦你在天黑之前把契约给我送过来。契约上要落你们六个长老的玉印,一个都不能少哦。”

“不用了吧?”绝念刚准备打空口无凭的主意,没想到宁姒就来了这么一出。

宁姒定定的望着他,也不说话。季牧之扶着竺篱走过来,疑惑的来回扫视二人。

绝尘认命道:“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处理,就先走了。师兄,我晚点再来看你。”

季牧之目送绝尘离开,再转向宁姒:“他来做什么?”

“哦,来知会咱们,说高廷明天要回苍嵇城了。”

“是嘛,那还真是个好消息。”

宁姒歪头看着他,嘴角向下瘪着:“我不觉得哎。”

……

当宁姒说她要跟高廷一起去苍嵇城的时候,季牧之只当她在开玩笑。

眼睛不看人,微微拧着眉头,看得出他有些生气。

“不许开这样的玩笑。”季牧之的语气是宁姒很久未见的严厉。

宁姒很没出息的心慌起来,可她还是得说出那句话:“我没有在开玩笑。”

季牧之盯着她,一言不发,等着她的解释。

有那么一瞬间,宁姒真想冲过去抱住他笑嘻嘻的说一句‘逗你玩儿呢,这么认真做什么’。可也是在这一瞬间,她想到烁城外的尸堆,想到战乱中的难民,想到战后的海城,还有囚笼里的灵物,以及不敢用真实身份面对爱人的云漪。

好吧,她承认,爱管闲事的不止季牧之一个。

“我是去给你打探消息的,知己知彼懂不懂?”宁姒故作淡定。

季牧之眼中射出寒光,像刀一样割在宁姒身上:“是高廷要求的?”

“开什么玩笑,他叫我我能跟着去?”

季牧之想起下午在清心院碰见绝念:“是绝念?”

宁姒反问:“你觉得我会听他的话吗?”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季牧之想不明白。

宁姒低头倒水不去看他:“是我自己想去的。咱们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包括你当这个劳什子院主,不都是为了平息战乱吗?咱们之前想的是借助夙徒院来改变卫主东征的决定,没成想老天爷帮忙,直接把他送到咱们跟前来了。我琢磨着。与其绕十八道弯,还不如直接冲他下手。”

“你想怎么下手?”季牧之追问她的想法。

“我想的是咱们先潜伏到他身边,弄清楚他为什么要打仗。如果单纯是为了称霸三国不顾民生,直接这样也未尝不可。”

宁姒把手伸到脖子下做了个横拉的动作。

“反之,如果是因为土地沙化,想为子民争取长远的生存利益,那咱们就可以想办法解决他的问题。对症下药,自然就能药到病除。”

“嗯,好主意。”季牧之仍旧面无表情,“所以你打算怎么潜伏到他身边?”

美人计吗?

季牧之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卑劣,可他实在没办法不往这方面想。

宁姒与他心照不宣,却是坚决不能承认:“当然是毛遂自荐啊。他不是来挑人的吗?只要有实力的人,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宁姒一直表现出和他商量的态度。如果让季牧之知道她已经先斩后奏,指不定怎么乱想呢。

“只怕他若是知道你的真实实力,就不会放你走了。”

宁姒晃了晃拳头:“我要是想走,用得着经过他同意?”

“可是……”

“对了,还有件事。”宁姒突然想起来,“试炼的时候你不是拿绝情长老的旧事要挟甲坤吗?最近我从丁纯师姐口中听说了不少跟甲坤有关的事,这家伙睚眦必报,可不是省油的灯。此去苍嵇城,高廷也带了他,指不定怎么给你下绊子呢。”

不说瞎话的时候,宁姒的语速快了不少。

“他不敢。”季牧之笃定道。

当年绝情和竺篱争夺院主之位,天选箭横在两人之间。竺篱率先出手握箭,绝情就说他以外力干涉天选箭的选择。可事实上,真正出手干涉的人反而是他。

这些陈年旧事,后辈们都是道听途说,可那些长老们是亲眼见证过的。

绝念手里至今还握着绝情‘耍手段’的证据,也是这些证据让甲坤在试炼大选的时候选择了保全师父的名声。

“那可不一定。”宁姒提出反驳。

绝念的契约书现在就在她胸口压着,开弓没有回头箭,苍嵇城这一趟她是去定的。

“让我去吧。”宁姒环住季牧之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我也想为你、为普罗大众做点什么,让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你行行好,就成全了我吧!”

第505章 离别

季牧之还有很多个问题没问,还有很多句反驳没有说。然而在宁姒抱住他小声恳求那一刻,所有的话都化为一声叹息。

爱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一股脑儿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塞给对方。

她想要奉献,想要成就,想要拔高生命的意义……他爱的这个姑娘,从来就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那就去吧!”季牧之很久之后才说出这句话。

每个字都无比艰难。这句话一出口,就意味着她要从他身边离开,去到虎口狼窝。

“色”狼环伺的狼窝。

明明遂了心意,可宁姒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把手臂收紧,恨不得嵌进季牧之的骨血里:“我会想你的,每天都想。”

季牧之刚想回抱她,她又松开了:“高廷明天就要动身,我得去找他一趟。”

“我陪你去。”

“不用。你忘了绝尘的叮嘱了?”

绝尘让季牧之少在高廷面前晃悠。

一个人最显着的特征往往不是那张脸,而是骨子里透出的气质。容貌可以易换,气质却难以作假,高廷那人精得很,多晃悠几趟,没准儿就让他瞧出端倪了。

最最重要的是,如果季牧之跟她一起去,还不得穿帮了?

没给季牧之继续往下说的机会,宁姒利落转身往外跑去。

季牧之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也空落落的。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又非常有成就感。

他见证了宁姒从弱到强的全过程,那种感觉就像在春天种下一颗种子,看着她顶开石子生根抽芽,在风雨中弯腰,在阳光下舒展,最后开出最绚丽的那朵花。

宁姒是花,不是生长在暖阁的那一种;宁姒是鸟,不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爱她的任性和糊涂,爱她的坚韧和倔强,爱她的爱憎分明,爱她的野蛮生长。

季牧之掏出已经捂热的红玛瑙手链。

再没有人能比她更适合这一抹红了。

……

宁姒来到高廷所住的院落,长驱直入,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她的心里冒起一股邪念:若是能在今晚把高廷杀了,她就不用和季牧之分开了。

高廷一死,卫国必然大乱,到时候哪里还有精力东征西讨?

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你在想什么?”

早有人向高廷禀告了宁姒的到来。高廷亲手泡了茶,左等右等不见人进门,出去一看,发现宁姒站在院子里发呆。

脸上挂着阴寒狰狞的笑,像个正在谋划坏事的巫婆。

宁姒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一抬眼对上近在咫尺的脸,猛得往后倒退,险些因重心不稳而摔倒。

“靠靠靠那么近干嘛,想吓死人啊?”一紧张,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也不知道谁更吓人。”高廷抬手邀请,“我泡了茶。”

宁姒捂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干涩的咽了口唾沫,抬手指向院中凉亭:“晚上喝茶不好入睡,就去哪儿坐坐吧,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清楚。”

高廷都依着她:“好。”

到亭下就坐,不需要吩咐,马上有人送来灯盏和驱蚊香。

高廷问:“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说?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该早些休息才是。”

来自并不亲近的人的关心,宁姒怎么听怎么别扭。

果然这一趟来对了,有很多事都得提前跟他说清楚才行。

宁姒正身端坐,郑重的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答应随你去苍嵇城,却并非是同意当你的王后。”

高廷饶有兴趣的盯着她。入了心的人,怎么都看不够。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绝念师叔给我下了死命令,他说如果我不去,就把我逐出师门。”这么好个挡箭牌,不用白不用。

高廷微微蹙眉:“可是他跟我说,你愿意跟我走,并且当我的王后。”

“这不奇怪啊,我是甲岩师兄在路上救来的,师叔根本不愿意收我。如今有机会将我打发出去,他怎么可能放过?”

高廷的关注点和她不太一样:“所以这就是你跟甲岩格外亲近的原因?”

宁姒愣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总之,我可以跟你去,但不是去当你的王后,明白了吗?”

“为什么不肯当王后?你可知道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是何等的殊荣?”

宁姒笑着起身:“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我自己什么斤两心里清楚得很,还母仪天下呢,入宫用不了两天就能死在那些恶毒嫔妃手里。”

随口胡扯,倒是提醒宁姒了。

这家伙随便找个女人去当王后,难不成是有什么阴谋?

比如两妃相斗,都想当正宫,却因牵扯到朝堂势力而无法厚此薄彼,索性随便找个女人当炮灰,好把事情对付过去。

宁姒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可是一国之君就因为她的脸而执意封她为后,可能性也太低了。

宁姒看向高廷的目光多了一分嫌恶。

可怜的高廷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讨厌了。

高廷以为她是在责怪立后之事太过唐突,于是说道:“就依你。”

只要她能跟着去苍嵇城,他就有把握一步步攻克她的身心。

……

翌日仍旧是个大晴天。

朝气蓬勃的晨光落在不同人眼里,亦是不同的风景。

高廷回城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绝念与另外两位长老送他下山。

丁纯握着宁姒的手,愤愤道:“太过分了,仗着自己是皇帝就这样为所欲为。”

宁姒跟着附和:“就是,太过分了。”说完又叹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谁叫人家是这片土地的王呢?”

“小可怜儿,保重啊!”丁纯依依不舍的松开她的手。

宁姒笑了笑,回头望向上山的路。

季牧之没有来。

早上从他床上离开的时候她说不让他送,可这会儿真的不见人,还是忍不住失落。

队伍前方,高廷跨上高头大马,回头看向宁姒。

宁姒收回目光冲丁纯摆手:“师姐,我走了。”

“保重。”

季牧之隐在树后,看着马蹄飞踏扬起满天沙尘,离人渐远,只留下无尽的相思和愁绪。

宁姒握紧缰绳,手腕上的红玛瑙随动作微微晃动着。映着日光,如生命一般热烈。

第506章 兽袭

回苍嵇城这一路高廷基本上没怎么来找过宁姒,也不曾因为有女子同行就放慢速度。

又不是第一次‘急行军’,宁姒也没什么不适应,就是路上甲武老拿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她不喜欢甲坤,甲坤也不屑于跟她有过多交集,哪怕她有可能会成为王后。

路上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就剩甲泰了。这个胖子跟绝念很像,随时都是乐呵呵的,不过他的笑脸可比绝念真诚真实多了。

甲泰是个话痨,无数次向她说起试炼大选时季牧之牺牲自己搭救甲武的事,就跟说书似的绘声绘色。宁姒也愿意听,尤其是他最后总结时对季牧之的夸赞,比听人夸自己还高兴。

历经半月,总算还有最后半天路程就到苍嵇城了。

一行人夜宿一片山石后面,杂乱耸立的丈高巨石刚好可以抵挡凛冽的西风。

宁姒坐在山石顶上,背后身下是环形分布的帐篷和火堆,眼前则是逐渐隐入黑暗的戈壁黄沙。

都说卫国幅员辽阔,然而越深入腹地,才知道这里的环境有多么恶劣。干燥贫瘠的土地只有顽强的针叶草才能扎根存活,这样的土地再是宽广,也比不上南边的十里山水。

还听说卫国兵强马壮,也不晓得就这条件,怎么把兵马养强壮的。

吃土吗?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宁姒回头,对上拂袍坐下的高廷,又马上把目光移开。

她跟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高廷也望着远方,自顾自说道:“我小时候很害怕黑,晚上得点着灯才敢睡觉,生怕黑暗中会窜出什么东西来一口把我吃掉。后来我父亲送我一把匕首,让我压在枕头下。他说,不管黑暗中出现什么,我都可以用这把匕首来保护自己。”

宁姒不解的看他一眼:“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高廷就笑:“我后宫有八个妃子,还有数不过来的嫔妾,她们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利益关系,或自愿或被迫进宫成为我的女人。有些人我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拢共见面的次数还没见你多。”

或许是夜太安静,又或许是广袤壮阔的戈壁让人心也变得豁达起来。宁姒暂时放下对高廷的反感,静下心和他聊起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来。

“天下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想当皇帝,可是十个皇帝里,又有几个是真心感到幸福的?”

说起来,三国国君她都见过了。

燕国戚云晏是她哥哥,善良仁德好脾气,却因出身皇家差点绝后。

晋国季霆是她男人的爹,前期仁心厚德,后因痛失挚爱而变得冷血铁腕……好吧,她并不能肯定季霆的变化一定是因为非雁,但多少会有点关系吧。

至少她是这么觉得。

再就是眼前的卫主高廷。

说实话,宁姒越看越觉得他不像个皇帝。像什么呢?像个恣意妄为的纨绔,但又没有纨绔身上的陋习。

至少目前还没表现出来。

“听起来你似乎认识不少皇帝?”高廷冷不丁的一句反问,让宁姒立马警觉起来。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行不行?”傲娇的把头一扭,不说话了。

高廷笑得有几分苦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等吃到嘴里说不定会发现葡萄不仅酸,还苦,没准儿还有毒。”

……

宁姒和高廷一道从石头上下来,回帐篷的时候遇到甲武,甲武又用那种疑似谴责的目光看她,搞得她莫名其妙的。

等到了苍嵇城,得找他问问才行。

没什么消遣的,宁姒早早就躺下了。外面很安静,只能听到风从山石间吹过的声音,像是诡异的呜咽,又像是野兽的低嚎。

半睡半醒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宁姒马上起身出去查看,其他人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发出惨叫的是一个值夜的狮卫,宁姒赶到的时候他正满地打滚,疼得死去活来。鲜血遍地,定睛一瞧,他的整条右臂都被扯掉了。

从狮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他是遭遇了一头猛兽的袭击。此兽体型硕大,动作敏捷来去无踪,牙齿锋利,一口就将他的胳膊给咬断了。

浓烈的血腥随风飘散,绝不是这点血能制造成的效果。狮卫循着气味往西找,在山石后面发现了一大摊血、几根带血的棒骨、撕裂的袍子,以及一只没有啃完的人的脚掌。

显然是有猛兽盯上了他们这群露宿野外的人。可是,什么样的猛兽能一口咬断人的胳膊?

高廷马上下令加强戒备,所有人必须结伴不可落单。

可尽管如此,仍旧又有两人命丧兽口。

尸体上布满恶心的粘液,看起来像是吞进肚子又吐了出来。

宁姒完全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猛兽能一口吞掉一个人。

高廷的狮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哪怕遇上这样的事,仍旧保持令行禁止有条不紊。

夙徒院的三个灵术高手就更不用说了。

高廷摸着下巴望着沾满鲜血还未冷却的尸体,若有所思道:“看来它们是吃饱了。”

“依照兽性,若是吃饱了,应该不会再主动袭击人了,可为什么……”宁姒突然噤声,发现西边有微弱的灵力波动传来。

紧接着又有惨叫声传来。一狮卫疾步来报,又有人被猛兽拖走了。

有灵力的猛兽,难道是凶灵?

宁姒想起两年前豫州那只黑熊凶灵,一口咬掉手臂的事就说得通了。

“我去看看。”甲武朝惨叫发出的方向疾奔而去,身影很快被浓浓的暗夜所吞没。

甲泰放心不下跟了上去:“哎,你等等我。”

余下甲坤扫一眼宁姒,再对高廷说道:“陛下放心,在下誓死护卫陛下周全。”

“马屁精。”宁姒回他一记白眼,扭头朝帐篷走去。

这么多人,还有三大灵术高手坐镇,怎么着都轮不到她一介女流来操心。

高廷跟上来:“你不害怕?”

宁姒反问:“你害怕了?”

高廷厚着脸皮点头:“是啊,所以你要保护我吗?”

话音刚落,身后紧接着响起甲坤的惊呼。

“陛下小心。”

第507章 引开

宁姒和高廷面对面,清楚的看到一个硕大的黑色头颅从地底下钻出来,张着血盆大口直扑向高廷。

头颅上的一双红眼睛比宁姒的拳头还大一些,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一对角顶在脑门儿前,像两只从肉里扎出来的扒过煤的黑手指。

黑色鳞甲在四周火把的映照下发着光,布满利齿的大嘴喷出令人作呕的腥风,要不是急着救人,宁姒真想背过身好好吐一场。

怪兽背后的甲坤高高跃起,下落时手中长刀直刺怪兽背部,激起锵的一声,犹如两块坚硬的钢铁猛力撞击。

甲坤两手震得发麻,没想到这家伙的鳞甲如此坚硬,竟连他的刀都砍不进。要知道,这把刀可是他的师父绝情亲手以古法铸造,吹毛立断削铁如泥,是世间罕有的灵器。

高廷愣在原地,似乎是被吓傻了。

宁姒扣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拽,手中火球飞出,直击怪兽的双眼。

对绝大多数东西来说,眼睛都是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她就不信这家伙连眼珠子都覆了鳞甲。

怪兽不躲不避迎头顶上,竟用头把火球给撞散了。

宁姒长见识了,就算眼球长不出鳞甲,可眼睑能啊!眼睛一闭,无死角防护,可比盾牌什么的全面稳当多了。

怪兽嗷的吼了一嗓子,长条形的身子完全钻出地面,竟是一只七八丈长环抱粗的黑甲巨蟒……不对,蟒蛇没有角,莫非这是龙?

龙不是神兽吗?这种出场方式未免太过血腥了吧?

“好家伙。”

宁姒暗暗捏了一把汗,拉着高廷头也不回的往前狂奔。

疑似龙的怪兽在后面紧追不舍,但总是慢那么一点,始终与宁姒保持着五六丈的距离。

“你是不是偷它蛋了?”宁姒喘着粗气问高廷。

不然怎么就追她俩?

高廷实在是佩服她,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

一通狂奔,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几块立柱形的大石头屹立在前方,像矗立在夜色下的巨人。

宁姒实在是跑不动了,尤其是带着个拖后腿的。

这样下去都得给黑龙填肚子,宁姒将高廷往巨石后方一甩,回身射出一把花针。

花针打在黑龙的鳞甲上直冒火花,却是一根都没扎进去。

宁姒再甩出火球,将黑龙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大家伙,来追我啊!”

……

高廷看着宁姒将狂躁的黑龙引走。

黑龙一追三回头,谁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

也许是追累了,它突然一头扎进地下,只留下一个松散的大浅坑。

宁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高廷全速追上来:“你没事吧?”

宁姒摇头,嗓子干得快冒烟儿了,说话都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两人都坐在地上喘大气,等缓劲儿来之后宁姒才问道:“那是什么东西?龙吗?”

“是沙蛟。”高廷说:“卫国流传着一个传说,说西海有蛟,不控云雨,潜于沙,凶猛异常,喜食人,不喜骨。”

“不喜骨?吃人还吐骨头的意思?”

难怪营地旁有那么一堆骨头棒子。

“原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存在。”高廷将目光从明显凹陷的大浅坑上移开,站起来环视四周。

清冷月光下,也就刚才经过的那几块巨石比较能给人安全感。

“不知道沙蛟还会不会回来,咱们先找个地方待着,等他们找过来吧。”高廷说完,朝宁姒伸出手。

宁姒径自起身,拍掉身上的沙率先朝巨石走去。

高廷追上来,语气透着十足的无奈:“我说,你非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吗?”

宁姒反问:“那我应该用什么态度?像宝贝一样捧着?像祖宗一样供着?”

“你就不能跟我亲近些?”毕竟是要当他王后的人啊。

看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孩子气的话,宁姒忍不住笑道:“你平时也都这么跟你的臣子说话吗?”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黄袍加身的他在朝堂上拍着镀金的龙椅气急败坏的说:你们能不能听话一一点?

哈哈,光想想都觉得超有趣。

高廷摸着后颈扭头看向别处:“你跟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可不一样。”

“那你平时面对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宁姒对此十分好奇。

高廷眼中掠过一片阴翳:“自然是为君者该有的样子。”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肯定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

坐在高耸的石头顶上,耳边全是风的声音。

石头顶端的平台不算宽,因此两人挨得有些近,近到高廷能闻到宁姒头发的味道。

明明刚经历被沙蛟‘追杀’,高廷却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问宁姒:“经过这次出生入死,咱们算是朋友了吧?”

宁姒心想,这人还挺懂得循序渐进。为了诱拐无知少女去当炮灰王后,简直煞费苦心。

可惜呀,他找错了人。

“不算。”宁姒果断否认。

“为什么?”

“我不喜欢交朋友。”宁姒回答得干脆。

高廷又笑:“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跟你做朋友的。毕竟我们除了朋友,还有很多关系可以建立。”

“呵呵。”宁姒干笑两声,懒得理他。

高廷又问:“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做?”

当宁姒闪电般做出这一系列动作时,只有天知道他有多震惊。

震惊背后则是满满的感动。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不相信她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有多危险,可她还是选择把他藏起来,再不顾一切的将沙蛟引开。

那个时候,他明明看不清宁姒远去的样子,却分明看到她身上闪着光,和布萨宫壁画上的神女一样。

宁姒并不知晓高廷的心理活动,只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好像闹什么误会了。

“喂,你别多想啊,我那是嫌你累赘,可不是为了你。”

天晓得拖着一个大男人玩命奔逃是多费力的一件事。

“那你完全可以直接将我扔下,又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

“那是因为刚好碰见有藏身的地方,举手之劳。如果没有这些石头,我也会把你扔这儿的。”

宁姒解释完,高廷的目光仍旧炙热,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宁姒认了:“随你怎么想,我懒得跟你说。”

第508章 局势

狮卫和甲武师兄弟三个找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高廷下令对沙蛟出没食人一事进行保密。

宁姒打着哈欠爬到马背上,眼皮不受控制直打架。

高廷骑着马踱过来,拍了拍身前:“到我这里来。”

宁姒甩他一记白眼,接着把缰绳扔给他:“有劳你了。”

说完往马背上一趴,总算能眯一会儿了。

日头还没出来,高廷放慢速度,在熹微的晨光中牵着马儿平稳的往前踱步。期间有狮卫过来欲代他效劳,他没同意。明明手里握的是粗硬的缰绳,却像握着后半生的幸福。

队伍后方,地面诡异的向上拱起一个大包。血红大眼注视着远去的队伍,再悄无声息的潜入沙里。

……

苍嵇城和石驼城不一样,这里位于卫国腹地,已经很难看到其他国家的东西,入眼全是浓浓的异域风情。

这里的建筑多以石头砌筑,窗户和屋顶一样,上方成半圆拱形。街面铺的不是青石而是黄石,给人一种用力一锤就能碾成沙的劣质感。

城里的水源似乎比别处要充裕一些,不时能在街边看到绿植树木。

这里的树木的叶子不像南方那么宽大茂盛,绝大多数都和针叶草一样又窄又细。

穿城进入卫皇宫,高廷将宁姒交给一女官带下去安置。路过门前竖立着六根白玉石柱的神殿时,宁姒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那些石柱,每一根都比成人双臂环抱还要粗。表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因距离隔得远而无法看清细节。

它们静静的矗立在神殿门前,像在无声发出邀请,又像是从骨子里生出的亲近。

宁姒非常肯定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可是这份亲切……是晟吗?

可蓝伽不是说晟已经沉睡了吗?

宁姒不知道的是,晟用烛阴之心为她重塑肉身,她也就成了晟的一部分。

“丁露姑娘?”女官出声唤道:“这边请。”

“哦,好。”宁姒收回目光跟着继续往前走,心想晚上再来看看也不迟。

女官将她带到一处院落。让人惊讶的是,这处小院仿照了南方的建筑风格,翘角飞檐木格轩窗,假山莲池青石回廊。

梁上的彩漆是新上的,呼吸间还能闻到未散尽的漆味。院里的植物刚刚从黄返青,下面的泥还是散的,可见刚移植过来不久。

院角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正有人往外清理。种种迹象皆表明,这所院子是新建的。

女官道:“这是陛下给姑娘的一份心意,希望姑娘住得满意。”

宁姒不解:“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高廷特意让人为她建的?

开什么玩笑?他们才认识多久?

女官说,高廷派人从石驼城传令回来,让宫里的人加紧修建一座南方庭院。

紧赶慢赶,前天刚刚完工。

在石驼城的时候,她跟高廷是初次见面,而且当时她穿的是卫国服饰,可见这院子并非是为她而建。

确定了这一点,宁姒心里一下舒服了。要不然面对这么大一份‘礼’,日后都不好意思在高廷身上动心眼了。

……

高廷回来后第一时间召见了狄墨狄相爷。

狄墨跟他汇报了一些情况,主要是东征军的现状:“我军神勇难挡,势如破竹,已经将战线推到了流金河。”

高廷完全没想到自己离开之后回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捷报,他还以为没了程天,东征军会很快被赶回卫国国境。

“战前主将是谁?”高廷问。

“是王圭。”

“王圭?他能有这本事?”程天都办不到的事,他能办到?

王圭也是一员虎将,带兵打仗的本事并不差。只是程天的战绩太耀眼,导致高廷几乎忘了军中还有这一号人物。

“等等。”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流金河不是在晋北临燕处吗?”

他要的是深入东境蚕食晋土,可不想把燕国搅和进来。他特意选择远离燕地的晋南作为突破口,就是希望燕国保持观望状态。一旦两国同时抗卫,纵他有百万雄师,也不敢保证能占到便宜。

高廷这才反应过来,难怪狄相爷在传捷报的时候脸上并不见笑意。

“燕国有何动作?”

“已有二十万燕军集结天门关,随时可与关外晋军合力形成反扑势力。”

高廷端起茶杯,又放下:“派人问了吗?王圭怎么说?”

老话常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还真把自己当放出去的风筝,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了?

狄墨边说边笑:“他说这叫避其锋芒出奇制胜,还说让陛下放心,三军由他统率,定能直捣溟海。”

“口气倒是不小。让他立一张军令状,达则赏,未达则罚。”

狄墨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做:“已经安排下去了。”

高廷走到地域图前,视线从卫晋边境一直延伸到流金河:“他能走到这里,倒也让人吃惊。”

狄墨凑上去,略微压低声音:“据线报称,王圭帐下有高人指点乾坤,故能战无不胜。”

高廷冷哼:“呵,高人?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愿意屈居人下,只怕是另有所图。”

“目前看来那位高人还算尽心,咱们且看着,一旦生异,直接废了便是。”狄墨早有安排。

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当然不能任由他轻易关上。

有狄墨在,这些事也用不着高廷操心。相比之下,他更关注另一个问题:“沙海到哪里了?”

一提到这个,狄墨的面色也跟着严峻起来:“预计还有半月就会到琼州,老臣已经安排了全城撤离。”

“这么快?”

“沙海的吞噬速度已由一天十里增至一天十七里,并且还在加快。”

照这个速度,用不了三年,卫国就会全部被沙海吞噬,整个国家都将掩埋于一片黄沙之下。

高廷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栽的那些树……”

狄墨不答,黯然摇头。

高廷颓然坐下,瘫在椅子上:“老相爷,你说,真的是神放弃了我们吗?”

狄墨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唇,许久后才说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歇息吧!”

第509章 神殿

吃饭泡澡,再美美的睡上一觉。睡醒之后天已经黑了,刚好可以进行“夜间活动”。

宁姒盘算着去神殿看看,忽听有人敲门。女官捧着一身衣裳进来,恭敬道:“陛下让姑娘梳妆更衣,前去一同用晚膳。”

宁姒抓起衣裳看了两眼,不悦道:“吃个饭而已,还得盛装出席?”

她本来想说既然这么麻烦,那就不吃了,然而出口时却变成了“放着吧,我马上就换”。

昨晚独处时,高廷像个长舌妇似的,罗里吧嗦跟她说了一晚上的话。从小时候调皮捣蛋剃太傅的眉毛一直讲到第一次猎到羚羊、第一次被狼追、第一次被心腹出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纳妃。

他说了很多,也让宁姒对这个叫高廷的男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撇开卫主身份不谈,光说这个人,宁姒觉得他还挺可怜的。

卫国是个信奉神明的国家,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大祭司就告诉他的父亲,说他将是下一任国君。

就因为这句箴言,他的三个兄长视他为眼中钉,随时随地得防着被人暗害。

人生打记事起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看什么书、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包括封谁为妃,纳谁为妾,这些都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

他的父亲常说:你将是这个国家的王,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千千万万卫国子民的。

宁姒觉得,有这样一个爹,已经算是人生一大悲剧了。

也罢,看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勉为其难陪他吃个饭吧。再说之后的很多事都得从他身上着手,搞好关系也能更有效的打探消息。

宁姒拿着衣服来到屏风后面。

红色的露脐短褂和小脚灯笼裤,缀着闪瞎眼的亮片,很像之前她在石驼城穿的那一身。宁姒晃动着手腕上的红玛瑙手链,暗叹季牧之还真挺会选东西。

换好衣服出去,女官又递上来一个盒子。盒子里铺着黑色的丝绒布,上方托着一个亮闪闪的金镯子。镯子上有云纹刻花,还镶嵌着椭圆形的红宝石。

宁姒晃了晃手腕上的红玛瑙:“戴着呢,不用了。”

……

宁姒并不知道吃饭的地方在哪里,到了一看……有点像是高廷的寝宫。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料子一看就很贵,没有兜帽,脖子下方有一圈衣领一样的宽松围边。金丝收边,再搭一条金色腰带,简单素净又尽显高贵。

宁姒一出现,立即攫夺了他所有的注意力。热情率性的女子,一如初见。

高廷亲自起身为她斟酒:“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我的漂亮需要别人说吗?”宁姒瞄了一眼杯子里明黄色的酒液,无视勾人的酸甜果香,拿起筷子率先开动。

“别给我倒,我不喝酒。”这是动身之前答应过季牧之的。

喝酒容易误事,独在异乡,她也不允许自己明知故犯。

高廷也不强求,默默将她喜欢的菜挪到她面前:“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你说。”

“我本来打算的是一回城就举行封后大典……”

“嗯嗯?”宁姒艰难的把菜咽下去,“封什么后?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你别急呀。”高廷拿干净杯子给她倒了杯水,“我说的是原打算原打算,知不知道什么叫原打算?”

宁姒喝水顺了顺:“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我打算让你先在宫里适应一下。”

他跟狄相爷讨论过这件事。按理说自他执政之后,皇权一手掌握,就算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后也没人敢说什么。只是后宫形势错综复杂,就这么贸然把新王后推到风口浪尖,未免有些残忍。

高廷相信宁姒能解决好一切,只是怜香不忍,加上不想让她反感,所以才有先适应的说法。

“对对对,就是得先适应。”宁姒往他碗里夹了一块不知道什么肉,算是奖励了。

高廷忍不住发笑:“住的地方还合心意吗?”

“嗯,还不错。”宁姒随口回答,突然想到什么,换上一脸坏笑,八卦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欢的南国姑娘,所以才让人建了这么一所院子?”

高廷低头吃肉:“那不就是你吗?”

“少来,咱俩才认识几天?我可是听说了,你在石驼城就开始下令让人建那处院子了。”

高廷认真严肃道:“是啊,就是在遇见你之后啊!”

宁姒这才知道,原来在醉酒解围之前,高廷已经注意到她了。

虽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来历,却很肯定她并非本国人。卫国的姑娘都知道醋莓酒劲儿大,是需要兑冰水喝的,只有她这样的外来客才会直接倒出来就往嘴里送。

就是在第二次见面之后,他让人在宫里修建了那处院子。

就为了只匆匆见过两面的她。

高廷笑道:“这应该算是一见钟情吧?”

宁姒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年轻人,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全都是新鲜感作祟,还是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

高廷盯着她,信心十足道:“会合的。”

宁姒无奈摆手:“死脑筋,还说不听了。”

……

吃饱喝足,宁姒回到小院,等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摸到神殿。

神殿门楣上悬着巨大的牌匾,上面印着立体烫金的三个大字:布萨宫。

布萨宫守卫森严,宁姒一直等到换岗,再耍了一出声东击西,才创造出机会溜进去。

神殿呈方形,皆为白玉石建造,像一个呈放在卫皇宫里的巨大的白色盒子。

殿内光线很暗,也很空旷,能通过明暗变化隐约判断出大殿两旁竖立着很高大的东西。打个响指燃起一小簇火焰,才看清那些大家伙是高约两丈的人形雕塑。

穿着盔甲,拿着刀剑,神情肃穆,像是守卫神殿的勇士。

再往里走,勇士雕塑后是同样高大但身姿婀娜的女子雕塑,穿着卫国传统的露脐短褂灯笼裤,长纱掩面只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

两手交叠在身前,恭敬又虔诚。

走到最里端可见一段台阶。宁姒拾阶而上来到高台,高台上立着一块石壁,石壁上有一个浮雕的背影。

正是荡丘山下敬神石上那个长发女神的背影。女神的双手脱离石壁,如同立体雕塑,往上形成一个托举的动作。

两手间托着的,是一根粗细长短都和手臂差不多的木棍。木棍两头参差不齐,像是自然枯萎断裂的,甚至干到掉皮。

宁姒一个弹跳,将木棍取了下来。

咔,石壁传来一声微响,托举的手臂裂了条缝。

第510章 回春

高廷还没睡。离京多时,尽管有狄墨坐镇,仍旧堆积了不少事需要他处理。

眼瞅着堆积的折子越来越少,高廷打了个哈欠,准备一鼓作气处理完剩余的,岂料狮卫首领冷骁匆匆跑来,说有人擅闯神殿,并且打碎了神壁。

高廷匆匆赶往:“究竟是哪个不怕死的?”

神殿乃王族圣境,守卫森严,究竟是什么人能避开守卫潜进去,还毁掉了神壁?

神台之上,众守卫长矛所指,正是高廷口中不怕死的人。在其脚下,雕刻着神明尊像的石壁碎了一地。

宁姒坐在最一级台阶上,解释得嘴巴都干了:“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玩意儿是自己碎的,跟我没关系呀。”

守卫们丝毫不为所动。

神壁被毁事关重大,必须看好嫌犯等陛下前来定夺。

宁姒位于高处,远远看到高廷过来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高廷第一次在宁姒面前冷着脸。

他的嘴脸仍旧带着若有似无的上扬弧度,却全无笑意。冷眼扫过来,看得人心里发毛。

守卫自觉散开,让高廷走上前来。

“这就是你答应跟我回来的目的?”

宁姒实在见不得他那一脸受伤的表情,就好像她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一样。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没有碰这玩意儿,是它自己碎的。”宁姒把脚边的一块碎石踢到台阶下,“还有,是你要我来的,不是我主动要跟来的,你搞清楚好不好?”

高廷的目光扫过遍地碎石,似乎在寻找什么。

搜寻未果,他的目光愈发凌厉:“你把神木拿走了?”

宁姒一脸茫然:“什么神木?”后又想到什么,扬了扬手里挂着嫩芽的棍子,“你说这个?那还你。”

“神像托在手中的神木,赶快交出来。”

他对皇室供奉了数百年的神木再熟悉不过,根本不是她手中短棍的样子。

神木是一截枯木,怎么可能冒出绿芽?

宁姒眼中掠过一丝失望:“没跟你做朋友果然是对的。”

她把树枝扔到高廷面前。

树枝在脱离她的手之后,冒出的嫩芽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脱落,最后整个干枯脱皮,又回到高廷熟悉的样子。

见此情景,全场震惊。

神木在她手里,居然发芽了。

……

卫国人都知道,神殿布萨宫中供奉着一根神木,已有数百年之久。

据说该神木有改天换地的神力,可是数百年来,哪怕是最得道的大祭司也无法参透神木的玄机。

高廷一度怀疑那根本不是神木,就是一根枯枝。至于真正的神木,估计早就被人掉包带走了。

直到神壁碎了,神木上长出新芽,又迅速枯萎。

宁姒坐在台阶上,被倾落在身上的强烈目光给吓到了,赶紧举手自证清白:“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不管是神木发芽还有后来的枯萎,可都跟她没关系。

她倒不是怕了,而是还有任务在身,无功而返划不来。

得想个法子自证清白才是。

可她要怎么解释夜入神殿?旅游参观吗?

啧,真让人头大。

高廷大手一挥:“你们都退下。”

众人听令,仅余两人在神殿中。

高廷捡起神木拾阶而上来到宁姒面前。

“你干什么?”宁姒微微后仰,满心戒备。

高廷把神木递过来:“你拿着。”

他想再确认一下。

“不拿。”宁姒却不配合,“这是你们的神木,我可不敢碰。”

高廷不由分说,直接把神木塞到她手里。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回到宁姒手中的神木犹如枯木逢春,几乎与树干分离的枯树皮重新贴合,质地从干枯变为湿重,并迅速冒出几个花瓣状的嫩芽。

宁姒也觉得奇怪:“你们的神木会自己变戏法?”

高廷脸上的震惊久久未散。

原来这就是真的神木,原来神木并非用来供奉,而是需要找到对的那个人将其唤醒。

那么,所谓的神木可以改天换地,又是怎么一回事?

改天换地?

高廷想到一种可能,马上进行试验。然而当他用手将神木上的嫩芽掰下来后,嫩芽马上脱水枯萎变得干脆,手一捏就成了渣。

神木在宁姒手里,又迅速长出新的嫩芽,仿佛是她给了神木取之不尽的生机。

“你试试看?”高廷对宁姒说。

“试什么?”宁姒不确定的掰下嫩芽,“这样?嗯?”

只见嫩芽经宁姒的手脱离神木后迅速生长,底端还冒出嫩白的根须,俨然一株一尺来高的小树苗。

宁姒这下完全惊呆了。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只是把嫩芽掰下来而已,怎么会这样?

高廷夺过树苗,手竟在微微颤抖着。

是了,所谓的神木可以改的天换地,一定就是这样。

“来人。”高廷一声招呼,冷骁率众侍卫鱼贯而入。

他把树苗交给冷骁:“马上派人把这个栽到沙海,时刻关注变化。”

“……是。”冷骁看一眼宁姒,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还是领命而去。

宁姒更加莫名其妙:“沙海沙海,听名字就知道是沙漠,树苗在沙漠里怎么可能栽得活?”

她虽不擅园艺,却也知道想要栽活植物,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得有水才行。

“别的或许不行,但这个没准儿可以。”高廷突然握住宁姒的手,“你果然是神赐给我的……”

“哎哎哎,打住打住。”宁姒用力挣脱,退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好家伙,总是能一句话就让她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也算有本事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当产树苗的机器,然后拿那些树苗去治理沙患对不对?”

高廷用力点头:“对。”

看起来只是经她的手将嫩芽从神木上分离,就能得到一株树苗,似乎没有什么难度。

宁姒故作深思熟虑之后说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她观察着高廷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若是真能治好沙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能控制沙海扩张拯救卫国,任何事都好说。

宁姒走回来离他近一些:“不急,在我提出条件之前想先问你一件事,你要保证会如实回答我。”

“你问。”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派兵攻打卫国。外界传闻,说你狼子野心妄图统一三国,真是这样吗?”

高廷被她逗笑了:“你当着我的面说我狼子野心,真的好吗?”

第511章 晕倒

野心吗?高廷也常常问自己:你有野心吗?

答案是肯定的。

在成为卫君之前,他分别在晋国和燕国待了不短的时间。他羡慕北燕有肥沃的土地年年丰收,羡慕南晋有广阔大海渔产丰富,羡慕两国的山水钟灵毓秀,羡慕那里的人们没有灼人的烈日和刀子一样的风沙。

因为羡慕,所以想要。想要,就是野心。

卫国的子民,包括一些朝中大臣,他们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没有见过满眼的绿,没有呼吸过清凉湿润的空气。

他们不知道山原来可以那么秀美,大海原来那般壮阔,所以他们心安理得的过着当下的日子,并且认为天下人都和他们一样都生活在单调粗粝的黄沙之中。

凭什么他的子民就得生活在荒凉贫瘠之地?

真想让他们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这种想,也是野心。

知道高廷真实想法的人很少,狄墨是第一个,程天是第二个,宁姒是第三个。

她拍了拍高廷的肩膀,笑着说:“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

她又说:“我没办法回答你凭什么卫国的子民就得生活在贫瘠之地,可是几百年来,他们生活在这里,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让卫国成为兵强马壮的三国之霸,这就表示这片土地并没有亏待他们。”

宁姒字字发自肺腑:“我能理解你,但我不赞同你的做法。打仗就会死人,死人即是造孽,你用千万军民的性命来成就你想要的为国民而战,可有想过他们是否愿意?都是爹生娘养的,我相信那些士兵的家人最大的渴求就是希望他们能活着,可你却让他们死在了东征的路上。打着为民的旗号,却留给国民最大的伤痛,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嗯,你说的对。”高廷对此表示赞同。

不是敷衍搪塞,而是一本正经的表达观点。

宁姒有点懵,又很快反应过来,这赞同的后面肯定还有转折。

果不其然,高廷接着说:“你说的都对,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七大水源正常供水的基础上。如今旱灾来临,七大水源相继趋于枯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宁姒面色凝重:“我知道,意味着鱼儿没有水,只能被迫穿石上岸寻找新的水源。”

……

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卫国水源枯竭的事。

卫国水利工程发达,南北纵横遍布全国。可一旦水源枯竭,再高明的工程也拯救不了这个国家。一旦被其他两国知悉水资源的现状,无疑将会为卫国招致灭顶之灾。

高廷将水源枯竭、天降大旱、沙海扩张统称为天谴。

很多事情世人不知道,神却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罪过,他都清楚记录在册。

宁姒觉得可笑:“你太悲观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这又算什么?”

她把神木递到高廷眼前。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神木上已经冒出了更多的嫩芽。还未舒展的娇嫩新绿挂在深褐色的神木上,在高廷眼里比花朵更加养眼。

“或许神想再给我们一次机会。”高廷踩着遍地碎石走下神台,“我会派人来收拾,你回去休息吧。”

“你的神木不要了?”

高廷轻笑:“它从来就没属于过我,又怎么能说是我的?”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神木要的从来就不是高高在上的供奉。

再虔诚的信仰,也抵不过真正动手做点什么,这是从宁姒身上学来的道理。

高廷深夜召见狄相爷。此时此刻,他需要找人来分享喜悦和震撼。

狄墨的关注点却在宁姒身上:“你就没问她为什么深夜偷偷潜入神殿,又为什么动神木?”

“有什么好问的,就算问了,又怎么保证她说的一定是真话?”与其听她费心费力的编造故事,还不如不问。

“看来陛下并不相信夙徒院所说的丁露姑娘的来历。”

“丁露?呵。”高廷冷哼摇头,“连名字都不是真的,何况其他?”

被沙蛟追杀那晚,他几次叫丁露,她的反应都有明显迟钝。可见丁露不仅不是她的真名,还是刚用不久的新名。

“既然一无所知,陛下还打算封她为后?”

高廷捧起茶杯轻啜一口:“这有什么关系,早晚能摸清楚的。”

……

宁姒想看看神木在她手里呆一晚上会出现什么情况,于是用衣裳把神木和手缠在一起,哪怕睡着了两者也是紧挨着的。

一夜过去,神木并没有长出更长更大的枝条,只是多了很多嫩芽,密密麻麻的。她将嫩芽全摘下来,嫩芽悉数变成树苗,再交由女官给高廷送去。

早有婀娜娇俏的宫娥送来早点,宁姒吃饱喝足,琢磨着去其他地方逛逛,岂料刚起身,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天旋地转脚步虚浮,幸得旁边一宫娥及时搀扶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姑娘怎么了?来人啊,快去叫太医。”宫娥的声音传来,明明就在身前,却缥缈如来自遥远天外。

宁姒努力想保持站立,浑身却使不上半点力。目之所及全是刺眼的亮光,亮光晕开吞噬一切,意识也彻底离她而去。

宫娥吓坏了,生怕宁姒晕倒和刚吃进嘴里的饭菜有关。万一是中毒,她可没法子交差。

慌乱中,又有一小宫娥匆忙跑来:“不好了阿月,我看到韩娘娘朝这边来了。”

韩妃的父亲是朝中重臣,在辅佐新君即位时立下不小的功劳。后宫与前朝的势力分布脱不开干系,凭着娘家的强大硬台,韩妃独霸后宫,无人敢惹。

“她过来做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阿月看一眼床上的宁姒,也乱了方寸。

宁姒恍惚听到有人说话,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她缓缓睁开眼睛,又动了动手脚,有些吃力的坐起来。

“啊,姑娘你没事吧?”阿月赶紧上前询问。

宁姒揉了揉太阳穴:“搞什么,怎么突然就晕了。”

这种空虚乏力的感觉并不陌生,不是身体出问题了,而是体内灵力消耗过大,一时无法适应。

灵力消耗?

宁姒看向妆台上的神木。难道跟这玩意儿有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进来了。

“魅惑陛下的狐狸精在哪儿?”

第512章 找茬

从短暂昏厥中清醒过来,除了有些乏力,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宁姒看向冲破宫娥围阻硬闯进来的女人,挑着下巴问:“你谁啊?”

女人在侍婢的簇拥下进入屋内,模样在精致妆容的加持下很是美艳。奈何鼻孔朝天眼神轻蔑,给人一种犀利刻薄的感觉,生生将颜值分给拉低了。

阿月凑到她身后悄声介绍:“这是韩娘娘。陛下尚未立后,她的地位相当于后宫之主。”

说完就去扶她起身。都说是后宫之主了,见面肯定需要行礼啊。

宁姒却跟个秤砣一样压在床上,屁股都不挪一下。

装模作样的拿手撑头,一副柔软病娇的样子:“哎呀,我不太舒服,就不起来向娘娘行礼了。娘娘大人大量,不会计较这些虚礼的哦?”

此话一出,阿月等宫娥心下大骇。这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主,不起身行礼也就罢了,还说这样的话,真不知是人傻还是恃宠而骄。

韩妃嘲弄笑道:“你还真是大胆啊,你以为陛下为你建了这么个破院子就会护着你?像你这种女人,就该丢去勾栏为蝇狗之徒服务才对啊。”

宁姒也笑:“娘娘还真是厉害啊,骂人可以一个脏字都不用。”

阿月瞧着不对,赶紧向进来通禀的小宫娥尚儿使了个眼色。这种情况只有陛下才能应对,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哪一边儿都得罪不起。

尚儿会意,正打算贴墙溜出去,却遭韩娘娘带来的人给拦住了。

“老实待着。”粗腰壮臂肥屁股的悍妇一个拖拽,便将尚儿甩回了屋里。

韩妃得意笑道:“承蒙陛下恩宠,让本宫掌管后宫诸事,本宫自当尽心竭力事事为陛下考虑。眼下东征势头正盛,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坐镇后方,自当心系阵前将士,可不能让人诟病说陛下沉迷美色。”

侍婢在旁奉承:“全得娘娘殚精竭虑管理后宫,陛下才能全心治理国事。”

宁姒忍不住发笑:“照你这意思,要是没有你们娘娘,高廷就当不好这个皇帝了呗?”

“放肆。”韩妃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陛下名讳?来人,给我抓起来杖责一百。”

阿月尚儿闻言,赶紧上前跪地求情:“娘娘开恩啊,丁露姑娘初入宫门不懂规矩,求娘娘饶了她这一回吧。”

奉命照顾宁姒,若是让韩妃把人打坏了,她们难辞其咎。

宁姒抬脚踩在床沿:“一来就是一百杖,你这是铁了心要打死我呀!”

韩妃冷笑不语,算是默认。

早在高廷传令回来修建小院时她就觉察不妙,今日一见宁姒,又是这样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美人儿,她怎能容对方待在高廷身边?

高廷可以不爱她,但也不能爱别人。

任何人!

……

高廷赶来小院,是因为听说宁姒晕倒,并不知道韩妃来了。

进来一看,混乱的场景让人啼笑皆非。

韩妃身边的悍仆倒在地上,一个个鼻青脸肿连声哀嚎。再看她们的主子,头发凌乱衣衫破损,脸上还有些许抓痕,一副刚和人打过架的样子。

宁姒坐在床上用锉刀磨指甲,一边磨一边说:“瞧这事儿闹得,早知道我就把指甲剪了再来和娘娘动手了。”

韩妃气得发抖,看到高廷进来,连忙上前哭诉:“陛下,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高廷有些嫌恶的避开她:“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闹什么?”

“臣妾听说陛下带了客人回宫,便想来看看尽尽地主之谊。岂料丁露姑娘不仅不领情,还直呼陛下名讳,言下多有不敬。臣妾实在看不过去就说了她两句,然后……呜呜,陛下,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韩妃捂着被抓伤的脸委屈得大哭起来。

宁姒忍不住咂舌:“韩娘娘,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可比骂人不带脏字儿高多了。”

高廷根本不在意这些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径直来到床前问宁姒:“听说你突然昏过去了,可有大碍?”又转向阿月:“太医还没到吗?”

阿月赶紧抓住机会逃离现场:“奴婢这就去催。”

太医院那一个个都是势利眼,估计以为是什么不要紧的人,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高廷又道:“身子不适还这么折腾?”

宁姒昂起下巴指了指发蒙的韩妃:“韩娘娘来找我玩儿游戏,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陛下,她……”

“韩妃还是先回去换身衣服吧!”高廷冷声打断她。

宁姒歪着身子,视线越过高廷望向韩妃,补充道:“是了,脸上记得擦些好一点的伤药,万一溃烂化脓就不好了。”

韩妃吓得不轻,赶紧捂着脸寻药去。

“怎么突然就晕倒了?”高廷心里还挂着这事。一开始还寻思这是不是她耍的什么把戏,如今亲眼一看,她的面色确实差了不少。

宁姒还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想必通过韩妃‘杀鸡儆猴’,后宫应该没人再敢来找她麻烦了。

至于韩妃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艺高人胆大,她也没带怕的。

宁姒指了指妆台上的神木。从她手里离开之后,神木又恢复了干枯的原样。

“它不是无故恢复生机。不管是发芽还是长成树苗,都靠吸取我的灵力。”宁姒把假身份搬了出来:“我就是夙徒院一末辈弟子,修为低微,哪有那么多灵力供它吸收?这不,都快把我吸干了。”

“竟是如此。”想到女官早上送来的一大把小树苗,高廷难掩心疼,“歇一歇吧,若是不行,咱们再想其他办法。”

再说还不知道送去沙海栽植的树苗情况如何,万一不能存活,拿这些树苗也没用。

“要不你找其他灵士试试看?”

宁姒却比他还要着急治理沙患之事。只有真正做出成绩,她才好向他提出止战的条件,完成任务才能回到季牧之身边。

这么久没见,可被相思之苦害惨了,昨晚还梦见他了呢。

“应该不行。”大祭司也是灵士,神木在他手里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不过高廷还是把神木拿了起来,试试总没有什么坏处。

宁姒坚定道:“总之,只要这些树苗真的能在沙海存活,提供更多树苗的事就交给我。”

她是不会放弃的。

第513章 放心

足足等了二十多天,去沙海种树的人才回来复命。

“陛下,神迹啊。树苗一碰沙土便自行往深处扎根,一日成材,二日开花,三日落籽。树籽落地生根,生长速度虽不及原株,但一天内也能窜个一尺高。如果咱们有足够的树苗,驱沙还林指日可待啊陛下。”

高廷激动不已,马上让人将剩余的树苗全部交给他,带到沙海栽植起来。

高廷第一时间将喜讯传递给宁姒。

在这二十多天里,屡败屡战的韩妃为她提供了唯一的消遣。别说,宁姒还挺感谢她的。

刚把韩妃送走,又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宁姒也很开心。

她拿手指轻点面前的神木:“哎呀,这还真是块神木啊,不过这神木干嘛光认我呢?”

高廷将神木拿给甲武等人试过了,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宁姒手里才会显露生机。

“辛苦你了。”高廷诚心感激。

宁姒咧嘴一笑:“随口说说,别那么认真嘛。能帮上忙,我其实很开心的。”

上次晕倒是因为灵力一次性消耗过大,只要稍加注意别用力过度,就能有效避免。再说只是累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治理沙患,恩德堪比救国,高廷能想到的唯一报恩方法就是以身相许。

“感谢的话还是等真正解决问题之后再说吧。我有个想法,干脆你让人带我去沙海吧,离得近些,现取现栽,或许能让那些树长得再好些,也能免得让人来回奔波运送。”

这想法与高廷不谋而合:“我正有此意。”

“是嘛?”宁姒乐道:“那你赶紧去安排吧!”

此番主动请愿,她也有自己的盘算。此去沙海,若是真能治好沙患,那这天大的功劳可就归她一个人了。携功而归,到时候再跟高廷谈及止战,也能更有底气。

高廷点头起身:“好,我这就传召狄相爷。等把事情安排妥当,就随你一同动身前往沙海。”

“好好……等等。”宁姒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也去?你去干什么?”

“治沙之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尽管有了神木树苗,也得计划好先栽哪里后栽哪里,可不得需要我去统筹大局?”

高廷说的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和宁姒待在一起。

两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在艰苦的条件下朝夕相处,最容易滋生出感情。

“不用了吧……你是一国之君,国事繁忙,哪里走得开呀!”

“若是需要我寸步不离的守在朝堂,还要文武大臣来做什么?”高廷心意已决。“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咱们准时出发。”

……

当晚,宁姒写下一封书信,交由藏身于寄灵指环中的雀灵。信上除了讲述任务进展,更多的篇幅则用于传递浓浓的相思情意。

数日后,书信送到季牧之手里。

如今的他已经成为夙徒院的院主,却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跟竺篱一起钓鱼。

看着季牧之眼中流露的笑意,竺篱立马猜到信的来路,颇有些八卦的问道:“小姑娘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季牧之把信叠好妥帖放在胸前:“她那边进展不错,阴差阳错帮高廷找到了治理沙患的办法。”

“哦,是个好消息呢。”竺篱收回空钩往上挂饵,“先前你说要去苍嵇城,这下还去不去了?”

“去是肯定要去的,只不过会迟些。”

宁姒那边进展顺利,照这个势头下去,他相信她一个人也能圆满完成任务。

相思虽苦,但终究只是暂时。此时的分隔两地,是为了以后可以不再分开。

竺篱有些意外。看他之前样子,恨不得马上动身前往苍嵇城,怎么一下子就想开了?

“我听绝念说,高廷似乎对小姑娘有那么点意思,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季牧之收竿起身:“她的心锁在我这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先前急着去苍嵇城,纯粹是不放心宁姒的安全,如今得知她一切顺利,自然就放心了。

“你去哪儿?”竺篱问。

“找点事做。”季牧之自嘲似的笑笑:“身为一院之主,可不能只知道钓鱼。”

埋钩挖坑的事都交给下面人去做了,眼见时机成熟,院主大人当然要亲自出面主持收网,不然怎么体现院主的关键性?

刚回到清心院,甲悦就找来了:“得到确切消息,他们今天晚上就会在羊角镇动手,甲安师兄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好,收拾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也去?”甲悦有些吃惊。虽说她都知道这些事情背后发号施令的就是甲岩,可是他们这位新院主格外低调,从不参与任何行动,怎么这一次肯亲自出面了?

等等……莫非是……

“你要正式向五道院宣战?”

季牧之坦然表示:“这是个不错的契机。”

“可五道院不是普通玄门,门下弟子有不少人在东征中立下战功,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这不单单是向五道院宣战,而是伸手打卫主的脸啊。

“放心吧,我有分寸。”高廷需要宁姒为他驱动神木,所以就算夙徒院和五道院正式开战,他也不会拿夙徒院怎么样。

只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得找个充分的理由才行。

……

三更,羊角镇。

正是深眠的时候,街上静悄悄的,偶尔还能听到街边民居里传出的鼾声。援助东征路过此地的军队为了避免扰民,全部驻扎在镇西口。

几个可疑人影出现在街角,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疾步朝西边走去。

其中一人似乎有些胆小,被一只突然蹿出的猫吓了一大跳,差点惊叫出声。

他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同伴:“师父,咱们真要这么做吗?万一搞砸了……”

“混账,说的什么屁话?”走在前面的大白胡子厉声骂道:“难道你想就这么回去?”

他们这次出来的任务是搞砸夙徒院的试炼大选,岂料那些老家伙老奸巨猾,居然把人投入乾坤袋,害得他们所有计划皆未找到实施的机会。一无所成,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他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可是……”这次栽赃计划事关重大,万一出了岔子可不好收场。

“闭嘴吧你。”同行的另一人打断他,“师父都安排好了,用得着你来可是这可是那?”

胆小那人讪讪闭嘴。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军队营地外。

大白胡子问:“阿屠,准备好没有?”

一路上没说话的高壮汉子反复深呼吸,悲壮坚决的点头:“准备好了。”

接着从藏身的石堆后走出去,偷摸潜入营地。

第514章 梦魇

离沙海最近的城池是琼州,宁姒到的时候偌大的城池已经被沙海吞了一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打死也不相信所谓的沙海吞城竟是这样的‘吞’法。

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土地沙化无法栽种作物,所以逼得人们不得不放弃家园另寻生存之处,而是由一股诡异的力量搅起沙尘,所到之处皆被碾成砂砾,房屋城墙无一幸存。

宁姒站在七八丈高的了望塔上,视线越过劲风卷起黄沙形成的黄色风墙,能看到后方沙漠中有一抹脆弱的绿色。孤零零的立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势单力薄的同时又透着一股倔强。

那就是前段时间种下的树。明明是种在沙海边缘,可现在得登高才能看到了。

“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宁姒问旁边的高廷。

“去年年中。”

“年中……那不是你登帝即位的时候?”宁姒满脸狐疑,“你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高廷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向身后热火朝天栽树的众人。树苗是昨天栽下的,今天就已经长成了大树,组成大片青绿。

“你说,咱们栽的这些树真的能阻止沙海继续推进吗?”

“不知道。”宁姒始终望着风墙后的大漠,“沙海里有什么?”

“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也没人进得去。”远远看去,大漠苍凉且安静,可是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宁姒伏在栏杆上琢磨:“没人能进去?那如果不是人呢?”

“灵也不行。”他已经试过了。

“那……沙蛟呢?”宁姒突然想到追了她十几里的大家伙。

悄无声息的从地下钻出来,又猛的钻回地下去,本事这么大,从地下突破风墙应该不成问题吧?

“沙蛟?”高廷几不可查的皱眉,又迅速恢复常态。“按理说应该可以,可是这东西来去无踪,哪能随叫随到?就算叫来了,又如何让它带人进入沙海?”

宁姒瘪嘴露出愁容:“说的也是,它要是能沟通,咱们也不至于被它撵得那么狼狈……算了,我先抽时间去摸摸情况。”

正常的风沙噬墙吞城,至少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像这种碾压式的‘吞’法,打死她都不信背后没有东西在作怪。

“别胡来。”高廷扣住她搭在栏杆上的手,显得异常紧张。

宁姒皱着眉头甩开,顺着木梯子往下:“我饿了,回去吃饭吧。”

……

花费半个月时间,在琼州城中建起了一道横贯南北长约二里的‘绿色防线’。沙海渐渐逼近,宁姒和高廷站在了望塔上,观看风墙与神树对抗的全过程。

当风墙一点点往东蔓延,明显可见遭到了神树林的抵抗。如果说作为沙海先锋军的风墙是蔓延的潮水,那神树林就是当中放置的一块挡板。

‘水’被挡住了。

宁姒大喜:“成功了成功了,咱们成功了。”

高廷却没有她这么乐观。

一个时辰后,南北两端没有树林抵挡的风墙已经顺利通过,再在树林东面集结,继续往前推进。

二里树林和之前孤零零的那棵树的命运一样,也被沙海吞入腹中。

宁姒彻底傻眼了。有用是有用,可是‘敌人’太过强大,他们得把整个沙海都用神树隔起来才行。

天呐,这得需要多少树苗啊?

高廷安慰道:“别灰心,换个角度想,至少咱们可以用这个方法来减缓推进的速度。”

宁姒摇头。她要的不是减缓,而是彻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样才能在高廷面前获得足够的发言权。

“还是得想办法进入沙海才行。”

高廷看她愁得挠头,好奇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来帮我?”

宁姒好笑道:“我哪里是帮你,我是为了帮所有的卫国百姓好不好?”

“好,那你为什么帮他们?你又不是卫国人。”高廷懒得跟她争论这些无关紧要的。

宁姒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回答:“首先,我是一个人,其次才分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有难,恰巧我又有这个能力,举手之劳非得需要理由吗?”

高廷微怔,再垂眸一笑:“是我小人之心了。可是你要做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举手之劳,别告诉我你看不到进入沙海的危险。”

“是啊,很危险呢。”宁姒先皱眉,皱着皱着又笑起来,“可能因为我比较喜欢管闲事吧,而且好奇心旺盛。嗯,真的很好奇沙海里面是什么呢。”

……

当天晚上,高廷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水面完整投下他的倒影。

他定定的望着倒影,像是在害怕什么,同时又隐隐期待着什么。突然,倒影中的高廷咧开嘴,冲他笑起来。

高廷往后退了一步,倒影也跟着他退。

“你怕什么?”倒影说话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还怕你自己吗?”

高廷双眼泛红,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朝着倒影用力跺脚:“你不是我,你不是。”

“真是好笑,就因为那个女人,你就动摇了吗?”倒影继续说:“你忘了吗?你忘了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了吗?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曾经的自己讨回公道,你又没做错。”

“可是……”高廷陷入纠结。

远方的水面上站着个人,穿着鲜艳的红色短褂灯笼裤,正在从神木上摘取嫩芽。

高廷的倒影往上翻折,再一点点冒出水面,变成另一个他自己。

“谁都不能让我们停下来。”第二个高廷说。

远方的姑娘瞬间崩裂,化成一团氤氲的血雾。

高廷从梦中惊醒,胡乱抹掉额头的汗,直奔宁姒的房间。

宁姒睡得正香,被突然闯进来的高廷吓了一大跳,警惕的用枕头护在身前:“干什么?别乱来啊。”

高廷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着,脑门儿上大汗涔涔,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

宁姒把枕头扔向他:“喂,魔障了?”

高廷恍然回神,没头没脑的问道:“你没事吧?”

宁姒一脸莫名其妙:“我?我能有什么事?”

“哦,那你休息吧。”高廷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宁姒叫住他:“喂,你没事儿吧?”

第515章 异常

月色下的沙漠变成梦幻的银色,绿林伫立其间,既突兀又莫名和谐。

了望塔上,风呼啸着从身边经过,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高廷已经从梦魇中缓过来了,深呼吸后对宁姒说:“四更了,再回去睡会儿吧。”

“睡不着了,聊聊天吧。”宁姒望着他的眼睛,张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你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所以才怕我出事?”

宁姒两手撑在栏杆上,风吹起衣裳,像是要乘风飞走,又像随时会从半腰高的栏杆上翻出去。

七八丈的高度,看得人脑袋发晕。

高廷退到角落里,与她保持着最远的距离:“我做了个梦,梦到有人要杀你。”

“只是做梦?”宁姒没有怀疑,只是有些意外。

究竟是什么梦能把他吓得半夜跑过来确认她是否安好?还有,正常人都知道梦是假的,他怎么像是完全当真了?

高廷摸着后颈,露出几分奇怪的羞涩来,“呃……我就是睡不着,不知道该借什么理由来找你。”

“嗯?”宁姒皱眉,“所以没有做梦?”

“做了,就是梦到有人要杀你。不过都说是梦了,谁会当真呢?”

经他这一解释,宁姒反而更觉得奇怪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怎么就梦见有人要杀我了?难不成你知道有谁想害我?”

“你想太多了。我还梦见过自己是沙蛟的主人呢,那沙蛟能听我的吗?”高廷说完就攀着梯子往下走,“趁着天还没亮,赶紧再回去睡会儿。”

宁姒没跟着。这个时候被叫醒,她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到翻滚的风墙上。即便是晚上,沙海也没停下扩张的脚步。无形间似有一头不知餍足的巨兽,一心要吞掉可以抵达的每一寸土地。

宁姒很好奇沙海另一边是怎样的场景,它究竟是呈圆形四面扩张,还是只吞噬卫国的土地?

如果是前者也还算正常,如果是后者……

宁姒不由得想起在卫皇宫时听到的一些关于高廷的闲言碎语。

有人说他的皇位是抢来的,三个哥哥,每一个都惨死在他刀下,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先帝高昱,也不是突然暴毙,而是死在他手里。

还有人说他残暴狠厉,曾为了一个戏子,诛杀臣子一家上百人,连襁褓里的小婴儿都没有放过。

还有更荒唐的说法,说他会巫术,只要是违逆他的人,都会被怪物吃掉。

这些说法跟她看到的高廷完全沾不上边,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世间没有无端出现的流言。哪怕是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才行。

在宁姒眼里,高廷的做派不像皇帝,更不像一个暴君。他总是笑着,她能看到他眼里的真诚。

可是很显然,他身上是有秘密的。

……

晚上不想睡,白天睡不醒。

天刚洒亮口的时候,宁姒打着哈欠回房,本打算就眯一会儿,哪晓得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了。

高廷居然没有来叫她,不需要树苗了吗?

宁姒伸着懒腰问院里的狮卫:“高……咳咳,你们陛下呢?”

“陛下去沙海了。”狮卫恭敬回答。

“沙海?”宁姒大惊:“他去沙海做什么?”

可别是听她说想进入沙海摸底,所以提前跑过去了吧?沙海边缘的风那么强劲,城墙都能绞成砂砾,还不把人绞成肉泥?

骑上快马径直往西,到了才知道高廷并非要进入沙海,只是站在距离风墙外的安全地带远远看着。

“你在看什么?”宁姒扯着嗓子喊。

风墙的余压传过来,声音一出口便被冲散,哪怕距离并不远,也需要很大声。

待她近前,高廷望着风墙说:“我在想,如果将一个活人投进去会怎么样。”

宁姒反感皱眉:“想知道就自己走进去试试看。”又道:“环形树林即将成型,你不去看看?”

高廷没搭话,眼神也未曾在宁姒身上停留,给她一种陌生疏远的感觉。

“不用了。看与不看,皆是徒劳,又何必浪费时间?”

宁姒一脸蒙圈:“你在说什么呀?不是你想试验一下环形树林能不能全面抵抗沙海吗?”

高廷也不解释,扭头盯着她,双眼微眯,上扬的嘴角尽显玩味。

宁姒仍旧不明其意,正欲追问,脚下的地面突然往下塌陷,宁姒纵身腾跃,惊险避开,只见刚才所站之处赫然钻出一个黑色的巨头,正是那晚袭击营地的沙蛟。

……

季牧之往堂上一坐,没来由的心慌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且紊乱的跳动着,多次深呼吸仍旧无法平复。

立于身侧的甲悦投来关切的目光,压低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季牧之摆手,端起茶猛灌了一大口,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事上。

厅内有不少人。堂下站着个身着铠甲的高壮汉子,挂红穗子的头盔抱在手里,蓬乱干枯的头发和鸡窝没什么区别。

此人名唤朱元,乃羊角镇外的领军大将。

朱元身后有八名挂刀士兵随时待命,同时气势汹汹的堵住门口。

右手一侧坐着俩人,正是来自五道院的两位高师。其中的大白胡子名叫韩进,另一个身材干瘦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叫韩平。

只是恰巧同姓,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其余五道院的弟子站在二人身后,目光在季牧之和朱元之间来回。

韩平不悦道:“甲岩院主,你这是干什么呀?”

季牧之开门见山:“今天叫二位来,是想请你们帮忙认一个人。”

说着朝朱元使了个眼色,朱元会意招手,便有士兵将一五花大绑的男人押上堂来。

此人其貌不扬,五官没有明显的记忆点,但是夙徒院的弟子大都认识,此人正是绝念座下乙字辈弟子,名叫乙骧。

夙徒院也并非一潭清水,仍会遇到一些不方便堂皇正面解决的事。而这些事,将会交由密阁处理。乙骧,正是密阁的人。

朱元说:“此人夜入大营,连杀老子八名先锋小将,要不是老子警惕性高,恐怕也得折他手里。经过审问,他自己交代说是夙徒院的人,还说是奉院主之命行事。老子今天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季牧之起身走过来,扣住‘乙骧’的脖子将脸冲着五道院的人:“二位,好好认认吧!”

第516章 过节

五道院的融皮之术确实高明,因为两张皮已经融在一起,所以无法恢复原来的样貌。

不过,这并不代表换了脸就可以彻底顶替另一个人。

夙徒院弟子抬进来一人,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四肢全部打着厚厚的石膏,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真乙骧怒而发笑:“老东西,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他奉命监视五道院的人,没想到暴露遭擒。生剥脸皮扔下断崖,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断崖下刚好有贪玩的夙徒院弟子架火烤肉,虽然摔断了手脚,但好在救助及时,总算保住了这条命。

韩进等人一开始就没想留活口,因此肆无忌惮的在乙骧面前讨论计划。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活着回到了夙徒院。

五道院的人脸上终于露出慌乱之色。

韩平最先反应过来,冷笑道:“贵院为了推卸责任,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甲悦厉声反驳:“你们为了往我夙徒院身上泼脏水,还不是什么阴谋诡计都用尽了?”

韩进起身朝朱元拱手道:“你们以为耍这样一出把戏,就能迷惑朱将军了吗?将军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岂会由着你们逃脱罪责?”

朱元将头盔从左手换到右手,蹲下身对五花大绑的‘乙骧’说:“看看,真是可怜啊,你为了他们出生入死,到头来却没一个人承认你的身份。”

‘乙骧’满脸惊恐,冲着季牧之疯狂磕头:“救我,院主救我。你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让我当密阁下任阁主,你答应过我的呀。”

季牧之冷笑:“还真是冥顽不灵。朱将军,借刀一用。”

长刀出鞘铮鸣,季牧之对准‘乙骧’用力斩下,动作快且狠,誓要一刀取命。

“救我。”‘乙骧’绝望大叫,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映出韩进愤怒的脸。

‘锵’的一声,长刀砍在剑刃上,撞出的火花跳到‘乙骧’脸上,又辣又疼。

韩进执剑与季牧之角力:“院主莫非是想杀人灭口?”

季牧之反将一军:“既然不是你们五道院的人,高师何以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韩进一身正气:“我保的不是他的命,而是真相。五道院可不会任由你们抹黑。”

季牧之收刀送回朱元腰间刀鞘:“我想,朱将军已经很清楚真相是什么了。”

五道院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在这时,排在门口的士兵从中分开,八个身着盔甲的小将有序进入。

‘乙骧’大骇。这不正是那晚死在他手中的八人吗?怎么会……

季牧之回到座位,悠闲的端起茶杯:“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规定,黄雀一定要在后面才能捕到蝉?”

最后,还是朱元开口为他们解开了疑惑:“甲岩院主神机妙算,早在我们抵达羊角镇之前就察觉了你们的诡计,提前找人易容成几个先锋小将的样子,就等着你们上钩。想不到啊,你们五道院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军中将领。来啊,给我拿下。”

“将军明鉴,这是诬陷,诬陷!”韩平还在挣扎。

韩进却没他这么沉得住气。见士兵一拥而上,立马举刀反击。

擒贼先擒王,剑光一闪直奔朱元。

他的原意是想挟持朱元以喝止士兵,岂料剑刚往脖子上一架,剑身突然一颤,又往里推了几分。

朱元的身子一僵一抖,最后无力往下倒去。

剑身通红,朱元颈下血流如注。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五道院高师出手杀死了奔赴东征战场的领军主将。

甲岩院主说得对,五道院投敌叛国了。

……

宁姒被沙蛟逼得步步后退,离风墙的距离已经不足两丈。

强风搅动空气制造出强大吸力,不停将她卷向风墙。

高廷在狮卫的保护下已经准备上马离开。

宁姒想到将到苍嵇城那一夜,沙蛟突然放弃追她……像是接到撤离命令的士兵,干脆果断。

会巫术的卫君,只要是违逆他的人都会被怪物吃掉?很好。

宁姒抬头直面庞大凶残的沙蛟,以花藤为绳缠在角上轻盈一荡,便到了沙蛟背上。

这家伙皮覆坚硬鳞甲,硬拼只怕是杀敌八百还得自损一千。不过想要她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

翻上蛟背,宁姒并没有趁机逃离。有沙子的地方就是沙蛟的天下,任她再长出两条腿怕是也跑不过。最好的办法是抓住发号施令的人,她就不信高廷耍起狠来能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跟花灵共生已久,花藤对她来说就像延伸的手一样,卷向高廷的同时丝毫不影响攀紧蛟角。

狮卫见状马上前来阻拦,然而这花藤却像自有意识,轻而易举的穿过去,再以一化四缠住高廷的手脚将其拖下马。

“陛下,陛下!”狮卫赶紧来追。

花藤收拢的速度比进击还要快,又岂是他们能追上的?

宁姒紧紧扣住高廷的脖子,冷声道:“想活命就赶紧让这畜生老实点。”

“我……”高廷涨红了脸艰难开口,却才刚说出一个字,身下的沙蛟突然发狂似的扭动起来。

宁姒拼尽全力也没能保持住平衡,与高廷双双跌落。紧接着视野蓦然变暗,竟是沙蛟粗壮的身子围着他们盘旋成圈。

宁姒这会儿开始怕了。

完了完了,要被大蛟盘死了。

而在狮卫眼中,比沙蛟更可怕的是一往无前强大到可以摧毁一切的风墙。

……

士兵们在捉拿‘乱臣贼子’的过程中遭到强烈抵抗,夙徒院出手相助,混战中将五道院的逆贼当场全歼。

先锋小将临走前表示一定会将五道院的罪行呈于圣前,为朱将军的死讨回公道。

目送一行人下山,甲悦回过头来对季牧之说:“你这次给五道院扣的黑锅可是不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果他们还不知道悬崖勒马,天机院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甲悦没想到他会这么坚决:“你跟他们有过节?”

虽然夙徒院一直对传承湮灵一脉的五道院颇有微词,却从未撕破过脸。她不明白五道院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新院主。

季牧之否认了。

他确实跟五道院没过节,可五道院背后的卫神宗跟宁姒有过节啊!

第517章 沙海

蟒蛇在捕到猎物之后,会用身体将猎物挤压致死,然后才开始进食。不知道蛟类是不是也有这个习惯。

黑暗中,宁姒并未感觉到强烈的挤压,充其量只是有些拥挤。头顶传来可怕的哄响,沉重又密集,似有千军万马从头顶踩过。

被沙蛟圈起来的空间密不透风,逼仄的同时也意味着安全。

终于,哄响散去,松开的缝隙重新透入天光。沙蛟的粗壮身躯缓缓往前移动,宁姒起身,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进入沙海。

风墙已在身后,缓慢却一刻不停的继续着扩张的步伐。

高廷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从地上站起来。还未站定,宁姒的手再次掐上喉咙:“原来想杀我的人就是你啊!”

沙蛟见宁姒向高廷出手,急得连声低吼,却是一声比一声中气不足。硬扛下风墙的攻击,哪怕是这样的大家伙也吃不消。黑色鳞甲掉落一地,浑身血迹斑斑,虚弱的伏在地上,再也不复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

宁姒狠狠瞪它一眼:“闭嘴。自身都难保了,还管别人呢?”

“吼。”沙蛟继续冲她吼。

宁姒懒得搭理,转向高廷:“我能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吗?”

高廷的脸色因为呼吸不畅憋成难看的猪肝色。他注视着宁姒的眼睛,轻轻握住她的手,再用力收紧:“你杀了我吧!”

宁姒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不忍。此时的高廷似乎又恢复成她熟悉的状态,总是微笑着,眼神炙热且真诚。

可是在通过风墙之前,他陌生戏谑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宁姒抬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想死,没那么容易。”

她反复提醒自己,这可是处心积虑要你命的人啊。可与此同时,脑海中又一遍遍出现他的好,让她怎么也下不去手。

也罢,再让他多活几天,等把疑团全都弄清楚再说。

宁姒转向沙蛟,右手朝虚空一探,花针已然在握:“让我试试看,你的肉是不是跟鳞甲一样刀枪不入。”

沙蛟继续嘶吼,大嘴喷出腥风令人作呕。一对退化得不成比例的瘦弱前爪故作凶狠的划拉着,不仅没有起到威慑作用,反而显得滑稽可笑。

坚硬的鳞甲、尖利的牙齿才是沙蛟的王牌,至于这爪子,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高廷怕宁姒真的对沙蛟下手,连忙出声喊道:“快走。”

沙蛟低吼一声算作回应,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一头扎进沙地遁逃而去。

宁姒苦笑回头:“果然是这样……传闻卫君会巫蛊之术,违逆者皆遭怪物所食。所谓的怪物,应该就是这头沙蛟吧?”

说完又自嘲似的笑:“我也真是瞎了眼,居然真打算交你这个朋友。如今看来,到达苍嵇城的前夜沙蛟出没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我吧?我很好奇,你最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呢?还有,你为什么要杀我?”

如果只是想杀她,从荡丘山到苍嵇城这一路都是机会,为什么偏等到那个时候才动手?

高廷坐在沙地里,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低头闷声道:“总之,你要是恨我,那就杀了我好了。”

……

宁姒深刻体会到什么叫重拳捶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不管她怎么问,高廷始终就一句话:你杀了我好了。

宁姒真想一招了结了他,又觉得太便宜他了。求死就赐死,哪儿那么好的事?

沙海中的日头比外面还要毒辣,没过多久宁姒就觉得口干舌燥,颓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高廷走在她身后,举着手替她遮出方寸阴凉。宁姒愈发烦躁,用力将他推倒在地:“干什么?想找机会下黑手啊?”

高廷提着一口气似乎想反驳,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烈日之下沙子都是烫的,他迅速爬起来,迈步朝先前种下的树林跑去。还没跑远,腰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被花藤缠上了,而花藤的另一端,就握在宁姒手里。

万一沙蛟去而复返把他带走了,她不是只能一个人在这里等死?

高廷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你既然处处防备着我,何不让我离远些?”

“这个距离够远了。”下不了黑手,也逃不掉,刚刚好。

高廷用手扯了扯腰间的花藤,非常结实。

这样也好,免得‘他’再跑出来伤了她。

“你防着我是对的。”高廷说。

“用不着你提醒,我会这么做的。”

……

抵达树林的最后几步路,宁姒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

高廷想去搀她,刚靠近两步又退回去。

还是算了吧!

茂密枝叶投下阴凉,温度降了不少,口渴却没有得到缓解。抬头上看,树上挂着类似豆荚的果实,并不像苹果鸭梨一样汁水充盈。

宁姒颓然的靠着树干:“完了,我要干死这这儿了。”

心下谴责老天爷太着急了。她虽然想过要进入沙海,但那是在水和食物准备充分的前提下慎重计划才能实施的行动,而不是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被扔进来,这不是找死嘛。

高廷坐在另一棵树下,顺着树根往下掏,掏出个一尺多深的坑,仍是颗粒分离的沙子。

真不知道这些树的根究竟扎得多深,才能抵抗得住风墙。

宁姒看着他掏坑,恍惚间差点忘了究竟是谁害得她落得如此境地。

气呼呼的把头扭开,忽见远处的沙丘上站着个人。

沙海里有人?

定睛一看,入眼皆是金灿灿的一片,哪里有什么人?

完蛋,都干出幻觉了。

正欲收回目光,人影再次出现于视野中,并且已经移到更近的沙丘上。

这回总算是看清楚了。

灰白的身影虽然异常凝实,却始终改变不了身上那股死气,以及远远传过来的阴灵的气息。

几经移形换影,阴灵来到树林前方。似乎有所忌惮,并没有继续靠近,而是停在树木投下的阴影外。

阴灵看起来三十来岁,留着短须,五官非常立体,眉眼与高廷颇有几分相似。

高廷还在琢磨树木扎根的事,看起来对此毫无察觉。

“高廷!”阴灵死死盯着高廷,灰白的眸子逐渐变为血色,五官也愈发狰狞。

宁姒看到高廷的神色明显一僵。

第518章 逼问

宁姒试探着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

高廷茫然反问:“什么声音?你说吹风?”

风拂过树林发出幼蚕进食的沙沙声,比空旷处的呜咽风声要大一些。

宁姒再次扭头看向阴灵——不对,准确的说应该是怨灵了。可就算变成怨灵又怎么样呢?隔得这么老远,他的怨力根本影响不到高廷,甚至看不到也听不到。

宁姒想要确认阴灵的身份,故作随意的问高廷:“我之前在宫里捡到一幅画像,画上的男人和你很像,右眼尾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啊?”

“黑痣……是高彦吧。”高廷继续挖坑,摆出一副非要在这儿掏出一口井来的架势。

“高彦是谁?”

“大皇子。”

“那就是你大哥了?”

高廷闷不做声。宁姒又问:“你之前说,高彦是怕先帝将皇位传给你,所以提前动手发动宫变,最后死于混战之中?”

高廷终于停下来,拍了拍手上的沙:“你好像对他的死很感兴趣?”

“好奇嘛,我早跟你说过我是个好奇心很旺盛的人。”

“那你何不亲口问他?”高廷目光微侧,最后定格在已经变成阴灵的高彦身上。

宁姒的语气中多了被欺骗的恼怒:“你果然看得见。”

她之前就觉得奇怪。自打阴灵出现之后,高廷几乎就没怎么抬过头。加上高彦出口喊他名字的时候,他的脸色明显变了。

“看得见又怎么样?”高廷冷笑反问。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脸,眼神却在顷刻间从闪烁变为坚定,就连上扬的嘴角也充满轻蔑和嘲讽的意味。

高彦似乎受到了惊吓,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双手呈爪状,恶狠狠的朝高廷扑过去。

“高廷,我要你死!”

宁姒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手干涉,却见树林泛起绿光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一下子将高彦弹出老远。

宁姒明白了,神木化身成林,邪灵退避,这才是高彦忌惮的东西。

可笑她自作多情一场,还以为高彦怕的是她呢。

高彦再次冲过来,隔着屏障歇斯底里的喊道:“高廷,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高廷漠然看着一切,甚至有几分洋洋得意。

过了一会儿,高彦把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台词也有了变化。

此时他喊的是:“高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宁姒不解问道:“他什么意思?”

高廷轻蔑扫她一眼,背靠树干将双手枕在脑后:“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活着出去吧!”

……

月亮出来的时候,高彦不见了。

不是走了,而是身影逐渐变浅,直至完全消失。

宁姒走出树荫,看月光倾落沙丘。凉意入体,喉间生津,竟似刚畅饮过清泉一般,白天身体里被蒸发掉的水份这会儿都被补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身后的树木也呈现出舒展姿态,努力从月光中汲取清凉和生机。

诡异扩张的沙海,果然很神奇。

高廷睡醒了,惊讶发现自己竟被花藤绑在树上,动也不能动。

“喂。”他唤着不远处的宁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怕你暗算我。”

“我能暗算你?”高廷忍不住气结。本来还打算再说两句,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就泄了气,靠在树上不出声了。

嘴巴因身体缺水而干裂起皮,高廷忍着痛抿了两下,结果越抿越干。

宁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解开花藤改拴着腰,牵着他到空地上晒月光补水。

高廷面色如常,显然早就知晓沙海中的月光有如此神奇的效果。

宁姒明知故问:“你进来过,是不是?”

高廷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仍旧不做声,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孩子。

“你还委屈了?”宁姒恨不得捶他几拳,转念想想还是正事要紧。

“行了,咱们也别浪费时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沙海形成的原因?还有,你大哥的阴魂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

高廷席地而坐,两手交替把玩着面前的沙子,就跟听不见她说话似的。

“喂。”宁姒抓起一把沙冲他甩过去:“你能不能给我说句实话?好歹我千里迢迢跟你从荡丘山来到这里,为了给你弄那狗屁树苗几乎耗尽灵力,给我交点实底能死啊?你不说要跟我从朋友做起的吗?”

朋友?

高廷猛地抬头看她,又迅速垂下去。

耳边有一个宁姒听不见的声音在说:“快,都告诉她呀,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然后鄙视你,憎恶你,再亲手杀了你。你不是想死在她手上吗?那就告诉她真相吧!”

高廷小弧度却急促的摇头:“我没有。”

“嗯?”宁姒凑近了些,“你在说什么?”

无主之声盖过宁姒的声音:“你有!我就是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死,你想解脱,你还揣着懦弱不肯丢开,就像你不肯丢弃那该死的血脉。”

月光下,宁姒看到高廷在发抖。

“喂。”她先试着叫了几声,再面对面扣住他的手腕,“高廷?”

高廷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望进关切的眼眸,耳边所有杂音悉数消散。

“你没事吧?”看他那样子就跟要发病似的,委实有些吓人。

宁姒撤去花藤,打心底里还是不想看着他出事。

人非草木,这段时间高廷对她很是照顾,要真是一点不念好,那就太没良心了。

高廷喘着粗气逐渐平静下来。

宁姒退开到合适的距离,不希望他误会。

“你知道吗?”高廷突然开口:“神不会无处不在,所以有些事将由恶魔代劳。”

宁姒似懂非懂,安静听着他的下文。

高廷把手插进沙地,再紧握成拳:“他们是我杀的,高彦、高成、高禄,都是我杀的。我杀了他们,把他们的阴魂囚在沙海,日出而生,日落而灭,如此反复,无止无休。”

“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皇位,杀了就算了事,为什么还要囚在沙海?

高廷用沾满沙子的手紧紧抱着头,因陷入痛苦回忆而不受控制的发抖。

这种情况很难问出答案,宁姒只能采用自己的方法。

指触眉心,宁姒轻声道:“高廷,对不起了。”

第519章 该死

宁姒没有强行进入高廷的识海来获取他的记忆,而是将自己的神识依附在对方的神识之上,以此完成记忆共享。

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为主动攫取,后者是被动阅览,也就是高廷想到什么她才能看到什么。相比之下,后者的效率会更低,但是对魂体造成的伤害也会更小。

进入高廷识海接收到的第一幕是在藏书楼,四周的架子上摆满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三个小男孩儿在打架……呃,或许说两个合伙打一个比较准确。

右眼尾有痣的胖墩儿把脚踩在被打的男孩儿脸上,嘲讽道:“你不是下任卫君吗?卫君都有狮卫,你叫你的狮卫来收拾我们呀。”

旁边稍矮一些的男孩儿笑道:“人家没有狮卫,但是有护崽母老虎啊,哈哈哈。”

话音刚落,门外冲进来一个女官打扮的年轻女子:“你们在干什么?”

“啊啊啊,母老虎来啦!”两个男孩儿笑闹着,从书架另一边跑开了。

“殿下。”女官扶起地上的男孩,看着脸上的乌青,心疼得直掉泪。“走,殿下,咱们告诉陛下去,不能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

“不了,父王也没法始终护着我,这次告了状,他们下次会变本加厉的。”男孩儿不哭不闹,用小小的手蹭着脸上的污迹,“走吧巧姑,给我换身衣裳,过会儿还得来背书,先生要检查的。”

巧姑既生气又无奈:“你总是这样,受了欺负还念着手足之情,怕他们受陛下责罚。殊不知正是如此,他们才愈发放肆。瞧你……若是娘娘还在,得心疼成什么样啊。”

小高廷笑着宽慰:“母妃在时常教导我,要敬父兄亲手足,即便是她不在了,我也得时刻记着呀。”

巧姑欲言又止:“罢了,有些事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咱们先回去换衣裳吧。”

高廷至今不知道巧姑说的长大后再告诉他的事究竟是什么事,而且也没机会知道了。因为巧姑死了,在他还没来得及长大的时候。

又是一次被高彦欺负过后,巧姑忍无可忍,说去找陛下主持公理。他当时在上药,没来得及拦着,没过多久就听说巧姑失足跌进池子溺死的消息。

池子四周皆有围栏,又是在大白天,怎么就能失足跌进去?更奇怪的是,巧姑明明说去找陛下,又怎么会失足跌进王后宫外的池子?

小高廷哭着去找他的父亲高昱,高昱正在批阅奏折,头也不抬的说:“不过是死了个下人而已。”

小高廷自此患上怕黑的毛病。夜里床前没人守着睡不着,可守的人不是巧姑,他更睡不着。后来,高昱送给他一把匕首,说:想在饿狼环伺中活下去,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

可是,第一个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是高廷最亲的人。

巧姑死后,高彦等人明面上收敛了不少,背地里却变本加厉。小高廷身上的伤从皮肉淤青升级成开肉见骨,最严重的时候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不能下地。

后来狄墨狄相爷建议送小王子出去游历,这一去就是十年。

高廷爱惨了黄沙之外的山水,流连忘返甚至不打算返。这时候狮卫送来卫君病重的消息,秉守母亲以孝为先的教诲,高廷无奈踏上归程。

他早就料到这次回来必将迎来腥风血雨,却没想到在踏足暴风圈之前,会率先殃及身边的人。

离开卫国的第二年,高廷在燕国救了一个年纪相当的男孩儿。男孩儿名唤黎轩,模样秀美身姿窈窕,说话时轻声细语,散下头发雌雄难辨。

遇见高廷的时候,他正被人追得满街乱窜,冷不丁的撞了个满怀。

黎轩用噙着泪的眼睛望着他,跪在地上哀求着,不要让那些人将他带走。后来高廷才知道,那些人是伶人馆的打手。

黎轩双亲亡故之后,被赌鬼舅舅送到伶人馆,本以为是来做工,当端茶送水的伙计,没想到竟是直接将他卖给了伶人馆,伶人馆的老板又将他转卖给一个有恶癖的中年富商。

高廷救下黎轩,此后数年朝夕相伴,情谊渐厚比血亲更甚。

高廷回卫,定然要带上黎轩,万万没想到回城当夜,黎轩便遭人劫走。

三月之后再相见,是在高彦府上。项圈锁颈,后面拴着粗重的铁链,衣衫撕裂,露出遍布周身的咬痕和青紫。满屋的颓靡气息让人作呕,受尽凌辱的挚友再不复当初文雅俊秀的模样。

就在高廷忙着拆除铁项圈时,黎轩拔出他腰间的匕首送进自己的心口。

他嘴里含着血说:“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想亲口告诉你,我有多恨他们。”

高彦、高成、高禄——他自小万般忍让的哥哥,三人率众多府兵站在门口,戏谑的说:“哎呀,高廷,你把我们的玩具弄坏了。”

笑罢又道:“瞧瞧你这窝囊的样子,还想当卫君……要是你娘知道她用命换来的是你这样一个窝囊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坟冢里爬出来,哈哈哈。”

高廷一直以为母亲是病逝,因为在生下他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终年三餐不离汤药。

闻得此言,很显然母亲的死另有隐情。

高彦没有给他询问真相的机会,侧身让府兵涌入。

高廷身后的十余侍卫纷纷拔刀护主。

剑拔弩张之际,高廷指天立誓:“我高廷,若能活过今日,必将与你们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神终于保佑了他一回,他活下来了。可事实证明,具有颠覆力量的不仅仅是神,还有魔鬼。

宁姒终于明白高廷为什么会说神不会无处不在,所以有些事将由魔鬼代劳。

挚友受尽耻辱而死,母亲之死另有隐情,甚至包括死得不明不白的巧姑,都是吹燃滔天怒火的那阵风。最终破开道德的枷锁,释放出高廷心底的恶魔。

之后的记忆残暴血腥至极,宁姒不忍再看,就此收回神识。

高廷仍在颤抖着,他好像知道宁姒在做什么。

他的眼里噙着月亮的光,满脸消极颓然,认命似的沉默着。

宁姒将手撑在身侧,上身微微前倾,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是他们该死,你没错。”

第520章 不同

蛇女也是人灵结合而生的异胎。只因常年待在坟地,强盛的阴气遮盖了本身的气息,才没被宁姒看出来。

她在这里呆了很久,一百年或是两百年,已经记不清了。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姓名,只记得有个吉字。

“娘说,吉是好的意思。”

她的到来对于那个家来说,也曾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吉事。可谁都想不到,最后她会被家人封进棺材活埋。

乱葬岗中与一堆坟包格格不入的坟冢就是她的。坟冢上的字已经风化模糊,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再找回。

宁姒就叫她阿吉。

阿吉说起她自己的故事,只有寥寥数语。

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嫁人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婆家说是她身子有病不能生,一边给她吃各种奇奇怪怪的汤药,一边张罗着给她相公纳妾。

妾室进门第一年就为家里添了孙儿,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妾室母凭子贵,处处跟她作对,明嘲暗讽是常事,甚至整日拿她当丫鬟使唤。

一日,得寸进尺的妾室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她一顿毒打,夫家无一人为她做主,反要她认清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

哀莫大于心死,阿吉悲痛的回到娘家,夫家随后便送来休书,历数她的诸多罪状。阿吉心有不甘,回夫家欲讨公道,却再遭羞辱。积怨成恨,盛怒之下,她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褪足成尾,自此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蜕变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无异于将血肉之躯碾碎再重组。等剧痛消散,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已经被封死在棺材里了。

她以为自己会被闷死,或是活活饿死,结果都没有。她变得力大无穷,一下就把棺木弄散了架。再后来,有盗墓贼打开了坟冢,她终于得见天日。

“后来我悄悄回了一趟家,我自己的家。我才知道,他们把我送回来之后,我爹担心家里出了妖怪的事影响他的生意,当时就打算趁我昏迷杀了我,再毁尸灭迹。是我娘以性命相要挟,让他在乱葬岗中修了这处坟,将我活埋于此。”

“原来如此!”季牧之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都是阿吉母亲刻意安排。她知道阿吉不会那么容易死去,所以选择活埋的方式,更选了乱葬岗这个地方安置她。

可见,阿吉的灵脉是后天突然觉醒,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她母亲根本没机会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教她该如何操控灵力。而埋在阴气聚集之地,至少能让她吸收阴气获得额外的力量。

当然,也不排除阿吉母亲只是想将女儿藏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总而言之,经事实证明,她母亲的决定非常正确。

……

万事万物皆有顺承天道的本能,乱葬岗阴气汇聚,灵气稀薄到几乎没有,由此导致本为半灵之物的阿吉看起来更像个阴物。

也就是鬼。

“你是怎么发现小鱼的?”宁姒把话题引回关键。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阿吉偷小鱼是想将他带离人族的世界抚养,并未有加害之意。可是小鱼一直和喜宝阿习在一起,并不曾与阿吉接触过啊!

“是哭声。”阿吉说:“每逢月圆之夜,阴气极盛之时,我可以短时间收起尾巴变成正常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城里转转,昨晚刚好听到他哭,一时好奇就跟上去了。”

阿吉顿了顿,说:“他有灵力,他在召唤我,我能感觉到。”

“扯犊子吧!”宁姒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分明就是你自己想找个同伴,你觉得他跟你一样是不属于人族的怪胎,所以你要把他藏到地下来。”

阿吉没有否认:“难道不是吗?将他留在人族能有好日子过?他本来就是怪胎。”

“他不是,他只是有一点特别。”宁姒咬着牙坚定的回答。

孩子既然已经找到,就没必要再逗留了。宁姒抱着孩子往外走,阿吉想阻止,看到季牧之手中的玄天刀后又放弃了。

“他和你不一样,阿吉!”季牧之临走时说。

……

在季垣远离皇宫的私宅中,季牧之亲手将小鱼交到他手上。

小鱼刚睡着,覆着长睫毛的眼睑遮住了异样的蓝瞳,让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季垣的手在抖,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突然,孩子的眉头不安的皱起来,继而放声啼哭。季垣手足无措,赶紧询问宁姒这是怎么了。

宁姒哪里知道这么多,就在这时,陈新领着一人进来,正是云漪。

云漪的到来让小鱼哭得声嘶力竭。宁姒一开始并不确定,直到她抱着孩子进进出出多次试验,最终得出结论:小鱼就是因为云漪的到来才哭的。

这孩子,他竟然能准确识别母亲的气息从而表现出不悦,难不成他还记得在母亲肚子里发生的事?他在责怪云漪要取他灵脉?

这还是个刚出生几天的小婴儿吗?

云漪想跟宁姒说话,又不敢过来,宁姒便把小鱼交给喜宝,让她暂时带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

“谢谢你。”云漪说。

“你把孩子交给我,我当然要对他负责了。”宁姒越过她瞄一眼后面亭子里和季牧之说话的季垣,压低声音问道:“你俩……现在怎么样了?”

云漪脸上浮出掩不住的苦涩:“他都知道了,没有发火。”

宁姒松了一口气:“那就对了,这说明他对你是真心的。”

云漪摇头:“他没有发火,但是自知晓真相以后,也未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宁姒咬着嘴唇:“实在抱歉,我们不是……”

“不关你们的事。相反,我还挺感谢你们的。如果不是你们,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勇气向他说出真相。虽然现在度过的每一刻都很煎熬,但是心里反而舒坦了。”

这声谢宁姒可不敢受。要不是她和季牧之捅破了这个秘密,人家小两口也不会变成这样。

“那他之后打算怎么办?我是说小鱼。”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季垣看小鱼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异常,但他好像并没有多反感。

“我的孩子,当然得留在我身边。”季垣的声音突然传过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521章 魔鬼

沙漠里除了沙子,好像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入眼所见全是海浪般延至远方的沙丘,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宁姒扯了扯花藤:“喂,你该不会存着把我累死的心思再逃走吧?我告诉你,我的体力可不比你差。”

高廷充耳不闻,专注勾勒着脑海中由沙丘轮廓拼凑而成的虚拟地图。终于,绕过一堆巨大的沙丘,一块突兀立于沙地的石柱映入眼帘。

石柱约有三尺粗,高达丈八,没有刻字也没有刻画,从表面看不出任何信息。可这样一根石柱立在沙漠中心,不可能毫无意义。

宁姒曲起手指到处敲,希望能找到机关之类的东西。

“喂,你……”宁姒正想问高廷是否知道些什么,却见他两手抱头用力摇晃,并不时拿手敲击脑袋。

“喂,你没事吧?”不会又犯病了吧?

高廷没有回答,用力将她拨开,一头朝石柱上撞去。

宁姒始料未及没能拦住,待上前将高廷拽回来,他的脑门儿上已经撞起了个大包。

疼痛让高廷的理智暂时得以保留,不等宁姒开口,他先抢着说:“他要出来了。”

“谁?谁要出来了?”宁姒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高廷的语调骤然一沉,挣扎痛苦之色迅速散去:“我是说,魔鬼要出来了。”

宁姒撤去他腰间花藤改绑双手。

再三领教他诡异的变化,若是再看不出点端倪,那她就是真傻了。

“啧啧,真是可怜,都把自己逼成精神分裂了。我说,你是另一个高廷吧?”

确实是魔鬼出来了,只不过这个魔鬼,指的是高廷心里的魔鬼。

既然已被识破,高廷也就懒得装了:“真是聪明的姑娘,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啊。”宁姒双臂环胸,“不过你得跟我说说,为什么要杀我?”

高廷的目光异常火热,甚至带着几分侵犯意味:“其实我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可是没办法,谁让你的出现唤醒了他的懦弱呢?经过我的辛苦调教,他好不容易学会冷血,结果短短一两个月就被你打回原形,你说我能留着你吗?”

宁姒一拳砸在他的眼窝上,愤道:“并不是学会冷血就能应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和血腥,你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害他。”

高廷不屑轻嗤:“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了。你不过是想利用他达成自己目的的卑鄙女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宁姒把花藤拴在石柱上:“懒得跟你浪费口水。对了,你要我帮什么忙?”

宁姒不是热心肠,只是单纯好奇。

高廷一脸期待:“你能不能去死?你死了,就算是帮我大忙了。”

“你怎么不去死?”宁姒再次扬起拳头,后又想这是高廷的身体,打坏了不太好,这才止住动作。

高廷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只有我自己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股恶风从身后袭来。宁姒早有防备,纵身跃起落在石柱顶上。

沙蛟后仰蓄势,低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过来。

宁姒不闪不避,双手指尖夹满花针蓄势待发。

近一点,再近一点,先前掉鳞甲的地方扎上两针,再往嘴里送几针,就不信毒不死这个大家伙。

石柱下,高廷看着沙蛟进击,嘴角浮起满意的笑容。然而下一刻,他突然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权,脸上的笑容也在顷刻间被焦急替代。

“宁姒!”

用力挣脱花藤,高廷飞身往上,在沙蛟近身之前扑到宁姒身上,压着她朝石柱下跌去。

事发突然,沙蛟急忙转头,奈何身躯壮硕收势不及,尾巴甩过来正好压在石柱上。

石柱受力下沉,地底随即响起机械运转的声音。

石柱下陷之处空出来一个洞,四周沙子顺着洞壁往下滑,如同环形沙瀑。

数息之后,以洞为中心的方圆二尺之地突然塌陷,形成一个更大的洞。

宁姒和高廷落地的位置刚好在塌陷的边缘。千钧一发之际,高廷利落翻身将宁姒往上推举,自己则随下滑的沙子一起坠入深洞中。

洞壁全是沙子无法攀附,好在凭借高廷推举的力道,宁姒总算在边缘站住了脚。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脚下地面再次塌陷。

……

看起来黑漆漆的洞穴实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高廷摔在松软的沙子上,并未伤到哪里。结果宁姒掉下来的时候正砸在他身上,差点没把他腰给压折了。

头顶传来巨石移动的声响,月光迅速被遮挡,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宁姒从沙堆里爬出来,再去扶高廷,无意间在他手上摸到些湿哒哒黏糊糊的东西。直觉告诉她,是血。

“你受伤了?”宁姒于掌心生火照明,发现高廷的双手鲜血横流,沾满了沙子。“怎么摔成这样?”

话一出口宁姒就后悔了。这显然不是摔出来的伤口,应该是从花藤上挣脱时刮翻了皮肉,才弄得这样鲜血淋漓。

洞壁上挂着蒙灰的火盆,好在还能点燃。

宁姒用袖子擦掉他手上的沙子,再撕下一绺把手包起来:“暂时只能这样了,等出去再想办法。”语气一转,又道:“好端端的你冲过来干什么呀,也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手背上的皮肉全翻起来了,她看着都觉得疼。

高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着急了。”

宁姒被他憨呆的样子给逗乐了。自打与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高廷正式打过照面,她就愈发喜欢跟这个高廷相处。

果然,有些人的发光点就是得在对比之下才能显现出来。

宁姒借着花藤荡到洞顶,发现出口已经被一块大石头完全封死了。她落下来,在四周墙壁上敲敲打打:“这是什么地方?喂,你知不知道怎么出去?”

高廷借着火光环顾竖长盒子一样的封闭空间,闭上眼睛与脑海中的模糊记忆相结合,然后来到其中的一个角落。

“左三,前二,右四。”如行棋一般,高廷每说一句,便朝着对应的方向迈步。最后所站之地看起来与别处并无不同,却在他连跺三下之后露出一条宽阔的地下通道。

宁姒并不急着下去,而是问道:“下面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脑子里只有一些很模糊的零碎记忆,得真正到了那个地方,才可能想起来。”

就好比竖在沙漠中的石柱。他只知道石柱与沙海有关,却并不清楚具体有什么关联。若非阴差阳错,他甚至不知道石柱下有这样一处地下洞穴。

宁姒一脸怀疑的盯着他,侧身让到一旁:“你先下。”

第522章 空甲

拾级而下,沿途墙壁上挂着好几个火盆,宁姒一一点燃,然而明显变强的光线却并没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诡异的寒意犹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宁姒叫住高廷,超过他走在前方。

火盆的光暂时只能照亮台阶这一段路,越往前溢散越是微弱。宁姒停下脚步,见前方似有人影重重,且个个高大无比。

高廷用力拍头,奈何什么都想不起来。

“别拍了,本来就不聪明,别给拍傻了。”宁姒半开玩笑,想缓解一下压抑的氛围。可惜在滔天怨气笼罩之下,再风趣的笑话也会变得无比沉重。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哪怕是阿吉居住的乱葬岗,也没有如此浓郁的阴气,更没有这么强烈的怨气。

高廷直觉危险,可直觉也告诉他,这是返回地面的必经之路。

宁姒让高廷原地等待,自己先去前面探路。高廷又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没有让女人冲锋陷阵的道理,便一同往前走去。

贴着墙壁将最近的两个火盆点燃,宁姒这才看清先前所见人影并非是人,而是一具具挺直站立的高大盔甲。

横十竖十,刚好整百。

盔甲上蒙了厚厚的沙尘,或挎刀或握枪,个个威猛无比。头盔里空洞洞的,没有支撑物,看起来应该是直接放在肩甲上的。

可不知为何,宁姒总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仿佛头盔之下藏着一双哀怨恶毒的眼睛。

高廷瞳孔猛缩,似乎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

宁姒自恃身负聚魂之力,面对再多的阴灵也不会胆怯,偏偏此处不见阴灵,只有强大的怨气阴气盘聚,无从下手,不由得心慌起来。

“这地方邪门儿得很,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宁姒甚至不愿意从盔甲之间穿过去,而是贴着墙根儿绕,尽可能离这些东西远远的。

后方有门,过去是一条窄道。窄道约有两三丈远,穿过之后又来到一处四方阔室。横十竖十放着百具盔甲,与先前所见毫无二致。

二人悄声通过,继续往前,又经过第三处、第四处。

宁姒又震惊又烦躁:“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盔甲室啊?究竟是谁那么闲得慌藏这么多空盔甲在这地下?”

发完牢骚又把高廷揪过来:“这好歹是你们卫国的地盘,这么浩大一工程,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高廷面色凝重,说道:“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呢!”

……

人尽皆知,当今三国鼎立的天下局势,是推翻秦政后形成的。

秦亡于后主的穷奢极欲荒淫无度,但是第一个真正将秦分裂的人,是高廷的先祖,当年的秦国西北军大元帅高诸。

面对天下义士揭竿而起的乱局,身为臣子,理当镇压暴乱为君分忧。而高诸,在这个关键时候选择了倒戈相向,并借助手中兵权建立新政。

此等乱臣贼子行径,留于青史将受尽后人唾骂,只可惜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在卫国的历史上,高诸是为民请愿推翻暴政的大英雄,没有人会记得他是如何抛弃了自己原本应该守护的信仰。

“太祖杀伐果断,降者收归麾下,不降者绝不留活口。割据秦西,一路顺遂,唯独在攻占秦都时付出了惨重代价,你知道为什么吗?”

宁姒翻了个白眼:“这时候就别玩问答游戏啦。”

高廷往下说道:“传闻秦后主有一宠姬,貌若天仙,不染凡尘,一手独弦琴艺出神入化,可引音化境,诉尽悲欢,闻欢乐者无不展颜,闻哀乐者无不落泪……”

“等等。”宁姒抬手打断:“什么哀者欢者又哭又笑,到底什么意思?”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拽那些酸词做什么?

高廷扶额,简明扼要的解释:“就是她想让人哭就能让人哭,想让人笑就能让人笑。”

“哦哦哦。”宁姒抬手示意他继续。

“此女甚傲,定下规矩,仅逢十之日才肯与秦后主相会。秦后主怒其不敬,渐渐冷落,岂料天下大乱兵临城下之际,宫中佳丽想方设法出逃,只有她留了下来,并表示要为后主死守皇城。”

“后来呢?”宁姒听得入迷,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

高廷注视着眼前的空甲,沉声道:“传闻那名宠姬让后主于皇城禁军中挑选出万名精锐,让他们交出平日所穿之甲,再扮作难民趁乱护送皇室成员出城。”

宁姒隐约猜到后续,但是并没有插嘴打断。

“皇室成员一出城便被叛军发现,悉数死于乱刀之下,而那些上交了盔甲的禁军,竟在同一时间倒地气绝,尸体铺满出城的街道。”

宁姒已经有了明确的判断:“是移魂。”

她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微微颤抖着:“那名宠姬用的是移魂之术。她将士兵的生魂强行抽离并禁锢在盔甲上,那些士兵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仍能听令而行。”

以坚硬盔甲为躯体,不会受伤,不知疼痛,不会累,自然无往不利。

“可惜一切皆是徒劳,秦都终究是破了。”

早在第一眼看清这些盔甲时,高廷就认出这是秦甲,也就自然而然的联想到这件旧史。可是,那些盔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如出征的战士一样列阵排好?

沙海中方向全失,仅凭脑中残存的片段寻到石柱。难不成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数百年前的秦都?

“剥离生魂堪称世间最残忍的酷刑,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汇聚如此庞大的怨力了。”

宁姒同时也在思考高廷在想的问题,为什么这些盔甲会在这里?

究竟是当年秦后主宠姬的安排,还有后世有人暗中布置了这一切?

“嘶!”高廷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抱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宁姒没有去扶,反而警惕后退:“怎么啦?是不是那个他又要出来了?”

高廷缓了下,抬手指向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那边。”

宁姒朝右边看去。

分明是堵墙。

“净扯,你还能撞墙过去?”

“前面有路过去。”高廷走在前面带路。

宁姒磨蹭着,不太想跟上去:“喂,你究竟是不是高廷?”

高廷身形一顿,回头问道:“怎么了?”

宁姒质疑道:“如果你是高廷,怎么会对这地下的事那么清楚?”

第523章 秦墓

高廷伸出缠着布条的手:“你若是不放心,大可再将我绑起来。”

他的手已经没流血了,但是仍能在布条上看到斑斑血迹。

宁姒摆手:“算了,就你这样的,绑不绑都别想翻出我的手心。”

短暂停留之后,高廷继续带路,往他印象中存放着某样东西的地方走去。其间左转右拐,又路过八个放满盔甲的阔室。如果当年协助后主死守秦都的万具盔甲都在这里,那么应该有一百个这样的盔甲室。

一百个,可见此处工程是有多么浩大。

通过一条狭长的暗道,来到一处梁上盘龙的石门。门宽近丈,左右刻着繁复的花纹,显得庄重而贵气。七八级石阶形成下落的地势,连着一条宽阔的通道延伸至前方的黑暗。

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灰尘气息。

一一点燃火盆,视线骤明。入眼不再是压迫感十足的盔甲群,而是气势恢宏的宫殿。雕梁画栋,龙凤盘顶,镶嵌在漆红柱子上的明珠如星辰熠熠生辉,更有陶塑的文武百官跪地俯首,朝统一方向恭谨参拜。

目光延伸至高处,镀金的龙椅已在时间的掩埋下黯然失色,呈放在椅面上的墨玉棺椁却纤尘不染。

宁姒难掩心惊:“莫非……这里是秦后主的墓穴?”

“据说高祖攻破秦都,屠尽宫城,却并未找到秦后主。后世猜测是那个会异术的宠姬在破城前将他救走了,也有人说,后主死在了高祖手上,只因弑君不祥,所以掩盖了这一事实。”

宁姒没有心情补习历史,她只在意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上万具禁锢过生魂的盔甲如待令的战士整齐列于地下,陶塑百官,还原朝殿,布龙椅,置棺椁,很显然,秦后主到死都还做着皇帝梦。

又或者,是有人想成全他这个皇帝梦。

“你干什么?”见高廷走向龙椅,宁姒连忙出声唤道。

高廷置若罔闻,脚步坚定的踏上台阶走向棺椁。

“高廷?”宁姒心想坏了,难道是另一个高廷又跑出来了?

高廷停在棺椁前,熟门熟路的摸到置手施力的凹槽,竟是要将棺材盖打开。

宁姒赶紧甩出花藤缠在他腰上,想把人拉回来。

那棺椁漆黑如墨,又泛着玉器一样的莹润光泽,干净如洗,一粒灰都没落,一看就邪门儿得很,天晓得里面装着什么。万一是个死了几百年的‘大粽子’,还不得一抬手就把俩人给弄死?

却不料,花藤刚触到高廷的腰居然自燃了,诡异的绿色火焰顺着花藤窜过来。宁姒也放出一把火,二者轰然相撞,轻而易举化解了攻势。

高廷回头冷眼一扫,原本漆黑的瞳仁竟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灵力似海浪席卷而来,宁姒凝出护身气盾,花针已然在握。

“你不是高廷。”不是傻兮兮为救她伤了手的高廷,也不是自称魔鬼的邪恶高廷。

这根本不是高廷。

高廷不会灵术,何来灵力?

薄唇轻启,吐出娇媚女音:“我,当然不是那个窝囊废了。”

……

自从借助羊角镇援军给五道院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之后,季牧之马上带着人奔赴苍嵇城。在半路上和甲武相遇,得知宁姒和高廷去了琼州,并双双被卷入神秘沙海。

季牧之救人心切,马上调转方向直奔琼州。

如今的琼州已经被沙海吞没大半,居高远眺,种下的树是漫漫黄沙中唯一的异色。

琼州的狮卫见甲武带了陌生人回来,按例询问来历:“这些都是什么人?”

甲武回答:“这是我们夙徒院的新任院主,我请他来营救陛下,有什么问题?”

狮卫正在为此事发愁,如今有高人前来帮忙,当然再好不过。

季牧之与甲武甲安来到风墙前。

甲安为风墙之威所震慑,不太乐观的想,两具血肉之躯被卷入其中,怎么可能还有命活?更何况听说出事之时,还有巨兽出没。

季牧之却是铁了心要进入沙海寻找宁姒。

他带着传信的雀灵,而雀灵在宁姒的寄灵指环中栖息多日,于指环中留有独特的气息。雀灵可通过气息找到寄灵指环,也就能找到宁姒。

雀灵说指环一直在移动,也就表示宁姒一定还活着。

“咱们带来的人里有会御土术的吗?”季牧之问。

大家心里清楚,他肯定是想从地下钻过风墙进入沙海,可是……

“风墙威力巨大,至少要深入地下十余丈才能保障安全。弟子们修为尚浅,无法在那么深的地方打造通道。”甲武有一说一。

“既然下面不行,那就走上面。”

“上面?”甲武仰望高达天际的风墙,眼角狠狠跳了跳,“你疯了?”

“是不是疯子行径,试试就知道了。”季牧之心意已决。

一直沉默的甲安开口道:“在尝试你的办法之前,先用传送阵试试看吧。”

季牧之一点即通,扭头问旁边的甲武:“可抗风墙的神树还有吗?”

……

已经不是高廷的高廷推开棺材盖,棺材里顿时腾起一股浓郁的黑烟。

宁姒屏住呼吸。不怕毒,主要是怕臭。

高廷半倚在棺材上,翘着妩媚的兰花指,满含深情的盯着棺材里:“陛下,我回来了。”

宁姒一想到棺材里有可能是死尸、腐尸甚至是干尸枯骨,就直犯恶心:“你是秦后主的宠姬?”

如丝媚眼轻飘飘扫过来,又贪恋的回到棺材中:“我叫安沅。”

“高廷呢?”宁姒没忘记还有个伴。

如果高廷变成了安沅,那高廷去哪里了?

“他睡了。”安沅说:“而且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他想杀你,这样的结果就算是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吧。”

宁姒强定心绪,飞快将这一路走来高廷的反应捋一遍,笃定道:“想杀我的不是他,而是你。所谓的高廷心中由恨而生的魔鬼,其实并非他的另一人格,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操控他的思想。”

这也就能解释黎轩死时,高廷被高彦等人包围,如何能有反败为胜的能力。

沙蛟相助是其一,可是在高廷的记忆里,他的三个哥哥都是死在他的手里。论武功,他可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还有,高廷不会灵术,又如何将高彦等人的阴魂带到沙海囚禁起来?

诸多迹象表明,在这一切的背后,还藏着一双看不见的黑手。

第524章 困局

宁姒早就觉得奇怪,高廷又不会灵术,怎么能让沙蛟这样的灵兽听从自己差遣?如今见着安沅,这个疑团算是解开了。

“这么快就被你看透了,真是个聪明的姑娘。窝囊废别的本事没有,眼光倒是不错。”安沅借用高廷的身体出声,搭配风情万种的嗓音和动作,画风怪异又辣眼。

宁姒十分反感她一口一个窝囊废的称呼高廷:“有本事就不要拿窝囊废来当傀儡,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安沅叹息摇头:“不行呀,几百年了,美人香消玉殒早成一抔黄土,留在这世间的,不过一缕执念罢了。”

宁姒微微挑眉。

执念?那就是魂体了?

“能凭一缕执念将卫国祸害成现在这样,你的本事可实在不小。除了诡异的沙海扩张,想必水源枯竭背后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宁姒想从她嘴里套出更多信息,所以耐着性子没有轻举妄动。

“这是天谴,是老天爷给那些离君叛国者的惩罚。”

宁姒翻了个白眼:“老天爷可没你这么闲。”

人就是这样,遇到点什么事都说是天意,也不想想人家老天爷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去在意那么多人。

“随你怎么说吧,总之,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根本不敢做这样的梦。而现在,我的梦就要实现了。”

安沅癫狂大笑。笑声在地宫中扩散开来,让人毛骨悚然。

她之前只盼着,能让卫国走向灭亡,就算是给陛下报仇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回到地宫,经刚才短暂交手,才发现宁姒的灵力强盛到令人惊叹。

如果她能把这具强大的肉身据为己有,说不定就有办法将陛下的魂体移进高廷体内。如此一来,他仍是这片土地的王,而她,也能继续陪伴君侧。

几百年前,她为了修行没能好好陪他。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寸步不离。

脚下的地面似乎在微微震动,宁姒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安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听不见宁姒的声音。她把双手探入玉棺,做出搀扶的动作。宁姒侧头,已经做好了被恶心的尸架玷污眼睛的准备,岂料棺木中坐起来的人面色红润,肌肤饱满,眼睛闭着,就跟睡着了一样。

棺材阻隔,只能看到个头。

看人先看脸,不得不说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也难怪安沅死了几百年都还心心念念着。

“你看。”安沅捧着秦后主的脸,动情的说:“他一点都没变。”

“再没变也是一具尸体……你想干什么?”

见安沅咬破中指,又将流血的手指送进死皇帝嘴里,宁姒大惊失色。

安沅阴桀桀的笑着:“你瞧着吧,很快就不是了。”

话音刚落,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迈入大殿。

是那些盔甲。

……

交过手后,宁姒才真正明白当年高诸攻占秦都时为什么会损失惨重。

宁姒凭借敏捷的身手灵活穿梭于众多空甲军之间,只想着别被抓住别受伤,根本不敢奢望反击。这些家伙刀枪不入,不怕火不怕毒,根本就是打不死的存在,也不晓得当初高诸是怎么打败他们的。

混战中,宁姒抽空看了安沅一眼。她还在给死皇帝喂血,喂着高廷的血。高廷的面色越发苍白,再不阻止,只怕会血尽而亡。

“住手。”宁姒大喝一声,飞身朝安沅袭去。擒贼先擒王,先把发号施令的逮住再说。

安沅早有防备,腾身跃入玉棺,再反手将盖子合上。

玉棺坚硬无比,花针射在上面直冒火花,却是连个印记都没留下。

又是一声巨响,龙椅后面的石壁破了个大洞,钻进来一个硕大的黑色头颅。幸亏宁姒收势及时,不然得直接掉那大嘴里不可。

前有沙蛟后有空甲军,高廷又被关在棺材里,还不知道在跟死皇帝干什么。宁姒急红了眼,却除了本能的躲避攻击,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冷静,冷静,季牧之说了,越是在危急关头越要冷静。不要盲目出招平白消耗自己的体力,想想对手的弱点是什么,想想,仔细想想。

宁姒故技重施,在花藤的帮助下立于沙蛟背上。疯狂扭动的沙蛟暂时吓退空甲军,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对策,一个空甲军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剑斩断花藤。

宁姒失去平衡跌落在地,沙蛟抬起巨尾重重扫来。宁姒就地一滚避开攻击,不巧又滚到一个空甲军脚下。空甲军举刀刺来,宁姒再次惊险躲过,于地面留下一缕青丝。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险些命丧刀下,但也借这次近距离接触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

是声音。盔甲里有砰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窜,想逃出来似的。

为了验证判断,宁姒故意接近落单的空甲军。

每具盔甲里都有这个声音,且并非是盔甲活动时互相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接下来是验证的最后一步。宁姒取出符纸晃手引燃,以暴露后背为代价,将点燃的符纸投入一具盔甲黑洞洞的头盔中。

手印飞快变换,大喝一声道:“引。”

伴随话音,一道灰色光影伴随符纸燃尽的青烟从头盔下方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个空甲军举枪从背后刺来。宁姒利落侧身,才将贯穿胸膛的危险转换为仅仅拉了条一尺来长的口子。

哐啷一声,引出生魂的盔甲瞬间倒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果然如此,那些皇城禁军并非自愿受安沅驱使,而是生魂被禁锢在盔甲中,完全身不由己。

总算找到了破局之法,可形势仍旧不容乐观。即便她有聚魂之力,也无法在一瞬间释放这么多生魂。只怕到时候施法未成,已经先把命丢了。

一个个来也不现实。空甲军的进攻十分密集,一条口子已经够她受的了,她可不想再来几道。

宁姒一边躲避攻击,一边悲观的想,难道注定要耗死在这里,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又是几刀砍下来,擦着宁姒面门落下。疼痛让她的动作迟缓了不少,应对起来也愈发吃力。

安沅的声音突然响起:“别挣扎了,何必活得那么累呢?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声音温柔得就像母亲的安眠呓语,宁姒的神智不受控制的陷入恍惚。

安沅面色惨白的从玉棺中出来,命令盔甲军:“把她抓起来。”

第525章 心战

季牧之穿越风墙比想象中要顺利。

提前在风墙前设下传送阵,再在阵眼上栽一棵神树,传送阵的入口设在离出口十几丈远的地方。风墙往东推移,越过神树来到出入口之间。再启动法阵,即可通过法阵进入沙海。

进入沙海后,雀灵和指环之间的感应变得更强了。一路疾行来到沙海中央,雀灵反复确认之后才告诉季牧之,指环在地下深处。

“地下?”甲武看着遍地黄沙,不可思议道:“怎么会在地下?”

即使进了沙海,甲安也没指望真能找到宁姒和高廷。

他想着,说不定是遇到流沙,被埋在地下了。

在沙漠,这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季牧之自然也想到了,可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雀灵藏在季牧之的袖子里,耷拉着脑袋,既着急又无奈。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甲武惊呼:“你们看。”

一行人狂奔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沙地莫名塌了个大坑。四周的沙子顺势往下滑落,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大坑填平。

“怎么回事?”甲武问同行的会御土术的弟子。

其中一个弟子回答:“有东西在往地下钻。”

“能跟上去吗?”

“没问题。院主、师叔请戴好头套。”

刚钻过的地方沙子还未压紧实,由此让分沙打洞的难度降低了不少。

一行人是有备而来,装备齐全。大家迅速戴好用来隔离沙子的头套,再用绳子将所有人连成一串,会御土术的弟子均匀分布在中间。

他们的速度比沙蛟慢多了,中途甚至在地下失去了方向,幸好有雀灵以寄灵指环为目标指明方向。

等他们赶到地宫,地宫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空甲军已经退出大殿,沙蛟守护在墨玉棺椁旁,对着这群不速之客凶狠咆哮。

宁姒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高廷倒在她旁边,二人生死未知。

季牧之狂奔过去,距二人还剩三步远时,提前布好的法阵被触发,一道环形光屏随即出现,将二人围在其中。

光屏上漂浮闪烁着奇形怪状的文字,季牧之隐约辨得应是先秦文字。

“院主,不可。”甲安拦住准备强行破阵的季牧之,“这是先秦古法,作用在法阵上的外力会悉数落在阵中人身上,他们扛不住的。”

季牧之焦急问道:“师兄可知晓破阵之法?”

甲安摇头:“此阵无解,除非阵中人从内破除。”

话音刚落,宁姒突然动了一下,张嘴吐出大口鲜血。

……

地宫的战斗结束了,真正属于宁姒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云雾缭绕的虚空之境,她终于见到了安沅的真容。

能得帝王重宠,容貌自不用说。最让宁姒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然而在眨动间,又像藏了千言万语,欲说又还休。

安沅穿着样式独特的粉色宫裙,手里抱着一把琵琶,琵琶上仅一根弦。

“宁姒姑娘。”安沅冲她福身行礼,“让妾身为你弹奏一曲吧,姑娘是想听欢曲还是哀曲?”

宁姒甩出花藤抽在琴弦上激起刺耳铮鸣:“别白费心机了,区区音波制幻,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安沅嫣然浅笑,广袖一甩,独弦琴化为光点消散。

“几百年来,我从来没做过自己。扮演别人真的好寂寞,难得有这个机会,姑娘就同我聊聊天吧。”

安沅缓步往前走,身边白雾消散,一一显露出亭台楼阁假山莲池。脚下是一条青石小路,路旁树上开满成团成簇的雪白梨花,带着香气的风吹过,花瓣簌簌掉落一身。

宁姒时刻保持着警惕。

安沅选择了一个比较斯文的斗法,却也更加狠毒。如同高彦从高廷手中劫走黎轩一样,不杀人,只诛心。

一旦心房失守,将再无回天之力。

“这是秦宫。”安沅说着,指向前方凉亭,“春天的时候,我们常在那里赏花。”

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引导思维,宁姒开始想春天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是了,宁溪姐姐就死在春天,死在海棠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她穿着喜服躺在床上,胸前插着剪刀。

一晃神,画面陡转,来到隆重肃穆的封后大典。帝后携手,立于高处接受众臣参拜。

宁姒站在人群中听众人山呼万岁,竟觉得那冠冕之下那张脸无比熟悉。

季牧之?怎么是他?

那他旁边……百里明鸢?开什么玩笑!

耳边传来清脆响指声。还是在花园中,梨树下,安沅正在为她拂去头上的落花。

也就是这个时候,季牧之看到宁姒吐血了。

幻境中的宁姒毫无察觉,只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她想应该是看到刚才那一幕,心里不舒服了。

不能任由她牵着鼻子走,得反击才行。

宁姒问道:“你的陛下有多少妃嫔姬妾?他的身边环绕着那么多莺莺燕燕,你就不生气?”

安沅始终笑着:“姑娘说笑了,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即便没有三千,也有好几百了。要记全名字都不容易,陛下哪里宠得了那么多?”

“总有几个受宠的吧。”宁姒别有用心道:“你醉心修行定个劳什子规矩,之后不就失宠了吗?是谁替代了你?是她吗?”

宁姒随手一指,一座水上石桥凭空出现。桥上有两人彼此依偎有说有笑,皆看不到脸,却可见男子身着龙袍,女子的身形则与安沅截然不同。

安沅将弓拉得满满的,冲着桥上的女人就是一箭。

羽箭抵达之前,那对男女和桥一起化成了飞烟。

宁姒就知道会是这样。

安沅会为秦后主做那么多事,可见是刻骨铭心的真爱。越是真爱,就越容不得其他人插足。

安沅的笑容变得虚伪起来,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他最后不一样娶了别人?”

伴随话音,宁姒再度回忆起在无命幻术中发生的场景。季牧之和百里明鸢共结连理,而她,成了众人口中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笑麻雀。

接着又回到刚才的封后大典,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全都清晰储藏在她脑海中,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宁姒的手握得死死的。

安沅笑着拥抱她,带着蛊惑力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交给我吧,我会帮你讨回公道……嗯?”

安沅突然一僵,退后半步不可思议的盯着贯穿胸膛的手。

第526章 归尘

宁姒的手贯穿了安沅的身体。在她手里,握着绝尘死后所凝之金石。

她将手抽出来,释放出聚魂之力:“安沅,那段历史已经结束了。”

她的诛心术确实高明,转虚为实,直逼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时刻准备一击致命。

然而和无命的幻术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她能从无命的幻术中挣脱出来,又怎么会沉沦在她编织的虚幻世界里?

季牧之娶百里明鸢?借他一百个胆都不敢。

“不可能。”安沅怒吼着,化为一道青烟朝远处飞快掠去。聚魂之力形如丝丝缕缕的黑雾,互相穿梭交织,形成一张大网朝青烟追去。

绝不能让她逃出去。好不容易把她从高廷身体里引出来,要是再让她回去,下次可就不会这么容易上当了。

宁姒盘膝而坐,凝神定气,将聚魂之力释放到极致。无数黑雾凝成丝线,再交织成罗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远处传来绝望的哀嚎:“不,不要!放开我……陛下,陛下啊!”

那抹倩影终于被聚魂之力蚕食殆尽,滞留世间数百年的执念终于消散。

宁姒缓缓睁眼,透过光屏望进满眼关切和忧心。

轻而易举撤去法阵,猛扑进季牧之怀里,笑得虚弱却满足:“你来了。”

季牧之摸到她背后的伤口,难掩心疼:“你受伤了。”

“皮肉伤,没大碍。”发现旁边有人看着,宁姒这才一脸娇羞的离开他的怀抱。

高廷被甲武扶起来,宁姒担心问道:“他没事吧?”

“只是失血过多,性命无碍。”

“那就好。”宁姒突然想起来,“对了,他的血都用来喂了棺材里的秦后主。”

沙蛟仍旧盘踞在龙椅上,面对众人的注视发出色厉内荏的低吼。

宁姒上前道:“安沅已经不在了,你还要跟我们作对吗?”

沙蛟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一群人,最后望向昏迷中的高廷。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盘在龙椅上的身子缓缓松开,退到大殿角落,却没有就此离开。

宁姒来到玉棺前,发现棺内除了秦后主的尸身,还封存着一抹阴魂。阴魂已经残缺不全,就算将其移入活人躯体,也将是个痴儿。

也就是说,不管安沅做再多努力,也注定无法寻回她的陛下。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时间不可逆,这是天地万物都得遵守的法则。

宁姒释放了阴魂。至于秦后主的尸身,只要玉棺不盖,就无法存尸,早晚将被黄沙掩埋成为一堆白骨。

做完这一切,宁姒又转向季牧之等人:“这地下还有近万具禁锢着生魂的盔甲,我需要你们的帮忙。”

这些生魂已经无法再入轮回,与其永生永世被禁锢在盔甲中,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的了断。

几人合力加持宁姒的聚魂之力,肉眼可见的黑网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覆盖了所有的盔甲室,再生出分支一一探入头盔中。

随着生魂消散,笔直站立的盔甲接连倒地,声音由近及远,如水波纹般荡开。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随着生魂消泯,聚集于地宫的滔天怨气也迅速消散。

宁姒长舒了口气,软软瘫倒在季牧之怀里,身心俱疲。

……

焦急等在风墙外的狮卫震惊的发现风墙在变弱,最后甚至完全消失。

一人壮着胆子迈过风墙勾勒的边界线,时刻做好抽身逃离的准备。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惊喜大叫:“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风墙消失了,也就意味着沙海不会再扩张了。

与此同时,在七大水源之一的津北水库堤坝下,一汉子挑着从水库上游云浮山接来的山石沁水,正打算往家去。忽然一阵风过,将汗巾吹落在旁边干枯龟裂的河床上。他赶紧放下水桶去捡,无意中发现干裂的黄色河床逐渐染上潮湿的深色。

抬眼望去,汩汩清水从上游漫下来,滋润着失水已久河床,再缓缓流向远方。

“有水了,有水啦!”汉子欢欣雀跃,如稚子一般在水中大笑奔跑。

……

高廷昏迷了三天才醒。

宁姒听说他醒了,第一时间过来探望报喜:“风墙消失了,沙海不会再扩张了。”

“真的?”高廷先是质疑,直到确定宁姒没有在开玩笑才惊喜出声:“真的?真的消失了?我去看看。”

这么大的事,还是要亲眼所见才安心。

宁姒摁住他:“晚点再看也不迟,我想先跟你聊聊。”

高廷察觉到她有话要说,于是安静下来竖耳听着。

宁姒简单说了一下安沅想要毁灭卫国为秦复仇的前因后果。恩怨是早就结下的,也不需要她过多赘述。

“我想说的是,你以为的另一个你,其实是她在影响你的思想。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又是如何找上你的,但这就是事实。其实,你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十恶不赦。”

“那天大家从沙海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被囚禁在沙海的阴魂也恢复了自由。我不确定他们将归于何处,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对往事释然,所以你也别再拿那些事来折磨自己了。一国之君,就要有一国之君该有的果断和豁达,你说是不是?”

高廷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而忍不住笑:“好大的胆子,竟敢教朕怎么做皇帝,项上人头不想要了?”

宁姒跟着笑起来:“在我面前就别来这套啦。你掉落的君威啊,这辈子是捡不回去了。”

口吐女音手拈兰花深情款款的对着秦后主的尸身说情话的高廷,能为她提供一辈子的笑料。

高廷似懂非懂,尴尬的转移话题:“对了,你刚才说大家从沙海出来……除了你我,还有谁?”

“好几个呢。”宁姒低头拢发,脸上浮起一抹娇羞。

高廷心口刺痛了一下:“是你们院主来了?”

宁姒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高廷黯然不语。

他喜欢的姑娘啊,心从来不曾在他身上。

沉默了好一会儿,高廷才又开口:“你会跟他回去,对吗?”

这个时候,宁姒想要多一点坦诚,于是笑道:“对,我呀,离不开他。”见高廷神色黯然,又道:“不过,我们还打算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你看。”

她从身后拿出挂满绿芽的神木:“你不是说神木可以让卫国改天换地吗?就让我们助你一臂之力吧!”

第527章 抗命

神木植株触地扎根,一日成材,二日开花,三日落子繁衍,短短半月,琼州已经被生机盎然的一片新绿给包围。

所谓的神木可以改天换地,想来便是此意。

大树之下冒出众多小树苗,皆可移植他处,已经不需要宁姒再以灵力催生树苗了。

宁姒前去和高廷告别,顺道把神木物归原主。

高廷不愿放她就此离去:“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只要你愿意留下,后宫之主非你莫属。我高廷可以保证,一定倾尽所有对你好。”

季牧之伸手揽住宁姒的肩膀宣告主权:“愿意倾尽所有对她好的又不止你一个。”

宁姒咯咯娇笑着上前对高廷说:“谢陛下好意,但是咱们还是当朋友比较好。”

这是第一次,宁姒称他为陛下:“沙海已成绿洲,希望陛下不要再艳羡别处的山水。在我看来,燕山有燕山的秀美,晋海有晋海的辽阔,卫有黄沙藏绿,结出的瓜果格外香甜,烈酒醉心,万民安享盛世,又何尝不是风景?”

“我明白你的意思。撤军令已下,日后三国分界而治,共享太平。”

终于完成任务了,宁姒笑得愈发灿烂。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沙地。地面拱起一个大包,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这头沙蛟,你继续养着吧,可别再拿人肉喂它了啊。此等灵兽,让甲武他们多多指导修行,化成人形指日可期,日后定能有你用得上的地方。”

这样一个大家伙,若是放任在外无人管束,只怕会闹出更大的乱子。到时候等它性子野了更加凶残,再想收服可就不容易了。

“嗯,都听你的。”高廷难掩不舍,“待我空出时间,可否去夙徒院看你?”

宁姒坦然道:“只怕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夙徒院了。”

高廷了然。她是自由的鹰,翱翔于天地,他的宫门关不住,夙徒院的矮墙更关住。

“那就有缘再见吧!”既然注定留不住,索性好好道别。

宁姒潇洒抱拳:“有缘再见。”

说完转身上马。

高廷一个大跨步,越过她朝季牧之走去。

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不时朝这边望一眼。眼神犀利剑拔弩张,又始终保持着帝王皇子应有的高傲和体面。

路上宁姒问季牧之:“他跟你说什么了?”

季牧之回答:“他后悔没有强行娶了你。”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得亏他没有这么做,不然就只能到坟前去见他了。”

宁姒被逗得咯咯直笑:“现在知道我魅力有多大了吧。”

……

圣旨从苍嵇城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往东征战场,得令卫军首尾调换,即刻班师回朝。

先锋大军当属王圭所率。圣意传到的时候,他正带兵全力攻打秀山城。

“撤兵?为什么?”王圭怒问信使。

信使回答:“陛下圣意,我等岂敢妄加揣测?王将军奉旨行事便可。”

“可是咱们好不容易拿下这么多城池,何以要拱手归还于晋?”

一路东征,是将士们拿性命和鲜血铸就的荣光,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他不甘心。想必下面的将士们也不甘心。

信使冷眼一扫:“难道王将军想要抗旨?”

王圭闻言一怔。

抗旨?他怎么敢!

高廷心狠手辣,对待违逆者从不手软。除非这仗能打一辈子,不然他根本不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转念想想,他把东征战线推到晋国腹地,已经算是居功至伟。就算现在回去,也不会影响他的功绩。

再说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前几天还听说有战士想家偷着抹眼泪,此番撤军回国,对他们来说也不一定是坏消息。

王圭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很快就完成了心态上的转变,笑着说道:“大人说笑了。圣令如山,末将岂敢不从?”又道:“大人先稍作休息,末将这就下去安排。”

送走信使,王圭来到旁边的大帐,不料帐内空无一人。

出门正欲询问兵士,见一人迎面而来,正是他要找的人。

“先生这是上哪儿去了?”王圭迎上去,言下十分恭敬。

能顺利打到秀山城,全凭这位出谋划策暗中排阻,王圭知恩,已决定请对方一同回国,并向卫主举荐。

身着灰袍戴银面具遮住半张脸的男人哑声说道:“我已获悉破城关键,将军速去整兵,咱们争取在天黑前拿下秀山城。”

“先生稍等。”王圭跟着进入大帐,“先生有所不知,陛下有令命我军即刻撤回卫国,不得有误。”

面具男明显一怔:“撤军?为何?”

“暂时不明。不过圣令已达,我等听令行事即可。”

面具男转身面对他,隐隐透着怒气:“将军的意思是要放弃攻打秀山城即刻撤军?”

王圭有些无措:“有什么问题?”

面具男迅速收敛外露的情绪:“并无不妥,只是奇怪陛下为何会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这中间该不会有诈吧?”

王圭顿时警惕起来,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不会,我与传令信使乃旧识,不可能……”

面具男拔高声调打断他:“事关重大,还是谨慎些好。将军可否领我去见一见这位信使?”

深邃的目光从面具孔洞中透出来,仿佛能看穿人心。

王圭莫名一颤,扭头避开目光:“先生言之有理,这边请。”

来到安置信使的营帐,信使正在桌前喝茶。见得王圭,马上起身迎上去:“王将军,这么快就……”

一语未毕,却见王圭突然拔刀相向,怒道:“混账东西,敢在老子面前耍诡计,看我不一刀砍了你。”

信使惊惶躲避:“王圭,你疯了?”

王圭充耳不闻,一刀劈下去:“胆敢冒充我国来使,可是不知老子有火眼金睛?”

头颅落地,信使始终瞪着惊恐的大眼睛。

滚烫的鲜血喷了一脸,让王圭看起来异常暴戾:“来人啊,把假信使同行之人通通抓起来,杀无赦。”

将士领命而去。

王圭当着众将士对面具男说道:“多亏了先生,咱们才没有中了敌人的奸计。”

面具男的声音带着诡异的笑意:“将军客气了,咱们还是商议一下破城之策吧。”

第528章 未止

卫军如潮水般撤离晋土,留下战争之后的满目疮痍。流离失所的百姓重回故土,在官兵的帮助下重建家园。

被打散的西北军终于得以集结,当初的百万雄师,如今只剩不到半数。

这还只是西北军一处。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些数字背后意味着多少血和泪。黄土埋忠骨,到头来只剩下行军册上那个用朱笔划掉的名字。

万卷史书写不尽战争的罪恶,留在这片土地上最深的印记不是城墙上的斑驳,而是每每想起这一段历史,都会在人们心头肆虐的刺痛。

季牧之回到西北军大营,刘飒威带领众将士列于营前,宛如迎接得胜归来的大英雄。

刘飒威心如明镜,这次卫君下令撤军,肯定是季牧之的杰作。

他不在乎季牧之去卫国做了什么,只要他结束了这场战乱,他就是晋国万千军民的恩人。

往大局说,两国实力悬殊,再打下去对晋百害而无一利。往小了说,他身为晋国将领,不愿再看到晋国百姓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更不想看到自己手下的弟兄再于战争中丧生。

尽管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在所不惜。可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军人。

他们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为了肩负的职责和使命,奋不顾身挺身而出,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堡垒,竭尽全力为老百姓撑起保护伞。

他们勇敢、强大,仿佛无所不能,可事实上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想家时会掉泪、被刀剑刺中会流血、施救不及时会丧命的普通人。他们只是多了对百姓的责任,以及对国家的忠诚。

军人不怕伤痛不惧死亡,却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趋向伤痛和死亡。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好好活着?

是季牧之保住了余下的这些人,刘飒威打心底里佩服和感激。

宁姒走在季牧之旁边,仍旧穿着男装。她努力挺直腰板,背后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了发光的勋章。

酒菜是早就准备好的,将人迎进大帐即刻开席。宁姒草草吃了两口,打了个招呼就下席,往伙房去了。

伙房也摆了酒菜,宁姒的到来让大家倍感惊喜。

酒壮怂人胆,热络的聊了一会儿,突然有人问道:“小四,我听说你和殿下是那种关系……”

旁边人用力撞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什么?”

其他人跟着打圆场:“就是。别理他,他这人一喝酒就犯糊涂,小四别跟他一般见识。”

祸从口出,得罪小四可就等于得罪沐王殿下,小命还要不要了?

宁姒继续笑着吃菜:“你们想知道?”

刚才还在让她别在意的几个这会儿齐齐点头。

“你放心,哥儿几个嘴巴严着呢,绝不往外泄半个字。”

“行。”宁姒放下筷子,郑重说道:“我和殿下,就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又不想接受的样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表情复杂而有趣。

宁姒笑着起身:“哥儿几个喝着,我先走啦。”

她一走,大家马上议论起来。旁边一人拿起她用过的碗筷想腾点地方出来,忽见桌面上用酒写了个字。

他赶紧叫来识字的小八:“你看看,这写的啥啊?”

小八先是一惊,继而笑道:“这是姒。小四小四,原来是这个姒啊。”

其他人一头雾水:“什么姒哪个四啊?什么意思?”

小八回到座位上:“意思就是说,这个小姒,其实是个姑娘。”

“什么?姑娘?”

大家不由自主想起宁姒对战程天时的飒爽英姿。

“天啦,居然是个姑娘!”

……

宁姒和季牧之没有久留,次日便动身北上前往秀山城。

卫军都在后撤,唯有王圭所率大军咬着秀山城不放,全然不顾圣令。

王圭是程天的人,宁姒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想为程天报仇,直至灵族和夙徒院皆送来情报,才知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圭攻城的同时,卫神宗也在大规模的向秀山城进发。

根据夙徒院收集的情报,卫神宗里有部分人十分奇怪,灵魂几乎与躯体分离,然而将分又未分。几位长老一致认为,这些人将会用作为引动禁忌之术的祭品。

灵族的消息则是兰花派人送来的。

晋国允许贩灵的新令虽然已经撤除,却也只是让生意从地上转到了地下而已。

利益链一旦成型就极难根除,这种情况给灵族造成了极大的生存威胁。

灵物交易背后最大的操控者仍旧是卫神宗。在宁姒为了止战而东奔西走时,兰花所率的灵族一众从未停止和卫神宗的斗争。

据灵族收集来的情报,卫神宗炼制了大量灵丹,却没有分给下面的屠灵士,而是装箱运到了秀山城。

两个消息都与卫神宗和秀山城有关,可见卫神宗在秀山城一定有大动作。宁姒和季牧之这次过去,就是为了阻止卫神宗的计划。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总之不让他们得逞就对了。

兰花先一步抵达秀山城。她赶到的时候,卫军正在一群灵士的协助下发起猛攻。幸有兰花携众灵帮助晋军,才守住秀山城。

宁姒到的时候,她已经把大概情况摸清楚了。

久未见面,二人只简单寒暄了两句就开始谈正事。

“我发现卫军的举动有些奇怪,他们把整座城严密包围起来,将整座城池与外界完全隔开,似乎并非是要攻城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攻城,就该把兵力都放在攻打城门上,何必再包围其他地方?

宁姒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卫神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我正要跟你说呢。我们非常确定卫神宗的人是到秀山城来了,可奇怪的是并未见到他们闯入,城中也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消失是不可能的,会不会是藏在咱们不知道的地方?”

“那谁知道。”兰花喝了口茶,目光不经意的瞟向门口,随口问道:“季公子没和你一起?”

“去城门了。守城固防他是行家。”宁姒回答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还放不下?”

兰花盈盈浅笑:“就没拿起来过,说什么放下?”

自打认识长空之后她才明白,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和男女之间的倾心爱慕,是不一样的。

第529章 唱戏

秀山城共有三万晋军驻守,由庞诚率领。

庞诚,三十来岁,五短身材,满脸横肉,腰上绑着个短而宽的皮质刀鞘,刀柄磨得发亮,看起来不像将军反而更像屠夫。

后来宁姒得知,他在入伍参军之前还真是杀猪卖肉的。

在宁姒到来之前,兰花已经和庞诚很熟络了。兰花对他十分佩服,毕竟不是谁都能靠着一把杀猪刀从大头兵一直做到将军。

宁姒有意让灵族借助这一仗在晋国正名。

晋国之所以能让贩灵黑市扎稳根,很大原因在于老百姓对灵族的误解。在无知者眼里,不仅没觉得屠灵士捕灵屠灵有何不妥,甚至为他们铲除妖孽保护人族而感恩戴德。

宁姒要让他们知道,真正为他们挺身而出战斗的人不是那些仙师高人,而是他们想要驱除殆尽的‘妖孽’。

秀山城刚好可以作为第一个‘试点’。

在宁姒的鼓励下,兰花向庞诚坦白了自己的灵族身份。庞诚也是个通透人,只要是来帮他守城的,不管是人是灵是妖是魔,他都热烈欢迎。

之前于危机关头出手相助的不是人而是灵物的消息在将士之间不胫而走,并迅速传播到老百姓中。

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海面,灵族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恐慌。之前只需要防备城外来敌,如今还要防着城里的异族,内忧外患,吓得好些人接连几天都不敢睡觉。

就在这时,一群受命于敌军的灵士深夜潜入城中,抓了大量老百姓做人质,威胁城中众灵主动现身,否则就把人质统统杀光。

兰花率众灵如天神般降临,经过一番紧张刺激的谈判博弈,再在保障所有人质安全的前提下群起攻之,将屠灵士悉数生擒。

灵物为了解救人质甘愿自投罗网,而他们的同族——本领高超的灵士们,不前往战场护民助战,满脑子只想着捕灵提升修为,甚至拿无辜百姓来当人质,简直可恶又可恨。

一夕之间,舆论全部倒向灵族。不光是被救的人质,其他百姓也对灵族满怀感激。

他们现在明白了,灵族是真心诚意帮助他们。有这样一群‘法力高强’的异族友军相助,想必秀山城的危机很快就能解除。

他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庞诚默默看着宁姒和灵族在老百姓面前‘唱大戏’。

参军问:“将军,灵族耍这种把戏引导舆论风向,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啊?”

庞诚瞪他一眼:“你别问我,要问就问沐王殿下去。”

……

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宁姒干劲十足,一心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灵族虽为异族,却并非传闻中那样茹毛饮血残暴血腥。他们只是和人有那么点不同,可不同并非就代表邪恶。

季牧之一句话把她拉回现实:“探子传回消息,近日卫神宗利用船只在前江中段多次往返。根据来去时船体吃水的不同程度,可以断定是在将什么东西运到河上。”

来时载重和去时空船的吃水程度肯定不一样,可惜为了防止暴露不敢离得太近,至今不知道运送的是什么东西。

宁姒第一次南下前往海城,途径秀山城时曾研究过这里的地理位置。泗水绕城,首尾入海,分别称为前江后江。陆路穿城通达南北,一旦切断南北两头的道路,秀山城将会成为一座孤岛。

现在路还在,但是经卫军一拦,也和孤岛差不多了。

“怎么不拦下来看一看?”宁姒不解。

“之前拦过一次,可等咱们的人上船时船已经空了,后来就换了活动的地方。卫神宗的人行事极为隐蔽,这次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的行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让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是这样。那咱们去看一看吧。”总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季牧之心有顾虑:“咱们不擅水性,到了江上怕是要吃亏。”

“那还不简单?”宁姒冲他挤眉弄眼,“现在卫军已撤,海城已经不需要蓝伽守着了,让她带几个海兽过来不就行了?”

要论水性,谁比得过海兽?

季牧之不是没想过这个,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海城到此至少得半个月……”

宁姒摇头摆手:“不不不,你太低估海兽在水里的速度了。”

……

去海城给蓝伽传信的任务光荣的落到长空身上,能者多劳嘛!

在等待蓝伽前来支援期间,宁姒和季牧之亲自出马,偷摸去卫军大营刺探军情。

卫军一直没有放弃对秀山城的进攻,一旦休整好了立马发动攻击,大有耗尽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拿下秀山城的势头,也不晓得秀山城怎么招他们了。

两人乔装成卫军混在普通士兵里,趁交战过后,理所当然的回到卫营。

大营主帐是个幌子,王圭根本没在这里。两人在营地转了好几圈,终于推断出真正指挥全局的主帐所在。

绕到帐后开洞窥视,不见王圭,只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在对其他将领进行战略部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宁姒总感觉面具后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她所在的方向。

面具男突然中断,扬声说道:“我有点事,你们先下去吧,咱们稍后再议。”

众将不解对视,却还是依言退下。

面具男将手伸到脑后解开绑面具的丝带:“来都来了,不进来见见老朋友?”

面具摘来,露出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

竟是无命。

既然已经暴露,二人也没必要再躲躲藏藏。进得大帐,无命已经倒好茶水,宁姒百毒不侵,端起喝了一口。

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茶叶渣滓:“什么玩意儿,这你也能喝得下去?”

无命淡淡笑道:“战时不比往常,没那么讲究。”

季牧之冷声道:“如果没有你,战争早就该结束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无命欲言又止,改口道:“如果你们今天是想来让他们退兵,就别白费心思了。不拿下秀山城,他们是不会走的。”

宁姒怒起拍桌:“就知道是你们搞的鬼。有本事冲我们来啊,拿一群傻小子当枪使算怎么回事?”

“姑娘家家,别这么大气性。记住我说的话,总有一天,你们会感激我这么做的。”

“呸。”

无名并不生气,缓缓戴上面具:“我要是你们,就抓紧时间把城里的百姓转移出去,再将秀山城拱手相让,而不是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

第530章 转移

去一趟敌营,和无命说了几句话,喝了两口又涩又苦的茶,就这么回城了。

回来之后季牧之一直心事重重的,宁姒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他:“你不会真的相信无命的话吧?还是被他的幻术给迷住了?”

在无命面前,两人全程用灵力稳固心神,不曾有片刻松懈,应该不会让无命的幻术有可乘之机才对。

季牧之给她一个眼神证明自己现在很清醒。

到凉亭坐下,他说出心中的疑惑:“你不觉得奇怪吗?先支开旁人,再在谈话时布下结界,最后任由我们离开,不加以为难也就罢了,好像还很担心被人知道他和我们见过面似的。”

宁姒之前没觉出有什么,这会儿听他一说,还真觉得有些反常。“是知道打不过咱们两个,索性就不挑起争端?”

“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为什么让咱们尽快将城中百姓转移出去?”

宁姒摇头,惊道:“你不会真打算听他的,要把城中百姓送出去吧?”

留在秀山城,好歹还有城墙壁垒保障安全,现有的物资也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去到城外,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还要应对虎视眈眈的卫军。

这些道理不需要任何人说,老百姓自会权衡利弊,就算季牧之有此打算,只怕大家也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季牧之静默许久才又开口:“你如何看待无命和暮之间的关系?”

宁姒软绵绵的趴在石桌上,用指甲轻轻敲着桌面:“这还用说吗?狼狈为奸一丘之貉,都是从心坏到皮儿的家伙。”

好几次命丧暮之手,要说宁姒一点都不恨她,那是不可能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还记得阿吉跟咱们说的吗?在拾源县那次,她碰见无命了。无命并没有伤害她,还提醒她赶快走。”

宁姒翻了个白眼:“人家那是放长线钓大鱼,为的是借阿吉的手拿回封印着四凶源力的画。”

“就算是另有目的,可最后在阴阳山,他发现阿吉拿到的画是假的的时候,完全可以取了阿吉的命,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宁姒猛地直起身来,不可思议的问道:“什么意思呀你?他先前差点用幻术要了我的命哎,你不会因为他是栗禾,就想强行帮他洗白吧?”

季牧之注视着她的眼睛,严肃认真的说道:“可是他没有要你的命,甚至最后也是因为他这一搅和,你才得以恢复原样。”

“那是因为我命大。”宁姒负气不去看他。

季牧之据理力争:“你别忘了,在你破除幻术之后,他挣脱银爪钩,从严密看守的地牢里逃了出去。”

“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他并没有在对你施与的幻术上倾尽全力。”

宁姒一点都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无命好像真的对她留了一手。

当初被失魂的翠烟暗算,锁住琵琶骨,幸得阿吉出手相救。如今回头再看,如果无命真的要她的命,就该时刻关注翠烟的进展,一旦得手就立即将她擒获,根本不会给阿吉救人的机会。

之前一直觉得是自己运气好,现在想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可同样她也想不出无命这样做的理由。他不是暮的干儿子吗?他不是一直在为暮办事吗?暮一直觊觎她的烛阴之心,他不该将她抓去邀功领赏吗?又为什么会放她一马?

宁姒苦恼的用力抓头,脑仁儿都是疼的。

季牧之出声宽慰道:“别烦了,一切都还只是主观推断,没有足够的证据,就不能轻易放下戒心。”

宁姒愤愤的瞪着他,差点掀了桌子:“那你跟我说这么多?”

季牧之一脸无辜:“我只是在阐述他的话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依据。”

……

经过慎重考虑,季牧之决定信无命一次,将城中百姓转移出去。

由于人数众多,所以需要分批次进行。加上城外有卫兵集结,一时间也无法劝说所有人放弃家园选择看起来更为危险的出城逃亡。

不过经过周密计划之后,转移行动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

秀山城被围成孤岛,围城的卫军又何尝不是孤军作战?若不是战事刚息,其他地方的军队需要时间修整重建,早就合力将这伙卫军一锅端了。

这也是卫军频繁发起攻击的主要原因。拖得越久,攻下城池的机会就越渺茫。

而对于晋国的百姓来说,只要突破了卫军的封锁线,无论到哪里都能活下去。如果卫军的目的只是秀山城,就不会放弃攻城而选择追杀出逃的百姓。

大家最担心的,也是如何安然无恙的突破封锁。而这些问题,自然是由季牧之他们来操心。

从做出决定到制定计划,再到顺利送走第一批百姓,只花了短短三天时间。如季牧之所料,对方果然只是想要秀山城,根本不管这些出逃的百姓。

有了成功先例,城中百姓从最开始的犹豫不决变为争先恐后,很快第二第三批也送了出去。据大概统计,秀山城的百姓已经送走半数。

就在季牧之等人紧锣密鼓的进行人员转移时,无命收到暮要见他的消息。

见面的地方就在前江的一条船上。

一见面,暮就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想到把城里的百姓送走?为什么你不阻止他们?”

说完又是一巴掌。

无命跪在地上,连躲都不敢躲:“儿子想阻止,奈何有心无力。母亲定下的三月之期仅剩最后几日,儿子得在这之前将卫军带到指定位置,才不会误了母亲的大事。”

暮的怒火并未因他的解释而消散:“你不知道吗?没有足够的祭品,仍旧无法成功炼制千魂钟。”

“母亲放心。”无命磕了个头,“卫军人数尚有富余,多出的部分刚好可以用来填补祭品的空缺。”

听他这么一说,暮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些。她在阿庆的搀扶下站起来,望着粼粼泛波的江面叹了口气:“无命,你应该知道此事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儿子明白。”

这件事对我来说同样很重要。

无命在心底想着。

第531章 爆炸

在秀山城的百姓还剩下最后三成时,无命一反常态,开始带兵干涉转移计划。最后的一批人送了三次也没送出去,只能滞留在城中。

卫军攻城的人数明显减少,攻势却愈发猛烈。季牧之上城墙一看,原来是有为数不少的灵士混杂在士兵中各显神通。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军队争锋。对方既然动用了灵士,城中的灵族援军自然也不会闲着。

就在双方激战之时,蓝伽带着海兽赶到了。

宁姒一见面就问:“金杯带了吗?赶紧拿出来。”

蓝伽两手一摊:“不是说要查水下的事吗?带那个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宁姒气得咬牙:“那么有用的东西,你不该随身携带吗?”

蓝伽反呛:“就是因为有用,才要放在最需要的地方啊。”

卫军是撤了,可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卷土再来?如今的海城除了晋国的百姓,还有众多海兽安居,她身为族长,当然得先保证自己族人的安全。

“可你放在海城也无人能驱动,那不是浪费嘛。”

“谁说没有?”蓝伽得意一笑,“你没发现去报信的公子没跟着回来吗?”

没错,她把长空扣在海城了。

金杯只认灵力,只要灵力足够强盛即可催动,像长空那样的大灵完全不用担心。

宁姒将两手拢成一个圈:“我真的好想掐死你。”

“是吗?那我回去了,免得你掐死我。”海母娘娘任性转身,作势要离开。

宁姒瞬间怂了,赶紧拉着她:“好了好了,我错了。不掐你,我掐死我自己行不行?”

“行,我看着你掐。”

“……”宁姒想哭。“等帮我把事儿办了,我立马表演掐死自己给你观赏。”

派人给季牧之打个招呼,宁姒带着蓝伽和海兽就到渡口去了。

行船至前江,再连船带人藏进芦苇荡里。蹲守了大半天,却未在江面上看到任何船只的影子,宁姒寻思是不是时辰不对,跟卫神宗的船错开了。

还是不慎被卫神宗察觉,又换了地方?

宁姒急得挠头。

这下麻烦了,几十丈宽的江面,没有卫神宗的船只定位,怎么追踪他们在往河里投什么?

蓝伽看她一脸苦恼,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让我们帮忙做什么?”

宁姒把问题如实说了,便见蓝伽笑道:“我还以为多大事。”再对身后的海兽说:“你们去看看水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宁姒惊讶不已:“这也能找?”

蓝伽得意笑道:“要是多带几个人,我能在一天内翻遍整条河,信不信?”

宁姒想说不信,可她不敢。

……

事实证明,不光季牧之低估了海兽在水中的速度,就连宁姒也低估了他们在水下的实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碰巧,也就打几只蚊子的工夫,海兽就有所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宁姒迫不及待问道。

“是地道。”海兽说:“好多条地道,在河底。”

宁姒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河底怎么打地道?那不全灌上水了吗?”

蓝伽白她一眼:“没听过地下暗流吗?”

施个术法,手上的海母神戒亮起蓝光照在宁姒身上,须臾后暗灭,却留下纱衣一样的蓝色光华包裹着宁姒全身。

“不想溺死就乖乖待在我一丈之内。”又让海兽去前面带路,“走,咱们下去看看。”

越是往水下走,能见度应该会逐渐降低,可宁姒仍旧视野清晰,想来是海母娘娘为她加持的结果。

水下河床遍布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偶尔还能看到惊惶钻到石缝里的大螃蟹。

海兽指了指前方。

宁姒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河底鼓起一大团浑浊的污水,像染上泥色的巨大云朵,慢慢旋转着,却始终不见消散。

“走吧,看看去。”蓝伽在水下也能自如说话,这一点连海兽都做不到。

宁姒扎进污水,仿佛进入迷雾之间,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能辨得出是在一个狭窄的通道里,伸手可触到湿滑的洞壁。

终于到了尽头,宁姒蹬脚挺身,一举冒出水面。

离水之后,宁姒身上的蓝色光华消失了。衣衫干净清爽,未湿分毫。

出水后仍是一狭长洞穴,黑漆漆的,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宁姒怕惊动敌人,不敢贸然御火照明,只能摸黑往前走。

一开始她还在心底描绘通道的走势图,等多转了几个弯,就彻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族长。”走在前面的海兽突然驻足,“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味道?”蓝伽用力嗅了嗅。

宁姒跟着吸鼻子,除开通道内潮湿淤泥的气味,确实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是火药。”宁姒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快走。”

不仅是火药,而且是点燃的火药。

一行人赶紧往外退。刚入水,便听得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灼热的气浪推动水流在身后紧追不舍,蓝伽将宁姒交于海兽,回身以海母神戒凝出屏障挡下爆炸的冲击。

几人狼狈上岸,发现藏在芦苇荡里的船遭到破坏已经灌水,船夫也已惨遭杀害。

“看来是暴露了。”宁姒拧着湿漉漉的裙角,“先回城再说。”

……

就在宁姒一行河底探险时,季牧之正率领众人全力抵抗卫军。

让人震惊的是,无命这次居然亲自上阵,带头杀出一条血路。

在无命面前,普通士兵毫无还手之力,连毙数人后迅速来到城下。携带巨大冲力的拳头落在城门四角,厚重坚实的城门发出无力相抗的吱嘎声。再这样下去,城门必倒。

季牧之从城墙上飞身落下,手中玄天刀朝无命径直刺去。无命闪身躲避,拳风似山石压顶迎面撞来。

季牧之亲身领教过他的拳头有多恶,不敢硬扛,只能回身换招。无命趁此空当一拳砸在城门上,将门后的士兵震出丈远。

二人陷入激烈缠斗,旗鼓相当,谁也压不住谁。可在晋卫之战中,卫军已经攻破了城门,明显处于上风。

无命冷笑道:“你还要跟我打?不先去前江帮你心爱的姑娘收尸吗?”

话音刚落,前江方向传来惊雷般的爆炸声,地面都在震颤。

第532章 失守

季牧之知道宁姒去了前江。

他安慰自己,如今的宁姒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处处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更何况还有海母蓝伽与她同行,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担忧的情绪从来不由理智控制,季牧之频频往前江张望,渐渐因分神而落于下风。无命瞅准机会施展幻术,以目入心,将季牧之带回数千年前的历山。

周边景物骤变,季牧之就知道自己中招了。

无命从迷雾中走来,领着身体失去控制的季牧之往村子走去。

村子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缓步走向声源,看到脸颊因急速奔跑而涨红的无命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无声流泪。

哦,是了,这时候他还不是无命,他是栗禾。

栗禾的阿爸死了。

阿爸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去求重华,让重华叫晟救人,可晟拒绝了。

阿爸死了,栗禾恨死了见死不救的晟,和重华。

“阿妈身体不好,悲伤过度,没多久就跟着去了。我找不到晟,就想找你报仇,可那时候你得到了神器和神兽,赶走妖兽,是所有人的大英雄。”

无命抬手一挥,耳边的哭声和眼前的栗禾随即消散。

穿过迷雾,又来到一处山巅,山下是绿油油的作物,还有大量人族抱团而居的部落,以及看不见的、在人群中急速蔓延的流言。

“你听说了吗?如果能驱散厄夜,让大家在晚上也能点燃明火,咱们就不用怕妖兽了?”

“谁说不可能?你还不知道呢?以前在历山出现过一位神,她能做出一种烛,就能在晚上点燃。”

“听说只要是神血净化过的土地,就能驱除厄夜……你问我在哪儿听说的?你去问问啊,大家都知道。”

“谁?你说帝舜啊?是,我们都是从历山出来的……你想知道他和神的事?行,那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往外传。”

男人在人群中来回,不露痕迹的散播着流言,直到众人齐跪于舜帝面前,请求他为人族挺身而出求助于神。

他跪在人群中,低垂着头,无声露出笑来。

“其实你屠龙那天,我看见了。”无命说,“大仇得报,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我藏的地方不太凑巧,烛龙盘在山顶,脑袋石化掉下来的时候刚好砸在我身上。暮说,她发现我的时候,我的每一寸骨头都裂了,却还奇迹般的活着。我想,或许是我太不甘心了,刚报完仇就死,我还没有好好享受过活着的滋味呢。”

听完无命的自述,季牧之无言以对。

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栗禾因偏执和仇恨变成了现在的无命,可归根究底,他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你真的炸死她了吗?”这个时候,他最关心的是宁姒的安危。

无命忍不住嗤笑道:“你还真是痴情啊,和他一点都不像。”

……

宁姒要进城,却遭到乱箭射杀。抬眼一看,飘荡在城墙上的焱鸟旗已经不见了。

失守了?不可能,有季牧之在,怎么可能失守?还有兰花她们。

一行人退避到射程外,听得卫军在城墙上高声喊道:“我们将军怜香惜玉,不屑同你们女人为难,速速撤离,饶你们不死。”

“我这个暴脾气。”宁姒撸起袖子就要往上前冲,海兽赶紧一左一右的拽住她。

“别闹了。”蓝伽说道:“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宁姒抬眼望去,见到熟悉的灰雀,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是兰花。谢天谢地,她们没事。”

宁姒跟着灰雀来到城外树林与兰花汇合,却不见季牧之。一问才知道,季牧之跟着率领卫军攻城的面具男走了。

宁姒忍不住心惊:“是无命。”

兰花满怀歉意:“我们被屠灵士绊住了脚,等抽身追上去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他们两人到哪里去了。”

“不怪你……是我不该擅自离开。”宁姒反复深呼吸,总算暂时压下心底的忧虑。“他不会有事的,无命打不过他。”

还有半句话宁姒没说出口:前提是季牧之没中幻术。

兰花觉得奇怪:“想不到卫军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下秀山城。有这个实力,为什么不提前攻下城池,非要拖到今天?”

疑点还不止这一处。宁姒记得海兽说河底有很多地道,怎么偏偏那么巧,她进的地道就爆炸了?难道所有的地道都通向同一处?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费劲心思打那么多地道,有个一两处不就够了?

还有,蓝伽一到她就出发去前江了,连她都不知道蓝伽什么时候能到,几乎可以算是临时起意,怎么卫神宗会提前在洞中埋好炸药并且点燃?

这种感觉,就好像对方能预见她的每一步动作。

怀疑的目光一一扫过海兽,最后落在蓝伽身上。蓝伽一脸莫名其妙的望着她。

宁姒摇头甩走脑子里的可笑想法。

蓝伽和海兽怎么可能出卖她呢。再说这些人特征明显,也是别人冒充不来的。

是卫神宗手段太厉害了吧!

“守城将士全部牺牲了吗?”宁姒想起腰挎杀猪刀的汉子,不由得担心起城中军民来。卫军残暴,若是没能逃出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庞将军说,只要他还剩一口气,就绝不放弃阵地。”兰花看向城墙上原本竖立焱鸟旗的地方,双手紧紧握起来。

宁姒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救出城里的百姓。

季牧之现在不知去向,只能由她挑起这副担子。万幸的是,还有身边这些朋友陪着她,她不是孤军奋战。

宁姒环顾四周,见此处还算隐秘,于是说道:“咱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下,等天黑再去城里摸摸情况。”

城墙上有屠灵士驻守,现在强闯无异于往枪口上撞。

各自找地方靠着休息,蓝伽在宁姒旁边坐下,问道:“如果救不出城里的百姓,你会不会难过?”

宁姒苦笑着扯了扯嘴角:“竭尽全力的话,应该能做到的吧!”

第533章 过往

入夜之后,蓝伽主动表示要跟宁姒一同进城。

宁姒原本也是想着带她。就算蓝伽现在无法施展海母的全部法力,也比其他人厉害。

总而言之,安全最重要。

出了树林,只见远处的秀山城亮起繁密的灯火,照亮了头顶的夜空,也在河上投下揉碎的波光。

宁姒熟知秀山城的布防,知道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在西北方向。那里的城墙紧挨后江,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可以不借助工具横渡江面,再翻过城墙进入城中。

恰巧,这是蓝伽最擅长的。

二人有惊无险的进入秀山城,城中灯火通明仿若白昼。街上人来人往,甚至显得拥挤。除去密集巡视的士兵,还有被绳子绑着手连成串的老百姓。

牵着绳子引领老百姓的,是暮的爪牙黑袍。

不仅如此,就连引领士兵的也是黑袍,整个秀山城俨然已经落入卫神宗的掌控。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悠闲的站在街边,像在看热闹似的。这些人身着统一的红衣,在夜色下显得热烈又诡异。

最诡异的是,在他们走动的时候,会从身体里剥离出一抹灰白的影子,迟钝的跟在身体之后,待停下脚步又再度融合。

很显然,这就是夙徒院说的灵魂与躯体将分未分,最适合当祭品的人。

可是这些人身上有明显的灵力波动,显然都是灵士,怎么会看不出彼此之间的异样?

在城里转了几圈,随处可见红衣人的身影。宁姒还注意到他们腰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数字,像是排队时拿的号牌。

“你干什么?”蓝伽拽住打算袭击落单红衣人的宁姒。

“抓人打探情况啊。”宁姒挣了两下,没挣掉,恼道:“你拉着我干什么呀?”

“你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万一打草惊蛇,还怎么救人?”

就在两人争执时,红衣人已经走到大街上和同伴汇合了。

蓝伽这才松手,摆出用心良苦的教导姿态:“心别那么多,要救人就专心想法子救人嘛,什么都想抓一把,早晚鸡飞蛋打。”

宁姒愤愤扬拳。蛋打不打她不清楚,想打蓝伽倒是真的。

明明是互相增益两不耽误的事,非要拆得那么清楚。

“这又是在干什么?”

从小巷里出来,宁姒看见好几个黑袍手里提着装满石灰的桶,一边对照手中罗盘指出的方位,一边洒下石灰画出粗线。

无视一切障碍,一切以罗盘指示为准,翻墙过梁上屋顶都是常事。

不同黑袍画出的石灰线交错在一起,形成或圆或方的区域。而这些区域,有的用来圈平民百姓,有的用来圈带刀士兵。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型:“他们难道是想……”

蓝伽突然打断她:“你看那边。”

宁姒望向蓝伽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个大院,关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

……

无命把季牧之留在了幻境里,幻境将反复上演从栗禾求晟救自己阿爸一直到重华屠龙这一段时光。

他告诉季牧之,破除幻术的方法就藏在过往里。如果找不到设定的出口,他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季牧之明白,这是栗禾对重华的执念。此题不解,恩怨难消。

他站在山上,看着栗禾往返于众人之间传播着所谓的希望。他在想,此刻的栗禾会不会真心想要为人族驱除厄夜,只是碰巧和他的仇恨重叠了而已。

山上的风很大,送来的空气带着些许污浊。那个时候的山水没有现在这么青秀,那个时候的人们一心只想着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

几千年后,山海变迁,天地换新颜,人也在改变。

礼仪孝廉,诚德真善,摆脱生存威胁后,人们有了更清晰的道德认知。忠诚、信仰、爱情、责任,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比活着更重要。

那栗禾呢?‘活’了几千年,他是不是也有了改变?

季牧之站起身来,挥手拨动虚空,将画面转回栗禾阿爸死的那天。

栗禾跪在屋外,听着母亲声嘶力竭的痛哭,死死握紧双手。

季牧之走过去,蹲在栗禾旁边说:“我很抱歉。”

栗禾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

季牧之继续说:“你就是在这个时候恨上晟的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从荷塘到村子这么短的路程,你狂奔回来,令尊已经去了。就算晟与你同来,又如何能起死回生?你真正该恨的,难道不该是那些妖兽吗?”

栗禾像在回应他的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她是神,她为什么不保护我们?为什么?”

季牧之站起来,眺望西边的霞光。待夕阳落尽,黑夜又将卷土重来。

“如果总是需要别人扶,又如何能学会走路?天道啊,早就安排好了。”

画面陡转,又来到栗禾在众人之间煽风点火的片段。季牧之跳出这个局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很多遍,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能入手的地方。

回想起无命初带他入境是在山上,于是重回山巅,总算发现了关键。

幻境中只保留了无命想让他看到的部分,其余全部笼罩在一片迷雾中。然而在栗禾向人讲述他和重华在历山的往事时,旁边的一个小窝棚也清晰显现。

是窝棚里有什么吗?

季牧之好奇的靠过去,发现窝棚里藏着个人——重华。

虽然拥有重华的记忆,可季牧之已经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重华听到栗禾添油加醋的浮夸描述,便知道舆论风向背后操舵的那个人是谁了。

可重华什么都没做,他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并且等栗禾等人离开之后才从窝棚里出来。

无命知道这个细节,也就表示当时的栗禾知道重华在窝棚里偷听。那么,他把这个细节展示出来,究竟想表达什么?

季牧之再次陷入困惑。

他在山顶上坐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的观看这一片段,再结合千年前和千年后做出种种分析。终于,再次让他发现了自己遗漏的地方。

讨论结束前,栗禾右手边的汉子说:“想不到他是这样的王,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栗禾沉声一叹,附和的同时又像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是啊,太让人失望了。”

第534章 邪器

闭眼前是枯山蛮荒,再睁眼是葱郁密林。

季牧之出来了。

果然是这样,得赶紧去告诉大家才行。对了,还要找到宁姒。

幻境中的时间与现实并不对等,因此他也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登高确定秀山城的方向,季牧之马上施展轻功狂奔而去。眼看高城在望,忽然间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脚底下传来,环绕城郭的江水瞬间沸腾。

秀山城西北方向,宁姒刚把最后一个孩子抛到水中,水下接应的海兽还没来得及把人送到岸上,便有猛力的巨浪从水下迸出,连大带小一起炸飞数丈高。

宁姒赶紧甩出花藤将孩子救下。海兽在空中调整姿势轻盈如水,却再次遭遇爆炸,随数丈高的水花一同腾空,再重重落下。

宁姒大喊:“快上岸去。”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从城中传来,宁姒抱着惊慌哭喊的孩子回头冲被黑袍缠住的蓝伽高声喊道:“快走。”

蓝伽也想走,只是这些家伙实在烦人,打不痛更打不死,根本无法脱身。

宁姒知道这些黑袍有多皮实,不由得想如果这时候季牧之在就好了。

晨光穿透云层,迎接它的是不断塌陷下沉的疮痍之地。人们惊恐大叫,却被圈禁在石灰描绘的无形监牢中无法踏出半步。哭喊与求救声交织在一起,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照着一张张绝望的脸庞,俨然将整个秀山城变成了炼狱。

宁姒知道,是暮开始行动了。

虽然不忍,可她不能为了这一个孩子就待在城墙上什么都不做。宁姒决然放下嚎啕大哭的男童,纵身迎向与蓝伽缠斗的黑袍。

“蓝伽。”宁姒嘶声喊道:“救救他们。”

话音刚落,她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去。塌陷的范围不小,由于事发突然,旁边的几个黑袍没能及时避开,也跟着掉了下去。

蓝伽趁机抽身,直奔塌陷处拽住从地下甩上来的花藤。

用力将宁姒拉上来之后,蓝伽立即引动水幕阻碍黑袍的追击,再带着宁姒跃上围墙踏水而去。其间宁姒停下来去抱城墙上的孩子,导致险些又被黑袍缠住,好在有惊无险。

到了岸上再回头,偌大的秀山城不停窜着火光,爆炸和倒塌的声音从未间断,直至城池下沉,悉数被倒灌的江水所淹没。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宁姒根本不敢相信,一座城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了。随同一起消失的,还有城中几万条人命。

……

宁姒突然发高烧,整个人陷入一片浑噩。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等梦醒了,或许局势仍旧不容乐观,但至少城里的人都还活着,只要再努力一点,她还有机会救出他们。

希望破灭于连成一片的浩瀚江面,秀山城消失了。

蓝伽和兰花照顾着沉城前救出来的一百多个孩子。

她们安慰她:“你已经尽力了。”

宁姒也知道自己尽力了,可是尽力是一回事,结果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她没有去前江,是不是秀山城就不会失守,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兰花放出去的灰雀找到了季牧之。他看着眼前的宁姒,就像看到当初被要求连杀三人的她一样。

哪怕她已经见惯了鲜血和死亡。

“秀山城没了,所有人都死了。”在季牧之面前,宁姒痛苦掩面,终于哭了出来。

“我知道。”季牧之很心疼,可是他现在并不打算安慰她。“可是你必须马上好起来,我们得去阻止暮。”

“阻止什么?”秀山城都没了,那个老妖婆还想干什么?

季牧之将一勺白粥喂到她嘴里,说道:“海兽下水看了,秀山城虽沉,却由避水结界保护着。暮将整座城变成炉鼎,欲以三万恶魂为基,一万血肉为祭,一千聚灵生魂为引,铸造邪器千魂琴。”

三万恶魂源自卫军,一万血肉来自百姓,一千聚灵生魂便是魂魄离体的红衣灵士。

宁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问道:“什么是千魂琴?”

“千魂琴,以骨为基,以魂为弦,七弦分明对应七魄,琴音控心,天神难抵。”

“这么厉害?”宁姒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我告诉他的。”蓝伽从屋外走进来,“如果让她炼成千魂琴,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拥有烛阴之心的你。到那时候,长生不老的妖女手握那样一件大杀器,天地间将再无宁日。”

“那还等什么,赶紧想办法阻止她呀。”宁姒利落的起身穿鞋,瞬间病痛全消。

蓝伽摁住她:“别着急,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还得从长计议。”

……

沉入水下的秀山城房屋全毁,地面整体向下塌陷数丈,只有画了石灰线的地方突兀的支棱着,形成真正的封闭区域将‘祭品’困在其中。

成群隔开的人们一动不动,因为有避水结界远远隔着,宁姒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是活。

回到岸上后,宁姒疑惑问道:“看样子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为什么他们还不动手?”

“想要铸造千魂琴,除了地利人和,还得借助天时。”蓝伽仰望渐渐西沉的太阳,似有几分惆怅,“日月同辉,阴阳共存,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麻痹天道,转阴聚阳,方能铸造出震慑十方诸神的千魂琴。”

“日月同辉,我经常见啊。”大晴天的傍晚,有时候太阳还没落尽,月亮就迫不及待的出来了。

蓝伽甩她一记白眼:“你见到的那种,用不了一时三刻太阳就会落山,而我说的日月同辉,是月上东山,日挂西梢,遥遥相望持续一整天。”

季牧之也想起一些与日月同辉相关的传说:“听说日月同辉之时,时间是静止的。”

蓝伽道:“是有这个说法,但是时间这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宁姒听了个半懂不懂:“那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日月同辉?”

蓝伽感受着空气中的湿气变化,扭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日月变化将会引起潮汐异常,她能感觉到。

宁姒一下子紧张起来:“那完了,你说那避水结界是暮以神元所布,堪比金汤罩,这岂不意味着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炼成千魂琴,什么都做不了?”

蓝伽没有说话。对此,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季牧之沉思后说道:“或许,我们可以找他试试看。”

第535章 非友

季牧之口中的‘他’,正是指无命。

无命耍了个心眼,在季牧之身上留下一抹微弱的神识用以实施监控。无命是活死人,气息数阴,第一时间就被玄天刀察觉了。

季牧之留着这抹神识没有驱散,为的就是在有需要的时候能联系上无命。

利用神识进行信息传递,这对季牧之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天,季牧之带着还在打喷嚏的宁姒提前来到约定的密林。

没错,她的高烧不光是心理原因,还因为真的染上了风寒。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无命还没来。宁姒忍不住嘀咕:“是不是你判断错误了?”

自打破解了无命的幻术,季牧之就把他当‘自己人’了。

他说,无命确实恨重华和晟,但是相比之下,他更恨赋予自己长生的暮。从某种角度来说,无命跟他们是同一阵营的。

这个结论的依据,正是破除幻术的‘钥匙’。

在幻境里,季牧之对重华说:“你应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阻止栗禾煽动民心,阻止北上钟山去找烛龙。无命后悔了,他希望有人能阻止这一切,这样就不会遇见暮。

他对着虚空问无命:“你是想结束这一切,对吗?”

幻术破除,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在夙徒院的时候,季牧之曾向竺篱问起黑袍的长生。竺篱对神力并不了解,只向他说起命理溯源。

季牧之对此的理解是,像黑袍这些借他人之力获得长生的,生死皆不随自己。

也就是说,除了施与长生的人之外,不会被任何人杀死。哪怕是消散于玄天刀之下,那股力量也会回到主人面前重新凝聚,这就是卫神宗的黑袍怎么杀都不见少的原因。

或许这在无命身上也适用。他想要结束一切,又不甘心湮灭在暮手里,所以想拖着她一起走向灭亡。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无命明明是敌对方,却对宁姒和阿吉手下留情。

还有封印四凶源力的画。季牧之甚至怀疑那是无命故意送到宁姒手中的。

季牧之的推测看起来有理有据,但实在过于大胆。宁姒想信但不敢信,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宁姒闹了无数遍要走,无命才姗姗来迟。

季牧之见他孤身赴约,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我们想让你帮忙。”季牧之开门见山,“帮我们阻止暮炼成千魂琴。”

无命坐在树上,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们?就因为你活着从我的幻术里出来了?”

“对,我知道你恨她超过恨重华。”

无命没有否认,反而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季牧之沉默不语。他对无命和暮之间的事一无所知。

无命自问自答:“她救了我,为我重铸骨肉,让我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寿命。她认我当儿子,让我唤她母亲,她把绝大部分权力交到我手里,对我的信任和器重远非他人可比。可是,我还是恨她。”

“母亲?多么讽刺的字眼。从来没有哪个母亲会因为儿子做的事不达心意就肆意严惩,剜肉剔骨是常有的事情。没错,我的身躯已非原来那具,可这仍是我灵魂居所,不会死,但是会痛啊!”

“为了获得短暂的青春,她一遍遍进入轮回。而我,不仅要在她每一次轮回转世之后找到她,为她鞍前马后,为她逆天改命,还要负责寻找烛阴之心的下落。几千年来,她当过皇族公主,当过世家小姐,尝尽天下女子歆羡的一切美好。可越是尝到年轻美貌带来的甜头,就越对烛阴之心执迷。长生还不够,她要的,是长生不老啊。”

无命咬着牙说完,握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总之我是受够了。”

宁姒开始同情他的遭遇。被老妖婆虐待了上千年,没变成见人就砍的杀人狂魔也挺不容易的。当然,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

季牧之则看得更透彻些。无命受够的,不光是暮的虐待,应该还有命运掌控在他人手中的无奈。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跟我们合作。”季牧之再次点明主题。

无命脸色一变,冷笑道:“少自作多情了。我恨她,但并不意味着和你们就是朋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套在我身上行不通。”

宁姒迅速收回心底泛滥的同情:“谁稀罕和你做朋友?我们只是不想让老妖婆炼成千魂琴。”

无命像是才看到她在这里似的,缓缓将目光转到她身上:“我问你,炼成千魂琴和让暮重回神域不得再干涉世间事,二者则其一,你选哪个?”

宁姒一下被问住了。认真权衡之后,默默在心中选了后者。

千魂琴铸造出来,若是无人用其作恶,放在那儿也不过就是一件器具。可如果能让暮回到神域,并且永远不能再到人间胡作非为,那才是真正的为民、为灵除害。

更是为她自己除害。

“选后者是不是?”无命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如果想过安生日子,就走得远远的,别来给我添乱。”

“你的意思是……你能让她永远离开?”宁姒怎么那么不相信呢?

诛神?他有那么大本事吗?如果只是单纯的杀死现在的暮,她仍有转世回来的一天,怎么能说是永远离开?

无命并不解释,又望向季牧之。可仔细看,他的目光似乎并未在季牧之身上聚焦:“几千年了,我总要赢一回。”

他当过骁勇无敌的将军,当过出谋划策的幕僚,权势财富他都不缺。可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的名字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始终无法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再看舜帝重华,即便过去数千年,人们仍旧记得他,赞誉他,甚至连那一双怪异的重瞳也被当成圣人的象征。

真是不甘啊,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的好胜心理,总想压重华一头,哪怕只是他的转世也好。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没白在人间游走数千年吧。

第536章 突查

无命回到水下秀山城,主动去见暮。

避水结界是暮用神元所设,任何人进出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与其等着她来问,不如主动去找她。

秀山城在沉没之前就已经被掏空,卫神宗在下面挖了个简陋的地宫。

理由是在决定去见季牧之的时候就想好了的,无命进入地宫,恭敬的说道:“母亲,儿子出水去了一趟,宁姒等人仍在城外村庄逗留,并未离开。待母亲铸成千魂琴,咱们便可立即将人擒来,夺取烛阴之心。”

暮在绣满符文的丝绸蒲团上打坐。分出部分神元布设结界,减轻神力对羸弱肉身的压迫,她的精神状态反而好了很多。

“我让阿庆去清点祭品了。先前城里逃出去不少人,我担心人数不够。等她清点完,你再同她确认一下,若是不够,就马上出去抓人来填上空子,只能多,不能少。”

“儿子明白。”无命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之前他已经肯定表示人数只多不少,何以还会让阿庆再去点一遍?难道说暮已经对他有所怀疑?

暮缓缓睁眼,露出些许疲态:“无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待千魂琴炼成,我便去找太昊公讨要无垢土,为你铸造不朽之身。”

无命俯身拜谢:“谢母亲。”

暮轻轻摆手:“下去吧。各路环节再仔细检查确认,一定不能出任何差池。”

“儿子先行告退。”起身后转,无命大步寻阿庆去。

暮目送他离开,久违的回忆起刚遇见无命的时候。

钟山之下,她没找到烛阴之心,一掌击飞烛龙石化的头颅泄愤。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看到下面还压着个人。明明骨肉尽裂,胸口被坚石洞穿,浑身浴血,却还在喘气。

见到她,甚至还能说出那句‘救救我’。

她一下子来了兴趣。生命力如此顽强的人,一定会是个很经得起折腾的‘玩具’。

她救了他,给他改了名字,赋予他更加年轻的身躯和无尽的寿命,还陪他玩母亲和儿子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无命很听话,做事尽心尽力,她很满意。可是不知为何,最近她时常想起他以前的名字,栗禾。

栗禾啊,多么卑微的存在。如果不是她,他早就腐烂殆尽喂了虫蚁。

遍布细纹的嘴角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轻蔑又傲慢。

如果真能拿到无垢土,给他重铸一具躯体也未尝不可。用了几千年的东西,用顺手了,也就不想换了。

……

出了地宫,无命跃上凸起的石灰线,焦急找寻阿庆的身影。

凹陷的区域是用来盛装祭品的,所有人的活动路线仅限覆着石灰的支棱。虽然仅有一掌宽,但对于黑袍等人来说已经完全足够。

阿庆已经清点完毕,正朝这边走来。无命站在原地,待她走近后问道:“都点清楚了吗?”

“与公子所报之数分毫不差,我这就去回娘娘。”

无命松了口气,以巡视之名往另一方向走去。

幸好他早有安排,否则阿庆搞这次突击检查,很可能会坏了他的全盘计划,好在有惊无险。

无命绕到另一边,避开所有人,从一个隐蔽的暗道进入地下。

持续深入,深度已经超过了地宫所在的位置。摸到机关打开石门,立即有一黑袍迎上来质问:“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人来查数了?幸亏弟兄们动作快,不然早露馅了。”

这黑袍的装扮与暮的爪牙无异,气息却截然不同。掩在兜帽下的脸黝黑饱满,充满活人的鲜活生机。

“我知道。”无命打断他,看着空荡荡的地下暗室,“让大家先在地格里待着,等我下令再撤出来。”

黑袍气得将兜帽一掀,露出系着眉勒的板寸平头:“你说得轻巧,格子里的神压那么强大,有几个能扛得住?”

“想得到那几箱灵丹,就得给我扛住。”无命准确握住他们的脉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箱子的灵丹,上万枚,只要是灵士,就没有不想要的。

一听灵丹,板寸男有再大火气也压下了:“行,我一会儿就给他们传信儿。”

无命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放心吧,就是这两天的事,不会让大家辛苦太久。另外,越到最后关头,越是不能出岔子。”

“知道了知道了。”板寸男不耐烦的摆手:“你先走吧,没事儿别来。”

此处暗室有暗道直通上方的地格,待铸器法阵启动,他在地格里凑人数的兄弟们需要在第一时间退到这里来。如果此处暴露,不光是得不到灵丹,只怕大伙儿的命都要交代在这儿。

无命也知道不好多留,叮嘱了几个需要格外注意的点后便离开了。

……

遭到无命拒绝的季牧之等人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

他们曾尝试合力破除避水结界,可惜一点作用都没有。不仅如此,就连季牧之的玄天刀也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压制,无法对结界发挥作用。

“不行。”宁姒突然拍案而起,“我得再去试试,绝不能让暮顺利炼成千魂琴。”

这已经不是救不救苍生的问题了,而是得先自救。如果让暮铸成千魂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她的神智。到时候不用人家来取,说不定她自己就会主动把烛阴之心献出去。

蓝伽双手托腮伏在小木桌上,也不去拉她:“大家合力都不行,就你一人,还是省点力气吧!”

宁姒扭头回来继续拍桌子:“难不成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暮拿着千魂琴挨个儿来找咱们算账?”

她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可是坐以待毙实在不是她的风格。最关键的是,明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实在太煎熬了。

季牧之双臂环胸靠在门上,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我说,那个无命就那么不可信吗?他不是说了会和暮同归于尽?”

宁姒无奈的坐下来:“话是这么说,可就凭他一个人,能有那么大本事吗?”

还有一点宁姒没说,她甚至怀疑无命的临阵倒戈是缓兵之计,就是不想让她们在暮铸器的时候捣乱。

她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敌人’身上。

蓝伽拿指尖敲着桌面:“可是你除了相信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第537章 办法

季牧之两手微握,显得有些紧张。

宁姒关上门,扣上门闩,再回到他面前。素白小手在衣扣间快速挑拉,外衫随即散开。

轻咬菱唇,面飞红霞,迟疑着将左边的外衫拉下,露出白皙光滑的香肩。

“你看。”宁姒一拍桌子,将空气中的暧昧气息击得粉碎。

她指着心口,上面用朱砂画满了歪歪扭扭的道道。

“要不是想把那家伙给困住,我能往自己身上涂朱砂?”

季牧之收回目光,局促的轻咳一声:“你这样……就能困住她了?”

她心口的鬼画符,明显还有画错擦掉又重画的痕迹,真的能困住强大的上古神明?

季牧之对此深表怀疑。

“哎呀!”宁姒哭丧着脸把衣服拉起穿好,“那不然怎么办嘛!天晓得她什么时候又会再窜出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就罢了,万一惹出点什么事,最后倒霉的不还是我?”

季牧之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烛阴和你,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两个灵魂寄居在同一具身体里吗?”

宁姒拿手心压着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晟压在里面。

“不太像……我也不清楚。也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也没机会问问她。”

身体突然被人强占,她都快吓死了,只想着赶紧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哪里还能想到那么多。

“或许明德禅师能帮上忙,就是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季牧之也不能再瞒她了。

“还记得在明堂寺,靳桂在你面前摔碎了一颗珠子吗?事后我问过他,虽然他也不知道那颗珠子有什么玄机,但这件事,正是明德禅师指使他做的。”

明德禅师再三叮嘱,一定要在宁姒面前摔碎珠子。很明显,这是冲着宁姒去的。

只是什么都不确定,也不知道珠子碎裂后到底会对宁姒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季牧之不想让她担心,便一直闭口不提。

这段日子,他之所以格外紧张宁姒,今天甚至踹门强闯,就是在担心是不是珠子碎裂后的效用开始显现了。

释放庞青山,也是和他达成了交易,最终目的正是为了找到明德问明一切。

“你的意思是说,晟这次跑出来,和那颗珠子有关系?”

宁姒一边说一边撸袖子。

靳世子,你干得漂亮啊!

“猜测而已,或许这珠子是某种枷锁,珠子一破,就把她放了出来。”

宁姒若有所思道:“兴许真让你给猜对了。之前我只有在昏迷的时候才能听到晟的声音,随着修为提升,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更是借体现身……你说她的最终目标,会不会就是……”

“别胡思乱想。”季牧之赶紧打断她,“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等找到明德禅师,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

“城南山谷里的灵物你还救不救?”

宁姒硬生生咽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救!”

……

派去城南山谷打探情况的亲卫很快就回来了。

“回禀殿下,山谷外围有重兵把守,属下无能,没能进谷查探,请殿下责罚。”

季牧之摆摆手让亲卫退下,回头对宁姒说道:“居然出动官兵严守外围,看来通天阁是迫不及待想要吞下这块肥肉了。”

“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不着急,会有人帮我们拖延时间的。咱们先去找楚大人,那些碍手碍脚的家伙还得由他出面帮我们铲除。”

“……”

宁姒跟着他去找楚今,心想你就不能把留了多少后手跟我交代清楚?智商碾压别人很有快感是吗?

上次来楚家,是楚今借着约他品茶的名头。今天,季牧之仍旧拿茶来做掩护,临出门前给了宁姒一盒茶叶让她带上。

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了楚家大门,身后的‘尾巴’翻开记事簿,认认真真的记下何年何月何时,沐王殿下亲自上门给太傅楚大人送茶叶。

之前让宁姒传的话没传到,事后季牧之又让阿习跑了一趟,所以楚今已经知道城南山谷的事,并派人去查探过了。

两人先是品着茶聊了些附庸风雅的话题,等到府中侍卫将环境肃清确认安全之后,才真正步入主题。

“圣上日理万机,已经将此事全权交于老夫处理。沐王殿下来得正是时候,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高见算不上,办法倒是有一个。”季牧之也不端着,随身拿出一张纸展开,乃是一张通缉令。

“山谷外围那些官兵,便是打着追捕这个杀人狂魔的旗号对山谷实施封锁。若是大人能抓到此人,他们也就没理由再守下去。”

楚今抚着下巴上的山羊长须,摇头道:“办法是不错,可这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去找人?”

他点了点桌上的画像,又道:“再一个,以老夫对他们行事风格的了解,他们不会给对手留半点机会,恐怕世间早已没有这个人了。”

“这一点,楚大人无需担心。”季牧之说罢,冲宁姒点了点头。

宁姒起身将厅门关上,再从荷包里摸出一张黄色的小纸人。施了个术法,纸人落地立马变成了通缉令上的杀人狂魔。

楚今是见过大世面的,并未露出太多惊奇之色。

“姑娘好本事,只是你们也知道,山谷外围虽是官兵,谷内可不乏灵士。”

这种障眼法,在普通人看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想要骗过灵士,恐怕没那么容易。

宁姒笑道:“这人是死是活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对方无法证明这是楚大人耍的把戏,那他就是真的。既然抓到了逃犯,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收兵?”

“姑娘的意思是……”

宁姒手一挥,通缉犯又变回纸人,飘飘摇摇的落在她手心。

“想要计划顺利进行,还得有劳大人找一个与这杀人狂魔身形相仿的人,再……”

宁姒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再将这纸人缝进他胸口皮下。待灵术催动纸人,就能彻底改换容貌。”

要在一个活人胸口缝入异物,所要经历的痛苦无法想象。宁姒也是没别的法子,不然也不会采取如此残忍的办法。

楚今咬牙道:“没问题,这件事就交给老夫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能让皇权重回戚氏,这么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第538章 开始

未时三刻,季牧之一行才停船靠岸。来到所谓的马头山,季牧之的脸色愈发阴沉。

宁姒也瞧出不对劲来了:“这分明就是个普通的山头嘛,蓝伽不是说察觉到奇怪的气息吗?哪有?”

别说奇怪的气息,她甚至没有感应到丝毫的灵力波动。

俩海兽闷头在前方引路,经季牧之观察,他们根本没有明确的方向,完全是带着他们随意乱转。

“站住。”季牧之叫住二人,“连珠穴究竟在什么地方,还要多久才能到?”

“快了快了,就在那边。”二人异口同声,却是抬手指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看露馅,两人齐刷刷按住手指头,无处安放的小眼神充满不安和惶恐。

季牧之冷声质问:“究竟怎么回事?”

俩海兽不说话,也不敢看他。季牧之也不跟他们浪费时间,直接上手将其中一个撂倒在地,再扼住另一个的咽喉:“说,蓝伽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不是你们记不得路,找错地方了?”即便是这个时候,宁姒也不愿意相信是蓝伽在背后搞鬼。

只来过一次,记错也很正常吧!

相比之下,季牧之就显得理智得多。“在船上放心大胆的睡过去,丝毫不在意船行至何处,应该不是记错那么简单吧?”

手上力道增大,平日看起来还算亲和的季牧之用行动警告他们,若是还执迷不悟,他会毫不留情狠下杀手。

海兽知道瞒不下去了,艰难的说道:“我不知道……族长只说不能让你们在日落之前赶回去,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季牧之的神色并未因他的坦白而缓和,宁姒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连珠穴,一切只是她为了支开我们所编的幌子?”

海兽闷声不语,答案显而易见。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宁姒问别人,也在问自己。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把她和季牧之支开,难道蓝伽是想成全暮,让她能成功铸造千魂琴?如果是这样,那日月同辉的日子,就是今天?

现在不是追问原因的时候。季牧之把海兽往船上赶:“咱们得赶紧回去。”

……

普通人不会时时刻刻关注太阳的动向,只是在偶尔抬头时惊讶的发现,今天的太阳怎么还不落山?

月起东山,与西边的太阳遥遥相望。一冷一暖,一阴一阳,同悬天际,交相辉映。

“怎么办?”兰花焦急的跑过来问蓝伽,“日月同辉正是今天,他们还没有回来。”

蓝伽坐在庭院里逗弄小孩,看起来十分惬意悠闲。“没回就没回吧,没回来反才好事。”

兰花心思细腻,听出她话里有话,心下提起戒备:“你这是什么意思?”

恰在此时,不远处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因争抢木马而哭闹起来。兰花略一沉思,转身朝哭闹的孩子走去。

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管蓝伽言下何意,她也改变不了什么。为食梦貘续命而变得虚散的灵体至今没能恢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保护这些孩子。

只希望宁姒他们能快点回来,若是让暮铸成了千魂琴,就一切都晚了。

没等兰花安抚好哭闹的孩子,蓝伽施然起身往院外走去。兰花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未曾问一句去哪里。

……

暮盘膝坐在蒲团上,昂起头往上看。脖子上的松弛的皮肤因这个动作绷紧了些,却仍旧松垮垮的。

她的目光很坚定,仿佛能穿透土层、穿透江水,看到东山上的月亮和西边的太阳。

铜炉里腾起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柔和的香气。她的面前有一尊铜雕的小鸟。鸟腹中空,可以看到里面漂浮着六个豆大的光点,每个光点由丝丝缕缕的光华连接成串。

光点上抽出光线自主凝聚,第七个光点即将成型。

从朱雀手里‘借’来的。朱雀,掌管着时间。

暮的心跳加快,心头像是燃起了一把大火,这把火将会燎完她苍老丑陋的过去。

像是一眨眼,又像是等了千年,雀灯里的第七个光点终于变得和前六个一样凝实。西边的太阳彻底停下脚步,并将在那个位置待上十二个时辰。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暮捧着雀灯走到提前画好的朱砂阵中,盘膝坐下,掐诀念咒,雀灯中的七个光点从缝隙中次第飞出,绕着她盘旋一圈后再分别飘向法阵多对应的七个阵眼。

神力尽放,苍老的脸因躯体受到巨大冲击而痛苦扭曲,嘴角却上扬着,透出对‘新生’的向往和期待。

千魂琴在手,何愁拿不到烛阴之心?延续了上千年的执念,终于要在今天实现了。

暮嘴角的弧度又拉到了些,痛苦与欢愉糅合在一起,显得那张脸愈发狰狞。

神力催动之下,朱砂绘制的法阵溢散出鲜艳的红光,并持续向外扩张。大殿、地宫、盛放祭品的地格,直至整个水下秀山城都笼罩在诡异的红光中。

阿庆已经带领众黑袍躲进提前准备好的结界。在这个结界里,他们的生气将不会被法阵所掠夺。

“无命公子不需要躲进来吗?”

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阿庆环顾四周,果真没看到无命的身影。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去找人了。她没说话,也不在意无命的死活,甚至隐隐期待无命被法阵一同吞噬了才好。

他不在,她就是最受娘娘信任器重的那一个。

可惜她的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泛着白光的结界入口荡起水波纹,接着钻进来一人,可不就是无命。

“公子这是做什么去了?”阿庆问,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命没有正面回答:“成败在此一举,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公子对娘娘还真是尽心。”阿庆这话有些泛酸了。

无命并不加以理会,瘫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的待着。

结界之外,强大的神力在法阵的辅助下发挥到极致,溢散至秀山城的每一处。

小小的红色玉瓶仅有巴掌大,却装着整整一千个灵士生魂。瓶塞打开,灰白的影子蜂拥而出,直奔铺了一地的灵丹。犹如蝗虫过境,短短数息,上万枚灵丹便被吸食殆尽。

灰白的生魂迅速染上炽热的红色。在法阵的牵引下,这些生魂自主奔向盛放祭品的地格,每到一处,便引燃一处,不多时便引燃了所有的祭品。

熊熊烈火从地格中腾起,远远看去,化为炉鼎的秀山城仿佛一个剧烈燃烧的蜂窝。

滔天阴气冲击着避水结界,结界外的将水迅速沸腾,不少鱼虾没能及时逃离,纷纷煮熟翻背瞟至水面。

蓝伽站在沸腾的水面上,能清晰感受到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蓝伽,这几万个人,这几万个魂,自此刻起,便彻底消失了。

她还是有些难过,哪怕已经过了纠结自责挣扎的时期。

她低头望将水,恨不得能一眼望到水下去。

“无命,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啊!”

第539章 倒戈

秀山城上空的云被染成鲜艳的红色,比火烧云还要热烈。

宁姒和季牧之还在赶回来的路上,远远看着红云笼罩的天空,心已沉入谷底。

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再没有人能阻止暮了。

……

数万阴魂汇聚在一处的场面十分骇人,它们在避水结界下横冲直撞,一心要冲破桎梏。气泡一般的结界屏障被撞得变了形,艰难恢复到原状,另一处又被顶出个大包。

漂浮在炉鼎之上的红色光团正在奋力吸食阴魂的能量,然而面对如此庞大的阴魂群,这个过程必然短不了。

暮的神色从镇定变为不安,最后又回归平静。她能感觉到阴魂对结界的冲击正在减弱,已经不需要担心阴魂会冲破结界跑出去了。

无命果然没让她失望,尽管他没有明说会用什么办法加固结界。事实证明,这个‘儿子’是非常可靠的。

蓝伽潜入水下,利用海母神戒的力量形成一道屏障,贴在避水结界上。阴魂愈发奋力冲击,结界却在趋于稳固。

大局已定。

上空的云朵从鲜红转为暗红,在劲风的搅动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间有雷电肆意。下方江水掀起半丈高的浪头,飞快的朝远方奔腾而去。

一个时辰后,待避水结界能完全压制内部的阴魂,蓝伽才抽身离去。

炉鼎上方的红色光团因汲取了庞大的阴魂而变得硕大,颜色加深光线增强,让人无法直视。待阵中阴魂只剩下最后三成,光团就像没有及时添柴的火堆,燃过最热烈的阶段,终将迎来黯淡和熄灭。

万鬼哭嚎的炼狱终于恢复平静,地格中的大火缓缓熄灭,只在角落留下一堆焦炭。

法阵将自主进行收尾,已经不需要人来操控。暮走出地宫,走向事先筑好的高台,走向踏板尽头的红色光团。

光团似云霞,有漆黑物件从中探出一角。

暮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此时距邪器炼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她知道,但还是把手伸出来,仿佛自己不伸手,邪器就会落入别人手中一般。

又是一个时辰,红色光团消散殆尽,露出悬在空中的漆黑如墨又泛着森寒银光的七弦琴。

暮挥袖一卷,千魂琴如同瓜熟蒂落,准确落入她手中。

地格中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避水结界中已寻不到一丝阴气。

“铮。”

悠扬琴音似水波纹般荡开,毫不费力的冲破无命等人庇护所外的结界,钻入耳朵,震荡耳膜,也撩拨着所有人的心神。

最先笑的是黑袍,接着是阿庆,最后是无命。所有人笑到在地上打滚,有些甚至开始吐血,却还在笑个不停。

疯狂的笑声从地下传来,暮扬起嘴角,手指轻轻扶过琴弦。

她想,老天爷总算是偏了她一次。

却没有发现刚刚拨动的琴弦弦柱出现了一个微小的裂缝。

……

太阳还在西边挂着,按时辰来算,这会儿应该已经是半夜了。

宁姒和季牧之回到村子,蓝伽就坐在庭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来到身前,她缓缓睁眼,有些无奈的说:“千魂琴已现世,你们回来晚了。”

宁姒冷着脸问:“你就不关心我们有没有找到连珠穴?”

“人家都炼成了,找到没找到又有什么意义?”

宁姒接着问:“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蓝伽面色一沉,很快明白过来,肯定是那俩货露馅了。

她站起来,透过宁姒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久违的故人:“你会明白的。”接着伸了个懒腰,“你应该不再需要我帮忙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叫上海兽扬长而去。

宁姒没有阻拦。大敌将至,她不想浪费体力。如果能活着渡此大劫,再去找她算账。

在宁姒回来之前,兰花已经命人给相邻几座城池分别送了信,请求他们派人来接手这些孩子。

把孩子们安顿好,大家也就没有顾虑了。

“你赶紧带着宁姑娘走吧!”兰花对季牧之说,“天大地大,她要想找到你们也没那么容易。”

季牧之没表态,转而询问宁姒的想法:“你想走吗?”

宁姒用力揪着手指,看得出来她心里在发慌。

越是清楚千魂琴的厉害,就越是心里发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应对。逃跑,早在得知千魂琴铸成的第一时间就闪进了她的脑海,可她从没有向季牧之提过。

脚底抹油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难道她这一辈子都得像老鼠一样躲在卫神宗找不到的地方?

她很怕死,但也不愿意这样窝囊的活着。

“不,我不走。”她望着季牧之的眼睛说,想从他身上获取些许信心来坚定自己的选择。

“那就不走。”季牧之从来就没想过要走。

宁姒什么都没做错,灰溜溜躲起来的人不应该是她,而是为了一己私欲牺牲数万人命的暮。

天道容不下这样的人,更容不下这样的神。

……

既然决定面对,那就宜早不宜迟。

两人来到江边。在两天前,前方还耸立着城门高墙,如今只剩一片辽阔的水面。

宁姒突然想到一件事,笑着说道:“据说你死之后,会变回重华。到那时候,晟就能和他见面了吧?”

这么看起来,就算她俩死在今天,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没有人会在乎世间有没有重华,却不能没有宁姒和季牧之。灵族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你别想偷这个懒。”

宁姒重重点头:“那就努力活下去吧!”

季牧之还想说点什么加个油打个气,忽见水面上鼓起一团巨大的水泡,察觉有异,就此噤声。

暮率众从水下走来,半人高的千魂琴由她旁边的无命抱着。

宁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次真是信错人了。”

先是无命,再是蓝伽……老天爷这次没有站在她这头吗?

季牧之没说话,目光轻飘飘掠过无命,看不出丝毫异样。

暮由阿庆搀扶着走过来,声音里除了些微意外,更多的是即将得到烛阴之心的兴奋和雀跃:“我以为你们会逃走,还在琢磨先去哪里找你们呢。”又对宁姒说,“看在你这么识时务的份儿,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太多痛苦。”

宁姒冷哼:“就算我死了,你也妄想得到烛阴之心。断息未破,任何人都别想打它的主意。”

在救十梦的时候,断息已经破除,但宁姒寻思老妖婆再有神通,也不可能对所有的事了如指掌。不管结果如何,先把自己能做的做了,尽人事再知天命。

暮嘲讽大笑:“你还不知道呢?晟用烛阴之心为你重塑血肉,你就是烛阴之心啊。我只需将你炼化,再灭你神魂,烛阴之心就是我的了,有没有断息又有什么关系?”

自宁姒重生为人那一刻起,烛阴之心便从物件演化成了生命。断息可以标记世间任何东西,唯独不能标记生命体。

宁姒往后退了一步,心开始慌了。又转念一想,就算她和烛阴之心未成一体,失去断息的烛阴之心仍旧能被暮取走。

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不可能变得更坏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又重新拥有了背水一战的勇气:“为神不仁,你当天道真会站在你那边?为铸器而死的数万冤魂不会放过你的。”

暮笑着从无命手中接过千魂琴,轻轻抚摸着黑雾萦绕的琴面:“可惜呀,他们没有机会了,你们也一样。”

枯指拨动琴弦,发出低沉而绵长的音调。音波撕裂空气直奔宁姒,宁姒腾身跃起,音波在地面炸出个大而浅的坑,位置离宁姒之前所站偏了近三尺。

这股力量十分熟悉,是暮所操控的暗夜之力。果然如蓝伽所说,暮得到千魂琴后会第一时间与其结契,二者化一,这样她才能随心所欲操控琴音的力量。

不过结契的时间尚短,还可能是对操控之法不太娴熟,导致音波的准度逊色不少。

宁姒和季牧之对视一眼,二人同时起身朝暮冲去。

暮还不能完全发挥出千魂琴的威力,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暮抱琴迎战。因对战能迅速增强她和千魂琴的契合度,故不许任何人插手。

无命退到一旁,看着季牧之举起玄天刀刺向暮,又被音波弹开。宁姒的花针火球轮番上阵,却不等近身就被音波弹回,还险些被火燎了裙角。

哪怕并没有完全契合,千魂琴的威力也不可小觑。并且因为契合度迅速提升,宁姒和季牧之愈发显得吃力。

‘轰’,两股灵力相撞,宁季二人如断线的风筝被掀飞出去。暮再拨琴弦,却不见威力巨大的音波发出,而是将空气震出水波纹一样的涟漪,再与她的声音结合在一起。

“宁姒,过来。”

此琴音意不在攻击,而是惑心。

宁姒眼睛一直,瞬间变得空洞。僵直站起,如提线木偶般朝暮走去。

“宁姒。”季牧之捂着钝痛的心口大喊,却根本传不到宁姒耳朵里。

此时的宁姒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即将吞没眼前唯一的光点。

就在此时,胸口突然传来剧痛,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一般,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飞去。

重重落地,痛感驱走神识中的黑暗,理智也迅速回笼。

宁姒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就连喘气都扯得心口疼。无命面对着她,还保持着挥拳的姿势。

无命身后是一脸震惊的暮在怒吼:“你在干什么?”

无命转身面对她,勾唇笑道:“母亲久战未胜,儿子出手帮一把,难道不应该吗?”

暮把眼睛微微眯起来,一时有些恍惚。

无命从来不会做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的事,可若他真的背叛了她,又怎么会尽心尽力帮她铸成千魂琴?

暮一时无法决断,目光往手中的千魂琴上移去。只一眼,她就在中弦的弦柱上看到一条明显的裂缝。

定睛凝视,才发现裂缝并不止这一条。每个琴柱上都有裂缝,只是其他的要细小一些,难以被察觉。

形成而中空,就像煅烧失败的次等陶器。而陶器出现裂缝,往往是材料出了问题。

暮迅速反应过来,目光如鹰隼般犀利:“混账,你怎么敢?”

……

无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的念头,想要拉着暮一起下地狱。

或许是在蓝伽身而为神却在天机院大开杀戒的时候,又或许是庞青山用自己的命救回庞小小的时候。还有身为皇子却不像皇子的季牧之,出身闺秀却毫无闺秀气质的宁姒,他们都在向他传递一个道理:没有谁能强迫谁按照原本的设定活着。

他的设定,就是该死而没死的活死人,就是暮身边吠得最厉害的那条狗。

他过够了,他不想再活在别人的掌心里。千年万年又如何,没有一天是真正活过。

他有些无奈的看着暮:“你在世间待得太久,沾染了太多的烟火气,已经不像是个神了。”他的语气没变,眸光却越来越冷,“你该从神坛下来了。”

暮怒极反笑,目光在无命、宁姒和季牧之三人之间来回:“就凭你们?你们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

宁姒费力起身,捂着胸口站到无命旁边:“三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你且看着吧!”

在她说话时,季牧之已经悄无声息摸到暮的侧面。待暮察觉,宁姒和无命又同时从正面出击。她一个人最多只能防一面,也就能为另一方向的人争取机会。却不料阿庆突然冲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季牧之的玄天刀。

“娘娘,阿庆先走一步了。”神力之下,阿庆顷刻间化为飞灰。

手指飞快在琴弦上掠过,几道音波射出,将宁姒击飞丈远。无命不管不顾,闷头朝暮冲去。

暮只当他是找死,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冷笑道:“你该知道,我能让你活,就能让你死得彻底,甚至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无命痛苦拧眉,却没有挣扎。浓重的黑雾从他身上抽出,自主回到暮的体内。

生机抽尽,无命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萎缩,落在地上成了一堆白骨。

他到死都挂在脸上的笑容让暮深深感到不安。

第540 章 定局

谁都不知道无命还做了些什么安排,还留着怎样的后手。

暮抱紧手中的千魂琴。她要在千魂琴陨毁之前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宁姒摔在地上,一身骨头几乎散了架,许久之后才重新站起来。季牧之迅速解决完所有黑袍,跑过来将宁姒护在身后。

“快走。”季牧之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能让她拿到烛阴之心。”

“不走。”她怎么可能抛下季牧之独自逃生?

季牧之耐着性子劝道:“无命肯定留了后手,我死不了的。”

“那就一起送她离开这个世界吧!”

两人并肩而立,坚定又决然的面对蓄势待发的神明。衣袂在江风的撕扯下猎猎作响,如悲壮的战歌在秋日的清寒中回荡。

暮盘膝而坐,将琴横置于膝上,手指拨动琴弦弹出第一个低沉的音符,紧接着琴音如行云流水远远扩散,苍凉压抑的曲调中遍布杀机。

每拨一下,弦柱上就会多出一条裂缝。她不知道千魂琴还能支撑多久,但是这一次,即便不能赢,她也不能输,要下地狱可以,得让这俩人陪着自己一起去。

音波如利剑射来,将宁季二人分开。两人各自为战,季牧之主攻在前,宁姒帮着打掩护的同时也在观察,只要一有机会便向暮发动攻击。

千魂琴的攻击威力巨大,攻防兼备,哪怕是玄天刀的锋芒也无法将其穿透。二对一,人多的一方反而愈发落于下风。

铮铮两声,琴音化镖擦着季牧之的脸飞过,留下两道细而深的血痕。鲜血淌了半张脸,触目惊心。

关心则乱,宁姒正想做点什么来缓解琴音对他的追击,忽然有什么东西攥住她的心口狠狠捏了一把,不疼,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耳朵里的琴音不知道何时已经变换,从充满肃杀之气的死亡乐曲换成了温柔的催眠低吟。宁姒用力摇头,终究没有攥住最后一丝清醒,霎时间万籁俱寂,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琴音化形成肉眼可见的黑雾将宁姒包裹其中,季牧之红着眼冲过去,任凭他耗尽力气,也无法损其分毫。

黑雾卷着宁姒来到暮身旁,再变为硕大的圆球,将两人圈在其中。

季牧之双手举起玄天刀全力刺下,黑雾顷刻间聚成几双凝实的手挡住玄天刀的锋芒。

暮十指飞快的拨弄琴弦,对正在弹奏的曲子早已烂熟于心。

她抽空瞥了屏障外的季牧之一眼,讽刺的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能让神明让路的千魂琴,又何惧你区区神器?”

……

陷入混沌中的宁姒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个背影,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未曾亲眼见过,熟悉是因为没少看到这个背影的雕像。

荡丘山下的敬神石,卫国罗萨宫神台上托举神木的身影,都是她。

她大步跑过去,想到正面一睹女神的芳容,却怎么也追不上。

有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笑意说道:“你终于来了。”

宁姒当场愣住。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

背影转身,将几乎及地的长发甩到背后,露出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但确是男人无疑了。

“你你你……”宁姒望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重瞳……是重华?她居然梦到重华了?

“别慌,坐。”

“坐?”宁姒环顾四下,到处空荡荡的,坐哪儿?

对方并不解释,直接往下坐。就在宁姒因他即将摔个屁墩儿而尴尬时,竟凭空出现了一根石凳,并稳稳的托住了他。

除此之外还有石桌和茶台,以及另一根凳子。

宁姒有些无措的坐下。

他给宁姒倒了杯茶:“听说有人托你把一件东西还给我?”

“嗯?”宁姒又懵了。她有什么需要交给重华的吗?

仅一瞬她就反应过来,瞪圆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是……你是太昊公?”

太昊公笑着默认,兀自感叹道:“真是绝情啊,一点记忆都没留下。”

宁姒不关心他在打什么哑谜,只想快些把晟委托的事办了。她伸出手,手心向上说道:“这是您的东西,快拿回去吧!”

视线往手上随意一瞟,直接吓得起身:“怎么回事?火焰印记呢?”

怎么不见了?

难不成洗手的时候被洗掉了?可这又不是画上去的。

太昊公笑道:“东西我已经拿到了。”

“哦?”宁姒不敢相信,偷偷在桌下捻了捻手指,果真已经无法生火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那么逆天的金手指说没就没了。

又自我安慰,现在不是患得患失的时候,还是抓紧机会多打听些太昊公和晟暮之间的事。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问,太昊公先说话了:“你还不回去吗?”

“回去?”宁姒稍怔,这才想起自己和季牧之还在苦战暮的千魂琴。

她赶紧起身:“要要要,我得马上回去。”

太昊公的声音越来越远,周围的迷雾也越来越浓:“好孩子,把她给我带回来吧!”

突兀一声后,琴音戛然而止。正准备一鼓作气将宁姒炼化的暮木然低头望着断掉的琴弦和遍布裂缝的琴面,四肢百骸迅速变得麻木,她的神元正在从这具躯体中抽离。

是堕神花……该死的无命,他居然在主动送死之前汲取了大量的堕神花花毒。

暮用力揪着心口的衣裳,闭上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你不公平,你不公平!”

所有人都在玩弄她,天道也从来不曾与她同行。

怨毒的目光转向仍处于昏迷中的宁姒,暮将手拢成爪状,狠狠剜向宁姒心口。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一败涂地。即便是死,她也要拉着宁姒一起。

“放开她!”

季牧之举起玄天刀奋力戳刺黑雾凝聚的屏障。

千魂琴弦断,加上堕神花毒发,让屏障的力量大大减弱,还真让他戳出一道口子。

千钧一发之际,他奋力扑向暮,将玄天刀送进她的胸膛。

刀口溢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因二者结契,神器的力量也同样作用在千魂琴上。琴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直至完全崩裂。

声音如瓷器碎裂的声音相仿,清晰落入暮的耳朵里,她终于放弃了挣扎,瞪着眼睛躺倒在地上。

真不公平!

天道从来没有想要她赢。

神识完全消散的前一刻,暮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嚎叫着从千魂琴碎片中涌出来。

是了,那是作为法阵引子的一千生魂。他们只是被禁锢在琴身中,而没有成为琴的一部分。

暮笑了。

还没有结束呢!

神识完全消散那一刻,她无声的对那些生魂说:去吧,去毁了这天地,让他们知道,黑暗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开而消失在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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