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 xp1024.com
《残雪自选集》


中篇小说 苍老的浮云一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人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的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矇矇眬眬地叽里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盯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吧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天花板一角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里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贼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檐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圈。"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们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做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搅蛮缠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了。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噩梦的纠缠。噩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去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而且觉得这样很便当。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簿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了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以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边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猫猫,吃包包……"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箱上一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住人,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小小的窗眼里向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算我倒霉,把个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出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吗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上显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接着就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时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问题做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跷起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小子话里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口上,里面"嗵!嗵!嗵!"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还假惺惺地说:"啊--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他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他科室的门缝往里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现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的蹦起。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帚在下死力扑打,其余的人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一个个满脸紫涨,如醉如狂。更善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私,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大家一样,做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着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这一点。他们三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低着头,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他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生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花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嗵!嗵!嗵!"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虚汝华倚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筒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了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他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的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他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同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灰,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矇眬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好做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丧,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都闻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的气味,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杆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是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嗵!嗵!嗵……"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摇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灯,隔一会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生怕她会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嗵!嗵!嗵!"地走过来,走过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地长满了芦秆,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她门上贴出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揭下那张纸条时,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很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周围黑得就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一窜就不见了。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抹去嘴边的油脂,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邻不安,故作神秘,借此来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簸箕里的排骨渣子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中篇小说 苍老的浮云二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噼噼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樱椭辶艘幌旅纪贰C看嗡羌异琅殴堑奈抖?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的,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浑身粘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瞥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粘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你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槛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簸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在盼望树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渍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魑约旱姆⑾郑蛭艿梅⑾值闶裁矗藕米俺龀跃纳衿T?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当时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

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还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着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地从早到晚啼叫。她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挽着臂在街上跶。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们面前时,婆婆看见了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呢。"她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头……"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样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像……"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剂,当着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厮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他推过来,撞过去,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老鼠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你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一个盛酒的坛子,一把没把的铁锹,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鲨鱼头骨,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吧?你看见那副鲨鱼骨头没有?你有什么感想?现在你可以到所里去吹牛啦,你真运气!不过我这两只东西确实糟透了,哪里是什么鹦鹉,简直是乌鸦!我说你别坐在那张床上,它只有三条腿,你可以坐在这个鸟笼子上面,我们有时将它当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况下。等你帮我搞来良种货色,我就让你参观我后面两间房里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得先交良种货色,我可不打算给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别想打这种鬼主意,老弟,他们说你鬼得很,对不对?也许你在偷偷地干搜集邮票的勾当,好一鸣惊人?呸,这种事你得跟我好好学。"

"实际上,我有一种很严肃的想法,我正打算脱胎……"

"嘘!别说话!近来我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么,"你至迟不能超过后天,要是超过了后天,我就不让你参观我后面房里的宝贝了,你听明白了没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宝贝,你要后悔一辈子的,一直后悔到坟墓里去!"他竖起一个胖指头,警告地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举世无双的!明白了没有?"

近来他感到自己日渐衰老了。偶尔他还记得地质队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经退得极遥远,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光斑。时常在白天里,他发现自己在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锯把床脚锯断,还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袜子上面。隔壁的女人竟能旁若无人地吃她的酸黄瓜,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绪缭乱。他听见蚊虫在她那个房里拥挤着,简直像开运动会。虽然板壁缝贴上了纸条,仍然可听到她的髋关节在床板上嘎吱地磨响的声音,还有那种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么反而越老越灵敏了呢?比如慕兰,就从来听不到什么。她听不到红浆果落在瓦片上,也听不到树干的爆裂声,她听不到蚊虫在隔壁房里喧闹,也听不到女人在床上辗转。她每天夜里都在床上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从前她母亲放屁的毛病遗传给她了。有时他卑怯地问一问她听到什么没有,她总要大发脾气,说他这种人"天生一副猥琐的相貌","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只黑猫已经从家里出走了。偶尔它也回来,阴谋家似的嗅来嗅去,献媚地朝他叫两声,又匆匆地逃离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儿剁的呢?这么看来她终于得手了。当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儿竟怪模怪样地哭起来,还说要跳到后面的井里去淹死,说她对这个家已经看够了,早就不耐烦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么清高似的!

终于有一天,当黑暗的窗口飘出热昏了的人的谵语时,最后一只红果"嚓!"地一声,落到了瓦缝里。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来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来……"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姘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颤。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诉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虫简直像在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胀,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子一伸,等候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路边的碎石头来扔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作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

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做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

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

"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

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彤彤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似的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叉着腰追赶他,提起一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

"妈妈的头发长出来没有?"汝华小的时候,他总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你没看见她包着头巾吗?我看见她每天晚上按摩头皮,她怕伤风怕得要命,也许她会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着。

"可怜的人。"他沉思了一会,立刻又骇怕地加了一句:"说不定她打算报复我吧?"

"昨天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惊地"啊"了一声,像梦游人那样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这些头发长得很结实,"他说,"你要经常洗涤它们。你睡觉时有没有看见天花板裂开过?"

"天花板?"

"对呀,天花板。那栋房子很大、很旧,墙壁里常常传出什么人厮打的响声。睡觉的时候,天花板会出其不意地在上面裂开,伸出许多细小得如蛇头的人脑袋……当然,我在骗你了,你该不会害怕的吧?我喜欢讲这些惊险的故事。"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华在街上劈面相遇,他竟没认出她来,一直从她身旁走过去了。后来他的同事告诉他这件事,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呢。汝华竟会去结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要不就是受了坏人的利诱。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派头,和他自己一样无所作为,懒懒散散。女婿是个流氓加白痴,恋爱的头一天就跑到他这里来搞讹诈,异想天开地要他负担费用。

"原来你是一只大乌龟。"他一字一顿威严地说。

"你,你说什么?"那蠢材还摸了摸后脑勺呢。

"我说你是一只大乌龟!我女儿跟所有的男人都搞!听明白了吗?"他更加威严地逼近了他,"滚!"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点也弄不清发生的事,然而还贼头贼脑地溜着眼珠,威胁说要"解除婚约",假如他不负担费用的话。他一走,他就没命地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后来他还和这女婿常见面,每次都是他来索钱,每次都被他讥笑一顿,空手而归。但这家伙脑子有毛病,总抱着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态度老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理直气壮。

"你得给钱。"他又来这一套了。

"我偏不给。"他感兴趣地用一只眼斜睨着他。

"你在耍流氓。"

"什么?你跟流氓来要钱?啊?"

"你是她父亲,你得给钱。"

"我是一个流氓,我偏不给钱。"

"我咒你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气得发疯,看来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从家里出走后,他马上跑到女儿那里跟她说:

"你以为他跟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着他,"他说是为了在门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说谎。"

"呸!他跟你结婚是为了谋害我!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这老头子而不是你,绝不是你!他一直误认为我藏得有大宗钱财。夜里我睡着了,他还在我房子周围转悠,烦躁地跺着脚,我知道他骗你说是起夜来着。你怎么这么自信,居然去结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走掉的。"

"说不定连你也弄错了吧?"她嘲笑地看着他,"我倒认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么钱财。他看中的是你现在的老婆,我看见她向他卖弄过风情呢,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脸都红了,"你讲起话来真武断。刚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亲的事。听说她在夹墙上挖了一个洞,天天将死雀子塞进去!什么东西老在她天井里嘤嘤地哭,我一经过那里总听见。她这人真是歹毒。"他很愿意讲一讲他前妻的坏话,这一来精神很畅快似的。

"从前你总说你是中了妈妈的计,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说你是想骗取她的私房积蓄,这很难听,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种中伤,至于你怎么会跟她结的婚,那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她摆出一副局外人的派头,使他觉得有条虫子在咬啮他的牙根。

他很懊恼,本来是要谈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儿,陶醉陶醉,没想到反被她抢白了去,改变了话题。近来她变得像蛇一样灵巧了,像他这种脑筋迟钝的老头子休想斗得过她。

"他时常到我那里去搞侦察,想嗅到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甘心。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个不停。他干吗老说葡萄架的事?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也在向我说一个弥天大谎,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屋里很暗,一些小东西在墙根和屋梁上窜来窜去,弄出很大的响声。墙上巴着的五六只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在他们头顶绕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发直脚发抖。女儿裸着上半身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毯子飘扬起来,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张,嗫嚅地说:"我要走……"然后打开门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弯的那堵墙后面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女儿的房门已关得紧紧的,有一个黑影从小屋后面钻出来,躲在大树后面,他发现那是前妻。窗帘抖动了一下,又毫无动静了。

她听见有人在拨屋顶上的瓦,"哗啦哗啦"的阴森恐怖。她拨开窗帘,看见母亲矮胖的身子,她正踮着脚用一根竹竿在干这勾当。"你想标榜一下自己吗?哼……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听明白了没有?"她低语着,呼吸困难。她则在屋里踱来踱去,检查铁护栅的牢度。"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横,有几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亲近来特别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经在屋顶上弄了一个洞,她还扬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冻死她,以解心头之恨。她还拾来毛毛虫,臭鱼烂虾,从板壁裂缝里塞到屋里来。父亲一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屋顶,不怀好意地说:"刮风的时候,这棵大树该不会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个流氓又到了我那里,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死掉,又说要是你死掉了,他说不定要发大财。他时常来找我讲他心里的话,从一开始就这样。你老不相信,以为我骗你,你太自负了。他甚至还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当然是为了钱财,也为了要我和他一起来对付你。我经过考虑,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他休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他远不是我的对手。你那个流氓也和你一样,目中无人,骄横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简直是一个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诽谤你……"他一啰嗦起来就不收场,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会儿搔屁股,一会儿搔背心,像有数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断他的话,撩拨他说:

"你该去认识一下街上那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中篇小说 苍老的浮云三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像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噼噼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花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话学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里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像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将线毯披在身上,开始在屋里疯跑。线毯浮在空中,发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志不清了吧。"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颤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两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来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羧盏奶倏恳紊厦媪耍找蛔拢谏系墓抑?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的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地看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神经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蜷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说。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诅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里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他将一沙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沙锅,将排骨"砰!"地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剂。"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露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忆起他们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他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做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躲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们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在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块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老是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冻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噪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闪亮的臭虫。她撑起来,用最后一点干肉喂一只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倾听它"嘎吱嘎吱"的咬啮声。父母昨天没有来,也许就因为这个,她被虫牙折磨着。每隔一点钟,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块干肉,让那只老鼠咬出响声,借以减轻神经的剧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减轻,这时她忽然记起那两人昨夜没来,觉得诧异。大树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里面夹着通红的火星。现在它倒在地上,内部全部烧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齐走了出来,到那零乱地散在地上的枝条中去寻找从前挂在树干上的一面镜子。两个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肿的嘴脸几乎凑到了地面,畏缩地用两个指头拣出那些踱了水银的碎玻璃片。她从窗帘后面打量这一对,听见发僵的脚尖在地上跺来跺去,看见紫胀的手指伸到口里含着,眼里溢着痛苦的泪水。一夜之间,男人的头发全部脱光了,苍白的头皮令人作呕。隔着窗子,她隐约地闻见了熟悉的汗酸味儿,就是他称作"甜味儿"的那种气味。烧完报纸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虽然外面出着大太阳,骨头却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来几乎全身都冻僵了,必须用毛巾发了疯地擦才能让腿子弯转来,不然就像干竹子,一动就"啪啪"乱响。她不敢用力出气,一用力,鼻尖就出现冰花,六角形的、边缘很锐利的冰花,将嘴唇都割出血来。大柜上的镜子已经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来她就不愿照镜子。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发黑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看见涓涓的细流从胸腔流到腹腔,然后不可思议地消失不见了。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尿。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条干鱼一样在粗毛毯底下发着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响个不停。南风从瓦缝里灌进来了,毛毯鼓满了风,裹着她一起飘离床铺,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又"啪!"地一声落回床上。南风里有股腥味,她一闻到那股味脑子里就出现野兔的幻象,它们总是躲在很深的草丛里。萎缩症已经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经两个月零二十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因为这个,她的肠胃渐渐从体内消失。现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块硬而薄的透明的东西,里面除了一些芦秆的阴影外空无所有。很久以来,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内心的感觉来划分日子的。照她算来,她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络留在墙角;没有喷杀虫剂,蟋蟀却全部冻死了,满地僵硬的尸体;水缸里长满了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她在喝水时将它们喝进了肚子;一个早上醒来,她发现她的线毯朽成了一堆烂布,用指头一点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来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天一晴,水洼里蹦出几只小蛤蟆。她的腿子里面发出干竹子的裂响,她拖着脚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来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后用一根麻绳束起她那一头老鼠色的长发,打开抽屉,找出一瓶从前使用过的甘油,将干裂开叉的指头轮流伸进去浸泡,直到指头重新弥合,然后她小心地上了床,盖好毛毯,决心不再动挪了。她的眼光穿透墙壁,看见那男人将身体摆成极其难受的姿势,在他的长统套鞋里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脚趾全冻成了青色,发疯地抽搐,他极力要站稳,脚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来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烧焦了……它的有花纹的背上渗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儿,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红光,泥浆里翻腾着泡沫,那就像一个真正的结局……哦,哦!怎么回事啊?"他咯着血,身体慢慢地倾斜,向铺满了腐叶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变得那样深邃,她看见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一阵南风刮来,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在一只破烂的木桶下面有一双开裂的木板拖鞋,她当小姑娘的时候穿的拖鞋,现在那上面奇怪地长着一排木耳。父亲在天井里摸索着滑溜溜的墙壁绕圈子,指甲深深地抠进青苔里面。他的双眼患了白内障,从他脸上神气看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亲,但是她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从破棉絮里隐约传来,那声音就仿佛母亲在咀嚼自己的舌头,痛得直打哆嗦。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呻吟,一丝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面,他扶着墙走得更起劲了,简直像在疯跑,他的手指甲里渗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脚板底长满了鸡眼。"妈妈也许会死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井的墙缝里钻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热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这院子里就会爬满毛毛虫。"但是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父亲的耳朵已经中了魔,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她听见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母亲……"她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种不习惯的感觉,于是异想天开地想来哭一哭。她憋足了劲,口里发出一种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里,她的父亲一边跑一边从口里吐出泥鳅来。

当天傍晚,更善无在回家的时候看见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紧握两个拳头向他嚎叫着。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1984年,长沙迎宾路

中篇小说 历程-1

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种常见的住宅楼里,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那种住宅楼。楼房一般是七八层高,外墙粉成灰色,每个厨房的窗口有一大滩油迹,楼顶有个平台,上面歪七竖八地支楞着一些电视天线。楼里没有电梯,狭窄阴暗的过道旁堆着垃圾,楼梯过道里的电灯总是坏的,夜里人们只能摸着黑,踩着垃圾行走。

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单身汉,住在这栋楼的顶层,也就是八楼。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厅,带很小的厨房厕所的那种。皮普准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那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粲诳捎锌晌薜哪侵帧K刻煸绯鐾砉椋苁翘旌诹瞬呕氐阶约赫?套房间里。一般的时候,房里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后放下公文包,坐下来抽一支烟,抽完烟就胡乱煮点方便面或米粥之类的食物,就着带回来的熟肉,匆匆填饱肚子。吃完饭就边看电视边涮碗,涮完碗又边洗脸洗脚边看电视,洗完脚后,觉得似乎无事可干了,便"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机上床睡觉。

当然皮普准的夜生活也并非千篇一律。有的时候,一个月里面有那么两三回吧,会有好奇的邻居来他家里坐一小会儿。邻居总是东张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闪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讨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视,总之邻居的表情很难说清。他们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中年人,有时则是老婆子。不管是谁来,皮普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客厅里一张塑料面板的旧方桌,几把旧椅子,一台电视机摆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饭也在这张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张简易钢丝床,床下胡乱堆着乏味的老单身汉爱看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沿着卧室的墙边还摆着一排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皮普准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记了的杂物。厨房里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腻腻的,漱口杯和拖鞋什么的随便扔在地上。厕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当客人进了屋,皮普准的家当可说是一览无遗。他也从来懒得去关上厕所或卧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让来人去细细研究。

皮普准很健谈,邻居一来,他就对他们谈些小报杂志上看来的逸闻,或城里发生的琐事,而且一讲话就总是盯着对方的脸,想从对方的答话中刺探点什么的味道,最后总是搞得对方悻悻离去,对他印象恶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说他是否知道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有客来的晚上只是意味着他睡得晚一点而已。不过平时,他就是上了床也没有马上睡着,他总在胡思乱想。这倒不是性骚动,到了他这个年纪,长期独身,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身体又不怎么好,性冲动可说是越来越微弱了。说到他的胡思乱想,这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的老习惯,他自己至今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无法用语言来陈述自己到底想些什么。近年来,他越来越放任自己了,有时八点钟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充分享受胡思乱想的乐趣,他把这称之为"单身汉的一点小小的特权"。

一个严寒的冬夜里,门上有人胆怯地敲了三下,然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

"皮普准先生在家吗?"

进来的是住在三楼的年轻姑娘。姑娘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像别人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望过之后,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用冻僵的手拾起那些杂志来翻阅,一边翻一边往手上哈气。十几分钟就在纸张的翻阅声中过去了。

"这些年,你已经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后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就打算离开。

皮普准本来正在洗脸,这时连忙放下湿毛巾,涨红了脸,用湿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还说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就因为自私。我每天临睡前都要独自一人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比如一只狗或一只蟑螂什么的,一般人从不谈论的事,我也说不清这些事,但我就是乌七八糟、渺无边际。你想,假如我结了婚,和别人睡一处,岂不会烦闷得要死吗?"

"请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脸色发白,阴沉沉地说。

"我还有一些个事要告诉你,"他仍旧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时想不起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对了,你楼上那一位,养着几个情妇吧?这老狐狸,有钱得很啊,今天我看见他去商店买一些女人的内裤,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无意中碰见的。"

"请松开你的手。"姑娘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声音。

"你要走吗?现在就走啊?请等一等,我忘记问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姑娘冷笑一声,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还拍了拍袖子,惟恐上面沾着什么污秽。"我来调查你!你贼头贼脑,引起怀疑。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我的家人都在门口呢!"她气冲冲地说。

"但究竟为什么你对我产生兴趣呢?"他紧盯她。

"我们担心丢失东西,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注意到我,这个住在顶层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单身汉。我就这么值得让人产生兴趣吗?你使我对自己有了一种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来……你就不觉得我已经太老了吗?喂……"

他还在唠叨,但门已经"呯!"地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门外。

皮普准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于是关了电视,收拾好东西,钻进被窝。因为寒冷,他将头蒙在棉被里睡觉。这一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多久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发生了。

皮普准睡着后大约一小时,忽然醒来了。是的,这老单身汉就这样醒来了。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的,最后干脆爬起身,走到屋顶平台上去了。那天夜里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一丝风,从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灯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只黑猫上来了,蹲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这样不动不挪地对视了几个小时。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后就天天如此。由于夜间的折腾,皮普准的脸上日渐消瘦,上楼的脚步也显出了疲乏的老态,虽然他竭力遮掩着这一事实,每次上楼都拼了全力,楼里的人却很快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看出了皮普准的窘态,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时等在楼道口,一齐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脚步。于是每当临近家门口,皮普准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如同穿过敌人封锁线似的。这样过了些天,他发现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乱了。他心猿意马,精神涣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熟练地做饭、涮碗等等,往往不是忘记关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盐,吃饭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种现状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变的希望。皮普准决定弄出点事来,这似乎出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皮普准吃过晚饭,收拾好房间,并没有细想就下楼了。他记起那位年轻姑娘大家都叫她"离姑娘",便敲了门。离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只猫捉身上的跳蚤,他们看见皮普准来了,就请他按住这只猫,他们好继续工作,皮普准虽然觉得有些别扭,还是照办了。那只猫瘦得皮包骨头,哀哀地啼哭着,不断地想挣脱而去,但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瘾似的捉了一只又一只,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还带下一些猫毛来。皮普准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将手一松,猫一窜就逃走了。离姑娘的父母脸上立刻变了色,开始冷言冷语,含沙射影。

"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哪号货色了,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后脑勺吧,已经开始秃顶了,这种习性还没改。"老女人边说边撇嘴,"你没见我们正忙着吗?你倒有空闲。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学会怎样工作!我们一家都是勤劳的人,容不下懒汉。"

"我并不要做你们的女婿,"皮普准一开口,就隐隐地感到了那种兴奋,"我这个人,太自私了,不适合过婚姻生活,我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老习惯,就是胡思乱想……"

"哈哈哈!"老头子大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们也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女儿,离姑娘嘛,只不过是个远房侄女,再说她又出走了,你来这里,不帮助我们工作,来干什么呢?好久以前也来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个人比你年轻,头还没秃,你猜他来干什么?"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总会明白的。你口袋里放着那种杂志吧?"

听见"杂志"一词,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人,还浪费时间干什么,我们忙得要死,快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新闻。别人都说你是干这事的老手,你讲吧,我们爱听。"

"最近又出了一桩大事。"皮普准缓缓地说,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句子,"一名九十岁的老妪去舞厅跳舞,跳穿了一双鞋底,当时舞厅里的年轻人都惭愧得躲起来了。"

"你在乱编。"老头注视着他的后脑勺上头发稀疏的那处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来。"你时常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现在越编越离奇了。别跟我们来这套,你打错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这样,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这样幼稚。那边楼上一家有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个卖烧饼的老鳏夫去向她家求婚,这不是昏了头吗?人总得安分守己。我说这话并不是指你想打我们离姑娘的主意,因为离姑娘也并不是我们的姑娘,她又已经出走了。"

"我一个人过得很惬意,每天晚上胡思乱想。"皮普准辩解道,很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你们不是要我讲杂志上的故事给你们听吗?我讲了你们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读给你们听。"皮普准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叫作《际衅嫖拧返脑又荆蛩惴涣?他们俩就像触了电一般,从他手中抢过那本杂志,走到窗台那里用劲一扔,扔到下面去了。两人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老女人还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确定他还活着。

"我们一直尽力挽救你。"老头说道,"这耽误了我们好多时间。猫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我们的猫深受折磨,我们却在此地高谈阔论。喂,老太婆,我问你,这个人是谁?我怎么忘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竟然会让他来乱搅一气,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女人凑近皮普准,催他赶快出去,因为老头子已经发脾气了。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为离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气就更可怕了,她老担心他要杀人。她说着说着就将皮普准推出了门。皮普准脑子里乱哄哄的,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他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离姑娘。

离姑娘站稳后,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开口道。

"你不想结婚,"离姑娘打断他,"就因为自私,对不对?那你来找我的父母干什么?啊?你说说看!!你这伪君子!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她一跺脚就进了屋。

皮普准上楼时脚步分外沉重,于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个装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脚,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饭之类。撮箕的主人将门裂开一条缝看了一下,恶骂起来,说他"老风流"什么的。皮普准回到家,换下肮脏得要死的衣袜,一赌气,干脆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洗就上床了。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没有胡思乱想,一睡下就骂个不停,将最龌龊的字眼都骂了出来。骂了很久,还是气恨得睡不着,又搜寻那些恶毒的字眼来骂。最后差不多所有恶毒的字眼都骂完了,他才停下来想:他咒骂的对象是谁呢?他脑子里带着这个疑问,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脑。他记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里买过一支手电筒,因为当时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电筒照路,为自己壮胆。后来不上夜班了,他就将手电筒收进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现在,他回忆起楼道里的黑暗和肮脏,就记起了他的手电筒。他披衣起身,打开电灯,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那支手电筒,还有两节电池,他将电池上进去,奇怪得很,手电筒里的灯泡马上亮了,而一般的电池放这么久早就不行了。手里拿着这件武器似的电筒,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似的。他披着衣走出门外,用手电筒照着周围的垃圾,小心地下楼。刚刚下到七楼,就听见"吱呀"一声,是楼道两旁的单元房打开了门,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来。住在东边单元的老王一把将他抓进屋去。老王长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皮普准惊魂未定,一身簌簌发抖,昏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王,就像见了鬼似的。

老王夺过他的手电筒,端详了半天,最后严厉地说:

"皮普准,你怎敢用这个东西在楼道里照来照去的?"

"到处是垃圾,"皮普准诉苦道,"衣裳弄得特别脏。我是单身汉,要自己洗,我这个人又比较自私,想过安逸的生活……"

"我们的衣裳就不脏吗?!"老王大喝一声,打断他的唠叨。"楼道里是可以随便照的吗?你这个人,太想当然了。我是什么人?十几年的老住户,比你资格老得多。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上起楼来像个老头,怎么还这样幼稚?真让人想不通啊。"

这个时候,老王的老婆和儿子也都披着外衣出来了,他们显出厌恶的神情站在一边,那儿子还从老王手里拿过手电筒看了几眼,然后摔在地上,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并不十分老。"皮普准不服气地说。

"是吗?"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么,为什么每次上楼都拼命地跑呢?并没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是我有女儿的话……喂,老王,像这种深更半夜的骚扰,怎么就没人来管一管?这不是太自由了吗?都这样起来还怎么得了?依我看,伪装应当剥去,他不是快六十岁了吗?这位皮普准先生?这个人,我还听说了有关他的桃色新闻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个总的爆发。"

老王的儿子从里屋找来了一把铁锤,"砰!砰……"地锤了好多下,终于将铝制的手电筒锤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准想溜走,却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钳住走不了。老王说,他早就想与皮普准一道"消磨这漫漫长夜"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机会送上了门,他怎能放他走?于是他吩咐老婆儿子"搬那两张竹靠椅来,并放上棉垫"。老婆儿子照办了,老王就扯着皮普准与他一道并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准以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灯,一声不响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出房间,到里面去了。

大约躺了半小时,皮普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时间一长就差不多要冻僵了,根本无法"胡思乱想"。那些"棉垫"里面也根本不是铺的棉花,而是一些沙子和小石头,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粒状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皮普准从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不由得十分气愤,于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怎么可能呢?"老王仍旧躺在竹靠椅上,声音变得威严起来,"怎么能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简直开玩笑。我告诉你,现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等到天亮。在这种深更半夜,所有的情况全改变了,我家和你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说你的手电筒又砸了,我们就是为了断你的后路才砸它的。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罗网才怪呢!我劝你还是躺下,你要是真烦躁,我叫我儿子来替你搔一搔背。"

说话之间,那牛高马大的儿子已溜进了房,不由分说就将皮普准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准笑个不停,连连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钟。

"现在你可以睡得着了。"老王说。

但皮普准越发睡不着了,他极想和老王聊天,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御寒冷。

"三楼的离姑娘的事,听说了吧,"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跑到我家里来挑逗我,后来又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说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这么说的。那两个愚顽不化的老家伙,惟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凭良心说,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的年纪是已经不小了,年轻的时候也胡闹过,现在偶尔也胡闹一下,不过讲到结婚嘛,那是不行的,因为我每天都要胡思乱想,又不愿意有人来打扰,另外我白天还要去机关上班,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成家呢?我这个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全,我不愿意别人对我产生误会。现在我夜里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还在挺下去,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别人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你没睡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楼下那家伙,我在商店碰见他,你猜他正在买什么?"

"你刚才提到一个敏感的问题,"老王从右边伸过来一只冰冷的手,压在皮普准的脸颊上,说道,"你说离姑娘的父母惟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你说这话时的口气非常狂妄。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的特长是什么?你有一个特长还是兼有几门特长?除了拙劣的伪装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特长?请问?"

皮普准觉得脸上就像压着一块冰似的,难受得打起喷嚏来,他想挪开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紧贴他的脸颊,于是他蹦了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暗处的老王的儿子走了过来,问皮普准要到哪里去。

"只能去离姑娘家道歉。"老王说,"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意图告诉离姑娘的父母,你伤了他们的心,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心中有数。刚才你用手电乱照时,你以为我们睡着了吗?我们清醒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们知道你今夜要采取行动,大家都在关心你的事呢。你这就走吗?"

皮普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留下。他此刻实在是怕去三楼,怕碰见离姑娘一家。他叹了一口气,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杂志带来了吗?"老王阴沉沉地问。

"没有,我并没有打算出来聊天,我只是想出来看一下。"

"出来看一下!"老王呵斥道,"连杂志都不带,还有比你这种行为更为赤裸裸的吗?不带杂志,倒带了一支手电筒晃来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颠倒了。既然这样,你现在编一点什么故事给我听听吧。"

"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一直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但我确实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秘密,是我偶然发现的。"

"你不要说了,"老王说,"你说出来更显得你自己幼稚。他们说你已经五十九岁了,从外表看去,你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而你自己自称五十二,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总在混日子,搞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刚才照手电这种行为。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懂得诚实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离姑娘的事之后,真为她感到庆幸,我们大家都私下里认为你配不上她。刚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并没有叫你说这栋楼里的秘密,我是惚嘁桓龉适赂?我听,你连我的吩咐都听不进去,你太自负了。"

"我躺在这里,面对着你,棉垫里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脑子里怎么也编不出故事来。现在几点钟了啊?"

"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问这种问题,我不会回答你的。你要想让时间快快过去,你就只有编点什么故事。你编不出吗?谁让你不带杂志来呢?活该!既然你编不出,就讲讲你那个所谓秘密吧。"

"我们这栋楼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养了几个情妇,有钱得很。而他的实际的职业则是小偷小摸,我亲眼看见他在公共汽车上干那种事。说老实话,我很羡慕他呢。"

"你讲的这个人,我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感到惊奇,倒是你把这事当新闻说出来我觉得惊奇;而且你杂志也不带就下楼,还用手电照我们,你这样轻佻太使我惊奇了。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什么吗?这世上到处都是偶然的事,比如离姑娘翻阅了你那些杂志,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当天她正好与父母吵了架。这样优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尔犯错误的时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们谈得来,是知心朋友。"皮普准冲口而出。

"但是已经迟了!"老王严厉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心术不正,你伤了他们一家人的心,你去赔礼道歉吧。"老王站起来,将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门外。"外面有点黑,你小心点。"

皮普准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几层楼了。他干脆下到一楼,站在楼前的空坪里。夜里冷风刺骨,还下着小雨。他抬头一望,看见自己那间卧房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斗。"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落下来,落在脚边。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打,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就往楼上跑,这时听见身后"嘭!"地一声闷响,大约是那人被推下来了。

皮普准上楼时撞了一个人。

"家里出事了吗?"那人说。

"杀人了。"皮普准沮丧地说,"我想回去看看。"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看也知道。你听到哭声了吗?右边这个门是离姑娘的家,她夜里睡不好,正在哭,你当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们都说你伤了她的心,你赶快进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准走过去敲了几下门,门就开了,灯也亮了,跟前站着离姑娘,手里竟握着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杂志,皮普准记得这杂志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离姑娘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还在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皮普准走过去,摩着她的肩头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说。

"你怎么能欺骗我这样的人呢?"离姑娘抬起头来,泪眼矇眬地看着他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来往一下了,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生气了。嘘,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了。现在我夹在你和我的父母当中真是两边受气,他们又对你成见很深。刚才我还在想,我应该与你一刀两断,可是我还借了你的杂志,必须还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两断了。你一来,我却又很生气,只想一刀两断,免得我父母生气。我怎么办呢?你说说看?"

"你顺其自然吧。"

"你倒说得容易,轻轻巧巧的,但我这里却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啊。"

"我家刚才已经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说!轻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昨天你走后,我父亲挥着刀,吆喝着要杀我,因为我把你引到家里来了。这种事我现在不能想,一想就头昏得要死。你昨天来我家里,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我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替猫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样子。"

"嘘!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翻了你的杂志,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不可以欺骗我的。你听,妈妈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让我们关了灯,到浴室里面去说话吧。你跟我来……小心,这过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现在,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皮普准闻着浴室里潮湿的霉味,觉得很不舒服。虽然这位年轻姑娘牵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靠墙而站,他一点也没感到那种男女间的冲动。他对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感到很诧异,莫非他真是那么衰老了?莫非这年轻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当成一具木乃伊了吗?他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愠怒地甩开姑娘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总是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我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我是非常严肃的,你不要耍脾气。来,把你的手伸过来!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是非常非常严肃的。现在开始编故事吧。"

"我现在不想编,我很累。再说万一你父亲醒了,要杀我,我往哪里跑呢?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我这里有根绳子,我拿着绳子的一头,你从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太危险吗?我从未干过这种事。"

"你没干过的事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五十多岁了,就什么事全干过了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时,我随时都有可能松掉手里的绳子,这要看我的情绪怎样来定。我父亲是很凶的,你必须豁出去。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开始吧。"

"刚才有一个人从我家里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杀人犯躲在我房里,我放心不下。家里出事了,我却在这里胡闹。"

"你把这叫作胡闹!"她尖叫起来,"啊,原来你是骗人的!原来你伪装忠厚,却藏着狼子野心!我就这样轻信了你!我就这样把青春托付给了你!我,纯洁无瑕,从不撒谎,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妈妈!妈--"她吼叫了起来,皮普准连忙开溜。

他溜到门外,死命地往自己楼上的住所跑,最后终于用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杂志已不见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着。他赶忙去窗台上看,看见那里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三楼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许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点,他想到早上还得上班,连忙倒在床上,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闹钟吵醒了,匆匆洗了脸,吃了一包方便面,他就夹着公文包下楼了。刚一出了楼道,他便看见离姑娘在他前面低着头走,他连忙跑过去,与她并排走。

"我原来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一贯比较自私,这是实话。但经过昨天那不寻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动摇了。我想也许我该找你父母谈谈我和你的事。"他红着脸说。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说。"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谈呢?再说他们并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里只是偷偷溜回来一下,我早就从这家出走了,你今后不会再在这家看见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话,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你出走了,但我总看见你在这栋楼里,看见你根本没出走,还受到大家的关心。"

离姑娘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说道:"大家必然要关心我的,你连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是这栋楼里惟一的年轻姑娘,他们不关心我关心谁?"

"那么,他们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吗?"皮普准急忙问道。

"从来不。"

"那么,我是惟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过我吗?我不记得了。我这个人,记不住琐事。你能证实吗?"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里谈了一些事,后来你妈咳嗽,我就溜了。"

"是这样吗?你怎样证实这件事呢?昨夜我并没睡在家里,你完全弄错了。你走那边吗?我要去坐车,再见。"

中篇小说 历程-2

"等一等,你就走啊?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吗?我真舍不得你呢。"

"我看出来你还并不怎么老。上次在你家翻杂志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正是这样。"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们都说我幼稚得像个小孩。"

离姑娘立刻脸一沉,冷冰冰地说:"请放开你的手。"

皮普准松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惟恐沾上了什么污秽的样子。然后她岔进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皮普准在上班的时候又看见他楼里的那位男子在对面商场里选购女人的内裤。他似乎是选了几条黄的,几条绿的,选完付了款,他就径直朝皮普准的办公楼走过来了。不一会儿,秘书就通知皮普准有人找他。皮普准看见他的邻居坐在会客室里,那只装满女人内裤的纸袋放在他膝头上,十分显眼。皮普准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邻居却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裤一条一条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览似的。皮普准左右环顾了一下,连忙将会客室的门关上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们以前相互间太缺乏交流了。"邻居说,"你和很多人都谈论过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过你,但我们相互间却没有交流,这是不正常的。你觉得这些内裤怎么样?你怕别人看见,是吗?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怕,我收起来好了。"他又一条一条地将那些内裤收进了纸袋。

"你们对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呢?"皮普准问老曾。

"我们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秘密。我在街口那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胆量的话,什么时候可以来参观一下。"

"我现在对这种事兴趣不大了。我比较自私,身体也单薄,再说我又老是怕上别人的当。"

"你说这种话骗谁呢?我们楼里的离姑娘说你向她求过婚了,你敢说兴趣不大?"

"也许是吧。但她拒绝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举动就后悔。"

"你真是一只老鼠!"老曾嘲笑道,"一只秃头老鼠。每天沿着街边的墙角溜进这座办公楼,见人就吓得哆嗦。你觉得我的比喻中肯吗?"

"我就是一只老鼠。"皮普准赌气地说。

"过几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会给你一些新杂志,富于刺激性的那种。这样你又可以带着它们去敷衍大家了。"

"昨天夜里有个人从我的窗口栽下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吧?"

"总会有人干那种事的,那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你不必记在心上。现在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这些。"

老曾走了以后,皮普准又想起了离姑娘,回忆起夜里他们相处的时光,竟然产生了冲动。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充满了那种神秘。他回忆起离姑娘在浴室里说的那些话,觉得她的嗓音是那么诱惑人,觉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即使事情已经过去,此刻想到这些,他那枯瘦的脸颊上也会泛起阵阵红潮。

从前天起,皮普准生理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他将这种变化称之为"办公室综合症"。每当他坐下来工作时,他就听见隔壁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吵架,声音之大,振聋发聩。吵架的内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谁拿了谁的杯子喝了茶;谁出去忘了关门,让风吹进来;谁开抽屉的声音太响等等。皮普准觉得十分愤怒,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隔壁办公室,想与她们大吵一顿。他进去之后,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老头,正在埋头抄写公文。

"你找谁?"老头冷冰冰地问。

"我听见有人在这里讲话,就过来看看。"他踌躇了。

"这种事多得很呢!"老头夸张地一挥手,"你内心十分烦闷吧?请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讲话的声音。"

皮普准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然而刚一落座,那两个女人又吵了起来,气势汹汹,最后还打起来,砸破了杯子盘子什么的。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捂着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刘大为生气,建议他去看医生。皮普准就问老刘隔壁新调来的老头叫什么名字,老刘一听他的话大惊失色。

"隔壁根本没有什么老头!你在此地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间大空房,做储藏室用的,里面装满了旧书废报纸,你却说什么老头。"

皮普准知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所以他闷闷不乐地闭了嘴坐下来。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聊天。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家伙是一只老狐狸。"一个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他只是胆小而已。"另一位说。

"我有个朋友叫离姑娘的,她告诉我……"第一位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皮普准的脸色变得惨白,老刘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们这就去问问她!"第二位女人的声音。

皮普准听见了敲门声,便死死地盯着房门。

"是你那什么朋友吧?"老刘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开门你去开。"

"我也不想开。"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便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皮普准叹出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你今年多大了?"老刘忽然问。

"五十二。"

"五十二?"老刘说,皱了皱眉。"啊,很好。我对你的那些个绯闻也略有所闻。这样看来,你并不老嘛!"

"都说我举动幼稚,很像个小孩呢!"皮普准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脸上。"你知道我是怎样与我们楼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吗?就因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杂志,我是个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见那些杂志就盯上我了。"说到这里,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隔壁吵起来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夹杂了粗俗的咒骂。当他倾听时,老刘又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绯闻。"老刘说,"以你这种年龄,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冲动了。不就一个小姑娘向你借杂志吗?呸,怎么会变成绯闻的。"

"是这样,我们站在浴室里讲了很久的话,肩并肩,手牵手,我很奇怪我怎么没产生性的冲动。我的冲动是以后才有的,就是说她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们那栋大楼里还发生过凶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里监视着。"他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人人都关心着离姑娘,人人都与她相熟,一说到她就心领神会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栋住宅楼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对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儿吗?大家关心着离姑娘,就连带着也关心起他来,这种情形可是他以前没经历过的。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露出来,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刘不相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格外漫长。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起他与他周围人的关系,待他想要听个明白,却又怎么也听不清了,那结论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这样张着耳朵,根本无心工作了。当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对面的老刘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厌恶,十分不耐烦,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时分,听见隔壁的两个女人也在嘀咕着要下班了。她们在收拾东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听见她们相互道了明早再见,然后脚步声出了房门。一阵绝望的忧郁笼罩了皮普准,他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阴谋,再也无法摆脱了。

老刘也回家了,皮普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东想西想。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邻居老曾。老曾一来就挟持着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气之大,令皮普准没法反抗。他们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酱油店,上了楼,走进一间很旧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底下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内裤,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里去了?"皮普准问道。

"你是说她?"老曾笑一笑,"并没有一个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离姑娘,她也来过这里,她对我的评价也不怎么高。我现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总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商店里买女人的内裤,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们是邻居,却从未深交过,这种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离姑娘,说句老实话,也不怎么样。喂,你听见下面的人在说话吗?"

"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呢?"

"你还没习惯,等有一天习惯了,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耳听八方。我也可以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这样的话,你与那位离姑娘的分歧就不会太大了。我会操心这件事的,各式各样的事都得我来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议论你的长相呢!说实话,你的确不怎么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倾听着,很陶醉地眯着眼,咂着嘴。

"我也想听一听。"皮普准说。

"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助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将他送到街上,然后,似乎很生气似的,也不道别就自己回楼上去了。皮普准从街上朝那楼上看,看见他将一条粉红的三角裤做成一面旗子,挂在窗口。就在这时候,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了。她显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里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为什么不?"离姑娘竖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里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个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们走吧。"

酱园里人头涌动,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上楼到了老曾房里。

"你怎么又把这个傻瓜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懂,也教不会,我刚把他忘记,你又将他带到我面前,真没办法。"老曾叹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这下子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只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脱衣,和你睡在这里好吗?"她说着就走过去,倒在那张床的另一头。一会儿,两人都打起呼噜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激情,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激情,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内裤,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内裤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床上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像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糊糊、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根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是吗?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你从我们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到我们家来干活的。离姑娘没出走以前,从来就是挑三拣四,两眼朝天,谁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这件事真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准下到三楼从事抓跳蚤的工作了。还是那只瘦猫,稀稀拉拉的毛丛里跳蚤多得恶心。皮普准眼睛近视,工作起来不大顺利,不断受到离姑娘母亲的大声呵斥。工作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离姑娘的父亲到厨房里拿了两个冷馒头给他吃了,然后拍着他的屁股称赞道:

"你现在很有一点敬业精神了。"

吃完馒头又和他们一道捉跳蚤。那只癞子似的黑猫哀哀地叫着,叫得皮普准的心紧缩成一团,手也发起抖来。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顺利了,离姑娘的母亲就骂他"笨得像猪"。

"这只猫还是离姑娘养的呢。"离姑娘的父亲自豪地说,"你以为养一只猫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你先帮我在这里干,我会给你好处的,我这就去把离姑娘骗回来,我可以骗她说家里失火了什么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皮普准不无担忧地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离姑娘父亲反问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会找不到她?你这个人,脑子里尽装着一些糊涂思想,它们是阻碍你成功的重大原因。这么说,你反对我去骗她吗?"

"我不能确定,也许她会生我的气。"

"好吧,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吧,你放弃了黄金般的好机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们当初怎么会同意这个人来做我们的女婿的呢?我们认识他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来做女婿呀?我们一腔热情,不会把事情弄错吧?"

离姑娘的母亲立刻放开种械拿ㄌ似鹄矗淖抛约旱那岸钏担?/p>

"该死!该死!我们忽视了根本性的问题了!"

这时那只猫就趁机摆脱了皮普准的摆布,还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声,脸色惨白。

离姑娘的父母被皮普准的叫声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愣,清醒过来,一齐扑向那只凶恶的猫,重又将它按在地上,一边骂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满脑子歪门邪道",一边继续工作,再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躺了许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小东西在作恶,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这时离姑娘的父亲就阴险地看着他,冷笑几声,笑得皮普准发窘。他又发现两位老人的颈窝里也有跳蚤飞快地穿行,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工作。皮普准则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则他就会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跳蚤咬啮的可怕。

"啊!啊!!"他边抓边叫,脸上变了色。

两位老人翻着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的艰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学习一段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不欢迎大惊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学习了。"离姑娘的父亲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

门口正好站着大块头老王,离姑娘的父亲将皮普准亲手交给老王,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进屋去了。于是老王拽着皮普准上楼去他家,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步调完全不协调。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将他猛地一下拉起来。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怎么这么没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议,请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却又嗤之以鼻。

进了屋,老王将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问道: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跳蚤咬得像要杀人。我不知道事情会这般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我通情达理,可是那太过分了。"

"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现在你怎么办呢?还有离姑娘,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你这个制造事端的家伙,你就躺着吧。"

老王躺在他旁边的那张竹靠椅上,不再说话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说话。他开始审视这间房间。这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大约四平方米,没有窗子,从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房里放下两张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记得,就在昨天他来过这里,当时这似乎是一间大房子,与老王的老婆和儿子的卧室相通,怎么老王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开口,就偷偷地瞟视老王。这时的老王紧闭双目,呼吸越来越粗,似乎是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放着一个小煤炉,一个撮箕,对面那一家装着花格铁门,门上有一个狮子头。这正是七楼,皮普准每天从这里经过,对这些东西是熟视无睹的,但他从未料到老王会住在这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何况他前天夜里还来过老王家,当时这房间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栋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坏我的氛围。"老王在身后说,皮普准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

"你说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么也不想,就想投机取巧。你又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你一点都不愿意和我一道躺在这里,你回家去吧。"

皮普准又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那只钢丝床还在原地,所有其他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全不见了。看起来这个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强盗们要他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连他本人也认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现在懒得去细想这些事了,好在被子还没被拿走,他瞌睡得厉害,就倒下去睡了。刚刚要睡着,老王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说:

"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哼,你这种人!你在这里睡大觉,可下面要杀人了。"

"谁?"

"还能是谁?有两个人到离姑娘家告状,他们声称是你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知道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头子听,老头子气不过,就去厨房磨刀去了,说要砍了你。你现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两人下到七楼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皮普准就听见隔壁在大吵大闹,两个女人(正是办公室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逼尖了喉咙高声咒骂。她们先是相互咒骂,骂到后来忽然提到了"皮普准"这个名字,继而愤怒声讨起皮普准的劣迹来。她们说皮普准这个人从来就是俗气得要命,却偏偏装成清高的样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就包括她们俩,也曾差点被他的伪装所蒙蔽。其中一个说到,一天大清早,她亲眼看见皮普准将偷来的一根香木扔进了臭水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卑劣。当时她就跑过去将那根香木捡了起来,现在还存放在她家里,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了,不然还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离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说,这还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数他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她也不想说了,让离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们俩的声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浑身难受。老王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到隔壁的喧闹,他躺在那里睡着了。皮普准开始怀疑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她们。但为什么老王提到她们,而他自己又听不见她们说话呢?

"我们要把那家伙彻底搞臭,让离姑娘一家人睁开眼睛。"她们俩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家伙躲起来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说: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说:

"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装也没用,你不是秃顶了吗?这是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事实。你要是那么感兴趣,你就去楼下的餐馆里找她们好了。"

"为什么去餐馆?她们不是在隔壁吗?"

"那是你听起来像是那样,实际上她们此刻在餐馆,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馆里的却是两个白发老头,他们衣衫破烂,正低着头在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进去后,他们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吃。皮普准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了,站起来打算要走,皮普准就着急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比划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我们是知道你要说什么的。"其中一个老头说。

"你们总得给我一条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说话的老头的袖子。

"你怎么总喜欢抓人的袖子,"老头发脾气了,"抓烂了衣服怎么办?我最讨厌你这个庸俗的举动,你想说你就全说出来好了,省得我们去你的办公室了。我们在你的隔壁工作,这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和你们说,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胆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现在,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较爱护自己了,我愿意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每天看看杂志,临睡前胡思乱想一小会儿,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说下去了,"老头打断皮普准的话,"这件事我们比你清楚,而且我们也不耐烦听你的叙述。请你说些另外的事。"

"我想获得离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我想要他们对我印象好。"

"他们早就对你厌烦得要死了,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们。"

"我对离姑娘确实是真心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不得的冲动,但我就是离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与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这一点。"

两个老头听了他这番话都很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说话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头说他"简直令人恶心",并打开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气。

皮普准在绝望中喊叫起来:

"你们可以认为自己很正直,可是为什么你们要学女人的嗓音讲话呢?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你们制造假象,让我无地自容,你们这样干的时候难道就没欺骗人吗?"

他这一喊叫,两位老头更看不起他了,他们不再和他讲话,付了钱,离开了餐馆。皮普准在他们走出好远后仍然听见他们在议论他的事,那嗓音却是女人的嗓音。他们究竟是否有意地欺骗他?他们更像是对他毫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对他本人毫无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他与外界的某种关系。此刻他们正谈论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久远的、他早就忘记了的事,并做出种种评价。

几天后皮普准接到了通知。一个娃娃脸的秘书告诉他,鉴于最近他在工作中的表现,他可以不去上班了。皮普准先是很惶惑,随之想到他该学一门手艺赖以为生。学什么好呢?思来想去,觉得只能上离姑娘家去抓跳蚤。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未学过任何手艺,在这世上也不再有任何亲人朋友,直到最近,才有一些人关心起他来,而这又全是因为他与离姑娘之间那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就因为这,离姑娘的父母才不遗余力地教他抓跳蚤,还给他冷馒头吃,试问在别处,他能够得到这种优厚的待遇吗?当然是不可能的。虽然两位老人态度粗暴,似乎很不满意他做他们的女婿,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另一处地方栖身呢?何况别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去。抓跳蚤的工作虽然辛苦又没有乐趣,毕竟他可以待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而且每天都有遇见他的心上人的希望。一想到"心上人"这个怪别扭的词,皮普准就看了看墙上新买的镜子,那里面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出实际年龄,这一来他倒放了心。他走到厨房,用新买的二手货的锅胡乱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在自来水笼头下仔细洗了脸,梳理了稀疏的头发,正想去三楼,老王找他来了。老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郑重地说:

"你怎么能出门不带杂志呢?不要忽略了这些小节,这也是很重要的,你在外面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带上这个,你对他们信口胡说的时候就有了根据了。其实头发倒不用梳,那无关紧要。听说了离姑娘的事吗?"

"离姑娘出事了?"

"事倒没出,她托人捎话给我:她以后不回家了。今后你如果想知道她的情况,就只有通过我了。"

皮普准先十分震惊,继而十分愤怒,就乱骂起来,骂着骂着还流出了眼泪,自己都觉得大为出丑。老王等到他骂完,就将那本杂志塞进他衣袋里,然后回自己家去了。这时皮普准看见窗外有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趴在他的窗口那里,他立刻记起失窃的事,还有目睹过的谋杀,心中说不出的恐惧。他感到继续在家中呆下去的话,也许要出什么事,倒不如赶快离开。

他磕磕绊绊地下到三楼,敲响离姑娘家的房门。

"又是你呀,有什么事吗?"离姑娘的母亲将他拦在门外。

"城里面发生了特大盗窃案,"他边说边掏出老王给他的杂志,"这上面写得有。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离姑娘的母亲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笑容,将他让进屋里。

"你怎么想起来带敲门砖的啊?什么人教你的吧!"

"敲门砖?"

"就是这本杂志呀!你以前不是很清高,总忘了将这类东西随身带吗?现在你变懂事了点。你既然下决心改悔,我们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不过离姑娘吗,可能一时半载是不会回来了,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就把我和老头子当离姑娘好了。"

这时那只黑猫就"喵喵"地叫着跑过来了,皮普准摩挲着它的皮毛,发现它精神了好多,跳蚤也少了些。

"你的技术不怎么高,"离姑娘的母亲说,"这件事我们不强求,就是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学习就成。不要因为自己五十多岁了,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学了。我和老头子每天拼命工作,现在你来了,你可以在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念一段杂志上的趣闻给我们听。这里是你的小板凳,你就坐在这里先看看吧。"

两位老人开始给猫抓跳蚤的工作了,皮普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他发现那只猫这会儿并不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空空的,只是装成在给猫抓跳蚤的样子忙个不停。皮普准还是不太相信,就凑近去看,他一凑近,就碰着了两位老人的手,遭到他们的怒斥。皮普准想,既然没有了猫,这技术就容易学得多了,只要在空中胡乱做出些动作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这样来搞时,却又遭到两位老人的指责,说他"虚伪做作,令人讨厌"。他们又对他说不要心里老想着抓跳蚤的事,等到他们抓累了要休息的时候,自然会请他念杂志的。

皮普准就不再做动作,只是耐心耐烦地在旁边守着,一会儿功夫他就觉得困,于是迷迷糊糊地垂下头睡着了。等到睡醒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他担心两位老人要责骂他失职。没想到两位老人不但没责骂他,眼里还射出慈祥的光。离姑娘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个皮普准在边上守着,我们的感觉很新奇似的,离姑娘也会放心,我们要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她。她虽然出走了,我们倒多了一个儿子。"

"让我来念一段杂志上的文章给你们听好吗?"

"这倒无所谓,"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们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我们也就安心了。你要常到老王家去取杂志。你知道他交给你的杂志是哪里来的吗?他说就是从你家里取出来的呢,你没注意到吗?"

皮普准翻了翻手里的杂志,原来这杂志果然是他自己的。老王是怎么进到他房间里的呢?莫非那天夜里映在墙上的黑影是他?皮普准立刻回想起老王家狭小的房间,放在竹靠椅上的硬邦邦的沙袋,以及老王在沙袋上鼾声如雷的情景,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位老人主张皮普准向老王学习,这件事也使皮普准疑惑不解:他从他那里可以学得到什么呢?老王已经将他的全部家底,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以后他在他面前是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了。这个老王,本来就住在他楼下,他们每天见面,可是以前从未深交过,而一夜之间,在他什么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他掌握了他的一切,还劫走了他的家产!可是他拿走了他的东西,又并不像是想拥有这些东西,是他主动将杂志交还给他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这个人嘛,也可以说心肠十分软。"离姑娘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他家里有一个博物馆,你知道吗?"

"博物馆?"

"就在那间小房子的侧面,有一个暗门,从那里就可以通往博物馆,你的东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馆里,就是你没搬来之前用过的一些东西,他也设法弄了来,放在那一起。一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们欢迎你来这里工作,可是到了夜里,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们家没有你睡的地方。"

中篇小说 历程-3

"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这本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老鼠吓得魂飞魄散。后来越想越怕,卷起铺盖飞跑到三楼,但离姑娘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他怎么敲也不开门。

夜深了,他只好将褥子铺在门口的地上,和衣睡下。虽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离姑娘家的门缝里却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离姑娘的父母没有关灯,他甚至还听见老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皮普准那天夜里被冻醒好多次,每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机会还多得很。啊,她的样子变化得真厉害,我快认不得她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认不出她了!"

后来两位老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抓跳蚤。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的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起就在昨天,当他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厨房里时,还受到了离姑娘母亲的斥责。她说那铺盖"一股汗味",她闻见就恶心。她一骂,皮普准只好把铺盖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虽然浴室潮得厉害,也只好将就了。在浴室里吊铺盖时,他想起了他与离姑娘在此度过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捏着她的手的那种感觉,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话。现在回忆起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满了见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向老人们请求:下一次离姑娘再从门口经过,请一定告诉他,他要与她见一面。

"你疯了。"两位老人同时说,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里,我和她手牵手站在这个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满了神往。

"可是你现在已经占了她的位置,你把铺盖都搬进来了,你还要她回来,这不是太霸道了吗?你再这样说,我要砍了你的脚,虽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怜惜。"离姑娘的父亲说。

离姑娘的母亲一边劝丈夫一边指责皮普准:

"正是这样。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心肝,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你为女婿呢,你怎么就这样狂妄起来,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老不够浪漫?或者年纪太大了,代表不了离姑娘?事实会给你回答的,现在我们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们都不再理会他,吃饭时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厨房吃冷饭,心里又纳闷又生气。

夜里他睡在门口时,被老王叫醒了。老王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离姑娘和老曾半夜来访,现在正在他家里等皮普准。皮普准连忙起来跟着老王上楼。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老曾靠墙背对他们站着,全身裹在一件雨衣里头,脚上穿一双深筒胶鞋,他们无法看见他的脸。皮普准走向前去想与老曾握手,他刚触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阵阴森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这个裹在冷冰冰的雨衣里头的人纹丝不动,太纹丝不动了。他缩回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问:

"离姑娘在哪里?"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馆参观,你今天见不到她了。她说她要对你扔掉的那根香木进行考证。你瞧,这是她刚才用过的花伞,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准看见了屋角的花布伞,那正是离姑娘的伞,伞下面滴着一滩雨水。他又将目光转向老曾,想起"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个句子,浑身抖得厉害。他踌躇着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该不该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里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邻居老曾呢?他想问老王,可是老王已经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一本书,聚精会神,就仿佛房里没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个房子的地板全湿了,原来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伞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问老王的想法,决心自己来看个究竟。他学着老王的样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杂志来读。原来"老张的望远镜"那篇文章结尾的那句话并不是"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而是另外还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页的左上角,那里面提到了一种幻术。这个发现使他惊讶不已,不断地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胶鞋,可雨衣里面的人就是纹丝不动。莫非这就是幻术?再看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皮普准将书捡起来一看,书名是《怎样修理拖拉机》。书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图。皮普准想将"老张的望远镜"里结尾的那句话记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话,他记了又记,怎么也记不住,却始终只记得"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话。在这个句子前面他还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面包含了整个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跳。和一个裹在雨衣里头的不明的物体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湿漉漉的房间里,使得皮普准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正在这时电灯偏偏又自动熄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普准一声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两层楼之后,却又看见老王从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在这里?"皮普准结结巴巴地说道。

"嘿嘿!"老王轻轻一笑,"不要见怪,这楼里暗道多的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想到离姑娘会这样安排,她让我叫了你来,植患悖从美显聪呕D悖睦锸歉鍪?么样的打算,我也没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你的杂志,我替你换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么都丢了。这间房子原来是老曾的,你不要伸着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觉。"

"原来你们两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这样跑掉了,离姑娘在那边生气呢!你太没有责任心了,真是本性难移。说老实话,原来我对这种见面方式也不大满意,可这是离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喜欢那家伙将我的房子弄得湿漉漉、乱糟糟的,不过离姑娘喜欢这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没希望见到她了吗?"

"你还没死心呀?她现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么能让你的事打断她呢?你一定要服从她的安排。现在老曾也到博物馆去了,我们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准被老王拉进四楼的那间房,在黑暗中由他牵引着,似乎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在他的感觉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简直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了。最后老王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开了灯,皮普准发现自己正在老王那间小房里。穿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是满地雨水,花伞还摆在屋角。

"我和离姑娘真正好过,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说,"就在不久前,我们手牵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谈了些贴心的话。我现在也感到纳闷:我这样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习惯于每天夜里独自胡思乱想,又不太年轻了,怎么会干出这种浪漫的事来。我现在总想着这件事,无论干什么都走神。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虽然老曾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与我见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见不着她,可我还是等在这里。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贬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气了,"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体会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处呢?你对我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离姑娘对你一时的兴趣,我才不会让你到我家来呢!你待人过于随便,又轻率又势利,离姑娘的父母让你读杂志,你看也不看清就乱读一气,哼。难道你,躺在这里,面对这把熟悉的花伞,你就不会生出些遐想来?你的灵魂已经如此干涸了吗?你躺着别动,让我来给你讲一讲我那传奇般的生涯,当你倾听时,你将感到漫漫长夜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谈论他那传奇般的生活:

"我是这栋大楼刚建时搬进来的,那个时候,整栋楼只有我一家住户。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靠着父母一点微薄的遗产度日,过一天算一天。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寂寞几乎把我压垮了。白天还好,家人们在房间里面来来往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最难受的是半夜,你一觉醒来,听见直升机在你头顶绕来绕去,那种响声使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开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睁着眼,在脑海中构想这栋大楼的结构,房间的形状,楼梯和走道,以及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对这种游戏厌倦了,因为这一来,我的大脑本身就成了一栋楼房,只要我进到里头,房门和窗户便自动打开,空旷的房间里跑着老鼠,楼梯过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喷着泡沫,自来水管嗵嗵嗵地响个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老婆往往说我面目狰狞。我决心换一种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门站在楼梯过道上。忽然,奇迹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出,在我家的房门边,还有一道小小的门,这扇门半开半掩,里头黑乎乎的。我走了进去,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月光照出我脚下有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楼梯(你已经见过了),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下走,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走了好久,发现我来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里,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小门关上了,连门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在这套居室的客厅里,开水在壁炉上沸腾着,蒸气中坐着三个人,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三只小猫围着一只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墙边站了好久,姑娘终于发现了我,她嘻嘻一笑,并不吃惊,她转过身去告诉老年夫妇,说他们等的那个人已经来了,然后又埋下头去与猫仔们玩耍。

"七楼的那个人,过来坐下吧。老头说。

"请问您是谁?

"我是谁?三楼的住户嘛!他嗔怪地说道。

"这栋楼里除了我没有住户呀!

"不错,原先是这样。现在你找到了我们,不就有了吗?我们的姑娘现在只有十五岁,可是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人,这事你有信心吗?

"我?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就好。老头低下头去不理我了。

"小姑娘和老妇人也不理我。

"我又惊讶又激动,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才怏怏地离开。走出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三楼的楼梯口。

"这便是我与离姑娘一家人结识的情形。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早就住在这栋楼里了,比我还早。我感到非常吃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呢?他们说,有些东西,不是想看见就看得见的。后来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发现了住在四楼的老曾一家人。我进去的时候,老曾正在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收进一只麻袋,他骗我说那些东西是纺织品,他是搞销售生意的。老曾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说,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这种禀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么大事也干不成了。

"我通过特殊的方式结识了这两家之后,又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搬进来了,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着你们搬进来的,但我并没有想要立刻与你们结识的愿望,我任凭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你当然还记得我是怎样与你结识的。而那两家人,自从我与他们结识后,我便成了他们的保护人。你知道,他们这类人有那么一点精神恍惚,讲话行事就仿佛天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阴险小人的伤害。我的工作就是对每一个企图与他们接近的人进行监督,并对那个人加以循循诱导,使他对自己的新处境有所自觉。我干这项工作已经干了多年了,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些人的档案,就在我的博物馆里,我的博物馆就在这栋楼里,但它是隐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样。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入它,我、老曾和离姑娘。你不会知道,当我们查阅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实物的时候,何等隐秘的欣喜在我们的内心沸腾,什么样的骄傲!然而自从你来了之后,离姑娘就出走了,这对于我当然是一种痛心的损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为小姑娘终于长成一个出色的妇人了。他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既怀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还记得他们对你说过:虽然他们失掉了一个女儿,但换来了一个虽不太争气,却货真价实的儿子。他们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再也见不到离姑娘了,因为你已经与她相识了,又有了特殊的关系。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长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离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样。每天夜里,我从窗口伸出头去,仰望星空,看见稀薄的云彩似乎遮掩着什么,我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告诉你,在这栋楼里,你是惟一的结识了离姑娘,并与她有了那种特殊关系的人,你要谨慎地对待你的前途,因为你牵涉到了很多方面的关系。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头也开始秃了,忽然你就遇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一个年轻姑娘看上了你,这样的运气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你可别胡来。

"现在再来谈我的事。自从离姑娘和你好上之后,我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里,你目睹你房间里发生谋杀的那件事吗?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间里上演的一出好戏,我们从窗口扔了一只靴子下去,而你把它当成了一个人。你是一个懦夫,但还比较老实。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里设置了这两张竹靠椅,我在等你到来,我知道你的纠缠已经使得离姑娘下了决心,所以我就专门为你留了这张靠椅。你刚来的时候很不耐烦,心烦气躁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些椅垫里装的并不是沙子,而是一些骨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离姑娘撑着花伞回来了,她敲了我的门。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湿透了,眼神里透着哀怨。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分钟,于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门口了。从那以后我成了她与你之间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我们这栋楼早就住满了人家。他们用汽车运来花花绿绿的、廉价的家具,然后从大门搬进来。他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谁也不知道楼里有暗道,真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过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们也丝毫不领会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传播一则一般的谣言。年复一年,暗道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空间占满了。到了夜里,房间消失了,大楼里每一处全由这些黑暗狭窄的梯形小道组成,当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一旦你临近那地方,脚步声又消失了。这件事是我、老曾和离姑娘三个人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严守着这个秘密,现在你来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由此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一伙,你就大错了,你顶多只能算组织外围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才不会出乱子。

"前天我又为博物馆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楼下修锁的老头扔掉的一把旧锉刀,这把锉刀我看见他用了十几年了,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收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他们有一天来向我索取,我会原物归还的。遗憾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扔了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你是惟一一个记得你扔掉的东西的人,但我现在却不能将你的东西通通归还给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过一根香木,对不对?就因为你记得这件事,我才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间,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存入了这个博物馆,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那些杂志。那些杂志也是博物馆的珍品,但你又必须随身带,怎么办呢?我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每次给你一本,用完了再来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我已经说到哪里了?算了,暂时说到这里,离姑娘也快回这里拿她的伞了,你现在去她家里吧,你千万不能让她和老曾看见你。她说过她决不能再让你看见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准闷闷不乐乐地回到三楼离家。离姑娘的母亲正在杀一只老公鸡,溅得满厨房都是血。她吆喝着要皮普准帮忙,皮普准畏怯地走过去抓住公鸡的双脚,公鸡用力一挣,弄了他一脸血。老女人大为生气,说他是"饭桶"。

老头子正在客厅里发呆,皮普准走过去,低声告诉他:

"离姑娘来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馆里,与老曾在一起。"

老头子回过头来正视着他说道:"你错了,老王在骗你。我们的侄女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刚才我正在想你的问题,现在你夜夜睡在门口,沐浴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而我们两老为这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夜里不睡,开着灯,故意弄出种种声响,全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这里面的辛酸吗?你在那里挖空心思寻找你的香木,而我们,把什么东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侄女不会来了,就因为你。"

被他俩说了一顿,皮普准觉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来翻阅。在杂志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陆者在市内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个人,长着一个鱼头,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还拍了照,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家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营业的冷饮店,当时店里有一些顾客,正在边饮咖啡边交谈,他们是城里的一些闲散人员。这个怪客一进来,他们就停止交谈,垂下了头。老板倒了一杯冰牛奶,让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盘子,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他坐了大约十分钟,没喝牛奶,也没付钱就起身走了。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只有老板在忧心忡忡。

然而鱼头人身的家伙又在另一处地方出现了。那是一个游戏室,人们正在用纸牌赌博,他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没人注意他,游戏室的老板在他离开后放下了窗帘。

介绍文章最后写道,这位怪客为城市增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不解之谜。他来去匆匆,已经有极个别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与世无关的风度使得人们无意中将他忽略了。

皮普准读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伸长了舌头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狰狞。那地下,正躺着老女人杀死的那只公鸡。他又感到额角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来是鸡血。也许正在他聚精会神地读文章的时候,他俩杀死了那只公鸡。这时有人开始在浴室里说话,细细一听,竟又是办公室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还夹杂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里面不会有人的。"离姑娘的父亲说道,"你刚才不是读过了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了吗?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再将那上面的某句话看一遍吧。"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来看,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搜索着,但一无所获。一放下文章,又听见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说话,她们故意把声音提得高而又高,简直声嘶力竭。每当他将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见离姑娘父亲眼里那嘲弄的目光,于是他涨红脸垂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浴室解手。老头子讥笑地看着他。他走到浴室门边,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里面传出厮打的响声,有什么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门,房门纹丝不动。

"你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使用浴室。"老头子忍住笑说道。

皮普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

"你可以将文章里的那句话再读一读,看看通不通顺。"离姑娘的父亲又说。

"哪句话呢?"皮普准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

"请你告诉我。"

"你不会不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着,烦躁地将那本杂志翻来翻去的。

离姑娘的母亲开始烫鸡了,她提着一壶开水刚一倒下去,那只鸡就从桶里蹦了出来,满屋子乱跑。老妇人在客厅里追过来赶过去的,脚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准走过去想搀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你就处处挡我的路,"老妇人愤愤地说,"这下弄得鸡也杀不成了。你这一事无成的家伙,你不是五十多岁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睁圆了老眼,猛地一扑,逮住了那只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再次将它塞进盛了开水的桶里,一顿乱搅。

"刚才是谁在浴室里呢?"皮普准问道,"吵得那么凶,现在又一声不响,总不会飞出去了吧?"

"你不应该死死地纠缠这种问题,"老妇人说,"难道我们心里就没有烦恼吗?你把我们的侄女逼走了,我们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呢?最终我们容纳了你,还让你睡在门口,为你的事彻夜不眠。我和老头子都是那种知足常乐的类型。可以说,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里有着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关键的话来,你的生活才会有一个中心。刚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给了你这本杂志,实际上这本杂志原来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本杂志原来就在你家,你买了它,却并没有拥有它,现在老王亲手将它交给你,你就开始初步拥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烦。猫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来了,这不是某种希望吗?"

皮普准将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读出声来。两位老人瞪着他,表情呆板。不论怎样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总是纳闷,总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线光从那字里行间射出来,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脑。这时那只猫又来了,咬扯着他的裤管,"呜呜"地叫着。皮普准觉得这只黑猫是个最大的谜,谜中之谜。

"泛滥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样翻腾。"他读道,只觉得周身发热,脑袋里"哗哗"乱响。

"停下。"老女人说,"这不就清楚了吗?"

但皮普准心里并不清楚,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浴室里肆无忌惮地闹,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向浴室,猛地一脚踢开了房门。

浴室里面站着在餐馆里遇见的那两个老头,他们抚着胡须,镇定地看着皮普准。

"你们是谁?"

"这还用问吗?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们也是他们家的女婿,几乎和你同时来的。"

"我并不认识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来纠缠我呢?在办公室也好,在这里也好,你们弄得我不能安生。"

"确实是这样,"老头说,"你从来不认识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否则我们就到树林里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树林。不过现在,我们没功夫和你讨论,老王在等我们俩呢。"

他们挽着手出了门,皮普准追了出去,看见他们下了楼,摇摇摆摆地进城去了。

"原来你们还招了两个这样的女婿来家里,"皮普准气愤地说,"你们真是贪得无厌!什么人全招了来,好让我们相互牵制。现在我的生活全毁了。"

听了他的这些话,离姑娘的父亲瞪着他问:

"是我们招了这两个人来的吗?"

"不是你们又是谁呢?"

"这两个人对我说,他们是受人之托,特地来帮助你渡过难关的。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呢!你现在不满意他们,把气发到我们身上,真是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喂,假如你对我们不满意,你可以走呀,你现在就回你自己家里去吧。"离姑娘的父亲将他推出门,将门关上了。

皮普准神情恍惚地上楼,眼前晃过熟悉的楼道,楼道里放着撮箕,堆着煤灰和杂物。一些房门紧闭着,一些敞开着,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客厅,那些客厅里都放着一个煤炉,炉子上的开水在冒着气,蒸气弥漫着,充斥了整个房间。看见这一模一样的住所,皮普准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杂志上的一句话:"登陆者在大街小巷中巡游。"也许这句话便是关键之中的关键?他无法确定,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

当他打开自家的房门时,又吃了一惊,因为他新近买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盏台灯、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还有厨房里的碗筷之类。惟一留下的东西仍是那张钢丝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点,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刚刚在上面睡过。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谨慎地敲了三下,门就被推开了。皮普准连忙站起来。进来的是刚才在浴室里的那两个老头。

"我们知道你回来了,所以才敲门。"其中一个说,"离姑娘派我们来替你守屋的。你家里太脏,我们把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你看,干干净净的,可说是十分超脱,我们对你的住所现在的风格很满意。"

看见这两个人,皮普准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烦恼,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这两个人在他房里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干什么,相互谦让着,又似乎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要对他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皮普准阴沉地看着他们。

刚才说话的老头漱了漱喉咙,开口道:

"你也知道了,我们是离姑娘派来的,与你是同伙,今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这是今天打扫完卫生后我们决定的。你这里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俩都比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来,老王答应将他的竹靠椅让一张给你,你今后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于吃饭,你仍旧可以到离姑娘父母那里去吃。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和睦,我们决不会影响你胡思乱想的。现在我们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们还要与他谈一谈。"他俩不由分说地挟持着皮普准往楼下去。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觉,他们敲了好久的门他才开,表情冷漠地将他们三个让进狭小的房间。两个老头向老王说明来意,老王点了点头,答应了。两个老头又向老王表示要参观他的博物馆,老王竟也答应了。他打开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他们三个便走了进去,然后随手将门带关了。皮普准将耳朵贴到那扇门上头,他又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屡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准搬了竹靠椅往楼上走,那声音又在后面追击。皮普准将竹靠椅安放在厨房里,他想尽量离那两个老头远一点,因为他们不但多嘴,学女人腔,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呕。他摆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垫子上面躺下了。虽然垫子里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刚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谨慎的三下,随后老头们就进来了。皮普准注意到他们两人当中总是那同一个人在说话,另一个沉默不语。

"你怎么把你的床放在这里?"他说,"这可不行,离姑娘要生气的,你这样一搞,一切都要乱套。"他说着就与另外一个老头一起来搬竹靠椅,搬到他俩睡的房间,与钢丝床并排安放着。"这就对了,"他说,"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是指你与我们同室而眠这件事。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到了夜里都是偷鸡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读过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吗?"

皮普准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外面寒风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听到离姑娘敲门的情景。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他痴痴地想着这件事,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泪,完全莫名其妙的。两个老头看着他,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刚才又翻阅了你的档案,"那老头说,"你的历史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三人都是离家的女婿,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起码是平起平坐的,况且我们对于那只猫的事还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还注意到了,我们可以随便去老王的博物馆,你却不能。为什么你要自命清高呢?不错,我们也不能与离姑娘见面,因为我们也和你一样,做了离家的女婿,可是对于这一点,我们从来不埋怨,而是安于自身的地位。现在你去离姑娘家吃午饭吧,等你吃完回来我们再去吃,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这你已经知道了,因为这我们才躲在浴室里的。在你去离姑娘家之前,我们俩一直睡在他家门外,后来你占了我们的位置,我们才搬到你这里来,这也是离姑娘的旨意。"

他去吃饭时,离姑娘的父母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吃饭便吃饭、念杂志便念杂志,两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只猫也变得分外安静,任凭他们在它身上抓来抓去的,一声不响。皮普准觉得很没趣,又怀疑他们已经不把他当女婿看了。不过要是真不把他当女婿看的话,他们又怎么还让他在家中吃饭、停留呢?这件事成了一个大疑问。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地久留,但又没地方可去。闲得无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浴室,查看他和离姑娘呆过的地方,回忆那些细节。在他那衰退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这一件事是可以回忆的。其他的事,比如说,他怎样出生,怎样长到了五十二岁之类,全都在脑子里成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有人敲门了,又是那谨慎的三下。离姑娘的母亲便来通知皮普准离开,说因为有客人要来,客人又不愿意看见他。皮普准走到门外,却看见门外空无一人。他糊里糊涂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醒来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让皮普准等了十分钟才开口说话:

"在你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丢失过一只文具盒,对不对?"

"这件事我还记得。"

"是我提起这件事你才记起它,要是不提,便没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馆里,这事你那本杂志上也作了记录,可惜你读它时太不认真,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静下心来细细地读。"

"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每一件小事都在杂志上有记载,只可惜你读的时候都放过去了。你把自己的历史全部丢掉,但那些杂志却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录了下来,现在你一点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走进一片空旷的原野。"

"这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帮你换一本杂志,另外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消失在暗门那边,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电。

"你看,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纪念,"他举起那支烂手电,"当时你是那样的莽撞冲动,你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家,难道不是吗?"

"当时我只想照一照楼梯间。"

"只想照一照楼梯!何等的异想天开!就为这个我们才得以相识啊!要不是你搜集了那么多的杂志,又四处宣讲,离姑娘会去你家吗?你当然是无心的,我们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梦中。"

皮普准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觉得开始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的平凡,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那不过是一个老单身汉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开他自己的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皮普准,皮普准的命运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折。他也可以设想是另外一个人被老王喊进了屋里,那么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楼的老单身汉,而不是离家的女婿,这种情况完全可能成立。他认识过一些人,那些人也收集五花八门的杂志,也失眠,为什么老王没去找他们呢?老王说他那天晚上闯进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准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这可是你不曾预料到的吧?"老王说,"我以前没告诉你,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告诉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个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个晚上呢?"

"我给你的这本新杂志上写得有答案。当然这是一本旧杂志,原来是你的。我现在称它为新杂志,因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还没有懂得午夜的登陆者的深奥含义,不过不要紧,可以慢慢来。你现在就读一读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准十分熟悉的文章,是关于养猫的。老王指着中间的一段,让皮普准大声朗读。

"……一连三个小时,黑猫端坐在高楼的屋顶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灵活的脖子,也许它在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也许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类无法弄清这高深莫测的动物的内心。这是最为宁静的时刻,猫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处在这样的时刻。

"谁又能料到,我们平时所见到的嚎春恶斗,追击老鼠,只不过是它的一场游戏,一个幌子呢?人们从高楼下面经过,向这高傲的家伙挥手致意,它转动着它的脖子,根本没看见……"

"这只猫,"老王兴奋地说,"正是离姑娘家的那只猫,你没看出来吗?"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离家的猫从来不到屋顶上去,只是死守在家里,一副奴才相。它不过是老两口的出气筒。"皮普准提起那只猫就有气。

"你这个人太俗气了,完全缺乏联想的能力,实用主义毁掉了你的想像力。离姑娘已经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说。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却仇视她的猫!你知道那只猫,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吗?离姑娘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走进了你的家门,她就是打算将她亲爱的小猫托付给你的,可你竟然嫌恶起它来。我不愿意与你谈论这个问题了,这不是一个谈得清的问题。今天我要做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带你去参观一下博物馆,请随我来。"

老王打开那扇暗门,皮普准跟了进去。他们走在黑乎乎的阶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皮普准感到他们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点着,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说脚下到处埋着宝藏,每一处宝藏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皮普准过去的生活的,有的是关于别人的。当皮普准问他故事的内容,他又不说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烦躁起来,问老王还有多远才到博物馆。

中篇小说 历程-4

老王很生气,回答说:

"你怎么对那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没有闻到香木的气味吗?"

"这里这么黑,什么气味都有,我怎么区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会看见一盏灯。不要总是抱怨,路旁处处都有宝藏。你八岁那年,不是从你父母手里得到过一顶绒线帽吗?现在你的父母并没有死,他们搬走了,是吗?"

"我已经多年与他们失去联系了。"

他们走了又走,皮普准并没有看见那盏灯,也许这只是老王的一个诡计?在黑暗中行走并不令人愉快,尤其这种往下延伸的阶梯,皮普准因为害怕脚下打滑而全身发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门熟路的,口里还哼着一支什么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与老王拉开了距离,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请慢一点!"他喊道。

然而距离越拉越大,他仔细听,才能听见老王在远方的声音,那声音嗡嗡地回响着,含糊得很。

虽然扶着侧面的墙,皮普准还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远。听见老王在旁边说:"我们到了。"

一扇门打开,透出亮光,他们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诉过你前面有一盏灯,你还是那么急躁。"老王一边锁上暗门,一边不满意地说,"不少人都像你一样,巴不得一口吞下一个热包子。我刚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楼里瞎摸了多少年吗?那时候,别说一盏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为我就不怕死吗?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要发疯,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那只黑猫,内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那只黑猫一定是自从有了这栋楼,它便生活在这些暗道里了。离姑娘的小猫就是它生的儿子。现在你再把文章的这一节读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读的这篇文章有一个小标题:"猫的恋爱"。

皮普准读下去,那些句子总让他觉得糊里糊涂,纠缠不清。比方这样一句话:"它做出了一连串荒唐的举动,终于在一次出击时咬伤了自己的尾巴。"还有:"每一次进攻都是一次溃败,伤痕累累的家伙猥琐地钻进了黑洞,后来伤疤很快愈合了,几乎看不见痕迹。"皮普准读着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句子,再次感到时间的冗长难熬。读着读着,他慢慢地觉出自己读的不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词。再到后来,连字和词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节,这些音节,他就是不看书也可以胡乱地发出来,于是他干脆闭上眼乱说一气。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来纠正他,也不喊他闭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皮普准终于对自己的胡说八道厌烦了,就合上杂志,站起来和老王告别。老王说有件事要告诉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见面,时间是今天晚饭后,他说也许离姑娘会去。你去的时候请邀上你的两位搭档,这样见到离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两个人,我并不认得他们,他们是强行住到家里来的。"皮普准愤慨地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矫情呢?你已经五十二岁了,不是吗?到了这种年龄,不应嫌弃别的老头了,再说你与他们结成了搭档,怎么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时甩掉了他们,他们也会在你耳边日夜吵闹,倒不如三个人住在一起来得便当。没事的时候就想一想黑猫的事,这样你的脾气就要好得多。"老王开导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脾气,结果怎样呢?我不想说这事了。据我了解,他们俩倒是对你挺感兴趣的,他们愿意与你分享离姑娘的好处,这不是很大度吗?"

"我要一个人去,用不着这种搭档。"

"原来你这么胆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见两个老头正在议论什么,声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们便住了嘴,两人都背过身去,冷笑着。皮普准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吃饭了。吃完饭,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皮普准向离姑娘的母亲借伞,没想到老妇人竟拿出离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里的那把花伞递给他,他脸色发白了。

"原来离姑娘回来过了啊?"

"胡说!"离姑娘的母亲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你一个人去吗?单身一人,这样的夜里,下着雨,走那么远,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时髦。"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熟悉的吵闹声。虽然天下着小雨,那两个老头却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就光着头在雨地里走,兴致盎然地发出女人的尖叫。皮普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个老头也加快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快到城里时,皮普准越想越别扭,就改变了主意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到面前来。两人磨磨蹭蹭了一气,终于到了他面前。

"你们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跟踪你?明明是你回过头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你真幼稚。"总是由他开口的那个老头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们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

"这你不要问,我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心里很清楚,哼。"

皮普准只好继续向前走。好在街灯已隐约可见,挂着女人内裤的那扇窗敞开着,灯光透过蓝色的灯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线里可以看到几个啥辍Fて兆几械交肷淼难涸诜刑冢?手心冒出汗来,后面的老头也沉默了。皮普准不由得想到,他们一定是自惭形秽了吧?而他,已经忘记了在此地受过的屈辱,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绪。他昂着头,脚步"咚咚"地走过大街,最后上了楼。

房门未关,他走了进去。

房间仍和以前一样凌乱,满屋子女人的内裤,惟一的一张床上堆着很多被褥。"也许老曾下去买烟去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两个老头已经进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脚一脚将那些内裤踢得飞扬起来。

"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主人马上要回来了。"皮普准说。

"他的口气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老头一撇嘴,"谁也别想独占好处!"

他俩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在被褥里头打滚,将台灯也撞倒了。

皮普准耐着性子等,每次听到脚步就冲到门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

时间已是夜里12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通宵营业的小卖部的灯光在幽幽地闪烁,到处一团漆黑。两个老头闹腾得疲乏起来,就倒在褥子里,听着"嚓嚓"的雨声睡着了。劳累了一天,皮普准的眼皮也在打架,终于支撑不住,扯过一床褥子,和老头们挤在一处进入了臭烘烘的梦乡。夜里他又醒了几次,听见了雷声,也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老曾始终没来。他虽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却挡不住昏昏的瞌睡,与两个老头缠在一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皮普准醒来时,发现不说话的那个老头正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打着大鼾。他记起这个老头身上很臭,不由得大为生气。正要发作,又记起正是自己要和他们挤在一起的,当时他抵挡不住瞌睡,早把讲卫生之类的事忘了,现在只有后悔。他用力掰开老头的手臂站了起来,跳下床穿好鞋就想走,同时在心里感到纳闷:昨夜的事是不是老王操纵的一个骗局呢?

"你这就走吗?"总是说话的那个老头问他,他也起床了,正在穿衣服。"我看你用不着这么匆忙,离姑娘会从那边的十字路口经过呢,每天她都要去那边的小摊子上买几根油条做早餐。你来,站在这个窗口,等一会儿就会看见她。"

皮普准走到窗口,外面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老头在骗他。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着,会有奇迹出现的。"老头又说。他已经穿好了衣,不说话的那个老头也穿好了衣,他们弯下腰,在女人的内裤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们的皮鞋。然后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准又看了好久,根本没有什么离姑娘出现,只有雾。他一个人站在房里想来想去,想不通老王和离姑娘等人为什么这样无情,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然后又撒手不管,不让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现在他站在这里,连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该回去吗?回去干什么呢?谁在等他呢?他这样想的时候,酱油店的老板进来了。老板是一个秃头,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样子。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说: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现在糟了,你赶紧离开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你昨天来这里走过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这是一夜之间的事。现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难说。你走着瞧吧,尽量选择无人的小道,赶快走,还来得及。"

皮普准随着老板下了楼,他看见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员都捂着鼻子,背过脸去不看他。他出了门,到了外面的浓雾中,老板将他用力一推,推到街当中,然后自己缩回店里。听见那些店员嘻嘻地笑了一阵,周围便沉寂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在很远的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喧闹的人声,又像是风吹着树叶发出的声音。皮普准摸索着向那里走,他记得他是走在熟悉的街上,可是不一会儿,那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又移到了右边很远的地方,而前方他却面临一堵不熟悉的墙。他壮着胆拐向右边那条陌生的小巷,走了不远又遇见一个很大的坑,坑的一边有一条小路,待他踏上那条小路,前方的喧闹声就消失了。这一次走得比较远,他觉得自己就像瞎子赶路一样前进着,开始还有些畏怯,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稀里糊涂抬脚走就是。雾还是像早上一样浓,皮普准已经记不清他拐了多少个弯,向左拐的还是向右拐的,他在反常的寂静中把什么都忘记,却还记得酱油店老板的话。他已经用不着选择无人的小路,因为他走过的这些小道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老板说的"还来得及"指的是什么,回家?还是与离姑娘会面?老板完全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他就这样走着,该拐弯就拐弯,该向右就向右,该向左就向左,因为一切都不容他选择。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当时雾已经变得稀了一些,路旁的瓦屋上蹲着一只黑猫,皮普准闻见空气中有女贞树的味儿。瓦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白发老妪,老妪手拿一把木梳,用力梳理着她那一头乱发。

"你是来找我的吧?"她头也不抬地问,做了个手势让皮普准进屋。

"我并不是……"皮普准踌躇着,边往里走边说。屋子里空空荡荡,黑暗中亮着一支蜡烛,有股很浓的霉味。

"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对吗?"老妪用力梳着头,又说,语调有点嘲弄的味道。

"不,您不是,她是个年轻的姑娘。"他忽然鼓起了勇气。

"什么?你嫌我老了吗?"老妪提高了嗓音,"你看看你自己,你摸摸你的头发,它们到哪里去了?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幼稚的毛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拖到今天才来,我早不耐烦了。你这么装样子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摸摸后脑勺吧。"

"请问您贵姓?"皮普准于绝望中想出这句话。

"这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想着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姓什么都一样。原来我姓过离,那又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离大娘,但我早不姓离了,现在姓什么一时说不准。你把我的猫吓了一跳,因为此地已经多年没人经过了,我听说你住在一栋很别致的楼房里,是真的吗?"

房里没椅子,他们两个就站着讲话。

"谁告诉您的呢?"

"谁?让我想一想--这事发生在十年前,一个从此地路过的人告诉我的。那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我们之间有段故事,不过你不会感兴趣的。现在你终于来了,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怎么样,你和我一起上屋顶吗?"

后面那间房是老妪的卧室,巨大的床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破布头,床上还支起一架梯子,一直通到屋顶的一个洞。老妪率领皮普准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那只黑猫也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老妪便招呼皮普准下去,于是他们又沿着梯子下到老妪的床上。

老妪挪开破布头,清出块地方来给两人坐,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思。

"刚才你看见了吧?"她说。

"看见了什么呢?"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她反问道,有点愠怒的样子,"你不要对自己的年龄存有幻想,我并不比你老。你满脑子花里胡哨的想法,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你来得太晚了一点。现在我要把这架梯子收起来,因为已经用不着了。"她指挥皮普准下床,将那架梯子搬到屋角。"这东西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她说。

"那只猫怎么办?它能下来吗?"皮普准傻乎乎地问。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老妪机密地耳语道,"它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我告诉你实情吧:它从不下屋顶,也不吃东西,从我搬来那天起我就看见它在屋顶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动物吗?我可以断言绝对没有。"

"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只同样的猫。"

"但你没看见过!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却又什么也没看出来。嘘,小声点,每天夜里我睡在这里,就想着它蹲在我上面,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好多年头。"

"真的从来没人来过这里?"

"除了那位机灵的家伙。就是他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楼房的事的。"

"他是姓曾吗?"

"正是姓曾,你让我想起来了,老曾。不对,是老谭,对了,正是老谭。那一次我也和他上了屋,用了这架梯子,就是老谭告诉我,还会有人要来用这架梯子,要我留着。我一直照原样摆着,有多少年了?十年,直到你来,现在它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了。这个老谭,是一位机灵得没法说的人,我们在一起有过美好的时光。我向你坦白吧,将老谭和我联系在一起的也是这只猫,其中的细节就不必说了。幸亏那一次老谭告诉了我你要来这里,我才将梯子留着的,不然我早扔掉了,今天你也上去不成了。喂,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姓米,我就称呼你米老爹吧。米老爹,我怎么看也觉得你像个老花花公子一类的人。"

"我并不花,"皮普准说,"我这个人,一贯很实在。虽然比较自私……"

"你不要说了,真恶心。"她断然一挥手,"你就坐在床上等那个人吧,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您让我等谁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装蒜吧,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皮普准听见前门一关,她走了。他打量着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看见沿墙脚摆着许多木盒,那些盒子做工粗糙,都没有上漆,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坐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的跋涉,想起了等人的事。他在等谁呢?想着就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皮普准醒来了,老妪却并没有回来。他在这个两间房的屋子里踱着步,恍然记起老妪的话:"从我搬来的那天起……"原来她也是从别处搬来的。他终于明白老妪不会回来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据了这个荒野中的屋子。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栋八层楼的房子里,皮普准这样想。他踱到门口,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雾已经收起来了,他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在一条小街上。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市镇,沿街有茶馆、点心铺、百货店、澡堂和很多杂货店,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串一串的鞭炮,一些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全是他不认识的面孔;一个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茶馆里出来,穿越街道到了另一个店铺里面,三三两两下夜班的工人,一边走一边调笑着;有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电线杆一样。皮普准饿得发昏,一摸口袋里,竟还有两块钱。他走进点心铺去买面包,老板娘将面包递给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了两个面包连忙退出来了,出来时正好撞在提开水的姑娘身上,将姑娘手上的空桶撞落在地。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弯下腰去捡水桶,皮普准听见她似乎说的是"老色鬼",不由得脸发烧了。

回到屋里吃完面包,又喝了几口瓦罐里的水,皮普准觉得自己内心异样的空虚,又异样的紧张。毫无疑问他必须回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前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城镇,在这里他完全不认识任何人。

皮普准又出了门,顺着街道漫步。他看见一个大茶馆里有很多穿绿袍子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进走出,他想,也许在那里可以打听到某种线索。他走进茶馆,没人注意到他,那些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神情很郑重的样子。皮普准看来看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讨论某种重大问题,没有一个闲着的人。皮普准站在那里,不时被穿梭般的茶馆招待撞来撞去的。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对一个正在讲话的小伙子喊道: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

小伙子翻着白眼,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什么也没说。皮普准立刻胆怯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外。到了街上,他看见茶馆的那一桌人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皮普准加快了脚步。

逃出茶馆的所在地,他拐进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和那条街很相似,同样沿街排列着茶馆、点心铺和很多杂货铺,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同样没有一个人是他所认识的。一个小孩在杂货铺门口放鞭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条街都弥漫在硝烟里。那串鞭炮其长无比,半个小时都放不完,所以想在这条街向人打听什么是徒然的,没人听得见他讲话。他只得又硬着头皮退回原来那条街,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他连忙紧紧跟上。

"您好!"他喊道,但他的声音在鞭炮声中很微弱。

那人回过头来,皮普准一阵沮丧,原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他仍不死心。

那人动着嘴唇,说着奇怪的语言,皮普准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又做了几个手势,皮普准看出他在示意要自己跟他走,不知怎么,那手势也是皮普准所熟悉的,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了。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皮普准紧紧跟随,他们拐过了好几条街道,那些街道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样子。

"请问我们是去五里街吗?"

那人瞪了他一眼,口里叽里咕噜的似乎在说一件事。

他们拐到第四条街的时候。皮普准着急起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谁知道这个人把他带到哪里去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这第四条街完全不像他走过的那条街:所有的屋子里都看不见人影,房门紧闭,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前面那人机械的脚步声震响着。皮普准掉转头就跑,没想到那人也回过身来追他。他凭着记忆往回跑,跑了好久,一看身后,那人不见了。

提开水过马路的那位姑娘站在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秃头,响亮地说:

"你在此地很寂寞,是吗?因为你是新来的。你要把你的恶习改掉。我现在要去送开水,没时间和你闲扯,你今晚八点到这个门口来与我会面吧。我每天都在这里穿梭一般来来去去,你注意别挡我的路。你还没吃饭吧?这是两块钱,你可以买东西吃。"她给了皮普准钱就走了。

皮普准实在累得很,就回到老妪的房子里去睡。他睡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梦见了奇迹。奇迹就是屋顶上的那只黑猫,在梦中,他与黑猫一块蹲在屋顶上一声不响,看见满天都是红云和绿云,于是他领悟了老妪让他留在这里的意图。他醒来时已是傍晚七点半了,忽然记起姑娘要他去茶馆门口会面的事,还摸到了口袋里那两块钱。

他走到茶馆门口,整条街都已经暗下来了,那些杂货铺门口零零星星地放着鞭炮,昏蓝的霓虹灯一明一灭。那姑娘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来了,一把揪住他往店里走。穿绿袍子的顾客们看见他和姑娘,一下子全闭了嘴,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他们穿过店堂,钻进旁边一间黑暗的、有柏油味的小房间,姑娘随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皮普准问。

"你要把你的恶习彻底改掉。"她说,"你听门外,那些人全不说话了,因为你是一个外人,明白吗?他们不愿外人偷听他们的话,我牵着你的手来到这里,他们就看出来了:你需要我牵引,所以你是外人,他们不喜欢与外人搅在一起。我在此地只是一个打杂的小人物,但我不是外人,所以我可以领导你。我每天给你两块钱,你就可以过下去了。"

"请问五里街在什么地方?"他问。

"你在说一条街吗?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吗?你一定在凭印象信口开河吧?这正是你的恶习。"她挥起手,在他的秃头上用力敲了几下,敲得他眼冒金星。

"我就住在五里街的一栋楼房里,楼里有很多暗道,三楼住着姓离的姑娘,我们很要好……"

"后来呢?"打开水的姑娘打断他的话,"你不是来了这里吗?现在再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外人,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你看得见,我年轻,又有朝气,一桶开水轻轻地就被我提了起来,我有的是力气,你要捣乱我可不客气。"

后来打开水的姑娘就带着皮普准去店堂里吃饭。他们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姑娘要了两碟菜,一盒饭,那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因为这是一个茶馆,并不供应饭菜。皮普准抬眼一看,满堂都是穿绿袍子的人。他们一直没离开,但却不说话,全都低着头坐在那里喝茶。

在皮普准吃饭的时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一抬眼,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人,平头,戴眼镜,手执一本杂志正在阅读。皮普准觉得那杂志十分眼熟,就站起身来辨认,看了半天,终于认出那正是他拥有过的那种叫"都市奇闻"的东西。他正想过去与那人搭话,姑娘叫住了他:

"请不要随便行动。"她不高兴地说。

皮普准不听她的劝阻,一直往那边走。

他凑到那人面前说:

"请问你读过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吗?那篇文章真是微妙得很啊!你想,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可是在他走进冷饮店的时候,所有的人仅仅只是垂下了头,停止了交谈,这究竟是什么原因?"皮普准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中年人一眼,发现那人镜片的边缘闪着寒光,再看那本杂志,完全不是什么"都市奇闻",而是一个有着空白纸张的笔记本。皮普准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发呆。这时有人揪住他的后领窝,将他拖离了中年人的桌旁。

"你找死啊?"打开水的姑娘说,"你这样胡说八道,对你绝没有好处的。你把别人当傻瓜吗?"

姑娘又数落了他好久,然后将他押送回他住的地方。她走到后面的房间,好玩似的在那张宽床上跳了几下,又板着脸正告皮普准:

"别盯着我看,以为我会和你睡觉,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你睡觉的,再说你也太不好看了,你这个老家伙。现在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要与老朋友告别。"

她所说的"老朋友"就是那只猫,她找到一块瓦片,朝着屋顶那个洞用力一扔,扔到屋顶,听见那只猫狂跑了一阵,将屋瓦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又一切归于寂静。

"祝你做个好梦。"她说完就走了。

皮普准刚要躺下,她又进来了,站在屋当中严肃地说:

"为什么你说午夜的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要乱说,这种事谁也不能乱说的,关于这种事不说话反倒更好,像我这样一个送开水的人心里也清楚。你既然到了这个镇上,就不要再信口开河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比如现在是夜里,你以为外面的人都睡了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镇的人从来不睡觉的,越到深夜越活跃。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和你上床,我一想到让人看见我和你这样一个老东西睡在一起就受不了,就一点冲动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要走了。"这回她真的走了。

皮普准听见街上有三三两两的去上夜班的人在行走,交谈,也听见杂货铺门口的鞭炮声,小贩的叫卖声;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正在咒骂她的小男孩,打了他的屁股,男孩痛哭起来;点心店有个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一条蜈蚣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有个老头站在皮普准门口咳了又咳,总不离去。这里的夜晚果真很热闹,他已在这里睡了两夜,这是第一次注意到。现在他躺在这里,难道真的有人在留心他的举动吗?是不是门口那位老头呢?皮普准在床上翻来覆去,那老头始终在门口不走,隔几分钟又咳个不停。皮普准越想越觉得疑心,就下了床到前面去看。

他透过玻璃窗朝外一望,看见老头背对屋里,穿一件酱色的棉袄,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在与他讲悄悄话,这个人从窗口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声音,那声音是个女的。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皮普准又看见那女的将一条围巾围在老头的脖子上。女人的手很白,很柔软。忽然女人尖叫起来,说头晕得不行。皮普准一听那叫声吃了一惊,原来是打开水的姑娘。他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倒在老头子的怀里,老头子转过脸--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头,而是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朝着皮普准怒吼:

"还不赶快帮我将她抬到屋里去!"

皮普准机械地走过去,在小胡子的指挥下帮他将姑娘抬到床上,他俩就站在一旁守着。约莫五分钟光景,送开水的姑娘醒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身旁的小胡子。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块躺下呢?"她对小胡子说,于是小胡子也躺下了。他们拥抱,亲吻,滚成了一团,气喘吁吁。一个回合下来,送开水的姑娘撩开脸上的乱发,发现了皮普准,觉得很生气:

"原来这个人还站在这里呀,这么说刚才的事被他看了去了,我们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小胡子安慰她说,"再说你让他到哪里去呢?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想,可以让他到屋顶上去呆一呆,和猫在一起。"姑娘兴奋地说。

他俩站起身,搬来放在屋角的梯子,在床上架好,请皮普准爬上去。

"这架梯子早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了。"皮普准不肯上去。

他俩开始说服他。

"我俩在干这种事,你在旁边观看总不太恰当把?"小胡子说,"虽说这是你的床,可现在我们借用了,你就不应该守在这里了,你守在这里也并不见得有益健康。"

"自己干不了的事就应该让别人去干,这样心胸就会慢慢宽广起来。"姑娘也说。

皮普准站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又说起了那种老生常谈: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现在年纪大了,欲望也不是特别强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站在这里好得很,你们要是不自在,我还可以到前面房间里去。自从那次我遇见我的邻居离姑娘以来,我就发觉我的那种欲望已经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离姑娘是一位绝妙非凡的女性,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谈她,我想谈的是一位老妪,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叫她什么都一样……"

"你还有完没完?"姑娘怒吼道,"我们是来听你信口开河的吗?我原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开!"

皮普准到了前面房里,后面房里那两人闹腾着,将床板弄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皮普准觉得很乏味,就打开门踱到外面。

夜里镇上灯光闪闪,热闹得很。有一位妇人将自来水用胶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鱼,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街都是,过路的行人都得绕道走。还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气功,用一把钢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围了许多观看的人。皮普准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里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胁地挥了挥刀,他吓得连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时候,感到有个人在背后追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绿袍的茶馆里的顾客。

"我听过你在茶馆的谈话了,关于长着鱼头的怪物,你怎么可以当众胡说呢?所有的人全听见了,现在你很不安全,你还没感觉到?"那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我?我是他们的信使呀,今后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须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激浪险滩。这么晚,你还在外面游荡?"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来走一走。"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他点头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来,那是另一种权宜之计。你在茶馆里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为你捏着一把汗。"

这时候杂货铺里的一个帮工拿了一串其长无比的鞭炮出来放,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响起来,绿袍子就无法开口了。他们一直溜达到街头鞭炮还在响。后来他们又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皮普准住的地方,在那门口停下。鞭炮终于放完了,洗鱼的妇人也洗完了,将鱼放进筐子里,和一个小伙子一道抬进屋去。天上升起了几个星星,这异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准有些伤感,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那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绿袍子正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原来你秃顶了。"他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的年纪不小了嘛。你住在这里,这很好,这个地方是我们全体经过商量,让给你住的。"

"请你告诉我,"皮普准急煎煎地捉住绿袍子的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离五里街有多远?我急需这方面的信息。"

"这不属于我的传达范围,"他冷冷地甩开皮普准的手,"我们派了三姑娘(就是送开水的那位)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进了茶馆。

皮普准正打算进屋看看,小胡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两人都是满面红光的样子。

"我们完事了,"三姑娘说,"床就留给你了。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要出什么事呢,你这个人,没人照看是不行的,这里是两块钱,给你。我听见你在同傻瓜谈话,茶馆里的那一个。那家伙冒充骑士,你不要听他的,听他的话要吃亏。他一定和你说了危险呀、陷阱呀什么的吧,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惟恐天下不乱。多年前,有个人被他吓死了。实际上,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从未有过凶杀什么的。只是你刚来,一举一动受到监视,你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长了就好了。"小胡子也说,肯定地一点头。

"那人要我来问你。"皮普准没头没脑地说。

"问我?"三姑娘一皱眉头。"问我什么?不会是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吧?我最讨厌别人问那种事了。那个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难我,办得到吗?我年轻,又有朝气,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要听那种人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今夜你会有个客人来。"

三姑娘最后的那句话使皮普准陷入数不清的猜测之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在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他听见了街上各式各样的喧闹声、脚步声、碗碟碰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他听了又听,始终没人进他的屋子,数不清的脚步声全从门口过去了。

黑猫在屋顶叫了几声,那声音尖利、凄苦,犹如在诉说相思的苦闷。皮普准记起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它叫,自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着,如化石一般。皮普准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灯光闪亮的街上。他又看见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荡。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睡不着呢。"

"你认识一个名叫老曾的男人吗?我就是为了去与他会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双眼一亮,"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就住在此地,不过你只能在夜里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抓紧时间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一所带阁楼的小房子里,房里黑乎乎的,阁楼上却有一盏灯。三姑娘牵着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他们的重量压得单薄的梯子"吱呀"作响。一位老者戴着眼镜,正坐在简陋的书桌边读书。

"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准,"这一带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点聋。"

老者抬头看见了他俩,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外指了指,皮普准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头一看,三姑娘不见了。老者又将指头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准凑上去,与他一道读那本书。皮普准随着老者指头的移动读了一些句子,始终莫名其妙,无法将读到的东西加以理解,读着读着,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响。这时老者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随他往下读,还是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心神涣散,免不了东想西想的。他想,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这个老曾与酱油店楼上的老曾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外面有人叫卖馄饨,皮普准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想去买馄饨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阵,那小贩已走远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往下读,又觉得惭愧。为什么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呢?

"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老者那一大蓬白胡须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

"请问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皮普准不失时机地问。

"难道这还用问吗?"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现在是凌晨四点,是这个小镇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多少疑问都在这个永恒的时刻得到了解决。"

"我睡不着,因为有五里街这个疑问。"

"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着,凝视着眼前那些建筑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会皮普准了。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这人行踪不定。"卖馄饨的说,"天一亮,他就钻进一个地道里去了,谁也无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兴起来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一栋楼房的暗道里,不过这种事你得去问信使,他会告诉你详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准走进茶馆,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满堂都是绿袍子,他一进去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准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们中间,整个厅堂里寂静得十分怪异。他正要出去,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拖,拖进厅堂边的存衣室里。那个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说。

"你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请你安排我和他见面。"

"异想天开!这种事,不能随便安排的。他来去无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与他见一次面,不是想见就见。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现在你这样乱跑乱钻,搞得大家生气,我怎么会对你满意呢?"

"那么老曾呢?不是你带我去他家的吗?我并没有乱跑乱钻。"皮普准委屈地说,"原先我在一个城市当一个小官员,每天去上班,后来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叩了我的门,就一切都改变了。那位姑娘姓离……"

"行了,行了!"三姑娘挥着手,"你怎么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要是你的话,会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唉,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表现得这样差,我怎么好意思向信使开口呢?我们去吃早茶去吧,请你记住,今后一定要谦虚谨慎。"

他俩在厅堂的角落里坐下,三姑娘严肃地低着头,于是皮普准也低着头。喝着茶,皮普准偷眼一瞟,又瞟见了那位平头、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着一份杂志,那杂志皮普准再熟悉不过了,杂志封面上有四个黄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闻"。皮普准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来。三姑娘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低声而清晰地说:

"你又想寻衅闹事吗?你这蠢货!"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皮普准全身的血随之涌到脸上。这时他又看见那本杂志的封面缺了一个角,正与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样。上次他看见的明明也是这本杂志,是不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就用一本笔记本掉换了呢?也许这人是个职业魔术师?他自己的杂志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么从五里街弄了杂志来的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也许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轻举妄动,也许真的如信使所说,周围潜伏着凶险。想到这里,皮普准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三姑娘赞同地说,"我会安排你与信使见面的,你不要急躁。"

当皮普准再次偷眼瞟视时,平头已收起了杂志,低头喝着茶。此时,橱窗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皮普准的心紧缩着,三姑娘却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她平平淡淡地说,"不过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听我的嘱咐,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是这个镇上的人,土生土长的,不像你,这么老了才来,当然别人怀疑。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我一只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开水,你呢,什么都干不了。"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脸,门也被堵死了。厅堂里仍旧鸦雀无声,穿绿袍的顾客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化石,一动不动的,皮普准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我终于发现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她紧紧抓住皮普准的手,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厅堂的时候,所有的绿袍子都垂着眼睛,门口的围观者则自动地让开一条路。三姑娘神情严峻,如入无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说;

"我必须紧紧抓住你的手,免得丢失。"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最后又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那小道的两旁栽着玉米。走完小道,他们到了一座荒山下面,那里有一个简陋的茅棚子,棚子里放着一些食品,一个水壶,一把椅子。三姑娘说老曾就在这里充当守林人,不过他已经躲起来了,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干这个工作,她也是侦察了好长时间才发现他的行踪的。他俩站在棚子里,外面风呼呼地吹着,连个人影也没有。站了一会儿,皮普准问三姑娘:

"他每天夜里都在镇上,又怎么守林呢?"

"对!"三姑娘两眼闪闪发光,"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在守林,他这种守林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一个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个游魂一样来一下此地,完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们今天大概见不到他了,我只不过是让你来看看他的棚子罢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了这么远来看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果你真想见他,可以每天夜里去那阁楼上,他会让你读书,偶尔与你谈心。"

中篇小说 历程-5

他们又站了一阵。皮普准觉得实在无聊,就建议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坚决反对。

"山上有什么可看的呢?连棵树也没有。他说干守林工作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怀疑此刻他在那里追野物,我看得出,他并不打算干任何事。"

再站了一会儿,他们决定回去。一踏上归途,三姑娘就变得兴致勃勃的了。她唠唠叨叨地说起镇上发生的一些琐事:谁家的屋顶漏雨了啦,哪个餐馆卖臭鱼给顾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寻衅闹事,把一家杂货店砸了啦,一个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说的事都是皮普准根本不关心的事,皮普准越听越不耐烦,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住了。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了镇上,皮普准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却不让他躺下,她带着小胡子进来,又要借用他的床。

"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算了。"皮普准恨恨地说。

"那怎么行?"三姑娘吃了一惊,"那太恶心了!再说你受得了吗?"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皮普准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说受不了,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不要管我。"说着皮普准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头,闭上眼,一会儿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几回,睡眼矇眬地看见这两个人在床上翻筋斗,干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实在瞌睡太重,来不及细看又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离姑娘,他和离姑娘也上了这张床,但却没干那种事,只是坐着发呆。

皮普准醒来时,三姑娘与小胡子抱在一起,还在呼呼大睡,皮普准用力去推她,她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你想找信使吗?我和他谈过了,他说你用不着见他了……"说完又睡着了。

皮普准呆呆地走到街上,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来哭泣,但是那位当街洗鱼的妇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开。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头往后,她又尾随着他,眼里闪着警惕的光。

皮普准苦笑着对她说:"我丧失信心了。"

她皱紧眉头,鄙夷地一挥手,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可以帮我洗鱼。你每天看见我在忙,却不过来帮忙。我一直指望你来帮忙,你也可以在我店里吃饭。"

"我对洗鱼不内行,我在这里是外来户,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说。

"外来户!"妇人嗤之以鼻,"什么外来户,别装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里,我还看见三姑娘给你钱!你怎么还好意思这样说--外来户!活见鬼!你过来,我有个旅行的计划,让我慢慢告诉你,我打算邀请你一道去。"

妇人将他带到饭铺后面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那是一张皮普准从未见过的版图。妇人用红笔在图当中画了一个圈,说:

"这就是我们的镇。你看,我打算沿这条路去守林人那里,这就是你今天走过的路,你还记得吗?"

皮普准使劲摇头,说他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们这个镇位于他们国家的什么地方,这张地图上也没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请问您去过五里街吗?那是我从前住的地方,那里有一栋楼,一只猫生活在大楼的暗道里,那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奇怪的来历……"

他的话被妇人的笑声打断了,妇人笑了又笑,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她沮丧地说:

"你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我是一个外来人,对吗?"皮普准还是不死心。

"你要是不开口,没人相信你是外来人,你这样一说,倒真像个外来人了。你尽管不记路,但是你今天走过的那条路线,你还会重复好多次的,你会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熟。你看看这里,这是一栋八层楼的房子,楼顶是个平台,楼下有个餐馆,从这条路可以到城里去……"皮普准的眼睛随着她的红笔转来转去的,想看出个究竟来。"你真的认不出你住过的地方了吗?"她反问道。

"这不是我住过的地方,我告诉过你了,我住过的地方叫五里街,而这是山地街,房子与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对。你这幅地图上的每处地方我都不熟悉。"

"你可以有意训练自己,每天来看地图,看得多了就会认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说,一把将地图掀开了。

"我原来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啊?"

"我说过了让你每天来看地图,你倒问起我来,太没道理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现在我要去洗鱼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来,我反正夜里是不休息的,我们镇上的人都这样。你不要丧失信心。"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见我了。"

"你不要丧失信心,每天半夜来查地图吧。"

"请问您姓什么?"

"我?随便姓什么。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脑子弄糊涂了。前些天也有人叫过我李嫂,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不要轻易放过,这样你就会认出一些地方的。我问你,有人说我卖臭鱼给顾客,是不是三姑娘说的?"

"我不知道,我不善于留心这类事。"

"哈!你撒谎,这没关系,我会弄清的。"

皮普准一出门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头一看,是三姑娘。

"你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我让你学好,你却与卖臭鱼的奸商搅在一起!你脑子里成天到底想些什么?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发雷霆了。"

"他早就不打算见我了,是吗?"

"他是不打算见你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向你传达信息了,他要传达的,通过我。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你贪得无厌,得罪了他,我也要为你背黑锅了,我真倒透了霉。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吗?他到旅馆楼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缠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气死我了。我现在要送开水去了,这里是两块钱。"她匆匆去了茶馆,皮普准这才看见小胡子站在一旁。

小胡子说:

"你不应该背叛她。虽说她力大无穷,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满满一桶开水,但她却是一个来去无踪的女人。就说我吧,每天与她混在一起,还是忐忑不安,我很担心一觉睡醒她就不见了。你怎么胆敢背叛她?难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吗?我看你年纪不算小。"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俩都应该小心翼翼地去获得她的欢心,我最怕她生气,她一生气就不见了。她有激情,我们却没有,不是吗?这就很危险。有一天她一生气,竟然将一桶开水朝我泼过来,幸亏我躲得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知道五里街吗?"

"我听她说了这件事。为什么你这么想回到那里去呢?这里不好吗?你每天游荡,什么也不干,她还给你两块钱,带你去茶馆,我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里一家人家的女婿。"

"那只是你的梦想罢了。我原来也梦想过给人家做女婿。"

小胡子一摇一摆地进茶馆去了。皮普准听见了飞机的轰鸣,一架飞机正低低地飞行,机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认识。飞机在小镇的上空绕了好几个圈才飞走。皮普准发现街上空无一人了,就连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来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大门。他正在纳闷,洗鱼的妇人走过来,一把将他扯进屋内,郑重地说:

"我们这里的人不喜欢这种东西。"

"什么东西?"

"那飞机吧。你想,我们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们有自己的地图,现在外面来了这架飞机,必定生出这个疑问: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要我们改变信念,重新制造一张版图吗?这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都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句话"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心中感慨万千,不能平静。飞机又嗡嗡地响起来了,妇人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皮普准走到门边,想探出头去张望,听见妇人在背后冷冷地说: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是皮普准缩回来。飞机嗡嗡地响了好久,一切又归于平静。妇人又拿出那张地图来请皮普准辨认,她固执地用指甲指着一条街的标记,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后皮普准迟疑地说:

"我觉得有点熟悉,有点像我原来住的地方。"

妇人满意了,放开皮普准,让他出去了。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到处都是人,鞭炮也响了起来。一个老妪正在骂她那顽皮的孙子,老妪的样子也有点面熟。茶馆门口站满了穿绿袍子的男人,他们背着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准看见信使和剪平头的男子也在其中,两人正在交头接耳。这时三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马路对面过来了,她吆喝着,信使和剪平头的连忙给她让路。忽然一个小男孩钻进这一群绿衣服当中,用竹竿挑着一长串鞭炮,"啪啪"地炸响了,街上又硝烟弥漫,震耳欲聋。但那些人好像聋子一般,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信使和剪平头的居然可以在鞭炮声中交头接耳。鞭炮炸得皮普准心慌,他只好暂时躲开一阵,待他再回来时,所有穿绿袍子的男人都不见了,茶馆的厅堂里空空荡荡,三姑娘也不见了,只有小胡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着头喝茶。皮普准向小胡子走去。

"你一再背叛她,真是伤透了她的心,可她是一个大善人,还每天给你两块钱。"小胡子说话时看也不看他。皮普准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旁,似乎和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小胡子开始诉说三姑娘的好处,具体说了些什么皮普准也没听清,只觉得十分感动似的。小胡子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皮普准也要掉泪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橱窗外面有个人影,正是那洗鱼的妇人。妇人朝他打着手势叫他出去,他却很害怕小胡子看见,垂下头,假装没看见她。小胡子还在哭,皮普准却不想掉泪了,他忽然觉得这里头有诈。这样一想,越发颓丧,就对小胡子说: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难道这种事不值得我为她伤心吗?"小胡子掏出块手绢擦着泪说。

"你不要伤心了,我和她分手算了,以后不再找她了。"皮普准忽然生出一种决心似的。

"真的吗?"小胡子急切地捉住皮普准的手,脸上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赶紧用手绢将泪水擦干净了。

"真的。"皮普准慢慢地说,一边站起身,向等在门口的妇人走过去。

"您好,老曾。"皮普准说。

"好!好!我们都好!"洗鱼的妇人高兴地说,"这回我们去订好旅游的计划吧,跟我来。"

他俩又走进妇人的饭店后面那间小房子,妇人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地图放在桌上要他看。

外面天已经黑了,看不清,妇人却要他别开灯。

"黄昏的这种光线最能锻炼你的眼睛。"她说。

"我什么都看不清。"皮普准抱怨道。

"你只要长时间地坐在这里,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版图。这张是我绘制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制出来的吗?"

"不知道。"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要干活了。"

皮普准坐在光线昏暗的小房子里,思绪像野马一样奔跑开了。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处境困扰着他。一会儿他想与那位男老曾去荒山下守林,住在棚子里了此残生;一会儿又想与这位女老曾一起钻研,共同制作一张新版图;他还想自己亲自来充当信使的角色,给以后的新来者传递那种微妙的信息;或者当飞机再次降傩≌蚴保?机离开此地,继续寻找新的城镇。在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没想到返回五里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那阴暗的心里拨开了一道口子,放进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渐渐轻松起来了。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旁边的窗户望出去,小镇尽收眼底。霓虹灯五彩缤纷,鞭炮声此起彼伏,深蓝色的夜空分外纯净。他打开灯,看见了桌上那张制作粗糙的地图,他拿起地图来看,一种沁人心脾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地感到:这个小镇,他已经在此生活了一辈子了,这里的每一个店铺,每一所房子,他都去过了无数次,到处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脚印。原来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这位妇人,或许是他的姐妹。他以前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祖籍的人,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而已。难怪他总在这里的街上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却又忘了是谁。不过感觉归感觉,这种事是无法证实的。

"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他向进来的妇人大声说。

"好!"妇人高兴地说,"你终于回到了你原来的家,我们可以天天一起去旅行了,是吗?我记得你的父亲就是一个探险的,他掉进了冰窟。"

皮普准十分惊讶,但他说:

"我也想探险,就在这里。"

"好,让我们今晚制定计划。现在我要去收拾厨房了。"

皮普准继续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三姑娘和小胡子搂抱着从街上走过,他们的身影飘飘荡荡,就像两个游魂,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去上夜班的工人,在工人们的后面,正是那位信使。信使慢吞吞地走着,东张西望的,显得十分猥琐,在他的脚上,一只鞋的鞋带已经散开了。他也看见了站在窗口的皮普准。

"你好,皮普准先生。"他说。

"你好。"皮普准淡淡地应答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而且怀疑起这个人来了。是谁给予这个人当信使的信息呢?他所传达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他,这个泡在茶馆里的家伙,居然就可以操纵他的命运,太奇怪了。

"你在这里住下了吗?"信使问道。

"我在这里住下了。"

"很好,今后我们是邻居了。我住在街尾,我早知道你会住下的。"

"你吹牛,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住下。"

"也许吧。"他消失在夜幕中。

老曾进来了,告诉他店里的活已经忙完了,已是夜里两点,本来她夜里是要研究地图,写写画画的,但是现在他来了,她反倒打起瞌睡来,只想睡觉。房里只有一张床,怎么办呢?凑合着两人一起睡算了,反正她也看着他很像她的儿子或兄弟什么的。她倒在床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皮普准起先还想撑着不睡,一会儿也睁不开眼了,于是倒在床的另一头也睡着了。

半夜里他醒了,看见她猫着腰在屋里走,外面鞭炮响得厉害,简直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接着她出门了,皮普准也跟随她出了门。

"我们去什么地方呢?"他问。

"去旅行。"

走过几条街,她带领他钻进一个墨黑的防空洞,洞口有一点红光,是一个人在抽烟。

"来了吗?"那人问,皮普准听出原来是白胡子男老曾在说话。"我听说你去找过我了,与三姑娘一道去的,何苦呢?我根本不在那边,那个茅棚子是三姑娘异想天开的借口。你想,那些树林关我什么事,我干吗要守着它们?就连树林也是三姑娘信口乱说的,哪里有树呢?山上只有乱草。现在你的眼力一定练得好些了,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只能听到你说话。"

"他下不了苦功锻炼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说,"我早向他暗示过,我们的眼力就像夜猫子一样,他还不相信呢。现在你该服气了吧?我们看得见你,你就是看不见我们。你只有住在我那里天天操练。"

男老曾又说:

"你还记得杂志的事吗?事实上,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操练了,不过要到我们这种水平是不可能的。举个例说,我们可以从这个洞进去,一直走到山顶,然后走回来,你呢,只能在洞边徘徊。"他的口气得意洋洋的,"我现在躲起来,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真的躲起来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长了青苔的洞壁。

"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妇人说,"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旅行呀!"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过了吗?"

"我并没有外出旅行,我还在这个镇。"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外出旅行这几个字?你看过我画的版图了,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你父亲是在进行你说的那种外出旅行时掉进冰窟的吗?我告诉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们前面的小河里,当时冷极了,没人能将他救上来。我们等了你几十年,现在你来了,是被骗来的,你自愿受骗,对吗?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赶回去睡一觉吧。"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里住下了。白天里,妇人忙着店里的事,她让皮普准整天坐在小圆凳上剥毛豆。皮普准开始时并不十分认真,剥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街上去看热闹。后来妇人生气了,将他揪回教训一通,他才老实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总在倾听外面的响动。有一天,他听见三姑娘和小胡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胡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来。皮普准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挡回来了。还有一天下午,他竟然听见了离姑娘的说话声,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丑陋,而且年纪不小了。接着老曾也出来了,指责他举动轻浮,从不肯好好工作,她还当着那丑姑娘的面说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准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剥毛豆。

剥毛豆是一件单调的、没完没了的工作,皮普准弄不清店里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毛豆,好不容易剥完一篮,妇人又送来了,还要他"打消一劳永逸的念头"、"集中注意力"什么的,使皮普准十分反感。

每天晚上,妇人忙完了活计,便摆出那张地图来与他一道研究。说是一道研究,实际上皮普准在想别的事。自从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懂之后,他便放弃了钻研。妇人并不知道他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俩坐在桌旁,虽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却又觉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他俩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就这样溜过去了。

几个星期之后,妇人告诉他他可以自己绘制新版图了。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什么新版图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张纸,一支笔,就走开了。

现在是皮普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他仍然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画不出,他面前的那张纸总是一张白纸。有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老曾绘制的那张地图来看,或者说做出看的样子,因为他仍是糊里糊涂的,并没有什么新的感觉。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种真正的改变,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改变,那就是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他住在妇人的饭店里,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图打听五里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难为情,所有这些事都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心不在焉地剥毛豆,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绘制的版图。他日日做这些事却又无动于衷。有一天,他在闭门枯坐的瞬间冲口说出了"石头"这个词,继而陷入沉默之中。

几个月之后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走进了这家饭铺,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刚从窗玻璃上晃过,皮普准便认出了他,又因为这认出有点恼怒似的沉下了脸。皮普准现在很讨厌有人来打扰自己。

"你好,皮普准先生。"

"你好,老王,你来干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况了吗?"老王的口气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

"你到底来找我有什么事?"皮普准很烦躁。

"我?来找你?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街头,你从来没有发现吗?"老王的脸上显出真正的惊讶表情。

"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里更烦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如何来的你就不必管了,我从小在此地长大,要来还不容易。我告诉你,除了我,还有离姑娘也来了,不过她没在镇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从此隐居。"老王脸上浮出微笑。

这时老曾正好从外面搬碟子进来,看见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有离姑娘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吗?"皮普准绝望地问道,"还有你的博物馆,也带来了?"

"都来了。"老王肯定地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随时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刚来不久时,在茶馆喝茶扔下的纸巾,我拾起来了,现在保存在一个防空洞里,这个防空洞你去过一次,但你不敢进去。我那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父亲掉进冰窟时放在岸上的鞋,将来我会领你去看一次的。你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唔。"皮普准含糊地说,一边倾听窗外的声音。外面有两个妇人在争吵。嘶哑的嗓门像老鸦一样,又有许多人拖着板车在街上吆喝。老王还在说,皮普准越来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老王的声音就与外面的声响混为一团,难以区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房里消失了。皮普准抬起头,看见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进来,让他帮着拣干净。

"这个人身上有股臭味,他从哪里来的?"妇人问。

"刚从坟山里出来的。"皮普准没好气地说。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一百三十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

皮普准说:"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是吗?"妇人说,"你一定是忘了。松柏扎成的牌楼,你总还记得的。"

"也许吧。"皮普准叹了口气。他看出来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

中篇小说 鱼人-1

句了在天井里的自来水龙头下面洗衣服,初春的自来水冷彻骨髓,他的双手冻得通红,鼻子里流着清鼻涕。

"句了,来客人了!"蛾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还做了个鬼脸。

句了放下衣服,将双手在罩衣上擦干,往屋里走去。

卖火焙鱼的小贩灰元站在他的门口,正忸怩不安地四处张望。在他的身旁,放着装火焙鱼的大篮子,里面还有几小堆没卖完的火焙鱼,都堆在旧报纸上面。灰元看见句了,便尴尬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睛。

"找我有事?"句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地问,一边将房门打开了,让灰元先进去。

灰元默默地坐下,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身旁的大篮子出神。

句了也不打算开口,将冻红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耐烦地看着灰元。

"我找您借钱。"灰元终于沙哑着嗓子说了出来,好像因为说了这话就傲慢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句了觉察到灰元情绪的变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又将自己的纸烟递给他。句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几乎天天见面的小贩感到畏怯,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嘛,每天清晨赤着脚,背着捞鱼的大网从河边走上来,浑身都是鱼腥味,到了下午就出现在菜市场的一角,面前放着这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焙干的小鱼。多年来,句了与他的关系也就限于在街上遇见打个招呼。有时他也去买他的火焙鱼。在称鱼的时候,句了总是不太习惯这个迟钝的家伙的眼神,他似乎并不看秤,一双眼睛尽盯着他看,好像他心里有很多问题要向句了提出来,又开不了这个口似的。每次他都这样。开始的时候,句了希望他主动讲出来,过了一段时候,句了就明白他什么都不会对他讲,再后来句了就习惯了,将他看作一个有些古怪的街坊,买鱼的时候望都懒得朝他望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忽然提出要向他借钱,句了感到实在是岂有此理。首先,他没有钱;其次,就是有也不会借给这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情,不过是一般熟人,远没到可以相互借钱的程度。句了想拒绝灰元,但是看到灰元垂着大而薄的眼皮一心一意在抽烟,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怀疑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于是忐忑不安了。

"借多少?"句了沉默了几分钟才问。

"不多,三千。"

"三千!你疯了!我已经退了休,一个孤老头,怎么一下子拿得出三千块钱,你来我这里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再说凭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句了愤怒地说。

"我们之间的事我早想过了,你好好想一想吧。"灰元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大篮子就向外走。

他走到门边又回转身对句了说:

"我还要来的。"

句了晾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愤怒,连寒冷都忘记了。他因为有心事而动作缓慢,在寒风里站了很久,进房后才发现自己的鼻子塞得紧紧的,已经伤风了。他连忙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灌下去。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人愚弄。但是那小贩又好像并不是愚弄他,他的神情比较平淡,就像是深思熟虑。他回肫鹚詹懦?着脚坐在桌边抽烟的傲慢样子,心中的愤怒又油然而生。

一生气,饭也懒得做了,就盛了一碗剩饭吃起来。正吃着,隔壁的蛾子进来了,晃荡着两根辫子,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妈说,刚才那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要是你有钱的话可要藏好啊。"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为他担心,倒像是一种挑衅,想引出他的话头来似的。

句了不理她,埋了头吃饭,吃完了就到厨房去洗碗,将蛾子撇在房里。洗完碗回到房里,看见蛾子还站在房中,样子有些怅怅地。句了走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蛾子肩头,说道:

"蛾子,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呢?灰元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小贩,卖火焙鱼的,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关心他。当然,我也没想到他会到我家来,不过就是来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啊。你想,他是我们的街坊,想到谁家就可以到谁家去的啊,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呢?"

他最后这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有点惶惑,怕蛾子看出破绽来。

蛾子甩开他的手,跳到一边去,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大惊小怪的不是我们,倒是你自己。我和妈妈早知道他是一个贼,只有你蒙在鼓里,还和他谈话,谈了话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来,为什么偏偏选定了你,你想过没有?我妈妈说,他以后还要常来的,你就等着好了。"

句了发现蛾子虽然是在嘲弄他,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忧虑,心里边暗自惊叹这姑娘真不简单,他们做了这么些年邻居,他竟没看出来。在他的印象中,这姑娘有点阴郁,有点幼稚,所以刚才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告诉他来客人了,还做鬼脸,他是有点意外的,只是当时不曾多想。现在她又进来找他,一开口就说灰元的事,他就更意外了。他心里乱得很,一点也想不出蛾子的警告是什么意思,刚才那小贩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头脑发晕,伤风又更见厉害了。这时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叫她,她连忙跑出去了。

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前嘀嘀咕咕地数落她,声音传到屋里,句了只听见了三个字"老光棍"。这当然是说他,他有些惭愧,还有些害怕,连忙"嘭"地一声将门关紧了。他倒了一大杯开水慢慢喝着,喝完就躺到床上去,将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想闷出一点汗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汗倒是出了一点,鼻腔里也舒畅了些。他索性躺在床上不动。隔了木板壁听见那母女俩还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后来声音就小下去,消失了。门一响,那女儿出去了。老婆子却又在房里大声叹起气来,就像做给他看似的。这老婆子平时看去倒像一个清爽人,不喜欢拉拉扯扯的,所以句了除了和蛾子有些交道外,同她的关系一直冷冷淡淡的。不过也不能说她对他漠不关心,有时候,在顺便的情况下,她对他还有些照顾。她有个儿子,平时很少回来,一般总是她和女儿两人呆在家。据句了的观察,这老婆子比他的年龄还要大得多,看样子已接近七十岁了。他和她常碰面,在走廊上,在洗衣服的公共水池边,老婆子对人的态度既不拘谨也不热乎,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算完。句了也很欣赏她这种态度,他想,一个人活到七十岁就应该是这种态度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老太婆对他竟是这样一种评价,过后一细想,真有点震惊啊。刚才灰元来借钱的时候,他是怎么变得犹犹豫豫起来的呢?本来明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拒绝他就完了,他却愚蠢到去问他要借多少钱,并且因为数目大而生气,好像自己真的有钱借给他似的。对了,当时确实有种古怪的,强迫症似的情绪控制了他,在那一瞬间,他对什么事都没有了把握,他最没有把握的是自己,所以他就稀里糊涂,卷入了灰元的思路,和他讨论起借钱的事来了。而一旦进入灰元的思路,他就觉得自己被套住了,挣也挣不脱。他又能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他根本不应该把这当回事。一个点头之交的小贩,找上门来和他--一贫如洗的退休老头--借钱,这事够荒唐的了。虽说不应该,他还是觉得自己在等他,真见鬼。最可气的是这件事居然被隔壁的母女知道了,平时他就怀疑这老婆子看不起自己,现在说不定她们要如何鄙视自己呢。怪不得蛾子早上看见灰元来了就那么激动地通知他,很可能借钱的事她们预先得知了,等着看他出丑。句了翻来覆去地琢磨今天的怪事,越想越不安。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不就一个小贩吗,有什么了不得?每说一次,那小贩的样子就愈加鲜明,自己心里也愈加没有把握。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天已黑下来了,他昏头昏脑地走到后院去收衣服。收好衣服刚要走,猛然看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不由得腿一软,差点朝地上坐下去。

"你没有丢什么东西吗?"黑影说,原来是蛾子。

"没。你怎么躲在这里!"他后退两步。

"我没有躲,我在看月亮。你又没做贼,怎么这么心虚!"蛾子对他嗤之以鼻,然后就转过身去不理他了。她的背影朦朦胧胧的,有点像一只熊。

句了将衣服叠好,放进衣柜,脑子里浮出这个问题:"怎样才能筹集到三千元钱呢?"这个问题是自然而然地浮出来的,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吃了一惊:莫非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症?最后他确定这只是由于患感冒身体虚弱引起的,由于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致。他加了一件外衣,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门便是菜地,有个人打着手电佝着腰在菜地里照来照去的,菜地边有一座简易厕所在晚风里散发出阵阵臭气,闻着这臭气,他心里倒有点踏实了似的。穿过菜地便是那条新修的柏油大马路,听说这条路延伸到很远很远,但句了从未到马路尽头去看过。路上车来车往,他只好挨着边上走,否则汽车喇叭叫得怪吓人的。右前方的小山包上有一只老猫整夜叫个不停,叫声中还变出一种花腔,好像是心术不正,句了听出了那老猫的用意,心里觉得好笑。正想站住听个究竟,黑暗中有个人与他打招呼:

"出来散步啊,好,真悠闲。"说话的是七爷,渔场的退休老头。

"并不是散步,只是到那头买包烟。"他急急地与七爷擦身而过,快步向前走。

听见七爷在身后咳嗽了几声。走了一段,回头一望,居然看见七爷还站在那里,路灯照着他的白褂子,白晃晃的刺眼。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去向呢。句了又气又恼,干脆掉转身往回走,迎着路灯下的七爷走回来。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吧?"七爷问,目光逼视着他,句了觉得无处可躲。

"是啊,我问您,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是我的一个熟人,平时关系很疏远,可是他忽然就找上门来向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的口气就好像他是我的上级,我的领导一样,而我,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考虑起他的要求来。现在我又后悔了,觉得这事太荒唐,自己与那人根本没关系,完全可以拒绝他的要求。您如何看待这事?"

他就像顺口溜似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事兜出来了。

"这事啊,得慢慢想清楚。"七爷蹲了下来,用一根棍子划着地,打算作长篇大论了。"首先,你的熟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向你提要求的吧?既然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我们就来设想一下你和他的关系。在你的心里,你和他关系疏远;在他的心里,他与你的关系怎么样,这件事你细想过了没有呢?如果那个人,打个比方说,是个特别孤僻的人--我们渔场里就有这样的人,只和鱼说话,不和人打交道--从不与人来往,而这个人对于你情有独钟,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那点情感,于是你永远无法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他已经在心里把你当成了知己,对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浓厚的兴趣,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什么都见过了。一般人往往不注意身边的小事,浑浑噩噩地一天天过。你可能讨厌这种假设,可能会反驳说,既然那个家伙从来没有向你表达过感情,或者说你毫无察觉,他怎么能算是你的朋友?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从未向你表达过感情呢?你刚才提到不合理的要求,那是不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呢?在你的眼里不合理的东西,在他看来说不定是天经地义的呢。你一定总认为,没有向你表达出来东西就一定不存在,这实在是一种很糟糕的武断的想法。"

"那么七爷,我应当接受他的要求吗?"句了胆怯地问。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得出来。我刚才看见你在这里心神恍惚地走过去,我就知道你遇见那种问题了。开始你还想躲着我,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要回来和我讲话的。你不久就会知道,你提的问题没人答得出来的。"

七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将双手背在身后,从小路岔过去,往渔场方向走,一转眼就消失在暗夜里了。句了举目望去,看见远处有点点小火,那是巨大的鱼塘边有几个人在那里工作。句了心想,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只是他说的那种人,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因为自己太粗糙,就是见了也认不出吧。莫非小贩灰元真是他讲的那种人?这样认为是不是另一种武断呢?虽然不断回忆起从前小贩打量他的眼神,句了还是不愿这样想,他下意识地抵制这种想法。再说七爷也不一定知道小贩的心事,他住在渔场里,小贩却住在街上,每天也不是去渔场,而是去大河边捞鱼,两人各不相干。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话不过是一种见多识广的推测罢了。

在外面转了这一通,伤风减轻多了,进屋的时候看见隔壁的灯已经熄了,那母女俩这么早就睡了。句了知道自己又面临着一个不眠之夜。早知如此,还不如跟了七爷去渔场里呢,也可以聊聊天打发时光。话虽这么说,他却是拿不定主意的。渔场那么大,一片汪洋一眼看不到边,那些工人都很古怪,沉默寡言的。只有七爷有点不同,这个老头喜欢与街上的人攀谈,见人就说话,大家都认识他,然而就是他,也从不与街上的人深交,人们对他的了解只限于表面的聊天。句了觉得七爷今天夜里的谈话有点反常,随随便便就触动了他的心弦。当然,这还没有到他就可以贸然跟了他去渔场的地步,何况他一点邀请的意思都没有。不知不觉地忘了某种不快,思路一下子又到了灰元身上。灰元说要等他的答复,这就是说他过几天还要上门来。句了将七爷的话联系起来细细一想,就觉得自己还真的没有设身处地从灰元的角度来分析过两人的关系。如果灰元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个知己,一个惟一的朋友,那么他和他的关系就有了一种大的不同,而且这种不同早就存在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假如真是这种情况,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知己,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要和他成为知己,他一直是自满自足的。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一个司空见惯的小贩,一个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在这以前相互间连两句以上的话都未交谈过的人,他又怎能习惯和他有那种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提到他们的关系,他到他房里来借钱,显出一种横蛮不讲理的派头,而且蔑视他,他的表现与七爷的推测一点都沾不上边。难道世上真有这种情感,丝毫不表露出来的情感?不但不表露,还尽量引起你的反感与厌恶?话又说回来,这个鱼贩子灰元,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孤儿,他总是独自背着渔具下河捞鱼,捞了之后焙干,拿到菜市场卖。从表面看,他的大脑似有些先天的迟钝,连钞票都不大数得清。他从不多说话,总是那硬邦邦的两三句,生意因此做得马马虎虎。句了从前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头脑不清醒的人,现在看来是错了,迟钝不等于不清醒。如果一个人几十年抱着同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树一样在他的大脑里面扎根生长了,于是大脑渐渐消失,变成了这棵树。灰元显然是像他一样,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内心完全无法表达,这是很可怕的,于是就有了借钱那一幕,就像恼羞成怒似的。这样一个孤独的家伙,居然对他存着这样一份信赖,而这信赖又从未表现出来过,只存在于假设之中,句了应该高兴呢,还是恐惧呢?依然没法确定。很显然,灰元遇到了经济上的困境,他是来求助的,他的傲慢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么自己究竟有没有义务要帮助他呢?如果前面的假设成立的话,句了认为有。而到目前为止,那假设的根据只是见多识广的七爷的一番推测。一个孤儿究竟是怎样的呢?句了自己并不是孤儿,他先前有过老婆,有过一个儿子,他的父母死得也不早,是他自己自动离开他们所有人的,他记得那一次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后来就到了这个镇上,进了一家制革厂,一直干到退休。小贩灰元这个人,他刚来就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成天守在河边,跟着那几个老头学捕鱼。一次句了亲眼看见几个搞恶作剧的青年将他篓子里的小鱼抢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句了走到他面前,从身上掏出两块钱放进孩子兜里,然后拍了拍他毫无表情的脸。这件事句了早忘了,今天夜里才忽然想了起来,想起来之后又有点后悔从前一刹那间的轻率,要不怎么会有今天的困境呢?那时不经意中撒下的种子,今天结果了,他只好自食其果。由于想起了这件事,假设便有了现实的根据,他再一次感到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不过这个根据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因为也许灰元从未将他对他的那次帮助放在心上,当时他毫无感激的表示,后来他常盯住他看,那眼神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好奇心,仿佛要探讨他这个老单身汉的私生活似的。如果说是因为自己给了他两元钱,小贩便有了权利来扰乱他内心的平静,这也太离奇了,所以也可能这两件事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要是那小贩多年里头将那两元钱的事牢牢记在心头,由此而产生了许多古怪念头呢?现在灰元也许是真的陷入了困境,也许只是以这为借口,趁机闯入他的私生活,满足他那种变态的兴趣。无论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句了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不是连七爷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吗?白天里,灰元说要借钱时,态度是居高临下的,还有些瞧不起他呢。可以说,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或者也可以说,他什么都不考虑,他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走到他家里来,向他借三千块钱,他脑子迟钝,只想到了他一个人,所以就来了,至于他有没有钱,那是他的事,他遇事从不多想。他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也说不上是威胁,只不过是头脑迟钝的人特有的直爽吧。句了将他和灰元的关系一幕一幕想来想去的,以前认为没有意义,很平常的一些事,现在忽然完全不同了,那些平平淡淡的场景在今天这个不眠之夜里相互间都产生了新的联系,在他脑海中跳荡起来,颇有点令他震惊。也许是身体虚弱所致吧,一切都要待白天才能澄清,他这样对自己说。在这一夜间,隔壁的电灯亮了好几次,每亮一次,那母女俩就小声地说一阵话。

起先句了想躲着灰元,每次去菜场就绕道走。过了好几天,灰元还是没来找他。又过了好几天,句了自己反而觉得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灰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想,灰元这种人,一辈子很少与人打交道,脑子又比较迟钝,如果这样一个人来找他,那一定是长久酝酿的结果,说明他在这个人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鼓起勇气来找了他,他却给了他一个拒绝的回答,他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他有什么可想的呢,他根本拿不出三千块钱啊。他这样做就把多年前的那个印象全部粉碎了。

回到家,看见蛾子正蹲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吃饭,手捧饭碗,一只菜碗放在地上,一副苦命的寡妇相。句了回想起早些年她嫁过人,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了娘家,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神情就好像从来没嫁过人似的,有点假装天真,又有点倚老卖老。句了估计,她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可她从来不叫句了"叔叔"什么的,总是直呼其名,她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看作他的同辈人。

"你去找那个贼去了吧?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那种人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要提高警惕,将房里那些值钱的《∥魅蘸谩?

她捡起脚下的菜碗,站起身要回屋里去,正好这时她妈妈出来了,老婆子看见句了,愣了一下,然后很不高兴地骂起女儿来。

"吃饭也要跑到门口去,你那么关心人家的私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惹得别人心烦,倒把你看作了绊脚石,有什么好处?"

句了站在那里很不安,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你们的判断有错误。灰元和我是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怎么会是小偷?就算要偷,也偷不到我头上来啊。"

"你听见没有?"老婆子看也不看句了,只向着女儿说话,"这可是稀奇事,他和那卖火焙鱼的还有交情!蛾子,你真是白操心了,你根本就不该操心,这种有怪癖的老头,谁的话都不会听,我早料到了。"

她这一说,蛾子就往地下"呸!"地一声吐了一口饭,好像吃出了苍蝇。然后她们母女俩从他面前挤过去,回家了。

句了回到房里好一会,还听到那母女俩在隔壁讨论这件事。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在小声讨论,似乎是女儿说出某种观点,母亲却不赞成,苦口婆心地要说服她;又似乎是母亲也并不是要反对女儿,而是有更全面的计划。谈话间又多次提到句了和小贩灰元的名字,每提一次句了心里就一惊,可到底具体说些什么又听不清。听到后来浑身燥热,干脆不听了,心里计划若等哪一天她们都出门时,用钉子在板壁上钉一些洞,偷听起来就方便了。句了想起来好久没仔细看过这老太婆了,今天她从自己身旁挤过去,他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又干瘦了好多,穿着宽大的黑布衫摇摇晃晃地走路,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刮到天上去。要是一阵风将这样一个黑衣老太婆刮到半空,那必定是很滑稽的景象吧。在这件事之前,句了从未关心过这母女俩,从表面看,虽则住在一处,关系一直很疏远。

黑夜又降临了,句了坐在房里抽了一支烟,觉得很闷。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的事,突然很想到渔场里去了。他现在不但不想躲着七爷,反而非见他不可似的。他拿了那支大手电筒向外走去。

下了马路,他走在了黑乎乎的小道上。因为白天里下了雨,小道上的野草湿漉漉的,把他的鞋面都弄湿了,袜子粘在脚上,冷冰冰的。用手电筒一照,鱼塘无边无际,死一般寂静。今天夜里也没有上夜班的工人,到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风在簌簌地吹。在两个鱼塘之间的这条小路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才看见前方有两点微弱的光,那是渔场工人的宿舍,七爷就住在那里面。句了昏头昏脑地走着,心里一直为自己的冒昧在找借口,就像有两个人在心里吵架似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究竟吵些什么却是糊里糊涂的。那两点光越来越大,房子的轮廓渐渐显出来了,是很长一排低矮的瓦屋,像那种简易工棚似的房子。句了感到脚上的湿袜子极不舒服,坐骨神经隐隐有些作痛。设想着七爷一辈子就住在这个潮湿的洼地里的情形,心里又为自己感到安慰,自己毕竟在街上有间房子,比这风吹日晒的鱼塘边好多了。句了走近宿舍的时候,又有好几间房子里的灯亮了。莫非在这寂静的地方,自己弄出过大的响声?还是渔场工人的耳朵特别灵敏?现在句了打定主意了,因为坐骨神经痛得更厉害了,一定要进屋去休息一下,最好是烤一下火。

"七爷!七爷!"他高声喊道。

他右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七爷站在房里,并没开灯,但是他房里烧了一炉煤火,将房子的一角照得通红,句了心里一喜。

"你还在那边马路上我就看见你的手电晃来晃去的,我想,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一边说一边将句了让进屋里,叫他坐在炉子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就坐在狭窄的单人床边。句了一坐下去,立刻舒服了,他将湿的鞋袜脱下放在火边烤,踏着七爷的旧鞋。这一切就像在梦中,然而煤火是实在的,他的胸前和膝头立刻温暖起来了。

七爷不烤火,坐在床那边抽着烟。句了疑惑地想,他在房里烧这炉旺火,是不是专为等他来烤的呢?这样想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窗口前不断有人窥探,还有人敲门。句了知道是那些工人,他们太寂寞了,也许想进来聊聊天,可是七爷理都不理他们。

"你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对于那种不合理的要求,你现在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了吗?你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要把你和他的关系弄个明明白白。你一定看出来我也是一个很专心的人了。比如外面这些小伙子,他们总想进来,可是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劳累一天之后,还有过剩的精力要发泄罢了,一进来就到处乱吐痰,把屋里搞得很脏,再有就是乱叫一气,在渔场工作,很多人长久不说话,已经不会好好讲话了。我不放他们进来,是因为我在想心事,不愿受他们打扰。你的事也可以算我的一件心事。"

七爷说到这里时,有个人在外面忍耐不住将房门推开了,伸进头来到处张望。由于没开灯,那个人的样子看不清,似乎是已经不太年轻了。

"石头,没事干就回去好好休息。"七爷威严地说。

"我睡不着,您倒睡一下试试看,风叫得像要杀人。能不能让我进来烤一小会儿火呢?"他的声音像儿童一样尖细。

"不行。没看见有客人吗?"

那人叹着气缩回脑袋,关上了门。七爷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窗前还有几个人影,都将面孔贴在玻璃上。句了相信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一心要看,他们的好奇心令人惊讶。

"七爷,我到这里来,是想请您说说关于那个人。您告诉我,他只和鱼说话,不同人打交道。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您能不能对我讲一讲?细细一回忆,我早就对这种人有兴趣,尤其是关于他们的成长经历。从年轻时候起,那是很久以前了……"

"可惜,"七爷打断他的话,"可惜这里头根本没有故事,那个人一文不值。他会有什么故事呢?他是个白痴,成天打草喂鱼,要是摔了一跤,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他已经死了,那是在七年前,不过他倒是有点意思,只是你要听的那种故事他根本没有。"

句了坐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七爷也不说话。到处一片静悄悄的,大约风也暂停了。句了想,在街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彻底的寂静。窗玻璃上的那几张脸仍然贴在那里,没有弄出任何响声。句了对窗外这几个人的好奇心很不理解,这么冷的天,他们贴在那里干什么呢?一刹那间,渔场里的寂寞感似乎钻入了他的骨髓。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我要走了。"

他说了这句话后,七爷还是沉默着,窗外却骚动起来,他抬头一看,那几张脸已经不见了。句了等着,想等七爷开口他再走,但是七爷似乎进入了一种他不熟悉的意境,火光照着他的脸,那脸粗糙得如一个树桩,所有的表情都向内缩了进去,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外壳。炉子里的火渐渐暗下去了,连七爷也看不清了。句了摸黑穿好鞋袜,然后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他再一次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子,发现墙上挂着很多草把,他想问七爷那些草把是用来干什么的,再一想又忍住没问。

一直到他出门七爷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句了走出好远之后回头一望,望见那一排房子全亮起了电灯,就像浮在黑暗里的星星一样。风起来了,吹过塘面,吹得他几乎要跌倒。烤干的鞋袜又弄湿了。什么时候了呢,说不定已经是半夜了吧?他加快脚步,与风搏斗着往家里赶。他在小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做夜班的渔场工人,他为了防止别人偷鱼而值夜班。那人没和句了打招呼,匆匆地过去了,身上一股鱼腥味。

句了在马路上看见菜农还在菜地里忙来忙去,一盏马灯高高地举起,不知道他正在照什么东西。句了从马路上下去,迎着菜农走过去。

"春天来了,菜的长势不错啊。"他对那人说。

"唉,这年头,要操心的事太多啊。您不也是一样吗,黑更半夜的还在渔场里跑,一定是放心不下吧。"

那人的话使句了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他和他不过是面熟,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语气还好像是责备他似的。

"我不过是去那边找一个人。"他说。

"找七爷吧,"那人说着走过来,举起马灯来照他的脸,"我告诉您,那不会有什么用的。我了解七爷,他只会给您添乱。您想,他住在那么一个地方,风吹得就像鬼哭狼嚎,这种人能有什么好性情?这么一个人,却对街上的事了如指掌,这是为了什么?夜里我看见您出去的,您在他那里呆了那么久。"

句了猛地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记起自己的湿鞋袜,于是赶紧回家。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洗漱完毕,就到灶屋里去做饭。灶屋是和蛾子家共用的,此刻那老婆子正在炒辣椒,弄得满屋子呛人的烟。句了捅开煤火,将米饭放到灶上,就坐下来择菜。蛾子的妈已做完了饭,这时走到走廊上,用一条毛巾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还大声咳嗽了一阵。句了看见她黑着脸,憔悴不堪的样子,不过也许只是他的感觉,也许她从来就是那副样子,句了以前确实没有认真打量过这老婆子。他在水槽里洗菜时,蛾子过来了,她来端走她母亲放在灶台上的饭菜。她手里端着碗,却没有立刻迈步,眼睛发直,盯着正在切菜的句了。

"你在外面逛得那么晚才回来,这并不好。你一个老头子,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兴趣。那卖火焙鱼的昨天夜里来了,你不在,他就坐在我们家和母亲聊天,聊了很久。我倒是十分留心的,我始终注意着不要让他偷走什么东西。"

"你瞎说吧,他才不会聊天呢,他连话都说不好,怎么会上你家聊天。我从未见过他聊天什么的,想一想都别扭。这家伙独来独往,他那天是来找我借钱的。"他一失口就讲出了秘密,马上又后悔不迭。

蛾子先是吃惊地看着他,后来忽然埋下头窃笑着往房里去了。

句了总是这样,做过了的事又后悔。他觉得不该告诉蛾子小贩来借钱的事,这下她掌握了他和灰元之间的秘密了。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不畅快。尤其是那老婆子,今后更会让他不知所措。假如他真有钱又不同了,要是她们都知道他拿不出钱,心里不知道要如何耻笑呢。成了笑料当然也没关系,可是怎么面对老婆子呢?老婆子看他的目光似乎是要搞清他撒谎的原因。可能灰元是真的上她们家去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来找他,而他不在家,于是这母女俩就故意将他拖进她们房里去盘问,而灰元并没有告诉她们关于借钱的事,蛾子说"聊了很久"纯粹是吹牛。不管怎样他是做了傻瓜了。

句了吃完饭,收拾了餐具,就提个篮子去菜市场。

远远地看见灰元垂着头坐在那里,他有点觉得亲切,又有点惭愧。他不该将借钱的事说出去,要是灰元知道了,会怎么想?再说自己根本没钱,这种举动就更卑鄙了。也许还是去与他说说吧。

"灰元,你好!"他打过招呼就连忙低下头去看他篮子里的小鱼,用手指头翻来翻去的,假装在挑选。"给我称四两。"

灰元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抬了头,问他:

"您已经想好了?"

"好了,"他顺口说,"称鱼吧。"

灰元就往秤盘里放小鱼,句了注意到他的手患类风湿关节炎,每个关节凸起,指头歪歪扭扭的;而他的脸,是那种说不出年龄的脸,可以说是三十岁,也可以说是五十多,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是奇瘦,一个陡峭的鹰勾鼻,其他部位看不到一点肉,一层焦黄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嘴唇往里面深深地缩进去,就好像是没有嘴唇一样。句了注意过他的牙齿,那两排牙齿倒是又细又密,而且白亮,与这张脸一点也不相称。句了设想着他咬东西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灰元包好鱼,交给句了,又垂下了头。

句了想走,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要对他说点什么才好。他想了想说:

"你去过蛾子家了呀?你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进攻的得意,"那家人家呀,非常厉害,总想从我们口里了解点什么去,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们的,是吗?干吗要告诉她们呢?"

灰元抬起头看着他,"啊"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愚钝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没明白,整个事情好像是句了在自作聪明。

句了羞愧地提了篮子走开了,在灰元面前,他颇有点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因了这感觉而分外的气愤,恨不得与这小贩一刀两断才好。他走到别的摊点上,买了两样蔬菜就准备回家,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灰元,看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蛾子,蛾子也来买菜,兴冲冲的。

"句了,一块去走走,和那灰元问问清楚。"蛾子在市场上大声地说。

"不、不!我得马上回家。"他逃跑似的加快脚步。

蛾子走过来一把从背后揪住他,还摇晃了几下,说:

"干吗要跑,他不就是有点小偷小摸吗?也用不着这样害怕啊。"

蛾子又看了看他,忽然她的目光散了,眼里透出无限的忧愁,然后松开手,叹了口气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星期左右,灰元再一次来到句了家里,这一回他没有提篮子,空着手。

句了递给他一根烟,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坐下了。他看出在灰元的眼光里有种熟悉的东西。并不是说灰元的目光有什么变化,那目光仍然同以往一样,迟钝而冷淡,只是这一次,在他们目光交叉的一刹那,句了从那里面瞟见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从另一个人的目光中也见到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谁了。是的,这小贩的目光里透出深深的忧郁,甚至还有对他的怜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呢?他不是为借钱的事来的吗?到底是谁值得怜悯啊。

"逼债逼得越来越紧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啊。"他收回目光,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您有弹子吗?"

"弹子?没有。"句了吓了一跳,"干什么呀?"

句了的眼圈潮湿起来,他站起身,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开始滔滔地说起来:

"灰元啊,为什么你还要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呢?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各种艰辛全尝过了,严寒酷暑损害着你的健康,每天还得为生计发愁,因为你太不精明,不适合于做小生意。你一声不响地熬到了今天,却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现在你无路可走了,你来找我帮忙,可是我根本没钱。起先你以为我在撒谎,现在你看出来了,于是你就要逃避现实了,现实怎么逃避得了呢?我不想把我自己装成多么有同情心,我不会陪你打弹子,这对我来说太奇怪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倒宁愿一声不响地和你坐在这里,虽然对你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可我也只能这样了。"

"您是个懦夫。"灰元心平气和地说。

句了始终没有弄懂灰元眼里的那种怜悯,他想或许这个大脑迟钝的家伙在异想天开。他一个孤老头,有饭吃,有衣穿,又不欠别人的债,莫非反过来需要他的同情?他与这小贩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是不是他在长期的观察中预感到了某种征兆?某种句了自己毫无察觉的征兆?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秘密掌握在他手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蜡纸一样薄的眼皮勉强遮住巨大的眼球,好像要睡着了似的,只有那些畸形的指头在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句了觉得自己心里的同情已被嫌弃冲淡了,他嫌弃这个人的脸、鼻子,嫌弃这个人的手,看一眼这个人都使他头痛。

"我生活得很好,虽然没有多余的钱,饭还是有得吃的。我这种人,又不惹是生非,天一黑就把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倒也平安无事。"

他说这些时,灰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句了想,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就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眼前坐的不是灰元,而是另一个人,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人,这个人他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不会与他无关。至于他的债务,以及他向他借钱的事,这都是表面的,而且他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有求于他,他似乎只是在与他谈及某种虚构的困境。他的态度也不是倾向于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只是消极地讲出他的困境,然后就等待句了的反应;也可能他等都没等,只不过是坐在那里发呆。句了此时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切,连他自己都惊骇起来:这个小贩,这个成年累月在河边捞小鱼维持生活的家伙,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和他之间有一种他从未认识到的,如同血缘一样的关系吗?句了自己父母已经死了,既无兄弟也无姐妹,而老婆儿子也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是不是这一切反倒注定了他和这个人之间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无法言说的联系?他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听街坊们说,灰元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亲人。而自己,却是有过,后来又失去了。失去了不就等于没有过一样吗?所以现在他和他平等了。现在他明白灰元那句话的意思了,他在人生的战场上败了下来,躲在这里了此残生,所以他是个懦夫。但是他的理解也许完全错了,灰元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那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是指他不敢与他去打弹子。句了被这些念头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而灰元,垂在胸前的脑袋微微起伏,竟然轻轻地响起了鼾声。

"要把家里的小东小西全收好了呀。"蛾子从门外探进她的脑袋,注意地看了句了一下。

句了猛然想起她的目光与灰元的一模一样。他们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呢?仅仅只是某种妄想在作怪吗?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还睡觉,真够冷酷的啊。天下竟有这种稀奇事,找到你家来打瞌睡。你可要小心,趁你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就走掉了,因为她母亲在叫她,那叫声不像她平时的声音,里头夹着些凄厉的味道。

老婆子这一叫,倒把灰元叫醒了,他站起身来要走,句了默默地将他送到门口,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话:

"渔场里的七爷你知道吗?我见过他了,在他家里。"

灰元抬起眼来看他,那目光寒气逼人。

"那种地方,少去。"

灰元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似乎是来借钱的,又似乎不是,他坐在桌边打了一阵瞌睡就离开了,并没有提借钱的事,倒是他自己说了一通这方面的事,而他擞植灰晕弧?他好像要将他的注意力从借钱这件事情上岔开,那么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什么事情上面去呢?于是又想起他目光中的那种怜悯。在那种目光后面,也许有种他永远也无法接近的东西,句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深究了。有的事,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搞不清。

隔壁的母女俩又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他了,讲些什么却听不清。前几天他在木板壁上凿了两个洞,到夜里又发现被她们从对面堵死了,所以他在枉费心机。她们总是议论他,提到他的名字,而且不怀好意。至于议论的具体细节,句了从未听清楚过,这大概也是他始终保持好奇心的原因。前天中午他将剩饭炒了来吃,蛾子说他的剩饭被老鼠爬过了,应该倒掉,句了舍不得倒,说在火上多煮些时间就消毒了。当时那老婆子就在旁边插嘴说,今后说不定剩饭都吃不上了呢。句了觉得这老婆子特别可恶,从来不安好心。后面的事是句了没料到的,蛾子愣了一愣,就窜了过来,端起他放在灶上的锅子朝外泼去,将半锅饭全泼到了外面的沟里。一大群鸡跑了过来,很快就将米饭啄食完毕。由于饭被泼掉,句了也懒得重新煮了,于是饿了一餐肚子。由此他更讨厌老太婆了。句了认为蛾子的行为全是她教唆的。近来她们俩总是在小题大作,竟然发展到了干涉他的行动。在这以前他和这家人家的关系完全不是这样,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别人变了呢?

傍晚时分那家人家的儿子回来了,这可是件稀罕事,因为句了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的稀疏的胡子留得很长,身上瘦得皮包骨头,还散发出一股异味,像患了绝症的人身上常有的那种味道。他在走廊上与句了相遇,竟然伸出手来,句了只好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只手像冰一样冷。那天夜里他们家就像过节一样,蛾子做了好多菜,一家三口闹腾到很晚,句了皱着眉,在隔壁暗暗冷笑。果然第二天一早那家伙就不见了。

"你哥哥走了?"他装作无意似的问蛾子。

"去国外了,和一个开发公司走的。"蛾子高傲地说。

"你撒谎,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有一段时间了,我和妈妈注意到你总是不安,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人来过了吗?你还往渔场里跑,搞到半夜都不回来,进屋时又毛手毛脚弄得很响,像小伙子一样。"

句了听出她在转移话题,避免谈她哥哥,看来她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遮遮掩掩的。从蛾子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凄惨,然而这种盛气凌人是不是要掩盖什么呢?

"妈妈对你的事不放心,总是吩咐我注意你的行踪。你又不是一个小孩,我怎么能时时刻刻跟着你。我们两家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是各顾各的,现在忽然一下这么热乎起来,旁人要是看见了会起疑心的。我这样说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从外人的观点来看问题,我们本身不是这样看的,至少妈妈不是,妈妈一直是为你操心,你当然不知道。现在人家起疑心,就算我们问心无愧,人家也是决不会理解的。我和妈妈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了,当然不愿意被别人议论,被别人议论的那种滋味,你也是不会知道的,那就好比成群的蚂蚁在咬你的脚板心,而你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这些话使句了听了心里感到好笑,要说被人议论,他本人不是天天被她们俩议论来议论去吗?但他一点都没感到她所说的那种严重的后果,他只不过是有点好奇心罢了,所以才在墙上打洞,奇怪的是这蛾子,现在说起她妈妈来是这么动情,她的神情好像在告诉他,他的行动已经影响到她母亲了,可是她不想让她母亲出面来解决这种事,她要与他私下里了结,免得母亲过分操心。根据句了的观察,这蛾子以往对她母亲并不那么尊重,她我行我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随随便便就嫁了人,后来又随随便便离了婚回到母亲身边来。她刚回来时她们家连生活都成问题,因为蛾子出走后丢了工作。后来她们找到一种糊纸盒的零工,母女俩成天呆在家中糊纸盒,糊好了就拿到院子里晒干,送到商店去。当时那老婆子对蛾子有很大的怒气,因为她搅乱了她老年的平静生活(她是个退休工人)。有好几次,句了看见老婆子站在天井那里骂蛾子,骂她"流里流气","不守信用"等等。

"我妈妈最不喜欢动荡不安的生活了,尤其是内心方面的,这会使她生病的。难道你就不能为她想一想吗?她虽然一贯体质强健,那正是得益于她保持了内心的平衡呀。"蛾子还在说,言语里谴责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你是说我不该和灰元来往,不该去渔场里,我的这些行动扰乱了你妈妈内心的平静,影响了她的健康,对吗?"句了问。

"我并没有这样说,你总要歪曲我的意思。实际上,我只是告诉你,我妈妈的情况很不妙,那原因在你身上,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既没说你该怎么样,也没说你不该怎么样,那不是我的权力范围的事,你也不要凭你的兴趣来推测。"

蛾子气愤地涨红了脸,眼里射出凶光,句了不由得有点害怕了。

"那么被人议论的事怎么办呢?"句了畏缩地问。

"还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被人议论了!妈妈因此生病了!呸!我要走了,我的声音这么大,万一被妈妈听见可就糟了。她虽躺在床上,仍然在想着这事,一刻也不放松,我知道她就是这种性格。"

她走了,关门时是用脚踢的,踢得厨房门上面落下很多泥灰。

过了没多久蛾子又来敲门,原来老婆子是真的生病了,蛾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来喊句了去看看。

老婆子上半身倚在床头,很精神的样子,头发梳得溜溜光,在脑后挽一个髻。只是她的脸的确比往常要苍白得多,像那种大病初愈的人。她朝句了挥了挥手,说:

"你把光线挡住了。"

句了连忙让到一旁。老婆子并不理会他,用手支着下巴在那里沉思。句了想,蛾子叫他来干什么呢?这会儿她恭顺地坐在老婆子床边,帮她掖好被子,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不时轻轻地唤一声"妈妈"。

"我要走了。"句了说。

"你不能走,妈妈有话要对你说呢。可是你不要着急,她现在正在回忆她要讲的事,这是很痛苦的,不过她总会想起来的。妈妈总是这样辛苦操劳,弄坏了身子,而你,成天无所事事,竟然还往渔场里跑。现在错误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句了又在房里站了好久,老婆子连正眼也没看他一下。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提起脚来要走。蛾子一下子站起来。发狠地说:

"你走吧,到渔场里去找那老怪物吧,把灰元叫到你家里来吧,我们并没有阻止你。你站在这里一心只想着你自己,妈妈却在受苦,为了什么?为了你这样一个一钱不值的小人,一个决不为别人牺牲丝毫利益的市侩!"

"我们不要管他。"老婆子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又继续她的沉思。

厨房里冷冷清清的,灶里的煤火已经黑了。句了一边生火一边想,老婆子的病明明与他毫无关系,为什么蛾子非要扯上他不可呢?这老婆子,肯定是为她儿子的事才生的病,那个浪荡子才是她的心病。蛾子拼命想要抹杀这个事实,才扯了他去胡说八道一通,真是煞费苦心啊。有一点是句了不曾料到的,那就是蛾子居然对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那些模糊的念头都了如指掌,而且显然是不赞成他的。如果她们母女俩对他了解得如此透彻,那么蛾子讲的那些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两个人果真在日夜为他操心。句了虽不相信蛾子说的她妈妈是为了他而生的病,可怎么也想不透她们为了什么而这样关心他,难道说她们关心他就是为了要反对他?她们自己的事还忙不够,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来管他的事呢?火苗窜上来了,句了将水壶放在灶上,开始细想那天夜里渔场里发生的事。与七爷有关的一切全是模糊不清的,寂静的鱼塘,黑暗中的点点灯光,野草上的雨水,烧得通红的煤火,紧贴窗玻璃的人面,回来时在菜地里遇见的那个人……想着这些模模糊糊的事,句了总感到某种快意,那渔场,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处所啊。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对七爷充满了戒心呢?难道他们是害怕他?老婆子一定不怕七爷,句了看见她穿着黑布衫飘来飘去的,就知道她是什么都不怕的。这几十年里,他一直呆在街上,原先没有这条大马路,到渔场去要经过弯弯的小道。后来大马路修好了,鱼塘就在马路旁边,每次他从马路上走过都可以欣赏那些明镜般的水塘,还有塘那边那些甲虫似的小屋。渔场里的工人走路低着头,步伐机械,他们那黑色的背影总是引起他无穷的遐想。他们当中有一个很惹眼,那人头部很大,动作迟缓,每当听到背后有什么异常的声音就停住脚步,歪着大头,口中念念有词,却并不转过身来。他的那双赤脚很大,肉很多,这是和别的工人不同的地方。有时走着走着,他会忽然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抽起烟来,将烟雾吐向辽阔的天空。句了观察他已有很久了,别的工人都很粗鲁,惟独这个人一点都不粗鲁,不如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儿童,所以句了每次看见他都有种很心疼的感觉。至于七爷,句了认为他与这些工人是不同的,他深不可测。七爷并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类型,有时还叫叫嚷嚷,但不知怎么的,他在这些人当中地位很高,是的,这个退了休的老头一直是所有工人的首领。他似乎对于自己的环境很满意,或者说他喜欢周围这些粗鲁的工人,他有种酋长的风度。直到那天夜里去了七爷家,句了才知道这些工人不完全是少言寡语的,他们在夜里也和街上的小伙子一样调皮捣蛋,只是在白天的阳光中和天空下,他们的身影才是那样的寂寞,仿佛要融化,要消失似的。连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进渔场里面去看一看呢?为什么他总是身不由己地从外面观察呢?他又想起这条街上的人也和他一样,从来不去渔场里走,大家似乎遵守着一条无形的界限,所以那天夜里的事才引起老婆子这么大的不安吧。难道真是所有的人都从未去过吗?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不曾有过一次破例吗?句了不知道要怎样来看待那天夜里的事。也许多年来他就在作这方面的准备,只不过自己没有觉察罢了。比如那个大头的工人,由于无数次的观察,他早就对他十分熟悉了,哪怕隔得远远的,他也能分辨出他那笨拙的身姿,还有一个驼背,虽然他从未和他讲过话,那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认错的。渔场工人到了街上就像影子一样游来游去,句了甚至猜想街上的人看不见他们。不管怎么回忆,他也记不起他是从哪一天起对渔场的事发生兴趣的了,也许是大马路修好之后,也许在那之前。这样看起来,那天夜里去七爷家就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期酝酿的结果。七爷没有大惊小怪,他说他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嘛,说不定他早就在家里等他去呢,这种事完全可能。现在一连串的麻烦接踵而来,他无形中又触犯了隔壁的老婆子,虽然她没有命令他什么,可是她不断用自己的生病来埋怨自己,真使人受不了啊。句了活了六十多年,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人牵制的一天,他早就逐步地砍断了各种各样的牵挂,他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牵制了。是不是他该对蛾子和她母亲大喊大叫,说她们的事与他无关呢?一来他不习惯于大喊大叫,二来他的邻居是极其顽固的女人,他已经领教了几十年之久了。

句了把开水灌到热水瓶里,封好了火,正打算回房里去,蛾子又来了。

"妈妈要你过去,现在她已经从回忆中摆脱出来了。"

老婆子已经躺下了,在那张脸上神色全都消失了,像一条正要蜕皮的蚕。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示意句了到她面前来,句了连忙找了一张板凳坐在她床边。房间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蛾子没有跟着进来。一瞬间句了的脑际掠过这个念头:别人会不会认为他与这老婆子之间有暧昧关系呢?这几十年他们之间都是互不相干的,现在忽然越过界限,就像一家人似的来往起来,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七爷年岬氖焙虼永床缓腿私不埃煌晾锏挠氵脒陡霾煌!?老婆子盯着句了的脸。

"我并不是有意要惹您生气。"句了垂着头,打量着自己那些开裂的手指甲。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听蛾子的,她因为担心我的病,就在你面前夸大起事实来,她总是心里害怕。打个比方说吧,一个人得了晚期癌症,在最后的关头他又受到了精神的折磨,能说这种折磨是他致死的原因吗?他总会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我举的这个例子有点过分了。我想听你谈谈渔场里的见闻,你兴冲冲地往那里跑,不会没有见闻吧,只是觉得与我这种快死的老太婆谈论起来很麻烦,对不对?"

"七爷的房里烧着煤火,外面冷风呼啸,那些小伙子都想进来烤火。在那种地方,一炉煤火总是让人想入非非的。七爷并不善谈。"句了信口开河地说。

"哼,何处又不是一样?表面的寂静掩盖不了私下里的淫乱。我们不去那边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没有那个必要罢了。你不觉得这条街上的人内心都如明镜一般吗?"

"您的儿子,他已经走了。"句了恭恭敬敬地说。

"他去了国外。我认为他的主意不错:离开此地。"

"他根本没有离开此地,他是一个寄生虫。吸您和您女儿的血,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袒护他?您因为生他的气而病倒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也为了欺骗你们自己,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胡说一气,不是吗?我要对您说,停止这种折磨吧。"句了凑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这些话,一说过之后就感到恐惧在上升。

"句了啊,和我这老太婆相比,你只能算是一个小伙子呢。你去那边渔场里走了一趟,马上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比锐利了,是这样吗?你究竟观察到了什么呢?如果你不说出来,那要好得多,别人会认为你心里有底,你这样冒冒失失地暴露你内心的无知,只会更加加深我的担忧。我要告诉你,只有我愿意关心的事我才会去关心,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老婆子说到这里那张脸就痛苦地皱成一团。

一瞬间,句了惊奇地发觉自己感到了老婆子的痛苦,那无比遥远而又无比贴近的痛苦,他在惶惑中想要抓住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他抬头看见了蛾子。

"你该走了。"蛾子轻轻地说,并指了指已经睡着的老婆子。

老婆子好像在梦中蜕皮。

那以后七爷和句了在街上遇见过一次。七爷的样子显得俗气了很多,扯着嗓子说话,还有点装腔作势。句了想,是不是他到街上来的时候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呢?可能从来就这样,只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吧。他虽然做出这副样子,灰元和老婆子却是懂得他的,从一开始就完全懂得他,多么奇怪啊。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与七爷相通的呢?

"句了,怎么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七爷嚷嚷道:"没事就到渔场里去走走吧,呼吸些新鲜空气,哈哈!街上的空气令人窒息,你看看这些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里找得出一张清爽的脸!没有一个可以和渔场的小伙子比!"

句了涨红了脸,着急地向他打着手势,想要他住嘴,因为很多人都在路边停下来望着他们俩,好像要看个究竟似的,其中两个还交头接耳,用手指着句了说悄悄话。

七爷根本不理会句了,照样高声大气的说: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了,尤其是这些拖拉机,噪音震得人要发昏!你的日子很不好过的,何必硬撑着不说出来呢?前些年我就看出你的脸色不对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退了休的人是怎么回事我最清楚,表面上很清闲,其实呢,东想西想的,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喂,你不要走嘛,我是说给你听的呀!"

句了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臊得通红了,他从未像这样当众出过丑,至少近期内没有过。走出好远,回头一看,七爷还在街边向那群人高谈阔论,很宽的手掌一挥一挥的,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厌恶。想到一个熟人竟会给他如此截然不同的印象,句了又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是不是自己将那天夜里的事神秘化了呢?也许七爷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只不过是自己随心境的改变将他设想成不同的样子,而句了一贯认为自己的想像能力是很差的,所以他的构想也是很幼稚的,就像老婆子说的那样无知得很。那么七爷到底要表达些什么呢?他总不会单纯为了演讲或嘲笑他才到街上来的吧?他那粗鲁的话语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机锋呢?

他快到家时又听见七爷在他身后喊他,跑得呼哧呼哧的。蛾子和院子右边那户人家的女儿正站在大门口说话,看见七爷,两个掩嘴相互一笑。

"成日里呆在这种地方,心情一定很烦闷吧?"七爷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句了感到他的手很重,像有磁力一样地在他背上吸了一下。

"七爷您真是身体强健啊!"句了说。

蛾子和银香听了句了这句话,如同听见了炸雷一样尖叫着往屋里跑。

"你的环境很差嘛。"七爷看着女孩的背影,搔着光头讥笑地说:"蛾子在装蒜,刚才她还在街上津津有味地听我谈话呢。你和她们相处不容易吧?我知道她们不愿意你到渔场里去,不过她们决不会阻止你。你甚至可以带那小贩一起来。渔场里好玩得很啊,尤其是夜里花样更多。"

中篇小说 鱼人-2

句了在家中等。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许是等灰元吧,要不等谁呢?可是灰元好几天都没有来,句了有点灰心了。早上晾出去的衣物又被大雨淋湿了,现在挂在房中一股沤坏了的气味,句了就在这腐败的空气中痴想着。早上他看见老婆子起来了,由蛾子搀扶着走到院子里去,她又瘦了很多,被宽大的黑罩衫裹着,简直不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仿佛蛾子那结实的双手轻轻一提就可以将她提起来。蛾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围着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在说些亲热的话。他们在院子里相遇,句了很想和老婆子讲话,可是老婆子沉浸在幻想中,根本没看见他。蛾子恶意地向他瞪眼,不耐烦地踢着脚,他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回到房里不久,又听见母女俩在那边小声议论,但议论的中心却不再是他了,这又使他有种莫名的悲哀。她们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注意他,想想从前几十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蛾子家关系冷淡,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最近这段时间他与她们来往得多了,自己就生出幻想,以为她们会要时刻留心自己,但也不是这么回事。近来他变得反常了,她们不理他时他觉得委屈,她们抓住他不放他又厌恶。句了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总是有很大的谬误,又感到最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这几个人。渔场里的工人也很深奥,可他们单纯、迟钝、变化很少,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除了七爷之外,他从未看见那些人脸上出现过表情,他们总是那木然的、永恒不变的一张张脸。句了想,要是与这些工人相处,他是很有把握能处理好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七爷究竟是如何看自己的呢?他领导着那些工人,他的态度也许就是他们的态度?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能和工人相处得好?他让灰元也去渔场,只不过是句调戏的话罢了,灰元是不会去的,他早说过了。从灰元的态度还可以看出,他对渔场是很了解的,说不定年轻时常去渔场,只是现在不去了,还有老婆子也是如此。早年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啊。为什么渔场的工人们总能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而这个七爷,一旦到了街上就令他厌恶起来了呢?句了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个大头的工人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确实很久没像以往那样站在马路边,长久地、痴痴地向渔场里眺望了,他似乎比以前忙乱了许多,但是都在忙些什么呢?回忆使他伤感,他倒不是想回到先前那种平静的日子里去,他也知道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的,是暴风雨之前的长久酝酿阶段,可毕竟让他缅怀不已啊。那个时候,在他的生活里既没有小贩,也没有老婆子,七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熟人,一切都是那样简简单单。那个时候他甚至有一个打猎的计划,为此还买了一支鸟枪放在家中,虽然只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出人意料的复杂了。首先,不论他在自己家中干些什么,总是觉得隔墙有耳。哪怕是出去散散步这样的小事,也往往有人在背后注意他,评价他的行为。其次,他自己的思想也远不如从前单纯了,灰元、老婆子和七爷将他的思路弄得乱七八糟,无形中使他那缓慢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就在不久前,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吃着面条,他还在设想结局前将发生的事呢,他认为自己的日子已不多了,自己会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一天,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了。可是现在一切全乱套了。

句了等得不耐烦,就打一把伞到外面去走。他不想到街上去走,不想在街上碰见灰元,因为那就像他是有意去找他似的,他不想给他这种印象。他从菜地边上选了一条小路信步往前走,那天夜里和他说话的那个菜农看见了他,立刻放下锄头,从斗笠下边注视着他,这使他很生气,就将雨伞一偏,挡住那人的视线。没想到那人还不甘心,跟在他后面喊:

"这么大的雨,您往哪里去啊!"

那声音好像在乞求他似的,乞求什么呢?那人又跟了他一段路,见他不回头,只好放弃。这种事,令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自言自语道:"摆都摆不脱嘛。"

他在菜地间稀里糊涂地走,一直走到和渔场接界的地方。站在近处看鱼塘。雨中白茫茫的一片,连个人影都不见。风从塘面吹过来,斜飘的雨打湿了他的裤子,他便掉转头,照原路回家,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快到家时蓦然发现那菜农还站在那里,拄着锄头呆呆地看他走过。句了的腿在湿透的裤管里狼狈地迈动,几乎是逃窜一般地从那人眼皮底下跑了过去。

回到房里换下湿裤子和套鞋,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幼稚,这么大年纪了,到雨里面去疯走,患了重感冒可就完了。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走就走到鱼塘边去了,幸好没碰见七爷,当时自己那副样子一定不雅观。再一想,自己年纪已经一大把,还这么注意自己的形象,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蛾子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怜悯自己呢?他真是本性难改啊。隔壁早早地熄了灯,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这种时候,他倒希望从她们那边传来些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管她们议论谁,总比这种寂静要好。这种等待落空的感觉,最近频频降临,完全扰乱了他的心境。为什么要有等待的念头呢?这念头是由灰元找他借钱的事引发的,这件事上灰元显得虎头蛇尾,开了个头就不了了之,似乎将自己先前提出的无理要求忘记了。听人说,灰元缺钱是实有其事,他欠了别人的钱。可为什么他又一点都不着急呢?不但不急,好像还在玩味自己的境况。他走到他这里来,坐在桌边抽烟,那派头就好像在看句了的脸。而句了尽管觉得这事实在荒唐,还是在家里等他。他还能等谁呢?这世上只有灰元对他说过:"我还要来的。"

黎明时分句了被隔壁的哭声吵醒了,是蛾子在哭,声音十分尖利,仿佛内心有难以忍受的痛苦。哭声的间歇里,句了听见老婆子在讲话,语气不像是在劝解,倒像是在煽情。蛾子因而哭得更凶了。在句了的印象中,他的邻居很少有过这种情感的爆发,她们大部分时间是安安静静的,就是心里有怨也只是生一生闷气,小声地骂一骂别人或相互骂对方。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蛾子大概忍耐了好久了。句了穿好衣犹犹豫豫地到隔壁去敲门,敲了两下,房内的哭声停了,传出老婆子的咒骂。他正要掉头走,老婆子却出来了,阴沉着脸,问:

"有事吗?"

"来看看,蛾子姑娘没事吧?"他巴结讨好地问。

"还是关心你自己吧。"老婆子关上了门。

句了进厨房一会儿,母女俩也进来了,蛾子的眼睛还是红肿着,脾气很大地捅开煤火,将火钳钩子弄得一片大响,满屋子扬起灰尘。老婆子站了一小会儿,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出去了。

句了小心地用刷子掸掉锅盖上的灰,将面条下到锅里,然后站在旁边等。他心里一直在七上八下地,眼睛瞟着蛾子。蛾子升好火,将锅子放在灶上后,就走到门口去了。她一直背对着句了,显然不想同他说话。

老婆子又穿梭似的进来好几轮,东看西看的,却并不帮蛾子做饭。句了坐在小板凳上吃面,这时蛾子停止切菜,在他头顶说话了:

"早上的事你觉得很怪吧?"

"是啊,蛾子姑娘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老邻居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不愿知道呢?"她忧愁地说。

"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蛾子"啊"了一声,在板凳上坐下来,垂着头,两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

"你真是个可怜虫。我告诉你吧,我是为以前的好日子伤心啊。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总是和妈妈去菜市场,我们手挽着手,在拥挤的市场里挑选各式各样的小菜,和那些小贩们讨价还价,我们总是满载而归。那真是一种自满自足的生活,我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因为妈妈是高高在上的。有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分歧,发生争执,不过很快又言归于好,结果总是我服从妈妈。现在这一切全丧失了,从前不久的一天起,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眼光里有种对我的鄙视。开始我还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后来经过多次证实才知道是真的。我心里不服气,就去问妈妈,妈妈开始不肯说话,最后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她竟然承认了!你想想看,一个母亲,她竟然鄙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想,妈妈也许是最近才对我有看法的,一定是我做了什么错误的事。这样的话,只要她告诉我我究竟犯的是什么错误,就会使她改变对我的看法。于是我就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对我有这种不能容忍的感觉的。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大吃一惊!她说:我对你的看法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一开始我听了这话还有点高兴,我想,原来妈妈并没有鄙视我。后来再一想,不对呀,她刚刚不是承认了她对我是鄙视的吗?既然她是这样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又从来不曾改变过,这就是说,从我一生下来她对我就是鄙视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发觉呢?我真是个傻瓜啊!你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虽然有时我和她吵,但我一直是崇拜她的。从前是多么不同啊,那时哥哥也在家,夏天里,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妈妈总让我竖起耳朵听,她说她可以听到那边渔场里的鱼在水中跳跃,我和哥哥从来没有听到过,但我们都很兴奋,把这件事看作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小秘密。那种日子延续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哥哥突然耐不住莫名的烦躁,离家出走了,家中就只剩下我们母女。后来我也离开了,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去了。不久我就发现离开了妈妈,我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又乖乖地回来了。我回来以后不多时,就看见哥哥时常来家里,我跟踪了他一次,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只不过是在不远的郊区游荡,靠拾破烂为生,他隔一段时间就回来找母亲要钱。我说的这些全是成年以后的事,至于童年,我和我哥哥在那段时间里对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她是个冷淡的女人,像影子一样不可捉摸。说实在的,我们没有怎么去注意她。请你设想一下吧,一个女人生下了一双儿女,可是并不怎么喜欢,还有一点鄙视,她该有多么的想不通啊。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们说,把自己的内心掩盖起来,如果不是随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老练,我至今也无法看出她目光中的那种鄙视,还盲目地认为她对我很满意呢。也许哥哥是先发现这一点的,所以他才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至今仍然一事无成。我告诉你这事,并不是要发泄我对母亲的不满,不,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内心有多么的痛苦,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可能你听了毫无感触,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听见我早上哭,你以为我对母亲有很深的积怨吧?其实我是为她哭。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呢?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不光为她哭,我还为你哭呢!"

句了问蛾子为什么要为他哭,蛾子就卖起关子来,说:"绝不告诉你。"她说了这话之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句了好几眼,眼里的那种怜悯更多了。这目光激怒了句了,句了就恶意地对她说:

"我与渔场里的七爷有约会。"

"是真的吗?"蛾子瞪大了忧伤的眼睛,"你今后将怎么办啊?"

"我今后好得很!"句了大声说,"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和谁交谈就和谁交谈,这里的人全都很尊重我。有的人不这么想,非要贬低我,为我担忧,还用一些幻想去折磨自己。对于这种人,我并不同情,我要说,他们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差不多与我毫不相干的。他们爱干什么,我没有权力阻止,可是我的行动也不应该受他们干扰。蛾子,我告诉你吧,我最讨厌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了,我现在真是好得很,蛾子,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要为我操心呢?"

"我真为你害臊,句了,你在这里大声嚷嚷,吹牛皮,无缘无故攻击人,幸亏妈妈没有听见--一提起我的妈妈,我就对你恨不起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啊,这都是因为你。你却在这里瞎说一气,你说你自由自在,你无牵无挂,你好得很,可是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你把这种吹嘘讲给我听,说明你一点也不是处在你所认为的那种状况里,你还不明白吗?"

句了一整天都觉得自己闷得慌,他去了一趟菜场,没看见灰元,买完菜回家,却又和灰元迎面碰上了。灰元站住不动,呆呆地望着他,句了受不了那眼光,首先低下头,挨着他擦了过去。在厨房洗菜时,听见隔壁的儿子又回来了,在房里高谈阔论。一会儿蛾子就出来了,来厨房忙碌。句了记得她上次还撒谎说她哥哥去了国外工作,就觉得这女孩子真是信口开河,想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

两个人默默地在厨房忙碌,谁也不理谁。蛾子时不时地侧耳听房里的谈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像因为什么事激动得很,又好像因为有了这件激动的事,根本不把句了放在眼里了,这无形中又使句了有种落寞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句了也开始倾听那青年的话,似乎是,那家伙最近经历了一番风险,但是已经顺利脱身,言语里不无炫耀的味道。那家伙越炫耀,句了就越生气,心想这母女俩真是瞎了眼了,把这样一个骗子当宝贝似的供着,自己却在做牛做马。就在昨天,他还看到老太婆撑着病体在走廊那头糊纸盒,当时自己还想,也许她还只有五十多岁,只是因为太喜欢操心所以样子老得快吧。蛾子也说她母亲对她哥哥不满意,又说不满意归不满意,鄙视归鄙视,他终究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嘛。蛾子的逻辑总是这样不可思议。句了正要把做好的饭菜端回房里去吃,那青年说话的口气突然变了,房里的声音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咆哮起来,还摔破了一个杯子。厨房里的蛾子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推开句了就往房里冲,句了连忙尾随其后。房间里,那家伙正在暴跳如雷,蛾子跪下去抱住他的双腿,哀求他马上离开,那家伙用力一踢,将蛾子踢到一旁,然后指着他母亲骂些不堪入耳的话。老婆子一直坐在床头发呆,她用两只手撑着床沿,好使自己的腰直起来,她的样子很平静。蛾子正在和她哥哥搏斗,那骨瘦如柴的家伙终于被她推出了房间,推到了大门外,骂骂咧咧地走掉了。随着大门"哐啷"一响,老婆子如梦初醒,对句了说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两句话句了一点也没听懂,所以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印象。这时蛾子已经回来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激动得说话断断续续,她将她哥哥称作"疯子",说他这回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蛾子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句了闹不清蛾子究竟是为她哥哥还是为她母亲掉泪,他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感情冲动。老婆子仍然坐在床头想心事,灰色皱缩的小脸上似乎还浮出了一丝笑意。她用干枯的手抚摸着蛾子的头,好像抚摸一只小狗似的,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句了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鄙视的表情,他想那一定是蛾子神经过敏,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了发生的幻觉,蛾子干吗要那么偏激呢?

句了后来在院子里遇见老婆子,老婆子又对他说了那两句话,这一次,句了终于听清楚了,因为老婆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冲着他的脸说的。她说:

"他走出此地就会陷入绝境,坚守阵地是惟一的出路。当然出路只是象征性的,我们并不要出路,只要维持一种统一。"

"您的儿子并不将您放在眼里。"句了轻轻地说。

"谁会把我放在眼里呢?谁也不会。谁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呢?不可能的事。谁来收留这些流浪的孩子呢?没有人收留。"

句了想,这老婆子正在将她脑子里的思想讲出来,自己最好不要打扰她。看着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句了又一次感到她已到了风烛残年。

"……但是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他们也不需要别人收留,因为流浪是他们的天性!"

老婆子使句了十分震惊。她看着句了继续说道:

"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所担忧的。你什么都看不见,你是此地惟一的盲人。有好多次我看见你站在马路边观察那个渔场,然后你走了回来,两眼空空。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偶然成为邻居的。"

"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啊。"

"那种事已经不可能知道了,连我都忘记了。有时我在糊纸盒时也竭力回忆过,关于我们是怎样成为邻居的那件事。的确发生过什么,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记不起来了,那时蛾子还小,所以她也没有任何印象。"老婆子说完就摇头,忽然对句了很生气。

句了看见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掉了。

到了夜里蛾子又哭了起来,绝望而凄厉,她一停下来,老婆子就斥责她,于是她又哭。房里是坐不住了,句了觉得周身难受,而外面正在下雨。句了穿上雨靴,打着雨伞,漫无目的地往外走。雷声隆隆,弄得他一阵阵心慌。每一年雷声带来的早春气息都要在他内心引起恐慌,他穿过菜地,来到马路上,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路,是那个菜农。

菜农举着雨伞,手里没提马灯,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我在这里等您好久了,七爷嘱我和您一块去他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七爷那里?我不过随便走走。"

"不要掩饰自己嘛。您怎么能不去七爷那里呢?凡是去过一次的,就免不了要再去,即使心里知道没好处,脚还是往那种地方迈。随便走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当然就走到渔场里去了。这种事,我们还能看错!"

"真奇怪,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真奇怪,怎么大家都这么敏感呢?"

"有什么奇怪,因为这条街就在渔场边上嘛。您当初怎么挑中了这么个地方定居下来的,还记得吗?"

"我好像没怎么挑,一切顺理成章。"

他们说着话就已经下了马路,踏上了湿漉漉的塘边小道。句了将雨伞举得高高的向前看,看见了那些闪闪烁烁的灯光。所有的平房全亮着灯,像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似的。句了在前面走,那菜农跟在后面,口里一直在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句了想着刚才的事,将菜农的话和老婆子的话联系起来,好像悟出了一点什么。也许当初他来这里定居,的确是有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在背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是一些什么样的原因呢?

七爷的房里却意外地没有亮灯。七爷站在房前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双臂在胸前交叉。菜农抢在句了前面走近七爷,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七爷哈哈大笑。

所有的房子里都开着灯,那些房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将亮光投在屋前的坪里,房里的人都走到门口来探望。七爷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也没有要邀请句了和菜农进去的意思,他站在屋檐下一言不发。句了和菜农站在雨里举着伞,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句了在心里认为是菜农和他一起来了,所以七爷不高兴了,这个菜农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自己竟会昏了头让他跟在屁股后头跑,雨渐渐大了,溅在鞋子、裤子上,句了感觉裤腿冷冰冰的。

"到福裕家去看看吧,他快死了。"七爷忽然开口了,口气很庄严。

名叫福裕的中年男子在床上呻吟着,他的脸转向墙壁,身上盖着一床破毯子。

"他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七爷说,"这个人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只和鱼谈话的人。"

那汉子忽然翻转身来,将脸朝着他们三人,句了认出他正是那个大头的汉子,他在寂寞的时光里观察过无数次的人,现在他正在痛苦地喘息,那双多肉的大脚从破毯子里伸了出来,不停地抖动着。七爷凑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额,他立刻安静下来了。

"这家伙总算完蛋了,他一直在和这世界过不去。"七爷若有所思地说。

"完全不是这样,"句了小声说,"我观察过他很久了,在白天里的阳光下,他和渔场的一切是那么和谐,他总是歪着头在倾听,我盼望他活下来。"

七爷冷笑了一声,注视着床上那一堆,慢慢地吐出这句话:

"他一定会死。"

福裕一直在盯着七爷看,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舒展了,就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菜农走向前去,嫌弃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那床毯子,冒里冒失地一掀,使得福裕的腿全露了出来,那腿上爬满了曲张的静脉,像一堆堆蚯蚓。句了忽然感到义愤填膺,他将菜农一推,推得他向后打了个趔趄,然后冲过去帮福裕盖好了毯子。就在他帮福裕盖毯子的一瞬间,福裕睁开了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疲倦不堪地重新闭上了眼。

"他要死了,这心胸狭隘的家伙。"七爷又说,"他就是因为心胸狭隘才不和人说话。"

句了浑身开始颤抖,可能是房子里的氛围所致,也可能是被雨弄湿的裤子穿在身上导致了伤风。他的两排牙齿也开始碰撞。他仿佛觉得不是床上那人,而是自己快死了。他的腿一软,胡乱往旁边一倒,正倒在菜农身上,被他结实的双臂一把扶住。菜农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就坐在福裕的肚子上,他很想挪开一点,可是没有力气,只得就那样歪在床头,老式木床的架子将他的头部硌得生痛。

"柜子里还有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吧。"

句了听见七爷说话,然后是开柜子的声音,一床很硬的、像毡子一类的东西盖在了他身上,连他的头都被蒙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从床头滑下来,倒在床上,他的身子下面是福裕的腿,那腿冰冷,一动也不动。七爷又和菜农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然后熄了灯,关上门出去了。句了在硬邦邦的毯子下抖得厉害,他想从福裕的腿上挪开去,就拼力一滚,滚到了床里头,再把毯子扯过来裹上。黑暗中,他看见福裕的腿在慢慢地拱起来,破毯子在床中间形成了一座小山。句了竭力缩成一团,想少占些地方,伤风使得他全身骨头酸痛,在寒热的颤抖中,他的脑子里幻象不断,他不停地回到从前的日子里。那时候,福裕对于他还是一个永恒的、亲切的谜,单单是他那背着鱼网慢慢行进的背影就会令他感动不已;还有那双踩在泥地上的多肉的大脚,趾头分得很开,皮肤往往呈紫色,即使是随便看一眼,句了也会认出那双脚来。现在这双脚就在他面前了,给他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害怕与这冷冰冰的东西接触,他想爬起来离开这里,又没有力气做这件事,于是只好可怜巴巴地缩在床里面。

"什么人在床上?"

福裕忽然在那头讲话了,声音很尖,像假嗓似的,句了吓了一大跳,连气都不敢出。这可不是他想像中的大头男人的嗓音啊。

"什么人在床上?"他又问道,还顿了一顿脚板,弄得床铺吱吱呀呀地响,"我知道了,是来偷鱼的。已经好多年了,他一直在那里张望,总想趁我不备就偷鱼,可是他没有胆量。全是七爷的错,把贼引了进来。七爷!七爷!"他尖叫起来,他的声音使得句了全身直打冷战。闹了一阵他自动安静下来了,又开始痛苦地呻吟。那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谁也帮不了忙的痛苦,临终者最后的挣扎。句了恐怖地意识到,大头男人终于要死了。床上的那座小山渐渐平复下去了,呻吟也越来越微弱。句了的伤风也在渐渐地缓解,他还是不敢动。他在极度的疲乏中沉入梦乡,梦里有个黑影要来扼他的脖子,于是扭打起来,弄得全身是汗,衣服全湿透了。有好几回那人就要得逞,他使尽全力踢他的肚子,那人的双手忽然就变得软绵绵的松了开来,也许是他踢中了他的要害部位。刚刚松一口气,已经倒下去的那人又摇摇晃晃地扑上来,句了的双脚又一顿乱踢,将那人踢退,如此反复。那影子消失时,他已打起了鼾,可是他无法入睡,因为有盏聚光灯照在他脸上,还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只好从睡眠里挣脱出来。原来是七爷和菜农在用一支手电照他的脸。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们回去吧。"菜农指了指黑漆漆的窗外说。

"这个人,这个福裕,他死了吗?"句了问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七爷冷冰冰地回答,"怎么会死?他夜夜都这样。"

句了从床上爬起来,越过福裕的身体,下了地。福裕一直睡在床上没动,句了从他上面爬过去时也没有碰到他,他静静地躺在毯子下面,就好像消失了似的。句了站在黑暗里想:那个人到底还在不在床上呢?

七爷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这一回菜农走在句了的前面。

"七爷告诉我,刚才那种事其实是不允许发生的。"菜农的声音飘荡在鱼塘上空,显得很虚假。"他说怎么能让您接触到福裕那种人呢?我也一直认为这事不可能,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一些不可能的事不在黑暗里发生。我想,既然是黑暗里发生的事,就可以不算数,福裕本人是不会承认与您有过接触的,而我和七爷也没有看见,就算您要对人吹牛说有这件事,我和七爷也会反驳您的。所以说,那种事是不允许发生的。怎样解释七爷的举动呢?七爷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吗?您完全可以说,七爷在渔场里闲得无聊,想出了一个消遣的好办法,这就是让您和福裕接触。如果他真是这样想,他为什么要选择夜里来做这件事,而且熄灯呢?我完全可以断定,您并没有真正接触到福裕,您看见那床上有一个人,您认为他是您印象中的某个人,您还说您认出了他,可是后来灯熄了,房里黑糊糊一片,您自己又正好被伤风弄得神志不清,您在床上乱抓一通,碰到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您就认为那是福裕的身体,这不是太荒唐了吗?也许那个人早就跑掉了,您抓到的不过是那些破毯子,这种可能性最大。今天夜里我陪您来这里,并不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根本就没有好奇心。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秘密,这就是渔场工人们的内心不是我们街上的居民可以了解的,更不要说接触他们的身体了。我们只能是远远地观察他们,不,应该说,我们天天看见他们,却并不仔细观察,因为我们这些街上的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因为我们对他们太熟悉了,他们只存在于我们的想像中,正因为想像得太多,反而看见的时候失去观察的兴趣了。为什么陪您去见这些人呢?您在我们当中是个例外,您总站在马路边向那边张望,并且将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作出自己的解释,以为自己与他们之间有接触的可能性,甚至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了解他们的内心。我知道您这些日子烦躁不安的原因,您急于要证实您内心的想法,您的这种狂妄使得我和七爷都有点生气,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在这里会面了。我和七爷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之间却是有默契的,就像所有街上的人与渔场工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一样。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您穿过我的菜地往马路上走,您后来在马路上遇见七爷,您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七爷对您的看法和我对您的看法都是一样的,我们街上的人虽然不和渔场工人接触,但对所有的事都有一致的观点,这种情形由来已久。在平时,我们与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我从前也是一个渔场工人,那时我很年轻,我忍受不了这里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就跑了出来在外面流浪,后来我回来了,但不是回到渔场,而是回到街上,找些零工做,最后才开辟了这片菜土,以卖小菜为生。所以我,先前是和七爷生活在一起的,我的底细七爷一清二楚,七爷对我的看法并不好,他欣赏的是福裕那种类型的人,他表面上做出鄙视他的样子,实际上他最欣赏的就是福裕了。他心里看不起的是我,他想让我在福裕面前自惭形秽。不,我无法像福裕那样生活,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成年累月地沉默的,大家都把他看成一条鱼。我觉得七爷在本质上和这个福裕也很一致。白天里他去街上游荡,到处与人接触谈话,其实只不过是物色他的猎物。我们大家都懂得他的心思,只有您不懂,所以您就成了他的猎物。我要告诉您,七爷绝不是您想像中的那种人,他的全部生活都在这个渔场里,他是一个您无法理解的老家伙,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盯上了您。"

菜农说完这些话,他们已经走上马路了。远远地,路灯下面有个穿白衬衫的人站在那里,那人没打伞,就任凭毛毛细雨淋在他身上。走到近前,才知道是灰元。

"您看,大家都在关心您的事呢。"菜农戏谑地说。

灰元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菜农回家后,灰元还是跟在句了后面,句了进屋他也进屋,自己找了张凳坐下,用手擦着淋湿的脸。句了递给他干毛巾,他用来擦擦手就放下了。

"因为欠了账,他们要收我的房子了。"灰元说着这话,脸上却浮着不相称的笑容。

"那么你怎么办呢?那些人真凶狠啊。"句了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真抱歉,深更半夜闯到您家里来。您不要为这事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嘛,总会解决的。"他迟钝地转动了两下眼珠子,又垂下了眼皮。

"该着急的是你,你反倒来安慰我。我现在才弄清你这个人的脑子真的有问题。并不是我没房子住呀。我退了休,粗茶淡饭不缺,可以一直这样维持到死,也不会有人上门逼债,我急什么呢?"句了烦躁地看着他。

"真的吗?"小贩慢吞吞地说,"您心里真的什么包袱都没有吗?真是这样,您为什么深更半夜外出呢?"

"是你要被人赶出房子!你要遭难了!你心里怎么就不开窍啊!"句了大喊大叫了起来。

"不要着急,您千万不要着急,没有过不去的河。"灰元站了起来,走近句了,他眼里充满了对句了的怜悯,这眼光既使句了愤怒又使他震惊。

"你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要成为讨饭的乞丐了!你去睡别人的屋檐下吧!"句了恶意地说出这些话,只是为了让灰元明白自身的处境。他心里乱极了,只觉得这小贩在胡搅蛮缠,恨不得马上赶他出门。

"这事不会像您说的那么可怕。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收留我吗?比如说您,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您是一定会收留我的。"

灰元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之后,句了就沉默了。他的心里很乱,他搞不清自己的情绪。这个小贩,这个几十年来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人,现在要来破坏他的安宁了。他是故意制造圈套,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呢?当然他也可以很干脆地拒绝面前这个人,可是一切难道会这么简单吗?句了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看到外面黑黑的夜空,那夜空下面,靠右前方,是沉睡的渔场所在,那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一切喜怒哀乐全是另一样的,他现在还不想到那里去住,他只是不时有去那边看望的冲动。因为他在街上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安宁是永远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无法预料最近他生活中的骚乱要把他带向什么地方。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完全不必拒绝这个小贩。于是他又将目光落到小贩灰元奇瘦的脸上,再一次与他那充满怜悯的古怪眼神相遇。

"没有过不去的河,您不必多想,我马上搬来与您同住。"

他的口气似乎很体贴,又似乎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句了不知道要怎样来理解他,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是同意了小贩的要求。灰元的身影悄悄地消失在夜半的雨声中。句了百感交集地上了床,他一直胡思乱想,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他睡到中午才醒,是被一种瓷器掉落水泥地上的声音弄醒的,似乎有很多瓷器破碎了。句了清醒之后,便听见了隔壁的争吵,而且清楚地听见老婆子说到他本人的名字。蛾子尖利的哭声响彻了整栋大房子。句了记起老婆子对他说过的话,当时她说她们与他不是偶然成为邻居的,而且过去还发生过一件事。老婆子当然不是乱说,句了感到自己已经脱不开身了,有一个大的阴谋笼罩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上,而他是孤独无助的,因为这,蛾子和灰元眼里才流露出怜悯的吧。句了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中从未想过要求得别人的帮助,他把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全赶跑了,为的是求得一小片宁静,因为别人的帮助就意味着生活中的骚乱。本来他已相当满意了,而那个神秘的阴谋也在此时初显端倪了。原来他认为灰元这个人与他毫不相干,完全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这个人竟要来与他捆在一起了,命运究竟开的是什么玩笑呢?假如现在自己已经与他捆在一起的话,在共同对付阴谋这方面也许会给他某种益处吧,因为灰元说过:"没有过不去的河。"也许与他捆在一起是件好事呢?句了在床上设想自己与人同住的情形,依然觉得十分别扭。然而灰元既可以看作他的同伙,也可以看作是那阴谋的一部分。他不是单独去过蛾子家里吗?他看他的目光不是与蛾子一模一样吗?

他昏昏沉沉地到厨房里去做饭时,蛾子也进来了。蛾子说她已经吃过饭了,就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句了旁边帮他择小菜。蛾子有心事,她突然就眼圈发红,向句了诉说了她青年时代的事(她现在也不老)。

"我妈妈根本不是一个慈祥的母亲,我想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差不多可以说她是个心肠冷酷的母亲,她一直在利用我和我的哥哥。"蛾子说着就落泪了。

"这个我早知道。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要那样维护她呢?"句了和蔼地说。

"啊,这是另外一回事。怎么能不维护妈妈呢?我的一切不都是她给的吗?要是没有了她,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活在这世上。难道能不听妈妈的话吗?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只是遵循那可恶的惰性来想事情。你不知道,我曾经经历了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啊!如果没有妈妈,我是根本无法挺过来的。我的话的意思并不是妈妈和我意见一致,支持我。不,不如说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反对我,要与我作对,要嘲弄我的。那时我找了个开洗衣店的小贩(我们街上的姑娘都只能找小贩结婚),我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里,脸上泛出青春的红光,而妈妈,你想得出妈妈是怎样看待我的婚事的吗?她在一旁冷笑。不久我就受不了她的态度,赌气和那小贩私奔了。当时我认为母亲是自作自受,后来我才发现,自作自受的是我自己。我离开母亲后,脾气性格就彻底变了。我疑神疑鬼,总觉得我丈夫要谋害我。他在前面店里熨衣服,我在后面照看洗衣机,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老是觉得他会举着熨斗冲到后面来,将滚烫的熨斗砸到我的头上。有时他和我说话,我忽然就全身发抖,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把他气得暴跳如雷,他一生气,我就更害怕了。后来我终于什么活都干不了,只能成天坐在家里发呆。终于有一天,仿佛在梦中,我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偷了那小贩的一些钱,就悄悄地离开那里,坐火车回家了。我回到家,发现妈妈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只是她并不赞成我回家,因为哥哥把她的钱都拿走了,她无法养活我,可是她也不赞成我回D市。她不向我指出任何出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她整天在家中数落我的不是,将那小贩说成是一名逃犯,说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跟一名逃犯走掉。她每天这样数落我,拣难听的话说,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这期间哥哥也回来过,他将妈妈的最后一件首饰偷出去变卖了,妈妈明明知道是他干的,也不去追究,只是在家里狠狠咒骂他。时间一长,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挨骂的生活,我还发现,妈妈骂人的时候有种表演的成分,她目光炯炯,脸上的表情非常生动,有时还打手势。我就想,也许这就是她所向往的生活?她生了我们这一对没有用的废物,现在自己老了,我们不能养她的老,反而要她养活。她又干又瘦,风都可以吹得倒,却还要每天糊纸盒,为的是我和哥哥有饭吃。她这样做并不是被迫,开始我以为她是被迫的,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她只是装出一副被迫的样子,其实她很愿意受苦受累,很愿意养活我和哥哥这两个吃闲饭的家伙,为了什么呢?就因为我们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控制了我们两个人,不论我们在她面前还是远离她,情况都不会有所改变。当然她更愿意我们在她面前,这可以给她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她这种控制的权欲有时使得我们很怨恨,哥哥就是因为怨恨逃离在外,什么工作都干不成,成了一个二流子。他偷妈妈的钱也是出于怨恨。那么,是不是我们都很仇恨妈妈,一心要离开她呢?又完全不是这样。我们这种怨恨是儿童对母亲的怨恨,我们都明白离了妈妈自己就无法生存,虽然妈妈是那样弱小,干瘦,在我们眼中她却力大无穷,什么都能办得到。这些年,怨恨在哥哥的心中越积越多,他时常跑得远远的一连几个月都不回来,想以此来刺激妈妈。他一回来就把我们糊纸盒赚的钱全拿走。你也看到了,每次哥哥回来我们家都像过节一样,而结果总是一样:他和妈妈闹翻,扬言永不回家,以此来伤妈妈的心。我知道妈妈最在乎的是哥哥,所以在这种时候,看到妈妈因为哥哥而生病,我心里的那点怨恨就慢慢化解了,真的,有时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觉得她真是个伟大的母亲。前不久妈妈又大病了一场,我真担心这一次会要了她的命。每天早上,我看见她从床上勉强挣扎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去,我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她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啊,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呢?她还是经常骂我,她骂起人来总是那么有精神,有时骂得我眼泪直流,可是即便是这样,我对她的爱也还是超过了对她的怨恨,我时刻被担忧折磨着,我总是梦见她死了,离我而去了,那种绝望是没法形容的,就像一个人被放进了棺材,钉上了盖子,然后埋进了深深的土中,在永恒的黑暗中被窒息。我不断地做这种梦,我在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妈妈喊叫。我相信哥哥的内心也和我一样,只不过是男人更爱面子,不愿表现出来罢了。其实他更痛苦,也更胆怯。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如何生活的,我敢肯定他从未做成过哪怕一件小小的工作,恐惧使他丧失了所有的能力。他东游西荡,不敢和任何人接触,只有这个家是他的避风港,而这个家又恰恰是他最想逃避的。他一回家就对母亲发泄愤怒,发泄完了就走,每次都是如此。有时我也觉得他太过分了,想和他吵几句,他就反问我说:蛾子你想一想,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子的?你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吗?我就被问住了。当然,我对自己的现状一点也不满意,我也知道是妈妈把我变成这种样子的,心里很怨恨,可是吵闹又有什么用呢?万一妈妈死了呢?妈妈死了我们也只有跟着去死。也许哥哥吵一通之后心里就轻松了好多,只是妈妈被他弄得越来越虚弱,过不了多久,那场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了。于是我越来越提心吊胆了。今天早上,妈妈又骂我了,是因为你的原因而骂我,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她一生气就晕了过去。啊,我多么害怕,我多么害怕!"蛾子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说不下去了。

"小贩灰元要来和我同住了。"句了一边将滚沸着的稀饭端下来一边说。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这是意料之中的。"蛾子抬起眼泪巴巴的脸,"是妈妈要他这样干的。你近来的行为越来越令人反感了。"

"如果我不同意他来住呢?"

"我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怎么能违背妈妈的意志呢?你虽然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可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妈妈早就把你看成自己人了。凡被她看成自己人的,都无法违背她的意志。比如灰元,最近也成了自己人,我明知他以前是一个贼,也得与他打交道。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想的,也不敢问她,要不她就会生气,把身体搞得更坏。现在我要走了。妈妈还躺在床上呢。"

句了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热稀饭,一会儿头上就开始冒热气,伤风也减轻了好多。他思忖着蛾子说的这一大通话,想从她的话里头找出哪怕一点点与他当前处境的联系来。蛾子说她是为她妈妈而生活的,这一点句了已经看出来了。但那老婆子却并不是一个权力狂,至少从表面看不是。她心甘情愿地为儿女的生计操劳,差不多是为他们做牛做马,这种非人的生活已经使她变成了一个空壳,不论谁看了都会认为她非常凄惨。句了想,这一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呢?似乎一切根源都在老婆子身上,这老婆子真是一个谜啊。在蛾子向他诉说以前,他不知道这个健壮的姑娘内心竟是如此的怯弱,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婆子有什么关系。老婆子究竟为什么事生自己的气呢?也许是因为他往渔场里跑;也许是因为他和灰元之间的事;也许都不是,却是为了多年前的一个什么神秘的原因。句了感到奇怪的是,他和灰元,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密切不过是最近的事,他的新鲜感还没过去,而他们,却把这事看作一件早就发生过了的事,就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相互制约的,这些年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他们的言谈,他们对他的态度都表明了这一点。句了想,只要自己从今以后关起门来,再也不理任何人,他与这些人之间的麻烦就会消除,他就会恢复到从前的平静生活。自己抱定不接触的宗旨,他们就无法制约他。要做到这一点,自己首先要打消对渔场那边的兴趣。他知道每次他去那边,蛾子和老婆子的眼睛都盯在他后面,或许就是这件事导致了灰元要来与他同住,灰元如果真是老婆子派来的,那也是老婆子为了掌握他的行踪而这样做。句了回忆起大头福裕那种痛苦无望的生活,玩味着这两个夜晚所给他的印象,身子又开始了那种轻轻的颤抖,止也止不住。"渔场里夜半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啊。"他轻轻地对着空中说,还打了一个寒噤。当然,对渔场的兴趣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兴趣,他一直在幻想着关于大头福裕的种种事,这种幻想多年前就开始了。从前的一天他站在马路上,看见大头赤着脚在鱼塘边行走,厚实多肉的背绷在衣服里面,他就设想过这个人夜里潜伏在他家后院的情形。后来他又多次将他设想成街上的一名流浪儿,这个流浪儿被七爷收留,做了渔场的工人。即使是昨天夜里,七爷故意让他目睹了福裕个人生活的真相,他对他的幻想仍然没有停止。大头福裕在白天里太阳下的那种沉默对于句了总是具有无穷的魅力,令他遐想联翩。原来于不知不觉中,句了的生活已形成了模式,哪怕与所有的人隔绝,他也还是抵挡不了来自渔场那边的诱惑啊。句了明白了,如果他要保持对旁边这个渔场的兴趣,他就得接受灰元和老婆子对他的生活的干扰。原来事情竟会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老婆子所说的那个神秘的原因,促使他在这条街上定居下来的原因?只因为街道紧挨着大而荒凉的渔场?这种推理似乎过于牵强了一些。句了近些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多年前那些事情的印象在他脑海里越来越稀薄了,有的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幻觉,认为自己是生在这条街上,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但是真的完全没有生在此地的可能吗?句了开始胡思乱想,他设想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关于记事前的那段生活也没人给他一个确切的描绘。孤儿院是否在那段时间里搬迁过呢?莫非孤儿院是从此地搬走的,莫非老婆子做过孤儿院的保姆?句了越想越离奇,忍不住的哆嗦使他有点难受,他将洗干净的碗放进碗柜,离开了厨房。

坐在家里心中疙疙瘩瘩地想着那些往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像与谁争吵似的大声说:"我有退休金,生活不用操劳,身体也没有病,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事。"

"句了真想得开呀。"蛾子讽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蛾子怎样看待我的处境呢?"句了转过身来说,又开始哆嗦了。

"你的处境?我没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考虑这种事呢?我关心的是妈妈,妈妈刚才总算又睡着了,我才能到这里来见你,和你说话。"

句了看见蛾子的眼圈又是红红的,大概她刚才又哭过了。

"我的心底也知道,妈妈这种人,身心都十分坚强,不会饷纯炀退赖摹O衷谇肽阆胂?我的处境,还有我哥哥的处境吧,我们才是被吊在悬崖上的两只小动物呢。她总有一天会死的,她一死,我们全完了。昨天我又碰见哥哥喝醉了酒,他在外面捡破烂卖了些钱,就把那些钱喝了酒,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干。这件事也给妈妈很大的打击,再加上你的事,妈妈就病倒了。刚才我还想,即使是母亲这样坚强的女人,也会在哪一天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

"你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停止相互折磨呢?"我停止了哆嗦,冲口而出。

"你把这种事看作折磨,是因为你一点都不懂得我们。你已经和我们住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心里想的,就只有退休金和房子这一类的事,别的你都不担心,都把它们忘记。现在我要带你到院里去看一样东西,你看了之后不要想不开。"她拉着句了边走边说。

早春的太阳照着小小的院子,一根绳子上挂着很多衣服,是蛾子早上洗的。隔壁的小围站在那里吃饭,看见句了来了掉头就跑。

"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呢?"句了问。

蛾子忽然忸怩起来,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不说话。

"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叫你看,只不过想提醒你以后去渔场那边要小心点,会有不好的结果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图新鲜,一味地结识一些不该结识的人,到后来就有不好的结果了。这并不是要阻止你。"最后她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样,你们并不是不关心我的处境嘛。"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处境呢?我是提醒你,我这样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你太夸大其词了。有时候,我的确关心你,可那也是为了妈妈,你不会明白这种事的。"

句了看见有一个人从屋角那边伸出头来张望,不由得很不自在。

"那是灰元,母亲叫他来的,他总是出其不意。现在你回去吧。"

他回到房里时,小贩灰元已经在进门处架了一张临时床,现在正在铺床,他的放火焙鱼的大篮子扔在床边,房里弥漫着鱼的气味。

"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晚上来您这里睡,白天我很忙。"

句了设想与灰元共度夜晚的情景,有一种新的东西在他心头悄悄地萌生,烦恼渐渐游离开去。灰元动作缓慢地铺着床,句了就站在那里幻想。

"你听得清隔壁在说些什么吗?"句了问灰元。

"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灰元说话时眼珠藏在大而薄的眼皮下面。

"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呀。"

"胡说。"

灰元走了好久,屋里的鱼腥味还是那么浓。句了记起七爷和福裕的房间里也是这种味道,他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那两个人是住在渔场里的养鱼人,灰元则是去大河里捕捞小鱼的小贩。现在这个沉默的小贩搬到他家中来了。他会不会和他一道去那边渔场呢?似乎会,又似乎不会,句了的幻想连绵不断。他的生活最近总是和鱼连在一起,鱼真是一种特别的动物啊。句了往钢丝床上坐下去,床垫硬硬的,麻布面子的枕头却又大又蓬松,他将它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枕芯"啪啪"作响,他又将鼻子凑近去,便闻见了火焙鱼的气味。原来枕芯里面是焦干的小火焙鱼!句了不禁哑然失笑,心想灰元这家伙真是别出心裁。恐怕就是睡着了,也在做着关于鱼的梦吧。不久前他还对他说渔场里那种地方最好少去,可见他对那边是十分熟悉的。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句了就觉得灰元和老婆子都是过来人,他们定居在街上辛苦地维持生活,因为早就洞悉了那边的秘密。

灰元回来时,句了已经入睡了。他没有开灯,轻轻摸摸地上了床。句了在朦胧中听到他的枕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也听到隔壁母女俩在黑暗里的低语,这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使得句了怎么也进入不了深沉的梦乡,有好几次他都快醒了,却又怎么也醒不过来。那两种声音既干扰着他的睡眠又有催眠作用,他甚至清晰地听见了隔壁的谈话内容,那些内容涉及他本人最近的活动,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时,谈话声忽又变得隐隐约约,他又被更大的瞌睡所征服。小贩夜里也似乎一刻都不得安宁,句了甚至在梦里对他枕头里的干鱼发出的响声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还想起了自己与鱼结下的不解之缘,在梦里感动得流了几滴泪呢。到他终于醒过来时,灰元已经不在那边床上了。

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灰元正在走廊上补渔网,他垂着头,动作一点也不麻利。句了经过他身边到厨房里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蛾子的妈快死了。"

句了回过头来,看见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干活。

"我明明听到她们夜里在谈话,整整谈了一夜。你当然也听到了。"

灰元抬起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句了在他的目光下脸涨得通红。

灰元走了以后好久好久,句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奇怪的是他虽然夜里并没有怎么睡着,现在精神却很好。一直到他吃完早饭,蛾子才蓬着一头乱发怏怏地进厨房来。她的眼皮肿得厉害,动作也不如往常有生气,拖拖沓沓的,像个有病的人。她将盛了水的壶放到火上,就发痴地看着句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说。

"妈妈快不行了,因为哥哥昨天又做了不好的事,她伤透了心。"

"你们昨天夜里说了一夜的话,我觉得她精神相当好嘛。"

"那是妈妈在向我交待后事,因为只有我是她所信赖的。"蛾子说到这里眼里一下子放出自豪的光彩,把句了弄糊涂了。"对于我和哥哥,她倒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她说我们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你,所以整整一夜她都在和我谈论你的事,我们为你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方案,然后又一一推翻,妈妈在假设这些事当中变得十分活跃,说起话来就像小姑娘一样,那就是你认为她精神相当好的原因吧。可是我却知道她在消耗着自己,蜡烛快要烧完了。句了,你和我们做了多年的邻居,我要坦白告诉你,只有妈妈知道你的底细,包括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些事,妈妈从不曾透露,所以我也一直在猜测。"

蛾子将开水灌进水瓶,提到房里去。句了就跟在她后面。她有很深的心事,步子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句了看见老婆子精神很好地坐在床上,她上身穿着那件黑袍,被子盖在她腿上。句了想不通为什么蛾子要撒谎,为什么灰元也和她同样口径。

"你来得正好,"老婆子说道,将身子倾向前面,"我要向你交待些事,把你的手拿过来吧。"

句了朝她伸出手,老婆子一把握住,像怕他跑掉似的。句了感到那双手冷冰冰的,但十分有力,根本不像一个快死的人。蛾子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恶作剧呢?老婆子抱住了句了的手之后,便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句了从来没有这样被她看过,真是难堪死了,又由难堪而变为气恼,于是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想到老婆子的手竟如铁钳一般。

"灰元来了,你就用不着去那种地方了。昨夜渔场里刮了龙卷风,幸亏你在家里。一直到了黎明,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那时候我的心脏出现停跳,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无法恢复了,没想到又活过来。"她说。

"怎么会有龙卷风呢?您呆在家里没有外出,是不可能知道那种事的。也许是您的幻想。成天幻想着这种事,还不如去那边走一走。"句了鼓起勇气说。

"你这个流氓!"蛾子气得大骂起来,"你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蛾子说得对,"老婆子平静地说,她的手似乎要从句了的手上松开,但又没有真的松开。"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的,焦虑也没有用。即使是我,也只能听得见龙卷风,这说明不了什么。至于灰元,又更透彻一点,可能因为他常年捕鱼的缘故吧。请相信一个垂死老人的话吧,你要搞清的一切,我和灰元早就放弃了,那种事并无什么价值,离本质还差得很远。从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一点,你也该看出些问题了。"

"妈妈,妈妈!"蛾子说,眼泪顺着她年轻的脸蛋往下流。

"现在你走吧,好好地想一想。"老婆子松开句了的手,显出不再关心他了的表情。

句了回到房里,在鱼的气味里变得神思恍惚了起来。他不知道今后他的生活要向什么方向发展。这些人,包括渔场里的七爷,灰元,和隔壁这一家,他们都不给他任何启示。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知道与他有关的一些秘密,可是他们全都守口如瓶。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就不应该来管他的事了吧,却又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最近不是一般的关心他,而简直就是不容商量地介入他的生活,这种介入而且是永久性的,他想躲都躲不开。然而这不正是他所愿意吗?他这个退了休的人,多年前流浪到此地,表面上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实际上心里总在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那些事是非常隐秘的,而他,在百般无聊中长出了细长的、无形的触角,无意中触到了事物的某些枝节,这一切,都被他周围的这些人看在眼里。在愤懑中句了甚至想,这些人在对他实施一个集体的阴谋。他们为什么如此冷酷呢?他的要求并不多,一个退休老头,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一点点启示,一点点趣味就够了,可是他们就是不给,不但不给,还来扰乱他的日常生活。就说那老婆子吧,折磨自己,也折磨儿女,这还不够,还得把他也搭上。是不是她因为自己过着非人的生活,于是产生变态心理,要拉一个人下水与她同归于尽?现在句了深深地感到了,他与这条街上的人,与渔场的那些人,全都是格格不入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他对他们的关心仅限于外表的观察,而他们(也许是所有的人)对他却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一想到这一点句了就眼前黑黑的,沮丧得要死。

"句了对生活失去勇气了吗?"七爷站在水塘边用嘲弄的口气问。

句了看了看天,又将目光投向水里那些鱼,说道;

"血吸虫是寄生在肝脏和血管里的吧?据说患这种病的人有些依然活到六七十岁呢,我想做个榜样。"

七爷哈哈大笑,那些鱼立刻沉到水的深处。

1997.4.20,英才园

中篇小说 变通-1

(一)

述遗早上起来时还看见太阳,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天就阴了,一股冷风将放在桌上的报纸吹到了地上,接着她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然后是狂风大作,屋前的泡桐树死命地摇摆。述遗蹿过去关窗子,因为雨已经飘进屋了。述遗去关窗子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新鲜的脸,可惜没有任何表情,述遗已经熟悉了这张脸。当述遗坐在窗前记录天气概况时,他总是站得远远的朝房里张望,像是要辨认什么人,又像是等什么人从房里出来。今天那人站在雨里头,任凭大雨冲刷牛欢疾欢鲆殴睾昧舜爸螅徒谄?笔记本在桌上摆好,在里面记下:"雨,8∶35开始"的字样。合上笔记本后抬头一看,那人已不见了,倒是彭姨在外面大喊大叫:

"述遗老太婆哎,水沟又堵住了呀!"

述遗在房里装聋作哑。已经记不得有好多年了,她坚持不懈地记录着天气的变化,这件事成了周围人的笑柄。尤其是彭姨,逢人就介绍她的这个爱好,称之为"思想退化的表现"。黑皮笔记本已经有几大本了,都锁在箱子里,就是拿出来翻一翻她都不好意思。彭姨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夺过她的本子就要乱翻,那一次她着实大发脾气,竟然骂出了几句粗话,吓得彭姨手一抖,本子落到了地上。后来彭姨形容她当时的样子"如同青面獠牙的老怪物"。

"不就是记录个天气吗?有什么看不得?"她不解地咕噜道。

述遗住的平房同彭姨的家同属一排房子,所以彭姨不打招呼就可以在她家进进出出的,述遗的事都瞒不过她。奇怪的是彭姨从未看到过站在雨中的那位青年,他们两个总凑不到一块去。彭姨一出现,青年就不见了。述遗也同彭姨谈过这件事,彭姨也纳闷,谈得多了彭姨就开玩笑说:"总不会是你儿子吧。"今天那青年又出现了,述遗却不想告诉彭姨了,她在桌前发着呆,顺手又打开了笔记本,目光一瞥,看见上面赫然有一行字:"晴转大雨时到达。"那一行字夹在天气概况中十分显目,定睛细细检查,的确是自己的笔迹,是自己于5月15号无意中写下的,使用的是那种碳素墨水,而平时她总是使用蓝黑墨水。述遗并不迷信,可这件事的确难以解释,有点"心想事成"的味道。述遗想,那青年是不是和她一样思考着同一件事,一件模模糊糊的事呢?是因为那件事的模糊,他脸上才没有表情吧。下雨的黄昏总是让述遗有点不知所措,窗外那些灰黑色的屋檐有时会在一瞬间突然压在她的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然后,她便慢慢地聚拢脑海里的那些金黄色、葵绿色、青紫色,直到最后清晰地听见雨滴从屋檐滴下。这种经验已经有无数次了,述遗称之为"突发事件"。现在她要对付这种事已是不太难了。在暴烈的雨声中述遗心情放松地想着这些往事,心里觉得总要见一见那位青年才好,说不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自己年轻时有好多次,都有过那种难言之隐,后来都一一克服了。见了他就一定要告诉他关于她的天气记录,那也许会对他是一个鼓舞,也许会让他完全绝望。述遗的事施行起来总是这么决绝,很少有模棱两可的时候,同她脑子里的那些念头完全不相同,她还不习惯每天犯错误。是不是将那些笔记本都从箱子里拿出来给他看呢?她自己都不愿看的东西,现在倒觉得可以给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翻阅了,人的情绪真是不可思议啊。

述遗老太婆花白头发,是那种有点憔悴暗淡的花白,她穿着随随便便的旧衣服,又瘦又高的个子在菜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倒有点显眼。她的背有点驼,硬邦邦的手臂上挎着个竹篮,步子迈得心不在焉。她在选购蔬菜时不那么讲究,心里想着反正是自己吃,好一点差一点没关系,所以为省事她总是去同一个菜贩那里。那菜贩成了老熟人,总是在她买菜时漂亮话说尽,尽量要赢得她的欢心,菜却不怎么样。述遗一动不动地站着,冷笑着,买了菜就走,回回如此。据说那菜贩常在背后说很多阴损她的话,彭姨也知道,但述遗不在乎,照旧只买他的菜。彭姨却不罢休,一定要将别人的脏话一五一十地学给述遗听,样子像是气愤已极,又像是煽风点火。她还提议说让述遗干脆把买菜的工作交给她算了,免得遭人暗算。述遗细想了好一阵才回答说:"难道你要剥夺我的小小的乐趣吗?"一句不同凡响的话就使得彭姨闭嘴了。也许彭姨开始时自以为占了述遗的上风,弄了半天述遗还是高高在上,臭架子十足;也许她认为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述遗凭什么高高在上?述遗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高高在上,她腰杆挺得笔直,有点心虚地坐在窗前写她的天气概况,一会儿就将彭姨之类的人抛到了脑后。近来她的笔头不那么流利,经常在记下一种天气现象之后就滞涩起来,对自己的观察拿不定主意。这样一些念头会时常来进行干扰:万一她记下的天气状况不真实呢?毕竟她只不过住在城市的一角,她的年纪又老了,很可能作下的记录就不那么精确,就是信手按习惯乱写的情况肯定也是有的。彭姨看过她的记录,她并没有看出那些小破绽(也可能是装的),述遗却为此导致好几个晚上失眠。述遗觉得自己随着年纪的变老,心也越来越虚了。有时忽发奇想,竟想挖个很深的洞,将那些笔记本埋起来,从此搬到乡下去埋名隐姓。但要她停止记录却是不可能的,大自然太奇妙,太有魅力了,单是那些变幻的色块就时常令她泪流满面。黎明和黄昏各有各的奥妙,就是宁静的中午,也暗含着数不清的可能性,怎么能不记录呢?她不就是为这些活着吗?年纪虽老了,一点也不感觉到衰弱,好像还可以恋爱似的。

很快就发生了那件恶劣的事,述遗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感到。那天中午,述遗正在做菜,她拿起南瓜一刀切下去,从南瓜里面跑出了一只小老鼠,一眨眼功夫就钻到床脚下去了。因为怕老鼠咬坏东西,述遗整整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做清理工作。她疲惫,绝望,眼前一片黑暗。她并没有得罪那菜贩子,那人怎么会下如此毒手呢?也许他和彭姨等人正在合成一股势力,不让她的老年生活有任何安宁吧。那么还买不买他的菜呢?当然要买。述遗想,他做出了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又让她放心了,因为其他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菜贩子更可怕。隔了一天没去菜市场之后,述遗又去了,菜贩子还是老一套,笑脸相迎,说漂亮话,要她再买一个南瓜回去。而她,真的又提回一只南瓜。新买回的这一只里面当然没有老鼠,述遗也因此觉得生活并没有走到尽头。后来彭姨也来了,一句也没提买菜的事,可见她根本没和菜贩子纠结在一起,纯属自己瞎猜疑。

时间悠悠晃晃地过去,述遗差点将那青年的事都忘记了,直到他走进她的屋里来。他坐在椅子上,述遗看见了他痛苦的神情,他那柔软的头发无精打采。

"我的脑子里空空洞洞,这种事真可怕。您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啊?"

"你安于现状吧,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述遗看着他说道。

"您是指像您这样做记录吗?"

"并不一定要。你站在雨里头的时候,完全可以想一想荡秋千的乐趣嘛。"

这样的一问一答还持续了好久,后来述遗完全厌倦了,他还在提问。述遗不由得有点害怕地想:莫非他是个机器人?将这样一些飘忽游荡的念头收进一台机器里,然后如同放留声机一样放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现在一样吧。青年将苍白的双手放在膝头上,述遗觉得那双手让她恶心。这是一双完全没有汗毛的手,像戴了乳胶薄膜手套一样。从这双手,述遗猜出青年的心脏有病。他还在问:"怎样放松自己的思维?"述遗的回答越来越机械,她的思绪在荒漠中凯旋,无聊而不由自主。青年站起来要走了,述遗这才记起忘了将笔记本拿给他看,现在再拿出来当然不合适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述遗在心里替他难受了好一阵。

青年走了之后述遗就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桌上端详起来,这是一双普通的老年妇女的手,手背上有几根交错的血管,还有一些麻麻点点的斑块,指头的关节略微凸出。阳光已经移到房门那边去了,外面有几个孩童在唱童谣,述遗的幻觉里出现了她四十岁的时候的情景。她一下子就充满了记录的激情,拿起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写出的字全然不像四十岁。

彭姨进来了,问述遗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了,不然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恍惚?述遗就告诉她青年来过了,就在她此刻坐的椅子上坐过。彭姨皱着眉头深思起来。"谁家的孩子会像这样游游荡荡啊?"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刚从这屋里走掉的,我就应该看得到,可是我根本没看到,我一直都坐在门口的。"述遗就告诉彭姨说,她也觉得那孩子不像个真人,那是个病孩,一定是病得没法生活了。接下去两位老年妇女都开始为这有病的青年叹息。述遗偷偷打量着彭姨,在私下里想,毕竟彭姨还是很容易上当的啊。刚好在这时候彭姨向她投来锐利的一瞥。

俗气的彭姨身上有一些古老的东西让述遗感到吃惊,比如刚才,她竟然就一直坐在家门口朝这边看。有好几次,述遗见到她在雨天里哭泣,雨把她的头发打得透湿。彭姨的女邻居告诉述遗说,彭姨有夜间出走的习惯。要跟踪她是非常困难的,她喜欢到那些未竣工的楼房内去游荡,从这一层跑到那一层,从这个单元跑到那个单元,像捉迷藏一样,跑着跑着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邻居只好沮丧地回家。往往在黎明前,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爬到床上睡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回来后她就抱怨别人不该撇下她,说她差点儿找不到从那大楼里出来的通道,她转来转去的,差不多所有的出口全封死了,那种焦急的心情难以形容。述遗常想,大概没有什么彭姨不理解的事吧。所以尽管自己防着她,不让她看笔记本,述遗还是认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和彭姨是同时退休的,述遗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一天,她们俩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步行了好远,假装是到郊外去看风景,其实各自都为的是证明自己体力充沛,各自都对对方不服气,又由这不服气而产生怨毒。在心底里,述遗还是佩服彭姨的过人精力的,述遗想用一种连续性来证明自己根本不亚于她,也许记录天气概况的初衷里头就包含了这种因素吧。每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她就要推测一番,翻来覆去地琢磨:要是彭姨看见了会怎样想?这时的彭姨,在她想像中是一位古老家族的后裔,连模样都变了,岩石一样粗糙的脸,口里咕噜着含糊的、不赞同的话。

"他什么时候再来呢?"彭姨问道。

"我没有问,因为问不出口。"

述遗很讨厌彭姨的这种唐突,但彭姨就是彭姨,你能指望她说出什么来呢?

"要是换了我,会对他的提问求之不得呢!"彭姨嘲弄地笑起来。

这时述遗又对彭姨身上的勃勃生气感到了那种妒忌。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到这里来炫耀呢?她闭上眼装作沉思的样子,她不想理会彭姨了。多少年来,这个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存精力,她那种专注真难以理解,大概她是想在最后同述遗决一雌雄吧。有段时间述遗也躲避过彭姨,后来又还是禁不住她的诱惑。述遗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彭姨在激励着她积极地生活?她在她们俩的关系中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黄昏时空气中满载着葡萄的香味,火车的隆隆声隐隐约约,街上盛传着有一位政府要人将到达此地,述遗一时心血来潮就打定了主意要出走一段时间。她觉得"出走"这个词很适合她,有种滑稽意味。她检查过了箱子里的笔记本,又到厨房里将剩饭剩菜全部倒掉,就锁上门,提着一个旅行包上路了。彭姨不在家,很多人在街上围着看挂横幅,是欢迎那位政府要人的。述遗匆匆地走着,闻见葡萄的香味的来越浓了,熏得她头晕,这时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葡萄,而是一种感冒喷雾剂的气味。到了汽车站她就上了一辆开往城郊的车,然后坐在后排座位上闭目养神。因为城里交通拥挤,车子走走停停的,还没到目的地车子就坏了,乘客口中咒骂着,大家陆续下车,述遗也只好跟着下了车,这时已是晚上十点。

眼前的这条街极脏,满地的果皮纸屑,很多地方连下水道也没有,居民就把水往房子外泼,人行道上积着一湾一湾的脏水,臭气令行人掩鼻。走了不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块幽幽地发出暗红色光的霓虹灯招牌,述遗知道那是一家旅店。她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柜台前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服务员,正在修理一架钟。他横了述遗一眼,"啪!"地一声将住宿登记本扔到述遗面前。

述遗登记好之后,顺着狭窄的过道上到二楼,她感觉到楼梯有点溜溜滑滑的味道,不由得心往下沉。这是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还好,另外两个铺位都空着。她选择了靠窗的那张床,床上的铺盖有股汗味,看来不大干净,这种情形正是她预料的。她将包里的洗漱用具和衣服拿出来,到隔壁洗了个冷水澡。她要竭力将每件事都做得像是出远门旅行似的。她换上了干净内衣,穿着旅馆的拖鞋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已是深夜,眼前这座城市还是吵吵闹闹的,小贩在街上叫卖猪血汤,对面游戏室里的赌博机噪声不断,不时有人掀开厚厚的帘子进进出出。述遗决定上床睡觉,闻着被子上的汗臭,她很想尝试一次那种异乡的梦境。她顺利地入睡了,然而睡了一会儿马上被吵醒,房里又有两个人来入住。这两个人也是老太婆,虽然她们压低喉咙讲话,述遗还是被老年人的体味搅得无法再入睡。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一直坐在铺上谈话,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她们又熄了灯,在一张床上凑在一块"嗡嗡嗡"地说个没完,说着说着还笑成一堆。述遗在迷迷糊糊中无可奈何地挣扎,想听清她们的话是不可能的,想要不听更不可能。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居然梦见了她从未见过的柠檬树。那两位老女人就站在柠檬树下谈心,声音热切而又体贴,其中一位还将手搭在另一位的肩头,驼着背凑在一处,像要接吻似的。述遗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听清她们的话了,可惜声音又小了下去,变成一些模糊的音节。天刚蒙蒙亮述遗就醒来了,那两位老婆婆已不见了,铺上连她们坐过的痕迹都没有,述遗感到心里直发慌。她一抬头,看见服务员进来了。女孩蓬头散发,眼睛泡肿着,一屁股在空床上坐下,用两只手掩着脸一声不响。

"昨夜来住宿的两位老太婆哪里去了呢?真奇怪啊,她们不停地聊天,也不睡觉,后来就不见了。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精神这么好的人,尤其是老年人。"述遗像是问她又像自言自语。

女孩突然将手从脸上挪开。哈哈一笑。

"她们根本不是房客,您想,会有这样的房客吗?是接待员搞您的鬼呢!"

提起接待员,女孩的脸上仿佛放出了光彩。

"接待员?你是说门口坐的那位小伙子?他为什么搞我的鬼?"

"他根本不是小伙子,他有五十岁了。"女孩鄙夷地看了述遗一眼。"您那么晚才到旅店里来住宿,您心里的事瞒得过接待员吗?说老实话,我恨死了这个地方!"

女孩重新用手蒙住了脸。

"啊,不要这样,这地方不错嘛,我年轻的时候想找这样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呢。这里的夜晚真宁静,空气也好。"述遗不知所云地乱说起来。

她还要说下去,女孩气鼓鼓地提了两只开水瓶就走了。女孩一走,述遗有点心烦意乱起来。这家旅店对述遗来说并不陌生,她从前常常从店门口路过,她还记得原先它只是四五间平房的小店,后来才变成三层楼的楼房,霓虹灯的招牌也是后来才挂的。挂了招牌后,述遗才注意到店名叫"杏花村"。她昨天不过是因为汽车抛锚才无意中住进来的,怎么会引起接待员的注意呢?看来自己最好马上离开。述遗原先的打算并不是住这家旅店,而是住到郊区的"逍遥山庄"去,因为那边空气好,又便宜。述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下楼到柜台那里去退房,她想赶早班车去郊区。

柜台前没有人,一只大灰猫睡在桌子上头。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又等了好久才来人,来的还是那女孩。女孩犹犹豫豫地说做不了主,还得等接待员来,又责怪述遗不该只住一夜就走,说她这种行为简直是对旅店方面的侮辱,接待员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看的。女孩说了这些威胁的话情绪就好起来了。她绕过柜台,来到述遗身边,压低了嗓子悄悄地对她说,干脆两人一起走掉算了,她也厌倦了这个工作,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述遗站在那里不肯走,女孩就用蛮力扯着她往外走,她的举动任性又带点天真的味道,述遗拿不准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出了旅店,走了好长一段路,女孩才松开了死抓着述遗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

"累死我了!多么烦人啊!这下好了,我们快走吧!"

她提着述遗的旅行包往汽车站那边冲。

"等一等!"述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包,"你?我跟你走?"

"当然啦,您就是那种人嘛!"她一脸的满不在乎。

"那种人是什么人?"

"哎呀,您真是难缠,您想一想,您一个老太婆深更半夜来住宿,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瞒您说,夜间我去您房间里看过好几次,每次您都在做梦。一个孤身老太婆,找了个店住下,马上就可以做梦,这可不是一般人,一定是那种人。"

女孩说话时皱着眉头,似乎在想别的问题。述遗注意到女孩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像在水中用力划动似的,两条手臂一摆一摆,臀部一撅一撅。

汽车已经等在站里了,女孩紧随述遗跨上车,挨她坐下来。

"我是去逍遥山庄,你也去吗?"述遗问。"当然啦,您得跟我走。"她坐着看窗外的人流。

述遗很痛恨她的装腔作势,可又想,女孩爱怎么就怎么,不关她的事。一会儿售票员来了,她们各自买了自己的票。两人在车上一路无话。述遗觉得自己的乐趣完全被破坏了,心里思忖着到了山庄之后一定要摆脱这个怪女孩。

然而一下车女孩就活跃起来,抢过述遗的包帮她提着,还向述遗作了自我介绍。她说她的小名叫"梅花",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只有个哥哥,可是哥哥不久前又失踪了,她满城跑着去找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想,这种事不能强求,哥哥失踪一定有他的道理。本来这位哥哥就给她一种奇怪的疏远感,他们兄妹感情虽好,她一直觉得他有很多事瞒着她,他也从不和她谈论那些事。她在旅店里干了好些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她观察到有一种人和普通人不同,这种人像深水鱼一样默默地游动,一年里头,她总要碰到一两个这种人,她哥哥一失踪,她马上想到他也是属于那种人,所以现在她要找他就只有去他来往的那类人当中找。昨天夜里述遗来登记住宿时,她正好躲在接待员的身后,她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正是那种人,她决定躲在阴影里更好地观察她。半夜里她又去她房里观察了她几次,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述遗听了她的话,就忍不住问她她哥哥是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很苍白,有心脏病。梅花大声笑了出来,说她真会想像。

"他是一个高个子,很强壮,轻轻巧巧就可以背起一罐煤气,哪里会有心脏病!让我想一想,不过这种事也难说,可能有的时候他就是有病,只是我没发觉。对了,我的确听人说过他有时很苍白,样子可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梅花又拿不定主意了。

述遗就问她打算上哪里去,并说了"逍遥山庄"的地名。梅花告诉她"逍遥山庄"早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说得述遗吃了一惊。

"那么我只有马上回家了。"

"您当然只有马上回家。您看,前面就是那旅馆,哪里有一个人影?"梅花得意地说,"您不会马上回家,您要跟我走,现在我们先要吃早饭。"

她们进了路边一家烧饼店,一人买了两个烧饼坐下慢慢吃,梅花又显出神情忧郁的样子来。述遗觉得这女孩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对她的兴趣渐渐浓起来,她开始将她与那位有病的青年联系起来。在路边阴暗的旅店里干活的妹妹,和那幽灵一般的、无所事事的哥哥,实际上有种十分近似的气质,在茫茫的人海中,这两个人居然先后同她有了联系,这件事假如是事实的话,她应该怎样来作出解释呢?

"我不想回旅馆去了。"梅花忽然说,"您看到的接待员,其实就是老板,他是一个老色鬼,我和他同居五年了,另外还有五个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原来我把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策划,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从老板手里拿钱,后来他就失踪了。有时我又想,难道不是我自己引诱他消失掉的吗?我老是同他策划未来的生活,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他就产生了拿我做试验的想法的吧?我这个人太不安分了。我觉得他一定同您见过面了。"

"也许吧,你要去见他吗?我不能肯定那就是他,但那位青年的确很像你描述的那样。如果你要同他见面,我可以安排。"

述遗最后这句话差点使梅花被烧饼噎住,她瞪着眼看了述遗半天,最后垂下眼冷淡地说:

"这种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您太热心了啊。请问您每天在家干些什么?"

"我记录天气情况,我的生活围着这一件事转。"

"哈,您不觉得您太傲慢了吗?没有人做那种事情。"

烧饼店的前面是那条护城河,河很脏,泛黑的河水凝滞不动。两位老妇人沿着河边走过来,她们手里都提着很大的竹篮,里面装了蔬菜。走到面前,述遗才认出是昨夜的那两个人。回转头看梅花,梅花正一边啃烧饼一边暧昧地笑着,用眼光目送着老妇人离去。述遗回忆从昨天夜里出走到今天发生的事,心情渐渐地超脱起来,就像有一只热气球拽着她往半空里飘似的,有一些奇怪的、抓不住的事物在高处等待着她,也许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弄清这些事吧。彭姨说她一点都不老成持重,疯疯癫癫的倾向很厉害。比如这次出来,不就是疯疯癫癫的吗?梅花一点都不急着回去,再说她回哪里去呢?她已经说过不回杏花村旅馆了。述遗想,她总不会要自己收留她吧,当然不会,她实际上很看轻自己。她正在逗烧饼店里那只老公鸡,将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手心喂它,突然鸡啄痛了她的手,她就气得腮帮子鼓起来,一脚将鸡踢得飞去老远。旁边的一位顾客怒目瞪视着她的恶劣行径。述遗想问她一件事,动了动嘴巴总是说不出来。梅花忽然一下站起来去追那两个老女人,述遗发现女孩奔跑起来姿势矫健,屁股也不撅了。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两个人,她们三个站在菜地边争吵起来,梅花发起蛮来,将一个老太婆推倒在地,又将她往河里推,还用脚踢。另外那个老太婆大声干嚎起来。

河边的那一幕闹了很久,述遗饶有兴味地坐在烧饼铺里观看着,不断地回忆起夜里的那棵柠檬树,还有老婆婆的低语。河边有一些挑担子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给那三个人劝架,述遗判断那被打的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了。梅花也累了,站在那里喘气,另一名老太婆则奔跑着去求救。直到这时述遗才往梅花那边走去,由于提着包,她走得很慢。梅花看见她之后快步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喊了出来:

"我走不了了,这里出了事!"

述遗问她被打的老太婆是谁,她说是仇人,然后就板着脸沉默了。这时救援的人已经来了,将老婆婆放在门板上,抬起就走,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找梅花的岔。

老妇人被抬走后,梅花蹲在河边,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口里说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述遗就对她说,应该去弄清人到底死没死,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梅花听到她说话,先是愣了一愣,鼓起眼球,然后又吼起来:"我杀了人啊!"

这时河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塑料狗,眼睛盯着梅花。述遗心里有种不祥之兆,连忙去扯梅花,梅花只顾哭泣,扯了几下都扯不动,口里还在吼着杀人的事,述遗只好干着急。那人走拢来了,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杀了人么?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他狞笑着说,露出一口黄色的长牙。

述遗连忙上前来辩解,说根本没杀人,只不过发生了一场争执,有人受了伤,已经送进医院了。再说这周围都是人,要是有人在此地送了命,姑娘还能脱得了干系吗?既然根本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就是说并没出事,一切都好好的嘛。

"您倒是很会诡辩啊,"那人冷冷地看着述遗,"出事或没出事应该怎样来判断?难道不是应当由肇事者自己来判断吗?您怎么知道没出事呢?"

梅花已停止了哭泣,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人的嘴,似乎希望从他嘴里说出对她有利的话来。这时那人忽然转向梅花,声色俱厉地问道:

"到底出了事没有?"

梅花饱含着眼泪连连点头,接着又对述遗说,她要跟这个警察走一趟。她让述遗在此地等她,她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随随便便就跟人走?他并没有出示证件,你怎么能相信他?"

述遗难过地说着,一边跟他们走一边伸出手去,像要把梅花抓回来似的。梅花脚不停地跟那人走,不时回过头来朝述遗发出"嘘!嘘!"的声音,要她走开,仿佛她是一条跟脚的老狗。这种声音激怒了述遗,她停住了脚步。她放下旅行包,心里寻思着到汽车站还有多远。这一场折腾有点累,她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河流很难看,但远处有红黄色的云山移动着,很壮观。述遗记起梦里的柠檬树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生长着,原来那两个老妇人是这个地方的人。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被人遗弃的感觉。她对梅花寄予着怎样的希望呢?莫非她还盼望这个古怪的女孩跟她走,走到她所栖身的平房里去,然后她们像母女一样住在那里,两人一道记录天气情况?显然这个想法荒唐至极。对她这个老太婆来说,梅花这样的女孩是太有主见了,凡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对梅花来说却是理所当然,她出了杏花村旅馆之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广阔的舞台,没人能预见她下一分钟要干什么,述遗就是被她身上的这种气质所吸引了。于是述遗开始怀疑梅花关于"逍遥山庄"已经倒闭的话是信口胡说,但她自己现在对住旅馆的事也没有兴趣了,她想现在就回家。又想等梅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看看天空,黄红色的云山已被风吹走,视野里无比纯净,这纯净含着强烈的意志和召唤。终于,述遗站起来往汽车站走去。

汽车上很挤,她站在后排,旅行包就放在脚下,她被经过的人推来推去的。还有人在她的包上踩了几脚。汽车一开,她就跌倒在地,差点跌断了筋骨,周围响起一片咒骂声,因为她跌下去时将另外的两个人也绊倒了。述遗忍着痛站起来,提了包慢慢地往后面的角落里移,移到最后面,抓住了一根栏杆就不松手了。车子的猛烈震动将她晃来晃去,每晃一下,都痛得眼前发黑。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议论,说如今的老太婆越来越不安分了,没事就出来乱钻,到处走,只想过潇洒生活,有的居然还谈起恋爱来。那人说到"恋爱"两个字故意提高了喉咙,还踢了踢述遗的包,述遗老着脸皮站在那里,顾不上害臊了,因为疼痛使她冷汗直流,她惟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倒下去。一定要坚持住。

汽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空了许多,她于头昏眼花中瞅见一个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扑到座位上坐下来,一摸脸上,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疼痛减轻了,述遗想起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站在人群中,真是羞得要死。偷眼看了一下谈论自己的两个人,心里吃惊不小,因为那中年妇女正是彭姨的妹妹,长得同彭姨很相像的那一位,而男的则是卖菜给她的菜贩子。他们为什么装作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呢?想到这里,述遗也不再害臊了,干脆倚老卖老,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前面。汽车又走走停停地过了几站,述遗看见这一男一女在城中心下了车,两人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她这才恍然大悟,记起这两人是有奸情的,很久以前别人告诉过她(彭姨?),她早就忘了这事。如果这两个人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搞这种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她是答不出的。她这种寒里寒酸的旅行方式实在是令她自己无地自容,然而梅花不这么看!她甚至把自己称作默默游动的深水鱼,那些雍容而气派的鱼,小姑娘实在了不起,可自己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呢?

述遗下车的时候痛苦地咧着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几乎走不动了。抬头一看,天又黑了,雷声隐隐作响,在前方的树底下,站着那位青年,那张脸在闪电中像鬼一样可怕。述遗手一软,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炸雷在空中炸响了,红色的火苗照亮了半边天。述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到她再张开眼时,那人已经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幸好雨总是下不来,述遗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估计着自己的体力是否够她挪到家里。她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倒在地上,于昏晕中听见那位青年在向她提问,用的还是那种机械的口气,问题多得没完没了。述遗用力挥着手,像赶蚊群一样赶开那些问题。她又觉得他的声音深入到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恶心,最后她耗尽了气力,就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彭姨正在房里忙来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药,彭姨见她醒来就让她喝下药。

"是谁把你救起来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刚刚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着时口里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还会有那么多话说。"

"我都说了些什么呢?"述遗担忧地问。

"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消,像什么咒语似的。你走得真好,没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丢脸啊。"

"谁?"

"我没亲眼看到,我估摸着就是你说起过的那青年,一个流浪汉,他将他父亲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门口,他一边打还一边说自己根本没有父亲,多么卑鄙!"

"也许真的没有?"述遗脱口而出。

"你竟相信这种事!"彭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变得这么轻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个亲戚一样。"

"你的亲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游荡,心里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门邪道。喂,我问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没有。"述遗肯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人同我这个亲戚有瓜葛。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这样的人肯定同你脾气相投。你想想,在我们这里,像你这样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么?"

述遗想笑,又担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没笑。她将背后靠的枕头扯了扯,垫起来一些,忽然脸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青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怜。述遗招手让她进来,她就推门进来了。彭姨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来到屋里,心里很愤怒,她转身就走,将门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请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邻居,时常帮我的忙。"述遗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没想到您身边有这样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刚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过去了。"

梅花轻飘飘地往述遗腿上坐去,述遗觉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没有重量。述遗瞪着她,眼前就朦胧了,又想起柠檬树。

"不走了吧。"

"马上就要回旅馆,我出来得太久了。我不甘心啊。"姑娘垂下头去。

"那就留在我这里等你兄弟来,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我会死!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

她任凭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述遗盖的毯子上头。

述遗注意到女孩的小手指在不停地抽搐着,就好像那一根手指完全独立于她的手掌一样。她看了好一会,最后伸出手去抓那小指头。指头在她掌心里像小鱼一样扭动,给述遗带来一种全身过电般的感觉。再看姑娘,还在流泪,毯子湿了一大片。

述遗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就神情恍惚,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旅馆里面,耳边也好像响起了小贩叫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梅花在房里穿梭,像是在帮她收拾房间。她想让梅花打开装笔记本的木箱,口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这是不是濒死的状态呢?

中篇小说 变通-2

(二)

到述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恢复过来时,时间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关于气候的印象都从述遗的记忆中消失了,她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心里头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旧业,将那天气概况记录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来家里帮她熬药和做吃的。述遗疑疑惑惑地想,这女人对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懒懒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现了。

"我到过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关照我妹妹,让她的生活大变样。"他说。

"她怎样了?难道就不打算脱离那老板?"述遗淡淡地问。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板的两位姐姐要守着她度过最后时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两个老太婆?多么可怕!一定是她们要她死吧?"

"也许吧。但妹妹现在离不开那两位,她们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梦,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述遗看着他,他转身的特殊样子使述遗又回忆起了那个比喻:深海的一条鱼。这才是真正的鱼呢,他满载着记忆向述遗游来,不可抵挡。然而他并没有走掉,他转了一个圈子,在离述遗不远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阳光。行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有一个人还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只手撑着,慢慢地又站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遗在心里替他暗暗使劲。他是多么虚弱啊,一个夏天不见,他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她悄悄移动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对着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没有用,她知道从前的情形又发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从那窗口望进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览无遗。在那阴暗的旅馆的角落里,梅花究竟在策划什么呢?她心里是否焦急?原来那两位老妇人也是她的同谋啊。梅花现在离不开她们,一定是她心里的某个计划要通过她们来实现吧,三个人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遗暂时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柠檬树的氛围之中。她不由得说出了声:"这种事真是招之即来啊。"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闭上眼来回忆那天夜里两个老婆婆所说的话。奇迹出现了,当时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现在居然让她确切地记了起来。

在那个房间里,高一点的老太婆驼着背,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口说:

"这个人到底睡没睡着?"

"实际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梦,现在只是做准备罢了。"矮胖的一个不屑地说。

接下去还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议论述遗的体质问题的。每当高一点的老太婆要下结论,矮胖的一个就阻拦她,说为时还早,因为一切都很难看透。说着说着两个又弯下腰去清理一只大包裹,弄出翻动书页的响声。当时房里一片墨黑,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但这两个老妇人的确是在争论一本书上的问题,其中一位还不断地引经据典,加以发挥,显得思维异常的活跃。

当这些记忆在述遗的脑子里复活时,八点钟的太阳正好从豆腐房的屋顶上升起来,绵长的光线投到述遗的脸上,给她一种浮在光线里的感觉。她进一步想道,也许在这样的光线里,无论什么样的细节都是可以记起来的吧。她这样想的时候,高一点的老婆婆脸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边的鼻沟处还有一粒瘊子,从她的衣服里,肥皂的气味弥漫出来。她翻着书,打着哈欠,还在纠缠那个自己到底睡没睡着的问题,好像要用书里的某段话来证明似的,她那弓着的背影充满了焦虑。与此同时,述遗听到了街上小贩叫卖猪血汤的吆喝声。当时自己是在哪里呢?似乎是躺在床上做梦,又似乎不在床上,而在房门口,依着门框站着,旅行包放在脚下,随时准备离开。她想对她们说,自己根本没睡着,可惜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天夜里的事肯定是一种预兆,它反复浮现于记忆的表层,有时化为柠檬树,有时又化为某种形状的阴影,有种不屈不挠的劲头。但是在没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团模糊,述遗让这一团模糊存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而现在呢,细节又过于清晰了,只不过这清晰对她来说没有意义。真是太没有意义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个细节,想了又想,单个的细节还是细节,她的神经却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板到底是一位青年,还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说的那样,三姊妹开了这样一家路边旅馆,这又意味着什么?由此又想到梅花说过的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馆的功能就是将人变成鱼?记忆阻塞起来,黑压压的,外面明亮的光也无能为力了。述遗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见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远的地方,述遗又背转身去,这一次,她拖着椅子进屋了。她看见桌面上落了一层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记录的情况仍然历历在目,而此刻,她已经在考虑处理木箱里的那些笔记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应了述遗的要求,快得让述遗有点发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锋利,使得述遗有点后悔不该告诉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干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选择的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讥讽地看着她,说:

"那小伙子也惦记着这桩事吧?"

黑夜里吹着秋风,笔记本烧起来时,照亮了彭姨变形的脸。她用一把火钳翻动着那些纸页,野蛮地狞笑着,述遗一下子对她充满了憎恨。述遗转过背去面向暗夜,她心里很想远走高飞,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脚下这块地方已连成一体了。她怎么走得开呢?当然走不开。假设她出走到了某个乡村,难道彭姨就会将她忘记吗?反过来说,她也不会将彭姨忘记。她并没有像梅花说的那样变成那些鱼,她每天去菜场买菜,同那里的小贩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也如同和彭姨的关系一样,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浓烟呛得她咳起来,转身一看,彭姨将火弄熄了,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页冒着烟,风将纸灰吹得到处乱飞。述遗连忙用手捂住鼻子。

"这么大的风,很难将它们烧透。你何必那么认真,马马虎虎的,将它们都扫进垃圾箱算了。你记录的这些事,也可能会有某些好事的人寻了去看,不过又有谁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么认真。"

彭姨扔了火钳,摇摇晃晃地离开,那样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述遗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等那星星点点的红火完全熄灭。等了一会儿她就进了屋,拿出来一只大竹筐,将这些烧成残烬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进筐里,有好几下,灰烬迷了她的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只好奔回屋里,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干净,用砣嘌郏绱送?返了好几次才把箩筐拖进来,放在屋角。当她终于休息下来时,看着屋角的箩筐,觉得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愿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箩筐里的东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让它们搁在那里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学过笛子,后来不学了,那笛子不仍旧挂在墙上么?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一时兴起就烧了这些本子。今年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冷不防就会做出些勇敢的举动来。而且天气也很奇怪,从入秋以来每天都是这金灿灿的太阳天,毫无变化,有时她觉得自己与其去做记录还不如到记忆中去找乐趣。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些生动的、没有意义的细节出现,她不再为那些细节的无意义而苦恼了,她冷眼旁观,反而感到了某种乐趣。回忆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里的事,那个难忘的夜晚孕育着数不清的细节,只要闭上眼,它们就会绵绵不断地出来。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个被忘却了的细节,她从柠檬树的梦里醒来时,看见了旅馆的老板兼接待员,那个瘦骨伶仃的人,当时他走进一楼的开水房,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瓷杯,像猫一样灵活,他拧开水龙头,但龙头里并没有水流出来,他拿着杯子对着空空的水龙头站了好久,突然发出短短的一声笑,然后就溜出了开水房,一会儿他就顺着走廊消失了。述遗使劲地想,当时自己是站在哪里呢?一定是站在走廊里吧,不然怎么看得见这个男人呢?述遗当时还闻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只是她没料到他消失得这么快。他也许是进了某个房间,也许是到外面去了,总之他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在这之后,男人的两个姐姐还谈论了她一会儿,述遗听见她们称她的生活为"见不得人的生活",她们还说到她们弟弟的那种"奇怪的意志",说这种意志非把大家弄死不可。但她们的口气里又没有丝毫的埋怨,不但不埋怨,还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高一点的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啦作响,矮一点的用一只手电筒照亮那些书页,两个白头发的脑袋凑在一处,用指甲长长的指头在书上的行列间移动,嘴里念念有词。两个老妇人搞这些名堂时,述遗记得自己确实是在床上,她很想起来同她们谈话,但她只要一动就睡着了,而她不想睡着,想发现一点什么,所以她连翻身都不敢。杏花村就如同万米以下的深海区域,那种地方发生的事人类是很难理解的,从那里面出来的梅花,将如何在人间生活呢?

烧完笔记本后的下半夜,述遗睡得出乎意料的香甜。她是被门外响起的爆竹声惊醒的,当时已是上午十点。她一睁开眼就看见窗户上贴着那青年的脸,她连忙起来去开门。青年一声不响地进屋坐下,满脸呈现失眠的痕迹。述遗匆匆整理好床,又去为他倒了一杯水、听见他在背后说道:

"现在我们俩都在回忆同一件事了。"

述遗回转身面对着青年,看见他的目光在屋角的箩筐上扫来扫去的。

"你可以看一看嘛。"她开玩笑地说。

"看什么呢?您以为我还搞不清您都写了些什么吗?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心比天高,终生都在搞那种毫无意义的记录。您坐在桌边写,我从您的胳膊的移动方式就看出来您写的是什么了。您挣扎了好多年了吧?"

"但是已经结束了,全成了灰烬。"述遗不服气地反驳他。

"您真是倔强啊。"

述遗到厨房做好早饭,端进房,同青年一起吃。

青年吃饭时露出很大的白牙,吃得心不在焉,似乎对食物没有任何好感,只是在完成任务似的。述遗望着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在外游荡,是怎样解决吃饭问题的呢?"

青年停止了咀嚼,诡诈地一笑,说:

"并不只是游荡,还有一些其他的内容。至于吃饭,当你不去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你自然就失去了食欲。吃饭对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随便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

他拿着筷子的苍白的手又做出令述遗感到厌恶的动作,她连忙挪开了眼光,心里思忖着这个人的手总是这样令人肉麻么?她想问一问关于他的心脏的事,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就将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述遗又想要体会一下一个没有食欲的人的感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于是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只能是个凡夫俗子。虽然她自己认为同这青年神交已久,但现在他坐在她家里吃饭,述遗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望着他那双手,她就有点神情恍惚,很多打算问他的问题也记不得了。她想对他说:"你总有一个住处吧?"又觉得这句话实在蠢不可耐,当然就没说。饭吃完了,述遗还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这既令她沮丧又令她觉得侥幸。她去厨房放碗时,一会儿盼望青年离开,一会儿希望他留下来同她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又对自己很不满意。回到房里,看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述遗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打量着他那麻秆似的细腿,她心中掀起了怜悯的波浪。她没有子女,她觉得这位青年有点像她精神上的儿子。假如她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也许就会产生这种又期待又厌倦的心情吧?青年睡着了,可手还在不安分地扭动,述遗偶尔一瞥看见了身上就要起鸡皮疙瘩。他那一头柔软灰白的头发就像多余的东西似的,还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述遗站在房里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她该将青年叫醒,可那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菜市场。

她买了一斤肉,模模糊糊地觉得青年应该在她家吃中饭,虽然他的牙齿让她害怕,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总不能赶他走吧?想起那些牙齿每天咀嚼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恶心,他会不会有传染病呢?等他走了之后那碗筷可得用高温消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菜贩子面前,那人见她来了,立刻就忙乱起来。

"家中有贵客,一定要多买些菜好好招待呀。"他选了一大堆菜不由分说地放进篮子。

述遗心里暗暗吃惊,仔细打量菜贩,见他一脸的坦然。

"你怎么知道我有客来?"

"哈!我猜出来的嘛!你的篮子里放了一斤肉,您天天买菜,一个老太太,用得着买这么多肉吗?我看见您买了肉,心里就想:有客人真好啊。"

述遗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不过他说起话来倒是句句在理。自从述遗发现他和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倒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照样多话,卖菜给她时照样搞鬼,述遗自己却改变了,她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变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也恨自己。

她提着那一大篮菜傻乎乎地离开时,菜贩子还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路人都回转身来看她,她的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真不像话。

匆匆赶到家,青年已经走了,地上有一排他吐的秽物,散发着可怕的臭味。述遗连忙到厨房弄了一撮箕煤灰,捂着鼻子将煤灰倒在秽物上,然后扫干净,立刻就提到垃圾站去倒掉。做完这一切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臭气滞留在房内令人恶心,她又将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自己坐到了街边。稍微想像一下青年的情况,心中对他的怨气就消散了。这可怜的家伙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呢,胃里涌出如此奇臭无比的东西,难道不是死到临头了吗?一回忆青年的面貌述遗的心就乱了,她进入了春天那个傍晚的意境。她的鼻孔又一次在空气中分辨,这一次她分辨清楚了,空气里面飘荡着的那种香味是橘子花的清香,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橘子开花的季节啊,听说街口官员家后院的橘子树开始结果了。她反复地设想,怎么也设想不出那天傍晚自己怎么会灵魂出窍。她并不是爱旅行的人,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次吧,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爱对彭姨说的一句话是:"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时彭姨反驳她说,还有另外一种旅行,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旅行。述遗问她是怎样的旅行,她不愿意告诉她,只说人在那种旅行当中总是要停下来看指南针,再有就是不停地吃酸梅。发生在春天夜间的事算不算"另一种旅行"呢?指南针和酸梅不过是彭姨在夸口吧。彭姨恐怕早已预料到她的遭遇了,再说她妹妹在汽车上看见了她的狼狈相,肯定要去告诉姐姐的。说到底自己还是逃不脱她的手心啊。述遗学不会彭姨那种精明,不论她做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事,对彭姨来说总是稀松平常的,她还没开口,彭姨就已经有了结论。她时常背着彭姨搞一些事,自以为秘密,但是彭姨根本不感兴趣,只偶尔于谈话间涉及一下,指出那些事是多么的无意义,于是述遗吃惊地反问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这时彭姨就打着哈欠告诉她,她从不去调查他人的事,没有那份闲心,她活到这个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了,都记得,稍加推算就可以将别人搞得清清楚楚。"你活得混混沌沌。"她最后讥笑了述遗一句。述遗想,混混沌沌也许是一种优势吧,梅花和她的哥哥很可能是那种弄清了底蕴的类型,这种人必定短命。而她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到彭姨,则又是一种类型,彭姨从不去弄清什么,而是几乎有点像一个先知,所以她讥笑她的口气也很可疑。她又善于做作,述遗几乎没办法揣测她的本意。来回行驶的汽车喷发出浓烈的汽油味,将橘子花的香味驱除了,从那官员的府邸走出来的老汉步履蹒跚,像醉汉一样撞到墙上,后又扶墙慢慢前行。述遗脑子里再一次出现"另外一种旅行"这几个字。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像鱼一样的人呢?从梅花那里回来后,述遗的眼光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差不多从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出"鱼"的姿态来,自己都觉得这种眼光有点可怕了。她不可能搞清梅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梦,可现在又在心里开始想念她了。

她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正在打毛线,她显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见她哥哥是在胡说八道。但她的样子令述遗感到蹊跷,感到同她的回忆对不上号。

"又来住店了?想重返梦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现在忙得很,夜里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干脆地说。

随着一声响,钥匙扔了过来。

"您上次还没付款呢!"

述遗昏头昏脑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走进了上次住过的那间房。坐在床边定下神来之后,才记起刚才根本不是打算来住旅馆的。她不是什么旅行用品都没带吗?又觉得用不着顾忌那么多,既然刚才她说了夜里才有空,那就等到夜里好了,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回事。她从卫生间洗了脸回到房里,就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这里似乎天黑得特别早一些。一会儿工夫述遗就有了睡意,但她又不愿脱了外衣睡,因为床上的褥子有一股可疑的臭气。她和衣靠着两只大枕头入睡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后揉揉眼,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睡得这么死,万一梅花来过了呢?起身一看,那张床上也有一个人,也是和衣而睡,正是梅花。

"梅花!"她唤道。

"啊,您醒得真早啊。"梅花伸了个懒腰坐起,"夜里我同您谈了那么久的话,您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可是夜里我并没有醒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您确实同我谈了话。"梅花郑重地说。

她弓着背趴在床上,述遗觉得她很像一头豹子。

"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我天天盼望离开这个痨病鬼老板和他的两个老处女姐姐。"她的声音里有种撒娇的味道。

"为什么不走呢?"

"为什么不走呢?"她像回音似的应了一句,"您就一点也猜不出来吗?"

"因为恨?因为害怕?因为想报仇,还是因为无可奈何?"述遗费力地转动迟钝的大脑。

"就不能因为爱么?"她高声地嘲弄地说,"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地方,还能因为什么?!"

"原来你爱你的老板。你哥哥对我说你病得厉害。"

"他也一样。我们最近开始相互支持了。这地方真可怕,我在夜间只好不停地谈话。自从上次您离开旅馆后,所有的矛盾更加激化了,现在已经有人把我们这里称作鬼谷。"

此刻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神采奕奕,述遗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就在柠檬树的后面。当时太阳红通通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有地底下传来两位老太婆的窃窃私语,时高时低。窗外已经热闹起来了,卖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吆喝,可以听见车来车往。述遗觉得自己该走了,她已经明白了某些底细,这就够了。看来当时自己来到这里住宿,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已经被她想了几十年了,只是没有施行而已。

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回头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看见三楼的窗口有三个人伸出头在朝她看。没错,是那三姊妹。她连忙低了头快走。一路上,她变得轻佻起来,灵活无比。她将自己想像成在海底沟壑里穿梭的鱼。走了好远才猛然记起忘了付钱给旅社。上一次不是也没付吗?事情已经很明确,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住宿,这种事里头有种玩命的风险。述遗又一次感到世界的组成是多么的奇异。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一直要待她活到老年才会显出端倪来,在这之前,它们一直隐藏在海底那昏黑的世界里,这些事物她是没法探索出它们的规律的,每一次显现全是出其不意。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连接的呢?为什么会出现鱼类似的人种呢?一句话出现在述遗的脑子里:"以记录天气概况开始的二重生活将以全面地沦陷持续下去,沦陷其实是本质。"述遗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在空气中游动得更快了,她已经用不着顾忌,她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携带着向前,身体完全不摆动。

彭姨在自家门口呆着,她看见述遗老太婆一阵小跑过来了,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惹得她低下头"哧哧"地笑。三十年前,述遗经常这样跑,当时自己还指责她矫揉造作呢。那时的述遗还没有这么自负,而是有些惊慌,有些不顾一切的派头。

她停在彭姨面前,脸上泛出老年人少有的红晕。

"有这样一些人住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在城里还很多。"彭姨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地你就认出来了。"

彭姨站起身,热情地挽起述遗的手臂,大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做梦,她们俩走进街口官员家的庭院。这是一个巨大的庭院,述遗从未进来过。千年古树遮暗了光线,下面是石榴林,还有水竹,鸟儿欢快地叫着。"我们这样闯进来不合适吧?"述遗满腹狐疑地说。彭姨不停步地扯着她在小道上走,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底。尽头是一个凉亭,一只鸟笼挂在凉亭里,两只色彩美丽的不知名的鸟在欢快地叫着。她们俩在凉亭里坐下来,述遗举目望去,发现根本望不见天,参天大树密密匝匝的树叶将园子里弄得阴沉沉的,她甚至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主人在什么地方啊?"

"主人早几年就消失了,变成了影子一类的东西。我是说他的灵魂。当然他还在屋里。最里面的那间杂屋里,有两个佣人服侍他。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他,他不会认得你,他谁也不认得,这不要紧,我们可以和他聊聊。"

她们绕到了主人家的后门,门前的杂草有一人多高,疯长的灌木将门都封死了,彭姨用捡到的木棍开路,然后又用那木棍用劲捣门,述遗看见她脸上都被刺扎出了血痕。捣了半天,无人应声,她只好又折转到窗口处,用棍子砸烂一块玻璃,这时门里就有了动静。一个异常肥胖的、神态昏沉的老妇人将门费力地打开了,她仰着脸站在那里,并不望她们,她的两只手在自己身前摸索着。述遗想,也许她是盲人。彭姨拖着述遗进了门,直冲冲地往里走。她们进了一扇门又进了一扇门,最后走到了底,来到一间十分窄小的房间,房间小得放了一张窄床之后人再进去都得侧着身子。尸布一样的白窗帘从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直垂到地上,窗外鸟语花香。床上躺的人正是那青年,他脸上木无表情,只有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的扁扁的身子被薄薄的丝绸被遮得严严的,有一只脚却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可怕的脚。很像石膏模型。

"他一直处在弥留之际,这不是很奇妙的感觉吗?"彭姨轻轻地说。

"我认得他。"

"瞎说!他从不出门,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躺在这张床上。你怎么会见过他?"

"也许我见到的是他的魂魄。"

彭姨姨弯下腰去,对着青年的耳朵说;

"蝴蝶飞进屋了!"

青年的眼珠还是骨碌碌地转,无动于衷的样子。述遗偷偷地撩开身边的窗帘。她看见了躲在灌木丛后面的老妇人,她那肥胖的身体迅速地隐蔽起来了。原来她根本不是瞎子。房里的空气渐渐浑浊起来,这间房密封得很好。述遗闻到了自己和彭姨胃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想,她们俩正是属于那种腌老婆子的类型,而面前躺的这个青年则已经没有任何体味了。回想起自己原先对他的挂念,述遗倒有点诧异起来。她感到青年伸在被子外的那只脚在动,但她不敢看,她转过脸瞪着空空的墙壁。彭姨为什么还不走呢?彭姨坐在木床的边缘,怔怔地一动不动。述遗吸着鼻子,却再也闻不到刚进来时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了。她们俩把空气完全弄污浊了。现在她更不想开口讲话了,心里一个劲地厌恶着自己,头也有点发晕了。三个人在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走过来了。彭姨跳起来打开门,看见肥胖的老妇人蹲在前面那间大房子的地上。

"您在干什么?"彭姨问,

"捕到三只有毒的蝴蝶,刚才它们闯进房里来产卵。"

胖女人扬了扬手中的小网子。述遗看见网里黑乎乎的一团,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外面还有毒蝴蝶吗?"述遗死死瞪着网子,声音在战栗。

胖女人不屑于回答她,却打开了网子。三朵黑云般的东西在房里升腾起来、还可以听到它们的大翅膀扇出的声音。有一刻述遗失口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被蜇了一下,她用双手蒙住脸往前跑,羞愧得要死。一直跑到房子外面,述遗才不住口地对彭姨说:"遇见鬼了!遇见鬼了!"

彭姨很讨厌述遗的冲动,她似乎不太情愿离开,她溜到青年躺的那间小房外面的窗前,想从那里朝里看,可惜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她沮丧地走回来,看见述遗的脸红肿起来了,就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跺着脚骂人。虽然她指桑骂槐,述遗也听出她明明是骂自己,她就这样一直骂骂咧咧地跟在述遗身后。往回走的路上述遗既没有注意树,也没有听鸟叫,她捂着一边脸,就好像已到了世界的末日。走出那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她再也不愿往后看一眼了。

官员的府邸内的景象让述遗大开眼界。想到这样一些风马牛的事全扯到一起,述遗完全糊涂了。她已经在此地住了好多年,从未对那张黑色的大门里的事物产生过兴趣,平日里从那里路过,只看见有些小汽车出出进进的,很是威风,怎么也不会估计到会是这样一个荒凉的所在。当天夜里述遗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成百上千的黑蝴蝶从参天古树间朝她扑下来,毒粉弄瞎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往外走。耳边响着那胖女人衰老的嗓音:"不要紧,瞎眼的其实是我,不是您,您没事。"她的话对述遗有种奇怪的镇定作用,述遗摸到了那双冰凉的老手,一下子就走出了大门。又过了几天彭姨告诉述遗说,那青年被人埋在凉亭边上了,他当时并没有完全死掉,那两个老佣人就迫不及待地埋了他。埋他时那两只鸟发疯地在笼子里跳。"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彭姨宽慰地说道。但他并没有从述遗的印象里消失,下雨的日子或出太阳的日子,她仍然坐在窗前发呆,眼睛死盯着前方。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将屋角那一筐笔记本的灰烬倒掉了。她看着镜子里消瘦衰老的身形,感到自己又在跃跃欲试。为什么不做同样的尝试呢?比如说就在家中做?然而她知道老朋友彭姨是摆不脱的,不论她怎样装聋作哑,彭姨总是镇定地提醒她自身的存在,无言地告诉她,住在这种普通平房里的人,同众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可能做那种尝试的。彭姨有时也同她一起照镜子,批评她不应该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批评的口气里带着讥诮。还有一个摆不脱的人就是那菜贩子,菜贩子还是见了她就说个不停,一会儿阿谀奉承,一会儿讽刺打击,似乎在从中获取无穷的乐趣。在这种时候,述遗往往会暂时忘掉自己的心病,沉浸在这种心理游戏之中。有一天述遗居然在菜贩子的摊子上看见了彭姨的妹妹,那中年妇女冷着脸,对菜贩子清晰地说道:"到处都有那种讨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述遗不知怎么脸上就发烧了。又由这件小事更确证了彭姨的预见。也许真该有意识地不去痴心妄想,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想得过多的事反而难以实现。

现在她夜里睡得更沉了。她把自己想像成一株硕大的植物,这个比喻令她安心。睡的时间也在随着延长,就这样醒来又睡着,反复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坠入更深的处所,这种夜间的操练渐渐迷住了她。有一天彭姨进屋来,一开口就称赞她"神清气爽"。她却正在痴心地想:扎根于虚空里的植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来呢?她对彭姨傻笑着,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她也知道彭姨不会接受她的感激,可还是忍不住涌出那些多余的感情。

"你不妨将天气情况记录下去。"彭姨仿佛是无意中说起。

是啊,为什么不记录下去呢?大自然的反复无常,难道不是她永久的兴趣的源泉吗?她这干瘪的躯壳里藏着不可思议的冲动,不就是因为大自然吗?她到底已经获得了多少知识呢?述遗的目光从窗口一直延伸到豆腐坊那里,天空在那屋顶上被切断了,就像人的感觉也总被切断一样。她明白了,现在她要搞另一种样式的记录。

"明天我就去买笔记本。"她冲动地说。

"好。"

中篇小说 变通-3

(三)

她看着那令她窒息的屋檐,她什么也没有写下,因为她心里有真正的海和波涛,她正从那里进入大自然的本质,一切外部的形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好多天了,雷声、闪电,狂风和倾盆大雨均不能让她动心,她凝望天空,偶尔写下一个符号,马上又厌弃了。手里握着笔的感觉真好啊,笔如同一把匕首,划开大自然的黑幕,即使给她的感觉仍是黑蒙蒙的也不要紧、这样昏昏地度过一段时光之后,大自然里就出现了很多阴沉沉的隐秘角落,那些角落里都晃动着尖细的、和人相似的影子,她在心里将他们称作"火箭头"。她甚至感到杏花村的梅花也在这些火箭头当中。这些人决不会从他们的隐身之处跑出来。他们是长期据守在那些角落里的。她随即在笔记本上画下了一些粗糙的人形,画完之后又感到实在同记忆中的风采相距甚远。这样做的时候,她总不忘在旁边写下日期。述遗一直在想,这种奇怪的人形动物离她多么遥远啊。这种特殊的族类都聚在一起。但他们之间又并不交往,他们聚在一起只是偶然的机会使然,实际上单个的人都是独来独往的,这并不是说他们独来独往就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他们在这方面其实是十分敏感的,他们不交流是因为交流没有意义。述遗之所以要这样判断是往日的经验给她的影响。看见那些默默无闻的影子她就联想起梅花和她那近于杜撰的哥哥,想起他们兄妹特殊的、不可理解的生活方式。她所看见的他们,以及他们做的那些事,只不过是种表面现象,到底他们是什么样子,在干些什么,述遗能理解到的,只是鲸鱼浮出海面的一小块背脊,扑朔迷离的现象只会把她弄糊涂。她时常想,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怎么会仍然这么无知呢?为什么这种无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呢?

她的眼前出现了菜贩子,菜贩子正微笑着朝她的窗口走过来。

"您好啊,述遗老太婆!今天天气这么好,您不记录下一点什么来吗?"

他的头从窗口伸进来,一只肮脏的大手撑在窗台上。

述遗躲开粗汉的目光,思忖着,莫非他也是那些角落里的人影之一?她同他的买卖关系有十几年了,这种无意中形成的关系恐怕并不真的是完全无意吧,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一点?抑或是这个人通过同自己的这种关系慢慢变成了那种人?如果那种演化存在的话,述遗连想一想都头晕。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居然可以用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她费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枯瘦的身体,她很想做出严厉的表情,可做出的却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菜贩子还撑在窗台上不走。他那高大的身体遮掉了半边窗户。

"您的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啊,这有点让人扫兴呢。有好多年了吧,您天天来买我的菜,我有时和您开个小小的玩笑,可从来没有看透过您。每次您一走,我就寂寞难熬,跑到河边去哭泣。还有的时候,我用河边的鹅卵石砸自己的脑袋,砸得脑袋鲜血直流。您仔细看看!"他低下自己的头,那头垂到了桌面上。

述遗看见他后脑勺上有很多鸡蛋大小的凸起的肉瘤。

"您用不着把这些全讲出来,"述遗轻轻地说,"才十几年功夫,来日方长……"她糊里糊涂地说不下去了。

菜贩却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她,似乎在动着脑筋。

"你这个老太婆,怪物,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低声吼了一句。

述遗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全身如同筛糠似的抖。这时菜贩子就笑起来,转过身走掉了。述遗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豆腐坊那边,冷汗淋淋,一再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那种人,他就是那种人,真的!"她重新坐回桌边,将那记录本打开,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弄出"啪啪"的声音。

她将笔记本摊在桌上,走到外面去看天。她怀疑头上这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能否反映出整个地区的天气。前不久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刚从不远的城郊走亲戚回来的彭姨却告诉她,亲戚家种的菜因干旱而减产,那里一滴雨都没下。述遗拿不准是彭姨撒谎还是老天爷捉弄她。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她走到街口,再一次看了看那紧紧关闭的黑色大门,记起里头的参天大树。从外面是看不见那些树的,一排办公楼似的建筑挡住了视线。述遗还从未听人讲起过里面有一个庭院,有一回她和一位老邻居聊起这事,邻居摇着头说她肯定是弄错了,还说这闹市中的街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幽深的庭院。那里头他去过不止一次,只有一些旧房子,全都空着,连树的影子都没见到,更不要说参天大树了。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说述遗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往回走时,她又踮起脚看了一回,看完后正要迈步,却撞了一个人,那人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婆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述遗定睛一看,是里头的仆役,他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因为喝醉了。述遗朝他弯下腰去问道:

"胖老太婆还住在里头吗?"

"狗屎,她早化成灰了,你这人真不识时务。"他朝她翻白眼。

述遗听得害怕起来,就绕过他往家里赶,走了一气回过头看身后,竟发现那老头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述遗就停下等他走到面前来。

"您有什么话吗?"她问。

"你逃不脱的,你怎么逃得脱呢?网已经撒好了呀。"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开去。

当天夜里述遗在入睡前突然发现了那只黑蝴蝶,蝴蝶有小碗那么大,紧紧地巴在蚊帐顶上一动不动,翅膀闪出阴险的蓝光。述遗喘着气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将帐子塞好,把蝴蝶关在帐子里,还用好几只夹子将开口处夹紧,以免它飞出来。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心有余悸地躺到躺椅上头去。半夜里她还开灯察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它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彭姨一清早就来了,嗔怪地骂了几句"神经病"之后就去松开那些夹子,述遗的心跳到了喉咙里。蚊帐撩起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幻觉真可怕啊!"述遗万分沮丧地咕噜了一句。

她披头散发,夜间不舒服的睡姿弄得她如同病了一场似的,一身痛得不行。她对着镜子梳头时,彭姨站在她的身后沉思。

"发生在庭院里的那些事,那些个黑蝴蝶,难道只是我星期三午睡时幻想出来的场景?那青年到底怎样了啊。"

"什么可能性都有吧。"彭姨安慰她说。

"为什么周围的人和事这些日子全变样了呢?"

"是大自然的规律嘛!"彭姨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爱抱怨了呀。"

述遗还是想辨别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她无法做到像彭姨那样坦然。她有点后悔这些日子没有闯进那张铁门里头去探个究竟,她把这归咎于自己一贯的惰性,她这个人,什么事都一拖再拖的。现在已经迟了,那张门好久都不再打开了。她也不愿问彭姨,她估计得出彭姨的回答,至少从她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关于星期三那件事的迹象。要是追溯下去,杏花村旅店的事也不可靠了吧。她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其间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鲜明的记忆,都可以用一些词去形容,那都是些可靠的记忆吧。什么又是不可靠的记忆呢?这一年来,怪事不断出,记忆也开始混淆了。述遗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了,一种迷幻症。确实,凡是她自认为经历过的这些奇遇,根本没有人和她深入讨论过,似乎是,周围的人都是那种不言自明的样子,而她也就进一步受蒙蔽,以为别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会不会别人都是在敷衍自己呢?彭姨也是不能相信的,述遗什么时候搞清过她的真实想法?有好多次,述遗尝试这样一些假设:假设一开始门口的那位青年就是她的幻觉,又假设后来同彭姨一道去庭院里的事只是她的一个梦。后面的事却又同前面的假设相矛盾了,因为就在她家里,坐在这张桌子旁,她和彭姨多次谈论起那个庭院,那位躺在密室里的青年。而且在谈论时,根本不是她提醒彭姨,而是彭姨提醒她有关的种种细节。她们已经在那种忧伤的回忆里打发了多少时光啊,那种共同的回忆当然不是彭姨对她的迁就。

整整一天,述遗被对自己的怀疑弄得疲惫不堪。她很早就上床睡了,帐子的前襟用很多夹子紧紧夹住。一觉醒来看看身边的闹钟,才凌晨两点。这时她心里涌出一种预感。果然,在她的脚边靠床头的地方,褥子下面,有种可疑的响声,述遗大叫一声赤脚跳到床下,蚊帐都差点被她扯破了。黑蝴蝶在帐子里"沙沙"地飞,有好一会述遗恐怖地坐在地上不能动。后来她找到鞋,趿上鞋逃到门外,反手将门关紧了。她颤抖着去敲彭姨的门,彭姨泡肿着两眼出来同她走。到了她家,彭姨上前一把扯开蚊帐,那家伙呼地一下就飞出了门,消失在明亮的夜空里。那天夜里的月亮发出玫瑰色的光芒,令人遐想联翩。彭姨走了之后,述遗仔细检查褥子和被单,担心蝴蝶在里面产了卵,她将蚊帐也拆了下来。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出现那种恐怖的景象。早上八点彭姨又来了,这时述遗正歪在躺椅上做梦,她的梦里有一盆炭火--因为太阳这时照在她脸上。彭姨看着述遗潦倒的模样不住地摇头,帮她收拾好床铺,挂好蚊帐。述遗在旁边很过意不去地看她忙乎。

蝴蝶的到来再一次证明了那个星期三发生在庭院里的一切,述遗浑身爽快,觉得自己正在走出迷幻症的纠缠。这种感觉维持了几分钟,彭姨那知情者的笑容又让她惶恐起来。彭姨什么都没说,但述遗从她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内容,那就是蝴蝶的事不是偶然的。述遗在一闪念之间甚至想过,蝴蝶也许是彭姨放到她房里来的吧。刚刚证实了的事又变得模模糊糊了。

"今天要洗被单和褥子。"述遗说。

"唔,真是好太阳天啊,这样的天气难道不值得记录下来吗?"

那天傍晚,做完了所有的家务之后,述遗在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画有图案的记录,她为自己的这种方式感到欣喜。她想,每撕掉一页图案,心里的那本笔记本就增加一页空白。睡在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的褥子上,昨夜的恐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就一只蝴蝶吗?她怎能断定那就是一只有毒的蝴蝶呢?她和它同床而眠,什么事都没发生。即使是得了迷幻症,如果不去努力分辨,也并没有什么害处啊,也许那是一种对她这样的老太婆有强大吸引力的幻境,将她的余生在那种幻境里发挥,虽违反常情,却也不能说是很坏的选择。述遗此刻竭力要将那次出走到城郊过程中的细节想出来。当时她坐在公共汽车上,旁边坐了一个农民,是那种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古板的老农民,穿着廉价汗衫,目光昏暗,老农曾站起身,推开车窗,挥着一只手向外面什么人招呼,他的这个动作还重复了好几次。按理说车在开着,窗外不可能有他招呼的对象,他在干什么呢?也许他在向某个地方发信号?凡是述遗想起来的细节,都生动得令人起疑,她不能确定这种事到底发生过没有。下车的时候有个男孩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差点扑倒在车门外面,手里的提包也掉在地上。那男孩还大声地骂她。述遗看着墙壁,回忆着自己当时手忙脚乱的窘态,仍然止不住要脸红害臊。她现在才记起车上至少还有半数人没下车。既然车子已经抛锚了,为什么那些人坐着不动呢?会不会是驾驶员用诡计将她骗下车的呢?她倒记得她在走向旅社的途中的确有辆公共汽车从她面前开过去了。很可能就是她乘的那辆车吧。她又使劲回忆驾驶员的模样,记起他总是戴一顶小草帽不脱,也不转过脸来,所以述遗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他那张脸。一想到他也有可能和杏花村旅店有瓜葛,述遗就打了个寒噤。如果这样的话,那天傍晚她的出走就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某种她意识不到的诱惑存在着了。确实有些东西是永远意识不到的,那些个东西,人身在其中,却又同它们相隔万里。如果推理下去,自己也应该是早就同杏花村旅店这种阴暗的处所有瓜葛了,梅花的哥哥大概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她窗前的吧。还有彭姨,彭姨的妹妹,菜贩子……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在在自己周围形成这样一张网的呢?还是自己本来就在网中浑然不觉?就说街对面的那位豆腐师傅吧,在她生病的日子里一日不下三次到她窗口来探视,有一次还在她桌上放了一碗豆腐脑,里面还加了糖呢。这么多年了,述遗一直独来独往,高傲自负,没想到真实情形同她的自我感觉正好相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这张具有迷幻色彩的网是她自己在多年里不知不觉织成的,她根本不是独来独往,而是一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动,她的自由不过是这些人的默许。好多年以前,她从生活的混乱之中挣脱出来,顺理成章地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就开始来设想死亡的程序了。有一天。她将邻居们逐个地分析了一遍,觉得还是只有彭姨能成为她最后的搭档,这当然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她一定要死在她后面,不知为什么,述遗一直坚信这一点。每次她设想临终的情形,总是有这个令她讨厌的彭姨在她旁边。那时她力图把自己的生活看得非常单纯,除了彭姨是可以容忍的之外,她排斥所有的人,认为一律与自己无关。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有彭姨在旁边呢?骨子里头她还是多么害怕孤孤单单一个人啊。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往终点,没想到走着走着情况就复杂起来,常有迷路的绝望感袭来。就说做记录的事吧,同初衷也相距甚远。原来以为按部就班,终将与奇妙无比的大自然合为一体,搞到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对自己完全是拒斥的,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只是徘徊在它的外面。前几天她半夜起来,在笔记本上画下一个齿轮状的东西,心里很是激动了一阵,可是临睡前出现在回忆里的美丽的金丝猴又搅得她心灰意冷了,那些金灿灿的毛是如此的炫目。有好长时间了,想像中的天空不再浮动着那些明丽的云堆,空空荡荡的让人心慌。那株柠檬树倒的确出现过一次,不,是并排的两株,不过是两株枯树,光秃秃的,无精打采地伫立在贫瘠的土地上,一副可怜相。她又想搜索梅花哥哥所在的那个庭院,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那地方在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惨淡的天空底下只有那些尖细的人形在忙来忙去的,令人想起群居的类人猿。在街上,一辆停下的拖拉机的马达响个不停,柴油燃烧的臭味不断传来。看来另一种样式的记录也快坚持不下去了,画齿轮的那回就是一个信号,当然她还要顽抗一阵,她这一生都在搞这种顽抗的伎俩。

由于无所适从,她又去了老地方。黑门紧闭,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了。仔细倾听,里面远远地竟传来打桩机的声音。述遗闭了一会儿眼,设想这个幽深的庭院变成基建工地的情形,身上一阵阵发麻。刚一睁眼就看见梅花的哥哥孤零零地靠在围墙上,丑陋的指头轻轻地抠着墙壁上的石灰,白粉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衣袖上头。

"我恨……"他嚅动着发黑的嘴唇说。

"你没地方可呆了么?"述遗满怀同情地问他。

"工地上多的是空房,您啊,不懂得游荡的乐趣。到了夜间,各种类型的人全钻出来了,游戏场似的。当然谁都不会贸然发出声音,这种默默的追逐令人心醉!"

述遗不敢同他那玻璃球似的眼珠对视,她皱起眉头看着马路上的车辆。她觉得这个青年的外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他的躯体已经完全破败了,如同废弃的老房子,他的声音也很怪,发出嗡嗡的共鸣声,好像他的胸腔里是空的一样。现在他朝她面前走了几步,生气似的说:

"去过杏花村了吧,那种地方是专门为老年人圆梦的,您怎能随便忘记。"

述遗掉头便走,走了好远才回过头去张望,看见青年张开四肢贴在墙上。那种样子给她一种很悲怆的印象。就在昨天,彭姨还向她许愿,要同她再次去庭院里旧事重温呢。她当然不会不了解那里发生的变化,她是了解了变化才来向述遗提议的吧。看来往日的那一幕是真的成为她俩的梦境了,在现实中恐怕是连痕迹都消失了。眼前这个像蜘蛛一样贴在墙上的青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某日的一个下午,他是否曾经躺在那幽深的庭院尽头的一间密室里呢?对于黑门里头的变化感到悲哀的只是述遗一个人,彭姨和青年都没有这种感觉,青年还谈到某种乐趣呢!述遗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大自然里有着另外一种不同的气候和风景,同她本人看到的表面现象完全不一样,那种风景是属于另外一种人的,而她,只能在圈子外隐隐约约地感到。黑更半夜空房子里的追逐,蒙上双眼的危险游戏,这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会是怎样的情形呢?黑色的大门开了,从里面驶出几辆运渣土的大卡车,定睛一看,巴在墙上的青年已经不见了。一阵风刮来,卡车上扬起的灰尘扑到述遗的脸上,弄得她老泪纵横,连忙掏出手绢擦了又擦的。她安慰自己说:人是走不进自己的梦境的。

冬天快来时,几栋高楼的框架在街尾耸立起来,那张大黑门已经拆除了。运材料的车子来来往往,街上到处洒着黄土,风一刮,行人的眼都睁不开。述遗不死心,她夜里好多次去那楼房的框架里察看,她沿着没有扶手的水泥阶梯上去,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那些阶梯无穷无尽,每次她爬到半路就爬不动了,于是朝右拐向一个平台。冷冷的月光照着她,她时常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在寂静中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梅花和她哥哥正在这些平台上追逐吧,这些青年该是多么的胆大又狂妄啊。下去时她胆战心惊,如果在这种地方滚下去,会给她一种将要落于无底深渊的感觉。她听着自己那犹豫的脚步声,分明感到一个黑影正向她靠近,感到那最为不可知的一刻在下一层的转弯处等着她。走累了坐在阶梯上休息的时候。述遗又想起她所不理解的那些人们,那些人们是从来就住在这个城里的。她恍然大悟,原来城本身就相当于深海的海底,人往往被它表面的喧哗所欺骗,不懂得它那沉默的本质。那个沉默的世界是同述遗的世界并存的,二者平行发展到今天。在她的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几度遇见过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很可能那就是平行线出现了交叉,短暂的撞击过后,二者重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这一年来情况是大变了,隐藏的世界浮到了表面,把一切全打乱了,混淆了。这到底是老年人的迷幻症还是她本人生理上的自然变化,抑或是大自然施的诡计?述遗被纷乱的思绪烦扰着的时候,就看见她上面那阶梯在浮动,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最高的平台上会是什么景象呢?她之所以上不到那个处所,一方面是体力不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害怕。因为有一天夜里,的确从那高处传来过一种奇怪的声音,当时她以为那不可知的一刻快到了,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那短促的叫声再也没响起过,也许那是一种夜鸟。述遗夜间的活动也并非毫无收获,她在某一层的平台上捡到一个玉石镇纸,形状是一条盘着的蛇,这东西在夜里熠熠闪光,一下子就被她看见了。她揣着它下楼梯时就仿佛怀里揣着一块炭似的。她将镇纸放在家中桌上,它的光芒一下就消失了,只不过是一块粗糙暗淡的玉石罢了,算不算得上玉石还是个问题。到了夜里述遗关了灯,将镇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它还是不发光。后来她终于回忆起来,这块镇纸是她在梅花哥哥的窗台上看到过的,当时她还好奇地将它拿起来看了几看,彭姨也注意到了镇纸的奇特造型。早几天彭姨来的时候,述遗将镇纸伸到她鼻子跟前,彭姨夸张地嗅了几下,说"闻到了墓穴里的怪味",但她不承认曾见过这件物品。捡到镇纸后,述遗更加注意那些夜间发光的东西,她幻想自己的眼睛已变成了猫眼,锐利无比。果真,她后来又捡到了胖女人捕蝴蝶的网子,那东西在阶梯上磷光闪闪。彭姨讥笑她说,像她这样检下去,会把整个世界都搬到家中来。述遗听出她说"整个世界"这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发音含糊。后来就再也没捡到过夜里能发光的东西了,不论她把眼睛睁得多么大也是枉然。

从梯子上下来,她就看见那些工人正在灯光下搅拌水泥和卵石。灯光昏暗,照出一个黄的光晕,那些人在轰响着的搅拌机边上挥动着铁铲,一个个面目凶恶。由于害怕,述遗就小跑起来。他们还是发现了她,关了搅拌机,大声斥责她。她只好停下脚步,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走拢去。黑瘦的、矮小的汉子嘶哑着喉咙对她说:

"你不要来这里转悠,这里总出事,差不多每天早上平台上都有一具尸体。他们都是想沿着楼梯爬到顶上去,哪里爬得到呢?下场可想而知。那些个尸体,我们将他们全放进了搅拌机。"

述遗听完这些警告,昏头昏脑地走,忽然触到一面墙,原来自己走到了另一栋未完工的楼底下,这栋楼前也有人在搅拌水泥。她连忙躲到墙的阴影里,悄悄地绕过那些人。但是她绕过这栋楼房之后迷路了。抬头一看,到处都是未完工的楼房,每一栋楼前都有搅拌机,她没想到工地会有这样大,这么多房子。回想自己上一次和彭姨来这里的情景,这个院子并不见得有多大。再说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难道连这个地区的范围都搞不清?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工地正在往西边不断扩张,西边原来是一片农田。但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她又怎能分得出东南西北呢?述遗的双脚都走累了,没有办法,只好从一栋房的楼梯口上去,上到二楼的平台,靠着一面墙坐下来。对这件荒唐的事她只好在心里苦笑。她,一个老太婆,活得不耐烦了夜间出来猎奇,现在又人老眼花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在平台上等人来谋杀,然后让自己这把老骨头进搅拌机。这样想着时,又感觉到一个黑影沿梯子上来,走进平台了,也许就蹲在她对面的门口,那地方黑糊糊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她竟靠着墙睡着了。在睡梦中恐惧并没消除,看见一只豹张大嘴咬住她的脚,但始终咬不下去。她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念头:既然这动物总不松口,自己干脆继续睡吧。就这样时醒时睡的,居然熬到了天亮,只是背痛得像被人打断了似的,想要站起,却扑到了地上,扑下去的一刹那看见前方有个死人,那家伙也扑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宇。述遗想,他一定是昨夜的那个黑影,他是被人追杀的吧,这恐怕就是梅花哥哥所说的"游戏"。她在地上躺了一会才努力站起,因为不放心,她又用脚踢了那尸体几下,不见动静,这才慢慢下楼。这时她心里的恐惧已消失了。下了楼梯就看见街道。

"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睡一夜,我真是越老越荒唐,我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你已经谴责了自己。"彭姨看着她说,"你一点都不脆弱,可以说越老越硬吧。"

"昨天夜里我什么都没捡到,那种地方太恶心了。"

述遗一边说着"恶心",一边看见自己脑海里波光闪烁,她吃惊地住了嘴。这时彭姨还在看她,看得她很不自在。忽然彭姨努了努嘴,让她看窗口,述遗一抬头。看见豆腐店老板在马路对面向她招手。述遗大声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跑过来同他讲话。

"两位老太婆站在一起交谈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感动啊!"他扶着窗台赞叹道。

他是一个白胖的中年人,两只眼睛有点像猪眼。

"我见过您的儿子了,他在豆腐作坊里晕倒过去,是饿晕的,我让他吃了两块生豆腐。您的儿子真坚强。"

"他不是我儿子,你不要乱说。"述遗生气地说。

"那也是一样。他总站在您房子前面看您,我想那还能是谁呢?说来也怪,有一回他拿了一个玉石的镇纸来要同我交换豆腐,那东西来历不明,我怎么能够要他的。我白白给了他豆腐,他反倒对我做出鄙夷的样子,人心真是难猜透啊。"

听到这里,述遗实在是受不了彭姨的盯视了,就沉着脸,问豆腐店老板到底有什么事。这一问就将他问住了。

"我找您有什么事?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原来您根本不关心您儿子,我还以为我在为您搜集他的信息呢,我彻底弄错了。"

他沮丧地掉头走开了。

玉石镇纸放在述遗的桌子上,幸亏刚才那汉子没看见。是不是他也参加了设圈套的勾当呢?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这个人并不像梅花的哥哥一样在城里游来游去的,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粗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她家对面做豆腐,述遗从未料到他也会讲出这种话来,而且同梅花的哥哥早有过交往了,真吓人。

"你不是告诉过我那青年已经去世了吗?"述遗终于直视彭姨问道。

"我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你说的是站在你窗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我从来没见过,你把他同我们去看望的生病的青年混为一谈。然后呢,你又从工地上捡回一些东西,说它们同那次访问有关,这都是你单方面的想法。"

述遗越来越踌躇,不知道要怎样来描述天气的变化了。她在大自然的面孔上看出了虚假的表情。冷漠而疏远的表情。这时她才醒悟,觉得自己从前那种种陶醉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有时她思忖良久,在笔记本上画下一连串的三角形,如一队士兵在向某地前进。她一边画一边想,这些三角形就是雨,被大地吸收的雨滴流向地心,流向那黑暗无比的、阴谋聚集的场所。而大雨过后的晴天舒展着面孔,好像若无其事。真的,人对大自然到底了解多少啊。她摸了摸自己皱巴巴的脸颊,想起自己为此事徒然耗费掉的那些年华。当她和彭姨都还年轻时,常为出门要不要带伞争得面红耳赤。尽管每次到头来都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彭姨却并不欣赏她的直觉,时常嘲笑地称她为"预言家",弄得她心里闷了一腔怒火。彭姨还从不认错,如果事实证明她错了,她仍要强词夺理,反过来告诫述遗,要她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不要把心思全放到揣测大自然的意图上去了。回想起来,自己后来买笔记本记录天气情况,初衷正是要同彭姨对着干啊。几十年来,她一直极不理解彭姨的顽固的思维方式,总在暗地里尝试要击垮她,至少也要做到不让她来干扰自己,这样努力的结果却是自己终于全盘崩溃,被她牵着鼻子跑了。同她共事多年的彭姨,是通过什么途径掌握了大自然的真谛的呢?她并不属于那种影子一类的人,她身上世俗的气息比自己还浓,但她却比自己更能理解某些反常的事物。在邻居们眼里,她是个叫叫嚷嚷的老太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揭别人的丑,目光短浅,思想缺乏逻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促使述遗进入了她目前身处的迷幻世界。也许她茫然度过的那些年华就同一股雨水一样,始终在往那不可知的黑暗深处渗透吧。那是怎样的漫长而蒙昧的过程啊。现在她是更加谦卑了。因为不知道要如何评估自己,她就开始看周围人的脸色,谨小慎微地询问一些边缘性的话题。比如去买菜的时候就问菜贩子,干这一行是出于兴趣呢还是为生活所迫?有没有产生过改行的念头?从豆腐坊旁边经过时她还假装关心地从水里捞起豆腐左看右看,并厚颜无耻地问老板:卖不完的豆腐如何处理?当然她从未得到过回答,对方只是望着她,期待着,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对她来说,这种态度比奚落还要糟糕,她只好讪讪地走开,什么也没捞着。彭姨的态度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彭姨对发生在述遗身上的变化似乎是持肯定态度的,可是她又完全否定她的判断力,将她看作患了病的老人。于是述遗的情绪也随她的态度忽上忽下的。

有一天她坐车去市中心理发,居然在车上看见了那位老农民,一瞬间她又不能确定自己从前到底是不是真的见过他了,也许他只是同自己虚构出来的形象正好符合吧。她走过去站到他的旁边,老农看了看她,那目光有点轻视,有点不以为然,本来打算开口的述遗咽回了她的话,究竟是否见过他的疑问也就得不到答案了。过了一会儿,那老农竟然离开座位,站到车厢另一头去了。从理发店回来的述遗一路上都好像在梦游,后来走过了自己的家门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忆就同洪水一样汹涌,五花八门的片断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记起了两岁时母亲系在她脚上的一个铃铛,也记起了母亲当时的样子。那模样似乎不太好看,还有点粗俗。她的想像驰骋着,中了魔一样,愿意想什么就可以想出什么。她甚至想起了一种奇异的豌豆,是她四岁时在坡上摘到的,豆荚里的豆子有三种颜色,红、蓝、绿。她剥开那些豆荚时,有一条蝮蛇在她眼前的空中游动,天上黑云重重。她突然觉得要下雨,扔了豆荚就往家里跑,雨还是在半途下来了,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三色豌豆的事似乎从未留在她的记忆里,现在却想起来了。"述遗,述遗,你将来的路怎么走啊。"年轻时彭姨总做出发愁的样子乱说一气。述遗自己有时也发愁,总的说来还是蒙着头往前闯。很难说出彭姨对她预见事物的能力是厌恶还是欣赏。争吵了几十年之后,这种能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一点肯定要归功于彭姨的坚持不懈。为什么接近了大自然的本质,大自然反而对她疏远了呢?也许那另一个世界并不是隐藏的世界,而是一切,是全部?在黑乎乎的、荒凉的夜里,玉石镇纸是真的发过那种光呀,不然人老眼花的她又怎么会捡得到那玩意儿?

豆腐坊的女人们坐成一排,注意地打量着述遗。

"现在除了那种人以外,很少碰到在外面乱走的人了。一般人在外走都有目的。"她们这样说道,都显出不赞成述遗的样子。

述遗惭愧地用手巾包了豆腐准备回家,却被她们拦住,一定要她参观一下她们住的地方,她们说这样会使她这种老太婆大开眼界。她们簇拥着她往前走,在潮湿黑暗的小巷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然后沿一条短短的地下通道进了一间黑屋子,过了一会儿灯才打开。述遗看见这根本不是一间房,而是那个过道的延续,有一张铁床放在墙边,上面躺了一个男人。过道的前方像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山峦的轮廓,那是夜幕下的山,单调而虚幻。述遗往前方的山峦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她发现豆腐坊的女人全都悄悄离开了。山似乎就在眼前,而且从前看到过的那些形状像子弹头的人影又出现了,排成队,往山里走,一共大约有十几个人。

"看什么呢?"床上的男人忽然讲话了,"那些个人,您看着离得很近,其实离得很远,您怎么走也是到不了他们身边的。"

他坐了起来,一副发呆的、若有所思的模样,述遗的记忆复活了,她曾经在郊外的烧饼铺里见过这个人一面,当时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啃烧饼,脚边还放了一篮子新鲜鱼。不过他脚边的一篮子鱼是现在才想起来的,那个时候她似乎没看到。

"到不了他们身边。"他重复说,"我天天都在这里看,我们看见的是夜景,而现在外面却是白天,时间差异太大了。上面那些个女人也对这种事有兴趣,但是她们每天来看一看就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每天留守在这里。您瞧,那些人上山了。他们是一个小社会,您一定是偶然撞上了他们吧?您不要着急,相遇的机会还多的是。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走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白胡子老汉,比一般人都要矮小,长着土色的皮肤,脸上五官很不对称,如同一团泥巴上随便挖了几个洞。他那双乌黑的手大得出奇,手掌上满是裂口,裂口内凝着暗红的血,像是被用小刀割出来的一样,十分触目。也许他是用这双手在山上的土里寻找植物的块根来充饥吧。"

"您没有试图去加入他们的社会吗?"述遗问,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啊,我根本走不到他们面前去,他们行踪无定,我和他们之间又隔着时间。有一回我在山里爬了两天两夜!有时他们也去村里,情形也是一样,不但追不上,就是追上了也是认不出。他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您就会认错了人。他们虽属于另外一个社会,但身上并没有标记。"

"我也碰到过一些人。不,确切地说,不是碰到,而是我逐渐从一个一个周围人身上认出了我不熟悉的那种特征。您刚才说他们属于另一个社会,我也一直这样想。可是我又想,为什么所有的人全显出了那种特征呢?那另一个社会会不会就是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呢?啊,我真是混乱极了。"

述遗同那人告别,回到豆腐坊,看见那些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谁也没注意到她。她从柜台上拿了自己的豆腐就走。走到门口又看见老板从外面进来,老板礼节性地同她招呼,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一个念头在述遗脑海里一闪:也许他们就是山那边那个社会里的人?他们会不会装出忙碌的样子,一转背就钻到那个地下过道,然后就加入那一伙去了呢?难道真有那么些住在山里的原始人吗?刚才的这一场转换搞得她有点头重脚轻,她赶紧回到家在躺椅上躺下了。

"豆腐坊旁边有个黑暗的通道,那里的风景美不胜收。"述遗痛苦地在彭姨面前回忆着当天的遭遇。

"啊,不要经常往那种地方去,那是个鬼门关,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男人,谁会坚守在那种地方?"

"你认识他?"

"好多年以前,他是我丈夫。一个丧失了生活能力的人。"

两个老女人神经质地对视着,目光里慢慢显出些苍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彭姨突然笑了起来,拍着述遗的肩大声说:

"那些弯弯角角的地方,你都已经钻遍了嘛,你的好奇心真不小哇!怎么会越老还越不肯罢休,快入土的人了。"

述遗的肩胛骨被她的胖手拍得很痛,不由得怜惜起自己这把老骨头来。她想,彭姨真是个大冤家,连自己的丈夫都离她而去,这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不过她并不了解实情,这对夫妇说不定时常暗中见面,就像一个秘密组织成员似的进行那种地下联络。

夜幕就要降临,豆腐坊那边变得静悄悄的,那中年女人正低着头往外走。述遗的心颤抖了一下,回过头去问彭姨说:

"她们是怎样知道那种秘密的呢?"

"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谁都想要往那种地方跑,人的天性嘛。"

中篇小说 变通-4

尾声

这一回她不是去工地上,而是去了那黑洞洞的地道里。像瞎子一样摸了一段路,脚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些惊惶,又有些疯狂,她诧异地站住了。外面的天是深蓝色的,虽是夜色,但有亮堂堂的月光照着群山,那些山头都在冒烟,烟是白色的,袅袅地升上夜空。突然,就在近处,述遗发现了她去过的工地,一栋栋楼房矗立着,楼房已全部竣工,里面住了人。述遗用力往前看,距离混淆了。到底是山离她更近还是楼房离她更近啊?一阵一阵地,她能看见山上的树叶,看见一枚一枚的松针,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能说的,同她的心病有关的事。她的瞬间视觉向她证明,的确有一群人住在山里,他们忙忙碌碌,时隐时现。彭姨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呢?述遗记起他说过眼前出现的这些景致是不可接近的。地道里弥漫着那种阴湿处所的怪味,述遗猛地向出口走了几步,然后张开口呼吸外面的空气。这时地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述遗知道那是谁,她没有转过身去,只是轻轻地,仿佛很随便地问道:

"你丈夫终于走了吗?"

"他本来就和山里那些人是一伙的,只是偶尔在这地道里呆一呆。比如上一次,他是知道你会来,这才有意呆在这里等你的。"彭姨说道,停住了脚步。

"那么你呢?你也同那些人是一伙的吧?我一直在这里纳闷:一个人怎能伪装几十年呢?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那一伙的。"

"这是个秘密。"彭姨"扑哧"一笑。

仿佛约好了似的,彭姨挽着述遗的手往前走去。她们走了好久,可就是走不到楼房面前去,更不用说那些山峦了。树的形状成了模糊的一片,如同平面的油画布景,不断地往后面倒退。

"彭姨啊彭姨。"述遗感叹道。

"什么?"彭姨一怔。

"彭姨啊彭姨。"她又说。

她的老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想倾诉,但她脑子里没有语言,她此刻接近了痴呆的状态。"彭姨啊彭姨。"她只会说这几个字了。彭姨还在拖着她前行,夜空更明亮了,周围如同白昼,楼房里有人用二胡拉出哽哽咽咽的声音。述遗一下子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移动,那便是她们为什么走不到目的地的原因。

"有一个人从山里出来了,看!"彭姨说。

述遗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姑娘的身影。姑娘正在溪边用水桶打水,那条小溪如同横在画面上的一条白布,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姑娘的周身发出光晕,随着她的运动一闪一闪。她不是朝山里走,却是径直朝两位老太婆走过来了。

"梅花!梅花!"述遗和彭姨异口同声地喊道。

她们向她走过去,她也提着水桶向她们走过来,但她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大了。述遗瞥见了那只坐标一般的老猫。最后,梅花隐退到了山脚下,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彭姨紧紧地挽着述遗站在原地,述遗感到脚下的大地移动得更快了,简直令她头晕,而且她身上开始发热,那是种新奇的感觉,就像很多蚂蚁从体内向外涌似的。

"你终于也发光了。"彭姨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述遗根本看不见自己发出的光,她认为彭姨是在哄骗她,她又觉得彭姨完全没必要哄骗她,那么她说的是真的?多么热啊,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向外涌呢。高楼里的那个人探出身来朝她们张望了,述遗想,他看见了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即使在野外也可安然入睡,难怪有人要住在野外。述遗的心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同大自然这么贴近过,她看着那些山,简直看呆了。当她停住不动时,彭姨也停住了。

"山里的人们也看见了我们。"彭姨说。

有点点雨丝飘到述遗脸上,她贪婪地伸出舌头舔着,舔着,忘乎所以起来。不可捉摸的大自然,她追寻了一辈子的,同她若即若离的大自然,原来就在她身体里,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所有那些个焦虑,那些个怨恨,那些个疑心,全消失了。山里头的那些人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像缀在山间的明星。述遗感动地看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同他们是平等的。从他们那边朝她看,她不也是一颗星吗?她久久地伫立在原地,后来她用手往旁边一摸,发现彭姨已经早就不在了。这空旷的处所只有她一个人,她在静谧的天空下悄悄地变成了那颗星。"明天……"她嚅动嘴唇,努力要说出她说不出的那个词。

1998.10.10,英才园

中篇小说 阿娥

我们在院子里跳绳,两个人甩绳,五个人跳。我们刚开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脸色发青。孩子们无比惊慌地围成一圈,有人叫来了阿娥的父亲。那父亲是这里的箍桶匠,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腰部像被打断了似的弯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亲,倒像她爷爷。他走到阿娥跟前,搂起她的上身就往家里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来这位父亲已经熟悉了女儿的发作,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诉我说,阿娥真可怜,生下来就有这个毛病。远远望去,阿娥像一具尸体,那位残疾的父亲一摇一摆地拖着她走。

整个春天我们玩疯了。家长们天黑时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喊我们当中某个人的名字,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那个人就如老鼠一样悄悄溜回去吃饭。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气惨叫,家长听得烦,只好暂时放开他们。但我好久没再见到阿娥,她父亲那老鸭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现。

男孩小正问我愿不愿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动,尾随他在一栋又一栋的老屋之间穿梭。我们最后停留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面,小正让我骑在他肩上,凑到高高的窗前往里看。我看见房间正中有一只玻璃柜,阿娥就睡在柜子里,她没睡着,不时动一动,打一个哈欠。我还要看个仔细,小正就不耐烦了,叫我下来。

"她怎么会睡在那种地方?"我惶惑地问。

"她有病,那是隔离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绍,"不是怕她传染给别人,是她自己需要隔离,不然啊,活不过明天。"

"那她还跳绳?"

"短时间出来活动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对她没什么坏处。"

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掌,我给了他两块钱。

我还想从门缝里偷看,远远地那只老鸭过来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们两人一齐飞跑,穿过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里,我们在途中还撞翻了一家人晒在天井里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柜里头的女孩,我就心跳脸发红,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发现向一个人吐露。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邀了细碎去山里挖蕨根,我们避开那些个男孩,钻进阴暗的壕沟。在收获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后,我压低喉咙向细碎吐露了这个秘密,我还添油加醋,将阿娥形容成一条蟒蛇,夜里游出去吞吃小鸡。细碎立刻就尖叫起来,跳着爬出阴暗的壕沟,将采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着头痛哭。我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让她这样感情冲动。可是只要我一张口,她就更厉害地尖叫起来。我心灰意懒,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还没到家,细碎的妈妈就追了上来,狠狠地指责我,说我"欺负女孩子"。我想张口辩白,她又横蛮地打断我,威胁说:

"有些事,不可以乱说的,管好自己的舌头吧。"

平白无故地被人抢白一顿,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是一个没有底的谜。我想去找小正问一问,小正也躲着我,远远看见我就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时候,大人们骂人骂得特别凶,很多人都在指桑骂槐。他们骂自己家的小孩和一个贼搅在一起,还说要打断他们的腿子。我不敢听,又不得不听,我觉得自己成了过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还有两个女人在骂。妈妈见我躲在门背后倾听,就走过来将我揽在她怀里,她的粗糙的、被劳作弄得变了形的大手抚着我的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就像我闯了大祸,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么事也没有,妈妈。"我不服气地说。

"当然,当然,能有什么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对着面前的那堵墙,那样子分明是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我突然很恨她,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觉得她和外面的人们是一伙的。我一用力就从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弄得她差点栽倒在地。

因为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种攻城的游戏,让两个城堡里的武士相互进攻。我口里喊着"冲呀!杀呀!"的,忙个不亦乐乎。我还让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条运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将院子里的那摊污水引过来,让乙城被污水淹没。我聚精会神地干着这一切时,突然看见一只穿着皮鞋的女孩的脚将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头。

"你这个懦夫!"她傲慢地说道,"谁要你来多嘴啊,你搞得清这些事吗?"

"阿娥,阿娥,他们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差点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我会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凭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获得了批准似的,还将我的脸颊往这只冰凉的手上贴。奇怪,我的脸一贴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热气,而且越来越热,像发高烧似的,她的两只长得很拢的小眼睛则目光闪乱,我觉得她要发急病了。我连忙将脸颊脱离了她的手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难地喘气。

"阿娥,阿娥,你不会晕倒吧?"我害怕地问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指了指身边的大石块,示意我同她并排坐下。她的手又变得冷冰冰的,一脸难看的样子。我看见院子那边的门洞里有几个脑袋晃了一下,很显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们看见阿娥和我坐在一处就躲起来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现在见不得人了,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自利,不顾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里。啊,我敢发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这只手砍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额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罢手,我大概后来晕过去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还远远大于头上的伤。妈妈在我床边轻轻地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要为我报仇。

"您怎样去报仇?"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从肿起的眼皮下看见她一脸的茫然。

"是啊,我怎样去报仇呢?"她犹犹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个丧子的老女人在门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里我刚睡着,就有人弄我额上的伤口,那人猛地一下将伤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钻心的疼痛的袭击之下发出怪叫,随之看见匆匆离去的老女人的驼背。伤口的血流得满脸都是,紧接着母亲举着油灯出现了,她为我折腾了好久才将我安顿好,她不听我的解释,硬说是我自己做噩梦将伤口弄得裂开的。我闭上眼,伤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寻上门来报仇的。这一次的伤口恶化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来的,刚好是我战胜了炎症高烧的那一天。女孩的脸白得像纸,一溜就到了床前,口里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来骚扰。我就说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错了人吧?"

"不会吧,我看这事是父亲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说。

"你睡在玻璃柜里也是你父亲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讥讽她。

"!不要乱说嘛,现在我们俩已变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为你闯到我家里去,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她这样一说,我的气全消了。我想坐起来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户上有几个脑袋闪了一闪,他们是街上的孩子。接着我又听见那些大人们在指桑骂槐了。我打了一个冷噤,将双手缩回被子里。我看见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将她细瘦的肩头压坏似的,她一脸痛苦。

"我要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受不了。"她声音微弱地说。

她还没出门我就闭上了眼。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她来干什么呢?是她父亲派她来的吗?我越想越不安。接着我又想到阿娥的处境,又觉得她绝不是她父亲的帮凶,而是被她父亲掌握的工具。我对她的看法总在两极之间摇摆着。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暗暗地在心里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谁都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伤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们,独自一个向前跑。奇怪的是这一来,大家都驻足向我张望,就像看呆了一样。我心里又有点得意洋洋,步子迈得更高,好像胯下骑了一匹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脚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树时才猛然醒悟:我跑过头了。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声音顺风隐约传来,使我陡生一种平和的幻觉。我回转身往阿娥家里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围墙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见阿娥正好病恹恹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轻轻地唤她,手里捏着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步朝我过来了。

"你怎么竟敢又到这里来,不想活了么?"她低声地、严肃地说。

"阿娥,我是来邀你的,我们跑吧,翻过这座山,到我舅舅家里去,他会收留我们。我这位舅舅,从不大惊小怪。我们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显出很神往的表情,口里念叨着:"山那边--山那边,好主意,我还从未到过山那边呢!哈,你这小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还等什么,跑呀,跑!"

我牵着阿娥跑了几步,她就甩开我独自飞奔了。原来她根本没病,她跑得同我一样快,甚至还要快,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两朵花,汗珠从她鼻尖冒了出来。真是奇迹啊。我们又到了那棵松树底下,这就要准备爬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阿娥,你真的愿意抛开父亲吗?"我问。

阿娥笑了起来,说我太啰嗦,还说父亲是抛不开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呢?"你也抛不开你父亲。"她补充道。

"那你还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为这很有意思。你这个小萝卜,我们走吧。"

我虽然有点沮丧,但毕竟和阿娥在一处了,我把她骗出来了,那个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样伤心呢。我们开始爬山,阿娥兴致比我还高,不断向我打听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诉她了,她还不满足,纠缠一些细节不放。

简直是一眨眼工夫,我们就翻过了那座小山。风呼呼地吹着树林,青色的屋顶像在林海间浮动的老乌龟。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发上面喘气。舅舅和舅妈都是特大的块头,像两座房子一样在我们眼前移来移去的。我从下往上盯着他们,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从老魔王手里逃出来了啊。"舅舅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地响起。

后来我坐起来告诉舅舅,我们要在他家里长住了,因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没有病,是那个老混蛋让她过着非人的生活。至于说到我母亲,她一定会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开玩笑,说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说这些给舅舅听的时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脚,说我"瞎说"。

"阿娥自己是怎样个打算呢?"

舅妈一边问一边将阿娥一把拢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只大沙发。她的这一举动搞得阿娥有点受宠若惊。

"我没有打算,我没有打算!"阿娥的脸涨得通红。

舅妈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稀稀拉拉的头发,哈哈大笑。接着舅舅也笑,房里就像打雷了一样。我突然有些厌恶,我没想到他们俩变得这么讨厌了。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发"上显然很舒适,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舅妈就站起来,将她像一只鸡一样夹在腋下往房里走,安顿她睡觉去了。

吃晚饭时阿娥还没起来,舅妈说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总觉得舅妈的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像是在责怪我。我不该把阿娥叫到这里来吗?舅舅则显然很高兴,用巨大的手掌轻轻拍我的肩头,说我"有出息","居然用这种高招来对付那老魔鬼"。说着又叫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告诉他一遍。于是我就从男孩小正带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柜说起,拖泥带水地说了好久。舅舅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说:"真高明!""绝妙!"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顿饭吃了很久,舅舅将所有的底细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后就对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当然我就是明天就离开也是可以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舅妈则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担心阿娥的病啊,这样的女孩活不长。"

那天夜里我和舅舅睡在一间房里,阿娥和舅妈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声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响。月光很亮,窗外有种可疑的声音在持续地敲打,很像有一个人在窗外要进来。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个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击窗棂,她披头散发地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那树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疯了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本来就是病人嘛。"

"你才没有病呢。"

"你只看得见表面现象。"

"我要睡觉了啊。"

我说着就关了窗户,躺在小小的行军床上一动不动。敲击声不再响了,后来我听见"嗵!"地一响,大约是她从树上跳下来了。朦胧的光线中,对面床上那座山动了起来,舅舅打了个喷嚏,问道:

"是小妖精在外面闹吧?"

"是阿娥,她不睡觉,坐在树上玩。"

"她就是那种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脑袋要炸开。"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声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乱叫的雄鸡吵醒,不知舅舅干吗养这么多雄鸡,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它们就报一次明,也可能是家里来了人,鸡们觉得一切全乱了套。它们的鸣叫在夜半响起简直震耳欲聋,而舅舅全然不知。

吃早饭时阿娥又没来,舅妈说她"整夜都在外头跑,现在还没回"。舅舅则低头喝了一口羊奶,微笑着补充道:"她就是那种人。"

我们吃完饭,舅妈要收拾桌子了阿娥才回来。她衣衫不整,样子憔悴得可怕,走路也东倒西歪的。她扑到桌上,抓了一个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这时我才记起她昨天还没吃晚饭。舅妈在旁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吃,敦促她多吃。可是阿娥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她伏在桌上,微弱地呻吟着,说自己"恐怕要死了"。

我提心吊胆地陪着她。因为是我将她叫出来的,要是她真的出了问题,我恐怕要被她父亲打死,不死也要打成残废,这一点是肯定的。奇怪的是舅舅舅妈倒并不着急,也许他们认为阿娥在装假吧。我知道阿娥不是装假,才一天时间,她的模样就大大地变了,她的嘴角垂下,额头上满是皱纹,就连我熟悉的手也一下子干枯得如同老妇。

舅妈推开我,像昨天那样将阿娥夹在她腋下,往房里走去。我对舅妈的粗暴动作感到很愤恨,我太担心阿娥了。

"她这种样子我见得多了,不会有问题的。"舅舅说,"她可不像你这样傻兮兮的,她从小很伶俐,反应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这回,你以为是你将她骗到这里来的吧?其实呢,却是她将你骗到这里来的,哈哈哈……"

他笑得不想笑了,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个人,你看了他可不要害怕。"

我和舅舅出门之前去阿娥房里看了看她。她在薄薄的被子下面一阵一阵地痉挛,牙咬得格格作响。我实在不放心她,可是舅舅拖着我往外走,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的,从前的发作比这厉害多了。她那位慈爱的老父亲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啊。"

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水田,农夫们一律停下手中的活,分外吃惊地呆立原地。舅舅不理他们,像骆驼一样缓缓前行。受了他的感染,我这个小不点儿也趾高气扬起来,昂首挺胸地紧跟在后面。一直到走完了田间小道,到了山里,我才敢问舅舅:

"那些人为什么事吃惊啊?"

"因为我很少出门吧。他们预感有重大变故要发生了。你同阿娥住在我家,在村里无人不知。尤其是阿娥,疯跑了一夜,恐怕每一家都去拜访过了。"

舅舅虽然笨重,爬起山来却很矫健,连气都不喘,让我大大佩服。晚春的山风舒适地吹在脸上,我还沿途捡了些松蘑呢。我差不多都快把病在家中的阿娥忘记了。这时舅舅放慢了脚步,说起阿娥来。他说阿娥是个永不知满足的女孩,生下来后从早到晚哭泣,谁都哄不住。阿娥的母亲就是被她累死的,她死在阿娥两岁那一年。后来阿娥的父亲为她做了那个奇特的玻璃柜,让她睡在里头,她马上安静下来了。

"阿娥的父亲年轻时是我的同伙,我们一道淘过金。那家伙和我一样吃不了苦,很快跑回来了。我们都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个女儿。我和你舅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时玻璃柜还没完工,阿娥的父亲正在安装一根柱子,灵活的小阿娥立刻就推开玻璃门爬了进去,然后又将柜门关上了。我们全都看呆了!这样的女孩,唉哟哟!"

我们走了又走,我捡的蘑菇将篮子都装满了,舅舅嘲笑我是"专爱蝇头小利"。翻过第二座山头,快到中午时分,舅舅指着远处山坳里的一座小茅屋告诉我说:"就在那里。"我问舅舅那是什么地方,他说到了就知道了,我忍着好奇心加快脚步。可是舅舅却又不走了,坐在路边的茅草上说要休息,于是我也挨他坐下,大概的确是累得很,我一靠着舅舅立刻就睡着了。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舅舅在和人说话,嗡嗡嗡的像拉风箱,似乎那人向舅舅询问一件事,舅舅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只有一个小小的障碍,这一个障碍由他来负责。还说了些别的,都是很奇怪的事。我越想挣扎着醒来,越是醒不来。我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封闭的地下室里,舅舅和我在一起,而那个和他谈话的人,则同我们隔了一道门。最后我将指头放进口里用力一咬,终于醒了过来。我莫名其妙地四周环顾,听见舅舅在说:

"这就是那茅屋,我们已经到了。"

我是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旁边躺了一个人。我立刻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吃惊得差点跳起来跑掉。舅舅用大手抓着我,要我别怕。那个人从头到脚被缠在绷带和纱布里头,只有一只溃烂流脓的手露在外头,我看见他的手背已烂到了骨头。这个人会是阿娥的父亲吗?前不久他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揍我呢。

"这家伙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你怕什么呢?"舅舅又说。

茅屋里的气味令人窒息,那气味显然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记起我有一次在山坡下挖蚯蚓时挖出一只死猫,那气味就同这一模一样。现在这个活尸坐在这张烂竹床上,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轻轻地抖动着,他似乎忸怩不安。我当然不再怕他了,我心里还很高兴呢,这下可好了,他再也管不住阿娥了,我和阿娥彻底解放了!我一高兴,脸都泛红了,这时我碰上了舅舅的眼光,他那双莫测的灰黑眼珠显然看穿了我的小算盘,他的目光中含着责备。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打算不过是一厢情愿。我这个人,长到十三岁,做起事来就总是一厢情愿的,很少考虑周全。

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扯着舅舅要离开。舅舅打开我的手,呵斥道:"胡说!"他说他要替好朋友换绷带,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听了他的话,我真是很消沉。舅舅替这个人换绷带,先从肚子上换起。他像杀猪一样地叫,叫得我实在忍受不了。我要出去,舅舅又不允许。我不敢注视这个人,只匆匆地瞥一眼那副惨状就吓坏了我。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很多处皮肤都呈现出腐败的紫黑色,被揭下的绷带上竟粘着一块腐肉。难以描述的臭味使我几乎要晕过去。舅舅手持一把大镊子,用棉球蘸着一只陶钵里的盐水帮他洗伤口。不论这个人发出什么怪叫,舅舅始终耐心耐烦,有条不紊。看着舅舅那巨大的背影,我觉得他就是一座山,压在那个可怜的、绝望地在他手中蠕动的家伙身上。后来那家伙的叫声渐渐微弱下去了,舅舅还在甩开膀子大干。到他用新绷带将这个人全身缠好时,他差不多是无声无息了。

"他终于睡着了。"舅舅指着床上那一堆纱布裹着的东西说,"我是干这种工作的老手了。他们一开始总是吵得厉害,到最后就一声不响了。"

舅舅说这些话时含着笑意,使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怀疑床上这个人已经死了,这种怀疑越来越厉害,因为过了好一会,他还是丝毫动静都没有。我趁舅舅不注意用手猛地扯了一下那人的脚,脚的僵硬程度吓坏了我。我要往外跑,舅舅拽住了我,命令我乖乖地呆着。接着他又要我注意这个人的眼睛。我这才看见他还睁着眼,眼里射出让我害怕的光,就像那次他揍我时的那种目光,厚厚的绷带也遮不住他那种恶意的流露。这时我虽害怕,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我想起家中的阿娥,不知道她此刻怎么样了,要是她能够在舅舅家恢复身体,不就用不着回她那个可怕的家了么?看情形,她已经不会有家了,这老家伙一死,她完全解放了。我问舅舅老坐在这里干什么,舅舅就说是为了陪陪这位老朋友,还说他太寂寞了。我又问这个人是怎么受伤的,他又是怎么到这个茅屋里来的,舅舅回答说全是阿娥干的好事。然后他就不让我问下去了,斥责我"多嘴"。

我耐着性子在那茅屋里呆了好久,那家伙的眼珠始终跟着我转,搞得我怪不舒服的。我想,要是他的伤好起来痊愈了,不把我撕成碎片才怪。然而阿娥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从时间上推测,是她父亲病倒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同我出走到这里。难道她将父亲弄成了这个样子,又请人将他抬到了这个茅棚里?莫非昨天夜里她来过这里了?

我们回家时舅舅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把新锁,将茅屋的那张门锁起来。这时那箍桶匠又在里面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从声音听起来他一时还死不了。舅舅说,他将阿娥的父亲锁在里面是为了免得阿娥进去,阿娥要再到这里来,就只能隔着门同她父亲对话了,这对他们两人身心都有好处,因为两人的性格都是一样的疯狂。一直到我同舅舅走过了枞树林,还可以听到阿娥的父亲那凄惨的叫声。这时舅舅身上那股劲头全消失了,他紧紧地锁着眉头,走一走又歇一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因为惦记着阿娥,就催舅舅快点走,我说照他这样磨蹭天黑都到不了家。舅舅见我老催他,就生气了,说道:

"慢慢走有什么不好?两个饼子都让你一个人吃了,你又没挨饿,急什么?说不定天黑了在这山上还会碰见阿娥呢!"

"阿娥?你怎么知道她会走我们这条路呢?"

"到她父亲那里去只有这一条路。"

糟糕的是舅舅忽然又说他瞌睡来了,一边说就一边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侧身卧下,打起鼾来。我又气又怕,想丢下他一个人回去,可又忘了回去的路。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砍柴的人也担着柴回家了,他们在舅舅身边停下来,满腹狐疑地将这个胖子打量了好久,向我提出种种问题,弄得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他们这才犹疑不定地将我看了又看,担着柴离开我们。走了不远他们又放下担子折回来,一把抠住我的肩膀摇晃着,问我:"到底要在这里搞什么鬼?"他们三个人紧紧围住我,像要把我吃了一样。他们的吵闹声一点也没影响舅舅,他照旧在石头上打大鼾。这些人见从我口里问不出什么来,就将我猛力一推,我撞到大松树的树干上头,眼冒金星倒在地上。那些人怕闯祸,连忙逃跑了。我慢慢爬起来。简直气疯了,就用脚去踢舅舅,踢了好几脚,哪里踢得醒。幸亏这时树林里响起了舅妈的喊声,我连忙答应。舅妈顿着脚,气急败坏地给了瞌睡虫几个响亮的耳光,舅舅才醒过来。他委屈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问出了什么事。

"阿娥回去了,你这老废物,什么事都弄不清!"

"呸!简直不可思议,她就这样走了?连父亲都不要了啊?"

"当然走了!谁叫你插手她的事。我早告诉过你,她的主意大得很!你瞎搅和些什么呀,我的天!今天下午你妹妹也来过了,她说她想通了,不要儿子了,就让阿林给我们做儿子,可是我才不想要她的儿子呢。我怎么看也觉得他像个小流氓。想想看,竟敢拐了女孩子到我们家来!"

突然他们两个人都把气发到我身上来了。舅妈说我母亲是要"甩包袱",使她和舅舅的晚年生活不得安宁;舅舅也唉声叹气,坐在石头上诅咒我母亲,还要我做出保证,明天一早马上离开。形势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当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立刻答应了舅舅。我一说出同意回家的话这两个人就同时松了一口气,舅舅在舅妈的搀扶下费力地从圆石上爬下来,然后倚在她身上,一拐一拐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我前面这两个大块头的背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很像受伤的大黑熊。我想起舅舅早上出门时精神饱满的样子,以及后来他替阿娥父亲换绷带的那股劲头,我不明白一天下来,他怎么会变成了这种形状。还有我母亲,居然因为我的出走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我和她之间的联系原来这么脆弱。他们一边走一边呻吟、喘息,到后来竟哭了起来。舅舅一边哭一边诉说,他说到阿娥父亲所过的悲惨生活,说到他的小小的梦想,也说到他忍耐痛苦的能力,他的不变的决心。我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激情,只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周围晃动着这样的树影,脚下踩着这样嚓嚓作响的枯叶,想起前途,我也恨不得大哭一场。我就试探性地干嚎了几声。我一哭,他们俩就都不哭了,停下来转过身,很好奇地看着我。于是我马上住了嘴。舅舅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哭,哭呀!"他催促道。

可惜我哭不出了,也不知道舅舅到底从我身上期望些什么,又因为这种暧昧不明而烦躁起来。

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到家时已是深夜,那些雄鸡听见我们回来就发疯地乱叫了一通。坐在油灯前喝稀饭时我才记起,我将那一篮松蘑扔在山上了。难怪舅舅嘲笑我"专爱蝇头小利"。喝完第二碗稀饭的时候,我听见灶屋里有响动。

"是野猫吧?"我问。

"是阿娥回来了。"舅妈若无其事地说,"她想走回头路,她什么都想得出!"

我走进灶屋。看见阿娥在油灯下削莴笋,那是为明天的早饭准傅摹0⒍鸬耐贩⑹岬谜?整齐齐,衣服也很干净,和早晨那副样子完全不同了。我走过去挨她坐下,帮忙一道削。

"阿娥,我看见了你父亲呢!"

"不要提他,我不喜欢别人对他说三道四,你并不了解情况。"阿娥柔和而坚决地说。

"你不走了吧?"

阿娥不回答我的问题,双手灵巧地挥动着,一会儿就把莴笋全削好了。她用簸箕盛着莴笋去洗,她的样子就像一个熟悉家务的村姑,我简直看呆了。阿娥回过头来朝我一笑,露出她的蛀牙,然后对着房里撅了撅嘴说:

"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睡,舅舅要生气了啊。"

这是在舅舅家的第二夜,已经是下半夜了,雄鸡的报鸣一声接一声。我虽然累坏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听见阿娥一直在厨房弄得水响,她哪里有那么多东西洗啊?听着阿娥弄出的响声,我心里又有了希望,于是开始策划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些事里总是两个主角:我和她。我们跑呀跑的,撇开了她父亲,扔下了我母亲,连舅舅舅妈都不要了,后来阿娥跑不动了,我就背起她跑,我成了大力士,跑过一座山头又跑过一座山头,要是她抱怨,我就连她也扔下,一个人跑,这一来她就会央求我带上她……或者我们根本不跑,爱住在谁家就住在谁家,她父亲管不了她,我母亲也管不了我,舅舅也拿我们没办法,那些小孩更不敢朝我们瞪眼,大人们也不敢指桑骂槐。如果阿娥还是想睡在玻璃柜里,那也很好,我要把她的玻璃柜搬到院子里去,让她晒晒太阳。我想到第五个方案的时候天就亮了,舅舅如雷的鼾声平息下来,他一翻身就坐起来,问我看见阿娥没有。我回答说阿娥在厨房里洗菜呢。

"你上当了!"舅舅吼道,"你这个痴呆,她看她父亲去了!"

我连忙趿上鞋到厨房一看,果然阿娥不在。夜里是谁在弄得水响呢?

"我说的没错吧?"舅舅洋洋得意地说,"这个小家伙心计很深的。幸亏我将门锁上了,要不然啊,她会将她父亲身上的绷带拆得乱七八糟的,那种神经质的发作我们都领教过,那都是因为她爱父亲爱得太深啊。"

早上我在餐桌上吃饭时差点被一口玉米糕噎死,我心不在焉,吃得太快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看见两个男孩站在门口,他们是老屋那边的男孩,居然跑到这里来了。我朝他们一瞪眼,他们立刻隐藏起来。舅舅也看见了他们,他说:

"阿林的举动真是牵动了众人的心啊!"

舅妈好奇地起身到外面去看,我听见她在和那两个人说话,说了好久她才进来。

"他们不是找你的,是找阿娥,你去和他们说说啊。"舅妈看也不看我说。

我来到外面,那瘦高个子走拢来告诉我,阿娥回不去了,她的房子已经被愤怒的家长们拆掉了,那玻璃柜也被砸了个粉碎,家长们边砸还边说:"让她去做野鬼。"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很不情愿地讲出这些话,而他的同伴则站得远远的不过来,冷冷地斜睨着我。末了他要我转告阿娥,千万不要回去,家长们正在到处找她。我想告诉他我和阿娥不怕那些大人们,我们偏要回去,看他们又敢拿我们怎么样。但我没说出口来,这男孩一副冷淡样子,好像认为阿娥的事同我不相干,他只是要我帮他转个口信罢了。我请他们俩进屋,他们坚决不肯,另外那个男孩已经爬到树上去了,正在向远方望。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还要呆多久,万一阿娥回来了,他们会如何样对她描述家里的事。

舅舅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笑起来。

"树上那两只猴子在威胁你吧?我帮你把他们弄走好不好?"

他说着就走到那棵树下,拍着巴掌要两个男孩下来,他告诉他们阿娥去她父亲那里了,还向他们指点那条路该如何走。舅舅这种举动搞得我激动不已,我在旁边高声叫喊说没有那么一回事,阿娥根本没去那种地方,她正在房里的床上躺着呢,她病了。两个男孩听我这样说,立刻一前一后溜下来,焦急地喊道:"阿娥!阿娥!"并且就要往房里冲。

"阿娥在她父亲那里。"舅舅拦住他们严肃地说道,"照我指的路走就可以找到。"

这个时候我真是恨舅舅,我用力拽他的衣服后襟,把他的罩衫都拽坏了。眼看那两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一溜烟跑过了小山坡,很快消失在视野外。我愤愤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摔到舅舅身上。舅舅拍打着衣服。问我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让阿娥早点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是应该的吗?

我无聊地到处溜达了一会,就蹲在那条沟边上等待事态的发展。沟里有只老螃蟹,住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去年我来舅舅家就同它熟悉了。我看见它爬出来,张望了一会,又慢慢地缩进去了。我动了动石头,它就不再爬出来,而是一声不响地呆在它的阴暗的巢里。我想不出这种情形已经有多少年了。可以肯定老螃蟹一定是十分自信的,它伏在巢中,不但听见地面的响动,也听见地底的变迁。它的背上有种奇怪的花纹,大概记载了它经历过的重大事件。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事件呢?它的古老的家族一定是在对面山上的山涧里,什么原因使得它移居到了有人的地方呢?

当我沉思着螃蟹之谜时,舅舅和舅妈正并排坐在灶屋里抽烟,两个人用的都是那种很长的竹竿烟斗。我走进灶屋,被烟呛得咳起嗽来。他们都不理我,似乎要让我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我在灶屋里站了一会儿,怏怏地来到舅妈的卧房里。我看见床上摆着阿娥的一个头饰,是一个牛骨做的眼球,那是阿娥天天戴着的东西。窗台上有一个铁匣子,我打开紧紧盖着的盖子一看,竟是一匣子泥土,泥土中央有一粒刚刚发芽的种子,这情形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就让盖子敞开,使这粒种子可以透一透气。窗台上还有两个新鲜的泥土脚印,大概是阿娥的,我想像着她夜间就从这里跳进跳出的。我正要离开,又被房里一种骚响吸引住了,我弯下腰去看床底下,看见了阿娥。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满脸沾着灰尘,正在床底下扭来扭去的。"阿娥!阿娥!"我沉痛地唤道,一边钻到床底下去解救她。但是阿娥不需要我的帮助,她用脚狠狠地踢我,踢得我无法挨近她,只得沮丧地爬出来。

"阿娥,我们离开吧。"我蹲在那里向她哀求道。

"走开!!"她大叫,痛苦得要发狂了似的。

因为害怕,我暂时退出卧房,我焦急万分,将耳朵紧紧贴到门上细听。阿娥的脚暴躁地踢得床板"咚咚"作响,很远都可以听到。舅舅和舅妈却安然在灶屋里抽烟。他们为什么要将她捆起来,她又为什么不准我解救她?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关系。从前我一直以为最难理解的人是阿娥,现在看来恐怕应该是舅舅。昨天夜里我还给舅舅取了个绰号叫"熊老爹",熊的样子看上去又笨又温顺,其实随时可以吃人。他颇有心计地,缓慢地安排好每一个细节,很可能是为着那最后到来的、嗜血的快乐呢。想到此处我怒不可遏地向灶屋冲去。

"小家伙干吗这么激动?"舅舅冷冷地说。

"把阿娥放出来,不然这屋里就要出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原来这样。好嘛,好嘛,我这就去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他和舅妈猥亵地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放下烟斗,朝卧房走去。

阿娥听见他们进去就移到了床外边。舅舅弯下腰一把将她提起来,舅妈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就将缚着她双手的布条剪断了。阿娥扑到舅舅怀里大放悲声,那情形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父母撒娇。舅舅的大手抚摸着阿娥的头,任凭她将脸上的灰都擦在他身上,口里一迭声哄着她说:"好啦,好啦,没有阿娥过不去的河嘛。"

舅妈也附和说:"阿娥就是心狠,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娥哭完后就去洗脸,洗完脸回来样子显得轻松了好多。再过了一会儿她简直就高兴起来了,一边帮舅妈腌萝卜一边口里还哼起了歌。我实在没法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舅舅坐在碗橱后面的阴影里。我走过去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捆阿娥。

"我们担心她要自残。那样两个小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肯定已经踢开门,把我的老朋友抛尸野外了。我从他们眼里就看出了他们的决心,这种事迟来不如早来。"

"阿娥就不管她父亲了?"

"我们不是将她捆起来了么?她在床底下滚了一天,痛不欲生呢。刚才你母亲来过了。"

"来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来送你的衣服。她真是个一辈子泡在苦水里的女人。周围那些人都仇视她,她一直努力巴结他们,我想最后她总会达到目的吧。"

舅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眼睛眯得细细的,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抱怨说真是困死了,就去睡觉去了。我突然也很想睡,到这里来之后我还没好好睡过呢。我晕头晕脑往舅舅卧房里走,阿娥在过道里将我拦住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心跳得厉害,估计她父亲已经出事了,那两个"冒失鬼"(她就是这么说的)要了他的命。我睡眼矇眬地说:"你刚才不是很高兴嘛,还哼歌子。"她立刻脸一沉,说我太不懂事,八辈子也长不大,她本想在一些事上依靠我,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人。又说我好比一只猪,吃了睡,睡了吃,对身边的大事一概没有感觉。她的一顿呵斥没有赶走我的瞌睡,我简直睁不开眼了,干脆就在过道的一个木箱上倒下便睡。这一来她更生气,跺着脚抓了一只鸡毛掸来抽我的腿,那东西抽起来并不十分痛,我就一边打鼾一边听她的数落,我将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梦中看见舅妈将她弄走了,舅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指望白痴会开窍"。

一醒来我就觉得很后悔,我不该惹阿娥生气,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很多狗在外面发疯般地叫,我刚才就是被它们叫醒的。我急忙去找阿娥,她不在家里。舅妈在我身后冷冷地说:"要利用别人了就来找,这种人最卑劣。"我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刚才不该睡觉的,难道就一刻都忍不住了么?要是我拼命忍一忍,阿娥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失望吧,我真是缺乏意志力啊。我想到外面去找阿娥,但是舅妈不准。一吃过晚饭她就扔给我两个筛子,叫我筛米。

我在油灯下三心二意地筛着米,筛几下又停下来去听外面的动静。还是那些狗在叫,再就是山风发出的"呼--呼--"的声音。

舅妈走过来抓起一把我筛过的米看了一下,大声嚷嚷:

"怎么筛的,米里尽是糠!你在欺骗我们呀!你这个寄生虫!"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筛子往地下一扔,也冲着她大叫:

"我不干了!我要走!这里简直是个牢房,你,还有舅舅,你们是魔鬼!"

我一叫,舅妈愣了一愣,忽然一点气都没有了。她将我拉到油灯下打量起来。这时舅舅也来了,两人交换着目光,叹着气,坐下来抽烟。我重申我要走。舅舅慢慢摇着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去找阿娥。"然后呢?""同阿娥一起回家去。""想得倒好!!"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想再理他们,就转身想往卧房里去拿我的衣服。

"哪里跑?!"舅舅的大手将我一拦。

我发现舅妈也显出了仇视的样子,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棍子,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抽我一顿的样子。我本能地抱住头,蹲在灶台下面。他们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厨房,然后又将厨房门"咔嚓"一声锁上了。接着房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远处渐渐息下去的狗叫声。在这个绝望而古怪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记起舅舅告诉我说母亲今天来过了,如果她不是为担心我而来,那是来干什么呢?生平第一次,我怀疑起母亲来。她会不会同现在的事有关呢?既然我一点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许我同样不懂得她?他们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在母亲愁苦的目光和唉声叹气中长大的,她于无言中告诉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反对她的这种结论。起先我小心翼翼,避免犯错误,我这样做的时候却看见母亲的眉头并没有展开,言谈中反倒流露出认为我是先天体质孱弱,因为怕死才这样谨小慎微,完全不像个小孩。那时候,我常常在半夜被她的啜泣声惊醒。她坐在我的床头,像幽灵一样盯着我,弄得我浑身发抖。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解放自己,我不再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连母亲的教导也不放在心上,时常还有意违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跳进泥塘把一身全弄脏,躺在外面装死人吓唬过路的人等等。我越放纵自己,母亲越悲哀。有一次她竟对来我们家的亲戚说:"这孩子对噩运来临有种天生的预感。"当时我刚好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了这句话,我脸都白了,只觉得呼吸不畅。当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我终于忍不住去问她,我说我必须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一生下来就有种致命的疾病?如果有,应该告诉我,而不是隐瞒,这样我就会注意照顾自己,防止疾病发作,这也是她做母亲的义务嘛。母亲平静地从梳妆台前转过脸来,对我的猜测矢口否认,还责备我不该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她说要是都像我这样成天去设想一些没影的事,那还活得下去吗?虽然她说得很诚恳,但她为什么愁眉不展呢?我又怀疑是不是她自己有大难临头了,我密切观察了她好久,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日子平静地过去,我确定下来母亲还是在为我苦恼,这种没来由的担忧真是惹恼了我,我后来就更加胡作非为了。和阿娥的事就是在这种冲动下做出来的。我以为母亲会追到舅舅家来指责我一通,或者是不许我同阿娥来往。结果呢,情况要严重得多,她伤透了心,为了这点事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是不是她本来就想摆脱我,现在正好有了借口呢?她在心里头抱怨了十三年,现在我终于自己走了,她松了一口气,这种情况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吗?或者是她一直在默默地促使我出走--用她那种惹怒我的表情,而舅舅,也早就同她有过某种约定?总之因为孩子一次小小的出走就同他断绝关系,这种轻浮的举动不像她做出来的,会不会是舅舅他们骗我?这样一个日夜为我担忧的母亲,她的举动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会像舅舅说的那么冷酷。当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样说也有他见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设她匆匆跑到这里来,对舅舅他们说不要我了,然后又匆匆回去了,那么这种离奇的举动一定是一连串事的后果。现在细细一回忆,恐怕是我刚接触阿娥她就起了尽快摆脱我的念头。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个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现是对她的致命打击?

油灯已经灭了,有两只母鸡发出一高一低的两种鸣叫,彼此呼应着。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听见舅舅房里传来隐约的鼾声。又等了一会儿,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户,没想到窗户上是固定的、打不开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几下它都纹丝不动。我又去踢门,踢了好久,脚都踢伤了,房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妈妈",我叫呀叫的,喉咙叫嘶了才停下来,这时发觉四周出奇的寂静,连那两只母鸡都不出声了。把身上的力气全发泄完了之后,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胧中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慢慢朝我移过来。我闻见了阿娥的气味,她轻轻地在柴堆上坐下来,然后就开始哭。

"阿娥!阿娥!"我搂着她的肩膀唤道。

"你知道我是谁?"

"谁?!"我毛发竖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摇着她,就像摇一棵小树。

后来我听见她在呻吟,呻吟当中夹着绝望的喃喃低语:"他死了,他死了……我却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

一盏油灯突然在门口亮起,舅舅和舅妈衣装整齐地出现了。舅舅拍着手说:

"好哇,好哇,兄妹终于团圆了!这样的大团圆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不是世界奇迹吗?我的天!!"

"下一步该去妈妈那里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说了这句话阿娥就气愤地从我臂弯里挣脱出来,一连朝地下"呸"了好几声,看她的神气恨不得给我几个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妈说,"阿林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阿林的确有点蠢。"舅舅也说。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不顾一切地嚷起来,"为什么要折磨我?是想告诉我什么深奥的道理吗?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要设下这重重的圈套?这一切,让人既不能动,也不能逃,这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算那个人真是我父亲,我也决不把他看作父亲,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还没说完阿娥就跳起来,"啪啪!"给了我脸上重重的两巴掌。她的力气真是惊人,瘦瘦的手掌像钢鞭一样。我差点被打晕过去,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的两边脸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亲,那一次,他也是这么毫不留情,这么下死力揍我,这两个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听见舅舅和舅妈在议论,他们称赞阿娥,说她有她父亲昔日的派头,将来恐怕会是"女中豪杰"。我还在地上呻吟,他们就一齐出去了。

门又被他们锁上,四周黑洞洞的,连月光也没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着了,也许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可是我偏偏睡不着,一边脸肿了,一颗牙也松动了,口里还出血。我想到那个最大的疑点:一个长期有病,睡在玻璃柜子里的女孩,哪里来的这种过人的力气?难道她的病是假装的?或者是服从她的古怪意念的东西,要它来就来,要它走就走?我不是亲眼看到过她晕倒,她在自家门口发病吗?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为了她父亲(或我父亲),这位父亲和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和我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通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得出结论:这些人决不可能告诉我前因后果,他们就是要蒙住我的眼让我瞎闯,这是他们的一种冷酷爱好。那么明天天一亮,我还是回家去问妈妈吧。虽然母亲也好像同他们是一气的,我却还是认为十多年里头她对我的牵挂不会是出于假心假意,只要我缠着她,逼她讲,她总会讲出来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远,怎么会十多年里头我一次都没见过她,而那天跳绳时一见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呢?当时确实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动,也许那就是血缘在起作用?这位父亲我倒是常看见,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过木桶,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凶,他修桶时我们小孩都喜欢围着看,他也不生气,垂着眼干他的活。我没见过他女儿,也没听人谈起过,直到那天她来跳绳,然后晕倒。别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种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况。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从我生下来阴谋就开始了。不然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阿娥,一见她就被她吸引,接着那位父亲就把我往死里打,接着母亲就做出那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再接着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怜的样子,引诱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来男孩子是不怎么跳绳的,可是我那天却跳上了瘾,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奇怪。不过我之所以想离开阿娥,还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阿娥根本不是那种弱小的女孩,有时候,她是十分凶残的,舅舅也说过她父亲是被她弄死的,这毕竟令人害怕。父亲是看出了阿娥凶残的本性,才把她带走,两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亲和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残废。

我越想这些事,脊梁骨越发冷。我又一次去推那窗口的木格子,推了几下,靠左边的部分居然松动了,再用力一拔,两根榫都拔出来了。我又捣鼓了一阵,在窗口弄出一个大窟窿,然后登上条凳,从那窟窿翻出窗外,拔腿就跑。跑到小山头,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我们的镇子,一眼就看见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围着一个东西。走到面前,才看清了他们围着的,正是阿娥睡觉用的玻璃柜。一个小男孩睡在里头,柜门关得紧紧的,边上那根管子已经拔掉了。男孩闭着眼,看上去像死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屏住气看这个男孩。没人注意到我。我正要走开,忽然发现母亲也在小孩们当中。她那种样子我从未见到过:她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鸡窝草,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正让她可以从别的孩子头上去观察那玻璃柜,另外一名男孩扯着她的衣裳哀求,求她让他也可以饱饱眼福。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母亲身边,轻轻地唤道:

"妈妈!妈妈!"

"你?"她掉转头,用空着的那只手竖在嘴上说,"嘘--不要出声。"

我等得厌烦起来,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就睡,刚睡了不久就被叫醒。是妈妈领了那群孩子进来了,这些小孩到处钻,乱翻,将茶杯一个一个扔到地上打碎,一个男孩还在我房里的地上撒尿,我将他推出门,他就大哭,一头扑到母亲怀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他们才各自散去。

"妈妈怎么会和这些小孩搅和在一起的呢?"我厌恶地皱紧眉头说。

母亲显出兴奋的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关上房门,放低了声音说:

"这是一条捷径啊,我想出来的,你懂不懂?和小孩们搞好了关系,那些大人就拿我没办法了。我干得很有成效。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的,这一来我的工作又有障碍了。我们要齐心协力,总会有办法。"

那种哀伤的、我看了十几年的表情从母亲脸上彻底消失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变得有生气了,还隐隐透出强烈的目的性。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心里又觉得安慰,毕竟,她还没有抛弃我。我对她的策略不感兴趣,因为我并不想同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们拉关系。现在我最为急迫的事是要弄清阿娥的底细,也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真相。我直截了当地问母亲阿娥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母亲迷惑地眨了好久的眼,然后到厨房去涮碗。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不由得十分沮丧。可是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对我说,这种事她很难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她属于那种有健忘症的人,忘记了的事死都想不起。

"比如说你吧,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天天在我面前生活。要是你出走的时间长一点,我很快就会把你忘记,就像我不曾有过儿子一样。过了三五年,人家问起我,我会一点都记不起我有个儿子的事了。我没有夸张,实际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你跑到你舅舅家里去两天,在我的感觉里你就不存在了,我还有点高兴呢。后来你舅舅又提起你,我就觉得你应该在他们家生活,舅舅是个博学的人,会给你好影响。你说的阿娥,关于这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我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个箍桶匠,我们不也请他箍过桶吗?要说他从前和我们是一家人,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的。刚才我在厨房里想呀想的,好像这事有那么一点影子。她亲口对你说了她是你姐姐?"

"妈妈!!"

"她说她父亲已经死了?"

"是她说的。"

"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

"妈妈的话越说越离奇了。我要出去流浪。"

"去吧,去吧,好孩子。"她伸出手抚摸着一团空气,好像那是我的头部似的。"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说不定你还会和你姐姐相遇,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第三天一清早我就出发了。我的目标是东边的一个大城市,听说城里的人比马蜂窝里的蜂还要多,那种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1999年,英才园

中篇小说 长发的遭遇

长发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汉子,脸色有一点点苍白,肌肉有一点点松弛,身上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家中只有一套西服,是过节时穿的,这种样子的人城里多得数不清。长发失业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头,他到建筑工地去做过小工,送过报纸和牛奶,用三轮车去火车站接过客,甚至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守过尸体,掏过马路上的留泥井。但每一样工作都做不长,因为竞争太激烈,什么工作都有人抢着干。长发的妻子在一家不景气的粮店上班,工资很低,他们还有个女儿正在上小学。最近长发又一次失去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商场搬运货物,他不小心将一张茶几摔坏了,老板立刻叫他离开,十多天的工钱也不给了。

妻子秀梅听了他的遭遇后,安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

长发昨夜整整一夜没睡着,挨到天亮,妻子的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天无绝人之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声叫了起来:

"有了,有了!!"

妻子正背对着他穿衣,不慌不忙地说:

"早该想到这一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长发的眼珠鼓得老大。

"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可干吗?"妻子反问道。

然后她就系上围裙做早饭去了,根本不问长发,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长发搔了搔脑袋,觉得简直太阳从西边出了,他和妻子之间的沟通还从来没到过这种程度呢。

这个阴沉沉的早上长发想出来的主意是去投奔他远在边疆的父亲。长发的父亲在长发读小学时就丢下他和母亲出走到边疆去了,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只是每逢长发过生日就给他寄来一张毫无用处的,花里胡哨的贺卡,上面有些这样的题词:"愿我儿日日创新","每天更上一层楼","天外有天","好马不吃回头草",等等,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话。长发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艰辛,母亲因为过度的劳累,没看到儿子结婚就患肺癌去世了。在长发的想像中,父亲只相当于他家的一个亲戚,他对他既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即使在他儿时的记忆中,也没有同父亲交流的印象。他这位父亲在一个矿物研究所工作,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在家的时间很少。后来他去边疆是以调动工作的借口,一去不复返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怎样能去边疆呢?长发没有路费,家中一贫如洗,惟有一台电视机是奢侈品,但也值不了几个钱。到边疆的路程有几天几夜,即使一直坐硬座过去也得好几百元钱。长发没有亲戚,他和妻子两人都不爱交朋友,所以也没地方可以借钱。

妻子和女儿吃完饭就去上班和上学了。她们走了之后,长发便陷入了苦闷之中,他算了一下,至少要有一千多元他才能动身,到哪里去找这一千多元呢?他回想起刚才秀梅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十分怨恨,心里想,她倒好,什么事都不用想就有馅饼掉到她口里。由于坐在家里想不出办法,他就锁了门外出蹓达。

他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居委会的主任戴嫂向他招手,叫他过去。

"你这个闲散劳动力,今天要交好运了。"戴嫂笑嘻嘻地说。

长发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颗心在胸膛里面"怦怦"直跳。

"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我们居委会的办公室,他指名要你去做他的挑夫,他带了两个大得吓人的旅行包呢。我看他像个有钱人,他怎么会认识你呢?"

戴嫂说到后来就显出妒忌和鄙夷的样子,好像长发不是去卖劳动力,倒是通过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赚钱似的。到了居委会,她将长发往一间房里一推自己就走掉了。

长发看见坐在桌旁的老人很瘦,秃顶,左手上很显眼地戴着三个银质的骷髅头的戒指,长脸上有很多老人斑。他的旅行包靠墙放着,规格大得不像话,长发估摸着那两包怕有一百多斤。老人注意到了他落在旅行包上的目光,轻言细语地解释说:

"并不重的。里面都是些干货。"

一边说就一边走过去将背包提了提,一只手一个。长发放下心来。

"我姓董。今后要麻烦你了。"他不好意思地搓着干瘦的一双手。

长发觉得没听懂他的话,又担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于是愣在那里。

"这是很繁重的工作啊,时间也会拖得很长。最主要的是要一心一意,不能挂牵家里,有时还得自己设法克服困难。"

"不会有问题的。我身板硬,有力气,什么都能干,您就放心好了。"长发拍了拍胸膛,竭力做出忠实而又讨好的样子。

"我们这就走。"董先生说。

长发将一只包背在背上,另一只提在手中。那包果然不重,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长发跟在董先生后面走,他在走廊上看见了戴嫂,戴嫂一翻白眼,拐进一间房,用力关上门。

他们走到外面,长发才开始细细地打量董先生。董先生属于那种老派男人,身上衣服的料子都很贵重,脚上的皮鞋也很高档,的确像个有钱的人。长发在心里盘算着,这一趟如果能赚到一千多块钱,去边疆的路费就解决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而且看样子,这老头一定是那种住高级旅馆的人,自己跟着他哪怕睡在旅馆的沙发上头也很舒服。他说"今后",这个今后是多久呢?长发希望越久越好,当然一到旅馆他就要同他谈价钱,这种事总是不能免的,他不会多要他的钱,他要好好地为他服务,又忠实又贴心。董先生走得很快,一会儿长发身上就出微汗了。这时董先生已领着长发走到了相对僻静的高架桥下面,这里是城乡的结合部。桥下有个公园,草地和小树灰喷喷的。董先生对长发说要去那石凳上坐一坐,将一些事情"好好地想一想"。他们就沿着小径朝公园中央的石凳走去。长发从后面看着董先生的秃头,觉得有钱人的怪病实在是很多。就说他自己吧,从来也没有工夫坐在这些脏兮兮的石凳子上头来想问题;就是有时间,也不会坐到这里来,怪里怪气的。刚才他背着提着这两个巨大的旅行包从桥下走过时,有一名戴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已经怀疑地跟了他一段路。幸亏这公园里根本没人,要不很可能惹麻烦。长发一贯谨小慎微,他经常看见一些人因为穿得破一点,样子猥琐一点就惹了麻烦,被送进警察局关起来,还挨了打。所以现在,他有点埋怨董先生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埋怨归埋怨,他终究打定主意要跟随他到底,他相信这个古怪的老头子不会亏待他的。再说他也有钱,单是他脚上那双皮鞋,就够长发一家人三个月的生活费了。长发知道那种皮鞋的牌子叫作"野狼",因为他对鞋有种特殊爱好,虽买不起,总去商店里看。

董先生双手放在膝头上,闭着眼在沉思默想。长发突然记起一件事:这个老头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呢?戴嫂不是说他指名要自己给他做挑夫么?自己一心想的都是赚钱,还一次都没问他呢。

"董先生,您是如何知道我这个人的啊?"

"我不过随口说出一个名字,那位大嫂就把你带来了。"董先生睁开眼微微笑着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谁来都一样嘛。"

"哦……"长发的声音里透着失望,"那么您,您这一趟出来是公务还是私事呢?"

"都可以说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得要多长时间啊?我问您的意思不是我不愿陪您,我呀,一定要奉陪您到底!"

"你不要随便许愿。"老头笑起来,"你是想说钱的事吧?不要担心,钱多的是。"

他用一只手到西服的内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胡乱抓出几张百元大钞塞到长发手里。

长发一时简直热泪盈眶,连连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哪怕董先生什么都不说,都不告诉他,他也要死心塌地跟随他到底,他就是这号人。并且像他这样一位老人,孤孤单单的在外面走,很可能出事,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他。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董先生的小眼微微眯着,嘲弄地看着他。

长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说不出话来,将那几张百元票子在手中折来折去的。

董先生忽然说自己很累,累得支持不住了,就离开石凳在草地上躺了下来,用一条大手帕盖着脸,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这一睡着,长发就担心起来,万一那些联防治安人员来了可不得了,这么一个老头,还带着两个其大无比的包,居然睡在地上,这太不一般,太值得怀疑了!长发坐下又站起,搓着手,搔着脑袋,就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他又蹲下去推了董先生几下,根本推他不醒,而在那边桥底下,两个戴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已朝他们走过来了。长发想,这下完蛋了,恐怕身上这几百块钱都要被那两个流氓搜走,他这个人怎么这么倒运啊!长发一生气,就用脚猛地踢了一下老头的屁股,董先生叹口气坐起来,说:

"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董先生一坐起来,那两个治安人员就停住脚步,远远地站在那边观察他们。

"我们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长发赶紧说,一边将一个包背上肩。

"走走走!"董先生赌气似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有一家飞鱼宾馆,离这里很近,价钱也公道。"长发试探地说。

"好吧好吧,带我去那什么飞鱼吧,你走前面带路。"

长发背一只包,提一只包,雄赳赳地开步走,道路在他眼里豁然开阔,那两个小流氓似的红袖章也缩到了桥洞里,出都不出来了。

他们俩一走进宾馆的大门,服务台的小姐们就掩着嘴巴在那里笑。董先生首先登记,长发看见他的证件上写着"红星制药研究所"。他登记完后小姐又问长发要证件,长发说自己一早就从家中出来,没带,并告诉小姐自己是帮这位老先生打工的,家就在附近,如果小姐不放心他可以跑回去把证件拿来。

"那就算了吧,"小姐横了他一眼说,"我醋拍阋餐γ媸斓摹?

董先生订了一间很大的客房,里面有两张床,还有沙发,长发看了简直心花怒放。

董先生一进房就去洗澡。长发将那两个包放进壁柜里,心满意足地在沙发上坐下,还跷了几下二郎腿。

一会儿,董先生洗澡洗得脸上红喷喷的出来了。长发向他提出自己要回去一趟,拿些换洗衣服来。董先生本来兴致很高的样子,听了这话就沉下脸,说:"不用了。"长发搞不清董先生的意思,只好暂时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过了一会,他又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这回董先生同意了。

长发拨通电话,电话机里传来的妻子的声音很细弱,很不清楚;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她在电话里一味地重复一句话:"小心你的胃病,别乱吃东西啊。"长发放下电话机,怅然若失地发了一阵呆。后来他想,到底还是"在家千日好"啊。接着他又谴责自己太娇气了,像他这样伤感还怎么能赚得到钱,只配喝西北风。

整个白天董先生什么都不干,就站在很大的玻璃窗前观察楼下的市容,看累了就在沙发里躺一躺,打一个盹,然后问长发:"几点钟了?我没有睡过头吧?"长发就说没有。他总是将一颗秃头用力甩动,好像里面盛满了痛苦似的。中饭和晚饭他们都是在楼下吃的,董先生似乎不愿走出旅馆一步。而长发知道,旅馆里的饭食总是又贵又不好。

在旅馆舒适的大房间里,长发度过了一个奇异的夜晚。本来他以为董先生累成那种样子,一定会睡一个好觉,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长发洗完澡,看见老头已先睡下了,就灭了灯,自己也一会儿就入睡了。迷迷糊糊之中他被水的响声弄醒了。他坐起身,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里面发出水泼在地上的大响。"不好,要出事。"长发想。他立刻打开灯走到卫生间门口,他被自己看见的情景吓坏了。喷头开着,浴缸里的水早已溢得满地都是,董先生短衣短裤,像一只蛙一样背朝上浮在缸里。长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老头干瘦的肢体从缸里提出来。

"你干什么呀?"董先生责怪地说。

"我,我还以为您……"

董先生一身水淋淋地去房里换衣服去了。长发连忙关上水龙头,把缸里的水放掉,又把卫生间收拾了一番,这才重新上床去睡。他入睡前还侧耳细听了一会,听见了董先生的鼾声,这才放心地睡去。睡了没多久,他又被吵醒了,又是那同样的噪声。开始的时候长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可是泼水声越来越响,其间还夹杂了董先生喊"救命"的声音,就仿佛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长发从床上一跃而起,将灯打开跑过去。这一回他看见董先生将自己沉在缸底,隔一会儿浮上来换一口气,重又沉下去。他仰卧着,他的脸在水下显得很狰狞,龇牙咧嘴的像魔鬼一样。长发既不敢去劝,也不敢自己离开,他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腿子不停地发抖。

董先生终于还是停止了他那恶劣的把戏,从卫生间升腾的热气中冲出来,换衣服去了。长发纳闷地想;他洗澡怎么让卫生间的门开着呢?长发收拾完回到床上已是下半夜,他爬到床上躺下时,听见董先生在黑暗中讲话了。

"长发呀,你赚了钱打算去干什么?"他的声音似乎有点激动。

"去边疆投奔我父亲,想在那边找工作。当然,要是您长期雇用我的话,我就不去那边了。我的家在这里,那边毕竟人生地不熟,我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那算个什么父亲呢?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长发叹了口气,一下子变得浮想联翩。

"他毕竟是你父亲。我也在边疆生活过,戈壁滩真可怕。可是在晚霞照耀下啊,人就像走进了黄金宫殿。那是个严酷的地方。你既然起了念头要去那种地方,就不要三心二意,松懈了自己的意志。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要夜里起来潜水,也是怕松懈了自己的意志,这种事没有退路的。"

长发听见他将刚才澡盆里的那种把戏称为"潜水",不由得"扑哧"一笑。

"可是我没有路费怎么能去呢?"长发惭愧地说。

他说了这话立刻又后悔起来,担心董先生以为自己是那种没志气的人,在暗示他多给自己工钱,所以赶紧又补一句:"不过我很快就会赚够路费的。"

"但愿如此吧。"董先生不置可否地说,还叹了口气。

长发的心情因为董先生这句话变得阴郁起来,他又对董先生产生了怀疑。说到底,他并不了解这个人的底细,比如他这两个随身带的旅行包,长发就从未询问过包里的内容,当然就是问了他也不一定告诉他,长发已经领教过了他的固执了。夜深人静的时分,长发甚至产生过疯狂的念头:这个人会不会是一名被追捕的逃犯呢?假如是这样,自己可就惹下大麻烦了啊。

长发开始多留个心眼,细细观察董先生的一举一动。这已经是他们来到旅馆的第三天了。白天董先生仍是寡言少语,一味在窗前沉思,精神却明显地好了起来,也很少在沙发里打瞌睡了。到了夜里,他还是搞他的"潜水"运动,发出呼救的声音。长发已经习惯了,干脆起都懒得起来,而董先生也不怪罪他。

到了下午,董先生同长发说,他要到油布街去看望一个老朋友,那人是做食品批发生意的,从前他与他有过生意来往。至于长发,他请他在旅馆等他回来,看管好这两个包。他说着就掏出钱包,又给了长发两百元钱。长发发觉自己挣钱太容易了,于是对自己处境的不安也越来越厉害了。

董先生一走,他又用房间里的电话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这一回秀梅隔了好久才慌慌张张来接电话,声音还是又细又不清楚,像机器人一样对着话筒重复一句话:"一步一个脚印好好干吧,一步一个……"长发气得将话筒一撂。他本来是打算将自己的奇遇同妻子好好商讨一下的,现在他有家回不了,连同妻子交流的渠道都消失了。怨谁呢?当然没有人可以怨,自己是为了钱,为了生活找出路来这里的嘛。

长发打开壁柜,鼓起勇气来检查那两个包。他注意到两个旅行包都没上锁,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第一个包里装的全是花生和一种什么干草,都混在一起;第二个包里则是一些布匹。长发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放心了。他关好柜门,心里想,董先生不过是个有怪癖的有钱人罢了。想着想着就高兴起来,还吹起了一首进行曲。他很快就要挣够去边疆的钱了,钱多一点,没见过面的父亲也会看得起他一些。说不定董先生要在本地做大生意,会长期雇用他呢。要是那样的话,当然用不着去边疆了,他内心深处一点都不在乎那个奇怪的父亲。他这样高兴了一阵,又有一种新的不安像虫子一样爬进了他心里,轻轻地咬着。像董先生这么有钱的人,为什么要背着不值钱的花生布匹到处走?如果说是样品,也用不着背这么多啊。莫非这些东西是放在表面做掩护的,莫非底下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样心神不定地猜测来猜测去,长发对自己生起气来,因为他以前并不是这样鸡肠小肚的人。

大个子服务员进来打扫时,长发正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口发呆。

"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玩啊?"小伙子欢快地说。

"不玩,我等他回来呢。"

"他呀,一整天回不了。"青年左右看了一下,凑近长发说:"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长发的心跳加速了,但他不愿随便背后议论他的主人,就一言不发。他默默地看着服务员打扫,心里不止一次出现这个念头:要是现在偷偷溜掉,什么事也不会有。

青年大概觉得长发是个孱头,就懒得理他,摔东摔西地忙了一阵,弄得一屋子灰,最后"砰"地关上门出去了。

服务员一离开,长发就溜出了旅馆,飞奔着横穿两条街,拐了几个弯回到家中。家里没人,秀梅上班去了。长发喘着气坐下来,一抬眼就看见了墙上的新变化: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陌生老男人的大幅照片,那人正瞪着一双有些外凸的眼,严肃而古怪地看着长发。这种外凸的眼正好是长发日日在镜中所熟悉的。长发大吃一惊地想:这个人居然到自己家里来了吗?看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必定生活得十分潦倒,可见边疆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戈壁滩没有要了他的命去已经够幸运的了。假如有这事,秀梅为什么没告诉自己呢?他匆忙在房里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变化。这就是说,父亲即使回来了,也并不住在这里。长发就往秀梅的粮店打电话,秀梅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地问长发有什么事,长发马上说起墙上的照片。秀梅说,那张相片是她从一个熟人的姨爹的相片簿里找来的,她拿去照相馆扩印了一张大的挂在墙上,这样做为的是给家里撑面子,免得邻居们看不起。"你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人家都以为我们家里倒霉了。"秀梅在电话里头气愤地说。

"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长发焦急地吼了起来。

"孤儿寡母的,会有人来欺负我们呢,"秀梅不听他,继续埋怨,"现在粮店又快发不出工资了,看你今后怎么办!像你这么没用的男人,根本没资格……"

长发不等她讲完就挂上电话。他站起身,匆匆将袋里的六百元钱锁进抽屉,在桌上留了个条,然后就拎了自己的内衣,死命地往旅馆跑。

到了"双鱼"宾馆,他正要往楼上冲,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员拦住了他。

"我是住在这里的,我和董先生住602房。"长发烦躁地说。

"拿证件来看!?

"我在这里住了三天了,进来登记时就没要证件,小姐们都认得我了。我家就在附近,家里有老婆,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学,我是为董先生打工的,你们可以问那位小姐。"

长发唾沫横飞地为自己辩护时心里痛苦得要命。这两个壮汉齐心合力地当胸揪住他,将他抵在墙上一动都动不了。

"既然你们不相信,那么让我走吧。"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脑袋轰轰响。

"走?没那么便宜!"

长发就势往地下坐去,那两个保安没料到他来这一着,也就松了手。长发用两手抱紧头,觉得自己真像要疯了一样。他听见一个保安在往公安局打电话,却总是打不通,线路出了问题。那人对着话筒高声叫喊起来:

"小偷!我们抓住的,您到底听到了没有?喂喂……"

长发想,自己最好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反正也想不清,听其自然好了。

他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时,忽然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探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睁眼一看,原来是董先生。两个保安正围着他努力解释,他沉着脸,很不高兴。长发连忙站起来跟董先生走,经过两个保安时他还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差点唾到他们的制服上头。然后他就变得惴惴不安了。董先生会不会由于他的渎职解雇他呢?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就真的山穷水尽了啊。

一走进房间董先生就抱怨头痛,并走到卫生间弄了条湿毛巾搭在额头上,然后半躺在沙发上头。长发看见他的外衣上头弄得满是灰尘,袜子也挂破了,一边脸上还被利器划了一个血口子。

"您,让我把您的衣服脱下来刷一刷,您到床上躺下休息好吗?"长发小心翼翼地说。

董先生呻吟着,并不回答他。老头的样子好像正在发烧,脸上有红晕。长发一下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服务员又进来打扫卫生。

"滚出去!没长眼吗?"长发对那人低沉地吼道,现在他对旅馆的人充满了仇恨。

服务员伸了伸舌头退出去了。

"长发呀,我活不长了。"董先生说。

"您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我是在自己糟蹋自己呢。来,你过来,靠近我,让我说给你听。"

长发的双手被董先生握住,他感到老头手心发热,全身在发抖,就建议他去医院。董先生慢慢摇着头,否决了他的建议,示意长发不要说话。

"你不要放弃你的打算,"他说,"你一定要到那里去。那种地方啊,谁也抗拒不了它的魔力,多少人都是一去不复返。当时我们是钻井队,我们的帐篷就搭在离戈壁滩不远的荒原上,我们在打井找石油。那种地方啊,白天是火炉,夜里是冰窖。当你在夜里走出帐篷时,你的嘴巴冻得说不出话来,你一抬头,发现这地方的天空出奇的高,那种情境之下,人往往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

"听您这一介绍,我恨不得马上飞到边疆去。"长发言不由衷地讨好老头。

"你是不会主动去做一件事的。"董先生微微嘲讽地说。

长发红了脸,后悔不该言过其实。

董先生脸上显出厌倦的样子,说他累了,要睡,让长发一个人下去吃饭。

长发坐在餐厅里心事重重地吃着自助餐。他看见那位服务台的小姐朝他走过来,她就是他和董先生第一天来旅馆时为他们登记的小姐。小姐长着一张方脸,神情冷淡,一只眼有点斜视。她挨着长发坐下,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长发反感地问。

"那个老头子,他的证件是假证件!"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哼,等着瞧。"

小姐气冲冲地走开了。

长发抬眼一望,看见那两个保安站在吧台那边注视着他,还不时交头接耳。长发一身躁热起来,饭也没吃完就赶快走。他想回房间说服董先生换一家旅馆。

他回到房间时,董先生已经睡着了,满脸烧得通红,额头烫手。"该不是肺炎吧?要是肺炎就完蛋了。"长发想。

"董先生!董先生!醒醒!"长发小声喊道。

董先生微微张开一只眼,厌恶地说道;"见鬼!泥石流来了吗?但愿那恶棍被泥石流卷走!表哥,你不要说话了,我的病不要紧的。"他伸出一个指头警告长发。

夜里长发不敢睡,一直守护着老头,隔一阵就给他换一条冷毛巾。有一刻他实在困极了,就伏在床头入了梦。但他很快又醒了,看见床上空空的,而浴室里又响起了溅水的声音。

董先生从水里面冒出头来,那脸瘦得像鬼一样。

"长发啊,你的父亲早就成了冤魂了呢。想想看,那种地方,有谁能长久存活。"

"可是我今年还收到他给我寄的生日贺卡呢。"

"那是我给你寄的,你还不明白吗?"

"原来您认识我父亲!太好了!!"长发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起来。

"你的父亲,他是我的梦。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见他的打算啊。"

长发觉得这董先生怪得很,假如他如此殷切地盼望自己去边疆,那么将路费钱给了自己,自己不是马上就可以走了么?当然长发希望他多给一点,因为秀梅带着女儿生活困难,比如说,两千五百块,先借给他,他以后再慢慢还。长发对自己这卑鄙的想法省悟过来时,董先生已经回到床上去了。长发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产生非分之想,很多人都是因为一点点可怜的欲望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歹徒的。这样看起来,董先生是受父亲之托来这里找自己的。长发想到这里心头泛起一点温暖的浪花,毕竟是父亲啊,那么多年隔绝两地,还记得自己惟一的儿子呢。可是他已经去世了,为什么董先生还叫自己去那种地方找他?

董先生一上床就睡着了,热度也退了,真是怪事。长发心中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竭力想回忆起父亲的样子来,想了又想,也只能想起秀梅挂在墙上的那张放大照片。要没有那张照片的话,什么都想不起来。秀梅有没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呢?长发记起离家那天早上,秀梅脸上那种明白底细的神色,这回忆使长发陷入了茫然。莫非董先生早就来到了他们这个城市,已经先和秀梅联系过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不正是秀梅先说出来的吗?那时候,有多少个夜晚,他们两口子躺在黑暗中筹划来筹划去的,弄得脑袋像一个蜂窝一样,可就是想不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虽然现在并没有摆脱困境,长发还是觉得那种日子更不堪回首,因为那是漆黑的日子。想到这里,长发在心里请求老天保佑董先生不要生病,让他赚够路费去边疆。现在他觉得自己去边疆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不可更改的事了。那里是他父亲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而这个父亲,虽不曾给过自己什么实惠,倒的的确确是一刻都不曾忘记他这个儿子的呀。除了生活所迫之外,长发还有点好奇:吸引父亲度过了大半生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异的所在呢?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董先生这样不可捉摸呢?"边疆的月亮啊。"长发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不禁吃了一惊。

"在那种荒原上,人看见月亮时就同时看见了自己的死期。"董先生在那边床上插话了,声音清清楚楚的。

"您醒来啦?是我把您吵醒的吗?"长发不自在地问。

"什么事情你都不要预先去设想。我刚才睡不着就想起你父亲,他老人家临终的情况很惨呢。那种大雪天,没有木材,也没有取暖设备,只能烧一点草,情形可想而知。"

两人都不讲话了。沉默了好久,长发终于小声问:

"他老人家提到我了吗?"

"唉,我本不该告诉你。我又想,隐瞒能有什么好处呢?我说出来你听了要伤心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原谅我的儿子长发。我就是从他这句话知道你的名字叫长发的。"

长发在黑暗中瞪着眼,他一点儿也不伤心。那影子般的老父临终时无论说了什么,对他来讲都是无比的遥远。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几天以来聚集的那种疑惑终于爆发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电视机厂的失业工人,一个家中有妻子和女儿的中年汉子,而是成了一团迷雾,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他这四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临终时的黑眼圈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最后看他的眼神长发一直铭记心底,那是种谴责的眼神,当时长发理解成自己对母亲照顾不周。母亲要求他打开窗子,他因为怕母亲受到外面寒气的侵袭(也许是他自己怕冷),就没有同意。后来母亲在短时间内窒息而死。现在回忆起来,恐怕母亲的眼神并不见得是谴责,想来想去的,那里面好像还有很大的嘲笑的意味。母亲怎么到了临死前才想起来要嘲笑自己的儿子的呢?母亲死了之后,长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什么事情伤心了,那段时间,秀梅和女儿梅梅都觉得他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脾气好",而是一种深藏的冷酷在性情里占了上风。原来他一直认为这种冷酷仅仅来自母亲,现在听董先生一说,什么都明白了。经过这几天同董先生相处,长发越来越感到父亲的世界令他神往,虽然董先生的描绘只有片言只语,这片言只语却已慢慢地将长发的热情煽起来了。长发想,老头之所以说得少是因为那种事没法说,"百闻不如一见",到了那里才会有体会。就从董先生生怕长发放弃去边疆的打算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那地方非同寻常,并且同他本人有什么纠葛。有几次,他都想向董先生打听边疆的生活情况,但董先生一听他的问题就垮下脸,爱理不理的,还有一回说:"到了那种地方,谁还会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长发也就莫名其妙地惭愧得无地自容。长发思来想去的,一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因为夜里发烧,董先生胃口不好,不想吃早饭了。长发也不想吃,结果是两人都没下去,坐在房里想心事。想了一会儿,董先生从内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叫长发送回家去。长发大为惊异地问: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啊?"

董先生就不以为然地说:

"还不是你父亲讲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去对父亲讲我家里的情况呀。"

"你这个人,太简单了。不说这些了,拿着钱送回去吧,我今天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董先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他病恹恹地又盖着被子躺到了床上,床头柜上搭着他夜里换下的湿衣服,将地毯都弄湿了一大片。长发打电话叫来服务员,让她把董先生的湿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服务员用两个指头拎起那堆湿衣服放进塑料袋里,那神情就像是拎着一堆蛇皮一样。长发心中对这个旅馆的愤怒又升腾起来,他想试着劝说董先生换一家旅馆,可是董先生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去吧,去吧。"根本就不听他的建议。

长发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着妻子秀梅的变化。今天是假日,她一定在家带着梅梅干家务。虽然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保障,这一次他长发终于给妻子带来了小小的安慰。几天里头,这个有钱人董先生就已经给了他一千块钱,这对他们一家可不是个小数目。先前上班时,他和秀梅的工资加起来都只有五百块,还不能生病,一生病就要扣工资。这个老头是很古怪,但给起钱来毫不含糊,他仔细察看过了,那些百元大票一点不假!老头似乎还很体贴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不过秀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秀梅,天天和自己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的女人,现在离长发是多么的遥远啊。她肯定已经背着自己做了好多事吧?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从不向他透露一星半点。当然,这正是她一贯的性格。离家越近,长发越想念他的女儿梅梅,从女儿生出来起,他还从来没有同她分开过这么久呢。长发拐进家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一个蓝色的大气球。

秀梅坐在床上打毛线,看见长发进屋就抬了一下头。

长发将气球系在床头,问:

"梅梅呢?"

"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帮她转了学,住在那边可以省几个钱。"秀梅说。

"原来这样。"

长发脑子空空的,无比沮丧地朝床上坐去,突然对妻子生出很深的憎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四百块钱,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

"钱、钱,这就是你要的钱!"

秀梅诧异地抬了抬眼,什么都没说,仍旧垂着头打毛线。

长发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这套小小的两居室,他和秀梅费了多少力气才争来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引起长发的一阵伤感。就说贴在客厅地面上的那些不太好看的瓷砖吧,当初他差不多跑遍了全市的建筑器材店,才买到了这种最便宜的货,只有普通瓷砖的一半价钱。那时小两口还为此大大地高兴了好一阵呢。过了些时候才知道,这种便宜货色不但打滑,而且面上的那层铀镀得很薄,很容易开裂。还有这台电视机,简直没花什么钱。他帮科长修好一台进口机子,科长就利用职权从厂里拿了这台机子给他,当时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百元钱。机子搬回来那天秀梅喜得合不拢嘴。长发用迟缓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部,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伤感。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个前电视机厂的工人,后来的无固定职业者,生活中到底起了什么变化?现在他同他妻子呆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怎么就像呆在外人的房子里一样呢?

"秀梅,你是什么时候同我父亲联系上的呢?"长发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种父亲,"秀梅不屑地撇了撇嘴,"把我们害到这种地步,我躲都躲不及呢!"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同他联系过?"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了解什么呢?你回到家里东张西望,这里翻一翻那里捣一捣,莫非怀疑我把野汉子引到家里来了?真俗气呵。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很辛苦,我比你更辛苦!你赚了一点钱回来就趾高气扬了,这实在再蠢不过!"

长发没料到秀梅会这样大发作,这样高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是赚了钱回来了吗?秀梅怎么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反倒像要倒大霉了一样呢?从前的日子里,仅仅为了节约了一点钱,他们产生过那么多的欢乐和欣慰!长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人正微微嘲弄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同他现在记忆中的母亲临终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长发感到头皮发炸,连忙移开了目光。现在他开始怀疑秀梅将这张照片挂在墙上的用意了。这样折腾了几下,他心里要见女儿的渴望竟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他有点想走了。他看着秀梅,想到她的工作是那么不顺心,随时有失业的危险,于是又有点理解她的做法了。是啊,所有的保障都要失去了,现在只有董先生那里是一点靠不住的希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董先生信任自己,最好让他长久雇用自己,什么工作他都愿干。

"我回旅馆去了。"他拿了几件日用品要走。

秀梅连头都没抬,一双手有节奏地在毛线衣上头一伸一缩。长发羞愧地跨出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气球,那里面的气已经跑掉了很多,无精打采地垂到了床头。

长发的心情又变得极其焦虑,他脚步匆匆,急于要见到董先生,至于为什么要马上见他,那是说不清的,总之董先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马路上像往常一样站着很多闲人,长发在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绕来绕去的,经过黄婆婆的烟摊子时,长发被黄婆婆的孙子一把拉住。这个满脸是疤的小伙子似乎对长发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问长发最近混得怎么样。

长发含含糊糊,不想回答他。

"有的钱可以赚,有的钱赚不得啊。"他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说,"你也是没办法,我完全理解你。但铤而走险还是要不得啊。"

长发用力甩脱他的手,心里早就暴跳如雷了。他一边在那些闲人当中穿行一边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故意要挡他的路似的,这条街上有这么多吃饱了没事干的无赖,怎么自己先前一点都没注意到。是不是因为自己找了个轻松赚钱的差事,被这些人知道了,就都嫉妒起自己来呢?他回想起居委会的戴嫂的那副样子,心里明白黄婆婆的孙子一定是听了她那张臭嘴的胡说八道,才来纠缠自己的。这黄婆婆的孙子一贯好逸恶劳,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帮他奶奶守一守烟摊子,妒忌自己也是必然的。

长发走进双鱼宾馆时,服务台的小姐叫住了他,冷冷地告诉他说,董先生心脏病发作,已经被送到市立二医院去了,他嘱咐长发帮他把那两个包弄到医院去。小姐说着就示意长发到里面房间去扛那两个包。长发心一沉,忐忑不安地背了两个包走出宾馆,耳边还响着小姐们的窃窃私语。

走在路上,他才发觉这两个包已经比原先沉多了。出于好奇,他停下来,解开其中一个包,看见花生里头竟然放了两块砖,再看另一个包,里头也有两块砖!他想这一定是那几个怪物似的冷面小姐搞的鬼,他想不通跟了董先生之后,怎么到处都碰到这种无赖。现在他更着急要见董先生了,他将砖头扔在地上,提起包大踏步往二医院赶去。

董先生躺在抢救室里,他的上方挂着三个盐水瓶,身上贴满了通到监测器的小磁块。那些护士对长发说,要是来晚了就没命了,是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将他从浴缸里捞出来的。

"这样的身体,还洗什么澡呢?真是多此一举。"瘦削的护士长阴阳怪气地说。

董先生微闭着双眼,显得很安详的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护士们一离开,他就将鼻子下面的氧气管拿开,对长发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就要长发看窗外。长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走到窗口,朝楼下一望,看见下面是个花园,花园里站了一个人,好像是个警察,身上还带着枪。长发心里一阵发紧。回过头来再看董先生,见他一脸厌倦。长发就想,也许花园里那人同他根本无关,他是要自己看另外的东西。董先生用很低的声音要长发再去窗口多看看,长发就说他看见了一个带枪的警察。董先生就不高兴了,说长发的眼睛不管用。于是长发又到窗口去仔仔细细地搜索,搜索了半天,还是只看见那个警察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长发看着他,又忍不住将他同躺在抢救室的董先生联系起来,心里又很不舒服,于是他从窗口走开了。他打开房里的壁柜,将他背来的两个大包放了进去,又将柜里的东西清理了一番,一边清理一边从心里感到奇怪:是什么人将董先生的衣物和日用品送来的呢?

"我同你讲过的边疆的情景,你还记得么?"董先生边说边用手抓住自己内衣的胸襟,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

"我记得的,我会永远铭记心头。"长发连忙说,"可是您,您不要讲话了,这对您的病情不利。天哪!"

"刚才我叫你到窗口去看,你没有看到边疆的风景么?那个警察,他、他是从边疆来的维、维族人啊。"他紧皱眉头,脸上惨白。

长发握住老人冰冷的手,突然感到自己同老人一样痛苦。在这个白色的抢救室里,被好几个监测器同时监测着,董先生却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长发为自己不能理解他而焦虑。

"那、那并不是个花园,那是--那是--啊!"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那张脸完全扭歪了。

他开始呕吐,把被褥和枕头都弄脏了,搞得长发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将他安顿好,长发要打铃叫护士,却被董先生凶狠地阻止了。

董先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抓紧长发,使他不能站起身去打铃。他用眼睛示意长发将氧气管放在他的鼻孔下,长发照办了。吸了一会儿氧,他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时有个护士进来了,来替他换盐水瓶,她似乎对于地上的呕吐物视而不见,动作僵硬地做她的工作,董先生则闭着眼不看她。长发眼看她做完工作要走了,她却忽然又回转身,将董先生插着针头的手扯出被子,说要重新扎针。长发看见她粗暴地在董先生的手臂上乱扎了好几下,才找中了血管,用胶布将针头固定下来。她这一系列行动中,董先生痛苦得龇牙咧嘴的,长发也是敢怒不敢言。她端着盘子出去后,又用脚用力往后一踢,将门带关,震得门上的旧油漆落了一地。目睹了这情景,长发这才知道董先生刚才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叫护士。

那一天,长发是在抢救室里吃的中饭和晚饭,董先生则什么都没吃,又呕吐了一次,直到傍晚才渐渐昏睡过去。长发感到被子下面的这个躯体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但是有某种东西却留下来了,现在那种东西就萦绕在这个房间里,令长发的背脊一阵阵发冷。护士为董先生量完血压后就离开了,长发走到了窗前。天还没有完全黑,花园里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的,长发呆滞的目光缓缓地看过去,看见那个警察站在假山底下,就仿佛同那假山连为一体了似的。长发以为是自己的眼发花,揉了揉,用力一看,果真是那个人,不过好像已经是个死人,要不哪能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呢?再看花园,原来根本不是花园,只不过是一大片荒地,长着乱草,不知什么人搬来了一些大石头,堆成这座假山。长发记得二医院是在闹市的中心,怎么会有这一大片荒地,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董先生已经睡着了,热度也不高,长发闷得慌,就往外面走去。

他下了楼,绕到后面的荒地,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周围这几栋病房的窗口射出黄色的光,将荒地的周围照得半明半暗,而荒地的中央,靠假山的部分,差不多是完全漆黑的。长发站在光线中,思想上激烈地斗争了好久,最后终究敌不过好奇心,往假山那个方向走过去。长发刚一迈动脚步,就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四周的气温迅速地下降,长发冷得哆嗦起来,只好转身往回跑,这时他看见病房里的灯光都相继灭掉了,接着那几栋楼的轮廓也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置身于牡乩铮谒那胺剑宦置髟氯饺缴仙謇涞墓馊髟诼也萆稀?长发小跑着想让身体发热,他已经冻得牙齿打架了。他心里还在琢磨假山下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月光下,那堆乱石就像一只怪兽雄踞在荒地中央,但从长发的角度看去,根本看不到那个警察。现在长发的勇气已经消失了,他非常害怕,一味朝他所想像的病房的方向跑,他跑了又跑,周围还是只有一人深的荒草,开始还有条路,后来路也没有了,就在草上乱踏。除了害怕,最令他担忧的还是董先生,他离开的这会儿,万一董先生的病情恶化了呢?就算病情不恶化,万一他要喝水吃东西,一看旁边什么人也没有,会作何感想呢?"长发啊长发,你真是个蠢货!"他在心里诅咒自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天一亮就会回家,可是董先生和他的关系算完了,他给自己那么多钱,自己却玩忽职守,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活该、活该!回去让秀梅痛骂自己吧,重新硬着头皮去找零活干吧!他这种人天生抓不住机会,只因为缺乏责任心啊。生平第一次,长发想痛哭一次,但他没有哭的习惯,所以也哭不出来,只好一边用手拨开那些乱草一边闷着头快步走。很多往事涌上他的心头。他记起他从小受过的那些窝囊气;还有在电视机厂,因为他的个性难于同别人打成一片,他吃了不少的亏;后来他只好独来独往,别人又评价他说是"缺乏诚意";他也曾听从妻子的劝告,对自己的个性加以约束,可是那并没有改善自己的处境。失业以后,性格上的缺陷更是与经济利益挂上了钩。由于不会逢迎巴结,处不好人事关系,只能去干那些最粗笨的活,就是这样的活也干不长久,要么是别人欺负他,骗他,要么是他同老板闹翻,工钱拿不到。他简直成了个废物了。就在他陷入绝境的关头,他碰见了他这一生中头一次碰见的一个好人,这就是董先生。长发对于他由防备到信任,再到因为不能理解他而痛苦,时间上虽只有几天,给他的内心的触动却不亚于母亲去世那件事。也许他是遥远的父亲那边来的使者,长发觉得理解了他就是理解了自己那谜一般的父亲,所以他在同他相处时才会有那份亲切感吧。长发想,只要他一直走下去,总会碰到医院的围墙,然后沿围墙走,就可以走到医院大门。在他印象中,这个医院根本不算大,不可能走不到头的,除非他在原地绕圈子。虽然周围已没有了参照物,长发心里也能确定自己并没有在绕圈子。他一定要赶快到董先生身边去,一定要!否则他就要完蛋了!他开始跑,乱草刺破了他的手掌,他的脸,他什么全顾不得了,好像要发狂了似的。他跑着跑着,冷不防额头"咚"地一下撞在岩石上头,伸手一摸,原来他跑到了假山面前。

"你来了吗?"警察一边朝冻僵的双手哈着气一边走出那个洞。

"请问您是不是从边疆来的?"

"当然啦,对于这一点你竟然还有疑问。"

"您是来抓董先生的吗?"

"我是来带你去边疆服劳役的,董先生告发了你,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警察亮了一下手铐,并没走上前来,也许他在等长发自己走拢去。

"可是董先生患着重病,我要是离开他,他会没命的!"

"你的心肠真好,就为了这个,我也要把你带走。不过我知道你刚才是在讲假话,你到了这种地步哪里还会去关心他。我要让你领教一下边疆的风土人情。"

"董先生怎么会告发我呢?您在撒谎。我有老婆有孩子,她们靠我生活,我是出来帮董先生干活的。我确实对他说过我想去边疆找我父亲,但不是用这种方式去;再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是很想去那里了。我还不如呆在家的好。"

长发满肚子委曲,被眼前的情况弄得心乱如麻。

"你这个见异思迁的软骨头!"警察气愤地破口大骂,"现在由不得你了。你知道姓董的那两个大包里装的是什么吗?全部是手枪!我们已掌握了证据,那些枪支全是你窝藏在他旅行包里头的。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长发的确没有什么话说了。他的思绪又飘到了自己家里,他想到女儿梅梅的那只旧书包早该换了,书包带子都断过好几次,每次都把书掉在地上。长发没料到自己还会如此伤感,自从母亲死后……他又想到躺在急救室的董先生,莫非他在考验自己?奇怪的是长发一点都不恨他,反而为他担忧,这也好像违反他的个性。月光下,警察拎着亮闪闪的手铐过来了,长发乖乖地伸出双手。不知怎么,长发认定这名警察会将他带出这片荒地,带到董先生身边去。警察和董先生在一个问题上是非常一致的,这就是两个人都要长发去边疆,不容他改变自己的初衷。长发记起秀梅也是主张自己去边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冷冰冰的手铐铐住长发之后,警察示意长发跟他走。气温还是那么低,长发感觉到那些草上面结了霜,也许天快亮了。

"文长发,你这个囚犯,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吗?"警察边走边说。

"我要见见董先生,另外还要回家看看女儿。"

长发说了这句话之后,内心竟然轻松了起来,说起话来就好像在交待后事一样。他在心里恍然大悟:原来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去边疆!现在他甚至觉得有点刺激,心里有点跃跃欲试,而在这以前,长发是最不喜欢冒险的一个人。

天显出了蒙蒙亮,脚下的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泥地,一会儿长发就看见了急救室的那盏红灯在雾气中凶险地眨眼。这时警察突然拉他站住,说是让医院的人看见他戴着手铐很不好,所以暂时把手铐取下来。于是长发伸出手让他打开手铐。他将发生的一切抛在脑后,直奔急救室。

他推开门,看见躺在那张床上的是一名妇女,旁边守护的男子大约是她的丈夫,他们两人都吃惊地瞪着他。长发眼前一黑,坐在走廊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心里一边涌出种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促使他哭得更凶。这时他身边已围了一小圈人,护士长也匆匆地赶来了。护士长用脚踢着长发说:

"走开!走!没有死人,在这里哭什么丧啊?"

"没有死人吗?"长发扯住护士长的手臂问。

护士长的黄脸拉长了,用力甩脱他,往地上啐了两口,骂道:

"癞皮狗!那老狗已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长发还想发问,护士长已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去了。她一进去,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护士就都挤到门口来打量长发。长发只好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去找董先生,幸亏很快就找到了,董先生就在二病室,抢救室旁边那一间,和他同房的还有一位老先生,正在不停地往痰盂里咳痰。董先生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个乌黑的东西在把玩着。长发凑近一看,是一把手枪。这时长发才记起那警察已不跟着自己了,他不放心,又到门口瞧了瞧,也没发现那人。

"实在太奇怪,太奇怪了!"长发气喘吁吁地说。

董先生抬眼望了望他,又垂下头去抚摸那把很小的手枪。

"我真该死,离开了一个晚上。"

长发悔恨地捶着胸口。他一抬头看见那位吐痰的老先生正吃惊地瞪着他,他的脸一下子飞红了。

"照顾病人是一件责任重大的工作。"老先生教训长发说。

"我真该死,真该死……"长发只能反复重复这句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走到壁柜那里,想察看那两个包是不是还在,无意中一转身,看见董先生正用那把小巧的手枪瞄准自己。他的脑袋一下子空了,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他心里有点委屈,更多的是某种不甘心。一瞬间,他还瞥见了那位老先生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突然恨不得破口大骂,他想,为什么总是别人骂他,他就不能骂别人呢?他一定要骂一次才甘休。可是还没待他张口,董先生又放下了手枪。

"你应该往家里打个电话。"董先生轻轻地说道。

"是吗?"

长发想,董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昨天夜里的事呢?但是他不愿意问他,他怕一问,那件事就成为不变的事实了。

"好,我这就去。"

长发说着就到走廊上去打电话。他仔细看了看走廊两头,确定了那警察根本不在,这才拿起了电话。秀梅在电话那头说,她刚起床,然后就抱怨起来。

"你不在家里,那些小流氓通夜在窗外闹,我只好开开灯,把你父亲的相片挂在窗户上。你想想看,这个家还像个家么?所以我才把梅梅送到她外婆家去啊。"

"那都是些什么人?"长发心情沉重地问。

"什么人呢,还不是这些街坊,天天都见面的,他们知道你回不来了,就来欺负我嘛,有什么办法呢。"

"谁说的我回不来了?"长发气愤已极。

"你不要嘴硬,你对我嘴硬有什么用处呢?我不和你争,我要上班了,我现在必须小心翼翼,只要我有一天迟到,就会被炒鱿鱼。再见。"

长发放下电话后没有马上回病房,他跑到走廊的尽头,从楼梯那里往下看了好久,这才慢慢往回走,边走又边把每个病房都搜索了一遍,连值班室也不漏过。他回到董先生病房时,那位老先生正在对董先生说话,董先生闭着眼,似听非听的,他那把手枪已经收起来了。长发觉得老先生说话时像口里含着一个橄榄骨头,时刻要吐到董先生脸上似的。

"医院实行这种陪人制度完全没有道理,要陪人干什么呢,一个人如果要死了,陪也是空陪,您说是不是,啊?我最讨厌虚伪的形式,一个人要死了,就该静悄悄的死。您瞧瞧窗外这棵大杨树,多么自由自在啊,可是突然,一个汉子,一个无家可归的二流子来到您身边,他要侍候您到死……"

老先生看见长发,连忙住了口。董先生在听老头讲话时,一直微微地闭着眼,这时他突然张大了眼,眼珠往外鼓出,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双腿曲起,好像在抽筋似的。长发吓坏了,想跑出去叫护士来,却被老先生死死揪住脱不得身。

"呸!呸!不要乱动,不要做声,一会儿就好了,你瞧他多么镇定。他枕头下就放着枪,谁也别想干涉他。可是我又要咳了。"

董先生的发作马上就过去了。那老头咳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咳得翻江倒海,长发怀疑他要把内脏全部咳出来,吐到痰盂里去。

"您怎么能从抢救室里搬出来呢?"长发愁苦地握着董先生的一只手说。

"是啊,这正是我的高明啊。"董先生叹了口气,"现在你大概全明白了吧,真是人生如梦啊。不等楼下那家伙到这里来,我就要先死掉。谢谢你昨天夜里帮我拖了他一夜的时间,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荒原的想法,就让那家伙带你去。听,那人又在上楼了,你会多么幸福啊。你去吧,你去!"

"不,不……"长发喃喃地说,他想哭了,双腿往地下一跪。

他抬起头来时,那支手枪正抵着他的太阳穴。董先生的手在发抖。

"还不快滚!"

长发连滚带爬出了病房,那颗子弹射在对面墙上了。接着又听见那位老先生发出杀猪般的怪叫,很可能是中了弹,护士们急匆匆地跑向病房。长发连忙穿过乱哄哄的人群逃出了医院。

"竟然会出事!竟然会出事!"他边急走口中边叨念着这句话。

他就要到家了,绕过那家商场就是他的家,他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脑子里乱得很。他掏出钥匙来,但是门没有锁,莫非来了贼?没有,是秀梅回来了。秀梅怎么在上班时回家了呢?她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她买回来的菜,显然她并没有被解雇,这是一件好事。她一定在厨房。长发走进厨房,却看见那个警察。

"好哇,你私闯民宅!"长发一下子又变得兴奋起来。

"嘘,不要这么叫,我是来做客的嘛。我看见你家门没关,就进来了。怎么样?你最后决定了没有?"

警察将他家的煤气灶一开一关的,弄得一屋子煤气。长发皱着眉头想离开厨房,又怕秀梅来了看见这个人。他压低了声音说:

"我把家事安排一下就同你去,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要的就是这份自觉性。你现在磨磨蹭蹭的,将来一到了那种地方啊,人家赶都赶你不走!你家墙壁上的那个老头就是这种人。我现在要走了,你站在厨房里不要动。"

警察走了一刻钟后,长发才慢慢从厨房出来。他看见秀梅坐在小凳上择小菜,聚精会神的样子,就问她刚才看见谁从房里出去没有。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尖酸响亮地说。

长发不敢再问她,走到门口,往街的两头张望了一下。秀梅很讨厌他这种样子,就说他一定背着她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要不那些个钱是哪里来的呢?她唠唠叨叨,又说情愿受穷也不愿用来路不明的钱。长发就对她吼了几声,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到一个好地方去,永不回来。秀梅一点都不吃惊,冷笑着说:

"这件事,我早料到了,你家祖祖辈辈都是这种德行嘛。我不怕,我是有准备的,像我这种人,难道还会穷死么?"她扬了扬头。

"我并没有说要卸掉家庭的担子,去那种地方也是为了赚钱。"长发辩解道。

"墙上这老头子当初也是这样想的。"秀梅嘲笑道。

"这么说你不赞成这件事?"

"呸!我没有说过这种话,这事还是我先想出来的呢!我会不赞成么?瞧你这副样子,灰头土脑的,本来也只配去那种地方,城市里面看来是不会有你的位置了。这事我想了好久了,以前一直没说出口。"

秀梅端起一簸箕菜,从长发身边擦过,到厨房洗菜去了。长发再次打量墙上父亲的相片,见相框上已蒙了一块黑布。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现在他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他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对任何工作抱希望了,也许如秀梅说的,这里是没有他的位置。他的心飞向了边疆,虽然边疆也并不是一个他应该抱希望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另一种苦役。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父亲不也在那种地方活了好多年吗?他想到此处就爬到床上,将相框上的那块黑布扯下来。黑布下面那个人的表情吓了长发一大跳,他差点一下从床上滚下来。那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大张着一口牙,好像要把他吞下一样。秀梅听到他弄出的一连串响声,连忙跑进房来看。

"这、这是怎么回事?"长发结结巴巴地指着相片问。

"原来是这个,我不过换了张你父亲的照片,还是从那个熟人那里拿来底片冲洗放大的,你怎么这么吃惊,连父亲都不认得了么?"

"我、我、我……"长发憋了半天,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走吧。"

他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除了衣物用品之外,他还将父亲历年寄给他的贺卡全放进了包里。另外还有一本家庭开支的最新账目,长发一贯有记账的习惯,这本最新账目上只有寥寥几笔账,长发不知出于什么情绪要把它放进旅行袋。他记得最后那笔账是"收入四百元",当时那几个字给他带来多大的温暖啊。另外还有女儿梅梅的一本成绩册,他多次作为家长签过名的小册子,他也收进包里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下也没有抬头看墙上。他心里想,秀梅将父亲这样一张恶劣的相片挂在壁上,这一着实在是做得卑鄙。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将那黑布拿开呢?随身用品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朝着厨房高声说:

"你也不用弄菜了,我这就走,不在家里吃饭。"

秀梅从厨房里出来,将水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揩着,眼里在回忆什么事。

"有什么事吗?"长发生硬地问。

秀梅的样子很着急,又很窘,口里轻轻地叨念:"该死!想不起来了……"

长发就坐下来,要她慢慢想。

秀梅翻了翻眼问他:

"你会给家里写信么?"

"你还在乎这个呀?不写!不过我会寄钱回来的。"

"寄钱?哼,到时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你赶快走,那人在厨房窗口窥视了好几次了。"

长发同警察上了火车,那火车并不是去边疆。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开的。夜里长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轮惨白的圆月,圆月下面,那些同他作对的人都出现了,那些人渐渐朝他围拢过来。长发又一次变得很兴奋,很攘遥哪抗饪醋旁洞Φ墓嗄敬裕凰械阶约荷?体里的一样东西正在被这些人慢慢挤出来,向空中升腾;他努力使自己跳起来离地,跳了又跳,这时他忽然记起这个游戏小时候父亲带他做过一次,那一次他跳呀跳的,绊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将两颗门牙撞脱了。

2000年春节完稿

中篇小说 表姐-1

表姐是个对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儿。她衣食无忧,父母给她留下一套位于郊区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调的盖着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个葡萄架。夏天里,绿油油的叶子间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凉,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看着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赏心悦目。表姐用不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园似的庭院。三十多岁的她穿着工作服、手执一把大剪刀在阳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样子真是显得英姿勃发。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然而有时我仔细地观察,却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疲惫之情,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醉于眼前的田园牧歌似的悠闲生活,倒像要通过体力劳动来忘却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呢?从我与她的闲谈中,她已充分地显示出她对男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当然也不是特别反感,就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而已。对于个别来骚扰她的无赖,她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惊讶。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有些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的事,我总是没法准确地猜到。比如前些时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书写之中,那封信是写给她住在同一城市里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的。表姐给我看了信,还对我形容那位女同学:"她像柳絮杨花般轻柔,一举一动从来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实写得很老套,无非是俗气的叙旧,充满了可笑的客套话。总之她写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信,倒像一个识字不多的村妇。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口气,我也不满意,这是封发不出去的信。"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沉思地说,"可是我在这里费尽了心思给她写信,不就是为了发给她么?我想表达我对她的感情。"

"那就发出去吧,我帮你去发。"我说。

"当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过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字纸篓。她激动得脸都泛红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封信写了一星期,最后也不知发出去没有。

她对于园艺有种病态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种紫蓝色的玫瑰花,她一连栽了好几年,都没有成功。当然所谓没有成功只是相对于她想像中的颜色来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妙极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热烈的红色,有的则是色情的黄色。她一概不满意,愤愤地用锄头将花儿全部刨掉了。就这样,她满怀希望地下种,然后充满绝望地毁坏。有一天我乘她没注意偷了两株黄色的玫瑰往家里走,谁知被她发现了,追上来抢过去,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口出粗言,说我这样干是"找死"。当时我真被她吓坏了,她的脸涨成猪肝色,两只眼睛喷火。

虽然有这些无法理喻的弱点,表姐在我眼里仍有超凡的魅力,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她开玩笑地称我为"小男孩",锲邢匀皇蔷痈吡傧隆N衣杪枰蚕不端?不同她来往,只是私下里议论她。我妈有次说起表姐是在一个雷雨天出生的,落地之际凶猛的哭声压倒了窗外可怕的雷鸣。"这样的女孩来到世上是要克人的。果然,克死了她的父母。"妈妈摇着头说。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赞赏。

在我二十岁、表姐二十四岁那年,我看见表姐经历了一次恋爱。男的是一名园艺工(我想表姐的园艺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们恋爱的时候,两人总是久久地抱膝坐在玉米地边,既不拥抱也不说话,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有亲昵的行为。他们也似乎不避开旁人。恋爱期间,表姐神情恍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过了不久,那男的失踪了,表姐倒显得快活而镇定了。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过,她的男朋友"给她精神上太大的压力",她之所以同他坐在野外就是为了避免同他有亲昵行为,现在他不见了,她倒觉得自己是真正爱过他的。那时我太年轻,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是装模作样,我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作表态。然而她竟然再也没有恋爱过。以表姐的条件,是很能吸引男性的,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一些男人围绕着她,他们明知没有希望,还是跃跃欲试地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魅力。这两年表姐脸上的轮廓变得僵硬起来,皮肤也显得有点干燥,但我觉察到她体内的活力正处于上升阶段。现在她不愿同人交际了,干起事来也更走极端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我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每逢春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就有种离开的冲动。一般我都是往南边去,在海边旅馆租一个房间住下来,然后关在里面研究棋谱。也有那么两次我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出去,但两次均是在中途不欢而散。第一任女友就是这么吹掉了,第二任女友至今还藕断丝连。

今年春节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打算约表姐一块出去旅游,我心里有很多迷惑的事情想同她探讨一下。我一提出这个建议,表姐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说往年她的春节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生活日程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她也很想"猎一下奇",现在能同她的"小表弟"一同出游,她非常高兴。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时,我看见表姐仅仅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头大概装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她穿着家常的衣服,那就是她平日里搞劳动穿的牛仔服。火车还没有开,她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六神无主了。我暗自思忖:表姐长年累月呆在郊区的小屋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今天对于她来说该是个重大的转变吧。我一直以为她对旅行有种厌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之所以从未外出,恐怕还是另外的什么原因。

我引领着她找到了我们的卧铺。我把我的皮箱放到架子上,表姐则始终搂着自己那个小包坐在她的铺上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我的铺在她的上面,我同她并排坐了下来。为了使她的情绪松懈下来,我起身为她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

"啊!"她抱歉地笑了笑,将怀中的皮包放到枕头那边。

"表姐这是第几次到外省去?"我问。

"第三次。第一次是我刚生下来不久,父母带我去看望爷爷。第二次是我一个人旅行,护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

表姐说话时眼珠还是滴溜溜地转,警惕地看着车上来来往往的人。

"老家的情况现在如何?"我说着话,竭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突然,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睛发了直,我四下环顾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她却涨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那家伙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

"谁?!"

"嘘!"

她搓着双手,紧张得坐不住了似的。我从未见过表姐像这种样子,她遇事冷静,头脑十分清醒。好在这种情形持续了不久,她就恢复了正常。那天夜里在火车上,我听见表姐睡得很死,她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她在睡梦中丧失了所有的警惕,连那只随身小包都被她拂到了地上。我在幽暗的光线里弯下身帮她捡起那只包,她却突然坐了起来,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不高兴地说:

"你在干什么?"

说完又倒下去睡觉了。

我听见车厢里充满了喃喃低语,似乎大家都在说梦话,那情形使我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我去了趟厕所,回到卧铺时,看见表姐又将她的包扔到了地上。这一次我懒得管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了下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表姐在下铺死劲地磨牙,好像对谁恨得咬牙切齿似的。我想,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啊,即使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也仍然像陌生人一样么?在半夜,在这个无法确定地点的场所,什么都是可能的吧。

天一亮我们就到了滨海小城B城。表姐显得有点憔悴,她抱怨说没有睡好,因为"火车上那家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使得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对她说我听见她发出鼾声了呢。她瞥了我一眼,说,那是她故意发出的声音,就是为了骗我这类人。我回想起她夜里坐起来那副凶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B城的冬天很暖和,树叶绿油油的,街道旁的林阴道上甚至有两对异国的伴侣在跳舞,地上的录音机里头放出音乐。我们订的旅馆就是我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在海边。来到楼上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阳光下的沙滩银光闪闪,那些沙子又白又细,海鸥也很多,成群地飞往前方的一个小岛。因为是春节,旅馆里非常冷清,好像来的顾客总共只有我和表姐两个人。这正合我的意。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整个旅馆也就两三名客人。厨房里有一个小灶,有一名老厨师专门为客人做饭,厨师自己也同客人一起吃,这样就显得有点家庭气氛了。我记得有一次那厨师老头还在餐桌上点了两只红蜡烛,席间他还唱了一支难懂的山歌。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我们选择五楼靠东头的两间客房,为的是可以清楚地观看日出。

上午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觉睡醒已经到了下午。当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外面时,我被吓坏了。我看见表姐正在往海里走,她就穿着她那身工作服,海水已经淹到了她胸口。她是不会游泳的,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游泳池里差点被淹死。

我猛力推开窗,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狼嗥。表姐没有反应,还在往前走,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我顾不得还穿着内衣,发疯一样跑下楼,边跑边吼:"救人啊!"楼里只有厨师和守门的传达,他俩也跟在我身后跑。

我跑到了海边,但是哪里有表姐呢?显然她已经完蛋了。我眼前发黑,既恐惧,心里又对她充满了怨恨,我抱头坐在了沙滩上。厨师和传达见我这个样子,也都蹲了下来安慰我。

"你不要过分自责啊,你表姐只是利用了你嘛。"厨师轻言细语地说。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了厨师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他俩走过来架起我,好像我是一个重病人似的。于是我就这样被他们架回了旅馆。我又躺到了床上。厨师说了一句:"你好好呆着吧",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我在床上想着刚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恨恨的。我恨表姐,也恨这个阴险的厨师。这个老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起事来怎么会就像他是我的家人一样?表姐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死,倒真好像是利用了我。出了这种丑事,我当然是没有心思吃饭什么的了。妈妈会怎么想?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起了表姐答应我出游时的神情。当时她眼里发出贪婪的光,那是马上要去捡一个金元宝的那种贪婪,完全不像她平时冷漠的样子。我本该注意到她的反常的表现的,但我硬是没有去细想。还有她后来在火车上的那种变态,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还像个矜持的美人儿?不过就算当时我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反常,我也不可能预见到她会利用我对她的信赖,摧毁我宁静的生活,将我推到火坑里。在我的印象中,她绝不是这样狠心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那位男朋友失踪的疑案,我又对这一点没有把握了。也许她就正好是一个这么狠心的女人呢?我十二岁那年,她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将我骗到很远的大山里头,她自己却跑掉了。我还记得我哭着在山里乱转,脸上被柴草刺得流血的情形。奇怪,那一次我对她一点怨恨都没有。后来我们终于在山脚下重逢,我如释重负地听她反复数落我,自己也认为错的是自己。一直到此刻再想起这件事,我才判断出那是她的诡计。表姐因为长得美,所以对任何事情从不迁就,这种性情弄得她额外烦恼和痛苦。我觉得她本来是可以生活得很满足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示出不一般的才能,曾一连在好几次服装设计大赛中获得最高奖。可她很快就摒弃了服装设计,迷上了园艺。终于,她成了无所事事坐吃祖业的单身女子。我不知道她的爱好到底在哪一方面。前年她对象棋很上瘾,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棋谱。她的坚持到了今天的兴趣是园艺,但她并没有完整的规划。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疏于照顾庭院里的那些花草,任它们枯萎。而且她往往在春天里花卉要下种的时候心情不好。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坐在黑洞洞的房里,胳膊一动一动的。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织一张渔网。我又问她哪里有鱼捕,她就勃然大怒,指责我,说我经常问些不该问的蠢话。我站在她那被弄成了密室的房间里,心里很压抑,就找了个含糊的借口退出来了。据我观察,表姐根本没有去捕鱼,后来我去她家里,也从来没看到渔网的影子。春天已经过完了,她才开始给花卉下种。然而她培育的花儿还是很漂亮,这是因为她在工作时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灵感冒出来。似乎是,她种花时,自己就变成了花,她设计服装时,自己就变成了那些捉摸不定的、飘逸的服装。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松动起来。我想,也许……

我的肚子忽然饿起来了。我走到楼下的餐厅里,看见厨师和门房正在那里闷头喝酒。我默默地在他们当中坐下,厨师递给我酒杯、碗和筷子。我先吃了一通菜,然后开始喝酒。那酒是家酿的米酒,似乎度数很低。我喝完一杯,厨师立刻又替我斟满。三杯酒下肚,我的苦恼就消失了。厨师的身影在我眼里渐渐缩小,门房则不见了。我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这时我看见厨师蹲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正将自己那张粗糙的老脸浸到一钵子汤里头去。然后他抬起汤汤水水的脸,朝我猥亵地笑起来。

"你的表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啊!"他乐呵呵地说,"我和她,就在这厨房里干了个痛快!"

"她和你?!"我脑子里在轰轰地响。

"她如今是我的女人了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又到了海边的,好像是厨师把我推出来的。我沿着白色的沙滩慢慢走,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厨师,他的身体只有一只鸡那么大。他蹲在沙滩上挖一个洞,那洞大概放得下一只高尔夫球。他用细小的铁铲聚精会神地挖,根本不理会我站在旁边。我发现厨师虽然老了,身上的肌肉还很丰满,也许他面容的衰老只是种假象。我转过身看了看,我们的位置正处在表姐投海的地方,我就是从五楼的那个窗口看到一切的。我离开了厨师往前走,我的情绪异常兴奋,也许是刚才那酒的作用。我心头那块石头彻底掀掉了,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觉得生活一点都不阴郁,而是充满了奇遇的可能性。

表姐是在一块礁石后面出现的。她涉过浅滩,一会儿就来到了我这边。她的双颊透着青色,身上的衣服倒是干的。

"原来你还活着!"

"呸!"她苦笑着说,"全是那家伙搞的恶作剧。"

她的表情则显出相反的意思,她目光炯炯,似乎对经历过的事有无穷的兴趣,又似乎陷在回忆里。

"厨师这个老不死的讲了些侮蔑你的话。"我讨好地说。

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老吗?你这个瞎子,你是如何看人的哟。"

我被她讥笑得有些惭愧,但又没法摆脱心中的迷惑。

表姐挽起我的手臂边走边说话,我想她闻出来我已经喝过那种米酒了。她说,这样倒好,新的生活已经展现在我们眼前了。说到她自己,她刚到旅馆就同厨师一块喝了酒,要不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到海里去呢?从前她看见水就怕。我瞟了表姐一眼,看见她说到此处时,发青的颊竟泛出了红色。她还边走边用赤脚踢沙子,那脚很有劲,也很灵活,我以前从未发现她的脚长得这么好看,也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喝了那种酒啊,这才看见了生活的真相呢!"她很亲密地贴近我的脸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吗?先前我在家中,侍弄我那个小小的花园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事会要在你我之间发生了。我想,那会是什么事呢?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

表姐做了一个令我感到十分陌生的手势,她似乎在召唤天上的什么东西。我连忙抬头看,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心里怀疑她在捉弄我。但并不是这样,她没有注意到我,她侧起一只手掌对准自己的鼻尖,口里念念有词的。一会儿,"啪!啪!"两声,两只海鸥掉在我们面前,它们在沙土里挣扎了几下就死去了。

"怎么回事?"我吓得脸上变了色,酒也醒了大半。

"我看见它们在半空里盘旋,找自己的坟墓,它们多么性急难熬地就下来了啊!昨天在那边的小岛上,它们像暴雨一样落在地上成堆地死去。那种地方……"

"你在那岛上碰见厨师了吧?"

"嘿,调皮鬼,你怎么知道的?"表姐的眼睛闪出光来。

我记起老厨师刚才还在这里,就四下里张望起来。表姐看着我哈哈大笑。那老男人从礁石后面快步走出,满脸淫荡的横肉颤动着,像要将表姐吞下去的样子。他俩隔着我的身子眉目传情,我想让开一些,无奈表姐死死抓住我不放。而那厨师,也故意同表姐隔开一点似的在那边丑态百出。我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吼了一声,甩开表姐要跑。但表姐一个箭步冲上来,又一把抓住我,更紧地扭住我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傻小子。"她真是力大无比,那两只手攥住我使我一动也动不了。这下我可领教了这位园艺工的握力了!厨师见我挣扎也很生气,骂我"不识好歹",还帮着表姐往我脚下使绊子,弄得我扑倒在地。看见我跌倒了他还不解恨,又朝我腰上踹了一脚。待我狼狈地爬起来时,厨师已经离开了。表姐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我,不住地摇头。

"表姐,你不要这样看不起我。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愚顽不化,我是可以学习的。"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表姐舒展开眉头,反问我道:

"真的吗?"

"当然。"

我回味着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心给我的感觉,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那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爱上过表姐呢?我同几个姑娘同居过,也曾发狂地爱过两位,就是现在我也不算老,但是说到表姐,我确实对她一丝欲望也没有。大约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把她当家里人吧,我对她产生不了特殊欲望,其实我同她倒并没有血缘关系。追究起来,真正使我产生隔膜感的是她那无法捉摸的内心世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她志同道合,甚至有"同谋"的感觉;但大部分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她远隔千里,她的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她的世界完全将我排除在外。比如这次旅行就是这样。一开始我感到同她平起平坐,到头来她把我当傻瓜一个。这样的人叫我如何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不过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表姐的内心,我对她的崇拜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似的。很多事我都是弄不清就不去管它,往日后推,心想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吧。我的这种性格显然遭到了表姐的蔑视。有一天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她忽然对我说:"人活得越久谜团就越大,到后来人就成了月光下的树影一样的东西。你注意过那些树影吗?每一瞬间都完全不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也好像不完全是对我说话,她每时每刻都沉溺于一种固执的念头。

但表姐并不关心对我的启蒙,她有她的事。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我忘了。我倒是看见厨师偷偷往她房里钻,那传达居然也尾随他进去了。我脑子里闪电似的出现他们仨赤身裸体在一起乱搞的图像,我有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厨师身上脏兮兮的,吃饭时胡子上头沾汤带水。表姐是那么爱清洁的人,怎么会同他搞到一起去的?当初我选中这家旅馆,是因为这里非常干净,服务也不错,惟有厨师的不讲卫生让我有点不习惯。比如说吧,炒菜的锅铲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又继续炒菜。还有就是厨房里一片狼藉,老鼠横行,锅盖上爬着蟑螂,同客房部完全不协调。厨师以他的和善好客弥补了他性格上的疏懒。后来我也就不在意伙食的卫生了,反正味道不错,闭着眼吃下去吧。厨师做的菜很能挑起我们的食欲,往往是一杯酒下肚,我立刻感到这世界变得温暖而又伤感。有一天晚上我还对着他点燃的大红蜡烛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里变得光明了许多。我曾暗地里将厨师的晚宴称之为"思乡晚宴",我思念的不是我的故乡,而是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因为这些,我对厨师的感情很复杂,不全是厌恶或妒忌,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在心里说,厨师啊厨师,你这个老色鬼,为什么非要找我的表姐呢?到这附近的郊区随便找一个村妇不就可以了么?要知道我的表姐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灵层次很丰富、很敏感的女性啊。可是我又明明知道,并不是厨师一厢情愿找表姐。看表姐的神气,说不定竟是她主动找他呢!莫非问题出在厨师的米酒上头?莫非那酒里面放了迷幻的春药?我不是已经产生过幻觉了吗?!

我越想越不安,决心去调查一番。天已黑了,好像旅馆里的电路出了问题,到处一片黑。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听见他们三个人在里头说笑。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却看到了我。表姐首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家伟,你对这所旅馆真熟悉啊!"表姐在黑暗中说。

"我们今天是不是又要喝米酒?"我挑衅地高声喊道。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没有了。"厨师含糊的、色情的声音在那边回答。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劲掐了一下,我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她将一个大碗交到我手中,让我吃碗里的东西。我摸到一只小勺,吃了起来。厨师做的饭像先前一样十分美味,只是黑蒙蒙的,四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很不对头。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听见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给他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收买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来称呼厨师!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边来指责我!

我又气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调查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那两男一女去苟合好了,关我什么事呢?经历了这一天的劳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梦乡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习惯了的家人的那块是非之地去。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思乡晚宴",于是一边上楼一边苦笑起来。

我一进房间电灯就亮了,往外一看,整个旅馆全亮了。海风吹得海水发出呢喃的声音,雪白的床单洋溢着纯洁的温暖之情。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然后躺下了。我的头一挨到蓬松的枕头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醒了,因为表姐冲进来了。

表姐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血红的眼珠泛出异样的光。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我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一路奔来的。

我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远她的事了。当时如果厨师在面前,我一定会把他揍个半死。我弯下身问表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到回答。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抖个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厨师算账。我刚一迈步就摔倒了,是表姐从后面凶狠地推我。她这一推倒把我的头脑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推我,她一定伤得不重。再说她同厨师之间的性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不是我所能设想的。说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厨师很像那种精于此道而又花样百出的家伙。这样一转念,我又对自己的幼稚冲动羞愧起来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幼稚呢?

我总愿意将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谧的小平房联在一块。就像在昨天,她穿着牛仔裤和散发出肥皂清香的布衬衣,有力地挥动弹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因为长年在阳光下晒,泛着微微的棕黄色。但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她和厨师、门房三个人赤身裸体扭成一团的淫秽画面。为了那该死的糟老头子,她连我这个表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缩着受伤的身体像要睡着了一样。也许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发上;也许厨师他们占据了她的床,她只不过目前对他们产生了厌恶;也许她这样跑出来只不过是做做姿态,或者竟是撒娇……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表姐会撒娇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如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温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么惬意啊!被褥和枕头还是那么蓬松软和,床也很好,睡眠却离开了我。倒不是因为表姐在房里,表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扰我睡眠的是一种花的香味,那种花也许是长在草上头的,也许是长在树上头的,我记不起来了,香味却是极为熟悉。现在满房都是这种香味了,它又有点类似刚砍下的树的伤口的气味。我闻了它之后脑子里充满了回忆,我忆起山冈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姿态的狼,黄昏的天空在背后衬着它们,如一幅幅剪影。为了中止胡思乱想,我又起身过去关上了窗,但还是无济于事。整个下半夜,那些狼活灵活现地跳跃着,嗥叫着,显得无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这回是关灯。灯一关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准确地说是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响声,灌木的叶子拂着我的脸。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表姐正用急促的语调说着淫秽的语言,我看不到她,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天空像块大黑幕,一丝光都不透下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说了一句挑逗的、猥亵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点恶心,又有点隐隐的激动。我摸索着朝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见表姐的声音,甚至连她的鼻息都听得见,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我总是摸不到她的身体。她就好像变成了幽灵似的。

她又说起来了,这一回是对厨师说话。她似乎被那老头搂在怀里,喉咙里不断发出淫荡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声来。

"干嘛呀?"她责怪地问,停止了呻吟。

"我听得见你,怎么就够不着你呢?"

"哼,你要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你呀……"

厨师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在灌木丛里发出丑恶的交媾的声音。其间竟还夹着传达老头的声音,那家伙嘶哑着喉咙,似乎是在品评这两人的性交的质量。我虽然很愤怒,也不知不觉被传达老头的声音所吸引。到后来我居然仔细地倾听着,不放过他所说的任何细节了。而我自己,却并没有产生身临其境者应有的那种性冲动。我只是听,只是感兴趣。到后来,我竟然觉得这个肮脏的传达老头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魅力,简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经错乱了吗?我扯了扯头发,马上感到了痛。这时我听见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说:"你们看,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他是多么没有主见的人啊!"

她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正骑在厨师的肚子上,厨师从她下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道:

"那就撵他走!这个浑小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我将腰一弯,朝着一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钻进去,草叶的锯齿划得我的脸又痛又麻,还出血了。我一心想避开他们躲起来,我用两只手护着脸往前冲,我的手背又被划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样横冲直撞,然而,不论我朝哪个方向走,走出多远,那三个人始终同我近在咫尺。他们专注于他们的性游戏,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气喘吁吁,但不再关注我了,他们把我忘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呢?"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来,当初我约她出来旅行时,她眨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处在热恋期间在旁人看来也是冷冷淡淡的,没人搞得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母亲,虽不同她来往,却自始至终赞赏她。要是母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赞赏么?据我观察,母亲十分讨厌性事,她同父亲之间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所以我从不把同居的女孩带到家里去,她也正好懒得过问我的事。先前母亲喜欢表姐,一定也是喜欢她在性事上头表现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户下站通宵,有的还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钵,看见一个可怜虫在她家台阶上熟睡着,太阳照在他脸上,他在梦里嚼东西吃。梳洗得精精致致的表姐从里面出来了,她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男的,见踢不醒,就不理他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姐听了很高兴。看来她一直在隐藏她的本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爱过她的惟一的男朋友的,为此她自己还学会了园艺,有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之间呢?难道惟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堕落才能尽情发挥她的本性?这个本性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母亲,到底欣赏她的什么地方?

看来一切都早就在她的心里策划过了,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上个星期三,我鬼使神差般地邀请了她出来旅行,我的邀请正好同她的某种念头暗合,她于是顺水推舟,把我带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在这个飘忽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当我用原先的标准来思考问题时,我的想法总被击得粉碎,我什么都想不清。如果住在葡萄架下的平房里的表姐生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一年到头在干园艺工作,也许我的情绪还容易转弯一点。想到这里,心底又不知不觉地升起那种该死的伤感。我闭上眼,心想这样也许就回到旅馆房间去了。

有人在我的后颈窝哈气,然后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我搀扶起来。当我睁开眼时,我真的又回到了房间,是表姐搀着我回来的。

这回房里的灯都没开,表姐瘦俏的身影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似乎在倾听海水的呢喃。隔着一张大床,我在房间这边凝视着她那模模糊糊的形象,比先前越发惊讶不已。

"家伟,培育玫瑰花的方法问题,我已经找出一部分答案来了。"

她突然说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又恢复了那种轻佻的语调:

"你这个小坏蛋,为什么你不爱我?"

"表姐,表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呸,真恶心啊!"

她不理睬我了,将她的头尽力伸出去,伸向茫茫的黑夜。她似乎在向外面的某个人说话,激动地耸着肩。这么黑,有谁能看见她呢?表姐的精力是多么旺盛啊!我困得要命,眼皮很快粘上了。

我在房间里醒来,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番,我根本找不出表姐昨夜来过的痕迹。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插上了,不可能有人进到房间里来。我洗漱完毕,穿好衣就下楼去吃早饭。

厨师为我准备了包子和豆浆。他端过来时,我狠狠地瞅了他几眼。奇怪,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老头顺着眼皮,完全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样子,同我过去看到他唱山歌的样子一样。

"我表姐起来了么?"我阴险地问道。

"什么?"他的耳朵又变得同从前一样有点聋了。

我见问不出名堂,就埋下头喝我的豆浆。他也在喝,一边喝一边像某些老人一样很响地打屁,我听了只想笑。

吃完我就要走,我打算结了账回家去。厨师在餐具室那边对我招了招手,我纳闷地走近他,心里提防着,怕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他叫我坐到窗子旁边去,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扇窗正对着海,令人心旷神怡。厨师用含糊的声音叫我等一等。

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赤身裸体的表姐的背影。因为从未见过表姐的身体的缘故,我吓了一跳。她坐在海滩边,还有同样是赤身裸体的传达老头坐在她身旁,两人正在戏水玩。不知怎么表姐看上去很瘦,肋骨一轮一轮的,而她穿着衣服时是比较丰满的。也许是这几天的劳累让她失掉了体重,她有些可怜相。厨师也在窗前看,但是我发现他的目光不是注视表姐他们,他注视着海的尽头,表情很迷惑,一点都不像他平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我脸前。

我知道我又白问了。

厨师一边用两枚硬币夹掉脸上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我有一个母亲,今年九十岁了。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长,你相信有这种事么?"

"有的人还活到一百多岁。"

"难以想出是怎么回事。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万一我同母亲活得一样长,我会怎样来打发日子呢?"

"这种事用不着考虑。"

"嘘!必须考虑。我可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

表姐起身了,她下到海里,海水一下就淹没了她的头顶,那老头也被淹没了。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回想起前天的事,我厌恶地离开了窗口。但我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警觉地倾听着。

厨师早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坐在板凳上闷头抽烟。他用一条腿架在门框上,好像要防止我逃走一样。我的确该走了,但我打不定主意如何向他开口。我正拿不定主意,他的腿又放下来了,于是我走出门去。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下到楼下的服务台,找那个长脸盘的小姐结账。小姐结完账后问我:

"你一个人就这么样走了啊?"

她似乎话里有话,我因为怕节外生枝,就不去问她。

没想到我还没跨出门,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这个人要逃走了,天哪!!"

我听见一阵门响,从柜台两边的门里头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厨师、传达、表姐,还有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长得有点像表姐从前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挡住我的去路,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表姐愤怒地问我。

"我想,可能你不需要我陪伴了,我应该知趣。"

"你这个懦夫,呸!"

这时厨师在她身后谄媚地说:

"这个人啊,我挡都挡他不住!"

我注意到表姐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海里出来。他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在乎我是否呆在这里,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完全不懂他们的情趣,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倒是表姐,一来就同他们一见如故,把我蒙在鼓里。他们不由分说地提着我的包又进了电梯间,我也被他们推了进去。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那名中年男子紧挨我站着。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表姐从前的男友。他并不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我旁边,而是伸出一只苍白狭长的手猥亵地捏我的屁股。他的举动把我气坏了,我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对着被打红了的手哈气。表姐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给了她男友一个飞吻。我心里冲动着,真想当众揭露这个性变态者。可我一想到"性变态"三个字马上又泄气了。表姐算不算性变态?我自己算不算性变态?我不是面对表姐美丽的肉体毫无欲望吗?

到了五楼,那三个男的将我和表姐猛地推进一间放工具的黑房间,然后从外面"哗啦哗啦"地锁上了门。这间窄小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仅仅门上钻了几个洞,好像是专为给我们呼吸用的。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表姐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过了好一气,才听见她在我的右边幽幽地说:

"为了那些玫瑰,我真是丝毫也不敢松懈啊。其实,我真的培育出了那种特殊的品种,只不过是性急了一点,等不到它们开花就毁掉了它们。在那些个阴雨天里,我生怕你闯来搅了我的好梦。我举着雨伞在葡萄架下倾听,那些须叶往上窜的声音使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家伟,你该不是在装蒜吧?我看见你那种样子就有气。"

"我自己也对自己有气。"

"不要油腔滑调好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是非常高的。"

我听见她用一把梳子梳着她的湿头发,那头发"喀嚓"作响,很惨痛。我的手往旁边探了探,摸到了那些扫帚拖把。房里几乎放满了清洁工具,我似乎是寸步难移,既不能动,也不能坐,这令我很烦躁。但表姐一下一下梳着头,镇定自若。到海边以来,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机会来抒发她心里的那些阴沉沉的诗意情绪。她又说起白蚁的事,说起先还只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发现它们,后来连卧房里都有了,有一天她一脚就踏死了七八只。为治白蚁,她在防疫站与家里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夏天,头发都晒黄了。

开始我还认真听着她的叙旧,因为表姐的声音的确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将我带到了那明媚的小屋周围,我真的闻到了葡萄叶的清香。可是这种飘忽的事说个没完就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我虽一声不吭,其实张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响动,我盼望那几个人快点打开这道门。表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嘲笑说:

"你想摆脱的事正好是我追求的事,世事阴差阳错。"

她说了这句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催促我迈一迈步试试看,还说不要这么谨小慎微的。我伸脚往前一踩,踢翻了一只水桶,水流了一地。表姐乐了,说"这就像大象到了瓷器店。"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还不开门,我突然产生了恐惧: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开门了呢?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门居然是一道铁门!我问表姐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行为吧。表姐说完这句话还"格格"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平日的作派。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腿子都站酸了。我就试着坐下来,我刚一下蹲,那些拖把、扫帚就"劈劈啪啪"地倒在我身上,弄得一身很臭。待我好不容易挪出一点点地方来站稳了,这才发觉表姐不见了,也许她是趁乱打开门跑掉了。糟糕的是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突然吼了起来,接着就冒出了大股的水。我连忙起身去关龙头,但我过不去,密密麻麻的拖把和扫帚塞满了房子,根本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一会儿脏兮兮的水就淹到了我的脚背,然后顺着门底下的那条缝往外流。我身上又湿又臭,我简直要发狂了。

"啊!啊……"我嚎叫道。

门马上开了。那四个人都站在门口,他们很郑重地打量我。

"他的忍耐力很有限。"表姐的男朋友说道。

我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外,不理他们,埋头往我住过的房间走。我认为我的行李箱子在那里面。当我走到房间门口时,门却锁上了,进不去。回头一看,他们四个人也都跟来了。

"瞧他的思路多么有条理啊!"又是表姐的男朋友说话。

我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头了,拿不到箱子就无法动身回家。我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这一下他们似乎很高兴。

"他终于面对我们了。"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现在你感觉如何?"

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海"。我不肯去,他就和厨师两人使出大力气将我架到窗前去。两人都死死地箍住我。我眼前的海很平静,海鸥都不见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么?不要等会儿又犯错误啊!"厨师提醒我说。

于是我用力看。我一用力眼就花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想要分辨点什么都不可能。我转过身来再看房里,还是一片白花花的。我听见厨师又说:

"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表姐和他在床上搞性游戏,再后来她男友也加入了。三人在一块闹腾得厉害。同时,那传达老头的声音不断从角落里发出来,他在呻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痛苦。

我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摸索着向门那边移动,我想我到了走廊里也许就看得见了。我终于摸到了门口,打开门就到了走廊里,然后又摸着往前。奇怪,过了这么久眼前还是白花花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脱离了表姐,而我又一直看不见,口袋里也没钱,那么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这个念头令我发抖,我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想摸回原来的房间。但是那间房已经锁上了,我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力敲也没人回答。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恐怖极了。我继续往前,每一间房的门都去敲一下,我把这一层全走遍了,还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摸着下楼到厨房去。幸亏我对这房子的结构很清楚,虽看不见,倒也顺顺当当地下到了厨房。我估计厨师总要回到这里来的,他总不能不做饭吧。我进了烹调间,用脚探到了一只板凳就坐了下来。我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我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失去了视力的。看来一切都坏在我不该"用力看",我那么一用力,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在周围闹得欢,有几只竟从我脚背上跑过去,猖狂极了。突然我的大脚趾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是一只老鼠咬破了我穿的布鞋。我霍地站起来,再也不敢坐着不动了。但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也很烦,我盼望着快来人。刚才我还急着要避开他们,现在又盼着他们到来,我对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形状。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再用力看了,我想让视力自然而然恢复。我在厨房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渐渐地能够分辨煤气灶、大锅子、铲子、洗菜池、抽油烟机等等等等了。虽然像隔着一层薄膜,毕竟是可以看见了,这下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再待在这老鼠横行的处所了,我要到外面去。我经过旅馆大堂时,看见柜台前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合常情的。

我来到了银色的沙滩上。没有海鸥,也没有风,被薄膜罩着的海水令我想起吃人的鲨鱼。因找不到行李箱无法行动,我只能沿着海边走来走去的。对表姐的怨恨又在心里复苏了。我现在将她同某种邪恶连在一起了,我决心回家后渐渐疏远她,免得她来破坏我的生活。可是我怎样回家呢?看来我还须等待,等一个转机到来。我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带着钱来解救我。也许我该现在就到街上的餐馆里去打几天工,弄点钱。可是现在是过年,餐馆全关闭了,上哪里去打工呢?

中篇小说 表姐-2

正在我东想西想时,妈妈从一艘木船上走下来了。多么奇怪啊,她从哪里乘这种木船来的呢?

妈妈穿着蓝布对襟罩衣,花白的头发略显零乱,手里挽着一个很大的蓝布包袱,像农村里那些走亲戚的老婆婆一样。我从未看到过她是这副装束,像换了个人一样。

"家伟,你表姐还好吧?"

这是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就找不出别的话来了,眼神迷惑地打量我们所住的宾馆。我发现她的两只胶鞋上头溅了很多泥。

"妈妈,我被困在这里了。"我哭丧着脸告诉她。

"呸!瞎说!我担心你表姐啊,她身体那么单薄,又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您就不担心您儿子吗?"

"你不是好好的么?你每年过节都外出,我们从不为你担心。这一次,是你表姐把我叫来的。"

妈妈说话时神气里头显出一种自豪,大概是因为表姐终于主动同她联系的缘故吧。原来这十几年里头,她心里惟一在乎的就是表姐啊。这个雷雨天出生、克死了父母的表姐,居然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相形之下,我这个亲生儿子倒根本不在她心上了。

"您怎么会坐船来这里的?"

"还不是你表姐的主意。"妈妈翻了翻眼,"她让我先上她父母那里挂坟,然后才来找你们的。"

"姨妈姨父的坟在哪里?"

"就离这不远。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经不起她折腾了吧?"

妈妈理解地看了我一眼。

"表姐是回到了这里,所以才原形毕露的吧?"我问。

她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敦促我快带她去找表姐。我告诉她表姐同旅馆的一名厨师老头打得火热,那种关系很难理解。没想到妈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悠悠地说:

"那个人嘛,那是她命里的煞星。我就知道他们会搅到一块。"

"您知道?"

我们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表姐他们。他们正在厨房里吃东西。表姐的吃相很贪婪,她在家里时从来不是这副样子。她吃的是一种小肉包,她几乎是一口一个。厨师见她爱吃,又兴冲冲地做了一大笼放到灶上去蒸。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妈妈也变得很不讲客气,伸手就去抓来吃,吃得满嘴流油,油还滴到了她的罩衫上头。

我本来也在低头慢慢品味,在我偶然一抬头的瞬间,看见妈妈正在和厨师两人挤眉弄眼,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淫荡。我大吼一声,起身就往外头跑。

表姐拦在了门口,她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到哪里去?"

"我讨饭也要讨回去!"

"不要这样偏激。"她语气很硬。

我的脚一软,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惊奇地瞪着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伟小时候可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我说。

"是啊,那时我仅仅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将来会有出息。"厨师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转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将装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于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来。厨师的手艺实在高,这些鲜美的小包子一放进口里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联想到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决不是平庸之辈。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老是不能容忍他呀?这时表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平心静气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见厨师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结实的大腿上,我连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厨师忽然又露出了从前那种伤感的样子。他主动提出给大家唱一支歌。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从前唱过的那支歌。奇怪,这一次,我觉得那支歌里面充满了色情,虽然听不懂,也能强烈地感到歌者的饥渴,这种歌声从老头臭烘烘的口里吐出,显得十分不协调。为什么我从前听他唱的时候,一点也感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厨师唱歌的时候,表姐紧紧地搂着他那粗壮的腰身,将脸贴着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妈妈则隔着桌子崇拜地看着他。

我每年都到这个旅馆来,但从未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反思一下,我为什么会每年往这里跑呢?那初衷就仅仅只是为了躲开人群吗?显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难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这附近这件事,该做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看着妈妈和表姐那种中了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阵伤感。窗子开着,海上起风了,风里有鲨鱼的气味。从前我把这里看作一个世外桃源,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表面的平和安谧下面是险恶的欲望。

"家伟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妈妈问,她还在往口里塞包子。

"我想马上回家。"

"胡说!怎么能这样轻率!"表姐松开厨师,显得很气愤。

"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妈妈在旁边解释道。

我呆呆地望着她俩,竭力想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表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气。

"家伟还是很懂事的。"厨师说。

他说了这句话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看见他竟然显出了害羞的样子。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讲又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讲了出来。原来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认为我应该脱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点去裸泳的欲望都没有,我还十分害怕鲨鱼,根本不打算下水。于是他和表姐都来说服我,热切地劝我试一试,说试了之后就会"消除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我铁了心不听从他们的建议。到后来他们就灰心了,两人一齐转向妈妈,似乎想要妈妈来说服我。妈妈却不急于配合他们,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家伟是很听话的。"

吃完饭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到先前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里。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脸转向妈妈问道:

"您在哪间房休息啊?"

妈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说:

"嘘,不要问,这是我的秘密。"

说完之后她又做出一个同她年龄不相称的调皮表情,还扭了扭屁股。旁边那三个人都显出赞赏的神情看着。我一赌气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可惜怎么也睡不死了,朦胧中总听见他们四个人谈话的声音。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后来不知怎么妈妈就走到床的那头抬起了我的腿,厨师则来到床的这头抱起我的上半身,他们俩抬着我往窗前走,我想挣扎,可是动不了。他们将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对这种讨论厌倦起来了,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默默地从房里鱼贯而出。

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妈妈的哭声闹醒的。

我立刻从地板上站起,将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妈妈正对着大海嚎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妈妈身旁,用一只手挡住射到脸上的阳光,又似乎在等什么人。等到妈妈哭够了,表姐就搀着她,两人低着头沿海边往东走。她们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护送着她们,最后,她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岸线的拐弯处了。我突然感到,这两个多年里头互不来往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就在一起。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这海边跑,妈妈表面从不过问,她就像她说的那样"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到海滨的妈妈,身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个性,很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样子。我还是不明白妈妈到底为什么哭,如果说几十年里头她和父亲、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是这样不舒心,那她又怎么会从未显出一点迹象来呢?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平庸得很的妇人,只不过偶尔喜欢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就好像要故作姿态似的。现在看起来,她身上蓄着惊人的能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和厨师老头调情的那种样子也让我大开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竞赛,看看谁更下流。那么为什么哭?还是找不出答案。

雷雨天里头出生的表姐,原来如此地受到妈妈的欣赏!南方的雷鸣闪电,总是闷闷的,既阴险又狂暴,酝酿的时间也很长,而且不彻底发作完决不善罢甘休。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背后轻微的响动,是厨子悄悄地溜进来了。厨师一反常态,朝我做出谄媚的表情,害羞似的只用半边屁股坐在床沿,偷偷用眼睛打量我。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妈妈那种人,比你表姐还难对付,"忸怩了半天他才开口。

"你是来告诉我这种事啊。"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顺便说说罢了。其实嘛,我才是这两位的奴隶呢。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这海滨来的那一天吗?你一定以为是你自己拿定主意跑到这里来的吧?你这个小鬼头,你当然想不到这正是你妈妈的规划。"

他好像马上就为自己说了这些话感到冒昧,话头一转要我下楼去尝尝他做的一种"三鲜"包子。

"有的时候,也用老鼠肉做包子,厨房里老鼠太多了。"他边下楼边说。

"今天的包子馅也是老鼠肉么?"

"你这个机灵鬼。"

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机灵,我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可能他是在讽刺我吧。

"三鲜"包子同上次吃过的一模一样,一想到自己吃下了这么多的老鼠就有点不舒服,不过还是经不住美味的诱惑。于是不知不觉又吃下了五个包子。厨师满意地微笑着,夸我"好样的"。

忽然我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摊秽物,厨师解释说是他昨天受了凉吐在这里的,没来得及清扫。当我看到秽物里头有根老鼠尾巴戳在那里时,我的目光就凝固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妈妈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样子,还有表姐嘴角流油的贪婪相。厨师在我耳边唠叨说:"我吃过的老鼠数也数不清啊。"

我对厨师说我想离开这里,厨师想了想回答我:

"还是等你母亲来决定吧。如果你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回去,她有多么伤心。年轻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妈妈,那个时候的海水是很浑浊的,死鲨鱼一群群漂上来。那种日子真是苦啊。要是没有你妈妈,我这种人就不会走上正道。"

我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正道"这两个字,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他也哈哈大笑。

我们笑着走出厨房,走下很长的阶梯,厨师将我领进黑暗的地下室。那间房很大,只亮着一盏很小的荧光灯,灯又紧贴天花板,几乎什么地方都照不到。我和他坐在靠墙的黑暗里,他要我将耳朵贴墙,说这样就可以听见海底的声音。但是我这样做时,什么都听不到。我想,厨师恐怕在捉弄我。有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插向我的腹部,再往下探到了我的生殖器。我跳了起来。厨师在黑暗里发出冷笑,我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脏猪!"我吼了一声,向门口冲去。

厨师紧跟在我后面,他还想说服我,他那发粘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躲也躲不开。

"干吗这样紧张?身心放松一点嘛!这地方又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你!"

当我气喘吁吁时,才注意到这楼梯之长。也许这个地下室真是通到海底的?在这种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呢?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身后这条色狼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捅我的屁股,他显然不甘罢休。然而我终于爬不动了,难道这楼梯变得没个尽头了么?正当我要气馁的时候,上面出现了一小块蓝天。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从旅馆下到地下室的,楼梯出口怎么变成了露天啊?我探出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闪亮的沙滩了。楼梯的出口隐蔽在一块岩石的侧边,很难被人注意到。

一出地下室厨师就阴沉着一张脸,也不望我,自顾自地往海边走去。他很快将我抛在身后,上了一艘小木船,升起灰色的帆,向大海驶去,一会儿他的船就不见了。我登上那块岩石,我在岩石顶上捡到了一只精致的手提包。打开包一看,里面全是表姐的裸体照片。她的眼睛里射出那种淫荡的光,体态很像一只波斯猫。有张照片是横拍的,背影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妈妈。妈妈穿着她那件罩衫站在一个木桩旁,给人虚幻的感觉。画面上的表姐则伸展着肌肉丰满的身体,挑逗地张开两腿,显露出深棕色的阴部,根根清晰的阴毛。我打量着表姐的裸体照,既不感到冲动,也没被唤起丝毫美感,就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原来表姐是这个样子,她的身体比我平时从衣服外面看到的要大多了,简直可以说有点肥胖了。这是不是她呢?莫非是个替身,在洗照片时安到她脸部以下的?风把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正和表姐朝我走来。我连忙放好照片,将手提包扔在原处,跳下岩石。

我听见表姐说:

"家伟这小鬼头已经长大了。"

到她俩走近前来,我才看清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衣服也弄破了,头发散乱着,那种样子就像在什么地方打架来着。

"发生了什么事么?"我问。

"发生了悲惨的事,我们被一伙色狼袭击了。"表姐回答。

她抚着散乱的头发,回忆着刚发生的事,脸上的表情不但不凄惨,还津津有味。妈妈在一旁对她的话赞赏地点头,一边还揉着被打青的颧骨。

我心里不由得想,她们要是每天被色狼袭击的话,那才会心花怒放呢!

妈妈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说:

"家伟,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刚到此地,当然得到处游览游览。"

这时表姐的目光射向我身后的岩石顶上,我想起表姐说的"家伟已经长大了"这句话,脸一下子就红了。表姐推了我一把,指一指岩石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要我先下去。我问她去那种黑糊糊的地方干什么,她笑着说:

"在相互看不见的黑地方,说不定会发生一些称心如意的事。"

我们三个就沿着狭长的阶梯往下走。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地下室里传上来空洞的击打声,像是有人在用榔头破水泥墙。我记起厨师已经出海去了,那么是谁在地下室呢?

"是一个势利小人,"表姐呆板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属于欲壑难填的那种类型。他杀了自己的妻子,躲到这种地方来做门房,可还是动不动就要起杀心。我们的脑袋被他这样敲一下可就完了。"

我们接近地下室的时候听见那人将榔头扔在了地下,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三人摸索着进到房里,我伸出手,抓住妈妈柴棍一样的指头,和她紧挨着站在一起。

"都来了么?"守传达的老头在对面墙角大声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站起来现身,双方默默地对峙着。

一会儿他就痛苦难耐了,他口里发出的呻吟在我听来就好像是烈火在烧灼他一般。妈妈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我手掌的肉里头,我都差点要叫出来了。奇怪的是表姐也在呻吟,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痛苦呢?先前我同厨师来这里时,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他还对我搞了那种下流恶作剧呢。

"家伟这小孩不该来这里,来了也白来。"妈妈发话了。

"他可不是小孩子了。"表姐反驳道。

"在母亲眼里永远是小孩。"

"那是因为您有心理障碍嘛。"

她俩在黑暗里一来一往地说些无聊的话。忽然,传达的身影像一只巨大的黑鸟一样扑过来,在我们慌乱地躲闪之际,他却扑倒在地,铁榔头也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响声。

"他又要大开杀戒了。"表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种狂人你还敢同他胡搞呀!"

"什么狂人?真是胡说八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表姐斥责我道。

有人从楼梯那里跑下来了,他大声地吆喝着,像快乐的男孩那样跺脚。他是表姐的男友。他带来了光,那雪白刺目的光从他高高举起的应急灯里头射出来。就着那灯光我看见传达老头已经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玩弄自己的生殖器。他的裤门大敞,生殖器像鸟一样探出头来,显得虎虎有生气。表姐的男友将应急灯移向他,他就生气了,扣上裤子的褡扣大声质问道:

"干吗照我?干吗照我?啊?"

表姐的男友伸了伸舌头,"啪"地一声关了应急灯。

妈妈掐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似乎正在移向传达老头的位置。我也想跟过去,但表姐的男友挡住我,反复急促小声地问我:"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只好打消我的企图。接着黑暗中就传来妈妈和老头接吻的声音,还夹杂了表姐热情的呻吟,那三个人一定扭成了一堆。现在我一点都不想过去看了,我倒是想离开地下室,只是表姐的男友不让我离开。只要我动一动身子,他就质问我:"想干什么?"他的力气也很大,他只要伸出一只手臂就把我钉在了墙上。

我很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他丝毫也不放松,口里执拗地质问我:"想干什么?"我并不想干什么,可他就是认定我心怀着诡计,似乎为了这个,他有责任限制我的自由。他那铁钳般的大手弄得我都没法呼吸了。忽然,我回忆起表姐年轻时对于他的评价,我现在才领教了这个人对别人可以有什么样的压制暴行。

"你,也有杀人的癖好么?"我喘着气问道。

"少啰嗦,你不想活了!"他狞笑着又在我胸口紧了一把。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妈妈、表姐和传达已经从地下室溜出去了。现在我除了用力呼吸以外已顾不到其他的事情。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我钉在墙上,我又没有得罪过他。当我又一轮挣扎时,我眼前一黑,连那盏荧光灯也看不见了。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悠长的声音,像是轮船的汽笛声从远方呼啸而来。他似乎一怔,稍稍放松了我一点,压低声音说道:

"是鲸鱼在哭,又有它们的同伴遭难了,这些个庞然大物啊。"

他说着竟然啜泣起来,完全放开了我,用双手蒙着脸蹲下去了。我赶紧撇开他往楼梯口走,我可不想再被他限制起来,再说他的悲伤同我无关。

我回到旅馆房间,收拾好我的箱子,准备上路了。我暗自决定这回一定要不顾一切冲回去,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我打定这个主意后就走到窗口去,最后看一眼这片熟悉的海滨。我看到的景象让我腿子发抖了。他们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被一些穿海关制服的人用绳子牵着,被像牲口一样驱赶着,正在登上一艘很大的木帆船。我看到他们即使是这种样子,也忘不了相互调情、打闹,好像对失去自由的耻辱状况一点感觉都没有。旁边围观的那些渔民都朝他们吐唾沫,扔石头,喧闹声传到我耳朵里。他们上了船就站在船头向那些人展览自己的身体。厨师似乎特别旁若无人的样子,两手捉住昂然挺立的生殖器官,低着头在自我欣赏。妈和表姐则叉着腰,迎风站立着,颇有女海盗的风度。那些手里挽着绳子的穿制服的男子都很兴奋,贪婪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木帆船开动了。起先这条船沿着海岸线行了一段路,然后忽然一转身,往深海开去,速度之快令人心惊。一会儿工夫那船就不见了。

我离开窗边,打算提着箱子出门。

"家伟,家伟,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一个黑皮肤的矮子边推门走进来边喊道。

我从未见过这人,他的样子像本地的渔民,崭新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别扭。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相貌同厨师和传达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又说不清是哪里相似。我的视线落到他擦得铮亮的皮鞋上,发现那双皮鞋大得同他的身子不相称。我正在疑惑一个人怎么会长出这么大的脚来时,矮子挥起脚就将我的箱子踢翻了。看来他的力气也是很大很大的,箱子在他脚下好像玩具一样,被他这一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

"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他警告我。

"我想回家。"我坐到床边,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谁不让你回去啦?脚长在你身上,是你自己不让你自己回去,难道不是么?说到我自己,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海边打鱼的,风暴一来,我们就得听天由命。所以呢,我们就练就了一身这样的本领:在风浪中打瞌睡。要知道,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说出"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时,脸上便鼓出两团横肉,一副怪残忍的样子。也许他在威胁我。他背着手在房里踱了一圈又说:

"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么?放下你的箱子!!"他大吼一声。

我手里的箱子"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你连这都不懂?"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让我来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关于渔民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海是很凶恶的,时常吞没船只,村子里的人口一天天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沿着村子前面的小路往前走,看见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发光的骷髅,那两条光带一直通到海里。我弯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一个骷髅,怪事发生了。我从那团荧光里头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来我已经死了。可我明明还在路上游荡。我想要搞清这件事,可一直到今天也没搞清。每次我想离开此地时,我就记起自己已经死了。要是真的离开了,就会忘记这个事实。你看你的妈妈,还有你的表姐,她俩是多么诚实啊。这样的女人才招人爱。"

矮子脸上显出对我厌倦的表情,闭上嘴沉默了。我想,也许他是专门来看守我的吧,我要是再跑掉,就显得挺无聊的了。

他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那双大脚。我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这双脚多么大啊!他那裹在紧绷绷的西服里的身体,一定是特殊的材料,因为他自己说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他是在出海打鱼时遭难的吗?

房里的沉闷压迫着我,我又很想出去了。我不拿箱子,空手出去,他总不会阻止我吧。我刚生出这个念头他就伸出一只脚架在床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又退回来,坐在了床铺上。在这个强悍的汉子面前,我简直成了个婴儿,我心里怪不服气的,可又没办法。我看见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脸上那团横肉一动不动的。我觉得我对他、对这里的一切实在是一无所知。

由于没事可干,我干脆脱了衣服睡觉了。矮子倒也不来阻止我,还是坐在那里想他的心思。我看着天花板,数着数字,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了。后来有一个铁球总是压在我的胸口。当我挣扎着醒来时,又发现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男人的大脚,那矮子居然钻到我被窝里来了。但我实在太困了,连手都抬不起,我又陷入迷迷糊糊之中。那只脚奇臭无比,我一醒来就可以闻到,但不知怎么那种臭气反而催瞌睡。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想醒来。有几回我好像打开了眼睛,但并没醒。虽没醒,我还是可以听到矮子在床的那一头说话,似乎他一直在讲关于他那个渔村的往事,他的话里头充满了鲨鱼的袭击啦,海难事故啦,沉船的残骸啦等等等等。慢慢地,我在睡梦里闻到的臭气变得越来越亲切,它令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一种臭鱼,那种东西近似于人粪的臭味,但每个人都越吃越想吃,回味无穷。朦胧中,我居然抱住那只脚咬了一口,结果他猛地踢中我的头部,我痛昏过去,之后又醒来了。

矮子已经走了,他的臭味还留在被窝里,这臭味现在又好像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了。我为了证实,就到浴室里去洗了个澡,又换了衣服出来。果然,身上还是臭烘烘的。但是这种情形并不使我沮丧,我好像还有点兴奋,有点跃跃欲试。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单单这种感觉就无比新鲜。

我的手提箱就靠墙放着,现在我不那么想离开了。回到那个我在其中混了几十年的地方去度过一生并不是我的理想,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地方这些年已使我衰老起来了。再说连表姐都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的冒险奇遇,我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呢?多么惭愧啊。平心而论,当海风吹起赤身裸体的母亲和表姐的头发时,她俩叉着腰并肩立在船头的形象,难道不是一幅稀罕的美图么?此刻在我的回忆中,那根拴住他们大家的粗绳子已经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衬托他们风度的装饰品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表姐和妈妈的这种能耐,这也足见我的愚钝了。

我来到旅馆的前厅,看见妈妈和表姐边走边说,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们抬头看见我,两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停了下来。

"家伟不是参加出海捕鱼了么?怎么在这里?"妈妈责备我说。

"谁说我出海了?"

"老胡明明是这样告诉我的嘛!老胡就是那个黑黑的矮子。"

"也许他是说我在梦里出海了。"

表姐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我明白了。"

但是我却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她俩都不赞成我的行为,都认为我成了个包袱。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她俩积极策划着某些行动,并身体力行地实施她们的计划时,我在干些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理解她们,还对她们的行动设障碍,真不像话。

"那么你回去吧。"表姐说了这句话就不理我了,转过脸去对妈妈说:"从小他就对爬山不感兴趣,只喜欢在院子里跳绳。"

她和妈妈撇下我,两人一同往楼上走去。

也许我真的是该回去了,回到公司里去上班,回到自己家里和父亲还有弟弟默默相对。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去爬山呢?"

这时有个大汉从门厅那里过来,对我说,我的出租车已经到了。我身不由己地跟他到外面,他打开车门请我上去。

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又看见了林阴道。差不多每株大树下都有一对金发的情侣在跳舞,音乐荡漾在空中。

一刻钟以后,我才发现我坐的车并没往火车站开,它在城里绕了个小圈子又回到了海边,而在那边的码头前方,一辆货轮正徐徐驶进港口。

我打开车门便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从码头那边向我走来。

他扶着我的手臂,老泪纵横地呜咽着说:

"家伟啊家伟,我真是不想活了啊。"

"是因为妈妈么?"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你妈妈同我齐心合力,可是我们抵抗不了外力啊。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昨天在甲板上,一只海鸥就把我撞倒了。我快死了。"

他凑近我,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让我拖着他走。他还边走边唠叨说:

"你妈妈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就连你弟弟,前些天也染上了霍乱。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啊?我一点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我可是你的老父亲啊。"

我一点都不想背他,我要他就地坐下,我自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又忿忿然了。

"让老父亲坐在地上!居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啊,我快死了。"

他就势往地上倒去,干瘪的、很长的身体伸展开来。他不再望我了,他翻眼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似乎一时半时还不打算起来。

我想,一贯冷漠的父亲内心这股怪异的激情是从何而来呢?在家里时,他从不同家人多说一句话,他高高在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说老实话,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他这股亲昵劲让我怪不习惯的,再说由于长途旅行,他的身上又很臭,凭什么我要将他背在背上啊。

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就只好在旁边等。我看见有两颗昏浊的泪珠挂在他松弛的眼睑上,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害怕地想,他该不会真的死掉吧?这样一想我就蹲下去了。

父亲睁开眼,撑起来,爬到我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就好像他经常让我背他似的。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着牙站了起来,感到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铁。他的骨架明明是又细又长,怎么会这么沉的呢?我听说过有种人越老反而越沉,莫非他就是那种人?

我用力走了十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卸下他来。但他死死搂紧我,怎么也不肯下来。我无可奈何,只能同他一齐倒在地上。幸亏在沙滩,也不会受伤。

他松开我,沉痛地哀嚎道:

"啊,这种儿子,要他干什么呀!"

因为旁边有人,我被他搞得很羞愧,头都不敢抬了。

路人中有个白胡子的老渔夫过来了,他蹲下去,一把将父亲长长的身躯扛上肩,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父亲的上半身从老渔夫的肩头垂下,他扭着头看见了我,就朝我挥了挥拳头。

因为感到无地自容,我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

"你到哪里去呢?我看哪里全差不多啊。"

出租车司机手里端一个保温杯,拦住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他的一只脚上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我问。

"这只脚是我的薄弱部位。每回我想冒险,它就来阻挠我。我这一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像你表姐。前些天,我从悬崖上跳海,弄坏了这只脚。"

我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绷带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虽干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放弃啊,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年里头总要跳几次海。当然啦,这没法同你表姐比。"

大汉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的。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朝他的出租车一瘸一瘸走过去。渔民们默默地给他让路,很羡慕地打量他。他的车子向东边驶去。

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的麻布帐子的大床上,父亲平躺着,口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不光父亲一人躺在那里,还有母亲,表姐也在床上。她俩也在嚼东西。父亲不时得意洋洋地将目光射向我,我看见他枕头边的手绢上放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色圆豆,他们就是在吃这个。白胡子解释说那种东西叫"鱼豆",吃起来很腥,这里的渔民个个爱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豆子,但父亲挡开了我的手,"嘿嘿"地干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仔细用手巾包好豆子。

"想不劳而获呀。"他怪腔怪调地说。

接着妈妈也坐起来了,妈妈的眼睑浮肿得很厉害,也许那是放荡的后果。

"家伟啊,你这样钻来钻去的,你找什么东西啊?"她发愁地说,"你住在那边旅馆里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看我们,还得挤在这种地方。"

妈妈这样一说,父亲就责备地瞪着我,他好像要发怒的样子。表姐也坐起来了,她正就着窗前的光线翻阅一本画册,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什么画册,那上面的性交图真是千奇百怪。

白胡子老头对我说,我的家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我的爸爸妈妈打算在他家安度晚年,表姐也要陪着他们。他还说,我的住处是对面的旅馆,因为他家里挤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住旅馆是要交钱的啊。"我说。

"那当然。"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这就看你的灵活性了。其实那旅馆什么人都能住,你表姐的男朋友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交过钱。"

"您在说我吗?可不许您说我啊!"表姐嚷嚷道。

妈妈亲昵地将表姐揽到怀里,两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妈妈指着白胡子说道:"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啊。"

既然我的住处是旅馆,我就站起来打算回旅馆。我出了门,绕过这座破房子到了旅馆的后门。我从后门进去就直接上楼了。走到第三层时才记起,我的箱子和钱全部扔在出租车里头了。于是我就没有继续上楼,而是在三楼靠西头的一个单人客房推门进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灵活多了。

进到房里,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已被人用过。被子没有铺好,卫生间里也很凌乱。其实这倒让我安心,我不打算换房间了,我先睡下再说。我躺下刚要睡,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那人在电话里祝贺我搬进了新居。我说这并不是我的什么"新居",只不过是个旅馆房间。接着他就生气了,指责我是"脚踩两只船"。我挂了电话,那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人,他希望我听他把话说完。我等他说,他却沉默了。最后他要我别忘了两点钟到厨房去"赴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莫非他要我半夜去厨房?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我睡了一大觉,最后又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还是那个人,要我下楼去,因为"大家都在等你。"

胡乱洗漱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了。

他们果然都在厨房里:父亲、母亲、表姐、表姐的男友、厨师和传达老头,还有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也在。桌上热气腾腾地放了很多盘菜和小吃,一根大红粗蜡烛插在中间。他们大家正在相互敬酒,一个个都显得满怀感激之情,那黑皮矮子居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哭起来。看见了我之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于是收起情绪,有点呆板地坐在那里。

厨师给了我一盘油炸的小动物,我看着有点像青蛙,但又猛然记起这是老鼠。大家都不想理我,只有厨师对我很亲切。我吃了几只美味的老鼠之后,他又劝我尝尝他的说不出名目的小吃。他一边关照我还一边轻轻地征求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听他唱山歌。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悲哀。窗外的暗夜也使得歌声更为动人。他唱到中间时,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并随之哽咽着加入合唱。后来我也哭了,我一张嘴,无师自通地也加入了合唱,而且唱得特别动情。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唱着,心里头那无法解开的思乡情结便一阵阵松动,通体说不出的感动。

到山歌唱完,妈妈和表姐拥抱着,已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亮了",这三个字尤其显得伤感,于是大家又啜泣起来。

天并没有亮,外面黑糊糊的。他们都喝醉了,大家搀扶着,吼着山歌出了厨房。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上楼去客房,却钻进了地下室工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很臭,床位摆得很拥挤。他们什么都觉察不到,胡乱倒在那些铁床上就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在这里呆,我就信步走了出去。

在旅馆外面的庭院里,白胡子老头朝我走了过来,他手里的应急灯一闪一闪的。

"家伟,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

"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还能怎样呢?"

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呆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1

中篇小说 小镇逸事

我们这个小镇是一个交通要道,白天里车来车往,灰尘滚滚,有时到了半夜,还有运煤的车队通过。我们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长年累月笼罩在灰尘和噪音之中,我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日日减弱。常常,某个人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灰雾,到了眼面前,他整个人的轮廓才渐渐地清晰起来。至于听力就更糟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不论街上有车还是没车,我的耳朵里时刻都在轰轰地作响。我们大家相互对话时总是离得很近,向着对方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还用双手比划个不停,像要打架一样。我们为了看清对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贴近对方,有时鼻子都差点蹭到了对方脸上。听说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镜了,但我们这地方,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总是想,也许有一个个的精灵寄居在我们居民的体内,是他们在代替我们听和看,由于他们住在我们胸腔里靠肺叶的那个地方,所以他们要感觉外面这个世界就不那么容易。当我把这种看法告诉大家时,大家全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静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种记忆。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从前可以听见十里之外狼的跑动,可以看见京城皇宫上面的那些闪光的琉璃瓦,而京城,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赶着牛车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脏又破的麻布帐子里头,听着又一队马车在下半夜从街上经过。车轮在麻石与麻石之间的那些坑洼里震出锐响,正是这尖锐的响声使我的听觉苏醒了。是的,我隐隐约约地在耳鸣的轰闹中分辨出了车队经过弄出的响声。那些车是运煤的,车队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马匹精疲力竭,车轴和车辐也不那么好使了,车夫低吼着抱怨个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种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觉我的听觉已彻底丧失,周围一片寂静。"啊、啊、啊!"我张大了口说,可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夜半发生的这种事总是令我发疯!

小孩们的听觉与视觉都要超过大人。我在制鞋作坊里干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听见我的孙子阿狗冲着我喊道:"山洪暴发了!山洪暴发了!"我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问:"哪里?"他的小手挥向东边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东边的窗户那里,向外指了又指。于是我老泪纵横了,因为东边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孙子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听觉,这个七岁的小孩现在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大人们听力减退的痛苦。我也从窗口伸出我老迈的头,看到了街上那些惊慌乱滚的灰球,他们一拨又一拨,滚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这是一些山区的灾民,而且大多是妇女小孩。

不久就听见关于山崩的传闻,据说那座山从南边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么会崩掉一半,这太奇怪了。我们镇上这些又聋又瞎的居民当然是不敢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证实一个流言的,何况我们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确发生过了,一拨又一拨的山民往镇子里涌。开始他们还比较谦卑,只是挤在马路边,或居民们的屋檐下。到后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差不多将马路占满了,弄得车辆的通行越来越困难了。牛车踩死了两个小孩以后,他们就开始挤进居民们的屋子里来。他们看见谁家有人开门出来就成群涌进去,进去后便扑通一声跪下,哀求主人让他们呆一会儿。主人心一软,也就同意了。于是这些天,从每一家的窗眼里望进去,都可以看见屋里涌动着人头。这些灾民都很脏,而且喜欢随地大小便,所以没几天,整个镇子都变得臭熏熏的。很快他们就吃完了带来的烙饼,但他们还没走。居民们忧心忡忡,不知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并且担心起自家的米缸来。第一桩失窃事件马上发生了,比残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当然抓不到这些伶俐的山民的证据。这家人只好走东家串西家,去诉说他们的不幸。这一诉,搅得居民里头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人群里头走,被他们推来搡去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呛人的灰尘夹着尿的臊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打了十几个喷嚏,耳朵里响得更厉害了。我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贴近一看,看见这个人和我年纪差不多,花白胡须,出奇的瘦小。我必须低下头打量他,我看见他那双枯干的小手正在比划。

"大声点!"我命令道。

"强盗来了!!"他的手挥动得更激烈了。

他的声音一定异常尖锐,在我听来,就仿佛马路尽头有一只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在我心里引起了震动。

我看不见强盗,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剧的拥挤。很快,我的双脚就被抬离了地面,有人从两边腋下夹着我,正在抬起我飞跑。乱哄哄的人群一会儿就到了街口,听见整齐的马蹄的响声,然后我被扔在街边,人群一哄而散。

先是漫天黄色的灰雾,接着放慢了脚步的马队就到了。为首的那人下了马,凑到我面前来。这是一个从头到脚裹在很厚的铁甲里头的家伙,就连那双鞋也是铁的,踩在地上啪啪作响,仅仅他的脸露在头盔外面。他的脸极其苍白,眼睛下面有两团紫黑色的晕。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向周围看去,发现其他人全站得离他远远的,像一些影子。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在朝我讲话,他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蚊子叫一样,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似乎他的讲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那些影子也在渐渐地移拢来,他们一个个将脖子伸得很长,听得很专注。终于,这个人说完了,他愤怒地一挥手,转过背去牵他的马。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匹有病的老马,灰色的皮毛多处脱落,露出了里面的肉。

我退到路边的屋檐下面。我看见这队人马正在敲开我的制鞋作坊的大门。一个汉子用砖头砸了几下,然后猛力一撞,门就开了。他们将马留在外面,一个接一个地进去了。那些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

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走进了作坊。这些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在工作台的下面靠墙跟的地方,没有人理睬我。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开始打鼾,大概是太累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一个睡着了的汉子的衣角,那衣角突然在我指头间坚硬起来,变为了铁甲,我吓得脸都白了。我感到此地不是我呆的地方,于是轻手轻脚地移出门外,一到了外面就快步往家里走。这时我发现那些灾民倒是无影无踪了。

"爷爷,我们这里会发生地裂,比山崩还可怕呢!"孙子阿狗说道。

"听谁说的?"

"隔壁的制陶工。他还说你要对这件事负责任!"

小孩子踮起脚,冲着我的耳朵喊出这最后一句话。我马上想到我作坊里的那些骑马人。

已经三天了,那些马越来越瘦,弄得到处都是马粪马尿,但它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作坊大门紧闭,里头的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倒是这几天来往的车队少了许多,夜里竟然出现了少有的寂静。这表面的安宁却使得居民们更为不安了,他们纷纷在夜半的街上走来走去,或发呆似的站着,叹着气,像有沉重的心思放不下似的。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作坊门前的怪事,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地经过那些马匹。我心怀鬼胎地站在那些马的旁边,一看见有人过来就去和他搭讪,我不知道我的这个举动究竟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呢还是想引开他们对这些马匹的注意。我们相互声嘶力竭地喊话,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敲开作坊的门。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街坊们累得站不稳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进屋去睡觉。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那些马中间,揣测着它们还能支撑多久。最后,我鼓足了勇气去推那张门,然而门被从里面闩死了。有人在里头打架,踢得墙壁都微微地颤动。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在门外说发生地裂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我连忙打开门往我的作坊那头看去。那街边的空地上停着的那群影子似的马匹已经不见了!我赶到那边,看见作坊的门大敞着,里面的人已经走了。我进到里头,用我灵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体臭。

"他们丢下了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我吃惊地往那头一瞧,凭着模糊的形状我辨出了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有病的家伙。此刻他睡在地上,还是裹在铁甲里头。他一翻身,那身铁甲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蹲下来想摸一摸他的铁甲,他立刻警惕起来。

"拿开你的手!"

"怎么啦?"

"我讨厌和人接触,那会加重我的病。"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然而他又不高兴了。

"你这个伪君子,叹什么气?"

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说起话来我听着像蚊子叫一样。是啊,我叹什么气呢?难道我是怜悯他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他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痛苦,但我并不知道这痛苦是不是他所愿意的。不过我并不是伪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发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滚来滚去,那身铁甲发出尖锐的乱响,我觉得他末日来临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孙子阿狗在门口大声喊我,并且一路喊着进来了。他用力扯着我的布衫的后襟,问我在干什么。我指了指工作台下面那个人,他就笑起来,说:"原来爷爷在这里藏着大饼呢!"

我用力一看,果然看见那里有半篮子大饼,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阿狗将那半篮大饼提到门口光亮处去看,口里嚷着:

"大饼长霉了!大饼长霉了!"

我在作坊里找了好久,将每一盏灯都点上,将每个角落都找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又想到屋后的墙上有个洞,可以通到隔壁的制陶作坊,这个人会不会去了那里?我将豆油灯一盏盏全吹灭,打算去隔壁。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看来我要在这里定居了。"

对于这种卖关子的家伙,我心里一下子生出了厌恶。我快步走了出去,将作坊的门锁上,牵着阿狗往回走。街边到处是一摊一摊的马粪,其间还夹杂了昨夜那些人扔下的破布和纸包之类。那些马可真是精神啊,要知道四天里头它们什么都没吃呢。

"他到哪里去了?"阿狗扯着我问。

"谁?

"给你送大饼的那个小孩啊。"

"他回去了。"

"我想跟他玩呢。"

回到家里后,作坊里的那个人就成了我的心病。首先,我已把他的大饼扔了,现在他没东西可吃了,会不会发起狂来破坏我的作坊里的设备?其次,这个人从遥远的北方而来,来到我的作坊里"定居",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使命?

在我的家里,儿子和儿媳都不继承父业,多年前他俩就去遥远的乡下当烧砖瓦的窑工去了。他们将孙儿阿狗扔在家中,再也没回来探望过。我一贯认为那两个人生死未卜,我也早就对他们不存任何希望了。在这一点上,乖巧的阿狗同我的观点也很一致。见到穿铁甲的人之后,这个多年来已被我埋葬了的记忆又隐隐地活动起来了。我一直在猜测这个人是否同我的儿子敏泽有关。敏泽如果还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属于那种阴沉又极有心计的类型,这大概同他母亲死得早有关。当初我的事业在这个小镇上蒸蒸日上,我做梦也没想到敏泽会提出来和媳妇两人一块外出当窑工。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揣摸透这个儿子的性情。穿铁甲的人带领着马队从远方而来,我是镇上第一个迎接他们的,似乎那几天里头,居民当中也没有谁注意过他们。那些忍饥挨饿的马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无端地感到敏泽和他女人一定也骑着这样的马匹在荒原上跋涉。马队离开后,模糊的猜测就渐渐集中到了一点上,"定居"这两个字在一天夜里突然使我昏暗的脑海里豁然一亮。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白天里,我的作坊开工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到了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回家,我要锁门的当儿,这时我一回头,必定看见他那一身青色的铁甲--他在墙跟缩成一团。我用篮子新装了几张饼放到工作台下,可是那些饼一直原封未动,这个人的病似乎同肠胃有关。我对他那顽强的生命力感到惊讶。

又到了第八天了。我一边扫地,一边在心里认定这人时间不多了。忽然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锐响,原来是他扶着工作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鬼,两眼射出令人胆寒的磷光,要不是遇上像我这种活够了的老家伙,另外的人恐怕要吓个半死。他扶着工作台走了一步,晃荡着往前一扑,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金属的撞击声弄得整个作坊余音缭绕。他一动不动了。我弯下腰,将他的脸掰转来,确定他还活着,一时半时也死不了。就在我同他对视的瞬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人这么久不进食了,所以也不曾排泄,而他要是排泄的话,我实在想不出穿着这一身铁甲该如何样来做这件事。那么是不是可能他已经有更长得多的时间没有进食了呢?完全可能的。或许那些马在排空了肠胃里的东西之后,也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倒是他的脸,并不见得比原先看到的更为消瘦。我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珠,现在眼珠已不再发出磷光,只是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淡淡的紫色。

"你还要我怎么样?"他低声说道,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作坊又不是收容所。"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出了这句话。

"我并没有要你收容我,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忘了呢?"

他居然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到后来便直翻白眼,像要咽气了一样。这太可怕了,我急忙撇下他,走到外面颤抖着将大门锁上。在我的右边,制陶作坊的老板也在关门。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到有两匹马的头部从那门缝里朝外伸了伸,制陶老板连忙用他宽阔的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本想过去证实一下我所看到的,但是空中刮起了灰沙,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脱下外面的布衫包住头,摸着墙壁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我听见了马的嘶叫声。

我向阿狗打听,阿狗就对我说,制陶作坊里没有马,那些马全都往南边去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阿狗还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那些马并非没吃东西,他亲眼看到它们当中的一匹栗色马啃吃地上的泥土,另外一匹则啃了不少树皮。阿狗说这是些怪马,什么都吃。我有些不悦,因为阿狗知道的事太多了,超出了儿童的范围。我一直担心镇上的人要教坏他,现在果然发生了。我就板着脸不再开口,阿狗见我脸色不对,就往外溜。我从窗口伸出头往外一瞧,瞧见他果然在那边敲制陶作坊的门,没想到那门还真被他敲开了,他蹦蹦跳跳地进去了。这样看起来,那制陶作坊里果然有问题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制陶老板是一个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微笑的人,他从不同任何人深交。他的作坊里一共有三个制陶工,从门面外头望进去,显得有点冷清。真正的作坊是在后屋,我仅有一次进到那后面。那间房像地狱一样黑,既没有灯,也没有光线透进去,三个幽灵似的工人弯着腰在里面忙着什么。那一次我是去找老板借一把大刷子,我在那作坊里站了几分钟,感到头晕,老板就扶着我出来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同他打过交道。平时碰见,也就仅限于点个头。阿狗竟会迷上那种地方,这实在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阿狗回来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去哪里了。

"我们往地底下打洞。"他骄傲地说。

"通到哪里?"

"到处都通。我们把那些洞叫做地下城。"

"你能带我去看吗?"

"不能。"

"为什么?"

"谁要是讲出去了,马上杀头。"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

"他们会来攻打你的。"

阿狗朝我翻了翻白眼,我觉得自己很熟悉他的这个新表情,我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他完全变了。我这个迟钝的老家伙,怎么就一点都没觉察。现在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阿狗的确有几个反常的举动。一是有好几回,他手里拿着个小锤子沿街敲打那些砖墙和木板墙,敲几下,口里又"哇啦哇啦"乱喊一通。二是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睡觉之前居然要放一把小刀在枕头下。这种举动令我发笑,他自己倒一点都不笑,一板一眼地做得十分认真。就在前天,我发现他拿了我的一顶皮帽子往外走,于是我拦下了他,问他要用这顶帽子去干什么。他含含糊糊地说是捐献给一个人,再一追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还发脾气地将皮帽扔到床上,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隔壁作坊在我心目中变得阴森起来了,我觉得它像地狱一样大张着口,要把我的小孙子吞进去。那老板是不是同穿铁甲的这个人串通一气的呢?还有他作坊里的马,莫非是一些幻影?如果马是幻影的话,那黑暗中的几个工人也有可能是幻影。我想起来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即使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陶工,我也从未见过他的面,只是听说他是白天睡觉,半夜里上班的工人。想到那黑屋子里关着一屋子鬼影,而我的阿狗又迷上那地方,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制陶作坊从我记事起就在镇上,后来又换了几次地方,现在的老板是原先的老板的儿子。先前的老板是个彪形大汉,走起路来"通通"作响。现在这个老板瘦小多了,相貌还有点猥琐,我从未看见他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他的生意范围也比父亲大大缩小了,他应属于没有魄力的那一类。或许因为他没有魄力,他就搞起阴谋来了。也有可能那一队人马是他在黑屋子里念符咒召唤来的,他们并没有离去,现在就被他关在那地窖里头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叹息:"阿狗哎阿狗哎。"

街上的车流量又大起来了,一些马车像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据说发生了几起车祸,这可是多年里头没有过的事。有一种说法是有人故意激怒那些马匹,闯到马的跟前去找死。当然这只是流言,受伤者的家人哭天喊地,从早闹到晚,镇子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现在到了夜里,马车和牛车还是川流不息,半夜里一觉醒来,我竟会觉得自己是住在一辆流动的马车上头。

阿狗这几天乖多了,既不外出也没有古怪的举动,有时还能帮着我做饭。

我仍然在傍晚同那个穿铁甲的人晤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好几次,我向他询问他的来历。每次他都不回答我,却要我猜一猜他的年龄。我一猜,他就摇头,显出鄙夷的样子,令我很气愤。后来我就不再上他的当,我将他称之为"千年不死的老乌龟。"我一说出这句话他就笑起来,似乎很赞赏我对他的形容。我站在原地使劲用脑子,想多找出几个词来形容他,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出了,就只有"千年不死的老乌龟"这一句。

"你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你不是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什么呢,是的,我看见了两匹马的头从隔壁的门里伸出来。但如果那制陶老板守口如瓶,我不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见么?我将自己的耳朵用力贴到那张木门上头去倾听,我什么也没听到。一群马在一间屋子里,还能不发出声音来么?也可能是我的听力更加减退了,街上的车辆又闹得凶,我才什么都听不到的吧。我又让阿狗去听,阿狗就做着鬼脸告诉我:"里面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又补充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

我们祖孙俩在回去的路上走了没多远,我就看见了一桩惨觥?/p>

那是三匹十分高大的黑色骏马,后面是华丽的马车,说不定马车是从皇宫里驶出来的呢。老妇人像聋了似的站在马路中间,聚精会神地看着麻石上的什么东西,马匹将她踏倒了,她一歪,倒在右边,车轮又从她的大腿上压过去。车子没停,车窗里也没人探出头来。我以为这位叫洪大妈的老妇人已经死了,我弯下腰去拖她,却看见她还活着。虽然她的下半身全是血,她的眼睛却十分有神。那眼神好像在嘲弄自己说:"你看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家人从那边一路哭喊着过来了。

因为洪大妈的事故,马路上发生了短时间的堵车。咒骂声不绝于耳。阿狗用力扯着我的衣角催我回去,他似乎很害怕。

我们到家后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人长着一张刀削脸,头发很长。

"一会儿就有消息送到这儿来。"他说。

"什么消息?"

"等着吧,你!"那人干脆地打断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阿狗立刻将所有的门窗关得紧紧的,我忧虑地看着这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举动,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一直到半夜我还在等那个消息,那个消息却没有来。整整一夜,街上的车辆像战争时期一样疯狂,其间又夹着洪大妈家凄厉的哭声,还有山洪似的轰轰声。这些声音,在我这听觉退化的耳朵听来,就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因为我自己的耳鸣响得更厉害。有好几次,我不放心地走到阿狗房里去探望,每一次,我都看见他在朦胧的月光中翻来覆去。我试着问他睡着了没有,他不回答。

天大亮时,阿狗走到我的床前来,他一边往上爬一边说:

"我把那家伙关在了门外,就是那个送消息来的。"

"我怎么没听到?"

"你耳聋。他呀,把我的门都捶烂了。"

阿狗静静地躺在我旁边,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我心里感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魄力!

我们的镇子,是仅仅对我来说像一个着了魔的小镇,还是对其他人来说也如此呢?对这个问题我有过一次调查。

那是在车来车往的半夜,我坐在屋前的麻石台阶上,齐四爷也同我坐在一块,我们不声不响地抽着烟斗。

"生活被搞得这样昼夜颠倒,你该很不习惯吧?"我说。

"怎么会不习惯呢?本来我夜里就是醒着的,现在这样才好呢!从前那些个死寂的夜里,嗨,别提了……有次我恐惧得没法子,就叫家人把我送到一口枯井里去呆了一夜。这车来车往的,你看有多么好。"

坐了一会儿,制陶作坊的王老板也来了。王老板若有所思地站立着,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我想起他作坊里的那些怪事,背脊一阵阵发冷。

"有人被踩死了呢!"我抗议似的说。

王老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分明是在责备我的冲动。

齐四爷笑起来,说:

"你看他有多么愤世嫉俗。"

王老板却不笑,凝神打量那些飞驰而过的马车,不时还举起一只手臂,好像是在致敬。看得出他对这种疯狂充满了感激之情。

"齐四爷,你知道马队上什么地方去了吗?"我问。

"马队?还有那些英武的骑马人吧?他们全在我的心里。"

齐四爷吐了一口白色的烟雾,悠闲自在地架起了一条腿,又说:

"你想想看,这种交通要道之地,他们能不停留吗?就是居住在此地,同大家混成一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早上醒来看见一匹瘦马立在床头也很好嘛。"

齐四爷虽老了,声音却十分洪亮,所以这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站起来,向我的作坊走去。我打开门,进了作坊,又将所有的油灯都点上。那些皮子和鞋底,还有工具都静静地摆在工作台上,工作台的下面空空荡荡的。

齐四爷也在黑暗中悄悄地跟我进来了。我听见他在说:

"你这是杞人忧天嘛!"

说这句话时他还用烟斗朝空中划了个大圈,显得很夸张。

"有个穿铁甲的人,天天躺在这里。"

我边点灯边指了指工作台的下面。

外面响起了马的嘶叫,还有人的惨叫,大约又发生新的惨祸了。齐四爷一边脸上的肌肉分明跳了一下,我再看时,那张脸上又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弯下身,开始吹我点燃的油灯。到六盏灯全吹灭时,我和他都得摸索着出去了。齐四爷自言自语地在我后面说:"这样不是好多了嘛。"他显得很沉稳,快到门边时我差点被一件工具绊倒,却是他从后面扶住了我。

"你呀你呀,不要那么冲动嘛!"

他似乎在忍着暗笑说话。

我打开大门时,外头有人群涌进来,将我撞倒在地。我动弹不得,任凭他们压在我身上。忽然他们又风卷落叶一般全跑散了。我费力地坐起来,听见阿狗在旁边叫我。

"你怎么没睡觉跑出来了?"

"我呀,怕这些人破坏我们的地下城。还好,他们发现不了。"

阿狗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他又说道:

"我就在这里睡觉吧。"

我当然不能让他坐在地上睡觉。我用力站起身,活动一下老骨头,然后牵了他去锁门。等我锁好大门时,阿狗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阿狗,阿狗,醒醒啊!"

他摇摇晃晃地被我拖着走,也不知醒了没有。他的口里在不停地叨念着"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后来又说他要"回家"。一直到我们回了家,我把他安顿到了床上,他还在咕噜着"要回家"。

那个夜里的事之后,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决心要闯进地下通道里去视察一番了。我一进制陶作坊的门就往里闯,王老板来拦我也没拦住。我到了后面的房间,那里面还是没有点灯,三个影子似的家伙在里面跳来跳去的。我向前伸着手往最黑的地方摸过去,踩到了一个家伙的脚,那人"哎哟"了一声,我身子一歪,又踢倒了一大堆坛坛罐罐,只听见一片陶器碎裂的声音。终于有人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一盏灯。我四周环顾,看见房里空空荡荡的,既没有陶器,也没有什么地下通道口,那三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可怜巴巴地垂手站在墙边。

"你们刚才在这里忙什么?"我问。

"跳舞吧。"一个瘦长个有气无力地说。

"地道口在哪里?"

"这里就是地道,你不是已经从那口子进来了么?"

我又细细地将房里的墙摸了一遍,将那泥巴地的每个角落都用力踏了踏,我这样做时,那三个人都在笑我。我就问他们我的孙子阿狗来过这里没有。站在墙边的瘦长个就叫我去摸他的身后。我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阿狗毛茸茸的脑袋,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阿狗的脑袋,那种手感我太熟悉了。我将阿狗拖出来,叫他同我走。但是阿狗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滑掉了,他又躲到了那人身后。因为那三个家伙凑在一块取笑我,我就很想同他们争辩一下。

"这里根本不是制陶作坊。"我说。

"当然不是。我们在这里跳舞。"瘦长个子回答。

"不是作坊为什么伪装成作坊的样子?"

"为了跳舞呗。"

我对这种圈套似的一问一答很厌烦,就沿墙摸索着走过去,想找到我进来的那张门。对于我的这个举动他们倒是不取笑了,他们在沉默中观察我,还主动给我让路。我在那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怎么也找不到门。我终于泄气了,往地下一坐。听见阿狗在对他们说:

"我爷爷真不像话,随便就往地下坐,这么老了还撒野。"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门嘛,就在你身后。"那瘦长个子又开口说话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往后一探,果然探到了墙上的空缺。我扶着门框站起来。我站起来以后,发现自己不是站在原先的屋子里了,这里是作坊前面作为门面的那间屋,那三个人和阿狗也不在这间屋里了。这个房间里点着一支很大的蜡烛,蜡烛照亮了那些我看熟了的陶器,它们静静地呆在木制的架子上,蒙着一层灰。我用目光找那张门,我很快找到了,它还在原地方。那是一张又厚又重的橡木门,平时总开着,现在也是开着的,我分明记得自己是从那里进入后面的作坊的。

"啊,王老板!"我高兴地说。

王老板正用剪刀剪那烛心,他没有理会我。王老板剪完蜡烛之后就走到那些木架前面,他将陶器一件一件取下来,仔细地抹掉灰,还放到耳朵跟前去细细地听。他做这件事好像入了迷似的,烛光照着他的脸,那脸上现出婴儿一般的表情。我想,外头闹轰轰的,王老板究竟能听到什么呢?我打量着那些经王老板拾掇过的陶器,感到它们全变得刺目起来了,尤其是那只水罐,简直像要开口说话了一样。也许它们一直在说只有王老板听得见的那些话。奇怪的是阿狗竟也同他们搅到了一起。

"啊啊。"王老板说,同时将脸颊贴到一只花瓶上头。

这时我听到了后屋发出的骚动,还有阿狗的尖叫。阿狗是因为欢乐而叫的。但王老板似乎无动于衷,他还在含含糊糊地同花瓶讲话。这个时候的王老板呈现出我从来没看见过的那种样子,既温存又热情,就好像那些瓶瓶罐罐是他爱恋的情人一样。我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就羞愧地退到了外面。

阿狗直到上午才回家。他用梦游人的姿势朝前伸出双手,摸到自己的床就躺下了。我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心疼地回忆起从前与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我忽然想到,阿狗失去父母这件事也许只是一个假象,说不定他一直同他们有种我不知道的联系,他越长大,这种联系就越凸现出来。以前我眼里的那个乖孩子不过是种伪装,是我一厢情愿产生的幻觉。

京城的煤缺少得越来越厉害了,冬天快要降临,街上狂跑着一色的拉煤的车。据说另外两条车道上出现了强盗帮,所以现在全部往京城去的煤车都要经过我们镇了。这几天刮大风,整个镇子笼罩在黑蒙蒙的煤屑里头,行人就是面对面地相遇也看不清对方。

经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我作坊里的那个穿铁甲的人的身体缩小了好多。他现在越来越懒得动弹了,更不说话。我不看他也感到他对我是怨恨的。我却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死了。但只要我弯下腰,就会同他那炯炯有神的视线相遇。他的表情总是在责备我。到底责备我什么呢?是因为我没有充分重视他的存在?不能帮他解除病痛?还是因为我对某种灾祸降临的可能性没做充分的估计?我想了又想,想不出原因。我一转过背朝门口走去,就感到自己在背叛他,因而十分难过。但我不能将他请到家中去,即使我请他,他也不会动。他对我那么蔑视。

有一天一辆马车的车轴出了问题,车夫将车停在路边进行修理。那个戴毡帽的汉子一转过脸来,我立刻认出了他。他就是夏天来的那队骑手中的一个。我连忙走拢去向他打听事情。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斗,蹲在地上眯着眼吐了几口烟,声音沙哑地说:

"军令如山倒,在这种季节,你想要做些不入流的事也做不到。京城里已经砍了两个怠工的家伙的头。"

"你们的头头,为什么留在我们镇了呢?"

"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必须呆在这个交通要道上,但他不能露面。"

"他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吗?"

汉子笑起来,一边起身一边说:

"哪有这种事!"

他放好工具,趾高气扬地登上车夫座位,高举了一下鞭子,车子立刻轻快地向前跑去。被风吹起的一股煤屑迷了我的眼,令我懊恼不已。

由于煤屑硌得眼珠实在难受,我这个老家伙居然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我也没法走了,就摸到路边,靠墙坐在地上。此刻,我特别感到自身的软弱无力。也许我不久就会死去?

我睁开眼睛之际,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一双孩子的手,是阿狗。

我站了起来,这一回是阿狗牵着我回家。他一路啜泣着,我听见他像个大人一样唠唠叨叨,对着空中大声说话:

"我的爷爷怎么啦?啊?他有病吗?他根本没有病!他坐在地上了……坐在地上撒野,他就喜欢这样!今后我每天要抽时间照料他了,他不听我的话……他一早跑了出来,就坐在地上哭……呜呜呜!"

阿狗也哭了。

回到家,我用井水冲洗了好久,才把那些煤屑冲干净。我闭着受伤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时阿狗也爬上了床。

"爷爷,我快死了。"

"胡说。"

"到过地下城市的人很快会死。也有不死的,就像你作坊里的那个家伙。他不同,他是外面来的。"

"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他的身子小得很,他坐在篮子里吃烙饼。"

"地道里有些什么人?"

"你明明看到过嘛。我爸爸在那里呆了几个月了。我不能同他握手,只能远远地望着。每次他都很高兴的样子,每次他都喊我,说他是我爸。"

"你妈也在吧?"

"我妈病了,她被挂起来,一动不动,头发长长地垂到地下。"

"她死了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只能看。"

阿狗的小手冰冷,冷得令我吃惊了。我吩咐阿狗去烧热水洗脸洗脚,阿狗就要我向他保证他不会死。

"你不会死,你还是个小孩。"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于是我很羞愧。但阿狗似乎相信了,他跳起来到厨房去了。一会儿就传来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我用力睁开受伤的双眼,蹒跚着往厨房里走去。

阿狗正在地上使劲打滚,火已经灭了,他全身的衣服都在冒烟。这太奇怪了,阿狗很早就熟悉厨房的活儿,今天怎么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的呢?我脑子里马上出现"引火烧身"这四个字。他真的是引火烧身吗?既然是引火烧身,现在又为什么要把火弄灭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连头发都烧焦了。他眨巴着眼睛,将他的小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那双手现在已经变得滚烫滚烫的了。

"你看,我不用洗了吧?我回房里换衣服去!"

他往自己房里去了。

厨房里弄得一片狼藉,灶台上水淋淋的,干柴扔得到处都是,天晓得阿狗在这里是如何倒腾的!我一边骂一边弯下腰收拾,弄了好久才收拾妥当。我烧了一大锅水,然后叫阿狗。

我将热水在木盆里兑好,阿狗才磨磨蹭赠地出来了。他那身烧坏了的衣服已经换掉了,现在他穿着他三四岁时候穿的衣服,肚脐都露在外面。他有点害怕似的脱掉不合身的衣服,犹犹豫豫地伸出脚试了试木盆里的热水,然后猛地缩回脚大叫:

"烫死了!"

我又兑了些冷水,他还是嚷嚷说烫得很。我扶住他,发现烫得很的是他的身体,但他又好像并没生病的样子。

直到我将水兑成了微温他才开始洗澡。

这时我听见了街上人群由远而近的声音。阿狗说他早就听见了,那伙人是从东边来的,因为那里有一次新的山崩。我为他的听觉依然这么灵敏感到惊讶,镇上好多小孩到了他这么大就已经快聋了。

外面是人群的喧闹声,还有兵器的撞击声,远方传来的炮声,好像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我们窗户玻璃上糊的那些防震的纸条都断裂了,那炮好像要打到街上来了一样。我忧虑地打量着澡盆里光身子的阿狗,觉得他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阿狗睡下之后,我就从门缝里向外瞧。不知是我眼睛有问题呢,还是我的估计出了岔子,我看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零零落落的有些马车。然而炮声和冲锋号还在响,还在逼近。到底是我的耳朵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呢?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门,我一伸出头去那些可怕的噪音就消失了。初冬的街上显得分外凄凉,瘦马拉着车在夕阳里缓缓而行。

"战争发生了,京城里正在大逃难。"齐四爷边说边吐烟圈。

"隔了那么远,为什么我窗户上的纸条都断裂了呢?"我不解地问,一边迅速地朝街道的两头张望。这一刻那两头都是空空荡荡的。

"到底是远还是近,这种事谁说得清?!"

齐四爷威严地用烟斗敲着我的门,我畏缩地闭嘴了。屋子里头,阿狗不知在他房里喊些什么。齐四爷见我不说话了,口气又缓和下来:

"今后嘛,你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我们这些老年人,听觉正一步步恢复呢。"

他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的确,我同阿狗听到的是两种事,他听到了山崩,而我听到了战争。我又回想起在作坊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小人,我看到的是穿铁甲的马队首领。我的耳朵里仍然在轰响,可是,如果这耳鸣突然消失,我变得"耳听八方"的话,各式各样的、滚滚而来的声浪会不会将我压倒呢?这么多年了,我的耳鸣就像一道屏障,使所有进入我耳朵的声音都减弱了,当我倾听的时候,我就想到"隔墙有耳"这个比喻,我隔着"耳鸣"这道墙窃听外界的声音。既然全镇人都有相同的倾听方式,是不是到了老年,所有的人都会恢复听觉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到过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我曾看见一个老婆子站在井沿的高处大喊大叫,说她听到了京城里的钟声,但她是一个疯子。

因为夜里的煤车太多,煤被撒在地上了,有厚厚的一层。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用铁铲铲煤。然而马上就传来了命令,命令说那些将煤搬回家的人都要杀头。大搜查立刻开始了,人人自危。当我听到骚乱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瞧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个壮汉押着,推着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铁甲的汉子。是的,他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居然还撑得起那身铁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地。我看见他后来晕过去了,一个彪形大汉将他抱到牛车里去了,那汉子的动作显得很温柔。

缺少了铁甲人的作坊显得如此的空荡。我一个人站在里头,张开口说道:"你……"我的声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个隐蔽的人在暗处说着这同一个字,满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开。我冲到门口,一反身锁上门,将满屋子的怪声音锁在里头。

"你知道为什么偷煤的人不站出来坦白么?"齐四爷说。

"坦白了要杀头。"

"不是这个问题。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们担罪呀!喂,你作坊里不是有怪事么?"

"他们知道我作坊里有个铁甲人!?"

"不是这样,他们仅仅知道被杀头的不会是他们罢了。你的这个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么?"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那又怎么样?"

"问题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里头,这种老屋里头什么没有躲藏过呀。这种事,在镇上传得最快。"

我沮丧地、赌气似的将他甩在后面。但是他偏不闭嘴,他跟在我后头大喊道:

"你要好好做人!"

这时那些赶车的都停下车来看我,他们那种表情好像要把我也抓走似的。我一下子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跑了起来。我跑的姿势一定很丑,像鸭子一样,可现在也顾不得了。一路上,凡我经过的马车和牛车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停下来,我感到车夫们全都屏住气准备攻击我。

我跑进房里,一头跌进蚊帐里头躲起来。这时我满耳都是那些车夫们的吼声:"你呀,你呀,你……"声音粗鲁又有点挑逗。我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在黑暗中想像车夫们那凄凉阴暗的生涯。

据说那些煤都产在遥远的北方的大山里头。接到皇家的命令之前,车夫们必须将马匹(那些牛一般是用来做短途运输)养得膘肥体壮。然后就是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来到了。即使是在马队里头,车夫们心里的那种孤独感也像是密不透风的死亡之井。对于能否达到目的地他们心里全然无数,挥之不去的死亡恐怖常常令他们的行动自暴自弃起来。有时,一个车夫突然让马匹离开马路,驾驶着马车冲向麦地,然后就从马车上下来,倒在麦地里一动不动了。马儿欢畅地大吃麦子,农夫匆匆地赶了过来。农夫赶过来时,可怜的车夫已经死了,他瞪眼看着上面的蓝天,仿佛是受了惊被吓死的。自暴自弃的例子还有很多,这种事在镇上流传得很广。我自己就亲眼见过一名汉子跳进镇头的茅坑,让屎尿没过他的头顶,死在了茅坑里。他的马车本来还停在路边,后来忽然就被人偷走了。每次死一名车夫,就会丢失一车煤,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煤去了什么地方。奇怪的是煤的总数虽是经过了统计的,皇家却从未下来追查过丢失的那些煤车。皇家惟一的一次追查是前不久散落在地下的那些煤屑,当时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更没有料到被抓走的会是一个外乡人。那么刚才,面对齐四爷揭露真相的大喊大叫,车夫们是用怎样一种眼光看我呢?

我听见有个女人在窗户那里喊我,是洪大妈的声音,那位死去了的大妈。我将头蒙得更紧了。幸亏阿狗不在,要不他又会来问东问西的,他现在去了哪里呢?洪大妈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又有个男的开始敲门,高声嚷嚷说他是隔壁的陶工,要找我借水桶。我想,经过了几十年的功夫,陶工终于在白天现身了,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啊。可是他坚持敲个不停,他的敲门声又引来了一些其他的邻居,他们都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我。

我不高兴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我那些邻居,却没有看见陶工。我就问他们刚才要借水桶的陶工哪去了。邻居们你望我、我望你,摇着头说不知道。他们说在面包店的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来找我商量看如何处理。

"这种事,镇上的居民谁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说话的是洪爷,洪大妈的丈夫,他边说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脑子里立刻浮出洪大妈惨死的情景。莫非这洪爷找我复仇来了?我说我病了,不能同他们去。那四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我总不能朝这些街坊劈面关上门吧,于是只好回转身去磨磨蹭蹭地穿衣。他们倒也有耐心,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等。

要完全把那天的事弄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我们一行五个人到了面包店门口,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首先开口的是洪爷,他说他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了。我就提醒他说我们是来处理尸体的,但洪爷坚决否认,那三个人也用责备的目光瞪我。很显然,这四位邻居都在努力地回忆,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激动,似乎是,他们要回想起促使他们来这里的某个使命,但他们四个人居然都将那个使命忘记了。这时我看见面包铺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伙计探了一下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

洪爷立刻喊叫起来,说他想起来了,并且一边喊着就冲进了面包店,我们也跟着他冲了进去。我们经过那两座热烘烘的大炉子后,眼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室,但又不太像,因为迎面吹来的阴风给我一种空旷的感觉。邻居袁郎在我旁边讲话,他说他有生以来还没有到过这种新奇的处所呢!现在他一下子就这么激动,他真担心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呢!要是他倒在这种地方,他担心家里的父母都要完蛋。他不停地聒噪,乱扯,弄得我很生气。

"走啊,走啊!"洪爷催促着我们。

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钟声,洪爷说是从皇宫传来的。我没想到皇宫的钟声会是这样的,怎么说呢,那很像宣告末日来临的钟声。而且渐渐地,我就听见了周围传来的喧闹,这些喧闹像是人们赶集时发出的声音,只是隔我们有一段距离。我甚至听到有个小贩向一名妇女兜售一段花布,那声音甜蜜而暧昧。远一点的人群里还有卫兵骑了马走来走去的,有的卫兵发出吆喝,不吆喝的便朝空中挥着响鞭。一名老大娘在路边哭喊,因为有人偷走了她的鸡蛋。

"洪爷啊,这就是地下城吧?"我问道。

洪爷没回答。我们五个人的脚步在黑暗里有节奏地踏响,同那边的嘈杂形成了对照。我还想问洪爷一句什么,可是钟声又响起来,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了,就像阔别了故乡五十年后回来的老爷子一样。

"处死刑的时候到了。"袁郎停止了聒噪,小声说道。

右边空旷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名妇女发疯般的尖叫,但没延续多久,就被炮声淹没了,一共打了三炮。

我心里隐隐地抱了希望,我觉得我有可能同阿狗在这种地方相遇,甚至有可能遇见阿狗的爸,我在浮动的空气里闻到了这种希望。我们一行人机械地朝前迈步,我觉得洪爷很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袁郎,袁郎就鄙夷地回答我说:"我们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我们走了很久,但我们始终到不了附近那个发出喧闹声的地方。我猜那里是一个很大的集市,男男女女全在黑暗中做交易,谁也看不见谁。我听出他们那种讨价还价的声音里充满了紧迫感,还有隐秘的激情。也许,处在末日的人们都会这样做生意吧。从我走进面包坊后面的黑暗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于是我坦然地等待后面的事发生。袁郎和刘郎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我,他们还太年轻,没有活够,所以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极度怕死的表现。真正情绪笃定的是齐四爷和洪爷,这两只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不时轻轻地相互嘀咕几句,既不害怕也不激动,将眼前的情形看作家常便饭。

我忽然听见齐四爷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监狱,路的两边全是牢房。他还要我紧跟他,别偏离,不然就有可能被犯人伸出的手抓伤。

现在四周变得静静的,根本听不到两边有犯人,我怀疑齐四爷在骗我。我抬起头,看见了几颗星星。难道还有露天的牢房?

"现在你想同谁讲话就可以同谁讲话。"齐四爷对我说。

"我想同我儿子讲话。"

"你请便吧。"

"敏泽啊,回答你老爹的问候吧!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也用不着同我赌气了。你现在坐在牢里,这事可怪不了我!"我高声说完这些。

顿时就有四五个声音从不同的处所齐声响起:

"爹爹,爹爹,我好得很呢!"

"坐牢有什么好呢?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啊!"

"我不苦,我也没坐牢。我在这里烧一窑瓦呢。"

我细细回味那些声音,我的确听出了儿子敏泽的口音,但又不完全像,并且这些声音明明是出自好几个人。

"敏泽,敏泽,你要保重啊!阿狗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才不管阿狗呢,我要享受我自己的生活!阿狗的事由你管到底!"

这时洪爷赶过来了,他催促我快走,说因为两边的犯人都企图冲出牢房,我们所在的这条路已成了是非之地。

果然,我再要同我儿子敏泽对话就得不到回音了。齐四爷责备我,说我错过了好机会,不该同儿子讲些不相干的事,怜悯心也用错了地方。

"这种人,你就是给他一个金元宝,他也只会拿了去埋在土里。"我听见齐四爷在气愤地向洪爷说。

他的话音一落,钟声就在很近的距离内响起来了。那声音震得我腿发软,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时怎么也起不来了。

似乎是,他们四个人都很生气,就站在一堆议论我。洪爷说我"拿了作坊里的那玩意儿做资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劳动了。"刘郎则说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嘛,也是个内心空虚的人嘛。"齐四爷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说着说着,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走开去了,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集市还在那边喧闹着,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劳动,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镇人的脚上,洪爷真是冤枉了我了。铁甲人明明一点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运气,反而是,自从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后,倒霉的事接踵而来,不仅仅对我是如此,对于全镇的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怎么说呢,被抛到了险滩上。只要从那京城里传来什么可怕的命令,我们这个小镇就面临着被踏平的危险。

坐在这黑地里,我就不停地想着我们小镇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记了。在我右边的那个集市很像京城里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时听到过的京城里的口音一模一样。这是不是说,我的耳朵现在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居然可以听到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虽然有露天监狱,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我们在这黑地里并没有走多远啊。看来此地就是阿狗所说的地下城,我活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前几天我还偶然听到阿狗唠叨:"失踪的人就变成了囚徒。"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着好玩呢!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就不断有人失踪,据我老父说这个镇先前有六千人,现在只有三千多人了,而一般来说,生育率是超过死亡率的。失踪的情形同我们家大同小异,一般是家庭成员提出去外面谋生,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事。起先人们还抱着希望,过了两三年就死了心了。会不会有一天,整个镇子都隐入黑暗,来一次集体的失踪呢?如果我们镇从地面消失了,皇宫里还会发出什么样的命令?

"他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除了他家里那几件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有个京城口音的妇人在我身后说话。

和她在一起的另外一名妇人就笑起来,附和说:"鼹鼠的后代嘛。"

"请指教我!"我朝她们所在的方位喊道。

那两人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接着就走开去了。她们边走还边嘀咕:"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人。"

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么?那么在这里的全是死鬼了。谁造的地下城?还有监狱?

集市上的声浪一波一波传过来,给这死寂的处所带来生活的气息。从前我的老父告诉我说,我们这个镇里曾丢失过大宗的宝物,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百姓抱头鼠窜,什么都顾不得了。丢失的金银器皿后来又两次再度现身,一次在茅厕边,还有一次就在面包坊。但终究又再度丢失,并且永远消失了。那些个宝物,会不会也在这地下城里收藏着呢?据说当时丢失宝物的家庭悲痛欲绝,连活下去的信心都丧失了。如果他们知道有个地方收藏着他们失去的一切,那会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失踪的人都来到了这个地下城,想一想,这实在是一件不坏的事呢。敏泽临走前闪烁其词地说,说不定会常常回来看一看。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听懂他的话。

钟声又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屁股底下这条土路在微微起伏,这件事令我大惊失色,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地裂时的情形。那是在乡下,我亲眼见到带着小孩的妇女被地下的滚水所吞没,裂开的地壳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向前延伸着。那边的集市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看来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屏住气等待,但土地只是起伏抖动着,并未裂开。这么说,我所在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而集市那边,在一阵强烈的骚动之后,现在变得静寂下来了,大概一切都完蛋了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了。我的前方出现了微光,我站起来后,双腿忽然就获得了力气。那微光里也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的背影同我很相像。我朝他走去时,他也往前走,我们之间总是拉开同样的距离。

不记得我们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那个人就消失了。这件事令我感到特别的恐怖。

镇子出现在我面前,滚滚的灰沙使我不停地打喷嚏。

"爷爷,你已经死了么?"阿狗扯着我的衣袖问道。

"谁在胡说八道!"

"大家都看到尸体了,我也看到了。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我们把他扔到那边野地里,刚才我去看,看见乌鸦啄去了他的双眼呢!"

阿狗说出这些话后,显然陷入了一种烦恼。

"假如你死了,现在这个你就是你的魂,对不对?这种事很好玩。昨天我还见到爸爸的魂了,我们在一起玩攻城游戏呢!"

我抓住阿狗的手,那小手冷得像冰一样。他对我说,街上的灰尘已经让他没法呼吸了,他必须到家后才能呼吸。"我已经学会了憋气。"他眨着眼告诉我。我发现他只有一只脚穿了鞋,就问他另一只鞋到哪里去了。"蹬掉了。穿鞋脱鞋的,太烦。"他坦然回答。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发现阿狗鼻梁上有道很深的伤口,那道伤口好像要使他的鼻梁裂成两半似的,干了的血痂凝聚在他的上嘴唇那里。我将阿狗的脸掰转来,从那道裂缝望进去,我只望了一眼就吓坏了。是的,我看到阿狗脑袋里面有一只小鼠!

阿狗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傻笑,口里说道:

"爷爷看到了吧?现在呀,大家都怕我,我只要向他们显一显这个,他们就吓跑了。我这个伤口是在地下城里弄的,一点都不疼。"

我不敢再追问他,就闷着头走。到了家之后我也不敢碰阿狗,就仿佛他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似的。阿狗呢,他的样子全然不像受了重伤,他正在起劲地用小刀削一根竹子,说是削了做武器,晚上带了出去的。我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说:"老地方。"

家还是老样子,但阿狗已不是从前的阿狗了。刚满八岁的他样样事都要自作主张,看来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想起这事,鼻子一酸。然而我立即就被门外的炮声震得冲到了墙壁上,那炮好像就打在街上,将我的屋顶上的瓦掀掉了一个角。被掀到墙角的阿狗正在蠕动着。

"阿狗!!"

他朝我抬起血糊糊的脸,后来他站起来了,用毛巾擦掉脸上的血。

外面又落了一炮,这一炮是落在镇尾,我的屋瓦又掉了几块。我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看来我们这个镇真的要从地上消失了。细细一听,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在弹坑挡道的街上车马是如何行驶的呢?我不敢去看外面,拉着阿狗一起撤退到后面厨房里。这时我们又听到了第三炮落地。

"阿狗,你真的要走么?"

我的双眼矇眬了,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影似的。

"那又有什么,我天天都回来嘛。"

我想,也许这孩子不太像他爸爸,他那么自觉,他好像什么全知道一样。只要我们这个镇子不从地上消失,他也不会走远的吧。

"齐四爷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他们说皇宫里将他叫了去了,是做囚徒了吧。"

"同你爸爸一样?"

"是呀。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嘛。他老是半夜在街上发疯,咒诅大家,说:全完蛋。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阿狗嘴里嘀嘀咕咕的,还没走到他的床那儿,就身子一歪,顺势倒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我还是不敢碰他,我觉得这个小孩已成了幽灵。就在阿狗的小床后面,放衣柜的黑角落里,有一种可疑的声音响起来了。细细一听,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出呻吟。我走过去,果然看到床和柜子之间躺了一个人,他转过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铁甲人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铁甲,细瘦的身体裹在一层白棉布里头,那棉布上全是一块一块的发了黑的血迹。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好像是在忍受钻心的疼痛。看来是我不在家时,有人将他弄到了我家里。我蹲了下来,轻声问他:

"要紧吗?"

他挥着手,要我走开,我看见他那从棉布里头伸出来的手臂血迹斑斑。

我绕过阿狗躺在上头的长凳,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掩上阿狗卧室的房门。外面什么地方响起了战斗的号角,马蹄声整齐有致。

我坐在那把老藤编成的椅子里头,闭上老眼,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末日的景象。那真是令人振奋的画面,万马奔腾,灰烟滚动,黄色耀眼的旗帜在半空中"啪啪"作响。一瞬间功夫,路边那些槐树全部枯萎了,连续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照得雪亮。

中篇小说 男孩小正

男孩小正是远蒲老师的孙子,今年十二岁,是一个性情急躁,动作很快的小孩。远蒲老师是退休的乡村数学教师。

远蒲老师当年为退休的事还和学校大闹了一场,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退休,只想在地区中学做下去,做到死。这种想法当然是要不得的,于是校长勒令远蒲老师退休了。远蒲老师没了课教,就每天赖在传达室,为一些功课差的学生补课。后来他又将学生引到了家里。他的家同学校隔着两个村子,但还是有穷苦的学生晚上跑很远的路到他家来补习。

师生们共着一盏油灯,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般总是来五六个学生,有时也来两三个。小正也挤在学生里头,大家把一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小正注意到,每当一阵风刮来,吹得油灯里头的火苗颤动起来时,爷爷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狐狸的脸。狐狸的眼神阴森而凄惨。小正看到爷爷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就吓得哇哇乱叫。他一叫,爷爷就生气了,要小正"滚开"。小正再抬眼看时,狐狸就消失了。他觉得太奇怪,太委屈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呢?或许他们也看见了,只是没人敢吱声?

这种家庭的补课也是很不一般的,虽然翻着数学书,却没人谈数学。几乎每一次,小正都听见爷爷在同他的学生谈论周围某个地方新发生的一桩惨案。偶尔哪一天不谈惨案,就谈地区河流的水质问题。没想到这些青年跑这么远的路到他家来,就是为了谈论这种事,小正很不解。爷爷说话时声音本来压得很低,但说到关键处就突然提高了。尤其在变成狐狸脸时更是如此,他会突然张开血红的大嘴吼了起来。有一次这种情况发生时,小正往桌子上一扑,晕过去了。到他醒来时,周围已没有一个人,油灯静静地燃着。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些人声,开了门一看,是爷爷在同学生们告别。

"没有学生的日子真难熬。"爷爷边往屋里走边说。

"你在桌子上搞什么鬼?"他突然问小正。

小正回答说,他才懒得搞鬼呢,他那会儿睡着了。

"这就好。小孩子做些梦是有益处的。"

但是小正从不做梦,就是做了也记不住。他觉得爷爷是在吓唬他,这令他感到很气愤。

近几年远蒲老师已经不教学生了。小正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狐狸脸,于是又有些惋惜,有些留恋小时候的事。他仍然对自己看到的事没把握,去问爷爷自然也是白问。小正想,当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伸手去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尖脸呢?如果是现在,他就一定会这样做的。今天爷爷又要他去做那架飞机模型,他心里很不愿意,愤愤地、频率很快地用锯子锯木头。飞机的模型大约有一张桌子那么长。爷爷年轻时做过木工,但他却很少动手,只是指挥小正干活。锯了一会儿,看见爷爷出门了,小正就扔了锯子。

小正去找文选玩。文选正在灶屋里烧火煮猪潲。

"我爷爷有事瞒着我。"小正说。

"是啊。我砍柴的时候,看见他在树林子里吃东西呢。"

"吃东西干吗跑到树林子里去吃啊?"

"他吃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绿色的东西。他是不是想长生不老啊?我看我爷爷也想长生不老呢。"

"有可能。"

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火在灶膛里"毕毕剥剥"地烧得很旺,小正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臭味,熏得他心里很难受。

"你烧的什么柴?"

"还不是山上砍的那些小树。"

小正坐不住,就站起来要走。文选也站起来,凑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怕你的爷爷,都说,他快要变成刀枪不入的鬼怪了。"

小正无聊地站在大树下观察了一会儿那几只蝉,转身去橘树里头捉天牛。捉了几只,觉得无趣,又都扔了。他猜爷爷是去后山的树林了,心里头一振奋,提脚就往后山的方向走。

后山很高,树并不多,林子显得稀稀拉拉的,但是各种杂乱的灌木却很多,长得又快,所以村里人总爱去后山砍柴。小正还没走到石板桥那里就碰见了下山归来的爷爷,他狠狠看了爷爷几眼,发现爷爷嘴角果然有一条绿色汁液的痕迹。

"小孩子不好好劳动,跑这里来干什么?"

爷爷很不高兴。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是文选烧的那种臭树。一路上碰见几个打柴的,都笑呵呵地同爷爷打招呼,小正觉得这些人好像天天同爷爷在山上见面。爷爷唠唠叨叨地对小正说,要好好劳动,尤其是做模型,这种劳动需要耐力,要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去做。小正嘴上答应着,心里直想跑掉。快到家时遇到一个邻居,爷爷和他站在路边说话,小正就趁机跑掉了。

小正跑到田埂上,看见秋元正提了一塑料袋鳝鱼从田里上来。

"刚捉的。去我家吃吧。"

"不。"

"哈,一定是和你爷爷一块吃饱了仙果吧?"

小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就不理会小正,自己走了。小正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爷爷会不会变成了吃草的山羊?小正看见他爹爹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棵果树苗。他爹爹是这一带的农艺师。小正想躲,但是爹爹叫住了他,要他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他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去锯木头。每次都是这样,他逃得了爷爷,逃不了爹爹,爹爹不声不响地帮爷爷管制小正。

一会儿手臂就酸痛起来了,小正心情阴郁地坐下来休息。他等了好久,爷爷还是没回来。于是他到门口去张望。奇怪,爷爷的影子都没有,爷爷又走了。小正沮丧地打量着只有一只翅膀的飞机模型,想起爷爷的话。爷爷对他说,今天夜里就要让这架模型飞起来。爷爷显然是吹牛,木头怎么会飞上天呢?就在两天前,爷爷的学生来看他,他还对那个学生说,他的飞机模型马上要上天了。小正不知爷爷哪来的这份信心,要知道在平时,爷爷从不吹牛说假话的。想着这些没趣的事,小正情绪灰灰的。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旧报纸来看,还没看完一条新闻,就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远蒲老师正在山上大嚼一种名叫大叶香薷的草。他是无意中发现自己能吃草的,一开始只不过是异想天开地尝试一下,到后来竟欲罢不能了。草的种类限定于那些香草:细叶香薷,大叶香薷,野葱,有时是菜土里的紫苏。但是近来,他发现自己不论什么草都想尝一尝了。一般是将草拔起,塞进嘴里慢慢嚼,慢慢下咽,像衰老不堪的黄牛一样。因为吃草,他几乎每天都到后山来。又怕人发现,手里也不敢拿多了草,拔一点吃一点,见了人来马上扔掉。他知道有人在议论他,但那些人都不知道他吃的竟然是草。远蒲老师这两天还曾练习过像牛那样吃草,他找了个青草茂密的处所蹲下去练习,但效果不好,那草很难到他嘴里,到了嘴里也很难咬断。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学习,脑子里想着那句古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一天,他俯卧在地上,旋转着头部做这勾当的时候,被文选那小孩发现了。文选问他吃什么,他回答说吃仙果,文选羡慕得不得了,问他要一点来吃,他就对他的要求连连摇头。就是今天上午,他又开始吃起灌木叶来了,他吃的就是那种有臭味的,大家当柴烧的小灌木。他很高兴,因为站在灌木丛里,就可以假装是来砍柴的。

远蒲老师自从吃草以来,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大大增强了。他饭吃得越来越少,而且觉也不怎么睡了。他夜间的睡眠变成了一种形式,往往是刚刚打个盹就醒来了。他醒来之后就在树林里漫游,很多人都在凌晨看见过他,还有两个半夜起夜的老汉也见过他。看见他的人都躲着他,背后把他叫做"鬼"。远蒲老师最近感到小正成了他的心病,因为这孩子开始注意他的行踪了。他不想现在就让他知道他的私事。他觉得这孩子像他爸,认死理,不轻易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就是为了改造孙子的这种性情,远蒲老师才规定他做飞机模型。他的做法看来至今收效不大。

今天上午因为下了一场雨,远蒲老师闻到了强烈的青草和树叶的芳香,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趴在地上一鼓作气地吃了一些新长出来的嫩草之后,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他在周围找来找去的,终于找到了发出香味的植物。那正是大家用来当柴烧的那种有臭味的灌木,树上开着小白花。这个村里的人都喜欢烧这种柴,远蒲老师却不爱烧,觉得太臭了。啊,这些叶子竟会在特定的时刻释放出醉人的香气!尤其是那些小白花,远蒲老师闻了几闻之后心里无比的痛快。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花叶丛中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村里人早知道这里头的奥妙啊!远蒲老师很快就醉倒了,他倒下去的时候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锦鸡朝他飞来。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砍柴。远蒲老师惊跳起来,赶快离开了那丛灌木。可是那个人并不认识他,那是一个青年汉子,远蒲老师见他砍下的灌木全是刚才他吃的这种,他已经砍了好大一片,远蒲老师觉得地上那些柴他根本不可能挑回去了,可是他还在砍。远蒲老师渐渐不安起来: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呢?又等了一会儿,只见那人发了狂一样猛砍,灌木呻吟着"哗哗"地倒下。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拍着青年的背说:

"喂,歇一下吧。"

那人白了他一眼,将砍刀一扔,赌气似的说:

"歇就歇。"

远蒲老师发现这青年赤着一双脚,连草鞋都没穿,一条麻布裤子的裤腿也被挂得稀烂,上身的布衫是用两条汗巾胡乱拼起来做的。

"你砍柴啊?"

"呸!我砍着玩,这里的柴砍起来顺手!"

"你不是这里的啊?"

"当然不是,我到处乱走。"

"我有个孙儿,性子同你一样急躁。"

远蒲老师对自己说出的话大吃一惊,他感到自己像中了邪一样。

"那么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远蒲老师看见他弯下腰,捡起那把柴刀就走。他心里好一阵迷惑:这个人怎么就不怕木刺刺穿他的虐迥?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大片残枝败叶上时,又忍不住要捡了那些花儿吃起来。

远蒲老师后来碰见孙子小正时,小正接过他手里的树枝嗅了嗅,皱着眉头说臭死了。远蒲老师觉得他的态度更加证明了他的判断:这孩子像他爹。

一名久违了的远蒲老师的学生来看望他了。小正看见他拘谨地坐在板凳上,不安地搓着双手。他的裤腿上沾了很多泥。当他移动屁股时,小正大吃一惊,因为那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白白的,短短的,随着他身子的小幅移动甩过来,甩过去。爷爷似乎对这个学生特别满意,不时地将手掌拍到他的肩膀上。至于爷爷和他谈论的问题,小正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他俩说着说着脑袋就粘到一块去了,小正看见他俩在相互啃对方的脸。小正一咳嗽,他俩立刻就分开了。

"这种天里,蘑菇是长得很快的,学校里的师生天天吃蘑菇呢。"学生说。

远蒲老师认真地点着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学生就站起来要走,远蒲老师说他同他一起走。小正看见学生一站起那条尾巴就消失了,再怎么看也看不见了。他追着学生观察时,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叫他让开。小正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爷爷和学生的背影,他看见他们并没有朝学校那条路走,却是往山里那条路去了。小正很气愤,冲到房里拿了一把铁锤就砸起飞机模型来。机身被砸开一道很宽的裂口,榫也脱出来了。小正发现里头居然放了一个长颈瓶,瓶里装了一种黄绿色的甲虫,那些甲虫堆在一起往上爬,但绝对爬不到瓶口,它们将这无望的劳动做了又做。

小正的爸爸听了这一声巨响就过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中年丧妻,从表面看似乎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可不能让爷爷知道你在搞破坏啊。"远文离得远远地说,他似乎不想过来看现场。

"总有一天我要弄清爷爷在搞什么鬼!"

"你真沉不住气。这样不好。"

小正虽然气呼呼的,但也有点害怕起来。他想把裂开的机身修好,但越弄裂缝越大。于是他惊慌地放弃了,赶紧去锯那些木板,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工作。他卖力地锯着,一边寻思着要如何样骗过爷爷。

远蒲老师和他的学生袁一爬到山顶时,两人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一路上,袁一一直在东张西望的,想发现一点反常的迹象。但是没有,这不过是座普普通通的柴山,还有点乏味,因为山上既无大树又无怪石,只有一些杂生的灌木。袁一早就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家里务农,他是远蒲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远蒲老师刚退休不久时,他常常来他家。后来有一次,小正看见袁一和他爹爹远文单独在房里谈话,那一天远蒲老师躲在楼上不见袁一。后来袁一就不来了。远文在路上碰见过袁一,袁一告诉他,自己正在搞西瓜嫁接发明。远文将他的情况告诉父亲,远蒲老师就惊叹地频频点头。

"老师,这种野地方有过什么传说么?"

"噢,不要相信别人的信口胡说。什么传说啊,一代一代传下去,全是谎言。我们要亲自来评估。"

袁一听见风在对面山上吹,但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一丝风都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远蒲老师两人成了两块化石,这令他有些恐慌。老师将他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袁一,你老实告诉我,从学校出来的这几年里头,你遇到过什么怪事情没有?比方说,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啊,老师,"袁一回答时显得有些激动,"我每天田里土里的忙,能遇到什么怪事呢?又有谁会来找我呢?"

"你再仔细想想。"

袁一陷入了沉思。他一会儿抬起头来,想开口又有点犹豫,远蒲老师就用眼神鼓励他。

"是老师您来找过我,在梦里,我睡觉时。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我联系呢?我追赶您追得多苦啊。您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你忘了。"远蒲老师温和地说。

袁一低声咕噜道:"也许吧,也许吧。"他听见风把对面山上的一棵大树折断了,那树砸在另外的小树上,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袁一打了个寒噤,想起了家里的芦花母鸡。那只鸡被野猫从笼子外面咬断了一条腿,现在呆在窝里熬日子。学校里的生活早就离他远去了,只有一件事永远忘不了,那就是远蒲老师被逐出课堂的事。本来校长已安排了另一位数学老师来给他们上课,但远蒲老师抢先一步到了教室,不管不顾地讲起课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丢人的一幕。当时大部分学生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个别的还帮着校长和教务主任推远蒲老师。远蒲老师脸色惨白,汗水淋淋,一边被强行拉出教室口里还一边喊着:"我不会原谅你们对我动粗!"围观者都哄笑起来。他记得后来远蒲老师也笑了,不过是苦笑。

"你不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吗?来找你的那个人告诉你的那种生活?"远蒲老师期待地看着学生的眼睛。

"我每天田里土里……"

"这并不妨碍,一点也不。"他打断他的诉苦。

袁一突然感到,是因为远蒲老师坐在这个山头,风才不往这里刮了。远蒲老师的心里有很多崇高的、他袁一所难以企及的东西。他终于离开了学校,但是他并没垮掉,他心里的东西还在往上生长。袁一也听人说起远蒲老师躲在山里吃些奇怪的东西,他不相信他吃的是长生果。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种事不便问老师。

袁一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因为天快暗下来了。他对远蒲老师说了这个意思,远蒲老师就让他先走。

"那您呢?天一黑就不方便了。"

"我就在这石头上睡,再说我的孙儿小正等下会来。"

"真的吗?"

"错不了。"

说话间天完全黑了。袁一下山时绊倒在灌木丛里,一些鸟儿发出惊叫。一会儿他就走远了。没有月亮,星子也没有升上来。远蒲老师掏出打火机,抓了些柴草在石头上点燃,小小的篝火窜出笔直的火苗,他就站在旁边添柴草。实际上,石头周围到处都是他备下的柴草。

远蒲老师一边抽烟一边倾听,那"喳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把火弄得更旺一些。

"今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吗?"他问小正。

"做完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不要说了,我对你很了解。你看到我的篝火就来了吗?"

"我起先没看见,是爹爹告诉我的。"

"你的爹爹,我搞不清他。"

祖孙俩都沉默了。小正在想着砸坏模型的事,远蒲老师则在想远文这个人。后来小正一抬头,看见对面山上着火了,有人在呼啸着的风中狂奔。再看爷爷,正若无其事地往篝火里添柴草呢。

熄了火,远蒲老师就招呼小正一同下去。走几步小正又抬头看一看对面那座山,那山上的火还在烧,风还是刮得那么响。

"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远蒲老师说。

小正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爷爷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却并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他口里念念有词的,似乎有些烦躁。小正也在摸索,他摸到了那种有臭气的树,就折断树枝交给爷爷。爷爷用那树枝扑打着周围的草丛。

"哈!"他说,"你的爹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竟没想到!"

远蒲老师很激动,本来他是想让小正尝尝野草,锻炼锻炼他的胃的,现在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还是让小正先完成那架飞机模型再说。

快到家时风就起来了。小正回过头,看见他们刚刚下来的后山黑洞洞的,风吹得林子呼呼作响,心里不由得十分沮丧。爷爷到底一个人在那上面干什么呢?

远文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回家了啊。"

远蒲老师扫了他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他突然脑子一亮,记起来远文时常在后院烧那些枯叶,长久地站在火堆边想心事。媳妇是前年得病去世的,媳妇一走,远文的魂也被勾走了。表面上,远文还和平常一样,也没见他显出悲伤的样子。但是有一天远蒲老师半夜起来漫游时发现了一件怪事。他首先走进儿子一个人睡在里头的卧房,他听见远文在打鼾,一声接一声地打得很响,他平时正是这样打鼾的。那天夜里月光不太好,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远蒲老师看见床上的被窝可疑地塌下去,他又向枕头那里弯下腰,也没有看见远文的头部。这一下他的吃惊相当厉害,于是他伸手往被窝里一探,里面竟是空的!远文不在,屋子里却充满了他的鼾声!到了早上,远蒲老师看见远文在厨房里做早饭,完全没有什么异样。

"远文,你睡得好吗?"

"还可以吧。"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远蒲老师也习惯了,他知道远文并没有出门,只是"不在"而已。白天里,儿子奔走于方圆几百里,给那些庄稼人送去他们需要的技术,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的刻板虔诚的工作态度对于远蒲老师来说也是个谜,那些个西红柿,西瓜,还有水稻对于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在他的摆弄之下,他们家院子里的葡萄长得像鸽子蛋一样大,可是小正和远蒲老师都不爱吃,因为心里害怕啊。然而夜里时常"不在"的远文却是个极为实在的人。远蒲老师记得他从小就是个实干家,不爱说话,却指苫睢R蛭猓柙谑朗焙敛?犹豫地将他送到了农艺学校。

小正终于鼓起勇气向爷爷承认:飞机模型已被他破坏了。他回到家里时,看见那些甲壳虫全部从长颈瓶里消失了,心里就慌了。想来想去,只有马上向爷爷报告,他担心会出大乱子。爷爷坐在油灯下,竖起一个指头,要小正不要再往下说了。

"你听!"远蒲老师对小正说。

小正听见屋里有昆虫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但到底是什么昆虫却一点都看不见。他站起来想寻找一下,爷爷又将油灯吹灭了。一片黑暗中只听见满屋子全是那种声音。爷爷叫他不要乱动,因为这种甲壳虫的杀伤力是很大的。

"一件开始了的工作,怎能半途停下呢?"爷爷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

小正感到脸颊被飞虫的翅膀弄得痒痒的,可又不敢去搔。就这样不知熬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远文进来了,手里提着马灯。远文一进来,昆虫就消失了,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远文一边将马灯放到桌子上一边低声咕噜着,小正听见他似乎是在说外面下雨了,虫子才会往屋里飞。他放好灯又转身出去了。

"他啊,谁也别想知道他的心事!"爷爷大声说。

小正想,莫非爷爷怀疑那些甲壳虫是爹爹放出来的?爹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虽然灯一亮,虫子就不见了,但是小正觉得那些虫子一定潜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小正对这些杀伤力很大的虫子感到很害怕。突然小正听见外屋一阵乱响,他要起身去看,爷爷按住了他。爷爷先拧灭了马灯,然后捉住他的手,嘴里含糊地说道:"跟我来。"

小正跟爷爷摸到外面房里之后,就看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发现原来放在屋当中的庞然大物已经不见了,而爷爷,正跪在地上摸索。

"这是机身!"他敲着一块木板,刺耳地说。"远文啊,呸!"

他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辛酸。小正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悯,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哭着说:

"爷爷啊,爷爷啊,我再也不……"

"傻孩子,再也不怎么啦?你找到机翼了吗?"

小正就递给爷爷那块长东西,爷爷立刻就站起来了。他似乎在黑暗中摸到了几样工具,在对机翼进行某种改造。他在老虎钳上夹东西,锉东西,看都不用看。小正经历了这一系列折腾之后感到无比的疲惫,他往长椅上一倒就入睡了。但是很快又被吵醒了,因为爷爷在装配模型时弄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小正一睁眼就看见那大家伙又立在屋当中了。接着爷爷就将他抱到睡房里去了。

后来过了好久小正还在想这些个问题:那天夜里爹爹真的砸烂过飞机模型吗?他和爷爷之间有仇吗?那些个甲壳虫又到哪里去了呢?

远蒲老师的身体近来渐渐消瘦下去了,野草和树叶却使得他体内的精力更为饱满。在家里,他仍然对儿子远文感到不放心,这是因为远文从不完全向他表露心迹。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处跑,白天基本不在家,但远蒲老师仍能感到他是深深地渗透于自己的内心的,这从他捣毁他的飞机模型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多年以前他妈妈将他送到农艺学校去时,大概对他寄予了某种隐秘的希望。

小正用砂纸打磨着那只还未安装的机翼。刚才,他从机身的窗洞里看进去,发现那只长颈瓶又好端端地放在里头了,他甚至还看见了那些甲壳虫,他觉得爷爷像个魔术师一样。打磨了一阵,他将耳朵贴上去,竟然听见里头嗡嗡嗡地响,如同发电机在遥远的处所发动。再去听模型的其他部位,也是那种声音。小正感到自己的头发晕,他又不安心工作了。这是一件没有底的工作,他干到哪天才算完呢?本来机翼已经完工了,但现在上面被砸出几个缺口,又要修理。爹爹一大早就出去了,爹爹走后爷爷才来安排小正的工作,还要他尽快地将破损处修理得"完好如新"。爷爷就好像要瞒着爹爹做这些事一样。

那个叫袁一的学生又来了,爷爷和他站在门口说话,然后,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追随爷爷向外走去。小正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袁一的背后有尾巴。会不会是那天晚上看花了眼呢?这几天袁一天天来,每次来都拿着一个长颈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昆虫。他将昆虫倒在桌子上,昆虫就满屋子飞。这时爷爷就将窗子和门都打开,让虫子全飞到外面去。他俩这种奇怪的举动让小正看在眼里,但小正一点也不理解,只觉得他们是两个狂人。昆虫有毒,所以小正身上无缘无故地起疱肿,脚上消了手臂上又起。昨天爹爹突然对小正说,要注意袁一,不要同他有皮肤上的接触,他坐过的椅子也要用消毒水抹几遍。小正问为什么,爹爹就说因为他染上了怪病啊。小正想,爹爹是不是也会嫉妒袁一同爷爷的关系呢?小正还看见过爷爷和袁一在房里吃东西,他一进去,那两人就一起停止了咀嚼,做出什么也没吃过的样子。当时他真是气坏了!文选又一次向小正证实:爷爷的确在山上找到了一种长生果。"是葫芦形状,他吃得满脸汁水。"虽然在这样一座贫瘠的荒山上找到长生果是一个不合情理的推测,小正还是很喜欢这个推测。这让他心中跃跃欲试,他要同爷爷一同共享珍果。但是现在袁一夹在里头了,爷爷看重的人好像只是他。就比如那种昆虫游戏,爷爷也只同他玩。

"袁一啊,你去死吧。"小正在心里说。

秋收的时候,小正看见中学的校长出现在他们家里。校长已经老多了,头发稀稀落落,背也有些弯。不知为什么,他手臂上竟然挽着一条长长的无毒蛇,像个走江湖的人一样。他大踏步跨进屋内,顺手将蛇放在桌上,那蛇就开始在桌面上游走,但并不掉下去。

远蒲老师尴尬地笑着,既不开口,也不离开,坐在那里抽烟。校长坐在他对面,也不开口,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蛇的运动。

不知过了多久,远文从外面回来了。小正在大门外截住远文,大声说:

"不好了,校长来找爷爷算帐了!"

"胡说八道!"远文涨红了脸。

远文跨进房门时,校长已经站起来了,那条蛇仍然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握着蛇头。远文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然后定下神来站稳了。

"孙校长早啊。"他谄媚地说,还鞠了一躬。

"早来早了结嘛。"校长高傲地昂着头不看他。"这个怨也结得太久了。我听说远蒲老师在致力于一种新生活,这是相当令人鼓舞的嘛。我的学生袁一向我报告了此事。"

远蒲老师心里想,校长还是那股劲头啊。本来他是可以将自己留在学校多干几年的,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那一次,自己被他们轰出校门时,校长不是说过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吗?他现在又来干什么呢?其实远蒲老师心底并不怨校长,只不过是很长一段时间有些惆怅,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如今旧事重提,远蒲老师心中油然生出些自豪来了。

当校长的目光落在贼头贼脑地溜进屋来的小正身上时,那目光就变得阴沉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蛇头,狠看了小正几眼,说: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学?"他的口气里透出厌恶。

"这是我的孙儿,我让他跟着我学习。"

远蒲老师也不自觉的做出挑衅的表情。小正赶紧溜了出去。

"原来你另有安排,那也好。"校长的口气缓和下来,"那就让他到我那里来一次,我要找他谈谈。"

校长走的时候远文客气地将他送出好远,点头哈腰的。小正听见爹爹对校长大声说:"这孩子今后就拜托您了!"

"你拜托校长什么事了啊?"他问爹爹。

"校长是个好人。"远文简单地回答。他不爱说话。

小正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些天,校长却并没有来叫他去,也许他把他忘了,也许大人们的谈话小正没听懂。但因此,他更加努力干活了,就好像要补救什么错误一样。

远蒲老师开始做尾翼了,他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明确起来。昨天他将小正带上山,让他目睹了自己吃草的场面。小正也想模仿爷爷,但他皱着眉头嚼了几根草,又皱着眉头吐出来了。远蒲老师对他说,他的胃还太嫩,用不着都吃下去,尝尝味就可以了。他俩演习这件事时,空中飞来大群麻雀落在草丛里,惊慌地闹个不停。后来远蒲老师又带小正钻了石洞。石洞很浅,没有走两步就碰到了壁,小正的额上碰了个包。祖孙俩在石洞里目睹了校长的身影在草丛里出没,那人在急匆匆地狂跑,被他踩倒的灌木"哗哗"怒响着。

"校长好像在躲什么东西。"小正对爷爷说。

"蛇在追他,你没看到么?那是两条大蟒,住在那边一个洞里的。校长平时手上挽的那条蛇就是用来引诱它们出洞的。"

远蒲老师说出这些话之后,就觉得心里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结论。

"想要将它们引出洞,为什么又躲它们呢?"小正不解地皱着眉问。

"大蟒能不躲吗?有的一口就会把人吞进肚里!"

小正害怕地挨紧了爷爷。想到山上有那么大的蟒蛇,自己又毫无警觉,他不由得有些后怕。他听说过蛇下起山来是最快的,心想怪不得校长不往山下跑,总在那里兜圈子呢。远蒲老师瞅了瞅小正,明白了他的心思,就笑起来,说道:

"他啊,没人跑得过他!"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被校长追上了。小正明明听见校长又在重申要找自己谈话,可他后来去问爷爷时,爷爷却说他是"听错了"。爷爷很不喜欢小正的想法,还说:"小孩子,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来日方长。"他弄得小正很委屈的样子。

做着尾翼,远蒲老师又记起昨天的事。尾翼刚成形时,远蒲老师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尾翼居然比机翼还要长,又细又长,实在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打磨到后来,他就在心里慢慢认同了这个尾翼。倒是小正并没有表现出吃惊,他还对这种异型的尾翼显出有兴趣的样子。到底是小孩子。远蒲老师上午看见远文交给小正一个网兜,网兜里有一些蝴蝶。后来那网兜就不见了,他估计是小正藏起来了。远文从未想过要将小正培养成农艺师,而是听之任之,让他同爷爷混。以前远蒲老师认为他的魂让老婆带走了,所以对小正也没多大感觉了,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只不过他的感官用异于常人的方式发生作用罢了。

小正将耳朵在尾翼上贴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有一种勾魂的声音在那木材里头旋转着,使得木头"喳喳"地裂响。他走开去,那声音还是追逐着他。尾翼被它里面的声音震得微微颤动。小正想,难道木头里面掏空了吗?他可是亲眼看到爷爷的制作过程了啊。再说这种又细又长的东西,是用什么工具将里头掏空的呢?

小正不相信爷爷在山上吃的是草或树叶,他觉得爷爷还没有将秘密讲出来。他对草或树叶之类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天天吃草的爷爷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乏味的爷爷。当然他对文选说的什么"长生果"也不感兴趣。那种"长生果"全村人都知道,不过是一种石榴罢了。他又问过文选,文选告诉他说,他爷爷吃的东西"肯定不是草"。不是草,会是什么呢?

远文在沟边捕那些蝴蝶时,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蝴蝶粘在纱网上,美丽的翅膀无力地扇动着,那景象给他带来种种的回忆。那时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母亲种的那些花儿特别招蝴蝶。有时候,一连五六只闯进他的睡房里来,年幼的他对这些不速之客十分害怕,只好惦记着关窗的事。但总有疏忽的时候,那种时候它们就像树叶一样飘进来了,然后粘在他的衣物上面。无奈之下他去求母亲,母亲就给了他捕蝴蝶的网子。他小心地将它们一只一只捕进网里,又一只一只弄到外头放飞。他的母亲,似乎在锻炼他的耐力。

"远文叔叔,您怎么有闲心来干这个呢?"

正在他干得起劲的时候,父亲的一个学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浑身都是土,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他站在那里望着远文傻笑。

"是给小正玩的呢。"远文的脸都红了,他对自己很生气。

后来他同小正放飞这些蝴蝶时,它们大部分已经死了,小正不善于伺弄它们。

长颈瓶里的昆虫的确是他砸烂瓶子放出来的,他已经忍了好多天了,气不过,才做了那件事。虽然可怜那些昆虫,自己却又有捕蝴蝶的冲动,所以又生自己的气。有时他也会想一想:他和父亲两人,谁更极端呢?

小正同父亲一起从沟边回来时,月亮已经变得又大又圆。他想起被他抛在沟里的那些死蝴蝶的尸体,心里头懊悔不已。当时他应该听爹爹的,将它们放出来。可是这些小东西实在太美丽了,他就生出了要独享快乐的念头。沟边到处是一丛一丛的野菊和金银花,还有丁香,野玫瑰,怪不得飞来这么多蝴蝶呢。爹爹告诉他说这些个花都是当年奶奶撒下的种子长出来的。小正从未见过奶奶,听了爹爹这样一说神智就有些恍惚,有些搞不清是何年何月了。

父子俩回家后一会儿,远蒲老师也从外头回来了。远蒲老师不知在什么地方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都是土。远文看了看父亲,一下子记起遇见他的学生的那件事。

"孙校长搞了一场人蛇大战。"远蒲老师干巴巴地说。

"哦"。远文答应了一声。

他们各回各的房去了。

夜里小正敞开窗户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他听见爷爷出了两趟门,都是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幻想着蝴蝶从窗口鱼贯而入,他也幻想着奶奶回来了,手执一束他从未见过的怪花,每一朵花的花芯里都爬满了小苍蝇。

"小正啊,你看看这尾翼,是不是取消算了?"远蒲老师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真飞机。"

"我也没见过嘛。"远蒲老师不满地说。

被爷爷拆下的尾翼放在墙角,不再发出嗡嗡的声音了。再回过头来看飞机本身,也好像失去了从前的虎虎生气,成了一堆普通的木头。昨天小正在工作的时候校长真的来了,但他根本没有要找小正谈话的样子。他用一根铁条敲打着飞机模型,口里鄙夷地叨念着:"这种无用的庞然大物,我可见得多了,完全是一种庸俗的爱好嘛。"他绕着模型转来转去,完全不看小正一眼。小正偶然一抬头,发现校长的臀部鼓起一个大包,虽有衣服遮着,还是很显眼。那是不是一条尾巴呢?小正心里头升起一股恐惧,手里的活也干不下去了,心里盼望着爷爷快回来。可是整个上午爷爷都没回来,连校长都好像是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才愤愤地离开的。他从椅子上起身离开的时候,臀部那一团东西撑得裤子的线缝发出绷裂的声音,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有人站在大门口等校长,小正往外一看,那人竟然是爷爷。然后校长又对爷爷骂了一句粗话,扬起拳头威胁着,骂骂咧咧地同爷爷一块走了。

想起这些事,小正的劳动劲头完全消失了。不就是一堆木头吗?盘弄来盘弄去的也上不了天。时不时的,小正恨不得从家中出走。他想到很远的山里去捕蝴蝶,捕那种从未见过的珍稀品种,捕到之后再放飞它们。他可以同爹爹一道去。想到爹爹的态度,他又泄气了。爹爹总是叫他"好好劳动,别胡思乱想"。不,爹爹完全不理解他。文选也是不行的,他每天要煮猪潲、喂猪。没有人同自己一起,小正是不敢去那边的大山里头的,据说那里是野猪出没的地方。

"小正,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爹爹进来了。爹爹用手抚摸着机身,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地摸,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这时小正听见木头在爹爹粗糙的掌下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先前被他打磨得光滑可爱的木头表面也似乎在柔软地起伏,飞机又被注入了生气。小正不由得为刚才的念头羞愧,谁能肯定飞机飞不起来呢?

"奶奶长得什么样子?"他问爹爹。

爹爹没有回答,他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令小正惊讶的是,他将手从机身的窗口伸进去,一把将里头的长颈瓶弄出来了。窗口那么小,瓶子那么大,他是如何完成这个动作的,小正一点也没看清,他的这个动作就像闪电一样快。他观察了一阵瓶子里那些半死不活的昆虫,又用闪电似的动作将瓶子放回去了。小正凑近去看那些小窗口,窗口完好无损。他又想将自己的手臂也伸进去,却不行,口子太小了。就在他将手缩回来之际,机身忽然剧烈地跳了几下,轮子离了地,里面发出很响的嗡嗡声。莫非飞机要起飞了?小正急忙向后退去。当他镇定下来时,看见没有尾翼的模型仍然立在屋当中,而爹爹已经不见了。

远蒲老师似乎不打算将飞机完工。他又在做新的尾翼,这一次的宽而短,形状老是定不下来。小正每次遵照爷爷的旨意修改时都抱着期待的心情。经历了那些事,他所劳作的对象就不再是简单的木头了,有时他竟心花怒放。他把他的好友文选带到家里来参观他的模型。文选来的时候,飞机很不争气,无论小正如何样跳上跳下地解释,它始终以平凡的样子立在屋当中,那种样子根本不像发生过奇迹。文选听得不耐烦,就要小正住口,说他在将他当傻瓜。"我才不是傻瓜呢。"他反复强调说。小正看到他那嘲笑的样子,心里更急了,就要文选凑到模型窗口去看那只长颈瓶。

"你看到了么?"他眼巴巴地问道。

"是啊。"

"就是这个大东西,我爹爹从里面拿出来过。"

"他在玩一种魔术。也许他有种方法将机身拆开又飞快地装好,你看不见,这种事现在很多。"文选一脸的不相信。

"爷爷做的东西谁能拆开?用榔头砸都砸不开呢!"小正气愤地嚷起来。

"别吹牛了。我问你,这瓶子是如何放进去的?你爷爷当初不是拆开它放进去的才怪呢。"小正闷闷地涨红了脸,他知道什么全是白说了,文选为什么不开窍呢?文选还在仔细寻找木头之间的接缝,小正看了他的背影就生气,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对他说清自己看见的事。他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居然向这个人公开心里的秘密。他是谁呢?不就是村里一个小孩么?他天天喂猪,打柴,从来不出远门,怎么会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呢?小正自己是出过远门的,虽然对那次旅行记忆模糊,但毕竟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不像村里这些人,一辈子从不外出。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次。"文选让步了。

小正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走过去,没精打采地拿起爷爷新做的尾翼看了看,突然又一次对这工作产生了厌倦。

"我要走了啊。"文选怕他生气,轻轻地说。"我还得去打猪草呢。"

小正听见文选走出了院子。这时手里的木头又一次"嗡嗡嗡"地响起来,像在唱歌一样。他急忙追到外面,大叫文选的名字。

但是文选已经走远了。小正返回来,记起文选对他说过爷爷吃长生果的事。是啊,这么一个死脑筋的,没出过门的小孩,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他就知道人人都谈论的长生果!小正发誓不再把自褐赖氖赂嫠呷魏稳肆耍蛭侵皇亲匀∑淙琛?/p>

文选也在发誓,他发誓再也不相信小正说的话了。"他凭什么要我相信他编的故事呢?"一路上,他都在叨念着这句话。

很久以前,他就听人说了远蒲老爷爷做模型的事。村里人都认为他做的不是模型,而是他死去的老婆。有人还看见那老婆的脚放在窗台上,于是夜里去偷,偷到手里一看,那脚趾头还能动,于是他又放回去了。文选当然也不相信这种人的鬼话,他希望小正自己告诉他这件事。但是小正并不乐意谈论,只说他在"做苦工"。文选觉得小正一家人同村里人不太一样,尤其他爷爷,行踪诡秘,老是惹得人议论纷纷的。文选没有上过中学,不曾目睹远蒲老师在学校里那场风波,他仅仅感到这老爷子不好接近。有一天他打猪草回来,看见远蒲老师睡在路边的水沟里,很多彩蝶停在他身上,他以为老头死了,就叫起来。后来他爹爹来了,制止了他的呼叫,告诉他说这老爷子是因为偷了学校的教学仪器,被赶出来,想不通,才倒在这种地方睡觉的,因为"溪水可以使人头脑清醒"。第二天他又看见了老头,果然一点事都没有。文选想着这些事就到家了,一到家就看见小正的爹爹在帮他家弄院里的那些橘子树,自己的爹爹也在帮忙。

"远文叔叔好啊!"他招呼道。

远文没有理他,却对他爹爹说:"小孩子还是要管严点好,不然就乱套了。"

文选的爹看着文选,不住地点头,很信服的样子。

文选心头升起怒火,闷头进了屋。他想,小正的爹爹实在讨厌,自己的儿子说谎也不去管,倒是管到他头上来了,这人脑子一定是有问题。

他从窗口伸头向外看,看见娘也回来了,也站在橘树下听小正的爹爹说话,还频频点头。这个小正的爹,平时很少开口,今天是中了什么魔呢?文选看到自己的爹娘都这么信服这人,而这人又对自己很鄙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味道。

娘悄悄地进了屋,娘凑到他脸前说:

"文选啊,千万不要到小正家里去。"

当树的叶子全落光了,草也枯黄了的时候,远蒲老师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那架飞机模型上头。尾翼已经做好了,既不细长,也不粗短,而是适中。小正以为爷爷这下要完工了,但是他又将机头部分拆下来重做。这一次,他是亲自动手。小正看见爷爷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有的时候,他还半夜起来工作。像机身一样,机头的里面也是空的,但是小正总感到爷爷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些什么东西进去,就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安装的过程。一个星期后,飞机终于初步装好了。小正问爷爷飞机什么时候上天。

"要有耐心,要每天来打磨它。"远蒲老师说。

小正想说自己也很寂寞,张了张口,没说出声来。远蒲老师瞥了他一眼,沉下了脸,将手中的锯子用力往地下一扔。

远蒲老师感到自己心里的激情正在落潮,当冬日的阳光晒到他左脚上面时,左脚会短暂地消失,然后又慢慢地再显现出来。这一现象开始时令他感到有点怪异,后来他就习惯了。在屋里时,他总是伸出头去看院门,他在等袁一。

小正知道爷爷在等谁。但是爷爷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盯着他自己的脚,这事让小正犯疑。他想,莫非爷爷快死了吗?爷爷的确越来越瘦了,走起路来脚步还有点虚浮。校长在厨房里对爹爹说,爷爷已经"来日不多"了,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担心爷爷,小正总是紧紧地跟着他,就连他上厕所也跟着。爷爷不反对小正跟着自己,只是喜欢嘲笑他"目光短浅"。他还说小正的这种性格是从他爹爹那里遗传的,"不管怎么用力看,也只看到表面的浮华,这都是天生的能力啊。"爷爷说这话时语气怪怪的。

于是小正就不知不觉地用起力来了。他看过自己指头上的螺纹,看过母鸡的羽毛,也看过天上的云。他因为用力看而弄得眼珠胀痛,但他还是坚持努力。他记起了袁一和校长背后的尾巴,也记起了爷爷的狐狸脸(他好久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了)。难道这些都是他的幻觉么?爷爷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小正又感到,爷爷看得见的东西爹爹也看得见,甚至袁一也看得见,更不用说校长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住了眼,他看不见那些重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比如说爹爹究竟如何从飞机里头取出长颈瓶的,他就没弄清过。

"爷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他抱怨道。

"这种事,告诉你也没用,你还是你。"

爷爷现在不做模型了,因为已经完工了。他只是坐在模型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大家伙。机身里头的长颈瓶再也没被拿出来过。小正一睡着就看见甲壳虫全死了,干缩成了小小的一撮棕色物,聚在瓶底。有时醒来一两分钟,就听见黑暗中有小东西在飞旋,于是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小正时不时地产生这种念头:也许飞机永远不会飞起来了。爷爷越来越衰弱,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样子很像在等死。昨天他从厨房里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柴,就是那种有臭味的柴,他将它折断,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小正看见他双目闭上,一副很过瘾的样子。

袁一的死讯是下午传来的,那时的天气特别的寒冷。袁一的表舅进了门,简单地对远蒲老师说,他已经"去了"。远蒲老师招呼表舅坐下吸烟,然后就沉默了。一直到表舅离开,远蒲老师也没有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他在想他最初的那个飞机模型的方案,那时是如何样设计的呢?他想了又想,可是他的记忆通通从脑子里游离出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虽然远蒲老师本人什么都没回忆起来,小正却看见了爷爷脑子里的念头。当时他站在大柜的左侧,爷爷坐在桌旁,离开他大约三四米的样子。小正用力一看,就看见了爷爷头部上方的小小飞机。是他想不到的类型,尾部狭长,机翼宽而短。飞机绕着爷爷的头部转圈子,小正可以将它看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小正心里知道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幻影。小正一开口,那飞机就消失了。

"爷爷,飞机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做法呢?"

"你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是袁一的设计。"爷爷回过头来看着他,满脸的悲痛表情。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已经看到了嘛,不要掩饰了,你的眼力增加了啊。"

爷爷蹒跚着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小正呆在放模型的房里。他掸掉落在模型上头的灰尘,抚摸着机翼,心里头感慨万千。如果是像刚才看见的飞机那么小,飞到空中也算不了什么奇事,可是这样一个大家伙,要如何样才能起飞呢?他觉得爷爷并不是为了袁一的死悲痛,而是为了这架飞机模型。小正又想到自己的眼力,莫非他真的能看见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想看就可以看了?先前他倒是看见过爷爷的狐狸脸,还看见过袁一和校长的尾巴,可是那都不是他有意要看的,他也没有用力去看,只不过是无意中的发现罢了。但是刚才,他的确是出于好奇,想看见爷爷脑子里的念头,他的眼睛一用力,飞机就出现了。回味刚才的事,想着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小正又兴奋起来了。他注意到,模型并不在他的抚摸之下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普通的木头,也不嗡嗡作响。这或许是时候未到,也或许是他的功力还远未达到他爹爹那个份上。

新的欢乐压倒了心里的忧愁,小正又变得跃跃欲试了。现在,只要不睡觉他就用力睁着眼到处看。不过他暂时还并没看到什么新的异象。

文选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吓坏了,摇着他的肩膀问他耍什么花招。

"你要做一名法师么?我才不怕那些法师呢。"他冷笑着说道。

有一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小正的目光追随它有很长时间,可是鸡的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许,鸡就是什么都不想的动物。

后来他又观察了很多小动物,他也观察了爹爹,观察了爷爷的两个学生,观察了校长……他一无所获。

他从模型的窗口望进去,连那只长颈瓶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被拿走了还是他眼力衰退,看不清楚。他下个月才满十三岁,眼力怎么会衰退?

他的欢乐就像昙花一现,他又陷入了焦急的泥沼。爷爷似乎已将模型忘记了,他不再看一眼自己的成果,有时候,白天里他也在家中昏睡。

远文看到了父亲的变化。早上出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手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发出难闻的恶臭。叶子的臭味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夏天。那些日子里,父亲是多么活跃啊,简直神出鬼没!现在是冬闲,并无什么农活可干,远文就骑上自行车出去游荡。

也许他走了很远,也许他就在门口转悠,远文感觉不到这些。这片他自小生长于其上的土地在他的轮子下面翻腾着,地底传出尖叫。冬天是荒凉的,但是远文心里涌动着激情。父亲的激情正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些战栗,一种麻酥的感觉,他明白这是父亲在同他说话。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远文--远文--",那人一定离开有几十里路,他无法骑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叫也是白叫。也可能那是一个垂死的人,近来乡下死的人很多,因为冬天太冷了吧。远文的眼前有些模糊,开始是一小片白花花的东西挡在前面,后来渐渐扩张,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他只好下车,将车扔在路边。有一个汉子出现在他面前,那人只有一个身子,齐颈脖以上被白花花的雾遮蔽着,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远文听到他在上头说话。"种子全埋在地里了,可是冬天这么长,看来希望不大了。你是干这个的,说不定可以给我一个主意,这样的话,我就不怕冬天了,你说是吗?"

远文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去捡他的车子,可是那人老拦着他的路,唠唠叨叨着一些事,还提到他的儿子小正,说:"像那样一个儿子,如何熬得过这么长的冬天呢?"远文一低头,发现这个人的脚非常大,而且他没穿鞋,趾头张开,稳稳地踩在地上,脚趾甲里头尽是黑垢。又有人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了,铃声从远方一路响起来,汉子慌了,连忙往旁边一让,"哗啦"一声倒在田里头。远文弯下身察看,看见田里躺着他的自行车,并没有什么人,而且对面那个人也没有将车子骑过来,铃声又渐渐远去了。

远文全然失去了游荡的兴致,他跨上车,心情郁闷地回家了。

小正一眼看见爹爹的时候,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爹爹像往常一样推着车进院子,但是他赤着上身,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气囊,气囊里头满是蝴蝶在扑腾。小正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耀眼的彩蝶,它们中有的已经死了。那气囊同他背上的皮肤连了起来,皮肤由连接处渐渐变薄,最后变成薄膜。小正挣扎着凑近去看,看见彩蝶全是从爹爹胸腔里飞出来的,而且越挤越密,"嚓嚓"地扑动着。小正别转了脸,这景象太令他恶心了。"哈,我又看见了。"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一次他感觉不到欢乐,除了微微的恶心,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嘴也被冻得麻木了,于是急忙回到厨房去烧火烤。一直到水在大铁锅里沸腾起来,小正的脑子里才升起那个疑团:这么大冷的天,爹爹怎么可以不穿衣呢?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摸了摸被烤得发烫的脸。

那天半夜,爆炸的声音将小正惊醒了,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他的视力穿过墙壁,目睹了飞机在一轮一轮的爆炸中跳动。他以为飞机要起飞了,但那火光中的模型只是移动了几个位置。小正听出是里头的玻璃长颈瓶在爆炸,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炸了五次之后,机身上的火焰终于自动熄了。小正走进屋里,在黑暗中撞到远蒲老师的怀里。

"爷爷!爷爷!"

"啊,不要怕,这种事并不可怕。"

远蒲老师的手像冰一样冷,小正的脸一接触到那双手他全身就更厉害地哆嗦起来。因为没穿鞋,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小正想,这种痛是可以忍受的。然后他又想,起火的时候,飞机有多么痛啊,怪不得它一轮一轮腾空跳起来呢!就像好久以前发生过的情景一样,小正看见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黑暗中。马灯的光照在爷爷身上,爷爷马上躲开光线,缩到黑暗中去了。远文将马灯高高举起,好像要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似的,但那马灯的光太弱了,而且越来越弱。一会儿灯里的油就烧干了,房里重又恢复了黑暗。

"你总是不饶人。"远蒲老师低声说。

小正听见爹爹在惭愧地叹气,并且用双手抚摸着那架飞机,仿佛在请它原谅什么事一样。小正想回房去睡觉,他觉得要是自己睡着了,也许就会把这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梦里头来看这种事,总是看得更清楚的。

不过这一次,小正怎么也入不了梦。他自己成了那架飞机,在大火中一轮一轮地弹跳。他还看见了放火的人,那个身影正是爷爷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见爷爷的脸。他拼命喊爷爷,爷爷还是将背对着他,弯下身去浇汽油。屋里满是汽油味,火烧得那么凶,爷爷怎么烧不死呢?小正憋足了劲一下弹到了半空,他想起飞,从敞开的窗口飞出去,结果是他又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就在他将床板弄得"砰砰"作响的时候,爹爹推开房门进来了。这一次,爹爹提了一盏新马灯,马灯发出的强光直照他的眼睛,他张不开眼了。

"爹爹,我脸上起疹子了。"

"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你为什么要走开呢?你应该把事情弄清楚。"

到小正终于睁开眼时,房里没有爹爹,只有那盏马灯,但是他听见爹爹在讲话。房里的每个角落都被照亮了,爹爹在什么地方呢,莫非他变成了马灯?爹爹平时很少说话,现在却变得这么多嘴。后来小正就同那盏马灯吵起来了,双方口出恶言。小正盛怒之下用板凳砸烂了马灯。一时间,沉寂的卧室显得分外恐怖。他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搏斗,一直挣扎到天明。然后他起了床,走到做飞机模型的房里去。他看见爷爷正伏在机身上头打瞌睡,手里拿着那个长颈瓶,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爬着昆虫。小正摸了摸飞机,冷冷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爷爷睁开眼,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他旁边。

"这些个虫子全爬出来了。"

"从瓶里爬出来的么?"

"不是,从我鼻孔里爬出来的。"

远蒲老师爱怜地捉住一个甲虫放到掌心,凑到眼面前去看。

小正又目睹了恶心的场面,因为那只甲虫从爷爷的眼珠那里爬进去,消失了。

"很可爱,对吗?"爷爷眨着眼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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