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园6·灰色的彼得潘 - xp1024.com
《池袋西口公园6·灰色的彼得潘》


正文 1、灰色的彼得潘

女孩的眼睛是明亮的黄绿色,瞳孔有两张榻榻米那么大,眼眸里还有星星。不过,在那大得吓人的脸部,眼睛本来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她笑开怀的大嘴里,有着又红又圆的舌尖,以及大小和小型冰箱差不多的白色牙齿。她就这样害羞地抛着媚眼,俯视太阳城前面的广场。

她穿的是荧光粉红的女仆装,这种款式源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在二十一世纪的口本迎来了全盛时代。虽然布料往上包到颚下,以尽量不露出肌肤为原则,但由于腰身紧束到极点,反倒强调了丰满的胸部。及膝的裙子下摆有着多到不行的皱褶,每个皱褶之间,空间大到足够一个小孩玩躲猫猫了。腿上穿的是白色网状丝袜。紫色的头发随风飘动,形成无数道绵延一米的波浪。

日本傲视全球的二次元美少女,占满太阳城对面的十二层楼建筑墙面。每当夕阳一照,就连感受不怎么敏锐的我,也都深受感动,认为未来的艺术一定就像这样,既轻巧又巨大,而且薄到一个不行吧。

喂,你应该也喜欢动画或漫画吧。我们仅有的些许教养,主要不就来自于动漫的分镜、故事以及角色的魔法吗?

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要说的很简单。虽然东京的秋叶原向来以“御宅族天堂”著称,但池袋也有多如牛毛的动漫或色情电玩专卖店。太阳城前方有条路叫“女孩之路”,就有很多这种店——有卖新刊漫画与二手漫画的店,卖模型或动漫周边的专卖店,还有合法与非法的商品专卖店。小时候爱看动漫的少男少女现在长大有了钱,就跑来把这里的街道与流行变成这副模样。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这次要讲的,是混迹在这条御宅族街道的“灰色彼得潘”的故事。他只是个小鬼,却很会做生意,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又笨又色的大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从他们身上赚来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池袋可不像小飞侠的永无岛,既安全又整洁。原本应该算是极其完美的生意,却不知不觉引来了嗅到铜臭味的疯狂鲨群,连加勒比海盗都来了,不过没有迪斯尼乐园的版本那么可爱就是了。

长久以来听我讲故事的你,应该知道我拿小孩与老人最没办法吧。一旦他们有求于我,即使有点勉强,我也不会不出手帮忙。这次我的鸡婆程度或许高得有点夸张,请各位不要见笑。

你应该也曾经历那种单纯到不行,想远离这个世界,一个人活下去的时候吧,而且还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抬头挺胸。

但在你的心里,其实很希望有个人来爱你、紧抱你。这种孩子般的别扭心情,为什么不只是小时候才有,到了长大之后仍会存在呢?

各位兄弟姐妹,你们的心情我懂。

这是因为,大家心中不成熟的部分虽然会被磨得越来越少,但还是会一辈子黏在我们没长大的屁股上。

从十一月初开始,东京的街道就到处响着圣诞歌曲。仔细想想,距离圣诞节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日本人却被迫大量聆听这些根本不是自己信仰的宗教音乐,真是个宽厚的民族。

我觉得,全球的基督教徒或伊斯兰教徒,应该学学日本人这种“随便怎样都好”的态度。每隔两个月,中东和美国就轮流阅读古兰经与圣经,这点子如何?我想应该有助于彼此了解吧。所有一神教教徒之间永无止境的争执,我已经看不下去了。

即使进入了十二月,池袋街头仍像秋天一样温暖。由于气温高得仅次于热带的夏天,今年冬天我照例也是暖冬打扮:过长的牛仔裤、长袖外面套着短袖衬衫、绑在腰际的开襟毛衣,是糅合了原宿品味的街头休闲风。至于太过女性化的穿法我就不喜欢了。

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池袋线的高架桥下方,那条路有如溪谷一般,夹在外观呈银蓝两色的丰田Amlux与白色的太阳城之间。虽然名为“女孩之路”,但是平常的白天几乎看不到任何女性御宅族。

沿路开了很多动漫相关商品店,我要去的是“漫画的宇宙”,它的七个楼层卖的都是动漫相关产品,外墙画着硕大无朋的女仆图案。我想你一定也有印象吧?这可是池袋有名的女仆大楼。

我按照平常在店里闲晃的路线,先瞧一瞧三楼新出刊的漫画。再到五楼仔细翻阅轻小说,没想到,现在的轻小说写得真是有趣。最后,我走刭陈列动漫人偶与塑料模型的最高楼层,略事休息。

这一层楼有价值好几十万日币的高级品,或是由知名模型高手仔细涂装、仿佛艺术品杰作的产品,全都是一些我买不起的东西。不过这次我是抱着期待而来的,因为有人认真地将我国中时期很迷的2D格斗游戏里的角色做成了模型。

透明亚克力盒在某个墙角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我一边观赏着展示品,一边慢慢地走着。由于是由于是下午不早不晚的时间,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穿着附近私立学校制服的小鬼。

我仔细观察着使出“天升脚”、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春丽。人偶在亚克力盒里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仿佛永生不灭——那是持续施展、直到永远的必杀技。

小鬼站在我身边,看着由下数来第四层的亚克力盒。

“这个人偶叫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顶霜降灰的制服帽,帽舌正往上方指来,上头有东池袋名校三原学院的校徽,图案是由三枝钢笔的笔头所构成的正三角形,眼熟到不行。那是一所可以从国小直升到高中的私立升学学校,以学费昂贵著称。不过,它和向来都读公立学校的我完全无关。

“你不知道吗?这是快打旋风的春丽,格斗电玩的女主角。”

这尊人偶出自某位职业模型师之手,所以标价超过七万日币。小鬼“噢”了一声,看着亚克力盒内部。他穿着短裤与绣了金色纽扣的外套,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一定是国小部的。

“你常用春丽这个角色吗?”

在我国小高年级到国中这段期间,格斗游戏在电玩游乐场的热门程度,根本不是现在所能想像的。我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对小鬼说:

“不是什么常不常用的问题。以前,各地好手会集合到池袋的电玩游乐场展开锦标赛,我也曾经拿过优胜喔。”

“噢,这样啊。”

这个身高只到我侧腹左右的小鬼,抬了抬细边黑框眼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叫了店员,让我很不爽。

“不好意思,我要买这个人偶。”

正在柜台包装新人偶的店员连忙跑了过来。

“好的,您要买编号72的人偶没错吧?”

小鬼点点头。店员从腰上挂着的那串钥匙之中,选了一把很像玩具的钥匙,打开亚克力盒,将脚踢得直直的春丽小心翼翼拿出来,开口问我:

“请问是由您付款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带过七万元现金出门逛街。

“我和他没关系。”

小鬼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是有钱人脸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我实在不想对小鬼使出快打旋风里邪恶魔王Vega的必杀技“Psycho Crusher”,只能硬逼自己露出穷鬼般的微笑。小鬼对店员说:

“我自己付钱。随便包一下就行了。”

小鬼打开黑色书包,拿出黑色皮革的钱包。我抵挡不了自己没品的好奇心,看了看钱包里有什么——像是没用过的折纸一样,万元纸钞整齐地放在里面。略胖的御宅族店员说:

“请到收款机这里。”

穿着霜降灰制服短裤的小鬼对我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跟着恭敬地抱着春丽的店员。不知道各位能否理解,我们的世界到现在还是割裂为“有钱人”和“没钱人”两大块,可怕的贫富差距时代。

已经过了二十岁,老大不小的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学生抢走了好吃的猎物。我可不能再在水果行里看什么店了,或许还是开始从事什么It产业比较好。

这样一来,别说买什么人偶了,就连经营陷入困境的职业棒球团,或是外墙画着超大女仆的大楼,搞不好都能说买就买。我就是这种在掏钱买彩券之前,就先做梦考虑一亿元该怎么花的人。

我真的是没救了。

过了三天,Zero One约我见面,地点是他的办公室——位于东池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Denny’s,就在那条动漫之路再过去一点。他坐在窗边的四人座位上,对我说道:

“终于也轮到阿诚走运啦。”

讲得不清不楚的。我看着Zero One那颗光头,两条钛合金天线还是和以前一样从额头延伸到头顶,但脸上却多了不锈钢的饰品,与其说那是人的脸,不如看成是一棵挂了太多银饰的圣诞树。我没作声,他继续说:

“这次是保证赚得到钱的工作。对方先付一半,定金十五万元。”

我真想吹口哨,毕竟以前来找我处理麻烦的全是一些没钱的穷人。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嘴硬地唱反调。

“太危险的工作我可不接啊。”

Zero One把玩着穿在眉缘、看起来很重的眉环。

“不是那种啦。你就先听听看对方怎么说吧,我想你一定会接的。”

这位池袋的包打听、北东京首屈一指的黑客老兄自信满满地说道。我极其不爽地说:“在眼睛前面挂着那种跟甜甜圈没两样的玩意儿,你不觉得视野变差了吗?你身上到底穿了几个环啊?”

Zero One一笑,头部的皮肤就皱在一起,表情变得像只温柔的怪物。他以沙哑的声音说:“十七个。品质都还算不错啦,你看。”

他把回形针粘在眉环上。

“这是特别订做的,可以当磁铁用,很方便哩。”

我一脸厌烦,看着这位在眼前晃着回形针的包打听。

“知道啦。赶快把回形针拿下来吧,不然连我都会被当成是怪胎。那要和对方约在什么时候?”

Zero One微微一笑.以瓦斯漏气般的声音说道:“马上去找他吧,事情似乎蛮紧急的。委托人正在淳久堂书店旁边的星巴克等你。我已经向他吹嘘说你是池袋最有能耐的人了,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啊。”

他话一讲完,似乎就对眼前的我没有任何兴趣了,注意力再次回到并排放在餐厅桌面上的两台笔记本计算机上。

算了,反正这家伙本来就活在0与1的比特世界,而不是活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

池袋的星巴克真是多得要死。但对我来说,星巴克和罗多伦、Pronto或Veloce等连锁咖啡店都没什么差别,有时尚感的店就是会让我觉得不自在。我看了半天菜单,好不容易才点了一杯摩卡玛奇朵。

我拿着附有奇怪盖子的纸杯走上二楼。十二月午后那熟透了的阳光照射着沙发座位,那个家伙坐在上头对我招手。他穿着霜降灰的短裤,竟然是那个戴眼镜的臭屁小鬼。本来想绕过去坐在他右边,后来还是决定在他对面坐下,反正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没有损失。

“呵呵,原来如此。这位就是真岛诚呀。”

“我不是这位也不是那位。你呢,叫什么?”

他坐在单人沙发的正中央说:“小野田稔。”

“几岁?”

他抬了抬眼镜,露出不满的神色。

“大人老是立刻就问我几岁、上几年级,这种事很重要吗?我只不过想好好找个人委托一份工作而已。那你又是几岁?”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确实,我几岁和他要讲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了。我几岁确实和你要委托的事没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你来找我商量,应该就是很棘手的事吧。这样的话,我还是必须知道你成年了没有,如果你未成年,满十四岁了没。所以,你几岁还是有关系的。”

我凝视着小鬼的脸。最近的小鬼为什么头都比较小呢?我可没听过什么能让头盖骨缩小的优良基因呀。

“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吗?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事,请你向我父母保密。”

就在我们认真谈事情的时候,他的视线游移起来,从我的背后由左至右,从阳台一直往楼梯的方向看过去。我也稍微回头看了一下。搞不好有什么危险人物在跟踪这个小鬼。

不过,靠在楼梯扶手的是一个在打手机的女高中生。长得蛮普通的,腿也和电线杆一样粗。但在深红色的Ralph Lawren开襟毛衣下方,是—件短到不能再短的格子裙,大概只有文库本那么长而已,刚好勉强盖住内裤底部。

“你喜欢那种女生啊?”

短裤小鬼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真不知道那种人到底哪里好?大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只要说自己是女高中生,好像就很有价值一样,腿那么粗,裙子却穿得那么短。这都是男人的错。只因为她们年轻,就不断向她们献殷勤,讨好她们。”

这个小学生讲的话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经。

“既然这样,你干吗看她们?”

小稔一手抓起绿色手机。

“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他将手机内置的相机对着我。没有快门的声音,就这样静悄悄地拍好了。他把液晶画面秀给我看,然后按回上一张照片。小小的液晶屏幕里鲜活地浮现由下往上拍摄的裙底风光,雪白双腿之间是小花案的内裤。由于拍摄的时候裙摆摇晃,照片有点模糊。小鬼意兴阑珊地说:

“这就是我的生意。”

我讶异地问道:

“你是怎么消掉快门声的啊?”

小稔露齿一笑,从短裤口袋拿出另一台手机。他两手各拿一台,得意地说:

“这台是讲电话用的。绿色这台是拍照专用的,所以把连接到喇叭的电线剪断了。工作专用的唷。”

“你拿偷拍的底裤照片做生意啊?”

为了偷拍而使用违法改装手机的小学生。二十一世纪的孩子们,到底要进化到什么程度啊?我实在是跟不上他们了。

“把这些照片烧到CD—R上之后,再上网卖。我做过各种实验,发现客人比较喜欢低像素的手机CCD拍的照片,不喜欢高性能数字相机拍出来的,因为低像素照片比较有真实感。价格也是,定价越高,卖得越好。”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就读名校国小部的红顶小商人。

“你连定价也做实验啊。”

他开心地点点头。

“嗯。一样的照片,每张三千元与七千元,花七千元买照片的客人多了一倍以上。大家似乎误以为,照片卖得越贵,内容就越棒。”

我要好好反省一下。大家都容易盲目地认为,东西卖得贵是因为成本很高。真是资本主义的神话。

“这样不是很好吗?看来你生意做得不错嘛,那个春丽人偶说买就买。”

小稔露出忧郁的表情,开始玩起放在沙发旁的制服帽。臭屁的红顶小商人突然变回他这个年纪的一般小学生。

“但是我的秘密被一些奇怪的人知道了。”

好极了。我本来还在担心,神是不是这么不公平,只给这个小鬼十足的好运。我对他露出大人那种“小事一桩啦”的笑容。

“那么,你有什么麻烦呢,小稔?”

“都是我们班的大山害的。”

小稔小声地说道。我想像在班上遭受恐吓的小稔,不知怎的竟有种开心的感觉。让小鬼稍微尝点苦头,对他来说或许是不错的良药。

“大山有个哥哥在高中部,叫做翔太,说要帮我工作,特别讨厌。”

高中生把手伸向小学生的非法生意。原来弱肉强食不只会发生在It产业或棒球团经营呀。

“那家伙的工作能力强吗?”

小稔摇摇头。

“他根本没胆偷拍,也不会用计算机,又不知道怎么设计才比较容易拍成。你知道我们是直升高中的学校吧,即使功课跟不上,还是当得了高中生。”

小稔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你自己应该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吧。既然如此,你还是要继续贩卖偷拍照片光盘吗?”

小稔耸耸肩。这动作跟他那身升学学校的灰色制服还真配,很帅。

“我并不打算一直做这种事。等我再大一点,我要自己开公司。但是没有人会雇用小学生,小学生也不能登记开公司。”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钱呢?我决定不去探究客户的隐私。每次我都过度关心了。

“那么,问题只出在这个叫翔太的家伙身上吗”

小稔忧郁地说:

“不止。翔太还有两个同伙,叫做重行和浩一郎。”

名校吊车尾的小良少年三入组是吧。这次的对手,和拳击比赛的纹量级一样好对付。不过即使这么轻松就赚到小鬼的谢金,我也完全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真是太幸运了。

“那些人说了什么?”

“如果分一点好处给他们的话,就不会向我爸妈或学校爆料。还说如果事情曝光,我就必须退学,家里也会出大事。即使我现在收手,他们手里还是留有我以前的光盘。”

这样一来,不但生意做不下去,也无法全身而退。真的是很伤脑筋。

“如果当成是上缴的税金,分他们一点钱如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稔的脸色变了,他以进入变声期之前的高亢语调大叫:

“他们要分我一半的钱!法人税的税率也不过百分之三十而已。翔太那帮人一点力也没出,凭什么分走我一半的利润!”

诚如他所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分到一半利润,岂有此理。这小鬼虽是靠着偷拍裙底风光谋利,但是对于很多事情,他的头脑却是清楚得很,真是不可思议。小稔抬头看着我的脸。那双隔着镜片的眼睛,透着最近的孩子少有的透明感。

“阿诚哥是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对吧。拜托帮我想办法摆脱翔太他们,一次解决就好,不要拖太多次。要我付封口费也行。”

我好不容易把摩卡玛奇朵喝完了。

“你可以出多少?”

小学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上限是每人十五万元,三人共四十五万元。”

他给我的订金好像也是十五万元。我好奇地试探:

“为什么是十五万元?这金额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穿着灰色制服的小学生沉默地摇摇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道别了。小稔说他家住杂司谷,以小孩的步行速度,大概只要十分钟就到了。我听着让人莫名感伤的《我看到妈咪亲了圣诞老公公》,在淳久堂一角目送他背着黑色双肩书包离去的背影。

优秀的生意人果然不同凡响。那天晚上,小稔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已经和高中部的三个人约好碰面了——第二天放学之后,目白站前的麦当劳。

我并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只是和高中生起争执而已,不算太难处理的事吧。他们只是贵族高中的学生,如果向学校检举小稔,他们勒索小稔的事也会曝光。

如果这样还想继续勒索、不愿收手,只要让他们看看可怕的东西就行了。任何生活在池袋的小鬼,都不可能没听过G少年的传说。虽然我不太喜欢借用别人的名号来做事,但万一碰到什么麻烦。我二话不说向G少年的固王崇仔借个名气用用。说起来,过去我免费帮过他好几次,我想他应该不会为此感到不悦吧。如果他真的生气,大不了请他吃顿好的就是了。管他是哪种国王,如果整天只和随从喝酒,也是蛮扫兴的。我和崇仔之间可不存在什么组织的规定。

我好整以暇地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没什么客人,天气又好,真是温暖的十二月。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站在门口,实在是很舒服。摆在收款机旁的CD机播放的是莫扎特的歌剧杰作《魔笛》,一会儿是夜之女王,一会儿是捕鸟人,一会儿又是什么祭司的,登场人物我完全搞不懂。由于故事受到共济会思想的影响,有很多地方不知道在演什么,不过仍然感受得到充满童话般的快乐气息以及优美的旋律,正适合闲适的十二月午后聆听。

“阿诚,这也是圣诞歌曲吗?”

比较没有这方面素养的老妈,一边听着三名少年的合唱,一边问我。我蹲在店门口堆着王林苹果,一面回答:

“不是,那是莫扎特,和圣诞歌曲没什么关系。莫扎特你听过吧?”

老妈以鸡毛掸子的末端打着拍子说:

“噢噢,就是那种放给乳牛听之后会让它们的出乳量变多,放给孕妇听会让婴儿的头脑变好的音乐吧?”

穿着厚重羽绒外套的老妈以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可惜在生你的时候,没有好好听这种音乐。”

我只有高工毕业并不是任何人的错。虽然差点毫无意义地和老妈大吵一架,但因为已经要出门了,最后我还是姑且无视于她的挑衅。但是,如果胎教听莫扎特真的有用,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去读三原学院,然后靠偷拍光盘赚一笔?

不过那样的校园生活至少还不坏吧,也很有池袋的感觉。

由于快乐儿童餐推出新款迪斯尼玩具,目白的麦当劳挤满了带小孩排队的父母。我和小稔在店门外碰头后,到二楼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路上到处看得到圣诞树与圣诞花圈。今年似乎流行那种玻璃纤维做成的圣诞树,它会反复出现七色的变化,由红变紫、靛变蓝、绿变黄,最后变成橙色,再慢慢变回红色,想必又是中国造的玩具。但玩具固然廉价,每年倒也越来越高科技化。惟一没有高科技化的,就只剩人类了。

小稔一直朝着对街手机卖场外的圣诞树看,有一种莫名的落寞。

“你家装饰圣诞树了吗?”

小稔恍了神,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察觉到我在旁边。

“嗯,我家有圣诞树,不过不是那种电子式的。”

我问了一个认识小稔之后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你家如何?”

穿着制服、面对窗户的小稔把头转向我,想了很久之后才说:

“我家是白色的。”

一般来说,别人问“你家如何”,没有人会回答建筑物的外观。

“我不是问那个,是问你家人的事,像是你爸、你妈,或是你……”

此时,我们坐的铝桌隔壁有人出声,是极尽虚张声势之能事的小鬼声音。不必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三个傻蛋。

制服夹克的领子立着,白色衬衫敞开到腹部。脖子上戴着看起来很重的银色项链,像是Cs的设计,但肯定是假货吧。低腰的灰色裤子,裤管下方沾满泥巴。黑皮的平底懒人鞋应该是高级品,但光脚踩着它走,就像穿拖鞋一样。三人组正中央的小鬼说:

“久等了。你就是真岛诚啊?”

三个人手里拿的是打折后只要一百日元的麦当劳奶昔。再怎么凶狠的人只要手上拿着草莓奶昔,威慑力就减半了。

“噢噢,就是我。坐吧。”

如果每个人都把大腿张成九十度角的话,四人座的桌子就太窄了。只有中间那个银发小鬼夸张地坐得开开的,旁边两人则穿着从来没擦过的鞋子跷起二郎腿。

“我叫大山翔太,他们叫安达重行与前田浩一郎,是我朋友。你的名字我们都听过,就是众所周知的G少年嘛。”

他这样说,我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先和他讲清楚:

“我可没有加入G少年啊,不过倒是有几个朋友在里头。”

声音低沉的银发小鬼干笑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吧。我们学校也在池袋,不可能没听过你们的事迹。”

虽然还蛮光荣的,但我却一点也不开心。与其因为这种事走红,还不如我家的水果行可以红一点。翔太别开视线,落在小稔身上。

“喂,矮子,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吗?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事吗?”

我插了嘴。

“喂喂,你们三个是高中生,他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纪的孩子。所以即使再加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翔太露齿笑道:

“这真的和你没什么关系,是我们和小稔之间的生意。”

我也笑着看着他们三人。

“勒索小孩子,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意?”

翔太和左右两边的人面面相觑,刻意装出惊讶的神情看着我。

“一开始是这小鬼先偷拍别人,所以是他的错。我们还在国小部的时候,可没学会做这种坏事啊。我们只是想要提醒他,把他导向正途而已。”

真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小鬼。如果是在我以前读的高工,应该早就翻桌了吧。少爷们读的高中果然不同。

“小稔要我出面和你们交涉。”

翔太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喝着草莓奶昔说:

“所以呢?”

“条件只有一个,各付给你们三人十五万元的封口费。没有第二次。将来你们不能再插手他的生意,或是乱放话。”

“这算什么呀?!”

“开什么玩笑?!”

三人在改装得有如咖啡厅的麦当劳二楼放声大喊,其他客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无视于旁人的目光,低声向三人说:

“这是我们惟一能接受的条件。小稔,放给他们听。”

小稔从短裤口袋拿出手机。不是那支偷拍用的绿色手机,而是喇叭可以正常发声的手机。小稔伸出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正中央。手机播放出沙沙作响的录音内容。

“你听好,我们知道你靠什么在赚钱。我们不会数落你的不是,但如果不希望我们向你爸妈或学校告密,就把钱交出来。这样吧,分一半的利润给我们,就永远帮你保密,要我们帮你的忙也可以喔。”

是翔太的声音。小稔按下手机的按钮,停止播放。我说:

“一个国小部的孩子比你们几个高明多了。小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拿手机录下了你们胁迫的过程。如果你们向任何人告密,小稔偷拍的事固然会曝光,你们勒索的事也会曝光,到时候谁比较痛还不知道呢。怎么样,一人拿十五万元就收手了吧,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太差。再怎么说,你们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这笔钱呢。”

坐在两边的重行与浩一郎似乎突然觉得椅子很难坐,焦躁地动了起来。

“等我们一下。”

翔太说完这句话,就把两人拉到二楼内侧的沙发座位去商量。最近星巴克或麦当劳似乎都认为设置沙发座位是理所当然的。顺带一提,我那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并没有沙发。拿到这次简单任务的报酬后,我也来买张单人座沙发好了。不过如果摆上这种东西,我可能就没地方铺棉被睡觉了。

我看了看小稔,他的脸因亢奋而涨红。黑框眼镜,红红的脸颊,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跑去偷拍,怎么看都只是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而已。我静静地向手段高明的小学五年级生比出胜利手势。他应该是那种相当沉着镇静的孩子吧,并没有向我回比同样的手势。

真是慎重的孩子。不过胜负从此刻才要展开,因为小稔有我当靠山,三人组也有别的靠山。小鬼们之间的争执就是这样才麻烦。

从沙发座位走回来的翔太,脸色整个变了,连讲话都客气起来。

“不好意思,阿诚哥。”

他显然是在害怕什么。接着翔太突然打了坐在身旁的重行的头,很像是资深漫才组合中负责吐槽的角色。那一掌打下去的声音真是悦耳。

“刚才谈的条件,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话,是还蛮OK的,但这家伙却不小心把消息透露给一个麻烦人物知道了。”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人格异常的不良少年。麻烦人物?难道又有什么黑道组织的小喽啰要出场了吗?虽然我不擅长对付那种人,但在池袋这一带,倒还找得到几条门路可以帮忙。

“是黑道方面的人吗?”

一听到这句话,翔太用力摇了摇头。对这三人来说,似乎是个比黑道还恐怖的人物。默不作声的重行一面把头发往上拨,一面说:

“不好意思。我今天来这儿的途中,在绿色大道上碰到了那个人。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吓得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看了看小稔,问道:

“那么,那个人是谁?”

重行一脸惧意地回答:

“丸冈。”

小稔“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似乎是个除了我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的名人。

“丸冈是谁?”

翔太啧了一声,说:

“他以前读过我们的高中,是个极其凶残的人。只要一抓狂,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和他讲理也没用。而且他还常嗑市售成药,总是high到不行。”

刚才一直红着脸颊的小稔,这下子一脸铁青。

“我也听过他的名字。丸冈的绰号好像是‘疯狗’吧。据说他曾经一人力敌三十人,最后他赢了。”

真的假的啊?这个绰号听起来很像的选手代号。崇仔如果面对三十个对手,恐怕也有点吃力吧。看到我的表情,翔太说:

“是真的。虽然丸冈自己的手和肋骨都断了,但那场架他还是干赢了。一半对手被他打倒,另一半则吓得四散逃逸。”

重行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那个人真的很可怕啊。进少年感化院时,他也惹出很多问题,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一间房。”

池袋的街头还真宽广,似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怪物存在。翔太又打了一下重行的头说: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讲呢!丸冈听完重行说的,似乎希望整件事都交给他来处理。这家伙被丸冈吓到,就把小鬼的电话告诉他了。现在我们三个人打算抽手。”

翔太以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和小稔后,喊了一声“走吧”,三个人就一起站了起来,没有再提到封口费了。

我和小稔离开麦当劳,在目白通上走着。这条路上有川村学园、学习院与目白小学等多所学校,两旁种了很多美丽的行道树。榉树与银杏的落叶让平凡无奇的人行道变得有如铺上豪华地毯一般。这里不同于池袋的繁华街道,连圣诞歌听起来似乎都比较像样。

我对穿着制服的小稔说:

“怎么办?事情好像变得很奇怪。那个叫丸冈的家伙.真的那么危险吗?”

小稔似乎踢落叶踢得很开心,一面以小皮鞋的鞋尖踢飞红色、黄色的叶子,一面往前走。

“我对他不太熟,但听说是很可怕的人。我们这种升学学校虽然不良少年不多,但惟独那个人不一样。学校里只要一听到丸冈来了,老师都会马上报警。”

“这样啊。那我的工作似乎还没完成呢。”

“嗯。那个,阿诚哥,你能不能偶尔陪我走走路?”

小稔难为情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在学校里的朋友不多,很少像这样有人和我一起走路。阿诚哥你很有名,也是很好的保镖。这件事我愿意另外付钱。”

我看着一身灰色制服的小鬼说:

“哪有人会付钱请别人陪自己走路的?反正我现在还在帮你做事,每天陪你也没关系。但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希望你可以不用靠钱,而是以自己的魅力吸引别人和你一起走路。如果你老是这样,女生不会喜欢你的。”

老是没女友的我讲这种话,虽然没什么说服力,但小学生不可能识破才对。可惜小稔太敏锐了。

“阿诚哥讲得好像很厉害一样,但是从我们碰面到现在,好像没有任何女人打电话给你,不是吗?”

正确答案。我不甘心地说:

“可是,男人的价值并非以他身边有多少女人来决定吧。”

“说得也是。我开始觉得偷拍女生内裤是件很无聊的事了。”

在北风吹拂下,人行道的榉树随之摇曳,茶红色叶子落了下来,仿佛是降下舞台的布幕一样。我把手放在小稔的帽子上。

“你知道就好。我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所以不打算批评你这种行为的对错,只要你自己试过之后找到答案就行了。至少你比我读小五时聪明多了。”

接着,我们慢慢走下千登世桥的环形交叉口,进入明治通。由于地下铁施工的缘故,这个东京干道老是在塞车。准备回家的小稔站在斑马线上向我挥手道别。他背着双肩书包的背影,左摇右晃地慢慢远去。

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个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既聪明又臭屁,讲话常常直到让人捏把冷汗。小时候的我,或许也这么可爱呢。

不过,我以前倒是没有偷拍过别人。

隔天气温骤降,转为年末的东京应有的寒冷。虽然冷的程度和往年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习惯暖冬,变得不太能忍受个位数的气温。我翻出去年的羽绒外套穿上,开始看店。

这个时候年终奖金已经发了,所以店里的生意会比较好。我们店的景气指数在去年夏天至秋天跌到谷底。和当时比起来,目前虽然只多了几个百分点,但至少已有所改善。不过业绩上升的幅度仍不足以让老妈给我加薪就是了。

我无所事事,才刚开始发呆,手机就响了。

“喂喂,阿诚哥吗?”

是小稔惨叫一般的声音。

“怎么了?”

“丸冈跑来了。”

“跑去哪?”

“我家前面。早上有好几通没看过的号码打给我,我一直没去理会,现在才发现他跑到我家前面来了。我刚刚放学回家还没看到他。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一直坐在栏杆上,看起来真的很像死神。”

坐在栏杆上的死神,真想瞧一瞧。小稔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真的很害怕。

“阿诚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怎么办好呢?总得先让丸冈离开小稔家才行。

“我知道了。你听好,下次他再打来,你就接电话,然后告诉他你有话要跟他说,和他约个人多的地方好了。”

原本我想建议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但天气这么冷,瘦小的小稔可能会很难受。

“你知道东京艺术剧场的电扶梯上去的那家咖啡店吗?就约他一个小时之后在那儿吧。我也会去,你就和我一起过去。时间还早,你应该可以出门吧?”

小稔的声音仍在颤抖。

“没问题。我妈今天要打工,不会那么早回来。那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请客。”

我这个水果行店员再怎么穷,也不能让小学生请我吃饭吧。

“我们各出各的就好。那,和他约好之后,你再打给我。”

说完,我看向西一番街。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冬季天空,成为一片灰色。到了傍晚,气温似乎会变得更低。我试着想像,如果我被称为“疯狗”,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与其被冠上这种绰号,我宁愿在池袋这个满是尘埃的地方当个“万用打杂工”。

整整一个小时之后,我抵达艺术剧场前的广场。都冷成这样了,池袋西口公园还是有一群人照样露天下着棋。喷水池边有个人自备键盘与扩音器在自弹自唱,唱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歌。长椅上则有情侣徜徉在两人世界,完全无视周遭的一切。没有人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此时此地,有无数的人独自怀抱着自己的孤独活着。都会里这种冷淡与事不关己的态度,我觉得还蛮舒服的。只要在池袋这儿出生、生活二十年以上,任谁都会变得如此。

“我等你好久了,阿诚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不是制服模样的小稔。牛仔裤配上灰色连帽外套,外面再加一件橘色的羽绒外套。小稔母亲搭配衣服的品味似乎不错。

我们搭上电扶梯。不管任何时候来这家咖啡店,一定都有空位。女服务生要我们自己挑座位,我们选择坐在靠近五公尺高的观景窗附近。窗户的那一头,看得见艺术剧场的巨大玻璃屋顶,上面散乱地栖息着许多看起来相当怕冷的鸽子,就像画在巨大乐谱上的无数休止符一样。

最先推开玻璃门走入店里的,是眼睛整个肿起来的翔太,接着是重行与浩一郎。重行一直负责压住门,直到其他的人都进来为止。

丸冈长得蛮高的,应该将近一米九吧。那条磨出大洞的牛仔裤,似乎不是设计师品牌经过加工的破旧感,而是真的破洞。露出胸膛的衬衫是军服那种绿褐色,上面有多到数不清的口袋。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体线条。要素描这家伙很容易,只要画一根火柴棒,再加上四肢就完成了。他的脸颊、眼睛与下颚都凹陷下去,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样,很没精神。

翔太对我使个眼神当作问候,接着开始介绍。

“这位是丸冈先生,我们学院的学长。”

丸冈的表情完全没变,在包覆黑色皮革的不锈钢椅坐下。三人组聚集在隔壁桌,也坐了下来。丸冈向女服务生点了热咖啡。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大家都等着丸冈先开口。我也一直观察他——想要好好把事情讲清楚,还是多收集一些疯狗的情报比较好。

咖啡一送来,丸冈就拿了砂糖罐,打开盖子,将细砂糖加进咖啡。一匙,两匙,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不过他的手却没有停下来,五匙,六匙。他是不是在向我展示些什么呢?但他似乎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断把砂糖从糖罐搬到咖啡杯里。

一共加满十匙,丸冈也不搅拌,便立刻喝了一口。由于加了过多砂糖,咖啡都满到杯缘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正慢慢品尝着味道。想了一下,他又加了两匙细砂糖。这次他终于一脸满意地喝了。加了太多砂糖的黏腻热咖啡,一口气就被他喝掉半杯。

看着这一幕,小稔开始发抖。说真的,我当时也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对小稔这种理性的人来说,丸冈那种异于常人的疯狂,会让他格外感到害怕。如果要比谁看过的怪胎多,人生经验比小稔丰富的我,自然比较有利。

虽然丸冈的举动看了实在很难让人有太好的感受,但我总算可以理解为什么多数三原学院的人,会称他为“疯狗”了。

“那么,你就是小野田稔吗?这一位,是G少年的侦探真岛诚吧?”

就像是骷髅在跟我讲话。骷髅如果会说话,声音或许就像他一样又高又干的吧。

“你的工作我会帮忙罩着。这三个人是我的部下,我会要他们帮你的忙。赚到的钱就分我六成,剩下的四成,你一半,他们三人一半。”

丸冈讲完之后,就像工作告一段落,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喝光黏腻的咖啡,开始在胸前口袋摸索。那个口袋就像个魔法口袋一样,可以挖出无数的药锭。他将餐巾纸在桌上摊开,堆起一座药锭小山。

粗略估计,应该有三四十颗吧。各种颜色与形状的药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够装满一个药瓶;也可以像运动会那样,玩。丸冈把所有药锭分成三次放在手心,全都吞了下去。他自己的水还不够配药吃,连翔太的冰水都喝掉了。

由丸冈一人担纲演出的疯人秀。他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们那边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的考虑吧,下次再给我回复即可。但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这人最讨厌失望的,到时候我可是控制不了自己,会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唷!”

大量嗑药之后讲话变得不清不楚的疯狗,像是在做梦一样说道。对于在梦境中登场的人物,再怎么施以暴力攻击,自己也完全不会有感觉吧。

再怎么说,那儿都是个毫无痛觉的国度。

丸冈失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上方。现场空气凝结,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不久疯狗突然站了起来,本来以为他要去厕所,谁知他却推开玻璃门跑掉了。

我小声对翔太说:

“那家伙还好吧?”

翔太压着左眼周围的瘀伤,摇摇头。我问翔太:

“他每次都那个样子吗?跑哪儿去了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阿诚哥。丸冈是个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他可能就这样回家,也可能一小时后又跑回这家店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有时候他会突然揍你。”

翔太身旁另外两个三人组成员全身发抖。重行说:

“我不玩了,钱我也不要了,我想退出这件事。阿诚哥,拜托你想想办法摆平丸冈吧!”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现在连一开始的胁迫者都求我帮忙了。不过这三个呆子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小稔的请求我也还没完成,我会想办法的。”

我留了三人的手机号码。我的手机记忆卡,百分之九十五就是这样被男生的号码占满的。难道我真的无法改变这种生存方式吗?明年我一定要摆脱这样的事。

接下来我们又等了丸冈三十分钟,不过他没有回来。请收款机旁的女服务生帮忙转告丸冈我们先走后,我们就离开了。女服务生诧异地目送我们离去。

说到诧异,我们一样也有这种感觉啊。

当晚我们五个人一起去吃拉面,是西口的“好料全加”豪华光面。和他们深谈之后,我发现三人组没有想像中那么坏。虽然他们有任性而没担当的部分,但全日本所有的高中生,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就算没什么不满,也想发发脾气;就算没受什么伤,也要假装受伤。

我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前面和大家道别。老妈一看到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二楼去了。她大概是想看晚上七点那个谈保健的综艺节目吧,像是如何使血液清澈、如何恢复皮肤弹性之类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重组后换个频道再播。我这个人超健康的,根本不想看这种节目。

我看着白炽灯泡照耀下的苹果,卖相还不差。冬天还是别点日光灯,用早年那种灯泡较好,看起看起来比较不会那么冷。我继续在CD机里播放《魔笛》,三名少年合唱着: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要像个男人克服困难!”

莫扎特《魔笛》歌剧里的这些少年,可是比三原学院高中部的三人组要睿智多了。即使面对莫名其妙的疯狗,只要沉稳、忍耐、睿智地采取行动即可。再怎么凶狠的疯狗,一定也有它的弱点才是。

听完《魔笛》后,我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好方法,应该找个人问问。我打开手机,拨给池袋小鬼们的国王。没多久,电话转到他手上,手机那一端的气压似乎骤降,让人觉得寒流要来了。

“什么事?”

国王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我放弃开玩笑,直接切入正题。

“崇仔,你知道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几年前被三原学院退学的那个。”

崇仔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似乎对这种家伙早已司空见惯。这也难怪,在池袋一带,小鬼们的小争吵经常会牵扯到崇仔身上。他不只有绝对的权力,也身兼小鬼们的仲裁者。

“我听过,疯狗嘛。那家伙是个还没杀人的杀人的杀人犯,还没放火的纵火犯。我认为他迟早会杀人或放火,搞不好还会杀人放火一起来。”

丸冈这家伙似乎早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别人通缉的对象了。

“那家伙有没有什么弱点?”

“不知道。上上策应该是别靠近他咬得到你的范围。”

“如果只想让他轻轻咬一口,该怎么做好呢?”

崇仔在电话那头低声笑着。

“阿诚对上了疯狗是吗?真是有趣的组合。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会用什么招式对付他吧。不过最后如果你拿他没办法的话,我还是可以出手帮你。”

崇仔这番话让我超不爽。我和崇仔本来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吗?既然他这么说,这次我决定不借用G少年的力量了。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我挂掉手机,想起刚才歌剧中的歌词: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即便如此,到底要怎样才能在那家伙的脖子上挂铃铛呢?想得再久,脑子里似乎也挤不出好点子来。点子到底出不出得来,我可是很有自觉的。

我顺手选了下一个号码。来自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救星,前受虐少年猴子。猴子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混到中层管理的职位了。

“是我,阿诚。”

“干吗,找我喝酒啊?”

猴子不找同为黑道的同事玩乐,反而常和正直的我玩在一起。他的心情我也不是无法体会,不过最近好像比较少和他去喝一杯。

“不是。你听过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

“又有麻烦啦?阿诚真像吸尘器,会把什么东西全都吸过来。丸冈这家伙以前好像曾经加入京极会的四级团体之类的组织。”

“然后呢?”

“后来就退出了。虽然里头都是离经叛道的家伙,却还是有一些非遵守不可的规则。他连那些规则都遵守不了。”

我想起疯狗那双做梦般的眼睛,连黑道的基本规则都不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自己的命与别人的命,恐怕都一样轻吧。我希望能在不杀他、不伤他的状况下,把他逐出池袋。我想也不想便问:

“喂,猴子,你知不知道哪里找得到池袋最凶残的家伙?”

难以置信的猴子在电话那头嗤之以鼻地说:

“你是在和谁讲电话啊?最凶残的当然全都在我们这里啊!”

“唔……果然是这样。”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如闪电般掠过一个好点子。

“既然是疯狗,把它赶到专门关疯狗的笼子里就行了。”

“阿诚,你在讲什么呀?”

我和猴子说稍后再打给他,就挂掉了电话。

我打给刚刚才道别的翔太。他似乎还没回到家,听得见在他那蠢蠢的声音之后有街上的声音,应该是某个车站前的嘈杂声响。他以满是尘埃的声音说:

“干吗?”

“嘿,是我,阿诚哥。”

小鬼就是这样,对象不同,就会突然改变说话的口气。

“啊啊,是阿诚哥,不好意思。”

“丸冈那家伙,喝酒吗?”

“再多他都喝哩。因为他会配药喝,所以很快就会产生飘飘然的陶醉感。”

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那么,他好色吗?”

想像得出翔太脸上露出某种暖昧的微笑。

“没有男人不好色的吧?”

我并不讨厌这种单纯的男人。

“你偶尔会和丸冈去喝酒对吧?”

“嗯,是没错啦,但问这种事要做什么呢?”

我心中勾勒的那幅画,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

“我再打给你。”

接下来怎么办呢?制造一个装了好吃诱饵的陷阱,骗疯狗上钩吧。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

两天后,我打给丸冈。时间已经过中午了,他却一副刚睡醒的声音,真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可是一早就跑到果菜市场进货,开了店门,吃过午饭了,而这种男人竟然大言不惭要小稔把六成利润交给他。我假装很害怕地说:

“后来我听到很多关于丸冈先生的事迹。我看这件事就照你之前讲的那样吧,小稔还是小学生无法参加,不过我想设个宴款待你一下。”

他以口水直流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那今晚如何?”

真干脆的疯狗。我以谦逊的口吻说:

“也找翔太他们一起来吧,我已经订好五个人的座位,就在西口那家黑轮很好吃的居酒屋。”

“切,吃什么黑轮啊?真失望。”

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嘛。虽然我心中暗自不爽,还是随口说:

“那里还有其他好吃的菜唷。丸冈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用完餐后我可以再带你找女人喝酒去。”

总觉得自己活像是个强迫推销货品给别人的下三滥业务员。肥羊难道真的这么好骗吗?丸冈以没睡饱的声音说:

“那就别管小稔那小鬼了,就我们几个把合作谈妥吧。翔太他们不够机灵,不像你这么明事理,一些细节又安排得这么好。我看就让你当我们团队的第二把交椅吧!明天开始,那三个小鬼就随便你使唤。”

想要在丛林里生存,光靠凶残是不够的。丸冈和猴子、崇仔不同,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在街头讨生活的智慧。我向令人感到悲哀的疯狗说:

“那就今晚八点约在丸井百货前面吧。喝他个不醉不归。”

丸冈的口气又变得像是正在做梦一样。

“那我得多弄点药来下酒了。”

要嗑多少药来配酒都无所谓,反正这是那家伙最后一次可以在池袋这么做了。

西口五岔路的转角处有个丸井百货,正面墙壁上装饰着一棵好大的电子圣诞树,一直延伸到屋顶附近。十二月的夜晚,穿着入时的情侣们手挽着手走在洋溢着《白色圣诞节》歌声的街上。到了年底大家都过得这么精彩,为什么惟独我要等一只连流氓都当不了的疯狗,以及三个在名校吊车尾的半不良少年呢?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才会这样吧。

我刚靠在白色石柱上,他们几个就从池袋西口公园的方向走过来了。我轻轻点了头问候。

“哈啰。多谢今晚赏光。”

丸冈已经当自己是我大哥了。

“唔。”

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套了一件骑士风的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很像马龙·白兰度得了厌食症。翔太完全不看我的眼睛。我带头穿越斑马线,进入池袋三丁目的酒店街。这附近的色情业、酒店与宾馆各占三分之一,感情融洽地瓜分着这条街。沿路有几个穿着怪异黑色服装的中国女孩站在角落,出声叫住路过的男人。

“要不要唱卡拉OK?”

一个十多岁的黑衣女子,晒黑的胸口整个敞开,将折价券直接递到我们眼前。

“我们已经选好地方了,抱歉哪。”

这条路不宽,使得上方的夜空显得更窄。出入复杂的酒店大楼外墙上,颜色鲜艳的广告牌朝空中穿去。我拉开如旧时民宅般稳实的居酒屋大门。

“就是这一家。来,丸冈先生,请。”

我欠了欠身,请丸冈进去,然后对跟在后面的三个人眨了眨眼。我特别找的这家居酒屋,菜单上的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一面暗自期盼丸冈不要太早开始抓狂,一面跟着大家踏上通往二楼的老旧楼梯。

我们吃了生鱼片拼盘(寒蛳与干贝)、厚切盐烧牛舌(加了很多生葱)、烤牡蛎(有酱酒烧焦的气味)、黑轮(煮得很烂的蕃茄与店家特制的牛蒡卷),每一道菜确实都味道绝佳。喝过啤酒后,我们又喝起纯米吟酿。

丸冈从一开始就很high。吃完生鱼片后他嗑了药,接着又喝酒。他明明这么瘦,为什么可以吃下这么多东西?原本一副拘谨模样的翔太等人,后来也都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讲起丸冈在三原学院时的英勇事迹。

丸冈在高一那年的四月把三年级的带头老大打到进医院,后来就突然不读了。不过三原学院可没有崇仔或山井这种世界冠军级的角色,所以我并不觉得丸冈厉害到哪里。

我也吃了不少好料,反正不是我出钱嘛,一切开销当然都由小稔支付。仔细想想,三个高中生外加两个大人,竟然让小学生请客,真是怪异。

为了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我尽量不喝酒。不过就算没喝醉,我还是蛮开心的。因为,这个池袋的棘手人物已经落入我的陷阱里了。真是一件有助于美化池袋街头的好工作。

我一面微笑看着丸冈,一面仔细评估对方现在醉得如何了。

离开居酒屋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丸冈不知为何热了起来,差点把骑士风皮夹克给脱了,我好说歹说总算阻止了他。和裸男一起光顾居酒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以后我可不敢再来了。结完账一走出店外,就有两个女的跑到丸冈身边。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叉开到侧腹,是个瘦归瘦腿却很美的女人。另一个女的穿着黑色的拉链式连身服,下半身的部分短到不能再短,拉链从衣服最上方贯穿到最下方。她把拉链拉到那双看起来假假的乳房顶点,乳沟深到仿佛足以盖座铁塔。

她们一边发送折价券,一边扭着身体要丸冈去她们店里玩。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已经醉得有点飘飘然的丸冈鼻孔撑大,穿旗袍的女人上下抚弄着丸冈赤裸的胸膛。

“哎呀,这位大哥看起来很热情哩……”

对着刚掀起店家门帘走出来的我,丸冈说:

“阿诚,我们去她们店里玩吧。两位小姐应该也会一起来吧?要是安排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给我,我可是会砸店的唷。”

黑色拉链服的女人晃了晃自己的胸部。

“好可怕唷……但是也好狂野唷……”

我喝醉时和女人讲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丸冈一样呢?站在西口的特种营业区,我深切地反省了一番。

两个女人带我们去的俱乐部,位于一家已经打烊的柏青哥店二楼,内部的装潢全是黑色。擦手毛巾或许是受到店里装的黑光灯照射,发出荧光蓝的颜色。客人只有我们这一组而已。

刚才那两个女的拿出我没见过的威士忌,帮我们倒好掺水威土忌。旗袍女说:

“请享用。然后要请各位每个人各点一道下酒菜。”

习惯于室内的昏暗后,可以发现沙发有点失去弹性,也看得见地毯上沾有许多污渍。我一面细啜掺水威士忌,一面估算时机。丸冈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他坐在半圆形沙发的正中央,旗袍女与黑拉链女随侍在侧。他一手放在旗袍女的腿上,另一手搭在黑拉链女的肩上。

高中生三人组似乎很少来这种店,一开始东瞄西瞄的,视线最后才停在旗袍女的大腿与黑拉链女的胸口。这两个女的很清楚自己的卖点在哪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耳边响起猴子的声音。

“怎么样,小丸他中计了吗?”

我以手掩住通话孔,对丸冈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讲个电话。我怕可能会讲很久,先把钱放在这儿。”

我从皮包里拿出几张万元大钞,放在桌缘。走出店门时,胸膛厚到不行的服务生兼保镖向我点了点头,我也轻轻点头回应。如果丸冈是猛兽,这家店的服务生可就是驯兽师了。而且只要我一通电话,就会有无数驯兽师从夜街上涌入。

一踏出低矮的楼梯,猴子已经带着几个年轻手下在路上等我了。他穿的是裁工精细的深色西装,虽然尺寸还是国中生版的。

“你真的特别会想这种坏点子呢。竟然想得到把人带到我们旗下的坑钱酒店,真有你的。”

我也轻轻向猴子点了个头。

“猴子,真谢谢你。今晚要麻烦你们好好压榨他一番了。”

猴子冷笑着说:

“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有多厉害,和楼下的柏青哥店一样,都是坑钱不手软的。两家店都是只要你一坐下,就会把你的提款卡弄到空喔。付不出来的话,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有点像是桃色的无间地狱。”

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水果行,我也会送水果到几家这种坑钱的酒店去。要想在一个晚上之内让人负债多到无法再在这条街待下去,惟有靠赌博或坑钱了,所以我才会找冰高组帮忙。

此刻的丸冈,应该正心情大好地摸着女人的胸部吧。高中生三人组应该会吓个半死,不过日后不会再派人去追杀他们。事前已要他们别带钱,所以应该不会发生身上现金被店家洗劫一空的情形。猴子抬头看着坑钱酒店的暗色窗户说:

“我们另外找一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喝杯马提尼的店吧。”

猴子示意手下可以离去后,几个年轻的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夜街上。我和国中同学一起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最近有个前拳击手在丸井百货再过去那里开了一间时髦酒吧。当然,那里既不会有美腿女,也没有波霸女。

以下是几天后从猴子那儿听来的故事。

据说等丸冈醉得差不多,店家要他付账,他便气得抓起狂来。店里被他砸得乱七八糟,但砸坏的东西当然也向他要求数倍于此的赔偿。当然,他绝对付不起,所以等他银行户头被提领一空后,他就不知去向了。虽然有“疯狗”的称号,但他也只是单枪匹马而已。有个庞大组织每天派人向他讨债,让他无法消受。翔太还曾经笑着说,后来丸冈的用药量多了一倍。

差不多就在快要忘记丸冈长相的某一天,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在店门口像堆积木一样把爱媛柑橘排在盘子上,此时耳边传来丸冈的声音。

“喂,快把寄放在你和那小鬼那边的钱交出来。”

这家伙,明明被人追到无处可逃,讲话竟然还敢这么大声,真是只阴魂不散的疯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再打这笔钱的主意,等到风头后,才会再回到池袋来。

“我该怎么做?”

“池袋大桥的桥墩你知道吧。把所有钱带过去,明天傍晚五点。”

“知道了。”

真是死缠不放的家伙,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想把小稔的钱变成自己的。就在我深深叹气时,老妈说:

“表情干吗这么忧郁啊。别在店里叹气啦!”

说得有道理,做生意就是要开朗、灵活、踏实。我硬装出笑脸,打给羽泽组的救星。

隔天不巧是个阴天。看着快要下雨的隆冬天空,总是让人觉得阴郁。我和猴子以及他的两个年轻手下,四个人站在穿过JR轨道的陆桥下。我双手被反绑,铐着从附近SM用品店买来的玩具手铐。猴子露出轻松的笑脸说:

“第一次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一个肌肉发达的麻烦终结者竟然有这种癖好,面子真的都丢光了。

“你啰嗦什么啊。时间还没到吗?”

穿着深色西装的猴子看了一眼瑞士制金表,那是相当于我半年薪水的高级货。

“还有五分钟。”

猴子才刚回答,就听到有人走下陆桥的脚步声了,我和猴子立刻进入演技模式。丸冈瘦削的脸颊探出楼梯扶手。我向他大叫:

“丸冈先生,救命啊!”

我摆动上半身死命挣扎,但站我后面的两个手下马上把手铐往上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手铐的金属部分整个陷进我手腕的肉里。

“闭嘴!”

猴子才刚讲完,就在毫无准备动作下,直接给了我犀利的一拳。我的左脸颊像热水倒在上面一样,整个热了起来。最后我又给了丸冈决定性的一喊:

“丸冈先生,拜托你想办法摆平这些家伙!”

这个昏头的嗑药垃圾,现在总算了解事态有多严重了。只见他的头从扶手后面一缩,全力往楼梯上方逃窜。猴子小声吩咐手下:

“暂时认真追赶他一阵子,但可别真的追到他啊。”

两个小鬼像追捕疯狗的猎犬一样,往前冲了出去。我很不爽地对猴子说:

“手铐的钥匙赶快拿来。”

猴子狂笑到不行。

“我国中时就认识阿诚了,这倒是第一次揍你,而且还是受你之托殴你,更让我忍不住想笑。”

虽然我觉得窝囊得不行,还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没办法啊。如果不让丸冈以为你们也在追杀我,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猴子放松下来的表隋没有任何变化。

“好啦,那这样吧,我们去之前你带疯狗去的那家黑轮店,我请客,帮你转换一下心情。”

我解开手铐,把它吊在JR的栅栏上,和猴子一起往西口的酒店街走去。回头一看,吊在绿色铁丝网上的银色手铐,就像被遗忘的约定一样悬在半空中。

几天后,高中生三人组跑到我家水果行,希望我能代替丸冈当他们的老大。我当然回绝了,我可是坚持不收徒弟或小弟的。后来我把他们介绍给G少年,他们便成了少数就读名校的街头帮派成员了。

还有那个身为优秀生意人,仍就读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的小稔,他的部分有点长,就先让场景淡出一下吧。

在丸冈确实从池袋街头消失之后的几天,我和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我们坐在有温暖阳光照射的铁管椅上聊天。只穿着短裤的小稔似乎觉得椅子有点冷,所以把手压在大腿下方。

“解决得这么精彩,真是谢谢阿诚哥。我真的好怕那个人。”

一想到那家伙又嗑成药又嗑细砂糖,我也不寒而栗。

“嗯,他是个怪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色的光从云缝间穿射而出,轻巧地滑过每栋建筑的角落。小稔以认真的语气说:

“不过,之所以会招惹到那种人,我想还是起因于我的所作所为。”

我回答:“没错。”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小稔只是个贩卖偷拍光盘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此时我总算可以继续上次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了。

“十五万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无论是支付报酬给我,或是付给三人组的封口费,都是这个数字。小稔开门见山地说:

“我家每个月的房贷就是十五万元。我爸服务的公司曾经破产,后来才又重建。虽然他总算保住这份工作,但薪水只有先前的一半。为此我妈一直很不开心,常常说‘手头很紧,十五万元付不出来’之类的话。”

我看着眼镜矮冬瓜的侧脸。他浅浅一笑说:

“所以我才想要自己赚钱帮家里的忙。但爸妈不肯花我的钱,他们说以后我自己用得到,要我先好好存起来。”

我看着冬天的圆形广场,有瘦弱的鸽子、游民,以及女高中生。每个在广场上的生物理应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惟独女高中生可以拿来做生意呢?真是不可思议。

“但你贩卖偷拍光盘,不是会有宅急便的人来取件,或是有邮政汇票之类的东西寄来吗?你是怎么保密不让爸妈发现的呢?”

小稔从黑色书包里拿出一张光盘,白色卷标上印着“恋爱模拟攻略法(1)”的字样。

“我很爱打电动,所以我跟爸妈说,这是我整理的电玩攻略秘技。我告诉他们,因为这是瞒着电玩业者私下做的,所以必须保密。”

原来如此,好一个优秀的十岁小孩,远比我熟知社会上的一些事。搞不好可以成为未来的比尔·盖茨呢。

“不过,要赚钱还有别的方法。今天回家,我打算一五一十向爸妈招供。阿诚哥,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点点头。趁这小鬼还年轻,我可要多卖点人情给他,这样我老了之后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好啊,没问题。”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吗?如果我自己回去,可能中途又会反悔,可能又会失去讲出真相的勇气也说不定。阿诚哥可以不用进我家,只要一直从外面看着我就行了。”

说到这里,之前丸冈也不过是坐在他家门外的栏杆上,就让小稔吓得半死了;我拥有的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力量,只要在远方守候着他,就能让他产生勇气。这就是所谓的“人品佳”吧。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只要能这么做,哪天你也能和我一样。

小稔家位于杂司谷鬼子母神前的某住宅区一隅,四周有很多绿树与寺庙,相当安静。在画分得相当整齐的住宅用地上,仿佛复制品一般,紧密排列着看不出有何不同的白色住宅。每一户都沐浴着冬天的夕阳,呈现朦胧的橘色。

“那,我进去了。等我全部讲出来后,会跑到二楼的窗边向你挥手。”

我凝视着小稔拉紧双肩书包的背带,像奔赴沙场一般回到白色家里的背影。小兄弟,我看到你充满勇气的一面。

我在狭窄双线道另一边的栏杆坐下,目不转睛看着颜色渐深的夕阳。大约二十五分钟左右,橘色的住宅就像烧起采一样,瞬间变得通红。我在外头一直等着,但是等得并不辛苦。冬天的风吹来,我也不觉得冷。在天空残留一点余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暗了下来的时候,白色的小稔家二楼的灯亮了。

窗帘拉开,小稔用力向我挥手,以一副笑中带泪的表情看着我。我微笑着从栏杆上站了起来,准备回池袋和老妈换班看店。回去的途中,我在挂着夕阳的天空中发现小小的一颗星。一路上我始终以余光注视着它。

在圣诞节之前带着这样的心情独自走在街上,倒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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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2、与野兽重逢

走在街上如果碰到野兽,你会怎么做?

那头野兽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走在春天的街道上。确实就是当时那个男的,但他看起来并不像记忆中那么凶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小鬼。

他穿着大两号的牛仔裤与运动夹克,是B-Boy那种装扮,吹着不冷也不热的风,一个人独自走着。春天是最适合散步的季节,连运动鞋的胶底也开心地弹跳着。即使是池袋这么脏乱的街道,也到处看得到染井吉野樱亲切地洒着花瓣。离开牢笼、总算获得自由的他,眼神里都是满足,却完全看不见你。有句谚语说:“人不会记得自己踩过别人的脚,但是会记得别人踩过自己的脚。”恰好可以形容这个状况。

你的心中涌起复仇的怒气,也想起当时的苦痛与恐惧。你紧握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多到足以拿去卖给需要补充肾上腺素的人。如果你突然挥拳揍人,或是等他走过去后再攻击他的后脑,野兽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不会毫无抵抗、立刻倒地,让你痛殴一顿?或者,他会变回当时那只野兽,对你伸出爪牙吗?

但由于你是一介善良市民,不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你只能装作不认识他,直接走过去。再怎么说,那家伙已经赎了罪,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就在这个你住惯了的地方,未来必须一直与野兽共同生活,以后还会再碰到那家伙几次吧。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忍耐,这才是身为市民的正确生存之道。你应该会任怒气沉入心底,回复平常的生活吧。

然而,如果有个爱你的人,悄悄计划帮你复仇。你会怎么做?说什么也不能原谅野兽。光是那种程度的处罚,仍不足以弥补他犯下的错。有必要施以最严厉的惩罚,要棒打鞭抽。反正他根本不能算是人类,只是一只夺走你重要东西的野兽罢了。

我们这个世界,始终在衡量罪与罚之间是否平衡。对于任何犯罪行为及其受到的刑罚,一定会有人说很公平,也会有人说判太轻。事实上,想要判断处罚的轻重程度,除了诉诸法律外,就没有其他标准了。

这次要讲的是在池袋的时髦咖啡店私设法庭的故事。不瞒各位,法官就是我本人,虽然我是个从未制裁过任何人的菜鸟法官,但是请各位不要苛责,因为《刑法》什么的,我可是连一页也没读过。

这个故事的主轴是,一旦犯罪被害人与加害人必须在同一条街上共同生活时,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这种状况,未来会越来越常见,想逃也逃不了。或许会有人认为我的做法太天真吧?没关系,就来赌赌看,如果你站在同样的立场,十之八九也会采取跟我一样的做法。因为,我亲眼看见了——被害人与加害人握手言和的场面。我看到了他们相视而笑的珍贵画面。

然后,你紧抱野兽。

因为野兽不仅仅是野兽,他也是人。

之前没发现这个事实,因为我们自己也还是动物。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

光是为了这件事,我就很想在西一番街遍布污渍的彩色地砖上跪下,向全世界献上我的感谢——地球啊,谢谢你为我公转。我真的很讨厌寒冷与黑暗。春天的风吹得我很舒服,像是皮肤细致的女人上臂内侧的那种滑溜柔润的触感。春风迎面而来,不只轻抚我指尖,也轻抚我全身。

对我来说,春天最期盼的就是在夜里散步,在风情万种的春风里来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在平淡无奇的住宅区一角转弯,细瘦的樱树突然映入眼帘,粗细和小孩子手腕一样的树枝努力伸展,让白色的花在夜空展现。我当然不会停下来看花,而是维持原本的步行速度,将一瞬之美收在心底。相遇而后别离,然后再相遇。无论与人或与花相遇,在某种速度下相互接触,绝对比停留在某处接触要好。

春天的池袋步调缓慢,就像某个乡下城市一样。池袋有极其先进的都会部分,同时也有散发着土味与草味的乡间部分,一到春天,乡村派就变得较为突出。对于像我这种住在都市的土著居民而言,这类存在于东京之内的乡间倒是蛮不错的。如果东京只有“代官山Address”或“六本木hills”,很难让人放松下来。最近我在代官山散过步,那里完全找不到咖喱店或拉面店,使我大受打击。住在那儿的人,到底是吃什么过日子的呢?

专栏截稿后,我在水果店看店。我的脑袋和身体都提不起劲,也不想听新的音乐,便直接拿店里的CD机播放春天必听的音乐。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播放贝多芬第四交响曲当。

在贝多芬共九大交响曲中,第四交响曲虽然不是最伟大的一首,却是最惹人怜爱的,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一听到第一乐章的慢板,我总是想起春天波浪平缓的海面。

我在店头排放包装好的草莓,品种有丰香、章姬、女峰、爱Berry。每年的品种越来越多,连号称半专家的我,也已经无法全部记住了。顺带一提,到三月左右的低温期结束之前,草莓都是酸味较少、甜味较多,是最好吃的季节。各位家里有小孩的朋友们,请务必来真岛水果行买一包草莓回家;在酒店玩到半夜的朋友们,也不妨买来当做赎罪的礼物。

我在平台前蹲下,正在堆小纸箱的时候,视线突然瞄到一双白靴子。它的设计很可爱,脚踝处有同样颜色的皮质蝴蝶结。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视线很自然就从膝盖往上看向大腿。腿虽然有点粗,但是百分之百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苏格兰格纹的迷你裙走的是女学生风;白色薄大衣之下,搭了一件闪闪发亮的薄荷绿开襟毛衣。在我看来,今年春天做这样的搭配,在满分一百分的情况下可以拿到一百二十分了。不过这女的虽然只有二十岁左右,表情却格外严肃认真。她用冷到不能再冷的声音说: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我手里拿着章姬草莓,向她点头。她从粉红色的侧背背包拿出手机,金属吊饰发出喀啷的声音。她打开液晶画面,推到我面前,是一张露齿而笑的小鬼照片。

“请你打断这个人的脚。”

我不懂她的意思,整个脑海里仍充斥着春天的气息。

“左脚或右脚都可以,我希望他一辈子都非得拿拐杖走路不可。”

我放下草莓,站了起来。这女的比我想像中娇小,可能因为刚才是蹲着看她吧。

“我是真岛诚没错,但你到底听过什么关于我的八卦?”

白靴女啪的一声盖上手机。

“拥有来自帮派的伙伴,会帮忙惩奸除恶,是个人强头脑好、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

“这样的形容,你可以再讲一次给我听吗?”

这女的露出“不许开玩笑”的表情,我只好讲点别的。

“你和那男的是什么关系?”

女子眼中的憎恨冷冷地燃烧起来。她眼睛一眯,睨着站在对面的我。

“这家伙是野兽,只为了区区三千元,就把我哥的脚打断了。”

似乎不是那种由爱生恨的纠结恋爱。我这人基本上不帮忙调查外遇,也不受理这类桃色纠纷,因为我光是自己的桃色问题就搞不定了。

“我知道了。我可以先和你谈一谈。”

我对着楼梯上方大叫:

“老妈,帮忙看一下店!”

二楼传来老妈母兽一样的声音。

“又来了,阿诚。你四点前可要滚回来啊!我有电视节目要看。”

韩流也吹到池袋西一番街来了。老妈迷上四点回放的一部韩剧,结合了车祸、失忆、不为人知的血缘关系,以及夸张的台词。男演员只要一直看着镜头微笑就让观众觉得很满足。真叫我心痛啊。我也想多追些纯爱,不要追什么街头的事件了。这样的话,我的专栏或许会多一些女性读者呢。戴上金属框眼镜,披上有点帅的围巾,既失去了记忆,又眼睛失明,变成天上的北极星——这么演或许也不赖。

“喂,难道你不想要一颗指引你的星星吗?”

女子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往前走去。韩流的台词,不太不太适合套用在池袋这里。

我对着白色大衣的背影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山千裕。”

看来既非学生也非主妇,似乎也不是粉领族。

“你在哪里工作?”

“ISP里的精品店。”

ISP(Ikebukuro Shopping Park)就是池袋购物公园,是与JR池袋站衔接的地下商店街。原来千裕是在那里当售货员啊。她渐渐走离车站,往罗曼史大道的方向前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千裕稍微回头,露出可怕的表情说:

“我想让阿诚哥也看看案发现场。”

这一带的色情业、PUB与餐厅繁殖的速度相当快,白天还蛮安静的,一到晚上就会像夜光虫一样整个亮起来。千裕带我穿过常盘通,继续往前走。这里差不多是商业区与住宅区的交界,小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角落摆着自动贩卖机。

“这里就是那只野兽袭击我哥的地方。”

我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过什么案子的感觉。有小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也有主妇板着脸牵着哭闹的孩子走过。这只是个在春天白色阳光照射下,住宅区随处可见的十字路口。

“发生了什么事?”

千裕露出迷蒙的眼神说:

“是去年三月的事。我哥在西口一家叫做‘I1 Giardino’的意大利餐厅工作,那里的意大利面很好吃。过了晚上十一点,就在他下班回家的途中,刚才手机里那只野兽突然从身后袭击他,用类似警棍的东西打他肩膀,他不支倒地之后还一直猛力踹他。野兽不断猛踢我哥的右膝,膝盖粉碎性骨折。”

我无言以对。最近池袋街头很不安稳,出现越来越多拦路抢劫的强盗。不过东京到处都有这种事就是了。

“后来那只野兽从我哥的钱包抢走现金,就逃掉了。钱包里只有三千元而已,因为刚好是在发薪日之前。”

不冷不热的春天夜晚,我试着想像这里发生的事。昏暗的十字路口,突发的暴力事件。从野兽抢了钱到离开,只有短短三四十秒的时间,当时千裕那个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哥哥,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惟一确实感受到的,只有膝盖骨的疼痛而已。我的声音自然而然沙哑了起来:

“后来那只野兽呢?”

千裕以一派无趣的口吻说:

“被关起来了。”

“人抓到了,那不是很好吗?”

千裕抬起原本低着的头,凝视着我说:

“哪里好?一听到我哥大叫,附近的人全都围过来把野兽压倒在地,谁知道野兽竟然未成年,只在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而已,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一样回到街上来了。”

“这样啊……”

千裕的声音突然又高了起来:

“我哥现在不拄拐杖就没办法走路,那家伙却事不关己似的待在池袋。由于那次事件造成的伤害,我哥已经无法长时间站立,也因此无法继续从事调理师的工作,向店里辞职了。只为了区区三干元,那只野兽竟做出这种事来。”

路人大概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在吵架吧;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以一脸“吵死人了”的表情看着我们。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如果拿着手机站在路边讲话,根本没有人会理他;但是如果两个人站在路旁讲话,人家就会觉得很奇怪。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在哪里弯错方向了呢?还是说,即使你要讲话的对象就在身边,也该打手机跟他说,才算是比较文明呢?

“我知道了。再多听你讲一点吧,但是我们要换个地方。”

我们步行前往位于西口的东武百货,到二楼电扶梯旁边的高野水果吧。同样是卖水果的,但是等级和我家水果行完全不同。店里的陈设都是塑料,活像个技术高超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冰箱,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每个五千元的高级水果。

千裕说她很喜欢喝这家店的新鲜香瓜汁,我也跟着她点来喝喝。香瓜的味道再加上一点点糖浆的甜味,确实是很好喝,但我只要纯香瓜就够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是谁干的呢?一般来说,少年案件的审判应该是不公开的呀。”

“或许我不知道他是谁还比较好吧,也许不会这么痛苦。虽然审判不公开,但别人的闲话可是挡不住的。那只野兽是从我以前读的高中毕业的,我问朋友是不是有人因抢劫案件被捕、进了少年辅育院,然后再对照毕业纪念册确认长相。”

在池袋当地高中毕业纪念册一张张的笑脸之中,发现了野兽。她当时的心情是烦闷还是兴奋呢?千裕似乎看穿我在想什么,对我说:

“于是我决定复仇。我要为不得不舍弃梦想的哥哥复仇。”

我喝了一口甜甜的香瓜汁,浓稠的纤维黏在我的喉咙。

“所以你才来找我?”

“对,听说你愿意帮人做任何事。还有,只要是对的事,即使偏离法律,你也会彻底办好。而且……”

而且……又帅,对女生又温柔?或者是,看来虽然笨笨的,实际上却是知识分子?

“……费用不会太贵。”

果然是这样。只能靠收费低廉当做卖点的麻烦终结者。干脆在电视上播放“来找真岛诚最便宜”的广告算了。

“不过,还好你来找我商量。”

千裕露出不解的神情。由于她是属于两颊比较鼓的狸猫脸型,所以现在这种表情比较可爱。

“最近到处都有那种只要肯出钱,就什么都帮你做的家伙。现在的社会,连小偷或暴力分子都能上网雇用。”

“这样呀。”

千裕以一种“原来如此”的口气说道。这种事,一般女孩子没必要知道。如果可以不知道这种事,不知道有多幸福。

“但是如果你去找那种人帮忙,会相当危险。你委托的是违法工作,也因此与地下世界的人有了接触,他们很可能会以此威胁你支付额外费用,或是看你既年轻又可爱,强迫你到他们熟识的店里卖身。”

千裕拉紧薄大衣的衣领,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喂喂喂,我可是没问题的,放心啦!”

她没讲话,只以眼神问我为什么。女人的眼睛真是会说话啊。

“千裕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啦。你住在池袋,应该也听过街头对我的风评吧。我很喜欢这里,所以不会做出那种让我待不下去的坏事。”

千裕似乎总算安心了。我问:

“千裕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叶山司。”

“那只野兽的名字呢?”

“音川荣治。”

光听名字,根本无法判别哪个是反派。我拿出记事本,把这两个名字写下来。

“那么,告诉我与那家伙有关的事吧。”

“他是去年年底从长野县的少年辅育院出来的。目前似乎没有正职也没有打工,住在老家,成天无所事事。地址是……”

千裕讲了一个池袋本町的住宅区地址,我写了下来,然后抬头问她:

“那你家住哪里?”

这次她讲的是池袋一丁目的地址,两者只隔了一条川越街。被害人与加害人住得这么近,这个世界可真是既无牢笼也无栅栏了,所有的野兽都已经放到外面来养了。

“刚才那张手机照片,你是怎么拍的?拍得也太清楚了吧……”

“很简单啊。假日的时候我跑去跟踪那个男的,然后在池袋车站前出声叫他。我讲了个校名,说我同学很喜欢音川先生,请他让我拍张照回去给同学,还强调我同学很可爱。”

千裕打开手机读出一串号码。

“这就是那只野兽的手机号码。”

我把号码抄了下来。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女人很可怕呀。我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绝不轻易把电话号码告诉女生。接着我和干裕也交换了手机号码一—我可要声明一下,这是为了工作需要。我请她把荣治的照片转寄给我,确认他的长相。

短而上翘的金色头发;脸是浅黑色的,脸型给人的印象是棱角很多的岩石;眼睛很细,皮肤不好;破了的嘴唇渗出血来,蠢蠢地笑着。

野兽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我试着想像,这个男人在袭击千裕的哥哥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投降了。每个人连自己都有无数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了,还要去想像别人会有些什么表情,真可谓难如登天。

这是我多年来处理街头麻烦所体认到的事情之一,不过学到这些东西还是没能让我的技能等级提升就是了。

新鲜香瓜汁整个都变温了,收银台旁边也有等着进来的客人。最后我问她:

“我说干裕,你真的想要打断这个叫荣治的男人的脚吗?这么做的话,你就变得和那只野兽一样了。请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干裕一直看着早已空空如也的鸡尾酒杯。我很有耐心地给她时间思考,我并不讨厌和别人一起度过认真思考的时光,慢慢等别人做出结论。大家都太急于想出答案了。干裕对自己点点头,说:

“我还是很想让那只野兽也尝一尝我哥所受的苦。虽然我对这件事还是有那么一点迷惘,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我跟你说,阿诚哥……”

千裕把力量集中在眼睛里,对着坐在斜前方的我放出射线。那是带有内心想法的强力光线,拥有将一小时前还互不相识的两人的心结合在一起的力量。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一定要在能力范围内采取行动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的心情就无法平复。不光是为了我哥,也是为了我自己。再讲得夸张一点,这也是整个世界的问题。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变得无法再相信这世界。所以……”

在ISP当售货员的这个女生所讲的话,让我心里也有点激动起来,不由得插了不必要的嘴。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千裕以一种愿意承担所有后果的平静声音说:

“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打断那只野兽的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没有在这家时髦的水果吧显露出来。

下午四点前不久,我走回水果行,勉强安全上垒。老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睁大眼睛瞪了我一下,就跑上二楼去了。纯爱是不错啦,但不要只在电视里有纯爱,也要分一些给周遭的人嘛。正如千裕所说,这个世界缺少爱与正义。

我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打开手机,拨号给从小至今的指导教官、在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课担任万年基层警察的吉冈。从他还在少年课时,我们之间就产生孽缘了。虽然中元节或年底不会送礼给他,但只要是有益于彼此的情报,我还是经常和他交换。他呻吟般地说:

“你好……”

“是我,阿诚。”

从声音听起来,他的心情似乎更差了。我对这位警察的爱,大概是百分之百不正常吧,否则怎么他越不爽,我就越开心。

“怎么,是你啊。我很忙,要挂了喔。”

“等一下啦。一年前在池袋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十八岁的小鬼在路上干了一件抢劫案,你记得吗?”

吉冈呻吟似的回答了“YES”。真是个好沟通的男人。我连忙把手边信息一一丢给他,有时候会意外地对他的工作有帮助。

“嫌犯的名字是音川荣治,当场就被人以现行犯逮捕,送到长野的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

“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是不是在那个地方?那个×××。”

很遗憾,请容许我保留地名不说,因为我不想连吉冈接下来讲的话也要一并去掉。

“没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很好的修行吧。那里以严格著称,用棍棒与拳头重塑你的个性。与其说是少年辅育院,不如叫它小鬼的钣金工厂。大家都是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出来的。”

好一个擅长比喻的刑警。

“所以,阿诚你想知道什么呢?”

“关于那个强盗的详细资料。”

虽然手机有噪声干扰,还是听得出来吉冈的声音很认真。

“你又陷入什么麻烦了是吧。”

“不知道算不算。我都尽可能以不伤害他人为原则。”

非暴力、非营利、不搞男女关系,是我当麻烦终结者的原则,吉冈不可能不知道。

“好吧,我去帮你看看少年课的档案夹,但之后你要全部当成没听过喔。”

“谢谢你,好心的刑警先生。”

我以有如童星般的纯真语气传达感谢之意,可惜吉冈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

就是因为这样,没教养的人才让人觉得困扰。

我打开记事本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手机响了。

“怎么样?”

我以为会传来吉冈的大嗓门,所以手机拿得离耳朵远远的,没想到传来的却是花香般的甜美声音。

“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阿诚哥。”

是千裕。我装出帅哥的声音说:

“我认错人了。先别管这个,什么事?”

“我现在人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和阿诚哥聊过之后,我跑去他家监视,他刚好走出来。现在我在跟踪他。”

好一个随心所欲行事的委托人。土生土长的池袋小孩就是这点可怕。

“我知道了。现在我在等重要的电话,讲完马上去你那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个人搞不好记住你的长相了。”

“你放心,我戴了墨镜。”

我很想叫她别再跟下去。在昏暗的电玩中心戴墨镜,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总之,你就在那儿找台机子玩,顺便监视吧。”

我挂了手机,双脚自然地抖了起来。总觉得很难预测事情会怎么发展。唔,反正我这个人原本就很随兴。

接到吉冈打来的电话时,我的焦虑刚好到达最高峰。我忍不住大叫:

“太慢了!”

吉冈不太高兴地说:

“你这家伙,我可是牺牲宝贵的勤务时间,跑到另一个楼层的数据保管库去帮你看档案哪,至少也要表达一下感谢之意吧。”

这倒是。我老是拜托他一些对他全无好处的事。

“抱歉。不过刚才有个年轻女孩独自跑去跟踪音川了。”

这次紧张起来的是吉冈。

“阿诚,你怎么又在玩侦探游戏。那个女的没事吧?”

“不知道。赶快给我情报,我等下要去找她。”

吉冈答了一声“好”,开始读起手边获得的信息。

“去年三月十七日二十三时十分,失业的十八岁男子音川荣治在池袋一丁目的路上以棒状凶器殴打二十一岁餐厅员工叶山司的后脑,在叶山跌倒后又猛踹对方右脚。”

棒状凶器?我记得千裕说是警棍。

“等一等,那个凶器,是不是像特制警棍那样的东西?”

“不是,是家用传真机用纸的纸芯。”

“那种咖啡色的厚纸是吗?”

我的脑中浮现传真纸卷动的声音。格斗用的警棍与厚纸筒,二者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吉冈的声音很冷静:

“没错。似乎是情急之下从家里拿来的。”

我一面飞快记着重点,一面问吉冈:

“他有什么必要那么急?”

“根据音川供称,他受到高中时代的朋友威胁,要他隔天弄钱给他们,不管多少都好。没弄钱来的话,他就会挨揍。”

欺负同学。随着年岁增长,欺负常会演变为金钱勒索。

“那几个勒索他的人,有因为这个事件受到制裁吗?”

“嗯。少年A,少年B,少年C,少年D,每个都是初犯,所以没有送进少年辅育院。勒索现在已经是每所高中的每个班级都很司空见惯的事了。”

“那么,不就变成只有那个被欺负的孩子,被送进那间再怎么坏的小鬼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送出来的少年辅育院了吗?”

“是这样没错。”

真是不公平。关系人有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千裕哥哥、抢劫犯音川,以及直接促成这起案子的A,B,C,D四个人。以罪与罚的关系来说,到底有谁受到了公平的待遇?誓言为兄复仇的千裕口中“公正的世界”到哪里去了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

“嘿,没想到你这么率直呀,阿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叫音川的家伙?”

我回答:“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是这种时候不能用头脑思考,与其在脑中模拟无限多的可能,还不如实际去看真人一眼。音川荣治现在应该在离我家水果行只有五十米的电玩中心。我挂掉手机,向二楼的老妈大叫:

“纯爱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吧。我出去一下,拜托看看店。”

在如雷的回答击中我之前,我已经穿着篮球鞋在西一番街狂奔了。再怎么说,人还能够跑的时候,是最幸福的。

为什么这种时候没有人帮我播放警探剧里那种帅到不行的BGM昵?

罗莎会馆是一栋结合了电影院、咖啡厅、漫画咖啡店以及DVD出租店的混用大楼。由于兴建年数已久,有点暗暗的,看起来很像有问题的色情大楼,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到达一楼的电玩游乐场了。深呼吸后,我慢慢走进到处传来电子爆炸声的昏暗空间。一台大型赛马游戏机旁,摆着十多张凳子,几个年轻人和上班族隔着空位坐着。我在那群人之中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脸。

那是野兽毫无血气的惨白的脸,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拦路抢劫的人,又矮又瘦。他戴着灰色针织帽,穿着胸口大大地写着“28”的运动夹克,以及肯定几个月没洗的牛仔裤,膝盖处好像沾到什么油一样闪闪发亮。就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

“那家伙就是野兽。”

是戴着墨镜的千裕,眼珠子上翻地抬头看着我。

“这只野兽也太没气势了吧。这里太醒目了,我们到那台游戏机那里。”

那是一台对战型的射击游戏机,由两名玩家一起挑战占领超高层大楼的恐怖分子,使用的武器是Sig Sauer P220手枪,射完九发子弹就必须更换弹匣。游戏设计得蛮好的,只要一被戴着面具遮住脸的迷彩服恐怖分子开枪击中,就会夸张地溅出血花,然后飞到别的地方去。由于我们两人的神经有一半以上都用来注意音川,所以一直是被恐怖分子打。

“这个样子是无法维护日本治安的!”

千裕一面对着屏幕疯狂扫射,一面大叫:

“他走了。”

没有拿出任何一枚硬币来赌、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迷你赛马场的音川,此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出口。我们也放下接在机器上的sig sauer手枪,追在他后面。

音川驼着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西一番街上,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去的坏孩子。他穿过EROAD,走到东口。P'PARCO前方的树丛里,坐着四个男的,一身池袋常见的B-Boy装扮,缠在脖子上的链子粗到足以拖走一艘油轮了。四人露齿而笑地迎接音川,显然音川十分怕他们。我自言自语地说:

“少年A,B,C,D。”

干裕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说什么?”

她似乎完全不清楚整个案子背后的故事。

“指使音川袭击你哥的幕后主谋。”

“可是袭击我哥的,不就是那只野兽一个人吗?”

“你看。”

其中一人抱着音川的肩,一面笑一面发出怪声,一副在和他开玩笑的样子。音川的腰一直往后缩。那人给了音川腹部三记短勾拳。音川蹲了下来,坐倒在贴着磁砖的阶梯上。

“这是怎么回事?”

干裕神色混乱地看着我。我将不久前吉冈告诉我的情报转述给她听。

“音川遭到这几个家伙勒索。他以前一直是被人欺负的孩子,现在出了少年辅育院,仍然吃着和以前一样的苦头。”

“那,我哥哥他不就是……”

千裕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们五个。“大鱼吃小鱼”或许正是世上的不变定律吧。

“没错。由于他们几个威胁音川交出钱来,音川才会袭击你哥哥。被捕的音川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其他四个却只受了一点训斥就没事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四人的其中一人把脸贴近坐倒在地的音川耳边,似乎在小声对他说些什么。音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几乎没有血色。

“大概又在向他要钱了吧。千裕,这样你还是想打断那人的脚吗?”

千裕沉默地看着前方十多米远的景象。我的心情也复杂起来。狗只要用棍棒一打,确实会变得听话,但用这种方法教出来的狗,还是会去别处咬人。让这种事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不断重复发生,真的好吗?

这可不是投两百圆硬币就能玩个痛快的射击游戏,虽然看起来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动作,但讲得夸张点,它可是决定我们未来的一大选择。千裕以沙哑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是,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如果我不想再恨这个被人提出无理要求的嫌犯,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至少比“说什么都想打断音川的脚”进步一点点了,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四人组一面说说笑笑,一面离开了P'PARCO前面。音川仍坐倒在阶梯那儿,压着自己的腹部好一阵子,就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之犬。

我和千裕约好要再见面,就离开了那里。

在那之后几天,我一直跟踪音川。

工作还蛮简单的,需要一点胆子就是了。反正我早就知道音川住在哪里,在我的地盘池袋,每条小巷子我都熟得很,了如指掌。而且他的生活形态也很固定,因为没有工作,每天都依循同样的规则度过。

吃过早饭后,他会早上十一点左右出门(直到傍晚回来吃晚饭之前,他不会再吃任何东西)。由于身上没钱,他就只是不断在池袋的街上闲晃而已。他会在便利商店站着翻阅求职杂志,然后到电玩游乐场看看别人玩游戏,再跑到P'ARCO或西武百货里乱逛。再来就是到太阳城的阳台坐着,或是到Amlux去摸摸丰田的新车,再不然就是去东急hands看看开派对用的布置品。

还真像十五到十九岁那段时期的我,既没钱,也无事可做,每天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活着。说起来很蠢,但对于这只悲哀的野兽,我竟然不知不觉产生了共鸣。

我一定要努力维持平常心,不能特别同情他。

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可以把音川从野兽变回人类,再把他和四人组切割开来,而且还要能平复千裕与她哥哥愤愤不平的情绪才行。真像最高难度的体操竞技动作啊。可恶,我又不是判决之神。

傍晚回去看店时,我放了贝多芬第四交响曲来听。这固然无法让我想出任何点子,但是当贝多芬的音乐洋溢在我们这间感觉不是很干净的水果行时,我竟然觉得一分一秒都很充实,真的很不可思议。

结束跟踪后的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在自己的房间打给千裕。我把窗户打开,西一番街的霓虹灯照得天花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

“喂……”

是千裕有些迟疑的声音。

“今天我又去跟踪他了。”

“辛苦你了。”

窗外的风虽有排放废气的臭味,吹起来确实还蛮柔和的。

“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完全没进展。这样吧,可不可以让我去见你哥哥,聊一聊?”

“为什么?”

“我虽然知道你的想法,却不知道你哥是怎么想的。而且,如果我是你哥,一旦知道你瞒着他私下行动,也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干裕沉默了好一阵子。听得见夜晚街上的声音,但究竟是手机那头传来的,或是我房间窗外传来的,我也分不清楚。

“好吧。我就说阿诚哥是我朋友,把你介绍给我哥认识吧。但是拜托千万别聊到那只野兽的事。”

“为什么?”

“我哥还不知道音川已经回到这里。一旦他知道了,我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好是我先发现音川回来了。”

“这样啊……”

无言以对。千裕装出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吧,这星期六请你来我家玩。我就说你是我的新男友好啰。”

我开玩笑说:

“不穿西装打领带,没关系吗?”

“别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是比较好吗?就这样啰。”

她二话不说就抛开了穿西服的我,结束通话,千裕根本不知道打领带的我有多帅,真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穿着午夜蓝的西装与白衬衫,造访位于平和通的大厦。从外观看得出来是一栋建龄已逾二十年的大厦,阳台贴着全蓝的磁砖,成为每一户最醒目的地方,让我产生微妙的似曾相识感。

在三楼走出电梯后,我在不锈钢门前站定。我拉好衬衫领子,把白玫瑰(不过也只有区区五枝而已,因为实在太贵了)举到胸口的地方,按了门铃。传来啪嗒啪嗒跑过走廊的声音,门开了。

开门的千裕穿的是牛仔裤与连帽外套。看到我的装扮,她瞠目结舌。

这件可是在西武百货的意大利名牌杰尼亚Z(Ermenegildo Zegna)订做的超高档西装,不过钱不是我付的就是了。这样的我看起来不像“池袋的阿诚”,比较像是“米兰的阿诚”。

“感谢赏光莅临寒舍。”

千裕身后站着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男生。这就是她的哥哥阿司吧。

他不断说着“请进”,带我进入家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到一半时,我已经闻到美食的味道了。阿司的脚确实一拐一拐的,因为右脚前端往外侧开。千裕在我背后开朗地说:

“一听到阿诚哥要来,我哥已经在厨房忙了三小时了。”

大蒜与橄榄油的气味。干裕叫我别吃饭直接来,这时我的肚子叫了。

“来,请坐。”

我在乡村风格的餐桌椅坐下。他们家给人很静的感觉,却带有一种微妙的寂寥感。为了准备料理,阿司又跑到厨房去了。我小声对千裕说:

“令尊、令堂或其他家人呢?”

干裕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我爸和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出车祸死了。我们也是差不多到这三年,生活才过得像样一点。”

“这样呀。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哥之所以开始喜欢做料理,也是为了想让我吃点好吃的。因为料理我可是一窍不通呢。”

这时候,穿着白色围裙的阿司捧着一个大盘子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在偷偷摸摸讲什么啊。阿诚,赶快来吃。”

失去双亲的兄妹与没有爸爸的我,就这样展开了三个人的豪华午餐。

阿司做的前菜拼盘堪称专业级的。他拿着开瓶器打开白酒,白衬衫的短衣领醒目地立了起来。

“这瓶白酒虽然不是太贵,但是带有果香,相当好喝。是1999年的Langhe Arneis。”

阿司把酒倒在我的玻璃杯里,等着我品尝,让我冷汗直流。我只好动员自己仅有的些许知识回答他。

“真的耶,有水果的气味,入喉后稍微有一种野草的苦味。”

阿司向我露出“及格了”的笑容。

“没错,这正是这种白酒的特色唷,十分天然。来,赶快吃吧!”

在有双臂合抱那么大的盘子里,装满四种不同的前菜。

“意大利菜并非特别高级的料理,阿诚你还年轻,就多吃一点吧。”

接着阿司开始为我说明各道菜色。有烤南瓜、韩国蓟和小蕃茄拌起司、生火腿与柿干的色拉,以及搭配鲤鱼酱与芝麻菜酱的鲈鱼意式生鱼片。解说完毕时,我已经一个人解决掉整盘前菜的一半了。

“平常只有千裕在,但看到你食欲这么好,真教我忍不住又跃跃欲试了。我再去弄个意大利面吧。”

阿司一拐一拐地走向厨房。我用阿司也听得到的大音量向千裕说:

“你哥哥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千裕的脸沉了下来。

“可是,他开店的梦想已经破灭了。”

“调理师的工作必须一直站着,但是我哥因为那个事件的影响,没有办法连站三个小时以上。他的膝盖整个碎了,现在里头都还装着钛丝。”

我把带点焦味的烤南瓜送进口中,烤得真是恰到好处,嘴里残留的盐味让我感到难受。不难理解干裕为什么想复仇了,开一家意大利餐厅恐怕不只是哥哥的梦想而已,千裕应该也是为此而拼命工作赚钱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音川被揍得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为什么世上不幸的人们,要这样去破坏彼此的梦想呢?

阿司做的是采用新鲜罗勒与蛤蜊的意大利面,主餐则是烤小羊排。我用牙齿把小根肋骨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结束了这一餐。那种饱足的感觉,已经超过危险界限了。

饭后,我们一面喝着咖啡机冲泡的浓缩咖啡,一面聊天。我单刀直入问阿司:

“关于你的脚,我听千裕讲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阿司的表情沉了下来。或许从我进门到现在,他都只是在扮演“兄代父母职”、招待妹妹男友的理想角色而已。

“是啊。因为这样,我只好辞掉店里的工作。医生也说,疼痛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吧。”

看来已经有点醉了的千裕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

“如果走在路上又碰到那个男的,你会怎么办?”

阿司看着残留在小咖啡杯杯底那有如泥水般的咖啡,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很想杀了他,就算为此入狱也无妨。但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做出这种事,在这个社会上其实和自杀没什么差别。”

我也不知道。千裕说: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一个夺去别人一生梦想的家伙,竟然只在少年辅育院关一下就可以出来,真是太奇怪了!”

就在那个时候,阿司缓缓开口:

“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我的心情或许多少会有所改变吧。”

千裕和我几乎同时回话:

“为什么?”

“对于犯罪的人,我们常会觉得‘做出那种事,根本不是人!’,对吧。没错,这种无药可救的野兽确实存在,却不是每个犯罪者都是如此。如果通过交谈,我能发现袭击我的那个人并非无法理解的野兽,还算是个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恨意会有所不同。”

讲完这番话,阿司喝掉最后一口浓缩咖啡。

“沉在杯底的砂糖出乎意料地好喝。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我总觉得,不把对方当人看、让自己继续这样又怕他又恨他的话,对于自己的心理也有害。虽然当不了厨师,但我一定还有别的事能做。我不希望自己老是受困于怨恨之中。虽然还会恨他,但我希望能克服这种恨意向前走。”

这时我才领教到,什么样的人真的值得敬佩。面对野兽时,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像是个人呢?是为了报仇拿棍子揍对方,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交谈?事实上,这样的选择也是一条很细的界线,可以区分出你到底也是只野兽或是人类。我看着阿司的眼睛说:

“我知道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乐于协助。”

次周星期二晚上十点过后,千裕再次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还在看店,而且是生意即将达到最高峰的时候。酒醉的客人掏钱都很大方。

“阿诚哥。”

乍听之下很像是惨叫。夜风在手机的那头呼呼吹着。

“你从哪里打给我的?”

“家里。我现在在阳台上。我哥变得有点不太对劲。”

我请那位想买两包章姬草莓的醉客等一下,他在嘴里念念有词地抱怨起来。从那天阿司给我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他的“不太对劲”会是什么样子,毕竟去他家做客时,我是那样打从心底佩服他。

“怎么个不太对劲法?”

“他一回家就开始磨菜刀,一直到现在。他把家里所有菜刀都排出来,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磨菜刀。我是从厨房外面听到的,我哥一直在说‘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这下连我也想要惨叫了。

“他碰到音川了吗?”

“这点我不敢断定,但恐怕正是如此。”

再怎么令人敬佩的人,情绪还是会有不稳定的时候。阿司原本很想克服那股恨意,但或许是因为看到音川本人,变得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看来时间很紧迫了。”

“你打算怎么做,阿诚哥?”

“之前你哥曾经提到,再碰到对方时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对吧?”

“你是指‘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吗?这种事根本做不到吧!”

到底做不做得到,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明天我会试着展开行动与音川接触。”

“但你要怎么让他和我哥见面呢?对方已经为此偿罪了,根本不可能硬要他听你的吧?”

“别担心,我有办法。”

我挂掉电话。这时我的表情恐怕很狰狞吧,醉客极其低姿态地把一包草莓与千元大钞递给我。

星期三早上十一点,我站在音川住的公寓前面等他。他还是一如往常穿着那件脏牛仔裤,弓着背走过提早绽放染井吉野樱的街道。他在平和通右转拐入常盘通,然后再拐入剧场通。接着他穿过西口五岔路,朝着新绿初萌的西口公园走去。他一副无力的样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坐下。

冬天时显得比较畏缩的鸽子,现在为了找吃的又跑来了。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温咖啡,朝他坐的长椅走去。我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的头还是抬也不抬。我把腰往他身边弯下,把罐装咖啡放在他旁边,然后面对着他说:

“你就是音川荣治没错吧。我叫真岛诚。”

听到我的名字,他的脸色略微变了一下。连这样的小鬼都认识我了啊,或许我是个仅限于池袋当地的偶像也说不定。音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咖啡。

“喝吧,我一个人喝不了两罐。”

他以脏脏的指甲勾起拉环,喝了一口。日本的罐装咖啡真是甜得可以。没记错的话是加了六颗方糖那么甜。

“有人请我一直跟踪你。你被高中时代的坏朋友威胁的事,我也看到了唷。在P'PARCO前面那里。”

音川的身体—僵。

“他们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向你勒索?”

音川吓得全身发抖,终于开口讲话:

“是这样没错,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天就是必须给钱的日子……”

音量不大的沙哑声。那是让人感觉不到他还活着的一种声响。我以挺他的口吻说:

“要不要今天就把和那些家伙之间的痛苦关系一刀两断?反正你身上也没钱对吧。”

他那张黑黑的脸亮了起来。

“我也很想啊,但是要怎么……”

我从连帽外套口袋拿出蓝色的印花头巾,放在音川那条牛仔裤膝上。

“只要我一通电话,G少年就会收你为成员。所有住在池袋的小鬼,都不会笨到去危胁G少年的成员吧。”

关于少年A,B,C,D,我也做了不少调查。他们只是一般混混而已,既没有组织撑腰,彼此之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强烈的羁绊。音川仿佛找到了通往自由的护照,双手紧抓着蓝色印花头巾。

“不过,把你介绍给G少年之前,希望你和我的委托人见个面。如果你不答应,加入G少年的事就作罢。怎么样,心动了吗?话说在前头,不要把和我的委托人见面当成太轻松容易的事。”

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的情感像波浪一样动摇着,那是对于突然现身的救世主所抱持的疑问。但他若是今天就必须和那些人见面,应该也别无选择了。他软弱地点了头。我一面拿出手机一面说:

“请你给我明确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要我和谁见面,但我愿意一试。请你救救我。”

我向他露出安心的微笑,拨了第一通电话——池袋街头的国王,安藤崇。我已经事先告诉他这件事了。崇仔的声音又冷又刺,就像到了春天还未融化的山顶积雪一样。

“哪位?”

“契约成立了。为防万一,派两个人过来吧。我在西口公园这里。”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崇仔开始窃笑起来。

“地点我已经知道了,圆形舞台旁的长椅对吧?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我现在就派两个手脚利落的过去,我也会过去关心一下状况。”

崇仔竟然也要出动,有点像是小孩子吵架竟要劳驾最高法院的法官来处理一样。我慌张地说:

“你没必要露面吧?这样子事情会变复杂。”

这时,我看到崇仔在圆形广场的另一侧讲着手机。他穿着全白的休闲皮外套与意大利军迷彩裤,两侧各站着一身黑,只有头上包着蓝色印花头巾的男子。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说:

“我想看看你会如何处理这次的事情。平常我在池袋也经常处理小鬼们的纠纷,或许阿诚的做法可以当做参考。”

我只好投降,等着带了两个保镖的国王穿过圆形广场前来。

崇仔一站到音川面前,音川就自然而然立正站好,和看到我时的反应截然不同。也罢,和崇仔有关的可怕传说比较多,这也难怪。崇仔一直盯着他看,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这家伙就是音川吗?”

我回答:“对。”

“我听阿诚讲了。现在开始你就是G少年的成员,如果有谁再威胁你,就报出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变成全体G少年的共同敌人。”

崇仔没有再说什么。音川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国王冷冷地说:

“听懂的话,就给我回答。”

“是,知道了。”

音川保持立正姿势回话,只差没跪下来亲吻崇仔那双绑带战斗靴了。我拿起手机,拨了第二通电话。我对干裕说“现在要过去”之后就挂掉了。我向崇仔说:

“我可要先声明,我的做法可能当不了你在处理纠纷时的参考。你到底想干吗?”

国王事不关己地说:

“那就让我看看阿诚的本领吧。带我去那家店。”

咖啡厅的名字是“Solar”,来自太阳的恩惠。店长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士,我在写街头杂志专栏时去过好几次,和她交情还不错。这家店位于西池袋三丁目,离西口公园只有区区两百公尺。

崇仔、两名保镖和我四个人像在护送音川一样,围着他往那家店走去。Solar是一栋小木屋,和西池袋公园隔着一条小路。门窗都是木制的,散发出木头的气味。

我一开门,绑着发髻的老板就露出笑容。一楼有几个客人,几乎都是年轻女士。

“欢迎光临,阿诚哥。他们已经在二楼等了。”

“不好意思,作出这么自私的要求。麻烦给我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待会儿我们讲话的声音可能会有点大,请不用管我们没关系。”

我们顺着一楼内侧的楼梯往上爬。二楼是晚上才营业的酒吧,附包厢,这次我们整个都包下来了。我拉开颇有重量的木制落地窗,正面有扇大窗户,看得到樱花在公园的初萌新绿之中含蓄地开着。房间正中央的桌子旁,坐着干裕与阿司两个人。我对着楼梯的方向说:

“你们等一等。”

我走进包厢。露出不解神情的阿司说: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裕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说有人要和我见面。”

应该没必要再隐瞒了吧。我看着阿司开朗的双眼说:

“上回到你家作客时,你曾经这样说过对吧?‘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好好交谈,心情或许不会再只有憎恨而已。’千裕原本希望我袭击音川荣治,但我没有出手造成另一个人受伤,而是选择赌在你那番话之上。我们会确保你们不受打扰,所以请你尽情看着对方的双眼讲出你想讲的话。”

我朝着楼梯出声喊道:

“过来吧。”

音川最先进入这间木制包厢。他似乎微微在颤抖,看到阿司后,他好像仍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我对音川说:

“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他就是被你痛殴、踹碎膝盖、抢走财物的被害人。”

一听到这些话,他整个人如坐针毡,视线一直停在自己的脚尖。他以爬行般的慢速前进,在阿司正对面的位子坐下。我也变得焦躁起来。

“怎么了,荣治,好好看着这个被你袭击的人,这是你能否加入G少年的考试。无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试着全部展示给他看吧。当时你干的那件事……”

阿司举手制止我。他平静的声音里,带有即将爆发的愤怒。

“为什么要袭击我?你到底为了什么需要那笔钱?都已经把我打倒了,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踹我膝盖?你知道你害我必须辞去自己梦想的调理师工作吗?”

音川看向我,像是在求我帮他一样。接着他又向看崇仔,以及那两个保镖。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之后,音川总算开口了。

“真对不起。当时我是随便在路上找一个人袭击的。从国中开始,我一直被同一批人欺负,那天就是缴钱给他们的前一天。他们说如果不弄个五千元来的话,就要带我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痛殴一顿。我好怕他们,对不起。”

音川似乎无法正视阿司的脸。我看向窗户外面,长出新芽的绿树迎风摇曳,完全不在乎人类之间有什么争执。他们已经开始交谈,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做什么了。阿司的声音有点大:

“开什么玩笑!只因为自己很可怜,就可以攻击别人吗?现在又把过错全推给别人?”

音川的眼睛在天然木材制成的桌面上飘来飘去,像是要在桌面的纹理寻找答案。

“我受到同学欺负是真的。十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后来就和我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小学五年级时,我就开始受欺负。”

音川的声音小到像是快要消失一样。我轻声问道:

“他们怎样欺负你?”

音川首度抬起双眼。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司。我发现他的眼眶已经红红的了。

“他们说我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说我是穿脏衬衫的家伙……”

咖啡店二楼的包厢寂静无声。千裕还是勇敢地开口说:

“那又怎样?我们家更惨。我爸妈在我十一岁时都出车祸死了,后来我们就变成亲戚间踢来踢去的皮球。”

千裕也哭了起来。

“你到底懂什么?和你一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一直到处转校。每进一所新学校,同学就会发现我没有父母。但我可没有认输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千裕在桌面上紧握双拳说:

“因为每个星期日,我都可以和哥哥见面,他总是会做简单的料理给我吃,荷包蛋、炒香肠、泡面。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我们兄妹俩有个梦想,就是要一起存钱,哪天一起开间店,开一间任何伤心难过的人来吃,都能笑着离去的好店。你却夺走了这个梦想。”

阿司似乎听到一半就忍不住了,跟着鼻酸起来。音川似乎不是很了解千裕那番话的意思。我以尽可能不带情感的声音说:

“荣治,由于你踹烂了他的膝盖,阿司现在不拄拐杖就无法走路,也没办法长时间站立,所以必须向原本服务的餐厅辞职。”

我看向崇仔。他靠在大窗户旁,事不关己地看着窗外。那件白色休闲皮外套以初萌新绿为背景,显得格外好看。音川看到靠在桌旁的金属拐杖,总算了解自己为对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光是知道被害人“重伤”,不会知道是怎样的重伤法。要让他打从心底理解这件事,就需要故事的辅助。短短一瞬间,他夺走了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人的梦想。音川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右膝。一年前,他用自己的右脚做过什么事呢?这时他全身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会这样,那是我第一次对人施加暴力。殴打阿司先生后,我很怕他会反击,所以死命地猛踩他。在少年辅育院听到他过了三个月才痊愈,我才想起自己当时的害怕。真对不起,等我找到工作,我一定会尽可能赔偿你。”

音川的身体仍然不断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千裕对他的批判仍未停歇。

“少骗人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离开少年辅育院后,你就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根本没有想要工作的意思。你根本只是整天泡在电玩游乐场而已嘛,根本是社会败类!”

“不是的,不是你讲的那样。”

头始终低垂的音川首度反击。但他看向千裕的视线马上又落回桌面。

“过去的经历让我受了伤,我总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没办法和别人交谈。在外面和别人讲话,比在少年辅育院和人讲话困难得多。回到这个世界后,我想做什么事都有高高的障碍挡着,我真的很想跨越它。”

这次换阿司静静地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难不成你想再犯案,被关进成人监狱吗?”

音川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无论我到哪里,都会有人欺负我。在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时也一样惨,那儿不但监视严厉,每个进去的少年彼此也是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欺负。”

我想起吉冈讲过的话——坏孩子丢进少年辅育院后,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放出来。此时,崇仔冰一般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人会同情你,你的罪也不会消失,阿司的脚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这些事,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不愧是国王,短短一句话就这么有力。音川吠叫般地大声回答:

“清楚!”

“了解这些既成事实后,你自己想想今后能做什么。我给你充分的时间思考,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都愿意等你的答案。”

池袋的孩子王果然厉害,真的很不可思议。接下来那段时间过得相当稠密,是有如蜂蜜滴落般的二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荣治眼里一直噙着泪,额头与脖子流着汗,正襟危坐地在椅子上思考。

但房里最先开口的却是阿司。这位被害人以沙哑到不能再沙哑的声音说:

“以前我一直在想像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你是个黑影,有时候你露出野兽般愤怒的表情,有时候你又像我刚看过的电影里的反派。我一直相信,惟有野兽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但刚才你走进房里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也和我一样,都是人类。你也和我一样会害怕,会感到后悔;你也和我一样有着梦想,希望能有人打从心底理解自己。你不是只野兽,而是人类。”

话还没讲完,音川已经抑制不住,发出像是吠叫一样的声音哭了起来。阿司把手伸进夹克内袋。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所以准备了这样东西。”

他拿出一把木柄小刀,是用来细切蔬果的那种,似乎磨得很利,而且闪闪发亮,像是樱花季空中时阴时亮的那种感觉。阿司对我投以沉稳的眼神。

“我也住在池袋,好歹也听过麻烦终结者的鼎鼎大名。有你称赞我的料理技术,我真的很开心,阿诚兄。”

阿司把刀子摆在桌子中央,看着哭泣的音川。

“我想你的罪应该是不会消失的,但我愿意把你当成人类来原谅。”

千裕一个人大叫:

“这样真的好吗?哥!”

阿司露出坚毅的笑容,把手伸到桌上。我想起曾在格斗技的比赛转播听过“地球上最强”之类的可笑描述,不禁笑了出来。格斗技里的“最强”其实浅薄得很,因为真正厉害的,是此刻看到的“地球上最强”的笑容啊。阿司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没关系。如果一直恨他的话,我的明天也不会开始的。我们握手言和吧!”

音川一面吸着鼻子,一面伸出手来。孩子王笑着看向竭力强忍泪水的我,想必这又会成为他拿来损我的好题材吧。但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因为,下一瞬间,跪在地上的音川低头去握阿司的手,这是我今年春天看到的最佳场面。初萌新绿与樱花仍在窗外摇曳着。过去撕裂的心,还是可能有修复的一天。

正如春天仍会再来一样,我们的心也具有自然的治愈力,可以修复自己所受的伤。如果人类缺少这样的治愈力,我想就没有人还会想要带着“心”这种不方便的东西过一辈子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后话了。

后来,音川带着痛哭之后尚余泪痕的脸,前往P'PARCO。当然是在崇仔与两名保镖的护卫下。我没有跟过去,因此没能看到那四个男孩的脸色如何变得铁青。

根据音川的描述,那一刻他真是如释重负。这也难怪,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一直遭受那些人威胁。他说崇仔指着他对那群人说道:

“这位音川荣治从今天起就是G少年的一员了,禁止你们靠近他或和他讲话。”

真厉害的行政命令。那群人开始发抖,答应了崇仔。在池袋这里,G少年的势力是绝对的。只要音川待在池袋,他们绝对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十天后的周末,千裕又找我到她家去。这次没必要再冒充她男友了,也不必带花或穿西装。无花可收固然让千裕表示有些遗憾,但她却完全没提到想再看我穿一次西装。

享用过阿司精心制作的大餐后,到了喝茶时间。此时阿司说:

“虽然无法开一间自己的店,但我想到了别的好主意。”

出自阿司的想法,毫无疑问一定带有某种魅力。就在这么想的时候,阿司在桌上摊开速写簿,上头画着一幅中型巴士的草图。

“这辆是千裕和我的意大利面巴士,午餐时间我们会开出去卖,菜单只有前菜与意大利面。这样的话,即使我只能站三个小时,应该也可以勉强撑下去。”

巴士旁边画着一个似乎在哪里看过的男子,不是阿司也不是我。他有一头立起来的金色短发,是音川。

“这个是……”

阿司有点难为情地说:

“从那之后我和他又聊了好几次。不瞒你说,以前我经常会做关于那次事件的噩梦,深受其苦。但自从那天和荣治在咖啡店碰面后,噩梦就完全消失了。我还和他去喝过一次酒,他一面哭,一面说要代替我的右脚。”

千裕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

“我劝我哥不要这样做,但他就是这么固执。”

我看着这位未来大厨的双眼。那是与初次见面时一样明亮的双眼。

“荣治也住在池袋,所以不逃避他、找他说话是最好的。真的很谢谢阿诚你。”

我看着速写簿上以彩色铅笔描绘的七彩巴士,似乎已经闻得到阵阵飘散的大蒜与橄榄油气味了。

“这种快餐巴士一旦出现在街头,我一定会经常光顾的。你的意大利面真是太棒了!”

不过我没有告诉阿司,那天他在咖啡店与音川碰面时所展露的笑容更棒。他不把音川当成野兽而是当人来看,并且与音川握手,当时的表情实在绝佳。我沉默地把手伸到餐桌上。就像那天下午在咖啡店一样,阿司用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大概是疯了吧?握着男生的手,竟然能这么感动。

我想一定是因为春天到了。生物天生无法违反季节而生存。无论是满开的樱花,绕着花枝飞翔的小鸟,或是我真岛诚和你,一定也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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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3、站前站无照托儿所

你难道不觉得,如果看得见别人的欲望,事情会变得很简单吗?

位于人类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现在假设原本只有自己知道、不向任何人说的欲望,会显示于当事人额头的小型屏幕上;假设液晶屏幕的大小和手机差不多,算它两英寸左右好了,只要面板够精细、性能够好,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池袋西武百货贩卖高级品的六楼,走道是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年逾五十、有钱的老头,和年轻的酒店小姐手勾着手走在一起。老头额头上的屏幕,显示酒店小姐快要爆开的F罩杯胸部,是紫色的蕾丝胸罩、进口货,乳沟的深度足以把头埋在里面窒息而亡。酒店小姐额头的屏幕,显示闪耀着光芒的奢华粉红金表,是镶有碎钻的卡地亚新款手表。在高级品牌专柜接待顾客、表情平静的美丽店员,额头上的屏幕显示着散发热气的天井,是八楼美食街天一餐厅的上等天井。她应该是因为快要打烊,肚子饿了吧。

就像这样,三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的需求是什么。如果整个世界都如此,那么无论你想要的是镶钻手表、大胸部,还是各式各样的井饭,就没有必要感到难为情了吧。这三样东西的任何一样,都是极其正当的欲望。老头以金卡支付手表费用后,酒店小姐额头上的屏幕瞬间就变成爱玛仕的鳄鱼纹柏金包了。如果这是喜剧片的一幕,应该还蛮有趣的。

然而,在这种一切都摊在阳光下的世界里,如果你拥有的是禁忌的欲望,该怎么办?这些欲望光是显示在额头的屏幕上,就可能被当成是犯罪,像是想要砍断某人的手脚,或是希望某人遇刺、被枪杀、被勒死。或者是五岁男孩像桃子一样长着胎毛的浑圆臀部,或是偷来的印有动画角色图案的幼儿内裤组之类的画面。这些都是具冲击性的禁忌画面。这样一来,你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在池袋街头吗?你额头上的屏幕,都已经明确显示“我是萝莉控”了。

今年从梅雨季到夏天,我一直在认真思考,如果真有这样的屏幕该多好。

因为,这样子我们就可以知道,哪些大人看起来西装笔挺,私底下其实是恶名昭彰的恋童癖患者了。这次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小男孩以及身体已是大人、内心却还是小男孩的男子们。

坦白说,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萝莉控。因为每个人投以欲望的对象是什么,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坏心眼的神或是某种力量像在射飞镖一样所决定的。黑色飞镖如果没射中,我甚至可能会是个男同性恋兼超级性虐待狂,同时又是个偏爱呕吐物、排泄物的恋童癖患者。

池袋梅雨季的天空有多少雨滴,欲望的组合就有多少种。

两者的数量都是无限大。

梅雨季虽已进入后半期,我却仍然感到相当厌烦。始终是大雨、小雨、毛毛雨在循环。厚厚的云层盖住整个池袋天空,不但每天都很闷热,我们水果行里的水果,也很快就会发霉。丰香草莓等货品才刚从市场进货,一翻过来看,塑料包装却整片都是白色的霉菌。这种温室栽培的东西,都比较不抗霉菌。

这时候的池袋不光是不景气而已,还很和平。没有被色狼袭击而大叫的美女,也没有被抢走所有财产、被人丢在路边的老人。但也因为太过平静,负责照看水果行的型男麻烦终结者,完全没有出场机会。

不过,东京果然还是不错。由于住了这么多的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东京的某个角落一定又会有没大脑的人再度惹事。正适合打发无聊时光。

下着雨的晚上十一点,就连池袋站前也看不到几个人,只有霓虹灯与红绿灯朦胧地映在雨天的路上。就在我准备打烊,正要把人行道上的纸箱收进店里时,一双洁白无瑕的皮鞋映入眼帘。是一双Crockett&Jone。的白色压花懒人鞋。西一番街这儿只有一个家伙会这么烧包。我头也不抬地说:

“没打个电话就突然跑来,真少见啊,崇仔。”

“嗯,我也是突然被叫出来的。”

居然有人能够突然把池袋的地下国王安藤崇给叫出来,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抬起头看他。这家伙和我不同,是货真价实的型男。光靠眼神,眼前的年轻女子就会不支倒地。他的眼神拥有链锯般的威力。白色牛仔裤搭配胸口敞开的白色卡布里麻质衬衫,隔着衣服看得见乳头,就像刚从旅游胜地回来的电影明星一样。我腰部用力,抬起装着堆了两层美国契基塔(ca)香蕉的纸箱。在构图上我俩很像是要掩人耳目的明星与帮他提行李的小弟,但这就是我的工作,没办法。

“能马上叫得动你,应该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是羽泽组还是京极会?”

我把香蕉搬进店里,又走了出来。他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

“如果是那种职业人士要找我,下雨天我是不理会的。白裤子一下就弄脏了。找我的是G少年。”

我摘下一根装在篮子里的香蕉,往崇仔胸前丢去。他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像闪电一样抽了出来,抓住飞过去的香蕉。我也拿了一根自己吃。

“但你不就是现任国王吗?你上面应该没有人了吧?”

崇仔盯着那根浮现茶色斑点的菲律宾产香蕉,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国王这位子也会代代相传啊,我必须好好对待已经引退的历任国王才行。如果在我这代养成不照顾他们的坏习惯,哪天等我退位可就不妙了。”

我剥开香蕉皮,向崇仔点头。还那么绿的香蕉,大家竟然都吃得下去。香蕉明明应该等到表皮失去水分、有点干时再吃,才是最好的。我大刺刺吃着香蕉说:

“那么,找你的是前一任国王吗?”

“没错。喂,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没教养啊?”

崇仔抓着香蕉,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

“大家都这么说呢,主人。您在享用香蕉的时候,是不是都得拿刀叉才行呢?”

我模仿电影里那种美国南方奴隶的配音腔调。崇仔露齿笑道:

“你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啦,我很高兴。拉上铁卷门后,就跟我一起去吧。是真治哥紧急找我。”

“遵命,遵命,长官。我知道了,主人。”

我这无知的黑手关了店门、向老妈报告会晚点回来后,就和崇仔步入夜晚的街头。我闻到某种麻烦的气味。虽然雨水让湿度达到百分之百,但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一走倒也不错。可惜有个问题——和国王走在一起,老是会有迎面而来的小鬼向他敬礼。烦死人了。

在等红绿灯时,崇仔告诉我关于前一任国王的事。他叫菅沼真治,到五年前左右,都还是池袋G少年的国王。我对这个人完全不熟。

“他的人望或许比我还好。真治哥靠的不是拳头,而是靠这里在带领了家。不过当时G少年的人数还很少啦,团队也给人一种很居家的自在感。”

崇仔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胸口。他的伞是细细的银柄,似乎是正牌的925纯银。我的伞只是三百元的中国制塑料伞。

“你那把伞到底多少钱啊?”

“喂,不是在讲前一任国王的事吗?这是伦敦的伞店手工制的。偷偷跟你说,一把要价十五万元。真治哥他……”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

“最近无论翻阅哪一本男性杂志,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一双鞋要十万元,一件夹克要二十万元,一只手表要一百万元。每次我都不可思议地觉得,‘这么贵,鬼才会买!’不过你这种人似乎就是会买。”

我这么感叹之后,崇仔突然在雨天的人行道上把黑色大伞递给我。

“我拿它和你的塑料伞交换吧。真治哥应该没什么钱,这把伞就当成这次请你帮庀的报酬,收下吧。”

崇仔露出认真的表情笑道:

“也当成好吃香蕉的谢礼。反正我本来就很讨厌在雨天撑伞走路,看起来太蠢了。”

因此我们两人交换了雨伞。即使撑的是塑料伞,国王还是国王,看起来仍然像个电影明星。至于我,只是一个撑着高价雨伞的黑手。过了斑马线后,崇仔以下巴向前方比了比。

“真治哥就在那栋大楼里,至于是哪一层,你猜猜看。”

我抬头看着位于站前圆环旁有多个商家进驻的古老大楼。

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高利贷,三楼是色情按摩,四楼又是高利贷,五到七楼是正流行的站前英语会话补习班,最高层八楼的窗户上有大大的字样写着“池袋KIDS GARDEN”。

前G少年的工作地点?我读着二楼与四楼的电光招牌。

“不是‘Loans富土山’就是‘Ambitious’。如果都不是,就是那家叫‘飞天女孩’的色情按摩。”

“很遗憾,是KIDS GARDEN。”

“那个不是帮小朋友准备考试的补习班吗?”

我经常走过那栋大楼前面,所以听过店名。那层楼一直到半夜灯都亮着。

“不是。上楼的时候要安静一点。那里是无照托儿所,园长是真治哥。走吧。”

于是我们两人走进带有尿臊味的老旧电梯,摇摇晃晃上了八楼后,我们走了出去。眼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白板,四周贴着色纸做成的花,很像一个画框,正中央以粉红色马克笔写着“欢迎光临!池袋KIDS GARDEN”的字样。

打开右手边的白色防火门后,崇仔低声说:

“晚安,真治哥,你在吗?我带他来了。”

我跟在崇仔后面走了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铺着地毯的宽广空间摊着两排棉被,沉睡中的小朋友们随心所欲展现各种睡姿。室内的目光灯开得亮亮的。从里头走出来的男子看到我们,点头致意。

“噢,真是不好意思啊,崇仔。”

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留着性格的胡须,身穿牛仔裤与印有托儿所LOGO的黑色t恤。他把拖鞋放到我们跟前。

“进来吧,我们到那边谈。”

我们穿过两排棉被,往窗边移动。有几个保姆穿插着躺在孩子们之间,或许是为了照顾睡相差的孩子吧。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却还有小朋友不睡。

真治、崇仔和我在摆放于窗边的木制长椅上坐下。前一任国王对我说:

“你就是真岛诚吗?我听过许多你的传说。真不好意思,突然找你来。”

他一直以浑圆的眼睛凝视我。与其说他是个无照托儿所的园长,还不如说是某家灵魂乐酒吧的老板。为什么G少年的历任国王都是这种型男呢?如果型男才有王位继承权,我实在要大表不满。

“反正日子很无聊,没有关系。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前任国王与现任国王面面相觑。崇仔淡淡地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变态。在池袋这里,喜欢小孩的男人就像大肠菌一样四处蠕动。”

崇仔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不过老百姓的苦恼往往难以传达到国王耳里,因为消息传上来时,早已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托儿所这里也会为变态所苦吗?”

真治蹙着眉,看了看沉睡中的孩子们。接着,视线转向其中一个体型比别人大一号的男子背影。

“先别讲我们这里,讲讲整个池袋好了。这几年池袋每个地方都曾传出伤害小朋友的性犯罪案件;有的私立小学还装设了学童一走出校门就会自动通报家长的装置;池袋周边的儿童游乐场所每天的巡逻次数也比以前多了一倍。”

警官的工作真是辛苦。要从一群成年男性里找出恋童癖患者,就像要在不打破蛋的状况下分辨是水煮蛋还是生蛋一样困难。每个人的外貌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是欲望会各自投射到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不同对象身上而已。

“池袋的萝莉控状况我已经知道了。但和你们这家托儿所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讲完这番话后,园长放低了音量说:

“那边那个是我们这里的见习保姆,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虽然脑筋比较迟钝,却是个打从心底喜欢小孩的男子。”

我似乎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真治连忙说:

“不是那种‘喜欢小孩’啦。由于传闻他是萝莉控,有些做父母的开始担心起来。我已经好好和他们沟通过了,但仍有父母不放心。”

混在孩子群之中,那个男的就像一座突出的小山。他穿着和真治一样的黑色t恤,剃了个五分头。

“他叫做系村哲夫。我要委托你帮忙的事,就是证明哲夫是清白的。可以的话,最好以人人都能相信的方法证明。”

我差点就说出“这是什么鬼委托”了,但崇仔以眼神阻止了我。如果要我找出某个坏家伙,我倒可能办到,但要我用人人都能信任的方式证明某人绝对不是萝莉控,这可能吗?我迟疑地说:

“如果哲夫有这种传闻出现,应该是有迹可循的吧。你心里有没有谱?”

实在很难选择要用什么口气和前任国王讲话。如果是现任国王,什么玩笑我都敢开。

“有。今年年初开始,池袋西口就不断发生欺负孩童的事件。西池袋公园、上屋敷公园、御岳北公园以及池袋本町公园都发生过,不是小朋友差点被人带走,就是有人想要摸他们的身体。这种事件发生最频繁的地点是丸井百货后方的西池袋公园,那里现在每天有警官巡逻四次,但每隔几周还是会发生一次类似案件。”

我试着想像住在池袋的变态。如果喜欢成熟女人帮忙排遣寂寞,池袋这里有各种价位、各种服务的色情业者任君挑选,但那个变态却在马路边的公园里专找小朋友开刀。园长继续低声说:

“很不巧,哲夫住在靠近西池袋公园的公寓里。一到周末,他都会到公园闲晃。而且因为他喜欢小孩,身材壮硕的他还会去找小朋友玩。巡逻的警察还曾带着哲夫前来,希望我们证明他的身份。”

“那问题不就很简单了,叫哲夫不要靠近那座公园就好了。如果他没进入公园,却还是发生这类事件的话,就可以证明犯人不是他了。”

真治微微摇了摇头。

“其他任何事他都愿意听我的,惟独这件事哲夫不愿意。他喜欢平常在这儿照顾小朋友,周末就到公园里自由地和小朋友们玩,他说这是他的生存意义。”

太热心于工作也很让人困扰啊。真治站了起来,朝棉被堆走去,在一个睡到露出肚子的小朋友身上盖了毛巾被。真治又走到哲夫那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哲夫小心不发出声音,悄悄从被子里爬了起来。他露出“一切安好”的笑容,微笑着朝我们这里走来。

“辛苦了。两位是侦探先生与国王大人吧,园长已经告诉我了。”

他一直保持着灿烂的笑容。身为国王的崇仔事不关己地说:

“哲夫,你想和谁做爱?”

他的脸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五分头的额头边缘。哲夫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是不做爱的。虽然我并不是不想做,但没有人要和我做。”

真是坦率的男子。他的性生活和我差不多嘛。我同情地说:

“你想做爱的对象,应该不是小朋友吧?”

哲夫依然满脸通红,用力摇头。

“不,不,不是啊。我想和大人做,长得漂亮的大人。”

崇仔与我面面相觑。我倒不一定要漂亮的女人才行,只要那个女人有主见,魅力就倍增了。聪明女人都是很性感的。崇仔笑着说:

“我也和你一样。他叫阿诚,会帮忙证明你是无辜的,明天起要听他的话。你听好,这是真治园长下达的工作命令,知道了吗?”

身高一米九的哲夫用力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听阿诚哥的吩咐。”

真治走回我们这里。他看着手表说:

“这些孩子的妈妈们差不多要来了。你们就当成在参观吧。哲夫,该忙了。”

我也看着手上的G-Shock手表,还差十分就是午夜零时了。大部分小朋友都在被子里睡觉。这家托儿所现在开始才是尖峰时间。

午夜参观托儿所。人不管活到几岁,都有新奇的东西可以看。

午夜刚过,第一波人潮到来。

电梯等待区排起了夜晚的蝴蝶行列。刚结束池袋站周边的酒店或俱乐部工作的妈妈们,全都集合过来了。在玄关处和妈妈们打招呼后,园长真治会告诉她们隔天的一些注意事项。有很多琐碎的事项,像是补充尿布、洗睡衣、开生日会等。当然,孩子们当天的状况如何,园长也会一一告诉家长。

在园长与妈妈们交谈时,哲夫会抱起还在梦乡的小朋友,带到妈妈面前。有的小朋友睡眼惺忪,有的则因为突然被吵醒而不高兴地哭了起来。

好像在打仗。把孩子与当天带来的东西交还给酒店小姐后,才算完成一人份的工作。每一对母子的应对时间再快也要四五分钟,所以三十分钟一下就过去了。在点着明亮日光灯的站前托儿所里,这样的事每晚都在上演。养育孩子麻烦到这种地步,难怪会出现“少子化”的现象。

我一直观察着哲夫的行动。如果他真的对小孩有性方面的欲望,应该至少嗅得到一点气息才对,但他却完全没有给我那样的感觉。不过到了第六个孩子的时候,哲夫的眼神稍微变了,眼睛就像是丢进火里的玻璃一样,受热后整个变圆。那是个看起来才三岁左右的瘦小男孩,脸不知为何扁扁的。

“广海,树里小姐来接你回去啰。”

五分头的哲夫轻声叫醒男孩。他轻轻抱着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往玄关走去。正在和真治交谈的,是个穿着黑色露肩薄绸礼服的女人。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个艳丽美人。裙摆如海草般下垂,盖住紧实的大腿。崇仔似乎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对我说: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呀,阿诚?”

“不是,这种酒店小姐型的,我最难招架了。”

即便如此,我根本连一次也没去过酒店,因为没钱。

“哎呀——小广海,你精神这么好一—”

广海的妈妈醉了,以高亢的声音讲话。这应该就是对待客人的声音吧。哲夫带过去的那个小男孩,开心地抱住穿着黑色礼服的妈妈。他小小的右手抓住妈妈露出来的肩部,像是在弹十六分音符一样,不断在她细致的肩膀上点呀点的。好奇怪的习惯动作。

“真是谢谢你了,哲夫。”

夜之女伸脚往前,亲了哲夫的脸颊。哲夫的脸又红到脖根去了。

“你看那边。”

我在窗边的长椅上低声说道。广海的样子似乎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崇仔说:

“那是家长献上的感谢之吻吗?这种工作还不错嘛。哲夫好像只有对待那个孩子特别不一样。”

我沉默地点点头。老师和保姆也是人,特别喜欢或讨厌某个小朋友是很正常的。那个女人与广海有注意的必要。

从那时起一直到最后一个妈妈带走孩子为止,我都待在托儿所里。过了零时四十五分,午夜的这个楼层已经没有任何小朋友了。哲夫与其他女性保姆一起收拾被子,做些简单的清扫,并为隔天的工作做准备。

我和崇仔一起走到真治那里。园长露出疲倦的神隋说:

“如何?无照托儿所的夜晚就像这样,比在街上溜达累得多吧。”

我有同感。有照业者根本不可能代替父母照顾孩子到这么晚吧。延长至午夜过后的托儿服务,政府机构也不可能认可。我钦佩地说:

“不过亏您想得到这样的生意呢。”

真治搔了搔头。

“以前我曾经和有孩子的酒店小姐交往过,她经常说没有安心的地方可以代她照顾孩子。一到傍晚,池袋的酒店小姐就多得离谱,所以我想这样应该足够把生意做起来了。”

商业机会到底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没有人知道。

“那个叫广海的小男孩是……”

真治略微摇了摇头。

“他天生有点问题,别看他那么瘦小,其实已经五岁了。”

“他的妈妈呢?好像喝得蛮醉的。”

“她叫西野树里。在常盘通一家叫做‘红吊袜带’的酒店里,她是第一红牌。也是个为了孩子从事夜间工作的母亲。她经常会喝得太多,这点倒是颇让人担心。”

她到底是纯粹爱喝酒,还是因为工作非得喝到这么醉不可呢?我不知道。将孩子委托给这家无照托儿所照顾的每个母亲,生活似乎都遭遇到某些问题。这一点,大多数生活在池袋社会底层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我和崇仔向园长告辞,先离开托儿所。崇仔搭上前来接他的奔驰RV时说:

“这次是与G少年相关的委托,你就自由使用我的手下吧。不过可别用得太招摇啊。”

电动窗户平顺地升了上去,挡住了他那张小白脸。我心想,要到哪天才能有自己的奔驰车呢?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吧。不过我倒有为此特别感到不甘心。

后来我坐在这栋建筑前的栏杆上,等哲夫下班。我很想在雇用他的园长不在的地方稍微和他聊一聊。凌晨一点多,一个壮硕的男子走了出来。

哲夫已经把那件上面印有托儿所LOGO的黑色制服t恤换掉,改穿其他白t恤了。胸口印着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假面骑士。一注意到坐在雨中的我,哲夫那张疲惫的脸笑了。那是一种解除自身武装、显示“你不是敌人”的笑容。

“阿诚哥,园长还要一阵子才能走喔。”

“没关系,我是想找你讲话。方便聊一下吗?”

哲夫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点点头,站到栏杆前面。

“对了,你为什么会想从事托儿所的工作呢?”

哲夫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外国演员。真是个易懂的人。

“从以前我就一直很喜欢小孩子。我的头脑不好,同年龄的人都不和我玩。我经常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我也没有考取什么执照,没什么公司要用我。但Kias Garden并不在意这些,真治园长也对我很好。”

所以才找无照托儿所是吗?或许是很适合他的工作。

“假日你都做些什么?”

“我大概都还是待在池袋吧。总觉得其他地方好可怕。”

我拿频频发生的公园孩童骚扰事件问他。

“你经常去西池袋公园吗?”

“会啊,会啊,那是离我家最近的公园,从房间窗户往下就看得到,步行只要十秒。”

哲夫开心地说道。我还是完全看不出这个大男孩心中的欲望。给他行动能量的,真的只是单纯因为“喜欢和小朋友玩”吗?

“喂,那个叫广海的小男孩,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特别?”

哲夫的脸好像被聚光灯照到一样,整个亮了起来。

“是啊,广海是个很乖的孩子。接下来他应该会过得很辛苦,但我希望他多加油,和我一样。”

我不由得笑了。

“和你一样是吗?”

我向他道了谢,从栏杆上站了起来。我和哲夫交换手机号码,问了他隔天的预定行程。

“和平常一样,下午三点起会到托儿所,大概忙到凌晨一点结束。”

他的工作是晚止陪伴孩子。与其感叹少子化,不如找一百个地方成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热闹托儿所吧!我目送着渐渐远离站前圆环的哲夫的背影。

翌日是梅雨季的缺口,天空略微放晴,让人觉得闷热。早上十一点过后,我开了店。这种季节生意不会太好,白天市场都会自动公休。大致说来,每逢这种日子老妈的心情都会特别差。我排好水果,和老妈说要出去一下时,她狠狠地瞪着我说:

“阿诚,为什么你老是追着别人的屁股跑呢?如果把这种积极态度拿来卖水果,我们家就能像隔壁一样变成大楼了。”

我在脑海中想像在这片小得可怜的土地上,盖了一栋有多个商家进驻的建筑。第一真岛大楼,不过绝对不可能有第二栋。

“盖大楼要干吗?”

老妈露出牙齿有点邪恶地笑着,像一只母狐狸。

“当然是收房租,然后每天玩啊。”

“要不要开个托儿所之类的啊?”

老妈斜眼看着我说:

“如果我的孙子要读,是可以考虑开一家。但你应该没有这方面的规划吧?”

“我出门了。”

我慌张地离开位于西一番街的水果行。总觉得再和那女的讲下去,一定会聊到很糟糕的话题上。我还想以独身无小孩的二十岁青年身份多活几年呀。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西池袋公园位于丸井百货后方的西口五岔路角落,是横长型公园。里头种了很多树,地形高低起伏,无法从一头直接看到另一头。我绕着因前一天的雨而呈潮湿状态的公园内部走。除了单杠、秋千、溜滑梯等常见游乐器材外,还有以网子围起来玩球用的广场。这公园一半是儿童的游乐场所,另一半则是给在都市工作的大人们放松用。正当我走下起伏的步道时,听到前方有人叫我。

“阿诚哥——”

我一抬头,看到浓浓绿意的对面有一栋砂色的建筑物。哲夫在三楼窗户向我挥手。

“嘿,你要不要下来一下?”

“请等一下,我十秒就到。”

我慢慢数着数字。事实上还不到十秒,哲夫就出现在公园入口处了。

由于已近午餐时间,公园里渐渐出现穿着凉鞋的粉领族,不过这时候几乎看不到什么小孩子,大家应该都还在幼儿园或小学上课。

哲夫确认过手表后,自豪地说:

“真的十秒就到吧。你在我家附近做什么呢?”

我看着道路的那一侧,有台红色的可乐自动贩卖机。

“等我一下。罐装咖啡可以吗?”

要想一想怎么处理突然跑来的哲夫。要争取时间。原本我只是想先侦察一下传说中这片萝莉控出没的危险地带,倒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我买了两罐小罐咖啡,走回哲夫那儿。我们在潮湿的长椅上坐下,不知所以然地干杯。哲夫似乎相当开心。

“我没什么和我同年龄的朋友,总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朋友,真谢谢你。”

光是在梅雨稍歇之时,一起在公园喝罐装咖啡,就算是朋友?那当朋友也太简单了点。

“那,下次我们再找个好天气一起在这里干杯吧。对了,哲夫为什么假曰也要跑到这个公园呢?”

哲夫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我想和小朋友们玩。”

他的表情和刚才不同,变得比较僵硬,好像在隐瞒什么。我直觉这么想。

“还有别的理由吗?”

他以僵硬的语气说:

“没有了。”

“是吗?那就好。但哲夫你应该也知道吧,池袋这里一直发生欺负小朋友的案件,这座公园尤其严重。警官应该也会来巡逻吧。”

哲夫点点头,把咖啡罐放在长椅上,弯着手指数道:

“早上十一点,下午一点、三点、五点,一共巡逻四次。周末或假日也一样。”

我讶异地看着他。

“你还真清楚哪。”

只要一有人称赞,哲夫就会坦率地开心起来。他一脸“这不算什么”的表情,张大了鼻孔说:

“只要每天观察,谁都看得出来。每次出事都是在周末。”

我回答“没错”。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男子假日时经常跑到特别热闹的公园,锁定在那儿玩的孩子。哲夫的脸变得好认真。

“唔,阿诚哥是不是想要把犯人揪出来呢?”

我差点回答他“没有,只要证明你是无辜的就够了,逮捕萝莉控犯人是警察的工作”。但我还是这样回答:

“嗯,是啊。”

哲夫伸手握住我。他的手掌又厚又温暖。

“那,我们就有相同的目的了。就是要击溃孩子们的敌人,让孩子们无论何时都能在公园里自由玩耍,没错吧?”

哲夫似乎老爱讲一些让人很难持反对意见的话。我点了点头。

“那,今天起我就来当侦探先生的徒弟吧。师父,要请你多指教了。”

我怎么突然变成哲夫的师父了啊?我抽离和他相握的那只手说:

“我知道了。多多指教。”

我还是第一次收这种身材壮硕的徒弟。虽然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也不会让我感到开心,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收徒弟。

我在西池袋公园与哲夫道别,回家时脑中想的全是公园的配置图。那里的地形那么复参,要去除所有死角就必须派人在五个地方监视。还好这次有G少年任我使唤,真是开心。

我靠在丸井百货的柱子上,拿起手机按下自己记得的那个号码。代接的是个声音像声优一样可爱的女生。我报上名字后,马上就转接给崇仔。

“干吗?那件事有没有进展?”

国王的声音很冷,让人完全摸不着边际。

“可不可以叫刚才那个女的听啊。以后我就向那个女的报告好了。”

“噢,她好像是你的粉丝喔,因为阿诚你的传说也不少嘛。”

这是今年以来第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连忙问崇仔:

“真的吗?”

“骗你的啦。她有个同居的男人。所以,事情如何?”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送上断头台。我的想法是,暂时就先在周末监视西池袋公园。”

我简要地向崇仔说明所需人数与配置,也提到哲夫的住处离那里超近的。静静听我讲完的国王说:

“由他来当你这个大好人的徒弟,真是再适合不过了。阿诚也一起去和小朋友们玩吧!小朋友会比女人适合你唷。”

我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反而认真思考他的提议。我要变成池袋这里的麦田守望者。公园的一侧,深不见底的悬崖张着它的大口,崖底有无数的萝莉控男子正在等着,我和哲夫会出手拯救即将跌落悬崖的孩子们。这故事好像还不错。

那天下午,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行动,我一如往常在家看店。我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CD架上拿出保罗·杜卡斯(Paul Dukas)的专辑。他的作品《魔法师的弟子》,是根据歌德知名的叙事诗重新创作的音乐交响诗。听起来似乎格调很高,不过这首曲子之所以有名,也是因为迪斯尼动画用了它当配乐。

故事讲的是魔法师的弟子趁师父出门时施展了不够纯熟的魔法,而把整个屋子弄得都是水的幽默情节。曲子听起来也很可爱。不过,我一面看着没有客人的店面,一面想像哲夫趁我不在身边施展黑魔法的样子。他变身为魔人,把小孩子当成洋芋片一样放进口中,发出细细的骨头碎掉的声音。我还无法完全信任哲夫。他实在太老实了,老实到让我无法相信。

监视公园的第一个星期六,是略微多云的天气。两人一组的G少年与G少女共十人在池袋西口公园集合,从正午到傍晚六点为止的六小时,他们每两小时换一次班进行监视。只要我没看店,也会尽量到公园露面。

崇仔一一向他们握手致意,对他们的辛苦表达欣慰。G少女们都露出“这样子,死了也值得”的表情。这世界真的疯了。最后国王站在圆形广场旁边说:

“现场就由这位阿诚担任你们的总指挥,发生任何事,都先向他报告。这次的对象是欺负小朋友的变态,你们要睁大眼睛好好把他揪出来。阿诚,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全体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脸上都写着“这家伙明明不是G少年成员,为什么可以指挥我们”的表情。男的都穿着大两号的XL大t恤,以及垂着下缘的宽松牛仔裤;女的则相反,都穿着强调身体曲线、贴身剪裁的衣服或贴身七分裤。脚踝这部位照理说男女是一样的,但女生的脚踝还是比较好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说:

“大家看起来不像警察,所以应该还好,但还是请各位低调一点,不要被他察觉。如果让这个萝莉控男子逃走了,这次的任务就付诸流水了。如果确实看到对方企图带走小孩,就先报警再通知我。总之就是不择手段,也可以尽情痛殴他。”

G少年的小鬼们只有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睛才亮了起来。如果光是要他们一直坐在椅子上监视别人,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好,解散!”

国王一声令下,我们各自从不同路线前往西池袋公园。

我安排了几个监视地点:围着网子的游乐区,阶梯上方的广场,设有游乐器材的那个角落很重要,安插两组人马,最后是隔着单线车道对面、位于建筑物二楼的咖啡厅。

G少年与G少女们分别错开时间,若无其事地前往预先设定的地点,一面装成情侣笑着聊天,一面展开监视行动。公园里的时钟刚好十二点。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星期六的公园带有一种悠闲感——附近的大学生在绿色网子里玩着迷你足球赛;星期六也要上班的上班族,午饭吃得比平常还好整以暇;一过中午,住在附近的家庭,也会有父母带着孩子来这儿玩。树木在梅雨季呈现深绿色,看起来实在不像位于都市中心的公园,虽然从剧场通拐进来就到了,却十分安静。在池袋,只要稍微远离车站,就是安静的住宅区,这里的闹区比起新宿或涩谷都小。但是连这么平静的地方,也混进了形同有毒害虫的人。

任何花都会有虫子跟着,也有那种还没开花之前就破坏花蕾的虫子。如果可以一眼看穿谁是正常人类、谁又是有毒害虫,那该多好。阳光从略微多云的空中洒向公园,我一个人想着这样的问题。

同时也感叹,好好一个大男人竟然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欲望。

约摸一小时后,哲夫穿过公园入口走了过来。他四处闲晃,一发现我,就变得像小狗一样加快脚步跑来。负责监视的G少年们,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整个公园陷入紧张。这次监视的对象不只萝莉控男而已,还包括这个壮硕的见习保姆。我坐在没有设置孩童游乐器材的广场边缘,一张附有屋顶的长椅上。哲夫在我旁边坐下说:

“要不要再喝罐装咖啡?”

上次陪他喝咖啡干杯,他似乎还蛮开心的,一直保持微笑。这时,有个男的从游乐区的长椅上站了起来。是个留着微烫长发、有点胖的上班族,拎着黑色公文包,穿着让人看了好热的深灰色西装。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我对身旁的哲夫说:

“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今天没什么事要做。刚才我从房间窗户看到阿诚哥。”

“哲夫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讲话速度慢的保姆沉默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呃……今天还不太清楚。”

他是不是和谁约在公园呢?设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我的牛仔裤口袋动了起来。

“我是阿诚。”

“这里是斑马。警察来巡逻了。”

“斑马”是在二楼那家咖啡厅监视的那一组的代号。过了一阵子,两个年轻警察骑着脚踏车出现在入口处。他们停了车,徒步进入公园。缓缓巡过公园四周后,他们又去检查公厕及垃圾桶内部。我一直看着手表,估算他们大概多久会再骑脚踏车回去。

两人在公园里的时间不到四分半钟。两个小时才巡一次,每次不到五分钟。萝莉控男如果不是太笨,应该也知道这样的巡逻方式吧。连哲夫都知道他们的巡逻时间,我看随便一只猴子都很清楚。

我看着多云天空下的公园发呆,度过两个小时。身旁的哲夫努力地解着汉字谜题。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有人舔铅笔尖了。顺带一提,像“演奏”这样的汉字,你写得出来吗?

那天我没什么收获,只多认识了一个新汉字。

隔天星期日,是个雨天。一大早我就通过联络网通知大家暂停监视。

这次的监视地点在户外,而且是公园,下雨天小朋友根本不会出去玩,所以暂停监视,就和幼儿园远足一样。一到周末,为了看天气预报,我都会很早起床。单纯的“晴天”或“雨天”一目了然,但“晴转雨”或“雨转晴”这一类降雨几率百分之四五十的日子,就比较难判断。

这种季节的天气真的很难猜测。这让我开始尊敬起气象预报员。无论是气象卫星或超级计算机,其实都不可靠。

接下来那个周末,我们也继续监视工作。

那两天的天气预报让我们总算得以继续进行任务。星期六正午,五组共十人的G少年与G少女分组行动后,便进入漫长的等待。哲夫和前一周一样,不到一点就现身。上周我的手机振动,以及远方长椅上的男子起身,也差不多是一点前的事。我看到一个留着略烫长发、有点胖的男子,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我问身旁的哲夫:

“上星期是不是也见过那个男的?”

当时他穿的是灰色西装,这次是格子短袖衬衫与卡其裤。虽然服装不同,但似乎是同一个人。哲夫说:

“我记得他,师父。每次警察要来巡逻之前,他就会离开公园。”

我差点叫出声音。虽然我认得是同一个男人,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时间方面的细节。

“干得好,哲夫!或许他就是我们要抓的人。”

我马上拿起手机,连开机铃声都等不及了。

“这里是斑马。”

“我是阿诚。从你们那儿看得到那个格子衬衫男吗?他现在正慢慢走过秋千前方,准备离开公园。”

两个小学女生用力荡秋千,互相叫着“再往空中荡、再往空中荡高一点”。那人的眼神很冷漠,像是看见美味猎物的蜥蜴。

“知道了,阿诚哥。”

“给我好好盯着那家伙。如果换班的人来了,一个人去跟踪他也没关系。”

“了解。”

我挂掉手机。男子一离开公园,巡逻的警官差不多就到了,悠闲地停好白色脚踏车。太呆了吧,警方居然以为只要在固定时刻做同样的事就够了。就是因为这样,猥亵事件才会层出不穷。两个年轻警察在公园里闲晃,像是悠闲地在散步一样。五分钟后,他们又离开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里是斑马。那个男的又回来了。”

他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看警察?穿着制服的警察一离开,他又跑回儿童游乐区的长椅上,视线紧盯着秋千上的两个女孩。

“我帮那个男的取好外号了,现在开始就叫他长椅男吧,他是最优先监视的象。”

由于太过在意,我一直在那儿等到下次警察前来巡逻。我一面和哲夫瞎聊,一面度过两小时。他又开始玩汉字谜题了,这次我学到的是“妨碍”这两个汉字。汉字可真是多得没边儿啊!

下午三点,又到了巡逻时间,警察快到之前,长椅男又站了起来。我对哲夫说:

“Bingo!你踩到他的狐狸尾巴了。”

我们的监视行动越来越刺激了。不知道对象是谁的时候,大家必须分心注意很多人,感觉很难监视,可一旦对象确定,斗志就整个提升了。虽然每隔两小时就换班,大家却频繁地利用手机互相讨论。

然而长椅男没有动静,也不靠近小朋友,只是偶尔会露出笑容向经过的小朋友搭讪。大多数孩子都露出狐疑的眼神,没有理他。

“哲夫,今天可以再麻烦你一下吗?”

眼前站着一对母子,是池袋的酒店红牌小姐西野树里和她的儿子广海。广海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喇叭。他妈妈穿着一件群青色的夏季洋装,白皙的肌肤与鲜亮的蓝色真是搭配,微妙地散发着华贵气息。广海穿着Deim西的短裤以及胸口溅上了柳橙汁的t恤,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出门穿的衣服。树里似乎注意到我,轻轻向我打了招呼,然后微笑着向哲夫说:

“今晚我不会太晚回来,广海就麻烦你了。”

她在讲什么啊?今天是星期六,哲夫又不上班。树里把瘦小的广海推向哲夫,快步往车站方向走掉了。洋装下缘摆呀摆的,盖住了她美美的小腿肚。

“今天不是休假吗?为什么还要帮她照顾孩子?这件事园长知道吗?”

广海把喇叭对在嘴上向我猛吹,好像在说“不准欺负哲夫”。哲夫温柔地对广海说:

“可以去玩溜滑梯,溜个十次也没关系。”

广海睁大了眼,一副“可以溜这么多次吗”的表情,向滑梯跑去,背影又瘦又小。他一句话也不说,是因为语言发展略微迟缓吗?不过我本来就不熟悉幼儿的成长过程。哲夫小声说道:

“这种事难道也应该告诉园长吗?”

“我不知道。但再怎么想,假日有人在托儿所以外的地方拜托你照顾孩子,不是不太好吗?”

哲夫举起右手,指着一栋高楼。那是最近刚落成的四十多层建筑。

最上层有几间似乎还没卖出。不过我觉得这种超高层大楼并不适合池袋,反正有个太阳城已经很够了。

“西野小姐就住在那栋大楼里。由于住得近,我经常会在这儿碰到她,久而久之她开始请我帮忙带广海。假日的时候,她也有很多事要忙,像是血拼啦,上美容中心之类的。”

我实在很想说“或是去和男人约会”。哲夫静静地继续说:

“我没有什么朋友,假日经常会来这里发呆。她愿意让我照顾广海,我也很高兴。”

利用别人的好心,趁机把自己的儿子推给他照顾,这个酒店小姐还真敢。广海没有一秒钟是安静的,一直像只小猴子一样动来动去。看他一下反方向爬上滑梯,一下绕着滑梯跑,一下又钻到滑梯下方,总觉得他妈妈很少让他在外面的公园玩。

“所以你周末才会跑来这个公园是吗?为了陪那孩子玩。”

哲夫难为情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真治哥,反正和萝莉控事件也没什么关系嘛。”

这只是那个叫树里的妈妈与哲夫之间的问题而已。虽然哲夫被利用,但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干涉。

“对不起,师父。”

哲夫在长椅上缩起庞大的身躯。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吧。等一下那个孩子怎么办?”

哲夫又露出那种让人融化般的视线.看着在玩溜滑梯的广海。

“让他在这儿玩到傍晚,然后带去我家一起吃晚餐。广海大概八点就会睡了,然后就等树里小姐来接他。”

个人经营的无照托儿所是吧。

“她应该没付你钱吧?”

“对。”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这和我接受委托解决麻烦一样,只是因为想接就接,不需要任何明确理由。

“我问完了,你去陪广海玩吧。”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身躯庞大的哲夫与身材瘦小的广海一起玩耍。与其说他们像父子,不如说像是年纪差距较大的兄弟。广海虽然不太会表达,但是哲夫还蛮能理解小朋友的想法。星期六傍晚安稳的西池袋公园。不过,盯着他俩看的,不是只有我一人。

第二周的星期六,长椅男直到最后都没有行动。

对于没有行动的对象,即使是G少年也难以出手。长椅男只是在公园内散步,或是在小朋友附近闲晃而已,就像在嗅闻猎物的气味一样。只有在两小时一次的警察巡逻时间,他才会离开公园,并且准时在五分钟后回来。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没有什么法律可以约束那样的人。即使他看起来再怎么可疑,只要没有实际犯案,就拿他没办法。

真多亏他,星期日发生的事着实让我冷汗直流。每次事件都是在我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时突然爆发。

星期日下午,第一通手机响起时,我人还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

“这里是斑马。”

“怎么了?”

“昨天那对母子,正在和长椅男讲话。”

不祥的预感。我快步从站前圆环往西口五岔路而去,卡拉OK店的龙形招牌在我头上左右摇晃着它的长脖子。

“我知道了。赶快告诉附近的小组多加留意。”

“不好意思,换班的人迟到,现在长椅那边完全没人监视。”

“你说什么?!赶快打手机叫公园里的其他小组往长椅移动。”

“了解。那个妈妈把孩子托给长椅男,离开公园了。”

我差点没叫出来。他们原本就认识吗?我对着手机大喊:

“哲夫不在附近吗?”

“他今天还没有来过公园。”

“长椅男的穿着是?”

“白色与深红色相间的长袖横条纹衬衫,还有牛仔裤。”

我按捺不住地跑了起来。假日的池袋大街,人行道满满都是人。我无视红绿灯,穿过路口,推开两旁的行人狂奔。斑马说:

“长椅男把小朋友带到树阴处,看不见了。我现在出去找他们。”

“我马上就到。尽可能把他们找出来。”

我切掉手机,全力往前冲。厚厚的云层下,路的前方有栋超高层大厦高耸入云地矗立着。我全身流着冷汗,奔向都市中心的公园。

一面跑,我一面打电话给哲夫。

“哲夫吗?”

“怎么了,阿诚哥?”

我呼吸急促,好不容易才说得出话来:

“现在——你在——哪里?”

他好整以暇地回答:

“在我家。”

“赶快去公园看看,广海应该已经来了。”

我听见嘎啦一声拉开铝窗的声音。哲夫的口气很着急。

“我看不到广海。”

“你应该不是长椅男的朋友吧?”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西口五岔路路口停了下来。再怎么赶时间,也没办法在红灯时径自穿越多达六线道的大马路。

“那个酒店小姐不知为何把广海托给长椅男,自己跑掉了。”

“我也到公园去找找。”

我们结束通话。

我在七十秒后抵达西池袋公园。一脸苍白的哲夫与G少年已经在宽广公园的正中央集合。

“找不到广海吗?”

没人回答。我对哲夫说:

“你知道那个叫西野树里的女人的手机号码吧?赶快打给她,叫她过来。其他人以公园为中心扩大搜寻范围,找出那个小男孩。”

哲夫拿出自己的手机。

“阿诚哥你呢?”

我已经在通讯簿里找号码了。

“我和你一样打电话。现在我要使出绝招了。”

接手机的是上次那个声音像动画角色的女生。

“我是阿诚。”

“啊,国王跟我说,阿诚哥很喜欢我的声音。”

我急到不行,很大声地对她说:

“吵死了!赶快叫崇仔听。”

受了伤的她为之哑然。一会儿崇仔的声音出现了:

“怎么啦?洋子受到严重打击,现在说不出话来。”

这是紧急状况,国王或平民都一样。我对国王大吼:

“广海被带走了,不到十分钟之前发生的。赶快动员全池袋的G少年,把广海找出来。”

不愧是崇仔,脑子动得快,光靠拳头可是无法在这条街上当国王的。

“了解。绑走他的人是?”

我把长椅男的外貌与今天的穿着告诉崇仔,同时用眼睛向哲夫示意,确认广海是不是有什么特征。哲夫对着我没听手机的另一侧耳朵说:

“阿诚哥,喇叭,广海都会带着喇叭。一有什么事,他就会吹喇叭。”

我照实转述给崇仔听。挂掉手机后,我问哲夫:

“广海那个喇叭,有什么意义吗?”

哲夫似乎如坐针毡,身体一直微微地动来动去。

“这一代的假面骑士,是以喇叭与太鼓当做武器,用声音的力量打倒怪兽。”

难怪上次我对哲夫大声说话的时候,广海那孩子拿着喇叭对我吹。

“这附近有没有广海想去的地方呢?”

梅雨季里暂时放晴的星期日,池袋到处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长椅男照理说不可能强迫小朋友跟着他走,而是带着广海到他想去的地方才对。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之前两次监视,已经确定长椅男没有开车。

哲夫双手抱头,拼命想着。

“广海喜欢来西池袋公园,以及大都会广场的Ducky Duck咖啡厅,他很喜欢那里的巧克力戚风蛋糕。还有就是……太阳城地下的玩具反斗城。”

我马上拿出手机,再次拨给崇仔,要他召集附近的G少年全力往这三个地点集中。挂掉手机后我说:

“认得广海长相的人最好分散到不同的地点。我去Ducky Duck,哲夫去玩具反斗城。听好了,一找到人,马上抓住长椅男。”

我的双脚已经自动准备要跑起来了。从西池袋公园到西口的大都会广场,用跑的不到五分钟。我忘了讲一件事,又向哲夫补充道:

“你听好,你就坐出租车去找他,总之先跟广海妈妈说她儿子被绑架了,叫她赶快报警。连星期日都要自己跑出去玩,这女人真糟。”

哲夫露出有点难过的表情,但仍跟着我一起跑。到了剧场通,他跳上出租车,我直接往西口五岔路跑去。我并不清楚那个长椅男属于哪一种变态,脑海中只是不断浮现瘦小的广海眼睛睁得大大的、抬头看着成年男子的景象。

那是小朋友猛然看到怪物脱下披着的人类皮时,会出现的眼神。我和跟在后面的两个G少年一起跑过池袋的街道,就像从这一地下到另一地的雨。

Ducky Duck位于七楼电扶梯旁边,店前的长椅坐满了排队的人。现在是星期天的下午,这么拥挤也是正常的。我跟店员说要找人,进入不是很大的店里环顾了一下。不是女生结伴就是全家共游,没有成年男子与小男孩的组合。仔细想想,成年男子与小男孩的组合其实在街上也很少见,因为日本的父亲在假日还是一样忙碌。

我留下一名G少年在那里守着,跑向通往东武百货的通道。东武的玩具卖场商品很齐全,不输给玩具反斗城。我很快绕了一圈铁轨模型、乐高与变身战队周边的卖场,没有长椅男的身影。我再把另一名G少年留在这儿,走回Ducky Duck咖啡厅。

我心里的焦虑越来越深。广海到底消失在池袋街道的哪个地方呢?我杲呆地站着,看着另一侧电扶梯。许多盛装打扮的家庭或情侣搭乘电梯上上下下,镜中映出无数个幸福表情。那种表情不属于天生心智有障碍的广海,或是住在池袋却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哲夫。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能够幸福过活,也是由少数人的不幸衬托出来的。这样一来,这个世界才能平衡。

这个世界充满了高品位却毫不关心别人的人。正当我快被绝望想法压垮时,手机响了。哲夫的声音充满着快要爆发开来的喜悦。

“找到广海了!在太阳城的露天座位,星巴克前面那里。现在G少年已经抓住长椅男了。”

“他没事。广海和长椅男独处时,似乎变得很不安。一开始我们在太阳城Alpa里到处跑,都没有找到他;但是露天座位一传来广海的喇叭声,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声音听起来相当害怕。不久之后警察与树里小姐就会赶来这里。”

“了解。我等一下也会过去。”

准确来说,我抵达贴着茶色磁砖的露天座位,是六分钟后的事。池袋市区其实没有多大。一看到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我就知道地点了,是在一个很宽的楼梯间。警察铐上穿着横条纹衬衫的长椅男,正要带回警察局。他的双眼就像在墙上开个大洞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试图遮住自己的脸。

我走向哲夫。广海的母亲抱着广海在哭,我们这位见习保姆只是微笑站在那儿看他们母子相拥。我不由得大声斥责她:

“都是因为你把广海托给奇怪的人照顾,才会引发这么大的骚动。为什么要把孩子交给他?”

身旁放着高级名牌购物包,泪流满面的酒店小姐抬起头看我。是因为在哭吗?还是从事特种行业造成的呢?虽然是个美人,却给人苍老的感觉。她眼中燃烧着怒气说:

“那个男的亲切地说他是哲夫的朋友,说哲夫等下就到,他可以先帮忙看孩子。你根本一点都不懂女人独自抚养孩子有多辛苦!反正我没资格当他的母亲,在孩子出生前也是,当时我就没有好好对待他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警方在远方看着我们。我没说话,树里又叫道:

“害这孩子心智出问题的就是我。他的生父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我一直很担心。自己一个人把他生下来之后,能否好好把他养大。那种不安让我受不了。他还在我肚子里时,我每天都喝酒。广海出生时,体重只有一千七百克。医生说他是‘胎儿性酒精症候群’,所以语言发展比别人慢,身体也会比较瘦小。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无言以对了。养一个孩子,实在不像解决一个事件那么简单啊。但我如果不说些什么,又好像难以释怀。

“即便如此,但你连假日都把孩子丢给哲夫帮忙照顾,不太好吧?”

树里猛然抬起头瞪我。

“那,你要我怎么做?只要这孩子在身边,我就会觉得他不断在责备我。他明明这么瘦小,脑子的发育这么慢,我还是一直觉得他在怪我。未来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或许广海这孩子没出生会更好吧。”

瘦小的广海似乎什么也不懂,只是一手拿着喇叭,另一手以痉挛般的频率抚摸着母亲的头。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哲夫慢慢地抬起头说:

“因为我头脑不好,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树里小姐真的很辛苦。广海也很辛苦。未来大家都会碰到辛苦的事。不过,广海可没有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啊。我虽然工作也做不好,但我也没这样想过呀。广海,用喇叭吹出你现在的心情吧!”

小男孩把玩具喇叭对准嘴巴,用力吹出声音。一开始吹得很大声,维持好一阵子,最后那段吹得更大声。他就以这种方式反复吹奏喇叭。最后,广海把喇叭从嘴边拿开。

“妈一—妈,妈——妈,妈——妈。”

他一面抚摸树里的头,一面笑着叫她。

“广海,我的乖宝贝!”

被妈妈紧抱着的小男孩,一脸开心地抬头看着哲夫。中年的警官走了过来,拍了拍树里的肩膀。

“要请你和我们回池袋警察署说明一下案情。”

树里抱着广海站了起来,迅速向哲夫和我点了点头。我们沉默地目送母子俩跟着警官走下露天座位的楼梯。空中,云朵与光线正上演一场壮丽的秀。太阳从云缝露出脸来,让池袋的街头四处充满透明而温暖的光带。

我拍拍哲夫的肩膀说:

“你真是最棒的徒弟。别喝什么罐装咖啡了,我们用星巴克的冰拿铁干杯吧!”

长椅男名叫仲原雅树。根据报道,他在东京出生,三十五岁。仲原在成年后的十五年间,有十一年半是在牢里度过的。每次一出狱,他就会因为性侵幼儿再度遭到逮捕,这已经是第五次被抓了。今年一月他出狱后,似乎就在池袋住了下来。针对辖区内的其他幼儿相关案件,池袋警察署也会追查是不是仲原所为。

我惟一知道的,就是这类事件不会就此打住。这种拥有扭曲欲望的人,一定会不断地犯同样的过错。他们会一直拿自己的头,以可能撞坏头部的速度,用力去撞社会那面墙。

害自己变成欲望玩物的,就是他本人啊。真是一具可悲的玩偶。

由于协助逮捕仲原,池袋警察署颁发感谢状给哲夫。我亲眼看见横山礼一郎署长读出奖状内容,再交给哲夫的场景。警察线的记者们不断闪着镁光灯拍照,真是一场盛大的表扬会。

颁奖仪式结束后,礼哥跑来找我。

“这次的事件,阿诚你又掺一脚了吗?”

我刻意装出吃惊的神情说:

“哪有?这次我什么都没做,是哲夫一个人的功劳,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不过那家伙其实是我徒弟啦,呵呵。”

警察署长一脸狐疑,带着手下警官走出了会议室。说真的,我这次还真形同什么也没做,全都是哲夫的功劳。

收到一个好徒弟,当师父的就乐得轻松了。今后我是不是应该多收几个徒弟?

几天后的傍晚,我跑去站前托儿所。由于时间还早,小朋友们都还没有到。除了哲夫周末特别帮人带孩子的事情外,我把一切全都告诉G少年前任国王,让他知道哲夫有多么活跃。

夕阳照进窗户,将室内染成一片金黄,这时酒店小姐们带着孩子来了。哲夫一一与妈妈们打招呼,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在带孩子前来的队伍之中,我看到了西野树里,她向我点头致意。

“从那天起,广海就一直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吵得不得了。阿诚先生,下次来我们店里玩吧,我请你一瓶酒。好了,妈妈要去上班了,广海要乖乖的唷!”

瘦小的男孩吹着喇叭回答妈妈。欧洲一些教堂的画作,经常可以看到有天使在吹着角笛,对吧?我不知道那样的笛子会吹出什么声音,但我想应该与广海用塑料喇叭吹出来的声音是一样的吧。因为,那是一种很轻柔、很开朗又很单纯的声音。不但将乌云从池袋的梅雨天空中吹得一千二净,还唤来有如刚擦过的镜子一股的夕阳。

所以,从站前无照托儿所回家的路上,我的幸福感比平常还要浓得多。

后来,我并没有去广海母亲是第一红牌的那家酒店,我想未来应该也不会去。树里一面哭一面抱着瘦小儿子的脸孔,是我见过她几次之中,最美的一次。我可不想在她们店里看到她对男人露出赚钱用的标准笑脸,因而破坏了对她的好印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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