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园7·G少年冬天的战争》 正文 1、要町电话男 我们的世界是何时分裂成两半的呢? 一边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边和阳光完全隔绝。冰冷的地狱与南国的乐园只有一步之遥,居住在那里的是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大部分则是运气不好的家伙。 某些大企业的社长曾经在电视记者会上说:“不论如何,挥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过,就连只有高工毕业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公司是借由“连干毛巾都要拿来拧一拧”的裁员手段,才使业绩得以回升的。 这些被人用过就丢的打工族或合同工,即使工作得满头大汗,未来也毫无保障可言,更不用说加入年金保险了。他们挥汗如雨,从事着单纯的劳力工作,生活在一个年收入两百万元的无情世界里。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惨地在世上任人踢来踢去,最后还被某大学教授贴上“下流社会”的标签,认为这群人既无工作意愿,也没有进取心与生存下去的希望。我们以这种简单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区分开来,二话不说将他们舍弃。只要贴上标签,就安心了;整理分类之后,就可以堆到仓库里了。、打工族、、御宅族,这个社会正以百万人为单位抛弃着这群年轻人。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也不是切·格瓦拉那样的共产主义者,纯粹是因为眼见池袋街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实在看不下去。年轻人的眼底失去了光彩,变成无数个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顾店,一面看着这样的景象。因为,除了池袋以外,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处于挨打状态。被人用过就丢的多数派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人,集结力量反击回去,而且用的是层次极低的手法。毕竟,谁都想要将自己所受的惩罚加诸别人身上。复仇永远都是甜美的。 他们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来踢去,只是因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还弱的家伙,再踢他们的肚子就行了,爱怎么踢,就怎么踢。 弱小的家伙,从更弱小的家伙身上夺走东西。这种事,就发生在社会权威们看不见的世界里。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已经很久没在我们家的水果店前铲雪了,久到完全没有记忆。东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来就只剩满地泥泞,不值一提。整个池袋站前,因为茶色的残雪而变得湿漉漉的。由于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么气候异常,我还是喜欢暖冬几十倍。 不过,再怎么严酷的冬天,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春天的奇迹。或许你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请试着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之后,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风吹拂全身。这种每年都会降临的奇迹,实在令人陶醉。 当时我正在水果行门口,为第二十几次到来的春天而感动。我先将产季即将结束的熊本与爱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摆好,再把刚上市的甲州枇杷与草莓一一陈列在內侧平台的绝佳位置。 店里的电视,播放着上午十一点半的新闻。 “丰岛区西巢鸭的独居老人自杀了。” 听到这个地名,我抬起头看向店内的电视。屏幕上有张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强看得出是个老妇人。平冢亭(七十三岁)。 “平冢女士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据说几天前遇到转账诈骗,从那之后就十分沮丧。警视厅正全力追缉该诈骗集团的下落。” 此时画面上是一栋年纪比我还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时还有跑马灯的说明。老妇人因为转账诈骗而自杀吗?她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闻报道的背景画面会变成既明亮又脏乱、给人奇妙感觉的西一番街吗?感觉很有我的风格,或许还不错。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开朗起来。 “那么,接下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春天的妈妈牧场挤奶的报道。” 我对乳牛和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兴趣,回头继续做开店的准备工作。 在我完全忘记看过的新闻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电话。我们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两个早上去进一次货就好了。那天上午十点多,我还躺在二楼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此时手机响了。确认来电显示,是隐藏号码。是哪个地方的哪个家伙打来的呢? “喂?” 传来年轻男子利落的声音。 “不好意思,真岛诚先生在吗?” 从他的说话方式就可以听出这不是我任何一个朋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把敬语用得这么像样。 “是我没错,你是谁?” “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您能否先听我说一下呢?” 这是一种新式的手机购物营销吗?我从垫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听说,真岛先生愿意不收费用,帮忙解决池袋这里发生的麻烦。这是真的吗?” 跟侦讯没两样。我体内的警铃被触动了。 “这个嘛,你说呢?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对方很沉着,毫不羞怯地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尴尬,我们知道您很难回答。不过,根据街头的传言,真岛先生在东京北半边堪称最厉害的麻烦终结者。” 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传言,都不会传到我这里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们有一个请求,想请您将某个青年从极度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ㄎㄨㄣヽㄐㄧㄥヽ!这个词我就算会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总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托我什么,早点讲不就行了嘛。 “那个青年加入了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社团。在西巢鸭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真岛先生知道吗?”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栋昏暗的木造公寓,还有那张看不清长相的黑白大头照。 “你说的社团活动,是转账诈骗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免费公司’。委托人希望脱离那家公司,但是社长和某些难缠人物有关系,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没那么容易离开。” 说到和转账欺诈公司有关系的“难缠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因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体。我在薄薄的垫被上站起来,对他说: “我现在还无法决定要不要接受委托。必须先和委托人好好谈过之后,才能作决定,越快越好。那个男的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对方立刻回答: “他们公司的忙碌尖峰时段听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在那之前,委托人应该有空。我们会跟他联络,请他直接打给真岛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时段,与白天的八卦节目时段重叠。转账诈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始终很在意的问题。 “对了,你是谁?”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们是一个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法人,叫ide orld。那么,就麻烦您了。” 呼,总觉得这个男的好诡异。 五分钟后,下一通电话响起。当时我的一只脚正穿过牛仔裤的裤腿。 “喂?” “是真岛先生吗?有人要我打这个电话。” 委托人似乎很快就打来了。 “听说你想脱离转账诈骗集团?” 男子以一副没自信的口吻说: “……是的。可是,社长他……” 我的另一只脚也穿进了这条很旧的牛仔裤。只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个组织有关系是吧。几点可以碰面?地点在池袋西口公园。” “果然还是要当面谈才行吗?可是我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 这个小鬼还真是麻烦。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冷淡。 “你很擅长打转账欺诈的电话,却不擅长和人面对面是吗?” “没错,就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接触,我才会选择打电话的工作。”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骗子。 “总之,十一点,你到圆形广场的长椅来。” 说完,我立刻挂掉电话。与其打手机或是写电子邮件,我宁可直接碰面聊。毕竟,人和人彼此交换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情报而已,还有很多无法靠电波传送的东西,例如对方的为人、体温、气味等。 趁着出门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我播放了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听起来开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质。写出这支曲子时,音乐巨人贝多芬不过三十多岁而已,还没有神经衰弱或忧郁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将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是不是只要上了年纪,做像这样的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呢? 我跟老妈说了一声就出门了。我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一边吹着口哨,旋律是的小提琴第一乐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经得出乎你的意料?但是,为什么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会闪避到人行道一侧呢?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园,仍然一如既往。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喷水池冒出来的水,都给人一种柔润的感觉。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冻僵、相互贴着羽毛取暖的鸽子,也展开灰色的旗帜,在东京都心的空中盘旋。十一点刚过,我在钢管椅上坐下。如果在冬天,这个行为可说是勇气十足,毕竟不锈钢冷得足以让人冻僵。 我四下观看,六成以上的长椅都坐了人。翘班的上班族,待会儿要去上课的学生,一直待在这里的流汉浪,到处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电话的小鬼。我放松地坐在长椅上,腿伸得直直的,尽情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 手机在上午第三度响起。对我的手机而言,这样算是极度活跃了。 “那个,不好意思。” 是刚才那个小鬼的声音。 “我还是很难跟你当面谈。我实在很不擅长和活生生的人接触。不过,我已经在西口公园附近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真的能够胜任转账诈骗的工作吗?” 小鬼以闹别扭的声音说: “你自己还不是被我骗过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刚才那个自称NPO法人的男子。 “委托人在公司里表现得相当优秀,我想这也是他无法摆脱社长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长对付不同的对手,即兴表演一套戏码。” 我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无论什么工作,都有所谓的胜不胜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过,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样子,也很难跟你聊啊。你到公园来,在圆形广场找一张离我最远的长椅坐下也可以。然后我再跟你谈。” 我又挂了电话。总觉得如果光靠手机交谈,只会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而已。我确认了来电记录,是隐藏号码。 那个小鬼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穿着黑色牛仔裤与灰色连帽外套,针织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见距离这张长椅六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个家伙正打开手机拨号。因此来电铃声一响起,我立刻知道是委托人。 “我是阿诚。” “我叫高槻阳儿。不好意思,用了这么麻烦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视着语气单调的电话男。从最早的NPO男子,到刚才那个缺乏自信的小鬼,现在似乎出现了第三种性格。阳儿在电话里,究竟可以变身成几种人呢? “现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变色龙在圆形广场的对面发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只要一打电话,就能自由自在地变身成无数的人。” “这样呀。所以,你天生就适合转账诈骗这一行啰?”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为止。” 自杀的那个老人……西巢鸭距离池袋不远。 “在那之前,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嗯。” 我的措词变得有点严厉。 “为什么?” “我们社长常说,公司的工作,对于日本经济有帮助。” 转账诈骗有助于经济的活络?这真是现代经济学的新说法。 “真岛先生知道六十岁以上国民的平均储蓄额是多少吗?” 我说我不知道。 “据说是两千三百万元左右,这笔钱不是沉睡在银行就是躺在衣橱里。我们从老人家那里把钱弄来,再拿去好好地消费,这样可以促使经济活络起来。”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储蓄额相差两位数,四十年后,我似乎也存不到那么多钱。那些被骗走的钱,应该是老人家一辈子努力挣来、视之如命的财产。 “少说这种自私的话,被诈骗的人作何感想?” 他在长椅上低下头,但是声音很冷静。 “又不会怎么样。我们并没有骗光所有的钱,只不过要他们汇个几百万而已。他们或许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训,学会‘不能轻信别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里的伙伴,原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家伙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讲完。 “直到昨天为止,是吧?” 电话男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痛苦的感觉。 “没错,直到昨天为止。那个奶奶有个孙子——这个世上到处都找得到这种名单,告诉你‘某个老人家有个孙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这样的话,应该也有一种名单,列出像我这类爱好古典乐、人长得帅却没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啰。这种名单可以拿来做什么生意啊?推销歌剧还是色情按摩?我甩开脑中的幻想,问他: “你打电话到独居者的家里?”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预付卡手机的,是负责哭的。” “负责哭的?” 真是什么工作都有。诈骗公司“负责哭的”,那有“负责笑的”吗? “由负责哭的先打电话,告诉对方‘发生车祸了,事情很棘手’。接着,开始低声啜泣,惊慌失措。总之,假装在哭就行了。这个角色大多是由脑筋不好的家伙扮演的,趁对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转账诈骗是一种团队合作。” “一讲电话,你的脑子似乎就动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应该就是接下来的家伙吧?” 阳儿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角色需要具备应对各种状况的演技,以及一点专业知识。在转账诈骗中,二号打者是最强的,必须扮演各种角色,比如警察、保险公司员工、律师之类的。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公事公办地告知对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凭这种手段就能骗到钱。 “光是这样,就能够顺利吗?” “嗯,还有其他扮演被害者或医生角色的人会等在电话旁边。顺利的话,只到第二个人为止,后面的人都不用出马了。每天只要根据名单打一两百通电话,其中总会有几个容易被骗的人,就像昨天那个奶奶一样。”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我演的是赶到车祸现场的警察。我说,虽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孙子实在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电话的过程里,我就摸透她的底细了。那个奶奶的孙子似乎有轻微智障,偏离常态的家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孙子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面包的,奶奶很怕孙子丢掉工作。然后,我就告诉她汇款账号。” 智障的孙子与痴呆症初期的奶奶……情况似乎变得很棘手。阳儿的声音变小了。 “我说,进口车的前面半毁,修理费用预估要三百二十万元。” “这样啊。” “当天,车手就从银行把钱领出来,扣除给他的百分之六报酬,公司净赚三百万。唔,车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钱又爱玩的人或是家庭主妇之类的。我们公司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每个月的业绩目标是一千万元。多亏了这一票,我们达到了三月的业绩标准。那天晚上,社长请我们去吃特等肋排肉。” 我抬头看着都心公园上方隐约透着藍色的春季天空。在这片天空之下,有无数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与清白无辜的人,有行为端正的人与犯错的人。我该怎么区分呢?我对着广场对面的阳儿说: “听到那则新闻时,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尽可能以你自己的身份回答我。要不要接受这个委托,全看你的答案。” 虽然他在电话里能变身成任何人,似乎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阳儿叹了口气说: “我很震惊。真岛先生或许不懂,转账诈骗就像游戏一样。房间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嬉闹,一起工作。那个房间里有预付卡手机、名册,以及转账诈骗手册,那是一份光靠这些就能干的简单工作,赚到的钱全部进了黑道的口袋。我们的公司很出色,每个月都能达成业绩目标。大多数时候都像社团活动一样,很开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变了。社长虽然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要在意,但是自从听到了那则新闻之后,我就完全无法再打电话了。我的电话说不定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就干不下去。可是,公司却不放我走。” 我抬头看着头上的榉树,细小的嫩叶透着水色。 “你从刚才就社长社长地叫,那个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阳儿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道: “他叫浅川达也,在池袋这里似乎一直就是干坏事的。我记得他是二十六岁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联系。他说每个月会缴保护费,是营收的三成。” 我想像着二十六岁的年轻社长,感觉上比二十多岁的水果店店员帅气。不过,黑道也太好赚了吧,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拿走别人的三成收入。虽然说是“保护”,但转账诈骗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吧?只要挂掉电话,一切就结束了,而且预付卡手机又无法追踪。 “公司的成员都这么年轻吗?” “嗯,年纪最大的是社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岁,只有负责哭的那个是十几岁吧。” 说是“社团活动”,搞不好真的是如此。这么年轻就赚进大把钞票,也许是很快乐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你想要辞职呢?” 阳儿变成了哭声。 “我们公司的规定跟铁一样硬。背叛者会遭到凌虐,而且社长说不定会叫黑道的人找个地方把我埋掉。无论是逃跑、独立,还是把工作的详细内容告诉警察,都会遭到严惩,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小鬼似乎都爱讲这种话,虽然通常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目前还没有。可是,我们公司有个员工就很惨。他被别的公司挖走,据说社长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楼砸得乱七八糟,里头的员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脸肿。” 真是没救了。在池袋街上晃荡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证高薪,公司背地里却和黑道挂钩,从事真正的专业诈骗,虽然那个小鬼原本也不是什么正派的家伙。 不过,诸如此类的故事,这几年我在街头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烂了。小鬼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也难怪会奋不顾身扑向眼前的钞票。 我看向圆形广场的对面。 “阳儿,你是真心想要离开公司吗?” “真的。” “你不会再从事转账诈骗吗?” “不会。” 我从钢管长椅站起来,缓步走在呈同心圆状散开的石板路上,渐渐靠近他。 “虽然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但是我会试试。不要用预付卡手机打给我,告诉我真正的手机号码。” 阳儿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种会被脱个精光的感觉吧?只要有号码,他的本名、住址、年龄,以及其他的个人情报,全都查得出来。地下世界的情报网,只要肯出钱,什么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挂电话。” 我挂掉手机。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从长椅站起来,边走边用另一支手机选号码。我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这样一来我可就毫无退路了。” “没错,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们边走边讲,彼此的距离渐渐缩小。我和电话男在圆形广场中央面对面。到了可以看见他眼睛的距离时,我把电话挂了。 “嘿,叫我阿诚就行了。” “知道了,阿诚。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专长是打电话。” 然后我们握了手。出乎意料,电话男的手相当温暖。 这次,我们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那,阿诚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 我什么都还没想到,所以随口胡诌: “向警察密报是最简单的。在你逃走的时候,警察会处理公司的事,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阳儿以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这样也算很有本领的麻烦终结者吗?那样的话,我会被全国通缉吧。即使没人找到我,暂时没事,但进监狱的那些家伙,也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报复的,那就是地狱了。” 我在长椅上伸懒腰。 “我知道这个想法行不通啦。我才刚接受你的委托,哪可能想出什么妙计?我会再跟你联络,从今天起,你就别再搞转账诈骗了。就说是感冒了什么的,不要去上班。” 阳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阿诚,拜托你了。” 他圆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渐远离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园。时间刚过中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大都会广场前进。到吃个汉堡再回家好了,或许顺便逛逛。 我在音乐杂志中读到,在二十五年前录制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一听。 在这么美好的季节里,我才不想听什么又昏暗又艰涩的音乐。 那天下午,我一面听着乍听之下很简单,其实充满灵性的钢琴奏鸣曲,一面顾店。我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个二十六岁的社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他是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以上的优良企业小弟,对方毫无疑问会拼死保护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转账诈骗最忙碌的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选了阳儿的号码。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阳儿的声音背后,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试着问他: “你们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赁公寓,每三个月会搬一次。” 虽然都是公司,但是营业内容违法的公司,毕竟不太一样。 “这样呀。对了,社长他,呃,是不是叫浅川来着?给他撑腰的组织,你知道是哪一挂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社长没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绍给员工。我们只知道他要上缴一笔钱。反正,社长认识的,大概是几个小喽啰吧。” 果然是以流氓为本业。即使阳儿公司的人全数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组织的末端就没事了。这种制度的设计,让警方动不了上头的人。 “那么,阳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背后是什么黑道组织?” “就算有方法,这么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来。只要流氓记住你的长相,就没办法马上抽身了。” “我知道了。那,告诉我你们办公室的地址。” 阳儿告诉我的地址,位于要町一栋短期租赁公寓。 “还有公司所有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 我摊开外送订货用的单子,以铅笔写下公司成员的资料。虽然是只有五个人的公司,但每个人还是有像样的职称。 浅川社长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专务(二十四岁)。我把其他两个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写了下来。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调查的是替浅川撑腰的,到底隶属于哪个组织。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出撑腰的流氓是谁——引发某种麻烦,看看对方有什么行动。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机,打给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新年以来首次听到的冰一般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麻烦?” 这个家伙老是不懂得来点季节问候语。我好整以暇地说: “今年一定要去赏花。不带部下,也不带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两大型男,在立教通观赏染井吉野櫻。国王完全没兴趣。 “三秒钟之内,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就要挂了。一,二……” “等等,这次是转账诈骗。” 他的声音稍微变得柔和,大概是觉得有趣了吧。 “那倒还不坏。”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鸭独居老人自杀的事吗?” “不知道。你说吧。” 我把从阳儿那里听来的情报,连同新闻的内容,全部讲给崇仔听,也讲了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的转账诈骗公司,以及有某个组织从中收取费用的事。 “那么,阿诚希望G少年做什么?” 我咧嘴笑着说: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饰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说吧。我希望崇仔帮我吓唬一下对方,质问那个社长是在谁的许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声音变得更冷,似乎是愿意加入了。 “然后,看看那家公司有什么反应?” “没错。让他们动摇,引出背后的关系。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后是谁,就无法拟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知道了。什么时候?” “明天。” 挂掉手机之前,池袋的国王说: “我很擅长演坏人,对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本色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说什么,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觉,猛然挂掉国王的电话。 隔天上午,阳儿用手机将公司成员的照片寄来了。虽然每个月要付很高的通话费,但在这种时候,手机实在很方便。那张照片里头,转账诈骗的四个员工在太阳60通的高级烧肉店,围着特等带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浅川皮肤黝黑,以发蜡把短发弄得直直竖起,是个体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边则是长发视觉系的专务古田。据说两人总是一起行动。 下午三点半,奔驰休旅车停在水果行门口。贴着隔热纸的车窗降下来,崇仔向我老妈问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诚。” 真是奇妙,这家伙明明是街头帮派的国王,却很善于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抛下顾店工作都会不停唠叨的老妈,听了他的话竟然笑逐颜开。她都这把年纪了,依然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阿诚,你帮G少年带些吃的去吧。喏,那边那个瓦楞纸箱。” 老妈以下巴指向一个装着半打甲州网纹香瓜的银箱子。太逞强了。不过,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敌人马上就会不高兴。我默默地把高级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驰车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诡异的声音说: “谢谢,母亲大人!” 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虚拟母子关系! 休旅车发动了,除了崇仔之外,车子里还坐着三个G少年。每个小鬼都很魁梧,跟突击部队没两样,连手背都刺了青,也太吓人了吧!拜托别这样。他们都戴着一样的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乎你们意料地胆小。而且,我最讨厌暴力与武力了。 “开到要町。” 司机的贝雷帽往下一点,这辆总重量少说超过两吨的休旅车,缓缓地往前驶去。不过,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铁只有一站而已。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住宅区,找到那栋短期租赁公寓。 那是一栋除了整面白色瓷砖什么也没有的四层建筑。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不论是要町还是其他的住宅区都一样——上班的人还在公司,主妇还在观赏下午八卦节目的后半段。 我们将奔驰停在狭窄的巷子里,等着转账诈骗公司的社长出来。 最先从白色建筑的玻璃门走出来的是阳儿,时间是四点半。我事先告诉他车种,因此他稍微瞄了奔驰车一眼,然后经过车子旁边,朝着有乐町线的要町站走去。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背影拿出手机,我的来电铃声响了。 “他们快出来了。今天社长和专务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可能很难等到只有浅川社长一个人的时机。” “知道了。” 挂断手机,我默默伸出两根手指。崇仔做梦般地说道: “一个人和两个人都一样,只要让他们打从心里害怕就行了吧?” 正是如此。说到要让别人害怕,池袋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国王安藤崇的能力。 十五分钟之后,社长和专务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西装。大概是克里斯汀·迪奥( Dior)的吧。剪裁那么棒的西装,竟然穿在仪态这么差的小鬼身上。两人手插在口袋里,朝着车站走去。 奔驰车缓缓跟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大马路前时,车子突然加速,挡住了两人去路。四扇门一起打开,崇仔与G少年冲了出去。 “干吗啊,你们这些人?” 二十六岁的社长那张黝黑的脸大叫出来。崇仔的声音像冰柱一样锐利: “老子啦,老子!你不认识吗?!” 我在奔驰车里压低声音偷笑。崇仔似乎天生就有表演之类的才能。社长焦急地叫道: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谁啊?” 剩下的三个人双手在胸前交叉,直挺挺地站着。国王说: “老子啦,老子!你们在池袋混,不认得我的长相吗?我问你们,是谁允许你们在池袋从事转账诈骗的?你这蠢蛋!” 崇仔在讲到“转账诈骗”的时候,还故意环顾四周,放大音量。显然,社长感到害怕了。 “我说,你们到底是谁?” 崇仔闹脾气般地说: “你伤到老子的自尊了。在池袋,不知道G少年的小鬼,你还是第一个。” 出乎崇仔的预期,G少年的名号带来了电击般的效果。社长与专务脸色发青,脚尖改变了方向,像是马上要逃走一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没做什么转账诈骗,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啊。” 社长突然摆出低姿态。崇仔依然磨着冰刀说: “內情全都曝光了,你们是社长浅川和专务古田吧。是谁让你们在池袋混的?不知道要来找我们拜码头吗?既然这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车兜个风?” 崇仔直盯着浅川的脸。他的眼睛完全读不出任何情感,就连我,有时也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浅川似乎已经有了觉悟。 “我们也有靠山,是一个不输G少年的组织。” “哪里的?报上名来听听!” 崇仔的演戏功力实在高人一等。即使由我来讲,也没办法说得这么顺吧。 “羽泽组系冰高组。” 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竟然是由猴子担任涉外部长的池袋地下世界三大组织之一。崇仔似乎也很讶异,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 “这样呀。冰高组是吗?那当你们靠山的人,叫什么名字?” “本部长岩濑先生。你们这群人,这样找我们的碴,以为可以没事吗?” 社长似乎突然找回了元气。其中一个G少年说: “国王,要不要暂时收手?” 专务那张视觉系的脸皱了起来,拉拉社长的袖子说: “浅川先生,我想就此打住比较好。G少年的各位,我们会请冰高组和你们交涉。不好意思,今天请容我们先走一步。” 专务似乎很有处理事情的能力。他行了个礼,迅速走回原路,举起右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把社长推进去。最后他朝崇仔的方向鞠了个躬,自己也消失在黄色车子里。 坐在奔驰车回家的路上,我马上打给猴子。涉外部长今天也很威风。 “干吗呀,阿诚?找我喝酒吗?” 猴子带我去过高级俱乐部。那种光是坐下来就要价五万元的店,我一个人绝对去不了。 “不,这次是和工作有关的事。你们本部长叫岩濑是吗?” “嗯,岩濑叔叔很疼我。他怎么了?” 我把池袋的转账诈骗社团和保护费的事情告诉他。猴子默默听着,最后说道: “每个月三百万元很多啊。虽然我没听过这种诈骗的事,但是流氓对于自己的财源,嘴巴都很紧,搞不好是真的。” 这样的话,事情似乎会变得很麻烦。不能只为了让阳儿逃走,就把签订和平协议的羽泽组与G少年卷进抗争之中。 “总之,你先帮我向那位本部长确认有没有保护费这件事。” “知道了。” 挂掉电话之前,我说: “喂,猴子,今年要不要崇仔、我、你三个人一起去赏花?” 涉外部长开心地说: “好啊!我要带美味便当和美酒去。” 明明本业是流氓,这个家伙却比国王好说话得多。 隔天下午,猴子打电话来。没有雨声的春雨,一早就下个不停。昏暗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一边顾店,一边想着那些当不了正式员工,只能沦落到从事非法工作的小鬼们。在两百万名打工族之中,会有多少百分比的人成为新形态的犯罪者呢?企业将员工用过就丢,成本是节省下来了,代价却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加加减减等于零。 在这种灰暗的气氛下,来电铃声响起。我不喜欢讲电话,原本想要忽视它,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是谁打的。是猴子,非接不可。 “很沉闷的雨呢。” “你在说什么啊,阿诚。我被叔叔骂了啦,他叫我不要传这种乱七八糟的假消息。” 我不懂他的意思。那可是动用了崇仔和G少年的力量,让对方害怕到骨子里,才得到的情报。 “岩瀨叔叔说,他不知道什么转账诈骗的事。如果是那些家伙擅自盗用他的名义,他不会饶过他们。” 我听得一头雾水。昨天浅川的恐惧不可能是假的。即便如此,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呢? “和冰高组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真够烦的!这是岩濑先生讲的啊!他说,好好教训那些家伙一顿也没关系,随便G少年怎么做。” 没有所谓“保不保护”的问题。他都已经这样说了,那家公司似乎确实与岩濑本部长没有关系。我在无法理解的状况下,先向猴子道了谢。 “我打这通电话,你可要占个赏花的好位置谢谢我啊。” 我回答0K,挂掉了手机。为人正派,喜好玩乐,最爱赏花的猴子,怎么会去当什么流氓呢?我们在选择职业时,凭借的总是心血来潮。 我立刻拨了一通电话。阳儿接起来,马上问我: “社长是和哪个组织有关系?” 我把崇仔的胁迫行动与猴子的调查结果告诉他。浅川所说的黑道保护,根本是虚构的。 “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阳儿,你有任何头绪吗?”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微微听得到雨声,他应该是撑着伞走在要町的某条街上吧。 “原来是这样呀……” 阳儿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 “浅川那家伙骗了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黑道撑腰啊,阿诚。他声称那是保护费,把三成的收入据为已有,剩下的才五个人一起分。一切都是社长在自导自演。” 我明明一手拿着手机,却差点要鼓掌了。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像是转账诈骗这类安全的工作,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阿诚,谢谢你。” 阳儿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如果那家伙没有靠山,就一点也不可怕了。我会好好找他淡,辞掉工作。” “等一下。” 他以冷静的声音回答: “不,我不想等了。今天我就提辞呈,离开转账诈骗公司。很谢谢你,我会再打给你。” 电话突然挂断了,原本在耳际响着的柔和雨声也听不见了。阳儿的直率,既让我目眩,也让我觉得有点危险。不过,那是他的人生,我不能阻止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开拓。 于是,我努力将心里的不祥预感压抑下来。事后想想,或许不要让他一个人去辞职比较好。 不过,如果站在他的立场,我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就是了。 自从那天之后,我连续三天都联络不到阳儿。 我再怎么打,他的手机都没有回应。这么一来,就完全无法与电话男取得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除了直接向公司那边确认阳儿是否平安,没有别的办法。 在春日的晴朗气候里,只有我的神经发出阵阵绞痛,就连喜欢的音乐也完全听不下去了。反复播放那么多次的莫扎特,现在变成沙子一般的音粒,发出沙沙声,渐渐洒落。 第四天早上,来电铃声响起。当时我正焦躁地进行平常的开店准备,手机那头传来阳儿的声音。 “除了讲电话之外,我果然只会做蠢事。” 我对着手机大叫: “你没事吧?我很担心啊。你现在在哪儿?” 阳儿沙哑的声音笑了。 “不要一次问我这么多问题。我算是没事了,不过,现在在医院。” “哪一家?” 阳儿目前在一间位于下落合的急救医院。他一直住在那里,似乎是昨天下午才恢复意识的。 “他们把我的手机弄坏了,所以没办法和阿诚联络。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待会儿我去你那里,你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吧。” 接着,我只花了五分钟,就将原本懒散做着的开店工作完成了。和老妈打了声招呼,我就飞奔到西一番街上。有个可以行动的目标是相当美好的,毕竟没有任何事会比挂念着某人的消息造成更大的内伤。 我把日产小货车停在急救医院前的停车场。问了外科的病房在哪里,就直接搭医院特有的缓慢电梯上了三楼,沿着阳光充足的明亮走廊往里面走,找到了三○六号房。我走进房门敞开的四人房,看见阳儿躺在靠窗边的床位。他全身都是绷带,活像一个木乃伊。 他的脸上有几块色彩鲜艳的淤青,嘴唇边缝了黑线,看起来好像很痛。我带来探病的一袋枇杷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他们把你打得很惨呢。” 我在钢管椅上坐下。阳儿笑了笑,以指尖按住嘴唇。 “今天能不能不要讲笑话?笑的时候最痛。” “知道啦。发生了什么事?” 阳儿茫然地看着窗外。下落合这一带,是中上阶层的住宅区。闲静的街道上,有几株新绿的树木零散分布着。 “我太笨了,心想既然没有流氓撑腰,社长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阿诚打电话给我那天,我就直接去谈判了。在我讲出‘你根本没有靠山,你骗了我们大家’的时候,浅川的脸色变了。我把想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就辞了工作回家了。” “这样呀。” 我看着全身包在绷带里的电话男,这是他以勇气换来的代价。阳儿以一种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是隔天遇袭的。当时我想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当,他们坐在黑色厢型车里,有四个男的袭击我,一阵混乱之后,他们把我绑起来丢到厢型车后面,然后把我载去杂司谷陵园。” 电话男的声音在发抖。他的脸上浮现着血色,斑驳的淤青变色了。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他们用木头和特殊警棍痛殴我,我只能弯着身体拼命忍耐。不过,对我来说,最重的一击是手机被抢走、折成两半……没办法求援了……谁也联络不上了……完全绝望。” 最后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很多转账诈骗集团确实都采取铁血政策,所以他原本也可能被埋在某座山里,这样就不会去跟警察告密了。阳儿以沙哑的声音说: “可是,他们对于杀人毕竟还是有点疑虑。浅川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的脸转向他,警告我:‘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是报警,下次就杀掉你。如果把没有靠山的事告诉公司其他人,也是一样。现在把你逐出公司,要是想活命,嘴巴就闭紧一点。’然后……” 我静静地催他说下去。 “然后?” “他在我脸上吐口水,说‘你是个废物,除了讲电话以外,一无是处’。” “这样呀。” 我和阳儿暂时陷入沉默。此时,医院外头的街道上,似乎有一辆回收废弃物品的货车开过,“免费帮您收走不需要的计算机、电视、音响……” 该怎么处理浅川那家伙呢?在那之前,有件事必须先确认。 “坐在黑色箱型车里的男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阳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样的人?就和我跟阿诚一样,很普通的年轻人。” “应该不是正牌流氓吧?” 我仍然不排除与黑道有关的可能性。 “我看过其中一个人的长相,是在公司庆祝会的时候,好像是以前和浅川一起混的坏朋友。他不是什么正牌流氓,气势完全不能比。” 我凝视着阳儿的眼睛问道: “你希望怎么处理浅川?” 他缓缓叹了口气说: “躺在这张病床上,我不知道想到那家伙多少次。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杀死他几十次了。不过,事实上我并不想这么做,只要让他承受和我一样的惨痛经验,再让他的公司倒掉,应该就够了。” 我向他咧嘴而笑。 “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阳儿你何时出院?” “明天就能出院了。虽然断了三根肋骨,但是医院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等它自然复原。” “了解。下次就轮到我们发动攻击了。” 阳儿在床上抬起上半身,看着我。 “这样的话,动作要快一点,办公室下个星期又要换地方。差不多快三个月了。要是公司一搬家,就很难追查浅川的去向了。” 那天是星期二,这个星期只剩三天就结束了。由于银行营业时间之类的因素,转账诈骗也每周休息两天。我想了几种作战计划,隔天就得出结论:最简单的方法最好。思考这类点子的时候,最好的背景音乐莫过于剃刀般锋利、古尔达演奏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 星期三我打给崇仔,电话那头传来国王威严的声音。 “什么事?” “明天借我六名精英。” “承蒙光顾。” 我跟他说了浅川和公司的事——他口中的黑道靠山只是虚张声势,社长浅川将三成的保护费据为己有,也提到阳儿遇袭的事。崇仔以鼻子发出“嗯、嗯”的声音,点头说道: “知道了。那要怎么做?” 我把这个简单到不行的计划讲给他听。 “什么嘛,这样不是几乎没有我的戏份吗?” 没办法啊!毕竟对方是使用手机的诈骗集团,完全不是武斗派的。和崇仔讲完之后,我拨了猴子的号码。 隔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春日。这种暖和的天气再持续下去,不久樱花就会开了吧。下午三点,我们在要町集合,这个连阳光也打着盹想睡的时间,正是转账诈骗忙着赚钱的时段。奔驰休旅车和新型多功能休旅车上,分别坐着G少年的武斗派六个人,以及我和崇仔。阳儿离职之后,公司剩下四名成员,我们的战力充足到可以两个打一个。 这天上午,我们已经多次确认阳儿所画的出租公寓内部地图,以及四○二号室的隔间图,也向阳儿借了房间的预备钥匙。所以我就说啦,这次的任务简单到爆。 “嗯,出动吧。” 崇仔以冰冷的声音说着,走下奔驰的后座,沉默不语,一身黑色运动外衣的G少年们也跟着下车。应该几乎不会用到武器吧?我们只带了改造电击器和特殊警棍而已。 一身黑的六个小鬼,聚集在短期公寓的狭窄入口处。我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备用钥匙,插入自动锁,玻璃自动门开了。 G少年形成一股黑色的激流,无声地从安全梯往上冲。 大家在四○二号室前集合。崇仔对我点了头,我也向他回点。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所有成员都蹲在外侧走廊上,以确保不会有人从外头看到。G少年们全都以黑色的印花大手帕遮住半张脸。 我偷偷打开锁。问题在于门链有没有拉上,我们为此还准备了跟小孩子手臂等一样长的破坏剪。 我缓缓拉开钢门,链条也没拉上。破旧的运动鞋和黑色皮鞋散乱地放在狭窄的玄关。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小声说道: “GO。” G少年穿过昏暗笔直的走廊,一起拥入内侧的起居室。当我和崇仔进去之后,他们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这家公司。 有着一副黝黑牛郎脸的浅川倒在地板上,视觉系的专务古田、负责哭的岸武彦,以及扮演受害人角色的山西澄夫三人,都被赶到房间的角落跪坐着。浅川不愧是社长,双手都已经被反绑、全身发抖了,还要虚张声势。 “你们对老子做这种事,以为会没事吗?” 崇仔咧嘴笑了,以视线询问我。我向他点了头。没有任何预备动作,他的白色工程师靴前端立刻踢进了浅川的侧腹。转账诈骗的社长先是像虾子一样弓起身体,接着像蜗牛一样卷得圆圆的。 “给我闭嘴,浅川。” 崇仔的声音使初春的房内温度下降了十度以上。但是浅川还不死心,喘着气说道: “我们……公司的靠山,你知道是谁吗?我要让……你们这些家伙……无法在……池袋街上走哦。” 崇仔再度抬起头询问可不可以继续,我连忙阻止。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浅川的肋骨会全部断掉吧。我拿出手机,高举着让浅川看到。 “知道啦,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本部长岩瀨先生,对吧?你给我等着。” 我打给猴子。手机事先就设定好使用免提听筒的扩音功能。 “这是我朋友,担任冰高组涉外部长的齐藤富士男。猴子,可以啦,你讲吧。” 透过手机,猴子的高音调开始在室内播放。 “是哪个小鬼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给我们本部长啊?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真正的黑道!我们根本没收钱,谁要当你的靠山!我叔叔岩濑先生在这里,那个叫浅川什么的小鬼,你倒是说说看!” 倒在地上被绑着的浅川,表情开始变得很有趣。一个不输崇仔的冷酷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我是本部长岩濑。浅川,你做出这种不规矩的事,打算怎么收拾?擅自盗用我的名义做生意,你知道会怎么样吧,喂!” 浅川开始发抖。 “今后我会好好把钱缴上去,拜托今天就放我一马。我会努力工作,请您把这笔钱拿去用。” 对于阳儿那种比自己弱的人,就彻底欺负;对于实力强的人,就摇尾乞怜。虽然说世上的人都是这样,但是亲眼看见这种场面,我还是很想吐。岩濑说: “你们那边可以自由处理浅川,没关系。这件事我完全不管,你们就好好报复他吧。” 手机挂断了,短期租赁公寓突然安静下来。最先开口的是专务古田。 “社长,他说我们没有把钱缴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我耸耸肩说: “你们社长很贪心,骗你们说是交给黑道的保护费,结果把收入的三成据为已有。” 古田那张爽朗的视觉系脸扭曲起来,大吼道: “你耍我们啊,浅川!” “请安静一点,不然会打扰其他住户。阳儿发现了保护费的诡计,也是浅川把他打得进医院的。” 我往房间的角落移动,在三个小鬼前蹲下来。他们就像会在街上搭讪的那种小混混,一点都不像是武斗派的。即便如此,对于自己应得的报酬,他们还是很敏感吧。三个人狠狠地看着浅川。 “你们几个,打算怎么处理浅川?我们是可以代替你们教训他,但也可以交给你们来做。不过,在岩濑先生的眼前,可不能教训得不够彻底啊。” 视觉系的专务披头散发说: “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吗?浅川对我们一直都是使唤来使唤去的。让我们来动手,可以吧?” 他征询其他两人的意见。负责哭的和扮演受害人的,立刻点了头。我站起来,向崇仔说: “这样应该够了吧。” 国王点点头,其中一个G少年拿东西塞住了浅川的嘴。崇仔像是送玩具给小孩子一样地说: “放下猎物,我们走吧。” 地板上放了三根不锈钢制的特殊警棍,前端有一个直径两厘米的钢球,棍柄的部分是可以吸收冲击力的橡胶泡棉握把。另外还有大小和电视遥控器差不多的改造电击器,由于更换了高电量的电池,所以握把处用黑色胶布缠绕得又鼓又丑。 崇仔若无其事地说: “不要打头和肚子。你们也不想变成杀人犯吧?手和脚的话,就随便你们了。” 国王的手指一弹,G少年们就像是被海浪卷走的沙子,被吸到玄关去了。离开房间之前,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在地板上发出微微光芒的银色特殊警棍。专务正以细细的手指,缓缓地抓向警棍的握把。 奔驰缓缓地开在春天的池袋街头。 “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崇仔。” 崇仔的视线停留在窗外。 “不会,阿诚是我的上宾,这次也是很顺利的好工作。” 阳儿把借由转账诈骗弄到的钱,拿了一部分给G少年作为报酬。 “这次这样做,应该可以吧?” 崇仔冷冷地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唔,尤其是把浅川交给他那些部下来处理的部分,实在是太酷了。如果是交给G少年的成员来做的话,没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太无聊了。” 休旅车通过西口五岔路的红绿灯。路旁种的染井吉野樱,树枝上满是细细的花苞。不久,春天就要正式到来。 “快到赏花的季节啦。猴子说,务必要找崇仔一起赏花。” 崇仔以一副不排除可能性的口气说: “嗯。我会考虑看看。” 奔驰停在我家水果行前。待会儿我要卖一包五百元的枇杷,以及一袋两百八十元的柑橘了。与其只靠一通电话就让人汇几百万元进来,不如低头勤奋工作。 工作就是这样,对吧? 几天后,我在池袋西口公园里头。坐在春天的阳光下,就像在泡暖和的温泉一样。午后时分,就连金属制的钢管长椅,也变得像电暖器一样热。我穿着薄薄的长袖t恤,以及裤脚有松紧带的那种运动裤。t恤跟天空一样,是淡蓝色的。 总算可以出门走动的阳儿坐在我身旁,胁下拄着拐杖。 “阿诚,谢谢你。” 虽然已经习惯委托人向我道谢,但是无论听多少遍,心情还是一样好。单纯帮助别人,不收取报酬,果然是件好事。 “不客气,倒是浅川后来怎么样了?” 阳儿微微笑着说: “好像变得跟我一样。专务古田是个狠角色,据说用特殊警棍把浅川的脚趾全都折断了。” 真是可怕的故事。一起工作的人,务必慎选才行。 “那其他员工呢?” 阳儿耸耸肩。 “还是一样啊。大家只是四散在各地,再找另一家转账诈骗公司重新开始工作而已。” “这样呀。” 也只能这样了吧。生活在不景气的日本,他们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一方面是正式员工的名额很少,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他们愿意努力去做太辛苦的工作。直到哪天被关进监狱为止,他们应该都会持续坐着转账诈骗的旋转木马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 电话男抬头看着伸展到头顶上方的榉树枝头。新绿树叶的那一头,是青春光泽不亚于它的春日天空。 “我想找找有没有只靠电话就能做的业务工作,像是电话秘书之类的。” 我朝他的侧脸瞄了一眼。 “那很好。而且,你在讲电话方面很有才能对吧。” 阳儿咧嘴一笑,改变了声音。 “我是本部长岩濑。那边那个叫浅川的小鬼,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打电话给猴子时,说话的并不是正牌的岩濑。找本尊来帮忙的话太麻烦了,而且我也想给阳儿一个报复的机会。我们在长椅上互相击掌。 “你成功地把公司那些家伙骗得团团转。只要讲电话,阳儿什么都做得到,所以你的新工作一定也会顺利的。我认为,只要有电话,什么东西你都能卖。” 关于人的才能这种东西,实在让人搞不懂。也有像阳儿这样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惟有通过新形态的媒体,才可以有所发挥。我试着想像为数几百万的尼特族和打工族,要是他们全部都能找到自己的路,那就好了。 “阿诚,你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非得遵守约定不可。 “等下我要去占赏花的位置。” “是哦,好像很有趣。”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拍拍屁股。 “不嫌弃的话,你也来吧?反正到晚上为止都只有一个人的话也很无聊。” “好啊好啊。” 今年的赏花,似乎只会有四个男人。唔,没有女人在,或许也并不那么坏。阳儿和我在柔和地吹拂过肌肤的春风中,朝着两侧种有樱树的立教通走去。原本距离池袋西口公园不到五分钟的地方,现在和拄着拐杖的人一起走,反而可以看到各种景物了。 你偶尔也可以到春天的公园里,以昆虫般的速度走一走。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被太阳晒黑的每一片石板,都有它们不同的表情。不论何时,前去距离自家最近的公园,缓缓散步,都会是小小的冒险。 <hr /> 注释: 正文 2、欺诈师维纳斯 你碰到过让你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向你搭讪吗? 她穿着膝上二十五公分的迷你裙,以及胸口敞开的针织棉上衣,借由新型胸罩形成的乳沟,深得足以让深海探测艇潜进去。挂在乳沟暗影上方闪闪发亮的,是一个镶有钻石的哥特式十字架。 你会赶紧将视线从美女的胸口移开,看着自己常穿的那双破旧运动鞋前缘。那是一双带有黑色柏油污渍的马来西亚制仿冒品,是在某家超市拍卖时花了一千九百日元买的。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脚上穿着濡湿般闪亮的丝袜,上面有菱形的网眼,不知该算是哪种花样。那双黑色的珐琅细高跟鞋,鞋跟有三寸之多;这样的话,她的视线就和并不矮的你差不多高了。 那个女的将一张彩色卡片塞进你的手里,说道: “有一些很棒的画作,想要给你这么一表人才的人鉴赏一下。” 上一次和女生说话,是你去丰岛区公所的窗口补缴逾期的社会保险费的时候,而那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虽然你能够与常去用餐的定食店老板娘轻松聊天,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不能算数。 总觉得这个女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她不光是把卡片塞进你手里,曲线玲珑的身体也向你靠近。女人的身体好软,还带有温度,与人偶完全不同。画廊就在附近,只是看一看又不花钱,而且现在有空,也没有要做的事,那就去吧。你跟在维纳斯身后,糊里糊涂地迈出了步伐。 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两旁,夏日的榉树直挺挺地往天空伸展,深绿色的叶子在都心的空中游泳,让你不禁觉得“好运也找上门了”。维纳斯不就是幸运女神吗?没记错吧? 重新审视拿在手里的这张卡片,南国的海面上,两只海豚在雨后的彩虹下跳跃。大摇大摆谈着恋爱的水栖哺乳类,多彩多姿、欢欣轻快的主题,角落以银色文字写着“乔纳森·戴维斯画展”。上面有“INVItAtION”这个字,应该是什么邀请函之类的吧。虽然是个没听过的画家,但搞不好很有名。虽然根本不认识他,你还是向这个女的表示,那是自己偏爱的艺术家。 好了,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呢?熟谙世事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欺诈师维纳斯一口吞掉了这个“没有女友的年数=目前岁数”的单纯男子,然后就像珍珠贝壳一样,紧闭着不打开了。男子会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海中,花上五年拼命偿还贷款。 最近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曾几何时,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明确地被划分为“冤大头”与“欺诈师”两个阵营了?街角的拦路推销员,夜里的牛郎与酒店小姐,不断声称“可以有计划地运用资金”的高利贷业者(催债时倒还挺绅士的),还有只在选举时才会拼命的政客们。 曾几何时,我们都变成这些家伙的冤大头了? 因此,请不要苛责刚才那个土气的孩子。毕竟,我们所有男性都像他一样。说起来,这个让人受不了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维纳斯。这二十几年来我始终过着孤高的生活,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期待着女神。 男人啊,真是一种极其愚蠢的生物。 夏天的池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搞不好你比我还清楚。自埼玉或北东京聚集而来、自以为时髦的土气孩子们,像金花虫一样到处飞舞,直到黎明。你应该在《潜入》、《警视厅二十四小时!》、《摄影机看到了!》之类的节目中,看到过那些接受辅导的跷家少年少女吧。 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打扫那些小鬼留下的垃圾。其中最为恶劣的,就是吃到一半的碗面(免洗筷还插在里头)以及人行道瓷砖印花似的口香糖残迹。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可以看到这么多诸如此类的垃圾,心情真是好到爆,对吧? 当我那天第一次看到他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没听过牌子的仿冒运动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家伙和我以及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属于这个M型社会底层的成员。 从我后脑勺下方传来的声音,充满着苦恼。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由下往上看,依次是半坏的运动鞋,并非经过昂贵加工而是自然穿破的牛仔裤,品位烂到不行的黃色t恤。 “是我没错。你的脚可以让一让吗?地上还有一些口香糖残渣。”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前面的人行道上,那家伙慌张地向后退一步,我使劲拿着从东急hands买来的德国造金属刮刀把口香糖割掉,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找我谈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找你谈?” 我把刮刀插进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里。这家伙似乎很难搞。 “如果不是陷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麻烦之中,没有人会来找我。” 这个男的大约二十五六岁吧,发型难以形容,像是把少爷头再剪短一点,使那张灰暗的脸更显灰暗。要不要打赌,这家伙应该没有固定交往的女友。 “我的并不是麻烦。” 暗淡的声音和长相很搭。真是浪费了晨间池袋那种爽朗感。 “嗯,到底是什么?如果要玩脑筋急转弯,去找更闲的人玩吧。” 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上面想必写着能够解开世界秘密的暗码吧?什么达·芬奇还是米开朗琪罗的,就是那样的阴谋。 “不是麻烦,而是想要知道女朋友的想法!” 他突然大声喊道。路过的上班族与学生都被吓了一跳,往我们这边看。哪有人突然在这种地方把重要告白讲出来的!他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以一种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的声音重复了一次: “我想确定她真正的想法。真岛先生,拜托你。” 这是怎么回事?我既不是婚姻介绍所,也不是在杂志之类的地方不断乱给评论的恋爱达人。我真的只是一个晚熟的、在池袋顾店的人而已。 “我知道了,拜托不要在我们店门口喊些奇怪的话。” 此时,我感觉到老妈的视线从店里传来。那是一种雷达侦测器般的危险压力,而我就像一只被来复枪瞄准的小鹿。 “阿诚,他这样不是很纯情吗?你就先听听看他要讲什么。” 是!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一切。我对那个土气小子说: “只是听听而已。对于恋爱之类的问题,我真的很不擅长,你可别抱太高期待。” 一个土气小子来找我做笨拙的恋爱咨询。令人烦腻的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把店交给老妈之后,我们朝着夏天的池袋西口公园走去。要在户外听人说话,早上的树荫底下是最棒的地点——温度还不是那么高,风中仍然残留着晨间的凉意。由于圆形广场的钢管椅都坐满了,我们在舞台前的楼梯坐下。远方传来喷水池的水柱散落的声音。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今泉清彦,在埼玉县的工厂干季节工。” 然后他讲了一个我听过的精密仪器制造商名称。 “叫我阿诚就行了。” 我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你是在那里打工吗?” “我是合同工,每半年重新签约一次,一直无法升成正式员工。我认为自己的组装技术在工厂排得进前十名,但是要升正式员工很难。” 这么灵活的雇佣与生产调度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清彦所担心的,并不是这种不稳定的雇佣形态。 “你的女朋友是谁?” 他沉默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我从他手里接过来,上面画了很漂亮的大海、彩虹与海豚,散发着一种直达人心的力量。是一张安全无害的画,感觉可以挂在某家位于高原上的养老院房间里。 “这东西怎么了?” 清彦变得吞吞吐吐。他听了一下喷水池传来的沁凉声音。 “我的女朋友就是把这幅画卖给我的业务小姐。” 乔纳森·戴维斯画展,画廊,两者我都完全没听过。 “这家店在哪里啊?” “绿色大道……东口五岔路再过去一点……那个女生总是站在那里发这张卡片……然后,我就……” 经常有青春奔放、穿着紧身迷你裙套装的女生在那一带守株待兔。我之前也路过好几次,但是没有拿过她们什么明信卡。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身体的本能从小就告诉我,免费拿别人的东西是最危险的。 “然后,你跟那女人买了画?” 清彦的眼神往下看,点点头。将难受的部分赶快讲完,对对方比较好。因此,我进一步追问: “你花了多少钱买画?这张乔纳森什么的鬼画。” 他难以启齿地说: “五十万元。” 这种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的画,竟然要价五十万元。我大感惊讶,看着清彦。他的头依然低着,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不懂这个手势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啊?” 清彦以一种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口吻说: “一张五十万日元,买了三张。” “什么啊,那么多?” 这个季节工,是个为了艺术而奉献自己的赞助者。 别人的钱倒是看过,但我自己还不曾有过一百五十万元这么多钱。我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工厂的薪水有这么高吗?” 清彦默默摇了摇头。 “并不高。由于有的月份有工作,有的月份没工作,换算成年收入的话,差不多是三百万元上下。” 这样的话,就和我差不多嘛,和全日本的低收入者一样。不过,或许那是多年的积蓄吧。 “你是拿现金买的吗?” “不,三张都是贷款买的。”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太笨了,才会难以理解。 “你就这么喜欢乔纳森什么的鬼画,喜欢到要花掉半年收入的地步?” 他又摇了摇头。 “不是年收入的一半。” “什么意思?” “贷款要付利息,由于借期很长,三张的钱加起来,一共必须在五年内偿还近五百万元。” “那是两年的收入啊。真的假的?!” 我用了平常不太会用的字眼:超贵的。 “可是,买画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她。” 竟然担心一个形同欺诈、以卖画骗钱的恶劣方式维生的业务小姐?这个冤大头,脑子还清醒吧?这次,清彦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四个角呈圆弧形、薄薄的粉红色名片。“Eureka池袋店客户专员中宫惠理依”,看起来像是艺名。 “三张画都是跟这个叫做惠理依的女生买的吗?” 清彦用力地点头。所以他是明知故犯了。 “至少在第三次,你就应该发现这种画不值那么多钱了吧?” “嗯,隐隐约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冤大头是自己送上门,掉进陷阱里的。 “那你来找我商量,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清彦马上抬起头,露出土气小子的坚定眼神。 “可是,惠理依小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觉得她是出于恶意才把那些画卖给我的。” 公园里的榉树迎风摇曳,树叶彼此交头接耳。 “你可真是好心啊,所以就买了三张类似的画?” 我说不出“你是滥好人”这句话。清彦点头说道: “所以,我想要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我听说阿诚先生对于欺诈,或是近乎违法的买卖非常了解。” 最近的社会,欺骗别人、诓取财物的家伙,以极其猛烈的速度在增加,受骗的大多是没有常识与经验的家伙。学校里教学生要爱国固然很好,但最好也教教学生如何对付骗子,对于现实生活不是比较有帮助吗?清彦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偷瞄着我。 “干吗?有什么事想说,你就说啊!” “还有……希望你能够在三天内执行。” “为什么?”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抬头往上看。建筑物之间的蓝色天空,高得不得了。在那片天空另一侧的广阔世界,此刻仍是繁星点点。愚蠢的人们啊。 “那个……我买最后一张画是在五天前,只剩下三天的鉴赏期。” 我记得鉴赏期是八天,在这段时间内都可以解约。实在是受不了他。 “那你就快点解约啊。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甚至称不上是什么事件,不是吗?” 清彦的头又垂下去了。 “我没办法和她交谈啊。而且只要一去店里找她,我大概又会买一幅画吧。” 这个男的真令人焦躁。 “对了,阿诚先生,你可以来看看我买的画吗?我家走路就可以到。” 回去看店也挺无聊的,目前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像是麻烦的麻烦,而且又是夏日上午的好天气。 “好啊。” 虽然还没看就知道画的內容了,不过,看一看不够好的画作到底哪里不够好,也算是一种经验吧。搞不好,实际上是很棒的画也说不定呢。不过,我对艺术的鉴赏眼光,比起我看新鲜西瓜的眼光差得多了。 我一站起来,清彦的手机就响了。来电铃声是的You're Beautiful。那是一首御宅族的歌,一直反复称赞在地铁看到的女人好美、好美。 “喂,我是今泉。” 他的表情马上变了。手机的扩音器传来甜美的女声,我正要说话时,清彦伸手阻止我。 “嗯,没问题。” 那女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发出笑声。清彦脸红了,低下头来。 “好,我下次再去找你。” 似乎开始进行业务推销了,我耳朵里传来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单词。过了一会儿,清彦挂掉电话,向我投来朦胧的视线。 “你满足了吗?” 他笑了,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她果然会打电话来。” “什么意思?” “我想一定是店里要她这么做的。在鉴赏期的八天內,她每天都会发短信或打电话来。” 原来如此,我总算也懂了。这是一种假装和你很好,不让你解约的销售手法吧。我拍了拍屁股说: “第九天之后,她还会打来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生。” 说完,他转过身,走出池袋西口公园。 穷人的脚力果然不可小觑。他所谓“就在附近”的公寓,即使快步行走也需要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地点是丰岛区与新宿区之间的高田。他住在附有外部阶梯的两层楼公寓,是一间刚刚重新漆好的阶梯下方、带有潮湿感的房间。门一开,清彦说: “里面很窄,请进。我泡麦茶给你喝。” 房里晒着t恤与內衣裤。这栋公寓的年纪,大概和住在这里的人差不多老了。阳光照不到的墙上,装饰着三幅加了美丽外框的画。 “请用茶。” 我接过麦茶,迟疑了一下。这家伙的厨房干净吗?不过,我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而黏在背上了,只好心一横喝了它,是一杯香气四溢的茶。 “很好喝呢,这个茶。” “因为宝特瓶装的比较贵,我都自己买来泡。” 他把待洗衣物丢到房间的角落,然后我们两人交叉双手,开始鉴赏现代绘画。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家伙,画作的主题似乎都差不多。大海、海豚、彩虹,偶尔也有比基尼女郎。 “这看起来不太像亲笔画的。” “这个叫石版画。以前是用石版来画,现在听说几乎都用铝版了。惠理依小姐是这么说的。” “这样呀。” 与独居男子的昏暗房间完全不搭调的画作。我完全不了解这三幅画有没有价值,惟一能说的是,就算送我,我也不要。因为,我既没有地方挂它们,也承受不起。 “最后买的画是哪一幅?” 清彦指着海豚与比基尼女郎在浪打来时嬉闹的那幅画,海水的湛蓝色相当深邃,女子的身材也很棒。只有这幅画还能够拿去退。我偷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懦弱的男子的侧脸,对他而言,业务小姐或许是很重要的人。但是如果她那么不像话,要剥下她披着的羊皮让他清醒,也是办得到的。这次的工作很简单。 “我知道了。那我试试看。” “真的吗?我没有什么钱,可能没办法付太多。” “没关系,我本来就以不收钱为原则。毕竟,如果进行得不顺利,要退钱也很讨厌。” 我走回玄关,由于在画前站太久,我差点就要开口嘲讽几句。那是清彦花了两年收入买来的作品,虽然觉得他很蠢,我毕竟还是说不出口。 “这件事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处理,我等一下就先去Eureka看看。” “谢谢你。” 他的感谢相当心不在焉。关上门时,我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他在第三幅画前站定,呆呆地看着比基尼女郎。那个女的有那么迷人吗?我悄悄地反手关上公寓那扇薄薄的门。 我直接前往东口五岔路,但是因为不想再走将近三十分钟的路,所以从目白站搭乘JR回到下一站池袋。我这个人的移动距离一向比较短。 从池袋站通往太阳60通的绿色大道,是一条单向四线道、种了行道树的路,两旁的高大榉树不断向远方延伸,给人一种“都心绿色山谷”的感觉。这种氛围,或许正适合开画廊。 她们在五岔路的路口前方设下陷阱守株待兔。穿着黑色紧身迷你裙的女子们,以自己为饵广发卡片。我在大道的另一侧稍微观察了一下她们的动静。 这些迷你裙女子,直接放过中年以上的男人与十几岁的小鬼。大概是因为想要欺骗成年男子很困难,十几岁的小鬼又无法轻易借到钱吧。她们会上前搭讪的男生,似乎都是固定的类型。 她们盯上的是不怎么帅的年轻男生;穿着搭配有点不协调,看起来很像御宅族,身上没有女生气味的男生。看起来爱玩的人(由于是在池袋站附近,这样的小鬼很多)也被彻底排除。 感觉已经摸清敌人的状况了。我低头装出阴郁的表情,越过斑马线。这是给我这个没人要的男生量身定做的形象,但是如果崇仔知道了,或许会笑我吧,说我只要演自己就很像了。 土气的公园男,阿诚。 最先跟我搭讪的,是一个眼角略有鱼尾纹的亮眼美女。以A片来说的话,可能会被摆在“熟女”的架上。那个女的眯着眼打量我,张开红色的嘴唇,堆出大大的笑容,然后向我递出那张卡。 “我们有很出色的画作哟。要不要过去稍微看一下呢?” 真让我失望。我果然还是被归为冤大头那一边是吗?她的身体贴近我,两张脸的距离只有区区五十公分。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到足以让嗅觉灵敏的猎犬晕过去。 “不好意思,是朋友介绍的,有没有一个叫做中宫惠理依的小姐?” 她虽然维持着笑容,但是手中的卡片很快地收回去。 “惠理依,有客人指名找你。” 在人行道那一侧边缘站着的女子,转头看向这里。她的身材高挑,腿很漂亮,曲线玲珑;长相虽然不算非常美,轮廓却很深,像是清彦第三幅画里的那个比基尼女郎。惠理依带着有点困惑的笑容向我走来。唔,这种买卖很少会有客人互相介绍,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这位客人,您的大名是?” 我报上本名,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听朋友今泉清彦说的,可以观赏乔纳森什么的画对吧?” 惠理依似乎进入拉生意模式了。她的笑容固定在最大的角度。 “您看了乔纳森·戴维斯的石版画吗?很美对吧!” 我装出害臊的样子,别开视线。 “实在是蛮棒的呀,海豚啦比基尼啦。” 我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称赞的。惠理依拍着手开心地说: “哇,您很有眼光喔。乔纳森的海豚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果然,有眼光的人一看,即使不用解说,也可以马上看懂。” 好恶心的称赞法,却是她的业务用语。惠理依向我递出那张卡片,我一接过卡片,她就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现在我们画廊正在举办乔纳森·戴维斯的画展。正是个好机会,等一下要不要去参观呢?” 她坚挺的胸部磨蹭着向我靠过来。我开始担心,清彦要怎么对付这种身体攻击。我相当在意,会不会被谁看到我在这里。毕竟,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池袋,搞不好会有什么熟人经过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走吧!” 女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自己要求去画廊的客人,应该少之又少吧。我只是想要早一秒离开那里而已,如果被人目睹这个场面,我的粉丝(少数几位女性)会哭的。 店面开在绿色大道旁,地板与墙壁都以黑色亚克力板包裹,里头摆设着无数打了灯光的石版画。惠理依和我就像男女朋友一样,挨着身体一幅一幅看过去。虽然我对于为什么会画这么多海豚感到纳闷,但是一成不变的海豚,似乎是他们永远的创作主题。 惠理依一面紧贴着我的身体,一面为我介绍画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一旦别人拼命和你说什么,就会不由自主轻率地回答对方。我在一幅充满不安感的石版画前冒出一句: “只有这幅画的天空是以暴风雨取代彩虹呢。” 惠理依的眼睛闪闪发亮。 “您真内行。这幅作品是向某超级大国的核试验表达抗议,而以昏暗的乌云作为警告。有品位的人果然马上就看出来了。您能够理解这幅画的真正讯息,我很开心呢。” 被美女这么一说,虽然明知是骗人的,却不会觉得不舒服。这种营销方式设计得真好。缓缓在以黑色隔间隔成的画廊中走一圈,足足花了三十分钟。原本以为沉闷的画展要结束了,业务小姐又说: “有没有什么您特别喜爱的作品呢?” 怎么可能会有。我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没有一幅让我一眼就爱上。” 惠理依仍然死缠着不放。 “那在所有的作品之中,你觉得哪一件最好呢?” 真是厉害。如果请她来帮忙卖西瓜或香瓜,客人被她这么一缠,我们水果行的生意一定会好一倍。我无奈地说: “唔,暴风雨的那一幅。” “真岛先生您这么年轻,品位却那么棒!” 带我浏览了一圈画廊后,她又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有三扇看起来同样廉价的合板门并排在一起,惠理依带我进入左边那间。隔着薄薄的门可以听见说话声,大概是其他房间里已经有人在洽谈了吧。 里头放了一张木纹桌与四张悬臂椅,墙上挂了小幅的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作。这个男的究竟印了几千张石版画啊?她倒给我一杯凉凉的莱莉花茶,真贴心。 然后,我就被绑在那里了。 “真岛先生所选的画,在乔纳森·戴维斯的作品中,是特别有价值的一幅。画家本人也说这是他最有自信的一幅作品。” 我喝了一口莱莉花茶。实在不习惯这样逛画廊,现在全身疲累。 “您留意到那幅作品,真的很有审美眼光。” 对于我已经察觉到的事,她再向我确认了一次。惠理依把她的大胸部靠到桌上,左右扭动着身体说: “谁的房间如果摆了那么美的一幅石版画,我也会好想去那里坐坐。女生都会这么想呢。” 那幅画如果真的有这种威力,花多少钱我都买。我想起漫画杂志封底的广告,那种只要购买特殊的能量石,就会受女生欢迎,也会中彩券的假见证。 “这样啊?那幅画到底多少钱呢?” 惠理依的身体探向桌面,针织棉上衣的胸口处垂了下来,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沟。我的视线之所以会看向那里,拜托请把它当成是一种纯粹的本能。 “八十万元。” 比清彦买的画还贵了三十万。 “那样太贵了,我买不起。” “不过,只要把那幅石版画买回家,就可以每天观赏啦。你不觉得自己的心灵会变得很富足吗?” 虽然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但还是配合着她说下去: “或许是吧。因为它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嘛。” 她的胸部又挺得更靠近了。姑且不论有没有艺术的鉴赏眼光,她似乎很懂得运用自己的武器。此时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真岛先生从小就喜欢画吗?” “不,倒不是这样。” 她一直问我的事,从幼儿园问到国小、国中、高中,平常不太会想起的记忆,在她这样一再打探之下,也出乎意料地苏醒过来了。 来到Eureka已经快超过一个半小时了,我和惠理依之间,也产生了一种感觉有点熟悉的奇妙关系,就像在绿色大道偶然遇见国中同学一样。而且,对方还变成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大美女。惠理依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一直很喜欢画画,很想去上美术大学,但是因为父亲生病,只好放弃升学。” 到刚才为止,她多半都是说一些表面话,似乎现在才是真心话。 “真的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看眼睛毕竟还是最准。不过,对于女人,我经常猜错就是了。 “嗯。我爸得了肝癌。那个时候我们家很惨,完全没有闲钱可以让我上美术大学,或是买一些油彩颜料。” 似乎是真的,她的眼眶稍微泛红。 “现在我一边做这份工作,一边帮弟弟筹学费。我弟很努力准备考试,成绩也很优秀,虽然不是在大都市里,但他还是考上了国立大学。” 怎么不讲乔纳森什么鬼的骗人故事了?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惠理依泪眼汪汪。 “不好意思,讲了完全无关的话。听了真岛先生小时候的回忆,也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她露出腼腆的微笑,向我晃着那对靠在桌上、大得像的胸部。如果这一切都是演的,她可以拿最佳女主角奖了,也难怪对女生毫无免疫力的清彦会一次就答应了。 惠理依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可是,对于现在的工作我很满足。虽然我自己不能画,却可以把好作品介绍给对美的事物有相当了解的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无法理解艺术的价值。” 在这间狭窄的洽谈室里,我不禁感到佩服。这是几乎无懈可击的销售系统,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有触法之虞的行为。她只是让我看画、称赞我的品位、拼命把身体紧靠过来而已。惠理依又把身体往桌前挪近,看到胸罩与乳房间的空隙了。不过因为被蕾丝挡住了,无法看到胸部前端。 “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岛先生能够买下这幅画。” 我注意着不将身体往桌子前倾。如果她以为我在偷窥她,可就遗憾了。惠理依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声音。 “我去找我们店长商量一下,请您在此等候,我马上回来。” 身材出众的业务小姐离开了房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喝凉凉的莱莉花茶了。不过,世界还真是宽广。在这个我以为了如指掌的池袋,原来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商业行为。 人类想要轻松赚钱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就像逃到新加坡去的一样。 三分钟后,惠理依回来了。我正在观赏挂在单调墙面上、批量生产的乔纳森画作,她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恭喜您,真岛先生。很少会有这种事,店长答应我用特别价格卖那幅画。” 她紧紧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上下晃动,让我想到小学生在跳土风舞。 “店长说,可以降到五十万。” 我心里嘟囔了一声“原来如此”。设计得真巧妙,原本的标价是假的。 “乔纳森·戴维斯虽然在日本还不怎么知名,但是在欧洲已经是一流画家。再过几年,这样的价格就买不到了。” “可是,我没有五十万这么多钱。” 这是真的。麻烦终结者和卖石版画不同,几乎赚不了钱。 “没有关系。我们有一家合作的信用公司,您只要签个名,那幅画就属于真岛先生了。采取长期贷款的方式,可以知道每月还款金额,契约内容也很简单。要是有个品位出众、拥有那么出色画作的人,我也会想要交往看看哟。” 也难怪没女人缘的男生会上钩了。买一张愚蠢的石版画,就送你一个维纳斯。只不过,是欺诈师维纳斯。信用公司也是他们一伙吧?长期贷款的话,利息也会增加,Eureka与信用公司都可以赚得饱饱的。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了。 对方的伎俩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我突然站起来。 “那幅画是很棒的作品,但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我留下一脸错愕的惠理依,迅速离开洽谈室。我斜眼看着左右两边黑色亚克力墙上的乔纳森画作,快步走出画廊。海豚们好可怜,就这样变成了买卖的商品。 要是它们也有肖像权就好了。 傍晚,我回到店里。老妈大发雷霆,问我到底要摸鱼打混到什么时候。这种说法,大概只有东京人还在用吧?明明是她自己叫我去帮清彦的,还这么不讲理。 我回到岗位,开始顾店。Eureka和惠理依要怎么办?期限只剩下两天了。还好这不是执行死刑的剩余天数。对我来说,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清彦承受莫大损失而已。只要当成是学到了关于女人的常识,搞不好还算便宜。 我用店里的CD录放音机播放《展览会之画》(Pictures at an Exion)。有穆索斯基(Modest Musssky)的钢琴版和拉威尔(Maurice Ravel)的管弦乐团版,两者截然不同,有时间的人可以听听看。穆索斯基的是黑白素描,极有魄力;拉威尔的管弦乐团版则极细密地为它涂了色彩。将两者比较一下,会觉得很有趣。 我所考虑的有两点,其一是清彦。我认为,他再去见惠理依一次比较好。凡事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确认,就会无法接受,尤其是牵涉到女人心与五年贷款。 另一点是惠理依。她说的几乎都是照着手册的业务用语,惟独“因为贫穷而放弃就读美术大学”听起来似乎是真的。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也让清彦能够接受呢? 我一面听着《基辅大门》(t Gate of Kiev)一曲中那有如爆炸般强劲的左手贝斯,一面仔细思考。时限是今天晚上。 唔,总觉得跟电视剧《24小时反恐任务》(24 ty Four)没两样。 从傍晚到深夜,我一直在思考。我一面看着调成静音的深夜电视节目,一面听着已经播放十几次的《展览会之画》。十四寸的显像管电视(我也想过随便买台超薄电视,但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里头,有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的二流写真偶像在跳绳,圆圆的胸部晃呀晃的。 此时我想到清彦买的第三幅石版画,就是有海豚和比基尼女郎的那一幅。惠理依曾说,不久就会增值,到时就不是五十万元可以买到的了。 焰火在我的脑中爆开来,形成一幅画——可以把维纳斯逼到墙角的点子。或许应该拟定更详尽的计划比较好,但是完全没时间了,接下来只能见机行事。 我觉得安心了,关掉CD和电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写真偶像,谢谢你。托你胸部的福,我想到一个从绝境中脱身的点子。 所以,我们男人全都是因为女人而得救的吗? 隔天清晨,头上是澄澈的夏日晴空。 我开了店,跟老妈说一声就跑到街上去了。老妈大概是疯了,我告诉她石版画诈骗这件事之后,她竟然说既然这么好赚,自己也要试试看。她说要穿上魔术胸罩弄出乳沟,推销与的假画。这样一来就不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而是不折不扣的诈骗了。我告诉她根本不可能会有客人上当,她就把满是斑点的菲律宾香蕉当成回力镖向我丢过来,真是个既愚蠢又危险的母亲。 我一边拨手机,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上午的池袋很冷清,感觉很棒。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当时的池袋不像现在人多成这样。 “嘿,清彦你起床了吗?” 认真的工人以完全清醒的声音回答: “你好,阿诚先生。你昨天说要去Eureka,状況如何?” 我把一连串的过程说给他听。 “和你那时候的过程应该差不多吧?” 他以佩服的口吻说: “但是阿诚先生你很了不起呢,竟然能够中途离席。” 到底是哪里了不起啊? “那样等于是半监禁状态了啊。不喜欢的话,赶快离开就好啦。” 手机那头,清彦的声音变小了。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被留在那个房间七个小时。” 连警方的侦讯都会自叹不如。 “所以你才签下那份贷款文件吗?” “嗯,是啊。不光因为那样,也是因为我担心惠理依小姐。” 无可救药的滥好人一个。 “她也提到自己放弃美术大学的事吗?” “嗯,她说要帮弟弟付学费。不止如此,她还说,如果未达业绩标准,薪水就会变得很少。佣金制必须要等到超过业绩标准才适用,否则只能拿到和一般粉领族差不多的薪资。” “这样呀。” 又多了一项新情报。原来,即使是形同诈骗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人生真是不轻松。我向三幅乔纳森画作的持有者说: “对了,等一下你有时间吗?” 他之前说过,工厂不忙的时候,就会一直待在家里。下次再变得忙碌,是正式员工去夏季员工旅游的时候。用过就丢的合同工还真是辛苦。 “嗯,应该没关系。” 我看着盛夏的阳光。今天下午似乎会很热,是往常那种三十五度的天气,远远比还热。 “我会在池袋西口公园,你把那张比基尼女郎的画带来吧。” 他以惊讶的声音说: “咦?” “别管那么多,把画带来。干脆三幅都带来也可以。” “你打算怎么做?” 我咧嘴笑了,说出一个老人家看的节目名称。 “开运鉴定团。” “……” 他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 “别管那么多,你就把画带过来吧。我们要向Eureka出击。” 三十分钟后,清彦出现在池袋西口公园。我已经喝完一罐柠檬汁汽水,吃掉一个冰淇淋了。趁着等他的空当,我好好地欣赏了池袋大厦群之间的天空。你上次花三十分钟看着天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变化无穷的天空与乱云。可别推说自己忙得不得了,偶尔还是抬头看看天空比较好。 清彦穿着土气的棉质长裤与领尖带扣的衬衫,从艺术剧场的方向过来。土气的格子衣料因为汗水而粘在肩上。他将一个薄薄的瓦楞纸箱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在我坐着的钢管长椅前方站定。他的表情很认真,汗水从额头往下滴。 “你说要去画廊,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你先坐下。” 我把已经变温的柠檬汁汽水递给他。清彦一度呛到,不过还是一口气把它喝光。这也难怪,毕竟他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从高田走到池袋来。 “你听好,我们就假装是好朋友。”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 “然后,我到你家去玩。” “……是。” “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我一眼就爱上了乔纳森画的海豚。” 他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了寻找和这张比基尼女郎相同的石版画,我昨天到画廊去了,可是没有找到。” 清彦略显开心地说: “嗯,那是画廊里的最后一幅。” 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焦躁起来,说道: “我说什么都想要那幅石版画,所以去拜托清彦把它卖给我。当然,你知道花了多少钱买它,但是考虑到将来的价值,究竟该以多少价格卖给我才好呢?而且还有信用借贷的利息。实在很难估算。” 就连理解力这么差的清彦,也总算渐渐搞懂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我们觉得很困惑,去找她们商量。” “没错。这种程度的售后服务,应该可以帮我们做到吧。而且,鉴赏期也还没结束,那个画廊根本没有好好跟催。” 于是,我们得意洋洋地从池袋站西口往东口出发。 我们又在半路的便利商店买了矿泉水,在有冷气的室内稍微休息了一下。如果自来水是冰凉的,直接拿来喝就够了,老是花大钱购买从地球另一端运来的水,实在是蠢到不行。 我们一边走在绿色大道的树荫下,一边避开发面纸与传单的人。夏天的池袋是街头推销的天堂。从车站走到东口五岔路,只要区区五分钟。Eureka的维纳斯们,今天也一面流着汗,一面专心地寻找冤大头。 我和清彦锁定了身材胜人一筹的惠理依,直直地朝她走过去。惠理依一看到我,表情瞬间变得快活起来。在她眼里看来,应该是“冤大头考虑了一天,又自己跑回来了”吧。但是下个瞬间,维纳斯的表情大变。 她发现在我身后拿着瓦楞纸箱的清彦。鉴赏期内的石版画,有如拔掉了插销的手榴弹,到了第九天还留着它的人,就必须承担所有的损失。我对着僵在那里的维纳斯说: “关于你们的画,有一点事情想要商量。可以借一下昨天那个房间吗?” 惠理依似乎有点困惑。我向清彦使了个眼色。 “阿诚是我朋友。他也是乔纳森·戴维斯的粉丝哟。” 虽然只是照着剧本演,他已经演得很好了。惠理依的脸上恢复了做生意的笑容。 “是这样呀。那么,请务必到我们画廊来。” 维纳斯很现实,她毫不掩饰地忽视背负三幅石版画债务、已无力再买画的清彦,在前往画廊的短短路程中,她的手一直紧黏着我的手肘。 这样子好像是我正在康复一样。 她带我们进入和前一天相同的洽谈室。第二次来,我仔细观察了室內,桌上留有印泥与笔的痕迹。仔细一看,椅面上有被香烟烫到的焦黑处。原本时尚的设计,也变得平凡起来。惠理依在我们面前倒了冰凉的莱莉花茶,笑容满面。 “是今泉先生介绍真岛先生来的吧?真是谢谢您。” 我看着身旁的合同工,他就像盛夏的雪人一样,快要融化了。我在桌面下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他好像这才想起来,将薄薄的瓦楞纸箱放到桌面上。 他打开两层箱子,里头是以棉布包着、放在画框里的乔纳森·戴维斯作品。这个男人的画作与美丽的画框相比,哪个的成本比较高呢? 我凝视着比基尼女郎的石版画,在十五秒内装出感动的样子。我呼出一口气,以不输业务小姐的夸张语调说: “昨天你带我看了很多画,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幅。” 惠理依在胸前双手合十,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岛先生的品位真好啊!今泉先生有这么棒的朋友,我实在很羡慕。” 这种台词,我在池袋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倒是常有人以“不要和那家店的小鬼往来”来描述我。我感到困扰般地说: “因此,有件事想要麻烦中宫小姐。我想向清彦买这幅画,但到底要用多少钱来买比较好呢?再说,这是最后一幅,已经没有其他的了。” 桌上放着一幅画,两个男的与一个女的围着它。在画作的欢乐主题四周,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惠理依保持着笑容,陷入沉默。这是当然的,毫无疑问,从来没有人问过这幅画的真正价值。毕竟,无论哪幅画,都是一律以五十万元的折扣价卖出。 “请稍等一下,我问问店长就回来。” 惠理依最后也没忘记使用女人的武器。站起来时,充分让我们拜见了她的乳沟。 门一关,今泉胆怯地问: “店长如果来了,怎么办?” 那正合我意。我以隔间外面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回答: “我和你是爱好艺术的善良顾客,你觉得他可能赶我们走吗?我们手里可还有一幅仍在鉴赏期、随时可以退货的乔纳森画作喔。顾客就是上帝,对吧。” 这句话在资本主义的世界,相当于“万有引力定律”。不过,我个人倒是相当讨厌摆架子的客人。 “可是,这样欺负惠理依,好像有点……”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我压低声音说: “你不是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吗?你买了三张骗人的石版画,给她一点压力不算什么吧。” 门开了,惠理依一个人带着不安的神情回来。没有店长,也没有其他业务小姐。赚不到钱的麻烦事,谁也不想膛浑水吧。如何对待顾客,反映了一家企业的文化。 惠理依一坐下,马上说: “这幅作品已经属于今泉先生了,关于价格,只要由持有者自行决定即可。” 一定是店长教她这么说的吧?用词很一板一眼。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完全不懂画作的天真小鬼: “店长先生不在吗?我很想多了解关于这幅画的事。” 惠理依又把胸部靠在桌上了。她的乳沟直直地对着我,就像磁铁一样。乳沟上面躺了个银色十字架,晃呀晃的。我也是男人,因此现在才首度发现项链的存在。之前,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它的下方,真是难为情。 “可是,真岛先生,乔纳森·戴维斯还有很多其他出色的作品。除了今泉先生这幅画之外,要不要看看其他的新作品?我再带您介绍一次。” 她拼命想要让新来的冤大头上钩,我随口胡扯了几句。我最喜欢这种事了。 “以前我是飙车族,当时交往的女生,就和这幅画一模一样。” 我指着身穿白色比基尼的女人。她是九头身,胸围与腰围相差将近四十公分。我当然不可能和这样的女生交往过,池袋怎么可能会有?惠理依装出一副佩服的模样。我以压抑情绪的低沉声音说道: “可是,她死了。骑协力车的时候,车子翻了,她只戴着一顶工地用的安全帽而已……” 又隔了好一段时间。 “……是因为脑挫伤吗?” “算是吧。” 身旁的清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又轻轻踢了他的小腿,他才赶紧接着说: “就是这样。那个女孩是个像惠理依一样的美女。” 清彦说了一句和他不搭的即兴台词。我们也把身体探向桌前,不输惠理依。 “我非要这幅画不可。究竟要花多少钱买比较好呢?” 我双手交叉,抬头看着天花板,装出一副感动到不行的样子。回过头来时,惠理依皱着眉头,只有嘴角依然笑着,两个部位感觉不属于同一个人。 “我问过清彦,他说这幅画卖五十万元。” 惠理依笑着点了头。 “是那样没错。” 我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就说了,我不能用五十万来买啊。清彦,你必须偿还的借款总额大概多少?” 他的头没有从桌上抬起来,直接说: “我记得是一百六十万元左右。” 维纳斯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在一瞬间的冻结后,她勉强恢复了笑容。 “我刚才说过,关于价格,由你们两位自行讨论比较好。” 我凝视着惠理依的眼底深处。 “可是,我们对美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请别人给点意见也不奇怪吧。而且,清彦买下这幅石版画才一个星期而已,就当成是售后服务,拜托至少给点意见吧?麻烦你了。” 我将身体靠向悬臂椅。它的弹性很好,靠背处弯了下去。 好了,接下来要纠缠她几个小时呢?在她们用来禁锢别人的房间里,这次换我们来禁锢维纳斯了。 这种卖画方式再怎么形同诈骗,在销售手册里也无法预期这样的状况吧。接着,我开始和清彦瞎聊。 我们一面随意变换话题,扯远了之后,又把主题转回石版画上。干扰人家做生意虽然应该有个限度,但我们只是客人,而且完全没使用任何暴力。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平常对冤大头做的事,现在轮到自己尝到那种滋味了。惠理依脸上的疲劳神色越来越浓。 这是持久战。由于我们只是坐着喝莱莉花茶,所以并不怎么辛苦。我只去了一次洗手间而已。可惜的是,这里没有CD机,也没有音响。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听好几次《展览会之画》了。 第三个小时过去了。 惠理依的脸色终于变了,说起话来也不再是谈论艺术时那种阿谀的语调。 “差不多了,能不能请你们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业务要办。”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我对她使出准备好的秘密武器。 “惠理依小姐,你知道西口的罗莎会馆对面那家当铺吗?” 只要是池袋这里的人,都知道那家店。橱窗里头有很多劳力士与LV。虽然没有要买,我偶尔也会去看看。惠理依的脸变得像调色盘一样,除了不高兴之外,又涂上了一层困惑的神色。 “……不,不知道。” 我凝视着海豚。它蹦跳的尾巴前端,飞散出七色的水滴。 “因为我们说什么都想要搞清楚价格,就把这张石版画带去当铺了。” 惠理依的眼底浮上了怯意。即便如此,她依然堆着笑容,不愧是专家。我好整以暇地说: “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不知道。” 美女在我们眼前陷入惊慌之中,真是太精彩了。她弓着背,连引以为傲的胸部看起来仿佛也缩小了。我以困惑的表情说: “他估……八千元。” 其实我和清彦并没有去当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但是对知道这幅石版画成本的惠理依来说,这一定是极具冲击的“真相揭露”吧。 “我们死缠着当铺老板,看他能不能再估高一点,但他说没办法超过一万元,这幅画没有那样的价值。” 我看看身旁的清彦。他正以认真的表情观察着惠理依。 “八千元、五十万和一百六十万。我们不懂这幅画的价值,也没办法决定价格。所以,直到弄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们不打算走出这间洽谈室,你要报警也没关系。中宫小姐,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吗?” 维纳斯的脸色又变了,一副相当怄气的表情。她从放在隔壁椅子上的包包里拿出香烟,点燃一根,对着天花板角落吐出细细的烟。 “你们想怎么样?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想要退货,直接退货不就好了。我们也是遵循正常交易卖出去的。” 她一口气抽掉半根烟,在烟灰缸里把烟捻熄,又点起另一根。地球上既然没有维纳斯,我也就不用再扮演“曾是飙车族的艺术爱好者”。 “似乎总算可以正常交谈了呢。” 惠理依朝我吐出紫色的烟。真是没礼貌的维纳斯。 “你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去拿退货表格来。” 我对着再度捻熄手中香烟的她说: “我们又没说要退货。坐在这里的清彦想要知道,你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销售这种画的。” 才起身到一半的惠理依,又坐回椅子上。她用力蹙着眉头,生气地说: “我完全不懂你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工作就到这里为止了。 我负责彻底让她动摇,直到她露出真面目,接下来交给清彦就行了。可是,他只是眼睛往下看,没有说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继续说: “你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放弃报考美术大学,是真的吗?” 惠理依怄气地把脸往旁边别开。 “是真的,那又怎样?” 我在清彦的耳边小声说道: “接下来你要看仔细了。敌人或许又要演戏了。” 我似乎变成侦讯员了。我以丝毫不带情感的语气说: “那帮你弟弟出学费的部分,是真的吗?” 惠理依点了第三根烟,愤恨地说: “我有出啊。但那孩子都不去上学,只知道玩而已。反正,这种事很常见吧。” 她以灼灼发亮的目光看着我们,伴随着烟吐出这番话: “你们这么爱寻穷人开心吗?那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惠理依一面不断抽着烟,一面继续说下去。 “我老爸原本是开出租车的,后来得了癌症,那时候我才国二。是肝癌末期哟。虽然他性好女色,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我妈更糟糕。电视上不是常播什么抗癌日记吗?全家人同心协力,一起对抗病魔的那种。那全都是一些幸福家庭的故事。我们家的状况是,我妈丢下我以及还在读小学的弟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那女人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她不想照顾那种男人,而且就算待在已经没救的家伙身边,也帮不了他了。她毫不在乎地抛下癌症末期的老爸以及两个小孩。于是,疾病与贫穷的海啸就朝我们家席卷而来了。高中时,大家吃豪华的午餐,我喝牛奶配甜面包。没钱的时候,我就喝学校的自来水喝到饱。我放弃了最爱的绘画。高中毕业后曾经待过一般的公司,但是薪水没办法一面维持自己的生计,同时又帮我弟出学费。我又不想要出卖肉体,从事特种行业。这和我妈是特种行业出身的有关。公司的人那时候找上我,说是以我的外形,每个月赚五十万元没问题。” 我静静地听她说。自己受到别人的伤害之后,究竟有多少权利可以再去伤害其他人呢? 遗憾的是,在M型社会的下层,凶猛的大鱼吃掉无知的小鱼早已司空见惯了。惠理依大大咧咧地说: “做了这行之后,我非常清楚,男人全都是蠢蛋,只要稍微奉承一下,把身体靠过去,就会买下根本不喜欢的画作,假装自己懂艺术,耍帅。只要在签约之前假装是他女朋友就行了,轻而易举。谁会想和买这种无聊垃圾画的男人交往啊?真的太恶心啦。那些没女人的俗气男人,别人只不过跟他们讲几句话,就觉得对方对自己有意思!” 她最后似乎是口出恶言了。我偷瞄身旁的清彦,他的目光停留在惠理依身上。维纳斯态度大变,不吐不快地说: “这样应该了解了吧?我去拿退货表格来,你们签一签赶快回去吧。托你们的福,这个月我无法达到业绩标准,只能领基本薪资了。但我可受不了再被你们这样继续找碴。” 我也觉得这么做最好。再怎么说,都必须给这个女的某种形式的惩罚。清彦开口了: “如果我不退这幅画,惠理依小姐就可以拿到钱吗?” 惠理依停下了正在按打火机的手。她睁大了原本就不小的眼睛,看着清彦。 “是没错。我只要达到业绩标准,就可以拿三成的佣金。” 我忍不住插嘴: “不要这样,这种画就退回去吧,成本只有十分之一啊。你想为了五万元的画,花五年偿还三十倍以上的金额吗?” 清彦的手伸向桌上的石版画,隔着玻璃抚摸比基尼女郎的脸。 “我之前觉得,画里这个女生长得很像惠理依小姐。” 维纳斯大叫道: “别这么说!我先声明,就算你不退货,我也不打算和你交往。你没必要逞强付贷款。” 清彦开始拿棉布把画框包起来,收进薄薄的瓦楞纸箱里。 “你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清彦看也不看惠理依说: “嗯。决定买这幅画的是我自己。刚才阿诚先生说过,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对吧。” 清彦突然变得雄辩滔滔。我拗不过他,在口中嘟囔了一句: “……是没错。” “不知道价值,那就随自己的喜好决定就行了。我觉得,就算它不值那个价钱,对于卖给我这幅画的人来说,它还是有价值的。” 惠理依惊讶得屏住呼吸。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反对。我对吸了太多烟的维纳斯说: “在你觉得俗气到不行的恶心男人之中,也有这样的家伙存在。我想你一定不懂男人的心情,但可别忘记这个家伙。” 清彦抿着嘴,把石版画的纸箱夹在腋下,对我点点头。我向发愣的惠理依说: “你明天可以继续寻找冤大头。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男人,你都只会把对方看成冤大头吧。就算能够靠佣金制赚取高薪,我也不想变得像你那样。就这样。” 关上门时,我看了维纳斯一眼。惠理依好几次想要点燃百元打火机,不知为何一直无法顺利点着。搞不好连瓦斯都开始讨厌她了。 走出室外,夏天的太阳已经西斜了。我和清彦并肩走在绿色大道上,往车站方向前进。蝉叫声比上午还嘈杂。 “你这么做没关系吧?” 他先是说不知道,然后搔搔头说: “我太耍帅了,现在渐渐有一种后悔的感觉。” 我抬头从榉树缝隙看着夏日天空,万绿丛中一点蓝。飞机云呈一直线往海的方向延伸。 “那就现在马上打电话退货。这是花五年才能还清的债务啊。” “不,还是算了。” 我的心情变好了,一定是因为夏季傍晚的凉风吧? “总觉得你是个很难懂的家伙啊。” 虽然我没跟他说,但是和有点小聪明的诈骗师比起来,我比较喜欢有点好色却踏实工作的冤大头。我们在池袋西口公园的东武口分道扬镳。天色明明还很亮,不知道哪所学校的学生已经准备集合去联谊了,有个傻瓜还一边用手打着拍子。清彦轻轻向我鞠了个躬。 “今天真是谢谢你,请让我以某种形式表达谢意。”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抱期望地等你来。” 我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回到水果行。我想他一定也没有回头看吧?毕竟,那并不是个阴郁的公园。 过了几天,电视八卦节目大幅报道了这种卖画方式。Eureka的反应也很快,池袋街上才刚传出警察在调查的消息,他们隔天就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了。 绿色大道上的那间画廊,就这样被改装成了一家手机店,惠理依这个身材出众的女子也消失了。她一定又跑去另一个地方骗男人了吧?虽然希望她能够找到其他的生存方式,但那是维纳斯自己的问题了。 在那个比三十五度还热的“超级真夏日”,清彦来到我们店里。他的腋下夹着之前那个纸箱,把它交给我。 “最近工厂没什么工作,我每天只能吃泡面和白饭。请你收下这个当谢礼。” 我打开箱子,是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一幅没有比基尼女郎的画。我笑着说: “这么贵的东西,没关系吗?” 清彦也笑了。 “毕竟,这种东西,让知道它真正价值的人拥有就好了。” 蛮会说笑的。于是我们握了握手,站着享用冰凉的菠萝串,然后彼此说了再会。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的维纳斯海豚,现在仍然摆在我们家的冰箱旁当装饰。没有任何客人注意到它,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是一个与艺术不相称的地方,池袋。 <hr /> 注释: 正文 3、连火续纵火犯 请想像一下,沐浴在秋日夕阳下的房子。 半毁的房子。 在那栋房子附近走一遭,烧焦味就会扑鼻而来。发生纵火案,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然而烧掉一半的房子,至今仍残留着当时的气味。 玄关的门被熏得黑黑的,只以南京锁勉强扣上。旁边的窗户裂开了,以胶带贴成X形避免碎片掉落。塑料雨水管浮出一粒一粒的气泡,从二楼往下延伸到一半的地方就碎了,无力地垂悬着。玄关前方有两辆自行车,轮胎与坐垫都被烧毀,只剩下骨架。一辆是淑女车,一辆是男用登山车。 在便利商店买了打火机用油,大肆泼洒在玄关和楼梯附近,并且点火引燃的是那辆登山车的主人,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不是金属球棒,也不是菜刀,而是打火机。平常根本想像不到,那种东西竟会变成最可怕的凶器。 几年之后,如果回想起这个秋天,或许会认为是“纵火之秋”吧,而且还是小孩子犯下的连续纵火案。那些孩子放火烧了自己家,到底是想烧掉什么呢?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个少年纵火犯,实在是极其寻常的小鬼。他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是个常见的、心思有些过于细腻的十三岁孩子而已。 所以,希望全国的父母亲仔细听我说:对孩子而言,自己的家人很重要,具有很特别的意义,足以和全宇宙匹敌。他们之所以想要烧光这一切,怎么看都是因为那些头脑不好、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感觉传达给父母知道的笨拙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这么做。 各位热心教育孩子的父母,房贷都还没付清,房子就被烧掉,一定很难忍受吧?搞不好连你也受了严重的灼伤。所以拜托你们,在孩子放火之前,请试着看一看孩子的内心。言听计从的优等生,心里是不是已经变成被野火烧尽的原野?是不是已经变成由木炭与灰烬所构成的黑白画面?孩子自己是不是也像烧焦的柱子一样,被熏得焦黑? 我们的内心世界想到什么,就会在现实世界付诸实施。内部的东西,会自然显现于外部。放火烧掉自己家的孩子,内心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烧得一片荒芜了。 这次要讲的是池袋的少年纵火犯与连续纵火事件。这是个秋天的都会物语,从小小的火苗开始,穿插了一些悬疑,最后那把火因为几滴眼泪而被浇熄了。 请小心火烛,一起好好享受这个故事吧。 夏天的酷热实在太过异常,九月都快结束了,也没有即将入秋的感觉。尤其是今年夏天,东京完全没有下雨。一般而言,持续好几天三十五度这种高温,天空应该会受不了,降下骤雨才对。但是即使连续数日创下新的高温纪录,天上仍然一滴雨也没下。东京天空的脑袋不正常。 九月的池袋,我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到处晃。没有事件,没有钱,没有女人。像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的内心几乎达到了禅僧的境界——只要没有欲望,就不会觉得匮乏。灭却心头火自凉。不过,外在的大汗淋漓,还是不会改变。 第一次看到那个小鬼,是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就在我固定的散步路线上。虽然我没钱,不会下去玩,但偶尔还是想要感受一下电玩中心的氛围。 那家伙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迷你赛马游戏桌的周围有八张凳子,不是计算机动画的那种,而是以前那种电动模型的赛马。只有两个客人在玩,小鬼在无人的对侧跑道,凝视着一步一步生硬前进的纯血马。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个罹患慢性神经性肠炎的孩子,脸色苍白、四肢细瘦。虽然不免觉得“大白天的,不去国中上课,在这里做什么”,但是由于我过去也常不想上课就擅自休息,所以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惟一忘不了的是他捧在手中的一小束花。那是霞草花,有如空中飞舞的细雪。在池袋的电玩中心,不会有拿着这种浪漫东西的小鬼。因此,再怎么不情愿,也自然而然留下了印象。我看着那孩子,他也看向我,感觉像是展示在橱窗里的假人。 他的眼睛,仿佛被涂满了墨汁的黑洞。 从那之后,我不时会在街上碰到他。大都会广场的喷水池,hMV的日本流行乐卖场,丸井百货的电扶梯。之前还不常看到他,搞不好是最近才搬来的。每个班级都有两三个不上学的学生吧?我单纯地这么想,没有特别注意他。别扭的孩子常会这样,没事做的时候就去热闹的地方打发时间。 第一次和他交谈,是在我们水果行的店门口。他脸色灰暗地低头走过来,穿着牛仔裤,t恤上则印着我不认识的动画角色,手上仍然拿着一小束霞草花。一和我四目相对,他突然胆怯起来。他似乎也记得我的长相。 “嘿,你是不是肚子痛?” 他在遮阳棚下方停了下来,连忙摇摇头。 “最近常在街上碰到你呢。” 他保持沉默,点点头。每次一看到与众不同的小鬼,我总是无法放着不管,这是我的坏习惯。我拿了一串摆在冰块上的菠萝串。 “吃吧,很好吃喔。” 他看看免洗竹签,又看看我的脸。接过菠萝串之后,他像老鼠一样啃了起来。 “喂,这种东西要大口大口地吃才对吧。” 我拿起一串,两口就吃光了,对着他咧嘴而笑。如果能够在女生面前做这种动作,大概可以迷倒池袋路上一半的女生吧。他总算提心吊胆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真岛诚,在这间水果行顾店。如果有什么难受的事,你就来这里吧。下次我请你吃网纹香瓜。” 他以有如蚊子叫的音量说: “我叫水谷佑树,请多指教。” 然后他迅速点了个头。脸色虽然很差,倒是个率直的好孩子。此时,老妈从店里走了出来。 “阿诚,我们也要小心一点。最近西口这里有很多小火灾,搞不好是什么连续纵火狂。那些瓦楞纸箱,晚上不要拿到铁卷门外面。” 听到老妈的声音,尤其是说到“连续纵火狂”那几个字的时候,佑树的脸色整个变得惨白,像是被漂白过一样。他拿着吃了一半的菠萝串,快步离开店门口,真是个怪孩子。不过,我老妈到底是那个孩子的导师,还是在池袋署的少年课看见过他呢?她露出奇怪的表情,目送着那孩子的消瘦背影。 “他该不会是西池袋的小孩吧?” “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话,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啊。” “你是瞎了眼吗?一个月前不是有个纵火事件吗?我朋友是那一户人家的亲戚,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水谷先生吧。” 我看着远去的佑树,在心中无言地呐喊。他驼背的身影穿过了池袋站前的斑马线。老妈的声音就像在追击佑树一样: “放火烧掉自己家,虽然没有人严重受伤,但是才一个月就这样回到街上了。什么少年法的,如果不设想得更周到一点,实在很让人伤脑筋。西口的小火灾,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火灾发生于西池袋二丁目的密集住宅区,大致的案情如下: 水谷家的父亲,在政府某中央部会担任还算马马虎虎的要职,但是因为没通过国家公务员的高级考试,升迁显然遇到了瓶颈。他确实很优秀,所以对此似乎觉得不甘心,于是开始对独生子佑树施以彻底的英才教育,就像日剧《东大特训班》那样,变成一种“只要考上东大就行”,单纯奴隶制的头脑劳动。 佑树遵从父母的期待,一直扮演好孩子的角色,成绩似乎也无可挑剔。但是好孩子的假面,在国一暑假结束时毀掉了。八月三十一日,晴朗的星期四,佑树一早就起床,开始为旅程做准备。背包里放着换洗衣物、零用钱,以及任天堂掌上型游戏机Ds-Lite。完成离家出走的准备后,他将前一天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用油,全部洒在玄关与楼梯附近。昏暗的楼梯上方,是他的父母(四十一岁的父亲与三十九岁的母亲)与祖母(六十八岁)的寝室。 据侦讯的警官说,水谷佑树供称“我知道楼上睡的是家人。我心想他们全都死掉好了,就放了火”。不过由于这篇报道来自某本不太可靠的周刊,或许某些地方被过分夸大了。就算报道的内容正确无误,然而胆怯的少年依照警官的意思供述,也是常有的事。我以前就读的国高中里,这种事根本司空见惯。没办法,对于警方的伎俩,如果不是像这样交手过几次,根本不可能从容应对,也没办法搞懂。 一整栋房子烧掉一半,火被扑灭了。父母设法从二楼窗户往下跳,只受了轻伤。但是少年的祖母来不及逃出,据说身体受到大面积的重度灼伤。 少年犯案之后,据说整天待在池袋的影城看电影,片名不详,想必是让人觉得放松的暑期电影吧?好莱坞动画之类的。最后一场电影结束,他正要离开电影院时,被接到通报赶来的警官带回辅导。至于其后发生的大混乱,比我还常看八卦电视节目的你,或许更清楚吧。 男孩在学校很受欢迎,很多人发起联署请愿,希望给他较轻的处分。他的父母与住院中的祖母,也提出相同的请求。少年A只被送到少年收容所十天左右,就交由父母带回了。嗯,反正也没有任何人死亡嘛。 水谷佑树回到池袋街头三个星期之后,碰到了我。 那三个星期,正好是西口周边连续发生小火灾骚动的时期,也就难怪老妈会以奇怪的眼光看待佑树了。坏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坏人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坏事。无论小鬼还是大人都一样。 唔,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恶意或恨意,为现实,为社会命名。 后来再碰到佑树,是在池袋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他两手空空地站在榉树的树荫下。像这样无所事事,只是恍惚地站在人烟稀少的广场上,与其称他为少年,不如说他是“少年的鬼魂”。 我一朝佑树走过去,他就向我轻轻点了个头。 “上次谢谢你的招待。” “没什么啦,一串才一百元,便宜货。倒是你,怎么不坐下来?” 钢管长椅被榉树的影子染上斑点花样,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老妈她口无遮拦,真不好意思。” 长椅上的佑树如同雕像一般僵住了。一号练习作品:悲剧少年的肖像。 “不,总之错的是我。无论人家怎么说我,都是没办法的。” 我决定转换话题。即使和他聊少年纵火犯与连续小火灾骚动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帮助。 “我看你常在池袋晃来晃去,不用上学吗?” 他在长椅上又把身体缩得更小。二号练习作品:缩小少年的肖像。 “我会去上一半的课,但总觉得待在学校就会心神不宁。我的国中是很厉害的升学学校,如果像我这样放弃考试,就会没有容身之地。” 那倒是。我也在周刊读过佑树父亲的手记,那是一篇读了之后不可能不流泪的文章,父亲为自己剥夺儿子的一切,只是一直要他读书的行为,向儿子道歉。现在,佑树已经没有必须进东大的压力了。 “那么,你必须找点其他的事情做才行呀。” 佑树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还有其他能做的事吗?什么接下来能做的事,什么将来的展望,什么未来,这一切的一切,我觉得都在那一天烧成灰烬了。” 我专心聆听风的声音。只要定神细听,不光是剧场通的汽车声,即使是秋风穿过头上榉树枝叶间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是这样吗?……我忘记你几岁了。” “十三岁。” 我笑了一下。 “这样就要放弃未来,会不会太早了一点?你应该还没跟女生亲过嘴吧。” 长椅上的佑树变得面红耳赤。由于他的肤色很白,所以脸上的颜色变化很明显。三号练习作品:羞怯男孩的肖像。 “可是,我确实犯下了‘放火烧毀现住建筑物’,以及‘杀人未遂’等罪行。就算要找工作,也没办法找个像样的,而且也不认为还会有女生愿意跟我交往。” 他坐在长椅的那一端,身体很僵硬。 “不要那么担心嘛。有很多人做了各种坏事,后来也都想办法活下去了啊。我读高中的时候,池袋署也来关照了好几次。可是,我现在也是在努力工作呀,虽然是在家里开的水果行啦。” 佑树没有回答,任由舒爽的秋风从他的头上吹过。 “你不会是还活在父亲的价值观之下吧?如果没有进入好单位,例如白领阶级称霸的一流企业,或是变成政府官员,人生就完了之类的。即使没那么伟大,也没什么钱,但是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工作喔。那些工作,大概连你老爸也不太知道吧。” 只要是和M型社会的底层有关,来问我就对了,因为我是在这个丛林里长大的。森林里头固然有野兽,但是也会长出水果。佑树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很谢谢你为我设想,我会再去你们的店。” 少年的鬼魂轻飘飘地从长椅上飘起来,往JR池袋站的方向飘走了。和我那时候比起来,在他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活力。这年头的十三岁孩子到底要不要紧啊?我突然替下一代担心起来了。 隔天上午,老妈的声音把我吵醒,那是我一早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阿诚,起来。听说昨晚又发生了纵火事件,街上到处都在传了。” 我猛然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垫被上爬起来。 “地点在哪里?” 正在下楼的老妈回答: “听说在文化通,大久保医院前的一家服饰店。” 如果是那里的话,距离我们位于西一番街的店只有二百米而已。我正要把脚套进昨天穿的那条牛仔裤,此时手机响了。 “喂?” “是我。” 是崇仔的声音,池袋地下世界的国王。进入秋天,他的冷酷程度似乎又增加了。这下子,女性粉丝又会变多了。 “阿诚,你听说昨天的纵火事件了吗?” 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说: “嗯,当然。文化通的前面对吧?” “没错。店名叫做DRESS FUNKY,是以前G少年的成员开的店。你应该去过那里几次吧?” 我抬头看着吊在衣架上的黑色皮衬衫,那是没多久前在那家店以友情价买到的。 “那家店的人来找我哭诉,希望你帮忙找出放火烧了我们前成员店面的家伙。” “这样呀。” 纵火案最密集的时候,还曾经一个晚上发生三起。包括纵火未遂在内,全部加起来应该已经到达两位数了。 “不光是因为前成员来找我,本来我也差不多该出面了。受到羽泽组以及京极会保护的店家也遭到纵火,他们相当震怒,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呼,一如既往地委托我,当个红牌还真是辛苦啊。 “如果是要约时间,请你找我的秘书谈。” 国王对于平民的玩笑似乎不觉得有趣。 “笨蛋,别开玩笑了,下午一点到平和通的台湾料理店来,店名叫做‘鹏兰’。大头们会集合在那里开会。” 我最讨厌那个世界的人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些大头们都很疼我。为什么黑道组织的干部没有年轻美女呢?真不公平。 “DRESS FUNKY状况如何?” 崇仔似乎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耳边传来他短促的呼吸声。 “只是一场轻微的小火灾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 “并非如此。店里都是消防车喷的水,也被灰烬弄得脏脏的。原本要拿来卖的衣服,听说几乎没办法卖了。如果你能够帮忙的话,那个前成员说可以让你把喜欢的挑回家喔。” 这样的话,接下来准备要买的三条牛仔裤,搞不好都可以不用花钱。我突然变得斗志高昂。没钱的生活确实既单纯又正派,却稍嫌局促而平淡。 走下楼梯时,听到老妈正和谁说话的声音,大概又在计划要去哪个温泉旅行了吧?商店会的成员们都这把年纪了,不知为何满脑子还是只知道玩。 不过,站在水果行前面的是个穿着炭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穿着深蓝色一件式洋装、年龄相仿的女子。总觉得他们的穿着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名门学校的入学典礼。老妈注意到我下来了。 “他们有话要跟你说。” 老妈摆了个臭脸,消失在店里。眼前的两人对我深深一鞠躬。 “我叫水谷信吾,这是我的妻子悠里。” 我看着佑树母亲的眼角,那种看起来有点想睡的表情,和他儿子很像。 “能不能听我们说一下呢?和我的独生子有关。” 我看向店里,老妈以下巴向我示意,这是最低程度的信号,表示“你去吧”。 “我知道了。你们跟我来。” 我们三人走进位于罗莎会馆一楼的老旧咖啡馆,就是暗色玻璃嵌在木制拉门上的那种地方,实在没什么能够称得上“咖啡馆”的气氛。不过,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最重要的是几乎不会有吵闹的小鬼进来。池袋站前很少有这样的店,因此深受我的喜爱。 我们挑了一张上面铺着一块浮雕铜板的耀眼桌子,隔着冰咖啡围坐下来。佑树的父母彼此点了点头,然后父亲对我说: “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儿子佑树犯下了纵火案,放火烧掉我们家。我们两个人很幸运,只受到轻伤,但那孩子的祖母现在还在住院。” 佑树的母亲应该很担心吧。她的手在膝盖上玩弄着手帕,像是在搓洗它一样。 “那孩子从收容所回来之后,池袋西口就马上发生连续纵火事件,附近比较毒舌的人都在谣传:该不会是佑树因为第一次纵火得到快感,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吧。” 老妈搞不好也从哪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吧?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懂她的脸为什么那么臭了。 “你向他本人确认过吗?” 或许是因为无法沉默下去了吧,母亲的身体往桌面靠过来。 “确认过了。佑树当然说不是他做的,我相信我的儿子。” 面色凝重的父亲开口了。 “可是,今天清晨,我发现那孩子偷偷摸摸地回家。不知道他是几点出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然后,又发生了文化通的纵火事件。我觉得很可怕,根本不敢找他来问。” 我想起佑树那张苍白的脸。就算问他,他也一定会以细弱的声音说他没做吧。反应冷淡得可怕的小鬼。 “于是,我们试着把事情告诉一个在这次事件中提供帮助的池袋署刑警,问他该怎么办,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池袋署的刑警?我的背后泛起一阵凉意。浮在稀薄的头发上、大到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头皮屑,穿着廉价的化学纤维制居家裤,搭配在某家超市九百八十元买来的白色敞领衬衫。 “那位刑警先生叫做吉冈,就是他介绍真岛先生给我们的。他说,虽然你平常在水果行顾店,却也解决了无数在池袋发生的少年事件。搞不好,你可以成为值得佑树信赖的大哥。” 我静静地喝着冰咖啡。吉冈这家伙,偶尔也会说好话嘛! “他还有没有说什么呢?” 佑树的父亲搔了搔头。 “由我来讲这话,你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是吉冈先生说,只要告诉你是他介绍的,你绝对不会拒绝,因为他以前给你不少照顾。这么问有点失礼,不知道真岛先生与吉冈先生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回副想起之前和吉冈在侦讯室里的无数次交手。学生时期,我确实受到他的照顾,但后来我也帮了那个没品的刑警立下几次功劳。再怎么想,应该都是互不相欠才对。我要不要推说不认识那种刑警,然后拒绝他们呢?此时,佑树的母亲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我觉得那孩子现在十分迷惘。发生那种事之后,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无论在家里、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他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回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怕,原本打算靠着自己的力量活给别人看,后来才突然醒悟,抬头挺胸大步前行。任谁都曾经有过那样的时期。不过,佑树应该是受了纵火案的影响,才会在十三岁突然陷入迷惘吧。 “我知道了。” 他的父母彼此互看,安心地松了口气,鞠躬的幅度大到快碰到桌面了。父亲说: “那么,我马上把他叫来这里。” 我制止了拿出手机的父亲。 “我知道了。请他今天傍晚来我们店里。” 一本正经的两人又是彼此对看。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之类的人吧。唔,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池袋这里的小鬼,我应该不会比福尔摩斯逊色太多。你了解吧,华生? 平和通那一带,穿暗色西装的家伙急剧增加。最近的黑道分子已经不太穿花哨的防风夹克了,就连小啰喽也都穿着某个外国品牌的西装,不过倒是几乎没人打领带。由于池袋经常有与黑道相关的“午餐会”之类的活动,所以常会在路上看见这类家伙,有如达官显贵率众出游。但是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 鹏兰位于一栋四层商住混合大楼的三楼。进入电梯之前,我接受了机场海关般的身体检查。由于我两手空空,他们只拍了拍我牛仔裤的口袋而已。不过,因为是男人粗大的手,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店里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要走到内侧的桌子,又是一番折磨。男人的视线有如拔掉插销的手榴弹一样,集中在我身上。全红的圆桌上放了点心与一壶冰莱莉花茶。 我所熟悉的脸孔分别是羽泽组系冰高组的组长与涉外部长。冰高组长还是一如往常的上班族面容,看他那种沉着的长相,与其称他为组长,不如叫他银行分行的行长。猴子当然还是那个猴子,他算是同辈之中最有发展的人吧。 崇仔虽然也坐在同一桌,但是由于他的立场超然,所以看起来像个碰巧坐在一起的局外人。池袋的孩子王说: “坐吧,阿诚。那位是京极会山根组的年轻头目,关口先生。这里一半的人,你应该都很熟悉了吧。” 我点点头。身处这种场面,尽量不发言比较好。山根组的年轻头目戴了一条没品位的领带,让我非常在意。怎么会打这种的领带呢?又不是要去校外教学。冰高举起右手说: “今天请各位在此集合,是为了针对西口的连续纵火案拟定对策。我们自己旗下的一家店,以及我们负责保护的另一家店,都遭人纵火。” 关口接着说道: “有两家受我们保护的店遭到纵火。虽然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哪个家伙干的,不过只能当成是在找我们茬了。” 一种让人感受到压力的视线,锐利地向我投射过来。对着他的领带露出高雅的微笑,或许是一种错误。崇仔也说: “我们前成员开的店也遭人纵火。来到这里的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也就是揪出连续纵火犯,找回池袋的安全。适合担当这个任务的,就是这位真岛诚。” 我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沉默一下,正把芝麻球放进嘴里,崇仔却在最糟糕的时间点把话丢给我。我赶快喝下一口莱莉花茶。 “警察、消防队以及地方上的商店会都在行动了吧。我想应该没有太多我们可以做的事,顶多只能巡逻一下。” 儿时玩伴都有这样的坏习惯,猴子不留情面地说: “白痴啊你!我们是收人家保护费的,什么都不做,就对不起人家了吧!如果我们不展现出企业自身的努力,街上那些家伙是不会接受的。由于山根组和我们的人手都有限,专家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我们才会找G少年的崇仔与阿诚你来这里。” 原来如此。最近的黑道分子头脑真好,还懂得把对当地居民的公关活动外包出去。身为承包商的我,低着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么,重点是不是不在于找出犯人,而是尽可能高调地展开巡逻?” 冰高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知为何,我和这个带有上班族味道的组长很有默契。 “当然,示威行动与犯人逮捕可以同时进行。无论如何,这次的委托费是由我们和山根组各付一半。请从今晚开始努力吧。” 崇仔微微一笑,对着我点头。真是少见。 “御前会议就这样结束啰。阿诚,走吧!” 我们离开后,那些组织应该会继续开会吧。就在我要离开那家全红墙面上贴着黄色长条菜单的店时,有人在我背后叫住我。是猴子。 “阿诚,拜托你啰。这次遭到纵火的,全都是以年轻小鬼为客源的店家,这种事就该由你出马吧。我等一下打给你。”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周遭的人,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就把麻烦的工作丢给我呢?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一方面必须找出连续纵火犯,同时还得照顾被怀疑是连续纵火犯的人? 我还是别当什么福尔摩斯了。说起来,不太可能光是靠着他那种单薄的推理,就可以了解什么人心。 我超级不擅长解谜啊。 我们坐进停在常盘通上的G少年车子。奔驰休旅车还没通过车检,所以今天改搭保时捷的ne。不论是街头国王还是黑道,为什么都这么有钱呢?我们家那台日产小货车都已经开十年了,如果是葡萄酒,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这辆ne的车身黑得发亮,里头则是带点红的棕色,皮质座垫让人觉得像是进了高级饭店一样,我坐起来很不舒服。G少年的国王干脆地说: “这次可以狠狠教训那家伙一顿。” 我看着崇仔的側脸,纤细的鼻梁让人感受到他血统的纯正。为什么所有好事都发生在这家伙身上呢? “G少年的前成员那里不是也被纵火了,他不出手吗?” 国王冷冷地笑了笑。 “不能再卖的衣服,火灾保险全部都可以给付。那家店的衣服从来没有卖到断货过,或许碰到火灾之后,生意可以变得兴旺一点吧。听说老板趁着一个月的改装期间,悠闲地去国外进衣服了,秋天的迈阿密似乎很好玩喔。” 是这样啊。我轻轻摸着皮质坐垫,总有一天我要在上面涂鸦。 “那我就随便做做啰。” 崇仔嗤地一笑,说道: “你可别偷懒到外人看得出来的程度啊。最好想想看钱是谁出的,他们既然掏了钱出来,就会希望得到足够的回报。我们G少年就让你自由调配,你可要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啊。” 确实如他所言。生活在池袋这里,如果惹得道上弟兄生气,可是相当麻烦的。 “我知道了,又是一件麻烦工作呀。” 国王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迅速飞过窗外的池袋站前街景。 “阿诚最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小鬼,对吧?” 我吓呆了。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佑树的存在了,G少年真是可怕。 “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诚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的人物,也是G少年成员的监视对象之一。从未目击到你和别人约过会,可以判断你没有女人。老是进出书店或唱片行,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喔。” 我真的决定要在这辆保时捷里涂鸦了。不如就留下我的签名好了。即使做了这种事,崇仔也不会跟我索赔吧。 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又没女人缘的一号人物。 回到水果行后,我开始顾店。唔,就算偶尔有什么麻烦,这还是我的本业,还是待在店里让我心安。我在CD录放音机播放韩德尔的《皇家焰火》(Royal Fireworks),专辑封面是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二百五十年前左右,为了纪念奥地利王位争夺战的结束,伦敦举办了焰火大会。气势十足的《皇家焰火》,就是当时为此而写下的,一共用了九支小号、九支法国号与二十四支双簧管,再加上十二支巴松管,这样你应该了解组成的规模有多庞大了吧。 我一面恍惚地看着西一番街,一面思考着当时音乐水平之高。十八世纪时,韩德尔与莫扎特写下了典礼的音乐;而现代纪念世界杯的廉价主题曲,却是由不知哪里少根筋的摇滚乐团创作的。我们活在一个文化水平不断降低的环境,几百年来,文化快速地贬值着。 佑树摇晃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斑马线那头。明明已经进入十月了,位处亚热带的东京却仍然冒着热气。他走到我们店门口,立正站好鞠了个躬。 “今天起请多指教。不过,阿诚先生竟然认识我爸妈,我吓了一跳。” 我没说出只见过他的父母一次,就任由他自己去胡思乱想好了。 “那边很热吧。过来这里。” 佑树以和身体一样细的声音说: “那个,我该做什么好呢?” 对于尼特族、逃学族或是茧居族,我不太了解。我们将这些无所事事的小鬼分得太细了。他们应该要学点东西,不然就是活动身体,做点事,或是两者同时进行。我单纯地认为,不要想东想西,直接去做比较快。我指着丰水的梨子说: “把那边的梨子摆到盘子上,每盘四颗,然后打扫店门口。不要去想什么复杂的事,你就不要休息,一直做下去。” 讲完之后,自己觉得还挺不错的。 因为,那和我的办案方向完全相同。 他持续工作了一个半小时,没有休息。流了汗的佑树,脸上的气色稍微变好了,比较像个健康的国中生。他似乎不擅长招呼客人,所以这部分由我来做,他则是在我的命令下不断做着店里的杂事。看着他听话的模样,个性似乎不是乖僻的那种。一直观察着佑树工作状况的老妈说: “你做得不错嘛。稍微休息一下吧,吃个香瓜。” 我和佑树站在店门前洒了水的人行道上,大口吃着冰凉的网纹香瓜串。果肉很软,软到像是一放进嘴里就直接变成香瓜汁一样,有一种把生命直接吸进体内的感觉。我说了一句废话: “这个很好吃呢。” “……嗯……” 佑树的回答只有这样。我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眼眶泛红。 “怎么了?” 佑树颤抖着肩膀说: “自从那个案子之后,就没有人正常地对待我。” 我无话可说。我们总是在施与受之间生活,如此而已。 “唔,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可以啊,那样我也乐得轻松啦。” 我们都笑起来,大口吃着第二串香瓜。 时间一过五点半,大楼群上方的天空即将变红。我对利落地帮忙做事的佑树说: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啰。晚餐时间到了吧。” 佑树正用尼龙绳把压扁的瓦楞纸箱绑起来。 “我知道了,我绑好这个就回去。阿诚先生……” 十三岁的他,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脸。 “工作起来还蛮开心的呢。” 没错。由于我们已经习惯了,所以老是抱怨着工作,然而工作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是啊。不过,不是这样就没事了。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办点事吧。” 佑树露出不安的表情。 “是要去市场采购吗?” 我摇摇头,凝视着佑树的眼睛。他此时的反应相当重要。 “不是,是去晨间巡逻。最近西口这里连续发生好几起小火灾对吧?这里的商店会已经开始行动了,你爸妈知道这件事。” 他的眼神开始不安起来,慢慢移开了视线。这样一来,就无法了解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了。佑树的声音又变得像以前一样细。 “……我知道了。” “今晚早点睡吧。明天早上五点,我在池袋西口公园等你。” 不过,早上五点只是安排给国中生的时间。 G少年和我的巡逻行动,凌晨两点半就开始了。十一点到两点之间,由商店会的志愿者负责巡逻,稍作休息之后,由G少年接手。我事前已经从池袋署生活安全课的吉冈那里,取得了关于池袋站西口连续纵火事件的情报。就连那个啰唆的刑警,这次也二话不说地将消息提供给我。至今发现的小火灾有十一起,其中真正成为火灾的有四起,烧得很惨,半毁。没有全毀的房子,也没有死伤者。犯人似乎仔细观察过要纵火的店家,确定不会有人受伤才纵火,还算是个有点良心的纵火犯。 火灾的发生时间,集中于凌晨三点到五点这两个小时,与G少年的巡逻时间吻合。我在池袋西口安插了四组假装成醉鬼的人马,每一组都由两三个小鬼组成。由于他们都收到崇仔的命令,也收了打工费,所以每个人都很认真。只要立下功劳,在G少年内部也会获得晋升吧。组织这种东西,就是以各式各样的诱饵让成员上钩的。不论是上市公司还是街头帮派,手法都一样。 第一天,我们以池袋站为中心,在半径七百米的半圆形范围内四处巡逻。就算池袋是东京数一数二的热闹地带,到了黎明时分,路上的人一样大为减少。我们互相用手机联络,当晚并末发现可疑的人,也没有目击纵火事件。 当然,这样就够了。一方面因为这是长期抗战,另一方面,我们的巡逻也确实发挥了吓阻的效用。增加目击者,确实是防范纵火的最好对策。 我一面注意四周动静,一面假装摇摇晃晃地走着,在自己居住的那一带巡逻。秋天黎明的空气相当澄澈、冰凉,虽然很疲累,却也是很美好的时刻。我和自己这组的G少年在池袋站西口说再见,他们要搭首班电车回去。 送走快要睡着的小鬼之后,我朝着池袋西口公园前进。我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不是G少年或黑道的委托,而是我自己的任务。 上午五点的圆形广场,有很多鸽子与一些街友。喷水池是静止的,公交车停靠站没有人影,也没有车影,是个空荡荡的都心公园。佑树披着牛仔外套站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像一座苦恼少年的铜像。我对着紧张的佑树说: “早安。怎么样,想睡吗?” 佑树摇了摇头。 “不会,我本来就习惯早起。” 我没问他为什么习惯早起,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公园的晨间空气。 “那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 关于这个,在刚才巡逻的途中,我已经找到目标了。 “你跟我来。” 我们走过圆形广场的石板路面,鸽群被分成了左右两半。 文化通是从池袋站北口通往板桥方向的路,车站附近有很多小吃店与风化店。再往里面走,则是密密麻麻的商业大楼和宾馆。这就是典型的池袋街道。 我和佑树走到大久保医院前面,停了下来。刻在黑色塑料招牌上的白色“DRESS FUNKY”字样被灰烬染成了灰色。从破掉的玻璃看进去,店内早已空无一物。看来是任由巡逻的G少年想带走就带走了,剩下的只有衣架、黑人造型的假人模特儿,以及因高温而变形的镜子。 佑树提心吊胆地说: “这家店是……” “最新的纵火现场。我觉得佑树对自己做过的事已经充分反省过了,不过,让你再好好地看一看,应该不坏吧。让你知道星星之火究竟会造成什么损害,知道你之前试图要做的事,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是。” 我看着咬紧牙关忍耐的十三岁少年,这表情还不差。接着,我们在没有人的晨间道路上,仔细观察火灾现场。遭到纵火的地点,是在与隔壁大楼之间的缝隙。现场留有可燃垃圾燃烧后的残渣,不知道是不是原本隔天要拿去丢的。墙壁变得焦黑,黑色的煤烟像是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破掉的小窗里。 “是不是打破窗户之后才点火的呢?这样才会连里面都烧到。” 店的正面是个三米左右的橱窗。现在,合板就直接钉在玻璃破掉的地方。佑树一直凝视着店面出入口一带。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我一走过去,他就指着墙上的文字说: “这个。” 加了特殊装饰的涂鸦。池袋这里的涂鸦蛮多的,原本是三十年前左右从美国贫民区诞生出来的文化,帮派为了展示自己的势力范围,就在位于边界的建筑物上涂鸦,和小狗尿尿做记号没什么两样,结果在日本成为一种流行,只要是小鬼聚集的地方,到处都看得到。 那是以黑色的细喷枪写的文字,我将它读出来: “R23-11。佑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我想再看看其他的现场。” 掌握到什么蛛丝马迹时,我们会先嗅到它的气味,虽然还看不到形体,却知道其中有些什么。佑树和我朝着下一个现场前进,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加快脚步。 下一个现场是池袋二丁目,位于宾馆对面的小酒吧。这边的锁应该坏了吧,门是以链子与南京锁扣住的。由于我们已经知道要找些什么,马上巨细靡遗地观察建筑物的墙壁。但是这里似乎是有名的涂鸦店,墙上画着不计其数的团体名称与标记,已经几乎没有空间了。在比较显眼的位置,招摇地画着一些很有力量感的团体标志。 我们趴在柏油路上,看着墙壁下缘。黑色细喷笔字样,与DRESS FUNKY那里完全相同。佑树说: “这里写的是R4-16。” 我维持趴着的姿势对他说: “总觉得渐渐了解它的意思了,我们再看一间吧。” 下一间店,是过了西口五岔路前方的咖啡餐厅。这家店门口的木甲板上堆了一堆已经烧得焦黑、无法使用的桌子和椅子。我们拼命寻找涂鸦,但是在店里的墙上完全找不到。由于墙面是纯白色的,如果写上什么,一定马上找得到才对。 我们扩大范围,搜查黑色细喷笔的痕迹。结果又是佑树找到的,它在店的前面,小小地写在柏油路上:R0-9。 我看了看手表,卡西欧的电子表显示现在是上午七点,应该可以叫崇仔起床了。我拿出手机,调出了他的号码。 “早安,你起床了吗?我是阿诚。” 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 “我听了第一回合的巡逻报告。你干得不错呢。” 国王不愧是工作能力强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小鬼也不会动起来吧。 “我找到一点线索了。你找人去调查一下DRESS FUNKY,酒吧‘肾上腺素’(Adrenalin),以及咖啡餐厅‘斯堪的纳维亚’(Sdinavian)的营业时间。你听好,DRESS……” 崇仔如冰一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下次不要再叫我做这种事了,我再回电给你。” 他把电话挂了。性急归性急,国王的记忆力还是很好。 我们在西口的麦当劳稍微休息了一下。还有几个纵火现场没看,但是如果全部都要看过一遍,一方面必须看到日上三竿,一方面又有闲杂人等干扰。就在我和佑树啃着一年只吃两三次的巨无霸汉堡时,手机响了。 “是我。我要念出营业时间啰!DRESS FUNKY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肾上腺素’是傍晚六点到凌晨三点。唔,这家是卖酒的店,只要有客人,似乎就会营业到早上。‘斯堪的纳维亚’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这样子可以吗?” “谢谢。有什么发现的话,再打给你。” “喂,阿诚……” 和国王讲到一半就直接挂电话,总是让我心情畅快。我把涂鸦的暗号与店家的营业时间并排写在餐巾纸上,时间蛮一致的,差不多都是前后隔一个小时。 “这个连续纵火犯,目前尚未造成任何人受伤。他似乎是先确认过员工或客人不在,才点火的。” 佑树小小声说道: “而且,又可以避免被别人看见。” “没错。这个涂鸦里的R,应该是‘没有人在’的意思,数字则代表了时间。他是慎重地调查现场之后才放火的。” 佑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餐巾纸。我摸摸他的头,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这是你的功劳,你注意到了涂鸦,真了不起。” 他在麦当劳的椅子上,把身体缩起来。 “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被怀疑,所以一直在巡逻,已经去过现场好几次了。第一次看到那个暗号,是在一家叫做‘南方’(E1 Sur)的咖啡店招牌一角。” 那是我还没去看过的店。 “所以,你一大早出门,也是为了找出纵火犯吗?” 佑树点点头,啃着巨无霸汉堡。 “你老爸很担心你喔。虽然他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却看见你偷偷溜出家门。” 十三岁的少年低着头说道: “可是,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什么犯人,实在没办法开口说我要去巡逻。再说,之前不久,我也才做过相同的事。” 他在早上人来人往的麦当劳里掉泪。 “不要哭啊,相同的事只要哭一次就够了。托你的福,我们现在已经清楚知道应该追踪什么了,这是很大的进展。” 我拿出手机,将情报告诉所有相关人员。大家大概一早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我最喜欢害别人这么忙乱了。 我依序拨给崇仔、猴子、吉冈。池袋的商店会,交给吉冈去讲就行了吧。我告诉他们,犯人是个最多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他事前作过周详的调查,熟知店家的开店时间与人员的出入状况,而且一定会留下黑色细喷枪的涂鸦字样。因此,目前已经被留下涂鸦、尚未遭到纵火的店家,是最危险的。 大家的反应不一。崇仔说干得好,但是由阿诚出马,会有进展是理所当然的;猴子说,他还是希望我进冰高组;吉冈则叫我去考警官考试。流氓和警察讲的话这么像,或许因为它们是很相像的组织吧。 地方的商店会不愧很有危机意识,很快就有了回应。那天下午,在我们播放着《皇家焰火》的店门口,就有人来联络了。在池袋西口,还有三间被人留下涂鸦,但是尚未遭到纵火的店家:池袋一丁目的“意式最棒”(Italian Primo),池袋二丁目眼镜行赤札堂后面的进口唱片行“灵魂厨房”(Soul Kitc Flight)。我在店门口摊开空白地图,以粉红色荧光笔在三个地点做上记号。 接下来烧起来的会是哪家店呢?另外,我也思考着要如何有效率地让四组G少年采取行动。这三个地点,必须每隔十分钟就有人过去看看。 我很少像这样认真使用头脑,害我当天直到晚上都累得不行。“思考”是比什么事情都辛苦的高强度劳动,和步入社会后的真正思考相比,高中时代用功准备考试,只不过是小孩子在玩耍而已。 怎么说,我都是一直在思考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不过,各位同学,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便展开围绕着重点地带的新巡逻行动。然而越是这样,猎物就越不会上钩,就像那些你明明看见就在那里,却钓不到的鱼一样。我和G少年仍然持续进行凌晨的巡逻任务,但是都无功而返。而且在那之后,我和佑树也会一起在街上走动。到了第五天,我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当然,店里的工作也不能放着不管。 按照往例,每次事件期间,我多半都会听同一首曲子,但是《皇家焰火》我已经听腻了。因此,我交互播放着同样来自韩德尔的《风琴协奏曲集》与《合奏协奏曲》。虽然没有巴赫出名,韩德尔还是给人一种顽固大叔的感觉,蛮棒的。协奏曲比较像以前的摇滚风琴,而且很有戏剧感,让人兴味盎然。 十月中旬连续五天,我一早就去巡逻,下午又要顾店,几乎所有时间都和佑树一起度过。你有没有看过逐格拍摄的开花过程纪录片?原本皱巴巴的花苞开始胀大,朝着天空舒张开来,最后变成大花朵。我和佑树共度的那五天,就如同那种纪录片。 这段期间,我看到一个孩子从自己的体内,开出了某种花朵。 那是五个美好的秋日。 第六天黎明,犯人开始有动作了。 凌晨四点十分,东方天空仍然一片漆黑,我和三个G少年在嘻哈唱片行“灵魂厨房”前面。这家店的玻璃窗下方,画着涂鸦R22-10。此时,店里空无一人。其中一个G少年一脸垂涎地看着窗上装饰用的约翰逊兄弟(Brother Johnson)的黑胶唱片,真是悠闲。手机响了。 “我是阿诚。” 是G少年的声音,没记错的话,他叫做D1,他们那一组的名称应该是“麒麟”。 “我们抓到小鬼了,在‘夜间飞行’这里。他带着黑色细喷笔、打火机用油,以及补充用的油罐。” “我马上过去,如果他大吵大闹,就跟他说要报警。” “了解。” 我一边跑一边喊。黎明的空气冷冷的,吸入肺部相当舒服。 “西池袋的‘夜间飞行’,必须奔跑!” 到那个酒吧的直线距离是四百米,如果是奥运选手的话,四十秒多一点就跑完了。我们的运动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声响,朝着西方的天空跑去。 那小子被G少年左右包夹,坐在酒吧前的栏杆上。 “好痛啊,放开我……我说我好痛!” 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牛仔裤与长袖格子衬衫,应该是高中生吧。我站在那家伙的面前。D1找到了他的腰包,就在我想确认里头有什么东西时,他以哭泣的声音说道: “快住手!你们有什么权利看别人的东西!” 我默默拉开拉链,探向这个尼龙腰包内部。我找到和口红差不多粗的黑色喷笔,以及Lucky Strike香烟,但这应该是伪装吧,没有抽过的迹象。银色的Zippo打火机,还有一罐油。我抽出喷笔问他: “那你又有什么权利,在别人的店涂鸦……” 接着我把打火机拿出来。在街灯的照耀下,铬质的圆角闪闪发亮。 “……还有向别人的店放火?” 那小子左右摇晃着身体说: “你有什么证据啊?放开我!” “首先,这些人看到了。而且,你的喷笔与纵火现场涂鸦的成分想必是一样的吧。泼洒在现场的油,与这个罐子里的油,当然也相同。你和完全烧毁、变得焦黑的纵火现场是一样的,一点都不清白。” 他浑身喀哒喀哒地颤抖着。 “拜托,去找我爸妈谈吧。我们家有的是钱,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么,是你干的吗?” 戴眼镜的小鬼默默点了头。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吗?” “……是。” 我按下偷偷藏在手里的手机按键,关掉录音。刚才一边跑,我就同时做了录音的准备,把收音麦克风插上去了。手机不只可以用来调查外遇,还有各种运用方式。 接着,我要尝试手机的另一种用法。 我决定打110报案,请警方过来。 不过,这是我最不擅长的手机使用方式。若非万不得已,任谁也不想这么做吧。 小鬼的名字叫做原本孝次郎(十七岁),目前读高二,念的是板桥区的都立高中普通科。对于池袋西口连续发生的十一起纵火案,据说他全都认了。他之所以对纵火感兴趣,是由于佑树的事件。就那么一件纵火案,竟然在社会上引起那么大的风波,所以他也想要在街上放火,吸引别人的注意。详尽调查过店家之后,在黎明时分纵火,据说这么做带给他很大的快感。东京有超过一千万的居民,偶尔也会有几个这种疯狂的小鬼吧。 我省略了受黑道委托的部分,只说出G少年在夜间巡逻的事。由于佑树希望我不要提到他,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说是自己发现的。报纸的东京地方版所刊登的“守望巡逻队”的感人故事,是将情节浓缩而成的内容。读者们就是爱听这种温馨故事。不过,我郑重地拒绝拍摄大头照。如果我变得那么出名,不就很难再去不良场所了吗? 池袋也好,全世界的任何地方也好,活着的乐趣,有一半是来自子不良场所。 不再有纵火狂的一个秋日夜里,我和崇仔又在全新的保时捷ne里碰面了。我依然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国王却已经穿上的秋季新作了——窄肩的双排扣夹克。为什么和我一样大的崇仔可以穿二十万元一件的夹克,我只能穿两千元一件的t恤呢?我决定不去想太多。因为,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是那种能够以穿着判断价值的廉价男人嘛。 “干得好啊,阿诚。” 我把身体靠在有如饭店大厅的皮椅上,感觉不像上次那么不舒服了。 “冰高组和京极会都很开心,给了G少年丰厚的谢礼。以一个星期的工作时间而言,算是不错的金额。不过你还是一样,不拿自己的那一份对吧?” 我默默点头。被钱绑着不是我喜欢的生存之道,我一向自由自在。 “仔细想想,与其像我这样运作麻烦的组织,坐着自己并不喜欢的高级车,穿着没那么喜欢的高级品牌服饰,还不如像阿诚一样,说不定比较轻松幸福呢。” 由于崇仔总是冷冷地微笑,就连长期和他往来的我,也分不太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唔,或许真的是那样吧。即使穿的是有汗臭味的t恤,开的是快要报废的车子,又没有什么钱,还是会有女人对我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虽然很少见就是了。” 崇仔正经地看着我,表情变得很认真。 “大部分女人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如果我是女的,一定会选阿诚这种男人,而不是像我这样的男人。” 这是浪漫的告白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如果此刻我回答“YES”,我们会变成池袋的国王和皇后吗?不过到那时候,哪一个才是皇后呢?莫名其妙。崇仔完全不管我这个平民的担忧,继续说道: “西口纵火犯的事情解决了,但是另一件事还没解决吧。” 国王很能注意到这种小事。我点点头,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池袋霓虹招牌。 “那个部分,明天就会解决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像抓纵火犯一样顺利。” 一般的家庭里,有着比起解决事件还困难得多的问题。 目前任何一本推理小说里的谜团,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来得难解。 隔天是星期二,一个晴朗的秋日。 佑树穿着学生服、黑裤子与白长袖衬衫,右手拿着一束小小的霞草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制服的样子。佑树腼腆地说: “可以按照约定陪我去吗?” 之前他说过,如果是他一个人,或许会没有勇气过去。 “我知道了。” 为了那一天,我久违地穿上了有领子的衬衫。虽然这是几年前买的格子棉衬衫,还是比t恤好多了吧。我们换乘公交车,前往位于中落合的圣母医院,佑树的祖母蓉子就住在其中一个病房。医院的大门是明亮的双层玻璃门,佑树的父母在门前等着我们。我微微点个头,向他们打招呼。 “全都是佑树的功劳。这次的连续纵火狂,如果没有佑树,或许到现在还抓不到。” 这不是客套话,如果没有佑树,搞不好我到现在还在执行黎明巡逻任务,那一定会因为过劳而倒下吧。毕竟,我的头脑虽然好,对于体力却没什么自信。我们朝着佑树祖母的病房走去。秋天的太阳照进走廊深处,有个病房的门开着。我轻轻推了推佑树的背。 “你一个人进去吧。” 十三岁少年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可是……” “一个人巡逻黎明的街道,你不是都做得到吗?好好看着你奶奶的脸,向她道歉,那样会比较好,对吧?” 他的父母点点头。我拍拍佑树的背,他抬起头来说: “……我去一下。” 佑树的父母和我站在病房外不远处,靠在白色的墙壁上,竖耳倾听狭窄病房里的对话。 “奶奶,对不起。” 我在内心说着“没错,就是这种语气”,为他加油。只要能够传达心意,用词越单纯越好。 “我那天变得很不对劲。我知道楼上的房间是谁,也想到你们可能会来不及逃生,可是,我讨厌那个家的一切,所以就放火了。然后,我没有看结果如何,就逃走了,真是胆小鬼。要是我能够在那里看着,至少等到奶奶获救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家烧起来,烧得面目全非就好了。” 佑树最后是边哭边讲的,这应该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吧。他继续说下去,停不下来: “这次我去看了连续纵火案的现场,领悟到一件事:在做坏事的人当中,最差劲的就是那种不去看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伤害了谁的人。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人。虽然我想要看看奶奶的脸,向你道歉,却老是觉得害怕而不敢来。如果有人让我身体烧伤,我一定会恨那个人一辈子。即使我已经到了医院,一想到这里,就没办法走进这间病房。” 佑树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婴儿般放声大哭。 “……奶奶,对不起。我明明很喜欢你,却做了这种事,对不起。” 佑树的母亲在我身旁拿着手帕拭泪。担任公务员的父亲呆呆地看着空中,任由泪水滑落。至于我怎么了,请你不要问。奶奶的声音传了出来。 “佑树,一开始我在医院醒过来,听说是佑树放火的时候,奶奶就已经原谅你了呀。搞不好,我还在火场里头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你了。佑树知道奶奶最喜欢的是霞草花,对吧?即使你没出现,我看到每天都有花束送到这里,就知道佑树来过医院了。我可以了解佑树的心情,无论世界上的人怎么说你,我都知道真正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佑树的哭声停不下来,奶奶的声音澄澈得像秋天的阳光。 “好了,过来这边。我很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来的。这一个半月以来,我完全不觉得难受,和你所受的苦比起来,身体的痛根本不算什么。” “……奶奶……” 里面传来运动鞋跑动的声音,病床吱吱嘎嘎作响。我轻轻把手放在佑树父亲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很适合秋天,典雅而柔软。 “好了,你们都进去病房吧。佑树已经没事了。” 佑树的父亲红着一双眼说: “真岛先生呢?” 我摇摇头。再这样让我哭下去,我会头痛的。 “这里只有家人在会比较好吧,我再另外找时间和佑树聊。请帮我向奶奶问好。” 我走在明亮的走廊上,离开那里,背后传来十三岁男孩的哭声。就是这样,要扑灭因为恨意而萌生的火焰,不是靠消防车,只需要发自内心的道歉,以及接纳的眼泪。 我穿过医院门口走到路上时,声音从上头传了过来。 “阿诚先生。” 佑树从正方形的医院窗户向我挥手,围在他身边的是父母亲与娇小的祖母。这是一幅沐浴在明亮阳光下、神圣的家族画像。 “什么事啊?” “我可以再去水果行玩吗?” 我抬头对着敞开的窗户大叫。在那之上,则是被刷子刷洗过一样的淡白色云朵。 “嗯,随时都可以啊,因为你可以免费帮我们做好多事嘛。” 佑树以笑中带泪的表情说: “总有一天,我也想成为像阿诚先生一样的大人。” 这孩子的话,说进我的心坎里了。我不想再被这么会说台词的童星催出眼泪,只得赶紧离开医院。我快步前行,在转角处回头一看,四个人的家庭依然向我挥着手。这种时候,应该再向他们挥几秒钟的手比较好吧?我伸出双手,大大地向他们挥舞。即使是天空上方的某某人,应该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吧。 这一刻,有个家庭通过了一项考验。或许,我只是想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而已。到了秋天,任谁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吧?当然,就连我真岛诚也不例外。 <hr /> 注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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