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园4·电子之星 - xp1024.com
《池袋西口公园4·电子之星》


正文 1、东口拉面商战

日本现在经济不景气,一个个原本星光闪闪的淘金行业,都已经寿终正寝。但是,现在却有一个令那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两眼发光、拼命投入的行业。干这行完全不需要最先进的软件和网络,也不需要多高的文凭,更不用太多的资金投入。所以对于很多徘徊在创业门槛外的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最棒的创业模式。

这个行业只需要一副好的味蕾、稍稍有点品位,加上一些毅力和运气,只要少数的几个人,以及极少的创业资金就能创业。它能改变人生的逆境,改善创业者的生活,简直太时髦了。

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行业吗?那也太诱人了吧?

答案就是:开拉面店。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惜第一个发现这条路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经常为之撰稿的时尚杂志的摄影师。他经常为某些街头品牌的新产品拍广告,可是他发现身边那些连眉毛都修得整整齐齐的男模根本不适合广告主题的需要。这些男模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既缺乏生活感,又显得做作。

没办法,这位负责的摄影师只好走出摄影棚,跑到东京街头去四处寻找适合上镜的模特儿。还真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这家伙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无意之间找到了拍摄的主角。

“这是一家位于池袋的拉面店,进来歇脚的摄影师注意到在擦得一尘不染的餐台后方,鲜美的猪骨精华在铝锅里咕嘟咕嘟地溢入汤中,几个神情紧绷的年轻男孩正在操作间里手脚利落地忙碌着,个个头上包着浸满汗水的日式手巾。他们呼唤时的嗓音似乎是发自丹田的,而他们留意面条是否煮好时的专注神情,简直就像对待艺术品一样严肃。原本一直为选角苦恼不已的摄影师如获至宝,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拉面店,不就是梦寐以求的摄影天国吗?”

最后,他终于在这家店里找来两名店员,让他们穿上预定在今年冬天流行的狸猫帽黑大衣,往拉面店外的绿色大道一站,这两人就这么上了两星期后上市的时尚杂志封面。

此事看似普通,却也蕴意深远,人们喜欢真实而健康的帅气,不喜欢无病呻吟的做作。这则广告封面昭示着,这是一个以粗糙的双手剁碎几百根葱的拉面店员比那些演艺圈鬼混的模特儿要帅气得多的时代。

在池袋街头的拉面店门外,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就是生意好做的证明。据说闯出名号的店,月营业额甚至可达三千万日元,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证明这果真是个干得好就能获得高额报酬的行业。对于经济不景气已有十多年的日本来说,就是一个比贿赂盛行的行业还要“黄金”的黄金行业。

这就是那位专业的杂志摄影师告诉我的秘密。

经历了几场台风之后,疯狂的盛夏突然在十月底换上了秋衣。这一天,正当我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地排放垒球般大小、一个要价千元的珍贵新高梨时,崇仔的电话打了进来。我一边轻护着高梨,一边翻开手机。

“阿诚啊,今天生意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虽然他的话不太中听,但事实上这几年我家的水果店确实门可罗雀,在别人眼里,我家的店简直是一大奇迹。因为这是一家日渐凋零、不知靠什么收入维持的水果行。我虽已厌烦,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依旧固守着它。

“怎么可能,没见我门外大家排着长龙等着吗?我可是玉帝圣手,从我手里买去的水果,都要比别人那儿的甜三分呢。”

这位街头帮派的国王完全没理会我开的玩笑,他急促地在电话里说:

“现在我人在‘七生’,想尽快和你碰个面。”

“七生”是今年七月在激战区的池袋东口开张的拉面店。说来难以置信,老板兼伙计竟然是从G少年金盆洗手的崇仔保镖——双子座一号与二号。刚开张那会儿,我也是经常登门捧场的,谁让我跟他们是老朋友呢。

“噢,这么说又有急事要我办啰?”

崇仔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没“默契”,便有些语带不悦地回道:

“别跟我贫,这次要找你办事的不是我,而是那对还没倒塌的池袋双子座兄弟。”

不会吧,居然还有什么事能让G少年的“金牌杀手”双子座兄弟倒塌?这可真是稀奇呀,为了避开傍晚时分开始的拉面店巅峰时间,我答应在下午三点去那家店一趟。我在心里暗想到时候肚子想必也有点饿了,就向他们讨一碗口味清淡的东京拉面果果腹吧。对这个老是给人出难题的国王来说,这还真是个好建议。

从我家水果行所在的池袋车站西口前往东口,有数不清的路可供选择。这次我走的是人迹相对稀少、直穿西口公园、抬头能望见大都会饭店的小路。

初秋的西口公园显得热闹而安宁,无业者举行的象棋大赛与拉丁裔外国人的聚会正同时在和煦的阳光下进行着。周遭的紧张感几乎等于零,谁能想到,同样是这个地方,夏天的时候却上演过一场霸王之争呢?

在都市长大的我对秋高气爽这句话毫无感觉,秋天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比较能增进食欲。比如说现在,我的肚子就在叫个不停。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拉面,一想起漂浮着猪油的汤和口感极佳的细面,我简直是欲罢不能,看来在那碗“七生”的拉面吃进嘴里之前,我的脑海和肚子是不会消停了。想必没有任何食物比拉面更让人如此执著吧。

我身穿宽松的棉裤与长袖横条纹衫,漫步在蔚蓝的天空下。阳光很强,把阳光地带与阴影区域分得非常清楚。尽管宛如热带的夏天已经结束,东京的紫外线威力依然不减,从狭窄的天空看出去,天际仿佛罩上了一层浅紫色的轻纱。

从高架铁路下的地下通道上来,抵达池袋东口,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那些在地面翻腾的热气中依然坚守的队伍。这就是老池袋声名远播的“拉面饕客长龙”。即使在非用餐时间,形形色色的人还是会在南池袋一丁目自动排成一条长达二十米的长龙,弯弯曲曲地绕过十字路口的拐角。他们排此长队,目的就是为了进入以浓郁背脂汤头的啄骨本丸面闻名的“无敌家”用餐。

熟悉拉面行业的人都知道,池袋东口已经成了全日本拉面业竞争最激烈的地区。由于我曾在网络上的无数拉面店家排行榜搜索过,所以对这点也十分清楚。

这里天天上演着一场别开生面的“汤债汤还”激战,激战使得每家店都有斩获,只见各店厨房里堆起了无数的猪、鸡骨头。无数饥肠辘辘的“难民”从各处涌入,在他们自己选中的店门外排起长龙。

池袋“拉面战争”战况之激烈,已达惊天地泣鬼神之境界。

若以南池袋的十字路口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一百米的圆,那么在这个圆内,拉面店已经严重饱和。在今年夏天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四家拉面名店。其中最老牌的,是有六年历史的“光面”,其他的则是位于琳博书店大门对面的“蛮辣拉面”、从十字路口往陆桥转个弯十米外的“面家玄武”,以及位于转角处的“无敌家”。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色,当然他们也有共同之处,比如说都宣布自己的拉面是浓郁口味的。这种口味已经是日趋繁盛的拉面业界的主流口味了。

说老实话,光是这四家老店的战况就已经够激烈了,但今年夏天竟又有三家店加入了这场东口拉面长龙的竞争,让“战况”更趋白热化。这三家新店分别是位于东侧大道尾端的,以鱼贝类和汤头热闹登场的“二天”;明治大道艾丽玛斯家具店对面开的“娜朵丝”拉面馆;最后还有我们这对双子座兄弟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后开始经营的“七生”。

在这种情况下,池袋拉面商战就有了新旧对立的感觉。比较鲜明的区别是:四家老字号店家均以浓郁的猪骨汤头闻名,而新出现的三家则基本上宣扬清淡的汤头和细面的特点。其中新生代代表“娜朵丝”与“七生”两家,卖的则是被业界预测为下一波主流的酱油鸡肉汤头东京拉面,这种拉面与小时候花个两三百元果腹,清澈的汤头上漂浮着鱼板与笋干的支那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这场激战才“开打”没多久,至今仍分不出胜负。至少直到一个月前,每家店门外随时都会排起数十人的长队,甚至需要年轻店员指点来客该往哪里排。即使是规模最小的“七生”门外,也常常排起虽不算长、但也颇为可观的队伍。

我在心里想,双子座一号与二号这回要给我派什么差事呢?虽然我相信不会找我去洗碗,但我在一家拉面店里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这时的池袋,正沐浴在一片祥和的秋风里。我心情很愉快,所以手插裤袋,装做很酷的样子吹着口哨走过十字路口。我吹的是没什么人听的现代音乐钢琴大师约翰·凯奇的作品。有时我归纳总结我最爱做的事,结果发现自己最爱做一些没人知道的事,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很有成就感。

在东侧大道走了一会儿,“七生”的橘色招牌便映入眼帘。但奇怪的是,店门口却看不到任何人排队。我大感不可思议,便走进旁边一条单行道,纳闷这场拉面商战是否已经落幕了。但单行道那头的“二天”门外却分明还排着十几个人的长龙。

我走回大道,钻进“七生”的门帘。这家店比较小,只在餐台一线排开十二个座位。看来老板为了美化这里没少花工夫,他们把四面墙壁都刷成了橘色,而枫木腰板的色彩则很明亮,整体搭配非常协调。坐在最中间的长脚凳上的崇仔一看到我,便朝我比了个G少年的手势说道:“坐吧。你也注意到了吧?”

那当然,只要对“七生”一个月前的盛况有所了解的人,见到今天的情况都会有些惊讶的。我边朝崇仔走过去便回道:

“是呀,真是有点奇怪,原来那么长的队伍都到哪去了呢?”

我朝两位站在餐台后调理区发呆的“双子座”点头打了个招呼。说实话,这两人个子也太高了,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们脚下还踩着东西。他们的名字我也是到他们开这家店才知道的,一个叫小仓保,一个叫小仓实。哥哥阿保身高一米九六,弟弟阿实则要比哥哥高出一公分。我朝他俩问道:

“你们的生意做成这样子,该不会偷工减料了吧?”

一直两手抱胸的阿保听了我的话很是不悦,便用凶狠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搔了搔制服下的胸脯,朝我回答道:

“没有。还跟以前一样,每天都用整只东京军鸡炖煮七小时熬汤头。”

这高个子身穿深蓝色t恤,胸前印着BORN IN JULY。这对电线杆般的双胞胎兄弟生于七月,所以他们给店取名“七生”。

崇仔瞄了我一眼,打开了放在餐台上的笔记本电脑。

“你来看看,让‘七生’生意变坏,就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我凑过头去,出现在液晶屏幕上的是一个拉面网站的留言板。那留言板里的灌水文字简直浩如烟海,但一细看就会发现很多恶意中伤的评语:

“池袋东口‘七生’的汤头里掺的化学调味料,多到让人舌头发麻。”

“‘七生’熬鸡肉汤头,用的是死于禽流感的病死鸡。”

“据说最近每到晚上,就会有池袋富裕人家养的狗失踪。‘七生’那硬邦邦的肉块,该不会是‘圣伯纳’的肉吧?”

“据说‘七生’的老板是曾有前科的街头混混。看来那里可是池袋的头号黑店呢!”

“‘七生’该关门大吉啦!”

……

电脑上的留言句句都是充满恶意的中伤,留言者的昵称是“拉面博士”,还真是混账到了极点。阿保看着我说道:

“我们曾拜托过网站管理者删除这些讯息,但这家伙却一直更换昵称,执意继续发布这一类留言。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也没想地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们店里真的没用味精什么的吗?”

哥哥阿保用鄙视外行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回道:

“我们这里卖的是老式的东京拉面,没味精怎么行呀。阿实,调碗汤来。”

弟弟应声往碗里舀了点高汤,接着又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头倒进去,双手捧到我面前对我说道:

“你试试。”

我啜饮了一口上头漂浮着水点般透明油脂的汤头。味道一般。

“味道怎样?”

阿保看着我的表情问。我当然不能说不好喝,所以略带夸张地回答:

“味道还不错嘛!”

“是吗?那我换个喝法你再试试。”

阿保把汤碗从我面前收走,放到操作台上,接着从铝罐中捏起些许白色结晶般的调味料,谨慎地以指尖撒下几颗,又用汤匙拌了拌。拌完后,他又把那碗汤放回我面前,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先喝杯水清清口,然后再喝喝看。”

我依言灌下半杯冷水,旋即开始品尝这碗汤头。这次的可就真的鲜美极了,完全是“七生”的东京拉面那恬淡清香的味道。阿保得意地说:

“瞧瞧你们这些门外汉,成天就只会瞎叫不要化学调味料,以为人造的都是坏的,天然的就是好的。但是在熬得够扎实的汤头里,掺入一点点化学调味料是有助于提味的,它能让汤头口味变得截然不同。这在咱们家的拉面里可是不可或缺的。”

果然行行都有窍门。这香醇的口味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带我回到了童年生活,那时,我可是街坊邻居里的头号可爱小朋友,哇,真想写一部。我笑了笑,看着阿保说: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说客人全都是门外汉,与其相信自己的舌头,他们宁愿相信网络或杂志上的评论,因此才把你们这家店搞成这么惨。是这样吧?”

一直在旁默默无言的阿实从餐台下取出一只半透明的垃圾袋,打开来让我瞧瞧。垃圾袋里尽是沾满凝固血液的鸡骨头和蔬菜渣。阿实见我看清楚后对我说道:

“阿诚,这是今早开店门前被人撒在店门口的东西。有个回头客告诉我们说,那个散播谣言的家伙经常在这附近晃荡。据说在客人排队时,这些人还会故意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下你该明白我们请你来的目的了吧?”

我点了点头回道:

“找出流言制造者,狠狠地给他一顿教训。我明白了,不过在我行动之前,可不可以先帮我来碗拉面呀。一是不要把这碗汤头浪费掉了,二来我的肚子实在是已经饿坏啦。”

崇仔见我依然嘻嘻哈哈,不耐烦地问:

“喂,这案子你到底接不接啊?”

当然接啊,美食当前,怎能放过。但面临如此重任,不先来碗拉面脑袋哪转得动啊?于是我朝崇仔做了个鬼脸,朝阿保吼道:

“详情就等会儿再聊吧,赶快先给我下碗面吧!”

我总好奇当普通人都在吃拉面或超市的御饭团时,为什么那些小说和电影里的硬汉侦探都要吃肥厚得吓人的牛排呢?难道他们不怕体重超标?如果他成了一个被过多的内脏脂肪压得喘不过气的侦探,他还怎么去破案呢?

我呢,一方面因为缺钱,另一方面对牛排也没有那么大的爱好,所以我大抵两个月才吃得起一次牛排,这也让我得以保持苗条身材,但细想想,苗条似乎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拉面很快就端上来了,我边吃着可口的拉面,边聆听双子座兄弟叙述整件事的过程。原来,这起中伤事件大约是从三个礼拜前开始的。当时“七生”已经开张有三个月了,“七生”的支那面刚开始出名,店门外也才开始排起队。

正当阿保准备接着往下说的时候,整碗面和汤都一滴不剩了。看来还是这种口味清淡的东京拉面比较合我的胃口。如果换成是猪骨口味的汤头,我恐怕不会整碗喝完。

抹了抹嘴,我就开始高谈阔论,我觉得这是一起很简单的案子,便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要找到作案的目标是轻而易举的。他把鸡骨和菜渣扔到你们这儿,代表对方一定是同行,而且一定也不可能是猪骨口味的店家,因为他们是不会用鸡肉的。”

阿保那张原本绽放出希望之光的脸孔一听完我的话顿时就忧郁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难道是我继化学调味料的批评之后又说错什么话了?只见阿保用一种疑惑的口吻对我问道:

“阿诚,我真怀疑幽灵旅行车和解救阿拉伯人是你办的案子了。你给我听好了,那猪骨拉面的汤头可是也要用到鸡肉的呀。而我们这家店煮汤头时当然也得用到猪骨和背脂,只是分量比例和高汤的制作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虽然爱吃,但拉面这东西我哪搞得懂,也只晓得凭直觉判断好坏罢了,对这里面的技术问题更是一窍不通。

正在这时,一阵流水声和带节奏的切菜声从调理区里传来。我诧异地问道:

“咦,难道这店里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吗?”

有史以来头一次,居然发现这对双子座兄弟脸色羞涩地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这可真是有点破天荒的奇迹。坐在我身边的崇仔则笑了起来。

阿保看了看我们,朝隔板后的调理区喊道:

“安昙,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慢慢从调理区走出来的,是一个用围兜擦拭着双手,活像只松鼠的小个子女孩,年纪估计二十岁左右,虽然和双子座兄弟一样穿着深蓝色t恤配米黄色棉裤的制服,但显然这身打扮穿在她身上要可爱得多。阿保朝她说道:

“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阿诚,是来帮咱们找出陷害咱们的坏蛋的。明天开始他每天都会上这儿来,碰面时记得打声招呼。”

安昙尖尖的下巴几乎要贴上胸口似的低着头,模样活像一只一碰就要跳着逃开的小动物。接着她夸张地垂下一头短发的脑袋向我鞠了个躬。

“我叫矢岛安昙,以后请多多指教。”

这个躬鞠得非常夸张,叫人都能看到她后颈部的关节了。直到这时我这才发现她的胳膊细得像只竹刀,我想也许鸡翅膀上的肉都要比她这双胳膊的多一些吧。我向她问道:

“他们俩真的付了你薪水和伙食费吗?我看你的胆子也真大呀,竟然敢在这两个家伙手下打工。要是他们俩滑了一跤,不把你压成张饺子皮才怪。”

崇仔独自在没半个客人的店里笑了起来。双子座兄弟则被我调侃得非常不悦,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讪笑。这显然已经不是他们在G少年中混时的风格,安昙终于抬起头来,露出白皙的喉头,抬起头来看着这对双胞胎兄弟,然后笑着对我说:

“不会的,他们都很亲切的呢。比我以前打工的地方强多了,我以前打工从来都做不长,但在这家店估计能做得久一些吧。”

这时我目睹了一幕叫人难以置信的光景:这对身高加起来差不多有四米的双胞胎兄弟那宛如相扑选手般厚实的脸颊,竟然会突然变得像红色调味料一样通红。

我惊讶地看向崇仔,这位池袋的帅哥国王便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曾听说双胞胎在爱情方面也是相似的,他们也会同时喜欢上同一类型的女人,从咱们看到的,估计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呵呵,真想不到这家拉面店里面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呀,看来对于双子座兄弟来说,能和安昙一道切切白菜、鱼板,也是一件不赖的差事呢。

我从崇仔的笔记本里取出软盘,塞进口袋。贴有中伤留言的拉面网址与删除前的恶意留言,都储存在这张软盘里,必要的时候,它们就是证据。

接着我便直接赶往东池袋的Dennys,好去拜访刚刚认识的情报员Zero One。这家伙终日坐在可以眺望太阳城的靠窗贵宾席,等待着访客与“数字之神”传给他的讯息。他所运用的科技手段确实很高超,但在我的眼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虽然并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怪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周遭却尽是这种怪家伙。

一见我落座,那家伙就费力地说道:

“原来你也会在这种时候光临。”

他在自己小鼻头的右侧鼻翼上打了个和小钢珠差不多大的鼻环,周遭又红又肿。看来他觉得自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如果不串点东西的话上不得台面吧!我把软盘放到了桌上。Zero One习惯性地先用手摸了摸鼻翼,将软盘插进了其中一台笔记本电脑里,接着以瓦斯外泄般的嗓音说道:

“唉,可能金属过敏了,看来我的皮肤这次没办法适应这个鼻环。”

据说撒谎和身体改造是会上瘾的,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我根本不想去深究。

Zero One迅速地移动鼠标检视软盘,两眼紧盯着屏幕。我向他说明“七生”碰到了什么麻烦,但还未说完,Zero One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让我监视这家伙,他一旦再在哪个网站上放火,调查清楚就马上通知你,而且还要告诉你这家伙上网的电脑在哪里。是这样吗?”

厉害,真不愧是东京头号黑客。我点了点头,对他笑道:

“就是这意思,看来还是你的脑袋转得快!”

Zero One面带不悦地回道:

“脑子转得快?你要知道一个鼻头化脓的脑袋怎么可能比得过别人,哪可能转得动?全日本有一大半人上网,而且你还要知道,找上我的尽是这种垃圾差事。干这种勾当的大都是没什么毅力的小人物。你瞧瞧!”

说着Zero One在画面上打开了另一个软件。他那玻璃弹珠般的眼珠直直地盯上我,眼睛都不看键盘地敲击着,问道:

“关键字只要打池袋东口、拉面、‘七生’就行了吧?”

我只得老实告诉他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大概是怕笑了会弄痛鼻子,只见他古怪地扭曲着那张丑脸说道: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自动追踪软件,会像只蜘蛛似的在网络上四处抓取包含这几个关键字的网站,并传回发出这些留言的电脑网址。”

说实话,对他来说神通广大的电脑,对我来说只是个能收发E-mail的文字处理机,完全没法把它想象成一只蜘蛛。

“难道关键字没有限制吗?”

Zero One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便说道:

“那么,再加上化学调味料、G少年、禽流感好了。”

这家伙啜饮了一口一天不知道要喝几十杯的Denny’s咖啡回道:

“别瞎闹了。只有门外汉才会认为关键字越多就越能掌握到什么重要资讯,其实那只会让你找到一大堆垃圾或是什么也找不到。”

原来这上网搜索和做文章的诀窍是一样的啊。要是不懂得如何用最少的词汇说出重点,脑子里有再丰富的辞藻也是无用武之地的。我对这个鼻头红肿的电脑圣贤说:

“我是不懂,那好吧,这种事就全交给你来办吧!”

Zero One一脸无精打采地问道:

“那阿诚你准备做些什么呢?”

“我这种没电脑智商的,只能从明天起进店洗洗碗、切切葱啦。”

这时Zero One突然探出了身子。

“双子座兄弟的那个‘七生’,卖的是东京拉面吧?”

“对呀。有什么不对吗?”

Zero One环视着亮得刺眼的连锁餐厅,叹了口气,说道:

“这两年来,我天天吃的都是我坐的这家店菜单上的东西。如果‘七生’送外卖,我倒是想尝尝。”

看来这个神秘莫测的黑客的脑袋也感染了威力强大的拉面病毒了。我边起身边说:

“很遗憾,‘七生’并不送外卖。不过,要是你帮我把这件事办妥,我就破例为你送。该送哪儿?”

Zero One讶异地回道:

“送哪儿?那当然是这张桌子上呀!”

天下奇闻,拉面外卖送到连锁餐厅?

就连我这个池袋最时髦的街头侦探都没法想得到,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充当外卖员的那个人就是我,到时这家连锁餐厅的老板会怎样对待我呢?

当晚我在自己的水果行里花了三小时浏览有关拉面的网站。资料还真是浩如烟海,简直都有点看不完。这下终于知道,在这网络时代,消费者全部都成了评论家。不仅吃拉面,大家更享受批评拉面的乐趣。网站上充斥着八卦闲聊、新发现、专门知识,以及数不清的拉面排行榜。

想到现在盛行的网络一族,我想这可能就是现代所谓的都市文化吧。大家在与生活无直接关联的事物上倾注大量劳力,累积起数量惊人的资讯海洋。浏览了一阵子,我开始觉得这些多如繁星的拉面网站简直就像通天之塔,而堆积这座塔身的就是一些猪骨、鹿肉、特级面粉、二十六号面线这些看似古怪的材料和专业术语。

到了深夜,我也开始感到厌烦了,便开启MAC的屏幕保护程序去睡觉。当晚,我竟做了一个有关拉面的梦,梦里的拉面里有很多的鱼板,油腻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拜托老妈帮忙照顾家里的水果行后,我便前往位于东侧大道的拉面店。就这样,我成了“七生”的第四名员工。我这种料理白痴能做的只能是些抹餐台、带位子、收碗盘的打杂差事。不过由于自己做过生意,所以我很快就适应了店里的气氛。

然而,对于关系到商业机密的拉面制作法,双子座兄弟一概禁止我接触。拉面师傅熬汤头的地方,简直就是不容外人侵犯的圣地,虽然小巧玲珑、个性开朗、不摆架子的安昙已经是常客眼中的大红人,但他们俩对她还是存有戒心。

快到傍晚时分,店里生意变得相当好,我和安昙边补充餐台上的一次性筷子与胡椒粉边聊了起来。而双胞胎兄弟则在调理区里准备第二天要用的汤头。

“安昙呀,你怎么想到要到这家店来打工?”

安昙长得如此可爱,就算不到这家小小的拉面店,她也能在那些做年轻女孩生意的杂货铺或精品店找到工作。正使劲把一次性筷子塞进筷筒里的安昙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别人吃到好东西时的神情,我就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一听到客人夸我们店里的面好吃,我就会觉得好像自己被称赞般开心!”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怪的不是她说的这番话,而是说这番话时那活像早上的连续剧女主角般迷离的眼神,简直是真挚到了极点。想必双子座兄弟的心,就是被她这种眼神给掳获的吧。

“干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很累吧,因为你的个子有点瘦小呀?”

这时安昙已经完成了塞筷子的工作,正把酱油从大桶里往酱油瓶里倒,她笑着回答:

“对呀。我也奇怪自己怎么无论吃多少东西都胖不起来呢。我想可能天生就是这种体质吧。”

这话要是让哪个减肥狂听到,恐怕会恨得牙痒痒。

安昙利索地擦了擦手,立即就直挺挺地站在餐台旁,真是个优秀称职的服务员。

而后她用神情坚毅的澄澈眼睛望着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七生’。所以我也想拜托你,求求你务必阻止那个散播流言的元凶继续闹事,让‘七生’恢复原本的盛况。”

接着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活了二十几年,这可是我这辈子首次被年轻女孩恳求呢,更何况还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所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好啦,别这么客气,我会尽力而为的!”

双子座兄弟虽然长得吓人,但为人还是不错的。“七生”的拉面也真的很好吃。但在我眼里,所有的动力都比不上安昙这番恳求来得深刻。

我都有些想去探究一下她如此珍惜这家店的动因。

“阿诚、安昙,先吃东西吧!”

调理区忙碌着的阿保朝我们喊道。

“好——”

我开心地朝老板喊道,马上跑过去盛饭。可我回头一看,安昙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也许是上厕所去了吧。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须得好好享受打这份工最快乐的时光。

时下的拉面店对面里的配菜都下了很多的工夫。为了配合店名,“七生”也有七种配菜:煮得糊糊的猪肉块、饶富提味功效的辣笋、蒜头炒白菜、芝麻油口味的烫小白菜,以及东京拉面必备的特制鱼板与浅草紫菜。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丰富的了,但他们还锦上添花地免费供应葱花和咖哩粉,好让那些偏好重口味的客人吃得痛快一些。

配菜中最受人欢迎的是猪肉块,第二位就是那种炒白菜。半熟白菜的甜味,和“七生”的酱油汤头十分对味。顾客的这种喜好害得我和安昙手头一空就得拼命切白菜。

既然让我吃饭,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把七种配菜全部拌在白饭上,然后再舀一碗拉面汤头。高高兴兴地嘴里衔着一次性筷子,一手捧着拌了大量好菜的白饭,一手端着汤头,为了找个清静的吃饭地点,我走出后门来到东侧大道旁,一屁股坐在后门外的破铁椅上,一边悠闲地眺望黄昏街景,一边吃着美食,这简直是不可言喻的享受。不知道这附近为数众多的补习班学生,看到在街角一脸幸福吃着饭的我,心里会怎么想呢?他们会把我看成日趋激烈的社会竞争的败北者,还是年纪轻轻就找到愿意干上一辈子差事的幸运儿?我才不去管大家怎么看呢,我只知道这食物就是上等的人间佳肴,我要好好享用。发现这渺小却实在的幸福后,我觉得自己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互联网上有关拉面的网站多如牛毛了。

用餐完毕后,我正准备走回店里,却发现在隔壁的超市与“七生”之间的昏暗小巷中有个人影在闪动。那小巷窄得只能让一个人侧身通过。我手捧饭碗,悄悄地在阴暗处小心窥视。

只见那家伙蜷着身子,两眼不住地环视着四周,并从手中的糖果袋里掏出东西塞进嘴里,下颚咀嚼得有如松鼠般迅速。

不会吧,竟是安昙。

她畏惧些什么呢?要把自己买来的甜点藏在这种阴暗处享用。

她自称非常喜欢“七生”这家店,却竟然放着令人垂涎的伙食不吃。看来超市的糖果就是她的主食吧?除了妨碍生意的坏蛋之外,我心里暗想也得暗中把安昙调查一番。

虽然调查女人我并不在行,但这毕竟是完成这份差事的关键一环。

快到傍晚六点开始的高峰时间前,我换下了“七生”的制服,穿着自己的衣服走出店门,一家一家观察这场拉面战争中的竞争对手的情况。“光面”、“无敌家”、“蛮辣”、“玄武”、“二天”,以及“娜朵丝”。只见每家店门外都排起了十米以上的队伍。

“七生”门外也是一样。虽然要比以前短了许多,但在高峰时间依然会稍稍排起个四五米的队。结束侦查活动后,我回到东侧大道,装成一个客人跟着排起队来。

现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塞着一个数码相机,虽然它只有两百万像素,但它却薄薄的只有一厘米,而且反应十分灵敏,这使我的采访和侦探如虎添翼。如果像用傻瓜相机般把它掏出来,迅速地按下快门,反应速度只要一秒钟,比我的反射神经还快。如果在插孔里接上耳麦,它还能当录音笔用,这是我最得力的帮手。

“请大家尽量顺着路边排队,以免影响路人通行!”

在这个深秋时节有些冷的傍晚,安昙依然只穿一件t恤。只见她朝排队的客人深深一鞠躬,客气地说着敬语。看到我也佯装不认识。那位排在我前面的客人有些着急地问道:

“还要多久才能排到?”

安昙探头进门帘里瞧了瞧,接着便露出一个让人十分温暖的笑容回道:

“抱歉,大概还得等个十五分钟左右。”

安昙那语气让人听得十分舒服,只见那客人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队伍里的每个客人都很有耐性,最后排在我前面的客人足足等了二十五分钟才进店里。排到队伍最前头时,我便在“七生”橘色的门帘前佯装要打手机脱离了行列。

我到附近的书店翻翻杂志打发时间,等队伍完全换了一批客人后才回到“七生”。当晚我排了三次队,既没发现半个人在店门外乱撒血肉模糊的剩菜残渣,也没发现任何人拿着麦克风在外头呐喊“七生”的坏话,完全扑了个空。

虽然出师不利,不过毕竟才第一天,这并没让我意气消沉。但想到明天还能吃到那美味的食物,就觉得这差事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干下去,至少这是一件有回报的好案子。

当晚深夜,我在自己房间里打了通电话给双子座兄弟。我把音乐的音量调到极小,播放的就是白天过十字路口时口哨吹的钢琴演奏曲——约翰?凯奇的《预置钢琴的奏鸣曲与间奏曲》。预置钢琴的音色有时像玩具钢琴,有时又和风琴或古代的竖琴很像。虽然听来简朴清澈,但又让人感到几分压抑。现在这音色倒是教我想起了安昙那异于常人的诚实口吻。

只听那头阿保醉醺醺的嗓音传来:

“原来是阿诚呀。有什么事明天到店里再说吧。”

我有点生气,这可是他自己的事呀,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呢。但我还是压着气愤,用很低的嗓音问道:

“安昙下班了吗?”

这臭小子居然有些不耐烦,粗声粗气地说了声对。我又问道:

“安昙是怎么进到‘七生’来工作的?”

这话似乎让阿保非常生气,他怒火满腔地说道:

“你难道怀疑她就是元凶?”

“那倒没有,只是她的有些事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显然让阿保更加不耐烦了:

“喂!阿诚。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想起安昙在那条狭窄暗巷中死命把糖果塞进嘴里的情景。特别是她那畏惧的眼神和咀嚼时松鼠似的下颚,尤其令我难忘。

“抱歉,有些事暂时没弄清楚,所以还不能向老板您说。我只要你告诉我安昙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真是啰嗦。”

阿保叹了口气。从他喉咙咕噜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正在喝罐装啤酒。

“她是看到贴在店门口的招聘广告来应聘的。就凭我们的预算,怎么可能花钱到晚报上去打广告呢?”

“那她的家里人呢?”

“好像都不在东京。因为她履历表上说她是一个人住在西巢鸭那地方。每天都搭电车荒川线到我们店里上班。”

“噢?没和家人住在一块,独身一人在东京?”

我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那,凭‘七生’给她的薪水,独居生活会过得很拮据吧?”

阿保又叹了口气,有些同感地回道:

“应该会吧。我们为了开这家店借了很多钱,到现在大半还没还上呢,哪给得起多少酬劳。”

“行,我知道了。”

正当我准备挂断电话时,阿保终于意识到问题比较严重,他又补上一句:

“那流言开始散播以后,我们的营业额就少了三四成。照这样下去,即使能挨到过年,到了明年春天还是得关门大吉。阿诚,虽然你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还是希望你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帮帮咱们‘七生’。这可是我和阿实第一件为实现梦想而做的事呀!”

这话也说得太煽情了,我只好又回了一声好,然后就挂了电话。

跟以往一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根本没什么好点子。毕竟我既没有左右别人梦想的能力,办起事来也不可能有神仙帮忙。只能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吧。但身为他们的老朋友,特别是这样一对金盆洗手、拥有理想和拼搏意志的双子座兄弟委托的事,怎么能不尽力去办好呢?

挂断电话后,我觉得自己再度充满了干劲。但好点子是不会在睡梦里突然出现的。所以现在的我只能躺在铺在四叠半房间里的被铺上,静静聆听着那无人能懂的钢琴声。

接下来连续三天,我天天到“七生”去,先在店里帮点小忙,一到客人开始排队的时间,便出门到附近竖起耳朵观察情况。虽然在这方面依然毫无斩获,但切白菜的技术可是有了长足的进步。而且双子座兄弟不仅付我和安昙同样的薪水,伙食也随我吃。

当我在中央凸起的砧板上切着白色菜丝时,背后的阿保说道:

“阿诚,有进步嘛!”

我知道他提的是我切白菜的水平,想必有心人都听得出来我下刀已经开始带点节奏了。我手没停,嘴里回道:

“可能是托这把菜刀的福吧。我用起来特别顺手!”

这是一把用了很多年,而刃尖依然尖锐的中型牛刀。深蓝色的刀身已经被磨得整整瘦了一半,而白木的刀柄也被磨得跟人手非常默契。捧着收回来的碗打我背后走过的安昙也说:

“我也是这样感觉的。这把菜刀简直是削铁如泥,用过它之后,别的刀子就全都用不惯了。”

这时默默地用笊篱捞着锅里浮沫的阿实说道:

“这把刀可是有历史的,它是我们老爸的遗物。他生前是个西餐厨师,这把刀子已经跟了他二十年了,否则,就凭我们的年纪,怎么可能把刀用到这么旧呢。”

我切菜的手没有停,却竖着耳朵问道:

“他的店后来怎么样了?”

阿实继续捞着浮沫,回道:

“我们老爸的厨艺那可是非常高超的,可惜后来沉迷到赌博里面去了。人就是这么怪,越是自己不擅长的事,越是上心。结果我爸后来把那家店抵给了别人,我们兄弟俩什么都没学到,就只学到怎样应付上门讨债的家伙。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最后就在不知不觉地开始跟着崇仔他们混了。”

虽然认识他们很长时间了,但这故事却是我第一次听到。

这下我才知道这对双胞胎为什么会对别人如此不信任了。我把切剩的白菜菜心扔进了身旁装菜渣的铁桶里。当然,外面的顾客是不会知道的,那口味香甜的高汤就是在这桶子里熬出来的。我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便对双子座兄弟问道:

“后来怎么突然开起这家拉面店了呢?”

显然阿保和阿实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便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手依然没停的阿保才在我背后回答道:

“成天和G少年打打闹闹是很好玩,但好玩的日子大多是虚度的。我们俩总有一天会老的,难道那个时候还混街头吗?”

这句话说得很实在。每个G少年都会上年纪,有的甚至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夜晚迟早会降临,在自己累了的时候,总得有个可以回去的窝吧。

我不觉得也想起我自己的心事来,直到现在,我的“窝”在哪里呢?

双子座的弟弟阿实依旧蜷着高大得像块门板的背一丝不苟地舀着浮沫。但声音却从他那低垂的脑袋那边传来:

“当时,我们整天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时间都在四处品尝拉面。有天整理家里的壁橱时,突然看到了这把菜刀。当时我们俩都有一种强烈的想法,但又想到西餐学起来太麻烦,于是就有了这家拉面店。决定一辈子要干哪一行,有时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我默默地听着双子座兄弟所说的话,又用他们老爸遗留下来的菜刀切起另一颗白菜。那白菜切起来仿佛是水做的,手感顺得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切完那棵白菜,我转过头对他俩问道:

“嗯!这么说,开这家店的时候,你们俩没有拜师学艺过?”

双子座的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是啊,我们俩从来就没有上哪儿拜师学艺过,更没有模仿过其他任何同行的口味。既然要开自己的店,就得有自己的风格,所以当初我们花了好几个月来研究口味。你也知道的,靠模仿别人那套现成的办法是赚不了几个钱的,再说那也没什么意思。”

汗水直往锅子里滴的双子座弟弟也点头附和。

“七生”这家店就是这么开始的。虽然起初有人嘲讽街头混混竟然也想创业,但我从内心里还是佩服他们俩的。以前一直以为他们俩只是身高引人侧目,靠着拳头在街头上混,现在我可真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我抬起头来,准备开些玩笑缓和一下现场过分凝重的气氛,却看到在水槽前洗碗的安昙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着。难道她哭了?我惊讶地看了看双子座兄弟,我们也没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啊?

双子座兄弟不见我回话,也抬起头来看我,见此情景也不由得一脸惊讶。安昙感觉情况有异,不由得不安地朝着我们说道:

“对不起,我又哭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我想咱们的‘七生’一定会成为一家百年老店的,因为有你们俩这么拼命地干呢。真希望阿保和阿实的爸爸也能看到‘七生’的成就。”

我听完内心一阵感动,便朝依然在用手背擦着眼泪的她问道:

“你爸爸也过世了吗?”

再度麻利地开始洗起碗来的安昙回答:

“应该还活着吧,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阿实终于停下他那舀浮沫的手,抬起头来对她说道:

“可是,记得你的履历表上填了你爸的名字了呀。”

洗碗洗得泡沫四溅的安昙回答:

“那是我户籍登记上的爸爸,但实际上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安昙挺直了背脊,那意思是拒绝再说下去。我们也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双子座兄弟虽然有着和长颈鹿差不多的个子,但看着是两个粗线条的男孩,想不到心思竟会如此细腻。而现在他们又碰上一个令他们如此爱慕的女孩,心思肯定就更加体贴温柔了。

这是我进入“七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各成员的家庭背景,对我的侦查工作是否有用呢?那还真的不知道呢。

毫无进展的侦查行动进入到第四天,我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难道我的方法用错了?但无论如何,为了那三个可爱的活宝,我也得把这项工作完成。

此时已进入十一月,东京市内已开始出现零星几株枯树了。第四天是个星期六,我披上今年第一次穿的皮夹克,强打精神又开始排起不知排了多少次的队。周末夜果然不同,虽然生意没以前好,但“七生”门外还是往十字路口的方向排起了十米长的可观队伍。正当我在北风中打颤时,突然有对挽着手高声交谈的情侣从我身旁蹭过。男的说道:

“不会吧,这种烂店也有人排队。他们的高汤用的是泡面的底料和化学调味料调出来的呢!”

男人身穿深蓝色西装,戴着一副类似演超人的男明星戴的那种四角黑框眼镜,前额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女人看来不像个上班族,她的身上穿的是粉红色的假貂皮大衣配上斑马花纹的裙子,染着一头宛如玉米般的黄发。看起来应该是个伴游的陪酒小姐。只听她夸张地高声问道:

“这儿的拉面真有那么难吃吗?”

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这个小数码总算有用武之地了。我把这台小巧的相机巧妙地藏在掌中,从手指之间的缝隙露出鱼眼般大的镜头,迅速抓拍下了这对男女。

只见女人从和大衣同样材质的背包中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男人则不屑地继续说道:

“这家店是街头痞子开的,谁知道这些痞子在汤头里会放什么东西呢?搞不好哪天会有根人的小指头呢!”

“讨厌啦,好恶心!”

女人夸张地朝男人的肩膀上捶了一下。就这样,这俩人走向东侧大道的另一头,我迅速脱离队伍跟了上去,拍下了几张他们的背影。这对男女在杂司谷中学的围墙前绕了个圈,转身又往绿色大道走去,我小心地与他们保持距离。男人在这条街上刚开幕的“和歌山拉面店”门前停下脚步,在那儿静静地端详着客人出入状况和张贴在门外的菜单。

女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还看什么看,不是说了目标就只限于那家店的吗?”

女人竖起衣领径自向远处走去,在记事本上抄下“和歌山拉面店”菜单的男人赶紧追了上去。我不屑地望着这个堪称“拉面小人”的男人。但既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还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这对男女在太阳通六十层高的建筑旁分手。我站在马路对面观察,虽然隔得很远,我都能猜得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着女人那面带虚假的职业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在说:

“下次还要光顾我们店里哟。我还会给你提供更刺激的服务的。”

他们就站在那栋酒店与夜总会林立的大楼前,人行道被霓虹灯照耀得亮如白昼。那个男人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显然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现场。所以女人一走进电梯,男人马上就快步朝池袋车站的方向走去。

猛烈的北风将车站上空的夜色和乌云吹得十分干净。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皮夹克,在周末的人潮中迎着北风尾随着他的背影。这名身穿西装的男人走到车站,却并没有停下来等车,而是从车站圆环左转上了明治大道,朝南池袋的方向走去。这一带最近接二连三新开了好几家名牌服饰店,使得这里在短时间内成了一个颇为时髦的闹市区。毕竟这里是池袋,消费水平都不太高,因此即使国际一流的服饰店在这里开分店,卖的也只能是一些街头休闲服饰。

男人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池袋东口的“娜朵丝”拉面店前的长龙前刻意别过头去,搭上了同一栋大楼侧面的电梯。我确认电梯是在三楼停下来的,于是便离开了电梯口,走了出来。这是一栋刚落成的九层建筑,一楼和二楼都是拉面店的店面。看来这男人和“娜朵丝”应该有密切关系。

OK!真相原来竟然这么简单。果然是一场东京拉面与东京拉面之间的恶斗。我在数码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回放了一遍刚才所拍到的内容,确认无误之后,便又镇定地走到“娜朵丝”拉面店门前的长龙后端排起队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娜朵丝”的这条长龙竟和其他拉面店门外的长龙大异其趣。其他几家拉面店门外的队伍站着的大多数是男人,偶尔有几个女人,也大多是跟着男人来的。可是“娜朵丝”这条队伍却有七成是年轻女性。

隔着玻璃窗往店内窥探,里头的装潢与其说像拉面店,还不如说比较像情趣咖啡厅。只见宛如钢琴表面般平滑的用餐台上了茶红色的亮漆,而与这种豪华餐台搭配的是皮革的吧椅,每个客席上方都垂下一张刨光的铝质布帘,地板则是黑白地砖相间的格子花纹。装潢得跟个时尚的酒吧一样。侍者全是男的,而且个个穿着细腰黑色围裙,打扮得如同高级饭店的酒侍,而且其中没有一个是胖子,显然是为了讨好女性客户。门外的队伍大概有二十米长吧。我在“七生”那里排队都排出经验来了,据我估计,这至少得排个四五十分钟。

反正时间还很多,我便打开手机,以一兆的上网速度来搜寻拉面网站,搜寻的目标当然是位于池袋东口的时髦拉面店——“娜朵丝”。很快就找到了与“娜朵丝”有关的网站,这是一家十一月排行第六的店家,于是我便顶着北风开始浏览起这家店的简介。

简介中记载,“娜朵丝”的母公司是某家大企业的餐饮事业部,是最近媒体频繁出镜的知名拉面制作人大谷雅秀(我还以为只有音乐界和电影界才有“制作人”这种职称呢,看来我真是落伍了)的又一巨作。

我终于搞明白为什么这些新开张的店家有许多都长成一个德性,原来室内装潢是一个名设计师设计的,这家店两层楼加起来客席超过一百二十个,规模估计连麦当劳和星巴克都比不上。就凭它有实力在池袋这条繁华大街上开起如此大型的店面,就看得出其背后财团的实力和资本是多么可观了。

我在同一个网站上查了一下月度拉面店家排行,结果有点让人意外:耗资上亿打造出来的“娜朵丝”排行第六,而资本额只有数百万元的“七生”却也稳坐第八,而且还是个被圈上红点的注目新秀。

哦!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娜朵丝”会如此煞费苦心地策动这样一场“拉面战争”了。

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在冷风中站了个把小时,直到将近八点时我才被带进店里。柜台后面的空间与其说是料理区,还不如说是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舞台。我向一个头发扎成马尾的英俊侍者点了菜单上标明最有人气的海鲜Vegetable娜朵丝。不知道他们的“娜朵丝”为什么都要写成复数?真是无法理喻,难道他们是傻瓜?这位肤色晒得黝黑的侍者在念Vegetable时,还故作姿态地咬紧下唇念出V的发音。我向他亮出数码相机的屏幕,翻到有西装男子背影的那一页,佯装一脸天真又有些崇拜的神情向他问道:

“喂,你来看一下,这是我刚才排队时拍到的。鼎鼎大名的制作人大谷先生是不是就是他呀?”

侍者闻言,弯下腰来端详起屏幕,接着便面带微笑地回答:

“不是的。他是我们的店长。”

这下我乐得简直想跳下吧台椅子抱住那个帅气待者狂舞一番,但我还是强忍着笑意回道:

“噢,原来不是呀。我可是很崇拜大谷先生的,我也梦想开家拉面店呢!”

那待者什么话都没回,便向我投以一个微笑,拨拨前额的头发离开了。

看来他们的服务时间相当紧凑,恐怕是以秒来计算的。

我粗略看了一下,这家店要保持正常运营,至少得需要二十个员工才行。而店长的薪水估计也不低。就这么大一摊生意,店长大人怎么还要亲自出马搞这种幼稚把戏呢?看来不管在哪行哪业,所谓的社会精英,所干的也不一定全是光明正大的勾当。

我点的那个含“V”音的拉面很快就送来了。摆放在白木盘上的是一碗拉面与盛在玻璃容器中的松仁豆腐,还附赠一个装在红纸袋里的命运饼干。虽然店长干的勾当教人难解,但说句公道话,这里的拉面还真是很好吃的。极细的面条配上口味清淡的鸡肉汤头,配菜是半熟的烤虾、烤鱿鱼以及烤贝柱、焦葱花和花生油的香气更是让人食指大动。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我不禁想到,假如坏人下的拉面都很难吃,好人下的拉面都很好吃,这世界哪会存在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呢?

看来不管是艺术还是拉面,人品与作品之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关连。

我常想,如果玉皇大帝看到凡间的这些景象,他大概也只能叹息一句吧。

回到“七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但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即便是晚上九点,街上还是人潮汹涌,而“七生”的生意在这个时候还处于高潮时期。我脱下皮夹克套上深蓝色t恤,旋即开始帮店里的忙。虽然有许多事得向双子座兄弟报告,但现在除了告诉他们客人点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统统得往后靠了。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我们才将门帘收进店里正式歇业。

我朝正在一个劲地抹桌子的安昙说道:

“你这么晚还有车回去吗?”

只见安昙用很大的力气在抹着桌子,好像惟恐有一点点东西残留在桌子上。

“有。电车到晚上十二点才停驶,从这坐车到庚申塚也只要十分钟。”

我看了看表,朝双子座兄弟喊道:

“你们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请到里头来一下?”

阿保在一把铁管椅上坐着,而阿实则在装白菜的纸箱上坐了下来。我虽然倚着调理台伫立,但视线的高度才勉强和他们保持一致。

他们俩显然也明白我让他们到里头的意图,便有些焦急地会合过来。那眼神分明是说:

“找到真凶了?”

而阿保则以凶狠的眼神瞪着我问道:

“是谁干的?”

我掏出数码相机,让他们看了几个画面。那家伙和酒家女在“七生”前散布流言的镜头、抄写和歌山拉面菜单的镜头,以及那个家伙在“娜朵丝”侧门等电梯时的侧脸。魁梧的双子座兄弟并肩紧紧凑在一起,端详着小小的屏幕。我简单地说道:

“就是这家伙在队伍旁边散布流言,据说他就是‘娜朵丝’的店长。”

阿实一脸凶狠表情地说道:

“搞什么鬼呀。他们那么有钱,干吗还要跟我们这种穷光蛋开的店过不去?”

我点头表示有同感。阿保在这个时候还真有点大哥的样,他冷静地分析道:

“在许多拉面排行榜中,我们两家店的排名都很接近。甚至有些网站还把‘七生’排在他们前面。两家在同一时期,同一条街上开店,加上口味又接近,所以才会招致他们的不满吧?”

我点了点头,双手抱胸地补上一句:

“而且‘娜朵丝’还是个名制作人的大作,口味不似‘七生’独创,所以它现在生意再怎么好,恐怕他们内心还是会觉得不大安稳吧。”

那是肯定的,照着别人的教条照本宣科的人永远都不会安心,因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实到底还是弟弟,火气说上来就上来,他大声地嚷道:

“日本的大财阀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大的公司,竟然下三滥到向我们这种小市民开的拉面店下毒手。”

对于他的气愤,我又点了个头表示赞同。但频频点头是于事无补的,于是便向双子座哥哥问道:

“那么,咱们该怎么料理这个家伙?”

还未等哥哥发言,血气方刚的弟弟就揉着自己铁锤般的拳头说道:

“要不稍微教训他一顿,恐怕他都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阿保却摇头答道:

“咱们已经不是街头混混了,所以不能简单地用武力解决问题,即便要靠蛮力逼对方就范,那也只能是最后迫不得已的手段。阿诚,麻烦你查一下搜集这种证据去请个律师什么的大概得花上多少钱?”

他难道是想找个生意兴隆的律师事务所吗?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街头混混得凭法律为自己伸张正义。

我歪着脖子想了想,根据我所了解的回答道: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至少也得花上几十万,时间上也得耗个把月吧?”

这下阿实把拳头举到视线的高度,朝着他哥哥说道:

“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我看就交给我吧,我就趁他深夜打烊的时候,找个暗点的地方用拳头跟他打个招呼就行了。他自己心虚,谅他也不敢去找条子。”

阿保摇了摇头,道:

“别这么冲动,他们有的是钱,要是以这个为由头,大兴名头来找咱们俩报复反而不好。如果咱店里就咱俩人还好一点,但店里不是还有安昙吗?如果伤着她怎么办?虽说那家伙名义上是‘娜朵丝’拉面店的店长,算得上是个企业精英,但谁能保证他以前不是个社会渣滓呢?”

双子座哥哥以圆珠笔般长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想什么两全之策。

弟弟阿实则怒气冲冲地向我说道:

“阿诚,你觉得呢?”

我觉得怎么处理那家伙都无所谓。让这种社会败类充当阿实的沙包,打正他那扭曲的个性倒也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让阿实为此而成了罪犯啊。于是我朝他俩说道:

“我觉得应该拿那家伙的弱点教训他一下。总之大家稍安勿躁,先让我多搜集一点有关他的证据,再直接找他谈判。要是谈判不成,那就直接到他公司,散发传单,让他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他干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估计这种家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

我明白这种人有着变态的个性,他们对外人,尤其是自己搞得过的人,往往极尽残酷之能事,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上峰或自己人,则会变得非常软弱。总体来说,这种人就是伪善的小人。

这时我感觉背后似乎有点动静,便回头望向厨房外头的餐台。此时外头传来拉门的喀啦喀啦声,接着是安昙那无比开朗的嗓音:

“收拾完了,那我就回家啰。”

双子座兄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则依旧双手抱胸地思索道: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虽然应该不至于是受雇于“娜朵丝”店长的女谍报员,但有些地方还真是让人起疑。

毕竟她的开朗与诚实,在池袋这种到底染上了城市坏习性的地方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我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难以解开这个谜团。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仍然天天上“七生”去。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天生适合当拉面店的店员,以至于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拉面店员和水果行小老板到底哪个才是我的正职了。星期六下午把看店的工作又交给老妈后,我走上了西一番街,没多久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夹杂卡壳般的嘶嘶声,原来是Zero One打来的。

“阿诚,现在有时间吗?”

“有。”

“那家伙又浮出来了,这次他用的昵称叫‘拉面王’。上网地点是池袋的威格唱片行。”

原本朝东口走的我马上向后做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并朝着手机话筒高声喊道:

“是西口丸井百货后面那家网吧吗?”

Zero One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回答:

“地址是西池袋三丁目,所以应该是你说的那家。”

“明白。”

正当我准备挂断电话立即行动时,听到Zero One慌忙大喊:

“喂,你小子不会忘了咱们上次的约定了吧?”

约定?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没说他提供这项服务要收取费用啊?Zero One见我沉默,便知道我忘记了,于是用有些生气的口吻对我说:

“就是搞定这差事后,要叫‘七生’送拉面过来给我呀!”

这家伙竟还把这点事记着,我边朝西一番街的剧场大道狂跑,一边朝话筒里问道:

“那事啊,当然记得。说吧,到时你要点什么?”

这个天才黑客的语气却为此罕见地犹豫起来:

“加满七种配菜的叫什么面?”

在铺着石平地砖的人行道上疾驰的我喊道:

“‘七生’满汉全席拉面,一碗就行了吧?”

“对,得给我来大碗的。”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没了麻烦,便开始全速在一片蓝天白云之下的池袋奔跑起来。

威格唱片旗舰店原本开在丸井的地下楼层,但已经在几年前搬家了。不过搬得也没多远,目前就位于走进剧场大道后第一条巷子的交叉口。对面是随时都是门可罗雀的“爱罗”家具店。我一路奔跑到看得见唱片行玻璃帷幕的店前方,便停了下来,调整呼吸,迅速地放慢脚步恢复步行,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打草惊蛇。

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这儿了。迁址后,他们的店面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有专区摆放的古典乐和爵士乐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了,而主力商品则转为年轻人大感兴趣的日本和美国的流行歌曲与好莱坞电影的DVD,所以在我看来,威格唱片已经和普通的国内唱片行没什么差别了。时代真的变了,既然如此,我当然就没理由再光顾它了。

我斜行穿过没有安装红绿灯的交叉路口,穿过玻璃帷幕的自动门走进店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完全勾不起我兴趣的布鲁斯·威利的新片。我穿过DVD展示架,朝白色的楼梯走去。二楼是规模小得可怜的古典音乐区与影音设备卖场,在俯瞰十字路口的一角,就是这家唱片店最大的特色:免费上网区。

我静了静心态,小心地手持数码相机穿过CD展示架,朝内侧的包厢走去。由于不管上多久都不收费,所以这块地方远比网吧拥挤得多;而且很奇怪的是,这里头的座席老是被那些背着登山包的老外长时间占用,平时排个老半天队都还可能会等不到位子。

窗边有一长排类似咖啡厅吧台的长桌,长桌上摆着四台台式电脑。当然,这些电脑都是有人在使用的,大概店家为了舒缓这里的拥挤状态,一旁又增设了三台笔记本电脑,而现在就连这三台也有人占用。后头等着上网的来客全都乖乖地坐在吧台后方的沙发上等候。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正坐在一个身穿肮脏汗衫的金发老外旁边。正在笑眯眯地敲击着键盘,嘴角还挂着一抹诡笑。这家伙仍穿着那套深蓝色西装,配上白衬衫和与外套同色系的领带,看起来还是比较时髦的。我在很多场合都见人们打这样的领带,穿这样的西装。

我佯装排到队伍的最后端,窥探那台屏幕上是些什么内容。只见在BBS的视窗后方,是个上方就有一张拉面照片的拉面网站首页,照片鲜明得宛如热气就要从那碗面里冒出来似的。我赶紧按下了数码相机上的消音快门钮。想必Zero One会将这些针对“七生”散布的流言全存进软盘里吧。我小心地用相机把埋首敲字的店长侧脸和他的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都拍了下来。在这块小地方里头的人由于专注在屏幕上的网页中,旁人即使凑得再近都不会引起他们注意。不管我做什么,这些上网状态中的家伙个个都像染上了电脑孤僻症,没有任何反应。这大概也是那么多人会在网吧丢东西的原因吧。

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我顺利地拍完照,然后就坐在那静候店长把字打完。下午一点四十七分,这家伙终于一脸满足地放下了电脑,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这家旗舰店。我觉得没有跟踪他的必要。反正现在知道他的真面目了,任何时候想找他,只要上东口的“娜朵丝”就成了。

步出这家唱片行后,我目送着店长的背影消失后,打了个电话给Zero One。

“我是阿诚。那家伙刚刚才下线离开了。”

Zero One闻言追问道:

“准确时间?”

“一点四十七。”

“场所、时间、记录,和使用电脑的IP地址都一应俱全了。你们如果要告这个店长,证据可以说是足够的了。”

“太好了。”我回答道。

我抬头仰望起十字路口前的天空。原本残留天际的几朵浮云,现在已经全无踪影了,天上一片澄澈,简直太让人感到轻松愉悦了。再过不久,冬天就要降临这个城市,带我们迎接拉面吃起来更美味的季节了。

接下来该做的事就和“七生”的东京拉面一样简单清淡。我始终相信坏人就如蚊子般可恶,但也如蚊子般渺小,这些邪恶的家伙一定都会被正义所打败的。

现在,我该思索的是今天伙食该吃些什么,这简直是太爽的感觉了。

我缓缓朝西口公园走去。心里想着要是每桩差事都这么好办,我这副业可就轻松多了。

我直接赶往池袋东口的Denny’s。一走进店里,就看到Zero One一如往常坐在老位子上等着我。他的鼻头已经消肿,鼻翼上头的鼻环也不见了,只剩一个小洞残留在上头。我刚在他对面坐下来,Zero One便开口说道:

“千万别问我鼻子的事。”

我向这位皮肤敏感、性格可笑的电脑黑客回道:

“我知道了。不问还不行吗?我来只是找你拿储存这次留言的软盘而已。”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把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台笔记本中的一台转向我。屏幕上竟是一张硕大的“娜朵丝”店长职员证,照片上也有着那饶富特征的眼镜与额头前的长发。原来这小子名叫三田村博也,三十八岁,职务一栏填的是外食执行部次长。我问道:

“这是哪来的?”

Zero One一脸无趣地回答:

“你不是告诉我那家店是某大企业开的吗?这是我潜入那家公司的信息中心拿来的。这家伙就是‘娜朵丝’的店长吧?”

果真了得。难怪他的生意能做得这么火。

“对。太感谢啦。”

Zero One高兴地说道:

“这些资料就算我友情提供的吧。钱就不用了,只要帮我送三次‘七生’的外卖来就好。”

我没有理由不点头。事已如此,总不能出尔反尔吧。现在我所考虑的就是到时这家连锁餐厅会允许我带一碗拉面进来吗?

我赶往位于太阳通的佳能打印店,将数码相机的记忆卡与Zero One给我的软盘递给了柜台,请他们输出几张A4大小的相片,并把软盘里头的内容打印出来。现在的科技就是发达,这么多的东西,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全部搞定了。

我望向打印店的窗外,默默地看着这条拥挤的街道。我心里想,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方便了,可是那些多出来的时间又花到哪儿去了呢?如果诸位扪心自问,也许你们也会发现,原本很自然的事,比如好好欣赏夕阳西下,或者抬头看浮云飘过蓝天,现在还会看到吗?

好像都已经没有了,不是没了这份闲情逸致,而是说没有了时间,那么这些科技给咱们省出的时间,又都跑到哪去了呢?

遗憾的是,我自己却没这份闲心。虽然这还不至于让我伤感,但还是让我不禁纳闷自己为什么得如此庸庸碌碌地过活,忙得像个猴似的,到头来却赚不到几毛钱。惟一的收获只有自己的心仿佛和双子座兄弟那把祖传的菜刀一样,被磨得越来越细而已。

拿到照片和打印稿后,我离开了打印店。每到事情快办完时,我总是变得多愁善感,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弓着背,在萧瑟的北风中走回拉面馆林立的池袋东口。

我把双子座兄弟叫进厨房来,让他们看刚被传到网络上的中伤留言。打铁要趁热,我决定当晚就和“娜朵丝”的店长谈判。阿实说:

“我也跟你去吧。”

我摇了摇头。哥哥对他呵道:

“你去只能是碍事,交给阿诚去办吧。我想咱们俩如果露面,恐怕事情只会更糟,要是他到时诬赖遭街头混混袭击,恐怕咱们也麻烦了。”

见刚收了碗进来的安昙来到身边,我们立即中断了讨论。她见我们不吭声,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用餐区。在我这个拉面店员生涯的最后一天,我一直尽心尽职地忙到傍晚的高峰时间,使劲做着配菜俱全的“七生”拉面。

明天开始就得暂别这里了。我开始吃最后一碗免费的拉面,吃到最后,我又拜托双子座弟弟帮我加了一些面,虽然这项服务并不在本店的菜单上,但阿实还是很乐意地为我做了。

这下我已经做好谈判的准备了。我放下拉面碗便朝“娜朵丝”走去。“娜朵丝”到晚上十点半便停止接单,打烊则是在一个小时后。

十一点,我已经站在“娜朵丝”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了。我仔细观察着在大道上熙来攘往的情侣和上班族。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街上的行人。我发现这阵子大家好像不再一窝蜂地赶流行了,至少女人们的穿着已经变得各有特色了。

我倚在白色裙楼的墙上,佯装在端详着手机屏幕。差十五分十二点时,终于等到那店长走出电梯,来到了依然行人如织的人行道上,此时他手上拿着一只多用途尼龙包。依然和白天一样一身深蓝色西装,外头披着黑色名牌短领大衣,这款式我也曾在折扣店里试穿过一次,记得就连水货也要价八万日元。

我等他从我眼前走过,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慢慢跟上去。从这里到车站只有三四分钟路程,眼看路就要走完了,但周围却行人如织。该在哪儿跟他谈判呢?

正当我为谈判地点烦恼不已时,却见“娜朵丝”店长走下了理想银行前的阶梯,走进地下街。我赶紧快步也走了下去。铁门差不多要关了,那些居无定所的无业游客正准备在阶梯间的休息平台一角铺起纸箱准备睡觉。真是个一片祥和的都市景象。走下阶梯后,店长沿地下道朝有乐町线的车站走去。远处有个醉汉在大声叫喊,喊声回荡在尘埃满布的地下道。

我觉得必须趁他走进车站前一决胜负。于是赶紧快步追上他,轻拍了一下店长的肩膀。

“三田村先生,请留步。”

他惊讶地回过头,大概以为我是哪里的打工仔吧,所以他的表情立即恢复到沉静的状态。他朝我问道:

“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我朝他露牙一笑,但两眼却不带任何感情地对他说道:

“我想拿点东西给你瞧瞧。看,这是你最爱的网络留言吧。你今天用的昵称是‘拉面王’,对吧?”

一听到我说出这个昵称,店长那自负的精英脸孔便血色顿失。我一把信封递给他,店长的手就不住地颤抖起来,从信封里抽出相片后,便飞快地看了起来。

趁着他看相片的档口,我说道:

“和那个夜总会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拍得不赖吧?要不要把这个加印几张?要是你想向公司同事炫耀你的战绩,我也可以替你免费加印个100张。你好像是在××公司的外食执行部工作吧?三田村先生?”

三田村显然也是见过些阵仗的人,只见他那苍白的脸庞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是来跟我要钱的吧?想要多少?”

真是笑话,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虽然我的确是个穷光蛋,但买买自己喜欢的CD和书本、想吃的时候吃碗拉面倒还负担得起,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

我不屑地对店长说:

“我看你也不缺钱啊,为什么要干这种勾当呢?‘娜朵丝’的生意难道还不够好吗?”

店长一脸光火,朝我吼道:

“你懂个屁?像我这样的人才,是干干拉面店这种事情的人吗?拉面店生意再怎么好,每个月的营业额也才三四千万。我真恨不得赶快把这家店处理好,回去重新负责资本运作和企业并购之类的业务。”

看来成功的标准因人而异啊。但在“七生”亲手干过两个礼拜后,我已经切身体验到这份差事的价值有多高了。而他却对此形同屈就。我对他说:

“你一直在想些空中楼阁般的工作,却忽略了生活的基本。有这种想法,恐怕你是一辈子也不会体验到工作的乐趣的。”

这位店长显然不赞同我的观点,只见他缓缓摇头回道:

“我不想再和你这种从未见过世面,对小麦期货和大豆期货一无所知的人多说什么。凭你这副德性,怎么会体会到工作的乐趣呢?去吧,拿这去买些你喜欢的东西。”

店长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金卡递给我。

“一个礼拜后我才会挂失,在此之前尽量利用这张卡的额度买些东西吧。这件事就别给我张扬了。”

我用手掂了掂这张信用卡公司开据的金卡,重量甚至比不上“七生”的一块鱼板。

“请收回吧。只要你答应不再找‘七生’的麻烦就行了,不管是在网络上、街上,还是酒店里。”

听到我说的这句话,背靠着地下道海报的店长才似乎恍然大悟,他朝我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夸张地叫道:

“啊!原来你和那些街头混混是同伙啊?”

我摇了摇头。看来这家伙真是有点油米不进,没法跟他讲道理。

“我没混帮派,也没拿‘七生’的钱。”

店长有些惊讶地说道:

“凭你这么高超的调查能力,不如来帮我吧?再过不久,‘娜朵丝’就会直接赢过那些老店累积多年的名气,成为池袋首屈一指的拉面店。跟着‘七生’那种垃圾小店,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店长的这句话才说完,只听得一阵撼动整个地下道的怒吼滚地而来:

“你再说一遍?臭老头,你再给我说说看!”

我赶紧朝怒吼声传来的楼梯望去。那原本安然入睡的无业游客也被吓得从纸箱铺成的“床上”坐起了身子。

真没想到,飞快冲下楼梯的,竟然是骨瘦如柴的安昙。只见她两手紧握着一件东西,往这边奔来,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把祖传的泛着蓝光的老牛刀。我朝她喝道:

“住手!安昙,事情已经解决了!”

只见两眼翻白的安昙根本不听我的呵斥,依旧朝我们飞奔而来。此刻她眼角上扬,嘴也撅了起来,看来已完全有些疯了,只见她侧身从我身旁钻过,举刀刺向那个吓得早已动弹不得的店长。

正当我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有两个深蓝色的人影从一旁窜了出来。其中一个以肩撞向店长,把他撞飞到对面墙上。而另一个则紧紧抱住安昙。定睛一看,两个人影都穿着“七生”的t恤。原来双子座兄弟不仅体大如牛,奔跑起来也是速度惊人,不愧是曾一起当过G少年亲卫队队长的狠角色。

此时只见安昙在阿保的臂弯里,仿佛一只发了狂的松鼠般挥舞着骨瘦如柴的手脚大喊:

“你把我放开!让我杀了这个人渣!”

这时的安昙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撞开店长的阿实也走了回来。在打工期间,我已经学会如何分辨这对兄弟了:哥哥阿保的眼神比较温柔一点。

只见双子座哥哥在安昙的耳边柔声说道:

“安昙,冷静下来吧,没事了。我们和‘七生’都没事了。这家伙不敢再做那些下三滥的事了。”

大概胳膊被刀锋划到了,阿保的手腕上一滴滴滴下血来,那些血滴到石砖地板上,显得非常醒目。安昙扔下刀子后,激动地大吼一声,接着便开始哭了起来。白木刀柄从她手里滑落,刀“当”地掉到地上,那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原本寂静的地下道显得无比清晰。阿实旋即捡起了这把他们老爸的遗物,似乎一块不可多得的宝玉。

我说道:

“三田村先生,警察马上就会来了。你也赶快逃吧。否则他们讯问你,恐怕到时你就脱不了干系了。可别让他们给逮着哟。”

“娜朵丝”店长一听到“警察”两个字,浑身打颤。只见他慌乱地捡着散落一地的照片,神色慌张地往地下道昏暗的另一头跑去。

“站住,通通给我站住!”

这时,警察的喊声伴着回音从地下道的端口传来。我朝阿保点头说道:

“咱们也赶快分头离开这里吧!十分钟后在‘七生’集合。”

兵分三路,我们很快便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道里逃离。托G少年的福,我对甩脱追兵已经有十足自信。再说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已经被我记得滚瓜烂熟。要摆脱警察,对我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唉,这样的宝贵经验却不能写进我的专栏,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回到“七生”时,我发现双子座兄弟和安昙已经早我一步赶回来了。哥哥阿保刚在水龙头边处理完伤口,正用毛巾敷着上臂止血。看似虚脱了的安昙则坐在用餐台中央。阿实一看到我也到了,便开口问安昙:

“喂,安昙,你说说你为啥要把菜刀带出去?”

安昙依旧仰望着天花板,无精打采地答道:

“我不会原谅他的。”

我喘了口气,便在用餐台一角坐了下来,也没看安昙一眼便向她问道:

“你是不是以前也有过像刚才那样失去控制的经历?”

安昙愣了愣,最后以不带一丝情绪的嗓音回答:

“是。有时一旦失控,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阿实问道:

“这难道就是你砍杀一个不认识的人的理由吗?”

阿保见阿实讯问起安昙,便有些不忍,他抚着伤口走过来帮安昙答道:

“那家伙本来就是坏人嘛,挨几刀也是他活该!”

阿实见哥哥帮腔,便有些急地说道:

“那种家伙挨刀,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安昙如果那样做了的话,那可就完了。”

安昙见这两兄弟都关心自己,脸色缓和了过来,微笑着答道:

“无所谓啦。反正我只是个垃圾。那家伙不是说了吗?像我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未来。”

真是奇怪。这时的安昙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这使我又想起她在小巷子里将糖果塞进嘴里的情景。我极力用一种平缓的语气问道:

“恕我冒犯。上次我曾看到你躲起来吃超市买来的糖果。我觉得当时你的眼神里有几分哀伤。请问那和今天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而且我在这的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看到你吃这家店的伙食。”

安昙并不意外地笑着回答:

“是啊,我正因为没办法和别人一起吃东西,为这没少受别人嘲笑和欺负呢。”

阿实问道:

“怎么会这样呢……”

安昙用很轻的声音回答道:

“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医学名词叫做‘疏忽照顾’,但在我小时候这个词也许还没有出现呢。记得那时我七岁,我妈再婚后,似乎就把我当成了一个拖油瓶,和继父一样对我不理不睬。即使我肚子饿扁了,他们也不许我吃饭。弟妹们吃饭时,我只能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喝白开水。有一次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地从电饭锅里偷了些白饭出来吃,配的菜就是酱油和牛油。当时我觉得那东西可真好吃呀,至今我也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东西呢!”

安昙显然没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的先例,她那细得宛如枯枝的脖子,往外伸了伸,又喘了口气,仰望着天花板笑着说道:

“可是,我的偷窃行为很快就被买完东西回家的爸妈发现了,他们气得要死。那时候是冬天,他们把我脱得精光,拿洗衣店的铁丝衣架死命地往我全身抽打,还大骂是偷吃贱货。我被打得浑身淤血,昏死过去,并被扔在阳台上。所以直到现在,只要有人在,我就没办法正常地吃东西。但谁能想到呢?有如此经历的我竟然因缘巧合地在拉面店打工。对不起,阿保、阿实,想必你们知道我是个这么吓人的女生后,就不会再雇用我了吧?如果那样的话,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原本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阿保站了起来,点燃了瓦斯炉,并把碗拿进了调理区。真不愧是默契的双胞胎兄弟,阿实也自然而然地开始抻起面条。

阿保边煮面边说道:

“安昙,要是你想明天继续和我们一起打拼,那今晚就先吃了这碗咱们家的面吧。放心,你吃的时候我们不会盯着你瞧的。”

一碗热气腾腾的“七生”拉面被放到了用餐台上,而且还是七种配菜齐备的人气招牌菜“满汉全席”。那碗面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显得非常美味,汤头上漂着的油脂被映照得晶莹剔透。我依然坐在用餐台前的高脚椅上,转过身去面向东侧大道。而双子座兄弟则无言地转过身,两眼瞪着厨房。

此时店里鸦雀无声,只有安昙的啜泣和吃面条的声音。阿保问道:

“怎么样?咱家的拉面不错吧?”

安昙边吃边哭,也许是哭得太伤心了,只听得她那支支吾吾的回答:

“嗯……嗯真……好吃……”

阿实也学他哥哥,继续瞪着厨房问道:

“那明天还会来上班吧?”

“……嗯。”

妈的,怎么连我也被感染得想哭出来了?被强忍的泪水搞得筋疲力尽的我,只得头也不回地朝厨房喊道:

“喂,也给我来一大碗满汉全席吧,拜托了!”

安昙这才破涕为笑。

当我畅快地享用着这碗迟来的拉面时,我感到这碗“七生”拉面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拉面。这种良好的纪录直到现在都还没破。难怪有人说边哭边吃东西叫人永生难忘。只是我还是为安昙的落泪感到高兴,因为我知道这次她的泪水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

这是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一碗拉面也有如此力量的事实。若是“娜朵丝”的店长也能认清这点,想必也不会搞出那种无聊的勾当了吧。

不过令人高兴的是,从那晚的事件之后,关于“七生”的负面流言基本上就消失了。虽然“七生”门前的队伍并没有很快恢复原来的长度,但到晚秋时节,客人还是开始回笼了。

不过,为了完成与Zero One的约定,在十一月,我就先后送了三回外卖到Denny’s。由于不提供外卖服务的“七生”根本没有外送的容器,因此我只得随便找个纸箱把拉面和配料装着,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铤而走险的枪毒贩子呢。

Zero One这次在舌头中央打了个不锈钢的舌环。真不敢相信他戴上这种东西还能有味觉,但每次他都把“七生”满汉全席拉面吃个精光,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看来Zero One这家伙的黏膜组织大概不会对金属过敏吧。他向我透露下次还要在某个黏膜组织的部位打环,至于是哪里,这里就不方便说了。

崇仔听我叙述完整件事的过程后,嘲笑我道:

“看来风头和好处全被双子座兄弟和那个叫做安昙的女孩子给抢尽了嘛!”

这话一点也没错,但我并不觉得亏了什么。反正我这种人从来就不想当什么英雄,能有个配角当当就不错了。

为了寻找下一篇专栏的内容,在即将入冬、一片灰色的池袋四处乱窜,就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安昙如今依然是“七生”的广告牌美女。虽然脸颊比以前明显胖了些,但厌食症还是没痊愈,偶尔还是会在店内厕所里呕吐。不过安昙还是不气馁,每到吃饭时间,他们三个就背对背地开怀大笑,开心地用餐。

你也许会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哈哈,那就告诉你们吧,因为我每个礼拜都会和他们三个凑在一起吃一次饭呀。由于我不敢收下欠了一屁股债的双子座兄弟的酬金,而他们俩又执意要付酬,没办法,只好接受他们的这套解决方案了。

“娜朵丝”店长给我的金卡,我则把它用在报答客人上。由于大家在盛夏期间对店内的冷气设备多所抱怨,我便用这张卡换了台新空调,而且还改建了店内的厕所。

而故事的主人公阿保、阿实和安昙,却在那种难以割舍的三角关系中无法自拔,由于兄弟俩都不愿占对方便宜,因此迟迟没有任何进展。虽然我自己谈过若干次恋爱,并且把恋爱看得很淡,但看到别人坠入爱河,做做作壁上观的游戏倒还是蛮好玩的。

看那情况,不到明年春天,他们是分不出胜负的,但我有耐心看到他们的爱情结果。因为双子座兄弟给我的拉面兑换券有整整一年的分量,所以,直到明年秋天,我都可以现场“作壁上观”嘛。

正文 2、献给宝贝的华尔兹

“为什么说要我不必担心?”

这些花朵和东西明明摆在热闹的大街上,但却让人感觉是令人窒息的真空场域。大家分明都看得到,但却会自然移开视线佯装视而不见。

“他告诉我,阿利是他惟一的亲人,生前待人很和善。”

但逝者已往矣,生者还将继续生活,所以惋惜之后,我们的思绪又会被当天午餐该吃什么、自己的男女朋友,或者挂在橱窗里的崭新牛仔裤给吸引过去。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吧,谁会太多地关注一个失去宝贵生命的特别地点呢?

“我已经向池袋的街头帮派分子打听过了,但还是没有半点线索。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谢谢你。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朝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轻声说道:

这回站在后面的晴美走了出来。也许她是刚去神社参拜回来吧,她身上依然穿着过时的套装,而上身还披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我向她摇头示意,但面露微笑的晴美完全拒绝了我的好意。她向南条微一侧身,坚定地说道:

这是一位我打从心底崇敬的古怪大叔的故事。

这件事是在年底发生的,当时距元旦只有十天时间了。为了赚取老百姓因节日狂欢而松开的钱袋里的钱,池袋的商人们把整个池袋都染成了一片圣诞红。丸井百货的正门入口也挂上了两枚宛如仓库大门般巨大的鲜红广告牌,银箔色的圣诞树也被灯光照耀得熠熠生辉。

晴美用试探性的眼神望向我。

在我的眼里,红绿灯和车尾灯都显得无比清澈漂亮,明亮夜空中的浮云,也在地上霓虹灯的照映下怱红怱黑地缓慢移动。

一无所知的孩子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安全护栏,有了这个孩子,她还有什么心灰意冷的坎不能迈过去呢?

“阿利过世后,她嫁给了一个姓松田的人?”

我用下巴指了指门边那扇木框的窗户。尽管脖子一扭淤青的部分就疼痛不堪,但我还是装做像个男子汉般忍着痛说道:

南条朝未佐子身旁的那个男人看去,朝他问道:

仿佛有一种魔力,这道光竟吸引着我直朝它走去。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这是我回家必经的路。就这样,这位浑身冻僵坐在地上的古怪大叔和悠悠哉哉散着步的我迎面撞了个正着。真是没有想到,两个正常在路面上走的人也会发生“车祸”。

东京艺术剧场后头是一片辽阔的露台。这个铺有白色地砖的露台比人行道要高出几个台阶,在绵延数十米宛如舞台般的阶梯之间,随处安装着不锈钢的栏杆。我是在一根栏杆支柱下看到这道烛光的,烛光旁有如一家露天花店般摆满了白色花束。在几支蜡烛和白色花束前方,那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正弓着背盘腿而坐。

他想必有一位家属不幸死在这里吧。虽然他一身曾风靡上个世纪的雅痞打扮:红色羊毛衫配白色的衬衫,松开了的衣领上则打着一条皱巴巴的斜条纹领带。但他的年纪显然已经把他那种追求时髦的心态衬得有些可笑了,他的头发和胡子均已半白。

和平时一样,从那些蜡烛旁走过时,我没敢看那大叔一眼,因为他那低垂的双肩、面容悲哀的侧脸,实在让人不忍入目。

“嗯,知道。”

我回道。也许帮派的人都比较讲人情吧,我发现大多数街头帮派分子,都非常善待自己人。看来这个题材应该重点在我的专栏里写写。

过‘爵士出租车’吗?我这就是,这辆车的行李厢里可是有真空管式的后级扩大机与两台二十片装的CD音响呢。你选吧,就当是今晚旅程的背景音乐。车是我自己的,所以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把它改装成这副德性了。”

现场的每个人都在讨论着已故的阿利。虽然觉得自己没能为阿利做点什么,但既然来了,我还是默不吭声地聆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我歪头想了想,哦,当时的我还是个工专里的坏学生。成天就是打架吵架,还每天提心吊胆地为防挨刀而在肚子上塞本杂志。当然,我已经不可能记清楚五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只好抱歉地看着那位大叔,口吐一口白雾回道:

爵士出租车司机面有难色地答道:

“是我的独生子利洋,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年纪也应该和你差不多了。他的身高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吧。”

我翻身跳过栅栏,穿过马路买了两罐热腾腾的拿铁咖啡。我走回这位五年前痛失骨肉的大叔身旁,轻轻地把咖啡放在了露台边缘。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喝了这杯咖啡吧。这个晚上实在是太冷了。”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次阿利大哥为了惩罚一个不听使唤的家伙,竟然把他背上的皮肤割下来了。当时他拿着一把没磨过的刀,从那家伙身上慢慢地割下一块明信片大小的皮,围观的人里头有好几个看得都吐了出来。”

“我们家的阿利当年在上野的美国街区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他生前就是那里街头帮派的头目。”

而在警察署的下方,则是那个我手机通讯录里头也有的号码。大概是感觉我是少有几个会注意告示的人吧,这位雅痞大叔静静地抬起头来,向我问道:

说了几句之后,这位可怜的大叔便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自己并不喝,却将开口朝蜡烛的方向放上了露台。

看来我现在还是不能丧命的,不然也太不合算了。

“我知道了……这样就行了。只要你们往后还能每年都来献花就行了。犯不着逼你们去自首,那样又会破坏一个家庭的幸福。来吧,大家恐怕都冻坏了,赶快回家吧,好好泡个热水澡吧。晴美,你也回去吧。千万别冻坏了身子骨,明洋还在家等着你呢。”

“那位晴美小姐,后来把孩子生下来了吗?”

这下这位大叔第一次把头转向我,我看到了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上泛出了动人的笑容,也让我看到了一对被烟熏黄了的门牙。

“嗯。我家明洋都快上小学了。晴美后来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她先生也很疼我的孙子。”

我眺望着无人的露台,在这个时候显得分外寂静。听完大叔的讲述,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当年的案子,我终于知道,那件案子就是大叔儿子遇害的这件案子,当时这案子喧腾了约一个月,但由于死者并非本地人,加上凶手也没找到,所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唉,大叔不要太过伤心,只要有孩子,就比什么都强呀!”

第一个出手的家伙一看就是个经验较嫩的小孩,大概还在念高中吧,这小子染着通红的短发。他出手就是一拳,但动作却很慢,我一看就知道他想打直拳。我朝右闪了半步,猛然转动膝盖和腰。上半身与成九十度弯曲的手腕伴着惯性疾速挥出。我挥出了一记右勾拳。我虽没学过拳击,但这一招往往使我出奇制胜。

说到这里,大叔突然停了下来,像在抚摸着孙子的脑袋般,轻轻把手放到了露台的白色大理石砖上,接着说道:

“难道阿利会?”

“对了。你是住这附近的吗?那你有没有朋友认识这里的帮派分子或是混街头的?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五年前的往事吗?”

这他真算找对人了,这池袋的街头帮派,哪一个人是我阿诚不认识的?既然认识了,就当是一种缘分吧。再说,闲着也是闲着,用闲着的时间为这位可怜的大叔做点事情,不也是很有意思的吗?

“认倒认识一些。南条先生,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打听的。”

我朝点了根烟放在咖啡罐上的大叔说道:

“什么杂志?”

我看着车窗外的夜色,静静地问道:

我赶紧道:

“我就在这附近住着,离这儿走路也只要五分钟,不必麻烦啦。”

在车上,他递给坐在后座的我一只黑色的档案夹。打开一看,居然整整齐齐地装了四五十张CD,从四十年代的摇滚爵士到最近的北欧爵士一应俱全。坐在驾驶席上的南条回过头来,朝我投来一个微笑。然后微笑着对我说道:

经历了那一场感情折磨,我已经没力气了,所以不理会他的玩笑,而是直接跟他说道:

“那本杂志我常看。那本杂志最有名的专栏就是‘城邦讲述’吧。你就是真岛诚吗?”

虽然我很喜欢古典音乐,但对爵士可不懂多少。不过一张上标是疾驶于黎明中的急行列车照片的CD吸引了我的注意,便指了这张CD。大叔说:

大叔熟练地选了曲,悠闲的音乐便开始在车内回荡。出租车静静发动,流畅地驶到了剧场大道上。或许是大叔安的那台真空管扩大机起的作用,这乐声虽然很强,但音色却柔软得跟丝绸一样。我不禁好奇,难道奥斯卡·彼得森那意大利香肠般的手指,也能在白色琴键上弹出如此浑厚的音色吗?

平时看腻了的乱糟糟的池袋西口风景,这下竟也在音乐的衬托下变得高雅了起来,仿佛电影里的纽约街景般优雅地在窗外逐步流过。丸井百货、芳林堂与东武百货,这下子在我眼中都似乎成了曼哈顿的奢华一角。

正当我得意之时,却不曾想第三个家伙的拳头已经光临了我的脖子,这回我再避不开了,虽然我绷紧脖子上的肌肉承受了这一拳,但左侧脑袋的一击却使我两腿发软地倒了下去,只见第四个人,也就是那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扬扬得意地准备向我击出第二招。我又挥出一记右勾拳,但这时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对他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散步途中绕到露台那看看,成了我的新习惯。随着阿利的第五个忌日将近,供奉该处的花束也与日俱增。虽然他生前只是个美国街区的街头混混,但从这光景看来,简直让人误以为在这里丧命的是哪个摇滚巨星。

偶尔还会有一些年轻人在这里席地围坐,大家凑一圈饮酒作乐,碰到这种时候,我也会从远处瞻仰这块地方。其实这件案子我根本帮下上什么忙,该做的警察都已经做了。

我首先能做的事,只能是给池袋现任街头国王——安藤崇打个电话。若打了这个电话还是一无所获的话,或许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是向停在酒吧街的移动花贩那里买些白色康乃馨去祭拜阿利了。

他显然已经醉了,竟直呼我的小名,想必是忘了我的姓了吧。男孩听话地朝我说道:

接通电话的居然是一个语调和崇仔一样冷淡的女人。我知道电话那一头是脸颊上刺有一颗星星图案的弘美。虽然从这嗓音会让人以为她是个目空一切的老大,但她其实是个刚推掉班长头衔的偶像级大美人,只不过她身上穿的还是美军流出的卡其军服。我对她说道:

此刻我的头顶已是一片热闹的霓虹灯光,但坐在铁管长凳上的我心中却感觉很冷,我想要是被哪个行人见到,一定会以为这是新起的一尊公共雕塑吧。

“阿诚,你要和我一起看烛光?”

我凝视着晴美的双眼。我竟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在瞒着我,但她的表情却是如此平静,这使得我不禁怀疑起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为了验证,我直接跟她说道:

“那么,你还记得五年前发生在那儿的一起凶杀案吗?”

崇仔似乎陷入一阵沉思,过了半晌才回道:

车子一停在“格美波”门前,我就独自走进了店里。看到一脸淤青的我再次出现,原本嘈杂的声音马上安静了下来。穿着运动夹克的绣龙文身的家伙也坐在吧台上。见我进来,便一脸不耐烦地朝我说道:

我边欣赏池袋的夜景边走着。在这季节的街头听来,崇仔的声音竟然也会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我还真是个寂寞的侦探呀。

“这次是件小事。不过是受当时丧命的美国街区帮派分子的老爸之托,在池袋帮他稍稍打听真相罢了。”

“噢,原来死的那家伙是上野的呀!”

说完,我就向他作了了个自我介绍,并站起了身子。南条也站了起来,可能是坐太久了,他的身体有些晃。

这时一个坐得最远、蓄着墨西哥人的八字胡、一脸拉丁裔五官的黝黑帅哥开口了。他问道:

“这事倒没听说过。不过既然你都拜托了,我就派几个G少年去查证一下吧。但我估计不会有人愿承认那案子是自己干的。”

过了人行横道,我就上了剧场大道。真想不通冬夜散步这种有意思的体育活动,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参加?弄得我还以为自己不是在东京,而是在哪个入夜的沙漠呢。我向池袋的G少年头目说道:

为了享受这种闲逛的乐趣,我特别穿上了一身最适合在寒冬中行走的冬装:灰色连帽罩衫,再罩一件暖和的双排扣棉大衣,腿上套的则是有六个口袋的低腰宽脚裤。在这个季节出门,一些小配件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说毛料棒球帽、皮手套、饶有迷幻风味的七彩条纹围巾,现在我的身上就把这些小玩意儿全都戴上了。

没想到我这句如此友好的问候居然只换来崇仔一句臭骂:

“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奶奶的,真恨不得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位年轻的第三代头目这时才第一次出现一丝笑意。那些混帮派的女孩子要是看到这一抹笑容,肯定会全被迷昏了。

我只得无奈地向他道声谢,回头专心照顾起家里的水果行来。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工作就是向那些不省人事还要冒充大款的醉汉推销温室栽培的哈密瓜和樱桃。这些水果形状是不错,但口味却全都像是用面粉和糖精精心调制出来的,这也是某些研究所仿冒出来的假水果,也许在这个时代里,冒牌货才是行得通的货物。

比如说我撰写专栏稿件吧,其实就是个冒牌货,因此如果在文法上有不妥之处,请看在我时间、知识都不足的分上,各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利洋忌日那晚,依然没有半点关于凶手的线索,我还是捧着一束白色花束来到了露台。水果行是在晚上十一点半打烊的,等我走到露台那时已是午夜十二点了。此时正有七八个人聚集在露台那,大家似乎都在低头低声聊些什么。

我刚把白色康乃馨放到那堆积如山的花束堆上时,便看到那位开爵士出租车的大叔向我招了招手,并为我在他身旁腾出了一个空位。

“阿诚,谢谢你也来捧场。”

“不是啦,真岛先生是明洋爷爷的朋友。”

虽然目前的结果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把情况告诉了他:

隔天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新年的关系,所有老百姓花钱都很大方,所以我家的水果行生意好得不得了,搞得我恨不得再生出一副手脚来。当然,在这个时候跟老妈说出去一趟是根本不现实的,所以我终日无法脱身。

但是,人又是天生畏惧死亡的,如果死在某个地方的人是你眼中无可取代的人,你又会作何感想呢?你还能视而不见地把视线从这铺着柏油或石砖的冰冷角落移开吗?

“你小子,看来还准备得挺全的嘛。”

原来阿利在街头混时,曾因组织上野第一个帮派“傲鹏”而声名大噪。听他们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这些人个个都戴着深红色的傲鹏棒球帽,摆在堆积如山的花束旁的那顶棒球帽上头还印着硕大的“No1”字样。我走向一个距离最近的美国街区帮派成员。他的脖子上刺着一个蜘蛛图样,一边的四只脚仿佛抓着他右半边的脸颊,看起来还真吓人。

“你们帮派现在还存在吗?”

他先是跟外星人一样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才回答:

我喜欢到街上游荡,也喜欢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我的许多朋友都知道我这个爱好。但是近来我发现,在这池袋的街头,一种特别的东西多了起来,那就是一种枯萎的白花。也许在大马路的十字路口或人行道;也许在取完一笔小钱后抽身离开的提款机旁;也许在住宅区内的小型儿童公园入口……总之,总会看到这样一些白花。

“是吗?”

“她就是松田晴美大姐大。以前她可是美如天仙,曾是我们傲鹏帮所有小弟的梦中情人呢!”

“我是利洋爸爸的朋友,抱歉我不是上野来的人。”

但弘美似乎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交给了崇仔。

“不管什么人,不管他生前有多威风,到他死了,一切还得归零。现在除了回忆,恐怕什么都不会留下了。”

林太郎耸了耸肩,举头望向美国街区的上空。

我动着比平常厚几倍的嘴唇朝他笑道:

说完未佐子已是泣不成声。这时她先生亦走到她身旁跪下,默默地搂着妻子的肩膀,夫妇俩一起向大叔磕起头来。她先生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

生命就像真空管里的灯光,只有在闪耀时别人才会注意你,那么等到它报废之后,还会留下些什么吗?这时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思考起自己未来的孩子该长什么样来。不知到时我这平淡庸碌的人生,是否会变得比现在强一点?

虽然向我道了谢,但这位大叔却碰也没碰这罐咖啡。

南条大叔抱着男孩走到我面前。他后头跟着一个外貌平凡、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的女人。从她的身材看,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生活的压力加上不施脂粉,原有的美丽已基本上都没有了,而且身材曲线也开始走样。

“我叫松田明洋,今年四岁。最喜欢吃苹果、橘子、哈密瓜、水果。”

我不禁莞尔。朝他笑道:

我什么话也没说。即使正值热闹的圣诞节前夕,也几乎没有行人会走到艺术剧场后头这一带来,而且剧场大道是条死巷,也没几辆车会开进来。在我们俩身处的露台四周,只停着一台出租车。大叔见我没有说话,便又接着说:

这时一直站在身后的运动装女人朝我低头致意道:

“五年前发生在艺术剧场后面的那桩凶杀案。我想知道那个第一目击证人说了些什么。”

我赶紧站起身。这时我才发现身旁那个原本很不羁的家伙居然也大气不喘地直立不动,而且比我还早一步向她鞠躬道:

“大姐大,好久不见了。”

女人朝蜘蛛脸笑着回道:

“别这样叫我了,阿利已经走了,所以我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完,我便插口道:

听到池袋帮派时,她先是一脸茫然,继而很快又恢复笑容回道:

这些生鲜食品不过是美国街区的众生相之一。美国街区原本叫做“美国横町”,现在这里依然是贩卖美国风休闲服饰的店铺多于食品批发商。他们在铁路桥下的墙面上挂满衣架,鳞次栉比地展示着运动夹克、连帽罩衫、羽毛夹克、皮夹克等五花八门的货色,售价也远比百货公司要便宜得多。

“志浩大哥今天来吗?”

一听到志浩这个名字,她的表情立即舒缓下来。

“不来。他到现在还在上班呢。”

她向我们点头致意后,就朝自动售货机旁的祖孙俩走去。我朝蜘蛛文身问道:

“她是阿利的女朋友啊?叫什么名字啊?”

蜘蛛坐回地上,朝我回道:

“要是这个圣诞夜没人约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到露台看看烛光啊?”

“看来你还真被打得够狠的啊?”

“很抱歉突然把你找来,我已经知道了大致上的情况,是林太郎告诉我的,现在我只有一个疑团了。当然,你并没有义务告诉我,所以你若不愿详细回答也没关系。可以吗?”

“是的。志浩大哥是咱们傲鹏的第二代头目,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去开卡车了。他可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他不但对大姐大很好,还把阿利大哥的孩子视同己出。”

“我就跟他说我怀孕了,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是哪桩案子?”

对于每个月八张稿纸的专栏任务,我已经有点腻了。要是能有更大的写作舞台,或许会更让我感兴趣的。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更有出息的嘛。

第二天晴空万里,但温度却骤降至冰点以下。到市场买完菜、又开了水果行的店门后,把看店的事交给老妈,我便前往池袋车站搭车去上野,不消二十分钟,我就已经在上野车站了。这个车站洁净得让人以为这是在梦里。再往前看就是高架铁路桥下绵延的美国街区商店街。虽然圣诞节已经过了,但因为马上要迎来新年,所以这条街的人潮一时半会还是不会减少的。购物人潮把宽四五米的行人专用道挤得水泄不通,头上交错的是各家店员的嘈杂叫卖声。大堆的新卷鲑鱼、鱼子、北海道蟹、烟熏火腿、烤鸡、韩国烤肉排骨,这些看了叫人垂涎的食物,在诡异的红色灯光照耀下显得万分亮丽可口。

不过我对这种景象可是太了解了,这种红色灯光能使原本一般般的食物变得光鲜亮丽,而等到顾客拿回家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上了个不大不小的当。

据说很多全日本最新流行的新款球鞋、进口t恤和牛仔裤,都只有这条街有卖,所以这里自然就成了东京休闲服饰的集散地。而那些穿着宽松牛仔裤或大两号军用大衣的小年青,更是跟一大群不符季节的飞虫般群聚在这些店门口转悠。

我彻底了解,不论我们活在一个如何恶劣的时代,总是有更多的人愿意去原谅别人。虽然说起原谅与被原谅总是会和错误扯上关系,虽然这种错误的故事在圣诞与新年的欢乐气氛里讲述多少有些令人扫兴,但我还是请你停下手边的工作,好好听听吧。

一走进店内,便看到五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望向我,但并没看到那有蜘蛛文身的年轻人。我避开他们聚过来的视线,在吧台一角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装模作样地点了一瓶黑啤酒,这个时候我还真感觉自己跟个硬汉派侦探似的。啜饮了一口酸溜溜的啤酒后,我向同样戴着傲鹏棒球帽的店长问道:

“我是一家服装杂志社的专栏作者。我想找人打听一下已故阿利的故事,这该找谁呢?”

话刚出口,我就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座雪山。他一句话也没回,而且更可怕的是,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见没有回音,我硬撑着继续说道:

“他的忌日那天,我和他父亲南条靖洋先生在艺术剧场认识的,在那里也见到了他儿子明洋。如果能从这里采访到些什么,我希望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我在夜间散步的途中按下了崇仔的速拨键。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错,有时甚至还能和他开些无聊的玩笑。

“Street Beat。”

“你知道剧场后头那个露台吗?”

和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交换了好几次视线后,晴美才支支吾吾地回道:

想不到他竟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下采访该有戏了,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就在我的内心两种矛盾心理在斗争和挣扎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听到了一声有如女神来临般的声音。

“你的专栏写得很精彩,我们很喜欢看,但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帮你。而且你不许报道任何有关阿利大哥的事。那是我们以前的疮疤,报出来只会造成我们的麻烦!”

想不到会是这一种情况,吓了一跳的我赶紧用黑啤酒的泡沫润了一下嘴唇,说道:

“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吧,你们上野帮全体的决定又是什么呢?”

五顶傲鹏棒球帽的帽沿仿佛五张鸟喙般一同指向我,十只眼睛的视线把我盯得浑身刺痛。那个墨西哥帅哥又说道:

“不要再和我们讨论任何与阿利大哥有关的事。如果你还想写,那就滚出去!”

“如果我是大叔您的儿子,我一定会为有您这个老爸而骄傲的。”

采访是扑了个空,但收获还是有的。我再迟钝也还是感觉到利洋的故去背后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人都已经到上野了,那我是不会轻易撤退的,我决定再多撑一下。我在电玩店与高架铁路桥下迷宫般的商店街中游荡,一看到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小鬼就上前搭讪。

向这些街头帮派分子搭讪,远比向冷美人搭讪难度高。想想也是,就连那个对自己的专栏颇有好感的墨西哥帅哥,不也是一被问起第一代头目的故事,就临阵退缩了吗?

尽管美国街区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街头也像沸腾的开水一样,但这些帮派分子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表情立即降到了冰点。我四处晃荡了四小时,问了好几十个人,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太阳下山,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车站,上野公园上空已是一片毫无热气的橙色夕阳。我站在拥挤的山手线车厢里,用手紧紧握着拉环,当我看到外面的夕阳余晖时,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斗志!

管他呢!既然有如此守口如瓶的内幕,那我就要将它揭出来,即使文章写不好,但是像水中鱼儿般在街头悠哉游哉地闲逛,我可是最在行的!

我或许是个傻子吧,放着一无所知的开心生活不过,却要自寻烦恼。

我微笑着紧紧和他握了个手道谢。等我再下阶梯,却发现那个运动夹克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弯下身时的表情很痛苦,这女人应该是有孕在身,而且从明显凸起的肚子看来,应该没多久就要生了。想必也曾是上野那一帮的女友吧。只见她双手合十,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祈祷着什么。我从后方悄悄向她招呼道:

“你认识阿利?”

她有些慌神地剧烈回过头来。这个女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从优雅的气质看来,她不像是哪个帮派的大姐大,倒比较像在丸之内沿线上班的职业女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存心吓你。只是我最近正到处寻找阿利的资料呢。”

“先生,我不太清楚。请问这位阿利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被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除了那位大叔,我还没从任何与阿利曾有过直接接触的人身上探听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感觉他应该是很受上野帮成员敬重的。”

“高中时发生的吧?那案子好像至今未破。怎么?你又接新差事了?”

“话是这么说。”林太郎转过脸去,继续说道。

平成九年,那可是五年前,我在哪里?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我接连三天都到上野去作调查。这一天由于店里从一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搞得我直到日落时分才抵达美国街区。由于主要街道上人潮汹涌,我选择沿京滨东北线与山手线铁路高架桥之间的昏暗小巷移动。

这时一家串烧店沾满厚厚一层油渍的门帘掀了开来,四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从店里现身。他们在仅有两米的巷子里一字排开,挡住了我的去路。对方终于开始采取行动了。我朝最中间那个最凶的家伙问道:

“那阿利是什么反应?”

“他听完就疯了似的冲出我家。当时我在立敦大学后头的一栋破楼里住。我知道这对他打击毕竟太大了,所以就担心地追了出去。其实第一个发现阿利倒在露台的就是我。报警后,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一直担心这是不是志浩下的手。”

“喂,给我听着。给我滚回去,别再出现在上野,不然的话有你好看。我喜欢读你的专栏,但不喜欢看见你。以后要是让我看见,还会像今天这样招待你。听懂了没有?这是咱们傲鹏一致的决定。”

开什么玩笑,在这种时候还让我回去,难道我那几天就白废工夫了吗?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非得让这些小鬼把阿利的秘密告诉他老爸不可。

看到这种白花,我们也许会在心里为这些丧命的人儿感到惋惜。

对在街头混的混混来说,暴力好比正式交涉前的见面礼。不管在哪个世界里,见面礼都是少不了的。听到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除了那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依旧双手抱胸,剩下的三个全都不知在吼些什么地朝我冲来。

南条大叔则兴奋地以红通通的脸蹭着孩子说道:

他又有些同感地朝我点了个头。

接下来的三分钟,我简直快被他们给打扁了,最后整个人都瘫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只看到铁道桥上方的天空是既冰冷又清澈。我痛苦地喘息着,感觉周身发烫。今晚铁定不会好受了。反正也够本了,我已经照计划把两个家伙打得够呛,这对缺乏体育训练的我来说,已经是不错的表现了。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喘着气说道:

说完这番话,上野帮的家伙很快就消失无踪。原本兴高采烈地捧着串烧盘围观的醉汉,这下也纷纷钻进门帘走回店里。串烧店的老板不悦地对我呵斥道:

“还赖在地上不走,难道想警察来带你走吗?”

这还用他说,我当然知道要走,在心里把这些看热闹的人都骂了一遍之后,我靠着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步履蹒跚走到了浅草大道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的右勾拳挺厉害的。希望你把这件事搞定后,经常到上野来玩。我们也可以聊聊池袋帮派有哪些手狠的高手。”

当晚迷迷糊糊就混到天亮,不敢睡得太熟,这种状态搞得我身体像僵尸一样臃肿。一大早我就叫了爵士出租车,准备搭车往返池袋和上野。

依旧端坐着的南条大叔对于她的观点似乎也有些同意,便微微点了点头。未佐子见大叔点头,便继续说道:

一台白色的出租车停到了我家店门口,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大叔从里头走出来时,老妈两眼差点没变成心形。恶心死啦。雅痞大叔一看到我的脸便高声喊道:

“阿诚,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我现在满脸都是淤伤,右眼上方还有一道一点五厘米的伤痕,想说没事都不行。被几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轮流当地毯踩,不变成这副德性才怪。坐进出租车后,我才跟大叔说道:

“是这样吗?”女子嘴里呢喃道,接着也不跟我打招呼,便朝丸井方向走去。我低头俯视着眼皮底下的花束,这女人年龄和上野帮的前头目年龄差不多,难道他们的生活曾经有过什么交集?

因为打了两个不短的电话,所以心头便有些愧疚和紧张地投入到生意中来。而很奇怪的是老妈也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抱怨我,也许是因为我满脸淤青仍在坚持干活而有些担心吧。不过我知道,在这池袋西一番街,只要水果好看,我脸上是绿的还是红是不会有哪个客人关心的。

“今天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们帮派第一代头目的父亲这回也跟着我来了。我知道你们傲鹏隐瞒关于阿利的事,若还是不愿意松口,我就去把南条先生带上来。怎么样?是要和我一个人说,还是要我带他父亲进来?要是听懂了,马上给我联络你们第三代头目!”

那运动夹克一脸困扰,他朝我叫道:

“我看你这家伙一无所知,却要在这里无理取闹。算了算了,我就去跟我们头目说一声吧。你在这儿给我等着。”

这家伙只穿了一件尼龙运动夹克,而一条文身龙则从肩膀一直绣到手掌。他听了我的话,一脸嘲讽地回答:

身穿尼龙运动夹克的家伙回来后向我说道:

“林太郎大哥说十五分钟后会来见你。不过他说只能跟你一人见面,所以别让南条大叔进来了。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说完他就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然后要了一杯和我一样的黑啤酒,小小抿了一口,然后仔细端详起我的侧脸。

坐得全身僵硬的大叔哭了很长一阵,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白色花束轻声问道:

南条头也不回地回道:

“好啊,我家就在附近开水果行呢。下次就送你很多没卖出去的水果吧,那些熟透的水果很好吃呢!”

十分钟后,我和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步出了咖啡厅。在离开咖啡馆之前,我拜托车里等着的大叔再多等一会儿。

我们俩就在弥漫着过年前气氛的商店街里走了起来。美国街区中央大楼是一栋小店密布的商住两用建筑,宛如一艘军舰般矗立在美国街区的正中心。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善良老人的这一点小小要求呢?当晚我坐在爵士出租车的副驾驶席上,大叔坐在驾驶席上,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整晚。若是能稍稍抚平南条大叔那痛失儿子又失去孙子的悲痛,即使花我十个假日的夜晚,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呀。他就是血气方刚,也许就是因此才和其他小混混发生冲突了,脑袋大概就……”

“我就是傲鹏第三代头目,长居林太郎。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也拜读过你的专栏。”

我仍然保持原来深夜在池袋散步的习惯。由于心事加重,我每次散步的时间拉得更长了。艺术剧场后头的露台,在忌日隔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束花或一根蜡烛都没留下,仅剩下些许溢出的蜡汁依旧残留在大理石地砖上。据说南条大叔曾为此与剧场管理员疏通过关系,不然的话,忌日那天也是不允许他们在这里搞那种活动的。

“抱歉了,但我确想知道你们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我这么做有两种原因,一是因为我个人想搜集些资料,另一个原因是受了他父亲的委托。为什么你们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口风就紧得跟什么似的?”

林太郎默默俯瞰着栏杆下头街区上缓慢移动的人潮,接着才转过头来回答:

“大叔对你说了些什么关于阿利大哥的事?”

虽然不是什么名牌杂志,但这本街头服饰杂志最近发行量正急速上升,大部分超市架上都看得到。他听了说道:

“他说得也没错。不过,他的和善也仅限于讨他喜欢的成员,阿利大哥对他不喜欢的人可是十分残酷的,就连曾是他左右手的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也吃过他不少苦头。他不光对他不喜欢的成员狠,而且对其他帮派也心狠手辣,所以帮里帮外的人都对他畏惧三分。要是惹毛了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狠招,而且没人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毫无预告地大动肝火。在他主事那段期间,傲鹏里头的气氛随时都是一片紧绷。大叔说他和善,有时候他确是无比好心。比如说我妹妹住院时,他探病来得比谁都早,送的花都快让病房的桌子摆不下了。”

难道利洋还有不为亲生父亲所知的一面?不过,我泡妞时的嘴脸也从没让老妈看见过就是了。

“是被上野那帮人打的。今天我要去找傲鹏的头目聊聊,所以不好意思,也拜托南条先生帮我这个忙。我觉得他们似乎极力想隐瞒什么关于阿利的事。”

“那个男人就是志浩吗?”

我曾亲眼看到几滴眼泪落在一束固定得稳稳当当的白色花束的花瓣上,并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目击这几滴眼泪如何溶化硬邦邦的愤怒与憎恨。好吧,让我来为大家讲述这池袋街头关于几十束花的故事吧。

“而且,你应该不至于打女人吧?”

我马上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向他回道:

“可曾听说当时这里有谁和上野的家伙有过什么冲突?”

池袋有着众多的街头帮派、暗娼流莺,也有更多和我一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但一想到这些人中的一位曾经杀了阿利,我的心就往下沉。或许街头并不是谈恋爱或拼事业的最佳场所,因为它有时也会闹出人命的。

那天露台上破天荒地没有人喝酒,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看到了栏杆旁的她。只见那个身穿看起来暖烘烘的白色羽毛夹克的女人正将花束放向露台上。

这下我也只能举头眺望美国街区乌云密布的上空。林太郎说道:

“阿诚,这些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了。若你还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就直接去问晴美大姐大吧。我给她先打个电话,我想她应该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说完这些,他拍了拍灰色工作裤,然后站了起来。

“我是心中有愧疚,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给您帮上什么忙。而且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看看我还被打成这副德性,想想都觉得不划算。”

我也站了起来,和林太郎并肩倚在栏杆上。

“我知道了,只是很抱歉因此而给你们造成的麻烦。”

“聊,聊什么?我们是要你以后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明白了吗?明白了的话就立刻给我回头吧!”

我把买来的百合堆到大叔的花束之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和第一次见面时买的一样的罐装咖啡。

我听了简直说不出话来。原来世上还真有如此狠毒的怪物。林太郎抬起头来,以傲鹏棒球帽帽沿下的双眼望着我问道:

在走回美国街区的路上,我心里是郁闷不已,事情居然是这样的,那我该如何向大叔说呢?

看来,得先保守秘密,在告诉他真相之前,我得去找一个人。那个曾离利洋最近,还与之共同生下一个孩子的女人。于是我在走向爵士出租车的时候,按下了林太郎给我的那个号码。

出租车在混乱的大马路上朝汤岛的方向右转。大叔看了看我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是事情谈得不顺利吗?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整个人往车座上一瘫,疲惫地说道:

“噢,没什么,有点累而已。能来点安静的音乐吗?”

大叔点了点头,车里顿时响起喀喳喀喳的玻璃杯互撞声,然后是沉静的钢琴声。这首曲子很有名,就像我这种对爵士乐基本无知的人也知道这是比尔·伊文斯的三重奏《献给黛比的华尔兹》。我静静地徜佯在音乐声中,一路用了半个小时,我和大叔基本没讲几句话。

我眺望着大楼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都市核心区风景,沉静地聆听钢琴声。音乐配上东京冬日枯木与灰色的天空,显得无比协调。

在我的要求下,爵士出租车开到了位于西池袋五丁目的金华堂旁的健康幼儿园。出租车在门外停下后,我们俩便在车内等待晴美到来。南条隔着车窗,深情地望着在园内忘情嬉戏的明洋。可能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园里玩耍的孩子没有几个。大叔一边看着,一边沉静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便看到晴美骑着自行车从马路那头过来。一看到她,南条大叔便打开车门走出了他的出租车。他对我说道:

“坐在车里太久了真是有点憋得慌,让我出去舒展一下身子吧。你们俩可以在车子里聊,暖气是开着的。”

南条在车外和晴美聊了两三句,随后晴美便坐进车内后座来。我往内侧移了移,为她腾出一个位子。

“大叔,我好几次本打算去自首的,但当时正好在准备应聘工作的考试,同时也不想连累我先生。当时我们两家已经订好婚约,准备一有工作就让我们俩完婚。对不起,我只顾着考虑我自己的利益,更对不起的是,这五年来一直没有勇敢地当面向您谢罪。求求您,原谅我吧。”

晴美抬起她那蓬松的头发看了看我,等着我提问题。我感觉晴美和利洋年龄是相仿的,所以今年应该是二十六岁上下。看来生活已经把她搞得疲惫不堪,脸上的化妆品似乎都是从大荣超市或是伊藤洋华堂买来的廉价品。尽管如此,昔日的美丽面影还是仿佛日落十分钟后的天空般依稀残存。

“明洋并不是利洋亲生的,而是第二代头目志浩的孩子。对吗?”

我话刚说完,晴美的表情就紧绷起来。她不再看向我,而是将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所及,是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倚在幼儿园的栅栏外,栅栏内的明洋正兴奋地向心爱的祖父炫耀他刚捡到的一片他手掌大小的枯叶。晴美脸上泛起一丝柔和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没错。这孩子是志浩的。志浩为了救被打的我,常常也连带着被他揍。阿利发起脾气来就像台风似的,不管对男的女的,还是小孩通通绝不手软。我们俩因为同病相怜,常在一起互相安慰,过没多久就开始瞒着阿利私下相会了。”

虽然现在我家常被搞得掉眼泪的是我,但听了南条大叔的话,我还是默默点了个头。我试着想像自己还认为世界只有溜滑梯、荡秋千和沙坑的童年岁月是什么模样,但我已经到了想不起这些事的年纪了。

“知道真相后,你打算怎么做?你是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家爷爷吗?”

我移开视线,望向摇晃的烛光。只见仅剩约十厘米的蜡烛在风中摇摇摆摆,仍在奋力燃烧着。这下大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朝我问道:

“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隐瞒的。毕竟有的时候,有些秘密是不让人知道更好一些。”

晴美听完我说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又带着一丝悲怆的笑容说:

“是啊,但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好。看到他那么疼爱明洋,我真想告诉他真相,同时向他道歉。但每到那时,我总是开不了那个口,那样的话对他太残酷了。”

这下我终于了解了。一提到阿利,傲鹏成员的口风就变得这么紧,全是为了保护第一代头目的名誉,并守住第二代头目夫人与明洋生父的秘密之故:这事估计上野傲鹏帮中大多数高层都知道吧。这时晴美问: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这时身穿被洗得松松垮垮的运动服的她,两眼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突然散发出吓人的光芒。晴美用也许只有太妹时代才有的凄厉嗓音叫道:

“你怎能明白?今后的数十年,我都得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看着我的孩子、他的爸爸、他的爷爷,只能回忆却不能说出来。哪可能跟你写文章那么简单?我想我的生活算是完了,永远没有截稿期、没有结尾,摆在我面前的只是血淋淋的人生。”

或许谁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许是以前的秘密,也许是当前的打工生活让她不快,总之,她似乎对生活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现在我知道,我不用再说什么,晴美自己就会把话全盘托出。在这个时候,即便在场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个人,她也会松口说出蕴藏心中的秘密。只听她用一种低沉而失落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想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但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诚,我现在把它告诉你吧。五年前,就是出事的那一天,我跟阿利说我想跟他分手,并且告诉他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阿利还没听完,他的暴脾气就失控了。他狠狠地打我,可是我从头到尾都两眼直视着他,不管他怎么打我,我都是死命保护着肚子忍受。打着打着,他可能也注意到我护肚子的举动,所以他停下来问我为什么一直抱着肚子。”

晴美的双眼圆睁,那里面仿佛即将刮起一场暴风雨,只见她瞳孔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澄澈深沉。我从她眼神中可以想像阿利当时是怎么问的,但对他的反应却完全无法猜测,因为通过这段时间别人的叙述,我发现这个阿利的很多做法和想法都是违背常理的。

“对。我报警后第一个打的电话就是给他,他告诉我在神乐坂一个货车装货站。那一刻,我真的好踏实啊。后来阿利被救护车载走,到了早上不治身亡时,我虽然十分震惊,但同时也感到非常安心,心想这么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志浩会被阿利给杀了。”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几乎要在出租车狭窄的后座发出一阵悲鸣。我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我还没明白事理的时候,父亲就离我而去,那等到我这个单亲孩子成了父亲,会是怎么一番景象呢?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充斥着花束与烛光的景象多少让人心中微微泛起一股温馨。

晴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见她已经是泪流满面,直望着空荡荡的前座。

蜘蛛脸依旧挺直背脊问道:

我听完,转头看了看幼儿园栅栏外侧逗弄孙子的南条大叔,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怎么会生下阿利这样的暴君呢?

“结果不是?”

我放松筋骨,做战前的准备。四对一的情势是对我不利的,但我不能就此认输,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我先对他们说道:

说完,晴美挺了挺背脊,然后理了一下因骑车被吹乱的头发,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该去把明洋接回家了。”

转眼之间,她就已经恢复了一个母亲该有的表情,变化快得叫我有点不可思议。把该说的话说完后,她竟然能让那种如洪水般的感情戛然而止。

我想,此时她的心中应该已如池袋空荡荡的冬日一般空无一物了吧。

如梦一般的晚上。

“你苦头难道还没吃够吗?”

“喂,这里是崇仔家。”

PS:珍惜一切,善待一下。大家以后做个好爸爸或者好妈妈,尽自己所能吧。初校PS:人性本善,勿让一路的人生尘迹掩盖了我们最初的心境。

“晴美小姐,我收到了一些年礼,想……”

想到我的专栏,我就想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调查一下南条一家三代的情况吧。顺利的话,他们的故事或许还能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卖给杂志社换钱呢。

从嗓音里可以听出他又落泪了。我嗓子一紧,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好听着钢琴三重奏,无言地望着车窗外流逝的东京夜景。

公寓大门内铺着色泽明亮的茶色地砖,敞开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只贺岁的门饰。只见一个穿着围裙、身材高挑的女人,手提一只白色塑胶袋站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公寓大门的门廊内。我意想不到,她就是那个忌日隔天到露台献花的孕妇。

这种白花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固定在栅栏或电线杆上的。据说是某些人过世后,爱慕他(她)的人祭上的象征物。在那些花朵旁,又往往会看到旁边摆着拉开拉环的啤酒罐,或尚在燃烧的香烟;有时则是被雨淋湿的泰迪熊,或是第十几代假面骑士的变身装备玩具等。

她那声音怎么带有一种愧疚感呢,难道带着水果给邻居送年礼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她朝我轻轻点头,致意道:

“你好,我们见过面的。想不到你还是晴美小姐的朋友?”

而我呢?不正是一个偏离自己生活轨道,无意中跳入利洋的交集中的一个异类吗?

正在这时,居然有个人在我们背后说道。一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晴美竟然如受大惊般木然僵立。我敢说就连她复述告诉阿利她怀孕时的表情,也没有这时紧张。

我明显感觉到晴美正用眼神向这女人示意些什么。看来我的疑惑和猜测是有道理的,问题的真正答案钥匙并不在晴美这里,而完全有可能是在这个女人身上。晴美没有完全说清楚,想必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吧。

明天还得再来。

当我转完一圈,折回到剧场大道时,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道不像电灯发出的微弱光芒,怱明怱暗地照耀着前方的路面。

虽然大叔劝我这段路搭地铁要来得便宜又迅速得多,我还是表示非搭他的爵士出租车不可,并请他下午两点到西一番街来接我。看起来对我一点都不关心的老妈又在痛骂我没出息,但我根本不痛不痒。反正我自己知道这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最疼爱我的。

“明洋他……明洋他真的不是我的孙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叫真岛诚,在西一番街卖水果。”

那女人开口闭口好几回,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

说完以后,便以一种死了心般的表情露颜一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抱歉,记不得了。请问在这过世的是您什么人?”

这回她的话里,没有了那种愧疚感。晴美有些惊愕地收下塑胶袋,然后用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看了看那个叫未佐子的女人,然后就不管我们地自顾自走上了楼梯。

而这时,未佐子也挺直了背脊,走出大门。

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闭上双眼,整个身子轻轻地靠在椅背上,还没怎么感觉,我已到家了。

看来保守秘密也是一副重担啊,它这会儿就压得我走路都步履蹒跚。

“阿诚,这就是我那宝贝孙子明洋。喂,宝贝,跟这位池袋的阿诚打个招呼吧。”

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踏上舰首的阶梯,领着我走到了最高的一层楼。这里摆着几张木制长椅,以及那种投币的游戏警车和消防车。都是些儿童游乐器材,看来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屋顶游乐园。

横山礼一郎署长小的时候是我的好朋友,但人家发展得很好,一路往上念,直到东大法学部毕业,进入警视厅后也是飞黄腾达。所以他现在跟我在一起喝酒时从来不要我掏钱。电话终于接通了,这位年过30的年轻署长用一种下班后的悠闲语调说道:

“是阿诚呀。是不是又想找我喝酒去啊,告诉你,今晚甭想了,因为我得跟一个美如天仙的司法研修生去幽会!”

我来时的那种凌人盛气这时已全然都没了。这时只听林太郎语调悲怆地继续说道:

礼一郎立即严肃起来,看来他变脸的速度不亚于池袋黑社会老大啊,他问道:

二十年来,我家的年就是这么过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让他没妈妈吧。而且孩子是没有错的,所以,你们俩就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吧,只要把他抚养长大,比什么都强。”

署长装做很不爽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

“你怎么尽插手这些麻烦事?好吧,待会我给你打电话。”

电话挂断,我竟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来我的世界里,对好坏区分得很清晰,但是现在,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楚了。

爵士出租车的司机说完便笑了起来,并把视线移向烛光。

“也不一定吧。你自己不也忘不了阿利?而且他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我想没有人会被社会完全归零的。”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了礼一郎打来的电话。

“喂,现然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啊,你这件事搞得我约会要迟到,要是这个女孩子我没搞到手的话,到时我就要你好看。”

“知道啦,下次我请客好了。”

“咦,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显得无精打采的?阿诚,你怎么了?”

唉,悲伤啊,现在的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除了身体上才被四个上野的街头混混围殴,今天心理上又白白接到两个女人送出的沉重得难以承受的秘密。所以简直可以说,我身心的创伤都已经超越忍耐极限了。

礼一郎见我这边沉默,以为没什么事,便开始向我宣读起他找到的资料来: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阿利也曾经跟明洋一样天真,可是到头来还是不知不觉就成了个混混。阿诚,你可不要跟阿利一样,那会搞得你老妈掉眼泪的!”

听完“女子个子也很高挑”,我的耳朵就已经听不进礼一郎后面的话了。一下子,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身穿白大衣的女人,没错,她的身高的确差不多有一米七。

见话筒里的噪音停了下来,我便知道礼一郎已经说完了,我想也没想就回道:

“看来是我想太多了。那就祝你约会愉快。拜拜!”

那位相貌堂堂的池袋警察署署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没心思理会了,挂断电话,我就动作呆滞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般走回家去。

电话通得很顺利,晴美和我约定在西池袋的幼儿园见面。她说她那时正好打完工,要骑自行车去接孩子。当她听说我和明洋爷爷在一起时,便有些高兴地说,要是明洋看见爷爷,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但我也不能因为这点生意就不顾阿利的案子啊!我抽空花了一点点时间打了个电话给南条大叔,约好在露台碰面。

打完给南条大叔的电话,我想了想,便觉得有必要再打个电话给晴美。因为有的事情必须跟她交代一下。电话里我告诉她我将和明洋的爷爷碰头,但她不必担心。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儿子正在高唱《坐火车》之类的儿童歌曲。晴美显然没有明白我说要她不必担心的意思,便问道:

“我刚刚让池袋的街头帮派打听过了,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真是抱歉。”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抵不上诚实的回答来得简单有效,于是我就老实地回答道:

“也许都是我爱管闲事惹的祸吧,把原本不该打开的箱子给掀开了。所以,南条大叔那边让我用一个合适的方法妥善交代吧。从今以后也请跟以前一样让明洋好好当个爷爷的乖孙子。”

晴美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坐火车》的歌曲都已经唱到第二遍了,直到这时,她才轻声说道:

“谢谢你。我也会向未佐子小姐转达你的好意的。”

“那就拜托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有的时候真相并不一定要全部搞明白的。过年的时候,我会带着我家的水果去拜年的。”

晴美再次向我道了谢。而事实上我觉得根本没做过任何值得她道谢的事,倒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安定因素。

除夕夜,做生意的人是很难有清闲的,所以我们家的水果行也直开到新春晚会播完才打烊。一过午夜,便也要像模像样地过个年了,便叫了“天堂仙女”麦面店的外卖(因为在这个时候再自己做年夜饭是不现实的)来吃,可是每年一到这个日子,“天堂仙女”的外卖就会改用一次性塑料免洗碗,盛在这种容器里,即使是同样的面,口味也要打半折。老妈不愧是老到分子,还专程为我换了只家里的碗(据说这是一位陶艺家的作品,老妈在一些古怪的小细节上可是十分讲究的)来盛面,吃起来果然爽得多。

“我保证不会把这些告诉大叔。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吐不快的事,那就全告诉我吧。反正我们日后应该不会再碰面了。”

满脸淤青的我这么向她拜了个年,换上和服的老妈也在店里向我鞠了个躬,并以同样亲切的口吻向我拜年回礼。

林太郎微微笑着回道:

元旦那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看了一整天大同小异的贺岁节目,也享用了从西武百货地下街买来的贺岁料理。但所有的这一切喜庆内容都无法磨灭我对利洋案子的思索。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该编什么理由去向南条大叔解释。说老实话,撒谎方面我可是行家里手,但在这个事情上,我的这种才能却一点也发挥不出来。因此我在编这个粉饰阿利为人的谎时,我莫名地感到心情万分沉重。

晚上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告诉老妈要出门一下。其实是去赴南条大叔的约会。

大老远我就看到了露台。露台在这个夜晚又显得非常醒目,因为和我第一次见到大叔时一样,那些点点随风摇曳的烛光不能不吸引行人的目光。

人行道的另一端沿路种满了杜鹃花,在杜鹃花丛里,一根路灯杆兀然而立,路灯杆上钉着一块尘埃满布的告示板。我本就好奇,便慢步走过去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只见上面写着:

“……撞到这石砖上了吧?或者撞到阶梯的一角了。”

南条大叔显然很高兴看到我,他调皮地抬起双眼看着我,并笑着说道:

看得出来,如果没利洋这档子惨事,他会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我默默地在大叔身旁坐了下来,不敢正视他,轻声说道:

“我家也住在西池袋二丁目。晴美小姐,请你把这些苹果收下吧!”

这就是我为之后的叙述做准备而说的话。大叔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

“关于我家阿利,我也听过一些负面的传言。打从他念中学起,我就常去上野警署保他出来了。不过,只要是你所说的,我都相信。”

我没跟大叔说再见就离开了那里,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而这时我的心态,竟跟晴美说的一样,恨不得立即把一切真相向大叔全盘托出,可是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

我该怎么做?

我晃悠到不远处的西池袋一丁目,进了西口公园。对我而言,到了那里就是倦鸟归了巢。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安全感。我在圆形广场找张长椅坐下,让四周的风景安抚我的心。

天啊,这是一个让我坦诚地说出一切的温柔之音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只听那声音说道:

“两位晚上好。”

那声音沉静得好像一阵初秋的微风。

我连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羽毛大衣的女人,后头还站着一个上班族打扮的温和男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则是晴美。我目测了这对男女的身高,分别是一米七五和一米七。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捧着即将临盆的肚子深深向我们俩鞠了个躬说道: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问道:

“没人清楚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个计程车司机,当时我正在送客人,接到了这个可怕的通知,当我赶到要町的急诊医院时,只看到阿利冷冰冰的尸体。院方表示他头盖骨里头有团很大的血块,原本准备做个手术把它取出来,但还是来不及了。”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南条大叔的侧脸。只见他原本困惑的表情先是转为惊讶,接着又在视线落到她的大肚子上时转为同情。南条大叔问道:

“我听不大懂。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明白吗?”

“那晚,是我向阿利坦承提出想和他分手。我一直不敢让爸爸知道,其实阿利在家里是十分粗暴的。我整天挨他暴打,身上的淤青一整年都没消过。即便如此,我还是碍于恐惧不敢和他分手,直到遇见了一个真正让我心仪的男人。”

看来这些死过人的地方真是特别,它们总能吸引形形色色的人前来瞻仰。要是我死在西口公园,也会有人带着花束来祭拜我吗?可以肯定的是,崇仔和猴子二人肯定会带大得吓人的花束来,但再想下去,名单里竟没有半个有气质的女人。

两眼望向前方的晴美此时已是泪眼婆娑,大滴的泪珠滑过黑色大衣,一滴滴落到了露台上。

“是的,就是志浩。志浩愿意聆听我倾诉一切痛楚,待我温柔体贴,就是到今天,他也从没出手打过我。如果换在五年前,任何一个不殴打我的男人,在我的眼里就算是够温柔的了。”

南条坐正身子,认真地朝晴美一低头,道:

“原来是这样,真是对不起,我为我家那不孝子糟蹋你的行……”

话还未说完,突然大叔抬起头,用一种惶恐的眼神问道:

“不过,明洋是利洋的亲骨肉吗?”

对于这个问题,泣不成声的晴美已经答不出半句话来,她只能拼命摇头。看来南条大叔已经完全明白了,只见蜷起身子来的他,身影似乎显得更渺小了。

“阿利的女朋友在这儿住,当时正好从她家走到超市买点东西。那个名叫晴美的女孩怀了阿利的孩子,他大概是跑出来买点东西给她补补吧。”

受此重大打击的大叔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伤感的情绪,转过头来以温和的口吻问道:

“那么,这位小姐又为什么要把阿利推下去呢?”

未佐子看起来比什么都冷静,显然,她在来这以前已经下了相当大的决心,她已经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许,在场的众人中就数她最冷静了。她静静地说道:

“我们说的,只是我们所看到的,也许这些说法会有些片面……”

“能问一下,告示上写的时间里,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吗?”

当晚我在西口的岔路前穿越立敦大道,以余光眺望已没有半个学生的校园,享受着在西池袋三丁目散步的感觉。这时我的工作就是边听音乐边回想一整天发生过的事(当然全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思索着翌日该做些什么(同样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欣赏着夜里的校舍与树木的剪影。再怎么无聊的小事,在此时竟都会奇妙地让人觉得有趣。

许多因放年假而显得兴高采烈的行人带着酒意从露台旁走过,当然,他们是不会关注那个告示以及死在这里的阴魂的,毕竟,他们和他并无任何的交集。

“她说的是真的吗?真的不是你撞的吗?”

那男人一身上班族打扮,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正在旁边以手绢拭泪的晴美这下开口说道:

“当时我并没有看到阿利被撞开,但是的确听到了可怜的求救声。由于我一心希望凶手不要被抓到,因此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看到了未佐子小姐的长相。”

未佐子弯下高挑的身子,在南条大叔面前跪了下去,低头致歉,那满脸泪水的头颅低得简直就要撞到露台地板。

“对。尤其是和他同居的晴美大姐大,更是常被他修理得很惨。每当这种时候,志浩大哥就出手劝阻,所以连他也常遭池鱼之殃。”

“这是奥斯卡·彼得森乡村三重唱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品位还不赖呢!”

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再追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无聊的问题:

男人说完这些话,已经完全不顾在场众人的目光,痛苦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显然,想到将要失去挚爱的妻子和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无法不悲痛。

到这种时候,南条大叔也忍不住开始落起泪。我也把一年的眼泪全都洒在了那身短大衣上,身边那些晚归的人恐怕都会奇怪,这深更半夜的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这烛光里啜泣?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在痛哭,至于为什么哭,可能各有各的理由吧。

“你们两位父母都还健在吗?”

松冈夫妇一同点头。依然正襟危坐的南条大叔慨然说道:

她语气中带着哭腔说道:

说完,大叔就转过身去,朝着花束与蜡烛低头道:

“阿利呀,你老爸是个笨人。那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把你教好,如果不是当初的那些事,你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吧。老爸原来做梦都想给你报仇,可是如今却连这个仇都没办法为你报了,我确实是个没用的老爸呀。唉!阿利,等我也到那边后,马上就向你赔不是。不过在没见到我以前,你也该好好冷静想想吧。”

说完这些,大叔已是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来,朝跪在地上的年轻夫妻说道:

“起来吧,就当我什么也没听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呀。我是说怎么会这么奇怪,每年阿利的忌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上这儿来给他献花,原来那些花是你们的呀。”

未佐子边哭边点头。南条大叔朝着她看了看说:

从我家走到艺术剧场大概只要五分钟左右。我先到那些花贩那买了一束白色百合,然后向约定地点走去。

看来我也该离开了,这里已经没什么事需要我做了,毕竟这种悲伤的气氛让人实在难熬。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不想南条大叔却抬起头来,用他那依旧热泪盈眶的双眼望着我笑着说道:

“阿诚,你能不走吗?今晚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在这个时候,我们既不想听曲调激烈的乐曲,也不想听感伤的爵士乐曲,此时也许只有那些大三和弦的曲子,才多少能够接受。我们把车从池袋西口开到上野,又从上野往西开,在上野回来的路上,爵士出租车上播放的就是比尔·伊文斯的《献给黛比的华尔兹》。那宛如秋日落叶般紧紧相连的短促钢琴声倾泻而出,多么宁静的曲子。

“虽然头目变了几轮,从第一代的阿利大哥变成第三代的林太郎大哥,但我们现在已经是上野首届一指的帮派了。”

他说出的这番话竟莫名地让我伤感,它就如一把利刃刺进了我内心深处。我想,要是我老爸还活着,想必年纪也和这位大叔差不多。我环视周围,发现剧场大道的对面有台自动售货机。

“如果再次碰到这种情况,大叔你还会这样决定吗?”

“傲鹏原本就是个强大的帮派,但让我们的势力扩大到今天这个局面的,其实是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让利洋大哥继续主事下去,傲鹏可能早就瓦解了。如果傲鹏瓦解了,我还能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在这里坐了一个来钟头,屁股都要给冻僵了。你叫阿诚啊?住在哪里呢?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我眺望着窗外流淌的车灯说道:

“那晚,即将结婚的我和我先生刚约会完,正前往出租车停靠处准备叫车回家。当时我俩站在这露台上聊天,就在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人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我先生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朝我先生一阵痛打,我试图劝阻,他却使劲把我推开,一拳又一拳地把我先生打得倒地哀号。我想呼喊旁边的人救我们,可是周围却不见半个人影。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劲撞向他。真的,当时我根本没想要害死他,我只是想把这残暴的男人从我先生身边撞开,不要把我先生打死。”

“是吗……”

“那你就听着吧。第一目击证人是上田晴美,那年二十一岁,是死者南条利洋的未婚妻。她当时的证言说,当时她在死者倒地的剧场后方台阶一带,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急促促地逃离现场。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打扮,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女子个子也很高挑,约有一米七左右。好了,资料上就写了这么多,够了吧?是不是查到什么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了?”

最后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这个身穿格子围裙、紧张得浑身僵硬的女人听的。我知道现在晴美是不会再说什么了,所以我转而向那位孕妇介绍道:

“五分钟也可以听完一首歌了。别跟我客气了,来上车吧。”

正文 3、恐怖的头3罩

池袋的夜晚,总是五光十色的。当然,我所说的五光十色,不仅是指七彩的灯光和颜色,更多的颜色,则来自于那些在街头“卖花”的人。只要你留心观察,每晚池袋地铁站北口前的宾馆街,就会发现那些来自世界各国正值花季的“名花”,在池袋,不论是来自俄罗斯、罗马尼亚、哥伦比亚、智利,还是其他国家的女人,彼此都守着自觉划分好的地盘各自“经营”。读者诸君中,想必也不乏常照顾她们生意的老主顾吧?想想也是,要是老没生意做,这些名花在零度以下的寒冬站一整晚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知道,卖花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呀!

但是,有的时候,人们却会发现池袋的整条街都会在一夜之间褪去色彩。原本五颜六色的街景,会在转眼之间变得只剩水泥的灰色与柏油马路的黑色。而原本充斥于街头巷尾的金、银、红、黄、紫,以及与金发十分匹配的鲜蓝,全都不见了。当然,对于那些不爱玩的人来说,这种色彩消失是不会引起他们的关注的,但对于那些爱玩的人来说,这种消失可会让他们感到非常不适应的。

就我所了解,池袋街头这种五彩的“名花”就有数十个,而这几十个我在夜里散步时都会看到的女人悉数消失,则是去年入秋时分的事。那晚我出门喝酒后,在归途中惊讶地发现除了宾馆街亮着几盏灯之外,其余地方竟黑咕隆咚一片,而且竟然没有一个女人站在街上。那原本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景象,这些只会以只字片语的日语朝来客大呼小叫的女人,没想到竟然悉数消失无踪。

我这个人虽然爱在街头瞎逛,但对“特殊行业”却并不熟悉,所以一时之间完全想不透这些女人都上哪儿去了。但我与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些交道的,里头有个罗马尼亚人就很和善,她常上我们店里买水果。这位罗马尼亚小姐曾经饶有兴味地跟我讲:“日本的水果看起来很好吃,但吃起来却没啥好味道,就和日本的女人一个样。阿诚呀,我们罗马尼亚的女人看起来、吃起来都是一样可口的呢,来试试吧?我会给你打折的。”说完,她还向我投来一个迷死人的媚眼。

我觉得她的话说得有点道理,并且我也有点被她的美貌吸引了,所以我对她的建议也有点心动。但可惜的是,在我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前她就已经不见了。虽然有点可惜,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她仍在哪个管得不太紧的地方好好做生意就好。

也许她从一个地方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损失什么,只是我那刚刚萌生的想法就此破灭,就当是为世界流通作茧自缚的贡献好了。

失去那位和善的二十六岁的罗马尼亚人后,在流莺消失得一个都不剩的春天池袋街头,我又遇到了一个十四岁的缅甸人。罗马尼亚人是个女的,但这位缅甸人则是个男的。不过他们两人做的生意却是一样的:卖花,也就是卖春。

有时没事的时候我也想,与其这样闲着,还不如把我这无处发泄的青春也给卖掉算了。

这一天,我蹲在铺着防滑地砖的人行道上,用水果刀将有伤斑的凤梨去皮切块,这种凤梨如果不这样卖,那可就只有扔掉了。三月中旬的阳光非常和煦,我的背被晒得暖烘烘的;我手里这把老爸留下的水果刀,切起果肉来简直就是在切水。这让我想起双子座兄弟开的那家拉面店里用来切白菜的老菜刀,那也是他们老爸留下的。

变成茶色的烂果肉一块块被我扔进纸箱里。就在我切好准备伸手取竹签时,那个缅甸小鬼仿佛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

只见他一张黝黑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而那圆滚滚的脸颊,看起来也是十分柔软。他身穿折扣店里甩卖的那种一件只要三百八十日元的化纤长袖白衬衫,配着中学制服的黑色长裤。衬衫里头是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长袖t恤,一看就知道全是廉价商品。只见他毫无戒心地直朝我傻笑,真让人怀疑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傻笑了好一会儿,他又以一种小鸟般的嗓音问道:

“大哥,请问你这纸箱里的东西是不是要扔掉的?”

他讲日语时口音怪怪的,听声音就知道来自某个东南亚国家。我望了望那果蝇成堆的烂果肉,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呀。”

男孩有些羞怯,小心地问道:

“那么,能不能把它们送给我?我想拿回去让妹妹们吃。”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羞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断挤出笑容来讨好的男孩。只见他脚下穿着那种把那赫赫有名的勾勾Logo缝错一个字母的假耐克球鞋。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对他说: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嫌弃,那就全拿去吧。”

男孩在胸前合掌,朝我微微低头一拜,仿佛我就是那个上了金漆的佛像一般。

“太感谢您了。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我随口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男孩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几次,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

“下次我再去庙里祭神时,我会顺便为阿诚先生祈福的。谢谢您了。”

说完,男孩就抱起四角被里头溢出的果汁染得黑黑的纸箱,也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就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便又开始做起我的营生来。

根据有关统计,丰岛区的人口到今年元旦为止约有二十五万人,其中十人里头就有一个是外国人。这个小男孩,看来以后是没机会再问他的名字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孩居然在第二天又到我们的店里来了。他依然穿着那套衣服,羞怯地在店门口傻笑。难道他不用上学吗?我有些不耐烦地问:

“喂,今天又有什么事啊?”

男孩显然是受惯了这种呵斥,他再度向我合个掌回道:

“我妈妈特意差我来向您道谢,顺便……”

只见他直盯着自己脚下裂开的鞋头,面有难色地继续说道:

“……再看看今天能不能再拿些香蕉回去。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

他那诚实的样子逗得我不由地笑了出来。环视店内,我看到了在我脚边一大堆染上黑死病快要烂了的菲律宾香蕉,我把它们标价一串五十日元出卖,其实也就是等于白送了。

我有心送些给他,但还是想跟他开个玩笑,便朝他合掌膜拜,感觉连自己都要变成一个虔诚的小乘佛教徒了,还说:

“我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难道连五十日元都没有吗?”

男孩听了摇着头回道:

“五十日元?有是有,可是不能用啊。好吧,那今天就抱歉了。”

显然,他以为我不愿意给他香蕉,便道歉准备离去,我赶紧朝那男孩喊道:

“别着急走嘛,你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

矮个子男孩一听到我的问话,就知道又有戏了,便高兴地马上回过头来,表情显得豁然开朗了起来,他那小鸟般的声音又高声地说道:

“我是从缅甸来的,名字是沙雅·索森奈。”

我听完,便笑着点了点头,把脚边那一大堆码得很高的快烂的香蕉一股脑倒进白色塑胶袋里,递给了男孩。

“好了,沙雅,拿去吧。”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来自缅甸的少年竟没有去接那一袋香蕉,而是在西一番街肮脏的人行道上跪了下来,双手合掌虔敬地朝我磕起头来。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礼了,一时间,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做了。

路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便纷纷绕道而行。

男孩叩完头,便起来接过塑胶袋,然后朝西口五岔路的方向离去了。

目送男孩走了以后,我转头回到店里,没想到老妈向我摇头说道:

“阿诚,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该不会想把最值钱的哈密瓜都免费送给他吧?”我朝这毫无慈悲心肠的笨女人合了个掌,笑着对她说道:

“不过是五十日元一串的烂香蕉罢了。就当是到寺庙里上了香油钱。就算到寺庙上香,恐怕花的钱都比这多呢。再说他还会顺便为我们祈福呢!”

老妈好像看外星人一般用冷酷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儿,接着便爬楼梯上二楼看她的电视去了。

看来宗教信仰还真不容易受到别人的理解。

从那以后,我就会多起一个心眼,只要是那些没卖相的水果,我都会先不经意地检视是否还能吃。不管是有点坏的凤梨和香蕉,还是没卖完的草莓或是被压扁的柳橙和柠檬。我全都把它们收起来,反正对这些水果来说,与其当垃圾扔掉,还不如让沙雅家人吃掉呢。

我事先将这些果香四溢的塑胶袋准备好,等待着男孩到来。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五小提琴交响曲,曲名好像就是《春天》。对于这位伟大的乐圣,我并不喜欢他后期那深奥复杂的名作,反而对他那些早期和中期的作品更崇拜。论到交响曲,我最喜欢的则是三、四、五号。

这些曲子都是贝多芬在三十几岁以前写的,所以充满了年轻气盛的霸气。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最大的享受,所以我经常在肮脏的池袋街头静静地坐着,而心神早已跑到了充满活力的艺术世界里。

在屋里坐久了,便想到店门外去晒晒太阳,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沙雅从车站那头走来。不知何故,他这一次却低着头,似乎刻意避免看我们家的店。我赶紧走回店里,把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塑胶袋从冰箱里取了出来,接着回到人行道上开玩笑地合掌朝他喊道:

“沙雅,快来,今天我可替你准备了四种水果的豪华拼盘呢!”

我原本以为这缅甸男孩会很高兴地奔过来,没想到他却抬头拼命以眼神向我示意些什么:先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见我不理解,又用视线指指走在我和他之间的一个貌似上班族的男人的背影。只见这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手提一只薄薄的公事包,正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从我身旁走过时,沙雅悄声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谢谢您。我要等事情办完后才能过来拿。”

匆匆说完这句话,沙雅便追上没停下脚步的西装男人,转了个弯走上了浪漫大道。走到转角处时,还偷偷躬身向我道了个歉。他走上的那条路是什么地方,在这一带住了二十几年的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里就是池袋二丁目著名的宾馆街。

夜莺和牛郎聚集的地方。

此刻我的心理只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我凭直觉就猜到了真相。在这一带长大,这种直觉是天生的。沙雅逃了课,而且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肉体。

看来他说自己家很穷并不是开玩笑的,他家的境况一定超出了大多数日本人的想像。

没有任何奢侈的消费目的,也没有远大的奋斗理想,他出卖自己十来岁的稚嫩身体,恐怕就是为了让家人有口饭吃吧!而我呢,却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呆立在水果行店门外,任凭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里溢出的烂熟果香熏着我的鼻头。

我等到晚上也没见沙雅到我们店来。于是那些水果就被扔进了垃圾桶。而且过后的好几天他都没来过,随着春天的深入,气温越来越高,店里水果的损耗也越来越多,任何一家规矩做生意的水果行,都会把起码两三只塑胶袋的货扔掉。不管沙雅有没有来,我每天都会将准备送他的几袋水果冰在冰箱一角。

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度过了一个礼拜,到第二周的星期一,他终于穿着一件薄得可怜的白衬衫来到店里。这次沙雅一走进我家店里,并没有再朝我傻笑,而是径自指向那种整盘(一盘五颗)出售、标价八百日元的加州柳橙。我朝双颊羞愧得泛红的他说道:

“沙雅,不必勉强啦。你不是没钱吗?”

沙雅点点头,张开了手掌,上头是一张折得皱巴巴的千元钞票。我不能再说什么,不然对他也是一种不尊重,于是把闪闪发亮的柳橙装进塑胶袋里。

我在装袋的时候还不由得思索起全球化经济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些有着光鲜外表的柳橙栽植在美国资本经营的大农场里,由墨西哥移民采收,再由身为日本人的我卖给这个来自缅甸的男孩。其中两个国家很富裕,而另外两个则十分贫困。两个贫困国家的国民要用那满含辛酸的劳动过程获取生活的权利,而两个富裕国家的人却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渔翁得利。

收下沙雅出卖肉体的灵肉钱,又把零钱找给他。接着我再从冰箱里取出两袋卖相不太好的水果,并朝在里头看电视的老妈喊道:

“老妈,我要出去办个事,请你出来看一下生意吧。”

老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沙雅,点了个头后,再度将视线转回电视上。这时她的声音又从电视那边传来:

“那些哈密瓜也快坏了,一起拿些去吧!”

我高兴地照着老妈说的做了。沙雅朝老妈合掌膜拜。虽然我没有跟着合掌,但还真希望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能在日本流行起来。这样一来,或许大家就会在这种相互尊重提携的气氛里忘记经济不景气引起的烦恼了。

我帮沙雅提着水果,和他并肩走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许久,我朝这个只有我肩膀高的小男孩说道:

“沙雅,咱们可以一起聊聊吗?”

沙雅以胆怯的眼神看了看我,默默点了个头。

我带着他朝穿越水木街与池袋车站西口圆环后的西口公园走去,三四分钟就到了这里。一群群下了班的上班族从春日夕阳映照下的广场走过,每个人的两眼都只望向前方几步距离的东西,对于周遭随处可见的新叶和景致,没有一个人会给予关注。

而在我看来,这些漂亮的叶子跟一群聚集在一起吃饵的小鱼一样,似在游动,又似静止。沙雅和我并肩在长椅上坐下,我沉吟了一会儿,便问出我最想问的问题:

“你不用去上课吗?”

沙雅低头呆望着广场上的地砖。

“差不多一半时间没去吧。”

“中学是义务教育,不去上课恐怕不行吧?”

沙雅抬头看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在这时,一辆用高音喇叭高喊着把外国人赶出去的右派宣传车正缓缓从车站前驶过。看着宣传车开过去后,沙雅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你说的这些班里的老师都说了很多遍了。”

他说的这些话弄得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于是语调不由变得粗鲁起来:

“那么,不在学校的另一半时间,就用来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沙雅依旧坐在长椅上,身子越缩越低,背脊弓着,把双肩跟个虾米似的垂下,静了片刻,才淡淡地回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得赚钱呀。我九岁起就做这种工作了,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虽然偶尔会碰到一些可怕的事,但我都习惯了。再说我们伴游公司在付钱方面倒是很痛快。”

有好一阵,我俩都沉默在那里,只凭着温暖的春风吹过。我凝视着在夕阳下闪烁的原色霓虹灯光,沙雅则是呆望着公园四周的大楼墙面。好久,只听耳边传来沙雅如小鸟般轻柔的声音:

“三年前我们来到日本,那时我还以为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天堂呢。我看到这里的晚上明亮的夜景,心里就一阵兴奋。而且这里既物质丰富,又没有缅甸内战那种军事和宗教的对立。但是后来我发现不管到哪里,其实都会有它的黑暗一面。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地球上是没有天堂的。”

我回过头来看着沙雅,只见粉红色的霓虹灯把沙雅黝黑的脸庞映照得通红。

“说得有道理,池袋虽然不是天堂,但这里也是个法治社会。你知道吗?那些利用你卖春图利的家伙都犯法了。卖春在日本原本就是违法,而不管买的还是卖的,只要牵涉到未成年的孩子,罪就更重了。你如果不愿再出卖自己的身体,还是有办法可以自由地回到中学上课的。沙雅,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其实从我出生至今,有哪件事是我真心想做的呢?就像我现在的这份工作,干不干能由得了我自己吗?”

沙雅说完这番话后又沉默了下来。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炸雷般的信息,一个小男孩,居然从九岁开始就出卖自己的灵肉,谁能想像呢。看到我心情也和他一样忧郁起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为了让我高兴一些吧,沙雅突然故作轻松地朝着那些大树大喊一声,然后从制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机,朝我说道:

“阿诚先生,今晚到我家吃个饭好吗?如果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向我妈说一声。”

我惊讶地看着他手里那款目前最新型的折叠式手机,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说自己很穷,怎么还买得起这种手机呢?”

沙雅边按着通话键边回答道:

“哎呀,这是伴游公司为了方便联络而发给我的个人电话。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买得起的,再说我们全家也只有我一个人有呀。”

电话通了以后,就听到沙雅用一种柔软的语调向他母亲说了些什么,而那些语言是我完全听不懂的,这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这世上无论哪个国家的语言,母子对话的时候气氛居然大同小异。

沙雅一合上手机,便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说道:

“我妈说没问题。阿诚先生,走吧!”

我们两手提着装满水果的塑胶袋,走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的街道上。穿过川越街后再走二十分钟,虽然区域标注的地址仍是池袋本町三丁目,但我们已经走进了东上线的下板桥车站附近的住宅区。沙雅家就在这里的一栋木造公寓里头,从老旧的外观看来,屋龄应该有四十年了。玄关一侧放着公用的鞋柜和信箱,后面则是一条昏暗的走道通向各处,两旁排列着一扇扇木制的拉门。来到走道上倒数第二户前时,沙雅推开了拉门,门喀啦喀啦地滑了开来,还听到一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微弱门铃声。我说声打扰了,便跟着走进了门内。

屋内约有六个榻榻米大,正中央放着一张恐怕在古董家具店都找不到的矮圆桌。圆桌周围围着一对年过三十五的夫妻和两个小女孩,个个都一脸微笑地望着我。屋子里摆着电视和收音机,都是最老式的那种,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沙雅隆重地向大家介绍我道:

“这位就是池袋车站前水果行的真岛诚先生,我带回来的水果都是他给的。阿诚先生,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沙雅以手掌指向父亲,高兴地笑着说道:

“这是我爸爸沙吴、我妈妈蒂温、上小学六年级的大妹妹彤姆、五岁的小妹沙玛。”

每个人被介绍到时都在胸前合个掌。我只好呆呆地立着,傻傻地朝他们点头。沙雅家虽然很穷,但总体感觉还是比较幸福的。惟一让人起疑的只有父亲沙吴。不知何故,沙雅这个爸爸似乎怎么坐也坐不好,不仅不断改变着姿势,手脚还像个病人般颤抖个不停。

我把装着水果的塑胶袋递给长得还算漂亮的妈妈,接着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这下整户公寓就全被挤满了。蒂温走到拉门边约半个榻榻米大小的厨房说道:

“真岛诚先生,现在马上替您煮些菜,请稍候。”

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慈善家了。没办法,我只好摆出一副慈善家的架势,开始热情地和他们一家人聊起来。亏得我在街头混过,又在水果行卖过多年的水果,所以和各种各样的人都能进行很好的沟通。

沙雅的妈妈为我烹调的缅甸料理还真可口。饭里的米是干爽的籼稻米,搭配缅甸风味的杂烩吃起来简直是美味绝伦。叫做Si-pyan(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念)的猪肉咖哩料理乍看还以为放了很多火红辣椒,但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却发现其实也没多辣。佐料以甜椒粉及鱼酱为主,沉在鲜红的红油底下的膏状洋葱,捞起来拌饭吃简直可口极了。

虽然下饭的菜只有这盘杂烩和盛在金属盘子里的生虾沙拉,但沙雅一家人食量都很好,只见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把大锅里的白饭吃得越来越少。看来缅甸人和昔日的日本人相像,不把肚子撑得鼓鼓的不会满足。

用餐的这段时间里,沙雅的爸爸依然不断变换姿势。光是在吃完一小碗饭的短短时间里,他就有两三次抬膝盖、盘腿的动作。只是他消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两眼都是空洞无神。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直到吃完饭后端上来炸香蕉为止,我都没敢正视沙吴一眼。

大概是我身上也有几分北方先进国家的魅力吧,五岁的沙玛从头到尾都吵着要我抱。真希望我这魅力用到成熟女性身上也这么有效。待大家在七点左右用完晚餐后,妈妈蒂温起身说道:

“对不起,我得出门上班了。真诚岛先生,请别见外,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吧。”

只见她在墙上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后,便披上外套出门去了。屋里少了个开朗的妈妈,现场的气氛顿时就黯淡了下来。我按着肚子,做出一个超级拙劣的姿势说道:

“肚子已经胀到吃不下任何东西啦。今天真的很感谢各位的招待。我也该回去了。沙玛和彤姆,哪天也到我们店里玩玩吧!”

我站起身子时,沙吴依旧神情凝重地望着屋内一角。拉开拉门时,沙雅对他爸爸说道:

“我送送阿诚先生,等会儿就回来。”

他的爸爸点了点头,但点头的同时双腿又摇晃起来。

妹妹们则在饭桌旁大喊:“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哥哥能出去!”

我朝她们俩摆了摆手,便和沙雅静静地走在走道上。到玄关时,我悄声对准备往回走的沙雅说道:

“沙雅,来杯饭后咖啡如何?”

沙雅竟莫名忧郁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接着便套上了那双鞋内印有错误“NIKE”商标的球鞋。

不多久,我俩就来到了下板桥车站旁的一家连锁咖啡厅。踩着狭窄的阶梯上到二楼后,便在禁烟区挑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我给俩人一人点了一杯拿铁,然后静静地待着。

沙雅从头到尾都望向窗外,我帮他点的咖啡他沾也没沾一口。隔壁桌上坐着一对高中生情侣,奇怪的是两人都不发一言,而是一个劲地用手机发着短信,时不时还互相笑一笑。

“阿诚先生,希望你不要对我爸爸有成见。”

我啜饮了一口在全国各地分店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的拿铁。说不上难喝,但也没多好喝。我不知道这种同化的口味是进步还是倒退,但我真没想到沙雅会为此而抱歉,于是我笑笑对他说道:

“说的什么话。不过,你爸爸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见我问到他爸爸,沙雅却骄傲地抬起头来回道:

“阿诚先生,你知道缅甸在1988年发生的民主运动吗?当时我爸爸是仰光大学的学生,他曾在校内组织示威团体,还曾作为学生代表和最高领导谈判过,而且和学生一同修改过缅甸宪法草案呢。”

虽然我对那段缅甸的历史不了解,但听起来和日本大学生的民运分子差不多。说完这些,沙雅的表情又黯淡了下来。

“但是他后来被军方逮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爸爸没办法站太久或保持同一个坐姿的原因。缅甸的监狱真的很恐怖。”

沙雅圆润的双颊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血色。我不觉有些同情,低声问道:

“他是因为被严刑拷打才变成这样的吗?”

“对。他被带到一间砖砌的小房间,整个头都被罩上一只黑色的头套,就这么被迫‘骑机车’或‘扮模特儿’。”

我知道其中必有奇残的酷刑,所以用一种小到近乎呢喃的声音问道:

“‘骑机车’?”

这问题让沙雅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只见这个来自缅甸的十四岁男孩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他用前所未有的大声来回答我的问题,把那两个在旁边发短信聊天的高中生情侣吓了一跳:

“‘骑机车’就是弯着膝盖以脚尖站立,长时间保持像是骑机车般的半蹲姿势的刑罚。如果那些暴卒不发话,受刑人就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也许好几个小时,也许更久。万一失去平衡,那些凶残的人就会用棒子或靴子把人揍得遍体鳞伤。而所谓的‘扮模特儿’,在缅甸语中又叫‘阴森’,也是很可怕的刑罚,就是强迫受刑者像虾子一样蜷着身体坐一整晚。要是受不了倒地了,那就还有更可怕的刑罚等着你,那就是上‘铁路’。”

沙雅复述的这些酷刑弄得我几乎脑子麻痹,人类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残酷潜能”呢?沙雅知道我可能也不知道“上铁路”的含义,便撅着嘴继续回答道:

“上‘铁路’的人将被迫拉直双腿坐下,然后在他的脚踝上放一根生锈的铁棒,然后让两个人把这根铁棒从脚踝滚到膝盖,来回至少好几百次。大多数人的小腿都会被磨到见骨。一连几个星期,我爸爸都被罩着黑头罩,一到晚上就开始接受这样的折磨。而每天吃的饭不是酸掉的汤,就是被虫蛀烂的糙米。每到天色一暗,那些不知长啥样的人就会被派来拷打他。那些打人的家伙对我爸爸说,在这里就是石头都能被他们榨出水来。我爸爸到现在睡觉时仍然怕黑,因此我们得整晚都开着灯。”

我这才想起刚才那六个榻榻米大的公寓里的电灯泡。他们全家人每晚都得挤在那房间里,开着那盏灯睡觉?

沙雅继续说道:

“所以我恨死了他们。爸爸因为拷打的后遗症,已经没办法好好上班了。我们现在全家的生活都只能靠妈妈打工赚钱,她是在池袋的泰国餐厅打工的,不过根本不够,所以我必须得打工赚钱,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维生。虽然我有一半时间没法去上课,但我的成绩还是不太差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想上个日本的高中还是不成问题。但这一切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了。”

说着说着,沙雅似乎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起来。隔壁桌的高中生情侣终于不再发短信了,而开始讨论起逃课到东京迪斯尼乐园玩的计划。穿着初中制服的沙雅说道:

“晚上睡觉时,我经常会被我爸爸的哀号声吓醒。每次都听到他哭着大喊对不起、对不起。但我又不敢去喊醒他,只好假装沉睡听着爸爸啜泣,这实在是个折磨。即使搬到相对安全的日本,可爸爸还是会梦到自己戴着黑头罩。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可能不管家人辞掉现在的工作吗?我现在已经是无所谓啦。反正从我九岁那年全家逃到边界的村庄后,就开始干这种差事。我已经是很龌龊的人了。”

沙雅凝视着自己轻薄小巧的手掌心继续说道:

“这双手、这双眼睛、这张嘴,就连我的肚子,恐怕都已经龌龊得见不得人了。”

说完,他那圆圆的脸颊已经满是泪水。我无法正视沙雅啜泣的模样。

但一想到他在西一番街跪地向我合掌膜拜的样子,以及他那面带羞怯的笑容,我总觉得,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个孩子更干净的人了。要是连这孩子都很龌龊,那全世界还有哪里是干净的呢?想到这,我便坚定地对沙雅说:

“沙雅,你一点也不龌龊。不会有人责怪你的。你要加油升上高中,继续念书,然后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样你爸爸就可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了。虽然我没什么大本事,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如果你碰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到我的水果店来找我。绝对不要放弃自己,千万不要对自己死心,好吗?沙雅,你要相信,有很多人是在关心你的。”

这番话虽然说得很诚恳,但我却说得颇为心虚。这孩子已经等于仅以手指攀在悬崖边缘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落深渊。此刻正身处安全地带的我,真正能帮上他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在咖啡厅门口互相道别后,我就一路溜达着走回池袋。在路上,我一直在暗暗思考,有什么是我能为他做的呢?即便是有限的事,我也要为他做。

我的思想在飞速地转着,以至于走过我家的水果行也没注意到。我干脆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地铁池袋车站北口。车站前有几个看来憔悴不堪、拿着广告牌的家伙。我朝一个把广告牌当拐杖倚着、在步行的人潮中仿佛一颗静止的石头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他外号叫做“希望扒皮”,以不需任何担保或保证人的条件向别人提供五十万日元以下的借贷。这个自称“希望者”的地下金融业者,是个街坊中无人不知、收取百分之两千以上年利的大恶棍。

“晚安呀,希望先生。”

他用那双长在黝黑枯萎脸上的浑浊双眼看向我:

“噢,原来是阿诚呀。难得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这个身穿被汗水和污垢染得油油亮亮的羽毛夹克的男人的真正名字叫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希望先生。他成天都举着特殊行业或地下钱庄的广告牌,伫立在池袋车站前。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但同时又是个对这一带的特殊行业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你能告诉我一家池袋的伴游公司吗?”

“希望”朝我伸出一只手。我笑了笑,立即递上一张千元钞票。接到钱,他那浑浊的双眼就显出点精神来,他有些殷勤地朝我说道:

“现在经济不景气,然而伴游公司却是特殊行业里混得最好的。你也知道去年入秋时宾馆街的卖淫女突然之间全都不见了吧?”

我点了点头。显然这情报贩子的视线开始游移不定了,他在不断注意着周遭的情况。

“由于锦系区在一夜之间驱逐了二百多个非法居留的外国人的缘故,让在东京三大流莺市场活动的女人全都销声匿迹。现在不管是池袋、大久保,还是锦系区,全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了。但奇怪的是,那些夜总会和按摩店并没有因为这次严打而生意变好,所以这些生意应该都是流到出台型的伴游公司去了。”

话毕,他那张腊纸般又油又脏的脸凝视着我,不带半点表情。我为了让他说出更多的东西,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如此说来,伴游公司的生意挺好的啰?”

这暧昧的回话并没让他脸上产生任何变化,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面脏墙说话。一个朝我的方向走来的上班族仿佛在避开什么龌龊的东西似的,绕开我们身边,显然她对这些举广告牌的人相当厌恶。“希望”丝毫不以为意,看了看那上班族的背影,继续说道:

“阿诚,你懂不懂伴游公司和应召站有什么区别?”

我瞎猜着回道:

“应召站是提供性交易的,而伴游公司没有这种交易。”

“希望”嗤之以鼻地笑着说道:

“瞒着公司提供性交易的伴游小姐多得数不胜数,毕竟公司哪可能查得到!在1999年修改法律时,伴游公司就已经被认定为外派型特殊行业,由此可见当官的都已经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了。阿诚,就连你,只要填好表格,再拿着身份证向附近警局的生活安全课提出申请,第二天就能合法地经营伴游中心了。这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申请的业务。要是不清楚表格怎么填,那是不可能当上伴游公司的老板的。那些警察总不可能亲切到教你的份上吧!”

我试着想像自己若是成了伴游中心的老板会是个什么模样,如果我身穿丝绸西装、开着宾士接送伴游女郎,一定比站在那一大堆老是要烂的水果后面威风多了吧。只不过沙雅大概就再也不会向我合掌了。

“你知道池袋有哪家伴游中心提供未成年男孩的服务吗?”

这情报贩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接着又不发一语地伸出了一只手。这小子太精了,但要打听情报,就得给钱,无奈之下,我只好又付了一张千元钞票,这家伙才开口回道:

“如果旗下敢接纳初中或高中男孩,那肯定就不是合法业者了。所以他们必然是玩暗的,所以这种伴游中心甚至都可能根本就没有提出过申请。这些小公司既然广告都不能打,那生意就全得靠常客口碑传播了。这种伴游中心,这一带我只知道一家。”

说到这儿,情报贩子又闭上了嘴,那意思是先窥探我的表情,然后再决定是否再跟我要钱。我则尽量强装镇静,以免他狮子大开口张口朝我要钱,或是以为我有这方面的癖好。

“那个伴游中心业务做得挺大的,好像不光是日本高中男生,甚至东南亚小鬼都有。店名好像叫‘欢乐之夜’,电话是……”

这情报贩子终于笑了起来,显然他发现了我急于想得到那个电话的态度,所以他又朝我伸出了手。我不得已又付了一张千元钞票。“希望”便掏出手机,找出了“欢乐之夜”的电话号码,然后把手机屏幕伸向我。我把号码输入了自己的手机里,并在临别时向他问道:

“能最后再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吗?”

活动广告牌一脸倦容地点了个头。

“你能告诉我这家伴游中心收费的行情吗?”

“这当然知道了。好像不比应召站便宜,七十分钟两万日元,九十分钟两万五千日元。”

差事还不错呢。

“伴游小姐通常都能抽几成?”

“六成。”

我马上算了一下。如果一天接两个客人,沙雅至少能赚两万四。就算一周只上三天,那一个礼拜就能收入七万日元。这么多钱,一家五口怎么可能过得这么拮据呢?至少不会住那种便宜公寓,不至于求人免费施舍烂香蕉吧?

看来这里面问题不这么简单。

虽然我已经付了钱,但我还是向“希望”道了声谢,便离开了池袋北口。回家路上,我又反复算了几次,越来越坚信一点,那就是沙雅向我乞讨水果,除了贫穷之外想必还有其他理由。

第二天,沙雅并没有到我店里来。虽然有些疑虑,但我毕竟不能老往他家跑。于是我还是一如往常地看店打发了一天。毕竟在这么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从早到晚依序播放贝多芬的小提琴交响曲同时招呼着客人,心情还是不坏的。

晚上十二点以后,正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接到了沙雅打来的电话。躺在床上的我一接起电话,旋即听到他那女孩般纤细的嗓音:

“阿诚先生,是我,沙雅。”

“有事吗?今天怎么样啦?”

沙雅似乎很兴奋,也没回答我这问题,便一股脑儿地说道:

“昨天起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依阿诚先生说的,上高中继续升学。明天我就要把这个决定跟那个人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会立即跟您联络的。明天还得去上学,所以晚安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这番话,根本不管我是否听得懂就挂断了电话。我原本想打回去,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想问他的问题多不胜数,但我也记得自己在念中学时,早上困得不得了的模样,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他多睡一会呢?有什么事情想问就等明天吧。

可惜的是,那晚我一整晚都没睡好。原本乌云密布的夜空,一到黎明便开始下起蒙蒙春雨,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就到了该上市场进货的时间。我随便靠速溶咖啡和面包果腹,便开上家里的小货车向市场驶去。

进货回来后,我依旧是睡眼惺忪,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打开了店门,每年入春后的头两三个礼拜,我大概都是这副模样。不管睡多少都觉得没睡饱,原本就不太灵光的脑袋老是变得更迟钝,但愿不要把本钱给瞎找出去了。

到了依旧下着蒙蒙细雨的傍晚,突然看到右手提着书包的沙雅出现在我们家店门口。只见他撑着一把三百日元的中国制塑胶雨伞,沾着雨滴的僵硬脸庞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一看到他,便取出了装着淘汰水果的塑胶袋,却看到沙雅一跛一跛地朝我走来。

“你怎么了?”

沙雅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摇摇头,并以视线指向人行道上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

他看来和沙雅一样是缅甸人,身上穿着条纹西装,白衬衫胸口的扣子没扣,袒露着胸脯,黝黑的脖子上还挂着两张白金的狗牌。想必他就是沙雅口中的“那个人”吧。沙雅一收下塑胶袋便说道:

“我以后不能再到这儿来了,贾隆不准我上高中,也不准我再和阿诚先生说任何话。”

雨伞上的点点雨滴映在沙雅的脸庞上。只见他通红的两眼里泛着泪水。大概是不想让我们再交谈下去吧,那穿着条纹西装的家伙一路瞪着我走了过来。虽然打扮和沙雅的父亲截然不同,但眼里却有着同样的空洞眼神。我旋即向沙雅问道:

“他是谁?”

沙雅眼神里充满畏惧地回答道:

“他叫贾隆·瓦拉迪,是我们伴游公司的司机。”

这时,站在稍远处的缅甸人大声朝我们喊道:

“你们俩在嘀咕些什么?”

瓦拉迪一走近,我就发现他是个身体很健壮的彪形大汉。只见他昂然挺胸站在我和沙雅之间,眼神凶狠地瞪着我。看来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人会长成这副德性。每家工厂都会造出不良品也是这个道理吧。这种人像寄生虫一样可恶。我从店门口随手拿起一颗柳橙,仿佛在称重似的紧握手中,嘲讽地看着他说道:

“我要和沙雅聊什么是我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管呢?”

瓦拉迪眯起眼睛看着我说道:

“少妨碍我们做生意,你这个变态!”

他说话很怪,特别在说变态那两个字时,我有些愤怒,这世界,竟然有人胆敢在我家水果行门前撒野。看来是时候该出手痛揍一个人了。瓦拉迪粗暴地搂起沙雅的肩膀,然后刻意挤出一个微笑对我呵道:

“你听好,这小鬼说以后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了。而且今后他的手机将由我保管,你也休想打电话给他。你就好好看着你的水果行吧,少碍着人家做生意。像你们这种日本色狼,怎么可能了解我们怎么过活。所以少给我插手!听到了吗?”

瓦拉迪从口袋里掏出沙雅的手机,翻了开来凑向我。

“沙雅,咱们走!”

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接着便恶狠狠地转身,走回雨中的人行道。我走到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和瓦拉迪的沙雅面前,把手里的柳橙递给他,然后看着他说道:

“虽然我还没完全弄清楚情况,但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所以,沙雅,请你千万别放弃。”

“还发什么呆?赶快走!”

瓦拉迪凶狠地催促道,一脸伤感的沙雅只得一跛一跛地跟着这个伴游公司的司机离去了。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晚上,沙雅的爸妈在最后一班电车停驶的时间过后来到我们店里。只见他妈妈蒂温搀扶着爸爸站在门外。一脸焦急地向我问道:

“好人先生,我们家沙雅到现在都没回家。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这种场景在我们家是没有出现过的,所以敏感的老妈也好奇地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我走到细雨蒙蒙的人行道上,向他们摇头回答:

“我不知道。不过,今天傍晚沙雅他和……”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伴游公司”这几个字。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自己的儿子为了他们俩出卖肉体。但我想还是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吧,于是我在停顿了一秒钟后,继续说道:

“……和他打工单位的人一起到过我们店。那个跟他同来的人警告我以后别再和沙雅说话。沙雅以前从来没这么晚回过家吗?”

蒂温两个乌黑的眼眸因为担心而变得很大。从这点我发现沙雅和妈妈长得还真是很像。

“对啊,他从来都不在外头待这么晚的。我今晚只接到他的一个电话,叫我们不要担心。但我们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说到这里我就大体有些明白了,沙雅这会儿不是在伴游公司,就是和那个凶狠的司机在一起。我没理会那个一滩浸了水的灰烬般毫无生气的沙雅的爸爸,而是直接向蒂温问道:

“太太听说过一个叫做贾隆·瓦拉迪的人吗?”

蒂温听了如坠云端,不知所云,但这时我却意外地发现沙吴的两眼似乎开始剧烈地闪烁。他原本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雨中,整条行动不便的腿基本都被雨给淋湿了。他用这双跛腿花了三十分钟走到我家。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很关心的。那此时的眼神闪烁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呢?于是我把头转向沙吴,向他问道:

“沙吴先生,那你听过贾隆·瓦拉迪这个人吗?”

沙吴闻言,竟没有直视我的眼睛,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怯懦地低下了头,什么都没回答就从蒂温撑着的伞下走了出去,在下着雨的人行道上往回走去。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议,蒂温显然也很惊讶,她呆呆地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接着便急匆匆地递给我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说道:

“要是找到沙雅,麻烦打个电话给我们。多晚都拜托给我们打。”

说完,蒂温便用缅甸语大声地嚷嚷着,朝一跛一跛在雨中走向西一番街的丈夫追去。

当晚打烊后,我拿起电话给崇仔拨了过去。这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原本以为这会儿该是崇仔自己接电话了,但意想不到的是,还是他的手下接的电话,不过这回不再问什么,那人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即把电话递给了“国王”。我叹了口气“开涮”道:

“崇仔,你身边就从来没有没人的时候吗?”

看来跟崇仔相比,整天被水果行拴在家里的我还是自由的了。崇仔显然听了我的话很是来气,他有些懊恼地朝我吼道: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阿诚,快说找我什么事?”

虽然想多调侃这孩子王一下,但我还是开始解释沙雅的事,而且尽可能叙述得简单扼要。或许这样的事对崇仔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情况了,只听他嗤之以鼻地说道:

“这有什么困难?伴游公司大都是没什么靠山的,再说这家伴游公司还敢用未成年人牟利。报个警不就把他们整趴下了吗?”

崇仔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么一来“欢乐之夜”就会被勒令停业,沙雅也就恢复自由身了。不过,我还没弄清楚贾隆?瓦拉迪和沙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而且沙雅的爸爸听到瓦拉迪这个名字时的反应,也颇让我意外。我向这位池袋G少年的国王说道:

“我想再深入调查一下那家伴游公司。所以暂时先不要向警察报案好吗?”

“那就随你便吧。看来这次就用不上我调人手了吧?”

虽然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向崇仔说了一句:

“等这次事情解决后,咱们一起去看场电影如何?”

“唉哟,怎么突然想到要请我看电影啊?”

崇仔似乎有点惊讶。其实我提出这项邀请的理由是我觉得他随时都有部下随侍在侧,不仅很无趣,在精神上恐怕也不会太健康。于是我向电话那头说道:

“整天和那些跟屁虫在一起待着,小心自己变成寄生虫哟!”

这下我清楚地听到他的笑声了。

这是个好征兆。沉默了片刻,只听他那酷酷的声音说道:

“好吧,我先考虑考虑。”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不过,我却觉得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悦耳。看来连机器都会体察主人的心情。

第二天依旧下着蒙蒙春雨。我一打开店门,理好货,便急冲冲地把店里的生意交给老妈看着,然后背起一只沉甸甸的登山包,雄赳赳地走上街头。我走进水木街的瑞穗银行,从寒酸得可怜的户头中取出三万日元的“巨款”。离开银行后,我在前往与北口的宾馆街途中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欢乐之夜’吗?”

“是的,我能帮您什么呢?”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男人轻声细语的回答。

说老实话,自己主动打这种电话还是第一次,所以定在雨中的我犹豫了好一番才问道:

“我没到你们那去过,我想先问一下你们那的收费行情。”

男人想背书一样说完基本情况,然后又说了声“在附近旅馆等完记后再来电,我们将热情为您服务”之类的话,随即准备挂断电话。我赶紧说道:

“慢。我朋友对我说你们那最有特色的是东南亚的男孩,而且只有十四五岁?”

伴游公司的接线员有些兴奋地笑着回道:

“当然有,他的年龄我不大清楚,不过他的生意很好,但你今天运气好,如果你要的话,马上就可以为您安排。”

“好,我就点这个男孩吧!”

“请问怎么称呼?”

我当然不能说我的本名,于是随口说道:

“我姓吉冈。”

这是池袋生活署安全课刑警吉冈的姓氏,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都会拿他的名字来虚报。每次用完他的姓,我都要在心里向这位可怜的刑警道声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后,我便走向位于池袋二丁目的宾馆街。我专门挑了一间费用便宜的破宾馆,赶紧钻了进去。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服务窗,里头有一个看得见腰部以下的老头子,他不发一语地递给我一串钥匙。

这个宾馆很旧,不论墙面、大厅还是摆设。我接过那串钥匙后就搭大厅旁那架老掉牙的旧电梯上了五楼,在昏暗并弥漫着消毒水汽味的走道上好不容易找到那间号码忽明忽暗的房间。一走进房内,我便拿出手机按了重拨键,电话一通,又是那个细声细语的男人声音,我对他说道:

“我是刚才打电话给你的吉冈,现在已经进宾馆了。我现在在北口的‘超客宾馆’504号房间。”

大概干特种服务业的人说话都是这个德性,只听那男人的声音简直和女人一般轻柔:

“我马上去电确认,请您稍候。”

我把登山包往沙发上一扔,然后整个人往后一仰,躺倒了床上。不一会儿,枕边的电话就响了。那边一个男声问道:

“请问您是吉冈先生吗?”

我一回答是,那男人就如如释重负一般高兴地说道:

“十分钟以内,您指定的外国男孩就会到您那儿。”

道了声谢后,我便挂断了电话。

现在我该忙起来了,我从登山包里取出一座小型三脚架和一台V8,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安装好,那男子说得果然没错,时间才刚过十分钟,我身后的门铃声就响了起来。我一解锁打开门,便看到了低着头站在昏暗走道上的沙雅。此时他的白衬衫已经整件都变得皱巴巴的了,看也没看我一眼就低声问道:

“请问……我可以为您服务吗?”

“沙雅,赶快进来吧!我都在这等好久啦。”

这个缅甸男孩显然没想到居然有嫖客会知道他的名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我,当他发现眼前的“嫖客”是我时,原本圆圆的双眼一下子睁得更圆了,他以一种惊讶的语气问道:

“啊?!原来阿诚先生也有这种癖好啊?”

“先别说这个,快到沙发上坐吧。”

话一说完,我便把两万日元塞进了沙雅的手中,接着对他说道:

“我的钱不多,所以就只能买你七十分钟吧。我跟你说,昨晚你爸妈找到我店里去了,他们很担心你呢。”

一提到他爸妈,沙雅似乎马上就泄了气。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手机,打了通电话向伴游公司报备。

“我塔敏。从现在开始给客人服务七十分钟。”

原来沙雅虽然只是个中学生,但已经有花名了。

我打开房间里所以的灯,然后按下V8开关。真教人纳闷宾馆里为什么要装这么多盏灯。

沙雅听话地在那张被以前住店的人画得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脸羞愧地面向镜头。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向他的身子,只要他稍有些动作,影子就会在四面八方张牙舞爪。我向他说道:

“你不要紧张,拍下来以后我会进行剪接的,你只要照平常的样子说话就行了。你先说昨晚你到哪去了?”

沙雅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我的信赖,他还是低下头回答道:

“在贾隆家。”

我端详着V8侧面的液晶屏幕,里头的影像竟比实际宾馆房间还要鲜艳;就连表情充满辛酸的沙雅,看来都宛如那些宣传旅游观光短片里的模特儿。我对液晶显示屏里的沙雅说道:

“昨天你爸妈很着急地到我店里来找你时,我无意间向他们询问是否认识瓦拉迪。没想到你爸爸一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便有些不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不发一语地走回家了,我觉得这其中必有些蹊跷。能否告诉我那个司机和你爸爸是什么关系?”

沙雅直视着镜头问道:

“这一段你到时候能剪掉吗?”

我点了个头,沙雅便回答道:

“贾隆·瓦拉迪也是缅甸人,他曾和爸爸一起坐过牢。两人都曾是仰光大学的民主运动人士。”

我想,既然如此,他们俩应该是战友才对呀,为什么现在要对战友的儿子下此毒手呢?沙雅继续说道:

“贾隆饱经严刑拷打,却什么也没招出来。但我爸爸却不同,由于他入狱时,我妈刚怀上我。所以当他看到好几个同志死在狱中时,爸爸为了能够活着回到我妈妈身边,当然无法像贾隆那样坚强了。”

说到这里,沙雅那被照得异常明亮的脸庞霎时扭曲起来。接下来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沙雅咬紧牙关说道:

“我爸爸本来不是个懦夫。他是为了我妈妈和我,才供出了同志们的名字的。贾隆说有好几个民运人士因此遭到军方逮捕,惨遭严刑拷打后死在狱中。”

沙雅这番话还是让我震惊得哑口无言,这应该是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居然就在我身边的人身上发生。这在和平的日本是无法想象的事,但事实上据我所知,缅甸依旧由这个军事政权所统治,而且还持续接受日本巨额的经济援助。我问道:

“可是,你们既然已经举家搬到了安全的日本,为什么还生活在十五年前发生在狱中的梦魇,为什么不能从你们的生活中去掉呢?”

沙雅摇着头回答:

“来到日本的缅甸人多数都支持民主运动,难民协会也一样深受民主运动思想的影响,我们家要想在日本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经济帮扶。如果一旦被他们知道我爸爸曾出卖过自己的同志,那我们全家在日本就会难以生存了。到时不但在日本的同胞要排挤我们,而且刚刚报上去的难民申请,说不定也会无法获得批准。”

说完这些,坐在V8前的沙发上的沙雅已颓丧得宛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尽可能保持镇定地问道:

“瓦拉迪要抽几成?”

依旧低着头的沙雅回答:

“五成。”

“啊?”

沙雅默默地点了个头,公司要抽走四成,剩下的六成,瓦拉迪又要抢去五成。出卖自己的肉体赚钱养家,并拼命为爸爸的过去保密的沙雅,接客后手头上竟然只剩下一成的灵肉钱。

蒂温到泰国餐厅当服务生,每个月收入最多也只有七八万。而沙雅这样子的话每月也只能那个五六万回家,这点钱在日本东京生存无疑会十分拮据的,难怪施舍一点会腐烂的水果都能让他为之合掌膜拜。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送我爸爸到医院去看病,但我家没有健康保险,所以根本就不敢去。去年底沙玛连续三天发了四十度以上的高烧,直到我妈妈到处低头向人筹钱为止,都没办法把她送进医院。所以那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里其实不是天堂。阿诚先生,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沙雅圆睁的大眼已经变得通红,但由于面对着镜头,他并没有淌下一滴泪水。我回答道:

“你这样不行呀,沙雅。别人告诉你怎么办事救不了自己的。只有自己决定怎么办,才能拯救自己。你家远渡重洋来到日本,不是为了吃一碗饭吧,所以一定要振作起来想办法。这里有的可是你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梦想获得的民主主义呀!虽然东京的确不是天堂,但至少在这里允许每个人选择自己的人生。沙雅,你想怎么做?虽然或许不容易,但你还是得好好想清楚,决定自己的未来。”

沙雅强忍着泪水,表情仿佛在生什么闷气的想了好一会儿。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庞,等在他说出他的答案。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心想,沙雅若回答他要继续过这种日子,自己便就此收手。这个来自缅甸的男孩,终于让我见到了他那种天生的激情。他双眼炯炯地喊着:

“我不能再出卖自己的身体了。我想回家,不想再到贾隆那里了。我也想回去上学,以后还想上高中。然后再在日本找份好工作,让我们全家过上幸福生活。”

闭上嘴喘了一口气后,沙雅便放声大哭了起来。多亏宾馆厚实的隔音墙,不然他的哭声非传出老远不可。但沙雅的哭声却震撼了我的心:我想这或许就是他十四年来,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知道了。恭喜你作了这个决定,沙雅,剩下的就让我来帮你吧!”

这也是我心里所想的。

至于这个忙到底帮不帮得成,已经不是问题了。

难道我能放任把所有痛苦都往心里吞的沙雅,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我从房内的冰箱里取出一罐饮料,放到沙雅面前,并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接下来我需要的就是证据了。你一定要据实回答。”

沙雅听了面带惶恐地问道。

“我这可是非法卖春呢,不会被当成罪犯吗?”

我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坚定地对他说道:

“你放心,这个问题我已经咨询过了,雇主肯定将被捕,而从法律上讲你只是个被害人。所以接受警方调查过程中,你只是需要参与录口供,录完之后警察就会放你走的。当然,这样一来恐怕你妈妈就会知道了。好了吗?咱们开始吧。”

坐在沙雅对面沙发上的我摆正了姿势,朝沙发上坐得一本正经的沙雅问道:

“请把你的名字、年龄,还有住址告诉我。”

沙雅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每说一句,我都会点头表示鼓励。

“你工作的色情伴游中心叫什么名字?那里是否还有像你这种未成年的员工?”

沙雅含泪点了点头,口齿清晰地说出了“欢乐之夜”的店名,并把这家伴游中心的办公室地址也说了出来。

录完供词后,沙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被木制的遮阳板遮住的窗户走去。他掀开窗帘,然后把铝窗开了约五厘米,屋外的冰冷空气旋随即从缝隙中灌了进来。沙雅说道:

“阿诚先生,请您过来一下。”

我按下V8的停止钮,走向了窗边。此刻窗外正是一片灰蒙蒙的雨中街景,一条漆黑的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车经过。沙雅指着一辆停在宾馆前的乳白色丰田说道:

“你看,那就是贾隆的车。”

我赶紧把V8从三脚架上拆下,重新打开开关,细心地拍下了轿车的外观。在二十倍的数码伸缩镜头下,就连沾在车上的泥巴都被拍得清清楚楚。我边录边问道:

“车是公司的吗?”

“不是,是贾隆自己的。如果向公司借车用的话,每天含油钱,至少得交一万五千日元的租金。”

看来这可恶的家伙居然是个个体户司机。这使我想到,不管这地下伴游中心的老板要面临多重的刑责,贾隆似乎不会被判太重的刑,想必很快就能被警方放出来,那样的话怎么能让沙雅一家过上平静的日子呢?看来得想个法子让他受点教训才行。

这可得教训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做得太过分,又得让他不敢再找沙雅父子闹事。我开始想请G少年帮忙,但我又觉得老这样麻烦他们似乎不太合适,再说我天生不嗜血,而交给他们办的话只能用血和伤害来完成。那怎么办呢?俯视着宾馆街烟雨蒙蒙的街景,我开始思索了起来。

之后,我就让沙雅离开了,而我则继续从房间的窗口细缝拍摄那台丰田,直到拍下沙雅那矮小的身躯坐进副驾驶席,车子发动弯过街角,消失在画面中为止。

我在宾馆里待了大概两小时,从宾馆出来后就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没有朋友的帮助,很多事是没法完成的。只听话筒里传来一阵标志性的广播声,但那语气里透着慵懒。

“搞什么鬼呀,你怎么能在我的‘半夜’打电话来呢?”

我才不理会这个日夜颠倒的“无线电”的脾气,而是单刀直入地和他谈起生意来。

“我是阿诚。有段录像带想请你帮忙剪接一下。现在就过去行吗?”

“你说我说反对有用吗?好吧,顺便在我家前头的超市帮我买份炸鸡快餐,饮料就点罐装的茉莉花茶吧。”

这小子,还挺会支使人,看在要用他的分上,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吧。半个小时后,我就到了“无线电”位于江古田的“无线电机房”。这家伙睡觉时穿的睡衣都没换下,就收下了我交给他的超市食品袋和录影带。跟以前来时一样,只见他屋里好几个灰色的不锈钢架淹没在成堆的电子仪器中,他将袋子塞进其中一个架子的机器里。

“下面的工作就简单了。首先要将影像存进电脑。”

说完,他就在电脑屏幕上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屏幕上只见沙雅的嘴在快转着。“无线电”晃动着遮住双眼的香菇头问道:

“不会吧,你居然在宾馆里拍一个南洋小鬼?你到底又再搞什么鬼啊?”

“无线电”是我的铁哥们,所以有关事件的内容我是不会瞒他的,我把整理后的材料大概地跟他说了一遍。“无线电”边听边把沾满了萝卜泥酱油的炸鸡块塞进嘴里,听完后边嚼鸡块边说道:

“原来你是准备帮助这个叫做沙雅的孩子脱离苦海呀?看来这次又没什么钱可收了!不过这可得记到我的业务帐上哦,到时一块算账的。那么,这个袋子剪好之后,还是寄到池袋警署的生活安全课吧?”

“完全正确。”看来现在“无线电”和我在协作业务上已经有相当的默契了。

“这么说来,你的声音还是要经过特殊处理啰。这下那声音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那声音?什么声音呢?记得上次我们集体擒毒贩时,他曾把我的声音配成《福星小子》女主角“拉姆”的声音,这次他又要把我的声音配成什么样呢?

“无线电”看来对配音这一块非常感兴趣,只见他为了赶紧开始录音工作,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便当吃了个精光,旋即在键盘前坐了下来。

“现在剪接带子可不比几年前了,要简单得多。以前剪一盘带子麻烦得要命,如今有了非线性数码剪接技术,只要花一小时就能大功告成。阿诚,现在你先告诉我要哪几段吧!”

我点了个头,凑在他的肩膀后头开始端详起液晶屏幕上的沙雅。

录影带剪接果然十分简单。只要点击需要剪接的地方,剩下的就只要以“拖拉”的功能把不同片段像堆积木一样连接起来就可以了。我拍了四十分钟不间断的影像就这么被剪接成一个七分钟的影片,并且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一个未成年员工对非法雇用他的伴游中心的控诉。

“下面就要处理你的声音了。上次我跟你说过吧,以变声器或等化器变声,要复原成原本的声音可说是轻而易举。我这里有段最近取样的音频资料,闲了很长时间都没用上,看来这下可找到机会用了。”

说完,“无线电”便开始吐着舌头做起鬼脸来,看来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一敲键盘,液晶屏幕下方出现了一格格抖动的声波,和我从屏幕两旁的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完全同步。

“把你的姓名、年龄,还有住址告诉我。”

“无线电”兴奋地直拨着遮住眼睛的头发,对我说道:

“现在用我取样的档案转换一下试试。”

只见他移动着鼠标,并按下左边的鼠标键点击某个选项,这下听到一阵慵懒的女孩嗓音:

“把你的名——字、年——龄,还有住——址告——诉——我。”

“无线电”非常得意,兴奋地问道:

“听到了吧,怎么样,阿诚?”

我总觉得这嗓音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却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而他一脸遗憾地说道:

“这是我从电视综艺节目上取样的松浦亚弥的声音啊!你怎么回没听出来呢?哎,看来这招还是不大灵光。”

哈哈,原来这个工作狂,也有他的偶像的啊。

很快,一份密告录影带就大功告成了。我拜托他帮我准备了两个备份,便暂时离开了“无线电”的机房,到他家前头的超市买了白手套、邮票和信封袋,再回到“无线电”处。我戴上手套,在信封上写下池袋警署的地址,然后把录影带和几张打印稿放进信封袋里。其中一章就是瓦拉迪那辆停在宾馆前的丰田汽车的照片。

熟悉我的人可能都知道,我在高中时带也是个小混混,所以跟别人打架是难免的,因为曾涉及一桩轻微的伤害事件(只不过轻轻打了那家伙一下,医生却诊断需要一星期才能痊愈),池袋署的档案里可能还留有我的指纹,所以我是不能不小心一点的。

搞定这一切,我便向无线电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那家伙赶上来,故装酷样地拨了波蓬松的头发,朝我问道:

“反正你下次还要来,那就让我先给你做些准备吧,说说看你喜欢谁的声音,我可以帮你准备着?”

我边穿着还没风干的球鞋,边想着他的问题,好久才想到了一个人。边朝他说道。

“那,扬基队的松井怎么样?”

“无线电”一听似乎烦恼了起来,再也看不见他那耍酷的样子。只见他低着头嘟喃着说道:

“棒球选手平常都不大讲话呢!唉,要是我能在电脑里多储存一些体育新闻就好了,那样或许会有松井的声音,这该去哪找呢?”

我才不管这些呢,就让他自己去伤脑筋吧。我独自走上了江古田的街头。

首先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将他的“杰作”投到邮筒里去,在江古田车站,我把包裹扔进了邮筒里。我想,这一下,生活安全课在几天内应该就会有动作吧。那位臭名昭著、衣着邋遢的“希望先生”曾说过卧底调查应召站或伴游中心对警察来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仅调查起来麻烦,涉案者的刑责也多属轻微,所以警察都懒得参与这样的案子,但现在我把警察该干的前期工作都完成了,他们只是坐收渔翁之利,这总不会再不管了吧。

再说这起案子牵涉到非法营业和利用未成年者,不仅新闻性够强,而且牵涉面广(涉及国际影响呢),所以我相信“欢乐之夜”将要面临毁灭性打击是必然的事。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唯一问题就是该如何处置曾身为民主斗士、现在却沦为强逼小男孩卖春的皮条客贾隆·瓦拉迪。而且,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项工作,不然等警察那边处理“欢乐之夜”了,这个家伙也该变换花样了。

这让我陷入新一轮的沉思,等我走到江古田车站月台上时,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首先该联系的就是崇仔,在电话里我开口问道:

“那辆豪华宾士还在吗?”

崇仔语带惊讶地回道:

“当然在啦,有什么事吗?”

“崇仔,有卷录像带想让你瞧瞧。正好可以在那辆车上的影碟机里放放。”

崇仔罕见地语带笑意回道:

“你身边怎么老是发生这么多怪事啊?听起来比我们G少年的聚会有趣多啦。要不我也别干什么G少年头目了,干脆到你的水果行里给你打工得了。”

我试着想象崇仔这个帅哥站在我家店里会是副什么模样。那一定会火爆异常,倒时或许全池袋的女孩都会被他吸引到我家店里来呢。而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奇招:让他分别在贵的水果上印上一个吻,那一颗柳橙或许就能卖到三千日元吧。

而到那个时候,我该做的应该就是穿着丝绸西装、开着一辆宾士轿车,大摇大摆地到批发市场上去进货。

越想越来劲,最后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搞得崇仔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笑归笑,正是还是要干的,于是我就和他相约在西口公园的东武百货出口碰头。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我自掏腰包办的,看来,我的银行存款突破七位数的梦想恐怕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完成了。

傍晚时分。我和崇仔坐到了那辆豪华的宾士车内,两个G少年的亲卫队坐在前座,我和“国王”则并肩坐在后头。还是做“国王”好,原来的亲卫队“双子座”去开拉面馆后,新任的亲卫队又在这里严阵以待了。

车坐后的仪表板上卫星导航系统的屏幕与后座的液晶电视上同时播放着那卷密告录影带。画面上,那名缅甸男孩正控诉自己是如何被伴游公司的司机软禁,如何被迫卖春的。接下来他说出了贾隆·阿瓦迪的住址。

崇仔冷静地说道:

“看来若要让你拼命,只要找个小孩子来哭一场就行了。阿诚,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呀!”

什么跟什么嘛,难道我就是那种不分是非,随便瞎激动的人吗?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崇仔这番话是在赞美我吧,反正只要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外头依旧下着冷冰冰的雨,但开着暖气的宾士RV车内却是热到车窗起雾。崇仔一个扣子也没扣,披着一件宛如白纸般半透明的白衬衫,大概比沙雅那件化纤的白衬衫贵上一百倍吧。原来几年春天流行穿白衬衫呀,怪不得沙雅也爱穿白衬衫,看来水果行把我都待傻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盯着崇仔的眼睛说道:

“我还想不出什么办法能给这可恶的司机来点教训呢。总之,一定要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从此让他不敢在沙雅的生活中出现。”

崇仔嘴角撅起说道:

“这么说来,该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正是这么打算的。”

我把缅甸监狱里的“骑机车”、“办模特儿”,还有“铁路”等诸如此类足以证明人类想象力的严刑拷打告诉了他,并告诉他这个贾隆·瓦拉迪可是经历过这些严刑拷打的硬汉。崇仔听了懊悔地说道:

“看来不管哪个国家都爱搞这一套!如此看来,一点小教训想必是无法教他屈服的。”

我用指尖轻拭车内空调在车窗上形成的雾气。窗外正有几个办公室小姐在雨中快步赶着回家。看着这些有着幸福追求和家庭温情的人们,我就想起沙雅一家生活多么悲惨。我回过头来对崇仔说:

“是啊,你说得没错,而且时间也只剩下两三天了。我们必须赶在警察采取行动之前,好好地教训这个无赖司机一次,要让他来个震撼教育。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事。”

池袋的国王一脸平静地望着屏幕上的沙雅。

“行是行,但暴力对这家伙是无效的,除了把他做掉,还有其他好法子吗?虽然受你之托,但要我做掉一个你已经向警察密告的家伙,我可不是傻瓜。当然,办法总是会有的。”

崇仔抬起双眼,向我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在那辆热得让人冒汗的德国宾士车里,我在那一瞬间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接着他们就用这辆宾士把我送回我家店门口。老妈从我小时候就认识崇仔,所以也没说什么,但还是冷眼看着我走出车门。她这一辈子似乎永远都无法容忍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竟然开上进口车,照她的说法,那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切都似乎准备妥当,就等好戏登场了。

这一晚,在关店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电话里只听到沙雅焦急的嗓音大声说道:

“我现在在家里给您打电话呢,他们让我回家拿换洗衣服。那个贾隆正在外头等我。阿诚先生,现在我还是要照常和贾隆一起,继续做这份工作是吗?”

“对。有些事可能就在这几天发生,出事的时候,你不要怕,只要保持平常心就可以了。”

我试着回想曾在沙雅这时身处的六叠大套房里,看到他爸爸沙吴那凝视着昏暗房内一角的眼神,那眼神和贾隆·瓦拉迪的一模一样。沙吴到现在入夜后不开灯仍无法入睡。这两个人在十五年前都一样经历了梦魇般的黑色头罩之夜。这时一个恶魔般的点子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就连沙雅说些什么,在那一瞬间都没给听进去。

“好了,那我先挂电话了,再不走不行了。”

“且慢。沙雅,瓦拉迪是不是也和你爸爸一样,得开着灯睡觉?”

沙雅马上就给了我答案。

“你怎么知道?是啊,贾隆睡觉时,整个住宅的灯都得开着呢。好了,那我先走了。”

“好吧。”我回答的时候有些茫然,挂断电话之后我便陷入了沉思。不知如果让贾隆·瓦拉迪在日本再经历一次戴上黑色头罩的夜晚,他会有什么反应?

残酷吗?但谁让他做出不该做的事呢?

之后的两天我专心照顾店里的生意。绵绵春雨已停,和煦的春日终于又临大地。在这段时间里,我只干了两件简单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打了个电话给少年课警官吉冈。我刚说了我是谁,就听到这位著名警官不高兴得说道:

“阿诚呀。这么多天没有见面,是不是又跟那些混混勾搭到一块去了?”

我懒得跟他啰嗦,直接跟他问道:

“听说你们收到了一卷录影带。”

从说话的态度,可以听得出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他吼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街坊流言嘛。”

我感觉他在搔着什么,想到吉冈那稀疏的头发正在日益减少,我就有些同情他,看来警察这份工作不好干啊。

“又是你们那群小鬼在瞎造传言吧?好了好了,你都知道些什么呀?”

“我知道有家地下伴游公司在利用未成年人,尤其还利用外国男孩卖春牟利。”

吉冈不置可否地低吟了一声。我继续说道:

“那个外国男孩是我的好朋友。”

这回电话那头搔头皮的声音变得更剧烈了。看来他硕果仅存的那些头发又得“牺牲”好几根了。我说道:

“别在搔啦!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吉冈先生,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站在保护未成年人一边的吗?所以拜托你了。”

听得出这位刑警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末了他朝我无奈地说道:

“好吧,就当时看在太阳通内战那次你给我面子的份上。你就问吧,我会知无不言的。”

我开心地开口问道:

“生活安全课已经开始展开调查,将在今日搜捕这家伴游公司?”

“是。”

我看了看店里的日历,上头是张胸脯大如西瓜的女孩莫名其妙地趴在地上抬头仰望,以利别人看到她的乳沟的艳照。下面的日期标注今天是星期四,这个礼拜只剩下两天了。

“你们是要在这个礼拜前行动吗?”

“是。”

是星期五晚上,还是周六下午?

但这个问题显然是不能问的了,不然就是让吉冈犯纪律错误。

但我想,相较之下,生活安全课应该会选择一个伴游公司人气最旺的时候下手,而星期六显然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看来明晚就是我动手的最后机会了。

最后,我对这位可怜又可敬、一直与我恩怨不断的刑警说道:

“谢啦,吉冈先生。下次找机会来我店里一趟吧!我会送你最甜的哈密瓜的。”

吉冈有些无所谓地笑道:

“如果你那样做,我就以贿赂的罪名将你逮捕。放手去干吧,但要保护好那个孩子。”

我真挚地道了声谢,然后挂断电话。看来这位头发稀疏、个子矮小,而且满头头皮屑的刑警,还真是如假包换的大好人。

看来下次再打什么不方便透露姓名的电话时,得另想一个名字了,毕竟不能再诬陷一个好人了呀。

打完电话,把店里的生意交给老妈照顾后,我便出门走向池袋东口。我的目标是无数次从它门前走过的金华堂。金华堂是一家货色齐备的手工艺材料行,以前我可从来没进来过。进店以后,我就朝收银台里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店员问道:

“布料区在哪里?”

这个大概比我矮二十厘米、体重看来却和我差不多的店员一听,便领我到布料堆满了整面墙的布料区。我挑了一块触感宛如春夜般柔和的绒布,对这位和气的店员说道:

“帮我剪两米黑布吧。”

那店员按我的吩咐,用一把巨大的剪刀轻轻松松为我裁下了一块。接着我便提起这块被折成一小团的黑布,向收银台走去。第一步顺利搞定。

回家之后,我忙了一阵店里的生意,便开始着手制作我的玩意儿。毕竟我是个男孩,再说缝纫机我是碰都很少碰的,所以打烊后,直到深夜,我还在厨房饭桌上忙得不可开交。

刚洗完澡的老妈见状探过头来问道:

“你缝这么个袋子干吗,难道要用来装靴子吗?”

这只随随便便缝起来的袋子的确像个装靴子的大小,但似乎拿来装球鞋嫌太大,装长筒靴可能又嫌太小。但我不想和老妈说太多,于是朝她说道。

“就算是吧。我今晚非得缝好不可。”

老妈端详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后问道:

“我猜,你缝这个袋子是为了去帮助那个缅甸孩子吧?”

我点了点头,老妈走过来拍拍我的背,道:

“那就让我来吧。你先去洗个澡,洗好前我就会帮你缝好啦。可能你看不出来,但我念书时也曾是个手工艺高手呢。”

还是老妈伟大,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老妈这么有爱心呢?

老妈所言果然不虚,当我半小时后洗完澡出来时,一只美丽的黑色袋子已经大功告成了,就连开口处都给滚上了边,结合处也都缝得十分整齐。看着老妈得意的笑容,我的心里却在想着用这只四角形的绒布袋罩那皮条客的脑袋,简直是太可惜了。

我把这顶黑色头罩套在我那头发还来不及擦干的脑袋上。这种棉绒布果然不透光,我的脑袋一下子陷入一团黑暗之中,我就这样带着头罩对老妈说:

“老妈,你缝得真棒呀。多谢啦。”

开始收拾起缝纫机的老妈叹着气回道:

“阿诚呀,你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我呵呵一笑,或许我的脑袋真的有些问题了吧,不然这种下三烂的刑罚怎么想得出来呢?

缝这个黑布口袋就是我完成的第二项工作。

该是行动的时候了,星期五深夜,我们分乘两辆车前往池袋二丁目的宾馆街进行埋伏。开在前头的本田车里坐了四个人,而我和崇仔依然坐那辆宾士,加上崇仔的两个亲卫队,一共也是四个人。

此时车熄灯,人屏声,大家都在等待那个瓦拉迪下班回家。

这天虽是周末,但凌晨一点半过后,街上就行人寥寥无几了。伴游中心虽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但沙雅曾提过司机是两班制的。根据他提供的这个讯息,我们估计那个瓦拉迪会在凌晨两点前回到位于宾馆街的住处。

我们已经掌握瓦拉迪住在一栋十二层楼的高级公寓里。在开着耀眼夜灯的玻璃帷幕入口旁,以遥控器控制的地下停车场入口看来仿佛一张漆黑的魔兽巨口,等着将一辆辆轿车吞进肚子里。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崇仔的手机响起,这位身穿一身黑西装的酷“国王”拿过电话只回了一句话,就直接挂断,并回头向我说道:

“瓦拉迪的丰田车已经离开办公室了。大概两三分钟会到。”

我一听,马上嘱咐大家道:

“大家千万镇定,一切按照原定演出计划来进行。尤其是崇仔,可别搞砸了我为你写的台词。”

池袋之王笑了笑,并朝我挥挥手,自信满满地回答:

“阿诚,紧要关头,我哪次搞砸过?”

这倒是,咱说就算担心也来不及了,因为坐在前座上的亲卫队已经警惕地叫道:

“来了!”

接下来的重头戏将在九十秒钟内结束。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宾士的真皮座椅上,祈祷一切顺利完成。

当瓦拉迪的白色丰田一减缓车速驶向那张停车场魔兽之口,停在前头的本田便以长长的车头挡住了入口。瓦拉迪还以为只是碰到了个意外,按了一下喇叭,见本田车没有反应,便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大喊道:

“喂,瞎挡什么路,快开走!”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趁瓦拉迪急躁地大喊之际,一个原本躲在人心到花圃里的G少年弯低身子,从丰田车的后方悄悄走向车头。那G少年用特殊头套遮住整张脸,手里握着一把加强版电机棒。只见那支电机棒的尖端只是往瓦拉迪的右肩头轻轻一按,既没冒出一丝火化,也没传出任何声响,那绑着安全带的瓦拉迪就已经像只被钓上来的鱼般浑身激烈地痉挛个不停。

此时此刻,瓦拉迪再想开口喊些什么,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等到另一名G少年拉开他的车门时,这个“民主斗士皮条客”的上半身已经整个颓废的垂在安全带上了。这时又有两个小鬼赶了过来。瓦拉迪似乎还没完全昏迷,虽然身体依然在痉挛不止,但他那两只无神的眼睛却依然圆睁着瞪向几名偷袭者。

G少年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当然不会害怕一个病恹恹的皮条客凶狠的目光,其中一名G少年用塑胶电缆将瓦拉迪的双脚捆绑在一起,随着啪的一声,他两脚便被捆得紧紧的了。膝盖与拧向背后的双手也被以同样的方式固定了起来。这些家伙干起这事来动作还真麻利,看来平时没少干这种勾当。最后,他们将一个玩性虐待时用的带球嘴套塞进了瓦拉迪流着口水的嘴里,并把嘴套的皮带在头部后方紧紧绑定。

同样戴上头套的崇仔走向已经动弹不得的瓦拉迪,手上提着那只仿佛要把周遭的光全给吸进去的黑绒布头罩。注意到头罩时,瓦拉迪的身子虽然无法行动,却显然已经明显变得激动起来,他躺在地上剧烈滚动着,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有人这么拼命挣扎了,现在的他简直就像只热锅里的毛毛虫。

崇仔把头罩套到这家伙头上,轻轻把垂到他脖子上的系绳绑成一个蝴蝶结。

接下来,崇仔该开始演戏了,而他的手里,则拿着我事先写好的台词纸条。虽然崇仔的演技乏善可陈,但对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来说,这却是一次恐怖的经历,看来他差点要被冻成冰块了。

“听人说,你这小子胆子大到在我们的地盘上乱搞,竟敢剥削小鬼赚黑钱?”

头戴黑色头罩的瓦拉迪已经陷入了呼吸急促的状态。他那原本齐齐整整的西装外套下裸露的胸部已是汗如雨下,而且还以教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上下起伏着。

“给我听好,今晚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要是你以后还敢利用小鬼在我们地盘上搞鬼……”说到这里崇仔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我并挥了挥手。我一阵紧张,难道这小子不认识我写的字,正当我准备走下宾士教他时,万幸他又开始表演了,不过这回他再没照我写的念了:

“……我们就会让你痛不欲生。都听到了吗?到天亮为止,你就给我带着这东西好好反省反省吧!”

话毕,崇仔点了个头,几名G少年便打开了丰田车的后备箱,把哇啦地给扔了进去。接着崇仔便把在副驾驶座上颤抖个不停的沙雅带回了宾士车里。

G少年们迅速将丰田开离现场。一切基本搞定。

“沙雅,你没事吧?”

我想这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问道。

沙雅见到我后,似乎安心了点,但仍然忧虑地问道:

“你们要把贾隆给杀了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开始脱起头套的崇仔抢先问道:

“我难道演得真有那么恐怖吗?”

沙雅赶紧点了点头。这显然让崇仔大为得意,他朝我扬了扬手里拿着的纸条,意思是完全没必要用这破玩意儿。看来这就是G少年惯用的伎俩,都可以拍一个纪录片了。

我朝有些不安的沙雅摇摇头回答道:

“我们不会杀他的。崇仔,你别得意,有本事你到电影里去给我演一个角色啊?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俩赶快上车吧!”

挡住停车场入口的本田已经早一步离开了,我们也跟着滑出了这条藏污纳垢的宾馆街。开出不远,本田和宾士就分道而行,我们所坐的宾士,则在深夜朝沙雅位于下板桥车站附近的家缓缓驶去。

时间已经是周六凌晨的三点。

我们在沙雅家的木造公寓前和他道别,并吩咐他届时向警方谎称自己看到瓦拉迪遇袭时,因过度恐惧而自行逃离现场。因此沙雅并没有和那些人会合、也没有看出任何嫌犯的长相,看到的就只有几个头戴黑头套的黑道分子。沙雅自然点头应允。

送完沙雅后,接着便该送我回家了。在回程路上,崇仔望着窗外对我说道:

“我突然觉得你就像一只疯狗一样,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什么狠事都干得出来。看来,你和我还是一类人啊!”

虽不认为自己和这冷若冰霜的池袋“国王”是同一种人,我还是点了个头敷衍过去。崇仔似乎意犹未尽,继续说道:

“至于那黑色头罩,恐怕比身体上的严刑拷打还残酷。这种办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这不和那些邪恶的军事政权一样吗?”

或许确实如此,戴黑头罩这一招,连我自己也被搞得很不舒服,因此对崇仔的质问我无话可说。崇仔以余光瞟着我继续说道:

“不过,在这种地方混,偶尔可能就该这么邪恶,否则怎么搞定这些恶人呢?接下来还得替那孩子物色一份工作吧?”

我点点头,崇仔便说道:

“那就由我来帮他找份合适的工作吧。”

看来,在池袋能有几十个街头混混原以为这个“国王”卖命,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天下午五点,“欢乐之夜”便遭到了池袋署生活安全课的突击取缔。书名乔装成客人的刑警,把未成年员工召到宾馆,一确定掌握证据后,十几名专家组成员便即刻冲进了伴游公司位于池袋二丁目的一户公寓内的办公室。

老板是四十二岁的鸟居隆介,与一个受雇于他的司机当场被逮捕。当时在办公室的还有五名员工(其中两名未成年)统统被带往池袋署接受侦讯。当天没上班的另一名司机贾隆·瓦拉迪则将在日后被传唤侦讯。

星期六深夜,贾隆·瓦拉迪被人发现躺在一台遭人弃置的丰田里。警方在下午时分接获线报,立即赶赴现场,等他们到达丰田车所在地时,发现戴着头罩的瓦拉迪已是屎尿失禁,那个头罩里已经塞满了自己的呕吐物,警方赶紧将他送往医院急救。

瓦拉迪生理上只是出现一些脱水、肩头轻度灼伤之类的轻伤,因此并无生命危险。但心理上的创伤或许是相当严重的,当然,这是他这个皮条客必须付出的代价,谁让他做出那种有违人性的事情来呢。

崇仔的确不愧是街头混混的头目,他很快帮沙雅父子在一家衣料仓库找到了工作。这是一份他俩都能干的差事,每天父子俩只需根据各零售点的订单,在宽敞的仓库中找出订单所要的衣服装箱就可以了,所以算得上是最适合他们的工作。

沙雅父子分工合作,白天由爸爸沙吴顶班,而放学之后则由沙雅在仓库值守。当然,这份工作并不能使他们家彻底脱贫,短时间内,他们一家还是不可能加入健康保险,也不太可能马上搬到更大的房子里去。毕竟对难民来说,日本并不是个天堂。所以每逢周六,沙雅依然会上我们店里拿一些卖相不好的水果回去给家里人吃。

在这种宁静的日子里生活真好,我们明显能感觉到沙雅一家重新找到了欢乐的种子,并且不断地发现生活的乐趣。而聪明伶俐的沙雅也和我老妈混得很熟了,他经常会陪我老妈一起看他们都很感兴趣的职业棒球比赛。而我呢,在这个暖和的五月,所能做的只能是把那些昂贵的哈密瓜切成块,装进包装盒。我越来越发现原来在水果行赚钱是一件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这一天正当我又在奋力切着那些哈密瓜时,头上突然响起一声熟悉得很的声音:

“你好呀,阿诚,哈密瓜有没有我的份啊?”

哈,原来是池袋警署的吉冈先生,原本在我眼里有些猥琐的吉冈,此刻看来却是如此亲切。吉冈看我停下水果刀,微笑着对我说:

“阿诚,你们这次干得不错。那个名叫瓦拉迪的家伙被查出非法拘留,已经被我们移交给出入境管理局了。”

说完,吉冈便朝店内坐着看棒球比赛的沙雅挥了挥手。沙雅因为此时两次到池袋警署做笔录,而负责的正是吉冈,所以两人早就认识。

沙雅注视着吉冈,眼睛中透着兴奋和安心。吉冈朝他喊道:

“嘿,近来过得还好吗?好好学习哟。以后可别变成阿诚这样,天天没出息地蹲在这个破地方卖哈密瓜!”

我哈哈大笑,把四分之一个削了皮的哈密瓜串上精致的新竹签,边递给吉冈边打趣地说道:

“敢笑话我,你自己比我强哪去,你那件头屑成堆的大衣该穿了有十年了吧?”

我还在念中学时,就认识吉冈了。他那时与现在一样穿着米黄色的大衣,唯一好点的就是当时他的头发还没现在这么稀疏。而十年之后呢?我已有一个学生郎变成了水果贩,而吉冈似乎除了那头头发变得越来越少,一点变化也没有。

十年以后,沙雅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这恐怕是一个谁也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所以,我们还是好好地珍惜现在的日子吧。

我和吉冈相视而笑,而后我朝店里喊道:

“沙雅,你也过来吃点哈密瓜吧!”

在五月这晒得人心暖暖的阳光下,我们三个自得其乐的“穷光蛋”就这么逍遥自在地在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并肩吃起哈密瓜来,试想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比此刻手里的哈密瓜更让人垂涎欲滴的呢?

吉冈吃完,就把竹签随地一扔,真搞不明白这些文明秩序的维护者怎么这么不注意卫生。他跟我们两个说还有些文件得处理,便沿人行道走回了池袋警署。

看着奔忙的有些驼背的吉冈,沙雅又用他那招牌式的合掌,朝吉冈的背影施了一礼。

我?你问我在做什么?呵呵,不怕你们笑话,我也在和沙雅一样,朝那家伙的背影合掌膜拜呢。

毕竟一个人值不值得尊敬,和他有多少头发或者多少钱是没有必然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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