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爱情 - xp1024.com
《残酷的爱情》


第001章 失踪的流年

流年是一个人的名字,念了好多年,最后,被陈莫菲念成自己心中的爱情图腾。

非他不嫁。

她总想。

但是他在她十八岁那一年彻底失踪,从此杳无音信。那时,他们已经偷尝过禁果。两次,噢不,确切的说只有一次,第一次并不是十分成功。她喊了“cut”

电影导演术语,当然也是烂大街的一句话。当时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如果他真要成事,她便真的会手起刀落把他身体的一部分给手起刀落了。

流年俯在她身体上方,脸色煞白,然后陈莫菲就笑场了。

如今想起来,那仍旧是一个十分败兴的时刻。陈莫菲后悔了好多年,当然,没多久,他们有了下一次。

这一次当然成功,陈莫菲记得那疼并没有一般言情小说里渲染的那般疼,但她仍旧有失落感和忐忑的归宿感。之所以说是忐忑,是因为她很害怕流年自那以后会真的抛弃她。

少女失足一般都从**开始。

她抬起头来,看见流年微眯起眼睛,一脸迷醉。她悄悄收起心事,像卷起书面的少女一般。

第二天,流年没来,那时她上高中。见他没来,便很想给他打电话。她并没有手机,小区侧面墙壁一人高左右的地方挂着一部橙黄色的磁卡电话,她拿着电话卡想了好久,到最后成功说服自己也许第三天他就会出现。

所以第三天陈莫菲很早就来到学校,她在校门口等了好久。目之极处,路口被阳光照得通体发亮。于是所有从那里走来的少男少女都背光而来,像地狱使者。

流年呢?

陈莫菲一直望到打第二遍早自习铃也没有看见他,她失落的转过身子,委屈像潮水漫过细白的沙滩。然而她不敢太让自己难过。

当然,那天她过得相当浑浑噩噩,电话卡在手里流转,直到那卡身沾染上她轻薄的手汗。同座一个女生问她,说陈莫菲,你把自己男神给封印在电话卡里吗?

是啊!

她低下头来,长睫毛像一排哨兵一样挺拔的林立。她拿起那泛灰的电话磁卡来,想,如果她真有那个本领该有多么好。她就会把流年封印进这张电话卡里,想念他时就召唤他出来,然后任她予取予求。

她笑笑,阳光穿过她细长睫毛的缝隙。嗯,有点儿湿,她想,她可能快要哭起来了。

一个月以后,陈莫菲的姨妈未能如约造访。反正她生理周期从来就没有准过,更何况就快要高考,那个黑色的七月,陈莫菲发挥稳定,尽管有流年的插曲,却并不影响既定的岁月一往无回。

她后来考上了心仪的院校。

然而考完试当天,走出考场,她看见考场外黑压压的人头蜷动,北方省会城市里骄阳似火,热浪扑面而来,她觉得一阵气闷,陈莫菲手搭凉棚,以为只是热,却突然间觉得腹内一阵猝不及防的绞痛,她皱起眉来,矮下身子,人们鱼贯而自觉的绕过她,然后她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莫菲。”

来人一张大饼脸,嘴唇色腥红,两条眉毛像两只吃得肥壮的蚕一样趴在她两只狭长的眼睛上面。

“噢。”

陈莫菲慌乱起身。

“方总。”

“别跟我来这套。”她手里拿着一叠a4纸打印的材料,那是什么?陈莫菲在心里揣测。办公室门开着,她瞧见外面有几个人正朝里装作不经意的探头探脑。

她忙快走几步,然后把门关上,再回身时那方总已然将自己那肥硕的屁股落到沙发上,黑色真皮沙发在她庞大的身躯底下痛苦的**。她把那沓材料往陈莫菲眼前一扔。

“陈莫菲,知道你手段高,但不知道你还阴损坏,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眼前这方总跟陈莫菲其实平起平坐,她们共事一个公司,数年打拼,两人同时成为这间公司的骨干,各把一摊,各负责一个部门。

当然,陈莫菲在营销部,营销总监;而这个叫方草的女人则负责财务部,如今的财务总监,手掌整个集团公司的财务命脉。虽说陈莫菲身先士卒,在整间公司的生钱部门挂帅,说白了,她不在前方奋勇杀敌,眼前这个胖女人莫说掌钱了,她还能掌个屁?

饶是如此,她不敢得罪眼前人,部门人员报销,请客吃饭的公关费用,回款先后,跟客户的帐期协调,她都需要眼前这胖女人相助。

更何况,她们之间一向交好。

陈莫菲想不出来自己哪里开罪了她,为了在公司一路畅通无阻,开挂变身,她左右逢源,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不谦虚的说,她已经连续三年摘得集团公司最佳员工桂冠。她在这公司口碑一向不错,这不仅得益于她高明的社交手段,更因为她对身边人一向不抠,就连公司里的清洁大妈都得到过她的实惠。而方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个月她刚刚从香港回来送了她一套高级化妆品。

当然,那套高级化妆品是她花50块钱从假货贩子手里买的,但是身份出生证明文件一样儿也不少啊,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纰漏呢!

陈莫菲拉开抽屉,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支新杯子来,然后又拿出咖啡豆来,咖啡豆儿在闪亮的咖啡机里发出细碎的呼号,然后变成粉沫,又穿过机芯变成冒着白色蒸气的液体,陈莫菲又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包脱脂牛奶来。

她会拉花,这点儿小资的情调她曾经不屑拥有,但却常可为她带来出其不意的社交收效。就像眼下,当她笑意盈盈的将杯子捧到方草面前时,那胖女人脸上的两坨肥肉终于生动的舒展开来,就像春天得到雨水滋润的嫩芽一样,转眼就变得肥厚。

陈莫菲挨着方草身边坐下,然后拿起她眼前那沓材料来,“姐姐,您这唱的是哪一出儿啊?小女子哪儿多有得罪了?还请姐姐海涵啊!”

眼前字迹跃入眼帘,陈莫菲一看,顿时惊得合不拢嘴巴,她难以置信的瞅着方草,而后者正似笑非笑、嘴角含春、气定神闲而又躇踌满志。

“怎样?”方草肥硕的下巴往前一挑,“姐姐够意思吧?”

第002章 黯然七月

关于那个七月,她唯一的印象就剩下酷热难耐。她一个人趴在床上,身体虚得要命,汗常溻透她的睡衣,自那时起她不再喜欢长发,长长的头发被汗水濡得**的,有时半夜醒来,她觉得自己那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头秀发像刚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海草。

她不愿意出门去,她不想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父母,只记得他们失望的眼神,还有白色的墙壁,再有就是医院银白色吊瓶柄上挂着的液体,在她眼前一直晃啊晃的,仿佛能晃到地老天荒。

大学她去报道时就已经剪了短发,常抱着一撂书本孤独的穿梭在校园里。陈莫菲长得不丑,不是没有人搭讪。上了大学以后,男男女女都把荷尔蒙提到自己的重要日程,最重要再不需要遮遮掩掩。据说校外小旅馆生意爆火,而且隔音都不怎么太好。

当然,两个人没有人约会。

一个是陈莫菲,另外一个就是方草。

方草那时愤恨的倚在陈莫菲单薄而瘦削的肩膀上,嘴里复仇一样的啃着炸鸡腿:“不就是嫌我胖吗?这帮人真没内涵。眼睛都瞎掉了,你等我减完肥后,姐让他们高攀不起。”

但时至今日,方草的吨位只呈直线上升趋势,她从来就没有瘦下来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跟方草也算是知交莫逆了。可是临近毕业时学校有风声传出来,说学校有意在两个尖子生陈莫菲和方草中间挑选出来一个留校。那时校内论坛极火,留校的消息刚一露头,就有人风传陈莫菲在高中期间就喜欢胡搞,而且还被别人搞大了肚子。

不是方草?

陈莫菲不相信。

但据说方草拒绝了留校的那个名额。

这让整个事件都显得扑朔迷离,方草当然也听到了那个传闻,她跟陈莫菲指天誓日,说自己并没有玩什么阴谋阳谋的,如果她陈莫菲不相信,她愿意以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陈莫菲再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相信她,就像她再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相信一个异性一样。

许多年间,陈莫菲给流年找了n多的籍口,过程或许浪漫,但结局大同小异。要不就是他出了出祸,突如其来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不然就是罹患了什么白血病之流,当然,陈莫菲觉得白血病又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陈腔滥调,所以她为流年设计了无数的癌症,却唯独没有白血病,但结局不出意外,都是死掉了。

而且到死他仍旧深深的爱着她,不然陈莫菲实在想不清楚她这样一个青葱般、花儿一样的女子,她这样一个被他曾经细致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女子,他怎么会舍得不告而别?

许多女人一生都要痴情一次,有人说爱情之于女人来说就像天花,出过那么一次,或者以后就会免疫。

她不知自己有无免疫。她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谈恋爱,甚至有人说她和方草是一对同性cp,陈莫菲从来不解释,只要看见男人,只要男人对她有进一步的身体接触,她就会不由自主的反胃。

最严重的时候连握手都不成,那时她还在上大学,这个秘密只有方草知道。

方草没有笑她,却出钱主动帮她联络了心理医生。陈莫菲记得当时方草跟她说的话:你可以在学校里装高冷,但是出社会呢?你还可以这样吗?你不搞对象不交男朋友吗?是,就算你可以,你不用工作、不需要挣钱养活你自己吗?如果你能忍受回老家手心朝上跟父母要钱过日子的啃老生活,那末你就别跟我走。

陈莫菲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对飞鸟掠过,翅膀一动不动,滑翔于天际,很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然后悄然跟在方草身后。

有那么瞬间,她引方草为知己。

谁知事情千回百转,后来竟起了那样的变化。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当年的真相,究竟是谁在网上曝料?目的何在?

陈莫菲那一届的学生到后来并没有人留校任教,她百思不得其解。

方草已然告辞,她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活像动画人物里的夸张造型,陈莫菲猫一样眯起眼睛来看方草宽阔得像河马一样的背影。

她手里此际正捏着的是方草留下的一纸新资料,新资料上显示,某外资集团要入驻本埠,而他们的业务无疑需要陈莫菲所属企业提供服务。

这是一个大单。

陈莫菲当然心情激越。

然而,方草哪儿来的消息呢?多年职场上的经验让她告诉自己应该快速冷静下来。她不安的踱到窗前,像看到猎物却没有瞅准时机的豹一样不安的踱来踱去,楼落地窗户里阳光直接铺洒到地面,她喜欢这种视野,一览众山小,阳光普照。

她喜欢阳光普照,因为她有太过阴暗的过去。

思及此,她细细的眉头轻轻朝上皱了一下,随后她返身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知道,她应该尽快查明消息的来源和准确性,以便及时出手提高命中率。她在心里粗略的计算了一下这一单签成以后自己可能会获得的年终花红,她觉得办公室在太高的位置或许也并没有多好,因为此际的陈莫菲感觉到空气稀薄,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不过,是高兴的。

鼠标当然无法解决问题,官宣上面全部都是一目了然的消息。她凝眉思索片刻,抓起包来,然后跟门口的秘书说自己要出去见客户,临时邀约的,今天在此后的日程全部取消。

下了电梯,直奔停车场,那里有一辆白色奥迪a4是她的座驾,公司配的,有点儿小旧,但她已经十分满足。

据她所知,这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整天上下班挤得头破血流

人应该懂得满足。汽车引掣被轰动,排气筒发出闷哼,车尾气喷涌而出,陈莫菲轻轻一踩油门,白色奥迪车身鱼一样划过地下停车场的空气,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寻找谁----流年!

第003章 逆流而上的你

打电话跟流年约了地点。

“马上?”

陈莫菲眉头一皱,“马上。陈莫菲你不要太”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不等流年说完,陈莫菲果断的挂了电话。

阳光正好,街上行人熙攘,日光和轻风掠过城市头顶,人们按步就班,仿佛一切都被提前划了即定的轨道。陈莫菲手放在方向盘上,回忆却不期然瞬间集结。她甩甩短发,提醒自己这样的时候不宜分心,毕竟现在城市里车流如织,又有太多行人不守规矩,稍一走神儿可能就会酿成交通事故。

她定定神,前方红灯,陈莫菲轻轻踩了离合和刹车,白色奥迪车身速度逐渐减缓下来。这个红灯的时间够长,她抬腕下意识的看了看表,然后按响了车载音乐。

一首新歌,还是方草推荐给她的----《逆流而上的你》,一个中年男演员唱的,旋律她听不出来有什么动人之处,她喜欢那歌词:希望你爱他也可以爱自己,爱花也可以迎风雨。希望你做什么都不要忘记,别弄丢了最珍贵的你。希望你知道所愿与所要,明白勇敢的重要,希望你清楚**的煎熬

后面有人按响了喇叭,“嘀嘀”两声,陈莫菲抬头一看,发现已经是绿灯,她踩下油门,那车又朝前开去。风于是毫不迟疑的灌了进来,将她的前流海吹得凌乱,阳光有点儿晃眼,他不得不单手从车子的抽屉里取出墨镜,眼中的一切不再明快,世界变成一片通体透亮的茶色,很快就要到达陈莫菲指定的地点,远远的,她便看见流年的车。

这家伙!

她唇边勾勒出一丝残酷而无情的冷笑。

他永远都那样,他的前途高于一切。

这很好。

陈莫菲抻出脖子左右探讨车位,然而,她很快发现流年将车停得太操蛋,不偏不倚,正好最中间,她想停又停不进去,不停的话似乎又要开出去一段距离。

陈莫菲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个流年,哪怕不得不就范他也要来一个流年式的反抗。这反抗悄无声息又不动声色,但,又确实每一次都能小恶心陈莫菲一把。

“陈莫菲!”

流年的声音,陈莫菲放慢车速,然后偏转过头来,看见流年正含笑立在门口。

“卑鄙小人!”

她轻启朱唇,不想,就这么一闪神儿的空当儿,只听得“咣”的一声,陈莫菲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她赶紧踩下刹车。

“糟糕!”她真想现在就推开车门出去亲手把流年给手刃了。

陈莫菲推开门下车,当然是先查看自己的车,然后就见到车前躺着一个人,送外卖的,车身倾倒,外卖员斜躺在地上,一侧上臂撑起上身,他戴着头盔所以看不出来他的表情是痛苦还是怎样,所以陈莫菲并不能确定他的伤情,但是她知道他赶时间,对于这些外卖小哥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而她刚才车速并不快,所以她有理由相信凭自己的能力,这件事儿很快就可以搞定。

外卖小哥已经从地上坐起。

“你怎么样?”陈莫菲问,“要不要紧?要不要报警?要不要上医院?”

她深知所有的外卖小哥哥都害怕耽误时间,于他们来说报警则意味着时间成本的增加,而一旦这种事情经官,没完没了的程序又会让他们不厌其烦。当然,对于陈莫菲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她深知在这种时候不能先行露怯。

外卖小哥站起来,简单活动了一下。然后就去查看自己的车,好在车损也不大,至少直观上来看就没什么大事儿。

“还行。”外卖小哥已经动手开始检查自己的外卖箱了,那里面肯定不止一份餐,而且有的餐如果时间再耽搁下去很有可能会超时。

“啧啧啧,怎么回事呀?”

熟悉的声音。

陈莫菲回过头来自己那双杀人的目光便对上了流年那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她拿眼神儿威胁他,让他不要多说话。但流年显然对她的这种威胁并不感冒,他直接忽视了她的目光,而是径直走到外卖小哥身旁。

“开奥迪的主儿也不差钱儿,还经什么官啊,时间就是金钱啊,对于外卖小哥哥来说如此,对于职场精英来说更是如此啊。”

外卖小哥已然摘下头盔,他并不笨,他知道这个看似偶遇的路人在向着他说话。陈莫菲看得出来外卖小哥的心思在动摇、在摇摆,他可能一开始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但是现在?他很可能想在她身上捞一笔大的。

他也在审时度势。

陈莫菲探头进车里,把手机拿了出来。

“我的建议是如果没什么大事儿我们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经官的话程序太过繁琐,那样我当然是最受益的,因为你所有的损失都由保险公司赔付,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那样你送餐会迟到、客户投诉、等等这些是不在保险公司赔付范围之内的。而且看你现在的伤,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去医院也没什么大用。”

外卖小哥左顾右盼,他有点儿着急,陈莫菲看得出来。

“这可不好说啊!”流年抱着肩膀气定神闲,“谁知道有没有内伤啊?现在这年头儿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有人上趟公共厕所回来就有可能得了传染病,有人合计高抬贵手与人方便吧,谁知道后来突然间发生内出血,然后猝死了。如果私了的话真有事儿找谁负责?小哥我看您这么拼也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也一定上有老、下有小,如果我是你的话,那几个差评算什么啊?公司也会理解你的特殊情况,但一旦你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出了事儿,那这里头哪多哪少,您得会算计啊!”

“流年!”我在心里咬牙切齿。

“三百!”我咬咬牙,本来以为一百块钱可以搞定,但有流年这个搅屎棍子在,我不知事情最终会演变到哪一步,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能再多了,我也不瞒你说,这个人我认识,他叫流年,不信你看他的身份证件,他跟我有过结,你不能让人拿着当了枪使。当然,你有自己的判断,你该心里清楚,大多数时候彼 此都没有大事儿,都是各走各的,你看我的车,也被你的车给刮掉了漆,这么长的一道子,没个三头五百的也下不来,我就不走保险了。”

第004章 不欢而散

“她当然不爱走保险了!”流年似笑非笑。“三百块?如果你出了险,明年保险的额度就会上涨,傻子都明白怎么回事儿,现在三百五百的还算是钱吗?人家外卖小哥跑一天下来跑好了也不止这个数儿,这样吧,正如你所说,我们怎样都算是个熟人,一千块,小哥的事儿我做主了。”

“流年!”陈莫菲愤恨出声,“你不要太过份。”

“有你过份吗?”

阳光打在他侧脸,陈莫菲在心里感叹,老天真是太过不公平,岁月根本就没有在流年身上留下太多时光的印迹。按理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它应该有那个能耐把所有帅哥都变成大叔,把帅哥身上曾经的八块腹肌都变成一块,让他们油腻、市侩而又猥琐。

然而再看眼前这个男人,身材依旧很好、瘦高,又不显得单薄,简直恰到好处,头发被修剪得利落且层次分明,下巴刮得干净,得体的休闲装,再加上多年来在社会上的浸润与历练,让他看起来干练成熟而又稳重。

天啊!全他妈的是加分项。

陈莫菲有些心浮气躁,最近她总是这样,尤其是面对流年,她时常一丁点儿耐心都没。上一次见面时他们也是不欢而散,当然,陈莫菲对流年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那一次也是陈莫菲托流年帮她办事儿,但是流年不允,她当时就怒了。

流年摊摊手,说我不是圣母玛利亚,我是个男的,我也不是观世音菩萨,并不能有求必应。

陈莫菲当然要故技重施,想要威胁他,但那一次流年寸土必争,非说这么多年他为她做的已经足以抵得上曾经欠下她的,如果她陈莫菲非要一拍两散的话,那么他奉陪到底。

陈莫菲银牙紧咬,当时手里一杯温咖啡朝着流年的脸上就招呼了过去,饶是流年躲得够快,但还是一脸一身的狼籍。

事后陈莫菲也觉得自己当时太过冲动。但是这么多年了,流年从来没有如此坚决的拒绝过她,而且她当时有一点儿心虚,甚至还有一点儿恐惧。她以为她在流年这儿讨要的利息可能是快要到头了,那让她没来由感觉到心慌,于是一冲动就行动了。

当时是下午咖啡店里人也并不多。但他们之间这不算是小的争执还是惊扰到了别人,流年目光严肃,眼神陡然之间就透露出杀气来。

陈莫菲身体一抖,但旋即微抬下巴,这是个下意识的接受挑衅的攻击动作。流年的眼神在她脸上认真的停留了两分钟,然后淡然伸出长臂猿一样的胳膊来,从桌子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来,先把脸抹干净,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当他倾身站起,陈莫菲心跳不由漏掉一拍,他身上仍旧是那个味儿,不知名的,她有点儿搞不太懂,是男士香水还是他本身的体味?淡淡的,薄薄烟草加上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她脸一热,偏过头去,流年颀长的身形阴影一般笼罩住她,然后他头略微一低,恰好嘴唇凑到她耳边。

“人家都说女人性生活不和谐脾气就会暴躁。听说这么多年你都单着,怎么?是功能不行了?还是零件儿没有了?”

陈莫菲脸红得更甚,“噌”的一下欲站起,却被他那双书生般温热而修长的双手按下。

“不能办就是不能办。如果非要办,这一次,我要跟你讨价还价。”

说完,他旋身离开,连单都没有买。

陈莫菲气鼓鼓的买了单,觉得跟流年之间可能要调整一下相处的模式或者战略。再不然,她的威胁应该不仅止于停留在口头威胁的阶段,她应该要还以颜色,最起码是小惩大戒,不然以后她陈莫菲若再想在他流年身上讨便宜,恐怕是难!

陈莫菲回过神来,觉得老天真正不公平。不是说恶有恶报吗?干嘛这么个无耻败类竟然会没遭一点儿报应?而且,她跟他都心知,他刚才倚在门边那一下就是故意的,喊她那一声也是故意的,他不但占了她的车位,还让她的车跟别人的车撞到一起,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

这个贱男人!

陈莫菲有点儿气急败坏。

自跟他重逢相认后,陈莫菲一直以为他的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握,可是最近不知怎样,情况似又在悄然的发生着反转。可你说完全权利对调了吧也不是,比如她刚才从公司里出来时给他下的那个不容置疑的指令,他又真马不停蹄、半分钟都没敢耽搁。

“你就是故意的,”陈莫菲眼眶红起来,自重逢以来,她还真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不过这一回真假都好,她都要扳回这一局。

她眼泪落下来,“是你始乱终弃,是你不管我们娘俩儿,不然你以为我会这么拼?开奥迪怎样?你不是不知道这车是公司给配的,公司哪一天让我滚蛋我就得卷包袱滚蛋。我一个女人家,都这把年纪了,90、00后现在都上线了,年轻漂亮满脸都是胶原蛋白,人家撒娇扮痴可能跟老总睡一觉就能把我给顶了。我他妈有什么,如果不是你什么都不管?我至于到今天?你----你还是个男人么?你知不知当年我一个人生孩子,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哪一次管你要那么一点儿生活费你不推三阻四?还非要我付出代价。”

陈莫菲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她觉这么多年心里的委屈是没少贮藏。恰好趁此机会全线爆发,她竟然哭得有些不能自己。她伸手一指流年的那辆黑色suv,“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把车停在这里,让我的车停不进去,然后我不得不走出去好远找车位,你看到我的车窗开着,所以你故意站在门口大声喊我让我分神,好让我跟别人撞上。好歹我十八岁就跟着你,好歹我为了你你居然呜呜呜”

一不做二不休,陈莫菲心里一发狠,索性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第005章 倒打一耙

而此时的外卖小哥和流年则面面相觑,最重要外卖小哥的催单电话也响了起来,他简单跟对方说明了情况,然后又开始跟公司去沟通。

说实话外卖小哥心眼儿不坏,最起码是比流年这老兔崽子强多了。陈莫菲听见他对着听筒解释:跟一个单亲妈妈刮上了,没解决呢,可可怜了,正蹲在地上哭呢。嗨,我也不忍心啊。她老公,噢不,她前老公吧,好像在,。但是那男人瞅着人模狗样儿的,还不如咱们这些粗人讲究。

“谁说我不讲究?”

流年的声音。

“给!”

陈莫菲抬起头来,发现流年正从自己外套里往外掏钱。她不知道流年到底给了那外卖小哥多少钱,然后只听外卖小哥发动自己电动车的小引掣。

“哥们儿,好歹人家女人跟过你一场,又没再嫁,你也太不讲究了。”

一直到电动车的声音走远,流年这才过来拿脚踢了踢陈莫菲。

“起来吧!”他拖着长长的尾音。“人都已经走了。钱我拿的。戏不用再演了。也没人给你颁个奥斯卡。”

陈莫菲缓缓站起来,然后又伸头进入到车里抽出纸巾。流年抱肩冷淡的眼神扫过来。

“跟真的似的!”说着,径直走到车前,并且按开了车锁。

“你要干嘛去?我还没跟你说正事儿呢!”陈莫菲在他身后喊。

“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不就是那家外资企业的事儿吗?这事儿是真的,要签备案了。但是能不能拿下对方看你自己的本事,我可没那闲功夫给你牵线搭桥。还有,”他已然坐在驾驶位,却探出大半个头来。

“再跟你说一遍啊。一次,我完全没有想到一次就会中奖。而且------算了。”他砰然关上车门,然后熟练的倒车,等他的车从陈莫菲的视线中隐没殆尽,陈莫菲这才兴奋的握紧了拳头朝虚空中坚定的挥了一下。

“yes!”

这样一个大项目如果真能先下手为强的话,她脑补了一下一撂撂粉红色的毛爷爷摆在她面前的情景,人生简直又达到一个高峰。

她兴奋的轰动引掣,车沿路边缓慢行驶。然后一扭头,没入车流,这个时间刚刚好,但路上的车依旧不算少,这几年地铁到处都修个没完,可是公共交通却仍旧没能如愿缓解这城市的交通输送压力。

她是哪年学会开车的?应该是刚毕业没参加工作多少年,那时她就在干销售,从普通的销售员做起一路高奏凯歌做到销售经理。干到销售总监时公司也不配车,但是她那时手里已经开始有闲钱,在这城市里付了一套两居室的精装修高层首付。

她那时对营销总监这位子就有觊觎之心,却不太有把握自己能否把这一关攻破。毕竟那肥硕每天头发抹得油光可鉴的老营销总监在这公司里根深蒂固,业务也做得可圈可点,许多大客都是他多年来的关系,公司也怕他走,更怕他某一日把这些关系都带走。

直到方草发现他在财务上的那点儿漏洞,那时的方草也不是什么方总监。业务水平一流,没的说,但似乎总欠缺那么个机会。

方草是个实干家,而当时的财务总监却对她处处掣肘,令她有志难伸。

两个压抑日久的年轻人势必要搞搞事情,更何况她们之间的关系明面里走得并没有多近,有时甚至针锋相对。

方草和陈莫菲当然知道这是职场上的障眼法,她们之间的默契和所谓的“好”都不能让别人尽收眼底。否则难免落人口实,最起码别人会自动自觉把她们归于一派,这样对彼此都不好。她们应当当彼此的耳目,但必须要采取悄无声息的方式。这样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两个人也好互通声气,及早作好准备和打算。

所以送礼,陈莫菲大张旗鼓,可背后若有若无讲讲方草的坏话,这事儿她也常干。

让别人以为她们之间有机可乘、貌合神离总比让公司或者其他同事认为她们同气连枝的好。这样就避免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且也能成功充当对方的眼线,以便让自己在这公司里避过大大小小的险滩。

陈莫菲刚从大学毕业时自是对这些人事的明争暗斗不屑一顾,那时她还着实清高过几年,以为出来社会所有人都只能各凭本事。可,在社会上混哪有那么简单?本事要有,心思也要缜密,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光凭业绩是不可能的,否则岳飞怎会枉死在风波亭里?

人事斗争哪里都有,而人要想在其中游刃有余,则要么甘心当别人的炮灰,只管冲锋陷阵;要么,就要力争上流。人在上游,有了话语权才有可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和其他。

所以当方草隐晦的提出自己的计划,陈莫菲没有丝毫犹豫。职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些所谓的经管励志的书籍里提到的双赢固然可圈可点,但她自认为自己还没达到那个人生高度,她还不是生存在食物链那个阶段中的一员。

所以,要么忍,要么残忍。哪有第二条路好走?

两人计划妥当,当然方草提供的资料宝贵,也正好是一石二鸟,这么隐晦的财务漏洞老营销总监如果真能成功避过老财务总监的耳目,则说明要么后者啥也不是、草包一个,要么就是两个人同流合污。

总之,怎么样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事情进行得隐秘而又顺利,身为当时的销售总监,陈莫菲暗地里接触了老营销总监的那几个大客,事先她当然是做足了功课,投其所好也好,利用方草提供的信息威逼利诱对方、要向对方公司里举报他们和老营销老总一块儿把两家公司的钱“鬼”出去也罢。总之,人在面对自己的利益受损时当然会旗帜鲜明。

所以,一场杀戮悄无声息,未曾开始结局已然立判。方草跟陈莫菲自然大获全胜。当然,方草一直居中扮猪吃老虎,她算是临危受命,而且还一再谦辞,直到火候到了,这才欣然接任。而且她还在上任以后第一时间杀鸡儆了猴。

这猴会是谁呢?

第006章 吃你家大米了?

自然是陈莫菲,方草这个财务总监上任第一件事儿就是参了陈莫菲一本。她觉得陈莫菲所在部门报销凭证不全,不依报销程序,散漫惯了,而且回款也不好,总是要求财务部门在非帐期配合结帐,这并不符合科学的财务管理制度,招待费也超标。

会上方草侃侃而谈,陈莫菲则如坐针毡,但是她又太过明白这不过是方草和她之间达成的一个策略。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公司里所有人、所有头头脑脑知道她们两个人不合,也只有这样,别人才会不对她们这对组合心生忌讳,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陈莫菲当即就反击了方草,不但指出了方草部门工作人员态度、方式存在问题,还质疑他们的动机,说他们部门人员很有可能就是看到营销部的人赚钱眼红,所以才诸多事体。

“后勤部门是为一线前沿部门服务的,我们在前方奋勇杀敌,不说建功立业吧,但至少不能后院起火,但是财务部门动不动就拿不合规跟我们说事儿,不给我们报销,或者不及时报销,我们也要活的啊!手底下的员工自己掏腰包出差、有时赶个措手不及的,难道会回来申请差旅费再去见客户?难道碰见客户了,跟客户一起在外面谈事,要回来先打个报告申请招待费用再去跟客户谈?简直笑话!”

陈莫菲的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方草脸憋得通红,反扑过来又狠狠的撕咬陈莫菲。

“陈总这话说得太有失自己的水平。众所周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自我毕业就进入这间公司,我跟着他一起成长,我当然乐见他日复一日,日渐壮大。壮大以后我们的管理方式和水准就都得跟上,如果跟不上会怎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儿。今天这个部门说自己可以开个后门,明天那个部门的领导又说自己手底下的员工有情可原,我们手把财政大权,那些钱难道会全据为己有?有搂钱的耙,当然也要有收钱的匣。莫说一个集团公司,就是居家过日子大手大脚毫无计划你也攒不下钱,日子也得越过越清贫。有的人赚多少都觉得没有钱,不够花,但有人就能不吭不气的闷声发大财?为什么?现在社会上都讲理财。理财理财,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如果公司想发展、想壮大,那么不好意思,所有部门都要遵守科学的财务制度。”

两人一时之间在会议室里争得不可开交,到后来还是领导出来打了圆场。但是陈、方都看得出来她们两个人势同水火的关系让大领导十分满意。至少,有人往他的钱袋子里塞钱,又有人替他做歹人帮着他捂紧他的钱袋子。而另一方面,人家老同学的关系都可以兵戎相见,那其他部门想要剑走偏锋自然也会三思而后行。再者,他也不必耽心会有上一任那两个老总的情形再出现。

底下的人不团结是很多领导乐见其成的场面。如果底下的人铁板一块、众志成诚,那恐怕他这个老板的椅子坐得就会不舒服。

所以他十分满意当天的情形,待这两个刚刚上位的女人掐够了以后,老板各自安抚,居中调停,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但同时,也算是帮助这两个新上任的部门老总垫定了自己的在这间公司里的江湖地位。

方草打来电话,她什么也没问,她只回“成了。”两个字。

对方语气像见惯了这种大场面似的波澜不惊。

“怎样?”

“少不了你那一份儿。”她回。

“晚上就兑现吧!”

“得嘞。”她答。

方草就爱吃点儿好吃的,严重属于一顿不吃饿得慌那伙儿的,偏生对自己身材又忌讳,尚且没有进化到具有那种“老娘就是胖,吃你家大米了?”那种睥睨众生、熬视群雄的自信与勇气。

她总十分忌讳一个人傻了吧唧、形单影只的坐在餐厅的餐桌前,然后一个人咀嚼两人甚至是三人份的食物,她内心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忽略人们偶尔投过来的哪怕只是好奇的目光。

两人在电话里敲定了时间、地点,随后她又返回到公司,到公司以后小助理悄悄的跟了进来。

陈莫菲的助理姓肖,叫肖梅。人十分机灵,不然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爬到助理这个承上启下的位置上来。

“陈总,”女孩儿一脸笑意。说实话陈莫菲并不十分反感她,这丫头拼,能喝,放得开,最重要就是识相。陈莫菲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好坏大家心里都有数儿,如果你跟个呆人打交道,把心脏挖给他对方漫说领情或者投桃报李了,对方可能都不知道你已经把心挖给他了。

陈莫菲放下包。

肖梅伸手接过她的外套,然后不着痕迹将外套挂在她办公室的衣架上。

“陈总,我已经打探出来方总早上为什么气势汹汹。”

“噢?”

这个就有意思了。

她坐下,肖梅早帮她倒好了水。她不怎么喝茶或者咖啡,不喝有时还失眠呢。

肖梅知道她的习惯。

“说说看。”她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这杯子还是肖梅送她的,什么黑科技,55度杯,不管多热的水往杯子里一倒,一分钟,立马55度,当下便可入口。

送礼有门道,就像肖梅,这杯子可能也没几个钱,但陈莫非不但正好需要,且十分讨她欢心,正所谓花了小钱却办了大事儿。

肖梅神秘兮兮的凑上前来,“您出去的时候我找了个机会去套财务部一个出纳的话儿,知道方总这两天------”虽然室内没人,但她嘴巴还是凑得更近了一些,陈莫菲闻得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气,有点儿香。而她向来对香气过敏,所以身体不由往后靠了靠。

“正好生理周期。”

“生理周期?”陈莫菲一口水差点儿就喷了出来。她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孩子们整天都在研究些什么,自己上司的生理周期都知道?她们关注这些干嘛?

“所以内分泌失调?你是想告诉我过两天她就好了吗?”

陈莫菲的表情大惑不解。

肖梅却轻轻颔首,微笑着摇了摇头。

“出纳说她一向准时,但是这一次,已经过了差不多有一周左右的时间。”

陈莫菲坐正身子,“你是说”

肖梅朝她坚定的点了点头。

第007章 渔人得利?

“十有**。”

肖梅说。而方草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公开的男朋友,这众所周知。但是依她们现在身处的时代,人们对未婚先孕啊什么之类的事情已经远没从前那么八卦。但,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尤其是熟人之间,这种事儿还是相当敏感,尤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阮玲玉就说过人言可畏,如果此事果然的话,那方草在这公司里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但是不能够啊,她那么严谨的人,而且多不容易才爬到如今这位置?这么大的事儿她怎么会心里没谱?更加不会授人以柄。

“不会吧!”陈莫菲看着肖梅。“她那个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再说-----”她抿了一下嘴,眼神带着点儿嗤之以鼻,“会有男人”

肖梅果然暧昧的笑了起来,“方草有钱啊,现在男人女人跟从前都不一样了,方草家世不错,这您知道。她如今在这么大的集团公司里当财务总监,有钱有权的女人,男人口味重些也就有情可原。”

“小蹄子!”陈莫菲笑笑,觉得肖梅这话说得是露骨且刻薄了一些,但她清楚她不过为讨自己的欢心罢了。这种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但----她还是趁低头喝水的当儿电光火石般抬眼瞄了肖梅一下,她提醒自己眼前这丫头她是该小心提防着点儿。毕竟方草跟她并无过节,但她对方草下起手来可没见存一点儿厚道。

陈莫菲放下杯子拿捏分寸,她知道也不能让这种人在她这里讨个没趣,于是便装作对这件事兴致勃勃。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到时候她一定会请假,而且我们也有文章可做。公司里这么多的女同胞,眼神儿她都受不了,她自己就先呆不下了。如此说来”

“是时候在财务部门安**们的自己人了。”肖梅欠身上前,“她手底下的那个财务,我跟她暗地里关系一直不错,我们可以借机铲走方草,然后扶她上位。”

“这事儿我们怎么扶?”陈莫菲明知故问,偏过头来看肖梅,“这么重要的职位我们也说不上话,如果外招的话,肯定也是业内精英,猎头送过来就**不离十了,也很难把人家干走。再说,方草把孩子打掉,然后请两天假,对于大家的议论并不感冒呢?怎么办?”

肖梅张了张嘴,吞吞吐吐。

“怎么?你有办法?如果财务部换了方草当然好。”她适时适地的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至少,要让她看清楚自己的态度。“自己人当然不会像她现在这样碍事儿。但这事儿如果想做我们必要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恐怕以后跟财务部这梁子也就结下了。”

肖梅思索片刻,这才下定决心一般。

“老大,她怀孕就是个引子,她走便罢,若不肯走,我自然有办法让她不得不走。而且我有把握让管行政人事的老总不通过猎头送来的人选,然后就暂时让她代理。人事部再着手给她配个财务,如果运行起来,还运行良好,那么老总那边想必也没有话说,如此便可成事。”

“噢?你有本事摆平人事总监?”

不想她竟有这样的能量,陈莫菲微眯双眼,缩小的瞳孔似乎能让她把眼前人看得更为清楚、通透。

“有把握吗?”

她明知道肖梅不会给她太过明确的答案,于是便自己找了个台阶。果然,肖梅如释重负,朝她郑重的点了点头。

陈莫菲则微微一笑,一挑眉。

“那陈总”

“怎么?还用我签个字画个押?这种事儿你难道还指望着我能给你个明确的指示?看着办呗。有能力的人我是不会亏待的,更何况还是能帮我解决大问题的人。”

“得嘞!”

肖梅纤细的背影迅速被那扇门吞没,待她完全消失在陈莫菲眼前,陈莫菲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这小丫头什么时候搭上了人力资源部总监?那人看起来并不太好相处,四十上下,平时一脸凝重严肃,总像是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而且特别会搞事儿,那些文件啊,边边角角、细枝末节的东西往往给她们搞得晕头转向。

当然什么360环评、kpi绩效、又是平衡计分卡什么的,那些考核员工尤其是营销部门的东西又太过多,往往让他们应接不暇,却谁又也不敢得罪他。而这小丫头又是靠的什么征服的他呢?

而且依肖梅这举动,她想拿下方草这想法儿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财务部有眼线,人力资源部摆得平,她难道仅止于想帮助她陈莫菲解决方草这个心腹大患?

陈莫菲站起来,踱到窗前。对面的办公楼藏蓝色玻璃幕墙仿佛直接接入天际,阳光映照进去,却又被它无情的反射回来,她皱皱眉。晚上的约会怎么办?是不动声色的摆她一道?让她毫无准备,还是出言提醒,让她避过这场劫难?

陈莫菲抱着肩膀往下看去,车和人都显得极为渺小,她心里知道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问自己,答案一定是后者。倒不是为了别的,单纯就为两个人可以在这样的地方里隐晦的守望相助,互为攻守同盟,这理由就已经足够。

她眼前忽尔幻化出画面,那画面里她和方草都变身为战士,两个人后背抵着后背,手提利刃,刀锋朝外。

笃笃笃,这时有人敲门。她旋过身来,看见肖梅悄然探出半个头来,然后微笑着朝她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她自然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但她同时深切的怀疑。

不不不,这绝对不会是临时起意,这肖梅就像是跟踪了一个疲惫的旅人很久的狼一样,就等方草露出马脚来好一口咬进她的喉咙里。

她觉得有点儿烦,心烦意乱,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经常会觉得心烦意乱,难道真如流年所说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冷静,这个时候她一定要冷静。

陈莫菲开始深刻的反省自己,怎么会不晓得危险已如响尾蛇一样悄无声息的靠近了自己的同伴呢?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人?真是太过大意了,她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她先前以为肖梅只想在她面前卖个好、买个乖,哪成想小丫头心气高着呢。

她坐起来,肖梅为什么不自己悄没声的把这事儿给干了呢?!反正她已经把所有人都铺排妥当,难道----她已经看出来自己跟方草之间的猫腻?这一招不过是为试探?还是想在她面前买个好儿特意装出一副奴才相来,让她放松警惕?以便在相似的时间节点里对她也像对方草一样出其不意的来这么一记杀招?

还是她想趁机挑拨她和方草互斗,然后从中渔利?

第008章 肚子里是谁的小把戏?

陈莫菲不由惊出一身的冷汗,不行,她拿起电话来然后给方草打了个电话。

“喂,你随便找个什么人约一下,跟她一起吃饭,单我来买。当然-----我知道你姓方的不差这一顿饭钱。有情况,见面细说。我后到,可以装成偶遇的样子。到时候再说。”

夜色像一匹黑色的绸缎一般包裹住这城市,月光很白,惨淡悬于半空,陈莫菲意识到今天原来是十五,至于是哪一个农历月的十五她却有些茫然。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回到家父母就会跟在她身后唠叨个没完。她知道他们爱她,但是爱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时闭嘴也是其中的一种,而且是最难做到、最难做好的那一种。

这两年她对年啊、节的也越发的没有概念,有人说中国人要把自己的节日给过没了,要把自己的文化和传统都过没了。那时她才真正明白于一些人来说过节日原来竟也成了奢侈品,只有了无牵挂、对生活没什么念想、空虚而又虚无的人才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她的生活只剩下了工作、赚钱。有时她感觉到自己像一座巨大而又渺小的赚钱机器-----巨大在她的胃品,渺小在她有时其实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想要那么多的钱。

单纯的想吃喝玩乐的享受?不,她并不热爱那种生活。

享受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也不,她都不怎么太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确切的说,除事关工作、赚钱之外,别人看不看她她都无所谓。

还是------她一打方向盘,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耐克有句广告语:justit! 她一直深以为然,做就好了。人类原本就愚蠢,不必要整天想东想西,毕竟人类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

她惹得上帝发笑,上帝又不会赏给她两个钱花花。她没有义务逗那个虚无缥缈的上帝来发笑。他的喜怒哀乐都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

车子挂了彩,她并没有着急去修。她跟方草约在一处僻静的所在,私房菜,小众,老板是个东渡而来的日本娘们儿,小腰细细的,走起路来屁股甩来甩去,她不踱小碎步,初次去时她就跟方草探讨过这个,她们还揣测晚上店里打了烊谁会陪老板娘睡觉,因为东洋人向来对这个看得很开。

方草当时抗议过她,说人家跟谁睡觉都没什么,因为性是人与生俱来的跟吃喝拉撒一样的本能,不让你吃饭能行吗?

陈莫菲当然摇摇头,说不行。

“但不让我找男人我行。”说完她哈哈大笑。

笑声像刀锋一样尖利,笑完了,她自己觉得有点儿疼,她替自己的笑容疼得慌,她怎么会、又怎么能笑得如此开怀?那不像是她。

所以后来她只在方草虎视耽耽的目光里静静的咀嚼,直到方草耷下眼皮,然后裸露出腥红嘴唇里白色的犬牙来撕扯面前的食物。

她吃得比自己香。

陈莫菲想。

她是真正懂得食物、又可以享受到食物,是唯一让食物有成就感的人。

那一刻,陈莫菲希望自己能和眼前这个女人易位,她变成她,该有多好!

这个时间门前的停车位总是难找,她缓步驱车,沿街张望了好久,到最后不得不把车子硬塞进一座老旧小区里,这小区里外来的车估计也引起不少人不满,但是没有办法了,她不明白,中国人老喊没钱,老喊穷,但是房子一开盘就售磬,四个轱辘的汽车在马路上跑得越来越多。

她熄了火,开门以后觉得夜风有点儿凉,陈莫菲裹了裹大衣,然后瑟瑟前行。

走上某层,开门处并没有人出来迎接,这并不符合东洋娘们儿的特点。她暗自揣测,也许这日本女人自打来到中土大唐以后就被这儿的男人们给惯坏了,远远看见方草,她宽厚的肩膀占据了多半张桌子,她探头往里瞅瞅,发现仅有她一个人,面前是一堆丰盛的食物。

“怎么?”她心里咒骂,“她并没有按照我说的做。”

她下意识的往周围瞅了瞅,陈莫菲不得不小心提防着肖梅,那个老鼠一样狡猾的女人,她有理由相信她盯着的不仅止于方草一个人,如果在她和方草之间必须要死一个,她当然会选择明哲保身。

方草像猎犬一样嗅到了她的气味,然后转身,看见她,咧嘴一笑,食物从她崩裂的唇齿之间露了出来。

她吃相真是难看。她这个样子估计这辈子都别想找到男人。她会怀孕?***?还是花了钱找了什么特殊的服务?

既来之则安之。她迎上前去,坐下,仍旧下意识的扫荡了一下全场,发现并没有熟悉的面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怎么?安生日子过惯了?不习惯被别人摆一道?”

方草发问。

老板娘走过来,说了句“苏咪妈塞”之类的,她回以点头和微笑,然后就看见吧台上坐着的一个男人目光一直伸进老板娘的胸口。

她估计他不单止于只想把目光伸进那里去。

她回过身来,坐正。

“肖梅,我的助理,跟我说了一件事儿。她说你怀孕了。”

她没有抬头观察她的表情,这个时候,用心去感受她情绪上的变化就可以了。

“是的。”她几乎不假思索。

陈莫菲停下,抬起头来。

“我是个女的,怀孕不正常吗?”

陈莫菲无言以对。

“她说,已经跟你底下那个成本会计还是谁的,反正就是业务水平挺高那个,她好像本就姓高吧,她已经跟她连成一线,而且人力资源部的头头儿也让她摆平了。要把你挤兑走。”

“我知道。”

“你知道?”

方草吃的什么鱼生,陈莫菲则不大看好日本人这些吃法,她总觉得这代表着一些茹毛饮血之类的,未进化完全之类的。但是方草说那代表人类应该品尝到食物原本的味道,而不是各种调料或者添加剂。

陈莫菲从来都不想在食物这个问题上跟方草浪费太多的时间。

所以她打算直抒胸臆。

“怎么?你自己就有退意?”

“哼!”方草一边享受食物一边吸吮被食物弄脏的手指。“怎么会?!”

她回。

她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肚皮,“肚子里的这个小把戏,是那个人资部门的头儿头儿的。”

她表情淡定。

第009章 听说你到处在找我

陈莫菲则尽量让自己的表现不像个受惊的傻瓜。她皱起眉头来,这里面应该有个故事,或者,最低限度,是个事故,不管怎么说吧,她愿闻其详。

方草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来,先是擦了擦嘴巴,然后擦了擦双手,但显然一张并不足够,她又多抽出两张来,然后把双手抹干净。

“去买单。”

她说。

陈莫菲毫不犹豫的站起来,然后就看到了流年。确切的说,是流年跟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她也认识,是流年的女人。

她有些慌,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慌,只一低头,从流年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到吧台,东瀛而来的日本女人正细心跟一个心有旁鹜的顾客解释着什么,那男人低吟似的话语不时传进陈莫菲耳朵里,像一只蜜蜂一样,嗡嗡嗡的吵得她心烦。

“怎么呢?噢原来是这样”

“买单。”她声音很低,掏钱包。

老板娘微笑着转向她,“已经有先生帮您买过了。”

她一指流年那一桌,流年并没有看向她,他是想在自己女人面前装作跟自己不认识吧。

她心像突然遇到冷空气一般,微微一缩,被压抑的窒息感。

回身经过流年那一桌,那个女孩儿可能去了洗手间,流年的手陡然间爬上她的腰,然后一路朝下,她没有惊叫,心悸不期而至,回身正碰上老板娘若有深意的眼光,再看方草,她正在朝残存的食物发起总攻。

她本来想发作,但是流年站了起来。

一个长发女孩儿一闪身,坐到流年对面,她只好扳住面孔,仍旧装作陌生人,从流年身边走了过去。

她想起跟流年再度相逢,好像也是在类似如此这般的一个夜晚。那时她已经找他很久,她一个人在酒店里用早茶,迎面突然其来走来流年。他一屁股坐在她对面。

“听说你到处在找我?”

她咽下那口咖啡,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口咖啡的糖仿佛放得多了,甜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早晨的阳光透过酒店落地窗倾泻而下,她瞪视他好久,想要找到一个能恰如其分表达她情绪的表情来。

到最后陈莫菲铩羽而归。

流年留了电话,那时他还以为她只是对他念念不忘,再不然想重续旧情,他还以为自己一切都尽在把握,但谁知没多久陈莫菲就主动出现在他面前,她终于是找到了他,而且知道了他所有的底细。

他现在在一家事业单位供职,有编制,是个小头头儿,因其职业的特殊性,跟各界头头脑脑打交道,不说手眼通天,最起码举足轻重。而且,据说他是引进人材,国外某知名大学的高材生。

唯一一点,快结婚了,对象是某大人物的女儿。叫康若然。

康若然,她看过她的照片,也去见过她,当然是装作路人。她非常漂亮,直长发,爱着白衫白裙,仙得不得了,脸上不怎么施粉黛,然而得天独厚,陈莫菲在见到她第一眼时就已经绝望,她知道,她跟流年是一路人,他们同是上天的宠儿,上天把所有的得天独厚恨不能都加诸在这两个完美的男人和女人身上,然后还要让他们在一起。

“找你没旁的事儿,”当时陈莫菲直言不讳,“有个事儿,需要你出面帮我周旋周旋,或者暗中居中调停,哪怕是暗示一下对方也可以。我?至于我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你该知道,某年某月某日,我出考场然后晕倒,检查出来当时已经有孕,别问我那孩子是谁的。我能让你身败名裂,当然,最重要,我能让你家破-----是的,家破。不见得人亡。”

说完这些话,她转身离去,只留给流年一个坚决而笔挺的背影,而自那以后,流年对她,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予取予求。

晚上,方草没回家。在陈莫菲的家里,她长久的站在窗前,眼睛凝视虚空。

抽烟对胎儿不好。

她想劝,想想却住了口。

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想问,想想却收住了声。

她只默默给她倒了一杯热牛奶,端了过去。至于放下烟还是拿起牛奶,陈莫菲相信她自有分寸。

让她自己去选择。

方草没开灯,客厅里灯光映照进来,映得出来她孤独而落寞的背影。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陈莫菲一度以为方草跟自己一样,依她这模样,她一定吃过无数的闭门羹,然后才会自暴自弃。她这样的女人,如果一旦有个男人肯对她花点儿心思。她知道那一定会是灾难现场。

她有点儿为她、或者说为女人感到悲哀。

女人像猫,总希望能小鸟依人一样蜷进一个男人的怀抱。她们以为那人的怀抱会温暖她一生,会是她的整个世界。但大多数女人到最后都会失望。

她以为方草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一定见证了许多,陈莫菲以为方草能懂这些。

她笑笑,于男人来说,名利关难闯;于女人来说,情关难过。

她想了想就觉得释然,低低一声喟叹,被迅速淹没在室内静寂的空气里。

方草指尖明明灭灭,长烟灰兀自跌落,星星点点散于尘埃,热牛奶冒着热气,杯口氤氲,一派祥和。

她有些不忍,忍不住想走上前去抱抱她,然而她没有。

“有一次,我帮了他一个忙。”方草缓缓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流淌。

“他炒期指亏了很多钱,堵不上那个窟窿,讨债的讨到公司里来。是晚上,已经很晚很晚,当时正好我在加班,我开始不懂他为什么也会在,为什么那么晚还没有回家。后来才知道,小额贷款公司的人一直在大厦门口堵他,想等到他下班。他知道,所以不敢出去,就一直像困兽一样留在公司里。后来那些人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上来。我见到他彷徨而无助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人在我面前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

然后心生怜悯?

陈莫菲默默的等待她的下文。可能烟烧到了她的手指,方草瑟缩一下,然后伸手把烟蒂抿进烟灰缸里。

第010章 方草的爱情

“他求你了?多少亏空?”

陈莫菲问。

“很大。”她低下头。“一个庞大的数字。至少,是他的年薪所负担不起的。他说如果被他老婆知道了一定会跟他离婚,而他不想离婚,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想自杀,从楼上跳下去。他说他一开始不懂那些会自杀的人,他曾经认为他们都是懦夫。现在轮到他了,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

方草作了短暂的停顿。

“我呆在他身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他坐着,抱着自己的脑袋,将两支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后来我发现他双肩不住微微颤抖,这才发现,原来他哭了。”

“那是你第一次见男人哭?”陈莫菲冷笑着问。

她心想,梨花带雨这事儿,不止女人对男人管用,原来男人对女人也管用。眼泪原来不仅止于是女人的武器,也是男人的。刘备的江山都是哭回来的。谁哭都会惹得有人对自己心软。

原来眼泪才是生化武器。

她开始打心眼儿里鄙夷那个男人。

她的偶像是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男人没必要苟延残喘,正如女人没必要摇尾乞怜,两者都让她心生厌恶。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究竟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会明白?

弱者不值得同情,因为他们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努力过,就是对自己的人生玩忽职守。而同情弱者的人甚至都不如弱者,他们是比弱者更为弱的人,他们不过需要借助弱者来强化自己的重要性,来成全自己可怜而无耻的自卑心理。他们通过弱者来反衬出自己的强大跟伟大。有些时候,他们甚至是弱者的制造者,因为他们为弱者提供依赖与支持,那只会让弱者们更加弱罢了。

所以的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同情或者帮助弱者的人,他们只会给那些前来示弱的“鱼”,从来不会给他们“渔。”

陈莫菲突然之间就对方草的这个爱情故事不再感兴趣。

她有些烦乱的站起身来,但是方草却在此时再一次开口。

“你瞧不起我?”

她怀疑方草后脑勺也长了眼睛,或者会读心术。

尽管如此,陈莫菲并没有打算要否认。

“我蹲下安慰他,他突然之间抱住我。后来”

“我懂。”

陈莫菲说,“你不必再说,我不想听那些所谓的细节。”

“我懂。”

陈莫菲叹了口气,对着窗外的夜色幽幽开口。

她想起某个夏日的午后,蝉在树上呜咽鸣叫,那时流年和她都那么年轻。

陈莫菲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我以为!”多少女人的爱情都是女人的自以为。

方草的故事是个老生长谈的故事。她借给了他钱。但那些钱是哪里搞来的呢?陈莫菲知道方草跟那个衣冠禽兽的工资差不多,如果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摆平的话,加上方草的工资也应该是杯水车薪。

她不会

陈莫菲倒吸一口凉气,微眯二目。

“方草,你不会”

如果她动用了公款,这就是授人以柄,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那便已经不再是开除不开除、在公司地位不保的问题了,她很有可能因此而锒铛入狱。

陈莫菲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她发现自己这样冷漠的一个人居然开始耽心起对方来。

“方草,你不会挪用公款了吧?”

她直言不讳,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方草转过身来,微弱的灯光下两人的眼睛长久的对峙。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她是越发的看不清楚这个世界了。方草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她怎么会?

陈莫菲长出一口气来,有些气急败坏。

“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做?你----”

“蠢女人!”她低声咒骂。

“现在怎么办?他想整走你,或者,想让你把那孩子打掉。”

方草转过身去,目光直视黑暗。她从窗台上拿起那包香烟,又从里面抽出一支来,那烟烟身细直且长,在黑暗里犹显苗条。

陈莫菲却一把将那烟夺下来。

“别再抽了。”

她说,“现在想想对策吧,除非你就是想这样,让人家摆了这么一道还得吞下这个哑巴亏。”

方草不说话,打火机映亮了她的脸,但也仅止于一瞬。瞬间,她的脸只剩下一片黯淡与惨白。

“对于他来说你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陈莫菲问方草。

“也不是。”方草答。“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怀孕了,而且执意想生下这个孩子。”

她愈发觉得方草简直就蠢到了极点,怎么自己从前一直没有发现?

“好啊。”她趁机揶揄她,“然后把这个孩子独自抚养长大,让他瞧瞧,或者等他什么都不是,一文不名的时候再去接纳他。看啊,我们的方草有多么伟大,曾经对爱情、对男人多么义无反顾。如果你足够有钱,那时甚至可以请个枪手帮你出本自传,背不住还能被谁买断版权,拍成电视剧。多么伟大的女人!年度励志苦情大戏。多么好!”

方草不说话,只狠狠抽了几口烟。陈莫菲有点儿看不下去。

第011章 失踪的方草

“你还应该告诉自己的孩子,噢不,自己将来的孩子,告诉他你曾经为此而多么纠结,抽了一宿的烟,就是睡不着觉。”

方草此时却并不想争吵,她心里比陈莫菲还要难过百倍。她并不像自己看起来那样淡定,她只是不知所措罢了。人有时会在自己完全不知所措时放任事态发展----反正无计可施,莫不如就顺其自然。

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在这种时候拿“命运”来说事儿。

也许,真的是命?

方草微眯起眼睛来,她仍旧能想起上一次跟那人力资源部总监在一起时身体传递给她神经末梢的快感,有那么无数个瞬间,她想跟他结婚,天长地久。

她试探过他,后来才知道那永远也不可能。

然后她就做了那件该下地狱的下三滥透顶的事儿,在他的避孕套上用针扎了眼儿,然后,她成功中标。

方草以为孩子可以是自己的筹码。

古往今来,无数女人拿肚子和孩子当自己爱情或者家庭里的筹码。

她凭什么不可以这么做?

她成功的说服了自己,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丝转机。她甚至跟他说,她方草不过只想生下跟那男人的孩子,不要名份,现在户口政策也放开了,非婚生子女一样可以正常上户口。

而且,方草对那男人说,她甚至可以到国外去生。

那男人回答她说要考虑考虑。

方草一直在等他的答案,然后就看到他忐忑不安一如受困的猛兽,再然后就看到他眼睛里逐渐显露的杀机。

方草当然失望,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敢手起刀落。

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百日夫妻似海深。

海是深的,然而,海又是何其的神秘莫测。所以夫妻之间的感情虽如海一般年深日久,但又何尝不变幻无常,波谲云诡。

只是他的手段有点儿太滥了。他以为借助个肖梅就可以铲除异己,他以为他不明着让她打掉胎儿跟她翻脸她就不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不但白玩儿了她,用了她的钱,让她以身犯险,那男人还想在这种时刻将自己隐藏起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借刀杀人。

他!

呵!

方草内心对自己冷笑。

“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方草抿下烟蒂,狠狠的,直到那烟蒂再不能被碾压。白色细长的过虑嘴皱成一团,蜷缩着身体静静的躺在烟灰缸里。

陈莫菲没说话,但是也没动,她知道这种时候方草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她跟她之间没什么过命的交情,但在公司里确实攻守同盟,她们联起手来明里暗里撂倒了无数的对手。

但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这一关她能不能闯过去。她知道方草现在不敢轻举妄动,所有的胖子都有一颗细致而敏感的心,她或者爱他,但更加重要的是她现在有把柄在那人资总监的手里,一旦双方撕破脸,吃亏的还是方草。

因为她一来挪用了公款,警察和公司都不会追查那公款究竟是给谁用了,他们介意的是谁下了手,谁干了这件事儿。谁干了这件事儿就要对这件事儿负全责,原因再优美、再有情可原、再是受骗上当也不成。

这是智商税,同时,也是爱情税?

她不知道,陈莫菲感觉心里乱极了。

女人总是以为爱情能让她们封王,但殊不知,爱情或者爱情里的那个男人能把她们推上王座,亦同样可以将她们拉下马来。

这就像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想进演艺圈、想红一样。最便捷的那条路一定是靠上一棵大树,然后被人家打包上市,闪亮登场,被捧红。

可演艺圈浮浮沉沉,多少女人能基业长青?还不是你还没唱罢我就已然悄然登场?

人世原本凉薄。

人性原本自私。

方草那样精明的女人居然也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陈莫菲颇有些对此恨铁不成钢。

方草却仍旧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尚有一件事情没有跟身后的陈莫菲交代。在跟那人资总监搭上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知道有些东西原来是蓄谋已久。比如他并没炒什么期指,当然,那所谓的巨额高利贷也子虚无有。他甚至并没有结婚。

但他确实需要钱,他用那些钱来讨好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承诺跟他过一辈子的年轻子女。那女人比他小很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三线小城出身。看他的眼神里有光,崇拜吧,或许是其它的什么。

总之,那让他相当受用,年轻的女孩儿跟他同居,吃喝用度都是人资总监的。她去香港、巴黎、伦敦血拼,回老家给自己的父母换房子,她不工作,因为她坚信他可以一直养着她,当她如珠如宝。

当然,他还承诺给她顶级婚礼和巨额彩礼,还有名师设计的婚纱和钻戒。

当方草知道这所有一切时,曾经想过无数次要当场揭穿他。但不知怎样,后来她鬼使神差在他们上床的时候做了手脚,还怀下了他的孩子。

方草想告诉他,那女孩儿不是正经过日子人,不会爱他一生一世的,有了其他的男人、或者某天知道了他的底细就会把他一脚踢开。

有一次,所有这些话都到了她嘴边上,方草却忍下了没有说。那一刹那,方草知道自己不是动了真格的,就是真的恨嫁了。她想嫁给眼前这个男人。

所以,她不想看见他在自己眼前苦心经营的形象一朝坍塌。换言之,她想给他留点儿脸面,留点儿尊严,留点儿余地。

但这世界有时就是这样,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她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

如今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还得些日子才显怀。”身后传来陈莫菲的声音。“你还有点儿时间考虑到底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或者,怎么做。”

陈莫菲起身,知道这个夜晚留给身后的方草真正能用来睡眠的时间不多。

肖梅!

她用两排牙齿咬下这个名字。

这妮子养大了还了得?!

她想。

得找个机会除了她。

但也不能着急,兔子着急了还能咬人呢。

她应该还不清楚方草跟那所谓人资总监的这些过往,那么她可能还没在公司内部罗织成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但是此事两个人一旦达成的话,那以后就难免会唇齿相依了。若果方草选择缴械投降----天啊,她不会那么愚蠢吧!

陈莫菲冲了个澡,然后裹着浴巾出来,却发现方草那房间的门开着,里面并没有方草。

第012章 方草的消息

她去哪儿了?她还是个孕妇!这么晚了。

她抓起电话来:方草,你走了?

她多想亲口对她说出这句话,然后里面却传来电脑女声机械的提示音:您所拔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拔。

陈莫菲骂了一句脏话。

怎么着稍后她就能开通电话了?

那晚,陈莫菲原本以为失眠的应该只有方草一人,却不想她自己也碾转难眠。临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的眯着了一小会儿,可闹铃却又准时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她有些气急败坏,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裸露的胳膊按灭了闹钟,翻了个身,抬头看着天花板,昨晚的记忆一点一点复活。

方草。

她想,然后把电话拿过来,拔了过去。仍旧关机。

她究竟在搞些什么?

陈莫菲极不情愿的起床,昨夜纷纷扰扰,她基本上没怎么睡,头有点儿疼,整个人有点儿懒。她趿起拖鞋,然后朝卫生间走去。

冲了个澡果然人也清爽很多,看看时间还早,她来得及给自己榨一杯鲜豆浆。豆浆机嗡嗡的声音顿时充斥这细小的房间,她从冰箱里拿出土司和果酱,准备为自己煎一枚鸡蛋。

这么多年陈莫菲都吃早餐,而且喜欢自己做。没有人把自己照顾得细致入微的人都会照顾自己。

虽然,尽管如此,她仍旧有时饥一顿饱一顿的。

豆浆机停止了转动,她将豆浆倒入玻璃杯,然后用一盏托盘把所有的东西都移驾到餐桌上。刚坐下,又想起水果并没有被拿过来。这样可不好。

陈莫菲想,要吃好喝好,要对得起自己。不能没有水果,没有水果就没有维生素。打开冰箱门,她看见里面的水果琳琅满目,她挑了几枚车厘子,又拿了几个小叶蜜桔。想一想,这两天有点儿上火,还是不要吃桔子了,吃只梨子好了。

于是她拿出一只梨子来,陈莫菲刚刚坐下,自己手机却响了起来。

她一看,陌生号码,于是接起来。

“喂,您好!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方草的女人吗?”

“方草?”

她心里一慌,把手里的食物放下她换好另外一支手拿着那手机。

“您是------”她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让她对谁也不愿意先行露出自己的底牌。

“方草昨晚遇害了。”

“遇害了?”

她站起来。

“怎么可能?昨天晚上她还好好的。”

她本能的希望这只是一个恶作剧。只是一个恶作剧。那么大的一个大活人,不会的。

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抖,她想起头一天下午肖梅小声而隐秘的跟她窃窃私语。“我们踢走她,她没来大姨妈。她未婚先孕,我们拿这个作文章,让公司里所有女同事都对她指指点点,她自己就会呆不下去。”

杯葛她!

“啊?噢,噢。”

她们前一晚还在一起思量对策。

“谁害了她?”她问。

“刚刚发现尸体,我们正在联络她的家人和朋友。”

“我------是她同学。”陈莫菲居然掉下泪来,她有些慌乱,伸出一根手指将那眼泪揩干净。这么多年,她们配合得多么好。她怎么会?

她想不通。

前一天晚上她还好好的。

她觉得自己就快变成祥林嫂了。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该放任肖梅。

她想。

她不该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也许-----

她有些恼恨自己。她恼恨自己的一切。她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人、一切事都屏蔽掉,她陈莫菲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她现在在?”

对方跟她说了地址,陈莫菲抓起衣服,而那餐早餐则注定会被辜负,出门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换拖鞋,包也没拿,甚至没有拿电话。

她茫然无措的站在自己家门口,泪流满面。她咬紧牙关,伸出一支手来捂紧自己的嘴巴,想把那呜咽声重新堵进嘴里,但她却感觉到抑制不住的悲伤水一样漫过她整个人。

她跌跌撞撞的跑进后楼梯,大口喘息,像离了水的鱼,眼泪汹涌而至,她叉着腰,抱紧自己,来回走,再然后,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清理干净,然后再度出现在电梯口。

陈莫菲下了楼,然后管楼下的管理员借了电话。但她其实不知该把电话打给谁,流年?这当然是第一个映入她脑子里的首要人选。

但是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决定。

不。永远不要在自己脆弱的时候找那个曾经跟自己有过瓜葛的男人。

平白让他以为自己对他还有意思就没必要。

可是,那,打给谁呢?她想起来自己公司还有一把钥匙,于是她又管管理员借了钱,出门打车径直奔了公司。到公司时有人跟她打招呼,但她来不及回应她们,陈莫菲很快在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自己的备用钥匙,然后又打车回家,这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不少。

方草。

她握紧方向盘。

人怎么样了呢?有没有可能?

她心思纷乱。怎么可能呢?警察对她说的是“遇害。”

遇害。她死了。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她能想像得出那个人资总监在得知这一消息时的嘴脸。她狠狠的拍了一把方向盘。死的应该是那个人渣!

她想,她绝对不会放过他!她一定会跟警察说。而且,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现在可以提取dna,可以跟他做亲子鉴定,哪怕她不说,警察也会查到他头上。

终于赶到现场,方草已然被蒙着白布,就像拍电影,又仿佛恍如隔世。她想哭,但是她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人资总监的目光。

“他怎么会在现场?”她皱着眉狐疑的走过去。

那人资总监脸上看不出悲喜,但是她猜凶手一定是他!

昨天晚上方草找他摊牌,两个人当然一言不合,最后他失手杀了她。

她想,瞧着吧,你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一定要为自己做下这一切买单。

陈莫菲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她知道自己必须压制住这些愤怒。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

有法医在出现场,但好像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工作。死人也会说话,她盯着方草,你应该告诉大家真相,别让害你的那些人逍遥法外。

她眼眶一红。那人资总监就在她身侧,仿佛对她这个举动很出乎意料。他还很得体的递过来手帕纸。

她没有客气,接了过来。

警察把他们都带到警察局,陈莫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盘托出。但最后她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但她把那一切都说成是偶遇,偶然遇见了单位里的同事方草,然后跟方草一起吃饭,后来见她情绪特别不好。

陈莫菲抬起头来对警察说:“她跟我说,她自己怀孕了,而那个孩子,是那人资总监的。”

第013章 事过境迁

人资总监当然有重大的作案嫌疑,他也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供认不讳。但是他对警察说他们不是情人,只是**。

**!

如果方草知道自己跟他的关系会被如此定性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他的小女朋友也来了,给他作证,说他们一整晚都在一起,先是吃饭,后来上床。上床能做什么?

当然是做一对情侣该在床上做的事啊!

然后他很累,两人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清早起来,这一次还是她先醒的,然后她裸着身体罩上他的衬衫,赤脚下去为他准备早餐。等早餐准备妥当了她才将他叫醒。

“不会的,他可以在她的食物里面下安眠药,然后溜出去,然后出去杀人。他可以的。”

陈莫菲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是的。那是真相。他必须要为此而付出代价,他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

但是警察说他们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陈莫菲十分关注案情的发展,她总打电话去问。人资总监和财务总监的事情终于东窗事发,肖梅再也没在陈莫菲面前提到过她的那个计划。可公司里仍旧有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方草可能知道自己罪责难逃,所以自杀了事;有人说她为情所困,太傻,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还是沦为了男人的玩物;还有人说她之所以怀孕就是想如果东窗事发的话,她好拿怀孕这事跟司法机关讨价还价,争取监外执行。

他们还跟陈莫菲热烈的讨论,他们认为方草的死她是最受益的。陈莫菲真是害怕了那些没有骨头的舌头,舌头底下压死人,原来是真的。她感觉到不胜其烦,有时想,会不会某天突如其来会有另外一个版本的风言风语,说她是真凶,因为她跟她工作上总是互相掐?或者说她们原本就是一对同性恋人,但是方草后来被某个男人给收服了,但是她陈莫菲不甘心,所以因爱成杀?

陈莫菲这两天都头疼得厉害,她总长时间的坐在办公室里,有时财务部来人,她就跳起来,以为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人就会是方草。

然而,她知道,方草永远也不会再推门而入。

警察调了人资总监所在大厦的监控录像,他真的一整晚都没有出去过。他成功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不可能的。”陈莫菲对警察说,“一定是他干的!”

她十分激动,眼睛通红。但警察只无限同情的看着她。

好在案情也很快就有重大突破,方草死于临时起意的凶杀。

那一天,她从陈莫菲那里离开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她没开车,也没叫车,一个人游游晃晃在街上行走,然后一个拾荒的堵住她的嘴,把她拖进绿化带。

那拾荒者本想求财,他对她的身材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方草拼了命的挣扎,还咬了他一口。他一生气,所以抓起绿化带旁边的一块石头,几下她就没有了呼吸。

陈莫菲看到了那个拾荒者,他精神时好时坏。陈莫菲看着他,他也看着陈莫菲,然后便冲着陈莫菲笑,露出一口布满黑渍和黄斑的牙齿。他挑衅的看着陈莫菲,这让她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会被判死刑吗?”陈莫菲问。

“得看检察院。我们会提起公诉,判决归人民法院和检察院。”

“噢。”她说。

人资总监离职了,一切似重归平静。很快没有人再议论方草,有新来的人他们不过淡然的提起一句:从前有个人资总监,还有一个财务总监,两人不知怎样搞到一起,然后财务总监被搞大了肚子。你说当小三有什么好下场?

好像小三只有女人一个人在干似的。

陈莫菲不愿意听,这两天她做一切事情都有点儿提不起兴致。肖梅很能察颜观色。但她的理解在另外一个层次。

“您不用自责,这件事儿跟您没有关系。您能为她伤心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陈莫菲抬起头来看看那女孩儿皎好的容颜,心里想,人们对于生命的凋零居然如此残酷与冷漠。

她还记得第一次跟这个女孩儿出去参加集体活动,好像是个什么拓展训练之类的,他们在野外,有男有女,当时有条毛毛虫从树上掉下来,她花容失色的躲进一个男生的怀抱里。

女人,真是复杂而狡猾的动物。

陈莫菲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睑,她懒散的用手按了按头,然后轻微皱眉。

“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平常天天在一起掐真恨不能她出点儿什么意外,真出了意外了,还有点儿接受不了。”

肖梅无意识的帮陈莫菲整理桌子。

“那是您心眼儿好,如果是我----换句话说,我说这话您可别多心啊,若果易地而处,她会怎样?指不定多高兴呢!睡觉恨不能都会笑醒,就您慈悲。”

陈莫菲抬眼看她,慈悲?是了,就是这个词儿,多么不合时宜的一个词儿,而且是用在她身上。

“财务部-----”

“新来的那位?”肖梅压低声音,“恐怕干不长。”

“干不长?”我坐正身子来了兴趣,他们这些员工的能量不可小觑,小道消息、八卦新闻几乎全部都从他们这里流出来。

“哼。”她冷哼一声,“小秦想上位,哪会让他把椅子坐暖?而且她下了大本钱,财务部的人没一个配合那新来的财务总监工作,要我说,您在这种时候加把火,顺道往里丢一根柴,估计那人就凉凉了。”

老套路,杯葛。

陈莫菲想。

但这套路屡试不爽,若非有一定的定力,受排挤的人则很难在这儿立足。

“人力资源部-----”

“行政部长兼着呢,那个女人!”肖梅一撇嘴,我知道这两个人一向不合,是真的不合。肖梅会来事儿,嘴甜,八面玲珑,偏偏行政部的部长也是这么号人,所以两个人没惺惺相惜,反而互相看不顺眼,背地里没少诋毁对方。

陈莫菲笑笑。“我们部门不参与,该怎么做事怎么做事。现在是风口浪尖,不宜太过招摇。”

肖梅点点头,肖梅哪点儿都好,聪明,识相,有眼力劲儿,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而且,工于心计。

她只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太过沉不住气。

陈莫菲盯着她的背影想,她应该再沉寂几年,别这样早就暴露自己的野心,让人起了防范,这样再想成事可就难了。

那天晚上,流年主动约了陈莫菲。这在她倒是头一遭,自重遇以来,流年从来没有主动约过她。

有事么?

她想。

反正下了班也无所事事,这两天她还常能做梦梦见方草。方草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然后朝着她笑。陈莫菲以为她并没有死,于是朝她走过去,可是她往前走一步,方草便往后退一步,她再走,方草再退。

第014章 初识

醒来时陈莫菲抱着被子,将那被子裹在膝头哭了。她默默在黑暗里流下伤心的泪水,悲伤呼啸而过,划破夜空里静寂而孤单的空气。

她不由喃喃自语:她这是想告诉我,我们永远的天人永隔,再也不能是同路人了么?

这样一想,陈莫菲的伤感更甚。于是竟再也不能成眠,她只好于凉夜起身,只身像游魂一样来回在室内踱步。如是等到第二天,上班的陈莫菲便常常不在状态。

她知道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但方草一走,她的世界莫名冷清。从来没有过的孤单和无助常不期然造访,然后瞬间将她击倒。

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就练就铜筋铁皮,自己已然足够坚强。但经历方草一事,她又不得不在内心里对自己坦白:她陈莫菲还没有到达那个段位。

进门之前,她想起上一次跟方草约,然后意外的碰见流年,流年帮她买了单,还摸了她。那时他女朋友不过刚去个洗手间,他敢!

他竟然敢!

然而,他是敢。

陈莫菲站在门口,脚下便有些躇踌。

后面一个男人说“借过”,她才不得不伸脚朝里迈。找到流年,他一个人,菜已经点好。她迅速扫视一眼桌面,觉得菜点得是有点儿多了。

她下意识的皱眉,觉得流年对自己无事献殷勤自然非奸即盗。当然,她陈莫菲既不怕他‘奸’也不怕他‘盗’。那她怕什么呢?她心一慌,大张旗鼓的坐了下来,仿佛这样的一个动作便足以替她壮胆。

她陈莫菲需要壮胆吗?

开玩笑。

陈莫菲深吸一口气,仰起脸来看他。也不说话,拿起筷子,自己先大快朵颐起来。她还边吃边含糊不清的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娘没时间跟你这儿瞎耽误工夫。”

她低下头,还真有些饿了,最重要吃流年花钱买的东西让她有复仇一般的快感。不饿也得吃丫挺的,吃不了打包,当夜宵。

一切可以让流年难受的事儿,包括消灭他的荷包,这是陈莫菲现在显有的几个可以让她的人生感觉到快乐的事情之一。而她愿意为此而付出毕生的心血和努力。

“呃这位小姐就是您口中所说的陈小姐吧!”

“咳咳咳咳”陈莫菲花容失色的抬起头来,如果她那张脸也算得上是花容的话。

陈莫菲抬起头来,一张英挺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便映入眼帘。她慌忙站起来,有些窘,那么,他这是来了有多久?难怪流年叫了这么多的菜,原来那我刚才说的话他是不是也已经听到?

该死!这可真太过毁形象了。

“这位是”

“呶,”流年坐着没起来,“这是陈莫菲,就是她哭着喊着非要让我给你和她牵线搭桥。”

“我什么时候让噢,您就是”

他和流年一齐点头。

“天啊!糗大了。”她自我解嘲,“真没想到能请到您大驾光临,我知道您负责大中华区的新业务,早就想登门拜访。但最近一个好朋友出了点儿事儿,所以这才耽搁下来。”

“哪里哪里。其实听他提起你许多遍,一直想认识你。”

他隔着桌子伸过手来,那双手跟流年的十分像,修长,陈莫菲管它们叫书生之手。

书生之手伸过来,莫菲小心而得体的握住,温暖,她特意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然后就看见后者正以同样的目光看向她。

不知怎样,忽然间她就想多握一会儿。她想起了方草,方草的手也很暖,陈莫菲瘦,方草不,方草胖,冬天有时她们一起出去,陈莫菲手冰凉,方草就会把陈莫菲的手握进自己手掌心里。

人真是,等她人走了,她又忽然间想起她许多好来。

陈莫菲莫可如何的笑笑,刚要抽出自己的手,对面那男人的手却一紧没有放行,陈莫菲抬起头来看他。

“你刚才想的并不是我。”

他说。

“嗯?”陈莫菲一开始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噢。”她脸一红。“上帝非得这么眷顾你吗?非得让你这么聪明吗?”

他笑笑,“希望你想的不是一双男人的手。”

陈莫菲只好再一次笑笑,然后倾身坐下,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才好。

流年懒洋洋的看着这一幕。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可能,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但他知道那起凶杀案,当然也知道方草。在这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流年说不上手眼通天,但总比陈莫菲多那么几条渠道,他真想知道谁的底细并不难。

所以陈莫菲找上他上门来讨当年的情债也好,孽债也罢,他还是谨慎的对她做了全方面的“侧面”了解。

方草出殡那天流年也去了,他把车停得远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驱车这么老远跑到郊外来当这么一场跟自己毫无瓜葛的葬礼的旁观者。

刚刚跟陈莫菲相认时他也以为陈莫菲可能是受伤太深,于是转了性取向了。他知道有一些女人就会这样,在感情里受了男人的伤,到最后转投入女人的怀抱。

流年这样的女人十分蠢,因为他觉得让感情变幻莫测的从来不是性别,而是人心与人性。

但这些似乎跟女人们都讲不通。他当然也懒得去跟任何一个女人去普及这个知识。流年后来发现陈莫菲的性取性并没有问题,她和方草之间是纯友谊,并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情感纠葛。

而且这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她的情感经历一直都是空白。他有点儿搞不太懂,都什么年代了?还矢志不渝、非君不嫁吗?还是,她或者被他伤得太惨烈了?

流年不愿意主动去碰触这个问题,感情是人生活的奢侈品,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资格拥有。

他收回记忆,淡淡扫过桌面上的菜肴,觉得自己一定十分喜欢看到眼前这一幕,为她找个好归宿,当然不是纯粹为了她。他现在有时后悔跟她相认,所以便迫切希望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能从此后在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两个人路归路、桥归桥。

流年并没有叫酒,却突然间想喝两口。

“陈乔。”流年喊自己的朋友,“来一杯?”

“不了。”陈乔果断的拒绝,“我们都开了车。”

是啊。他咧嘴一笑,他们都开了车,他们都有责任在身,他们都身不由己。

“你们喝。”陈莫菲说,“大不了我开车送你们。”

陈乔说:“怎敢劳小姐大驾?!”

她忽尔偏过头来看他,说实话,许久没男人撩过她,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健康而健全的女人。

她又一次语塞,只傻瓜一样抬起头来看着他,陈莫菲微眯起眼睛来,忽尔想起好像若干年前。

第015章 乱了流年

那时她还年轻,那时她也喜欢白衫白裙,喜欢直长发,她第一次碰见流年,刚刚开学。她上楼,他下楼。他跑得像流水一样飞快,撞到了她。陈莫菲一回头,他也回头着急说对不起。然后时间和空间像被瞬间凝住,流年觉得再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得过跟眼前这女同学认识来得重要。

“嗨!同学。”流年的声音有多么好听,时间可以作证。

“咳,”陈乔出声提醒,陈莫菲恍然大悟。

她尴尬得不知所以,“不知今天怎么了。”她说,“也许这两天太累了。”

流年看着她,他知道,她应该不是太累。她更像是像什么呢?流年垂下头-----离群索居的雁。

孤雁。

方草的葬礼上人并不多,但也不少。流年不停的在人群里搜索陈莫菲,到最终却发现事实让自己失了望。他打开车载音乐,放了一首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车载音响里飘出毛不易低沉而抒缓的声音: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还在人海里浮沉

他喜欢这首歌,于是将头枕在车座椅上,香烟在指点盘旋,音乐在车厢里流淌。他闭上眼晴,不想回家,不想打开车窗看外面的世界,不想回单位。

忧郁涨满胸腔,他有多久不曾这样深沉的叹息过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待人群散尽。流年也起身想要往回走。他轰动引掣,顺带瞄了一眼车窗外,方草墓地的方向已经没有人在,空旷而寂寞的墓园上方掠过飞鸟,翅膀像云一样滑翔,但很快又没入蓝天,消失不见。

风吹过树梢,发出低声而哀怨的呜咽。这是一个充满悲伤和寂寞的地方,人们将故去的亲人葬在里面,定期前来凭吊,他们看似还在人间,可,他们分明已经永远的离去。而眼前这花红柳绿的世界则跟所有埋藏在这里的人都再没半点关系。

流年叹息一声,突然间觉得发明墓地的人是一定是个长情而执着的人。据说古时有亲人去世下葬后,他的至亲会在坟墓旁边搭个棚子守孝。那才是真的怀念吧,我陪着你,而不是等我有时间了再来看你一眼。

车子无声的熄了火,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的车在这时候跟他犯起了别扭,他低下头,试图再一次启动它,然而当流年再一次抬起头来,却看见了陈莫菲。

他停下手里一切动作,静静的看着陈莫菲一步一步走上来,她什么也没有拿,一束花一把纸钱都没有,她两手空空。

车厢里音乐在无限循环,还是毛不易的声音:像我这样迷茫的人,像我这样的孤单的人,像我这样傻的人,像我这样不甘平凡的人,世界上有多少人

她走过去,站在方草面前。

车里的流年则坐直身体,风掀起陈莫菲的黑色风衣,她的乱发在风里纠结、飞扬、舞蹈,她伸出手来捂住自己的脸。

她好像瘦了,流年想。在这样一个空旷而冷寂的地方,她薄得像一片纸,仿佛风再大一丁点儿就可以随时直接把她掀到天上去。

流年的心紧了紧,他把手放在车门的扶手上。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

陈莫菲捂着脸,一点一点矮下身子。不是什么春秋二祭,整个墓园几乎没有什么人,她可以放声大哭。

流年懂了,懂得了她为什么会没跟那些大队人马一起出现。

像她那样的女人,哭都会为自己选好时间、地点。

毛不易的声音听得他心碎,歌词也让他心碎,歌词据说也他写的,读起来就仿佛能让人肝肠寸断,更何况还要配上低沉的旋律。

陈莫菲单薄的肩膀在风里像叶子一样颤抖,流年皱起眉来,他握紧拳,把手复又放在把手上,哭得如此悲伤的一个女人,她本应该在这种时候拥有一个怀抱。可是他能给她这个怀抱吗?

不!

他知道。

不!

她也知道。

他腮骨狠狠突了起来,然后轰动引掣、一踩油门。

那天过后,流年又特意去找过几次陈莫菲。当然,他给自己的籍口是反正也没事儿,随便溜达溜达罢了。但他溜达溜达不知怎样,到最后就总会溜达到陈莫菲的楼下,或者到了她写字间的楼下。

他为此而特意跟单位一个同事换了车开,那同事的车没他的贵,一度怀疑他居心叵测。他说想给自己女朋友买一部,想试试手感对方这才同意,连带着流年还口头搭进了一顿饭。

流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做。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不能做,尤其是对陈莫菲。他在她那,早就已经是“心里有座坟,住着未亡人”了。他是她已经被埋藏的未亡人。

更何况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就要结婚了,过两天两家父母见面,就要吃订亲饭了。

流年甩甩头,却还是把车开到了她公司楼下。流年远远将车停在路边,远远的看着她,看着她在风里裹紧大衣,短头发随风四处张扬,看着她在公司大门口跟人大声而响亮的打着招呼,大声说话大声笑,然后再看着她像隐士一样遁进自己的车里、启动。

流年看着陈莫菲在红灯时把自己和车长久的停留在马路中央,直到后面的车按响刺耳的喇叭,有一次,甚至是后车的人下去上前来敲她的车窗她才有所知觉。

当天流年就在她旁边的那个车道,陈莫菲后车的司机是个粗壮的男人,横眉立目,开始看起来像是想把陈莫菲拖出来揍一顿了事。但是陈莫菲按下车窗,露出一双泪眼,那男人火气便消了一半。

陈莫菲低声跟对方道歉,跟刚才出公司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流年心乱如麻,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那般纷纷扰扰,自从再一次见到陈莫菲,他觉得自己也是越来越乱了。

不能这样!他警告自己。

然而陈莫菲呢?她像不能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的样子,总这样她迟早会出事。流年十分放心不下。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想纯粹就是一种赎罪心理,毕竟当年是他对不起她在先。

流年现在不小了,他懂得十几岁爱上一个人时那种欲罢不能或者不能释怀。

他懂。

然而,懂得又似乎太晚。

他的身后也开始有人按喇叭提醒,流年这才回过神来。

乱了,他的世界都彻底的被那个女人搅乱了。

流年低低叹了一口气,但那长长的叹息又很快被这喧嚣的城市淹没。

情绪于这世界来说,又何尝不是奢侈品?

第016章 她一定又哭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流年并不能睡着。他想起陈莫菲从前的样子,他还为此而朝自己从前的同学要了一张他们的大合照,那上面有陈莫菲最青春、最无忧无虑时的样子,长发随意的在脑后扎成马尾,脸上写满对这世界的憧憬与热爱。

他将那张照片放进手机收藏夹,有时他打开就看她一眼,隔着遥远而无助的时空看她一眼。

他知道那一眼对于他和她来说都毫无意义,但是他愿意就那样看一眼,生活还有什么念想?

不。

其实他也不是想看她,或者他只是想凭吊一下自己的青春。

他呆不住了,站在窗前眼前就能闪现那样一张脸来:长头发的、笑脸如花的、短发的、、难以捉摸的、市侩的、尖利的、悲伤的、孤独的、无助的、绝望的。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张脸给逼疯了。流年拿起沙发背上的外套,开车走了出去,可走来走去竟然又走到她家楼下。流年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去寻找陈莫菲那间屋子里的灯光。

夜深风冷,更深露重,他抱着肩膀仰头观望,似又能看见时空深处。

那时晚自习已经下得十分晚,他们几个都骑自行车回家,他会等所有人都散尽,然后再骑车折回到陈莫菲家里来,在楼下看她那一格窗子里发出微弱的灯光,如果够幸运,有时便能看得见她映在窗帘上的剪影。

流年低下头,掏出烟来,风把打火机的火光吹得摇摆不定。他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就着那口烟雾,长长吐出自己的心事。夜无声的听他倾诉,却只能用更为清冷的风和更暗的夜来回应他。

那风鼓满哀怨,把他破洞一般的心吹得更为破败。他只好裹紧心事,又狠狠吸进一口尼古丁。

当他再一次抬起头,就看见陈莫菲的灯暗了下去。

她睡了吗?

流年不知道,他想上去,然而,上去干什么?

烟头跌落到地上,风把它席卷着奔跑出去。烟头还有明火,流年追出去几步,然后将它踩在脚下。他坐回车里,无限循环的放着同一首歌,他不知何以自己会在深夜的此时出现在这里,他不想深究自己的心,那会让他那颗心更加无着无落,更加惶然无措。

流年坐在车里,等一会儿他想走时,再抬起头来却看见陈莫菲那一扇窗的灯居然又亮了起来。

她睡不着。

流年几乎可以断定:她一定又哭了。

这样的猜测让他心乱如麻,他知道,无论于他还是于她来说,这都已然注定会成为一个不眠之夜。

然而她又比不得他,在这座陌生而冷漠的城市里,她陈莫菲如今孤单孑然一人。

那些时光,究竟要怎样才能熬下去?他真怕哪一天她会像方草一样。

不不不。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所以流年果断的轰动引掣,夜里几乎没有几辆车,他闯了一个红灯,他需要让自己清醒或者疼,怎么样都好,他觉得这城市里的每一个空气因子都沉重粘滞得要命,都能把他压垮,都让他喘吸不得。

他,恨透了这样的生活。

或者说,他,恨透了这样生活着的自己。

流年踩下油门,风从车窗嘶吼着像吐着腥红信子的蛇一样,扭动身体迎面而来。到了家,流年长久的坐在车里,心里想着的却是再回去,把车开回去,看一看,陈莫菲的灯是否还亮着,她是否能睡得着,她是不是还在哭着,或者哭着哭着睡着了。

他想上楼,想打开陈莫菲那扇关了许久的门,然后帮她搭一条毯子,替她关上灯。

流年双手伏在自己的脸上,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这真让人悲伤。

于是,就有了今天。

他想找个人,代替不,不是代替他,是代替方草。他知道陈莫菲是个强韧的女人,只要回过身去能看到有个人在,她便能继续跟生活叫板,继续为生活冲锋陷阵。

就像现在,流年抬起头来。他清晰的看见陈莫菲又笑了。她笑起来可真好看。流年端起水杯,听见陈乔的话刚好撩人心弦。

“嗨,同学,我发现你刚才又走神了,但想的人肯定又与我无关。这不公平。我眼睛里现在都是你,但是你心里现在都是别人。”

陈莫菲脸烧得通红。

这哪成?流年心想。看来陈乔这小子出不了几招就能把她拿下了。他抬起手来叫了酒。

陈乔偏过脸来看他一眼,流年知道那一眼的意义:你不是开车吗?怎么能喝酒?

“她送我们。人生得意须尽欢。”流年一指陈莫菲。“酒逢知己千杯少。”

后者听到这话则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我来送。”

酒上来,两人推杯换盏,陈乔倒有拿捏分寸,流年却并不。陈莫菲觉得流年看似轻松的背后活得多少有点儿压抑,然而却并不知道他压抑的源头。他像八百辈子没喝过酒一样,有时陈乔不动杯,或者只意思意思,但是流年不,流年大口喝酒,菜却不怎么吃,有时陈乔光顾着跟陈莫菲说话,流年就自己一个人闷头在那儿自己喝。

陈莫菲注意到时,他已经有些醉眼迷离。

他醉了。

陈莫菲心想。

借酒浇愁?

然而他那样的人,又有什么好愁的?一切都按步就班,一切又都得天独厚。不像她陈莫菲,什么都要靠自己,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死撑。

流年有事业、有家、有学历、有背景、有关系有人脉,她实在看不出来他对生活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你少喝点儿吧。”

陈莫菲上前去把酒瓶拿开,流年一挑眼风。

“怎么着?心疼错人了吧?”

陈莫菲脸一红,“不识好歹。”再往下也不好再阻拦,再拦着可能就验证了流年刚才说的那句话,她不想让陈乔误会。

陈乔说,“听说你们高中就是同学?”

陈莫菲垂下眼睑,那是她最不愿意回到的过去。于是只好报之以微笑,然后叉开话题。

“你们呢?怎么认识的?同学吗?”

“国外我们念同一所大学。”

“噢,”陈莫菲夹了一口甜品,是什么榴莲酥,样子做得极好看,像天鹅,陈莫菲想,这么精致的食物被她这样不太懂生活的人吃掉也不知那天鹅会不会介意。

第017章 试过了没?

陈莫菲不喜欢吃榴莲,但是榴莲制品还可以。于她来说甜品吃起来都大同小异,她有时倒爱吃点儿甜的,人家说吃甜的可以让人变得快乐。

陈莫菲开始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想,生活实苦,自己总要找一点甜,日子才能过下去。

陈乔说,我没见过女孩子吃甜品像你这样吃,你不怕胖?

“胖?”她好像没有胖过啊。

“你这个表情,如果周围全部都是女生,会被秒杀。”

陈莫菲哈哈大笑。

“是啊,我不怕胖。我从前有个朋友,很胖,但是她也不忌口,她很胖。”

她想起方草来,陈乔意识到这是个不应该被提起的话题。因为流年跟他说过方草的事儿。

流年从来不在公事上打扰他,其实这一次也不纯粹为公事。流年打电话给陈乔,说有一个女孩子,你要不要见见?

流年从来不做这种事儿,开始他以为是开玩笑,一直到吃饭前他仍旧以为流年是在跟他开玩笑。

所以当时他在电话里问,长相?三围?床上试过了没?功夫怎么样?

流年想说试过了,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却与此无关。

那时也说不上技术,他跟她都是一张白纸,他们分别是彼此的第一次,却并不是彼此的最后一个。

流年握着听筒,电话里两个人有短暂的冷场。

突然间,他想,真该找她试试。但旋即他为自己这想法感觉到龌龊。

流年清了一下喉咙,看她那样子技术够呛很好。因为她好像一直都没谈恋爱。

“恐龙!”陈乔下了定义。

“也不是。”流年说,他那时尚未意识到,或者他并不真的想做些什么,他只是想跟一个人说说陈莫菲,只是想自己身边能有一个人知道陈莫菲,不然他会憋死。他想跟人家讲陈莫菲。讲什么都好,她站在墓地里凭吊故人,一个人哭,一个人装得十分倔强或者十分圆滑,他远远的看着这个女人,他知道他们此生都不可能再,而且这女人现在明目张胆的威胁他,是他的一个定时**。

但,他还是想跟别人说一说这个女人。

她叫陈莫菲,我曾经爱过她,她曾经爱过我。我以为我忘了她,她以为她会忘了我。

然而,我们都是说话不算话的愚蠢的孩子。

流年后来跟陈乔说起陈莫菲想认识他,因为她跟他马上要进行的这项业务对口,而陈莫菲是他的高中同学。当然,流年强调,不必因为他而给她业务,她要真的行,她们公司要真的合规才好。

流年多年的工作习惯已经让他养成了这种说话滴水不漏的方式,陈乔笑他打官腔,说你的面子于公于私都得给啊。

是的,陈乔要来本埠开展业务,免不了要跟他们单位、他们部门或者借助流年的一些关系打通关节。

所以陈乔赴了流年的约,当他看见陈莫菲,说真的,有那么点儿兴趣,因为看见她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流年对面,又因为听见她对流年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娘时间紧张。

如今自称老娘的女人很多,大多数都不过虚张声势。可是在流年面前的陈莫菲,又确实有几分“老娘”的架式。而且她见到他一刹那脸红了,“老娘”一般都不会脸红,“老娘”一般都是老江湖,陈乔很有兴趣知道眼前这个陈莫菲是哪门子的老娘。

“咣当”一声,流年碰倒了桌子上的杯子,杯子里流出陈乔尚未消灭的液体,陈乔没躲,陈莫菲抽出纸巾来递给他。

“这老哥儿喝多了。”他说,“高兴的么?还是愁的?别理他,他一定没事儿,男人在要进入婚姻的围城之前都会挣扎一下。”

“噢?”

陈莫菲知道流年有固定多年的女友,她见过,她就是以那女孩儿相威胁,还跟流年说自己有他的私生子,流年才频频对她就范的。

陈莫菲也知道他们一定会结婚。有些感情的结果明目张胆,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当然,陈莫菲也从来没想过要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意外。

但她的手还是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也就电光火石。

她感觉自己心脏微微缩紧了,然后她站起来,这顿饭理应该由她买单,陈乔是她意向中的大主顾,而这个线儿还是由流年来牵的。所以她来买单最合适。

陈乔并没有跟她客气,流年已然醉成一条死狗。当她买完单回来时陈乔正在跟流年的身体缠斗,陈乔试图架起来他,但是他说还要喝,没喝够,他说不想回家,一个劲儿的问陈乔够不够意思。

陈莫菲双手插兜,觉得此时自己留在这儿有些多余,走又不太合适。流年挑起醉眼来看她,只笑,不说话。

他看着她认真的笑,十分认真的醉。

陈莫菲盯着他的眼睛,却突然之间又调开目光。

算了,跟个醉鬼较的什么劲?!她拿起皮包来,陈乔已经成功的把流年架到自己身上。

“喝这么多!我送他。我们两个开一辆车来的。这顿酒这小子是早有预谋啊。”

“别的别的别的也呃”

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酒店的服务员赶忙过来,陈乔倒够意思,真的没躲,有人帮助陈乔把流年往洗手间的方向扶。

“高兴的,这哥们儿要结婚了。”

陈乔跟那服务生解释。

陈莫菲一直跟着到男卫生间门外,听到流年的声音在里面惊天动地,她估计他不好受,胆汁恐怕都要被他吐出来了。

陈莫菲想起上一次见到他醉还是在很久以前,那时他们还没在一起。一个周末的夜晚,她接到他的电话,让她马上下楼来,陈莫菲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噔噔噔跑下楼去,他十分突兀的出现在楼门口,那时还没有感应灯,楼道里乌漆麻黑的,他给她吓了一跳。

流年喘着粗气,浑身的酒气。

“你喝酒了?”

她不由掩住鼻子侧过身体来问他。然后他一把揽过她来,“陈莫菲,我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的?

她有点儿伤感。

会不会真的是从成功的跟她上了床以后?

第018章 你们不能在一起

陈莫菲甩甩头,陈乔已经跟流年出来。流年像条破抹布一样挂在陈乔的胳膊上,出门看见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陈莫菲,你小子!你小子!”

他叫她“你小子。”

她知道他早就放下了。陈莫菲想伸出脚来把他踢清醒,但是碍于陈乔在场,所以忍住没有发作。

门童将门拉开,流年脚下踉跄着被陈乔拖了出去,然后将他塞在陈乔车的副驾驶,陈乔安顿好流年这才抬起头来跟陈莫菲告别。

“对了,”陈乔说,“我们加个微信吧,你安全到家了如果方便给我发个微信。”

陈莫菲掏出电话来,两个人脑袋几乎碰到一起,这时只见流年从车里探出大半个头来,喊:“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你们都姓陈,如果你们在一起了,那是**。啊,**。”

陈乔回过头来无奈的看着他,然后转回头对陈莫菲说,“我们把他扔这儿怎么样?咱们去看电影?”

陈莫菲“哗”的就笑了。

流年想,好像好久都没见到她笑了。

他缩回头来,觉得胃里一片翻涌,他极力遏制住五脏六腑里的不适,此时陈乔正身披夜风坐进车里。

“哥们儿,”他不无兴奋的说,“你倒是真办了一件大好事儿,是我的菜呀!”

“**。”他重复。

陈乔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却一路上都笑眯眯的,流年斜眼看他,说他发骚**。都这个年纪了,至于的吗?什么样的女人你没见过?

是啊!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总有一个是你过不去的永远。也许陈莫菲就是对的那一个呢。

陈乔忽而想把结婚也提上日程,他荒唐了好多年,也该定下来了。

他刚把车开到流年家楼下,陈莫菲的微信就闯了进来。

“已安全到家。勿念。”

他想回,却不知道回什么好。流年似睡非睡,有时轻微的打着鼻鼾,可当你真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又忽然之间两眼暴睁,没头没脑的给你来一句什么。

回什么呢?

陈乔有点儿犹豫。这时后面有人按喇叭,陈乔一看,自己停车的位置刚好挡住人家,于是匆忙间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车子再次启动,他把流年完整的送到家。流年独居,这也是陈乔对他十分不理解的地方。

流年的未婚妻陈乔认识,说实话,长得很美,待人接物得体大方,唯听说身体不大好,但究竟哪里不好他也没有详细问过,可是他们没有同居噢。

打陈乔认识流年,流年身边的女人就是这一位。但一直到今天,他们没住在一起。

当然,不住在一起也不代表该干的事儿没干。

上了楼,陈乔正犹豫着不知该把流年的哪一根手指伸进那指纹锁里,门却“吧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陈乔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裹着浴巾的女人,头发上包着白毛巾,他当然认得。

陈乔反应够快:“太好了!要不然我还愁呢!完璧归赵。”

“陈乔?”女人声音轻柔,“什么时候回来的?倒没听他提起过呢。”

“重色轻友。”陈乔费力的把他拖进室内,放倒在沙发上。“有这么个美人在抱,就快修成正果了,他哪里还记得起我啊!”

女人淡淡一笑,然后突然间看见陈乔身上有的地方弄脏了,“呀!一定是流年吐的吧?去洗洗,换一件吧,这么呆着多难受?我去找流年的衣服来给你。”

“不用了。都是糙老爷们儿。”陈乔一笑,“我这就回去了,回去再换不迟。你还得管他,哪有时间管我?”

“一样的,怎么会没时间管你?我整天不怎么上班,也没事儿,能让我管这些呀,我就已经开心了。”

真会说话,陈乔想。“流年好福气。”

说着话陈乔已经到了门口,“嫂子,我先走了啊,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女人拎着衣服小步跑出来时陈乔一脚已经踏入门外,然后他轻轻阖上门。他承认自己对流年的这个多年女友无感,但她能把流年一拴就拴了这么多年当然一定有原因。可如果要让他陈乔娶这个女人?他不干。

这女人哪点儿都好,就是他按亮电梯,就是什么呢?他偏过头来,微眯起眼睛来,搜肠刮肚想着究竟应该怎样形容她给自己的感觉才好。

怎样呢?

好像不大能激得起来男人的**。

她总给人感觉冷冷的、淡淡的。而她的冷跟刚才那个陈莫菲给人的那种“冷”还不太一样。

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儿多少有点儿不纯洁了。你没有不代表人家流年对她没有**啊。流年这么多年来单恋一枝花,他会一直素着自己个儿?

陈乔勾起嘴角一笑,怎么可能?!

各花入各眼罢。算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想这些干嘛?

陈乔大步踏出电梯,等他回到家里时已经月黑风高。他刚到这城没多久,一切都还不太熟悉,一开始是住酒店,后来让助手帮他找了个房,本来想租,不想价钱合理,这几年房地产几乎是整个大中华的支柱产业,基本上每年都在涨,涨多涨少罢了,于是他出钱买下了它,精装修,拎包就住。

他只换了几样家俱,从楼下抬头往上瞧,他瞧见自己那一层楼的灯毫无悬念的暗着,他搓搓手,想起某人弯曲而玲珑的身影,也许是今天喝了点儿酒,再不然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身体正在蠢蠢欲动,他想到了陈莫菲,她红着脸低下头的刹那,她的手包在他手里的感觉。

陈乔低下头赶路,如果此时身边路过旁人,那人跟他对视,绝对不会想到此际他正在打着什么样的腹稿。

刚刚在饭桌上光顾着跟陈莫菲说话,倒也没怎么吃东西,此际却是有点儿饿。他旋回身回到车里,他知道陈莫菲所居的大概地址,于是发动汽车,但同时却为自己所作突如其来的决定而感到冲动和害怕。

但也正是由于这冲动和恐惧,让他更想成行。汽车发动机呼啸着碾压黑夜,前大灯亮起,车前便升腾起一团迷蒙而若隐若现的白雾,车尾喷出淡淡的气体来,车身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前挺进。

第019章 不速之客

陈乔觉得手心里有汗。很好,他已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有点儿小兴奋,心脏跳得十分激烈,像刚刚跑完八百米。

汽车穿过夜色,很快抵达陈莫菲家所在,他将车停在路边,然后拿出电话来,电话响了大约有一分多钟,他心脏咚咚狂跳,既满心的期待着她能迅速接通电话,又害怕听到她的声音。

他这是怎么了?

陈乔笑话自己,笑到半路,陈莫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是我。”陈乔说。

“知道。”她轻声的,今天晚上的风有点儿大,他要用力将听筒贴合在自己耳际才能把她听得更为真切。

“我把流年送回去了。”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嗯,那小子死猪一样的沉,耗费我不少力气,现在有点儿饿了,不知道你”

“等我。”

陈乔不知道,陈莫菲这些天也不太爱回家,她害怕看见家徒四壁,害怕看见那些冰冷而没有温度的家俱,最重要她总是失眠,她长久瞪视棚顶,或者长久凝视客厅沙发对面的墙壁,她觉得再这么下去她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陈莫菲跑着过来的,像一只燕子。她换了平底鞋,又瘦,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为灵活。陈乔都有些忍不住想要张开怀抱把她抱在怀里了。

“怎样?我也饿了。”她喘着气,胸脯起伏。

该死,她胸脯起伏,陈乔躲避她的视线,却又觑准了黑夜的空当儿想再仔细的瞧瞧她。

陈乔转过身去坐到司机位,陈莫菲则拉开副驾驶的门自己坐了进来,她仍在喘气。

“得锻炼身体了哟。”他说。

她拉下安全带,然后把自己绑在副驾座位上。

“是啊,”她说,却突然间冷场,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吃什么?”于是她问。

“你。”陈乔想说,明知突兀,但却是他最为真切的想法儿。然而他知道这世界有时经受不住太多的谎言,同样,也经受不住太多的实话。

于是他热烈的作出邀请,“去我家吧。呃,你不要误会。我会两下子的,这么多年在国外都是自己,我做饭的手艺,说实话真的是不赖,最重要你不会吃到那么多不健康的佐料。”

陈乔没有想到这女人一点儿没矫情,竟爽快的欣然应允。他不知道其实陈莫菲甚至想睡在他那样,给她一个小房间就好,或者哪怕厅里的一张小沙发,他们吃完了饭看看电视,然后她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偎进沙发里,电视机声音或许整夜都开着,那样的话,她可能更容易睡得着。

这么顺利!

陈乔嘀咕,这倒让他有一些心生胆怯。他其实忌讳跟自己有业务往来的女人过从甚密。

但,箭已发,开弓没有回头箭。

见机行事吧。

两人很快抵达陈乔的新居所,临上楼前陈乔指给她看自己那一层窗户。

“那就是我家。”他说。

那里黑着灯,乌鸦一样的黑。

“呀,我家里的灯可能忘了关。”陈莫菲突然间想起来,陈乔大惊失色,质疑这一路上自己哪一处言行并未得体,于是让这女人有了退缩的打算。但他提醒自己应该不露声色。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他早就过了猴急的年纪。

也许刚才她那么爽快应承也是一种试探?

男女谈恋爱不就是不停的试探?

猜心,猜心的游戏。

这很有意思,恋爱如果省略了这个过程则索然无趣。

就像现在有些男人有些女人一见面就一拍即合,那些都纯为**而来。**发泄过后,人们会觉得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像从原始森林里爬出来的动物。

“吃完了饭,我送你回家时我帮你关。”陈乔承认自己是一语双关。但是陈莫菲显然没想得那么深,她一笑,紧随他的脚步。

她跟上来了,陈乔想,。他在脑袋里想像自己做饭的画面,家里还有一瓶上好的红酒,他刚刚采买而来。或许它今天能派上用场,发挥大作用也说不一定。陈莫菲不像是太能喝酒的人。

门,近在眼前了。

陈乔正要把手指放进指纹锁里,不想,那门“刷”的就被打开,然后从里面“噌”

一下窜出一具成熟而滚烫的**,那**像子弹一样朝着他飞过来,然后两条雪白的大长腿熟稔的缠绕上他的腰。

“亲爱的,想我了没?我想你想得紧呢!真的紧,你摸摸看。”

卧槽!

这他妈谁呀?

陈乔想。

凉了!

他急于跟身上这女人撇清关系,几乎是本能的。灯光已然大亮,然后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他迅速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女人,她是谁?

他的表情显示自己对面前这热情的女人并无太多的印象,女人的面部表情也似他一般懵懂,然后意识到自己衣着冰凉,当然她有关注到眼前男人身旁的女人。

于是那陌生女子环抱住胸,像弹簧一样的往后弹跳,再就慌张的往自己身上罗列衣服。

“天啊!”她的声音透露零星真相。“你是谁?”

陈乔也惊魂未定。

“陈乔,我姓陈。”他说。

“原来住这里的人呢?”她已然罩上了长裙,长裙遮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再然后是打底裤。

这女孩儿穿衣服倒真快,这会否暴露了一点儿什么呢?

陈莫菲愿作壁上观,贸然的离开或者贸然的插嘴都显不得体。她开始后悔自己跟他来。长夜虽漫漫,但至少长夜掩盖下,她不必如此尴尬。

“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对方问。

最后一件衣服已经上身,她已经拿住自己的包。陈莫菲扫了一眼,名牌包,不像赝品。也是!能出入这所高档住宅小区的人非富即贵,又怎么会有一般货色?无论是人还是人用的东西。

她细致打量她,发现她很美。原来美女这么多,她感觉有些相形见绌。相较而言,她一身休闲,短发不加修饰,既不长发飘逸也不风情万种,又穿平底运动鞋。

那女人眼风只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便认定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陈莫菲都太过平庸。

那眼神儿让陈莫菲有些受伤。她不自然的挺了挺腰身,却颓然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挺,好像都不是对方36d的对手。

她琢磨着自己应当从容应对这些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好吧。我就平。

她心里说。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乔问。

这一下问到点子上了,陈莫菲心想,我tmd也很想知道。

第020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除了指纹还有密码啊,你一定没有重设密码吧!”

陈乔一拍脑门,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对不起。”那女孩儿已经从容的从他们两个中间穿过。她闻得见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儿,很好闻,一股人民币的味道。

若非相当的人民币,买不来这么浓而不艳,艳而不俗的味道。

女孩儿的身体已经闪进电梯间,剩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一个好夜晚。”陈乔摊摊手。

陈莫菲耸耸肩,至于那是代表着她并不介意还是认同他的想法则不得而知。

陈乔开始招待客人,陈莫菲想帮把手,但被陈乔果断的拒绝了。

陈莫菲被妥当的安排在客厅的沙发里,电视被按开,演着语焉不详的节目。她开始还看了两眼,正襟危坐,后来则斜靠在沙发上,再然后她觉得眼皮有些困倦。

等陈乔端着食物出来时,就见她已然睡熟。

女人睡得极为香甜,柔和的灯光打在她光洁的脸上,细微的白色汗毛根根林立,她长有一排极为挺翘的长睫毛,像哨兵一样安静的趴在她上眼睑,她呼吸如此深长。

陈乔放下精心烹制的菜肴,想这姑娘是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他微一皱眉,有什么东西正从他心尖儿上破土而出的声音。陈乔蹑手蹑脚的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然后按灭了电视,室内一片宁静,他调暗了她头顶上的灯。

该不该给她盖好呢?

他正在犹豫,他知道有些人睡眠浅,细微的响动或者打扰都能惊了她们好不容易蕴酿出来的困意。

这些人都是可怜人,像陈莫菲,白天戴着一副生龙活虎的面具,夜晚里像游荡的山魈,疲倦洞穿他们的身体,却又给了他们太多不得休养生息的理由,她一定是

陈乔叹口气,自己顿时也没了食欲。说实话,连澡都不敢洗,就那样蜷在那张沙发的另外一边。

月光清冷,室内昏黄错落,他手机“叮”一声,他慌乱的坐起来,然后马上查看那一声有无惊扰到眼前人的美梦。

没有。

她一定困极了。

这个心里似有一团谜的女人,她心里究竟裹藏着些什么?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电话,是微信。对方说:怎么样?姐反应够快吧?

他扣下电话,连忙把电话先调成静音。

:新的猎物吗?你换口味了?

删了她的留言。陈乔并不打算回。他是她的助理,他原本无意跟她扯上任何关系,然而有一次酒后两个人鬼使神差睡到一起,再后来当他们彼此需要就会一拍即合,但是他没想到她今天晚上会搞上这么一出,而且-----

陈乔抬起眼睛来看了看陈莫菲,后者呼吸深长,是深度睡眠。

不知怎么,他心突然之间就柔软,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和她面前安静下来,他伸出手去,很想过去摸摸她的脸。

“他得换掉她了。”

陈乔想,不然有一天让这两个女人见了面,他该怎么交代?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换个工作吧。”他运指如飞。

信息如泥牛入海,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太对,当初虽说是她要求跟着他一块儿过埠,但是他并未反对,他承认是想带着她过来的,至少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给自己以安慰。

但是现在,他不需要了。

陈乔有点儿冷酷的想。

半个小时以后,他朝手机微信里输入一个数字。然后对方秒回。“你打广告招助理吧。”

陈乔脸上没有表情,每一个都是这样,当然也有不一样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但当她们意识到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时,大多数时候她们会选择用更为实惠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

陈乔不去想她们是否爱过他,陈乔也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否爱过她们。陈乔有时候觉得自己太过孤单,是那种灯红酒绿、喧腾热闹却让人偏倍感落寞的孤单。他在昏黄里嘲笑自己是有点儿多愁善感了。他是这样的人么?他就是个浪子,浪子该有个浪子的样子。

然而,浪子该是什么样子?

比如此际坐过去,然后摸进她的身体,吻上她的脸,然后是唇,在她半推半就的时候抱着她进入卧室,把她扔在温软的大床上。

睡不着么?

他会轻声对她耳语。

“我能让你精疲力尽。也许你正缺少这一场欢爱。”

他有无数的手段,他无数次得手。但,这一天晚上,他有些累了,他抱住肩膀,空调够给力,并不冷。

陈乔便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他听见一声类似尖啸的声音,然后懵然间被惊醒,陈乔坐正身子,很快意识到这里并非自己的卧室,身边的陈莫菲似乎是发了噩梦,她蜷曲成一团皱着眉头。不及多想,陈乔扑了过去,然后把她搂进怀里,他伸出手来拍她的背,不像是对待一个陌生女人,更多是像对待一个女儿。

他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短发,把嘴唇印在她光洁而窄小的额头上,他唯独没敢出声,他怕陌生的声音会提醒她自己应该保持警惕或者矜持。

果然,怀里的人儿逐渐安静下来,陈乔轻轻抬起自己脸来,让自己的脸跟她的有一定距离。然后看见了她舒展的眉头,她紧闭双目,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似乎让自己更为舒适的姿势,陈乔不由自主的配合,然后她再度入睡,陈乔听见她平稳而深长的呼吸。

她又睡着了。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肯跟她回来了。没有他想的那样复杂。她想试试,换一个地方,或者身边有个人,她能不能睡得着。

他抱着她的两条胳膊因此而又用力了一些,他闻得见她头发上淡淡清爽的洗发水味道。

一个干净的女人。

干净,不是清洁。

他不理解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当他发臆症吧。从前有无数女孩儿给他痛快淋漓,但是完事儿了以后总爱打发她们走,多晚都不留下她们过夜。

他克制自己的哈欠,以免让它们发出的声音太大,然后搂紧她,这一觉,极短又极长。

当晨光打进窗户,最先醒的是陈莫菲。她惊愕的从他怀里起身,然后就碰上他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她羞赦的一笑,觉得通体都舒爽。

她已经很久没睡过这样美的一觉了。真应该好好感谢他。她正在筹谋措辞时,有人敲门,陈乔推开她。

“我去开门。”她笑笑点头,然后只听陈乔的声音传过来:“流年?”

第021章 凌晨造访

是的,就是流年。

流年。

流年一大清早就来造访。而昨天晚上他该是宿醉。这个点儿他不在家里搂着未婚妻睡觉跑这儿来干什么?

他不知道流年,他当然也不知道流年的那个未婚妻是何来路,他不知道流年的过往。

流年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流年十八岁那年离开老城,状甚狼狈。父亲因为生活作风和经济问题被调查,眼瞅着锒铛入狱,母亲四处奔走无望,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求到康若然父亲门下。

康父在部队时曾是流年父亲的上司,到地方后一步一步成为某省高官,关系可谓盘根错结。

他原无意出手相助,毕竟问题敏感,而且很明显流年的父亲是遭人下了黑手,人家有心整他,出手的人如果运作不好则很容易也跟着惹得一身的臊。但康父后来左右运作,竟然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非但如此,他尚有余力将流年父亲运作到一个相对较偏远的小县城谋了一份闲职。

流年数次跟母亲登门求助,事成之后又随父母一起登门道谢。

康父询问起流年的学业状况,知道他家中突遭巨变,学业都给耽搁了,并且马上又要面临高考。康父又二话不说将流年的学籍运作到自己所在的城市。

“正好。”康父一指自己女儿康若然,“你跟若然可以读一所高中,一同参加高考,然后将来一同出国。若然身体不好,我一直希望有个靠谱的人可以不离不弃的照顾她。”

这么明显的暗示流年父母自然会意,不想康家老爷子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儿子,流年父母自然求之不得,更何况人家对自己一家子有天样的恩情。这恩理应由流年来结草衔环。

流年父亲还犹豫,说只怕流年高攀不起啊。

那康父也不隐瞒,说若然患的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病是没有办法痊愈的,而康若然这辈子恐怕都只会老死深闺,被束之高阁。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口流年父母还哪能推辞?

流年母亲一扯流年,“还不快谢谢康伯伯?这辈子流年都当无条件的照应好若然啊。人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您就当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吧。若然这辈子都会是我们流年的责任。”

流年立在一旁,想起他知道家里出事之前跟陈莫菲在一起的最后的那一个夜晚,陈莫菲雪白的皮肤在夜色里发出莹白的光来,似能一直刺痛他的眼睛,他啃上她的皮肤,笨拙的爬上她的身体,然后尖锐的撕裂了她的青春。

或许有一点儿点儿疼,或许还有一点儿点儿甜蜜,陈莫菲当时的脸又苍白又红润。那时,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流年抬起头来,看见康若然纤细的身影一闪而逝。

她听到了。

流年小声的对自己说。

这一定是蓄谋已久。

他鄙夷命运,如此操纵人生。

他再抬起头来看向康父,目光再转向自己的父母,他知道自己不能推辞,他的一生都被这一家子绑架了,当然前提是他们也给了流年他们一家子一条生路。

他微微一笑,站起来,说:“谢谢康伯伯。”

屋子里传出轰然而爽朗的笑声,但他总觉得那笑十分刺耳,不像笑,似在哭。似在祭奠一些什么。

祭奠什么呢?

他低下头来,康父扭头朝屋子里喊了一声,“若然,来见你流年哥哥,带他去你的房间,你们可以一起温习。噢对了,你们以后都可以一起温习。流年哥哥以后跟你一起上下学,我们这下可省心喽。老流啊!你不知你这儿子有多优秀,我老早就看上他了呀。”

如果陈莫菲没有出现

是啊,如果陈莫菲没有再一次出现,那该有多好!

昨夜一场宿醉,康若然在他身边侍候他。他瞬间酒就醒了。流年一直以为酒不能真正醉人,是人太想醉罢了。当陈乔走,当他看见洗漱得体的康若然,他的酒瞬间就醒了。

他站起来,“若然。”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湿辘辘的垂下来,发梢滴着水。

“你醉了,”她说,冰冷而纤细的手指伸进他的脖子,他如遭电击一般的躲开,康若然却没有让他躲,“我来照顾你。”

订婚日程已经拟好,这些年他们一拖再拖。先是上学,再是出国求学,再然后康父为他谋到了如今体面而举足轻重的职位,现在他根子扎得够稳了,该兑现承诺了。

所以康若然出现在他的单身寓所里。

在此之前,他跟她保持永远的一定距离,这种事儿,他不主动提,她永远都不会主动贴上来。

这一点流年还是十分有把握的。

然后这一天,她还是自己来了。

流年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他睁开眼睛来看她。

“康若然,”他在心里重复着她的名字。“老天爷真不公平,什么都给了她了,美丽、学识、智慧、家世,却独不给她健康。”

红颜薄命?

也许吧。

那么陈莫菲呢?

是否也是红颜薄命?

老天对她们真都太过不公。

然而老天对他就是公平的么?

康若然起身,说要给她绞一把温毛巾帮他擦脸。

“不用。”他拽住她,“你不要忙,你身体不好。”他体贴的说,这些年他都对她这样,像对待一件稀世奇珍,像对待一颗易碎的水晶,像对待一件上等瓷器。

唯独,不像对待一个女人,不像男人对待自己的情人、爱人。

康若然不傻,但是她一直都在给他找籍口。也许他是真的爱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肯碰她,因为她身体那样特殊,生活只能承受得起波澜不惊,太过激动或者太过剧烈她都承受不起。

偏巧,流年为自己找的籍口是一样的。

但是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难道一辈子都无性?更何况她并非不渴望他。所以那一天康若然主动登门,流年没在家,康若然还是犹豫了的,她在他的单身公寓里,一切都那样熟悉,一切又都那样陌生,她抚摸着曾与他亲密接触的一切东西---家俱、墙壁、床、他衣柜里的衣服,甚至是他是剃须刀。

第022章 缠斗

康若然小心翼翼的拿起他脱下来没来得及洗的衣服,那上面有淡淡的属于流年的味道,她贪婪掀起鼻翼吸吮了一口,那一瞬间,她如此清晰,她爱他,她想给他,或者,她想要他。

流年,她想,心碎的想。他究竟爱不爱她?

她洗了澡,水从莲蓬头里喷涌而下,温热的水柱,像无数双手在抚摸她的身体,她轻轻阖上眼睛,眼睫毛像蝴蝶一样轻轻颤抖,似要展翅高飞。

她想像自己的面前站着的是流年,**的流年,他看着自己,眼神穿透迷蒙的水雾,手穿过她的长发,身体穿过她的身体。

康若然矮下身,蹲在淋浴间里,她不知自己此际脸上淌着的温热的热水是自己的眼泪还是热水器里的水。

他总不会把这样的自己撵出去吧。

她想。

流年醉了,陈乔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她,酒后可以乱性,他不必再压抑自己。

但是他跟她说,不必忙了,不要累着。

她想跟他说,她不累。

康若然坐在他身边,除了酒味儿,他身上还很臭,呕吐物的残渍散发**的气味,但康若然却并不觉得难闻,反倒觉这男人身上有一种颓败的美。

她伸出手去,顺他发际线轻轻沿着他的脸滑下来。

“流年。”她轻轻的唤他。

流年却偏过头去,她想了想,然后开始动手解他的衬衫,第一颗扣子,第二颗,当她解到第三颗时,他偏回头来,他眼睛里全部都是红血丝,目光呆滞而专注的望向她。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

“不用管我。”

流年嗓音略微沙哑。

真性感。

不是吗?

康若然绝望的想。

她是鼓了有多大的勇气啊。她想,不要拒绝我。她在心里拼命朝他喊。

然而,他听不到。她知道,他听不到。

康若然大胆的迎上他的目光,希望他的手、他的眼,在她如此这般**的目光下能一寸一寸败下阵去。

但是他没有,他站起来,开始是摇摇晃晃,后来他高大的身影胡杨一样笔直的立在客厅中间,头顶是吊灯的灯光,直接打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在客厅地板上拉得好长。

康若然坐着,抬起头来高山仰止的看着他。流年微仰起头,用双手抹了一把脸,然后踢踢踏踏的朝卫生间走去。

康若然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有几次,她都想推门进去,而事实上,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她猫一样走到卫生间门口,然后伸手轻轻的拧那门把手,但,她发现流年从里面把它反锁了。

她心一凉,走回到沙发前,电视里好吵,她想哭,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拒绝她啊!

是的,他没有。

康若然坐下,流年的位置还有他的温度,康若然伸手触摸,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把自己剥得像竹笋一样爬上他的床等着他,还是应该等着他把自己洗干净了,然后半裸着身体走到她面前来,拦腰打横将她抱起。

夜不假思索的把暗铺满了大地、天空、城市、村庄。暗夜下人们更加便于隐藏自己的心事,然后,夜又太过容易把人掏空。

这夜呵。

她感叹,这样想着时,门已经从里面轻轻被推开。流年已经换好了睡衣,他铁板一样的身体被周密而安详的包裹在那层棉布纤维布料里。

康若然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男人。刚才他真醉了吗?

她找不到答案。

“吃过晚饭了没?”

他问,顺便坐到沙发另外一头,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

“嗯。”她回,“你饿吗?我去给你煮碗面。”

“不。”流年简短截回答她,仿佛多一个字都对不起自己似的。

从前她以为他就是话少,康若然喜欢话少的男人,看起来深沉,像蚌一样,内心里都藏着珠矶。

“怎么会”

“不然”

他们几乎同时出口。

“你先说。”流年眼睛瞪着电视。

“嗯也没事儿,不然你先说。”她把主动权又扔回给他。

流年沉默,他想问,想问她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他家里?然而他知道这样问不太合适,他们马上就要定婚了,而且,一定会结婚。

有些婚姻,没有变数,毫无悬念,命中注定。

“带药了吗?”他问。流年知道她的身体,必须随身携带药品,如果没有随身携带,他可能会以此为理由送她回家。

“带了。”康若然低下头,脸微微酡红。她没有喝酒,她这辈子都不能喝酒。但是有人可以让她沉醉,有事可以让她醉。上帝是公平的。康若然想,流年还是关心自己的吧,他怕自己没有带药,他在乎她的身体,其实就是在乎她。

康若然抬起头来,手摸上流年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坚毅。

他们很少拉手,除非不得已时。

他一直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跟她有过太多亲密的肢体接触。康若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在她面前不动声色的男人,十七八岁时曾经在另外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儿身上不能自己:会放学等她,会在做间操回教室时偷偷拉她的手,会在阳光的斑影里偷偷亲她投落在操场上的侧脸的剪影。

回忆!

流年想。

当回忆被撕开一个口子,从前就会汹涌而至。

他开始烦躁不安,然而这情形落进康若然的眼睛里,她却以为他是在跟自己的**缠斗。

康若然轻轻挪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拉近彼此的距离,近到她能听到他跃动于胸腔里的心跳,砰然而有力。

他是紧张吗?一定是的。

康若然不知道的是,他不过是想逃避,不过是在恐惧。

她将头枕在他肩膀上,手挽上他看似单薄实则精壮的手臂,接下来,她已经无数次温习过了,她愿意。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清楚的向他传递了这个意愿。

她愿意。

他看不出来吗?

康若然抬起头来,决定要再前进一步,为他增添一点勇气或者信心。她轻轻颤抖着自己的嘴唇,悄悄朝他的凑了上去。

空气仿佛凝固,流年闭上了眼睛,她的唇温热而轻软,像一片绸缎,又像一片轻盈的羽毛。

第023章 你来干什么?

他回身抱住她的腰,她的腰真细,多像陈莫菲当年啊。他在心里感叹,康若然像一片纸一样抖落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声。

流年将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他听见她的喘息,一片一片秋天的落叶落进秋天里的声音。

流年绝望的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对她并没有**。

他颓然起身。

“对不起。”他不无歉意,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康若然双颊潮红,嘴唇翕张,像对这世界有莫大的不解和疑惑。

“我可以。”

她对他说。

“我不能冒险。”他站起来,“我去给你准备房间。”他说,“我不能冒那个险。”

“那我们结婚以后呢?”

他后背僵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答应过康伯伯,一生会护你周全,我不能亲手毁了你的健康。”

“你这样就不是亲手毁了我吗?”她想问,但没问出口。她不想面目狰狞,咄咄逼人的出现在他面前。

康若然咽下所有诘问。她转而怨恨命运,命运把流年带到她身边,却又带走她的健康。

她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谁。为自己?为流年?还是为自己将要进入的婚姻?

她忍住,不想让自己抽泣出声。眼泪无声滑落,然后坠落在布艺沙发上,很快渗进沙发垫。

“我问过医生。”她轻声的,小兽一样咬着嘴唇。“说一般没事的。”

“一般。万一。我都不允许出现。”他斩钉截铁。

康若然无力而又无助的垂下头。

有些命,得认!

得认!

她重复着,试图让自己真正懂得认命。

得认!

她咬着牙。

“我换好衣服就回家。”她略微倔强,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回到家以后,两位老人会怎么问她?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猜测他和她?

不!

她有些绝望,认为今天晚上这决定可能是作得太过轻率了,而且,哪有回头路可走?

无路可走,没有出路。这就是她以为要跟他走一辈子的婚姻路?

还是,跟谁都会是这样?

康若然心里越来越冷,抑制不住的抖,然后她开始大口喘息。是的,她这种病,不能忧愁,不能累,不能生气,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生孩子。那还要她这副躯壳来干什么?

她觉得窒息。

“流年。”她声音打着颤被空气传递出去。

流年意识到不对劲,等他回身回到她身边时康若然已经脸色煞白,嘴唇已经发青,事实上,她嘴唇一圈儿都开始泛黑。

“药!”他喊。

“药!”她喘息着,“在包”

他跑过去,找她的包,哗的一下将那包倒扣出来,所有东西顷泻出来,洒了一地,他趴在地上,额头上全部都是汗,他手抖着,然后找到康若然的药,倒出来,送到她唇边。

康若然疲惫的闭紧眼睛,张开轻巧的嘴唇。药被送了进去,流年屏住呼吸,静静的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再一次缓缓的张开眼睛。

“对不起。”她先哭了。她的身体是真不行,如果刚才他们在一起了,然后她这样了,或者就那样过去了,康家两老不会放过他,而且,他会一辈子背负良心债。

康若然抽噎着。

“你是对的。”

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他则紧紧的搂着她。

“对不起。”流年轻声在心里对康若然说。

究竟谁对不起谁?究竟又谁对得起谁呢?

这世界?

真不好说。

那晚,两人各踞一室,却都并不能成眠,后来康若然吞了半片安眠药才算能安稳入睡,因为如果睡眠不好,她的心脏同样承受不了。

等康若然醒时,流年已经不在,冰箱的便利贴上有他的留言。他的字很好看,康若然侧过头来,伸手将那便利贴从冰箱上撕了下来。

这是个细心的男人。

她想。

他可能是害怕发微信会吵到我。

她看了看表,康若然上的那个班儿是份闲职,有编制,领导又是父亲的老部下的部下,根本不管她。

但流年不同,流年在事业上十分出色。

他出门好早!

康若然想。

康若然不知道此时流年根本没有去上班,他去找了陈乔。至于去找陈乔干什么,也许有些话需要一个人去倾听,也许有些心事需要跟一个人去倾吐,也许有些纠结需要一个参考答案,也许有些决定需要别人会推他一把,也许,他只是想告诉他,他不爱康若然,而且没有办法跟她在一起,他对她没有丝毫**,他或者、也许、可能,从来没有放下过另外一个女人。

他想跟他说。

但是开门处,他先是看见了陈乔,然后看见了陈莫菲。

好快啊!

流年突然间笑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突然就不想迈进这屋子里半步。但陈乔一把把他拉了进来。

“你小子,愣着干嘛?进来啊!”

“啊!”

他茫然无措。

陈莫菲抬起头来,这女人,她甚至脸都没红的跟他打招呼。仿佛事实本该如此,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么多年她都空着?

流年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怎么可能!

她十七岁就跟男人上床,他想到那个镜头,他想到那个画面,那个画面快要把他给撕裂了。

喘息、**、生涩、尝试

所有。

那么肮脏,那么肮脏,那么肮脏。

他不由长长喘口气。

流年坐在沙发上,那沙发上还有陈乔或者陈莫菲的温度,而陈莫菲的气息,他认得。

他竟然认得!

该死的。

那么昨天晚上过得一定十分丰富吧,床上还不够?沙发上?也许餐桌上、也许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一定棋逢对手吧!因为陈乔也是个中高手,上大学那会儿,一起在国外念书那会儿,他不停的换女孩儿,他跟她们有各种尝试,然后回来跟他分享。

流年腾的站了起来,给陈莫菲吓了一跳,陈莫菲刚刚梳洗完。

流年看着她,心里想: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陈莫菲用白毛巾,噢不,用陈乔的白毛巾擦拭自己的头发。

“你干嘛?有病啊?”陈莫菲翻起白眼来没好声气的对他说。

呵!

呵呵!

呵呵呵!

流年看着她,唇角竟然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还好陈莫菲已然偏过头去擦另外一边的头发,她并没有看到他的面目狰狞。

“是这样。”他大声宣布。

第024章 一个都没有

陈莫菲仍旧在认真而专注的擦着自己的头发。

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我。

流年想。

她早就不在乎我了。

他冷笑一声,从心底里嘲笑自己,他嘲笑人性,人性都贱。

他就真的贱。

康若然多好!

流年低下头,眼眶竟然热了。

他想现在就回去,回到康若然身边,把头埋进她温暖的怀里。

他想,他迫切的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乔倒停下手中的动作,

“怎样?”陈乔扬声问,“什么大事让你这么一大清早的主动登门?你小子有口福了,我要给莫菲做早餐,你算叨光。”

他一脸幸福。

陈乔做饭,给陈莫菲。

他叫她“莫菲”。

流年张了张嘴,却突然间觉得嘴巴像被什么给堵死了似的,他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命运,或者其他什么给死死的扼住了似的,他发不得声。

出不得任何声音。

陈乔拿着锅铲靠近,一脸贼兮兮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说,挑着两根英挺的眉毛,那样好看的眉毛,却被他挑得那样滑稽而可笑。

“是不昨晚”

噢对,流年对自己说,陈乔昨天晚上送自己回家时看到了康若然。

他颓唐的低下头来。

陈乔则用胳膊肘碓了他一下。“分享啊?”他笑着,“知道你们昨天晚上**一刻值千金,提前,噢不对,不是吧,哥们儿,你们不是昨天晚上才预支洞房吧!都什么年代了?”

流年抬起头来,看见陈莫菲不再擦头发,她的胳膊停留在半空,姿势怪异,但,她马上恢复如常。

陈乔则哈哈大笑着跑回自己的厨房,他翻了两下锅铲,然后又举着那明晃晃的锅铲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这样啊?真就这事儿?”他看着流年,期待尽快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于是流年朝他点了点头,他不去看陈莫菲。

“我是说,定婚宴,你----你们早点儿到。”他迈开步子,他早就该离开了,或者说,他原本就不应该来。

呵,这个混乱的早晨。

陈乔在身后喊他,“带你份儿了啊!你留下来吃早餐。”

“不了。”临出门前他回头,只来得及瞥陈莫菲一眼,他看见陈莫菲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立在客厅,而他,看不清楚她的面部表情。

流年逃也似的离开。

当然没忘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他跟陈莫菲早成过去式,陈莫菲早就已经放下,他也应该如此。

而且,他知道陈莫菲当年并非因什么未婚怀孕入院,急性阑尾炎罢了。他一直知道她在欺骗她,但为什么他会一直配合她跟她周旋、让她要胁呢?

流年有些烦乱,车上的行人太多了,车也多,来来往往,像在他心里不停的穿梭,而他心里并没有给这些多余的车或者人预留地方,这让他十分苦恼。

前方红灯,流年缓缓减速,然后在压线之前停了车,拉起手刹。

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康若然。然而,打给她说些什么呢?

他并不想念她,或者,在这种时候想念她对她也并不公平。

他越发的觉得自己不堪了。陈莫菲,他将这个名字用牙齿咬碎,若非她突然之间出现,他的人生平铺直叙,一条金光大道,多好!

他有成功的事业,有看似成功的家庭,有美丽、温柔而优秀并且还十分爱自己的女人。

流年低下头来。他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陈莫菲看着流年出去,陈乔走过来,她偏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陈乔问。

“没有。”她说。

没有。

她对自己重复。

没有。

她必须让自己相信。

“没有。”

她重复了一句。

当她第一次看见他,流年朝她走来,她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同时,又听见自己的心被拼凑在一起的声音。

流年还是那样,她想起那个有蝉在枝头热烈鸣叫的夜晚,她想起那个小旅馆,想起湿热的天气,想起她笑场了,想起他惨白的脸,想起他昂然成功的那一刻脸上的表神,她想起在那个漆黑的一楼楼道里,他浑身喷薄着的酒气,流年朝她走过来,一把揽住她,跟她说:“陈莫菲,我喜欢上你了。”

他就那样笔直走过来,站在她面前,走进她心里。

陈莫菲找了他好多年,而他如同泥牛入海。她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他,只好利用各种网络媒体搜寻他的消息,还特意回去参加过几次高中的同学会,她装作若有若无的跟所有有可能认识、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打听他的下落。

陈莫菲痛恨自己的执念,恨、却又无法摆脱它,她有多么恨那样的自己,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然而,那,又太过像是她必须要去面对的宿命。

她拼命挣扎,无法摆脱。

相遇那一天陈莫菲抬起头来,两个人目光不期而遇。流年仍旧那样,熟悉的味道,一秒几乎就把她所有的记忆都拉回到从前,她告诉自己不要哭。

她在他的注目礼下站起来,然后,流年说,“听说你到处在找我啊!”

我找到了。

她想。

也许,我再也找不到了。

当她第一次看见流年跟那个叫康若然的美丽女子出双入对。她又对自己这样说。

那天天冷,她穿着奶油色羊毛大衣,长头发黑色绸缎一样披在脑后,他们在说着什么,康若然笑着,然后脚下一滑,他拉住了她。

陈莫菲便低下头,看到自己那一双脚,这些年,她滑了无数跤,她跌倒了无数次,没有人能上前来扶过她一把。

一个也没有。

她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于是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液。

那天过后,陈莫菲找到流年,要求流年帮她办一件事儿。

“如果你不帮我办的话,我会到你单位去找你们领导,我会找到你女朋友。当然,带着你儿子,若干年前,所有人都知道,我晕倒在考场外面,所有人都说,我怀孕了。而你,是孩子的爸爸。”

流年没有揭穿她。有时他想,如果他跟她真的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可是他们没有。

但是他愿意相信他们或许有。也许真的有,所以他一直很吃陈莫菲这一套。让她满足,让她以为自己得逞了,让她-----

什么都不重要了。

陈莫菲想。

她早就该奉劝自己放下了。

陈莫菲走出那小区的正门,扬手叫了出租车。

第025章 一起吃饭

陈莫菲热爱工作,热爱那间公司。到了公司,开始工作,她就能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并不觉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用工作麻痹自己。

她管这些叫自我成长,并且在有新员工进来时跟他们大肆鼓吹。

“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分几个层次,最低级的就是生理需求。小孩子都会有,傻子都会有,吃喝拉撒。然后往上依次为安全需要、社交需求、尊重需求、最后才是自我需求。什么叫自我需求?自我成长,实现自我。让这个世界看见你、认识你,通过什么?通过谁?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其实马斯洛的这个层次需求将自我实现的需求放在了最顶层,我倒觉得它几乎可以贯穿人类的整个需求。小的时候我们不说了,傻子也不说了。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如果一个人无法实现自我,无法让自己努力、进步、优秀,他拿什么东西去跟人家社交?怎么会有安全感?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尊重自己?”

“包括女孩子,有人说到一定年龄嫁了就好了。真的嫁了就好了吗?你们身边的例子都不少吧,有多少女人结了婚以后被无情的甩包,有多少女人怀孕生子时婆家保小不保大,有多少女人生产过后向自己的丈夫摇尾乞一点点温存,然而对方并不回应,甚至有人就因为这些抱着自己的孩子去跳楼?”

陈莫菲看着下面那些迷茫而又被激励的眼神继续说。

“如果这些女人够强,够优秀,有话语权还需要面对这些吗?婚姻、公平!屁!有一句话,婚姻里的公平,从来都是强者对强者的欣赏,而非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任何一对对等而平稳的关系,双方的势均力敌、棋逢对手都是首要条件。爱?也许他当时爱你是真,但,这样庸俗而又沉闷又日渐老去的你,又能让他对你的爱保有多长时间?别傻了,别等到那样的时候再哭爹喊娘。一个自甘堕落,不肯自我修订,不肯成长,不愿意成功,不去努力成功的女人,喊谁都没有用。”

陈莫菲慷慨激昂,她知道此时此刻老总就在门外,门里是像打了鸡血一般的汹涌鼓掌的人群,她满意的眼睛扫过众人。她相信,这样撒出去的一群人,全部都能化身成职场的狼,它们拼杀撕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身后其实一无所有。

不是一无所有的人用得着活得如此用力吗?

肖梅进来,拿着报表,说这个月的销售额又有所提升,跟公司年初下达的任务比不但达到要求,而且超额,而且。

肖梅强调:这是他们连续两个季度都保持的记录。

陈莫菲伸手拿过报表,“但是新来的某某业绩一直并不十分理想,到这个月她就已经满了三个月,如果再是这种情况,她可能就过不了试用期。”

“嗯,”陈莫菲翻动报表,a4纸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儿,交给人力资源部去办。”

“好的。”肖梅回答。

“另外,这两笔业务扣下。”

“扣下?”

陈莫菲点点头。她太知道公司,如果营销部门的势头一直这样好那他们这部门就该倒霉了,首先就会有人动议将他们的提点降低,然后任务还会相应被提高。

肖梅不傻,她立马心领神会。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陈莫菲身子往后靠了靠,“马上就要进入淡季了。”

“是啊!”

所以他们更应该搂着点儿,要不然到了淡季上面变脸的速度比变天的速度都快,脸色会比他们的屁股更难看。

这么多年了,她的责任就是让自己和手底下的人都有钱赚,同时,也让上面给钱给的痛快、舒服。

领导好当吗?

当然不。一手托两家。你光想着大领导的利益,一味压榨手底下人,手底下人会骂出你八辈祖宗来。但,反之,如果你光想着给员工争利益,上面则会质疑你的忠诚度,也肯定容不下你。

临近下班时,陈莫菲接到陈乔的电话。

“晚上有时间吗?”他问。

“ok。”

“一起吃饭?”

“好。”

从前都是她跟方草。至少大多数时候是她跟方草。现在只剩下她一个。她有点儿失落,眼睛不由自主瞟向门外,从这里出去,一直走,拐个弯,第一个办公室就是财务总监的办公室,方草曾经坐在那里,她们互为盟友,共同进退。

忽然间,她想起一个人。那个前人资总监。

方草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陈莫菲微眯起眼睛。

“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去。”她说,“你告诉我地点就好了。”

“那怎么行?得有诚意。我在追你。”

陈莫菲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反一时语塞。对方轻快的笑了一下。

“等我,我去接你。”说完不等她答,对方放下了电话。

晚上,出了公司就看见陈乔,他斜倚在车上,还好没有拿花,这让她心放下来,而她自己的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她乐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最近日子过得一直寥寥,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就像她当年知道不能一直跟过去、跟过去的那个人拉址一样,她有时觉得是自己太过执着。

陈乔也挺好。

不,是陈乔多好!

陈莫菲左右看了看,等到红灯时朝他跑了过去。陈乔朝她张开自己的怀抱。

她不知道,流年就在不远处,开着别人的车。流年对自己说,我只是随便溜达溜达,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他说服了自己,可是快到地方时,他看到了陈乔的车,陈乔先是在车里,后来出来,倚在车旁。

他看见陈莫菲朝他跑了过去。

流年低下头,发动汽车,转了弯,汇入晚高峰的车河。所有的车尾灯都亮起来,一长串,红色的,绵延数里,望不到尽头。

晚上吃什么呢?

他问自己,却并不能找到答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陈乔打那个电话。

“陈乔,出来吃饭啊。”

“呃”

“陈乔。”流年知道,他应该是在跟陈莫菲说。

“我们去某某地,你来呗。”他发出邀请。

他答:“好。”

他答:“好。”

他为什么会答好?

第026章 流年的私人珍藏

不知道。也许只是习惯了,也许只是寂寞了,也许只是想找个人来陪,也许只是想跟一个不太讨厌的人一起吃顿晚饭,也许-----不,他不是想看看陈莫菲。

他讨厌那个女人。

流年跟陈乔也许久没见了。

真的很久。昨天?噢不?他的时间不是这样算的,他是说,自从在国外分开,他留在国外,他回了国内,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在一个国家里呆过了。

在下一个路口流年转了个弯,朝陈乔说的那个地方驶去。

然而那一顿饭吃得并不十分愉快,因为中途陈乔去卫生间时陈莫菲向他提出了旁的要求。

“帮我安排一个人。”陈莫菲说得云淡风轻。

流年的火气腾的就生了起来。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你的跟班儿吧?!”

“如果你不肯帮,我就会去找你未婚妻,然后把你和我的事情说出来。当然,你得做好准备,有个半大的孩子很可能会叫你爹。”

“让他来吧,我正好想看看我儿子长什么样?到底他妈像不像我?”

“你非要一拍两散?”

陈莫菲怒目而视。

流年觉得自己今天做了无数个愚蠢至极的决定,他怎么会想到要来跟他们一起去吃这一餐饭?难道他是嫌自己生活太过顺当了吗?

他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陈莫菲,明明是你”

“聊什么聊的这么热闹啊!”陈乔回来了。

陈莫菲跟流年默契的对视一眼,然后像约定好一样彼此闭紧嘴巴,谁也不说话。

“说我坏话儿呢啊?怎么我一来你们都闭嘴?”

流年依旧保持沉默,陈莫菲答,“在说他的未婚妻,我说了两句,他不爱听。”

“啊!那个嫂子啊。”陈乔油腔滑调,他给了陈莫菲一个轻浮的眼神儿。

“你不懂,你流年哥哥懂就好。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人家多和谐你是不知道。莫菲,我昨天晚上送他回家,一开门,你不知道,出水芙蓉啊,人家都准备好了。”

陈乔意有所指,流年抬眼看陈莫菲,陈莫菲则耷下眼睑,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食物。

流年的电话响,陈莫菲不经意抬眼,正好看见“康若然”三个字。

流年伸手抽出一张纸巾来,然后擦了嘴巴,拿起电话,站起身来,“若然。”他声音压得极低。

他对她就不像对自己。

陈莫菲想。

他对她十分温柔,仿佛声音大一点儿都能把她吓着似的。

她觉得十分饥饿,起筷夹菜。

陈乔爱闹,一把拽住流年。

“小两口儿说悄悄话儿回被窝儿里说去呗,接个电话还背着人啊。”

流年被他拽倒在椅子上。

“嫂子。”陈乔提高了音量,“查岗吗?是我。陈乔。我们在一起,没有女人。啊不,有女人,但不是他的女人。”

陈莫菲低头扒饭,流年如坐针毡。

“我们啊,在某某饭店。”他答。

他抬眼看向对面,陈莫菲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在哪儿?在附近?这么巧?刚好也没吃饭?”

“嫂子,来啊!正好让流年买单。”

陈乔喊。

陈莫菲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饱了。她放下筷子,觉得目光开始没有着落,然而,她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儿。什么都没有。

“不然你别来回跑了,你想吃什么,我打包带回去给你!”

他说,打包带回去给你。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听说这么多年,他只得这么一个女人。

还真他妈的长情。

陈莫菲拿起桌子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觉得那柠檬有点儿酸,还有点儿涩,她想招呼服务生来换一壶。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

康若然进来时她站起来,朝她微笑。见到康若然脸色很白,皮肤底下埋藏着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她穿着一件套头半袖浅色毛衣,下面是一条曳地长裙,她抱着肩膀,呵着气从外面跑进来。

陈莫菲认识她。

康若然。

她在心里说。

流年站起来,然后是陈乔,陈乔说,“嫂子!”

康若然安静的笑着,那笑容浮生若梦,周围所有一切都像为这张脸让了路,她美得令人窒息。

陈莫菲有一些些自卑。

“给你介绍。”流年说。

“我就不用介绍了。”陈乔接道。然后他扳过陈莫菲的肩膀:“莫菲,陈莫菲。”他说。

“莫菲,”她并没有伸出手来,只扬起雪白脖劲,然后抬起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陈莫菲。”她重复。

“我叫康若然。”

她歪着头,等她的答案。那一下,让陈莫菲这个女人都怦然心动。

这就是她当年输的原因吗?

是吧!

陈莫菲心服口服。

“你真好看。”

她微笑着看康若然。而后者则低垂下眼睑,长睫毛忽闪着,像蜻蜓的翅膀落在草尖尖上,不住的轻轻颤抖。

“快坐。”流年挪开身体,将康若然让至里面的坐位。

“嫂子,再来点儿什么?反正流年买单。”

“陈乔,你-----你们”

陈莫菲知道她误会了,陈乔打着哈哈,他不想解释,而她,则懒得解释。解释给谁听?谁在乎?她自己都不在乎。

陈乔又点了几样小菜,几个人还以茶代酒,在陈乔的提议下碰杯庆祝这世纪大重逢。

“流年藏私。”陈乔说,“拿若然当宝贝一样的藏着。也对,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也会藏起来,谁看上了怎么办?”

然后陈乔意识到自己话说错了。

“当然,我女朋友也十分漂亮。但我跟流年不同,我喜欢让大家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谁也甭想打她的主意。”

康若然忽闪着眼睛看着流年,似在朝流年索要答案。但是流年低下头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如坐针毡。他不时抬头看陈莫菲,他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她,但是没多久,他还是想要抬头看她一眼。

陈莫菲在心里冷笑。她不明白怎么会为样一个卑鄙又猥琐的男人执着了这么多年!怎么?他是怕自己在这时候把他跟她从前的事儿扯出来吗?

她陈莫菲又不笨,那不但会让他难堪,同时也不会让她陈莫菲自己好过到哪里去。

“嫂子,”陈莫菲甜甜的叫,“您得好好说说流年,前几日求他帮个小忙,他都不肯呢。嫂子您得帮我吹吹枕边风,我也走走夫人政策。”

第027章 她不能喝酒

康若然偏过头来看流年,看流年面沉似水。她倒真觉得流年有点儿太过正经了,原来他跟谁都这样。

康若然扭过头来,看着陈莫菲。“不然你说,看我能不能帮到你。他他的工作单位性质有点儿特殊,稍不慎就会出事儿。我倒没什么怕的。反正陈乔的女朋友也是我们的好朋友。”

“她可不止是我的女朋友啊!”

陈莫菲觉得可笑,她什么时候竟然板上钉钉真成了他陈乔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决定不解释。

“他还是流年的高中同学呢!对了”陈乔坐正身体,“那你们应该认识啊!”

“流年是高三才转到我们学校的,从外地转过来的。”康若然解释,但她显然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陈莫菲居然跟流年有这样深的渊源。

据她所知,流年跟从前所有的同学、朋友都没太多联系,倒也不是没有人找他,也有旧同学辗转联络到他,但是他跟他们都没有深交。

“噢,原来是这样。”陈乔身体往后靠,“我还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呢。嘿,流年,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一段儿?”

“你还没说什么事儿?”康若然饶有兴趣。

“我没说不给她办。”流年没岔开康若然的问题,抬头答非所问。

“嫂子,你一在他就应承了。看来以后有事儿不能求他,得找准了庙门儿才好烧香拜佛。”

“流年心疼了呗,自己能干的事儿就不敢劳烦夫人大人。”陈乔打趣道。

“是啊!”陈莫菲若有所思。

流年想说不是,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解释康若然会下不来台,更何况,为什么要解释?

他们说到订婚宴,康若然邀请陈莫菲,“莫菲,我没什么朋友,没什么闺蜜,你要来啊,你帮帮我。”

“我?”陈莫菲抬起头来,“可是我没经验啊!”

是啊,她曾经以为她一定会嫁给流年。这么多年除了流年,再没一个男人能在她身边停留。

“可以去学学,也许没多久我们会用到。”陈乔一语双关。

康若然一笑,“原来你们也”

陈乔巧笑倩兮看着陈莫菲,两个人都不解释。

倒是流年脱口而出:“这么快?!”

他的惊讶在脸上明目张胆,连康若然都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得体,轻轻在桌子底下碰了他一下。

流年马上就明白过来,讪笑一下,端起杯子,灌了自己一大口茶水。

“是呀是呀,来吧,如果你方便的话。会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我是个闲人,你们可能都是大忙人。如果你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就算了。”

“哪有那么忙?”陈莫菲真诚的笑笑,算是答应了下来。

“你们怎么认识的?”康若然十分好奇,“算起来,除了陈乔,流年的朋友我不认识几个。”

养在深闺人未识。

陈莫菲在心里说。

“流年呗,他说有个美女要给我介绍。我开始还不相信,流年从来不干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儿啊!”

“是啊。”康若然随声附和。

“谁知道一见面,还真是。差一点儿就错过了。”陈乔含情脉脉的看着陈莫菲。

流年不说话。

他这样怎么能行?

康若然想。

原来他在外面跟别人也这样。康若然旋即释怀,心情居然也跟着开朗了很多。

“这么难得。”陈乔提议,“我们喝一杯庆祝一下吧!”

“不行。”流年果断而突兀,眼神停留在康若然身上。“她喝不了酒。”

陈莫菲低下头,咬了咬下嘴唇。

“我是说”

他停下,不知该怎么跟面前这些人去解释,另一方面,他又需要顾及到康若然,康若然不愿意有太多人知道她有这个病。

“我们懂。”陈乔说。“结婚时看你能帮她挡得了多少酒?”

“我们交换微信吧!”康若然提议。“流年的朋友,我一个人的电话也没有。”

“也许他这人原本就没什么朋友吧!”

陈莫菲在心里冷冷的想。

但她拿出电话来,“你扫我还是我扫你?”她问康若然。

几个人分别互加了微信。时候也不早了,陈乔起身去买了单,四个人鱼贯朝门口走去。康若然、陈莫菲分别上了流年和陈乔的车子。

“他送你回去吗?”在门口流年逮住一个空当儿问陈莫菲。

陈莫菲觉得他问这话实在是多余,难道他送不成?

但其实流年想问的是,她回自己家还是会跟陈乔一起回家。

陈乔已经开了车门,陈莫菲没有回答流年,只矮身钻进陈乔的车里。那边流年也为康若然打开了车门,两辆车在门口分道扬飙,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陈莫菲想,多年以前其实他们两个早就已经分道扬飙,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了。

陈乔提议:“说去我那儿坐坐?”

陈莫菲茫然的看着他,摇摇头,说“不了,我累了。”

“好。”陈乔不勉强。

陈莫菲偏过头去,微阖双目,头枕在汽车头枕上假寐。但她其实睡不着,这一阵子她总是睡不着。但总睡在别人家也不是办法,她睁开眼,夜色在夜里穿行,街边闪过模糊而绚丽的风景。

人总要学会自己去面对一切事。

她对自己说。

次日,她打电话给流年。

“你说要托我的那事儿是?”流年问。

“四十岁上下,从前是做人力资源总监的。我想让你帮我想个办法,把他安排进证券公司。”

“证券公司?”

“是。”

“还做人力资源?”

“什么都行,职位不限。”陈莫菲说。

“不一定成。”他说。

但他知道一定能成,流年这些年在那种单位上班,事情到眼前都不习惯把话说满。

她懂。

陈莫菲挂断电话,转而打给那前人资总监,得知那人资总监并没有找到工作,他的事儿不说闹得满城风雨,但毕竟有人风传,所以日子并不好过。陈莫菲判断他这种时候该正好缺钱。

“有个朋友,有个证券公司。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嗯”对方沉吟。

陈莫菲想,“这个时候还端着!”

“不然就算了,我也跟对方说了,人家不一定能来。这样,我先回绝对方。”

“陈总。”对方叫住了她,陈莫菲握着听筒微微一笑。

第028章 免她流离

“真是患难见真情。”对方说。

“哪儿的话啊。”陈莫菲压低声音,“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方草。所以,凡方草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

对方这才完全放下戒心,对陈莫菲连连称谢。当下陈莫菲也不客气,准备好了晚上要好好敲这个渣男一顿。

但那并不能让她快乐,却可以让她看到自己在人前可以伪装得更好。她大声而夸张的笑,脸上时而是捉摸不定,时而又似要暴露某些秘密,直到对面那人完全对她放下戒心。

然后她选择在这样的时候戛然而止。

“我得回去了。”她抓过包,“这顿饭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她说。

“本该我请。”对面男人答道。

陈莫菲又微微一笑,“有什么消息互通有无,你知道的,你身处的那个公司,某些信息一定比我们灵通和便利。”

“那当然。”

陈莫菲回头转身,笑容凝结在脸上。

她想,让这个杂碎以为我原本有利可图才会出手相助,总好过他时刻警惕怀疑我的目的好。

然而,接下来呢?

她当然想罗织陷阱,就像蜘蛛为捕猎才罗织蛛网一样。

肖梅呢?

这个人得除,将毒蛇留在自己身边总归不是一件好事,谁知道哪天她会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谁知道她的牙齿里有没有毒汁。

出了门,夜灯初掌,霓虹遍布城市,凌空而起的高大楼房这几年来林立不衰,她裹紧大衣,然后钻进车里。等她刚到家,竟然收到康若然的微信。

“莫菲,”她说,“在吗?”

她捏着电话,正不知如何作答,对方的另外一条微信接连闯了进来。

“明天是周末,我想去买点儿东西,网上的东西有些我挑不好,不如看着实体的东西让人来得放心。如果你没事儿,正好帮我拿拿主意。”

她想拒绝,但却回了个“好”字。

这么简单的请求,还真不太好拒绝呢!更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

那天晚上,陈莫菲很晚才睡,闭上眼睛,以为一定要跟失眠作好一翻缠斗,不想却很快就打起嗑睡来。她在梦中见到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有人覆盖上她的身体,她微微缩起身体,回应那刺痛与愉悦。紧紧攀援住对面那男人岩石一般的脊背。她只觉得自己像风筝一样飘荡在天空下方,她睁开眼睛,然后意识到此际自己身处的位置,于是惊慌失措,大声尖叫。

尖叫声像森林狼的嗥叫一般,尖刀似的插进天空,而天空有回响,笼罩住她整个耳廓,陈莫菲四肢扑腾,试图想抓住些什么来以免让自己继续下坠,但是她失败了。

耳边只有猎猎的风声。

陈莫菲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后背满是冰冷的汁水,溻透了她的睡衣,那感觉黏滑而冷腻,像有一条咝咝吐着信子的蛇正围绕在身体的皮肤上。

她推被下床,到卫生间里冲了个凉,然后换了一件干燥的睡衣。绵布纤维带来的温暖让她觉得心里稍微得定一些。却再也睡不着了,只好靠在床头,拿起床头柜上一本书看了起来。

等到她再一次醒来,却发现早跟康若然约好的时间错过了许多。她十分懊恼,她并不是一个十分不守时的人。

康若然倒没有催她,只发来过一个微信询问她什么时候会到。

她连忙把电话拔给康若然。

“若然,”她急切的解释,“我本来想可是睡过头了。对不起,我应该订闹钟的,我以为我会起得来。”

“没事儿,”对方倒十分宽容,而且那宽容绝对不像是装的。“我正在某某地,反正一个人逛也累了,你来,我请你吃好吃的。”

“不不,”陈莫菲仍旧觉得过意不去。“我请你,当赔罪。你等我,我马上到。”

说罢,她撂下电话,然后起身匆忙洗漱,好在她不怎么化妆,穿衣服也随便,于是十分钟后便披挂整齐出门,周末车并不十分堵车,她很快便到达跟康若然的约定地点。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个劲儿解释。

康若然嫣然一笑。

“真的没关系。你看,”她举起自己的战利品,陈莫菲觉得她有必要相信对方真的并不十分介意,因为康若然买的东西看起来十分好看,也是,像她这种女人,品味能差到哪里去?

“好漂亮,你真有眼光。”陈莫菲由衷的赞叹。

“快来,你没吃早饭吧,我点了许多,希望你能爱吃。”

陈莫菲这才把眼睛挪到桌面上,天啊!十分丰盛!

让她这么破费,她愈发的不好意思。

“怕拿捏不准你的口味,所以我把自己觉得你会喜欢吃的东西都叫了一样半样,以后时间长了我就能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了。”

陈莫菲语塞起来,她最见不得旁人对她这样好,更何况这样体贴的女人,如果他是流年的话,恐怕也无法招架。

陈莫菲坐下,发现自己比自己想像中要饿得多,更何况跟康若然并不熟悉,说实话,两个陌生人要找到共同的话题也并非易事,她只好低头猛吃。但康若然不动筷子,陈莫菲一指饭菜:“你怎么不吃?”

“我每天早晨都会吃早餐。”她笑笑,“从前在家里是父母管我,他们不允许我不吃早餐出门,后来是流年,他也不允许我不吃早餐出门。”

这算是晒幸福吗?陈莫菲觉得自己真是太小人了。

“那我可不客气了!”她说,嘴里塞满了食物。

康若然则一偏头,“你吃得可真香。”

“我跑业务出身,没人管。”陈莫菲咀嚼食物,“有时不止早餐,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现在还好,往前数几年要跟客户喝酒,有时肠子都能喝得吐出来。现在大环境不一样了,人们想要的东西也不一样了,简而言之,就是客户不再一样了,而且,现在有时也不必应酬更多那样的客户,还好一些。”

“你真能干。”

“哪里有能干?没法子罢了。我如果像你,在家里有父母如珠如宝,后来有男朋友如珠如宝,怎么会这么拼?人都是懒的。”

“我倒羡慕你。”她托起小巧的下巴,小鹿一般无公害的眼睛看起来湿辘辘的。“自己可以作得自己的主,我不成,事事都有人包办代替,搞得像”

她努力寻找得体而恰当的形容词,但显然失败了。

“我懂。”陈莫菲接道,不想看她想破头的样子。“这样的女孩儿就应该被保护。说实话,我是女人,都想把你护得好好的。免她风雨,免她流离。你自带被呵护的流量,多好!”

陈莫菲真诚的说,语气中不无遗憾。

“你跟流年同学几年?”

陈莫菲的筷子停在半空。

第029 谁的流年

她早该想到,陪她买东西是假,打探一下流年的过去才是真。

陈莫菲反应也够快,知道自己刚才略微失态。而女人对这些事情都是敏感的。她俏皮一笑,翻起眼皮来看康若然。

“噢---,你不乖噢。”她拖长尾音,“我还当真以为你是想让我陪你买东西。我刚才看了你买的东西,个中高手,品味不俗,哪用得着我辈粗人来提供什么参考。本来还觉得让你破费这一顿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看来,一顿哪够啊!”

康若然遭陈莫菲揭穿,自然面色羞赦一红,她微低头,露出天鹅一般的细白长颈子,语气嗫嚅而小心,像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让陈莫菲看在眼里也心生不忍。

“嗯你不知,我很少接触流年从前的朋友、同学什么的,他在美国的同学除了陈乔我也很少接触。”

为什么呢?

陈莫菲于此倒十分不解,但亦没有多想。每一对情侣都有各自的相处方式,外人其实无从置喙,更没必要瞎猜。

“从前的同学离得太远,他毕业以后就出国,联系得也确实少。不说他,其实我也很少回去。说吧!”陈莫菲微笑“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成。”康若然嫣然一笑,“我只是觉得对他了解得太过少,小时候的事儿啊,朋友啊,糗事啊,光荣的事,小细节,或者”

康若然沉吟,作思考状。

“或者,他那时有没有早恋啊,什么的,有没有交女朋友?”

康若然一低头,黑色绸缎一般的直长发从耳侧披散下来,遮住她的半个脸。

“那我得一次少说点儿,这样倒可以骗不少顿饭。”

陈莫菲打趣她。

康若然则面露紧张,“那没有问题,多少顿都可以。”

陈莫菲一笑,她倒是真肯下重本,都要结婚了,还知道他的从前干嘛?知道他的以后都会跟你的人生和命运捆绑在一起不足够么?从前毕竟只属于从前。人要朝前看才好,最不济,看眼下好了,还回忆那些劳什子的过去干嘛?

更何况,那些过去------陈莫菲甩甩头,她自己又何尝愿意去回忆。

但如今箭在弦上,总归要说点儿什么的吧。

她放下餐具。

“你先吃,我们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一时,你要先吃饱,要不然我过意不去。”

这话说得,让陈莫菲更加觉得应该跟她肝胆相照。面前这女人虽看起来柔弱纤细,但实则强韧而又坚定。流年捡到宝了。

“流年-----”陈莫菲眼神变得幽远,仿佛洞穿过去,那时他什么样呢?她对他最初的印象好像就从他的头发开始,有一次她走过篮球场,那时所有女生疯狂的迷恋流川枫,而流年看起来恰跟流川枫有那么几分神似和形似。

他打篮球时旁边通常围好多女生,尤其是他的三分远投,她永远记得他的姿势,微曲膝,然后猫一样灵巧的竖直一跃而起,阳光将他整个人踱上一层金边,他温软而流利的头发在空中飞扬,然后篮球出手,往往正中靶心,全场女生惊叫。

她从来没有围观过他,那时她是班长、团支部书记,还是科代表,很忙,也是众星捧月的对象。

她拉回思绪,想捡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来跟康若然交差,但她抬起头来,便碰见康若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她失态了。

陈莫菲一秒读懂康若然的眼神-----她在研究她。而她分明看出了陈莫菲刚才回忆时所透露出来的星星点点的信息。

也许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她外表表现得这样单纯。

陈莫菲拉开架式,严阵以待。但那头康若然却又软软一笑,“我猜你不是在想我的流年。”

她说,“我的流年。”。

你一定是在想“你的流年。”

她说。

陈莫菲大惊,好在康若然接续道:“你一定是在想你的初恋吧,你的初恋是发生在高中时代吗?还是更早?他叫什么名字?后来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她连珠炮似的问,让陈莫菲哑然失笑,“我好久都没回忆过过去了,你这一问,我倒有点儿不知所措,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了。”

“都行啊!”康若然又手托香腮,挑起好看的眼睛来看她,“反正我没有事,了解你跟了解他一样重要。因为以后我们要成为好朋友,多了解点没什么不好。其实-----我没什么朋友。”

她垂下眼睑,嘴唇很漂亮的轻轻翘了起来,看起来似在生气,实则撒娇的成份好像更多一些。

但陈莫菲却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寂寞,像她这样的女孩儿确实不大容易交到同性朋友。瞧她,家世了得,自己了得,又漂亮,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跟她成为朋友就注定自己要变成绿叶,年轻的女孩子们哪个不骄傲得像一匹小母马?谁愿意给别人当陪衬?

跟她站在一起的女人,很少不会变成布景板。

“右手之所以成为右手,就是上帝最好的礼物。”陈莫菲如是赞美康若然。

康若然果然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她秒懂,然后向前者抱之以微笑。

“他”陈莫菲忽然间觉得可能没有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

“说实话,那时候我跟他反而没有什么深交。我那时候是班长,还是团支部书记,那时混得比现在好。你知道好学生,老师交代的事情也多,其他的事情和工作也多。我记得流年好像是高三快结束转走的,但是转走之前谁都没有跟打过招呼,说实话他开始不来我都没有注意到。”陈莫菲抱歉的吐了一下舌头,“以为他是病了,或者家里有事请的事假什么的,没想到一直到高考都没再出现。我们高中的同学聚会,那好像是我们第一次明目张胆的喝酒,倒是有一个女孩儿提起过他,说流年走了,还哭了,但也仅此而已。”

陈莫菲观察康若然的反应,发现听到“一个女孩儿”时她引颈肃静,分外专注。

“我们那时候还吐槽,说怎么会这个时候转学,而且谁也没有说一声。那个女孩儿姓李,叫李丹。我倒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后来有一次我参加了他们的同学聚会,也是正好赶上我回老家,她老公来接她。同学聚会你参加吗?”

第030章 当年

陈莫菲试图转移话题。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都老了。当初年少懵懂的这些人都有很大的变化。当然,老家那些人大部分都成家了,那个李丹,居然连二胎都有了。但是嫁得幸福。说起这件事儿来,那时我家里人也劝过我,让我回老家。说真的,在外面拼了这么多年,整天累得跟驴子似的,倒真没这帮尚留在老家的那些人过得舒心自在。你看我,现在不过买个小两居的二手房,还有贷款,车是公司的。但是再瞧老家那些人,家庭主妇都住百十坪的房子,而且是多层或者电梯洋房。基本上都是全款。”

陈莫菲低下头抚弄杯子,眼睛里净剩下些落寞。她这些落寞倒不全部都是假的,她也想回家,也想过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但,又怎么可能?

她有时恼恨自己从前的执着,可,终究时光难再。

时光难再。

她,而不是他们,不过总独她一个儿而已,是再也回不去了。

康若然摸上她的手,“以后你常来,我也没什么伴儿,如果不介意你当我家是自己家里。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有个嫡亲的兄弟姐妹,可以说说女孩子们的心事,还可以守望相助。”

陈莫菲朝她投过去感激的一瞥,反手握住她的手。

“不需要同情我,好多人人在异乡都是这样,哪里都是家,哪里又都不是家。我从前看过一本书----《盲点》。台湾一个女作家写的书,那本书里有句话,说‘哪里也不属于,何处都非归宿,就那样虚浮的存在着。’看到那句话时,我觉得她写的正是我如今的状态。”

康若然面露歉意,“真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她叹口气,“流年早把你介绍给我就好了,我一定要让他早帮你张罗,何必等到陈乔出现?不过陈乔很棒,也值得你等了这么久。”

陈莫菲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知道流年之所以会把她介绍给陈乔是因为她有求于陈乔,如果流年真有心撮合他们,那也是因为他想甩包她这个**烦,绝非出自于关心。

于是陈莫菲撇撇嘴,哈哈大笑,“估计他对我是没那么厚道,可能想我以后少一点烦他吧。”

两人欣然。

那天晚上,康若然回去便顺道买了一本《盲点》,流年看她看这本书便问她,说什么书?好看吗?

康若然头也不抬,说,“还好,莫菲介绍的。她说喜欢里面一句话:哪里也不属于,何处都非归宿,就那样虚浮的存在着。我觉得她一个孤零零的在这个城市里生存,挺不容易的。我想了解她。”

流年没说话,他细细咀嚼那句话,想若非当年命运弄人,也许她现在就不会虚浮的存在于这个陌生而冷酷的城市。

然而,现在的他并不能给她任何救赎。

于是他对康若然说,“你了解她干嘛?你又不跟她结婚。”

言外之意“你了解我就行了。”

康若然偏头一笑,“傻瓜,了解她了就能了解你的过去了呀,我想了解完整的你。”

那天晚上,流年把康若然送回家就直奔陈乔家,他无意突然造访,但跟前次相同,他没打电话询问就直接扑了他的门。

里面会有陈莫菲吗?他心像擂鼓一样的跳,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无耻跟卑鄙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他一直身不由己,他似乎管不住自己。他愈发的觉得自己像是陷进沼泽的疲惫的旅人,他拼命挣扎,有时又想认命,就那样吧,他不想再挣扎。

陈乔并没有来开门,于是他将电话打给他,问他在哪儿。

陈乔压低声音。

“哥们儿,有事儿吗?在陪客户。”

陈乔初到这边,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他想问他陈莫菲是否跟他在一起,但那边挂断了电话。

他听着电话里面的盲音,一个人下楼,一个人走出小区。流年抬起头来,如今城市里很少看见“耿耿银河欲曙天”的夜空,但抬眼望过去,蜿蜒而毫无章法的城市倒也灯火通明。

他开着车四处闲晃,中间接到了康若然的电话,问他是否已经到家,他跟她说已经到了家,让她早点儿休息。

然而他并不能很好的休息。这几天他总是做梦,总是梦到从前,从前像个债主一样不时朝他讨要过去。他被那些梦折磨得精疲力尽。

他梦见在从前的小学、初中、高中,梦见陈莫菲,梦见自己在操场上打篮球,周围围了许多女生,她们在他投一个远投三分时尖声惊叫。

年轻的流年自然十分受用,可他总在人群中看不见她。他总是看,总是朝人群里张望,总是看,他甚至主动向她发出过邀请:我们打比赛,你去看啊!

她答,好。

他以为她会来,但是她没有出现。最后一个罚球果然是个三分远投。

全场沸腾,像煮沸的开水一样。他喘息着,汗沿着头发滴嗒滴落,他偏过头来,朝观众席上看-----没有陈莫菲。

没有陈莫菲。

这真让人心碎。

球拍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空声。每一下都像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他起势,然后瞄准,出手。

但,这一次,他让所有人失望了。

队友过来搂过他的肩膀,比赛继续,他一个恍神,被对方带球撞了一下,脚踝被扭断。

那时,他恨透了陈莫菲。

年轻时爱与恨都直接而强烈。

然而当陈莫菲跟一大堆同学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出现在他的病房,他又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晴朗的。

他们买了水果、又买了鲜花。因为她是班长,所以由她交给他,接过那些东西时,他装作不经意碰触了她的手。

那一下,他觉得当下让他死去好像都值得了。

流年笑笑,当年有多纯,当年就有多傻。

他熄了火,停了引掣,他想起康若然跟他说的那一句话:哪里也不属于,何处都非归宿,就那样虚浮的存在着。

他想着陈莫菲在餐厅里大大咧咧的坐下,然后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说:“有话快说,有屁快话,老娘忙着呢。”

第031章 别烦我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夜,黑得令人心碎。

他靠在车上抬头仰望,他现在已经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到她的窗户,他的目光沿那高层建筑向上攀爬,直到爬到陈莫菲那一层。

他想起多年前守在她窗户前看她身体剪影的情景。

把过去扔给过去吧!

他奉劝自己。

然后他不由自主再一次抬头张望,而心里则一直在的揣测:她在干嘛?方草走后她一个人在这城市里可好?噢不,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噢不,她还有我吗?不不不。

长烟灰抖落在地,烫疼了他的皮肤,他手一松,皮肤一缩,半支烟掉到地上,有风,将它掀得在风中翻滚。他跑了两步,追上那半截烟,然后伸脚踩住。

“班费买的。”

她笑着说。

流年回过头来,他眯起眼睛,这话不知被谁隔着时空带了过来。他心脏一抖。

她说得如此大煞风景的话,然而流年并不介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个女孩儿叫陈莫菲,她总能轻易就撩得动他的心弦。

他刚才碰到了她的手,这让他激动不已,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空似乎都在他眼前慢慢褪去。

他抬起头来傻呵呵的看着她笑,只对着她一个人说“谢谢”。

“班费买的。”她再一次认真的强调,仿佛怕他误会,更害怕全班同学会误会她自己在这儿独自一人邀功一样。

“怎么样?疼吗?”

她小心翼翼的眼神扫过他的面孔,然后直接落在他受伤的脚踝上。

“看见你就不疼了。”他多想说,但是他不敢。

所以只好轻声的回“没事儿。”

“我看看?”

她走到那支受伤的脚前,他的脚踝肿得像猪头,又青又红又肿又紫。

“简直像万花筒。”她笑着说,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头来偏过头问他,“我碰一碰可以吗?”

天知道医生、护士碰他他都像杀猪一样的嚎。

但是他坚定的点点头。

“没事儿的,真的。不疼。”

她相信了,然后试探着轻轻戳了一下。

那一下真钻心似的疼,但是他嘴都没咧一下。

“你再碰一下,真的不疼。”

“不不不,我不敢了。”陈莫菲狐疑的看着他说。

“真的,没事儿。”他热诚的邀请他。

这时旁边蹦出同学abcd来,他们说:“嘿,哥们儿,真不疼啊?我看看,我看看。”

不知道多少只手指开始戳他的脚,他不敢喊疼,因为他一喊疼陈莫菲就再也不会碰他了。但是他的汗下来了。

陈莫菲及时出声阻止了他们。

“你们有完没完,戳皮球呢!快停下来,看他,都出汗了。”

她翻起自己的背包,然后从里面抽出纸巾来递给流年,流年接过去。

一辆车从流年身边呼啸而过。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大声咒骂着什么。原来流年追逐那半截烟竟然快追到马路中间里去了。

他赶忙回身又坐回车里。这里不能久停车,再耽下去如果路遇交警会被罚款,他发动汽车之前给陈乔发了条微信:没事儿,找你吃饭,你跟陈莫菲怎么样?

他不时瞄那电话,但直到半个小时以后陈乔的信息才算平安抵达。

“哥们儿出手,无往不利。”

是啊,对于女人,他确实无往而不利,弹无虚发。

然而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十分混乱的梦。梦境里一个女人,白衫白裙,扎着马尾,她一直在跑,他不知道她是在寻找还是在躲藏。她一直在跑,她喘息、奔跑、背光而驰,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点,她左右顾盼着的张望。

流年从这样模糊而又朦胧的梦境中醒来,发现时日已近黎明,灰的清晨拨开暗夜,新一天又朝他走来,流年“哗”的拉开窗帘。

“流年!”嗓音清脆。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是又分明看见下面有一个女人,白衫白裙,扎着马尾。

那是多年以前,他跟她已经在一起。他在楼上,她在楼下,她喊着他的名字,然后他探出头去,就看见白衫白裙的陈莫菲,扎着马尾。

他应一声,像只豹子一样往楼下窜去。

他往楼下望去,知道此生不可能再看见那样的陈莫菲,不可能听见她在楼下喊他------“流年!”

他是想再听一声吗?

不不不。

流年拉上窗帘,觉得就算是没有阳光,这个清晨也足够刺眼。

晚上,流年终于接到陈乔的电话,但算算时间已经不早,偏这一天他真有困意,刚要睡着。

“喂?”

“睡没?”

“睡了。”流年没有好气。

“别别,别挂啊。”陈乔知道流年这样说就是一定想要挂断电话睡觉。

“你猜今天怎样?”陈乔说。“陈莫菲带来一个女孩儿跟我们一起吃饭。”

“一起就一起呗。也许是朋友、公司同事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了?”

流年被他搅得睡意全无。

“那女孩儿很年轻。”陈乔说。

“靠,你小子什么意思?你”

“不,我当然对她没任何意思。但你说-----陈莫菲是什么意思?”

流年有些不快,都住在一起了,还人家什么意思?哪怕人家就真有意试探,你也不能愿者上钩。

“她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深更半夜的打电话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怎么?又动凡心了?”

他有点儿恼恨自己当初把陈莫菲介绍给陈乔,他知道陈乔在对待女人这问题上是个什么样的态度-----生冷不忌,来者不惧。而且这个陈乔从小就生活在国外,觉得男女之间性和情分开十分正常。

性是性,是正常的生理需要。

而情是情,是情感需求。

两者岂可混为一谈?

他常这样说。

怎么当时自己一时冲动就会把他们两个牵扯在一起?

陈莫菲也是,有那么饥渴吗?才见第一面,就跟人家睡在一起。

他愈想愈烦。

“别烦我。”流年说,“陈莫菲不是随便的女人。”

但当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停顿住,一个刚见第一面就能跟人家上床的女人,他说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不想再跟他继续纠结。

“我困了,明天再说。”

第032章 真真

“哎,”陈乔喊,“别挂电话。我是说那女孩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当着陈莫菲的面儿要了我的微信,我当时已经明确拒绝,说有事儿可以找陈莫菲,一样的。但她说‘万一莫菲姐当时忙呢?’,我当时瞅着陈莫菲,毕竟是她带来的朋友,我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陈乔不知道陈莫菲为这场晚宴准备了多长时间,那个女孩儿叫什么真真。是真假的真,还是珍惜的珍也不得而知。陈莫菲并不在乎,是那前人资总监的小女朋友,那男人就是为这么个拜金而又市侩的小女人将方草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装作不经意透露了那人资总监的真实财政状况,她像猎人一样在暗中观察自己猎物的动静,她发现那个名叫真真的女孩儿明显开始不安。

他那么大的年龄,难道真图他老?真图他大叔?

萝莉看上大叔,不过看上大叔可以在情感和金钱上都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罢了。

陈莫菲开始带那个叫真真的女孩儿接触各种花色男人。

陈莫菲没有把握哪个男人会上她的钩,更没有把握这女孩儿究竟想要钓多少男人。

但是她可以提供给她,而这种事心照不宣,真真又怎么可能会跟那痴情的人资总监提呢?

带她见陈乔时陈莫菲并非没有半点犹豫,但旋即她下定决心。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如果鸡蛋真没有缝儿,说什么都白搭,如果这个鸡蛋本身就有缝儿,那还不如让它来成全自己。

肥水不流外人田。

对于男方女双方来说都一样。

果然,真真在餐桌上就开始发功。她执意要陈乔的电话号码,而后者正以乞求的眼神望向她。

陈莫菲决定忽视掉这个目光。她低头吃饭,假装没有注意,或者根本就不在乎,然后陈乔慢吞吞的掏出电话来,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小姑娘欢天喜地的扫了那二维码。

说实话,她陈莫菲都没有这女孩儿的微信。

没一会儿,陈莫菲借故去卫生间。真真的手摸上去,陈乔像炸雷一样弹了开去,真真吃吃的笑,直笑得陈乔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直到陈莫菲再一次出现,一切这才恢复如常。

那天晚上,真真出现在陈乔家的小区门外。

“我在门外。”她说。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进来。”

“你早晚会让我进来的。别跟自己过不去。”

“流年-----”陈乔问,“你还在吗?”

流年握住听筒,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电话另外一头的男人。这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哥们儿,他不想隐瞒他,但是如果陈乔想跟陈莫菲更近一步,流年跟陈莫菲的那些陈年往事便最好隐瞒。

流年开始沉默,陈乔在另外一头催促。

“喂?”

流年手心开始冒汗,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

怎么说?说什么?

他很乱。只好拿话去搪塞流年。说我困了,你这些破事儿我可管不了。

流年果断的挂断了电话。然后就有人按响了陈乔的门铃,他打开,其实陈乔大约知道会是谁,他想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猜错。

果然是真真。

她是怎么进来的?

这种女人,她们有的是办法。

她斜倚在门边,而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请她进来。

“我能保证,”她用一根手指绕上自己的卷发,那头蜂蜜色长卷发狂野的披散在她肩膀。

陈乔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液,然后真真就笑了。

她扭着细长的腰肢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我能保证,”她走到他面前,她能听得见陈乔的心跳,在里面乱了章法。

“我能保证。”她强调,其实她不再强调陈乔也已然作出了某些决定。“她绝对不会知道。”

楼下,陈莫菲看着那扇自己并不十分熟悉的窗户里灯光被熄灭。

她转过身,然后出了小区,在小区不远处一个十分隐蔽的所在找到了自己的那辆奥迪a4。然后发发动引掣,汽车在犹豫跟喘息了一下以后,拐了个弯,上了主道。

第033章 前男友的婚礼

收到流年跟康若然的请谏,底色是亮粉色,挺俗,这挺让陈莫菲始料未及。她手里把玩那请谏,觉得无论是流年还是康若然,都不可能是这么个审美。

看了时间,就是这周末,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周末什么事儿都没有。陈乔打电话来跟她确认了时间,他说那天早晨会来接她,然后一起去。

“好的。”有免费司机可用,更何况,不必在流年的婚礼上形单影只,这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她没有理由拒绝。

穿什么呢?

晚上去逛了商场,每一件都合适,每一件又都不合适,到后来商场的服务员开始不耐烦起来,怀疑她是来捣乱的,并非真想买衣服。

“前男友。”直到她说,那服务员思忖片刻,然后找出一件性感低胸小晚礼服。

“太隆重了吧?”

“切!更隆重一点儿都应该。”

陈莫菲去试衣间试了衣服,觉得自己头发太短了,更何况这样做的话某些痕迹太过明显。

她不想让流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还是没有完全放下他,当然,更加不能让康若然误会。

于是她把衣服重新拿回给服务员,真诚的道谢,并称自己丽质天生,更何况,都过去了。

说完“都过去了”这几个字,她抬眼看那个年纪不大的女生。那女生回她以同样星亮的眸子,捧着衣服。

“都过去了你还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儿?”

“我”

她本能的想解释,却突然间意识到并无必要去跟一个陌生人去解释。

走出商场,正好看见陈乔带着真真,她拍了他们的照片,然后换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给那前人资总监发了过去,她突然间就很想看到那人资总监发现这一幕时的表情。

算起来他过去也有一段时间了,据说工作兢兢业业,表现良好,但有这样的一个不知满足的小妖精在身边,恐怕他赚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她花钱的速度。

其实方草挺好的,但他还是喜欢真真。

其实她陈莫菲也挺好的,但流年当年还是义无反顾的离开。

随便走走逛逛,又吃了点儿东西,抬腕看表,居然没过多少时间。

时间走得真慢。她翻开手机,打开刚刚拍摄的那张照片,然后按下删除键。陈乔跟真真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她眼前。

这两天真真跟陈乔跟她都如常来往,真真叫她“莫菲姐”,一口一个姐,叫得甜极了,而陈乔总按时跟她吃晚饭,只是再绝口不提请她上去坐坐的事儿。

有一次,陈莫菲起了玩儿心,流露出想要到他家里呆一会儿的意思,陈乔便借故跑了一趟卫生间。

她知道他一定是去给真真发微信,告诉真真今天晚上一定不要去他家。

可陈莫菲等他回来就反了悔,陈乔无可奈何的看着她。

说,“嘿,别说,还真折磨人。”

流年订婚宴头一天晚上,陈莫菲被康若然抓去当免费劳工。

“你帮我看着点儿,妆面哪儿不好,多个人多双眼睛,我自己现在是看哪儿都不成。整个人都快神经了。”

她去了,听她喋喋不休,看她手足无措,她细白的脸上显有的泛起红晕来,兴奋得双目有神,像两支永不会断电的电灯炮一样。陈莫菲真为她的精力折服,然而流年打来电话,特意嘱咐康若然一定要早睡,不行吃点儿安眠药。

陈莫菲屏神静气,大气不敢喘一声的听他打电话给自己的未婚妻。

然后康若然压低声音问流年,“知道现在谁在我身边?”

“谁?”

“陈莫菲。”

流年开始沉默。隔了一会儿,康若然问,“流年?还在吗?怎么了?”

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怎么了。

下半夜两点多,化妆师和造型师上门来,拎着专业的小箱子,康若然准备了好几套衣服,配好几个造型,化妆师年纪不大,但是手法不错,把她化得美仑美奂。然而康若然还是一个劲儿的问她的意见。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浓?看起来太别扭了吧!”

不不不。

她说,你真好看,真美!

“来来,我让他们给你也化化。”

“不用了,你是主角。”她推辞道,但是康若然把她抓过去,按在化妆椅上,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她有些不认识那个自己,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也跟康若然一样,被众星捧月、全世界好像只有一个男人、单纯得要命。

她抬起下颏来,意识到某些东西可能早就离她远去了,这让她觉得有一些伤感。年轻的化妆师手冰凉,却一点儿也不抖,他们给她扑粉,吹头发,造型,化眼线,粘假睫毛,她看到一个并不十分像自己的自己,觉得这世界原本就十分滑稽。

她没带衣服来,而康若然高出她许多,于是造型师拿出了康若然的一件小晚礼服,迅速将腰身改小,她穿上,觉得整个人在灯光下容光焕发。

“看!”康若然从身后扳过她的肩膀来,“多美!”

流年很早就来了,然后是陈乔。

当她看见陈乔,才恍然自己并没有通知他自己昨晚不在家。

然而陈乔显然被眼前的陈莫菲惊艳,他看着她,不说话,仿佛喜欢从那一刻真正从心底里泛滥开来。

他眯缝起眼睛来,没头没脑的跟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嗯?”陈莫菲仰起头来看着陈乔。

他回过头,尴尬的偏过脸去。然后悄悄捉住她的手,“没,没什么。”

他握得有些紧,流年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康若然也看到了,但只抿嘴一乐。陈莫菲想把手抽出来,却发觉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康若然和流年可能都会往偏里想。于是只好由着陈乔握着。

那一整个早上,陈乔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真真,当然,也想起第一次见陈莫菲的那个晚上,她萎在他怀里,似有嘤嘤的哭声,总是被噩梦惊醒。

他不晓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自己真的那么聪明吗?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于是他给真真发了一条微信,跟他对待前一个助理一样,他先发了一个数字,然后告诉她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真真很爽快,回了一个ok的表情。

他长吁出一口气来,然后陈莫菲问他,怎么了?

第034章 婚礼上的意外

“没,工作上一点儿事儿,已经解决了。”他回,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

十点开席,康家本城亲戚朋友都不少,饶不是结婚,定婚宴亦盛大,往来非富即贵。

陈莫菲没想过康家于本城势力至此。

司仪就位,灯光就位,满朋宾客就位。音乐响,一对璧人相携而出。人人鼓掌。陈莫菲看见康父、康母双目湿润,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亲,他们每一次见面就催促她要结婚,催促她要成家。

“你一个人在外面总要让我们放心。”他们说,“总要有个人来照顾你。”

“我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总是倔强的说。

流年站在主台,离得她好远。她们被安排在主家席,然而,仍旧像跟他隔了十万八千里。

陈莫菲坐正身体,发现自己的手此际仍旧被牢牢掌握在陈乔手掌心里。

也好,这让她稍微感觉到安慰。

谁也没注意到此时此刻门口出现一个女人,那女人东张西望,最后终于寻找到自己的目标人物,她脸上现成一丝促狭,然后迈出坚定的步子朝那男人走过去。

她看见那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她不认识,但是却见过。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陈乔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把她开除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凑近上来,然后走到陈乔身边。

陈乔一开始还没有看见她,还是陈莫菲示意他。然后陈乔的目光一点一点沿这个女人的脚踝向上攀升,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故人。

而结果果然。

他站起来,打算用目光阻止她接下来想干的一切。

但那女人显然没有受到他目光的威胁。

“陈总,您也在啊!我刚还以为认错了人。”

陈乔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他反倒镇定下来。

“拿了钱就该做自己该做的事儿。”

陈乔沉声说。

“我拿的钱是不再跟你上床、自己辞职走人的钱,拿的又不是封口的钱。”她甜甜的说,然后冲陈莫菲也甜甜的笑了一下。

“再说,我那天不配合你演戏,你能成功摆平这女人么?不想你这么没有心肝。”

可能早上没有吃饭,陈莫菲觉得胃开始翻涌着的疼,她一秒落泪,然后捂着肚子,另外一支手扶着桌面。

她说,“真疼啊!好疼!太疼太疼了。”

她蹲下身体,脸色竟然煞白,究竟为什么疼?谁给了她这样一个好籍口可以明目张胆的疼?

她不愿意往下想,而那疼一波紧似一波,密实朝她包裹过来。

谁也不知道流年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拽住陈乔衣领,然后一拳就挥了过去。

谁也想不明白流年为什么打陈乔,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流年当时正在**台上,他认识那个女人,司仪的话就变成回声,他拼了命也听不仔细。

流年的眼睛穿过人群跟随那女人,看见那女人像看见猎物的猫一样朝着陈乔跟陈莫菲走过去,他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于是匆匆结束了在台上的傀儡生涯,径直奔了过去。

康若然拉他,说流年你去干嘛?

他回过头来朝着自己的未婚妻茫然的看了一眼,他甚至看不出来她今天跟往天有什么不同。

于他来说,她永远只代表三个字-----康若然。

他没理她,又朝陈乔这一桌走过来,他听到那女人说的所有的话,看见陈莫菲眼睛在空气里堕下来。然后不知怎样,他想也来不及想,就挥拳朝陈乔打了过去。

好在康老太爷及时出现控制住了局面,让保安把陈乔架了出去。

“陈小姐,你怎么了?”康老太爷亲自上阵,不着痕迹把流年拨开。流年这才来得及扫视全场,他现在成了全场的焦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他知道这里有他的上司,有他的部下,有他最好的朋友,还有他的父母,当然,还有一些来往密切的商绅。

然而,他发现自己竟不后悔。

他开始责怪今天这酒店里的灯光,是灯光让他感觉到太压抑了,而且空调也开得太大,他太热了,整个人烦躁不安。

而现在,他终于觉得神清气爽一些。

康若然站在他身边,疑惑的看着他。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一样。

“对不起。”他拍了拍康若然的肩膀。康若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哪怕他不是像对待熟人一样的拍拍她的肩膀,而是拥她入怀,她都会选择无条件的原谅他。

然而他没有。

康若然想哭,但是她忍住了。

转过头去,看见流年在人群里狼狈的穿梭,他的背影那么孤单又寂寞,仿佛他从来没有过一个伴儿,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然而,他一直都有我啊!

康若然想。

陈莫菲已经被康父扶起,马上有承办方出来扶着她出去。

“小姐,要紧吗?”

那人问,然后陈乔又突然间出现,陈乔拨开人群,朝陈莫菲走去,他只想过去跟她说点儿什么,什么都好,她刚才哭了,他看见了。

陈乔不是没见过女人哭,但没有一个女人的眼泪能像陈莫菲一样撕碎他的心。

他本来想就那么驾车离开,但是他放心不下她,于是又折了回来。保安还拦他,还怕他闹事儿。

他跟保安说,“怎么会?你我都是男人。你应该懂,我犯错了,我不能把她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那样我更不爷们儿了。”

保安想了想,放了他进来。

但是流年看见他回来,流年眼睛都红了。不由分说的分开人群,“陈乔,你给我滚。”

陈乔看着他,这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他眯着眼睛看着流年。

“你这么激动干嘛?”

他问他。

康若然就站在他们身旁。

康若然的脸色愈发的白,却谁也没有注意,全场的目光几乎都被流年和陈乔吸引过来,大家都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人觉得那陈莫菲可能是流年的至亲,妹妹之流的,不然场面怎会如此失控?

“我告诉你干嘛?你个人渣。”他早就想这么骂他了,然而他更加想骂自己,是他把陈莫菲推过去的。他刚才看见陈莫菲哭,陈莫菲可能是对陈乔动了真格的、认了真。

他心里乱极了,仿佛唯有这样大干一场才能让他彻底的释放,彻底的舒坦。

“若然,若然”

康若然叶子一样倒了下去,人群里一阵惊呼,尤其是康父康母,他们再也无法保持优雅。

“流年!你到底是在干什么?若然晕倒了。”

第035章 陈乔的谎言

若然晕倒了。

陈莫菲回过头来,看见流年正抱起康若然。

他经过她的身边时没有停下,陈莫菲看见他那张紧张的脸,陈莫菲一捂肚子,觉得一阵反胃,“哇”就吐了出来。

流年停下来,回头瞅了她一眼。他猜测她可能怀孕了,算起来,她跟陈乔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

“陈乔。”他朝人群里喊,陈乔这才如梦方醒,奔到陈莫菲身边。

一场原本热闹的订婚宴,就这样被搅得七零八落。

康家大宅,康家二老并没有过多的埋怨流年,然而有些不埋怨倒不如埋怨来得好。

康若然躺在床上,情况已然和缓许多。

流年的父母业已退休,他们也在现场,如今更不能回避,他们不想一向沉稳的儿子今天何以如此冲动,他们一个劲儿的给康家两位老人家道歉。

流年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流年父亲捅了他,让他说点儿什么。

然而,说什么呢?

到后来还是康父把流年叫进了书房。

“流年,”老人缓缓开口,“你知道我,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一般。”

一般这个时候像流年这种角色就该“结草衔环、万死不辞”了。但是他没有作声,因为康老确实待他不薄。

“那女孩儿跟你关系不一般?”

“没有。”他竟急于解释。“不是,我”

老人什么没看过?一摆手,“不要说了,那陈乔是你哥们儿,你们在事业上又可互相倚傍,没必要为了女人-----”

流年低下头来,是啊,陈乔应该算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了。

“不是。”流年虚弱的挣扎。

“若然身体那样,你出去找,或者有别的想法儿,我都理解。但,不要伤害若然。”

“我没有。”流年呆呆的站着,觉得如芒在背。

康老再不出招,只拍拍他的背,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可他怎么会休息得好?出了大门他将两位老人送回家就转而向医院。

“陈乔?”

“嗯。”

“在哪儿?”

“医院。”

“哪个医院?”

“某某医院。”

然后也没问陈莫菲到底怎样,他飞车赶了过去。一路上他都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之所以会反应如此激烈不过是因为他亲手把陈莫菲推向了陈乔这个花心大少的床上而已,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他难辞其咎。

最重要他原本知道陈乔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把车开得飞快,电子语音一直在提醒他不要超速。

超吧。

但是他想。

他现在什么也不怕,可对于陈莫菲来说,可能最坏的结果或者她会宫外孕什么的,那样的话她就会有生命危险,他整个心被这个莫须有的假想揪成一团。他恨不能自己的车现在生出翅膀来,忽啦啦一秒就能飞到陈莫菲身边去。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么火烧火燎的飞到她面前去能干些什么?忏悔?还是?

将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他本能的朝妇产科跑了过去,然而跑了一圈,看不到陈乔他们人。他又把电话打给陈乔。

“你们在哪儿?”

“胃肠科。”他说。

“几楼?”

对方告诉他几楼。

他跑下去,然后看见陈莫菲坐在长椅上,头向一边歪着,陈乔陪在她身边。

流年大口喘着粗气,陈莫菲看见他来,虚弱的瞄了他一眼,然后想问康若然怎么样了。但是她问不出口,一切都被她给搞砸了。她恨自己,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某些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不可告人的祈祷生了效,老天满了她的愿,搅黄了他跟她的订婚宴。

“医生怎么说?”他问陈乔。

陈乔没站起来,只静静的看着他,一边嘴角吊起来。

“医生怎么说?”他皱起眉头来,急不可耐。

“肠胃炎,长期饮食不规律,长期不吃早餐,饥一顿饱一顿,肠胃炎,今天发作了,医生给开了药,回去让吃药,热敷。”

“检查别的没?”

“检查什么?”陈乔一头雾水。

“就是-----”他害怕会误诊,流年原单位有个女同事,当时就是宫外孕被误诊,后来差一点儿没命。

他害怕,恐惧的汗水爬上他的额头。他看了一眼陈莫菲。

“就是-----”他吞吞吐吐。

“就是什么呀?”陈乔也着了急。

“就是-----”流年抿紧薄薄的嘴唇,“那个。”

“哪个啊?”

“就是------”

陈莫菲也坐正身子,还需要检查什么吗?难道她已经罹患了什么绝症而自己不自知可是流年知道?

流年一跺脚,示意陈乔站起来。陈乔疑惑的站起来,他们两个走到一边。

“就是,有没有检查,会不会怀孕了。我是说”

“她怀孕了没有你怎么会知道?”陈乔目光冷冷的,他十分确信自己没有跟陈莫菲上过床。“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废什么话?她不是在你那儿过过夜吗?我他妈都看到了,你少在这种时候装蒜。也许她怀了孕才会疼成这个样子。而且,这么疼,有可能是宫外孕。”

陈乔这才明白,他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本来想跟流年解释,那天她只不过就在他家的沙发上窝了一夜,而他也居然陪着她窝了一夜,但不知怎样,陈乔竟然没有告诉他真相。

他反倒回头瞅了一眼陈莫菲。

“没事儿,我都用了保护措施。”

“你确定?”

陈乔回过身来。

“这事儿我有什么不确定的?你还不知道我?跟女人在一起很少什么措施也不采取。”

他双目盯着流年,看流年别过头去,他不知道流年此际正在思考些什么。但是作为同学或者朋友,显然他是太过紧张了。

“若然怎么样?”

他问。

“没事儿,情况稳定了。”他答。

“没听你说起过,若然是不是”

流年回身,说没事儿我先走了。

然而走出没有两步他便又折回,走到陈乔面前,小声的。

“跟陈莫菲分手。”

他出言警告。

陈乔冷笑一声。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流年脸一直红到脖子。

“凭什么?”他对着他那张英挺的脸,“你把她害成这样还不够吗?你根本无法照顾好她,你什么也给不了她,你----是狗改不了吃屎。是个女人你就想上,她能受得了吗?这种日子她能过得了?”

第036章 去喝一杯?

陈乔再一次冷笑。

“那是过去。”他违心的说,想起了真真。“再说,我无法照顾好她,谁能?”

这个问题把流年问住了。是啊,谁能?

他咽下一口唾液,“总之,你不能再碰她。她是我给你介绍的,如果你们是自己认识的我不管。但,是我让她认识你的,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她不快乐,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流年不敢看陈乔的眼睛。

陈乔冷哼一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对一个人如此频繁的冷笑。

“你就快结婚了。”

陈乔说的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我觉得有必要接受提醒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陈乔目光**的迎上流年的目光。

流年一时语塞。

“不让我碰她?你有什么资格?”陈乔嘴边现出嘲笑与不屑来。

“她是-----”

“你同学?”陈乔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算了吧,老同学。如果你要对全班的女同学都这么负责的话,你不得累死啊!”

陈莫菲朝他们走过来,“怎么了?”她问。

“没事儿。”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好点儿没?”两个男人再一次异口同声。

陈莫菲觉得这两个男人今天都有病,但是她此际累极了,只想尽快回去洗个热水澡趴一会儿。

“我想回去了。”她说。

“我送你。”两个人第三次异口同声,说完后他们互相瞅了一眼。

“你还有若然要照顾,我送她回去。”陈乔说。

这话没毛病。但是流年害怕陈莫菲在他的糖衣炮弹下再一次宽衣解带,女人总是太过容易原谅一个男人。

他掏出烟来,陈乔提醒他这是在医院,他把烟放回烟盒里。

“怎样?”陈乔扶着陈莫菲,“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他故意这样问的,果然,流年无奈的败下阵来。

“我们先走了,改天去跟嫂子登门谢罪。”

陈乔又特意强调了“嫂子”这两个字。

流年没动,直到他们走远,流年都一动未动。

他应该克制自己,然而,她毕竟是被他亲手送到陈乔身边的。

他本来就应该对此事负责。他如是说服自己。

从医院离开,他本打算先回家,然而车子却不听他的使唤,又鬼使神差的出现在陈莫菲楼下。

华灯初上,夜色迷离,他将车停在不远处一个公共停车场里,然后坐在那里仰头看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掉了,要么上去,告诉陈莫菲离开这个渣男,要么转身离开,陈莫菲已经是成年了,她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交往。

可是,万一她脆弱呢?她只是因为脆弱才选择跟他在一起呢?

他狠狠的抽烟,风把烟雾撕裂,散荡在空气里。

他是得对此事负责,因为若非是他,陈莫菲可能不会有今天。所以他今天之所以会反应如此激烈,不是因为别的,不过是因为发自内心的,他觉得自己欠了陈莫菲的罢了。

风愈发的冷,他抬起头来,发现她的窗户仍旧亮着灯,陈乔呢?她会不会留他在这里过夜,这想法儿像虫一样啃噬他的心,他想上去,然而,上去说什么呢?还是跟陈乔一样,也赖在那儿不走?

他又从怀里掏出烟来,流年觉得自己这阵子烟抽得太勤也太凶了,有一次都惹得康若然向他抗议:你怎么最近抽这么多的烟?

他喏喏的应承着,然后把手里的烟熄灭。但是没多一会儿,他还是仿佛不由自主似的,又拿起烟盒来。

康若然觉得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不,没有啊,他哪里有心事?他没有。

“流年。”

有人喊他,流年茫然的抬头,看见陈乔,风把陈乔的头发掀起来,吹得乱七八糟的。

“走,”他一扬下巴,“去喝两杯?”

他瑟缩一下身体,安静的跟在他身后。

“你车呢?”

“噢,”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开了车的,是啊,我的车呢?

他喃喃自语,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小心翼翼的把它藏了起来。他找到自己的车,甩随着陈乔的车。

两人去了常去的餐馆,只要了两三样小菜。

“啤酒,一打。”陈乔说。

“要那么多?”流年抗议。

陈乔默不作声,酒很快上来,服务员把酒瓶子起开,陈乔拿过来,给他和自己满上,然后端起来。

两个男人碰了杯,都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却没有人碰。两个人闷声不响的喝着,谁也不作声。直到陈乔率先憋不住。

“流年,你跟陈莫菲”

流年不说话,伸手招呼服务员。

“再来一打。”

然后他拿起桌面上的酒瓶,给自己跟陈乔分别满上。

陈乔用手掌挡住杯口,“你他妈的就是个懦夫。”他起身,但是没有去买单。

流年一仰脖,杯中酒。

那天晚上,他喝得很醉,然后一个人打车跑到陈莫菲家里,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跑上楼,到她那一间,咣咣咣的拍门。

“陈莫菲。”他喊。“陈莫菲。”他喊。

陈莫菲披着衣服出来,给他打开了门,流年一个踉跄奔了进来。

“你怎么了?”

陈莫菲扶住他,发觉他满身的酒气。

她皱着鼻子,“怎么喝这么多?”

她试图扶起他,几乎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但是不能够,却让自己跌倒在他身上。

流年抱住她,问她,跌疼了没有?

她说没有,然而他再问,跌疼了没有?

她挣扎着想起身,然后流年一翻身,把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空气凝固,时光闪回。

她知道现在的她应该果断的推开他,他拿她当什么了?

他现在已经有了康若然。

他们再也不可能了。这他跟她都十分清楚。

流年的两手紧紧箍住她的手腕,她几乎浑身都动弹不得。她瞥见门边,她可以喊,门还没来及关。

陈莫菲刚要出声,他的嘴唇便覆盖上来堵住了她的嘴。

这时她身体一轻,发现陈乔不知何时出现,他像拎一只醉猫一样的把流年从陈莫菲的身上拎了起来,然后照准他的面门,捏紧自己的拳头,陈莫菲来不及惊呼,陈乔已经把流年一拳掀翻在地。

第037章 方草的墓前

“滚!”陈乔低声怒吼,像低声咆哮的狮子。流年唇边渗出一丝血迹来,陈莫菲很想上前,到最后却选择旋身回手将门关严。

流年躺在地上,绝望的眼神洞穿室内的屋顶,他似乎并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他呵呵的笑着。然而,笑着笑着,笑到最后,陈莫菲听到他低声的抽泣,眼泪沿眼角流向地板,黯然下坠。

他哭了,陈乔跟陈莫菲都愣了。

流年蠕动着身体,艰难的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无视陈乔的存在,眼睛通红,直愣愣朝陈莫菲瞅去。

“能跟他睡为什么不能跟我睡?嗯?你跟我没睡过吗?”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这一次并不需要陈乔动手,流年抚着发烫的面颊,身体没有动,然后他将另外一边脸也伸将过来。

“来,这边,还有这边。”

陈莫菲想也没想,“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耳光。

流年没躲,整个人朝陈莫菲一步一步逼近,陈莫菲则一步一步后缩,直到退无可退,她后背已然抵到冰冷的墙面。但是她的目光并不肯退缩,她跟他**对视,眼睛里全是愤恨。

她想起自己等了他那么久,然后他几乎马不停蹄的就归顺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她想起他离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陈莫菲不时梦见流年,半夜哭醒,有时她的哭声会惊扰到自己的父母,父母会在外面扬声问她是不是哭了,她不敢回答,只好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然后装睡。

她想起,她一方面希望他好好的活着,另外一方面又希望他已经死了。

陈莫菲咬紧下唇,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她强抑制它们,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哪怕是醉了的他。

但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下来,流年的一根拇指轻轻落到她脸颊,然后温柔的帮她拭去泪水。

陈莫菲一偏头,躲过了他的手指,他便霸道的两支手拢过来,捧住了她的脸。

陈乔过来,捉住流年的一支手腕,后者回身看着陈乔,仿佛到现在才发现这屋子里竟然还有旁人。

他低下头,默默退了几步,然后木然在客厅的正中间发怔,等陈莫菲回过神来,他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咣当”的一声,陈莫菲抬起头来看着屋顶,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打那以后许久,陈乔跟流年都没有联络她。

康若然也没有,有好几次她都想把电话打过去,康若然是无辜的,她至少应该跟她说声“不好意思。”,然而她害怕把电话号码拨出去,她其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康若然。

她搅了她的订婚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结果都是一样的。当然罪魁祸首是陈乔,然而,陈乔呢?也像突然之间就失了踪。

好在另外一方面有好消息传来,那人资总监总算又动手了,在那样的公司里,整天都受金钱刺激,陈莫菲就赌他见财一定会起意,坚持不了多久。

然后他收买了其中一个操盘手,不断的给他消息,又不断的教他怎样暗箱操作,拿客户的钱去买自己的期货。等他完全放下戒心,那操盘手故意留给他一个空当儿,再之后,大鱼顺理成章的上钩了。

最新的消息是他已然畏罪潜逃,然而以现如今的高科技手段,他如果真想金蝉脱壳,恐怕也是难比登天。

据说他的小女朋友也早就跟他翻脸了,还到处说他某方面能力太弱,那男人几乎成了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圈子中的笑柄。

那天过后,陈莫菲抽时间去看了方草。已是深秋,衰草哀哀,郊外略显颓败,只秋风豪迈,在空旷的墓穴里哀呜、呜咽。

一尸两命。原本方草想跟他过下半生。

方草。

陈莫菲在心里说,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履行了自己当初跟你在一起时立的誓言。

她兜紧衣服,黑灰色的大衣被秋风掀起,衣袂飘然。

等她转身时一张阴郁黑沉的脸却突然间跳进她眼帘。

她几乎惊叫出声。

是那人资总监,噢不,现在他已被全城通缉,那么一大笔钱,够他把牢底坐穿的了。

陈莫菲马上镇定下来,她猜测他终于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了方草的好来。

“陈总。”他幽幽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让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故作镇定,一面寻觅逃走的路线。

狗急跳墙。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听说-----”

“是的。”他并不等她把话说完。“我挪用了客户的钱,小崔跟我说,稳赚,他就是没那么多的钱,要不然一定果断出手。我也寻思,赚了以后,挪用的那点儿钱还叫钱吗?”

他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过好觉了,整个眼圈都是黑的。

“你一直潜伏在这里?”陈莫菲问,这种时候他平复的情绪会帮她的大忙。不管怎样,先脱身再说,哪怕是先到车上,只要车子被发动了,她便无需恐惧他。

她一点儿一点后退,直到那男人桀桀如夜枭一般的怪笑出声。

“陈总,你这么好心,我这样落魄,你怕的什么呀?你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是你在我失业的时候,最需要钱跟工作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你怕的什么?”

“我怕什么?”陈莫菲的声音被撕碎在风里,很快就缥缈,她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看见人,扫墓的,出殡的,甚至是管理员,都行。只要出现一个人,那她陈莫菲就不会任由他在这儿如此嚣张,而且她注意到他并没有凶器在手。

这也让她心生不少安慰。

无论如何,先摆脱他再说。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遗憾。”陈莫菲说,“不然,你去自首吧。或者我托个人,帮你讲个情,你知道我找得到那个公司的关系,也许对方会放你一马。”

“放我一马?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一直笑到眼角流出泪来。

“好啊,你现在打电话啊。看看你的关系到底有多硬,能不能再救我一次。”说着,他悄然朝他靠近,头微低,眼睛朝上翻着,陈莫菲不寒而栗,一路后退。

“你冷静一点儿。”她奉劝道,“你多久没吃饭了?这样,我车里有食物还有水,我去拿来给你。”

“好啊。”陈莫菲扭头朝外走,男人则适时擒住她的手腕。

第038章 墓地惊魂

“你这是干什么?”她停住,“如果你不信任我就算了,反正你人高马大,我现在在你手里,如果你觉得杀了我能让你逃出升天,那你就杀了我吧。”

穷途末路的男人嘿嘿一笑,“怎么会?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他箍住她的脖子,“你他妈的还有用!三八,居然被你摆了一道。我女朋友那些男人也是你帮着她找的吧!”

陈莫菲不说话,知道此时不能将对方激怒,但眼看着到了车旁边,这墓园里却仍旧如同死一般的沉寂,连只野猫都没有出现。

难道真要曝尸荒野?给这渣男陪葬?

粗高跟鞋让她走得有些举步维艰,有几个地方还差一点儿将她绊倒。

“少耍花招。”男人粗暴的说道,手上力道又加了几分,陈莫菲觉得脖子被掐得实在是疼,肯定已经青了。

她原本想尽快回到自己车里逃跑,但现在看她显然对情况估计错误,回到车里反而会将自己陷于被动。

怎么办?

方草,你要保佑我。

陈莫菲在心里低声祈祷。突然之间,她灵机一动,伸手掏出车钥匙来,然后一扬手,朝墓园下方那个湖撇了过去。

奥迪a4的车钥匙在空中划了一个好看的弧线,等到男人发现时钥匙已然迅速隐没。

那人反手就扇了陈莫菲一耳光,力道之狠,让她眼冒金星,好久才觉得头没有那样晕。

“**!”他骂道。然后擒住她,将她两支胳膊都反剪在身后,还踹了她一脚,“臭**,痛快儿的,给老子把车钥匙找回来,不然我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陈莫菲冷不防这一脚,身体迅速前顷,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她拱着屁股欲站起身来,没想到那男人打得兴起,上前又是一脚,把她结实踏在脚下,陈莫菲只觉嘴里一股腥咸,应该是出血了。

她两手撑地,头略微抬起一点,然后“呸呸”的吐了两口,试图将嘴里的那些草棍啊泥土啊什么吐个干净,她这动作还没彻底完成,陈莫菲又觉得脖颈处一紧,男人又像老鹰提小鸡一般将她提了起来。

“你个混帐。”陈莫菲又搂不住火了,她索性高声咒骂,这样哪怕能引来管理员也是好的啊。“你个渣男,你恩将仇报。你没工作的时候谁他妈的主动伸出援手?你不但不感恩戴德,你还监守自盗。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干我都没有办法跟我朋友交代?你还好意思这么对我?你天打雷劈你。”

陈莫菲骂得兴起,不过那男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何况虽处荒凉墓园,终究要提防着不要有生人插手才好。于是他上前来,低声威吓:如果再出言不逊,就别怪他会对她不客气。

然而陈莫菲什么时候吃过样的哑巴亏?自是不肯住嘴,仍旧一阵乱骂,直说那男人不识好人心,还说那么个女朋友不要也罢,要了也是祸害,她这一手分明是成全了他,他还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年头不能当好人。”

陈莫菲还想再骂,一来痛快痛快嘴,二来也想趁机引来人注意。不想后面不防备被人重重一击,随之她发出轻微的闷哼,整个人软倒在地。

人资总监姓刘,叫刘成龙,这么多年在外面打拼不易,听他这名字也知道,他父母当初一定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将来某一天他能成龙成圣。

没想到今时今日弄至如今的地步,他自己可能也觉得造化弄人。

要说人有时就是无耻,就说这刘成龙吧,分明是他自己做人做事过份,所以才落得有如今这结果。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罪己,而是怨天尤人,不但怨怪别人,而且怨怪老天命运。

独不会怨自己。

陈莫菲在他眼前倒下,刘成龙反而轻轻舒了一口气。此时天近黄昏,墓园里更冷凄清静,巡园的人也不在,再不多时打更的应该能上岗。但在这种地方打更,有人会半夜出来巡视才怪。

而他已经几天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了,好在墓园这种地方时常有贡品,但他赶的这时机又不太对,偏来祭扫的人又没有几个。所以接续几天以来,他倒惶惶终日,整天基本上都饥肠辘辘。

他本心是想来凭吊一下方草,人到这种时候当然会后悔。如果当初娶了方草,也许他也不会有今天,听说方草家世不错,而且就这么一个独女,方草又那么爱他,也好骗,婚后他出去偷个腥也不是不可能。

怎么当时就那么鬼迷心窍?还以为那个真真真的能跟他厮守终身。到现在

刘成龙来不及怨叹,左右四顾,发现无人。这才拖了陈莫菲将她隐于一座碑塔之下,确定这目标不十分明显,他朝那墓园之中的湖边走去,他当然想找到车钥匙,然后再弄醒这娘们儿,这样就可以胁迫她带自己出城。

至于出了城以后该当如何,那些都是后话。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可能通缉在榜,陆路、空路都走不了,更何况他连买票的钱都没有。幸而这陈莫菲算是误打误撞撞到了他的枪口上,尤其是他见她在方草墓前凭吊,黯然神伤,这更让他坚定心中的猜想-----也许陈莫菲这娘们儿所做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想给自己的昔日同窗好友报仇罢了。或者她们还是一对同性cp,所以才刻意在人前演戏。但是也不对啊!那方草明明对他情深义重。

这样胡思乱想中,他已然悄无声息的接近了陈莫菲。

而如今,他往那碑塔处看了一眼,风吹起陈莫菲的短发,跟秋日枯草一个颜色,她衣角不时被风掀起,好在这里荒凉得要命,若真到春秋二祭鼎盛时期,这里恐怕是藏不住什么人。

刘成龙顺手捡起一根长草棍,拿在手里试了试,还算称手,于是自己独自一人展开拉网式的地毯式搜查。

这墓园因其身处郊外,所以草木丰盛,尤其是湖边,夏天最繁茂时,那草足有半人来高,好在如今时处秋天,大片衰草枯萎,他破草而入,眼睛留神四方,不时还用草棍扒拉,但那钥匙却还是没见踪影。

难道真被那女人给扔进了湖里?

那可真就是天绝我也。

刘成龙心里叹道,但脚下和眼睛却不敢有半分马虎,仍旧聚睛会神。不时还要直起腰身看一眼陈莫菲。要知道陈莫菲只是被他暂时打晕,却并没有被他打死。那娘们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要是醒来准会跑会叫。而且墓园里也不知有没有监控。

第039章 脱险

眼瞅着天色渐暗,而他手边又没有照明措施,这荒郊野外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北方的秋天早晚凉中午热,半夜更凉。他深吸一口气,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继续搜寻。

钥匙啊钥匙啊,你在哪里啊?

他不停在心里念叨,然而却一无所获。

刘成龙颇有些气馁,再抬头,发现那女人仍旧在,大衣呈横卧姿势瘫在那儿,风有时掀起衣角,他便回过头来,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寻找。

却不想刚低头没多大一会儿,突然间听见引掣被启动的声音。

刘成龙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但仍旧心存侥幸,他急回身,发现却正是陈莫菲那辆白色的奥迪a4,此际那车身已然被启动,正向后一倒,然后再踉跄着往前一滑,车头旋即一拐,直直冲上出园的那条主路。

怎么可能?

刘成龙急回头看向刚才安放陈莫菲的地点,却发现陈莫菲的大衣仍旧呈人形横卧在碑塔之下。

这个狡猾的女人!

刘成龙气急败坏,知道这是再一次的着了这女人的道儿了。心中不免懊悔,更重要是此地也不宜久留,因为他十分笃定那女人一定会在脱离危险后第一时间报警。

然后,她哪里来的钥匙呢?

刘成龙不知道,当时被陈莫菲扔出去的不过是一个办公u盘,她有那么个工作习惯,不太重要的文件存在云盘上,而重要的文件以及重点客户更为详尽的资料,她则定期更新备份,存在自己的私人u盘上。

狡兔三窟,混职场的女人,尤其是混营销圈的女人,谁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把所有关系和客户资料都跟公司和盘托出谁就是天字第**的大傻瓜。

当时她赌那人资总监早如惊弓之鸟,他一定不会留心到这个细节,后来发现他果然上当,而且他那一击也并没有多重,她不过就势躺倒,假装晕迷罢了,一待她发现自己有机会不逃跑才怪。

这么多年陈莫菲早就练就了这些闪展腾挪的保命功夫,她不像康若然,她孑然一身,从来没有人保护她。

这边陈莫菲把车开得飞出去一般,那边刘成龙也在计划新的逃窜路线。

墓园是肯定不能呆了,但跑,天高皇帝远,他眼前却一片迷茫,回老家?徒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原先他就看到过类似新闻,打工的或者什么人徒步回老家,到了老家整个人简直就如同乞丐一般。

不不不,他有些茫然,可时间却也不容他多想,他摇摇晃晃摸出墓园,人影逐渐消失在天地之间。

而这边陈莫菲则一面飞车,一面打了电话报警:“110吗?我发现某某公司监守自盗的流窜人员。是,在某某墓园,刚才他还挟持了我。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是已经跑了吧。”

她心很慌,知道刚刚自己简直就是命悬一线。尤其是劫处逢生,刚才那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此际也早消失殆尽,只余后怕。若那刘成龙手里有刀、如果他能再果断再狠绝一点儿,她陈莫菲恐怕就见不着明天初升的太阳了。还太阳,恐怕会连今天晚上升起的月亮都看不到。

她手掌心里一掌心的手汗,把车子也开得飞快,明明知道那刘成龙只剩两条人腿儿,就算他是个飞毛腿都不可能追得上她,但她还是怕得要命,有几次甚至差一点儿跟前车撞上,她跑得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

眼泪从眼睛里飞出来,第一次,她想念老家,想念老家小城里的条条温馨而平和的甬道,想念父母做的家常饭菜,想念他们的唠叨她想给他们打电话,哪怕是听一听他们的声音也好,而在此之前,她最怕的就是听到他们的声音。

汽车驶上二环,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近,看着那满城的车水马龙,陈莫菲这才逐渐放下心来,她人一放松,得以有时间搜索了经侦大队的地址,然后直奔经侦大队而去。

她还想通知一下谁,谁都好,从前这个人一定会是方草,可如今又能通知谁呢?没有人。流年有康若然。陈乔?只是业务上有联络罢了,更无必要通知。撑死了是不咸不淡的所谓的好朋友。

这种时候她多希望能有人在她身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陈莫菲才会大胆的质疑自己从前曾经做过的所有一切决断。

然而,陈乔和流年还是迅速得到消息。

刘成龙是陈乔介绍过去那间证券行的,他在里面有人,陈莫菲出了事儿报了警,警察自然也会联系当事方,也就是那间证券行。

流年也早知道刘成龙的所做所为,他出事儿的第一时间就有人给他打了电话,问他跟这刘成龙熟不熟,对方说想报警。

“不熟。”流年的回答十分果断,“报警。”他说,“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不过见他没工作罢了,不想他这么做事儿。”

所以警察联络上证券行的负责人以后,那人又迅速联络了流年。

流年当时正准备从单位回家,他拿起外套就朝外奔,走到门口给陈乔打了个电话。

“陈莫菲出事儿了。”

自打那天晚上以后,这两个男人一直都没什么联络。这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破冰谈话。

“什么?”

流年蹬蹬蹬朝楼下跑,一面穿好了外套,这才想起包没有拿,算了,他一摸兜,好在手机在。足够了。

“来不及细说,总之差点儿出人命。她被人劫持了。她现在人在某地。”

陈乔说“我马上到。”

两个男人两辆车,风驰电掣般赶到,他们赶到时陈莫菲还没有做完笔录。流年关系广,被引进去,隔着窗户看着陈莫菲,见她手捧一杯热水,低着头,后背略微佝偻,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这么大冷的天儿,他想,她一定吓坏了。他想马上就进去。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够,于是只好在门口不停的徘徊,经侦大队的副大队长是他朋友,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儿,她是受害者,现在已经脱险了。但这姑娘真是不赖,一般人可能就撂那儿了?”

“怎么回事?”

他掏出烟来,递给对方一支。

第040章 人性都贱?

“据说过程十分惊险,她机灵,不然十有**交代了,至少没这么容易脱险。”

“那人现在”

“还在逃。”

“那不是意味着她仍旧有危险?”他的目光咄咄逼人。

那副大队长一笑,“你要相信我们警方。”

他不再说话,将视线重新调回那间屋子,她知道他已经来了吗?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吗?

重新遇见她的那一刻起,流年就告诉自己,这姑娘在这座城里永远不会是一个人。而他并没有信守自己的承诺,他先是把她推给花花大少陈乔,让她再一次受到伤害,然后又因为那场不快而对她置之不理。

他们已经有多久没见面了?

她好像是瘦了吧!

他狠狠的抽着烟,副大队长跟陈乔倒谈得来,寒喧热闹,还订下了哪天要一起去喝酒的约会。

他来回踱步,在门口,每一步都像鼓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心。

这笔录做得可真漫长啊!

他将不满和不奈都写在脸上,不时的抬腕看表。直到见到陈莫菲起身,跟对方握手,似乎是在道谢。

他却快走几步,问那副大队长,你们这里有卫生间吗?

“有。”那副队说,然后指引着他方向,他朝那人手指的方向一溜烟的跑开。

陈乔咧嘴一笑,心里嘲笑这个懦夫。

那副大队长则似无意间询问。

“里面的姑娘是你们什么人啊?亲妹妹吧?不然他怎么这么紧张?但没听说他有个妹妹啊?倒是不久前才刚知道他订婚,而且订婚宴上还不欢而散。”

“这你也知道?你们经侦的可以啊!八卦消息、花边新闻也网罗。”陈乔打了个哈哈,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给流年和陈莫菲如何定性。

但看他一直以来的反应,陈乔也低头吸了口烟。

不简单。

一定的。

而且,现在他们之间关系似乎更为复杂。因为是他陈乔任由着流年误会了陈莫菲已经跟他发生了关系。

对于陈莫菲这段时间他也想了很多,他------

“陈乔?”陈莫菲已经推门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她多少有点儿惊讶。

“这不救驾来迟吗?”陈乔嘴一歪,露出一口小白牙来。然后正色道,“听说你出了事儿,怎样?没事儿吧?”

“没事儿。”她一摊手,“你瞧,能把我怎么的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她总是这样逞强。

陈乔心里想,但是他不愿意揭穿她。没人疼的姑娘才只会一个劲儿的逞强。他会疼她吗?

他问自己。

“走吧!”她对于他站着不动颇有些大惑不解。

“等等。”陈乔寻找烟灰缸,然而走廊里当然没有,确切的说,这里面并不允许吸烟。

“等等?”

“还有一个人。”陈乔说。

陈莫菲疑惑不解,却顺着陈乔的目光看见了走廊尽头信步走过来的流年。

他刚洗了手,手还是湿的,所以他端着自己两条胳膊大大咧咧的就过来了。

“完事儿了?”他问。“你让我介绍的那个朋友,刘成龙,在原公司出事儿了,你报警后警方通知了证券公司,证券公司通知了我。我说我就不爱管这种破事儿,一手托两家,现在出了事儿了,我能不跟人家负责人打声招呼吗?”

他出言埋怨,陈乔冷眼旁观,觉得这男人有够虚伪,明明刚才他还耽心得要命,真恨不能要闯进里面去的样子。

陈乔一拢陈莫菲肩膀,觉得她肩膀有些单薄,因为他碰触到她的那一刻,觉得她的身体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一样轻悄的躲开了。

她一定是吓坏了。

而这一幕同样也被流年看到,流年和陈乔一起行动,脱下自己的外套。然后陈乔先一步将自己的外套罩在了陈莫菲的肩膀上,流年只好跟在身后,默然又把胳膊伸进自己的外套里。

“我回家,我已经没有事儿。这件外套先借给我,我倒真的感觉有点儿冷。”陈莫菲此刻只想尽快回到家,至于回家能干什么她也不知道。然而不回家,她又能去哪里?

哪里也不属于,何处都非归宿。就这样虚浮的存在着。

她想到这句话。

至少,能洗个热水澡吧,然后把门锁都锁紧,或者好好睡一觉。她不想吃饭,没有胃口,而且她有点儿想哭,却没有肩膀能供她宣泄脆弱。

她是不能够脆弱的。

她已然坚强了这么多年。

她知道,自己原本就无路可退。

“好。”陈乔说,“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她推辞。

“你这样我不放心。”陈乔说。

“没遇见你之前我都是这样过来的。”陈莫菲说。

“可是现在你遇见我了。”陈乔不由分说拉她下了台阶,然后问她,“能开车吗?”

陈莫菲点点头,流年还一个人停留在经侦大队的台阶上,陈莫菲和陈乔简直视他如无物。

但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假如那个人存心想找她麻烦,那末,则她现在并不安全。

想到这儿,流年忽然间发现自己已然顾不了许多。

他蹬蹬蹬下了台阶,走到他们中间。

“你不能一个人回家。”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利用我以及其他人摆了那刘成龙一道吧!狗急跳墙,你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他的怒气已然十分明显,陈乔到现在为止还以为那不过是个意外或者巧合。听流年这样一说,他朝陈莫菲看过去。

然而,现在是责备她陈莫菲的时候吗?

她百般不想在这男人面前掉眼泪,但是他一句话还是让她心里感觉到委屈得要命。她拼命已经武装了多时的坚强的外壳一下子就被击破。

“你什么意思?怪我连累了你?还是怕我的事儿会牵扯到你的康若然?”

这个女人,她究竟扯到哪里去了?

三个人的组合引来旁人的侧目,不由分说,他扯过陈莫菲,然后强制从她手里拿过她的车钥匙,扔给陈乔。

“找个司机来,或者代驾,什么都好,让他把车送回陈莫菲的地下车库里。我先带她回家。”

“那我呢?”陈乔的抗议于流年来说显然无足轻重。

陈莫菲拼命挣扎,然而流年已经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把她塞进副驾驶,陈乔看见流年还替她扣上了安全带。然后流年快步回到驾驶侧,开门,上车。

第041章 炮制

汽车红色车尾灯在夜色里绝尘而去,陈乔想了想,发觉自己也只有一些擅后的事情可以做。于是便掏出电话来打给单位行政部经理。

“陈经理,安排个司机到某处来,对,我在这儿,我也开了车,帮我把一辆车送走。”

等到他赶到陈莫菲家里,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乌眼鸡似的瞪着彼此。

他翻了翻白眼,怀疑自己智商有问题。明明自己浪漫多金有钱又帅还会哄女人,为什么要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这俩神兽儿身上呢?

他狠狠在心里抽了自己俩耳瓜子。

嘿,您还别说,细思量啊,人性都贱。他陈乔就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这陈莫菲哪点儿好?怎么就会教他想忘也忘不太了呢?

陈乔咂咂嘴,然后找到厨房,一面往厨房走去一面说,“也不知道叫点儿饭,折腾了天了,钢铁战士啊,还是太阳能的?就算是太阳能的现在也没有太阳,大晚上的,都快成仙儿了?什么也不用吃?”

他这当然是在埋怨流年并不体贴,当然也是在说给陈莫菲听。他是想告诉陈莫菲,流年并不是一个体贴入微的男人,而他陈乔在这方面,可以甩流年几条街。

材料还好,陈莫菲的冰箱不像陈乔自己想像,他还以为一开冰箱那里面应该乏善可陈,甚至会有**变质的东西。然而,还好。

他喜欢冰箱里食物丰富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陈乔熬了一点皮蛋瘦肉粥,这时候人们的胃口都该不太好,更何况陈莫菲还有肠胃炎。然后他炒了了个西红柿炒蛋,又做了个青椒炒肉,还有娃娃菜,他决定蒜蓉。

陈乔手艺了得,手速也了得,没多一会儿饭菜都上了桌,他收拾停当,说“两位爷,没轿子,自己过来吃呗。”

然而陈莫菲跟流年的屁股就像镶在了彼此的座位上了似的,他们谁都岿然不动。

陈乔无奈的过去,一捅流年。

“你要兴师问罪也得等罪犯先把饭吃了啊。”

谁说他要兴师问罪的?

流年十分懊恼,但又不想解释。

陈莫菲听见这话,倒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我这里庙小粥薄,请不动大菩萨来吃。”

她这是下了逐客令啊!

流年耳根泛红,真想一走了之。但,他走了,依陈乔那个性,怎能护得了她周全?

流年赌气仍旧坐着不动。

“你要怎样?”陈莫菲一脸愠色。“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儿,这一天我已经”

她想说我已经精疲力尽加惊魂未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给你赔罪?还是自己走出去当活靶子,把那个神经病刘成龙给吸引过来,解除你们的危险?

她想到下午发生的那一幕幕,不禁难过,眼泪便在眼圈里打转。

陈莫菲心里想,她都这样了,流年还要逼她。

难不成今次她出了事,绝了他跟康若然的后患他才算善罢甘休?

两人的想法是南辕北辙,然而没人会法术能钻到对方的心里去看。

陈乔在中间当和事佬儿,觉得这工夫费力不讨好,更何况原本他就不想让陈莫菲和流年和好如初。

“不然这样,你先走。我陪着她。”陈乔对流年说。

流年也不作声,几步走到桌前,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粥,紧跟着又盛了一碗,拿眼睛示意陈乔过去拿,陈乔走到桌前,将粥端起,拿给陈莫菲。

“先吃点儿,再从长计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

陈莫菲现下已缓和不少,当然也有点儿饿,于是端起碗来,那粥做得味道倒好,而且只要吃进第一口就让她的胃肠被唤醒,她一口气喝完了那碗粥,居然意犹未尽,陈乔看她吃香,也心花怒放,屁癫屁癫又折回去帮她盛了一碗。

这一碗她只吃下去了大半,但也足够了。

那边流年也已经吃饱喝足,陈乔这才想起来自己忙活大半天还没吃呢。这两个人没良心,没一人问他一句有没有吃饭。

不过今天晚上他倒是请几个新员工吃开工饭,倒还真不饿。

流年已经回到沙发上,端然坐在陈莫菲对面。他不说话,但却拉开了审判的架式。双手彼此交叉,手肘肘在自己的大腿上,身子前顷。

陈莫菲见躲不过。

“我是没想到”她嗫嚅道,“这些年你知道,我跟方草在这城里算是相依为命。她怀着的,是那刘成龙的孩子。如果不是有这件意外,她就不会深夜一个人出去,更不会遭逢意外。”

流年不说话,挑起眼睛来看她。

陈莫菲无奈的长出一口气。

“那件事情过后,是我有意铺排,然后在那间证券公司里收买了人,让他依计而行。先是让刘成龙吃着点儿甜头,让他赚点小钱,再以后假装不经意透露出一个大消息来,想让他把血本都压上。当然,最终目的是诱他上当,只要他像从前一样,打起公司钱的主意来,我们就有本事让他这辈子都翻不得身。”

陈乔在旁边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要不怎么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女人呢?

好一招釜底抽薪。

陈乔侧耳静听。

“他果然上当,果然又如法炮制。他当年对方草就是这样,骗得她的同情,让她为他铤而走险,怀了孩子以后又想一脚蹬开方草。他以为女人都是什么?最可恶那人渣还以她挪用公款相威胁。他就是个卑鄙小人!”陈莫菲大声为自己辩解。

“好!”流年说,“你不是卑鄙小人,你光明磊落。你炮制人家的手法儿光明磊落。行了吗?”

流年口气中不无揶揄,陈莫菲怎么会听不出来。但她有心忽略他语气中的不善。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你这么光明磊落,怎么没跟警察这么说?你一定说他恩将仇报吧!”流年抬眼看她,那眼白多于眼黑。

陈莫菲心虚的垂下眼睑。

“说吧,你还对他干了什么?”

“我------”陈莫菲的眼睛迟疑的扫过陈乔面庞,陈乔惊觉,不会自己也是这局中人了吧?!

他有不祥的预感。

第042章 幼稚

果然,陈莫菲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预感。

“他女朋友,就是那个真真,我把她介绍给许多有点儿钱的男人。”

“陈莫菲。”陈乔一跃而起。

他想,如果他是那个什么刘成龙,估计也想把面前这女人给活剐喽!

他愤恨的摘下围裙,难为他还为她动了那么一点儿凡心。

陈乔气急败坏,反观流年倒是老神在在,一副志在必得,一切都成竹在胸的样子。且陈乔突如其来有一种感觉,那陈莫菲和流年才是同类,他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这地方他呆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一个挥老拳向自己的好兄弟,一个将自己当成棋子将旁的女人送上自己的床。

再往后他们指不定还会对他做出些什么来!

陈乔面沉似水,但是流年一把拉住了他。

“是不是男人?”他问他?

“不然你试试?”陈乔反问。

“这几天你出入要小心。”流年沉吟片刻对陈莫菲说,“你也不想想,坑人哪有这么个坑法?你要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好!对方四十多了,不是小孩子,这个年龄的男人真白给也白给不到哪里去。而且,你熟悉他的底细,难道人家不熟悉你的底细?这简直就是在-----引火**。”

得知全部真相的流年语气开始和缓,但同时他竟然有另外一重担心。

“你跟方草不会真的是”

如果她们真的是一对女cp,那他罪过就又大了。

陈莫菲把头摇得像拔浪鼓:怎么可能?我只是-----

陈莫菲语气也软下来:“我只是想念这么个伴儿而已。这么多年都是她陪着我。人非草木。而且方草一尸两命,死得实在太惨!”

这倒是。

流年心里说,但旁人不过哀悼一下罢了,或者诅咒那男人不得好死也就得了,但是她可好,竟然真刀真枪的跟人家干上了。

“这样吧!从今天起,你上班、下班由我和陈乔负责,我们负责接送你,直到他落网归案。”

“这怎么行?”

陈莫菲抗议,她虽然总是威逼利诱流年帮她办事儿,也利用过陈乔,但说到底这么明明白白的让人家去负担她做下的错事,岂非要让她一个人欠他们两个巨大的人情债?

陈莫菲顶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她坚决抗议。

“有什么不行?”流年拉下脸来,面黑得吓人。“这个时候旁的暂时都得搁下,你的安全现在最重要。方草已经不得善终,你是我们朋友,难道我们能看着你也出事儿?说那些废话干什么?”

陈乔在一旁想,我招谁惹谁了?你要充英雄凭什么把我也给拉上?再说了,纵然我想当这个护花使者,难道需要你来牵线搭桥?说得好像我没想到似的!

然而陈乔知此时情况不同以往,那人有第一次则难免会有第二次,他也怕陈莫菲有个三长两短,而且这种保护女生的重任在肩,也让他陡生责任感和豪气干云来。

“是啊!莫菲。”

流年白了他一眼,流年顶烦他管陈莫菲叫“莫菲”,整得他们之间多么亲密似的。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十分亲密,流年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由不是滋味儿。但大敌当年,一切儿女情长都得放诸脑后。

他叹一口气来,只听得陈乔继续道。

“这样,我感觉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安全,不然你搬到我家里好了,这样只劳动我一个人就好了,反正一事不烦二主。”

“那不成。”流年说,据他所知,这陈乔跟陈莫菲也已经一月余没有见面,他不想让他们死灰复燃,而且现在正是陈莫菲最脆弱的时候,女人总是会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做出错误的决断。

“你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了,就不必要让事情更加复杂。”他此话一出,旁边的陈乔与陈莫菲眼睛齐刷刷瞄向他。尤其陈乔,也几乎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分开了一个月?!”

陈莫菲当然也疑问,然而她的疑问却是:我们原本也没有在一起啊!这个流年,实在是莫名其妙。

流年脸一红,他想起这一个月来他虽然未曾主动联络过陈乔和陈莫菲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每天上、下班他都会暗中关注陈莫菲,说实话,这一次要不是陈莫菲中途从公司跑掉,他也不会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他刘成龙还没那么天大的本事,他也不会开锁,再者,明天先把这门锁换掉,换成指纹的。上班我们上来接,下班时我们接完负责送货到家。这样基本上就可以保证她万无一失。”

流年成功的岔开了话题。

“我还是觉得并无必要。”陈莫菲坚持。

“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事,我不能让我自己的事影响这么多人。”

而且流年还有康若然,她到现在都不太敢去见康若然。

“就这么定了。”陈乔吊儿郎当的说。

两个男人根本就不理会陈莫菲的抗议。

“你早点儿休息,电话放在手边,算了,这样吧!”说着流年自顾自拿过她的手机来,然后抓起她的手来,问,“哪根手指?”

“食指。”陈莫菲脸色绯红,流年用她的食指解锁了她的手机,然后将自己的号码设置成一键直拔。设置完了,他把手机还回给陈莫菲,“好了,可以了。一键直拔。你试一下,我怕你遇见事情一慌,就忘记了。你练几遍。”

流年掏出自己手机来静等自己手机里响起陈莫菲的来电。

陈乔不干了,一把抢过陈莫菲的手机来,“莫菲,我也把我的手机给你设成一键直拔,这样也好有个选择。人要有对比才有选择。买东西干啥都一样,比如买衣服吧,你愿意从别的女人身上扒下来衣服买吗?肯定得买那些待出售的吧!”

流年看着陈乔快速设置自己的号码,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幼稚。”

这一切尘埃落定,两人相继告辞,流年临走嘱她万事小心,让她里面外面包括窗户的所有有锁的地方都要锁死。

第043章 陈乔的心机

“这么高的楼层。”陈乔翻着白眼,“你当那姓刘的是蜘蛛侠吗?还窗户,摔不死他!”

流年没理她,又嘱咐了陈莫菲一遍,这才不放心的跟着陈乔一起下楼。

电梯来时,陈乔问流年。

“你跟她从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流年不说话。

“你把她介绍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

流年仍旧不说话。

“我跟你说,流年。你可想好喽,你小子现在危险,你是有未婚妻的人。你可不像我。我!是,我是玩儿,但是说白了,我并没有结婚,也没有未婚妻,我随时都可以金盆洗手。”

流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是在说,“就你?啊?还金盆洗手?呸!是狗能改得了吃屎?”

“哎我说流年。”陈乔十分不满他的眼神,“你要知道,我们已经是情侣了。对吧?你也看到了,我跟她已经那个了。”

流年一皱眉,恰好电梯已经到了一楼,他懒得跟陈乔废话,尤其话题是陈莫菲。

“我们现在就是小两口耍花腔。”陈乔追上他,“你不要总是插进我们中间来好不好?”

流年甩开步子快走几步,出了大厅陈乔大声喊,“我可跟你说,流年,陈莫菲是我的,从当年你放弃她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属于你了。你小子甭想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

流年身体一僵。

“bingo!”陈乔在心里跟自己击了个掌。“卧槽,原来真的,他们早前曾经有过一段,而流年不知为何甩了陈莫菲。陈莫菲难道就是为这个男人一直守身如玉?妈的!”

流年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黑暗里,陈乔想了想,也去拿自己的车,本来他对陈莫菲还有点儿犹豫,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偏生就想据为己有。

于他这种情场浪子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真该去趟夜总会,他想,那里的妞儿们会热情得让他暂时忘记一切。

他车子一拐,却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不成,明天到底谁来接谁来送啊?”他打电话给流年。

“流年,明天咱们谁来接谁来送?”说完他就在心里抽自己嘴巴子。“别说嘿,他自个儿还真是贱得够可以的,凭什么问他啊,自己说个结果通知他一下不就得了。陈莫菲也不是他的谁。”

“我接。”流年简短两个字就挂断了电话,陈乔则在车里气得七窍生烟。这个地方并不旺我。并不十分迷信的陈乔心里嘀咕,想我陈乔土生土长的美籍华人,什么时候在女人面前这么吃瘪过?这么纠结过?这么不占据主动过?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那晚,陈乔发了一个绮梦,这梦的女主角当然是陈莫菲,陈莫菲小巧的身体,小巧的**,而他则希望那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真的,他从来没有发过类似这样的梦,青春期的时候都没有。而且他谈恋爱的年龄比较小,国外又比较开化,并不谈性色变,所以他很早就有相关经历。好像也正因如此他从来就没有发过绮梦。

但那晚上的梦境让他人生头一遭知道:原来有些事,在梦里的感觉竟然比现实还要好,唯美又**蚀骨。

这一年陈乔有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要把那晚的人生美梦变成真。

而陈乔这人,是那种不做则已,一做就偏要达成目的的人。

陈乔想起早晨流年过去接陈莫菲,但他也没有说他陈乔就不能去,于是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出门买了早餐,直奔陈莫菲家而去。

陈乔出来得不晚,本想提溜着这些东西去给陈莫菲一个惊喜,再或者,捷足先登也好,他已经在心里想好了看到流年时的托词。

“算了,你明天吧,反正今天我来都来了。”

不想敲开门流年已经在房间里。

流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这时陈莫菲已经打点好自己,就差拿包出门了。

“早一点儿,高峰时会堵车,所以流年来的早。他如果来你还来回跑干嘛?你们这样我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陈乔说,“毕竟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对你我是真没安什么好心。也不知某些快要结婚的人这么殷勤干什么?”

流年没理他的冷嘲热讽。

“别开车了,你的车也许是你的目标。”流年说,“我开车送你,不要开两部车子。”

陈莫菲回身锁好了门,几人之间气氛倒有些尴尬,陈莫菲瞧见陈乔手里拎着的早点,遂接过来,“我不到中午就会饿,给我吧,省得叫外卖了。”

“你想吃点儿什么?”陈乔问,“这个不要了,到时候都该凉了。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叫。”

陈莫菲常叫的就是那几家外卖,她这人嘴就有点儿叼,而且忌口的东西又多,常去那几家对她也熟,不用她下单的时候特意交代。

这一天无话,一切如常。但她曾被刘天龙劫持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陈莫菲自然不想自己成为公司里众人闲来无事八卦的话题,到最后她把消息的来源锁定在肖梅身上。

肖梅今天一整天也没有为她的办公室里献殷勤,这对她来说确实有些不同以往。陈莫菲扒开办公室里的百叶窗朝外看,但见肖梅如常办公,神色、情绪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是养虎为患,。”

自从方草一事,她始终无法对她完全放心。

陈莫菲觉得自己是有一些草木皆兵了,临下班时她接到陈乔的电话。

“莫菲。”他总是这样叫她,说实话,一开始陈莫菲并不习惯,现在倒习惯成了自然了。

她握着手机,手里却正翻找一份文件,只好歪着头用头和肩膀夹住手机跟陈乔通话。

“我约了流年和康若然,”他说。陈莫菲的手便忽然间静止在半空。康若然,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去面对她。“晚上我来接你,你不必等流年了,他去接康若然。”

陈乔说。

第044章 小聚

“我-----”

“别拒绝。康若然说正想见你呢,这么久你都不打个电话问候她,她正挑你理呢。知道你出了事儿,别提有多耽心。”

“你告诉她干嘛?她弱不禁风的,又不像我,扛造。”陈莫菲说。

“总之晚上下班别动,等我上去接你,我可以早一点,最多五点一刻一定会出现在你办公室门口。别一个人瞎走啊。免得我担心。”

陈莫菲轻轻的“噢”了一声。

当晚五点刚过,陈乔果然如约出现。其实陈莫菲先是听见外面传来“嘘”声,她不禁抬起头,就见陈乔十分夸张的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出现在她门口。

陈莫菲的脸“腾”的就红了,她不想陈乔居然会玩儿得这么大。

说实话,这么多年她都没见过这阵仗。乃至于公司里的所有男女同事,更是从来没见有男人给他们的营销总监送过花。

也别说没有,据说曾经有个大客户,五十来岁丧偶某男,拉开了架式要追求陈莫菲,甚至请他们整个营销部门的人出去吃大餐。席间当场向陈莫菲表白,陈莫菲当时一点儿没含糊,直接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一个女人出现在酒店包房门口,陈莫菲拉过那女人就吻,然后告诉那肥硕的秃顶客,说我就是个拉拉。

据说那人脸当场就紫了。

那以后陈莫菲一战成名,业内再无男人对她垂涎。倒还是有人曾经暗地里议论这事儿,说可惜了了,怎么着也算是个标致的美人,居然是个拉拉,太可惜了。

然而今天,虽然到了下班的点儿,所有人却都在自己的工位上装忙,收拾这、拾掇那,就等着能看一出世纪大戏,看这一次陈莫菲会如何应对。

陈乔礼貌而得体的敲了敲门,然后迈着绅士步朝里走。

陈莫菲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双手接过,“谢谢!”

她能感觉到外面那群人失望的眼神儿,但当务之急就是别让自己再一次成为谈资。她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今天一天她时常感觉到气闷。更何况总让自己的下属对自己说东道西也不好。

“肖梅。”她扬声喊,“不急着走帮我把花插好。”她交代。

肖梅抿着嘴巴一脸春色的跑进来,然后又一脸娇羞的跑了出去找花瓶。好像收花儿的人是她似的。

陈莫菲摊摊手,对陈乔说“看吧,我这办公室里从来没有花瓶。”

“那你以后要作好准备,因为以后你可能会常常都收到花。”

陈莫菲竟无言以对,只好再一次保持沉默。

等肖梅回来,陈乔这才一躬身,将自己的胳膊微微弯曲,向她发出邀请。

“请吧!”他侧着身体。

陈莫菲便只好挽上他的胳膊,在一众人等的注目礼下步出公司。

“我以为”陈莫菲沉吟:“我们彼此心里对彼此的关系能达成大概的一致。”

“噢?”

电梯已经来了,里面不少人,陈莫菲只好识相的选择闭嘴。

陈乔再没提起刚才那个话题。到餐厅时流年和康若然还没到,他们坐下点好了菜,没一会儿流年和康若然双双出现。

陈莫菲忙不迭站起来,“若然。”

康若然仍旧那样,但是不,她好像是瘦了一些,她的下巴更尖了,面色雪白,一头长发今天这被随意挽在脑后,有一种慵懒的美。

陈莫菲快走几步迎了上去,两个女人的手握在一起。

“莫菲,”康若然的声音很轻,“我听说了你的事儿,是陈乔告诉我的。怎样?”她上下打量她,“有没有事?要不要紧?不然你搬过来跟我作伴儿。我可以”

然后康若然顿住,是啊,她可以怎样?她并不能保护得了她。

陈莫菲心里一热,对对方的歉意不由更深。康若然的订婚宴被自己搅成那个样子她还这样惦着她。

像陈莫菲这种女人,最见不得人家对自己好。

她一低头,泫然欲涕。康若然见此光景,不由伸出双手来抱住她,然后轻轻拍她的后背,陈莫菲闻得见她身上清香的气味儿,这让她心里得定不少。

“吓坏了吧?”康若然说,“幸亏是你,我想如果换作是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真棒!”

陈莫菲更不知如何是好。

“得了,二位小姐,快先入席吧,来来来,坐下再聊。”

“瞧我!”康若然说,“一直我身体不大好,总想着再好一点儿去找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告诉我,还拿不拿我当朋友?”

是呀!还拿不拿对方当朋友?

然而,他们是朋友吗?

或者说,他们还是朋友吗?

但对着康若然这样的女人想这个问题会让陈莫菲有十分的负罪感。

“知道你身体不好,而且订婚宴那天”

康若然作势瞪陈乔。

“跟你有什么关系?”两个女人已分别落座,但手却粘在一起,并没有松开。陈乔心想,女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妙,哪怕心里跟对方并没那般亲热,但表面却还是可以表现得出来十足的热情。

陈乔让服务员起菜。

“都怪陈乔,他这个浪荡公子哥儿。”康若然的眼神蜻蜓点水一般又落在陈乔脸上,“他都跟我交代了。你放心吧,不要放在心上。他跟我解释过了,还跟我认过错了,还-----”康若然不无俏皮的一歪头,“还跟我保证了。”她轻声的,吐气如兰。

“说再也不会那样荒唐了。以后他会对你专一,会对你一个人好的。”康若然俯耳上来,在陈莫菲耳边小声的说。

但音量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流年低下头默默的擦着杯子,一圈又一圈,像要把那杯子给擦穿一样。而陈乔则笑盈盈看着康若然跟陈莫菲。

“其实”

陈莫菲想解释,但是康若然没给她机会开口。

“我知道。”康若然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如果流年这样,我也会气他的。可,你知道的,男人偶尔会溜号,但是他们心里只能住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让他们甘心步入婚姻。”康若然不无娇羞的瞄了一眼流年。

“陈乔对你是真心的,我能看得出来。”康若然最后下了定义。

“来!”陈乔举起杯了,“这第一杯我敬嫂子。我当然知道嫂子不能喝酒,这事儿很早以前流年就警告过我了,所以嫂子您以茶、以饮料、果汁什么代酒都可以。我先干为敬,为订婚宴上的事儿郑重跟您和流年道歉。对不起了,嫂子。”

说罢,陈乔一仰脖,那杯酒被他一饮而尽。

第045 敬往事一杯酒

“我是看在莫菲的面子上才原谅你的!”康若然娇嗔。

酒入杯中的声音,陈乔又端起第二杯酒来,这一次他向着众人。

“这第二杯,敬你们小两口儿。”陈乔说,“莫菲的事儿让你们费心了,从此后她是我的责任了。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对于莫菲来说有点儿特殊,我会晨昏定省,早晚请安,接送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你们不必再操心。来来来,流年、嫂子,这一杯我还是先干为敬。”

陈莫菲这才知道陈乔的用意,杯酒释兵权,他这是拉了康若然来当同盟军,逼着流年对她陈莫菲的一切放手。

流年更加不是傻瓜,然而此时他只能选择沉默,杯酒下肚,辛辣入喉,流年默默放下酒杯,再抬眼,觉得自己跟陈莫菲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光、是过去、是康若然,还有陈乔。当然,陈乔也罢,康若然也罢,时间也好、误会也罢,哪一个又不是出自他手?

流年淡然一笑,自己动手又为自己满了一杯,他没有要敬的人,要敬,他只想敬从前的那个自己,或者,现在的自己。

酒变得淡淡的,喝起来有点儿像白开水。陈乔八百玲珑,流年冷眼看着他,觉得他像一支男交际花,他能哄得这两个女人都笑脸如花。

流年端起酒杯,一杯又一杯的酒孤独而流利的穿过他的喉咙,抵达他的胃,然后在那里囤积发力,直到他觉得肚子里一阵灼烫。然后流年又伸出手去找酒瓶子,兴许新倒入杯的酒可以让他的胃好过一些,至少没那么热。

但他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失望了。

陈莫菲的手此时已经被转移到了陈乔的手里,流年一直十分清晰他们的动向。是康若然把陈莫菲交到陈乔手里的。

“这下,我放心把她交给你了。”康若然慷他人之慨,他从前只是觉得她无趣,现在他觉得她还无耻。当然,流年为自己这想法儿吓了一大跳。他知道康若然也是无辜的。

他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来,但冰冷的酒液将那声叹息适时压下。

陈莫菲任由自己的手被陈乔握着,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件商品。这么多年,她跟命运抗衡,总希望自己的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又总是事与愿违,她被流年贩卖给陈乔,现在又被康若然转手。他们还都打着为她着想、爱她、为她好的旗号。

陈莫菲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抬起眼睛就看见流年似乎一个人在那儿自斟自饮,她也想为自己斟满一大杯酒,然后喝个痛快。反正又没有男人因为她身体不好而不让她喝酒。

陈莫菲拿起面前的杯子把玩,透明的琉璃杯子反射灯光,清脆的闪亮。

晚餐结束时流年已微有薄醉,上一个醉的夜晚康若然不期造访、登堂入室,这一次仍旧是这个女人在他身边,她扶着他,温润的双手却并不能给他以安慰。他迷迷糊糊喷着酒气,觉得整个身体一片灼热,急需出口。

陈乔帮他们叫了代驾,他任由他叫,现在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也没什么可以做的,除了乖乖跟那个叫康若然的女人结婚,乖乖的当她的丈夫之外。他好像真没有什么好做的。

陈莫菲呢?

流年用眼睛寻找,然后就看见她正落在人群后面,眼神没有着落,像被遗弃的孩子,对遗弃本身无知、无助又不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然后还是被无情的抛弃。

流年心里有点儿疼,突然间很想回身,回到那张桌子上,像陈乔一样,给自己倒一杯酒,然后举向陈莫菲。

“陈莫菲,我对不起你。我流年先干为敬了。你,果汁、饮料、牛奶,什么都可以,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他喃喃出声。

“不介意什么?”康若然的长头发垂下来,搔到他的侧脸,痒痒的,他一躲,“没什么,没什么。”

“陈乔,轻点儿。”他趴在陈乔的脖子上,牙齿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对她轻点儿。”

他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把一支手插进自己的发里。

陈乔正在跟代驾交代,“不不不,”他说,“她回她自己家,我回我自己家,先去某地,然后再去某地。”

他清楚的交代。康若然背过脸去,她有点儿下不来台,他们已经订婚了,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但是他对她苛守礼教,从来没有碰过她。

真的完全是因为她的身体吗?

她回过头来,据陈乔说,他和陈莫菲已经在一起过了。那会是什么感觉?她很想体验,也曾经主动过,但是他总是

这件事其实让她十分苦恼,但她却找不到办法解决。难道对父母说?她说不出口。再不然跟朋友倾诉?然而她并没有什么朋友。

康若然把目光锁定在陈莫菲身上。

代驾已经就位了,夜里的风一吹,流年一见风,醉得更甚,简直就像一瘫烂泥。好在陈乔够强壮。

陈乔把汉年塞进车后排座,康若然跟他们道了别,然后自己也坐进后排座位,酒店门口只剩下陈莫菲跟陈乔。

“走,我送你!”

能反对吗?就算能反对陈莫菲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现在是非常时期,那有可能是她一生的梦魇。她不愿意冒险,然而跟陈乔在一起就不是冒险?

总要分个高下吧。

她如是奉劝自己,并很快成功说服了自己。

车如魅影,穿行黑夜,夜风乍起。陈乔开车时一手牵起她的一支手来,她躲开,有意继续下午在公司电梯间跟陈乔没有结束的话题。

“我们不合适。”

“跟谁合适?”陈乔的话像刀子一样划开了陈莫菲的伤口,她见那伤口正面目狰狞,往外冒出血来。“流年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语气不善,音调也提了个度。她听见自己在那车里的声音,尖刻而颤抖,似乎在怕着一些什么。然而,她有什么好怕的?

陈莫菲一挺胸膛,却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接和面临的都是些什么。

陈乔不说话。

“你该十分清楚。”陈乔说,“你们并无可能。”

第046章 说吧,爱上谁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陈乔目视前方,红灯了,车在减速。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毫不留情的拆穿她。这让陈莫菲有点儿下不来台,面色不由懊恼。

“我们没有你那么滥。”她终于找到反击的话来。

陈乔倒并不十分介意,他又咧嘴一笑。

“我忠于自己的身体,我也能忠于自己的感情。你们呢?打着多么圣洁的旗号,伤害身边的人,拿身边人作自己的棋子、挡箭牌。你是说你们这样比我高尚?”

陈莫菲气得浑身发抖。

“我们-----”然而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并没有。”

“真真呢?”陈乔直戳要害。“康若然呢?刚才康若然在,当她把你的手放进我手心里,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清楚?你在遮掩什么?你在害怕些什么?”

“陈乔!”

“啧啧啧。”陈乔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迅速摸了她的脸一把,“我的小可爱。”他说,“恼羞成怒了?”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恼羞成怒。”他补了一刀。

陈莫菲目视窗外,决定让自己闭嘴。她深觉这时沉默才应该是最好的答案。

陈乔一直送她到门口。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热切而又冷淡的看着她的眼睛,陈莫菲竟不敢与之对视。

“太晚了。”她作势关门,然而他一把掩住门不让她关掉。

“你忘了你主动去我家的那一晚吗?”他盯着她,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还是那天晚上我有利用价值,并且你知道自己在我那儿一定是安全的?”

陈莫菲觉得陈乔有些胡搅瞒缠,而最重要,他的胡搅蛮缠又不无道理。所以她想更快的结束这场谈话。

“太晚了。”她再一次强调,“你也该早一点儿回去休息。”她手上用了劲儿,想要把那门关上。

先把门关上再说。

但是她的力气永远没有陈乔大。陈乔掰开门,然后让自己溜了进去,像一甩鱼滑进水里。

这一次用不着陈莫菲,陈乔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你”

不由分说,他吻将上来,捧着她的脸,他不再想听这女人再为自己狡辩,再跟自己说任何一句废话。

陈莫菲奋力推他,但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这男人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有如泥牛入海。她只好闭嘴了自己的嘴巴,试图不让他得逞。然后他的手上来,捏住了她的下颏。

一秒钟,陈莫菲想就这样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沉沦。然而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对不起。”她说,推开他。

陈乔的冷笑像烟花,瞬间就变成灰烬,被遗留在无尽的夜里。他在犹豫自己应不应该采取下一步行动。

可是她真的冷。

陈乔转过身,走出几步,“锁好门窗。”他背对着她。然后陈莫菲就听见门被轻声带上,而室内重归宁静。如火的黑暗和寂寞趁机扑将上来,露出獠牙,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碎。

她只得站起身来,然后点开灯,所有的灯都点开,她觉得心里稍微的安稳了一点儿。

陈乔出得门去,发现自己并不能履行对康若然许下的那些诺言。他打了个电话,他手机里有成百上千个女人在等着他。

他点开其中一人的联络方式,然后说了自己的地址。半个小时,他到家,他的家门口便有个热气腾腾的女人,正迫不及待的朝他献祭。

可是当一切结束,他默然点起一支事后烟。开始恨自己,又开始恨流年,又开始恨陈莫菲,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恨无可恨。

等女人将每一件衣服重新穿上身、款款走出房门。

“要不要帮你关灯?”她体贴的问。

陈乔眯着眼睛看了看她,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你爱我么?”

那女人嫣然一笑,“别问那些有的没的,为自己凭添烦恼罢了。”

他便低下头,不再说话。但待她刚想转身,他叫住了她。在此之前,他从来没留过任何一个女人在他这里过夜,但是今夜陈乔却觉得分外寂寞与孤单,他想要一个人来陪。活生生的人就好,无关爱情。

女人在床头叠起膝盖来,坐下,床在她身本的重压下上下起伏了两下才喘息着作罢。

“怎样?”她问,“爱上谁了?”

第047章 一无所有

“没有。”他否认。

女人笑笑,后来,她没走。陈乔抱住她,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有点分辩不清楚此刻正在自己怀里低徊的女人是谁。

所以待第二天陈乔醒来早就已经过了去接陈莫菲的时间。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十分不靠谱。怎么能睡过去呢?闹钟没响吗?他看看身边的女人,恍惚记得早晨时好像闹钟是响了的,但是这个可恶的女人从被窝里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将闹铃按断。

他本来是想强迫自己起来的,可是女人伸出一截白藕似的胳膊说要再睡五分钟。

“五分钟!”

他蹦下床,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嘴巴。陈乔找到自己的裤子,一面穿衬衫一面朝外跑。

“把门锁好”他大声交代。然而车子并不能开得多快,这个时间,他不住的抬腕看表,正是上班高峰,车恐怕要堵到他怀疑人生。

陈乔也想打给陈莫菲,然而他不敢。他终于心里有了那么点数儿,知道为什么陈莫菲不肯跟他在一起了。

陈乔不停的按喇叭,惹得前车伸出脖子来对他大骂,他回骂过去,要不是后来车流缓缓动了起来,估计他们一定会让对方尝尝自己拳头的滋味。

当他火急火燎赶到陈莫菲家里,陈莫菲家已经是人去楼空。陈乔气急败坏,却也无暇多想,转身乘电梯下了楼,一路狂奔,满脑子都是她可能会出事的画面。

她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如果陈莫菲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陈乔恨透了现在的城市交通,但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更应该恨的是自己。

那一段从陈莫菲家到她公司的路程,陈乔觉得漫长得仿佛有十万八千里。待他终于到了陈莫菲的公司,他都跑进了大厅,却又不由停下脚步。陈乔站在大厅里,动手拔了陈莫菲公司的固话,“喂,您好?请问陈莫菲在吗?”

“陈总啊?您哪位?”听筒里传出一个得体的女声。

“我是快递。”他觉得自己这谎一点儿也不高明,好在对方也并没有深究。

“您放在前台就可以了。”

“那她来了吗?在公司吗?”他追问。

对方显然不耐烦起来,“您放在公司前台就可以了。”

“喂?喂?”对方已经挂断,这让他更加气急败坏。然后他就看见电梯间里走出来流年。

“流年?”他默默低语。

流年朝他投过来鄙夷的一瞥。

他有足够的理由鄙夷自己。陈乔想,但那一瞥仍旧足够让他感觉如芒在背,他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亏他陈乔还有脸问。

早上陈莫菲等陈乔,脖子都恨不能等长了。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流年。流年从来没觉得陈乔靠过谱,这些日子以来他恨不能长在陈莫菲身边。他当然知道自己有 康若然,但是拜托,康若然那个班儿没有人会管她几点去、去不去。可陈莫菲不行,陈莫菲的人生只剩下那么一块战地,流年知道她誓死都会守住。

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

第048章 披萨

流年在待对面,当然有了“假如陈乔昨夜留宿了呢?”这样的猜测,但当陈莫菲的车子从地下停车场的出口缓缓出来,他知道自己的那个猜测纯粹是杞人忧天。

流年于是开车用车头迎了上去,并且把她拦在路边。

陈莫菲探出头来。

“把车子退回车库里去。”他朝她喊,不容置疑。“我送你。”

“不需要。”她拼命摆手,流年当然不会妥协。后面开始积聚车流,有人尝试了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开始按喇叭,陈莫菲这才无奈的妥协。

陈莫菲坐上他的车,感觉温暖而安全。她没有坐副驾驶,因为有一些女人对那个位置十分敏感。如果他流年的女人还是康若然的话,她更加不想她受到伤害或对自己产生什么误会。

于是她坐在司机位的后侧。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现在沉默成了流年跟她之间的好朋友,他们之间常充斥沉默,好在两个人都并不感觉到尴尬。

到了公司,流年送她上去,便有人侧目,陈莫菲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定是在想,嘿,昨儿还是另外一个男人呢!怎么今儿早上就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呢?

到了门口,流年对她说,“加十二万分的小心。”

“嗯。”

她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直到听见他离开的声音。

陈乔尾随着流年,“我们得谈谈。”他语气十分郑重。流年回头扫了他一眼,比上一次的眼光还要轻蔑。陈乔不管了,他豁出去了。

“流年,如果继续这样,我会去找康若然聊一聊。”

他觉得自己十分卑鄙,还有几分泼妇的气质。但他管不了许多了。流年,该死的流年,他总是插在他们中间,而让他无所作为。

流年果然回头。“你不是已经去找过她了吗?”

陈乔一愣,是啊,昨天自己就已经去找过她了,昨天晚上的那一顿饭就为宣誓主权,划清疆界。然而一晚上,他自己亲手打破了它。认识到这一点让陈乔的心更为脆弱。

人总是越在脆弱的时候越想显示出自己的强大来。

“我不介意再找她第二次。”他已经有些无赖了。

流年一耸肩,“去找好了。”他转身下台阶,蹬蹬的脚步声坚定而利落。他才不怕,甚至希望有这么个人去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甚至期待那一天,而且可能期待的绝非一天两天了。

陈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威胁到他。他用英语骂了句粗话,然后去寻找自己的车,因为太过着急,他的车已经被贴上罚单。

糟糕的早晨,陈乔揭下罚单,心里更加的乱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危险竟然悄悄逼近陈莫菲,她中午叫了披萨,水果味儿的,她有时会叫披萨。那是一家并不陌生的店,给她送披萨的人也总是那一个人,那时办公室里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有人的话也是在休息,所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刘成龙拿着披萨进来了。

他轻车熟路的摸进她的房间,然后反手关上了门,陈莫菲觉得异样之时,一柄尖利的叉子已经抵在她细嫩的脖子上。

她叮嘱自己不能乱。

这一刻她其实也等了好久,尤其那一天墓地里跟他短暂的交手,陈莫菲便有种预感,这男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肖梅放你进来的?”她问。

不错,那刘成龙想,这个时候这女人还头脑这般清晰。

因为刘成龙跟她说,她有事儿了上位的就会是你。

那个肖梅,渴望上位都渴望得快要疯掉了。于是她卖给他一个破绽,让他知道她今天中午订了什么,外卖小哥早熟悉他们单位里的每一个人,却并不知晓他们的人事变动。所以刘成龙得以假装遇见他,然后说要替他把披萨拿给陈莫菲。

“你有没有想过,我跟她已经达成某种协议,她引你上钩,然后报警。你猜她是想跟你合作还是想跟我合作?”

保垒都是被人从里面打破的。陈莫菲对自己说,进一步诱敌深入。

“不然你以为我会有这么淡定?一会儿警察就来了。她已经报警。我知道你早晚会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计就计。除非,你真以为我是个白痴。”

刘成龙有些犹豫。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手上加了一些力道。

第049章 求仁得仁

“哈哈。”陈莫菲说,“那肖梅就求仁得仁了,而你可能会被警察直接击毙。她一石二鸟。要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之间的那点破事儿。”

陈莫菲无视那叉尖,缓缓坐下。

刘成龙有些气急败坏,成也女人,败也女人。他一直以为女人都是一副蠢样子,但显然对于陈莫菲和肖梅,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然而大错业已铸成,他有些乱,不知所措。

这些天以来多亏肖梅接济他,她应他之邀,噢不----算是威胁吧,在某公园某块砖下放了点钱,他就靠那些钱度日。

然而刘成龙对陈莫菲一直咬牙切齿,这些天来他一直盯着她,却发现每天上下班都有人护着她,下手并不容易。

后来他跟肖梅提起,还说,“如果陈莫菲有个三长两短,当然她肖梅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肖梅当时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她心里一定动摇了,所以今天他接到肖梅发给他的信息,今天中午陈莫菲订的是某某家的披萨。

他当时就在附近,天知道,他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你不就是要钱么?”陈莫菲淡淡的说,她拉开抽屉,里面满满登登摆了许多撂人民币,那是陈莫菲一早准备好的,家里也有相同的数目。就为了在这种时候可以保得住自己这条小命。

“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而且你又不蠢,挪用公款和杀人哪个罪过大你比我还要清楚。不过-----”

陈莫菲卖起关子来。

“不过什么?”陈莫菲知道他动心了。

“你要帮我把肖梅铲走。”她眼神朝那一抽屉的钱一扫,“这些钱就是你的。我有办法安排你走。你知道的,我多少有那么点人脉。”

“骗我怎么办?”刘成龙压低了声音,手上又使了劲儿,陈莫菲感觉有点儿疼。

“你刚才就骗了我,你说跟肖梅联成一线,你说她已经报了警了,我根本逃不出去。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

“当然都是真的。”陈莫菲掩饰自己的紧张。“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报警,至少现在不会。因为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这并不是这女人想要的。你应该比我了解她。”

刘成龙犹豫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完全乱了。尤其当他看见那些钱,他这辈子就败在这些花花绿绿的钞票上,到现在,他仍旧对它们没有产生免疫。他需要它们,如此迫切。

他为自己感觉到有一丝悲哀,于是手上也轻了一些。

陈莫菲当然感觉到了这个异样,但她并没有跑,因为她留心到他进门时已经把她的这间办公室反锁,她用眼睛丈量了整间办公室,并没有把握能在他的叉子叉进她喉咙之前打开门,然后跑出这间办公室。

所以她决定放过那看似最好的逃跑机会。

果然,刘成龙因为这个举动而对她戒心减半。

“现在我们公平交易。”陈莫菲轻轻拿开他的叉子,“你告诉我肖梅的那些勾当,然后这些钱归你。”

“肖梅报警怎么办?”

陈莫菲一耷眼皮,“拿我当人质。”她吐字清晰。

第050章 与狼共舞

“这买卖你只赚不亏。”她进一步游说。

“她-----”刘成龙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眼睛从那几撂钱里抽出来。他已经开始动手,一撂、两撂,他的手有些发抖。

他甚至就快忘记了陈莫菲,当他的手摸上第三撂时,陈莫菲按住了他的手。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刘成龙眼睛都红了,目露狰狞,但他在盯了陈莫菲三分钟之后,决定和盘托出。

“她出卖公司的招投标数据,公司有几个大客户就是这么走的。她从中渔利不少。”

原来如此!

陈莫菲身体往后靠了靠,是有那么几笔,但不是什么太大的客户,当然客户的合同额也都不算小,陈莫菲一直就奇怪,但因为那几个客户失去的时间节点不一,间隔时间又长,她才没怎么放在心上。原来是早有内鬼。

“都有谁?对方跟她接洽的都是谁?我要知道一些细节。”陈莫菲说。

刘成龙笑了,然后手又摸向第三撂人民币。

“你怎么送我走?”

“还用问吗?你留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给你留门,等所有人都走了你离开。”

刘成龙咧嘴一笑,“不!我要你送我出城。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我前脚刚一出公司就报警?”

“好!”现在他提什么条件陈莫菲都会应承下来,先稳住他再说。

刘成龙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伸手把披萨饼盒打开,里面的披萨冒着热气,他饿坏了,将叉子搁在一边,他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陈总?”是肖梅的声音。刘成龙停下手里的动作,连嘴巴里正在咀嚼的动作也停下。

“什么事?”陈莫菲扬声问。

“外面有人找。”

有人找?陈莫菲警惕起来,这个点儿一般不会有人来找她。而她分明清楚这个肖梅并没有跟她达成任何一致,她在试探。

一但她发现刘成龙在里面,她会毫不犹豫的报警。

刘成龙又将叉子捡起来,抵在她脖子上。

陈莫菲低声咒骂“该杀的是那个小贱人,而不是我。”她皱紧眉头。

“我开不开门她可能都会报警,她是否十分确信你在这里?”

刘成龙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傻瓜!

陈莫菲在心里骂他。然而现在骂谁也白搭,当务之急是怎样全身而退。

肖梅还在外面敲门。

“我没有约人,帮我推了。”

外面的人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了一声“噢。”

但陈莫菲知道危险并没有解除,她一定会报警。可她刚才好不容易才说服刘成龙,并且用钱套住了他。但是现在时间变得紧迫起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

刘成龙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急速填饱肚子,然后回过头来看向陈莫菲,“如果她真的报警,那就对不起了。”

陈莫菲惨然一笑,心里想,这世界上的人,谁也别说谁对得起谁。

她坐回椅子,快速思量对策。然而怎么想她似乎都插翅难逃,除非现在眼前这刘成龙突然之间转了性,或者-----突然间晕倒什么的。

但,怎么可能?

她一时踌躇,心里想着可能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时间嘀嗒过去,到了办公的时间,然而办公区却一片寂静。那一刻就要来了。陈莫菲对刘成龙说,“这个**报了警。”

刘成龙悲哀的盯视她一眼,“你有没有办法让我逃过此劫?”

陈莫菲冷笑,“东郭先生跟狼的故事听过没有?你跟狼结成了同盟,早该想到会是这种后果。如果你当初联络我,也许情况会大有不同。”

第051章 人质

陈莫菲已经打定了主意:临死也要托个垫被的,她不能便宜了那个贱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刘成龙焦躁的脚步声响起,他如同一只困兽,那脚步声也让陈莫菲感觉到不安,她从来没有如此不安过。

笃笃笃。

两人神经一齐紧张起来,目光双双朝门口望去。

“陈总。”又是肖梅的声音,陈莫菲跟刘成龙对视一眼。

“让她进来。”陈莫菲低声交代,“有两个人质在手总比有一个人质在手筹码大,也许你还有机会。”

这时候的刘成龙已经完全疯狂,谁成为他的人质,多一个少一个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反正杀一个正好,杀俩还赚一个。更何况,他还没有打定主意要杀任何一个人。

那可是杀人。

刘成龙实际上并未真正想过,本来吓唬吓唬人还可以。

不过,手里多一个筹码总归是好的。

他悄然潜到门后,陈莫菲则起身走到门边,她把门打开,然后喊,“肖梅,你进来一下。”

门被推开,陈莫菲跟刘成龙的想法儿是一待人进门,刘成龙就从门后闪身出来,将门再一次反锁。

然而进来的却并非肖梅,当然警察也不敢冒进,他们并不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人质是否有危险。

门口空荡荡的,陈莫菲有理由相信可能整栋大厦的人都已经被清空了。门口传来冷风,阴嗖嗖的,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而刘成龙这时反应倒快,早窜回陈莫菲身后,拿叉子死死抵住她柔软而洁白的脖子。

陈莫菲闭上眼睛,想,这家伙是有多久没洗澡了,这个臭啊!

警察出现在门口。

“你们过来我就杀了她。”

电视里演滥的剧情,此际居然活生生出现在她身上,在警察身后,陈莫菲看见了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流年和陈乔,他们站在警察身后。

有人开始跟刘成龙谈,大概的意思是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刘成龙这时狂暴有如野兽,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大喊着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

真的,陈莫菲觉得他真是有够天真。

陈莫菲在人群里张望,发现并没有肖梅的身影。这小蹄子躲到哪个角落里去偷笑了?她真的十分想知道。

流年走上前来,他简短跟警察交谈了几句。随后他上前一步。

“你放了她。”他语气十分平静,“你所经历的所有事儿都是我干的,你不信问问你证券公司的前同事,他们领导跟我认识。所有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一个爷们儿,应该干点儿爷们儿该干的事儿。你放了她,我当你的人质。”

刘成龙上下打量流年,然后嘿嘿一乐,“你是不当我缺心眼儿啊?我怎么会给自己交换一个比自己还要强壮的人质?”

第052章 怎样才可以放了她?

流年一怔,他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幕。他有些急切,刚才的平静不翼而飞。

“我保证不反抗。”他说,“我是某某部门的,你该知道,我的价值比她大多了,你放了她。”

流年又朝前走了一步,刘成龙一紧张,手上用力,那叉子尖又往里刺进分毫,陈莫菲感觉有血缓缓从那叉子尖里流了出来。

“刘成龙。”她声音有些颤抖,“你不要冲动。流年,不要过来。”

她大声喊。

流年脚步停住,叉腰站立,一偏头。

陈莫菲疑惑的看着他,他哭了吗?

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得清他的喉咙,陈莫菲见他喉结上下翻飞。

“流年。”她也不自觉得哽咽,她从来没有想过危险会离得她如此之近。

流年回过头来,却并不看她,反而看向刘成龙。

“你不放心,耽心我反抗?”

刘成龙没有回答,谁也没看清楚流年的动作,他迅速掏出一柄瑞士军刀来,然后朝自己大腿上扎了一刀。血从他的大腿上汩汩的冒出来,陈莫菲则惊讶得忘记了喊叫。

“够不够?”他抬起头来问刘成龙,因为疼痛,他嘴角轻微抖动。

刘成龙怔愣的当儿,流年手起刀落,又是一刀。完了他把刀扔在地上,硬金属跟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下你放心了吧?”

可刘成龙显然还是不满意,或者他也不是不满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他几乎本能的喊。

“不许过来。”

他只是觉得不能让那男人过来,特别本能的想法儿。

警察也愣了,太突如其来了,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止。

“要怎样你才可以放了她?”流年一指陈莫菲。

“流年。”陈莫菲开口。

“你闭嘴。”流年哽咽。“我没跟你说话。”

陈莫菲低下头来,眼泪落了下来。

“流年,”她又开口,“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会离开我?是不是就是想找个女人上床?上完了就是单纯的想抛弃我?我对你来说,就曾经是个床上用品?”

她抬眼直视流年,这么多年,她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安静的。

他们也在等流年的答案吗?像我一样?等了这么多年?终于鼓起勇气可以去询问?

“我要离开!”刘成龙变得越来越狂躁。

“流年!”陈莫菲喊,“告诉我。”

她看着他。然后发现康若然悄然从陈乔身后冒了出来。陈莫菲绝望的低下头来。

“刘成龙,不然你杀了我吧!”她怂恿道,她只是觉得太累了,说实话自杀她不是没有想过,然而一直缺乏勇气。

“莫菲。”康若然的声音,在空气中打着颤音飘过来,再然后人群里一声惊呼,她晕倒了,陈乔抱住了她。

“她有心脏病。”流年跑回去,翻她的包,找到她的药,然后告诉陈乔,把她带离这里。

第053章 危险解除

杀了我吧!”陈莫菲身体往后抵,“刘成龙,杀了我。”她说,然后哭了,眼泪抑制不住的从她眼睛里很没出息的飙出来。

“杀了我!”她低吼。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一刻真正开心过,她其实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陈乔抱着康若然走了,流年又折回来。然而,她现在已经不想要他的答案。

陡然一声枪响,刘成龙缓缓从她身后倒下,流年大步窜过来,一把揽过陈莫菲,紧紧将她贴在自己胸口。

他紧紧的抱住她,两条胳膊如此用力,仿佛要把她勒得窒息。

警察已经在清理现场,有个类似头目的人正在跟自己的上级汇报,“狙击手已将凶徒成功击毙。”

陈莫菲从流年怀里抬起头来,流年双手捧着她的脸,然后俯下头来,他不由分说噙住她的唇。

周围嘈杂异常,但是没有人过来打扰他们。

若时光凝住该有多好!他们分开,眼神胶着在一起,周围人来人往。

有人见他们告一段落,这才上前来,让流年去医院检查。

流年经人提醒,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手起刀落。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这时才感觉到疼。

陈莫菲扶住他,让他坐在沙发上。

“怎样?疼么?”她手轻抚上他的伤口。

他看着她笑,摇摇头,另外一支手悄悄捉上她的手,陈莫菲挣脱两下,并没有成功,便那样任由他握住。

“能走吗?”有人过来,“已经给你叫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能,能。”他瞅着来人,然后尝试自己站起来,“谢谢!”

那人说没事儿没事儿,然后走开。

陈莫菲所在公司领导觑了个空儿过来,“陈莫菲。”他抱着肩膀居高临下的看两个人。

陈莫菲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站起。“领导,我”

“你受惊了。”领导口气倒体贴,“怎么样?”

陈莫菲摊摊手,“还好!”

领导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别急着回来上班。嗯?”

“好!好!谢谢领导。”

临回身时那领导饶有深意看了流年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并未成言,只着行政部安慰大家两句,让大家别受此次事件影响,安心工作云云,也就走了。

没多一会儿救护车的救护人员过来,流年被抬上担架。

“我可以走的。”流年逞强。

“别逞强。”陈莫菲撅起嘴巴来,他看了她一眼,这才老老实实躺上担架。待陈莫菲坐上救护车,坐在他身边,他才安心躺下。但是手却去寻找陈莫菲的手,这双手,他有多少年没有握过了?

流年想,安静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等到他们到了医院,刚刚下车,就有人闻讯而来。流年一看,康家二老,还有自己的父母。

他坐起来寻找陈莫菲,却发现陈莫菲已然不见。

“陈莫菲呢?”他想问,康父走上前来,问他要不要紧。

“没事儿。”他说。

第054章 你们怎么办呢?

康母显然比康父要紧张百倍。

“听说你跟小然都出事儿了,这给我的心吓的哟。我们去看了小然,她已经没事儿了,正吵着要来照顾你。真的是!怎么会出这种事情。你要不要紧?啊?我让爸爸跟你们上司打了招呼,你要多在家休息几天。”

几个医生上前,“家属先让一让。”

几位老人这才让开。

流年的伤势不算重,无需住院。待他全部包扎好,陈乔跟康若然都过来了,独不见陈莫菲。

他知她为什么不见人影,然而

陈乔知道他为什么急,康若然也问,说“莫菲呢?她怎么样?”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乔却已猜个**。

陈乔接道,“我先让她回家了,这一天,她也吓坏了。”

“那倒是!”几人在医院门口作别,临走时康若然还在嘱咐陈乔,“去照顾好莫菲,回头我们通电话,不然我不放心。”

陈乔嘴里应承,心里实苦。想,你倒是该不放心,不过不放心的重点却放错了对象,你家里那位才最不让人放心。

陈乔觉得关系有点儿复杂了,尤其见到流年为陈莫菲急那样儿,他一闪神,车差点儿跟旁的车剐碰,那人探出头来,脖颈上戴着小指粗的大金链子,说“你瞎啊?”

“我瞎。”陈乔回。

对方得了个没趣。把车开到陈莫菲家楼下他又不敢上去了,只好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一支接一支,后来下定决心般开车门下了车。

陈莫菲给他开了门,两人沉默的返回到室内,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陈莫菲正在哭,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茶几旁的垃圾筒里全部都是纸巾。

他双手交叉在一起,抬眼看她。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不打算装糊涂,也不想再绕弯子了。眼前这女人心思是一定没放在他身上的,他再傻也能看得出来,好在自己陷得并不深,有救。

陈莫菲一低头,眼泪又下来了。

陈乔叹一声,不知怎么哄,也不知怎么劝,更何况现在身份还愈加的尴尬了。

“你们------什么时候的事儿?到-----什么程度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陈莫菲还是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哭,哭得陈乔心烦意乱。他直想发飙,怎么办?这样一直哭?让他怎么办?现在是抱又不能抱,亲又不能亲,过头的浑话又不能说,过份的举动更不能有。

他陈乔可不惯于在女人面前当和尚。

然而,现在他又只得当和尚这一途,他不被折磨得要发疯才怪。

“大姐,”他低声告饶,“你总要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怎么办?啊?我就算是想帮你们两个,我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这个流年。”

他开始埋怨。

“不行就分开吧。他这样,分明吃着碗儿里的惦着锅里的,这样脚踩两条船的男人,真的值得吗?”

陈乔心知这话用来评价流年是多少有些违心,据他了解,流年还真从不胡搞。

“**”陈乔心里骂,还不如胡搞呢!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多好!他可好,一上来就整得自己个儿跟个世纪大情种似的,偏这两个女人一个有他妈的先天性心脏病,另外一个又除了他再不找旁人,是个女情种。

这情形令他分外头疼,他真后悔自己当初莫名其妙淌了这趟浑水。

第055章 跟我吧

“康若然----”陈乔小心措辞,“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也是才知道。”他站起来,跟康若然独处这么一会儿,他已经把她跟流年的过往打探得一清二楚。

“先天性心脏病?”陈莫菲止住哭声。

“是的。我还听说------”

陈莫菲也不由站起来,“流年高三时家逢巨变,是康家两老伸出援手才得以帮着流年父母摆平一件大事儿,事后流年便转了学籍,到她的高中来跟她作伴,一直到今天。”

“家逢巨变?”

陈乔点点头,“是的,听说是流年父亲当年犯了事儿,当年那事可大可小,具体什么事儿康若然没说。而康父有点儿来头,所以把那件事儿压了下来,还在一个小城给流年父亲谋了一官半职。如果没有康家,流年家可能早在n年前就家破人亡了。”

陈莫菲长久沉默,往事已逐渐被她梳理出脉络。然而现实的情况却远比她想像中还要残酷,她深知依流年的个性,背信弃义的事情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夜色如黛,城市里高低错落的灯光迷离而诱惑。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背后,究竟又有多少孤独与落寞?

陈乔不知何时悄然立于她身后。

“你们如果真要在一起,恐怕路很难走。”

陈莫菲心说,我知道。而且自得知他那一层苦衷,对于流年竟再生不出恨来。尤其是劫后余生那一吻,她应该已经知道他的心意。然而,这更加让她左右为难,陈莫菲不想流年矛盾、挣扎、为难。更何况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康家给的,如果他真要背弃前誓,那么康家绝非善类,能否放过他不说,最重要他所有的事业前程也可能因此而毁于一旦。

陈莫菲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只道流年薄情寡幸,却不想命运早在n年前就给她打下了重大伏笔。

她甚至开始后悔,若果然当初一走了之,去别处求学,或者在大学就谈下一场恋爱,现如今结婚生子,可能也就没这些后续了吧。

然而,世界上哪来的后悔药?

陈乔电话响,他低头一看,“康若然。”

“喂?若然。”陈乔悄然间改了对康若然的称呼。“对对,我在。莫菲也在,她已经睡下了。是啊,流年呢?啊,还没休息啊!你该让他也早点儿休息。”

陈乔冲康若然撒了谎。因为他想,如果他是陈莫菲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康若然。

他捏紧电话,觉得所有人里面唯康若然是最无辜的。她从小被父母保护得那样好,长大了又被流年保护得那样好,如果一旦她知道整个事件的全部真相,她该如何接受?她该情何以堪?

两人各怀心事,不觉夜已深沉。陈乔有些饥肠辘辘,他倒不客气,轻车熟路进入陈莫菲的厨房,没一会儿两碗面上了桌。他喊她来吃饭。

“天大的事情总要填满肚子再说。”

是啊!

陈莫菲赞同,但见那面条儿卖相极好,却勾不起来她的半点食欲。然而陈乔一片好心,又忙了许久,她不吃也太不通人情,于是强作欢颜坐在桌子前,挑起面条儿来,热汤连面下肚,她两颊开始有血色,对面陈乔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他颇为动情一支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然,跟我吧!”

第056章 当初

他也不知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这分明是有些趁人之危。但他十分分明,如果不是趁人之危,恐怕这辈子他都别想得到眼前人。

从来没女人让他如此大费周章,他于是起了好胜的心,总想着偏要得到不可。竟一时分不出来自己究竟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了对方,还只是争强好胜。

思及此,陈乔缩回自己手来。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对自己和自己的感情这般不笃定再加上不自信。

面条的味道已经不再重要,他差不多将整张脸埋进那细瓷花碗里,直吃得面前只剩一片白气氤氲,只觉得眼睛都湿了,却还是觉不出那面的真正味道来。

而那一边厢流年执意要从康家离开,康父自告奋勇送他。到了流年家里,康父坐了下来。

“流年。”他说,“我知我女儿的真实状况,也知道你跟那陈莫菲的关系。”

流年一惊,且在心底暗道:自己这是马虎大意了,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层,毕竟康父运筹帷幄,绝非等闲。

但老人如此对他开诚布公还是让流年始料未及。

“我想过了,如果你真的喜欢,可以养在外面,生孩子都可以,但生下后必须让那孩子认若然当妈。她不得公开出现,更永远不能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

流年又是一惊,然而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该愿闻其详。

“你细想想清楚,之后告诉我答案。”

康父宽厚的身影从灯下站了起来,流年坐在沙发上反倒不知所措,是起身相送?还是

更何况他并不知康父是真心诚意还是有意试探。

这自然十分令人尴尬。

康父走到门口又折回头来,他复坐定在沙发上。

果然。

流年心想。

原先只当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现如今他却无论如何也对他尊重不起来。

“流年。”老人再度开口,“你我都是男人。我知你的心思和需要。女人有的是。如果你还在乎我们康家,除了陈莫菲,其实你跟哪个女人我们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个男人都有需要。”

流年并未作足充分的准备要跟自己的未来准岳丈探讨闺房秘辛。

“实话告诉你,那陈莫菲自来上大学我就知道她。她到处找你我也知道,是我封锁了一切消息。她大学时有留校的名额,本来已经内定是她。但是我怕她留在这城市里早晚要跟你见面,一定是个心腹大患,所以我使了点儿手段让她折了这个念想。却不想,她终究还是在这座城市里立足了。”

老人停顿一下。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把陈莫菲养在外宅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否则,我会让她跟你都生不如死。”

康父目露杀机,流年不寒而栗。但不知为何,这又让男人增加了想要反抗的心。好男人志在四方,更不屑为权贵折腰。流年上来了那个倔劲儿。他想,若果康老提起从前,提起那段恩情来,他自是不好违拗。但若他出言威胁,他流年何曾怕过?

第057章 流年的电话

老人知自己话是有些过激,但这一下不过为出言警告。

“你,天高任鸟,海阔凭鱼。更何况有若然,我多少都会忌讳。但你想过陈莫菲么?”

老人阴鸷的脸转向流年,“我有本事让她接连意外,为了保护我女儿周全,再不堪的事情我都做得出来。”

流年抬起眼睛来,直到他的眼睛跟康父那一双眼睛对视上,流年意识到康父所言非虚。

康父高大的身影再一次兜头朝他笼罩下来。

“你想想清楚,两条路:要么好好跟若然结婚,婚后你找谁我们甚至可以帮你打掩护;要么你就娶了若然以后将陈莫菲养在外宅,但每晚必须回家。一待陈莫菲有了第一个孩子,必须抱回去给若然当孩子。”

流年苦笑,哪怕他同意,陈莫菲会答应吗?他太知道陈莫菲那个性子。

齐人之福!

多少男人想享,多少男人又只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啊!

流年咀嚼这些年的相思之苦,又回味在那劫持现场跟陈莫菲那忘情一吻。他心里这才笃定,原来这许多年来,他一刻不曾真正忘记过陈莫菲。

他是她心底里的女人,他这一辈子都不想放开她。

待康父前脚离开,流年打电话给陈莫菲。

陈莫菲一开始并不想接,但电话孜孜不倦的响,似能响到地老天荒。

陈莫菲心情复杂的接起电话,那时陈乔还没有离开。

“喂?”

是流年的声音。

陈莫菲突觉自己是听不得那个声音的,她一把扣紧电话,眼泪刷就下来了。

“流年?”陈乔已收拾停当,坐在她对面。

流年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陈乔伸出手来,“我来接。”

陈莫菲便把电话递了过去。

“流年。”

“陈乔?”流年的声音充满疑惑。但旋即他心里一痛,他还在,他可以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留在她身边,而且他们已经

流年突然一阵心烦意乱,女人不明朗的态度让他的身体和心都承受着巨大的胶着。他恨不能现在跑到她面前,搂着她,问她,爱不爱自己,这么多年是不都在等着自己。然后他会对她剖开自己的整副肚肠来,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这颗心,自己这个身体。

他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久都不碰她一手指头,流年是终于醍醐灌顶,终于知晓了为什么。

该死的陈莫菲,她也让陈乔那样欲罢不能了么?

流年挂断了电话,陈乔心知肚明他是误会了。要搁以往,这样的误会他乐见其成,但是今天,他忆起劫持现场流年那模样,他简直就是毫不犹豫,他心肠热了一下,拉起陈莫菲来。

“走,跟我走!”

“去哪儿?”陈莫菲问。

“到了你就知道。”陈乔不由分说。

待陈莫菲逐渐看出来路径,想要调头陈乔哪肯就范,就这样拖拖拽拽,陈莫菲被拉到流年面前来。

“莫菲,你回避下。”陈乔命令道,陈莫菲狐疑扫他一眼,不知他究竟要耍些什么把戏。

第058章 晚点又何妨?

待她进了流年的卧室,陈乔坐下。

“哥们儿,我没碰过陈莫菲。”他单刀直入。

流年不由面露惊讶。

“那天分明”

“那天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她只是去我家坐了一会儿,后来饭还没好她就坐在沙发上歪着睡着了。哥们儿这人你知道,不会趁人之危,最重要不知道她会不会反抗,怕反惹得连朋友都做不成,所以没下手。”

流年沉默,然而心里却悸动翻涌,心脏砰砰轻跳,想念此际那身自己卧房里的女人便想得更甚。

陈乔看出来他的模样来,便起身告了辞。

“我先走了,我他妈感觉我现在就像阎惜婆。你还有康若然,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流年不言谢,待陈乔离开,他静坐在客厅稍顷,起身一瘸一拐朝卧室走去,陈莫菲正对窗口发呆。

他咽下一口唾液,想到下午差一点就跟她天人永别,心中不由一阵发慌,腿疼反不是什么大碍了。他紧走几步,到她身后,然后不由分说将她纳入怀中。

怀中的陈莫菲自然轻微的挣扎了一下,旋即自他怀里转过身来,卧室里漆黑一片,并无灯光,但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火焰。

想要得到的渴望瞬间就压倒了一切。

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登场。

生命啊,也许真正的意义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陈莫菲觉得仿佛时光一下闪回,在那个闷热而狭窄的小房间里,阳光铺满朴素而单调的蓝格子棉布床单,他和她细密的喘息,年轻的肌肤轻微颤抖,他们试探、徘徊然后终于成功。

有衣衫轻微落地的动人声响,期待以久和久别重逢其实都可以不用言语表达。

快乐,没顶的快乐瞬间就把两人淹没。

“我要离开康若然。”流年心想,“我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莫菲。”他低声呢喃,像梁间的燕子。

楼下陈乔等了许多时,见陈莫菲没有下来的迹象,这才开车扬长而去。

一别尽是岁月,道不尽相思。两人情浓,说不完的体己话。

流年不避讳谈及康若然,坦言这么多年不过拿她当个妹妹,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也从无越矩之为。

陈莫菲打趣他,说是从没起过那层心思?还是顾忌到对方的身体啊?

流年一条胳膊搂着陈莫菲,“你看我现在的身体这样,我顾忌了么?真的想,哪有那么多的忌讳?”

陈莫知他说的是真话。

这世上男人女人都分三六九等。男人、女人都有痴情专一的,男人、女人也都有视男女之情如生活调剂的。

说实话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有些人戏假情真,有些人戏真情假,有些人戏假情也假罢了。

而陈莫菲和流年这一对,可能刚好情真戏也真。

两人不知自己都不过是戏中人,认得这剧中角色便是自己的人生、便是自己的命道,岂有不认真之理?

“若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流年说,“她也不是一般女子,这么忍气吞声的婚姻应该也不是她想要的。所以我打算跟若然和盘托出,争取到她,她父母那儿倒好办了。大不了我认他们为干爹干娘,到老了我为他们引灵执幡。”

陈莫菲心下自有隐忧,:来是康若然的身体,她耽心她能否承受得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二来她担心康父康母不能善罢甘休,尤其是康父,这么多年为这女婿铺排,一朝打了水漂,任谁也不能甘心。

第059章 突然出现的康若然

他现在虽然退了休,看似门庭冷落,但下属关系罗织遍布,这些人从前都是利益共同体,互相手里可能都会有些不为人知攥在旁人手里,挟天子以令诸候。而流年仕途尚浅,甚至称不上是什么仕途,毕竟他们的单位已经转型,如康父真要从中作手脚,恐怕流年的日子并不会十分好过。再一者她自己便是女人,自然十分清楚女人都善妒,康若然对流年十分认真,这么多年,眼看临门一脚修成正果,她肯轻易放手?

诸般念头浮现眼前,搅得陈莫菲心神不宁。然而当下是快光辰光,她并不想做那个大煞风景的人。

且快乐一时是一时吧,陈莫菲遂搂住流年,希望一切果真如他希望。窗外白月光闪耀,而陈莫菲则在心里不由祈祷: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相认再相聚,希望天可怜见。

次日晨,当陈莫菲睁开眼睛,花容失色,她捅捅床畔酣睡的流年。

流年一回胳膊,搂住陈莫菲,嘴巴凑上来。

“媳妇儿。”他喃喃细语,嘴巴已经找到她的耳垂。

陈莫菲脸登时红如红布,一把将他推开。

“若然。”她坐起。

流年一听这话,瞬间精神了,也一翻身坐起。

见康若然神情认真的看着他们两个,偏过头,长头发从脸颊两侧披散下来,犹如两匹夏日绸缎。那发墨般黑,便犹显得她的脸色偏白,简直没有一丝血色。

两人都赤身**,却谁也不敢先去穿衣服,只好就那样拥住那一床锦被,饶是如此,两个人裸露着的肩膀更有看头,尤其是陈莫菲,她脖颈上,肩胛骨,到处都是吻痕。

那些都提醒这两个人昨夜曾经何等热情与疯狂。

而这些看在康若然眼里,自然是另外一番风景。

“若然,”好半晌,流年干涩的嗓音响起,“你肯不肯给我二十分钟,我跟你说清楚。”

康若然又侧一下头,像第一次见到流年,像从前从来也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一个流年。他一个老爷们儿守身如玉这么多年实属不易,昨天晚上上天入地了吧。多么可惜,她不是那个能让他上天入地的女人。

思及此,康若然想流泪,然而她在这时止住了自己的泪腺。

她想听一听他到底会怎样说。

康若然坐在床畔,朝流年谨慎而小心的点了点头。

就那一个动作,流年所有的话便都如鲠在喉,她是无辜的,他们都知道。

然而他们因为自己所谓的爱情伤害了眼前这个无辜的姑娘。

陈莫菲见流年不说话,心知他是不好开口。

也是。若对面女人破马张飞,又哭又闹他们反倒更好开口一些,也反倒能手起刀落,更利落一些。

可眼前人是康若然,她活的环境一如无菌花园,她看了这么些年的美好,无论陈莫菲还是流年,谁也不忍污了她的那颗纯粹如鹿的心。

第060章 是我主动的

“若然。”陈莫菲接下流年的话头来。“是我是我。”她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液。

陈莫菲想说,“是我主动勾引他。”

她想好了理由,狗血的主妇剧里常演的桥段不想在这儿能够派上用场。

陈莫菲想说,是我变态,看你们太过幸福了。或者,我就是想睡一睡他,恶心恶心你,我有病;再不然,我们昨天喝多了,或者我昨天太过激动了。

她想好了无数个理由。希望有一个可以让康若然心悦诚服。

流年深吸一口气,握住陈莫菲的手,这个牵手的动作落在康若然手里,有如万箭攒心。

“你们是真爱。”她如是定性。

她虽单纯,却并不傻。

“多久了?”她忽闪着长睫毛。

流年看她情绪尚算稳定,大起胆子来。反正早晚都是要坦白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是这种情形,流年咬咬牙,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他总要也对陈莫菲有个交代,终归是要负一个人的。

流年目光迎上康若然。

刚要说话,却听又有敲门声响起。康若然从地上拾起衣服,款款朝门外走。

“快穿好衣服,我爸妈来了。我担心你的伤先过来的,他们随后就会到。我们约定好了的。”

流年陈莫菲相视一怔,然后七手八脚往上招呼衣服,而康若然的声音则清脆响起,“等一下啊,马上。”

她在为他们争取时间。

两人穿戴停当,床也铺得平整,那边开门声同时响起。

康父、康母双双入内,康母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壶。

“呀!有客呀!”

康母圆盘脸,颇有正室风范,举手投足都雍容华贵。

陈莫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十分尴尬,刚要作答,康若然却又先她一步开了口。

“我约了她来的,我一个人怕弄不动他。我拿莫菲当闺蜜,她在,我心里有底。她比我有主意呢!”

陈莫菲脸一吃一红,内心千头万绪,自然也如坐针毡。

“是呀,我们家若然还真就没什么体己的人,自打认识了你呀,还真拿你当个近人。小菲呀,阿姨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以后你要常来。他们结婚了你更要常来。若然身体不好,但心眼儿好,跟她成朋友准没错儿。”

陈莫菲已经想哭了,她知道流年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因为康父一搭眼就明白了大概,他坐在沙发上虽沉默不语,但并未给两个年轻人任何不堪。这份气量已经难得。要搁一般的父母,早就鸡飞狗跳了。

“流年啊,身体怎么样?你这个准丈母娘啊昨儿晚上觉都没睡好,一大早三点不到就起来给你熬骨头汤。”

那边康母已经将骨头汤盛到小碗里,递给康若然,让康若然再递给流年。流年捧了碗来,喝吧,觉得受之有愧,不喝吧,又盛情难却。

第061章 心腹大患

然而康若然在一旁长久的对他行注目礼,他抬起头来看她的脸,见她如星美眸波光潋滟。示意他快喝,看那意思未免惹人生疑、多生事端,他现在是越配合越好。

流年将汤吹得稍凉,然后一口气喝了一碗。

几人纷纷落座寒喧,无外乎扯些家常。可流年和陈莫菲自然浑身的不自在,却又不好表现。

恰此时,只听“咚”一声响,康若然一头扎倒在地。再接着是康母的惊叫,康父则操起电话来打120,还不忘吩咐流年:

“快给她药。她又犯病了。”

流年的汗就下来了,因腿伤未愈,他“扑通”一声扑倒在地,然后找到康若然的包。他知道,康若然一直在忍、一直在强自镇定、一直在挺着,她是受不得这种刺激的。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流年的手开始哆嗦,陈莫菲抢先一步,然后把康若然的包拿过来,“哗”把包倒灌着倒起,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有一些趁机溜进沙发底下。陈莫菲追着一瓶药跟到沙发底部,然后趴在地板上把药够出来。

“若然。”她低喊,恨不能此际躺在地上的自己。她扶起康若然头来,然后捏紧她两腮,利落的将药塞进她嘴巴里。

救护车很快就到,康若然被抬上担架。流年行走不便,但饶如此,还是跟了下去,然后跳上救护车,陈莫菲刚想如法炮制,却被康父拦下。

“陈小姐,已经够麻烦你了。你回去上班了,这里我们自己人可以。”

陈莫菲怔愣一下,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放心吧。”流年在车里对她说,“我会给你打电话。”

陈莫菲点点头,眼看着救护车和康家的车消失在小区门口,内心一片茫然。

她也只剩下公司可以回。这么我年,工作成了她最好的寄托和归宿。她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工作不但于男人、于女人来说也是最好的治愈剂。忙碌的工作可以彻底治愈一切矫情和胡思乱想。

她又开始拼命让自己忙,什么都不去想,未来、流年、康若然

等到实在忙无可忙,她又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儿。是了!还一个心腹大患要除啊。

肖梅!

陈莫菲没绕弯子,直接把肖梅找到,然后转述了刘成龙临死前的那些话。

“需要对质的话我是没有问题的,再不然查查你的户口,那些跟你对接的单位们为除后患也一定留了后招。你有两个选择,一,卷铺盖走人;二,跟我去见老总,如果是这样,不排除公司会报警,还会警醒业内。”

如果选择第二个途径,那么她在这行就不可能再混得下去了。

陈莫菲如今柔肠百转,不想杀生太多、杀气太重,所以这算优待俘虏?

她心下嘲笑自己的妇人之仁,要搁以往?

但是如今她想,算了。

给她一条路走。

第062章 等

肖梅嫣然一笑。“你还没算上我把刘成龙引来的那笔帐。”

陈莫菲挥挥手,“不提也罢。反正我因祸得福。”

她说的当然是指流年。

肖梅叹口气。

“陈总,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莫菲冷笑出声。

怎么会有余地?就只说她对方草起杀心在前,又对她陈莫菲起杀心在后便足以让她万劫不覆。然而有些人虽然双手粘满了鲜血,但是旁人却又对她奈何不得。

肖梅便是如此。

所以,除上让她滚出自己的视线让自己眼不见为净之外,陈莫菲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肖梅也不多废话,老实的做了交接,填了主动离职的申请表,然后悄然离开。

流年那儿一整天没什么动静,这让她心中隐生不安,然而又不敢太过追问,否则一定会让康家人以为她太过咄咄逼人。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却又不想回家。这一天她也没开车,晚高峰打车又不好打。她只好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一直走到整个人累极倦极、精疲力尽,她曾经用这种方式试图忘掉掉流年。

天光一层一层暗将下来,其实不饿,但又只要吃点儿什么。没想到现在吃饭都成了任务。

陈莫菲捡了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小餐馆进去要了点儿吃的。心里却牵挂康若然、流年那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于是不时察看自己的手机,有一次甚至怀疑是自己的手机欠了费,于是她特意打给10086来问,不欠费。也不是没有信号儿,但流年那儿却如同泥牛入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意兴阑珊用完了晚饭,打车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倦意袭来,天大的事等到明天再说吧。《乱世佳人》里的女主人公不是说:tomorow anotherday吗?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她刚躺到床上,便有人敲了她的门。

会是谁呢?

这么晚?

她狐疑而又不情愿的起身。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流年。

是他就好了,她脚步不由轻快,燕子一般飞到门口,隔着猫眼看了一下,扬声问道:“谁?”

“我。流年。”

流年说。

果然是他,陈莫菲万分惊喜的拉开门,不由分说的扑进他怀里。

一日相思可能把两个人都折磨得够呛。不等门关,两人已然难分难解的吻在一起。流年的喘息有如优美的号角,吹得陈莫菲的身体生机勃发。

他们兜兜转转,一路旋到陈莫菲的卧房门口,流年回脚一勾,卧室门应声打开,然后又在他小腿的淫威下紧紧闭阖。

无须多言,身体可以代替语言。

他们用身体跟彼此互诉衷肠,彻夜难竟。

待得一切归于平静,陈莫菲才问,说康若然怎样了?

第063章 我会尽快回来

流年面色一沉,他方才意识到刚才那些急切与索取不过为了缓解自己心里的隐隐不安。

空气沉默异常,有如暴风骤雨前的宁静。

陈莫菲很快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正在或者已经发生。

“流年。”她紧握住他手,“说吧。”

她的手给他以力量,然而他仍旧不愿朝她吐露真情,为免她多想,为免她挂怀,为免她心生绝望。

然而他又知道,有些话、有些事是非要对她讲不可的。

流年扳过她裸露在空气里的肩膀,那里有他们昨天、今夜在一起激情迸发的印记。如今看起来仍旧活色生气,还是一样可以让流年不能自持。

他真想再跟她在一起,千次、百次、一万次。

然而,分手在即,就在眼前。

康若然身体状况堪忧,今天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想点儿办法,可能她也就这两年的事儿。

康母听到这消息已经第一时间哭倒,康父倒是没哭,但那表情比哭还难看,流年在医院忙了一天,又联络了在美国的同学,然而最先得到消息的竟然还是康父,康父有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在美国,念医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权威,但是那小伙子博士生导师很牛,是心脏科的权威,或可一试。

说实话,流年已经跟单位请好了大假,克日启程。

然而刚相聚就要离别,流年何忍。可,这一趟他又非走不可,如果康若然可以康复如常,那康家和康若然这边则可能会放他一马。

陈莫菲在心里揣度最坏的答案,愈发不安。

“莫菲。”流年缓缓开口,“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儿?”果然,她警觉起来,犹如遇到危险的雁。

他抚摸上她的头发,将她的脸贴于自己胸际。

“去美国。康若然情况堪虞,医生说可以去国外碰碰运气,不然可能也就这么一两年。”

“有这么严重?”陈莫菲自他胸腔抬起头来,流年沉默的点点头。

他叹一口气,眉颦得更加紧。“康家现在----老太太已经被撂倒了,一整天都哭天抹泪的,康父也是勉力支撑。他已经联络了美国方面,说或可一试。莫菲,我”

“我懂。”她随手披了一件外衣,然后站起来,“需要去多久?”

“我会尽快赶回来。”他说,“但现在还说不好,得到时候才能定。”

流年走到陈莫菲身后,“这么多年、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没能让我们分开。无论去多久,我心里只有你。”

陈莫菲释然一笑,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矫情的话。不由回过身来,“你相信命运吗?”

她问他。

“我觉得我们之间真可谓是命运多舛。你觉不觉得有些东西仿佛与生俱来,就是注定的?”

流年不说话,只无言把她揽入怀中。

他何尝愿意在此时此刻就分开?然而短暂的分开也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相聚。

第064章 狗粮

“万一她好了呢?你说你相信命运。当初我没有办法。现在可能是命运怜悯我们,如果康若然的身体出现转机,也许我们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流年抵开陈莫菲的头,“我还不知道你?如果就这样横刀夺了康若然的爱,你自己也于心不忍。我可不想看你每日活在挣扎里。”

陈莫菲知他说的是事实,其实对康若然她一直心怀深深的歉疚。

良夜已深,陈莫菲觉得有点儿冷,流年拉她上床,两人关了灯,还一肚子要说的话说个没完,恨不能把这么些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讲给对方听。偏两人对对方的过去还诸多的疑问,比如那时有无男同学主动追求陈莫菲啦,她当时有无一点心动啊,或者流年跟康若然是否一直都相敬如宾,没有半分越矩的行为。

陈莫菲问他,你一个正常的大男人,不想的么?

“想啊!”他说,“但是没有办法,到现在才知道是在给谁留着呢。”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只恨时间走得太匆匆,竟不能刹那变作永恒,时光就此停留。

隔没几日,陈乔、莫菲、流年、康若然聚在一起。那时康若然身体大不如前几日,更瘦,脸色更加的苍白,常走没几步就吁吁作喘。

陈乔变得沉默,他本来是乐天派,人都说十年人事几番新,如今是互联网时代,竟不至于到十年,数月就人事几番新,这让他不胜唏嘘。

陈莫菲已基本上公然跟流年在一起,只在康若然面前有所收敛。若是只得陈乔一个在他们面前,他们撒的狗梁能把陈乔给噎死。

说实话,陈乔心里不是滋味儿。像他这种情场浪子,好不容易想金盆洗手,却被人无情的拒绝。自尊心首先就受不了,更何况是被伤害得遍体鳞伤的感情。

所以只要他们在一起秀个恩爱,他就提出抗议。

流年当然不理他这茬儿,用流年的话说他抗议永远无效,因为康若然的身体,他们刚刚冰释前嫌聚在一起又要分开,怎么不会抓紧一切时间往死里亲热?

陈乔这时就想命运着实的不公,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总是不能够两全齐美。像人家两个人情投意合,这么多年为彼此守身如玉,最终总算成功合体了。命运却偏偏要他们分开。人家本来是想日日、恨不能分分秒秒都粘在一起的,却不可得。

而他陈乔?说实话,粘上他的所有女人都只能用金钱来打发,要不然就会像狗皮膏药一样,想撕都撕不下来。

在康若然面前,流年和陈莫菲坐得很远,但是两个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没有办法装假,除非瞎,否则没人会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有猫腻。

陈乔在这样的场合便显得极其累,因为要制造气氛,寻找话题,别让场面太冷,又同时肩负着转移视线的重责。

比如流年就会借某个机会握一下陈莫菲放在下面的小手儿,或者拿脚轻轻碰陈莫菲,这些个小动作其实并不能瞒得了情场浪子陈乔,但他只能权作自己瞎,啥也看不见。非但如此,他还得在这种时候给这俩货遮掩,打马虎眼,转移康若然的注意力。

第065章 平妻

这次聚餐不同以往,流年想较从前更早结束。陈乔当然十分清楚他的小心思,快点儿结束他就好快点儿去跟陈莫菲你侬我侬,不然康若然住的远,他送康若然先兜个大圈子,然后再折回头来跑到陈莫菲家,眼瞅着他们的行程在即,流年和陈莫菲这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简直是分秒必争,恨不能把一秒钟都掰成两半儿过。

康若然席间一直沉默,陈乔觉得康若然这种女人实在是难得,流年她爱了这么多年他是看在眼睛里的,出了这种事儿一般女生都会来个大闹紫禁城。但是这姑娘并没有,她把所有的落落寡欢和情场失意都嚼吧嚼吧自己咽了下去。

最过份她还因为这事儿而向流年和陈莫菲道歉,说如今这情形自然不便麻烦流年,但康家人丁稀落,旁人康家两老又不放心,她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暂借流年一阵子。

这话直说得陈莫菲脸上挂不住。

陈莫菲原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不由热泪盈眶,到康若然旁边坐下,握下她的手,也诚恳非常的说:“若然,原本是我对你不起。如果不是我又横空出现,你们就不会你不知道我的心,有时真想时光回到从前,在老家念个二流大学,然后结婚生子,就不会有这些幺蛾子了。可是”

陈莫菲泪落下来,便惹得康若然也急了起来。两个人竟然像旧社会大家庭里的大小夫人一样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谦让起来。

只听康若然继续道:

“莫菲,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为他也等了这么些年?眼下这社会几个女人能做得到?更何况说到横空出现,是我才对,你们原本才是一对儿。是我捡了个现成,还捡了这么些年。你不知流年这些年对我,真是没的说,事无巨细,我已经是赚到了。轮也该轮到你了。”

陈乔一捅流年,“哥们儿,齐人之福啊,不然你都收了吧。从前有平妻之说,你也可以如法炮制一个。都娶了,平妻,不分大小,双日子眠花,单日子宿柳,如遇节假日或特殊情况顺延,不过你老哥儿得注意身体,也得给自个儿安排个休息日什么的。”

流年狠狠瞪陈乔,而后者则忍俊不禁,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自得其乐。

再看流年和康若然,竟然相拥而泣,搞得陈乔与流年两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种事儿流年是没法儿劝,而陈乔是不知该从何劝起。毕竟流年只有一个,又不能一分为二,而现今这社会您还别说,真就不允许纳妾作小。更何况流年也不能同意。

陈乔长叹一声,想男人花心原本份属正常,真要痴情一如流年,这事儿还真是个力气活儿,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

几人出门,康若然提出建议,让陈乔送自己。

“不不不,”陈莫菲则一把将流年推到康若然那边去。

陈乔心里这个不是滋味儿啊,要是有这么两个女人这么抢我就好了。他在心里取笑陈莫菲虚伪,陈乔并不相信陈莫菲真想让流年去送康若然。毕竟于现如今的流年和陈莫菲来说,久别胜新婚,天天都是新婚,天天都在洞房。尤其是陈乔这小子,素了这么多年,还不一次过在陈莫菲身上捞够本儿?

陈乔好整以暇,心里合计,你们推吧,看谁能耗得过谁,反正我和康若然回家也是老哥一个,没屁正经事儿。

流年拿眼神示意陈乔前来救驾,直接被陈乔忽略。老子才不管那闲事儿呢!对老子有什么好处?

第066章 暧昧

但康若然气息渐弱,说话直喘,眼瞅着就像要挂了似的。

流年不由黑下脸来,“陈乔。”他喊。

“得嘞,您有什么吩咐?”陈乔弹灭手里的烟,太监似的凑到近前。“哟,娘娘身子骨微恙,这样吧,奴才送吧!这人开车的技术我不放心。”

流年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流年和陈莫菲目送康若然上了陈乔的车,等他们车身没入车流,远远看起来再也辩不出是哪一辆,流年这才拉上陈莫菲的手。

“你家还是我家?”

陈莫菲还忸怩,甩开他的手,嘴角含春。

“什么你家还是我家?”

流年追上前去,一如当年,像尝到甜头的孩子,不依不饶。

“莫菲!”他拉长尾音。“快点儿。”

陈莫菲纯心想要逗他,夜色中她扬起尖削的下巴,翘起嘴巴。流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啦的一下就草长莺飞起来。

他朝她走过去,来往当然有人,虽然人不多,但还是有人。陈莫菲花容失色:“你要干什么?”

他欺身上前,将她抵在车身,气氛开始变得暧昧。

“快说。你要弄死我吗?弄死我你有什么好处?你就守寡了。守了这么多年,你还没守够吗?我可是守够了。”

陈莫菲脸色绯红,知道自己其实早就退无可退、亦避无可避。

“坏人。”她轻吐朱唇。

“怎样坏了?”流年捉住她的手,“你喜不喜欢?”

“喜欢什么?”

“我对你坏啊?”

流年按开车门,把那女人塞进副驾驶,他不是无视她的安全,他是太想跟她粘腻在一起,这样他就可以握着她的手开车,如果遇见红灯,他则可以一亲芳泽,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

这段日子对流年和陈莫菲来说都具有非常的意义,两个人都觉得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年的等待并不白瞎,值得。

流年握着陈莫菲的手,把车子开得飞快,陈莫菲始终没有说要去他家还是她家,于是流年遵从了就近原则,谁家近就去谁家。

风声划破夜色,灯光穿过车身。所有的情绪都适宜在夜晚里蕴酿,又适宜在夜晚里爆发,热情奔放的灯光闪出一条蜿蜒的街灯。

在流年家的停车场里,流年已经觉得按捺不住,他觉得陈莫菲也是,暧昧的喘气声充斥车里那狭小的空间,停车场里的灯孤独的闪亮。她挂在他身上,软得像一条刚被打捞上来的水草。

而流年则捧紧那条水草,直到她挣扎着非要下来。他们上了电梯,流年的手悄悄的从陈莫菲的后衣襟里钻了进去。

像火燎过草原,陈莫菲爱死了流年的那双手,是他跟它让她登峰造极。

她有时都会心生怀疑:这是真的吗?幸福来得也太过突然了吧?会长久吗?如果康若然没有康复那怎么办?

第067章 总要让她服

但是流年的所有动作都能让她停止思考。

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不知明日事,有今天就好。

陈莫菲绝望的搂住流年,而卧室门则在他们身后悄然闭阖。

陈莫菲提出过要采取点儿什么措施,但是流年说不用,流年打趣陈莫菲,说你不是说我们已经有一个私生崽子了么?那末,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咱再整出来一个。

她用牙齿咬进他的肩膀,听见流年喉咙里淌出来的亢奋。那是人世间最动人、最悦耳的音乐。

肖梅没有任何动静,新的助理很快走马上任,陈乔跟陈莫菲已经草签合同,这笔订单让老板笑得嘴能咧到耳朵边。

正式签完单那天陈莫菲去看了方草,拿了花,她生前好像也不喜欢花,但她生前时陈莫菲也不知道她喜欢人资总监。

方草总归是个女人,跟她一样。

陈莫菲心里想。于是她为她买了一束白色玫瑰花,配着白色的满天星,包好了,一直走到她墓前。

陈莫菲对她说,我终于找到流年了。

又对她说,我签下了那个大单。现在你不为我算提成了,好多钱。我们说过,要一起达城市里站稳脚跟,要一起赚好多好多钱,一起发达,你失言了。为了一个男人。

陈莫菲的眼睛落下泪来。

流年过来,流年现在不允许她一个人单独行动,尤其是来这么远的郊外。

“那你就快出国了。”她抗议。

但在流年那儿,陈莫菲这抗议无效。

“刘成龙的鬼魂会钻出来么?”陈莫菲问。

“不知道。但是你现在有我了。我在一天,就陪你一天。”

最甜美的情话。女人都是拿耳朵谈恋爱的。

所以,爱一个女人,就对她说这世界上最甜美的情话,女人们不会对此免疫,而且会为这些话万死不辞。

女人也是拿身体来谈恋爱的。

说不服就睡服。总要让她服。

陈莫菲跟流年说这些理论,流年轻拍了下她的后脑,说不知这小脑袋瓜儿里一天到晚装些什么,净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儿。

陈莫菲说,不啊,我原先不理解方草,原先不理解那些被男人骗的女人们。以为她们就是寂寞啊或者傻。其实不是,女人们都是拿耳朵来谈恋爱的,那些情话让她们陶醉,智商变为零蛋。所以她们中大多数人都不是被男人骗,是被自己骗罢了。

“这道理倒高深。”流年赞美她。

而她喜欢听他的一切赞美。

陈莫菲说,所以我也是蠢女人,喜欢听你的那些赞美,用你那些好听的话来淹死我吧!

“我年轻那会儿也有说过这些肉麻的话了么?你怎么这么多年还忘不了我!”

“谁说我没有忘?”陈莫菲嘴硬。

“我知道了。”流年嘻嘻奸笑,“那那时候是给你睡服了吧!”

陈莫菲说他是个十足的流氓和坏蛋,然后伸出手来打他。

“你爱流氓加坏蛋吗?”流年捉住陈莫菲的手。

“爱。”陈莫菲轻轻吐出一个字来,然后两人吻在一起。天地日月仿佛都再不复存在。

第068章 这一别

走的那一天终于到来,康若然倒没什么,陈乔也没什么,陈莫菲莫名心里不安。

流年安慰她,“我们分开了那么久又在一起,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如果我想跟康若然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不用等到现在。”

他说的是实话,然而现实生活中情况总易生变。

她虽低低应承,但难免神色落落寡欢。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走?”他搂着好的腰,头抵在她额头上。

“我走了,就是为了以后我们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谁能分开我们?都长在一起了。”

他说起荤话来,陈莫菲脸一红。

“管住自己,少跟陈乔那小子来往。他靠不住。”流年笑着说。“傻瓜,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们可以每天都视频,我等你,每天晚上都等你,脱光光的,让你看看我有没有淘气,反正网络不花钱,一晚上我都开着视频,让你监视我。这下放心了?”

他轻刮她的鼻子,而这一下,让陈莫菲鼻子发酸,泫然欲涕。

流年看了好心疼,于是轻轻将吻印在她眼皮上,用唇熨干了她的泪。

“不许哭,你一哭,我又想了。”他摸进她的皮肤。

可外面陈乔和康若然在等他们依依话别,因为陈莫菲不能跟到机场里去,康家两老,流年父母都会去,为免节外生枝,或者怕陈莫菲尴尬,所以流年没让她送行。

再而且,他自己也害怕在分别那一刹那自己会对陈莫菲真情流露,那么多人,大家都为难。

人,有时累就累在你得平衡和考量多方面的关系。所以自私的人为什么活得轻松自在?因为除了自我的感受,其他人的感受他们都可以理所当然的忽略为零。

陈莫菲的眼泪扑漱漱落下来,像秋天被风刮下的叶子,一时止不住的样子。可陈乔已经在外面敲门,流年让他等会儿,马上了。

陈乔那小子口无遮拦,你这么快啊!能行吗?

搞得陈莫菲也破涕为笑。

“看,又哭又笑了,像个孩子。”

陈莫菲想,她不过只在他面前像个孩子。

在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男人面前,女人永远都长不大。

但是在自己爱的女人面前,男人可以瞬间成长。因为他们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好的未来,就要逼自己成长。

男人的成长没有退路。

女人的成长却依靠伤害。

男人向阳而生,为爱而成长。

而女人的成长则与之背道而驰。

“不然我们像陈乔所说,我可以很快的。”

陈莫菲脸上终于露出阳光,用拳捶了他胸口一下,说他没正形儿。

“我说的是真的。”他蛊惑道。

陈乔这死鬼这一次并没有敲门,但是他给流年发来微信。

“别婆婆妈妈的,要么快点儿,速战速决,我把康若然支开。要么现在滚出来,别粘乎了。”

第069章 机场

流年和康若然两个人头碰头看那微信,哑然失笑。于是陈莫菲轻推流年到门口。

“快走吧!我不送你了。到了给我来微信。”

“嗯。”他依依不舍。

当然,他也知道此行是一定非走不可的。

流年收敛心神,回身旋抱陈莫菲,在她额头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等我回来!”

“嗯。”

“等我!”他又狠狠吻上她光洁的额头。

然后陈莫菲替他拉开门,康若然背对着她。陈莫菲心里想着想去跟她打个招呼,但是并没有,因为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她回身关紧门,靠在门背上无声的哭泣。

流年回望那扇门,内心多少不忍和不舍。他长叹一口气,像出征的将军一般,接过康若然手里的行李箱,朝电梯口走过去。

流年边走边发微信给陈莫菲。

“我爱你。”

千言万语到最终也不过化成这三个字。

这是他对陈莫菲的誓言,也是他流年对陈莫菲的承诺。他想像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就可以载誉而归,到时他跟陈莫菲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流年知道自己必须要笃信这个想法儿,要不然,分别对于陈莫菲来说度日如年,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机场果然不适宜陈莫菲存在,两家老人除了康父之外,都十分确信流年和康若然仍旧是十分好的一对儿,他们对他们嘱咐又嘱咐,康母还暗示他们可以先斩后奏,在那边先注册回来再补办喜宴他们也可以接受,而康若然身体若果允许了,两家还畅想了抱孙子的温馨场面。

陈乔远远躲起来,作为知情者他听不得那些无谓、无意义且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话,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虚伪作人,给任何人假希望,然后对着一个虚假的希望幻想。

那无异于是饮鸩止渴。

陈乔是那种要活就活得通透自在洒脱一点的男人。

而流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盛大的寒喧,尤其是康父的眼神儿,那眼神儿让他有些如芒在背,他陡然间想起来陈莫菲还在这座城市,当初他们毫无瓜葛时老人家就出手伤害过陈莫菲一次,那现在

流年甩甩头,想尽快驱赶那些令自己不安的想法儿。或者,他应该把这些细节告诉给陈乔,陈乔毕竟是个男人,他或者有办法在流年不在的日子里护她周全。

流年寻了个空儿悄然出现在陈乔背后,给正在抽烟仔细研读空姐儿身材的陈乔吓了好一大跳。

“你干什么?”陈乔问,“怎么回事儿你?越来越阴柔了,一点儿声音都不出,吓死我了。”

“谁没出声音。”流年提出抗议,“明明是你太过于专注。幸亏当初莫菲hold住,当初没跟你在一起。”

陈乔笑了,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那是本公子没发功,真发功,切,十个陈莫菲也不可能舍我而取你。”

第070章 男孩儿的梦想

流年知道时间紧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跟你说一件事儿,”流年压低声音,“其实康父早知道有陈莫菲这么个人存在,莫菲大学时成绩十分优异,差点儿留校,这事儿是康父搅黄的。”

“噢?”这于陈乔来说倒是重大新闻。远远瞟了一眼康父,而后者的眼神正追踪流年而来,于是正好跟陈乔的碰上。陈乔不由眼神一缩,心里暗忖,果然是来者不善。

“真没想到。康伯父看起来不像”

其实陈乔想起了道貌岸然这个词儿,但想了想,碍于康若然,他没有把话说得那样难看。

“你的意思是”

流年朝他点点头,“是的。”流年面色纠结,跟陈乔倒实话实说,“不瞒你说,我倒是并不放心把陈莫菲托付给你,你也不用事无巨细的死乞白赖的什么都照顾得她周全。那并不需要,其实莫菲很独立。”

陈乔轻蔑的哼了一声,“是不放心我的魅力吧!切!你知道小爷的本领就是好。”

流年哑然失笑,看起来像两个男人在正常寒喧,这情景也让康父放心起来,他开始跟自己的女儿道别。

老男人的道别深沉,他只拍拍自己女儿的肩膀:“若然,你行的。爸等你回来。”

“嗯。”康若然眼泪不受控制,她太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一行有可能满载而归,皆大欢喜。当然,这一去也有可能一去不复返,她从此香消玉殒。

只要是尝试就危险与机会并存,康若然并不十分有把握命运在未来给她安排了什么。

但她十分珍惜这一去跟流年的独处时间,或者,她心里打算,这一年利用得体,而她身体又允许,她很有可能会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将流年拱手让给陈莫菲。

从来都没有!

康若然转头看向流年,见后者正跟陈乔说笑,他笑得那样好看,而那样好看的笑脸从此以后都要留给那个叫做陈莫菲的女人吗?

不!

我绝不允许那件事发生。

康若然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行李手柄上。

“流年。”她嗓音清脆而明亮,她本来就够美,在机场已经吸引若干目光,这样一出口,流年便成了另外一个主角。

嚯!好一对璧人,真真登对得紧。

陈乔已经跟流年达成协议。他答应流年会时刻关注康家的小动作,会在任何有可能的危险到来之前出手帮助陈莫菲。

当然这些或者有关友情,却并无关爱情,因为男人嘛,这种斗争通常会让他们摩拳擦掌,更何况打倒前辈,是每一个男孩儿心目中的梦想。

撂倒那些老家伙,这世界是我们的!

那是陈乔心里的潜台词。

第071章 安全感

如果我在他还能伤陈莫菲于无形,那陈乔不屑的想,我也就白混这么多年了。以为小爷我只会泡妞儿吗?

流年落地便给陈莫菲发来微信,他那边是白天,而陈莫菲这边是夜晚。他上传了小视频,还有两个人住的地方。康若然的医院已经联络妥当,一俟他们把所有安顿好便要接洽就医事宜。

陈莫菲当然没睡,自他走后她觉得自己的人也跟着他去了大洋彼岸。

康若然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跟陈莫菲打招呼。

她脸上倒不见舟车劳顿的形迹,显得颇为神采弈弈,还会开玩笑了,说这个男人短期内归我喽!

她这样反倒让陈莫菲放下心来不少。

人有时就是这样,尤其是两性关系,越沉默反而代表心里越有鬼,越嘻嘻哈哈反而可能代表当事人或者已经释怀。

流年走时把钥匙留给她,她想去,后来没有,因为有一次她刚想上去碰见流年的妈妈上去打扫,陈莫菲便将自己隐藏在一栋楼的单元门内侧,看见老太太上楼,看着灯亮,又看她下楼。

陈莫菲拿出钥匙来,想,或者康家两老也能够自由出入流年家里。于是近在咫尺的流年家现在成了她的遥不可及。

那时陈莫菲觉得人生可笑,流年家近在咫尺,但她觉得似乎离得她很远,仿佛一生她都不能堂皇登堂入室一般,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心浮气躁。她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多愁善感,可能就差歇斯底里了。

在感情里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往往更容易歇斯底里,因为太清楚自己无法把握对方、把握未来,太清楚自己是被对方明目张胆的孤立或者无视。

然而流年并非对她如此薄情寡幸。

她现在唯有祈祷康若然的就医路一切都顺利,然后他们一起回来,康若然将流年完璧归赵。

她那么美,家世跟工作又那么好,不愁找不到好对象。

夜幕笼罩大地,灯光在跟夜晚的黑暗无声对抗。

陈莫菲一个人出园区,然后打车回到自己的家。盘算着此时流年和康若然在干什么?见了医生没有?医生怎么说?需要换心脏吗?

一切都是未知,而未知让人心焦。

她讨厌一切未知。

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并不陌生,这苦果她独自一人咀嚼多年,如今又要尝尽相思之苦,陈莫菲不由哀叹老天之不公,然而老天却又总算把他还给她。

陈莫菲一人立于窗前,跟老天告罪,老天啊老天,我刚才并非有意埋怨您老人家,实在是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请您一定勿要见怪。我们这段感情能经受得住时间和空间的磨折,现在目下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小儿科,我会等到那一天。谢谢你。

陈莫菲双手合十,煞有介事,一翻祷告下来不由笑自己迷信到这个程度。但她知道之所以如此患得患失不是因为自己内心不够强大,而是心知得来不易,太过害怕失去罢了。

第072章 怎么会回不来?

工作一如既往,陈乔跟她联络也并不十分频繁。

一晃眼两个月过去,一日陈乔相约一起相聚小酌,反正闲来无事,她给流年发了微信,说这一日要给他放假,而她陈莫菲佳人有约。

“本事了?谁那么不开眼啊?”

流年回。

“超级帅哥,我的仰慕者。”陈莫菲运指如飞。

“恐怕是陈乔吧,这小子已然向我报备。”

一听这话,陈莫菲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透明的玻璃罩中,因为哪怕流年身在大洋彼岸,竟然可以遥控她的生活。

陈莫菲对着手机撅着小嘴儿,决定不理流年。

果然,没一会儿,她手机提示音又响。

“生气了?不想你一个人总是闷在家里等我的视频。怕你闷坏。”

可-----有你,哪怕只是影像,我又哪会闷坏?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全世界恐怕只会剩下这么一个男人。这时你给女人全世界女人都会不要,她只会要那个男人。

女人不爱一个男人,男人和感情都会沦为她的跳板。

然而她知道康若然的事情也够让流年忙的,饶他曾经生活在国外,但若然身体那么弱不禁风,凡事只得他一个人来回奔波,还要顾着她这头,也够让他累的。

陈莫菲并未生气,然而流年的视频请求发了过来。她接起,想笑,却突然间就哭了。

两人在视像里对视好久,直到有人敲陈莫菲的门,陈莫菲抬眼一看,是自己新请来的助理。

“陈总,不走么?”

“噢,你们先走。”

陈莫菲知道,她这个部门的头儿不走底下的人不敢先走。

再低头时见流年目光有神,若有所思,陈莫菲见他喉头哽咽。遂故作轻松。

“快了,你瞧,两个月说过去也过去了。”

流年无声点头,“我争取快点儿。”

“不能急。”陈莫菲说,“都去了,一定要把若然照顾好。她身体好了,一切如常,总不负我们这一场分别。”

挂断了视频,抬腕看表,距离陈乔之约时已近矣,于是她拿起包来走出办公室。

陈乔老是那样,只要是约她必定来接,陈莫菲怎样推辞都不成。

“我明早上还要开车上班啊。”她十分无可奈何。

然而陈乔可不管这些。

陈乔说,“劳资送你啊!做护花使者。”

陈莫菲啐了他一口,但也知他对她并无邪念。

陈乔这人身经百战,情场浪子,所以对感情拿得起来、放得下。

用陈乔的话说,喜欢的东西和人都有很多,不必全部据为己有。

陈莫菲赞他高风亮节。

“喝点儿?”到了饭店陈乔提议。

“不了。”陈莫菲说,“这阵子心脏总突突的跳,有时还莫名乏力,胃口也不好,所以算了。”

陈乔正襟危坐,面目十分严肃。

“天啊!别康若然那小心脏刚见点亮儿,你这儿又出纰漏。那流年这小子在美国估计是回不来了。”

陈莫菲这阵子对这类说辞十分敏感。

“呸呸呸,赶紧呸了重说。流年怎么会不能从美国回来。”

第073章 糟糕

陈乔呆看陈莫菲,想起自己看过一本《红楼梦》,里面有个女人林黛玉就这样,一点儿小事儿搁在心里,别人随便一句话也能惹得她心焦。然而不过是因寄人篱下,缺少安全感罢了。

陈莫菲微颦眉,目露紧张。让陈乔不禁莞尔。

“好好好。”他说。“我错了。”

他将头偏向一边,朝虚空作势“呸”了一口,“明天你的情郎就会突然间出现在你面前,行了吗?”

陈莫菲这才转急为笑。

陈乔端起杯子,自斟自饮了一杯淡茶水,心想这女人的面部表情变化得就是快。也不知这女人是真蠢还是怎的,我陈乔若果说话这么灵验,我就不打工了,夜观天象,兴许也能整出个***之类的来。

“如果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尽早去作个检查。”

“没事。”陈莫菲耷下眼睑,用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我身体其实扛造,没啥了不得的。可能是最近累的。”

“累的?”陈乔又开始没个正形。

“怎么个累法儿啊?也没谁半夜去折腾你啊!”

陈莫菲知道他的脾性,也不生气。

反陈乔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真格的,周末医院里的医生不见得给力,你明后天白天请会儿假,我在网上挂个号,带你去看看。”

“真的不用。从前有时也这样,不碍事儿。可能周末睡一大觉就好了。”

“是不是快要来大姨妈了?”陈乔直白的问,倒问得陈莫菲脸一红,面露不快。她倒是顶烦男人轻薄到这个程度,说点儿俏皮或者淘气的话都没问题,但她跟大多数中国传统女性一样,不太乐意在人前谈论这些私房话。

陈莫菲左右顾盼。

陈乔心里合计,中国女性现在虽然不再裹小脚了,但她们离真正的独立可能距离尚远。那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就跟感冒了要流处涕一样,有什么好遮掩避忌的?

陈莫菲一开始是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细一琢磨竟然花容失色。

“糟糕。”陈莫菲脸色都变了。

“怎么了?”陈乔见她不似在开玩笑,自然想一探究竟。

陈莫菲突然想起好像自己这个月的大姨妈未能如期造访,已经迟了月余了,而他跟流年一向没有采取措施。

她还记得流年当时在她耳边说的那些情话,“就是想啊你不是老说有一个我的儿子嘛,真格的,真造出一个来。”

陈乔倒没想到这一成,仍旧一个劲儿的追问她。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呀?你倒是说话啊!唉呀,可真急死我了。”

“买单。”陈莫菲急三火四。她急于想要一个答案,陈莫菲抬腕看表,这个时间药房都没有关,她得赶紧去买一支验孕棒验明正身。

第074章 两道杠

陈乔自然不明白她怎么急成这个德行,于是匆忙买单追了出去。见这姑娘正在拦车,他一把拽住她。

“干嘛啊你?大晚上的!这流年知道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我?怎么?真生气了?你等着,我去拿车。”

陈乔拽紧陈莫菲,将她拉到自己车前,然后两个人开了车门上车。

“陈乔,如果路上遇到药店帮我停一下。”

陈乔狐疑回头看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大事儿,常备药罢了。有点喉咙疼,怕上火了,赶紧吃点儿药,不然会严重了。”

据说国外是数步一个健身房,而国内数米一个药房。可见国人跟药比较亲,无暇打理自己的身体。

然而药房倒真不难找,他们没找几步就见路旁有一间,于是陈乔停下车来。

“你在车里呆着,我去给你买。都需要什么药?”他问。

然而陈莫菲已不等他说完,解了安全带,小燕子一样飞了出去。

适逢路边,他自然不敢也跟着下车,于是在车里静候。想陈莫菲今天晚上倒古怪,也不知该不该跟流年汇报汇报。一思及此他又忙不迭否定了自己这想法儿。怎么着?还真拿自己当个小跟班儿了?

他陈乔在国内帮着照应着陈莫菲那是出于道义友情。

正思量间,陈莫菲已然从药房里闪身出来。陈乔从里面打开车门,陈莫菲身体裹挟夜晚的凉气钻进车里。

“好了。”她说。

“药呢?”陈乔发动汽车。

“在包里。”

“不行抽时间去医院查了再说,你们最爱自己瞎开方子瞎吃药。”陈乔对于国内人乱吃药这事儿确实感觉到有点儿匪夷所思,但也不得不佩服这帮用百度查一查就可以解决头疼脑热的人们。

“你们自己都成还要医院干嘛?”陈乔唠唠叨叨,而陈莫菲则思绪纷乱,觉得脑袋里正有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她自己怎样努力都理不清楚。

陈乔见她心事重重,以为她一方面想念流年,一方面工作太忙太累,一方面身体不适,难免一脑门子的官司。遂也不多言,至陈莫菲楼下,他执意要把她安全送到家。

俟陈乔一走,陈莫匪拿出验孕棒,撕去包装,然后跑进卫生间。

验孕棒很快明确的告诉她答案-----真的怀孕了。

她看着那验孕棒上显示的两条红线出神,不知此时此刻该是忧是喜。她知道有些男人嘴上说着想跟你生个宝宝,但宝宝真的来了他们很可能逃得比女人还快;她还知道自己目下并不能跟流年结婚,那孩子生下来可就真十足十私生子了。

一语成谶?

谁知道呢?

陈莫菲心里忐忑不安,自然难以睡下,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勉强进入梦乡。而次日清晨她竟不是被自己手机的闹铃吵醒,而是被敲门声。

“谁呢?这么一大早的?”她很奇怪,揉着惺忪睡眼透过猫眼,见正是陈乔。

她拉开门,顺道瞟了一眼钟。

第075章 未婚妈妈

“这么早?”她趿拉着拖鞋,打着哈欠一面朝卫生间里走。

“昨晚没睡好?”陈乔问。

陈莫菲反手关上卫生间门,但陈乔竟然追到门口扬声跟她说话。

“不要吃饭啊,陈莫菲,我昨天晚上帮你预约挂了号。我想想心里不定,还是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别说不行啊,我都已经预约了。你赶紧跟公司或者部门交代一声,有事打你电话,检查完了我就送你回公司。”

陈莫菲正在刷牙,她抬起头来看镜中那个面色略微憔悴的自己。她心里怪陈乔多事,然而这时她又何尝不需要一个体己的人在身边?而流年目下正陪着另外一个女人,可是他也身不由己。

陈莫菲呆呆的望着镜中的自己,直到陈乔的声音又一次在外面紧张的响起。

“怎样?”他当当急切敲门“你不是晕倒在里面了吧?怎么不说话?”

陈莫菲漱了口,然后把门哗然打开。

“正在刷牙怎么说话?你是不电视剧看多了?哪儿那么娇弱还一整就晕倒,你当我们拍偶像剧呢吗?”

陈乔瞪了她一眼,“神秘兮兮。”他一面碎碎念一面又踱回沙发,一个人坐下。

“你不用急,我约了上午九点。”

陈莫菲想:该怎样跟他说呢?要不要打发他走呢?这事儿能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多久呢?这个孩子还要不要?

她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其实一如既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陈乔却看见了她这动作,注意到了她这细节。他整个头颅背着晨光,眯起眼睛来看陈莫菲。

“莫菲。”他轻声的,背挺得溜直,像一块笔直的木板。“你”

他的眼睛从她的脸向下滑,一直滑到她的肚子上。

陈莫菲不知所措,窘得脸红了起来。她转过身,以沉默作答。

身后只听得陈乔几步走到她后面,然后一支手扳过她的肩膀。

“你不是病了?”他目光十分认真。

于是陈莫菲也回答了他一个十分认真的表情。

“你------不会-------”

陈莫菲又点点头。

陈乔陡然间兴奋,孩子一样拍起手来。

“天啊!你要当妈妈了?”

陈莫菲白了他一眼,纠正道。

“也许是未婚妈妈。”

“这有什么呀!”陈乔仍旧一脸兴奋,仿佛要当妈妈的那个人是他一样。“妈妈就是妈妈,还分什么已婚未婚?国外许多人都这样。还有一些人会因为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去做人工受孕,她们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并不想一定要一个男人。”

陈莫菲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好,要说两个国家的文化差异,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她只知道如果自己孤身一人带着这个孩子,说实话,要面对的状况还蛮多,而她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个能力可以坦然、勇敢而游刃有余的把这一切都处理好。

第076章 为什么不要?

陈莫菲想这个在西方长大的男人思维就是偏简单,而她心里则有太多的顾虑。比如现在她还没有孕吐,如果开始孕吐了呢?开始显怀了呢?公司里的同事、领导,都会怎样说?怎样看?而她敢辞职吗?

不!

她身后没有坚强到足让他倚仗的后盾,而现在跟流年结婚又似乎是天方夜谭,她甚至又想起了方草。

方草怀孕时她曾经十分鄙夷,拿尖利得像刀子一样的语言去奚落她。

陈莫菲不由自主抚上肚皮,现在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自己确实是有些残忍。

方草有什么错?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男人罢了,但是孩子和她本身并没犯什么十恶不赦的天条。

陈乔见她这般光景,倒只以为她是想得多了。

“不然我带你去国外。”他说得倒轻松,“再不然-----你嫁给我好了。”

陈莫菲知道他是在说笑,可陈乔那边早把她的包都拎了起来。

“走!反正都预约了,不如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怀孕这事儿于女人来说是大事儿,一定有许多注意事项。你和我都没经验,又什么都不明白,去听听医生怎样说更好。”

陈莫菲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更何况如果流年想从长计议不要这个孩子,她正好也问问。

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面相尖刻,说话也不好听。尤其当陈莫菲流露出想做流产的意思来,她那双目光明显传递出“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眼神儿,连带瞟向陈乔的目光都透露出一股子“瞧,你们两个之间一定是不正当关系吧。”的意思来。

那眼神让陈莫菲如芒在背。

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如果想做趁早啊。药流现在这情况正好,如果再大就不行了,拖下去孩子一天大似一天,就只能做引产。引产,跟大生没什么太大区别。得坐小月子。”

那医生头也不抬。

“这么大了,什么手段没有?偏要做这些孽。”她小声嘀咕,但也似乎并没有准备不让陈莫菲听到。

陈莫菲面色一红,陈乔却早在一旁吱哇大叫。

“做掉?为什么?”

他说这话时十分突兀,将陈莫菲和那医生都吓了一大跳。陈莫菲这才想起她是趁自己单独跟这医生在一起时才问的有关于流产的话。

陈莫菲生怕这西化的陈乔说话大大咧咧,引人遐想,于是赶紧起身作势要走。

而陈乔则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陈莫菲。

“莫菲,你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要做掉?不能做掉。在国外流掉孩子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他虽然在你肚子里,但是他是一条生命。我一直想不通什么样的人能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毒手。”

陈乔并未控制自己的音量,他的话引来旁人对他们这一对侧目,更让陈莫菲尴尬非常。到最后她索性气鼓鼓的抛下他一个人,自己朝外大步走去。

第077章 真想你

陈乔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几步追上她。待走到门口,也这才如梦方醒的问她。

“莫菲,你是怕流年不跟你结婚吗?我听说在中国非婚生子女是不给孩子上户口的,叫黑户。”

陈莫菲一听“黑户”这两个字倒噗呲一声笑出来,他这个假洋鬼子一知半解的倒有意思。

“哪有?早就改了。可以正常上了,原先也是跟婚生子女享同等权利,只不过那时上户口是费点儿劲。现在完全正常。”

“那你还担心什么?”陈乔大惑不解,他歪着头,阳光穿透他的发丝,他单薄而尖挺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

“我”陈莫菲觉得跟他说了他也不一定能理解,这人脑回路跟中国人的脑回路不大一样,她懒得浪费时间去跟他细说从头。于是索性放弃。

“算了,再说。”她说,陈莫菲抬腕看表,已近十点,“先去公司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忙。”

陈乔心知不能阻止这个工作狂去上班,于是让她在门口等一等,他去停车场拿车。

那天正午午休时流年来了视频,他那头儿是黑夜,流年的时间总是掐得十分准。他怕影响她工作,又不肯让陈莫菲迁就他晚上等他的电话,流年怕那样会影响陈莫菲休息。

跟陈莫菲睡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知道她睡眠轻浅,尤其现在他人不在她身边,多少事流年都并不放心。

康若然的事情进行得倒顺利,入院检查,医生快给出方案了,目前康若然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流年归心似箭。

他多想早一点回到陈莫菲身边,分开了这么多年。

是啊,分开了这么多年!

终于能够再在一起,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真想你。”他说。

陈莫菲眼圈不禁一红,“我也是。”她说,“早点儿回来。我”

“怎样?”

“没事儿,就是想你。”

“傻瓜!”

跟陈乔分别时陈莫菲已经警告陈乔,让他不准多嘴,那边事已经够流年忙,陈不想让流年为他分心。

陈乔皱眉看她,“嘿,他是孩子的爸爸,他有权利知道,他也有分享喜悦的权利。”

陈莫菲觉得这男人想问题太过简单,但也不得不细心解释。

“你让他怎样?他又不能回来照顾我,又不能回来跟我结婚,康若然那边又离不开他,你不是让他干着急吗?”

最后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陈乔总算是勉强答应了陈莫菲,但同时也让陈莫菲答应他一个条件。

“什么?”陈莫菲问。正好赶上红灯,陈乔的车缓慢停下。

“不许考虑什么流产不流产的事儿,你怎么这么残忍?动物尚且知道爱惜自己的孩子,难道你一个当妈的不如一只动物?”

第078章 等价交换

这话说得陈莫菲哑然,想起这几年电视里公然铺天盖地的人工流产广告,包括中国的什么情人节啊、七夕之类的这些节日,有些人戏称为女人失贞日,而这种节日之后医院往往会迎来所谓的堕胎潮。

她突然之间就觉得陈乔这话说得在理。动物不懂也不会流产,它们怀了孕就会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和抚养它们。

相对于此,人类还真就有那么点儿禽兽不如的意思。毕竟能对自己骨肉至亲下得了杀手的生灵,其残忍、冷酷、自私程度可见一斑。

绿灯行,陈乔发动汽车。

“如果你不答应那就对不起了,等价交换,要么成交,要么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单方面按照你的要求来。”

陈莫菲只好答应,然而她并没有打算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毕竟孩子在我肚子里,毕竟所有一切纷至沓来的麻烦暂时都只能由我一个人来面对。

她想。

这一天工作也并不顺利,手底下两个员工因为抢一单生意而大打出手。两个都是女人,那两个女人被叫到陈莫菲办公室里。陈莫菲一看,其中一个还是她这个部门的骨干。

陈莫菲微颦眉,知道这种事儿不能劝,她也没时间劝,于是看了两人许久也不作声,直到那两个刚才进来时还气呼呼的都觉得自己是占理的那一方慢慢调匀呼吸,低头偷眼看陈莫菲。

陈莫菲还是不作声。

约摸半个小时过去,那刚才还大打出手的两个人终于招架不住自己领导房里的高气压,两人暗中交换眼神儿。

“陈总,我错了。”

“陈总,是我不好。”

她们相继嗫嚅。

“怎么办?”

陈莫菲身子往后一靠。

两人又开始面面相觑。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事发生了公司一定会处理,但也真的是给她们任何处罚都会让她们肉疼。

人都趋利避害,冲动的时候不想后果,等到后果出现又谁都不想担责。

陈莫菲见两人又没了动静,遂又把她们晾在一边,自己忙自己的。

谁耗不起?

陈莫菲心里说。

都这么大的人了,老娘可没工夫去像带孩子一样的做你们的思想工作,更没时间充当仲裁。想得通就干,想不通就滚。对于这些大业务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她们如果愿意付出这些隐形的金钱成本,她陈莫菲可一点儿不会替她们心疼。

此时的陈莫菲觉得自己冷酷无情。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其中一个小声的,“陈总,这个月的奖金全部扣除,提点正常。争议订单我们二一添作五。”

“我没意见。”另外一个附和。

看!人性就是如此丑陋,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大打出手,又同样可以为了利益握手言和。既然都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的永远的敌人,又何必不坐下来好好商量,不但贻笑大方让旁人看笑话,更有可能成为业内笑柄,人家会说她们所处的这家公司不靠谱或者领导者无能。

第079章 世界原本如此

“如果有下次呢?”

“绝对没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

两个人指天誓日。

当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陈莫菲才复又把后背靠在椅背上,觉得有点儿累,又有点儿厌倦。但陈莫菲同时也知道这不过是她情绪上的短暂调整,世界原本如此。

佛家说这是五浊恶世,不是谁的天堂,没有哪一个世界可以让每一个人都满意,也没有哪一个红尘可以让一个人时时处处都满意。

可以累可以休整生息,但独不能放弃。

她在心底给自己喊了个加油,然后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

然而那天晚上陈莫菲要筹谋跟思虑的事情又多了一桩,她好不容易才在这公司里爬到这个位置,如果她未婚先孕定然会遭人诟病。再者她后期请孕产假也很有可能会被边缘化、职务可能会被李代桃僵。

咱就不说别的,如果公司不说开除自己,光说为了她的身体考量给她调个岗就够她受的。

而且不但意味着她的收入会锐减,更意味着她这么多年来在这公司、在这行的打拼都将付诸东流水。

陈莫菲当然不是个有情饮水饱,或者为了爱情可以放弃自己人生或者梦想的女人。

同样,为了这些放弃孩子?又似乎同样不可理喻。

陈莫菲生平头一遭,觉得自己正遭受重大考验,面临重大抉择。这让她思虑不安,踌躇难平。

当天晚上下班,陈乔倒不请自来。

“你干嘛?”陈莫菲笑着对他说,“晨昏定省?我可不是老佛爷?”

“我也不是李莲英。”他回道。“上车。”他侧头示意“我买了新鲜的食材,帅哥提供上门服务,为你亲自下厨。噢不,其实也不是全部都为你。为你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

陈莫菲一笑,欣然上了车。她倒乐得有人侍候,反正这男人爱心爆棚,而且西化的陈乔显然对于流产这事儿颇为不解,可能这也是他之所以会对待怀孕的陈莫菲如此殷勤的主要原因。

陈乔手艺真不错,刀工也不错,手速也快。

“来吧!”陈乔像个居家男人一般用白毛巾抹抹手,然后解下围裙,坐在餐桌对面。

“家里有啤酒,也有红酒。”陈莫菲说,她的冰箱里常备这些东西,有时会自己斟自饮,当然是在烦闷的时候居多。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陈莫菲都没怎么碰过那些东西。但今天除外,今天,她想喝两口。

不过,她也心知陈乔应该不会应允。

果然,陈乔化身保护欲爆棚的老母鸡,声色俱厉,“不行!”果断拒绝。

陈莫菲不说话,这时候犯不着逆他的意思,毕竟他无条件的为自己的胃忙了这么久,她并非蠢到要得罪这样一个为自己真心付出的人。

但,他总要走的吧!

第080章 不准

陈莫菲心里想,走之后呢!老娘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不行。”陈乔站起来,“酒都在哪里?”他问。

陈莫菲抬眼看他,以为他想通了小酌对人体或者孕妇并无大害,于是挺直腰身,用手指给他相应的位置。

“那里。”她用嘴唇吸吮筷子,目光像孩子一样的期待。然后就见陈乔大踏步走到她存酒的位置,把红酒和冰箱里的啤酒尽数归拢到一起。

“这些都征收了,以后都不会发还,而且你抗议无效。”

陈莫菲这才晓得他的真实用意,气得吹胡子瞪眼。然而下一秒她的脑袋又开始活络:瞧你能一天24小时监控我?我不会买?现在电商和外卖都发达,打个电话分分钟送货上门。

“不要想喔!”陈乔像读得懂她的心,“你多大了?”陈乔坐下,像家长一般语重心长,那架式让陈莫菲忍不住想笑。

“国外有人吸烟、酗酒,甚至吸毒,当她们还是妈妈的时候。后来她们生下有残疾的孩子甚至是死胎。我总觉得人有时太过可怕,他们太过不顾后果。丛林法则残忍,然而人类的现代生存法则则更为残忍。如果你没有准备好要他,你就不应该那样不设防的跟流年在一起。你跟他那样在一起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以为你已经足够成熟,也足够担当起自己的人生。我没想到你居然也弱智一如未涉世事的小女孩儿。”

这句话倒成功的激怒了陈莫菲,她怒目而对,驳斥道:“我没有!”

“你真要喝酒、抽烟请你在你的身体里只住着你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时候不可以。”

他语气十分生硬。

“如果我发现了,不但会告诉流年,而且会跟你断交。”

陈莫菲低下头来,“我只是有点儿心神不宁。你知道吗?康家父母和流年家父母知道这件事儿会怎样?”陈莫菲长叹出一口气来,“我都不敢想像。现在这种时候,我也不想拿这些去烦流年。”

陈乔见她语气和缓,而且将心事娓娓道来,也心知陈莫菲的一应顾虑都是事实,不由也黯然。他一摊手。

“谁让你们都选择这条比较难走的路。不然足可以他娶他的康若然,你嫁你的陈乔,就没这么多的烦恼了。”

陈莫菲不由被他故作认真的表情逗笑,两人间气氛融洽。恰此时流年发来视频请求,陈莫菲点开,陈乔则在一边大喊。

“再不回来换主儿喽喔。”

陈乔又用手机的摄像头拍摄自己做的那些菜。

“想吃吗?哈哈哈,不行啊,太远,你没那个口福,吃不到。”

几人在电话里寒喧得倒热闹,只没见康若然,陈莫菲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康若然了。

她不知道某一天晚上康若然喝了点酒,然后到流年的房间里来。她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问流年,“手术一定会有风险,尤其是这种手术。”

“别想那么多。”流年偏过头去,出言安慰她。

第081章 是让我陪你聊天的吗?

“你一定会没有事的,老天不会这么残忍,他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常。”他说。

“万一呢?”流年听见她衣服落地的声音,像一首歌,哀婉而凄凉。

流年皱眉,他并不是一个能读得懂她的知音人,究竟她明白不明白?

他把手放在门柄上,但是康若然从身后抱住了他。流年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像一枚火种,却并不能点燃她的身体。

“我爱你。”她说。流年能够听得见她的声音,湿辘辘的,带着哭腔。

是他对不起她在先,流年知道。

然而有些感情没法儿选择,他总要辜负一个。

流年试图掰开她的手指,一根、两根,然而那些被掰开的手指没一会儿就又被合上,她的脸贴在他后背上。

“流年。给我一次就可以,让我做个女人,如果我不能下得来手术台,至少我这一生没有遗憾。”

他该怎么选?

他该怎么选?

是的,谁都知道那台手术有多凶险,只不过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我不是祈求分割你对陈莫菲的爱,我只是”

她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声。

“就一次。”她已经在摇尾乞怜,把所有的尊严、自尊、矜持一并放下。

他已经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流年,怎么样?我的手艺?”陈乔冲着电话大声喊,他看见陈莫菲的笑容有些走神,流年心里咯噔一下: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不不不。

“莫菲,”他问,“怎么了?我看你心事重重。”

“她移情别恋了,喜欢上我了。哈哈哈”陈乔伸手轻揽住陈莫菲的肩膀。

放下电话以后陈莫菲已经没什么食欲。

“你该告诉他。还是那句话,他是孩子的爸爸,他有权利知道。”

陈莫菲不停摆弄自己十根手指,她知道。然而,又能怎么样?

“你总是这样我十分不放心。流年临走交代,要我好好照顾你。”

“谢谢!”有些感激只说“谢谢”当然不够,然而有些感激又只能说“谢谢”。

“其实我”陈莫菲抬眼看他,餐桌面上并没有杯盘狼籍,她跟陈乔吃得都并不多。

饭菜冷下去,被周围的气温无声同化。 头顶灯光映照杯盘,那些可爱的盘子发出明亮而轻快的光。

“其实我也知道你的顾虑,有时我觉得你们这种人活得太过累。人生苦短,有时自己开心就好。人生一世,总要负一些人,良心债背得太多,老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反而不能脚踏实地的做人。”

陈莫菲听出陈乔的话外音来,并且由衷认可他所言非虚。

然而,饶是如此,你让她跟流年自私到只管自己快活,他们中任一人又都做不到。人是群居动物,有那么多的社会关系,总要忌讳许多事,竭力去顾全许多事。

两人之间长久沉默,室内一片寂静。

陈乔在心里犹豫不知该不该把一件事情告诉陈莫菲,他很犹豫。那就是那天他们去医院,康父、康母恰好去做检查。陈乔下楼去交费的时候偶遇两位老人,他倒没蠢到说漏嘴。但依康父的人脉,想要知道陈乔那天跟谁去的,去干什么去了并不难。

流年机场一言让陈乔警惕,其实有时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警惕着什么?莫名的、未知的危险?还是杞人忧天?然而纵然到最后他的所有想法和举动都贻笑大方,他也不愿意将危险留给陈莫菲。

“门窗锁好!”陈乔临走时交代,陈乔在楼下长久注视陈莫菲那一层楼的窗户。窗户里仍旧亮着灯,他不知这一夜对于陈莫菲来说是否意味着又难以成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奉劝流年和陈莫菲不负生命,要对得起自己,别一天整得高大上高风亮节,仿佛自己是什么末世救世祖似的。

然而他呢?

他旋身进入到车里,汽车微微喘息,没身挺进面前的马路。

这么多年,他终于学会了牵挂,学会为别人着想,学会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因为什么呢?仅仅是对流年的朋友式的够意思?还是另有其他?

陈乔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个想法。那一夜他再一次梦见陈莫菲,他还梦见陈莫菲生了,一个白雪公主一样的妙人儿,长着一对跟陈莫菲一样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咯咯朝自己笑着,然后叫自己爸爸。

陈乔睡醒了,才发觉自己原来异常累,也异常孤单。他伸出手来,想想如果旁边躺着的是陈莫菲,如果陈莫菲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孩子该有多好!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的浪子,永远不会想停在谁的码头。

然而现在-----是他已经老了么?

这样的想法让他没来由心里发慌,于是他坐起来,然后拿出电话,这城市里的美女好多,他的手机里便能容纳下上百个,每一个都可以随叫随到。

陈乔拨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一个女人寻上门来。

她身裹夜色,陈乔将她让进室内,女人跳进他的怀抱,身体理应开始缠绵,但不知为什么,他又将她轻轻放在沙发上。

女人抽烟,从自己的女士坤包里拿出烟来,细长一支,点燃,那烟在她指尖明灭。

“怎么?”女人的目光穿过烟雾,“这么晚来是让我来陪你聊天解闷的?”

陈乔忧郁的想,有什么不可以么?聊聊天,有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匹种马,他有时会大面积茫然与彷徨,他不知有时是他陈乔要了那些女人,还是那些女人要了他。他不知道跟她们这些人的关系里,究竟是棋逢对手、心照不宣还是不过因为彼此都寂寞、空虚而无助。

他从来没有深入的探讨过自己。陈乔害怕那样的自己会像一枚破碎的苹果,里面充满了蛀虫。

而跟陈莫菲在一起,他忽尔觉得自己并没有那样不堪,他有责任、有担当、有有情有义,那样的自己连陈乔自己都觉得陌生,然而,又像是跟一个真实的自己久别重逢了。

天下间的两个人,关系是良性还是恶性,可以通过一件事情看出来,那便是看那段关系给身处期间的两个人所带来的结果,是让两个人都变得更加美好了还是更加糟糕了。

陈莫菲让他觉得自己变得更加美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女人手里香烟薄薄散淡进他的鼻孔,他拿下她的烟,抿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粉钞。

他什么也没有说,这也是他从前热衷这种关系的一个主因。

不嗦,不用费话。一拍即合,当然,也一拍两散。

女人纤细的手指划过纸纱,发出美妙的声响。她在门口换了鞋,这室内还残存她身体上的香味儿,然而那人已经不在。

他打开窗户,让室外新鲜的空气闯进来。

他一直在耽心康父会出手,他当年可以出手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这一次更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康父那边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只不过陈莫菲开始孕吐,在公司里有时都忍不住。有一天开例会,她怎样忍都没能忍得过去,当她跑出去时她仿佛能感觉到身后的那些目光。

待她回来,老总坐在上首貌似关切。

“怎样?你脸色不好。”

陈莫菲摆摆手,“昨天晚上去吃海鲜,好像吃坏肚子了。”

好几双失望的眼睛顿时失了光泽,好几双揣测和探究的眼睛也开始没着没落。

会议在继续,她却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空气稀薄,然而这只是开始,陈莫对她自己说:以后情况会一天恶劣似一天。她环顾四周,领导在说些什么也没听进去。直到身边其他一个部门的人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她这才懵然回头。

“啊?”她说。

那人用眼神朝上示意,她将头转向自己右手边看向老总。老总正笑眯眯的,老总已经看出她心不在焉,她是他的头马,她不在状态也就是公司里赚钱的机器不在状态,老板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身体不舒服吗?”他问,目露关切。“那就不要讲了。”

原来是想让她讲点儿什么,也是,从前这种会身为营销部的老总她总不免要讲几句,无外乎一些什么环境一片大好,销售势头一片大好,大家都要努力工作之类的。

钱能让人激情澎湃,生钱部门说的话也更有说服力。

会议已经进行到下一个议程,下一个议程是什么?然而那时一阵恶心,陈莫菲觉得胃里有东西涌上来,而她则拼命压制,然而那些东西直接朝着她的嗓子眼儿就过来了,到嘴里了,一股**的酸味儿让她觉得胃里的翻腾更甚,那些恶心更加让她难以自持。

快结束吧!

陈莫菲在心里祈祷。

然而“哇”的一声,她惊天动地的吐了出来。

行政部头头儿赶紧出去叫来了保洁员,老总倒没说什么,陈莫菲脸色更加的白了。

“散会。”领导终于宣布,陈莫菲在心里长出一口气来。

有人扶她去了卫生间,等她将自己处理干净再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却见领导早就坐在办公室里。

第082章 再度消失的流年?

“莫菲,”领导语气仍旧十分和缓,“怎么样?好点儿了没?”

她对来者抱之以歉疚的微笑,“好多了。对不起。”

不等她说完,领导手一扬。

“说这些干嘛?给你放半天假,去医院好好检查,休息两天再来上班,有不得不由你处理的事,让部门的人给你打电话。”

“其实”

她还想坚持,但是领导及时制止了她。

“知道你拼,不要逞强。工作要劳逸结合。”

是的,但,她现在这情况是劳逸结合就可以解决的吗?

当然不。

但是她不敢向面前人坦白。

老总强制她休息,她只得回去。

陈乔晚上来接陈莫菲时不免扑了一个空,打给她,她正睡得酣。

“你在哪里?”

“噢。”

她坐起来,觉得十分抱歉,这几天陈乔都去接她,她想着想着要通知他一声,没想到回家却睡着了。陈莫菲上网查了,据说以后这种情况会更甚,她会一天比一天精力不济、孕吐、疲惫、嗜睡、口味刁钻。

最重要,肚子再也没有办法遮掩。

陈莫菲揉揉发皱的头发:“对不起,我今天公司开会时吐了,老总放了我假,让我休息两天,我本来想着要通知你,但是回到家居然睡着了。”

陈乔倒没埋怨她,只问她想吃什么,语气十分自然,像相濡以沫了许多年的老夫老妻。

陈莫菲为自己这想法儿骇了一大跳,她想到的是康若然和流年在美国的画风会否也如他们一般和谐?

“莫菲?”

陈乔喊她。“你还在吗?”

“在在,不,不用了。”她想说她已经吃过了,但是她刚才也跟他说自己刚刚醒。“其实你完全不用来回跑,我自己煮点儿面一吃也挺好。再不然叫个外卖。”

“不用,你等我。”陈乔不由分说挂断电话,待他出现在陈莫菲家里,手里大包小包的拎着各色新鲜的食材,水果,牛奶,什么都有。

陈莫菲说你要把超市搬回家里来吗?

“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动物,别人上门来送货我又不放心。你不晓得现在有多少什么快递员入内逞凶的案例?我可不想在流年回来时不能把你完璧归赵。”

陈莫菲接过他手里的购物袋,“这些我真吃不了,这些你拿回去。”

她开始分门别类,一样都打算给陈乔拿回去一些,这样让他破费让陈莫菲心生不安,她是那种不爱占别人小便宜的人。

“别来回折腾了。”陈乔已经拿那些鱼啊肉啊什么的钻到厨房里去,“反正我天天来,其实不瞒你说-----”陈乔从厨房里探出大半个身体。“我买了这么多就是带了我自己的份儿。”

厨房里响起他忙碌的声音,混和水声,岁月一刹那间变得静好,她坐在客厅,疑真似幻,便又想起流年来,这两天流年发来视频也发现了她神情有些萎蘼,问她怎么了,她只说工作太累。

然而流年怎么会相信。

他只说,“你等我,等我回去就好了。”

然而,真的等他回来就一切都会好吗?陈莫菲心里一直忐忑,那忐忑藏在心里,每日每夜都会折磨她。

“你累了就早点儿休息。”

陈莫菲应承下来,因为如果不这样她真怕自己哪会儿会在视频里吐出来。

陈莫菲抬起眼睛,发现陈乔现在还真轻车熟路,拿这里当他自己家里一般,有些什么细小的东西甚至他能找得到,但陈莫菲这个主人却不晓得具体方位。

一次陈莫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陈乔说:“你已入侵本地球,我现在都感觉这里仿佛不是我家而是你家。”

陈乔嘿嘿一笑,话就在嘴边:“我有没有同时入侵至你心里面?”他一瞟陈莫菲的肚子,便知道有些玩笑是再也不能开了。从前他跟陈莫菲什么话都敢说,他爱看她错愕、怔愣一瞬间的表情,可爱极了。但那时对她究竟是出于什么他自己也没搞太清楚。

而现在,他每一天都期望来,来看看她,每一天又都怕看见她。他发现习惯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习惯会变成你身体里的骨头和血,会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会让你不自觉成瘾。

习惯,呵,但愿真的是习惯。

饭后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陈乔帮陈莫菲拿了酸奶,隔一会儿又是水果。他把水果精心切好,然后上面扎上漂亮的银色的水果叉子,那叉子是陈乔带过来的,陈莫菲很喜欢,每一个都被做成一个小人儿的模样,两条腿细尖,用来叉水果。

陈莫菲说我感觉自己现在像老佛爷。

但吃到一半儿她惊天地泣鬼神的吐,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里抱着马桶,陈乔在身边忙到额头冒出细汗。他是跟着真紧张,也真第一回看见这阵势,陈莫菲在吐的间隙抬起头来看陈乔,见他皱紧眉头、手忙脚乱,慌得三魂七魄都没了的样子。

“怎么办?”他茫然无措。

等到陈莫菲吐得差不多,他端来温水杯让她漱口,然后再扶着她回到卧室,再没一会儿陈莫菲听见他关门的声音,以为他走了,但没一会儿他又呼哧带喘的跑上来,手里拎着山楂罐头。

“我问小区外面超市里那个收银的大姐了,她说可以吃这个,止吐。我给你打开。”

等她端上来陈莫菲只喝了一口罐头汤,却对那里面的山楂并没有多大兴趣。

“好点没有?”他问,目光中透露殷切。

陈莫菲就笑他太过紧张,说,“整得我像是全村儿的希望似的。”

陈乔说你还笑,都吓死我了,以为你要把孩子直接给吐出来。

这话又逗得陈莫菲笑起来,“你以为肚子里这个是孙悟空?我一张嘴他就能从里面跳出来?”

“我不放心。”陈乔说,“你需要人照顾。”

也许吧,孕妇确实需要人照顾,但她没那么娇弱。

“过这阵子就好了。”

“得持续多长时间?”他问。

这个问题为难住陈莫菲,她目瞪口呆看他好久,“我也不知道啊!”

陈乔很可爱的皱了皱鼻子,“好吧,下次就有经验了。”

下次?陈莫菲心想,这一次都不一定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那晚,陈乔没有离开,睡在隔壁房间,却总是睡不踏实,中间起来几次去看她。

推开她的房间,见陈莫菲鼻翼微翕,呼吸轻柔,睡得香甜,短头发揉在脑后,一张小脸惨白,略显颓象。看得他直鼻酸皱眉:真让人心疼!

轻轻掩上房门,一大早他又早早起来为她做早餐,肉蛋奶都不少,又不能让她嫌腻,这是个功夫。时间掐得刚刚好,又是个功夫。待她洗漱完毕,坐在餐桌上饭菜刚好能吃。

陈乔为自己心酸,他活到那时那刻,仿佛从来也没有像如今这样用心及努力的去做一件事。

看着她吃自己精心准备的早餐,陈乔眼睛似都能笑出声音来。

他越来越不想走,一开始是想着她需要一个人来照顾,是因为流年的托付,后来知道她怀了孕又怕她像那些大陆宫斗剧里的女主角似的,让别人害得滑了胎。然而时至今日风平浪静,在他预想当中一切皆有可能的凶险都未能如期而至。

他知道自己早该退场,但,舍不得。所以就打着流年的幌子,就打着朋友的幌子,就打着义气的幌子,旌旗遍天,然而他知,一切都不是背后那个最为真实的、难以宣之于口的原因。

陈乔对现在的这个自己无能为力。

陈莫菲没有去上班,正好赶上周末,又空出两天时间来,她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又想让自己的身体和心暂时放个假,然而第一天就出现状况,流年并没有来电话,也没有用网络联系她。

这是第一次,陈莫菲想。也许他忙,也许他遇到了什么突发的状况,难道康若然有危险?

不不不,明天吧,等待明天。

毕竟她于等待这事儿经验丰富,她已然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多再等他两天。

然而,自重新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

陈乔看她心事重重问她怎么了,她说没啊,真的没。

“那你晚上想吃什么?”他又问。

是啊!又要到晚上了,这是流年与她失联的第二天。一整天,他没任何消息,如同泥牛入海。

陈莫菲开始坐不住,当年他是否也是这样从此一去如黄鹤的?

是的。

她知道。

那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他们再度重逢。那么这一次呢?

陈莫菲不敢深究,更不敢细想。

晚上陈乔做了鱼,她说想吃螃蟹,就突然间想吃,原来孕妇的口味果然十分心血来潮。

陈乔说好啊,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买,然后回来清蒸。

陈莫菲伸出手去想拽住他,却不料他一扭身,整个人从她手里滑落出去。

“我就说说。”陈莫菲说,她真的只是说说而已,没想过陈乔会这么拿她的话当回事儿。除了工作中,没人曾经这么重视她说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那一刻,陈莫菲意识到在她和陈乔中间似乎有事正在或者已经悄然发生。

第083章 她怀孕了

然而,他是陈乔,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呢?

陈莫菲站起来,“你不能去,你这样我都觉得没法儿跟你在一起呆着了。”

她上前拦住他:“我们是铁哥们儿,你跟流年更是。”

陈乔呆立,是啊,除了跟陈莫菲,他跟流年也是多年的铁哥们儿。而眼前的女人是流年的女人。

他都在干些什么呀!

陈乔还是在晚饭过后搜索了百度,问了度娘孕妇能不能吃螃蟹。他现在给陈莫菲买一切入口的东西都十分小心,都要事先查一下。当看到孕妇不能吃螃蟹时,他觉得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陈乔不是一个喜欢多想的人,但那一天他却脑补了陈莫菲吃完他买的螃蟹流产倒地的画面。

他浑身打着冷战,放下手机,过去收拾碗筷,她让陈莫菲去看电视就行了。

陈莫菲说,想不到你是个这么懂得

她本来想说懂得疼老婆的人。

但她怕这话说出来会让陈乔误会,于是改了口。

“想不到你是这么个懂得照顾别人的人。”

陈乔一笑,心里想,我不是谁都可以照顾得如此周全,只对你而已。

碗没有刷完,陈乔便听风客厅里陈莫菲一声低呼,他以为她怎么了,受伤了,或者跌倒了,他急三火四的跑出去,就见陈莫菲正躲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是流年。

他什么也没拿,行李都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间出现。

陈乔一点一点走上前来,陈莫菲已经从流年的怀里掉了出来。

她哽咽着,但那哽咽也是因为高兴,陈乔知道,谁都知道。

“你怎么会突然间回来?”她问。“若然呢?她好了?她跟你一道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

流年只笑,望着她的脸笑,却什么也不说。

“还有剩饭吗?”他问陈乔。

陈乔说,“得嘞,我这个贱命,得侍候你们两口子。”

陈乔转过身。

流年回来了,他该下台了鞠躬了。

“在视频里看见你脸色憔悴,以为你病了。不放心,所以往回赶。这几天若然的情况稳定,我谁也没通知,已经买了返程的机票,明天一早还得离开。”

陈莫菲靠在他怀里,她真心疼,来往奔波,跋山涉水,只为她脸色有点不好。就像拍偶像剧似的。

她搂紧他的腰。

陈乔把热腾腾的面条端过来,陈莫菲坐正身体,流年用筷子挑起面条来。

“你回来得正好。”陈乔说,“莫菲有了。”

流年手停在半空,陈莫菲也愣了----他答应过她,要对流年保密。

但她现在似乎对于流年在得知这一消息时的反应与态度更有兴趣。

流年的头转向陈莫菲。

“莫菲,真的?”他小心翼翼的问,“这小子也不知道他哪会儿会抽风,我不大敢信。”

陈莫菲咬住下唇,缓缓点点头。

他把筷子放下,客厅里仿佛没有人,静得骇人。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让人听得仔细一样,只剩下三个人的鼻息,而每一人的鼻息又都清晰可闻。

流年站起来,拉起陈莫菲。

“我们结婚。”他说。

“我申请改签,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把结婚证先扯了,然后我再走。这样-----”他手指抹过她额前的刘海,“也省得我在那头儿提心吊胆,老是怕别人趁虚而入。”

“那若然”

流年把她轻揽入怀。

“我们总要负一个人。”他说,“总要负一个人。总要。”他再一次强调,然后饭也不吃,爬上网申请改签机票。

“一会儿陈乔送我回一趟家,户口本什么的都在家里。不在我父母那儿,正好,取来明天我们就直奔民政局,这事儿办妥我再走。只是”

他扳过陈莫菲身体,“不能给你一场盛大而体面的婚礼了,我觉得对不起你。”

“没有。”陈莫菲从来没想过会这么顺利,跟做梦似的。

她对陈乔说,“陈乔,我是不是在做梦?”

陈乔微笑着对她摇摇头,不是的,傻丫头,你守得云开,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是值得,你求仁得仁了。高兴吗?

陈乔看着她。恼恨自己刚刚干嘛那么多嘴,他本意是想给自己一个籍口,他本意并非想提醒流年,他只想更好的提醒自己罢了。

是的,逼自己离开。

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或者,做了一个巨正确的决定。

谁知道呢!都已经不重要。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他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他陈乔。而且,不但是现在,永远也不会属于他陈乔,而他在这里干什么?像个傻瓜,像个小丑。

流年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已经高兴得吃不下任何东西,没东西能让他此际提起兴致来。

“陈乔,劳驾当我司机呗。”

他能拒绝吗?陈乔朝窗外看,这城市里的灯光组成一支由近及远的迢迢星河,然而在此际在他的眼睛里,那般灿烂又那般落寞。

一切妥当,他脱下围裙,见流年与陈莫菲相互对视,彼此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情之一物究竟为何?他笑笑,也不知是笑眼前这一对还是笑自己,笑谁都好。

“嘿嘿嘿,我走了。”

两人似没听见。

他长叹一口气,这一下两人倒是都听见了,均回过头来。

“陈乔,等下,一起走,你陪我回家去取东西。”流年说,“回来后咱哥俩好好喝一顿,毕竟我明天”说到这儿,他竟然无语凝噎,显是高兴坏了。

陈乔心下一酸,倒不知该为这对磋跎了如许多岁月的他们高兴还是也只有、也只能高兴的罢!

“罢了,”陈乔转身拿起电话和车钥匙,“我可不在这儿当你们的电灯泡,我先下楼,你快着点儿啊。”他拿眼猥琐打量两人,然后又换上一副不太正经的皮肉来。“反正现在其实你也做不了什么。”

流年几步过来,一拳举重若轻捣于他胸口:“说的什么话啊!”

“别装!”

陈乔已经手握在门柄上将门推开,门阖上以后他静静的立在门口,头顶灯光兀自明亮,他伸手,将电梯按钮揿亮。这时节乘电梯的人已经不多,不大一会儿电梯门叮然洞开,他踏进去,却没有习惯将身体反转,他不愿意看见那扇门。

陈乔在车里抽了烟,细细白色烟雾从烟头袅袅冒起来,他整个人陡觉疲惫不堪,头仰靠在车座椅后背,长长吞吐。不大一会儿,见流年晃晃的朝车子走过来,车门被砰然打开,陈乔发动汽车,车尾排汽筒发出闷哼,车身向前一挺。

“回你家?”

“是。”

陈乔一打方向盘,“康若然知道你回来了吗?”

流年一皱眉,抬腕来看了看表,“这个时间她找不到我,应该已经猜到。我在那边已经拜托了朋友照顾她,刚才还打了电话给那人。”

流年又一皱眉,想起那天晚上康若然来到他的卧室,动手宽衣解带。他将头偏向车窗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一切都终将过去,如果她彻底痊愈了,我就跟莫菲回老家,回到我们从前的地方。

思及此,他竟不觉中眶中有泪。于是按开了车窗,夜晚稍凉,风从车窗口直灌进来,他饱饮了几口,这才觉心里稍微得定。

“康父,”陈乔稳稳控制住方向盘,“可能已经知道陈莫菲怀孕。”

“哦?”流年不由暗自心惊。“他------”

“目前还没什么动作。”陈乔说。“听你说,我倒是上了心,不过到现在为止,无惊无险。不过我心里也没什么底,莫菲这身体一天比一天明显,她又不让我跟你说。”

“这种事儿怎么能瞒我?”

“谁知道呢!女人们的想法儿。”陈乔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了好大一个弯儿。“不过你跟她扯了证,也算是明正言顺,康家一直不出手,也许是默许。”

“”

流年保持沉默。

但心里仍旧有隐约不安挥之不去。没一会儿到达流年家小区,两人停好了车,上楼,打开房门,流年轻车熟路去书房的抽屉里拿户口簿子,可是拉开一个抽屉,没有,拉开另外一个抽屉,又没有,便如法炮制,拉开了所有的抽屉,翻得像现场遭了劫,却仍旧没有。

流年急起来,动作也跟着大起来。

陈乔抱着肩膀斜倚在门边,“别找了,有人收了起来。”

流年也早就想到,但他不愿意那样去想。

“不行明天一早我就去补一个。”

陈乔不答话,心里想,倒也只能这样。流年直起腰身来,对陈乔说,“你回家吧,这么晚了,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

“得!”流年说,“送佛送到西,我不差这么一会儿。给你安全送回去,不然陈莫菲又要拿我开刀,兴师问罪的,她现在是孕妇,我可惹不起。”

流年笑笑,说:“你小子怕过谁呀?”

流年回手把东西归位,两人又一同下楼,到陈莫菲家里时已经差不多是下半夜,便邀请陈乔留宿,陈乔也懒得折腾,于是也不客气。

那晚,陈莫菲倒睡不着,枕着流年一条胳膊,却也不敢动,知他舟车劳顿,怕扰得他没精神,睡不好。哪知道流年却也睡不着,却也不敢动,怕陈莫菲现在怀了孕,身子重,睡眠轻,扰得她休息不好,连大累小的,还不够让他心疼的。

两人如是木头人一般在床上僵持良久,后来陈莫菲琢磨着流年该当睡熟了这才睁开眼睛,谁知这眼不睁还好,一睁,却见到流年滴溜溜两支黑眼珠正炯炯朝着她目不转睛的看。陈莫菲冷不防,倒被骇了一大跳,不由小声惊呼出声。

流年使胳膊用力一圈,美人在抱,用下巴摩挲她头顶。

“怕什么,有我呢!”

陈莫菲在他怀里动了动,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倒是将自己贴得流年更加紧了,只听见流年胸腔里面那颗跃动着的心脏,正砰然有力的跳动。她用手指划着他裸露的胸口。

第084章 登记结婚?

“不想会这样顺利。”陈莫菲说,“直跟做梦一样。我以为这辈子跟你都”

她忽然间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独自面对和承受的一切,不由眼圈发红。

流年倒又在臂上加紧了力道,“都过去了。守得云开。老天总要给我们一条路走。这么多年,也许是考验。”

“嗯。”陈莫菲咬紧下唇,眼泪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两人一时喁喁私语,一时说说从前,一时又兴奋畅想以后,一时流年问陈莫菲那些年来生活跟生命中的细枝末节,一时又换陈莫菲问流年这些年来究竟有没有记挂过她。直说到天光发白,两人这才稍有倦意,却听见门外有踢踢踏踏的响声。

只听陈乔在外面敲门,“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扰人清梦。这下也别赖着不起来了,起吧!你们这是真爱,老天爷何止考验,还且有重重难关需要过呢。所以都起来吧,早晨我也不做饭了,我们外面吃一口,堵门去把户口本给补下来,然后送你们去登记。真是的,现在居然成了你们两口子的老妈子。”

两人听陈乔在外面如是抱怨,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一笑,然后起身。陈莫菲刚坐起,流年却把她拉入怀中,陈莫菲就伸手去推流年,用手一指门外,意思是陈乔那小子还在门外候着呢,也许听得个门清儿。

但流年哪肯管这些,一用力,陈莫菲率先跌进他怀里,流年的嘴唇找到陈莫菲的嘴唇,不大一会儿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陈莫菲酡红一双脸颊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流年彻底推开。

“快!快起床。”

两人穿好了衣服,陈乔已经收拾妥当坐在沙发上,看见这两人出来,尤其是陈莫菲心虚得头都不敢抬,自然心里澄明,当下调侃。

“唉哟,从此君王不早朝啊,功夫了得啊!”

流年只笑,陈莫菲脸却红得更甚。没一会儿两人也收拾停当,却见陈乔早换了装束,餐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粥,陈莫菲用汤匙将那粥搅起来,却见白的是米,片的是瑶柱,丝是瘦肉,绿的是青菜,她被这香气引得也顾不得热,张口吹了几口就要吃。边吃边说,“陈乔,将来谁嫁你谁倒是好福气得紧。再说,你不是说不做早餐了吗?”

“这么好的福气你不还是不要?我?我就说说。我舍得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却舍不得我的干儿子。”陈乔牙尖嘴利。那俩人倒不以为杵,也更加的不客气,分别给自己盛了粥来,大快朵颐。

流年想得周到,怕中途出什么岔子,于是打给自己从前的旧同学,那同学在公检法系统上班,问他什么事儿这么急。

“结婚。”流年倒不含糊,陈莫菲就听见电话那头那男人像个三八的女人一般大呼小叫。“我的天啊!你小子!康若然好了吗?”

“不是她。”流年握起陈莫菲的手紧了一下,偏过头谨慎而小心的看了陈莫菲一眼,陈莫菲倒抿起嘴巴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十分太介意。

也是,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幸福的人总是十分容易原谅这个世界。那些对这世界心存怨怼与不满的不外乎没有摆平自己的生活,总要寻个出气筒罢了。

流年见陈莫菲如此,心也登时放下大半。对方却不依不饶,“你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是不是给人家肚子搞大了,人家赖上你了吧!用不用哥们儿------算了,这种事儿我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流年哈哈大笑,连声否认,说只要快点儿帮着把户口本补了就好,时间紧、任务重,他还要着急回美国,那边还有人需要照顾。

对方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挂断电话,说话间也到了流年户口所在地所辖派出所。流年按图索骥,找到户籍警,把情况一说,拿出相关证件,又提了他同学的名字,那女内勤笑盈盈瞅了流年又瞅了陈莫菲一眼,说有人交代了,加急办!

两人喜孜孜候在门口,不大一会儿证件就出来了,流年核对上面的信息,挽着陈莫菲出去,一行三人又直奔民政局的办事大厅,结婚手续并不复杂,所耗时间也不长,没一会儿民政局结婚登记处的大红章子印上去,这两个人算是受法律保护的真夫妻了。

有名有实。

出了门流年搂住陈莫菲,这才放心双泪长流。

“终于娶到你!”他哽咽。陈莫菲倒比他镇定很多,却也忍不住又泪盈睫。两人抱得难舍难分,陈乔这一次倒也不催,只一个人落落寡欢靠在车身,一支接一支没完没了的抽烟,等到流年和陈莫菲过去上车时,却见他脚底下落满了烟蒂。

“你这倒是抽了多少烟啊?你从前烟也没抽得这么狠!”流年说,“少抽点儿,没好处。”

陈乔没应声,流年和陈莫菲上了车,两人并排坐在车子后座,流年执起陈莫菲手来,“好多事儿要辛苦你一个人,我争取尽快回来,那边情况一稳定,得了空儿我就回来。”他说。

陈莫菲倒劝他说不用他来回跑,不然她还要惦着,等一切尘埃落定,全部办完了再说。以后来日方长。

“你后半辈子都只能对住我一个,”陈莫菲扬起小脸儿来,“还怕你早厌了呢!”

“不厌不厌。我若厌了”陈莫菲却先一步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巴。

陈乔在前面大呼受不了,“注意点儿哈,前边还一个单身狗呢!干嘛呀你们这是!拍偶像电视连续剧呢吗?”

几人捡了第一次初聚的饭店,三人各揣心事。陈莫菲想,这才不到一年的光景,眼前人居然变成了心上人;流年深情款款注视她,心里想,终于还是折在眼前这女人手里,早知如此,又何必磋砣至今?当初拼了全力也要争取,也不至于有如今这些狼籍的场面需要收拾;而陈乔却依稀记得他初回中国,某日流年打电话给他,说有一女适龄出阁,你要不要见见?

当时陈乔不想对这样一个信手拈来的女人会情根深种,还开起玩笑来,问流年:长相、三围、床上如何?你试过了没?岂料他不仅是试过了,而且

不胜唏嘘,竟都没有什么胃口。陈莫菲孕吐的那个劲儿还是没过,稍微不对劲儿就要大吐特吐一番,流年自然爱莫能助,眼里竟是不忍。想自己这么些年来都对康若然不假辞色,对身边各色异性更不假辞色,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那么热烈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又以为成年人的爱情大都像他那样。

到这时他才知,哪有真正、纯粹的高冷,都不过遇到的人都不对罢了。

登时对美国心生倦意,也想邀陈莫菲一起去。

他还首次说出“我养你”这三个字来,把自己也吓得不轻。

“我养你!”他对陈莫菲说,“这种时候更不能把你一个人抛在国内,我不放心。一百一万一千个不放心。再不济辞了工作,这些年没我在你身边就算了,如今我在,你大可安心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跟我去美国,我可以照顾你。让我照顾你。”

对白像极了90年代的琼瑶小说。

陈莫菲这阵子也不知道是否是身体荷尔蒙失调,听到这种话总受不住,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这一哭,难免又要吐,好一顿折腾,惹得陈乔吹胡子瞪眼,非要代友出征,要过埠去照顾康若然。

“那哪行,你在这里年薪以百万、千万计,是这边的主事人,怎么肯让你为我们的事作出这样大的牺牲来?”

“那就别磨叽了,又不是再也不见,康若然好了,你们双宿双栖也好,远走高飞也罢,谁还能拦得下?更何况现如今是木已成舟,你们已然是夫妻。”

流年磨磨噌噌,终于还是买了返程的机票。陈莫菲请了半日假,下午要去公司,流年嘱咐她不可太过操劳。

“你和孩子是我心头肉。”他说。

陈莫菲点点头。流年反正无事,便随了陈乔去他的公司,一路上两人不知怎样说起康父来,流年仍旧不无担心。陈乔也并不乐观,可能只有陈莫菲当真以为是日以过,危险从来不曾靠近吧。

“康家那么消停,根本不像康父的作风。”流年说。

陈乔深吸一口气,应道:“亏你小子还算清醒,没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山高路长,我鞭长莫及。”流年看着自己这兄弟。

陈乔此时倒起了玩心,“那倒是!当真的鞭长莫及,怎样也伸不过太平洋,忍住啊哥们儿!”

说完哈哈大笑。但笑声收住,却也认真正经起来。

“你放心吧,我拼了我这老命也要保住你流家的女人和血脉。”

说完自顾自又不由哈哈大笑。流年拟飞次日,但终于拗不过陈莫菲订了夜机,下班了后陈乔接到陈莫菲,又是一行三人,还是那间饭店,几个人也不费心琢磨菜谱,还是点了那几样日间中午点的小菜,眼看分别在即,流年和陈莫菲那对记人倒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化成万丈柔情,彼此频频相顾对望。

第085章 你可不能退!

席间陈乔见两人忍泪都甚辛苦,开始他还能假装漠视这些上蹿下跳的试图调节气氛,到后来不由得自己都替自己累得慌,为什么呢?凭什么呢?最可怜的其实是他好不好?

于是陈乔开始沉默的扒饭。

时间捱近,有情人恨时光太匆匆让相聚太短暂,殊不知又有无情人忒也恨时光太匆匆,让两人相聚时间太过长,把两人的感情都耗光磨净,最后都只剩桑麻或怨恨而已。

韶光贱!

人也贱!

人,不知爱为何物,却偏一味执着于爱。不知如何区分爱与欲,便只好于爱欲之中辗转轮回不得出。

时间一分一秒,几人倒都落落寡欢。快近尾声陈乔欲起身买单时有一人闯进,那人不由分说拎起流年的脖领子,兜头就是一个耳光。流年刚要发作,却见正是康父,老人怒目圆瞪,额头青筋暴起,流年只道对方知道自己跟陈莫菲已然领了结婚证木已成舟,知道自己理亏,倒没现出半点弗然,只说康伯父,您怎么来了?您坐您坐。

陈莫菲也站起,嗫嚅着不敢开口,陈乔身份倒不尴尬,但也只能重新落座坐陪。

“康伯父,流年订的夜机,这就走了。”

哪知道康家老爷子并不买帐,一掌掴下来另外一掌打蛇随棍上,这样一来左右开弓,“噼啪”不知打了多少个耳光,流年真是直觉得自己是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人家康家上下,所以一味哑忍。

“康伯父,不解气您仍旧打吧。”

陈莫菲自然是心疼,但是这种时候也不好出手相拦。

那康父显然是气极攻心,连打了那么些下自己也有些支撑不住,先呼呼喘气,后来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双老眼也滚下浑浊老泪来。

“若然,”老人断断续续,“在美国”老人掌握成拳,一拳锤于桌案,“晚上出去一个人喝酒,被几个黑人------**。”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三个人全部呆若木鸡。

康父老泪纵横,开始还能强忍着只是呜咽,到最后说不得也顾不上什么形象脸面,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流年、陈乔、陈莫菲几个不由肃立,内心都颇不平静,说似刀割也就都差不多,但见桌上伏倒的老人家,头发仿佛一夜间白的倒比从前多出几倍似的,他宽阔而雄壮的肩膀又似一个花架子,早已垮塌。

流年伸出手去,那手伏在半空被空气包围,到底僵在半空,他不知该跟老人说些什么,又或者他心知肚明自己并无那个资格去劝慰身边这饱经富贵又饱受磨折的老人。他将何以慰他?

他有些茫然,抬头,却正瞧见陈莫菲朝他投来专注的目光,那目光又不由让他背上生寒。

“我”他嗫嚅着开口,却终不晓得自己终究要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个时候?

一边是爱,吾生而所爱,命运安排给他的真命天女,却之不恭,更何况他又不想却,可是受之,却又总仿佛逆了天意。

一边是义,光薄云天,当年若没康家出手相救,哪有今日之流年?

流年好生踌躇,也唯今日才想起“做人难”这三个大字道的是无尽的人世悲欢与酸辛。他到这一刻才懂,才懂,晚了么?

呵呵。

他摇摇欲坠。还是陈乔看出端倪,早着公司里司机到此,专程着那人送康父回去,陈乔什么也不提,只告诉陈父流年会在美国把康若然全须全影、活蹦乱跳的带回来,老人离去时背影佝偻。陈乔另一边厢接了流年和陈莫菲上车,陈莫菲说,我不去了,你送他吧。

流年看着她,一步、两步、三步,走到她跟前,看着她,“莫菲,”他轻声叫她的名字,如梦似幻,恍若呓语。“命运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了,你不能心生退意,你不能不要我。我只有你了。你不知我心里背负多少?然,我是再也不肯放下你的。”

这一句话,说得陈莫菲大放悲声,两人在饭店门口紧紧搂抱在一起。

风欣起长夜,黑暗如水般水漫金山,机场人影寂寥,多少分别与相聚都同时在这里发生。流年一早不断的打电话给美国的那个朋友,那人跟他说了个大概,原来康若然半夜睡不着,她一个人去了那个有名的危险的美国的红灯区,顺理成章被几个黑人男子尾随,而且那几个黑人证供说当时康若然并未挣扎呼救,现在是否会被定性成**尚未可知,而且在美国讼诉颇为需时,恐怕一时半会儿结不了案。

流年远远看陈莫菲,真恨不能自己可以像孙悟空一样有分身之术,他长叹一声收了线,“跟我去美国吧!”他再一次向陈莫菲提出建议,“唯有如此我才能照应得了你,不然的话-----我实在不放心。”

陈乔在旁,说“放心吧,有我。你知莫菲现在这状况,人家怕她滞留在美国生孩子,一定会严控她入境。”

流年这才真正放弃这想法儿,只是不知为什么,却又总有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直到广播里喊流年的名字,他不得不离开,这才放开陈莫菲的手。

“我会尽快回来。”他指尖尚有她掌心的温度。流年入闸,陈莫菲遥遥朝她挥手,却见他不知跟那安检的人员说了些什么,抢几步冲了出来,“莫菲。”他抱住她,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她便会化成一道云烟,瞬间缥缈了似的。“莫菲,莫菲,莫菲。”他不停的念她的名字,“等我!”他最后说。

陈莫菲只觉身体一冷,怀抱一空,那人却已经再一次入闸。

“等。”陈莫菲细细咀嚼这个字,内心只觉一片怆然再加一片茫然,这一次,命运不会让她多等的罢!

她想。

飞机昂然三万尺,至此与君相别离。

陈莫菲呆望那架飞机逐渐在她视线里消失,在空气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线,像一串悠长的生命的休止符,她伸手抚上肚子,那里面此际正孕育他跟她的生命。陈乔过来与她并肩而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去吧!”他说。本来还想再劝一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只得作罢。

“你说若然”流年在时他们不约而同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陈乔长叹一声,一拢她瘦削得纸片一样的肩膀,“别想这些,看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瘦了么?”陈莫菲倒有几分惊喜,笑了笑,又伸手扯扯自己衣服,“我还道自己是胖了呢,这几天要去买几件宽松的衣服来穿。”

“这个倒要得。”

回程一路无话,陈乔将陈莫菲送至公司,嘱她晚上下了班一定要等他来接。

“不用,我自己回去。”

陈乔一把拉住她,从里面探出大半个头来,脸上一点儿也没个正经。

“怎样?你怕自己爱上我守不住红杏出墙?”

陈莫菲“哗”一下笑了,又觉得那一笑将她跟他之间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小暧昧给笑和云淡风清。

“这么大个帅哥来接我我哪有不识抬举的道理?更何况还包伙食。我一个有夫之妇怕啥?”

说着笑着将车门关紧,却不想一个女人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嘴里喊着“哎哟”,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故意,连推带撞,陈莫菲冷不妨这个变故,而陈乔在车里更赶不及出来相救,陈莫菲倒结结实实被撞倒在地。

女人连忙回身道歉,低下身体想要把陈莫菲扶起来,不想四目相接竟然是故人。

“你?”陈莫菲脸刷就白了。

那人竟然也发出同样的惊呼。

“陈总?!”

陈乔早从车上蹦了下来转到陈莫菲身侧,面色倒黑得吓人,陈乔本来倒是好修养,不过见陈莫菲被撞倒在地也顾不了许多,上前一把将女人隔开。

“认识?”他扶起陈莫菲来。“怎样?要紧吗?跟公司请个假,我带你去医院。”

陈莫菲缓缓站起,她倒不信肖梅这一撞事出偶然。

“我从前的助理。”陈莫菲说。陈乔眼神攸忽凌厉,对肖梅说,“不管是谁,先报警备了案再说。”

他拿出电话来打了“110”,肖梅倒也面无惧色,反凌牙利齿:“还真是体贴,就不知是不是真命天子!这么紧张,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吗?”

陈乔一听,也不怒,反笑。但却一步步上前逼近,把手机揣了在裤子口袋里,“我倒不打女人。”说罢扬起手来,“不过总有例外。”

手掌扬在半空,却被人擒住,一回头,见竟然是陈莫菲。不等她反应,耳畔只听得“啪”一声脆响,再回头已见那肖梅左脸颊上五根指印,力道不小。

肖梅显然没料到这两人真能跟她动手,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着手捂着一面脸颊,愕然当场。

“怎么要你动手?闪着了怎么办?”陈乔语气中不无嗔怪,眼睛紧张的落在陈莫菲肚皮上。

“那也不能让你一个大男人跟她动手。”

陈乔揽上她腰,“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疼吗?或者哪儿有不舒服?”

第086章 怎么了?

陈莫菲紧握住他手,她觉身体倒不疼,却有些轻,发飘,头重脚轻的,但她不想在肖梅面前露出虚弱。

警车很快出了现场,听说有孕妇警察也不敢多耽搁,说“那家属赶快送孕妇就医。”另一方面带了肖梅回去做笔录。陈乔打横拦腰将陈莫菲抱起,放在副驾驶,帮她绑好安全带。陈莫菲发现陈乔帮着自己绑安全带的手都是哆嗦着的,他怎么扣也扣不上。到最后还是陈莫菲先是摸到了他的手,然后自己把安全带扣好。

陈乔跑步绕到司机位,打开车门,启动,发动汽车,他将薄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陈莫菲侧过脸去看他的侧脸,看见陈乔鼻尖上盈盈晶莹而细密的汗珠,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居然一览无遗。

陈乔挂了急诊,一连串检查下来并无大碍,但医嘱卧床观察两天。陈莫菲年龄不小了,不敢马虎大意,更何况在医院有什么状况也毕竟方便,于是并不坚持。只是需要再请假怕公司那边会有微词,再说工作也没来得及安排好,可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许多。

陈乔将住院手续办好,一切都打点整齐,派出所那边来了电话,说对方态度好,肯负全责,可是陈乔现在不愿意离开陈莫菲半步,只说孕妇情况还好,至于钱-----我们自己花得起,劳驾警察同志转告那女人一声,以后走路看着点儿。

就此销案。

陈莫菲让他忙自己的,大不了请个护工,可陈乔坚决不同意。

“再出状况怎么办?”

“不能。”

“你说不能就不能?”

“我说不能就不能。”

“真出了事儿怎么办?”

“那也是我和流年的儿子,关你什么事?”

“我------”陈乔一时语塞,幸好他反应够快。“我是他干爹!怎么着?”

陈莫菲倒被他逗得笑了。说我不愿意你这样,你有公务在身,更何况我们不吃不喝你不去厕所?

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我去卫生间也带着你,你背过身子去,不看罢了。”

陈乔怔愣的看着陈莫菲,像只呆雁。陈莫菲还在等他答案,久候不至,抬起头来,正与他目光接在一处,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如醉如痴,像傻了中了邪似的,不由面色一红,背过脸去。

只听身后陈乔幽幽出声:“莫菲,”他说,“我觉得这一辈子我不可能结婚了。”

陈莫菲不知该怎样接,只好沉默。

“你就让我照顾你吧,也许我一生只得这么一个机会照顾孕妇。跟你在一起,留在你身边,有时------”

陈莫菲听见身后的声音略有停顿,却并无后续,只得一声悠长喟叹。

“我-----”陈莫菲说,“我原也没什么好。”

陈乔脚下朝前挪了一步,伸出两支手来,不知怎样那样急切那样渴望将面前这女人拥入怀抱,但他手圈在半空,只有寂寞的空气供他环绕,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面前这女人无论如何也抱不得。

遂放下手臂打了个哈哈。

“谁说你了?我是说-----也不知道劳资找了那么多女人,就算没精尽人亡,估计生出来的小孩质量也不会太高,索性不要算了。以后就拿你----你们的儿子当我亲生儿子。”

恰巧护士进来,陈乔追着那护士问长问短,搞得那小护士十分不耐烦。

陈莫菲说瞧你把孩子给吓的,人当你是淫贼恶棍,妻子孕期想劈腿偷腥呢。

这话刚一出口便警觉自己说溜了嘴,刚刚恢复如初的脸色不由又红霞满天,陈乔也听出了端倪,心里倒是另外一重光景,喜孜孜偷眼瞧了陈莫菲,明明知道她不过是顺嘴说错话,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在心里不停温习那句“妻子孕期”

他想说,你若肯给我生个儿子,打死我我也不肯再去找别的女人,女人自个儿剥个精光扔我被窝里我都会不假辞色。

流年到美国只发来一条微信,说已平安落地,一切都好,若然也好,让他们勿念,嘱陈莫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末了,“爱你”,这两个字权作落款。

陈莫菲立于窗前,彼时已经是良夜深沉,医院里一过了八点就静寞,像她呆的这种单间还好,那种几个病人同住的大病房有时会喧闹个不休,人声嘈杂,还有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那味道则更难以描述。陈莫菲就想人可真是复杂适应性又极强的生物,如果她陈莫菲不是经年累月、拼死拼活的打拼过,她今日也不能过上这种看似体面的优渥生活。然则纵然表面优渥又能如何,她内心却不一定如那些大病房里的人们心里敞亮。

陈乔晚上特意回去了一趟,他说医院的饭菜不好,他自己也吃不惯。陈莫菲倒不是想装傻,可也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向人家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两人默默吃完了饭,陈乔也没走的意思。陈莫菲便下了逐客令。

陈乔倒理直气壮。

“有朋友来陪护吗?有家人来陪护吗?有人来陪护吗?除了我还有人吗?”

这一连几问倒还真把她给问住了,这也才想起自己都跟流年登记结婚有了身孕了竟然还没有跟自己的父母打过招呼,未免太过份。

于是抽出电话来跟陈乔打商量。

“怎么办?真该跟我父母说一声。”

“说呗。你又不是谁的粉头儿。”

陈莫菲就笑,说你原本不是国内长大的,怎么满嘴都是这些市井粗言?

陈乔靠在陪护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陈莫菲心里踌躇,不停将家里的电话号码一个又一个的输进去,却又一个接一个的删除掉。后来陈乔一把抢过电话去,恰那号码倒全,他果断按了过去。陈莫菲想大不了跟父母请个安呗,倒真许久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却谁知电话拨通陈乔并没有将电话给陈莫菲,而是张嘴对着对面就是一声:“妈!”

陈莫菲又惊又气,也顾不得自己怀着孕,跳下床来就要抢电话,可是陈乔哪里肯还给她,直跟里面的人聊得那叫一个热闹。

“是啊!妈,我叫流年。是啊,您有印象?是啊是啊,我回国了,没想到碰见她,这么多年来是啊,我就跟她把结婚证扯了。不是不尊重您二老,实在是因为我怕夜长梦多。好好,您等着,我呆会儿把我们的结婚证拍过去给您。”

陈乔挂断电话,对陈莫菲倒颇有微词。“早干嘛了?现在才想起来前怕狼后怕虎的。”他手里把玩陈莫菲的电话,医院里温度不低,他手心里薄薄一层手汗,竟将那电话都打得半湿。

陈莫菲伸手把电话抢回去:“要你管!”

“不要我管?”陈乔出言威胁,“反正我记住了号码,我一会儿倒要把电话再打过去,然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陈莫菲不语,她现在心里很乱,那些心事像一团乱麻,她捉不出头绪。抬腕看表,按时差计,现在这个时辰于美国该是白天。不知道康若然怎么样了,她手术还没来得及做,却又出了这码子事儿,她怎样了?

陈莫菲不停想起康若然那张面色苍白的脸孔,她眼睛极黑,像两块墨玉,眉毛又细又窄,她那样单薄,这么多年她都以为自己的婚姻会毫无悬念,不想却半路杀出她陈莫菲这么个程咬金来。听说她没有反抗,她尝试揣度康若然的内心,一个绝望的,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女人的内心,再不然-----她是想让流年或者我内疚一辈子?

不不不!

康若然绝对不是那样的女人!

陈莫菲看见漆黑的窗子里印出自己的上半身,像整个人浮在半空,看起来有虚幻的存在感,她转过身朝床边走去,默默坐在床沿上。

“陈乔,”她开口问,“你觉不觉得我和流年十分自私?”

陈乔轻轻一笑,“没谁不是自私的。”

“你说,”陈莫菲继续问,“她是不是因为流年回来看我,所以自暴自弃,才”

陈乔抬起头来,用两手抹了一把脸,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他也无法对陈莫菲的纠结或者康若然的绝望感同身受。他发现他现在只对陈莫菲和她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小毛头感兴趣。那个叫肖梅的,陈乔握手成拳,他找人查了她,发现这一次出现并非偶然,因为在这件事情发生不久之前,有个戴着墨镜的黑衣男人找到了肖梅。

那个黑衣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康家老爷子?

陈乔不自觉转动腕上手表,将眉心拧出一条直线来,陈莫菲已经和衣躺下,可是刚刚躺下冷不防又坐了起来,反吓了陈乔一大跳。

“怎么了?”陈乔问,一脸莫名其妙。

陈莫菲披衣下床,趿起拖鞋,踢踢踏踏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然后左右张望。陈乔跟了出来。追问道:“怎么了?”

陈莫菲皱起眉,不甘心的又探出头去,左看右看,难道自己眼花了?她分明看到一张脸,女人的脸,那张脸趴在狭窄的门玻璃上。

“怎么了?”陈乔问。

第087章 康若然到底怎么样了?

“也许眼花了。”陈莫菲关上门,然后将门上了锁,但回头看见陈乔仍旧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锁了门,终觉不太好,所以又返身将那门锁打开。

“有人?”

陈莫菲一偏头,“不知道。我出去又不见人,也许眼花了吧,不然再快那人也不会快到这种地步!”

陈乔打开门,发现走廊里空荡荡的,护士站在走廊尽头,亮着白炽灯,护士站一角突出出来,护士站对面是抢救室,一切都波澜不惊。陈乔缩头回身,顺手把门锁上,陈莫菲当然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却并未矫情。

陈乔只留下门灯,然后两人都和衣上床,陈莫菲睡不着,陈乔也睡不着,两人各怀心事,倒也相互并不打扰。这一晚后半夜倒相对平静,只陈莫菲凌晨将醒未醒时分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个女人站在她床头,长发,面色苍白,低头不语,她惊出一声冷汗,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兀自奔突,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动出来。

陈莫菲手抚胸口好半天才算回过神来,侧头看陈乔,发现他侧身向里,发出轻微鼾声,显然睡得正香。她有些怕,本来想出声把他叫起来,但又想到若非自己人家此际可能软玉温香,正在自己家里高床软枕,说到底人家陈乔跟她陈莫菲有什么莫大的关联?不过是旧同学刚过门的妻子罢了。

陈莫菲正一人在床上出神,陈乔却醒了,坐起来,门廊里的灯光只能延伸过来少许,那光线昏黄而错落,隐约打在陈莫菲后颈,他倒是能看得见她白皙如玉的后脖颈上细薄的散碎头发被打成薄薄一层,看起来煞是利落。

康若然是长发,像瀑布一样,他从前是喜欢长发女孩儿的,觉得有女人味儿,不想遇到陈莫菲

瞧自己,又想到哪儿去了?

他拉回思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陈莫菲回头望他。说,“醒了?”

“嗯。”陈乔起身下床,“人说孕妇容易饿,你饿不饿?”

陈莫菲本来还想客气两句,但肚子却不跟她客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来,陈莫菲脸一红,嫣然一笑。竟教陈乔一时看得呆了,心里忖道: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果不其然。

登时自己脸也红了,只好低了头,脚找到鞋,然后穿好,“等着。”

“干嘛?”

“去回去给你做饭啊!”

“干嘛回去?叫个外卖好了。”陈莫菲语气不无惊悚,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大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但陈乔摇摇头,伸出食指虚空朝她肚子那儿一点:“宫斗剧看不?万一有人在吃的里面加了料,害得你滑了胎那老身可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陈乔有意搞怪,拿腔拿调,食指既伸,小指又翘起,十足娘炮。看得陈莫菲不由莞尔,也就由着他了。

“很快的。”陈乔折回头来,一大半身子在门里,却有一大半身子在门外。“别想我,我很快回来。”

他反手将门带上,不放心,又将门打开,嘱咐陈莫菲要将门反锁。可这时就听见走廊里已经响起轻微的人声,有人起得早,护士也开始为交接班做准备。陈莫菲便朝陈乔摆摆手,说你回去时开车小心一点儿。

两人当下分别,不一会儿有护士进来简单询问,陈莫菲如实作答,她在这儿耽得有些烦心,便问那个小护士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院,那小护士说不清楚,这个得听医嘱,让她白天去找自己的主治大夫。

陈乔倒麻利,待她洗漱完没多大一刻就拎着食盒进来。

“这么快?”

陈莫菲十分惊讶。

“旁边有间饭店,我买了食材借了他们的厨房。”

陈莫菲有心说你何必大费周章,话到嘴边却用食物塞住了自己的嘴巴。人的嘴巴不应该只是用来表达或者说话的,更重要的一个功能应该是吃,看啊,人类有多么的愚蠢,有多少人用上帝厚赐的这一个可以维持生命的器官干了许多它本来就不应该、也不太在行的事儿。

吃完饭差不多八点一刻钟,陈莫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没有事儿,我想出院。”

陈乔并不坚持,他有点儿讨厌医院的味道,更何况见她也真没什么大碍。医生也不坚持,出院手续办得很快。两人出了医院就看见肖梅远远的站在大门口,陈莫菲停下脚步,陈乔也停下,然而对方却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们,看人不犯法吧?

当然不。

陈乔扶了陈莫菲。

“那人跟你有过节?”

陈莫菲点点头,过节是有的,跟她有过节的人多了,但不见得每一个都能让她感觉到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她突然间就感觉有些累,也有些倦,想自己也没拿她怎么样啊?不过把她从公司赶走罢了。更何况她也算罪有应得,她对她都没赶尽杀绝,她凭什么敢上门来耀武扬威?

陈乔发动车子,“我找人查了。”

“查了?”

陈莫菲扣上安全带,那金属搭扣发出“吧嗒”一声轻响,车子缓缓被启动。

“你不可大意,据说她在业内频频碰壁。当然是她咎由自取,那家吞了她一笔回扣,肖梅不是善茬儿,但对方也是个泼皮无赖,眼瞅着她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就让她背了黑锅、吃了哑巴亏不说,还把她名声搞得奇臭无比,说她跟谁都睡。当然,”陈乔车身擦着医院大门轻轻滑了过去,“这事儿原本不能怪你,但女人的想法儿有时就是这样怪。反正看那架式,她似不想跟你善罢甘休。”

陈莫菲将头调向窗外,后视镜里倒正好瞧见肖梅。见她单薄的身体孑然立在风中,颇显落寞,心头倒不免黯然。

“还有更过份的。”陈乔一打方向盘,车子鱼一般汇入车流。因为是早高峰,车速简直是龟速,极慢。

“据说那人牵了个线儿,说是要帮她找个工作,很有油水。她信以为真,结果人家要占她便宜,最重要她也让人占到了。可事到终了才知是一场骗局,那人四处说肖梅便宜得紧,可以白上。”

陈莫菲倒没想到自她将肖梅从公司扫地出门以后她竟会有这些境遇,也不免唏嘘。人说因循果报,她也算是自作自受,如果肯好好做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

可话虽如此,就像刘成龙一样,做错事的人如果真能认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当初就不会让那错误开头。

陈莫菲从前不大理解一错再错的人,原先只当那些人自尊心极强不愿意承认自己犯错罢了,后来年龄渐长,才终于意识到他们不是一错再错,在那些人心目中,他们从来也没有错过,所以就遑论一错再错了。

可,谁又不是一错再错呢?

她陈莫菲自己,如果当初她肯全然放下流年过自己的生活;如果流年肯向命运屈就,早早跟康若然结成连理;如果康若然明白流年从来没有爱过她不跟自己较劲!

然而,生活又没有这许多的如果。

好在一到公司便有大堆公务淹没了她,她喜欢这种忙碌到让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的生活,可以让她暂时放下和忘却诸多烦恼。

是晚,陈乔如常来接她下班。两人一起去逛了超市,买了菜,陈乔扎上围裙的样子十分妇男,她有时用大段时间望着他出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跟流年才可以像现在这样,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她近些日子来总觉得身子慵懒疲惫不堪,内心又总隐藏默名不安,照道理说她跟流年也算是修成正果,流年待她也极细致用心,她知道他爱她,正如她也爱他至深一般,可就是莫名其妙总感觉整个人都是空的,仿佛总有些什么东西是她怎样握、怎样抓都抓不牢靠的。

陈乔手脚麻利,菜香很快弥漫一室,饱满的白米饭在灯下泛起油光来,她行到餐桌前,提鼻贪婪深嗅,继而对陈乔深施一礼,道了个万福。说小女子三生有幸。

本来想接着说“蒙公子照顾。”

却不料陈乔笑着接口,说“得蒙眷顾!”。

这种玩笑开得多了陈莫菲也懒得再去计较。吃完了晚饭陈莫菲便开始下逐客令,陈乔倒没废话,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便即告辞,只临走时叮嘱她一定要关紧门户,有什么事儿一定要跟他互相通个声气。

陈莫菲从后面推他一直到门口,说他越来越婆妈,倒越来越像老婆婆了。

陈乔的身体跟陈莫菲的两条手臂对抗,问她是不是想跟流年在电话或者视频里干什么下流勾当所以才急着让他离开?陈莫菲一开始还没明白,到得明白时陈乔恐怕已经进了电梯,但她是真的焦心于流年和康若然那边的消息,所以陈乔的那些疯言疯语就随他去吧。

此际夜幕低垂,城市上空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她手里捏着电话,不时低头查看,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来自于她悬心的信息或者电话。

自从流年在美国落地报了平安,再无音讯传来。这让她愈感不安与焦躁,那情绪蚕丝一样缚住了她,有时竟能勒得她喘息不得。

康若然怎么样了?

第088章 跟我们走一趟

她是女人,知道若非伤心欲绝康若然绝不会自甘堕落到那种地步,她不免为此而心生愧疚,然而,她也无路可退的啊!

陈莫菲长长叹出一口气来,不自觉又拿起电话,她看看时间,约摸此际的纽约该是晨曦乍起,再等一个钟头吧,如果再过一个小时流年那边还是音信全无的话她便打过去,或者给他发条微信,总之怎样都好。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让流年为难,可是-----她想他。

临窗朝下望,能看见夜晚的街面,这个时间路上的车还不少,远远望过去车后屁股露出清一水的红色车尾灯,像一排排猴屁股,绵延到这城市深处里她看不见的地方。

康若然呢?

她开始胡思乱想,也许这只是女人用来对付男人的小把戏。好吧,既然我冰清玉洁你不稀罕,那我就让自己人尽可夫,如果你不忍心,就会

陈莫菲摇摇头,她不相信自己居然可以变得如此这般凉薄、自私与残忍。

她放下电话,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调好了温度,然后宽衣解带,恰在这时她听见自己的电话在客厅的茶几上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她随手从毛巾架上扯过一条浴巾,七手八脚忙乱的包裹住自己的身体。

“喂?”她喘息着,扑到沙发上,一手还拉着浴巾的一角为免它滑下来。

“喂。”

原来是个女声。

陈莫菲不无失望的把电话从手边拿下来,然后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竟然是肖梅!

她有点儿警觉,不出声,只在沙发坐正了身体,仿佛肖梅就在自己眼前。

“陈总。”

对方声音压得十分低。

“半个小时后某地,不见不散。”

陈莫菲轻笑,“我干嘛要跟你不见不散?”

“关于流年,关于康家,关于你,关于方草,关于你当年如何留不成校,来不来在你,如果半个小时之后我看不到你,我不会等你。”

“喂?喂?喂?”

对方已然收线挂断了电话。

她捧着电话怔愣良久,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赴这个约,但是她说的某地她倒知道,这城中有名的夜场,那里面龙蛇混杂,她现在身怀六甲,根本不宜单刀赴会。更何况肖梅这样故弄玄虚,多半其中有诈,好奇心害死猫,人知道得太多未见得是好事儿。想让她陈莫菲上这样的当?哼!

陈莫菲自鼻中轻哼出一声来:你肖梅还嫩点儿!

她扔下电话,感觉肩头裸露的皮肤微凉,于是重新调整了浴巾的位置,将一端牢牢固定在肩膀下方,光着脚朝卫生间走去。

水声淹没了她心里的嘈杂,蒸腾的薄薄雾气自下而上渐渐弥漫,莲蓬头里的水注从孔洞里激射而出,在她身上溅出轻薄而细小迷蒙水花,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不由想起流年去美国之前两个人的疯狂,心下一阵狂跳。她周身的皮肤本已被热水淋得微红,这下更好,她觉得有些气闷,来自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陈莫菲皱皱眉,知道孕吐又如约而至,听那妇产科的老大夫说过了五个月就好了,还有多长时间五个月呢。

她**着身体奔了出去,然后趴在马桶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张大喘着对天花板喘息着,等待来自身体深处另外一波暗潮汹涌,然而等了好久,却风平浪静。

原来怀孕竟这么折腾人。

陈莫菲想。起身走到洗手盆边拧开水龙头,接了点儿水,把口漱干净,又进去把自己重新冲了一遍,这才出来。

磨蹭了这么久,等她换好睡衣坐在客厅拿起电话,却见只有陈乔的一条信息。流年呢?康若然呢?究竟怎么样了?她心头一阵烦乱,索性把电话留在客厅里,这样就不必时时牵挂着流年什么时候会找她,电话在她手边她便总忍不住想去看,这太折磨人了,陈莫菲拧身进了卧室,决定给自己一个波澜不惊的夜晚。

然而天色未明,她睡得正香时有人暴风骤雨般敲门。

谁呢?

陈莫菲迷迷糊糊中起身趿起拖鞋。

怎么直接上门敲门呢?卫生间漏水了楼下来找?

她开了卧室门,点了客厅的灯,又从客厅衣架上拿了一件外套披好,然后俯身在那门的猫眼儿里仔细朝外打量。

警察?

她皱紧眉,但为防意外她隔着门发问。

“谁?”

“警察。”

“什么事?”

“认识一个叫肖梅的女人吗?”

陈莫菲犹豫了一下。

“认识。”

“她于昨天晚上在某地遇害,现场遗下手机一部,那上面最后拨出的号码显示机主是您,我们按图索骥查到了您的地址。”

陈莫菲呼的拉开门,“你们说什么?肖梅?遇害?怎么会?在哪里?”

她一叠声的问。

几人鱼贯进入室内,在门口一字排开。站定后其中一个警察说,“你叫陈莫菲?”

“是。”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莫菲眉头皱得更紧。

“为什么?”

“有路人听到她呼救,喊的名字是‘陈莫菲’。”

陈莫菲觉得眼前一黑,强自镇定,肚子里一阵痉挛,有点儿疼。她奉劝自己不能着急,要心平气和,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什么凶险的情况或者环境没有遇到过?她于是释然一笑。

“请你们稍等,我昨天晚上整晚没有出门。而且我身怀有孕,但是我愿意配合你们的工作。我进去换件衣服。”

警察等在外面,她进了卧室,反锁了卧室门,将后背靠在门上,这时陈莫菲还没太害怕,警察也不可能单凭肖梅一句呼救就定了她的罪吧。她换好衣服,这个当口给陈乔发了微信。

陈乔本来就在赶来的路上,接到这一消息更是飞车驰来。两人在楼下相遇,陈乔下车,看了几位警察的证件,然后尾随警车而至,路上召来了公司的法律顾问。

陈莫菲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里,陈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他初到国内没多久,于国内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与规矩自然没一处熟悉。好在公司花大价钱请的律师团队不是包子,在公检法系统里人面还算宽。

那律师姓丁,名叫丁晓东,丁晓东毕业于国内知名大学法律系,硕导和博导都是国内法律界的泰山北斗,门生遍布,桃李满天下,说话很有些份量。

很快陈乔得到讯息,那路人不但是人证,而且随手拍下了当事视频,据说视频里面两个女人在一间浓黑如墨般的后巷里纠缠,其中一个是肖梅,而另外一人则身穿休闲连帽黑色夹克,半张脸都被兜在帽兜里,再加上两人所处地点实在太过僻静,所以没路灯,又没有天眼系统,是个死角,所以面目无法看清,可那女人体态略微臃肿,倒有七八分像是个孕妇。视频中两人先是口角,继而互相推搡,最后那孕妇冷不防抽刀结结实实捅进了肖梅的腹部。再之后她仓惶逃跑。

视频至此结束。

丁晓东着人把这前因后果交代给陈乔后,以陈莫菲代表律师的身份陪在陈身边,并以陈怀孕为由提出配合警察做完询问笔录后让陈莫菲先行回家休息。

笔录做得不快,而陈莫菲是遇强则强的人,更何况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就不习惯示弱,所以倒对答如流,镇定自若。律师进去以后她心里就更有底了,更何况她不能倒啊,她好不容易才等到流年,等了多少年啊!她手不自觉的放在肚子上,她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开始了,她盼了好多年,她要死死把这一切都牢牢抓在自己手上。

做完笔录以后已经近中午,出去,阳光真的好,陈莫菲在门口看见陈乔,室外空旷的空气和阳光将他整个人雕琢成一团漆黑的影子,也不知怎样,看见他的刹那,陈莫菲心里一热,眼眶一酸,她低下头来,强迫自己将情绪收藏妥当。本来想说几句场面话,或者也不是场面话,她是真心的,想要谢谢他!真多亏了他!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觉得矫情,陈乔上前来,这个时候他想给她一个拥抱,又害怕她心有芥蒂会拒绝,这么多人,他其实害怕尴尬。于是两人咫尺间对视相望,却又齐齐沉默,谁也作不得声。

丁晓东不明就里,不知道这个叫陈莫菲的女人跟自己的丁头上司是什么关系,所以不好唐突决定,于是只好请示陈乔,说是先送陈小姐回家?还是先去外面吃口中饭?反正已经是中午了。

陈乔一急,上前一步,拉住陈莫菲的手:“早上就没吃吧!饿坏了吧?!”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就怕这个,陈莫菲没忍住,一低头,眼泪吧嗒掉了下来,陈乔心里一热,哪见得了陈莫菲哭,当下也管不了许多,一揽她肩膀,“我送你回家,给你做好吃的,有我,你就没事儿。”

说完回头交代丁晓东研究案情。丁晓东点头应允。走出两步陈乔又折回头对丁晓东说,“丁律师,这个案子”

第089章 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

丁晓东一挥手,“你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两人互相点了一下头,丁晓东先行告辞,这个案子十分棘手,各方面证供都对己方不利,而且陈莫菲独居,并不能提供强有力的证供推翻警方手里的证据。他启动车子,心里琢磨着这是他到这个公司里办的第一件大案子,他本来也不是打刑事的,打刑事不赚钱,影响案子成因定性的东西又太多,说句不好听的,有时甚至还有生命危险。不像打经济案子,赚的多,吃香的喝辣的人脉广还驾轻就熟。

但眼见那女人跟陈乔关系不菲,他也不敢马虎大意,更不敢推搪坚辞。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案情原委究竟如之何呢?难道是两个女人为陈乔争风吃醋?这陈乔风流的名声可是一直在外,他早有耳闻。

丁晓东皱紧眉心,“不行。”他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开了双闪,然后拿出电话,打给陈乔。

“陈总,这个案子,我得跟二位沟通沟通,我得知道实情,才知道怎么打。”

陈乔刚才只关注心疼陈莫菲,人心一乱便分不清主次轻重缓急了,经丁晓东一提醒马上醒过味儿来,告诉了丁晓东自己家的地址。他留了个心眼儿,没告诉丁晓东陈莫菲家的地址,这样一来他大可名正言顺把陈莫菲带到自己家,二来只要是个男人他是着意替陈莫菲防备着的,毕竟陈莫菲现在独居。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陈莫菲人品外貌本来也没太过人之处,更何况现在身怀六甲,如今更摊上了人命官司,那丁晓东要是在这种时候还能对陈莫菲生出非份之想来那是得有多智障啊!但于陈乔来说却不然。

陈乔拐弯调整了路线,“先回我家,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那律师去你那儿也不太方便。”

陈莫菲倒并没反对,一大早晨这些状况颇有些让她应接不暇,更何况折腾到现在也有些累了,流年那边还是沓无音信,她现在需要他,然而,在她身边的却不是他。

是了,康若然也需要他。

突然间莫菲觉得自己并没有胃口,跟陈乔上了楼,律师倒快,已早先一步等在陈乔家门口,几人点头算是彼此打了招呼,鱼贯入内,落座。

好在大家全部都是利落的人,没人客套,丁晓东单刀直入。

“我需要知道真实的经过和细节。”他以手肘支膝盖,两支手掌交叉叠在一起,身体前倾。“不能有所隐瞒,这样我才能知道这个案子怎么打更好。而且-----”他稍作停顿沉吟,“如果有必要,我想请我一个师兄出手帮忙,因为我并不擅长打刑事案,我怕”

陈乔从冰箱里拿来两罐啤酒,一罐递给丁晓东,一罐放在茶几上,另外又拿来一盒牛奶。陈莫菲接过,却没打开。

“不是我。她昨天是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知道这里头一定有诈,我跟她素有过节,更何况我现在这身体状况,不敢单刀赴会。”

“有无可能-----”丁晓东抬头看陈莫菲,“有无可能----”他凝紧眉头,“你有----比如说梦游的习惯,有些事儿你自己做了,但是却不自知。”

“梦游?”陈莫菲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倒一时懵住,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应该没有吧!”她自己语气也不太确定。

“她没有。”陈乔接口道。

丁陈二人目光齐刷刷扫向陈乔。

“咳咳咳”陈乔咳起来,脸都憋红了。“我可以作证,”他垂下眼睑,只看眼前地面,并不跟那两人的目光接壤。丁晓东伸手将茶几上啤酒拿起来,砰然打开,借以掩饰,他不想让陈乔感觉自己太过难堪。但其实男未婚女未嫁慢着,难道这叫陈莫菲的女人有老公?已经嫁了人?

他仰起头来,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这个局外人最好保持缄默,且听下文。

“我昨天我莫菲,你能不能回避一下?”陈乔似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看着陈莫菲,自己脸却红成一块大红布。

陈莫菲目光狐疑的淡淡扫过陈乔,屁股却没动。

一时间几个倒都没有话说,气氛不免尴尬。

“陈总,给假口供的话,你有可能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丁晓东出言提醒,丁晓东不傻,面前这男人跟这女人暧昧不清,为了这女人说点儿什么方便谎言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他是专业律师,更何况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他有那个责任保证自己这老板别因为低级错误或者头脑一热就锒铛入狱。

“不是。”陈乔连忙摆手。“我-----”他拿速扫过陈莫菲,陈莫菲正瞧着他,这一下四目相接,他脸却红和更甚。“我有你家的钥匙。”

“有我家的钥匙?”

陈莫菲不自觉重复,“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她不由站起来。

陈乔又拿眼飞快瞟了一眼丁晓东,好在丁晓东识趣,他跟着陈莫菲站起身来,问陈乔卫生间在哪里。

陈乔伸手一指,丁晓东朝卫生间走去。

陈乔朝陈莫菲走过去试图安抚。

“莫菲!我----”怎么说?他大脑飞快运转。实话是不能说的,趁她不备配的?告诉她有时自己想她想得紧,半夜过去看过她?还是告诉她有时她在公司上班,他想得紧了,便过去她家,有时拿起她没洗过的衣服闻那衣服上属于她的淡淡的味道?

他偏过脸去,自己也憎恨自己没出息,他陈乔什么时候这样对过一个女人?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对过一个女人?果然得不到的是最好的,他陈乔不过不甘心罢了,其实,或许,大约,他也并没有多爱-----噢不,他甚至并没有爱上过她。

陈乔有些绝望的想。

“流年给你的?”陈莫菲问,她想,也只有流年有她家的钥匙,她只给过他,但他现在人在美国,可能托了陈乔照顾她。

“对对对。”陈乔点头如捣蒜,像抓住救命稻草。“他-----”

陈莫菲倒笑了,“他想得倒周到。”继而抬头又看陈乔,“可是昨天晚上你已经走了呀,你并不能证明我整晚都在家里。”

陈乔脸又刷的红了,没见过女人么?没谈过恋爱么?多大了?这么没出息?

陈乔不由恼恨自己更甚,但于陈莫菲的问题却也一筹莫展,怎么回答?他知陈莫菲这人的性子,急起来不管不顾,说不定以后

还什么以后啊?他和她之间哪里就会有以后了?

陈乔心里越乱越觉得说不清楚,可不说清楚又害怕陈莫菲因此而莫名被别人陷害。

“你落了东西?”陈莫菲问,她想,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

“对对对。”陈乔直骂自己笨,平常在嘴边儿上的谎话怎么到了她面前竟一句也想不起来?“我----我落了车钥匙,到了家才发现落了车钥匙,然后就回来取,见你灯灭了,怕你睡着了吵醒你,于是自己开门进来,进来拿了钥匙本来想走,可见时间晚了,这么一折腾到家也不一定能睡得着,于是就合计在沙发凑合一宿。”

陈莫菲听到这儿放下心来。

“那倒也不用,不是有房间么?”

陈莫菲奇怪,你也不是没有留过宿,为什么非要在沙发上凑和,有空房间的呀。

“啊啊,是是,”陈乔有些结巴,他一挠头,“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太晚了,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我先是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又去你的房间里”

“去我的房间里?”陈莫菲狐疑的看向他。“去我房间干什么?”

“我我我是怕”

“怕我睡觉不老实踢被子着凉?流年说的?”

陈乔这才又如蒙大赦一般,点头如同鸡啄米。“可不是吗?”他背过身去,“我怕你踢了被子,进去看了,你并没有踢被子,于是我就坐下等------等-----害怕你一会儿万一再踢了被子呢,就搬了张凳子守在你床边。”

“你整晚都在我床边?”

“啊。”陈乔尴尬,恨不得此时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我那什么,本来想看着你,后来也不知怎样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陈乔将记忆接回到昨天夜里,他本来想走,车都开到了家里却又折返,在楼下一直看陈莫菲的窗户,直到她熄灭了灯,他本来不想上来,但心里有个小人一直在鼓动他,让他上去,上去,上去。于是他鬼使神差的上去,他长久站在她床前,看夜色里她逐渐清晰的脸,她胸脯一起一伏,陈乔屈下身子,觉得自己身体里面有某种东西正撕扯着他的身体,仿佛要把他撕得稀碎。他将嘴唇凑了过去

“可是我早晨起来并没有看见你啊!”陈莫菲惊讶提问。

“后来,我醒了过来,于是到外面的沙发上,想到一早上起来你看见我一定会大吃一惊,于是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去早市买了点儿菜,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朝你这边来。”

丁晓东推门出来,身后传来洗手间哗啦啦的冲水声。

第090章 爱上大嫂?

“我讲清楚了。”他对丁晓东一摊手,“昨天晚上我悄悄回去,在她床-----床边守了一夜。”

丁晓东心里想,鬼才相信你在床边守了她一夜什么也没做,不过她现在这种情况,你们也真够大胆的,就不怕伤了孩子?不过**,他也理解。当下也不点破,只好装聋扮哑。

“陈总,此事非同小可,可真不能因为一时-----”

陈乔一摆手,“多虑了,我不会。”他说。“这事儿如果是假的抖了出来对莫菲也不好,我能分得出来轻重。”

丁晓东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且看吧,看警局那边后续,我这边当然也会作相关的准备。不过还有一点,如果你们两个的关系太过亲近的话比如有某种关系的话,那么陈总您的证供就”

丁晓东个头较高,陈莫菲纵然也站着也得抬起头来看他。

“不不不。”

“没有没有没有。”

双陈倒同时连连摆手。

丁晓东没说话。

“她------”陈乔一指陈莫菲,“我哥们儿的媳妇儿,他们刚刚登记结婚没多久。还热乎呢。”

“爱上大嫂?”

丁晓东心里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心想,你们两个要是没事儿我姓丁的这些年就白混了。

丁晓东拿起包来告辞。陈莫菲却抢先一步出了门,“我送你,正好,跟你一起下楼。我回自己家。”

陈莫菲强调,她可不想让别人误会她跟陈乔有什么。

陈乔却期期艾艾的跟了出来,“你自己怎么走啊?我开车送你。再说,我没做饭,你吃什么?”

“没认识你这么些年我饿死了?”

陈莫菲口气不善,显然是想跟他撇清关系。

“你现在怎么同?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陈乔小声的,丁晓东忍住笑,至此总算闹了个大概,知道这情场浪子是折在眼前这有夫之妇手里了。

“我肚子里有没有一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的。”

陈莫菲也是一时情急,倒口不择言起来。可说出来便知道自己这话说错了。没的让人更加误会,当下更恼。

“你回去!我不用你送。还有,把钥匙还我。”

此时电梯应景,“叮”的一声大门洞开。丁晓东一闪身就钻进电梯里,进电梯就按了关门键,“陈总,陈小姐,我先下去了。”

他不无礼貌的说,眼瞅着陈乔低眉臊眼的站在那陈莫菲面前,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心下不由感慨,所谓情之一字,原本也没什么窍决可循,不过被爱着的总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倒是真的。

陈莫菲没赶上这班电梯,不由迁怒陈乔。陈乔倒像个小媳妇儿一样牵着她的衣角,眼角眉梢都可怜见,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一点儿。

“他都走了。”陈乔小声嗫嚅,仿佛这陈莫菲是只鸟儿停在树梢,动静一大便会扑楞着翅膀飞走一样。“我买了菜,家里什么都齐,还有水果,你总要吃了饭再走。流年交代的。”

他一梗脖子,语气信誓旦旦,又生怕陈莫菲犯倔或者不相信自己。

陈莫菲看了看他,一低眼睑,默然径直在前头走了回去。陈乔心里一阵大喜,想人生真他妈的是有报应,从前跟哪个女朋友闹了别扭,如果自己肯回头服个软,那女人便在后头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两人进门陈乔便开始着手张罗饭菜,陈乔精于此道,手脚又快,没一会儿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陈莫菲倒最禁不起家常便饭的诱惑,她自己懒,于煮饭做菜原本也没什么天赋,从前又总是形单影吊,孤家寡人一个,总是在家里或者在外面随便糊弄一口的时候居多。说实话,这段时间有陈乔,她的胃口倒被养得刁了起来。刚才若非有外人在,她可没想那么早就拂袖而去,怎样也得噌他陈乔一顿饭才好!

食物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吃饭时陈乔倒总吃的少,看的时候居多。陈莫菲一笑,伸筷子夹菜,然后对陈乔说,“怎样?有成就感吧?也就我这种中老年妇女捧你的场吧?!”说完自顾哈哈大笑。

陈乔端碗拿筷看着对方,内心一个劲儿的骂自己没出息,也到此时方才懂得什么叫秀色可餐,看她,看着她吃,看着她笑,他真就觉得似此生无憾,心满意足。

陈莫菲瞧他怔愣,吃不准他在想些什么,还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儿生气,又思及刚才的种种情致,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过分,先从气势上馁了。当下也不避讳,伸筷子夹了菜探进陈乔碗里去。

“还生气呢!我一个孕妇!”她作势一挺肚子,“孕妇的荷尔蒙不正常,跟神经病似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一会高兴一会儿生气,你不会真跟一个孕妇一般计较吧!”

陈乔一呆,低头扒饭,口中则含糊不清,“怎么会?怎么会?”

吃过了饭,陈莫菲倒有些累了,歪在沙发没一会儿竟睡着了。她跟流年分别那么久,大多数时候倒没怎么睡过安稳觉,自从肚子里怀了流年的孩子,常常觉得身上疲惫,最近在公司也是,一天中午一觉竟然睡到两点钟左右,早就过了午休的时间,好在她单独一个办公室,没事儿部门的人又不来打扰她,不过终究是打工,如果这时候领导进来看见这景象就不大好了。

陈乔见她睡得香,也没动她,只轻轻将她脚抬了起来,搁在自己两膝盖上,然后自己抱着她一双脚,歪在沙发另外一头,没一会儿竟然也睡着了。

两人这一觉睡得悠长,再醒来已经日暮黄昏,室内一派昏黄,悄无声息,静谧非常。陈莫菲醒来便见对面坐着的陈乔,自己一双脚搭在对方膝头,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有刹那,陈莫菲竟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竟生出不知眼前人是否是心上人之感。

她恍然间朝那男人伸出手去,伸到一半终于是看清了对方的相貌,于是又颓然收势。将两条腿从陈乔膝上拿下来。

想起,又觉得身子有点儿懒。于是就势又伏在沙发椅背的走势上,闭上了眼睛。

陈乔也没动,他倒盼望此刻时光凝住,就此定格,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倒好。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现世安稳吧!

想到现世安稳这四个字,他不由长叹出声。遂起身,又笑了自己,一指陈莫菲,说我现在倒成了你的专职伙头军,你又不给开资,怎么算这笔帐我都只赔不赚。

陈莫菲闭着眼睛笑笑,轻轻一拍自己肚皮,“喏,这里头有个小毛头,等他出来,你朝他讨工钱。”

陈乔边笑边朝厨房里走。

“妈妈都这么赖,生下来的能好到哪里去?一定是个混世小魔王,恐怕他一出来啊,我这债不止没处讨,还得倒欠他一笔。”

这一语成谶,却是后话。

没一会儿,厨房又是烟火人生,菜上桌,米饭被盛在精致的白色玻璃碗里,看起来便煞是诱人。陈莫菲不免又是一顿大块朵颐,饭后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反有乐不思蜀之感。

自己暗地里想,人都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先要抓住对方的胃。从前自己对这一句话无感,颇为不屑,如今想起来,却也不无道理。

当下贼兮兮笑出声音来。

“傻笑什么?”陈乔问。

“要跟你学两招。”陈莫菲说,“这样等流年回来我好抓住他的胃。”

“你也相信这一套?”

“当然宁可信其有了!”陈莫菲胸有成竹。

陈乔嘴巴里啧啧出声,不住摇头,“果然女人一嫁人便俗了。你知道男人都犯贱吧?追你的时候什么都成,因为你原本也没拿那小子当回事儿啊,你一拿他当回事儿你就输了。”

“我愿意输!”陈莫菲伸手用水果签叉起一支水果来送进嘴巴里。

爱情不是没有输赢,爱情也不是有输有赢,真正的爱情,是两个人都愿意输给对方吧!

陈乔当下不语,倒似有所悟。他陈乔愿意输给谁?目之所及,眼前倒只有陈莫菲。可陈莫菲已经名花有主,还是他最好哥们儿的女人,他心下登时呵呵两声苦笑,不自觉垂下眼睑,又想到陈莫菲的官司也不知最终结果究竟会怎样,又虑及肖梅一事更加不晓得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更何况谁又会在临死那一刹那不指认真凶而喊出“陈莫菲”的名字来呢?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周折?

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人警报未除。而他一人又究竟能不能护得面前这女人周全?

陈乔倒半点把握也没有。

恰好丁晓东来了电话,这丁晓东倒是一名干将,真正干事业的人,这一天下来一刻也没闲着,但他带来的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陈总,陈小姐所居住居所有监控,警察已经第一时间取证,昨日晚间某点某刻,有一外形酷似陈小姐的女人于她那一层楼进电梯,全程低头,看不见脸,不过出是一定出去了,而后又于某点某刻返回。”

陈乔手握听筒拿着电话脊背挺直。

“怎么可能!”

第091章 贼也行

“陈总,这种时候你不能跟我撒谎,于陈小姐不利。”

“艹,”陈乔不由爆了句粗口,“你以为我?”他瞅瞅陈莫菲,见陈莫菲正引长了雪白细长的颈子在那儿侧耳倾听,他不想吓着她,于是压低了声音,“我不是那么没有轻重的人,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还我还”

他想说他还俯下身来亲了她脸颊一下,然而此际却没法堂皇将当时的情景高度还原,到最后说不得只能表现出气急败坏。

“是真的,我整晚都守在她身边。”

“有无可能你睡过去了,陈小姐悄悄起来”

“不可能。”陈乔否认,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除了在她面颊了亲过一下,他还大着胆子将手伸进她的被子里,握住她一只手,有一次陈莫菲翻身好像还把他当成了流年,另外一支手扣在他后脑,他半天大气都没敢喘,一动不敢动。

丁晓东沉吟半晌,最后决定据实以告。

“陈总,如今所有证供指向陈小姐。我本来想有人证,再调出居所监控也就算是有翻身的本钱了,没想到”

陈乔一听也没了主意,对丁晓东说,“那怎么办?莫菲是一定不能坐牢的。再说,她真没做过。凶器呢?总要搜到凶器吧?!做案时穿的衣服、鞋子,总之,晓东,莫菲不能有事。”

陈莫菲站起来,凝神听他们两个讲电话,心知情况有变,连连打手势问陈乔发生了什么。

陈乔冲她摇摇头,以口型告诉她没事儿,又用手拍了拍她肩膀,一手捂住电话听筒,一面对陈莫菲小声说,“放心吧,有我呢!没事。”

他这几句话声音虽然小,但毕竟距离电话听筒也不远,丁晓东听得清楚,心想,情况不容乐观,究竟要怎样才能扳回一局,让陈莫菲洗脱嫌疑呢?他一出神,竟忘记了自己正在讲电话,只听陈乔在那头喊他,他方才回过神来。

“是,陈总,我在。是是是,我一定全力以赴,别说还有这层关系,就是没有这层关系我也一定竭尽全力。”

“哪层关系?”陈乔这时倒挑起小字眼儿来了。

丁晓丁一怔,支支吾吾应答不上来。

“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样。”陈乔说。

“是是是。”丁晓东又是一叠声的“是”。

放下电话,陈莫菲问陈乔,“怎样?最坏的结果会怎样?”

陈莫菲这些年孤身在外,早就已经习惯了凡事都做万全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说吧,”她低头垂目,看见自己脚上这一双绣花的拖鞋,竟然跟自己家里那一双一模一样,“陈乔,你家里这女鞋是哪一任的手笔?倒跟我的审美有些像呢,你注意到没,跟我家里的那双一模一样。”

陈乔打了个马虎眼,心里也是一惊,这鞋是他自己采购的,从前这里一应事物都是助理在打点,当初不觉,也不知怎样,后来渐越看越不顺眼,再后来竟一点一点都照着陈莫菲家里的东西式样换掉了。若今天陈莫菲不说,他竟然也没有意识到。

“莫菲,”陈乔上前来,身体遮住了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他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略微单薄的双肩。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莫菲一笑,这种话她听得多了。她陈莫菲半生流离,男人倒只相信过一个,除流年外,所有男人的讲话她也不是不信,只从未放在心上过。

她知陈乔是好意,当下也不便反驳,只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来看陈乔。

“流----若然那边,你可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

陈乔一偏头,“你记挂你自己吧,那头终有事儿又会有有什么事儿?”陈乔心里想,如果你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兴许小命都会搭进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死”这个字。

不不不,她不能死。

究竟是谁想害她?

陈乔握手成拳,手背上青筋爆出。康家?

除了康家谁还有这个通天的本事?谁还有那个闲心处心积虑想把陈莫菲置于死地?是他太大意了。

陈莫菲提了包,人已经走到门口。陈乔追上前去拉住她,“你要干什么去?”

“我?”陈莫菲惊愕回头,“回家呀,刚才跟你说了,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说----”陈莫菲一低下颏,“刚才在想谁家的小媳妇儿?”

“流年家的。”

他几乎脱口而出。

“流年家的?”陈莫菲倒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又兴起了好玩儿的心思。“流年家的哪一个啊?”

“一个都想不到手呢!流年的两个都想不来!”陈乔笑言,“莫菲,今天你不能走,留在这儿。怎么,我你还不放心么?我对你是有贼心、有贼胆儿、贼本身也行,就是时机不太对。莫菲,你那里我是决计不会让你回的,我不放心,你怎样都好,我都不能让你回。此间事了再说。再说,你那里风水不好,你看今年这几桩事情出的,刘成龙、肖梅。对了,干脆单位的工作你也辞掉算了,你们公司那里风水也不好!”

陈莫菲苦笑,“这看这地球对我都不咋友好,不太旺我,要不然您老人家运作运作,把我送到外太空?”

陈莫菲已经要换鞋,陈乔着急,轻轻一拉、一带,陈莫菲便不由自主倒入他怀里。软玉温香,陈乔心里一荡,骨头便没二两沉,两手却并不敢明目张胆的环上去,大气都不敢喘。

他暗骂自己怂包,想他陈乔纵横情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这么孬种过?

陈莫菲已经支起身子,陈乔顺势握住她手,心里发急。“莫菲,你以为我不想?我现在就想送你远走高飞。外太空怕什么?大不了我----我让流年陪你去。”

陈莫菲脸一沉,低声沉喝,“陈乔,放手。我在你家里呆着成什么话?”

两人正拉扯间有人按了门铃,陈莫菲退入门厅,陈乔一瞧,是丁晓东。

“丁律师。”陈乔开门将丁接引入内。

几人落座,丁晓东见陈莫菲手里挽着包,问:“陈小姐,要走吗?”

“执意要走。”陈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下好了,你来了,她便不能走了。今天晚上你也别走了,我们一起研究案情。”

丁晓东刚要出言推辞,却惊觉这陈老总不过拿他当个幌子,可能人家女方执意要走,他不放心。好在茶几上有水有杯,他也就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渴死我了。”丁晓东抱怨,于是便叉开了双陈之间一直在纠结着的话题。

“丁律师辛苦了!一直忙到现在,晚饭都没吃吧!”陈莫菲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猜测。

丁晓东不由佩服这女人的镇定,换了旁人早怨天尤人不止或者找个地方号啕痛哭去了。他却不知陈莫菲也有此打算,只是抱怨又无对象,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艾自怜大哭一场吧,陈乔又不肯放人。

“陈小姐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也吃了饭,在外面吃了口面条。糙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等此间事了,定要敲陈乔一顿大的。”

陈乔接口道,“你把这事儿办漂亮了,敲我一年我都认!”

陈莫菲也跟着笑了,“怎么好让陈总破费,此间事无论怎样了,都该我和流年作东道。”

她这话是把自己跟陈乔之间的关系撇清了,陈乔和丁晓东都是何等样人,怎么会不明白此间深意。

大家寒喧几句,丁晓东问陈乔,说“陈小姐都知道了?”

陈乔摇摇头,两人相视一眼,一时沉默。

陈莫菲又笑了,她这两年倒每遇大事临危不乱。

“事情一定很棘手吧?”她问。

丁晓东将目光调回到陈莫菲身上,轻轻点头。

“坏到什么程度?”

丁晓东看了陈乔一眼,拿眼睛询问他是否可以和盘托出。陈乔点点头。丁晓东遂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条陈清楚。他说完,变成了三个人都沉默。

良久,陈莫菲才率先开口。

“这么说-----应该是有人蓄意陷害?也正因如此,想洗脱嫌疑恐怕不易?”

丁晓东长出一口气,他顶受不了只会哭哭啼啼或者破马张飞再不然就早被吓得瑟缩成一团的当事人,但像陈莫菲这样的,他同样受不了。这种情况,没有人不会怕的,但有一点好,陈莫菲怀着孕,事情至不堪也还有缓。

丁晓东身子往后一靠。

“谁主张谁举证。这虽然是起刑事案,但种种证供都对您不利。要想洗脱嫌疑当真不易。但是您放心,我会全力以赴。”

陈莫菲淡然将目光调向外面的漆黑深夜,真不知昨夜黑暗掩盖下还余多少罪恶。

“警察那边怎么说?”

“如果没有别的证据,您恐怕会作为第一嫌疑人。不过还好,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可以申请取保候审。”

陈莫菲点点头,眼眉上挑。

“如果入罪会怎样?”

陈晓东脸色一凛,沉吟开口。

“暂免刑责,也得看法院怎么判。如果是误杀不见得有死刑,哪怕就是无期,无期可以改有期,有期可以申请提前释放,不是没有希望。”

第092章 为什么会留一个男人在家里?

“陈乔。”陈莫菲抬起头来,“别告诉流年。”她站起来,径直走到陈乔面前,“如果我真出事儿了,告诉他我很好,他在美国也不知眼下怎样了,更不知道若然怎么样了。你信报应吗?”

她目光不由黯淡。

“其实我是不信的。”她倒有些自说自话了。“不管怎么说吧,如果真不能脱罪,如果那时流年还没从美国回来,你------”

思及此,陈莫菲也不由心里凄凄然。她倒不是肯随便认输的人,但也知这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万一、偶然或者意外。她一人身影好落寞,独自徘徊到窗前,幽幽开口。

“我如果想现在去美国是不已经不可能?”

丁晓东不像陈乔,陈乔是不忍心开口戳破她的期待幻梦的。

“不行,你如果走,警方基本上就可以坐实你的罪名了。这对你极为不利。”

还能再看见流年吗?

流年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吗?

是否跟流年这阵子太过快活,人生的快乐有时是有配额的吧!

又或者,康若然突遭不测多多少少跟她有干系,所以竟遭了报应,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流眼泪。

是夜,丁晓东没走,好在陈乔家够宽阔,三人各拥一间房间,陈莫菲这阵子熬不了夜,早早睡下,可虽然累,却辗转难以成眠。只好不停的陈乔家那张大床上烙饼。她实在有点儿想不通肖梅为什么会在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错认凶手。难道自己真的半夜起来出门把那女人给杀了?

她不相信自己真会如此狭隘或者残忍,然而,她究竟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可信吗?

陈莫菲翻了个身,身下床铺发出轻微的声。细长而幽深的叹息绵密的渗进黑暗里,将她重重细密的包裹,她觉得自己胸口有点闷,也是,命运总是喜欢扼紧了她的喉咙,她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一个身,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于是伸手从旁边拿出另外一支枕头来垫在头颈下,试了试,觉得这样一来呼吸便顺畅得多了。

流年那边仍旧如泥牛入海。

她闭上眼睛,逼自己快速进入深度睡眠,却听见外面有细碎的争吵声。陈莫菲轻轻起身,然后像猫一样踮起脚来一点一点踱到卧房门口,将门小心翼翼拉开一条小缝。只听丁晓东压抑着声音。

“陈总,我结了婚了,我天天不回家?这可不成啊!”

“就几天?就几天我也解释不清啊!陈总。您是,是我小点儿声儿,可是”

再后来只听两人似乎在窃窃私语,却又怎样都听不清楚到底在讲些什么。陈莫菲心里一动,出声喊了陈乔。

“陈乔。”

“啊。”陈乔过来。

陈莫菲一把将陈乔拉进卧房,陈乔心咚咚擂鼓一样的敲。他并不知陈莫菲在打些什么主意。

“怎么了?”他瞪大眼睛问她。

“陈乔!”陈莫菲小声说,“你怎么有这嗜好?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丁晓东的爱人是不是同妻?你们怎么敢干这么伤天害李的事儿?那丁晓东对你究竟有没有意思?你们多久了?难怪那么多的环肥燕瘦你都看不上眼,原来你好这个调儿调儿。说!你对我们流年是不是也有非份之想!”

陈乔绝望的听陈莫菲说下去,他心里想,这女人真他妈的疯了!不!是我真他妈的疯了,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疯子?是了,一定是我疯了。

他气急败坏的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然后转身出了房门,只留陈莫菲在门里虚张声势。

“喂,陈乔,你-----”

他什么也不想听,砰的带上了她的房门。

丁晓东见他气呼呼的从陈莫菲的房间里出来,又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敢过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刚要脚底抹油,却见陈乔阴阳怪气的开了口。

“晓东。”

“嗯?陈总。”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留在我家吗?”

丁晓东脸上荡开一抹微笑,抿嘴不语。

“老子爱上你了。”

丁晓东的笑容刹那间僵在脸上,膝盖都恨不得开始哆嗦。

陈乔一脸懊恼。

“知道吗?”他用下巴朝陈莫菲那个卧室的方向呶了呶嘴巴,“她以为我留你在这儿是因为我跟你是一对同性cp。”

丁晓东直觉得自己脸部线条僵硬,唇边有一小部分肌肉开始有节律却没有节奏的轻微颤抖。

“陈陈总就算不管咱俩是不是一对同性cp,您您跟里面这位恐怕也那流年-----”

陈乔一摆手,他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倒不是听不进去,他只不过是开解不了自己罢了。

丁晓东无声没入自己的房间,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陈乔拿起电话,打给一个人。

“我,陈乔,帮我找个人,我想把一个人偷运出境。哪个国家都可以。不,最好是------英国。时间?你着手准备,等我通知,越快越好,钱-----不是问题。”

他放下电话,以为这辈子也用不着这种人。但事出仓促,他别无他法。陈乔扣下电话,那电话不停在他掌间流连,他觑起眼睛,灯光下那瞳孔有如褐色宝石,他翻过电话来,又将刚才那号码重新拔出去一遍。

“能否保证人身安全?是个孕妇多花点儿钱倒没关系,最主要丁点儿纰漏都不能出。”

一切安排妥当,陈乔长吁出一口气来。想一想,他叫来丁晓东,丁晓东也没睡,他也睡不着,这是他来到这个公司接手的第一件案子,竟就这样棘手,而且这几个人间的关系如此复杂。

陈乔说,睡不着,耽心得要命。想来想去都是最坏的结果,整个人焦躁不安。让丁晓东陪他喝一口。

丁晓东直接拒绝,我喝醉了,谁去帮着陈小姐跑前颠后?

陈乔看丁晓东吃吃的笑,“你不爱陪我喝就说不爱陪我喝,少扯陈莫菲。你以为她是我的软胁?”

丁晓东坐下不答,笑而不语。

陈乔心里郁闷,借酒浇愁。

丁晓东一捅陈乔,“你上半夜我下半夜。”

陈乔不明就里,反问,“什么意思?什么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看着里面那位。”陈乔说,“有种人真有梦游症,我今天下午特意去咨询过相关医生,从这个点切入可以打。也是属于精神类疾病的一种?”

“噢?”陈乔放下啤酒,出拳当胸朝他胸口碓了一拳。“怎么不早说?如果能证明她有这方面的疾病,是否她胜算就更大一些?”

丁晓东却一边撇嘴巴一边摇头:“谁知道!不过手里多一个筹码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两个男人无声陷入沉思,为缓解尴尬,便只能不停的抽烟,陈乔起身把排风打开,又把窗户打开,冷空气不由分说闯入室内,两个男人瞬间精神起来,丁晓东将沙发上一条毯子抢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这么自私?”陈乔抱怨,上前去往回抢那张毯子,“劳资也冷。”

“你冷你回屋啊,”丁晓东出声抗议,“要不然我回屋,咱俩不是说好了分上下半夜?这是要打持久战的大哥,更何况你我明天都得回公司上班。”

“你不用回去上班了。”陈乔说,“这个案子一天不结,你一天都不用回去上班,额外的费用我来出。”

丁晓东一缩脖噤了声,心里琢磨,这男人就是贱,一抓一大把的不稀罕,偏偏喜欢这个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够得着的女人。

可这事儿还没法儿劝,旁人越劝越来劲!

“你说,她怎么这么倒霉。”陈乔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在对丁晓东说,胸腔被呼进的空气涨满,他必须要长长的憋一口气才感觉到可以顺畅将那口气送出。“有些女人没心没肺,一辈子也就那样过来了。她------”

陈乔抬起头来,看见对象是丁晓东,于是收声住口。跟他说这些什么呢?陈乔这人一辈子自认没有过心事,如今,他有了心事,他的心事是陈莫菲。

是得不到的痛?

还是

他不知道,那烟就那样无声无息被消灭掉了,他还想抽,他最近烟是抽得太勤了,有时一天好几包,抽得自己头晕眼花的头疼,但还是想抽,那些痛苦提示他真实的存在,提示他面对每一个他不愿意去面对的现实。

丁晓东劝他少抽点儿,他丁晓东是需要灵感,需要梳理案情,他不理解此际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叫做陈乔的男人。那男人此际正异乎寻常的沉默,目光空洞茫然而执着,像个女人一样沉思静默、若有所思。

一个像烟花一样热闹的男人突然间沉默,爱情?呵呵,丁晓东不大相信爱情,他是活得十分理智的男人,就连选对象也一样,通过所谓的市俗的对比、权衡、甚至是调查到最后敲定了一个女人,然后迅速而精准的出击,拿下,结婚,生娃,一气呵成。到现在两个人感情也很好。

何必自寻烦恼?他没留意,烟烧到了手指。

丁晓东手一哆嗦,看见长长烟杆的过滤嘴后面冒着烟掉到茶几上。

第093章 一个脆弱的男人

他抬眼看陈乔,陈乔没睡。他很想问问他到底喜欢里面那女人什么?在他看起来陈莫菲顶多算个中人之姿,话不多,眼神坚毅,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丁晓东颓然放弃努力,他身体朝后靠了靠,他还是找不到。丁晓东用两根手指捏紧自己的晴明穴狠狠揉按,困倦适时适地袭击了他,他打了一个修长的呵欠,然后侧过身体歪在沙发上,眼皮累得挑不动。他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来看时间,发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

已经下半夜了。

接着又是一个呵欠,打哈欠导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强迫自己把睛睛瞪得大一点。

“怎样?”他开口问陈乔,“是我值班还是你值班?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

陈乔耷下眼睑看了看他,没作声,从身边沙发上拿起烟盒来,手指在里面探索,探索了半天才发现里面并没有烟。

“你还有烟没?”他答非所问。

“有。没有。”他刚说出“有”这个字便后了悔。

“赶紧的,在哪儿?”陈乔伸出一支脚踢了踢他,“痛快儿的,我没烟了,取来。”

“真没有了。”丁晓东狡辩。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起来,这么溜达一圈儿回来觉囤儿过了,他就没觉了。像他这种人,每天思虑过度,很容易睡眠困难。所以他尽量将自己每天的上床睡觉时间固定在12点,如果这个点儿过了他就奉劝自己要一个人尽享长夜。

他不大打扰自己的妻子,他跟妻子住在不同的房间里,开始是因为她怀了孕,后来是因为有了孩子。开始是找了育儿嫂的,但是那育儿嫂经常性的跟女主人也就是他的妻子起冲突。丁晓东想不出来怎么会有如此脑筋不转轴的人,你怎么会跟自己的女主人较劲呢?她说什么是对的就什么是对的,毕竟女主人不能轻易换,但是女保姆分分钟都可以被替换掉。

但他知道有些人不能劝,丁晓东曾经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跟人家争论出个是非对错黑白,那时如果有人告诉他应该妥协他必报之以横眉冷对,也因此他坚定的选择了律师这个行业。

那时他在电视里看香港tvb的律政剧,觉得里面的大状简直不要太牛逼。语言就是利剑,黑白是非对错在法庭上一定要见个真章,在电视里正义总能战胜邪恶。每个男人都有个江湖梦,仗剑走天涯的不止手里握刀的男人,还有他们这样的。

那是他的梦。

直到后来真正进入这个行业,开始

丁晓东这一次不用陈乔催促,他拖鞋的软底跟地板摩擦,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他想去取烟,烟有助于他在回首过去的时候平复情绪。身为一个律师,情绪太重要了。如果被情绪摆布,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得清楚当事人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还是有所隐瞒。

而他必须要洞察这些细若纤毫的细节。

“小点儿声儿。”陈乔出言警告。“里面有人睡觉。她睡眠浅。”

夜晚让男人们卸下防备与矜持,他不由得嗤之以鼻,回头没好声气拿下巴朝陈莫菲的卧房里呶嘴。

“怕她睡不好进去陪着啊!这辈子恐怕也没这个机会吧!”

陈乔像猫儿一样起身朝他扑了过来。

丁晓东却不怕,两支手举过头顶。

“跟你说,我喊了啊,我喊了,她就得醒。”

果然,杀招。陈乔一听这话便立马停下进攻,萎顿缩回自己的沙发里,一脸怨怼。丁晓东决定再补一刀。

“看你如今成什么体统?跟个怨妇似的。”

陈乔恨得牙根痒痒,但是投鼠忌器,便只好在心里奉劝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他太过了解自己,他原本就是个擅忘的人。

丁晓东把自己的烟取来,他自己存货也不多,做律师需要大量思考动脑,有时脑子转不动了,或者没什么想法儿了,就靠烟来提神。烟是个好东西,冷场时缓解尴尬,热闹时沟通感情,是个八百玲珑的交际花。

所以男人需要烟,需要酒,也需要女人。而女人的功能到底是什么?却又显少有男人真正说得清楚。

丁晓东将那小半盒烟顺手扔到茶几上,将身体凑到陈乔身侧,本来还想再抢白他几句,不过见他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遂作罢。

这世间上的苦大抵看不破,看破了却又放不下,其实说到底还是没有看破,真看破了怎么会放不下?

就像他!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打火机照亮黑暗,火光将他的五官映得清楚,他猛然间将尼古丁狠狠吸进一口,再长长的吞吐。火机的光随之泯灭。

他记得自己刚毕业进入这个行业,他本来立志想打刑事,打刑事可以接触的人太多,刺激、惊险、替天行道。这是他的梦,算是曾经的吧。

当男人想叹气时往往会选择抽烟,把烟吸进去,再长长吐出来,没人看得出来你是在叹气。

他记得自己接的第一个案子,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张脸时自己的状态,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所有一切。

他记得。

丁晓东有些莫名的烦乱,他穿起拖鞋来,他想把那段彻底从他脑袋里连根挖起。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徒劳,徒劳,他尝试过各种办法。

人有时徒劳,有时无能为力,他早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比如现在打官司,每一场他都渴望赢,但并不执着,他甚至能厚颜无耻的把输的原因天衣无缝的归咎在给他钱的当事人身上,他拿到不菲的钱,然后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左右逢源,把当事人说得心服口服。

只有他自己知道,没tm一句是真的,没tm一句是可以站得住脚的。但是他们信。可是不年,当他跟他们掏心掏肺的时候,他们不信,他们质疑、毫不留情的抨击、到处散播关于他的谣言。

他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在他手指伸进那烟盒的时候,他的手跟陈乔的手不期而遇。两个人的皮肤简短碰触,然后各取所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陈莫菲的门悄然被拉开一条小缝,两人紧张对视,坐正了身体,像两支机警的雁。

难道她真的梦游?

丁晓东和陈乔接收到彼此眼睛里传递出来的信息。

“咳!”陈莫菲猛扇鼻子。“天啊!你们这是抽了多少烟。”

然后她像一尾鱼一样重新滑回卧室,再出来时她身上多了一件厚外套。

“你们干嘛?大半夜的开着窗子,不冷吗?”她一面抱怨一面朝卫生间奔去。

“怀孕。”丁晓东在这事儿上有经验,“会频繁起夜。以后去卫生间的频率会更高。”他对陈乔解释。

陈乔则兔子一样从沙发上蹦了下去,然后关窗户,关了以后又打开,然后将覆盖住丁晓东的薄毯子拿起来,呼搭呼搭的往外扇那些污浊的室内空气。

“别抽了,快掐了。”他警告丁晓东,“她还是个孕妇呢!抽二手烟对孩子更不好。以后在她面前我们谁也不能抽烟。”

丁晓东白了他一眼,慢吞吞的把烟给掐了,心里想,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管人家一大一小!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他想起身回自己卧室里睡觉,却懒得动弹,更何况这里有陈乔。他有时寂寞,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不出声,不交流,他像心里有底似的。

他,或者也是个脆弱的人,一个脆弱的男人,一个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脆弱的男人!

丁晓东以手枕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做了装饰,沙发顶就是一盏欧式风格的吊灯,那灯该价值不菲。丁晓东苦笑,原先他满脑子研究的都是案情,现在?现在约见一个当事人他最先研究的是对方的家底,他现在打官司不大看什么谁对谁错,他只想看谁能给他钱给得更多。

人,有时目标定得简单了,生活也随之变得简单。

然而,真正简单了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郑板桥不都说过了吗?难得糊涂!

他听见陈莫菲回来的声音,于是坐起来跟后者打了个招呼。

“你们怎么还不睡?”陈莫菲问,这女人在快接近自己卧室门口时停住。

“别太晚了,打官司是个持久战,一天两天不睡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是福不是祸,尽人事听天命。尽力就好!更何况,你白天已经够辛苦了。”

“你不要管他。”陈乔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他是自己睡不着。你不用管他。你怎么样?睡得好不?做噩梦没有?冷不冷?”

陈莫菲一脸嫌弃的起身。

“我没事儿,我挺好的。”她冷淡回应。“你怎么也还不睡觉?你瞧你什么生活习惯?肯定是从前夜生活过得太多了,都成习惯了。”

她转过身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陈乔兴奋的奔回沙发里来,嘴里则喃喃自语。

“我这生活习惯真不行,她都生气了。你说她是不是关心我的身体?不行,我得睡觉,不然她该生气了。”

第094章 恋爱中的男人

丁晓东拿关爱智障的眼神儿瞅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没一会儿,他便清楚听得见来自陈乔的呼噜声,一声高一声低,毫无章法,没有节律。他更睡不着了,抬起头来,发现落地窗的窗帘没被拉上,他起身走到窗前,这个时间,早没了万家灯火,小区里份外宁静,仿佛世外桃源。

不知道孩子和老婆怎么样了,丁晓东的女儿今年四岁,平时跟她妈水火不相融,俩人一见面就掐。人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他原先不信这话,现在是有点儿相信了。因为女儿跟他特别亲,有时还会耍些女孩儿的小手段、小心思来离间他跟妻子之间的感情。他知道她不懂事儿,也知道妻子辛苦,但也不知怎么了,发自内心,他还是更加偏爱女儿。

他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想到女儿,丁晓东不由面露温柔。

女儿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现在还好,再小一点儿时踢了被子不是感冒就是晾着了坏肚子,她妈那人心粗,也不是心粗,可能有时也是真的累坏了,更何况女儿跟她还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儿跟她妈就像天敌。

丁晓东每次回家女儿撒着欢儿扑进他怀里,他把她抱起,举高高,他看见女儿的眼神儿看向妻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大获全胜的情人。

然而,他并不苛责她。说心里话,他心里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妻子从来不怎么跟他撒娇。噢不,刚结婚那会儿有时也会跟他撒个娇什么的,但他反应平平,后来两人就不约而同的向对方开启了相敬如宾的模式,相处得虽波澜不惊倒也省心省事儿,也挺好。

丁晓东自从有了女儿觉得普天下的男人谁当了皇上都会是昏君,他看电视或者电影里演的那些,什么女人是个奸妃,祸害老实的大房,男主人被奸妃蒙蔽做了帮凶,当了奸妃迫害大房或原配帮凶的桥段便忍不住嗤之以鼻。

他心里想,哪里真有被事实蒙蔽的男人?他们心里都门清围绕在自己身边那些女人都是些什么套路,有些套路他们听之任之,不过是发自内心宠爱给别人下套儿的那个人罢了。

如果列位要问,那真出事儿了为什么还要女人来背锅?

当然了,因为人性都是自私且丑陋的。男人的人性、女人的人性都禁不起推敲。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女人更愚蠢一点儿,因为她们不明白,一旦惹了众怒,无论有多宠爱,男人最终还是会牺牲掉女人保全自己。

不然你看从古至今那么多昏庸无能的帝王,明明江山是败在自己手上,然后他们厚颜无耻将责任推到美女身上。说什么美人亡国。美人有那个能耐亡得了你的国怎么亡不了别人的国?问题还不是出在你身上?

嗨!想远了。

丁晓东伸手把窗帘拉上。陈乔家窗帘是深灰色,有规律的打着整齐的褶皱。他自己知道于他丁晓东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他又想起她来了。

她!

丁晓东心里一紧,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他走回沙发旁,拿起烟,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烟了,真是败兴,他恼怒的把那空烟盒揉成一团,然后扔进垃圾桶,坐在沙发上,看陈乔睡得香甜。他开始羡慕他,他真幸福,然而,自己却又说不清楚对方究竟哪里让他觉得陈乔就是比他幸福了。

比他有钱吗?

不!他钱也不少赚,哪怕比不上他,也不至于跟他是什么天壤之别。

陈乔仍旧单身?

不,也不是。

他知道,他心里十分清楚。

那是什么呢?

他痛苦的抱住头,想挥去脑海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的!

他终于想清楚,他有人爱。他那么拼命、用力和忘我的爱着一个人,哪怕那人可望而不可即,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晓东长出一口气,他终于想明白,陈乔肯不计后果的爱上一个女人。

然而,他不行,他-----最关键的时候,他曾经出卖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回忆让他心痛如绞,他没有错!丁晓东沉重的站起来,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可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终于承认,自己再一次失败了。那女人带来的阴影如影相随,鬼魅一般跟了他这么多年。

他用两支手抹了一把脸,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自陈乔。

“我靠,哥儿们!你一宿没睡还是刚起来?你精力这么充沛?这样,你去把早餐做了呗!算了,你做我还不放心。”

陈乔艰难的起床,看起来他并未睡饱,但他仍旧执意起了床。卫生间里传出来水声,接着是厨房,但是流年小心翼翼把厨房的门拉得严丝合缝。

他怕吵到陈莫菲。

丁晓东忽然间就对眼前这个男人感起兴趣来,能维持多久呢!不!他不相信爱情,爱情这回事儿有是有,不过都在书里,电影里也有,电视里也有。现实里?别傻了!丁晓东在心里不屑。然而,人一辈子都没傻过一次,始终清醒,也未见得是好事。

第二个起床的是陈莫菲,看见丁晓东一脸惊讶。

“你昨天没睡好。”她迅速作出判断。

丁晓东点点头。

“是为我的官司还是”

“不不不。”丁晓东连忙否认,事实上也并不是。“因为别的事儿,想起来一点儿从前的事儿。那还是我刚入这行接的一桩官司,那桩官司也人命关天,那件事儿几乎影响了我一生。昨天想起那件事儿来,一宿没怎么睡。”

“噢?”陈莫菲似乎于此很感兴趣。“哪天有时间如果你愿意分享我倒不介意当个听众。”

这女人说话十分有分寸,而且总让人感觉十分舒服。他笑笑,未置可否。

“我先去洗漱。”陈莫菲转身进了卫生间。

他眯缝起眼睛来看她的背影,这时听见谁电话声音响,声音很大,是微信视频请求。陈莫菲听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自己卧室里跑。陈乔也听见了,拉开厨房的门,手里还拿着锅铲,抽油烟机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刺耳,灶上燃着火,丁晓东闻见菜被烧焦的味道。

“菜!”他出言提醒,“菜!”他再一次强调,陈乔这才反过味来,回身关了火,抽油烟机仍旧在不知疲倦的轰鸣,他一脸颓败。

他早晚会撑不下去的。他早晚会意识到这就是一条不归路。

丁晓东心想。

陈乔开始打扫战场,陈莫菲的门被不着痕迹的关上,谁给也发来的视频呢?很显然。丁晓东步入卫生间,听见陈乔在气急败坏的抱怨烧糊的菜。

抱怨没用的,哥儿们!

他很想劝他,但却只出声喊道:“有新牙刷吗?陈乔?”

“没有!”陈乔回。

他看着那锅烧糊的菜,伸筷子从里面夹出一根青菜来,那青菜边上已经被烧焦,他张嘴将那根镶着碳黑边儿的青菜送入口中,然后又吐出来。

“真tm的苦。”他自言自语。

早餐很安静,丁晓东吃不下,这毛病也是那时候做下的,只要想起那件事儿,想起那个女人,想起那个令人迷乱的雨夜,他就会失眠,失眠的后遗症是隔一天一整天他都会过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他吃不下饭,没有胃口,好在陈乔熬了清粥,于是他喝了一碗,那粥暖了他的胃,让他出了点儿汗,这让他舒服不少。

“不再吃点儿?”陈莫菲说,“你吃得好少。也减肥吗?你不胖啊,刚刚好。”

谁都乐意听见赞美。

丁晓东十分受用。

陈乔来一句:“他还不胖,你看那肚子,一点儿腹肌都没有。他们这种小白脸子,整天不运动,天天琢磨人。”

恋爱中的男人真可怕!

丁晓东不敢笑,只好起身躲开他的明枪。毕竟明枪易躲,这双陈之间这关系太过复杂。这案子最好早点儿了结。

他边朝客厅走边在心里祈祷。

“你怎么这么说话?”丁晓东听见陈莫菲小声问陈乔。

“不然怎么说话?还给他请个安?”陈乔没有好声气。

丁晓东摇摇头,心里想:你吃的哪门子飞醋呢!

终于,他听见陈乔沉不住气了,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陈莫菲。

“早上谁跟你视频?流年吗?他那边怎么样?有什么最新消息?”

“我问问他若然的事儿。”陈莫菲喝了一口粥,陈乔熬粥有一手,火候恰到好处。“好些天都没消息,把我急坏了。前两天有点儿牙疼,我自己都知道我上火了。”

“上什么火?你现在可不能瞎上火。啥事儿有我呢!”

陈乔忘了自己刚才因为什么光火。

“他是个男人,况且出事儿的又不是他。大不了他来回跑跑呗,照顾康若然。他跟你也领了证,结了婚,你们,”陈乔瞄了一眼陈莫菲尚未隆起的肚皮。“你们仨现在都受法律保护。谁也动摇不了你流年太太的地位,你把心放肚子里,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丁晓东拿出材料,他今天打算申请阅卷,有的忙了,他回身朝餐厅里两个人看过去。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确实更像一对新婚的夫妇。

丁晓东摇摇头,命运最喜欢捉弄人了。

第096章 像极了爱情的模样

陈莫菲推开门走了出来。

女人真的蠢,陈乔想,自己大难临头,一个男人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两句她就忘了自己正身处凶险。

真的蠢!

但,不知道这辈子有没一个女人像她对流年那样对自己,他也想要一个这样死心塌地的蠢女人!

他睡过许多女人,或者不,陈乔颓然低垂下头,也许不是,也许是许多女人曾经睡过他。那些女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像走马灯,从来没有一盏在他心底留下映象的走马灯。

他突然间就觉得孤单与寂寞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活得那样热闹,认识陈莫菲以后才真正开始咀嚼寂寞。这个发现让他心生恐慌。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陈乔实在不解。

陈莫菲一愣,摊摊手。“没有啊!”她朝她走过来,身体笨拙,脚步却轻盈。她的脚步出卖了她。陈乔痛苦的想,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脸她就高兴。

妈的!陈乔命令自己的手指去寻找香烟,可手指刚刚找寻到香烟却突然间胆怯。不!不是胆怯,他恨自己可以那样清晰的看透自己。

他讨厌被自己看得太过通透。

“丁律师走了?”陈莫菲坐下,她有点儿显怀了,陈莫菲开始刻意穿宽松的衣服,桌子上摆放水果,陈莫菲拿起一颗车厘子。那车厘子据说是从某地空运过来的,个个鲜嫩欲滴,红得像少女的脸蛋儿,吃起来多汁。清甜的汁液在嘴巴里融化,取悦味蕾,沿喉咙下行,直抵她身体深处。

想到这儿,陈乔脸竟不期然的红了,自己身体竟然也开始有了反应。他低声咒骂自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想离开,却又不敢站起来,好在桌子上还有一杯清水,他拿起来,试图浇灭自己身体某处那些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火把。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这做法简直徒劳,该死的,他奋力埋怨自己,并真诚的向天上诸神,哪儿的神都可以,东方的、西方的,哪儿的都可以,让她离开!请你!

陈乔在心里不住念着不成章法的祷词,让她离开。

“吃不?真甜!土豪!”陈莫菲赞叹三连,伸出手来递过两颗车厘子。

“太不好意思了,来,快,你也吃点儿,不然一会儿全部被我吃光了。”

陈乔侧头躲过她的手,目光无处安放,他最近还发现陈莫菲的身体正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比如她腰是粗了,但是胸也更加饱满了,比如她是胖了,但是也不知为什么,她周身散发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荷尔蒙的味道?他不知道,但是他受不了那个味道,现在只要陈莫菲出现在他百米之内他的鼻子便像猎狗一样可以寻得到那个味儿,然后**便在他身体里奔突,试图找到合适的出口。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眼前这个女人给逼疯了。

**像头猛兽,能从里面把他整个人撕得四分五裂。而且,他发现自己不能再找别的女人。这发现也让他十分懊恼。他怀念从前那个陈乔,对任何一个女人忠诚?拜托!那是完全不存在的,他只忠于自己的身体。

然而现在身体判他关了自己的禁闭。他不是没有试图寻找别的女人,找过,真的找过,但是结果让他十分绝望------他竟然没有反应。

开始是有反应的,他开始折腾,陈乔甚至闭上眼睛,想像此际正面对着的是陈莫菲,他觉得自己应该淋漓尽致才对,却不想结果出人意料,他突然间颓败。

他试图再努力,然而,徒劳。而且他居然开始在意女人的贞洁,从前他一直认为性与情可以分开,男人和女人都不必羞于去面对自己的**,但是现在?他觉得**应该屈从于自己的心,不走心的**就是禽兽。

而他,不想当禽兽。

他想抽烟,迫切的想抽烟,这时候也许只有烟才可能让他沸腾的身体逐渐冷却。

陈莫菲还在用另外一支手忙活,递给他车厘子的手也没停着,还在往他面前递,他觉得自己躲不过去了。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张开嘴巴咬住了其中一颗。

这动作显然吓坏了他自己和陈莫菲。

陈莫菲横眉立目。

“你干什么?”

陈乔咀嚼那枚车厘子,觉得真甜,真甜,说不出来、形容不了的甜。他呵呵朝她傻笑,真像个傻瓜一样的对着她笑。陈莫菲伸出手来打他一记。

“还让我喂你!简直岂有此理!”说罢,她将手里剩下的那两颗扔进水果盘里。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想吃自己拿,不然我全吃光。”

陈乔索性一不作二不休。

“你喂我就吃!”

陈莫菲脸上写满不可思议,遂将果盘拉近自己这一边,圈住胳膊护住。

“呸!”她笑着啐道:“我不喂你,你别吃了。最好吃饭的时候你也要别人喂才吃。”陈莫菲横了他一眼,“饿死你才好!”

“饿死我你不会心疼啊?”他想说,明知这话唐突也想说,可话到嘴边被他放弃。他知道陈莫菲会毫不留情的怼他,而且,就算她不怼他,陈乔也明白,陈莫菲不会心疼自己的。

对于恋爱中的陈莫菲来说,除了流年,这世界就再没雄性动物。

他突然间就很想吃些水果,于是伸手到被陈莫菲护住的果盘里抢吃的,惹得陈莫菲大声尖叫,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想,也许他不是真的爱上了她。人类总会对抢夺的游戏感兴趣。

可是女人的味道从鼻腔钻入,陈乔猝然坐下。

陈莫菲则以胜利者的姿态抱着装水果的竹制果篮跑进客厅。

“晚上在这儿吃饭。”陈乔扬声朝里喊。

“啊。”她没有拒绝。吃一顿少一顿。她想。官司的胜算很小,可以说几乎没有,好在她怀着孕,不能什么斩立决或者秋后问斩,她已经打听过了。真正的死亡应该是在孩子一岁以内有预谋的前来造访。

从前她总期望流年能早一点在彼国处理完一切事,早点回来。

她曾经做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梦,后来她发现老天从来不会轻易满足一个人的愿望。好在这些年她也颇有些经历,颇受过一些踌躇,所以还算是准备充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抚着自己的肚皮想,生命不在长度在质量。

她从来没想过跟流年还会有今天,开花结果,流年那样真实的抱着她,对她说爱她,与她穷途末路一般欢好,还给了她一个孩子。这个孩子。

陈莫菲嘴角开出一朵微笑来。

这个孩子!

她想,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身上永远流着陈莫菲和流年两个人的血,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哪怕------

陈莫菲目光黯淡下来。

哪怕等她走了,流年回来跟康若然结了婚,康若然完全康复了,他们又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宝宝,但,仍旧无法改变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流年和陈莫菲两个人的血的事实。

陈莫菲发现自己最近能吃了,胃口好得不得了,据说孕妇的情绪不能有太大的起伏,所以她奉劝自己要开心。

其实有时让别人开心很简单,让自己开心才难!

她低下头,有绺儿头发从耳后垂下来,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头发也长了。”她想。剪不剪呢?不剪了吧!还是剪?不知道在牢房里会不会让留长头发。流年也许喜欢她长头发的样子,就像从前。她本来想为了他再把头发蓄起来。

那时她还跟流年探讨过这个问题。

流年的回答听起来还是极其真诚的,他说,不在乎,你长头发、短头发我都喜欢。

但她还是执着。

长发为君留。

当初剪是为了他剪的。

现在,还是想为了他再蓄起来。

为了他,为了一个男人,想想就像爱情。

陈莫菲劝自己不要哭,不然陈乔又该来烦她了,最关键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会跟着不高兴,他也许会奇怪:妈妈怎么又不开心了呢?怎么了?

她陪他的日子也许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全部都要是开心的,不要不开心的。

陈莫菲不停的重复后面一句话。

全部都要是开心的,不要不开心的。

不要!

可是悲伤却像止不住。像被割穿了的大动脉,她只好拼命朝自己嘴巴里填水果,试图堵住那个眼看就要决口的堤岸。

她不能垮。

陈莫菲不得不对自己下死命令。

更何况事情也不见得就没有转机,人生处处都有可能峰回路转,也许只是一个考验,也许。就像她等了流年这么些年,当初以为不会再有希望,连她自己都放弃了,可是后来还是柳暗花明。

命运会偷偷奖励那些坚强和坚持的人。

她挺着肚子半躺在沙发上,手抚上肚皮。好吃吗?

真想他现在就能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

他会长成什么样?像我?还是像流年?

听说几年前电脑就有个软件,用夫妻两个的照片就可以合成出来他们下一代的样子。她忽然间对这个产生了兴趣。

“陈乔。”她喊。“你会不会?”

第097章 她自己先放弃了

“会什么?”陈乔遥远的回应,听起来声音有点儿空。

是啊,会什么呢?反正生出来的时候就会看到了。陈莫菲轻抚上自己肚皮,小心而谨慎的伸了个懒腰。很奇妙的感觉,几个月而已,肚子里面的这个小家伙应该刚刚初具雏形,他手无寸铁,却似又能给陈莫菲以无穷的力量。

她深呼一口气,一年,够了。这一年够她看着他长大,却不够时间让他记住她。陈莫菲陪着他一年,然后离开,在他以后的记忆里,不会有她,也挺好。

或者流年会跟他讲他的妈妈,或者不会,都不重要,她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陈乔和丁晓东以为她不愁,什么都没想,其实不是,她想了许多,也做了不少,手里的所有动产不动产都做了交代,没有留给肚子里这小家伙,全部留了给父母。当年她为了一个男人远走他乡,几年不回一次家,算起来,自己是欠父母太多。而肚子里这个小流年,自有他老子去管他。流年有那个能力护他周全,保他衣食无忧,这无庸置疑。

当然,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她现在唯一拿捏不准的就是流年的归期。不要让他太早回来。她诚心祈祷,最好他回来时自己这边的事情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而陈乔会替自己把一切告诉流年,连并把孩子亲手交给流年。

足够了。

她还去了方草的墓地,照理说她不该来,但是怕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于是找了一天,噢不,现在她也没什么好忙的,总之,她去看望方草。原本满肚子的话,见了她,却又一言不发,如果她在呢?陈莫菲可以想像得出,如果方草还在,她会拿出这些年的积蓄,上窜下跳要把一切关节打通,发誓要把所有相关人等都拉下水去救她。

她就是那样义气的一个人,对男人、对朋友,都那样,所以这人间容不下她那样的好人,上帝可能缺个肝胆相照的哥们儿,于是召了这女人去。

时至秋天,秋风起,墓园里衰草连天,四季常青的松柏绿得有些异样的颓废,看起来有一种不太真实的生机盎然。再往下看,下面再几级是一个人工湖,湖心一座小亭,她记起来有一次她来此看望她,被方草的男人劫持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又仿佛发生在上辈子,说起来那男人叫什么来着?

陈莫菲觉得自己是太健忘了,也是,人这一辈子匆匆来去,大家都很忙,生命里的主角都记不过来,哪有时间记那些无关紧要的配角们都姓甚名谁呢?

那男人好像是姓刘,叫什么刘成龙。陈莫菲发自内心吃不准自己该恨那个男人还是该感谢那个男人,因为若是没有他,她和流年可能还那样不清不楚、不咸不淡的暧昧、糊涂、懵懂着。刘成龙以命相胁,流年以命相救。生死关头两人终于得以有机会认清楚各自的心,事情发生以后流年跟陈莫菲表白,后来他们才在一起。

因祸得福?

那么现在是不是叫因福得祸?最不济,乐极生悲?结婚生子,陈莫菲本来以为自己双喜临门。

她摇摇头。

陈乔过来,坐她旁边。

“想什么呢?”他问她。

陈莫菲摇摇头。

“没有。”

“官司的事儿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

陈莫菲看看他,笑笑。心里想,你怎样保证我没有事呢?劫法场?

但她还是极为真诚的向陈乔道了谢。

“谢谢你!”陈莫菲说。

“谢什么?”陈乔犀利的问。他什么也没做到,她谢什么?她说谢谢,那不是谢,那是嘲笑。

陈乔觉得有满肚子的火儿没处撒。

“瞧你!”陈莫菲抬眼皮看他那张光火的脸。“不谢你。这下行了吧?”

陈莫菲不想跟他正面冲突,她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不过跟陈乔不同,当她觉得看不到希望时愿意一个人独处,她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倒不是有多冷漠或不相信别人的安慰发自内心,也不是有多坚强天大的事儿自己个儿都能扛过去。是知道凡陈乔或者其他人想劝慰她的话她在心里其实都如数家珍。然而,话说得再真诚,那些沟沟坎坎还得要自己去独自面对。

有人为你哭,有人替你担心,却没有人真能替你疼。人生的每一步路,都得靠自己走下去。

陈莫菲站起来,她想避开他的锋芒与戾气。

然而陈乔身手敏捷的捉住她一支手腕。

她回过头去看陈乔,却见陈乔红了眼睛。

“我说了,”陈乔的语气里说不清楚撒娇的成份多还是委屈的成份多。“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陈莫菲哭笑不得,用另外一支手试图推开他。

“我信!”陈莫菲信誓旦旦。“我信”她使劲儿点头,以佐证自己并未撒谎或者敷衍。

“你不信!”陈乔固执得像个孩子,他不肯撒手,这让陈莫菲有些无可奈何,陈乔十分用力,握得她手腕疼了。然而疼也是好的,再过个一年半载,也不知她陈莫菲还有没有这个福气感受到疼。

“你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陈乔现在已经不是委屈了,他简直像个被冷落的怨妇。“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样盘算?”陈乔站起来,背过身去,他眼泪落下来,有多少年他没哭过了?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如此失态。

然而,他心口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礁石,那礁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丁晓东不了解陈莫菲,但是他清楚,陈莫菲放个屁八里地之外他都能通过这个屁闻出来陈莫莫头一天晚上吃了些什么。

这些天她的表现,陈乔嗅出放弃的味道来。

陈莫菲在安静的等死。尤其当他听丁晓东说收到风声陈莫菲在放自己手里的物业,还立下遗嘱时更加笃定。

一个人有多绝望,便会有多平静。

就像大海,下面有多汹涌,表面会有多风平浪静。

陈莫菲认命了。

她自己先放弃了。

哪怕这个世界上还有流年!

哪怕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跟流年在一起。

陈乔懂这样的女人,苦吃得太多了,所以命运给她们哪怕是一点点甜头她们就会诚惶诚恐,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了。

陈乔原先喜欢懂事儿的姑娘,现在也喜欢,但更多的是心疼。他记得前没多久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说懂事的女人注定要吃亏。为什么呢?因为知道有些事儿不能做,有些事儿又不会去做,有些事儿不屑去做,所以委屈只能留给自己。

她被别人照顾周全过吗?

没有的啊。

流年跟她在一起没多久就人间蒸发,这么些年她作茧自缚,困在从前那段感情里走不出来,拒绝一切男人同时拒绝这个世界,什么都靠自己,终于守得云开,又出了这么一档子的恶心事儿。

陈乔完全可以顺藤摸瓜猜度她的心,这傻姑娘一定认为自己跟流年在一起犯了天条,触了众怒,兼着还伤了天害了理,所以这一切可能是她原本应该承受的报应!

呵呵!这女人!她以为她是谁?她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倒好了!她真有那样自私、无耻、卑鄙倒也好了!

陈乔叹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

如果没有猜错,她根本不会把这边发生的事儿跟流年说,可能她还会奉劝他在那边多呆上一段时间,直到纸里包不住火,或者木已成舟。

这个傻女人!

别的女人遇见这样的事儿老公力气出得少了都要哭天抢地的说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上错了贼船。

她呢?她打算什么事儿都自己一个人扛。

陈乔回过身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

“有我!知道吗?”他凶她,“还有流年。记住了,”他伸出食指去戳陈莫菲的脑门儿,“你现在有主儿了,有男人了,不像从前,自己一个人,啥事儿都需要你一个人扛,现在你有爷们儿,他不是摆设,我也不是,别一天到晚还想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娘是陈莫菲老娘怕过谁?你现在有软胁了,呶,你肚子里这个,他不会满足于你喂他一年母乳就算完。你好好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跟流年白头偕老,把这小兔崽子培养成人,长大了学学他陈乔叔叔,多祸害几个人间的女妖孽。”

“陈乔!”陈莫菲捂着肚子厉声喝止,“不许你在我儿子面前胡说八道。”

两人复坐回到沙发上。

“你真不打算让流年知道?”陈乔问。

“让他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徒然担心跟着着急罢了,那头儿还有康若然,若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怎么走得开!”陈莫菲说的也不无道理。

然而,也许这是康家的一步棋呢?

陈乔想起康若然那张脸来。

不不不。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蠢想法儿呢!

康若然那么善良,她跟自己的父亲不是一路人。她父亲是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深不见底,但她不是,她一直单纯又善良,人生得又美,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瑕疵,那么就是她的那个该死的什么先心病,再不然就是对流年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执着。

第098章 百年好合

然而,哪个女人面对爱情时不曾死心眼儿呢!陈莫菲不也等了流年这么些年?

晚饭一如既往,菜式不多,但每一道都精,有一道什么老火鸡酿火腿,是把火腿肉和香菇切成丁,将走地鸡用佐料腌好,再把炮制好的馅料塞进母鸡的肚子里,用竹笼蒸妥。

陈莫菲觉得陈乔有点儿大费周章了,却并未出口道谢。

“不谢你。”陈莫菲说,“人总说也不知道明天或者意外哪个会先到。万一咱俩谁有个三长两短的,也许这一顿就是最后的晚餐。”

“呸呸呸!”陈乔啐道,“我们都长命百岁,等你七老八十我还给你做饭。”

陈莫菲笑笑,决定晚餐时分保持缄默,全力以赴对付这些菜就好了。汤很好喝,最重要陈乔做菜不放鸡精,味道全靠食材与火候,考验功力。

陈莫菲这阵子孕吐好很多,食量日渐惊人。口味也变得愈发刁钻,有时半夜想吃雪糕,有时路过某个街口,看路边摊上炸的臭豆腐不住流口水。要知道,她从前连榴莲的味道都受不了。

流年跟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流年的父母已经得到讯息,但是他们坚持只认康若然这个儿媳妇儿,姿态跟言行够一致,有一次陈莫菲去流年家拿东西,正好遇到前来清扫的流年妈妈,老太太目不斜视,谨慎而冷漠的叫她陈小姐。

陈莫菲半点儿没有不开心,识趣早早退下。走到门口却又被老人家喊住,陈莫菲回头,第一次得以认真审视这个该算是自己亲人的老太太,见她满头华发,没染,她就那样任自己头发苍白着,却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戴金边眼镜,嘴唇周围的皮肤像干核桃皮一样打着褐色的褶皱,她很瘦,眼睛不大,但是内敛精光,这是个饱尝生活艰辛,却始终没有被生活降服的女人!

“孩子------”她开口。

“他很好。”陈莫菲轻抚肚皮。这个动作太过像母亲,足以打动所有当过母亲的人。做过母亲的人会乐于去传授自己的孕期或者育儿常识,以前辈者自居。

流年妈妈就是这样,她本来试图起个无伤大雅的头儿,到头来却发现话题如果被顺理成章的继续则有违自己内心的一些原则。于是便只好叹一声气,换了另外一句。

“流年,是被我们拖累的。”

陈莫菲听到这话很想落个泪应应景,事实上她心里正有许多无处宣泄的悲伤。可她却让微笑爬上自己嘴角。

“哪里!”陈莫菲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们一直是流年的骄傲。”她有意停顿了一下,“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儿子为父母,”陈莫菲再一次选择停顿,“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陈莫菲低下头去,没一刻,她复又抬起头来。

“所以,当他想重新作出选择,为自己时,父母也一定会体谅。”

他们之间应该和解,更何况事情的结局分分钟可能被改写,也许到最终她不过是个插曲。插曲,不会影响主旋律。

她有点儿为自己感到悲哀,但也仅此而已。

肖梅!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她还活着她陈莫菲一定不会束手就擒。然而她死了,这是一场没有对手的战争,对手置自己死地后又置她于死地,对手梭哈了,全押上了,这场赌局想要继续,她陈莫菲只能奉陪到底。

没想到当日一点龌龊竟致如今的局面。陈莫菲于良夜醒来,有时自问自己,若时光可以回头,她还会不会跟肖梅死磕到底。答案是否定的,瞧,现在看起来当初的所做所为显然并不值得,肖梅贪的钱又不是她的钱,她想上位让她上好了,她一定会结婚、生子、坐月子,到时候自己所谓辛苦打下来的天下还是要拱手让人。天下让谁都是让,也说不上谁是明主谁是昏君。像她现在,还不是赋闲在家?公司大老板说了几句场面话以后再也没露过面。争什么呢?到手的东西都有可能会失去,什么是你的?

然而这番话她找不到对象去说。

老太太还是关心她的。至少,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流年这么多年单身,婚礼一拖再拖,不是没有原因,这原因如今大白于天下,让两位老人家也十分为难。

他们不是没有愧疚。怎么会没有愧疚呢?有!一方面是对康家,当年的事不提,若然孩子不错,这么些年对他们礼敬有加,乖巧懂事,虽然不能生育吧,但现在医学昌明,他们甚至想过等小两口儿真的结了婚找个代孕,总不能让流家香火无以后继吧。他们深信康若然一定会理解他们,也因此对康若然、对康家抱十二分的歉。

然而另一方面他们何尝对儿子没有歉意。康若然是个美人,流年二十年面对她不为所动,这让他们一度怀疑自己儿子的生理有问题。现在才知道,这二十年于流年来说就是有期徒刑,也是卖身契,是他们老两口连累了自己的儿子。所爱隔了山海,山海皆可平。所爱就在眼前,这让流年如何取舍?孩子大了,爱吾所爱,人生能有几年青春潇洒?有几年快活肆意?有几年能为所欲为呢?

他们是太对不起流年了。

这世间是有多少明知道,但又要不得不?

陈莫菲懂。

走时她想过要把钥匙留给老人,后来想想,还是没舍得。她离不开流年那里,康若然的情况不明朗。流年报喜不报忧,但她太过了解流年那个人,康若然是为他出的事儿,地球人全知道,他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康若然不痊愈,当然包括身体和心灵,那么康若然就是流年的旧监狱,哪怕是身在陈莫菲身边,但他心里没一刻不会像被在火上烤。

人啊!有时不必活得太过有良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时,人若能堂皇活得自私,反而不给别人钻空子的机会,也不给自己贴标签的机会。也挺好。

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陈莫菲在楼下等没多久,见到老人离开。这才从隐蔽处出现,重新上了楼。流年不在,所有一切有关他的东西便似乎能给她以某种程度的慰籍。

他穿过的衣服,他用过的毛巾,他的剃须刀,他看过的书,就连那房间里的空气每一个氧分子上似乎都被刻上了“流年”二字。

本来,她应该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的。

实际上现在也是。

然而陈莫菲打开流年书房的门,那里一间好大的书橱。她站在书房门口,想起有一次她和流年单独在一起,那时他跟她还都年轻,两个人还没在一起。

流年问她,考上大学毕业后结婚,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房子?

“有间大书橱的房子。”陈莫菲爱看书,她家里倒不宽敞,而且自上初中以来她的课外书被严格限制。

陈莫菲走上前去,书橱前面是张轻奢书桌,设计简单,质量上乘。陈莫菲留意到书桌流年单人照的相框底下压着一撂人民币。

怎么会有钱在这里呢?

她疑惑不解,上一次来的时候并未发现。

她把钱抽出,发现里面裹挟一张纸条,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简单四个大字: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她轻声重复。她曾经以为自己跟流年的婚姻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流年家两位老人的认可与祝福。然而,这世间没一对父母不想看到儿女获得幸福。

陈莫菲拿出电话,将东西摆在原位,把字条展开平铺放好,然后拍了照片传给流年。两人一段时间以来都这样沟通,随时联络,等对方方便的时候回复。

陈莫菲揣测流年家两位老人的态度一直也是流年的一块心病,两位老人如今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可谓不皆大欢喜。

出门时陈莫菲接到了陈乔的电话,陈乔那人感情一向直白外露,尤其跟陈莫菲在一起,那张脸的五官、说话的语气就是他情绪的晴雨表。陈莫菲这一回猜测陈乔有好消息带给他。

“快过来!莫菲。”他说,声音急切。

“什么事?”陈莫菲问。

“噢不,也不用太着急。瞧我,忘了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你可不能着急,慢慢来,再不然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陈乔答非所问。

“我问你什么事?”陈莫菲着急,如无必要,她今天不想再去陈乔家了,在这里流连一会儿,然后回自己家,晚饭可以简单在外面解决,她还打算去逛个商场看个婴儿床,这些东西没人替她准备,还有分娩那一天要用的一应备品,她立卡检查时跟那些产妇们聊天才知道孩子进产房前有好多准备工夫要做。

而她没一点儿经验。

要给他最好的!

陈莫菲想。她同时计算了自己手里的钱,除开留给父母的,还够她奢侈豪华的生回孩子,坐回月子。还有月嫂,生完了孩子一定没有人来侍候月子,帮她带孩子,据说现在月嫂行情好得不得了,好月嫂都抢。

这一切她都要提前准备。

第099章 你说什么?

高度还原?

什么?

她问。

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你说什么?

她不相信,怎样都不相信。怎么会?她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命运不会跟她开这样大的玩笑。

不会!

她摇头,觉得耳朵里似有轰鸣的火车轰然碾过,碾过她的人生,碾过她的命运。她看见陈乔的嘴巴又张又合,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巴,他又哭又笑。他在说什么?

陈莫菲眼前一黑,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陈乔的尖声惊叫。

“莫菲!”

陈莫菲不愿意醒来,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流年走了,她走出考场,晕倒,身下开出红色的花来,其实不过来了大姨妈,那阵子怎么过来的她心里最清楚。她等他,一天两天,一个月,一直等到高考来临,她复习,试图忘记他,可是他总是出现,在她梦里,在卷纸上,在路边,在任何一个她目力所能及的地方。

她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像流年一样潇洒。她恨自己,对自己切肤的恨。这恨让她觉生无可恋,当然也不可能就此了断,甚至不足为外人道。她讨厌自己,陈莫菲不停的在大脑里回放跟流年在校外小旅馆里的一幕幕。

他的身体,他的汗,他涨红的脸,他笨拙的动作,还有,她自己的笑。她的腿盘住他的腰肢,两个人的喘息

陈莫菲觉得头痛欲裂,最重要就医时医生帮她做了妇科检查。母亲黑着脸,她没骂她不要脸,但她宁愿她破口大骂她一顿,打她一顿也好。但是他们都没有,可是某天晚上,陈莫菲听到自己母亲在客厅里隐忍的哭泣,像失去狼崽的母狼。

那一瞬间,她想杀了自己。或者,已经有人把陈莫菲给杀了。

那天起,她总沉沉睡着,白天睡,晚上也睡,不起床。不困,就是不想睁开眼睛面对这个残忍而丑陋的世界,直到开学

“莫菲。”

陈莫菲睁开眼睛,陈乔的脸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陈乔。”她觉得好累,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浑身骨头酸疼,像要散了架。而且她累,困,不想醒。

“别动。”陈乔叮嘱,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记忆开始回来,但她仍旧觉得头痛欲裂。她记得最后一个场面,记得陈乔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勉强用一支手扶住自己的额头。

“陈乔。”她再一次轻声呼唤。

“我在。”陈乔就势坐下,两手捧起她一支手来,熟练的贴在自己左脸颊,陈莫菲本能的想把手抽回,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她长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这是哪里呢?医院?是的,是医院,自己怎么会到医院呢?孩子?!

她瞬间清醒,手倏然间从陈乔手里抽出,然后轻抚上自己的肚皮。

“孩子没事。”陈乔轻声说。

她放下心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想,除此外,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陈乔。”这是陈莫菲第三次喊这个名字。陈乔笑了,虽然她梦里喊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但醒来第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喊的名字是他陈乔。

“我在。”他再一次强调。“没事儿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说,“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现在都不知道什么该跟你说,什么不该跟你说了。医生说你神经一直紧绷,突然间那根弦松了,所以才晕倒。你刚才把我吓死了。”

陈莫菲真把他吓坏了,他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倒下,像片秋天的叶子,好在丁晓东那时正站在陈莫菲身边,及时抱住了她。

“快打110啊。”丁晓东喊。

“噢。”陈乔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电话呢?他的电话呢?

“在桌子上。”他听见丁晓东的声音。

陈乔茫然的回头,然后在桌子上摸到自己的电话。解锁,他告诉自己,解锁,他再一次强调,电话屏幕一亮。他手指哆嗦。刚才丁晓东告诉他打什么来的?他已经忘记了。他本来应该镇定,他答应要照顾好陈莫菲的,但他突然间就害怕起来。他从前从来不曾害怕。

“110,打110。”丁晓东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他哆嗦着手指按下去,一边按一边说。“110。”

“谁让你打110的?打120,120。”

陈乔很想把电话呼到丁晓东脸上,120的声音刺耳,划破了小区里的宁静,担架上来,心电,那些不知名的机器。

“谁是家属?家属?”

一个穿老绿色衣服的女人喊。

“我。”陈乔吞咽下一口唾液。他觉得喉咙里干极了。“我是。”

“快!跟着下楼,上车。”那人吩咐,他唯唯诺诺的跟在后面,丁晓东也跟着。事后,当确定陈莫菲和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危险,陈乔在走廊里埋怨丁晓东。

“艹!好歹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也算见过大场面,怎么遇见这种事儿比tm我还怂!瞎指挥。”

丁晓东抽烟,不作声。他想起了那天的场面,那天的场面,他一直强迫自己忘记,但是今天,当陈莫菲在她身边像张破布一样坍塌,他还是想起了她,义无反顾的。

丁晓东将烟蒂抿进走廊里的烟灰缸,然后低头就朝外走。连声再见都没说。

陈乔刚想骂他两句,可是医生似乎在喊他。

“哎哎哎,我在这里。谁?我是陈莫菲的家属。陈莫菲怎么了?医生刚才不是说她且还得睡一阵子吗?她怎么了?你们是不是喊我?莫菲。”他朝病房里冲。

小护士拦住了他。

“又不是喊你。***家属,***家属谁?”

他放下心来,悄悄走进陈莫菲的病房。他当然为她要了一个单间。他和她独处的日子并不多,他见她睡着,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白色床单盖到胸口以下,她颦着眉,额头上全部都是细密的汗珠,他从桌旁的纸抽里抽出两张纸来,然后轻轻印在她额头上。

但是她的手一把抓上来,梦里的陈莫菲充满力量,然后陈乔听见陈莫菲轻轻的喊:“流年。”

他手一缩,纸像叶子一样轻轻落在她枕畔,但陈乔任由陈莫菲牵着自己的手。

那是那天,陈莫菲第一次喊流年这个名字。

“陈乔。”陈莫菲的声音好像比刚才有力许多。

“我在。”他又一次重复。

“我记得”陈乔发现陈莫菲在努力回忆,他还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她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回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事了。是的。你没听错。刑侦大队技术科高度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凶手不是你。至于是谁?那是警察们要搞清楚的事儿,跟你我都没一毛钱关系。至于肖梅为什么临死前喊你的名字,往好了想,可能她以为你在附近,所以出言警醒。”

陈莫菲张大嘴巴,好不容易才把这份惊喜咽下。她听见自己喉咙因吞咽而发出的咕哝声。

“孩子”她想确认。

“真的没事。”陈乔笑着对她说,“你放心吧!不信我去给你叫医生,或者叫护士,让他们给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儿测个胎心,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陈莫菲放下心来。好累啊!

“刚才”她说,“我睡了多久?好像睡了好久,好像睡了好几年的样子。”她仍旧十分虚弱,陈乔喜欢这样的陈莫菲,清醒而强壮的陈莫菲不需要陈乔,至少,是常常做出并不需要陈乔的样子。

“哪有!”他冲她微笑,“渴了没?”他问,他觉得自己愈发不像自己了,然而他悲哀的发现,他喜欢现在的这个自己,而且要命般喜欢眼下这情景。

他还记得刚才医生问,你是孩子的爸爸?

他犹豫都没犹豫,重重点头。

陈乔听见水流淌进杯子的声音,他端起水杯,走到她床前,将杯子放下,又走到床尾,然后将床摇起来。

“这个高度行吗?”他询问。

陈莫菲虚弱的点头。

陈乔将摇床器收回,金属回缩发出清晰的声音。他走到床头,从床头柜拿起杯子递给陈莫菲。

“慢点儿。”

“又不是小孩子,喝水还能被呛着?”她边抱怨接过水杯边喝,却不想真被呛着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陈乔接过水杯,用纸巾帮她擦被子上的水渍,又用手帮她扫后背。

他想抱住她。

陈乔狼狈的发现。

他手开始抖。好在护士进来了。常规检查,一切正常,那小护士个性开朗,挺爱说话,不停的安抚陈莫菲不要紧张,测完了血压以后她告诉他们一切都正常。

“您丈夫对您真好!”小护士边收血压计边说。

“我丈夫?”陈莫菲莫名其妙,好在旋即反应过来。

“噢。”她笑着回应道。“他倒真是个好丈夫,谁嫁给他谁有福气,他做饭才好吃呢!”

“呀!那您更有福气了。不过现在男人做饭倒越来越多。”

“护士。”陈乔打岔,“她可以出院了吗?”他问。这小护士话太多了,谁娶了她不得被吵死?

他在心里嘀咕。

第100章 如果流年不要你......

“你们得去问医生。”

是啊,得去问医生。陈乔出门朝医生办公室走去,没想到那医生出门诊,不在,他只好回来等。

“饿了吗?”陈乔问。

问出这句话以后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们之间最多的对话就是由他问陈莫菲“饿了没?”,除此之外他们的沟通与交流其实很少莫菲不是个外露的女人,凡事喜欢搁在自己心里,高兴的事儿她可能会跟他分享,内心若有纠结或者胶着,她大抵是要依靠自己来消化。

这让他心疼。

他不是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莫菲成了他的软胁。他喜欢看她抿紧薄薄的嘴唇,也喜欢看她眼睛着落于某一处出神,或者装作对这个世界并不介意,他喜欢看她心怀芥蒂,也喜欢看她没心没肺。有时,他觉得自己比流年还要了解她,更适合她。

但是她义无反顾的跟流年在一起了,他们领了证,结了婚。私底下,陈乔甚至幻想,他们之间会有个什么三年之痒,是的,从前叫七年之痒,现在这时间已经被大大缩短。

人会变,爱会淡。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鸡毛蒜皮,日久生厌,他想像陈莫菲向他诉苦,他到那时还是单身,还在等他就像传说中的金岳霖等林徽音等了一世一样,不过他一定比姓金的那老小子幸运,他会等到陈莫菲,陈莫菲到那时候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不是流年,永远都不是。

“我会视流年那小子的儿子如己出的。”

每思及此,他便微笑。有一阵子,他就靠这样的幻想打发自己的夜晚,有时他搂抱一支枕头,想像此际正在自己怀里的是陈莫菲。抱着她,他的皮肤焦渴得厉害,渴望来自她的温暖,然而他知道似乎此生不可得。

那似乎此生不可得,这想法可以瞬间让他感觉一切希望像黎明来临时黯淡的星星。

幻灭。

幻灭。

幻灭。

名叫陈乔的男人正在沉思,医生推门进来,而陈莫菲已经睡着了,她中规中矩躺在病床上,睡相安然而且香甜,不像她在晕迷里,紧紧抓住他的手,指甲仿佛要陷进他的肉里,他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切肤的疼痛与甜蜜,那些无法比拟的痛、希冀与隐密的欢乐盘旋、蒸腾。

他有时会希望这一切就此定格,哪怕她永远躺在那里,晕迷不醒。

多么自私的想法。

那不是爱。

陈乔想。

那是占有。

爱应该区别于占有。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刚才情景太过混乱,他都没能来得及看清楚她究竟长什么样。现在看来是个温和的女人,这让他整个身心放松不少。

女中年医生看了一眼在床上熟睡的陈莫菲,拿眼神示意她跟自己走。

陈乔尾随着她出去,两个就在病房门口,女医生拿着一个硬板夹子,上面夹着几张纸。

“她情况稳定。”女医生边看边说。

“可以出院,但是家属要注意在这段时间给予必要的照顾与关怀,而且随时密切关注她的情况,如果有意外赶紧回来就医。”

女医生的眼睛终于不再跟那些纸张咬合,转而看向陈乔。

“可以出院。”她给出肯定答案。

“谢谢!”一切都太过顺利。

那么他希望什么呢?不顺利?陈莫菲锒铛入狱?还是失去

他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在最后一次跟对方通电话时,他甚至开始询问:如果不去美国你们可以把她送到哪里?对!假户照。如果是两个人呢?价钱不是问题。

他以为自己不过是问问罢了,后来他想,不是的,两个人都会是谁呢?

只能是陈乔和陈莫菲。

在异国他乡,陈莫菲没有其他的选择,陈乔有足够的钱买上一栋小房子,一辆二手车,他去找份工作,她呆在家里就好,他不介意陈莫菲当个全职主妇,哪怕她是全职主妇他也不会嫌弃她。

陈乔想照顾她,余生,让她过上自己一直向往的生活。

可在陈莫菲向往的生活里,陈乔是多余的,男主人公永远只能是流年。没有流年的陈莫菲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

不,她会爱上我的。一定会的。

回来时陈莫菲还没有醒,他坐在她床边,医院里的味道竟然没有办法掩盖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他贪婪的像个变态似的悠长的呼吸,他的鼻子很快就记住了那个味道。

陈莫菲翻了个身,却把他吓了一跳,直到确认她并没有醒,陈乔的目光才再一次放肆的在她身上游走,如果目光也能生出手来就好了。

他站起来,提醒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最好哥们儿的新婚妻子。太混蛋了,他责骂自己。然后走出病房,顺手带上门,他站在走廊里等,一直等到日暮黄昏,他自己也有些困了。

好在门里闪出熟悉的身影。是陈莫菲,她睡了一个饱觉,整个人看起来神彩奕奕。尤其当她拉开病房门看见陈乔。

“天啊!”她小声惊呼,迈小碎步朝他走过来,“你没走?”她问。

陈乔笑了,心里想,你没醒,我怎么敢走!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陈莫菲并排站在他身边。

“睡的好香。”她声音很轻,站着贴得他很近,让他很想逃得远一些,又想再离得她近一些。

“我睁开眼睛,看外面天都黑了,再看整间病房,只有我一个人,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有点儿凄凉,像不像孤寡老人?”

她咯咯轻笑,像个孩子。

然后不等他答,陈莫菲板起面孔来,仰起头,说道:“我饿了。”

陈乔笑了,这是唯一一次他没有问,她主动跟他说她饿了,以后许多年,真的要许多许多年以后,流年一直不回来,或者陈莫菲真可以养成一种习惯,只要饿了就会想要去找他陈乔。

“想吃什么?”他问。“我带你逃。”他说。

“逃?”陈莫菲的眼睛生出光来,似琉琉碎玉。这个女人,他如此知道她。她的血里便有一种天生的叛逆。她是人间的精灵,从来不喜欢按牌理出牌的日子。

“逃!”陈乔重复。“本来想给你办出院,但是你瞧,现在这个时间了,怎么可能?我猜你不想在这儿睡一晚,所以我带你走。”

陈乔是故意这样说的。

“我带你走。”

他静静等待陈莫菲点头。然后带她走。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走。

陈乔看见陈莫菲点了点头,两人回到病房,没收拾东西,只拿了电话,出去,去了生鲜超市。

“想吃什么?”他像丈夫问妻子一样问陈莫菲。

陈莫菲捧着肚子。

“唉呀,你不知道有多饿,什么都想吃,我感觉我现在能吃进去一头牛。”

“一头牛就算了,”陈乔笑着说,“一克牛排还是可以的,我家里还有,空运过来的。回去我给你做。”

“唉呀,都觉得等不了了。”她语气中透露十足的渴望与兴奋。

“还想吃什么?”他问。

“什么都想吃。”她说。

“那买个超市?”

“买一个。”

“哈哈哈。”

他们满载而归,城市的天空没有星星,但有蜿蜒的万家灯火,从近处一直朝远处延伸,高楼林立,街灯璨然,夜里风刮得轻柔而和缓,街上车不见少,一路都是红色的尾灯。陈莫菲坐在副驾驶,拿水果和零食慰籍自己早就出言抗议的胃。她怀疑不等到家自己就会被自己喂饱。不过,等不了,她饥饿得要命,而且觉得不能再等。

出乎她意料的是,等陈乔煎好了牛排,她的胃毫无违和感一并将其笑纳,而且,似乎尚有空间。

饱餐一顿的陈莫菲坐在沙发上惆怅,陈乔问她怎么了,陈莫菲抬起眼睛来瞧他。

“陈乔,你说我生完孩子得胖成什么样?”

陈乔笑而不语,想像陈莫菲变成一个肥婆的样子。

“到时候流年不要你我-------”

陈莫菲眼神期待。

“我也不要你!”

陈乔得逞般爆笑出声。

“幼稚!”陈莫菲语气中透露不屑。

“今天你不能走。”陈乔陡然改变了谈话的方向。“可不是我强留你,你知道你这情况,我们又是偷着跑出来的,护士半夜查房让咱俩回去咱俩就得回去。而且,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你不舒服了,肚子疼了或者怎样,我也好及时将你送医。”

“本来也没想走啊!”

陈莫菲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怀孕原来是这样的,饥饿和疲惫都变得让人猝不及防,会变得更为勇敢也会更容易恐惧。

“进房间睡,舒服。”陈乔催促。“你这样胖,一会儿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可抱不动。”

陈莫菲抱起一只靠枕,朝陈乔扔了过去,然而陈乔灵巧的躲过,这时丁晓东来电话。

“陈总,你快上某网站看一个视频,有个女人要跳楼自杀,据说是为情所困,报道上说康姓女子与流姓中国籍男子有感情纠葛”

陈乔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这个美好的夜晚,这个不识相的男人。

陈乔有些气急败坏。

第101章 我结婚了......

发达的网络,陈乔开始痛恨高科技。陈莫菲听见了,她看着电话,再抬起头来看陈乔。

“也许”

没有也许。

彼此都知道。

陈莫菲镇定的走到沙发前,拿起自己的包,噢不,她包里没有ipad。陈乔几步进书房,从书房里拿出ipad,出房间,拿给陈莫菲。

两人坐定,将平板打开,需要密码,陈乔输入密码,在网上搜索。

等待变得漫长,好在很快就有了结果。

是康若然。

陈莫菲捂住嘴巴,心提到嗓子眼儿,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

也许----今天晚上就不应该偷偷溜出医院。

康若然的长头发在风里纠结,黑色长风衣,像黑色长翼蝙蝠。流年站在她身边,康若然说,现在全城都知道我的事了。

风把她的话撕成碎片,流年看着她。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执着?什么是值得?

他很想问她,所有要问的话被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扼住。

什么呢?也许是命运。他作不得声,只好眯缝起眼睛来试图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外国的风刮起来跟中国的没什么两样,细沙进了他的眼。

“如果我跳下去呢?”康若然问。“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跳下去?”

流年看着她,为什么要让他跟着她一起跳下去呢?因为爱?受了伤害?不知道。康若然的爱让他迷茫,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流年知道康若然爱他,可那爱永远像锁链,他变成了她爱的囚徒。跟康若然在一起让流年觉得窒息。不管康若然给对他的爱披上什么样的外衣。

流年有些绝望,绝望于自己的发现,这么多年为什么她不能让自己动心?梳理清晰的感情走向让他对眼前女人陡生陌生感。然而,即便如此,他什么都不能做,有些恩年深日久,会变成压在身上的磨盘,他勉力支撑,稍有疏忽便会有毙命的凶险。

“不会。”流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

他看见康若然嘴角露出笑来,身体摇晃,他分不清自己的心,有一刹那,他或者希望她真如叶片一般坠落。

雨,雨来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天空呈铅灰色,所有的尘埃都被压低,压得越来越低,令呼吸受阻,他觉得压抑与憋闷。

“我是为了你!”她说。

流年从国内回来时就报了警,告那几个人**。警察很快找到几个当事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有人十分壮硕,有人瘦得像一柄尖刀,他们都曾经拥有康若然。这个陌生的有味道的带着莫名伤感的女人像一张破旧的海绵,任他们挤压。

“不是强奸。”一个人说。

其中一个翻出手机来,拿出拍摄的视频,康若然在里面不动声色,但是她并没有反抗,有一次,她甚至将两条胳膊圈起来,围在某个不知名男人的肩膀上。

警察说,不是强奸。只强制那人把手机里的视频删除。

一个胖警察拿异样的眼睛看流年。

他应该自责,康若然要他自责,就像康家要他自责一样,他为什么不能乖乖的自责?

他在心里不停的责备自己,直到看到康若然。

她躺着,用最无声的方式逼他就范。

“我结婚了。”他说,“跟陈莫菲。”

他看见康若然不安的挪动一下身体,他等在她身旁,“我跟医生联络过了,也商讨了你的治疗方案,只要你配合,应该不是问题。”

“应该!”

康若然在心里重复。

她不知道自己盼望手术出问题还是一切平安大吉。但是她知道他知道在他离开时她出事儿了,依她对流年的了解,他该不知如何自处才是!然而他好意思在这种时候告诉她自己结婚了。

她开始恨他。

爱和恨一样,在女人心里疯狂发酵,直到那叫爱或者恨的东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她嗅到**的味道。不能回头了,她跟自己说。

康若然的头突然间探出床,她“哇”的一声吐了。房间散发恶臭,时至如今,距离那个疯狂的夜晚已经有一个月有余。

她喘息着,长头发搭在床沿,脸色灰白一如白纸。浓烈的气味刺激她的鼻腔,再一次反胃,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她觉得呕出来的全部都是胃液。疼痛揪紧她胃壁上的褶皱,她伸长了自己的喉咙,发出类似兽的咆哮。

流年站在不远处,他始终没有走过来。这个冷漠无情而可怕的男人,哪怕是陌生人,他也该给她以适当的安慰,但他两手空空,噢不,他两支手上提满了绝望与冷酷。

她虚弱的抬头,黯淡的眼神扫过对方。

“水。”她朝他祈求,流年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康若然听见水流进杯子的声音,再来是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还是抱起她,将水送到她唇边,她长出一口气来。眼泪不争气的滚落,她悲哀的发现哪怕是一点点好,都能让她在心里堆砌得老高的恨意瞬间坍塌。

太没有出息了。

她十分恼恨自己,却又对自己无能为力。爱让一个人强大,爱也会让一个人软弱不堪。她分不清楚哪种爱更正确,噢不,爱就是不问对错。我爱你,就是最大的理由。

她不明白的是,我爱你,不见能换回来对方一句对等的我爱你。如果不能,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幼稚得像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使出那样的手段来。

一个人再习惯得到,得到也不是必然。看不透这一点,才是某些路被堵死的主因。

冷水穿过喉咙,康若然得以喘息,流年侧坐在床沿,她的头枕在他膝盖上,长头发一直耷至地板,身上出了汗,湿答答粘住她的衣服,她感觉自己更加瘦更加轻盈,不像一片羽毛,倒像一片雪花,她沉重而悠长的叹了口气,感觉分分钟自己都会融化。

时间仿佛凝滞,像跋涉很久的旅人,来自身体的疲倦猝不及防的袭击了她。最近一阵子她总是这样,累、疲倦、事出有因的悲伤与绝望,还有一些不容易辨认的模糊而混乱的逻辑。

她躺在流年的大腿上,沉沉跌入梦乡,不愿意醒来,如果流年能一直这样抱着她有多好。

流年没有动,这原本就是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愿望,尽管他并不愿意去满足她。跟她在一起只剩下责任,最初那点儿歉疚消磨怠尽,原来他是这样绝情的人。

流年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他深谙人类心理上那些弯弯绕绕,有时,绝情其实比多情更不易伤人。他不想伤害她,当然,也不想让她来伤害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立?

他说不清楚,最近的回忆不过能追溯至飞机起飞前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个阴谋,最起码康若然或者康家是另有打算的。他低下头,灯光照在康若然苍白的面孔上。

流年想起出发来美国之前,他、陈莫菲、陈乔、康若然四个人在一起,最后情况基本上明朗化,但康若然从未表现出来太过明显的介意。

腿上的女人头颅小巧而精致,五官得体而匀称,命运从一开始就对她眷顾。当然,如果陈莫菲永远不出现就更好了。

想到陈莫菲,他觉得内心升腾起莫名的温暖。他小心翼翼的挪动身体,谨慎的调整了坐姿,将头靠在床头。

陈莫菲现在什么样儿了呢?肚子有没有更大一点?如果现在他就在她身边,对于流年来说这一定是非常难熬的一年,因为只能看不能吃。

他牵动嘴角,可,再轻的微笑在这样的夜里也显得明显而宏大。腿上的人头部有小幅而细微的移动,流年屏住呼吸,在心里开始数日子。

陈莫菲的预产期他记得十分清楚,希望在这里一切顺利,他回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等待孩子的降生。这是人生大事,他真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国内,她要工作,又要待产,虽然有陈乔吧。

想到陈乔,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陈乔跟陈莫菲不会日久生情的,他十分确信,就像他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能对她日久生出情来一样。

灯光随着黎明的到来一起黯淡,城市开始制造噪声。最先醒来的是康若然,胃里的抽痛弄醒了她,她睁开淡褐色的眼珠,感觉头颅底下的温度。回忆一点一点回来,她记起头一天晚上的情形,嗅到整个房间**的味道,来不及多想,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她伸手扒开一边的头发,脸朝下,张开嘴,可是嘴里什么也没有,亮白的唾液沿口腔溢出,在她与地板中间拉开长长的晶亮的线条。

我要死了。

她绝望的想。

流年跟着醒来,用手托起她的头,俯低身体。

昨天跟着康若然一起睡着了,他应该先把这一切收拾干净,至少,应该把垃圾袋提出去。

“怎么了?”流年问。“去医院看看医生吧,总这样不是办法。”

有什么不是办法呢?

康若然扒着床沿,但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好像连内脏都没有了似的。

第102章 我怀孕了

“我怀孕了。”

康若然说,流年正走到门口,手里拎着垃圾袋。

“回来一定要把窗子先推开。”他边走边盘算。

“什么?”流年突然间反应过来,站住,背对着康若然。

然而同样的话让她再说出一遍来甚艰难,康若然别过头去,没一会儿,听见流年的脚步声走远,听见他打开卫生间的门,那门折页好像缺了油,发出嘎吱的声响,她讨厌那种声音。

康若然推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觉得自己要跟这世界一同腐朽,如果一定要堕落,一定要进地狱,她一定会拉上流年、陈莫菲。

她喘息着,觉得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巫婆。不,她本身就是个巫婆。那张善良而柔弱的面具戴得久了,最终却没能让两个人合二为一。她叹口气,发现嘴巴里也全是酸腐的味道。

卫生间的门再一次被拉开,她偏过头,看见流年,他好像瘦了,眼窝深陷,胡子也好久没刮。他这副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在控诉她吗?控诉她是她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或者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自己在这儿陪着她有多么的不开心?

哼!

康若然想冷笑出声,自己的耳朵却并未捕捉到任何声响。

你愿意。

她恶毒的想。

哪怕你不愿意,也必须陪在我身边。

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拖在自己身边,哪怕看着他枯萎。

康若然唇边不自觉露出笑意。

代价太大了吧?

她听见身体里另外一个自己跟自己对话。

也许吧!

她多少有些茫然。生命中的所有物品命运都在暗中标了价码,这一把,她不知自己有没有押对宝,是不是开出了最昂贵的价格买了最不值得的物品。

女人在所有事情上都可能精明,唯独在感情上永远拿捏不准分寸。如果感情明码实价该有多好,这世上就会少不少的伤心人。因为心知肚明某些感情可望不可及,永远消费不起,因为知道有些感情根本配不上自己,便不会费尽心机去迂尊降贵。

然而,没有。在最没有经验、最不会讨价还价的时候女人会遇到爱情,还会以为爱情是世上价格标得最为离谱、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有些女人,会用一生去竞投一份未见得有结果的爱情。然而她们不会因此而鄙夷自己。

爱情就是不问结果。

爱情面前自我算不得什么。

种族、年龄、家世、学识、认知、甚至性别都不是问题,不能成为障碍。其实还可以再加上一条----就是你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

有些人宣称爱情是一个人的狂欢。

然而末日狂欢,多嗨都是穷途末路。

这逻辑该有多么不合情理、多么混乱没有人去探究,可能探究出来以后人们终于会意识到自己有多蠢。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蠢,直到后来输得毛干爪净的女人们仍旧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蠢,她们会说:自己遇到了渣男。

渣男需要土壤才能生根发芽,而她们是土壤。

她爱流年吗?

康若然想。

爱他不就是想让他好,看着他好,看着他幸福吗?

如果这是标准,那她不爱他。

康若然冷酷的想。

背叛。

她想到这个词儿,胃里便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翻腾,然而肚子里除了仇恨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她现在还不想将那仇恨也呕吐出来,除了仇恨,她毕竟一无所有。

“你刚才说什么?”流年走过来,问。

康若然虚弱的回过头来,流年站在床头,瘦削的阴影遮住光线,背光看起来,他也并没有多动人心魄的轮廊。

喜欢、爱而不得,到最后都会变成不甘。

“我怀孕了。”康若然的声音像是在做梦,说完了她朝他苍白的笑。

流年长久凝视康若然的脸,她长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他一度以为她真的是天使。是谁把她变成魔鬼的?

真的是自己吗?

他有点儿乱,把握不清。

不,他不会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这无关推卸责任。因为那是康若然想要的结果,他不能让她顺手牵羊,哪怕他并不恨她,也不能够。

如果软弱到被这样的一个女人顺手牵羊,牵制,影响,那这辈子这女人便真会被自己给毁了。人只有在知道自己确实对对方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试图跟自己和解,才有可能真正放自己一马。

他不想康若然泥足深陷。

是的,康若然已经是大人了,她应该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思想、意识去负责任。对这一切该负责任的不应该也永远不可能是他流年。

想到这儿,他硬了硬心肠。

“你打算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感**彩,有点儿冷,他相信这并不是康若然想要的答案。她可能会在心里预期流年会悲伤、愤怒、自责、内疚。

然而康若然的眼睛在流年的脸上寻找半天,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任何答案。

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可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啊!

康若然想,十根洁白而纤细的手指抚上小腹。

“这都怪你!”

她咬紧牙齿,恶毒的攻击。

她想撕破他的脸,看见他藏在那张脸皮以下的真实的表情,她想看见他痛不欲声。然而,为什么没有?

不应该没有!

她感觉命运并没有在自己手里,她好像什么也把握不住,什么也把握不了,有什么正从她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她试图抓住,却发现对方太过狡猾,甚至没有形迹。

康若然有些心虚的绝望,但她仍旧想垂死挣扎。

“都是因为你!”她扯着喉咙,脖子上单薄的皮肤几乎被她扯碎,喉咙里声带跟空气共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诅咒一般可怕。她还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恐惧,正伸出毛茸茸的利爪,朝她露出狰狞而凶狠的獠牙,太可怕了,她本能的瑟瑟发抖,却又在下一秒强自镇定。

她不记得多久之前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恐惧不可怕,让别人看出你恐惧才可怕。

可要怎样掩饰恐惧?却没有人告诉她。她得试着自己学会勇敢,如果勇敢真的可以习得的话。

流年没有理会她的嘶吼,这让她的愤怒看起来徒劳。像费尽心机排演了一出大戏没有观众。好在,还没有人喝倒彩,有时人类只能自己对自己进行勉励,或者自我催眠。除此之外似乎无法找得到更好的方法。

康若然叹口气,然后翻了身。最后在床上找到一个令自己稍微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瘦得眼皮下只剩下眼睫毛了,冰冷的空气穿过皮肤,她觉得骨头和血管感到寒意,将感觉传递给自己的大脑,她便由衷而热切的打起哆嗦来。

她发烧了。

流年。

她翕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也并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仇恨让她虚弱吗?还是肚子里不知名的孩子?她将十指连同指甲陷进自己的肉里。但是奇怪,那并不能真正让自己感觉得疼。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等她沉沉跌入梦里,听见一个康若然对另外一个劝说。

“为什么不呢?”另外一个对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不屑一顾。什么都可以拿来当筹码,都可以拿来当交易,孩子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那样太过残忍,不管对谁?

对自己残忍吗?

女孩儿发出轻蔑的微笑。

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命运从来不曾给我。所以我不在乎。

仇恨的身体能孕育出新的仇恨来,直到他们成长为仇恨军团,我要带着仇恨去毁灭。

可是,毁灭谁呢?

梦里的女孩儿眼神黯淡,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像个真正的女孩儿,前面白茫茫一片,似乎有光,但她却感觉自己的双脚一直在朝黑暗里行进。这让她感觉到悲伤,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她怎样命令她停下来也不行,她一直走啊走,直到双脚底下全部都是带血冒脓的白泡,好疼,她想,她应该停下来歇息。

可是双脚像永动机,不肯停,不肯停。

她悲哀的想。

康若然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墙壁大片灰白没入眼帘,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好仔细的将它们眯得更加紧,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这样,她便能把这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真好!

她想。

然后她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没有流年。他去哪儿了?他不是应该留下来照顾她吗?他凭什么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

愤怒之火驱使她下了床,脚底皮肤触到屋内冰冷的地板。她一缩脚,又毅然踩了上去,噢不,还是穿一双拖鞋好了,她的脚找到自己的鞋,然后轻车熟路将双脚套入。

鞋将带她寻遍整个房间,这是鞋唯一能带着她的脚做的事,却无法让她停止哭泣或者哀伤,更没有办法让她嗅到来自流年的熟悉味道。

她早就失去流年了。

任性的女孩儿不会轻易承认失去。

这会让她陷入痛苦,她不知道吗?

鞋只知道,她固执的让自己的脚去寻找,去丈量,去做了那些----一件又一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事。

第103章 影子

鞋里的脚跟自己的主人一样失望了。

窗帘已经被拉开,门外的世界洞若观火。她想,自己恐怕得走出去,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流年。

走到他的门口,康若然略有迟疑。该不该进?她问自己。如果他刚好在家呢?便会知道她私藏了他钥匙,不不不,现在还不到揭开自己底牌的时候。

康若然仓惶退了回去。然而回去以后她感觉到窒息,她跑到窗前,把所有窗子打开,新鲜的空气闯进来,她贪婪的大口呼吸,外面很空,有蓝的天,有树,有街巷,有行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快乐。

她为什么没有?

她背靠窗台,这么几步路,她像条老狗一样喘息,但仍旧觉得气不够用,仿佛自己在一个缺氧的真空罐子里,又仿佛一条快要竭泽的鱼,她大口吞吐,却并不能让自己的胸腔感觉更好受。

气若游丝,她突然间想起这个词儿来。如果生命真的像游戏里表现的那样,有什么血或者魂的话,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被抽丝剥茧。

康若然伸出手来,窗外阳光穿过她的手指,对面墙壁投下她干枯瘦削的指模,像干枯的树枝。

康若然,你是康若然吗?

她凝住眉心,试图抓住墙上的影子。

然而她明白自己注定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能抓住自己的影子。但是她对这个游戏却十分感兴趣,为什么人无法抓住自己的影子呢?

她想,风从窗户飘进来,拂动她的长头发,如果风可以再大一点,她可以飞。

然而她没有翅膀。

流年!

她喃喃自语,踱到床边,从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她问。然而打下这一行字,那为数不多的寥寥数字又被她一一删掉。

“我醒来了。”她又说,手指跟删除键亲密接触,她又将他们一一删除。

“你什么时候回来?”

康若然抱着电话,然而,他可曾真正回来过?

康若然颓然扔下电话,电话摔在床上发出闷哼。她一动不动,如果我变成影子就好了。她想,要变成影子。变成什么影子呢?变成流年的影子。那这一辈子他再也离不开自己,除非死。

唇边勾勒笑意,心像裂开一个开口,里面血肉模糊,而她,疼得一塌糊涂,却,不敢喊疼。

来生,成为他的影子。

康若然悲哀的想。

你失去了,你错过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陈莫菲也不行。不行!

声音在心脏里回荡,发出深沉的撞击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巴,踉跄着朝卫生间的方向跑,别吐出来,她讨厌那些被呕吐出来的秽物,像-----

她不敢往下想,她只觉得命运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已经把她的以后都谱写好了,她没有退路了,没有了!没有了!

胃里能吐出来的仿佛只剩下粘稠的胃液,她无法将悲伤和绝望一起吐出来。康若然抱住马桶,地砖很凉,又冷又硬,咯着了她的骨头,她骨头从皮肤下面支楞出来,像在跟谁无声的抗议。

她抬起头来,卫生间里灯都没来得及开,目力所及,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昏暗。真没什么再能让她吐出来了,她有些绝望,胃肠里似乎仍旧有东西在抗议。他们在挣扎,他们都知道挣扎。

而康若然没想过要挣扎。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流年走了,不告而别,她很生气。不,开始她还没来得及生气。她只是在猜,流年去哪儿了呢?他能去哪儿呢?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了?

想到这儿,她有一点儿小开心。

于是迅速窜回自己的屋子里,像少女等待自己的爱情一样待流年来敲门。她在心里无数次演练开门时自己应该流露出来的表情,惊且喜,她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拿捏好夸张的分寸,不能让他觉得浮夸,也不能让他觉得平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跟着夜一起降临。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里单薄寡淡了一些,至少应该有一束花,或者一个漂亮的烛台。可一切又必须被布置得不动声色才好,否则流年会感觉到压力。

不能有压力,出来前,康若然父亲曾找她谈过一次话。父亲还从来没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找她谈过话,他表情凝重,气氛也紧张,搞得她也十分紧张,她手心里甚至渗出汗来,她捏紧自己手指,柔软的手指跟手掌碰撞,声音被没入肉里,寂不可闻。

“爸爸。”她开口,父亲并未抬头,他在写大字,父亲退休后这是唯一的爱好,康若然不大懂字,但她喜欢看父亲的字,觉得浑雄有力,代表力量。所以每次赶上他写字她若在旁一定出言夸奖。

“爸,您的字写得越来越有味道了。”

康父停下笔,笑笑,然后将笔放在笔架上,坐下,他身体的重量被均匀的平摊到椅子上,那是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榫卯结构,所以当他坐下,椅子悄无声息。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康父一支手拍了拍黄花梨太师椅的扶手,抬眼看她。康若然就势坐在对面。

“若然。”康父开门见山,“如果不跟流年在一起,”他略微停顿,“可以么?”

他一双眼睛洞若观火,康若然不喜欢这双眼睛,有时会让她害怕,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下,她注定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哪怕是一丁点儿小心思也不成。小时候这事儿顶让她懊恼。

康若然无意识绞起自己双手,没有回答,或者说,那个动作已经代她回答。总之,她看见康父的表情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康父叹息一声,然后又把笔从笔架上提起,上等狼豪笔峰饱饮黑色墨汗,康父并未抬头。

“男人嘛!正常。”

康若然知道自己父亲在说什么。

“再有,到了那边,不要给他太大压力。”他交代。

“嗯。”康若然咬起自己薄薄的嘴唇。

“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她小声在心里重复,父亲说的一定有道理,因为他也是男人,男人更懂男人。

“东西都准备好了?”康父落笔,力透纸背。

康若然又轻轻“嗯”了一声。

“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康父嘱咐。

也不是没有试图奉劝过自己,然而流年不告而别,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天晚上她等天半夜,其实十点钟康若然已经意识到流年可能是回国了,但她不死心。

再等等吧,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回来。也许结果没她想像的那样不堪。

然而下一秒,再下一秒,无数个一秒钟过去,流年不见踪影。她有些绝望,跑到他家里面,所有东西都在,只有人不在。

她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后来躺在他的床上,再后来她披了件衣服出了门。国外的风跟国内的风刮起来没什么两样,她叫了计程车,告诉出租车司机,我很寂寞,我想出去玩。哪里好玩就载我到哪里?怕?我什么也不怕。

于是到了一间pub,有人请她喝了一杯。

瞧,流年,有人喜欢我,好多人喜欢我。

几个人把她带到宾馆,她懂一定会发生什么,所以当第一个人脱掉自己的衣服,康若然顺从而识趣的脱掉自己的衣服。

流年不肯给她的,她不是得不到。

康若然苦笑,除了她想要的,她不想要的也如影随形。她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是谁重要吗?要生下他吗?当然。当然。

康若然伸手按了抽水马桶,马桶里的水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她站起来,伸手拧开水龙头,然后用两支手掌捧起喝了一口漱了口,卫生间镜子里出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你是谁?”她手指抚上镜中女人的脸庞。

“你是谁?”她看见镜中女人的口型似乎在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我是康若然。”她说。

女人同样重复,她扬起手,“啪”的一声,镜子裂成碎片,红色的鲜血从支离破碎的镜面自上而下流淌。

她清楚看到镜子中那个自称叫康若然的女人面目狰狞。

康若然笑了。

回到卧室,拿起电话,她给他发了一个微信: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她摇摇晃晃爬上楼顶平台,她听见警笛发出刺耳的尖叫,没一会儿流年气喘吁吁的赶来。她看着他,觉得他跟自己都让自己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多么诡异的纠结,康若然看着流年笑了。

“如果我跳下去,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跳下去?”她问,语气平静。

“不会。”流年摇摇头,“如果你跳下去,我会带陈莫菲离开那座城市,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连句敷衍的假话都不肯对她说。

康若然探头朝下瞅了一眼,巨大的随着风起伏的气垫已经被铺好。她几乎想也没想,张开双臂,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生了巨大翅膀的大鸟,驭风而行。

“我来了。”她无声的说。耳边只有风声。

流年没有跟她一起蹦下来,她昂起头,风搅动长发在黑夜里穿行,她看见霓虹灯的灯光迷离又模糊,远处似乎有万家灯火。

“后悔吗?”她听见自己问自己。

不后悔!

康若然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第104章 这样一个会算计的女人

当陈莫菲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雪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又被送到医院里来,身边是忙碌的护士,还有陈乔。

看见她醒,陈乔先俯身过来。

“怎么样?”他问。陈莫菲看见陈乔眼睛里的红血丝,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像一夜没睡。而自己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么?

护士正在给她调整心电监护仪,值夜班的小护士都累极倦极,话不多,陈莫菲只能听见心电监护仪沉默的发出嘀嘀声,那代表她目下心电监测范围内指标一切正常吗?

应该是的。

她稍微放宽心。

“几点了。”她翕动嘴唇,声带振动,声音却嘶哑。她想起来,却发现浑身又酸又疼,像刚刚跑完一个马拉松那样累。

“三点一刻。”陈乔答。

“三点一刻。”她轻声重复,昏迷前的一切一点儿一点儿回来,她记得见到康若然从一栋美式老楼房的平台一跃而下,看到那儿她眼前一黑,自己也晕倒了。

“若然。”陈莫菲紧皱眉头。

“放心吧。”陈乔说,“我已经给流年打过电话了,越洋电话,好贵的。康若然现在情况一切都好,你不记得那楼下面有消防的人铺起了气垫,康若然掉到垫子上,毫发无损。你不用担心。”

陈莫菲闭上眼睛,试图分析来自于陈乔的消息到底有多少可信度,陈乔已经翻出手机,解锁,调出几张照片来,手机被径直递到陈莫菲眼前。

“你看,她现在在医院,还有这个,是后续的截图,我怕你胡思乱想不信,你昏倒这段时间我把比较关键的信息全部给你截了下来。”

陈莫菲费力的睁开双目,有图有真相,陈乔居然连评论都给截了下来。她放心不少,刚才真把她吓破了胆,陈莫菲看见康若然像支飞筝一样急速朝地面坠落。

所以结局只能通过别人来告诉。

“我”

“你没事。”陈乔不等她说出完整的句子便作答。

“真的?”她有些不确定。

“真的。”陈乔重重点点头,说着掏出手机来,点开一个视频,她听见一段模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却不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你看,”陈乔一脸兴奋,“这是孩子的胎心。你听,医生说,真有劲。”

陈莫菲探头过去,看那视频里只有她隆起的肚皮,还有医生跟陈乔的对话。

“她怎么样?孩子怎么样?”陈乔问。

“都没事儿,听这胎心,你听,多有劲儿。”对方说。

“多有劲儿!”陈乔又将电话凑过来,放到她耳边,陈莫菲听到来自自己肚子里小家伙的胎心,简直孔武有力。

“他都有胎心了。”陈莫菲笑,旋即对陈乔说,“把这视频删掉。”

“什么?”陈乔问。

“删掉,视频。成什么体统!”她别过脸去,陈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着高兴却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怎么能让陈莫菲知道自己录了这种视频呢!

视频里有好裸露在外的肚皮。

“删删删,我删。祖宗,你可千万别动气啊。”

陈莫菲刚才被康若然吓死了,他则被陈莫菲给吓个半死。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他再召救护车显然没那么手忙脚乱。等救护车时他将陈莫菲抱在怀里,想人生可真是滑稽,他实在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来:让流年去照顾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流年自己的妻子却被自己的仰慕者照顾。

再一次召救护车,救护车来得十分及时。又是担架又是心电监护,当确定一切指标正常且平稳,陈乔安静的坐在陈莫菲身边,听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祈求这一程路既远且长。然而终点却比他预计的到来时间还要早。

他有点儿不太敢告诉此际晕倒的女人还没出院,不过医生们很快就查出来,当然不免斥责,不过陈乔并不以为意,他甚至有一些窃喜,因为他们在斥责他的时候问他“是怎么做丈夫的”?

怎么做的?

他还没有做过。

陈莫菲安静的躺在病房尽头的抢救室里,几个大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他就跟在旁边,看见她身上粘满了各种线和夹子,电脑数据显示她一切正常,没多一会儿,陈莫菲被获准推入普通病房。

好了,现在她醒了,两人简短对话过后陷入沉默,有时沉默令人尴尬。

“饿了没?”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又几乎不约而同的轻笑。没多一会儿陈乔看见陈莫菲阖上了眼睛,两排浓密的眉毛像两排哨兵,胸脯也平稳起伏。陈乔打了个呵欠,返身去锁上了门,好在医院里的单间有陪护床,他爬上那张陪护床,和衣躺下,很快就沉入梦乡。

在临睡着的最后一刻钟,陈乔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如果一年半载流年不回来,或者,万一他在那边最后决定跟康若然在一起

不不不,那对陈莫菲来说就太过不公平了。

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梦,真正来临,疲倦适时适地袭击了他,陈乔却并未反抗,这一觉他希望自己能睡到地老天荒。

可在黎明来临前没多久他就改变了主意。

“吃点儿什么?”

陈乔偏过头来,看另外一张床上的陈莫菲,而后者也正以相同的姿势看着他。可惜没人为他们将这画面定格,这让他心生遗憾。陈乔翻了个身,将一面手臂蜷起,看陈莫菲。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我们俩不能在一起。”陈乔说。

陈莫菲笑而不语。

“在一起就只研究吃,在一起了将来只能胖成两只猪。”陈乔进一步解释。但陈莫菲并不买帐,她是真的饿了,而且顾不得矜持。

“真的饿了,老板,拜托,搞点吃的来吧!”

小护士们开始交接班,但还没开始查房,陈乔预计一会儿主治大夫来又将给他一顿好训,但他并不在乎。

于是他拿出手机来开始选外卖,选了他常去的那一家晚茶楼,那家名字叫什么晚茶,其实早市也供应,什么豆沙包、蟹黄包、奶皇包或者皮蛋瘦肉粥都还不错,他边点餐边问陈莫菲的意见。

“来点儿小菜不?他们家自制的,材料好,最关键卫生,只早市有,而且限量,卖光就算了,卖不完的也不再卖,过了早市一定销毁,现在这种良心商家不多。”

“要。”陈莫菲拼命点头,肚子早就向她提了抗议,她最近是越来越能吃,她怀疑一会儿自己可以吞掉一整头大象。

“你要了几个奶皇包?”

“三个。我吃一个,你吃两个。”

陈莫菲面露难色,“恐怕我自己一个人就会吃掉三个。”

原来她怕自己吃不饱。

陈乔笑了,把电话拿过去给她瞧。

“你看,我还要了虾饺。够你吃了,像你真能吃多少似的。你现在是饿,等一会儿吃了点儿东西,肚子里有东西垫底了你就不这么说了,又该埋怨我要的多,浪费了。”

陈莫菲倒真顶讨厌浪费。这习惯从她在这座城市里落地生根开始就作下了,开始她跟方草租一个插间。

什么叫插间呢?就是房东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而她和方草共同分享房东那间小卧房,卧室里只能容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张桌子,两个人工资都不高,付了房费没剩多少,所以谁也不舍得太过铺张浪费。

一次陈莫菲生病,想家,哭了。方草问她,想吃什么?陈莫菲记得是冬天,西瓜特别贵,她说想吃西瓜。本来以为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一会儿方草真出去给她买了半个西瓜。两个人围着西瓜边吃边说边笑,到后来方草不吃瓤,把西瓜皮挖得几乎透过去。

陈莫菲让她吃瓤,可是方草说:你不知道,这地方能入药呢,叫西瓜霜,对嗓子特别好。

“那我也要吃。”陈莫菲坚持。后来两个人齐心协力,差点儿把那西瓜挖穿。最重要那西瓜吃完了以后,方草又拿那西瓜皮做了个汤。

方草真是会算计。

陈莫菲心想。 难怪她后来当了会计。

然而,这样会算计的一个女人,最终还是败给了男人。

护士进来,嘱他们将床收拾好,简单询问了她昨天晚上的情况,陈乔在一旁流利作答。等小护士们走后,没多久医生又来查房。那医生30几岁的年纪,很好说话,她显然已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自己管的患者闹出来的好事,但她并未出言责备。只临走时把陈乔叫到门口,嘱咐他一定要有轻重,你惯着是好,但也不能什么事儿由着她啊。

陈乔拼命点头。

“她今天可以出院吗?”陈乔问。

女医生略微沉吟。“可以是可以,但她怎么会总是晕倒,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其他方面,比如做个全身检查什么的,不然没有孕产妇会像好这个频率晕倒。我怀疑”

女医生压低了声音,陈乔却精神起来。

“怀疑?”陈乔谨慎而小心的瞅了一眼还在病床上躺着的陈莫菲。

第105章 毁灭

“医生,借一步说话。”他转身带头先朝外走,内心忐忑。“您看这情况她严重吗?不会真的有事吧?!您怀疑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您跟我说,我没事儿的,我很坚强的。”

“不排除。”女医生说,“哪有这么频繁晕倒的?家属自己决定,如果不放心可以做个全身健康检查。不过话说回来,她究竟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晕倒?”

“医生,是这样。”陈乔不打算隐瞒,这关乎到医生对陈莫菲病情的判断,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前一阵子她出了点事儿,牵涉到一桩凶杀案里,知道自己洗脱嫌疑那是第一次晕倒。”

陈乔停住,看医生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至于后一次,是因为她看到自己一个特别好的女朋友跳楼自杀,那女人从楼上往下一跳,她腿一软,就又晕倒了。”

陈乔再一次停下,抬起头来看女医生,女医生则拿难以置信的目光回望他。

“你有病吧?”女医生表情特别一本正经,“那么惊险刺激的场面,你敢让她一天之内体验两次?你是她亲丈夫吗?是亲丈夫都不可能让她一天之内接连受到这样的刺激,你这不是惯着她啊,我看你这是存心要把她往死里整。怎么着?后悔了?奉子成婚?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女医生竟然越说越激动,陈乔也不敢回嘴,只耷拉个脑袋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在一旁垂手侍立,恭恭敬敬的洗耳恭听。

“她娘家人呢?她有没有娘家人?”女医生声色俱厉。

陈乔则噤若寒蝉,他直觉得在医院里只有医生最大,医生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或者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得罪眼前这女医生,但很显然眼前这女医生对他可没什么好感。

“是是是。我不是故意的。”陈乔汗都下来了,嘴皮子也不利索了。“下不为例,一定下不为例。”他点头哈腰,“这两回真是凑巧了。您说第一件事儿告诉她是为了让她高兴,第二件事儿也是别人打电话给我,电话声音太大她恰巧听到了,不让她参与她跟我急眼,我是怕她一着急又出什么差错,没想到”

陈乔不住拭汗,那女医生见他人还算老实,对答也合乎逻辑情理,这才作罢。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观察看看,但是我可警告你啊,再不能让他受到那样的刺激。什么事儿啊,你当丈夫的眼瞅着就要当爸爸了,可不能再像从前似的什么事儿都稀里糊涂的,得心里有数,得心里有个轻重,她现在是重点保护时期,可千万不能大意,虽然她的胎现在还算稳定,但是七八个月死胎,孩子再听没有胎心的有的是!”

女医生知道这算是出言恐吓,现在好多人诟病医生们讲话太悬,实际上他们不是讲话太悬,是不悬了有些患者根本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等小病拖成了大病又来呼天抢地、怨天尤人。医者父母心,就医生这职业而言,一出手有时真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要说没一点儿职业道德或职业荣誉感是不现实的。

可惜现在大多数人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医生队伍里也确有几个害群之马,于是乎医生这名儿现在都被污了。

女医生又狠狠交代几句,这时小护士跑过来。

“刘医生,二床不好了。”

“怎么了?”

“休克。”

“快!”

女大夫一招手,脚步开始急切起来。

声音渐远。

陈乔轻抚胸口。有点儿自私的想:幸亏不是陈莫菲。

他长出一口气,正待往病房里走,却见陈莫菲嘴角含春,正看着自己笑,那笑-----简直就是笑里藏刀。

陈乔故意作出一脸凶相来,瞪大眼睛怒斥:“笑什么?”

“那个女医生。”陈莫菲小手偷偷一指,“能降得住你。”

“什么意思?”陈乔明知故问。

“盘她。”

陈莫菲前仰后合。

然而康若然没那么容易出院。

“情况比较复杂。”流年能听得懂对方的英文。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体形肥胖而臃肿,眼睛很大,但眉毛却很淡,有双下颏,梨形身材,头发稀薄,呈淡黄色。个子很高,又胖,所以站在流年面前似乎能把流年整个装下。

“她的情况我们清楚。”

康若然把自己弄成了街区里的焦点人物,因为她的华人身份,更受人关注。街知巷议。但流年不知道康若然是否真正不在乎。他低下头,目光抓紧鞋尖,手伸向裤子口袋。他习惯性一摸,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烟。他想抽烟。局面被弄成这样他很被动,他不知自己应该对康若然同情还是冷血。他很踌躇,从来没有这样踌躇过。同情会强化她接下来的动作,而冷血-----他不知能不能适得其反。

从前他一直以为康若然懂事又识大体,现在看来

或者,他应该反省,这一切真全部都是他的责任?

他还是想抽烟。然而,没有烟。就算有烟国外的医院不比国内,控烟办不是摆设,烟管控得十分严格,不打折,没有人情,没有模棱两可,没有双标。

他有些绝望,想回头,却发现没头好回,回头就是墙,只剩下墙,墙上有他的影子,除此之外,他觉得异常的孤立无援。

她让他拥有一切,她又让他失去一切。她能给也一切。当然这里所说的“给”有个前提条件----给的时候她或者甘心情愿,他不能拒绝。拒绝了她不但要收回给出去的所谓的一切,还要毁了他。

想到“毁”这个字儿,流年不由一个寒颤,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也太严重了。康若然不会的,他们不算是青梅竹马,可是认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不离不弃的照顾她,鞍前马后,事无巨细,除了没给她期待的爱情,他几乎给了自己能够给她的一切。

烟,他还是想抽烟。

女医生眼皮耷下来,淡黄色的瞳仁被眼皮盖住。

她在继续说,“终止妊娠是不合法的。”女人开始停顿,像在等待这个黄皮肤的亚洲男人暴跳如雷。然而他没有,于是她的话得以被继续。

“可是她的状况”她再一次停顿,流年恨透了停顿,像被宣判要执行死刑的人一直在等待行刑的最后令枪。他有些焦着,烟,他的手又摸上裤兜,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那里不会有他想要的东西,但他还是想尝试,凡人总希望出现奇迹,总希望奇迹出现在自己身上。凡人总希望成功唾手可得,凡人总期望自己是那个被命运垂青的人。

凡人!

流年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平凡如一粒尘埃。

他十分懊恼。他抬起头来,看见康若然嘴唇翕动。

“闭嘴!”流年甚至想对她咆哮,但理智压住了冲动。他将身体靠在墙上,有个东西支撑流年身体的重量,这让流年觉得自己终于得以喘息。

“听说其中一个是个瘾君子,所以我们建议她验个hiv。”

“hiv?”流年抬起眼睛来。

“是的。hiv。”对方说。

烟。他的手指和嘴唇、肺里都需要烟。他想逃。他对她并无责任。流年有些绝望。他拿出电话,点开陈莫菲的微信头像。

莫菲,他突然间很想哭。却不知要为什么流泪。

他从来没想过出个国会出这么些罗乱,情况会复杂到如此程度,局面会如此的不受控制。

早知道

嗨,还提这些干什么?

陈莫菲的微信头像是陈莫菲自己。据说这种人极其自恋,有一次流年还专门问过她这个问题。陈莫菲当时轻描淡写。

“微信里很多都是客户、同事、或者跟我有业务往来的人,用头像增加信任感,标签比较清晰。”

照片应该是几年以前的了,她那时候也是短发,目光清冽,笑容冷淡,身穿职业装。

流年放下电话。

“好的。检查一下。什么时候会有结果?会不会有潜伏期?但我觉得她会没事的。”流年肯定的说。

对方这才松一口气,帮康若然约了检查。谈话很漫长,似乎仍旧不能结束。

反正要面对,他知道有些是宿命,逃不了。

“孩子”他问。

“目前来看还没问题,真是幸运,这个小家伙的生命力也真够顽强的,不然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她还有先心病,她居然没事儿,没犯病。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胎儿则更加顽强,居然一点儿不适都没有。这简直就是神迹。”

那女人惊叹,由衷而热且的惊叹。

流年意识到谈话终于快要结束了。

果然,女医生稍事停顿,简单嘱咐,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知道你一定难过。”她说,“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也不好撑。如果这段儿你帮她撑过去了,她会感激你一辈子。”

流年低下头,他想起陈莫菲。这个世界上可怜的、需要别人撑的人很多。他不可能兼顾到所有人,他没那个伟大,也没有那个能力。他只想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

第106章 变数啊,变数

但想挺她却并非全部因为她怀了自己的孩子。

陈莫菲由谁来挺呢!

他想回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四海为家。但是他现在极其想回家,回到自己家,跟陈莫菲在一起。

如果这算自私,那么他自私。

康若然还没有醒来,身体指标无伤大雅,醒来是早晚的事儿。

医生给流年吃了定心丸,他拿电话,把康家两位老人家的电话分别调出来,拔出去无数次,又挂断无数次。

不知道该怎样说。

康若然所托非人?他流年办事不力?

好像也没有别的答案。然而这答案让流年觉得难堪。

陈莫菲也应该知道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为什么呢?他有点儿害怕,知道这情况不知道她那身子骨儿能受得了不,算起来她怀孕有一段时间了,上一次在视频里看她她已经开始显怀。然而,总要于此对她有所交代,不然她一定会胡思乱想,如果影响她的心情或者胎儿的生长状况

电话在他手里不安的翻转,直到手机机身上也是他手掌的温度。流年回身又仔细察看了康若然,帮她掖了掖被子,其实这房间根本不冷,什么也不盖也不会冷,但他实在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抬起手腕,他看到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一刻,于是默默在心里换算国内的时间,猜测此际陈莫菲正在做什么,

他有点儿恼恨自己太过现实。薄情、寡义。

也许这样对康若然不算太公平,但他换算不好,不知道怎样待她才算公平。最重要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不,流年深吸一口气,美国医院里的空气跟国内的一样让人感觉到压抑。

他知道康若然想要什么。

从一开始就知道。

流年曾经以为时间会淡化康若然对自己的渴望,现在他知道,如果他不能给康若然想要得到的,那么康若然认可将他毁灭。

流年目光覆盖上那平躺女人的脸,她面色苍白,身体单薄,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然而那单薄的身体里又似乎蕴藏巨大能量。

流年十分突然的就想到“***”这个词儿。

他苦笑一下,在心里笑自己凉薄,是否男人都这样?不爱一个女人,她哭是错、笑是错、爱他是错、甚至喘气都是她的错?

他不敢睡,也睡不着,灯光正好在头顶,流年觉得有点儿热,同时有点儿烦躁,生活一筹莫展,从前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可圈可点,至少从没像今天这样狼狈过。生活归他掌控,包括康若然,他的人生,他的工作,他的一切。

现在想想,这想法儿究竟有多可笑!

时间定格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时阳光斑驳,树影婆娑,流年找到那个叫陈莫菲的女孩儿。

“我喜欢你。”他说。似乎喝了酒,但其实酒并没有多少,但他抖得厉害,筛糠一样,他笨拙的朝她靠近,直到知道陈莫菲也喜欢自己。

那段时光呵。

他曾无数次回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将那段经历锁进岁月深处。

变数,其实来得猝不及防。

放学,他照常回家。见家里一片狼籍,母亲在哭,父亲枯坐如一尊雕像。他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后来来了一辆车,把他们家所有的家当都塞了进去,也包括他。

应该跟陈莫菲说一声,但他冲口而出的却是:“我明天还要去上学。”

“不在这儿上了,那边都帮你办好了。”母亲红肿着眼睛回答。

他嗫嚅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汽车已经发出启动的轰鸣。

“有没有落的东西?”一个赤膊壮汉从车上跳下来朝他们大声喊。

“没有。”

他看见母亲回头时眼泪落了下来,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父亲仍旧一言不发。他知道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可流年不敢问,缩进角落里,他脚下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破包袱,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母亲后来狠狠的转身,然后小跑着进到车里,他听见咣当一声,车门被带上。

车身突突着试图往前拱,一分钟后终于跑了起来,速度渐渐匀称,先前还是熟悉的城市街道,每一条他都那样熟悉,后来城市被远远甩在身后,陌生的乡村小道,道路两旁有林立的白杨还是桦树,树后面是大片庄稼地。

这是到了哪儿?

他心想,却没有答案,当然也不敢问。车里没有空调,开窗也闷得狠,风从窗口灌进来,全部都是扑面而来的闷热天气。再后来到了晚上,流年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在梦里他见到陈莫菲,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又去了那家小旅馆,小旅馆里面的空气仍旧闷热而又胶着,床单被罩还是蓝白的格子,有汗、有粘腻的感觉。

然而这时候有人粗暴的把他拍醒。

“流年,下车了。”

下车了?

这是哪儿?

对了,我们连夜就逃出来了。

他想到“逃”这个字眼儿,可不就是逃吗?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要逃,要逃到哪里去,但他知道一定有某些大人不想告诉自己儿子的并不十分光彩的原因让他们出此下策。

流年来不及叹息,因为汽车戛然而止。他知道,新一轮的劳动又要开始了。

这是新家吗?他站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市一隅发呆。面前是一爿破旧的老楼,乏善可陈,这个时间,几乎所有人家都关了灯,小区里漆黑一片。路灯倒是亮着的,发出昏黄的光,只能勉强影影绰绰的、模模糊糊的看见周围,这里的一切都让流年感觉到陌生却没有让他生出丝毫新奇之感。

咣当一声,那车后箱被大力打开,流年把书包放在一旁,放下书包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男孩子,他叫流年,从此以后可能流家都要靠他,身为长子也是独子,他可能别无选择。

命运?

造化?

什么都好。

总之人生没地儿去讲理。

他撸起袖子,“妈,往哪里搬?”

他问。

母亲没说话,看着他,后来小声的。

“妈其实也不知道。”

听见这话流年身体定住,然后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

“什么意思?无家可归?哪怕是在这样破落的小县城里?”

但他冲口而出的却是:“那也没事儿。那我们先把东西卸下来再说。”

流年已经看出那司机绝不是什么好说话儿的人,人家把他们拉到了地方,银货两讫,肯定不会在这儿跟他们多耽误工夫。

母亲点点头,父亲也走下车来,他依旧沉默。流年想,才不到一天的光景,父亲竟然判若两人。父亲是知识份子,在那个城市里有体面的工作,平常不说门庭若市吧,也常有人慕名而来。其父尤其擅长字画,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自己也常因为这点儿特长自鸣得意。

然而这一天,他像斗败了的公鸡。

天地仿佛都在沉默,几个人谁也没说话,一件又一件行李,大件儿小件儿的物品被从车上卸下来。司机点了烟,坐在驾驶室里吸,开始还下来催促,后来见他们似乎没有地方摆放这些物品,心里也就**不离十。谁没有为难走窄的时候呢,司机决定大发一回慈悲,暂时收起自己久行江湖练就的金钟罩铁布衫。

孤独的路灯下,几人也不知搬了多久。司机下来检查,收了钱,又看了看他们,最后还是转过身发动汽车。

那汽车像来时一样,先是颤抖着嘶吼,然后抖了两抖,再接着欣然而欢快的上路。

流年父母和流年精疲力尽,两人倚在可以倚的行李上,虫鸣蛙叫依稀可闻。那天,流年知道自己的人生恐怕将要被改写,陈莫菲?

他在第一个在外露宿的夜晚里朝自己笑笑。

笑笑以后就忘了她。

流年对自己说。

如果将来

他看见父亲抽烟,也不知怎样,鬼使神差便走了过去,然后伸出手来。如果是在从前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儿,然而父亲抬头看了看他,随后默默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从烟盒里面掏出一支来,递给流年。

流年接过去,父亲已经将打火机打开,微弱的火光让流年想起很久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他将烟的一端凑近火光,然后猛然往里吸了一口。

流年似乎天生跟烟有缘,他没被呛得咳嗽不止,却像个老手一般很快能熟稔驾驭那些尼古丁。

父子俩几乎同时抬头看天,几乎同时吞吐。长长的烟雾在暗夜里辨不出形迹。流年,噢不,还有流年的父亲,两个人都觉得此生以后他们家跟他们两个的人生都会像今天的夜晚一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倒是行啊,风光也风光过了。只没想到连累了孩子。”流年父亲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儿子,他都快高考了,正是关键的时候,本来还在雄纠纠、气昂昂的备战高考,谁知道

男人瞬间感觉自己苍老,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第107章 初见

平常风光的时候也没觉得,现在再看自己的妻儿,竟陡生何德何能之感。

他轻轻的走到妻子身边,挨着她坐下,妻子木然目视前方,目光着于虚空。

不论她怎样看,他们的日子都是看不到希望的。

男人心里想,他伸出手来,将女人搂在怀里,也直到这时才发现,好久了,好久了,好久他不曾这样抱过自己的妻子了。

男人!

他在心里鄙夷自己。贵易友,富易妻。如今他虎落平阳,才有时间和机会重新审视枕边人。

应该是有点儿晚了。

他心知肚明。

男人手上不由加了力道,女人憋不住,终于一扭头,将整张脸呼在他胸脯上,号啕大哭。

不能急,不能。不能烦,办法总比问题多。流年劝慰自己。

这个时间了,这个不知道疲倦的城市,仍旧有人像陀螺一样不停的旋转,红色车尾灯绵延不尽,似不能看到尽头,头顶是同一片天空。然而那天空下,不同人怀揣不同的心情,有悲有喜,有乐有愁。

流年倚在窗台上,康若然仍旧没有醒,她像纸片一样平铺在病床上,只有那头黑色头发提醒他她是康若然。

流年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康家。

是的,是在康家。

他又将手探进裤兜,然后在那里一无所获,之后他不得不学习放弃。他的叹息声跟医院里的空气合二为一,消于无形。

流年又转过头来看外面,看外面天高夜阔,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太到。但,哪怕就这样看着外面,也不愿意回过头去面对那病床上的女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流年有无数次想问那个叫做康若然的他认识了二十来年的女人,然而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他又将他们残忍的咽下。

远离。

流年对康若然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然而现实又不允许。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康家也没来电话,康父康母、康家的小阿姨都会上网,哪怕他们都不会,还是会有好事之徒把这件事儿传递过去,然而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流年觉得自己有点儿小人,因为他猜测那对父母尤其是康家老爷子是故意置之不理的。他们装不知道,康若然这烫手山芋就只能永远被甩在流年这篮子里。

流年为了把康若然形容成烫手山芋而觉得歉疚。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冷酷薄情了。长久凝视恶龙,自己也会变成恶龙。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想些美好的吧,什么事情美好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跟陈莫菲的初见自不必提。后来跟康若然的呢?第一次见面是在康家,那时他们已经被安顿好,父亲的工作、他就读的学校、母亲的工作,一切都安排妥当,流年当时想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大好人。他对那一家姓康的都感兴趣,并且暗自决定如果有一天有了能力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

机会很快来临。一个周末,父母带他登门拜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康若然,说实话,惊为天人。她那样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他低垂下头。

“若然,见过流年。他比你大,你应该叫哥哥。”

“哥哥。”

流年脸更红了,康家父母将流年一家三口让至客厅,他们家是二层独楼,有个保姆,家里全是红木家俱,墙上有字画,有几幅流年曾经听父亲说过,据说是真品,随便一幅拿出来价值连城。

几人落座,有人奉茶,康若然乖巧的坐在父亲身旁,那时候她已经不小了,但流年能看得出来康父康母对这个女儿实在是太宠太溺,那么大的姑娘,在父母面前还像小孩子一样,有时拉父亲的手,有时勾母亲的脖子,搞得有时流年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

几人寒喧过后,康父提出建议。

“若然,带你流年哥哥去你房间参观,大人说话你们也不爱听,或者出去吃个冷饮。”

冷饮。

流年想起那时候他跟陈莫菲也经常去吃冷饮,也不点贵的,陈莫菲好打发,一般也就冰粥,里面乱七八糟放好多豆子、花生、大枣还有其他的,加上刨冰,流年吃得慢,吃到后来陈莫菲常会抢他的。

像发生在昨天,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里有冰粥的味道。

那味道可能已经烙进他的味蕾,似乎这一生也忘不了。

他低下头,甚至忽略了刚才见到的美女和现在身处的场景。

“流年。”父亲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他这才恍然大悟。

“你康伯伯在叫你。”

“噢噢。”

也回过神来。

“怎么了?”康父面色慈祥,但是眉眼不怒自威,此后许多年流年对康父仍旧是这种刻板印象-----看似慈祥,但,高深莫测。所以流年敬他重他,但跟他一直不太亲近。

“没有。”流年说,“也许是这两天太累了。”

“也是。”康父不动声色打量流年,“也够你戗,听说你成绩很好,在大变面前能如如不动,将来必成大器,眼前都是些小事,不足挂齿。”

流年紧张的搓动双手,有点儿不知该怎样作答,幸好父亲及时帮他解了围。

“唉,”流年听见父亲的叹息声,“也怪我们”

不等父亲说完,康父一摆手制止了他下面要说的话。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拿出来说干什么?这以后否极泰来,唐僧取经还九九八十一难呢,这点儿小插曲算得了什么?”

“是是是。”流年父亲谨慎而小心的一叠声的应承着,然而转而面对自己儿子。“流年,你康伯父说让若然领你出去转转,也熟悉熟悉这座城市,以后我们两家常来常往,哪能老麻烦你康伯伯接送?我们自己走,你也大了。”

你也大了。应该为家里筹谋了吗?

流年不知道,但他听话的站起来,第一次拿目光直视康若然。这一次,他看见康若然的脸先红了,她那么苍白的脸就那样突兀的红了。流年父亲给自己女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给孩子拿点儿钱啊,怎么能让女孩子破费?

女人会意,手往衣服口袋里面摸,却被另外一个女人温柔的阻止。

“干嘛?跟我们家老康你们还讲这些?那就见外了啊,让他们出去转转,其他的不用你们管。我们就一个姑娘,以后用得着你这儿子的时候多着呢,到时候别嫌我们烦就行。”

流年想到这句话,“到时候别嫌我们烦就行。”

“到时候别嫌我们烦就行。”

“到时候别嫌我们烦就行。”

他真想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像识途的老马,能走进他心里去。

恰此时,输液快没有了,流年叫了护士。

护士来拔了针。

“还有药吗?”他问。

“我看了医嘱,没有了。”对方答。

康若然似乎已经醒转,因为他看见她眼睫毛一直在不安的翕动,也许她自己也不想醒,那就让她睡着吧。他走出病房,当然不敢走远,就在不远处守着。医生说像她这样情绪不稳定的病人要时刻关注她的情绪,身边必须留人。

必须。

于是走到门口,关了门,他又回身将那门打开,又进去。流年找了张凳子,那凳子连个靠背都没有,他只好找了个墙壁靠着,睡是肯定睡不着的,但既然康若然装睡,那他也只能装睡,因为醒着两个人都会更觉尴尬。

流年苦笑,想这就是中国式人到中年夫妻之间的那种相看两相厌吧,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幸福感,却又非要把自己跟对方捆绑在一起互相折磨。如果说人到中年的两夫妻多少还有点儿孩子的因素,还有反正最好的青春和时间已经耗在你身上的叛逆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到今天这局面又究竟为哪般呢?

他理解不了。

流年倚在墙角,闭上眼睛。眼前现出多少年前的流年和康若然。那是少年流年,少年康若然。流年细高,一米八二,康若然也细高,大约有一米七,爱穿白色运动鞋,那时爱扎流水一样的马尾,爱穿仔裤和亮色t恤。

流年开始以为她一定特爱运动。

两个人走出去,康若然歪过头来问他,说:“要不要司机?”

要司机干什么?

流年觉得这女孩儿也太矫情,出入必须坐轿子,像从前的大奶奶。

“不用吧,我看你这身打扮一定爱运动,我们就走走吧,如果远就坐公交车。”

康若然一笑算是答应。

流年觉得这女人真是柔软,他忍不住在心里拿她跟陈莫菲比较。陈莫菲话也不多,但是陈莫菲的话不多跟她不一样,陈莫菲的话不多是似乎跟谁较着劲,自己憋着一股劲儿,而康若然的话不多是因为------后来她知道,她的先心病十分严重,少气懒言,这是其中一条症状。

她很少说话,因为力气不够。

还没走出园区康若然小脸就通红,而且气喘吁吁。开始流年并未注意,直到康若然停下,拣了一条椅子坐下,她一手扶着椅身,一面大口喘气。

流年当时汗就下来了。

第108章 流年逃跑的姿势

“你怎么了?”他问。

康若然慵懒的回头看他,什么也没说,先笑。

“流年。”她开口,但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我口袋里面”她喘息着,“有药。”

“药?”他还不习惯这样接触女人的身体,但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

他伸手进去掏出药来。他认得那药。

康若然用手比划了个数字,流年迅速从里面将药倒出来,然后放进她主动张开的嘴巴里。

“怎么样?”他焦急的在一边等待,直到她面色稍微缓合,但流年心里还是没有底。

“怎么样?你怎么样?你刚才把我吓死了。”

流年心里想,怨不得她问我需不需要车,原来

她朝他虚弱的笑笑,康若然那一笑让流年第一次想到“倾国倾城”这个词儿。她好美,不识人间烟火的美,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投生到这世间,流年觉得她于这世间来说一定手足于措。

“快回去吧,我们。”流年上前扶她。

年轻的康若然并没有拒绝,却不想那么早就回去。

“别了,不然他们知道我刚才不舒服,又要小题大作。”

或许不是怕他们小题大作,聪明如流年怎么会猜测不到?康若然是怕流年自责,怕流年的父亲出言责备自己的儿子。

两人坐着,这是个专门给高干准备的小院儿。院里梧桐成行,环境清幽,门口还有人站岗。他们就坐在一株法国梧桐下,这树应该年龄不小了,宽大树冠浓荫蔽日,连一点斑驳日影都透不过来,轻风徐徐,康若然的马尾有几丝拂到自己脖子上,流年没敢将他们轻轻拔开,于是那几根发丝像调皮的孩子一般没完没了的跟他闹将起来。

总要找个话题吧,还好,两人都是学生,还好,两人都在同一年级,不过康若然学文,而流年学理。两人说起学习和学校的事儿来。但康若然能说的很少,据说她在学校基本上没什么朋友,身体又不大好,所以康父早晚都会派司机去接,康若然是个自视甚高的女孩儿,等闲人亲近不得,再说她身体那样儿,好多人都特意躲着她,怕哪个不小心侍候得大小姐不高兴犯了病,那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这是康若然一直以为的存在状态,所以她从小就是孤独的,一直孤独到现在。

“你们学校有人早恋吗?”康若然问。

“早恋?”

流年有些茫然,他跟陈莫菲算早恋吗?按正常说法应该是的。

康若然侧过头来,笑眯眯看着他。

“你就早恋!对不对?”她心扑通扑通直跳,从父母的对话她早就知道了关于他的片言只语。然而这种事儿她还从未听父母提起。他有心爱的姑娘吗?

康若然非常想知道。

流年脸一红,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就说了“没有。”

“没有。”他再一次强调,却不知道是在对自己强调还是对康若然强调。他不觉得自己这是在背叛,背叛陈莫菲同时也背叛了自己。流年当时的想法也许错综复杂,但许多年以后他终于为自己当年的行径理出了更为清晰的脉络。

那时,他想彻底摆脱陈莫菲,然而不能够,可另外一方面他又清楚知道自己跟陈莫菲再无可能。所以,也许一个对他心存希望的姑娘,也许下一站,才是他能够摆脱陈莫菲的砝码。

尝试了很多,也尝试了很久。他发现光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流年忘不了陈莫菲,其实新去的班上就有女生喜欢他,追得还蛮热情。但年轻男孩儿的心狭窄又固执,里面住进去一个人了,如果再进去一个,太挤了,更何况,其他女孩儿根本就挤不进去。

也许康若然可以。

至于她的病,流年从来就没有在乎过。

“你-----”躺在病床上的康若然开口。流年思忖自己应该清醒还是继续装睡,闹到今天,他有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康若然。

好在,只有一个“你”字,他屏住呼吸等了许久,没有后话。流年决定继续装睡,医院里很静,静得人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静得似乎能听见往事缓缓流动的声音。

其实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他是见过陈莫菲的。

见过,

是有见过一次。

那一次,就是那一次,流年不安的挪动身体。

考完了试,那个酷热的七月,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啊叫的,那时他已基本上摸清楚自己身处地区的一切,当然也摸清了如何抵达故里的路线,从那里回到家乡也许并不遥远,但他没钱,他回去见陈莫菲的钱是自己攒了许久的午饭钱。

花那钱时他有一点负罪感,如果给妈妈呢?也许某一天可以给家里加个菜。然而到后来他还是没有,买了张票,辗转,到了她的城市,找到了从前的老同学,还不等他问,老同学中就有人开始八卦。

“知不知道陈莫菲,那个班干部。以为她怎样呢,你知不知道,已经跟人有那种关系了,而且还怀了孕,在考场外面晕倒,都见了红,听说是胎儿没保住。”

流年脑袋轰的一声。

再然后,他逃了。

义无反顾的,像有人在后面没命的追他一样。他逃啊逃,逃得远远的,远远的,这辈子再也不想再见到陈莫菲。陈莫菲是谁?他自己也没有准备好要当爸爸,他想到那个画面,全是血,陈莫菲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还有周围人的声讨。

他心里不由擂鼓一样的跳,车里的空气变得稀薄又压抑,他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出不得声,却又想吐,他被憋得脸色通红,旁边坐位上一个大哥问他。

“小伙子,你这是怎么了呀?”

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

我差点儿就当了爸爸。

他想对对方说,但是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傻笑,然后胃里一阵翻腾,流年捂紧嘴巴,跌跌撞撞的朝卫生间跑去。卫生间里的味道真是难为人。但,于他来说却正好,他吐啊,吐,吐,好像要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了。

好像不止胃,心啊,肝啊,肺子,肠子,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吧。他抹了一把脸,开始以为自己太赶了,吐得太用力了,抹湿了一手的不过是汗,但流年很快意识到并不是。

是眼泪。眼泪和汗都是咸的。你流年怎样分别?

听见了啊,听见了自己哭的声音。他听见自己跟自己抱头痛哭。流年站起来,嘴角好像还有秽物,但他没在乎。从卫生间里也能看见车外的风景。有一瞬间他想跳车,跳下去,再回去,找到陈莫菲,然后带她走。

带她走。

呵呵,可,带她去哪里?

年轻的爱情承受不了永远,年轻的爱情承诺不了未来。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火车带他远离,那天,流年最终下定决心要放下陈莫菲。如果说第一次离开还事出突然,还有情非得已。那么第二次离开流年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因为这狼狈,他想,哪怕陈莫菲未来重新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并没有资格再去爱她了。

拿什么爱呢?

自己逃跑的姿势那样难看。

她承受了什么?

她怎么挺过来的?

如果挺不过来呢?

那晚起,流年学会了失眠。他害怕睡觉,害怕。因为一睡觉就看见陈莫菲那张苍白的脸,还有从她下体流出来的殷红鲜血。他蓦然惊醒,抱着被子像个娘们儿一样咬着棉被却不敢出声。

他开始以为这状态是偶尔,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再一次发噩梦。他梦见许多人围着陈莫菲,七嘴八舌,唾沫星子都快把她给淹死了,陈莫菲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人却像着了什么魔法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哪里也找不到她。

“陈莫菲。”他惊声尖叫,额头上全部都是汗。

还有一次,他梦见陈莫菲从很高很高的楼上下坠,下坠,他远远的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做。他什么也没有做,流年醒来以后真想回去给梦里那男人狠狠一个嘴巴。

那些日子以来,他没一刻清醒,白天睡,晚上不睡,瞪着天花板,瞪着窗外,瞪着房间内某一处,他开始害怕陈莫菲总是这样顽固的不请自来。他强迫自己不睡,每天早晨都会顶着大大的熊猫眼,他也不出去见同学,或者干点别的,他整天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流年害怕阳光,阳光会把自己的胆小、怯懦、卑鄙、自私、无情刻画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阳光会照进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地方。

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流年自己都不愿意去碰触。在此以前许多年,在那以后若干年,流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特爷们儿的男人,但只要夜半无人时想起当年这档子事儿,他便一下子怂了。

他太知道自己的曾经是个什么鸟样了。

那之后许多年,当流年有足够的勇气翻阅往事,也总是能想起这一段来。他那时渴望得到陈莫菲的消息,有时又怕得到他的消息。

第109章 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如果她一直音信皆无,他便有发挥和想象的空间,在流年的剧本里,陈莫菲曾经有无数经历,但结局永远模糊的指向一个。到后来他们相遇,然后可能在一起了。

可能。

流年从来不敢在幻想里说一定。

他有时也会出言责备自己-----如果当年站出来了呢!承认了呢?任陈莫菲及她父母打骂了呢?或许他们的命运都会有所不同。

然而遗憾的是,流年却在那样的时候找了康若然,并且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她的手。他没注意到当时康若然的表情,甚至来不及注意她手指的轻微痉挛。

他只在心里冷笑。

流年,这一下,你没有退路了。忘记陈莫菲吧。

所以,一开始,是流年有错在先。康若然眼睛里的喜欢十分明显,流年当然看得出来。于是顺水推舟,流年擅长理科,精于计算,或者说叫算计。他算计到跟那个叫做康若然的女孩儿在一起,那是康家两老的心愿,也是自己父母报恩的另类方式。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父母常在他面前说,他晓得是什么意思。

那场遇见变得有了预谋,而流年是最不愿意妥协的人,他也一直在拖延妥协的时间,直到他听到最新的关于陈莫菲的消息。

他必须作出决断。

他跟陈莫菲之间的事已成昨日黄花。

遇到坏男人才最能让一个女人快速成长。

流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坏男人,他自私、冷酷而薄情。他不愿意夜夜受到来自那个虚幻与模糊的陈莫菲和往事的骚扰,一想到那个没有成形的血淋淋的婴儿的形象更让他不寒而栗,他受够了那样的生活,他像个怂包一样的尿了、逃了。

他根本就没其他选择。

流年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个就是事实。

就是事实。

然而陈莫菲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康若然倒在他怀里,流年闭上眼睛,康若然身上有淡淡的药香,据说她长年吃药,康父因为他的决定十二分欣喜与激动,这个一生喜怒都不怎么挂在脸上的老人破天荒直白而粗暴了表达了自己的高兴,吩咐保姆准备了丰盛的晚宴。这个女儿是他半世心病,如今所托良人,了却的其实是整个康家的心病。

“爸爸,”康若然在席上娇嗔,“您嫌弃女儿。”

康父不答言,只呵呵的笑,流年父母为有这样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而同样处于兴奋与亢奋之中。

“不不不,是我们家流年高攀了才对。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唉,”他们长久的垂下自己的头,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光彩跟刚才都不一样。

“若然是好孩子,我们不知多喜欢。长相是长相,人才是人才,流年第一次见到她回去就跟我们夸她。”

“来来来,举起杯来”

流年记得那个遥远而清晰的斛觥交错的画面,康若然苍白的手指像蜘蛛一样扎进他的掌心里。

是他流年起的头。

他同时告诫自己,既然已经辜负了一个,就不要辜负另外一个。这辈子辜负一个人就够了,千万不要拉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来。

于是他苛尽职守般照顾康若然,几乎照顾到无微不至。他甚至知道康若然的生理周期,流年会在那时提前帮自己的新女朋友备好红糖姜茶,卫生棉,暖手袋。惹来所有认识康若然女声的羡慕、嫉妒,恨。

有人说,要忘掉上一段感情留给自己的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展一段崭新的新感情。

是的。

流年于此深以为然。于是决定身体力行。

一边求学,一边是照顾自己体弱多病的女朋友让流年的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陈莫菲也会如此,她会忘了自己,也许还会恨自己,流年甚至想过要散布自己已经死了的假消息,流年想,也许这样的结局更能让陈莫菲对那段相识释怀。释怀以后的陈莫菲会逐渐从伤痛中走出来,认识新的男生,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琐碎日常会逐渐把她变成中年家居女人,直到午夜梦回里那段青葱而不成熟的往事被她彻底淡忘。

会有那么一天的。

流年想。

年轻的男孩儿每天都刻意让自己精疲力尽,直到有一天一个女生这样形容流年跟康若然之间的感情。

“流年像在赎罪,你上辈子一定拯救了银河系。”

流年木然看那女孩儿,不,他不是在赎罪,他并没有将对陈莫菲的种种亏欠全部都投射在康若然身上。

不,他没有。

他照顾康若然一切都出自于真心,不是因为那个叫陈莫菲的女人,不是的。

流年听见自己跟自己激烈而绝望的争辩。

他没有那样照顾过陈莫菲,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流年不在她身边,在他知道真相的时候流年没有站出来。

站出来干什么呢?狂风暴雨、机枪扫射都已经过去,该她承受或者不该她承受的一切----陈莫菲,都一个人承受过了。

他对康若然这样好不是因为陈莫菲,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流年加倍对康若然好,然后他们一起出国,在国外,他过犹不及的照顾康若然。流年的目光没有着落,无言凝视黑夜。

现在的康若然是恶魔吗?

其实不,他流年才是。他拽着她上了车,然后又在那女人以为快到终点的时候一脚把她给踹了下去。

谁不是一边厌恶自己,一边又对自己无能为力呢?

他流年,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爱她吗?”流年听见康若然的声音,声音很轻,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爱。”流年想回答得斩钉截铁。

“爱。”但其实回答起来有些优柔寡断。

流年听见康若然的轻声冷笑,像把刀子刺进他的身体,有血流出来。鲜红。

流年想起第一次试图跟康若然在一起的情景,他血气方刚,她没有拒绝,什么先心病,一切都不是问题,反正早晚都要这样,反正现在所有青年男女谈恋爱都是这个套路,反正------自己又不是第一次。

他脱掉康若然的衣服,康若然的身体在自己怀里轻抖,像秋天的一片黄树叶。然而,不知道怎么了,流年竟然听到有人喊。“cut”

“cut!”声音那么清楚,他热情而澎湃的身体顿时如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

流年再一次仔细倾听。

“cut”

“cut”

“cut”

他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阴魂不散,像一直都存在,他汗毛直竖,一身的冷汗披雨一样从自己皮肤的毛孔里渗将出来。

流年咬咬牙,低头看怀里的女人。她真美,脱掉衣服的她依旧很美,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他要继续。

然而他听见头顶风扇的轰然转动的声音,就像飞机要起飞时的引掣一样巨大,整个世界几乎被那声音笼罩。

现在我是在美国。

没有吊扇。

这房子里有空调。

那女人不是陈莫菲。

流年想哭,可曾经的感觉,肌肤与肌之间相互撞击,那些无数个他刻意遗忘和疏漏的细节,忽啦啦一下重新回到原位。

他仓惶的从女人身上爬起,仓惶的说对不起。然而逃也似的离开。

离开的姿势太过狼狈,以至于从那以后若干年,流年再也不敢以同样的开场造访自己的现任女朋友。

康若然以为他是顾忌到自己的身体。

从来不是。

“所以----那次在美国,我们失败的第一次,是因为她?”康若然问。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答案,但女人面对感情时有时蠢就蠢在不甘心,答案昭然若揭,自己在心里揭晓那个答案就好了,可有些女人偏就有自虐倾向,喜欢眼瞅着别人举着明晃晃的尖刀朝自己一刀又一刀的扎进来。

她们固执而任性的以为对方会对自己心软,可,心软的人在感情里的杀伤力有时比心硬的人更大,更何况,对方如果会对自己心软,那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就不能都算一厢情愿。

流年没说话,康若然可以听见屋子里男人的呼吸声,沉稳悠长。

她想听他亲口说,好让自己彻底死了心。可是流年跟陈莫菲结婚证儿都领了,法律意义上男人现在已经是那个叫陈莫菲女人的丈夫,其实她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我听说,她还怀孕了?”康若然的声音颤抖。

“你听谁说的?”流年问。

“是不是?”

“是。”

康若然翻了一下身,流年也在凳子上调整了姿势。

“我究竟哪里不如她?”这个问题她想问了许久,现在终于有机会问出口。这种蠢问题,有了答案无外乎还是自己受伤更深。

怎么会这样蠢?

怎么会这样想不开?

康若然无声言责备自己,好在流年并没有给她答案。康若然叹了一口气,伸手拉了拉被子,刚才输液那支手好痛,整条胳膊都好痛,她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小腹:这个小生命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你说-----”康若然再度开口,她觉得流年不疯她自己也会疯,她就快被自己给逼疯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是欧洲人,所以身体里的东西特别有能量?”

第110章 你要了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一行眼泪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她想起那个充满**与屈辱的夜。她可能真的做错了。然而,不能回头了。而且,这一切都是这房间里的那个男人造成的。

她要让他付出跟她等重甚至是更为凄惨的代价。

血液在胸腔鼓动,康若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有力量。

流年当然会选择对这样的问题继续保持沉默。

沉默吧,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我看你究竟能忍多久?

康若然在黑暗里咬牙切齿。

“跟她离婚。”康若然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如果你不离的话,我有办法让她连同她的肚子里的东西一块儿消失,你信不信?”

“东西”两个字儿激怒了流年。但他提醒自己不能跟那个近乎疯狂而又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一般见识。

“你不信么?”康若然继续挑衅。可狮子只会因为饥饿吃掉对手,不会因为生气。

“何苦呢!”流年说。头枕在椅背上,眼睛瞪着天花板。

“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

“我建议你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你那个好哥们儿,短短几天的工夫,你的女人都经历了什么。”

流年坐起来,看着康若然,掏出手机,开始拔她的电话号码。陈莫菲的电话很快便被接通。

“莫菲。你怎样?”他问。

“很好啊。”陈莫菲答。

“我知道你出了事,就像你知道我在这边出了事一样。”流年的声音十分平静。

那边则更加平静,陈莫菲什么也没说。呼吸隔空传送,清晰可闻。

未几,流年挂断电话。她一定出了很大的事儿,可是他不在她身边,多年前的回忆潮般涌回来,流年站起身。

康若然尖利而绝望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敢踏出这个门,我能让陈莫菲在那边死无全尸。

他站住,然后听见身后女人的冷笑。

“有意思吗?”流年问。

“有。你看哪只猫在吞掉食物之前不曾尽兴?”

那不是她,不是康若然,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康若然。她能回去吗?然而,如果自己是她,会想要回去吗?会不想要对方付出代价吗?是流年先喊的开始,也是流年先喊的结束,那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曾经填补了流年最绝望的时光。最关键并非出于自愿。她被欺骗了。

不用付出代价吗?

如果他现在冲她摇尾乞怜,或者她不,那这个游戏也就更有看头了。康若然现在不太能理得清楚自己的心,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爱流年,爱一个人是希望他一切都好,她也曾经强迫自己这样做。

但真相每一天都给她惊喜,每往前走一步她都会掀开一张巨大的幕布,里面都有她这辈子不想见到的礼物。可是康若然是女人,她有好奇心,她一层一层撕开那些礼物的精美包装,到最后发现自己做了n年流年的什么呢?连替身都不是。棋子?好像也不是。

康若然无法准确的定性自己之于流年的意义,就像现在她亦无法精准定位她跟流年之间的关系一样。

从前的世界太过柔软也太过单纯,或者也不能完全意义上这样形容。世界冲每个人都露出獠牙,但父母帮她挡住了太多的凶险,她才得以一直生活在自己构建的童话世界里。

想起父母,她心里难过。她知道父亲在那边为她做的一切。康若然仍旧记得那一天父亲找她谈话,说完了她告辞往外走,待她走到门口父亲又叫住了她。康若然回头,见到父亲手里提着的笔饱饮墨汗,笔锋由于喝得太过饱,有一滴墨掉到宣纸上,污了父亲的作品,她觉得可惜,于是惊呼出声,父亲却满不在意。康若然看见父亲那时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康若然,是他的女儿,他想给她全世界。

康若然低下头,鼻子酸了,但是不能哭,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让父母为她耽心。所有事情她都可以自己处理好。于是她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的父亲。这才发现父亲有些老了,他有染头发,但这两年白头发长得凶,有时来不及遮盖。

“非他不可吗?”康父问,那是当天晚上他第二次问自己女儿同一个问题,也许他渴望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女儿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这一次康若然并没有出声。她何尝不知道父亲想要的答案,但那不是她想给的答案。怎么办?一边是父亲,一边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康若然略微哽咽,她终于开口,却答非所问。她说:“爸爸,如果有一天别人问我这个问题,那个他是您的话,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康若然看见父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瞬间,老人镇定情绪,朝自己女儿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笔,将宣纸揉皱。

“知道了。你走吧。”他抬手将宣纸扔进垃圾桶里,那纸沉甸甸的,落进垃圾筒里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写坏了,就不要了。”

写坏了,就不要了。

人生则是你写得再坏也不能勾倒重来。

她转过身,知道流年尚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只要她还爱流年,父亲就不会出手伤害他。但是陈莫菲呢?她跟流年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他们曾经分开那么多年后来又在一起,这么多年流年都没有选择我,此行我能否真有斩获?

人生其实不是得到的过程,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我们得到的东西总是屈指可数,然而失去的那些,终归是一去不复返。

最值得让人悲伤的失去,都一去不复返。

比如时间,比如青春,比如爱情。

如果陈莫菲能懂点儿事儿呢!她真如康父所言,离开流年,多少钱,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她。但是她不想离开流年,流年是她的命。

可流年也是我的命。我离开了流年也会苟延残喘、虚度此生。她要了流年,就是要了我的命。

谁会把命轻易给别人?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放过了陈莫菲,就是自己为难自己。她不会的,陈莫菲有什么?而她有整个康家,康家在那座城市里盘根错节,没有输的理由。

“若然。”康若然听见流年的声音遥远而空洞。

“怎样?”这是胜利者的回答,她以为自己现在胜券在握,所有的筹码都在她手上,她没什么好怕的,最重要她早揭了对方的底牌,无论是陈莫菲的还是流年的,他们都不是对手。

伤害总是能让人成长。她想起前不久她自己在卫生间里照镜子,镜中的女人苍白、瘦弱、精疲力尽、憔悴、暴躁而可怜。记忆中的自己不是这个样子的。镜中女人让她自己都心生恐惧与陌生。这样的女人,她记得当时伸出手来抚摸镜中人的脸庞,流年会重新喜欢上她跟她在一起吗?

更何况她又把自己弄得那样残破不堪。

是的。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有点儿不敢回头望。因为望不出去多远她就会发现一个孤独、无助、愚蠢的女人在一家疯狂的pub里,在此之前她从来不去那种地方,因为那地方的音乐常让她心脏觉得不适,但这一次去之前她就吃了大量的药,当然随身也携带了药,她跟着音乐一起摇摆,但没摇几下自己就觉得有点儿眩晕,有男人过来搭讪,她朝对方妩媚的笑,当他们把她带到一间宾馆时,康若然清晰的记得自己曾经勾住一个男人的脖子问他:你说我美吗?

美。

对方答。

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想。

你会跟我结婚吗?

只要你想。

谎言轻易被说出口,康若然明明知道那是来自陌生人的谎言,却仍旧选择相信,她闭起眼睛来,勾住那人的脖子。就想起同样是在异国他乡,那是流年第一次对自己生出那样强烈的**,康若然听见流年的喘息,简直如泣如诉,而她早就已经为这一天作好准备,可是流年后来戛然而止。

开始她以为这是男人爱自己的一种方式,后来她终于知道不是。

不是。

不是。

康若然闭起眼睛叫了起来。第二个人便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只是这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呢?有孩子多好啊!这孩子生下来就是美国籍,多少国人因为这个国籍不惜铤而走险非要滞留在这里。

“你晓得不?如果非要开火,你们不见得赢。”康若然从床上坐起来,长头发倾在脸颊两侧,她脸更小了,几乎不能被看到,但是她却可以清楚的看见流年。

“你什么意思?”康若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不确定性。

她几乎忽略了,这两个人,流年或者陈莫菲,他们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一个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一个在职场混得风声水起,左右逢源。他们有备而来?

康若然不肯相信。

不不不,流年不会那么没有良心,他不有父母,他父母看起来人那样本份又老实,他什么也不顾也不会不顾自己的父母,再说,他如果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父母也会跟着吃瓜落儿,他不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第111章 两个女孩儿的初恋

兵不厌诈?

康若然调整自己的表情,重新躺回到床上去。天花板一片空白。

“我倒想听听你手里的筹码,也许我们可以把彼此的底牌都露出来,看这一局到底会鹿死谁手!”

流年沉吟,开始不说话。康若然则静静等待,叫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兵不厌诈,他也许手里什么筹码都没有,他是诈糊。当时他能够骗自己,那是因为当年那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爱他甚过了爱自己。现在?

她在心里冷笑,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她现在是谁都可以吓唬得了的吗?显然不是。

康若然猜测兵不厌诈,这些年来流年虽也在官场上历练,但毕竟不像自己父亲那样如鱼得水,有时他甚至于那套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术颇为鄙夷。

康若然抬眼看了一眼眼前人。

若非自己父亲,你流年能有今天?

“你不能碰陈莫菲。”流年道,“你父亲为官这么多年有多干净我不知道,但有多不干净我略知一二。”

康若然陡然心惊:这是流年正式向我宣战了吗?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敌人了吗?开弓没有回头箭,于彼此来说都是啊。

“你流年也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康若然嗤之以鼻,“那可是你们整个流家的大恩人。如果没有我父亲,你们一家三口进监狱蹲班房的蹲班房,守活寡的守活寡,至于你你以为你有机会,有钱上大学或者出国留学?”

康若然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正中靶心。哪一条都是流年不愿提及的隐痛,尤其康若然还把话说得那样刻薄。守活寡,什么叫守活寡?哪怕他们之间有什么嫌隙或者龌龊,至于牵累到老人吗?

可自己父母是老人,人家老康家的老头老太太就不是老人吗?

可那又怎么同?他自己的父母不出手甘预自己儿子的生活,但是康若然父母不同,他们甚至在他出来照顾康若然的时候暗地里朝陈莫菲下杀手。

陈莫菲是个孕妇!

流年恶狠狠的想。那事儿出的一定不小,好在陈莫菲见过点儿风浪,又有陈乔在身边,否则一着急一上火,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可能,这也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做的一切都是手段而已,目的就是让陈莫菲自己先沉不住气出事儿,那样他们还可以把自己给择得一干二净。

流年不由咬住下嘴唇,“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君子!”他不由停顿一下“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我犯你了吗?”

是啊,康若然犯他了吗?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流年先出手把她扯下水,不但如此,他还带她游到海中央,然后自己开着船走了,海上阴云密布,狂风怒号,康若然听见流年对自己说:对不起。

然而,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回一句没关系。犯了错,对方可能原谅你,也可以选择不原谅你。

康若然不肯原谅流年。

然而她报复的方式有点儿残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康若然咬住下嘴唇,她不在乎那八百。八百就八百。这世间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更何况是复仇?流年是她的命,如果可以,她甚至可以不做康若然,做流年的影子,这样他走到哪儿就必须把她带到哪儿,再也不会跟她分开。

所以那八百其实不是她康若然自己的,是流年的,一直都是流年自己的。流年,你有多傻,没人比我更喜欢你,你伤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原本就拥有的东西。

她别过头去,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先是濡湿了头发,后来濡湿了枕头,发和枕粘着在一起,浸润皮肤,又凉又湿。康若然不安的挪动一下自己的脑袋。可眼泪不受控制,这真让人难过。

她只好侧过身来躺着,康若然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皮肤遭了殃。

她突然间很想家。

“这个时间国内是几点?”她问流年。

她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康若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对她说,女人年轻的时候总想离开家,远走高飞;结了婚后又会总想回家。为什么会总想回家?因为终于知道没有人可以比父母对自己更好。

康若然强迫自己对自己硬下心肠来。她突然间意识到好多女人可能一生从未长大过,如果在外面受了委屈,她们还是喜欢回家去找爸爸妈妈寻求庇护。

她已经不小了,父母也都太老了,其实早就不应该再让父母为自己操心,应该由她来妥善照顾两位老人家了。

康若然吸了吸鼻子,本来想叹口气,却又不想向流年示弱,让他觉察到自己哭了。

他会心疼吗?

当然不会。

康若然心里十分清楚。

那为什么还是不敢在他面前哭?她从前难过了都会去找流年哥哥。

流年哥哥。

康若然想到这个称呼,那时情景也能想起来片言只语。但却让人觉得恍惚,似乎隔了有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间。不不不,别去想,那些影象再清晰、再令人难以忘怀毕竟已成过去,而她和他,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儿康若然心里不由一阵抽搐,她不晓得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残忍,突然间就拐了弯儿,杀得她措手不及,她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

“关于世界、人生、命运的真相,有时人真要及早意识到才好。”

不知怎样,她突然间想起这句话。这话还是她刚刚认识陈莫菲时陈莫菲对她说的。那时康若然接近陈莫菲的目的还是打探流年的过去,她从来没想过流年的过去就是陈莫菲。

当时两个女孩儿各怀心腹事,最后还是谈到了自己的初恋。那时她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初恋竟然是同一个人。当然康若然向陈莫菲坦白了,可陈莫菲没有。她只说高中时认识一个男生,也是他主动追求自己的,当时以为自己遇到的是真命天子,没想到对方竟然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康若然握手成拳,将手指牢牢攥进掌心,指甲差一点儿就陷进肉里,可能太瘦,她竟然感觉不到疼。

不辞而别。

康若然再一次在心里重复。

不辞而别。

康若然第三次在心里强调。

当初她就该意识到,康若然一直都知道流年家出了什么事儿,那时他们狼狈非常的从另外一个城市投奔他们而来。他们,噢不,流年,就是一头忘恩负义的狼,是农夫与蛇里的蛇。眼泪不受控制,其实没法儿隐瞒,康若然索性也不想隐藏,反正他也不会在乎,我难道不应该哭吗?

不辞而别。

康若然恨透了这个字眼儿,她责怪自己怎么当初竟然那样笨!

“怎么不去找他?”当时的康若然问,那时她仍旧觉得自己是天之娇女,世间一切丑陋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她穿好看而舒服、价值不菲的长裙,戴着一顶黑色阔边棉布帽子,那帽沿底衬是淡色小碎花,很好看。康若然的长头发从帽子两边倾泻。

而对面的陈莫菲则一副随便打扮,据她自己交代她有时都不梳洗就出门来见她。

“有什么关系呢?”康若然当时对她说,“我们是好朋友,是闺蜜,我不在乎。”

但康若然自己心知肚明那不应该被叫什么在乎或者不在乎,她其实是在心里面鄙夷这样的陈莫菲的,甚至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女人竟然会是自己的情敌!

怎么可能?

她哪里比我好?

打从知道陈莫菲跟流年是旧恋人而且还旧情复燃了起,她无时不刻不在心里质疑,可该去质疑谁她倒并不清楚。

长相、家世、学识、内涵。她陈莫菲真没有一处能跟她康若然匹敌。

唯有这一样,唯有流年爱上了她却不爱自己,流年这么多年都为这个女人守身如玉。

上下牙齿咬合在一起,切肤的、难以令人忍受的疼。

而且那疼居然可以透过牙齿进行传导,先是牙龈,后来是皮肤,再后来是心脏。

真的疼。

“没有。”当时陈莫菲淡淡的说,目光无处着落。当时康若然还在心里替她惋惜,觉得人生真是,造化弄人。而女人也真是,女人是什么呢?女人总是放不下自己的第一任男人。康若然其实一直不大认同这句话,因为她认为女人放不下自己的每一任男人。爱情让她们向往,但爱情也总会让她们受伤。

如果女人是飞蛾,爱情就是火光。女人一辈子都是向火而飞的蛾子。

“他也没来找你?”

康若然问。

陈莫菲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没有,现在你有陈乔,陈乔有多优秀。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他,现在科技、资讯和媒体这么发达,我们找到他,说不定他一事无成,有将军肚,头发还是地中海。”

陈莫菲便笑了,她在心里勾画出来一个那样的流年来。然后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流年真的变成那样,她还会对他念念不忘,无法释怀吗?

也许不会吧。

人都是现实到近乎残忍的动物。

“人都是现实到近乎残忍的动物。”

第112章 女人的大忌

这是陈莫菲对康若然说的,这话说完没多久,陈莫菲又说了一句。就是那句“关于世界、人生、命运的真相,有时人真要及早意识到才好。”

康若然直觉这话有些道理,但当时却没怎么参透。好像当下陈莫菲也没有跟自己多作解释,陈莫菲本来就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但在今天,此时,现在,这一刹那,康若然似乎是懂了。她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像被咬住鱼饵的鱼钩,不但沉,且像钩住了什么。康若然沉默不语,终于明白自己在哪里败给了陈莫菲。陈莫菲是太早于她通透这个世界的女人。

她终于晓得,有合一定有分,有爱一定有恨,两个人在一起不见得会天长地久,天长地久的两个人也许貌合神离。这些都是人生的真相,越早能看得清楚,才能越早真实的、热气腾腾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不为那些所谓的得到或者失去所动。

是她太幼稚了,她康若然太幼稚了,她现在的行为就像一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不给我就哭给你看,就闹给你看,等你抱起我来哄我。然而,流年无意哄她,根本不想买她的单,无论她怎样乖,或者怎样想尽一切力法的声嘶力竭,流年岿然不动。

或者叫无动于衷更合适。流年的无动于衷彻底激怒了康若然。更何况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无路可退,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康若然在许多年以后方才意识到当初的自己是有多么的胸无城俯。

成年人的世界里说了不见得做,做了事先未必会知会对方。真正的狠角色手起刀落,连**的机会都不会给对手,难为她还在那儿义正言辞、大张旗鼓。

年轻有时就意味着荒唐,爱恨都没什么章法。

然而此时的康若然却未能窥得见自己内心的全貌。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流年,她有时恨他,恨不得他立刻就去见上帝,最好死在她面前,她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流;她有时又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而她康若然则会尽弃前嫌,愉快的跟他重修旧好。

至于后一种场景,康若然曾在心里自编自导自演n个版本,希望可以在现实幻灭,却并不能阻挡它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生。

她有时也会后悔那个同样代表她荒唐而混乱的午夜,如果她没有走出去,甚至有时康若然会想,若来了美国以后她没那么急着出手,一直扮演个无辜的小白兔,那她和流年之间,也许不会这样快演变到如斯田地。

康若然叹口气,把枕头翻过来,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把整个枕头的一个面儿濡得湿透,而她的皮肤则急需干燥的环境。她有点儿饿,可是却并不想开口求眼前的那个男人。那个叫流年的男人在她面前呼吸的声音她现在有时都受不了,都会猜测对方是否在用一种特殊的呼吸频率来向自己传达些什么。

康若然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这样的女人,她自己都有点儿受不了自己,流年怎么会重新喜欢上自己?不对。康若然很快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原则上的错误----流年可能不,自己又错了,怎么是可能呢?是流年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自己。

“她到底哪里比我强呢?”

感情里女人的大忌:不能钻牛角尖。爱情本身居心叵测,婚姻则更加波谲云诡,这取决于人性的复杂善变与贪婪,于尘世间历劫的寻常男女,其实到头来我们什么也得不到,都要两手空空飞灰烟灭。我们所执着的现在或者永远有时不过是自己在那里无端臆测,将想作实,又耽于此间痛苦不堪,我们有时不是俗人,是庸人,是傻人。

猜疑让女人备受磨折,猜疑的人很有意思,她自己明知那一切都是莫须有,怎么办呢?总要做点儿什么,于是她会添油加醋为自己刚刚捏造出来的“莫须有”打造证据,等证据被打造得无懈可击,就该到了她们自艾自怨的时候了。

说实话,自己给自己添堵。

人有时就想不开,生活已经不易,命运更让人难以捉摸,偏还要让自己疑心生暗鬼,最重要有的女人明知道自己这行为和想法儿都不对,却又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愚蠢的女人总爱圈地为牢,男人是牢,男人的爱是自己的牢,不爱是自己的牢,男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成为自己的牢,她们有时还会以为是男人把自己困住了,其实解脱与自由的钥匙一直在自己手里。

执着,这事儿往偏了干就是钻牛角尖。

天将亮时,康若然与流年却不约而同睡着了,护士进来时他们还在睡,护士也并未打扰,可是离开时关门的声音还是率先吵醒了康若然。她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做零散而恐怖的梦,总是梦见自己还小,徘徊在某个黑暗的屋子里找不到出口,寻不着出路。有时她也梦见流年,梦里的流年有时对她好,两个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从来就没有过陈莫菲。有时流年对她不好,他们争吵甚至执刀相向,有一次康若然梦见自己拿一柄刀捅向流年,看见从他身体里冒出的汩汩的鲜血,她心里一点儿也不疼,反倒如释重负的笑。

还有一些时候,康若然目光直视天花板,一瞪就是一整宿,一整宿她都睡不着。康若然的医生已经告诉流年,不能让继续她这样,这样她的身体免疫系统会遭到严重的破坏,手术的日子则遥遥无期,医生还告诉流年,不能让她保有那个孩子,怀孕的负荷是康若然目前身体状况承担不了的,不等孩子生下来她则有可能心衰而死。

流年听着,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这样耍他。

那天,流年从医院走回自己的寓所,长久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发呆,直到陈莫菲来电话把他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怎么样了?”陈莫菲问。

前两天听陈乔说陈莫菲正在忙着找工作。

“找工作?”流年惊讶透顶。

“别担心。”陈乔语气满不在乎。“就她挺着个大肚子,人家人事部门一算计,上岗没几天就得给她休产假,流年,你说有那么傻的公司吗?她四处碰壁。你让她折腾吧,陈莫菲这个人你不让她折腾她能自己给自己逼疯。”

流年就笑了,想像陈莫菲挺着个大肚子被一家又一家公司拒绝的场景,也想,怎么刚才陈乔说时自己没有想到这些?

陈乔知道康若然的情况,因为某天晚上流年实在憋不住,打了越洋电话给陈乔,那时陈乔正在睡觉,流年其实也没指望他会真的清醒,或者给他什么中肯的建议。他不过太需要一个宣泄的通道了,而陈乔是最佳选择,无论是清醒的陈乔还是糊涂着的陈乔。

事实上陈乔也真并未让流年失望,待他说完,陈乔回了流年一句。

“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可断,怎么断呢?是判断还是一刀两断?康家仍旧不动声色,这更加让流年为难。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情?流年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可真亲口把这边的一切向两位老人和盘托出,他自己也有点儿心里不落忍,两位老人家都不年轻了,就这么一个女儿,他们身体还不怎么好。如果他们真不是知情者的话,无论康父还是康母,得知女儿到美国以后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们能挺住吗?

没有人给流年答案。

康若然已经出院,这个国家的法律流年也懂,人工流产真的犯法,但是康若然的情况不同,她可以回国,哪怕就是在这边她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也被法律许可可以终止妊娠。

可流年问了她许多次,她都坚持说自己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有一次康若然还似笑非笑的盯住他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流年说。

“流年,我生下来,我做他妈妈,你做他爸爸,怎样?”

流年却觉得她这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知不知道,如果把他生下来你自己将承担多大风险?”

康若然笑了,说,“你问我知不知道?你说我知不知道呢?”

流年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康若然就大声的笑,“干嘛劝我不要,孩子是无辜的。如果我真因为生他而自己不在了的话,你会不会替我把他养大成人?会不会照顾我爸爸妈妈?”

流年现在觉得康若然问出的所有一切问题都是绝问,没有正确答案,他似乎怎样答都是错的。

于是流年决定三缄其口,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

康若然就淡然一笑。

“你还是别劝我了,我一直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这个病,其实注定了这辈子没有孩子。不会有孩子,我也早就接受了这个命运前设,却没想命运峰回路转了,他篡改了我的剧本。又或者是老天怜我,肯给我一个孩子。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提出过相同的请求?”康若然抬起头来看流年,“我说请你给我一个孩子,则我可以接受我们路归路,桥归桥。然而这条件你也不肯应承。”

第113章 正中下怀

流年倚在墙上,知道这种时候不适宜跟女人争辩,于是保持沉默。

“如果我真因为肚子里这小家伙儿死了,你不正中下怀么?”

也许吧。也许不是。无论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流年从来没想过要让康若然死。死,这个词儿有点儿太绝对也太突然了。爱其欲其生,恨其欲其死。死亡,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最深的诅咒。

人类的情感太过复杂,比如恨一个人为什么要希望对方死呢?其实活着有时远比死亡更痛苦,更让人受折磨。

流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已婚男人的忠告是永远不要轻易回答一个女人的问题,她们的问题里往往藏着陷阱。

康若然对他的沉默洞若观火。

“心脏手术怎么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流年问康若然。

康若然觉得自己生存于世的不过一具无知的**。她现在心中只有仇恨,而仇恨会让一个人万劫不覆,她会陷入自己给自己挖的万丈深渊里,甚至永世不得出。长风乍起,掀开淡绿色窗帘,对面隐约可见古老的美式建筑,扎根在古老的土地里,于时光中静默等待,等待自己一任又一任主人,看他们像孩子一般在自己的怀抱里开心或者哭泣。他们一定是看过太多的开心与哭泣了,所以任何人的开心或者哭泣都不能左右他们、动摇他们。他们容纳人间悲欢,却固执的不参与其中。

有情物做无情事,无情物做最有情有义的事。世间一切实物悲喜虽不相通,却又冥冥中暗自传递温情。

康若然的眼睛透过窗户望进黑夜,她看见从前的那个自己,感慨时光不再。她猜测自己在米国的一切境遇如今在故乡一定像长了翅膀的鸽子一样,飞得人尽皆知。她还好说,毕竟人在异国他乡,她开始耽心自己的父母能否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人是十分奇怪的生物,康若然本来觉得可以为流年生或者死,流年就是她的一切,没有了流年她存在的一切意义都乏善可陈。

可现在她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质疑自己的任性。这样跟自己缠斗的结果是她更加恼恨流年,如果不是他,自己和自己的人生都不会变得如斯不堪。康若然坚定的把责任扣在流年脑袋上,虽然这样想问题并不能让她更加快乐起来,但至少让她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就足够了,人总要往别人脑袋上扣点儿屎盆子、再往别人身上泼泼脏水。

要承认自己错了真是太难太难。

流年给陈乔打了电话,对这边的一切自然和盘托出。那时陈莫菲仍旧奔走在各大求职现场,她也曾在本职工作中叱咤风云,但人一见她大腹便便,都劝她安心先在家里把胎养好再说。

陈乔觉得这女人简直疯掉了,她求职最狠的一次是跑到一家服装店里要求当店长,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时髦女人,上下左右打量陈莫菲以后当然一口回绝,陈莫菲也不气馁,天天去人家店里帮人家卖货、看店,还编了一个丈夫狠心把她抛弃,把房子、票子都席卷一空跟小三跑到美国的凄美爱情故事,最重要这女人在跟人家扯谎的时候不但脸不红、心不跳,还声泪俱下,到最后那年轻的女老板直接拍板用了她。

陈莫菲走马上任那一天陈乔说什么也要去送她,还想顺便去她店里看看,但是陈莫菲不允许,说我已经说了自己孤苦无依,还把自己给渲染得那样惨,你如果出现我怎样圆谎?

陈乔看着面前的女人,忍住将她脑袋像拍西瓜一样拍开,看看里面构造的想法儿,陈乔妥协的对陈莫菲说:“你肚子大,你说的对。我不去。”他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

然而陈莫菲前脚刚离开,他就召了计程车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她店里,等陈莫菲发现他时他已经深入敌人内部,跟那年轻的老板娘打过了招呼。

“我是她的仰慕者。”陈乔如是对老板娘介绍自己。“我知道她的所有经历,也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但是我不在乎,我只想跟她在一起,我是真的爱她,我愿意等她。无论她爱不爱我,无论她相信不相信我,无论让我等多久,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女老板目瞪口呆,最关键陈乔的演技绝不逊于陈莫菲,他说着说着竟然泪湿双目,搞得女老板连连为陈乔站台,有事儿没事儿就替陈乔说好话,劝陈莫菲莫要舍近求远,莫要抱着金饭碗要饭。

陈莫菲这一次终于尝到哭笑不得的滋味,不过她拿陈乔也真没什么好办法,更何况陈乔将一切做得恰到好处,他不但天天连接带送,不时送她花儿,还经常给老板娘买吃的,搞得老板娘一看到他就眉花眼笑,只要他一来就朝陈莫菲挤眉弄眼。而且她威逼利诱要求陈乔跟她一起欺骗流年。

“行行行,”陈乔现在真是事事都顺着陈莫菲,“您老人家不威逼利诱我也不会出卖你。你说咋地就咋的。”

所以每次流年给他来电话他都对陈莫菲的最新进展三缄其口,流年在那边的日子不好过,陈乔清楚,老天就是喜欢这样,不愿意让人类的愿望轻易被满足,他总喜欢把人耍得团团转,再看心情决定赏给他们这些凡人些什么。

比如他总喜欢给穷小子爱情,总喜欢给那些渴望真爱渴望得发疯的人们完美的事业,似乎这样才足以彰显其神威与权威。

“那你要怎么样?”陈乔问。

“不然打电话给康若然的父母吧,毕竟他们是至亲,你现在于康若然来说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主也作不了,而且这事关人命关天。”

流年何尝不知道这事儿事关人命关天,他是没有办法,细情虽不足为外人道,但他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如今所面临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纵如此,那是两条人命,他还是不敢马虎。

“我怕-----他们那边儿会出什么乱子,两位老人年龄也不小了,知道这种情况还这么沉得住气,我有点儿拿捏不准,他们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还是在装不知道,好把我绑在这里。”

自古多情多余恨。

陈乔想,古人多聪明啊,这话说得多有哲理啊!多情的人可不多余恨咋的,处处留了情,却又不可能对每一段情都负上全责,被负的人可不得恨他。

像他多好,陈乔跟无数女人纠缠,到最后情货两讫,人都说爱情无法买卖,可这世间究竟什么不能买卖呢?不能买卖的东西他也不是没见过,一个陈莫菲,一个康若然,这两个女人都不能用钱摆平,结果流年现在陷入两难,生不如死。

这俩妞儿倒不要钱,这是想要流年命的节奏。

“我去帮你探探口风?”陈乔提议,这提议很快被流年附议。陈乔也没别的,买了个陌生的号儿,把康若然在美国跳楼的视频发到了康家老爷子的手机上。

第三天,康老爷子就出现在陈乔面前。手机里播着那段视频,老爷子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我早就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是我们家跟流年的事儿,你最好不要插手。”

陈乔血气方刚,不愿意被老人威胁,哪怕是言语上的也不成。

“流年是我最要好的哥们儿。”

老人何尝被人这样下过面子,面色一沉,“没有余地?”

陈乔站起来,“送客。”

秘书听闻进来,向老人作出请的姿势。

“你们过去处理康若然的事儿吧,那事关康若然和她肚子里孩子的生死。”陈乔说。

老人的背影在门口僵直一下,然后走了出去,没给陈乔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其实不知道老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他照比陈乔第一次见到时已经瘦了许多,陈乔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过份。

心里想,至少他是爱着自己妻子女儿的,他再不是,比起那些拿自己妻子、女儿不当回事儿的男人来说好太多。

陈乔是男人,陈乔有发言权。

更何况两军交战都祸不延妻儿,康家老太太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如果知道自己女儿在那面出了那么不堪的事儿,生命又悬于一线,真兴许一下子就过去。哪个母亲能看淡儿女的命呢!

一个也做不到。

陈乔叹口气,秘书进来向他覆命,他疲倦的摆摆手,忽然产生巨大的空虚感。陈乔踱到办公室落地窗口,站在32楼向下俯瞰,见街巷被规划得纵横一如阡陌,高楼林立,整个城市显得份外局促而紧张,幢幢楼宇空间基本上整齐划一,一个个像火柴盒一样被城市人切割分配,人在其间,有什么乐趣呢?

行行复行行,有什么意义呢?

为钱?为名?为利奔波一世,每个人都拼命向前奔跑,累得自己如同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值得吗?

有人敲门,陈乔收回目光,大厦里这两天空调正在检修,陈乔觉得有点儿热,又松开自己领口一枚扣子,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旁。

“请进。”

他发出邀请。

第114章 我会照顾好康若然

他以为会是康若然的父亲去而又返,不想,不是,工作上的小事儿,集团自从来此地拓展业务以来,一切算是顺风顺水。但国内关系盘根错节,需要他出面联络感情的局面实在太多,有意义、无意义的应酬过多,流年没走时也帮他搭了不少门路,各方关节也算疏通得宜,现在有了陈莫菲,他更对那些吃吃喝喝玩玩的事儿兴趣缺缺。

想到陈莫菲陈乔不自觉微笑,由陈莫菲,陈乔又想到流年,又想到康若然。

康若然其实是个好姑娘。

陈乔心想,长得美,家世好,学识也好,为了个男人

陈乔真搞不明白流年究竟哪里有那么好,值得两个女人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陈莫菲就不说了,虽然前半段过得甚艰难,至少现在这结果参差人意,但是康若然

陈乔不敢往下想,如果康若然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那么不会等到这个孩子降生,康若然就会心衰而死。不生,也不见得就会好,据陈乔掌握的资料,这城内很多人都知道了康若然在彼邦的遭遇,唯瞒着康家老太太一个人罢了,她还能回国吗?回国以后还能回到从前吗?

康若然跟流年闹到今天是肯定不能在一起了,康若然还年轻,然而,即使她年轻,哪儿哪儿都好,还会有男人肯接受那样的康若然吗?

女人!

意外发生在两周后。

谁也没想到,康若然妈妈得知女儿在美国的遭遇,当时晕倒,心梗,据说心梗的最佳抢救时机是五分钟,一但超过五分钟,大罗神仙都难救。

等保姆发现大惊失色的打电话叫救护车,老太太已经没了生命体征,老爷子在外面往医院里赶,人还没到医院保姆就来了电话----医生已经宣告老人家死亡。

陈乔第一时间打给流年,流年想往回赶,可是这头儿康若然也离不开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不愿意流年也要打电话给康父。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电话两头沉默。

流年其实哭了,他不想哭,但他知道这并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结局。他本来想一辈子拿康若然当妹妹,拿康家两位老人家当自己亲生父平那样侍奉。

然而,没有机会了,他知道。

再也没有机会了。

而且他跟康若然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他们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康若然。她再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会自责。如果她肯放下一个男人,如果她肯放下这个男人,如果

呵,

生活哪曾经有过如果啊!

“对不起”三个字哽在喉咙里,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怎样都不是,他忍住哽咽,很想叫老人一声“爸”,然而他知,今时今日这个称呼于他们双方来说都是莫大的讽刺。

老人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流年听见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把康若然照顾好。”康父简短交代,“别让她知道这件事儿。”老人声音憔悴,有几次他甚至不能成言。

“孩子-------”

这时流年听见有人过来请示老人什么,康父挂断电话,流年蹲下,陡然间想念陈莫菲,想现在抱抱她,就抱一下就好。

流年父亲早打电话来骂过他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而且恶毒而绝情的诅咒他:你不要再回来了,你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们流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恩将仇报啊,这是恩将仇报,就为了一个女人!

流年不敢回嘴,即使这样,他仍旧耽心父亲的血压和心脏能否承受得了。后来母亲悄悄给他来过几个电话,女人跟男人的想法儿不一样,女人爱儿子没有原则,

“你怎么样?”老太太问流年。“你在那边习惯不习惯?”她又说。

她每说一句流年都想哭,但他将眼泪逼退。“你爸那人唉!”最后是长长的叹息声,老太太还不忘问了问自己的孙子。

“这边你别耽心,等这阵子风声过去,我会悄悄的过去照顾她。”

流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

她没问康若然,老太太心疼儿子,这都是老一辈人作下的孽,跟流年有什么关系?然而流年没有选择,他不过按照自己的心作出了选择而已,他有什么错?那情是流年的老子欠下的,父债子偿?又不是在旧社会。

老太太有时也会在心里怪罪流年,但不过怪罪他不会选罢了。康若然那姑娘多好啊,大高个儿,小脸盘,大眼睛,胸鼓腰细,大长腿,还白净。康家是官宦之家,康父在当地可以说手眼通天,康若然书也念得好。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

但她也看到过儿子太长时间的不开心,当妈的有什么选择呢?不想看儿子不开心。守住一座金山不开心也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那真是谁也没法子的事儿。

人生苦短,他们这一代人已经过得已够苦。

老太太挂了电话,看见老伴儿的身影从门后一闪而过。两口子过了半辈子,她能不知道老头子在想些什么?他们知道康若然那身体,这辈子不可能要孩子,老头子做梦都想抱孙子,她能不知道?但于情于理于义,流年倒是真的负了康家姑娘,更何况当年事因他而起,这一切与其说是流年冲动与不懂感恩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他的责任。

他还没老糊涂到那种地步。

所以他也跟自己老伴儿一样,心里再怎么为儿子着想,也不敢表现在脸面上,要说老太太偶尔还要为流年据理力争一下的话,那流年的父亲则家里家外不敢漏出来半点口风。

老太太还想给儿子更多,甚至想去美国把儿子换回来,但知道康家要的不是她这副老骨头。还有康若然那个孩子,老太太不知该怎么说,到现在为止还有人以为康若然是她儿媳,有一次她去买菜,几个老太太本来正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看见她来大伙儿就闭了嘴,老太太不用问也能猜到这些老家伙们在八卦些什么。

人啊,到老了就要学会装聋作哑。老太太既不生气也没打听这些人在说什么,倒是有好事者凑过来想对她透露点儿什么小道消息,但让老太太给婉拒了。

但晚上睡觉时老太太主动跟老头儿谈起了康若然,说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流年父亲没接口,老太太知道自己老头儿心里窝火,因为有一次他一激动说出了心里话,当年要是他没有犯那个错误,或者现在自己的官儿作得比康若然的父亲做得还要大的话,流年就用不着受那么多的委屈。

“你爸爸也惦记着你。”老太太最后说,“你康阿姨的丧事我们会过去的,你就放心在那边照顾若然就行。若然她”老太太倒真心想问问,后来又一想,问来作什么呢?一来她这把老骨头能力有限,二来鞭长莫及。

“算了,”老人家放弃,“你见到她告诉她,”老太太嘱咐,“她永远是我们的女儿,我会当她女儿一样。”

流年“嗯”了一声。

今时不同往日了,十年人事几番新。这才一年而已,两家居然从好得穿一条裤子到反目成仇。这两天康若然像预感到什么似的,一直心神不宁,虽然不怎么闹,但情绪一直低落,而且一直吵吵说想回家看一看,流年就拖着她。

有一天康若然半夜给流年打电话,把流年吓死了,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儿,或者又想爬到楼顶去跳楼,谁知道接起来她就在哭,让他马上过去。

流年披衣换了鞋跑到隔壁,开了门,见到整个房间里所有灯都开着,灯火通明,康若然脸色苍白,黑色长发衬得脸更加小,她眼睛又红又肿,床尾全部是被揉皱了的纸巾。

“怎么了?”流年走过去,康若然抬起头来,整个人显得楚楚可怜。

“我做梦了。”

做梦了?

流年有些不知所措,总不能把她拥入怀中安慰吧,他有了要安慰的女人,很明显,那女人不是她康若然。

“梦都是假的。”流年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

“但是流年,我觉得我梦见的是真的。”

流年拉过来一把靠背椅,将自己塞进去,然后伸长两条腿,他很累,流年也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他虽然没有质疑过自己的选择,但也确实没想过自己一个忠诚于自己内心的选择会留下这么大的祸患。

尤其想到康阿姨因为这件事儿丢了性命,康阿姨一直待他不薄,他高考冲刺时康阿姨力邀他入住她们家,顿顿大鱼大肉、连汤带水的侍候。

是个善良的女人。流年对康家两位老人家的感情不同,对康父是敬畏多一些,对老太太则是爱多一些。流年还记得自己每次生病,老太太都会煲好了汤给他送过去。

流年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一路走好!他在心里说,我会照顾好康若然。他又说。

希望人真有灵魂,希望你能听见。

流年将两支手从脸上拿下,顺势作了一个双掌合十的手势。

康若然仍旧在哭。

第115章 你什么都不懂

人都能往前走,对错都只能自己买单。更何况命运还总从中作梗,这是谁也没有法子的事儿。

流年有心上前安慰,但不知说什么,更何况他深知内情。一想到康若然的母亲,流年心有戚戚然。如果他当初没有坚持呢?

流年一向活得笃定,何以如今却深感迷茫、彷徨与无助。我错了吗?

他自己一个人时有时也问,是否应该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就应该牺牲掉陈莫菲,牺牲掉自己跟她的爱情?是否命中注定陈莫菲就应该被自己辜负?

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

这几年这些概念被炒得火得不得了,他当初于此颇不以为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决定会让自己、自己家人、康家、康若然的生活完全陷入混乱,而且到现在,出了人命。

流年陷入对生命的长久思考。他搞不清楚一个人究竟该为了理想而奋斗,还是该为了大局而妥协。

尤其每至深夜,他愿意拿一把刀子,**裸将自己剖开,由他自己亲自操刀,不打麻药,流年清晰听见利刃切割皮肤的声音,而他则于黑暗里忍痛观察自己。

是的,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自私,他是有多爱陈莫菲吗?这么多年来他究竟真能搞清楚自己对陈莫菲不是歉疚、不是执念?

这个问题流年自己没有办法十分肯定的回答自己。

这让流年十分失望。

于是他手起刀落,开始往深里切割,直到刀下露出白骨,他觉得这一下那个叫做流年的男人总该把自己看透了吧。

然而结果却仍旧让他失望。

难道他不跟陈莫菲在一起结果就一定会好?就叫顾全大局?他流年就伟大?

不!

如果他真正足够勇敢,打从第一天起,从跟陈莫菲在一起那天起,从他得知她为他流了产那一天开始,就不应该离开他。

可他并没有,为了彻底忘掉陈莫菲,他利用了康若然,安排她成了自己人生里一枚最为可悲加可怜的棋子。

他不是情圣,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

流年不敢想以后,无数个深夜面对自己以后,那个让自己看得愈发清楚的流年让他心生恐惧与倦怠。

而且,他愈发讨厌那样的自己。为什么?

他就是个懦夫。他是个懦夫。是个懦夫。

尽管流年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不愿意让他这样想自己,尽管性别上的优势让他从内心里十二万分真切的试图反抗这个结果。

但,不得不说。他现在似乎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现在有困难吗?

有的。

困难大吗?

大的。

他流年压力大吗?

也大。

然而这样的时候他最想的是什么?是像个爷们儿一样的把所有艰辛都担起来吗?

不是!

他竟然是第一个后悔的人。

那是流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的感知到女人的力量。

不是女人跟男人没法儿比,是大多的时候男人跟女人没法儿比。

到现在为止,康若然从未说过后悔,到今天为止,陈莫菲从未想过要放弃,相反,他这个七尺昂藏的汉子于自己内心倒早像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过了千山万水。

我是自私的。

流年终于意识到。不但自私,且自私透顶。其实他这样的男人或许原本就配不上康若然,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的千疮百孔的康若然,他也配不上陈莫菲。

流年算是有自知之明的男人,这世间多少男人并无自知之明。

康若然和陈莫菲也算是女人中的翘楚,然而堪不破情关,她们的生命与智慧便也显得没那么十分的难能可贵。

男人女人其实都是独立的个体,谁的人生也不应该附着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当附属品。

人总要先看清自己,才能更好的做自己,也才能做更好的自己。

流年走上前去,站在康若然面前,然后坐下,抬起头来看着她。

“做了什么梦?”

康若然瞪大红肿的眼睛,仔细研究流年脸上的面部表情,直到她真正确认到自己在此时的陈述既有必要又十分安全,她才缓和自己的情绪。康若然漠然将目光从流年脸上调开望进虚空,整个人似乎又走进刚才的梦里。

“你不知道,流年,”康若然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异常空灵,“真是奇怪,我梦见我妈来了,我没有去机场接她,你说她多能耐?她自己就找到这里来了,而且她没敲门,直接开门就进来了。我回头看见她,我说:妈妈。朝她扑过去,可是我却并不能抱住她,我只抱住一团空气,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康若然张开双手,目光中充满诧异。

“你知道吗?流年。”她的脸转向他,“有多奇怪?我明明能够看见她。我真的能看见她,可是我却抱不了她。”

流年看着康若然,没有人比他更想哭。康若然也不行。但是他不能哭,但他还是红了眼眶。他想劝她两句,却发现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哽在喉咙里,发不得声,他发不得声。于是流年决定仍旧继续保持沉默。

康若然再一次将目光调向虚空。

“流年,我当时在梦里就像现在一样。我在梦里还在对我自己说呢,那就是个梦,就是个梦,你千万别当真。可是”康若然捂住自己的脸哭了,“你知道怎样?”她呜咽着一遍又一遍的充满神经质的陈述。“你知道怎样?我妈她告诉我”

康若然开始号啕大哭,而流年几乎可以猜得到后续,他不想再往下听了。可康若然太需要有人分担她的悲伤与惊恐。

“她告诉我,说,若然啊,”康若然抬起泪眼,目光涣散。“她说,妈妈已经死了,不能再照顾你。你要对自己好啊,你不能自己糟蹋自己。”

流年站起来。在此之前他是个无神论者,然而此时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神未可知,然而一个母亲对于自己子女的牵挂完全可以飘洋过海,流年于此深信不疑且心存敬畏。

她是一个好妻子,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流年眼泪流下来,听见康若然仍旧在哭。她应该哭,我们都是学着长大的任性的孩子,我们都为了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然而光哭是没什么用处的,我们应该学会报答与偿还。

流年不着痕迹擦去泪水,重新回到康若然身边。他没有劝她别哭了,适当的哭泣有助于人类缓解悲伤与紧张。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开心快乐,不开心的时候哭一哭是情绪的出口。生活中所有的不堪可以从四面八方朝你涌进来,但你得有解决他们的勇气与办法,在没有很好的办法之前,至少可以让眼泪发挥点儿平衡心情的作用。

流年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纸巾盒,一张又一张抽出来递给康若然,流年看见康若然哭得肩膀一抖又一抖,他克制住自己想抱住她安慰的冲动。也不知道在大洋彼岸自己的父母,康家老太爷要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流年在此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有责任感的人,连日以来他突然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懂,就是个傻子。自己什么也把握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对好多人、好多事都无能为力。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都不懂。”

在《冰与火之歌》里火吻而生的耶歌蕊特如是对自己的情人说。她的情人琼恩开始一直不理解,到后来他终于懂得并认可了这句话。

是的,他什么都不懂。大片悲伤与失望几乎同时攫住了他。

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登门主动要求帮忙,但实际上父亲一定想变成一个隐形人,从此以后都不再出现在康家人面前。他还知道康家老爷子一定不能说父亲什么,待他一定如初,甚至会在某个时间节点拉上他老哥们儿一起喝两口,但他也知道父亲最希望得到并非是这种待遇。

他可能认可康家老爷子狠狠掴他几个嘴巴,再骂出他祖宗十八代来,甚至哪怕康家让他倾家荡产来赔偿,这些都可以让自己父亲心里好过一点。

然而,没有。

一切都没有。

一切都不会有。

流年知道。

当年父亲让自己活得多憋屈,那么他现在就让自己父亲呆得有多局促了。

不,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父亲像赎罪一样的身影,母亲着力从中居中调停,康家父亲隐忍的仇恨。这一切终将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气候、合适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其实他们什么也躲藏不了。

暴风骤雨来临之前,都风平浪静。

然而,人要未雨绸缪,不能没有一点儿准备。

然而,他却茫然无措,不知该作何打算,该怎样准备。

这一巴掌是一定得挨下的,但是流年吃不准老康家朝他下手时攻势会有多凌厉,最开始谁的脸上会肿出五个指印来。

冲着我来吧!

流年叹口气,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可是这个“我”一但有个三长两短,又是所有爱我的人最无法承受的。

流年在心里暗笑这世间的荒唐与蛮不讲理。

第116章 慧极必伤

康若然终于哭累了。母女连心,康妈妈到死放心不下这个女儿。流年奇怪自老太太殁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一次也没有。没来跟他互诉衷肠,也没来跟他横眉冷对。老太太活了半辈子,一切都通透了。她明白自己跟流年之所以有联系,全部是因为康若然。

如今康若然跟流年搞成这个样子,康妈妈更愿意让自己成为流年人生的局外人。有时疏远与淡漠才是最狠的指责,最平静的方式反而更有力量。

流年明白得太晚。

可人生在世你总要辜负,要么辜负自己,要么辜负别人。

流年悄然起身,见康若然不安的在床上微微动弹一下,她这阵子都睡不好,也更瘦了。自从来到美国,流年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枯萎,心里也不好过,他不知该怎样才能帮助到她,也产生过要逃的念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搞清楚自己流连在康若然身边究竟于她益处大还是害处大。

一个女人真的想得到一个男人,又明知得不到,那还天天让他面对自己来干什么呢?人要学会转身的啊,转过身也许康若然才会发现:我去,原来天下间黑压压的男人,一堆一堆,乌泱乌泱的。

人要学会背叛自己,跟从前的那个自己决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于一个女人来说,这话说的是男人,说的是爱情,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然而他像狼一样在康若然身边闻嗅,就是找不着下口的地方。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目前康家出了这桩事,哪怕他从今天起再一次背弃陈莫菲选择跟康若然在一起,他和康若然,跟康家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流年不知道究竟谁是始作俑者,究竟谁把事情彻底搞砸了。这局面实则让他束手无措。

叹息滑进黑夜,悄无声息。康若然的呼吸几不可闻,她是瘦弱得够戗了,如果康若然再有个三长两短流年不敢往下想,那么他自己所谓的幸福就是带血的gdp,他和陈莫菲恐怕一生都会背上枷琐。

等看到康若然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神情平缓,流年这才重又起身,将室内灯光一一小心翼翼的关闭,他关灯按下按钮的声音都需要蕴酿,都屏住呼吸,因为好怕会把好不容易睡着的康若然吵醒。

流年熄灭这屋内的最后一盏灯时,看了看在床上蜷成一小团的康若然,巨大的床铺和被子把她圈在正中间,她显得又弱又小,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他想,如果康若然是自己的妹妹呢?如果她是自己的亲人呢?流年蹑手蹑脚回到床边,坐在自己刚才坐下的椅子上,椅子底坐尚有他的体温,他几乎大气不敢喘,轻轻呼吸,守在她床边。

直到东方泛白,日出东方,阳光试图穿透密闭的遮光窗帘布,最终却发现干不过人类科技,于是徒劳放弃,流年早醒了,却不敢动,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床上的人熟睡。

睡吧。

流年想,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就特别爱睡觉。

流年将目光调向窗外,那还是在他刚刚搬到这里,刚刚跟陈莫菲分开的时候,晚上学完了习学到很晚,他趴到床上就去睡,他让自己没心没肺,强迫自己忘掉陈莫菲,可是他不时想像她寻找自己的样子,她流眼泪的样子,她失望的样子。流年给陈莫菲写信,一封又一封。

“亲爱的陈莫菲”

他总是这样开头,可那些信无不一到“菲”字终止,他无力而烦躁不安的搁笔。我一无所有,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她一定恨死我了,我

年轻时爱上一个人总是毫无顾忌,直到真正搞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又开始忐忑不安。

有时早晨流年起床前会想,让我一直这样睡吧,睡过去,再也不醒,再也没有一个姑娘的眼睛,一个姑娘的喘息,一个姑娘的脸在深夜里,在半夜放学回来的路灯下,在他上楼的楼道里,在他学习时偶尔抬头看的窗台外面折磨他。

思念一个人,成灾,成疾,流年从前没尝过相思的味道。不知道什么叫相思,真知道了,才知道那不是相思,那是旅人掉进盐海,开口闭口都无可救要的啊。

于是他疯狂学习,他成为学霸,所有人都以他为榜样,说,瞧,新转来的那个孩子,听说家里还突逢巨变,人家都能那么优秀,你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流年听他们在背后赞扬自己,觉得心虚。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人努力真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不努力则无需理由。人们一直都搞错了,真的。

床上康若然像个软体动物一样轻轻蠕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流年坐直身体,康若然如释重负的睁开眼睛,纤细的手指拔开自己的头发,她看见流年。

“老公。”流年喊。

这一声,流年差一点儿从椅子上掉下去,但他及时安抚住了自己呼之欲出的心。

流年没说话。

康若然没动,仍旧维持上一秒的姿势,虚弱的笑容先从唇角开始,一直到眼睛结束。

“你一夜没睡?”康若然问。

“不是。”流年这才从椅子里站起来,睡得好累,浑身的筋骨都好累,他活动了一下近乎僵硬的骨头。

“又做噩梦了没?”流年问道。

康若然摇摇头,没说话。

“想吃点儿什么?”流年问,“我过去给你做,你再躺一会儿,缓缓。刚醒,别急着起来。”

康若然笑了,手指恋恋不舍的从头发上移开。她看着流年。

“你说,如果不认识我们,看见早晨这情景,会不会有人以为我们就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小夫妻?”

这又是一个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流年最近学会了避重就轻。

跟女人相处是门学问。女人们都天生神经细腻又敏感,读不懂女人的男人们喜欢说女人不可理喻。

“我去买点儿新鲜的食材。”流年从前不下厨房,自从跟康若然来到彼邦,厨艺突飞猛进,心情好时,康若然不免出口称赞。流年也高兴,喜笑颜开。

然而康若然后一句话破坏了和谐友好的氛围。

“我知我就是个白老鼠。你努力的动力,你所有的优秀其实都与我无关。”

女人也好,男人也罢,不能太过聪明,慧极必伤。什么都一眼看穿,又不懂得自己骗自己,不懂自己给自己找个好台阶下,人生和人性都一目了然,人生没乐趣是小,没悬念是大。

有些人喜欢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人生,说那样平稳、安定,有些人喜欢每一步都是未知,步步惊心,烧脑又烧心,但人会感觉自己活着。

感觉到自己是在活着,热气腾腾的活着。

康若然就是聪明的女人,陈莫菲也是。两个女人都是。区别在哪儿呢?陈莫菲可能当初也会恨,便她更知爱与恨都只是其人生的一部分,并非全部,她知自己再爱再恨前提都是先活着。而康若然不一样,她的爱与恨似乎都更为强烈,她瘦弱的身体里似乎蕴藏巨大的能量,说她能量巨大是因为那能量近乎是核武器,原子弹,杀伤范围太大。

有些人的爱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会毁灭周围的一切。

但流年怀疑当康若然得知这个情况,她一定会把所有罪恶都怪在他头上。流年耽心康若然会做出更为极端的事情来。

然而眼下,填饱肚皮成为首要任务。

出去买了新鲜的食材,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康若然胃口不大好,便想给她熬个粥,再炒个小菜,两个人吃刚刚好,不浪费,这地方中药材不大好买,不然流年想给给康若然煲个药膳粥,据说刚刚怀孕的女人内分泌失调,基本上都会变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可理喻。倒没听陈乔说陈莫菲那人现在已经变得面目可憎。不过人体构造都差不多,更何况自己跟她相隔那么老远,等自己做得好了,要把食谱给陈乔,让陈乔帮陈莫菲做。

他朝家里走去,经过康若然门口时想要进去,后来没有。

也许她又睡着了。还是把饭菜都做好再叫她起来,到时让她过来到这边吃,亦或我把所有东西都帮她端过去都好。

流年打开房门,就见到康若然端坐在自己房间的客厅里,那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空间不太大,客厅朝西,所以早上起来,客厅的光线并不好。

流年奇怪康若然是怎样进来的。但是他识趣的闭上了嘴巴,没有问。客厅的小几上有流年的笔记本电脑,上面的对话框还没有来得及被关上。

那上面有他和陈乔昨天晚上的对话,后来他歪在沙发上睡着,再后来被康若然的吵醒,于是直接跑到康若然家里。

流年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去回忆昨天晚上他都跟陈乔说了什么。

然后,他一点一点的想起来了。

现在跑到康若然面前去关掉电脑似乎已经来不及。但,总要做点儿什么。流年朝康若然走过去,放下手里的蔬菜和水果。

第117章 一场盛大的赌局

电脑没有密码,所以她打开就看见了。他和陈乔说了很多,流年没有删除聊天记录的习惯。

流年张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低下头,看见有的菜叶子已经发蔫了,不过二三十分钟而已。

客厅里静得骇人,流年大气不敢喘,他吃不准康若然接下来会或者能做些什么。

“去做饭啊!”康若然抬起头来看他,“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好吃的吗?”

流年这才如梦方醒,“噢,”他低下头,把那袋子菜拿起来,想朝厨房走,却又不敢。

“我饿了。”康若然说。

流年再看一眼电脑,那电脑屏幕上已经换成屏保,屏保是陈莫菲跟他在一起拍的一张生活照。流年的心迅速往下沉。他不敢否认他们的快乐,却也不敢直面他们的快乐,他想伸出手去,先把电脑关掉,至少,把电脑合上,但流年知道,这个此地无银的动作更伤人。

这半年以来,他尝尽了进退两难的滋味。

“怎么还不去?”康若然笑着仰起头,流年仔细观察康若然的眼睛,他十分诧异自己为什么没能在里面找出悲伤。不,这并不符合逻辑,却也没有十分的破绽。

康若然用手指轻轻划开电脑,陈莫菲和流年在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流年跟陈乔的对话框,他看见康若然上下滑动手指,自己和陈乔的对话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然而她面不改色。

这不应该是康若然现在的反应。

流年甚至不太敢回忆前一天晚上乃至于更前的时间节点他都跟陈乔说了些什么。如果时光可以倒退然而,没有时光可以倒退。命运真会捉弄人。流年低下头,眼泪落下来,他很早就已经想哭,但一直没等到更好的机会。眼下是一个。流年哭了,眼泪裹着灰尘向下坠,流年听见自己的呜咽,像走丢了找不到家的小狗儿。

“若然,你哭出来。”

流年矮下身体,单膝跪地,捂住脸,等他再抬起头来,看见康若然正觑着眼睛猫一样平静的看着自己,像看一个笑话。是啊,一个笑话,如果不是他,康若然不会这样,康母不会这样。

流年迷茫,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那个罪魁祸首,他是不是该千刀万剐。这是他们两个想要的结果吗?

没有人回答。灰尘在阳光下飞舞,电脑屏幕上又是流年与陈莫菲,两个人抱在一起,脸和脸贴在一起,两个人眼睛里全部都是笑,笑得仿佛这世间从来没有沧桑,仿佛有沧桑也不会被这样两个人放在眼里。

可现在,流年甚至不敢去想陈莫菲。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痛苦撕扯着他,几乎将他撕成碎片。他看见有一个流年正像太阳下的雪人一样融化。

死亡也是情感绑架。

老太太的死他不能背上十字枷琐。

你也不能,康若然也不能,我不爱你没有错。

然而,流年听见那个自己声音越来越缥缈,到最后几不可闻。是的,他没有错,他不能为康若然的自甘堕落或者任何行为负责任,康若然是成年人。然而为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说这些话心虚。

流年想起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国王为了更好的统治自己的国家,给自己的臣民喝了可以变傻的药,他以为傻瓜更好统治,没想到傻瓜更不讲理,国家更不好统治,最后没有办法,他自己也喝下变傻的药,于是,天下太平。

有时不是环境改变了我们,也不是我们改变了环境。那究竟是什么?流年的伤心竟然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得以想清楚,才跟那个内心纠结矛盾而又愧疚的男人和解。其实有些人、有些事无关对错,流年伤心,是因为他觉得代价太大了,康若然也好、康母也罢,对错在这种时候已经并不能成为衡量的标准,康家母女成了整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哪怕舆论、哪怕全世界的声音都在声援他,他仍旧不愿意就此轻易原谅自己。

流年终于明白那些向世俗低头与妥协的人,他们不是懦弱,他们比自己看得还要清楚,他们预见到了日后可能遭受的折磨与痛苦,他们不是怕那些折磨与痛苦,他们是无法让自己的心坦然去面对那些一往无回的伤害。

生活原本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非爱即恨。生活那么复杂,有时复杂到我们无法看清楚它的脸,无法预测得出它在未来给我们准备了什么。人类是十分容易就被打得败的动物啊!

等流年哭完,康若然用无限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不说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开口说话。

“知道吗?”康若然笑眯眯的看着他,“这场赌局现在太大了,我原本就输不起,现在,更输不起了。你知道不知道?”

康若然拿热切而平坦的目光注视流年。

流年双眼通红,他不知道康若然在说些什么,这个女人是疯了么?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正如,这么些天以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流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让既熟悉又十分陌生的女人。

寒意自脊背升起,升起,像太阳照在雾里,雾在太阳里升起。

流年看着她,目光中充满疑惑与不解。

康若然当然不吝赐教,她微笑着进一步跟他解释。

“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流年,”康若然的手指苍白而冰冷,像从泥土里伸出来的苍白的树根,流年本能的往后躲,康若然灵活的手指却像蛇一样仍旧舔上了他的脸。

“知道吗?不然我妈就白死了。”康若然唇边一抹诡异的微笑,流年毛骨悚然,他瞪着女人。

“我妈是为你死的。”她脸朝他欺近,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一处,流年大气不敢喘,然而康若然的鼻息轻轻扫在他脸上,又轻又痒,他在心里计算认识了康若然多少年,可-----他开始茫然,这些年来我真的曾经真正认识过她吗?

或者,我可曾真正认识过我自己吗?他理解康若然,如果自己是她也会发疯,这发现让流年颓唐不止。

流年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泪蓄满眶,他是那样讨厌流眼泪的男人,这么多年,那么难的时候他都没哭过,可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他总是想哭,仿佛只有像娘儿们一样的大哭一场才能把他心底里所有的郁闷与难过宣泄出来。

“若然。”流年哽咽,然后,也不知怎样,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康若然面前。“若然,”流年听见自己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却干净利落,“对不起!”

流年号啕大哭。

康若然也哭了,眼泪无声在她苍白的脸上蜿蜒,咸湿的液体落进她嘴巴里,直到她听见流年的惊叫,才意识到那咸湿的夜体不是眼泪,是她自己的血,康若然看着流年。

“你满意了?”康若然扬起手来,“啪”的一声,声音划破空气,异常响亮,流年没躲,如果几个耳光可以解决问题,他情愿再多挨几下,如果能换回康老太太的生命,他愿意再多挨几下。如果

流年试图抱过康若然,却突然间发现纤瘦的女人力大无比,她挣脱了自己,她的骨头那么硬,流年一而再再而三想把她再一次拥入怀中,然而怀里的人却像疯了一样,她上下翻腾,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光,最重要她有先心病,那个病,最忌情绪激动,她这样是会断送自己的性命的,流年一后背的汗,衣服和皮肤粘腻在一起,又冷又湿,他像牛一样喘气,以至于到最后他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

“滚!”康若然嘶吼,“你个杀人凶手。”

流年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噗嗤捅进一刀,血沿刀刃往下流,一滴一滴掉到地板上。

“杀人凶手!”流年无意识的重复,我是杀人凶手吗?他调回目光,却发现自己并不忍心再去苛责面前这女人。她多可怜,一个男人骗了她那么多年,她那么多年的心和情都放在一个从来没爱过自己的男人身上,她失了身,失了心,没了自己,现在,还没了妈妈。

“为什么死的不是”

女人猝然在他怀里瘫软。

“康若然。”流年听见自己的声音,彷徨而无力。直到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们七手八脚的把她抬上担架,他看见那女人像片叶子一样被捧上了担架。流年机械的跟在后面。医生很快查到她的病历,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机器被连在康若然身上。冰冷的机器发出奇怪而规则的声音,流年机械的跟着上了救护车,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几次上救护车了?

流年将双手交叉在一起,医生以为他耽心病床上的女人,伸手来拍了拍流年的肩膀,流年不懂,这一拍,究竟是在安慰还是劝说他认命。

他有些拿捏不准,于是开口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我错了么?”

第118章 我喜欢人妇

他问。

“我真的错了么?”他再问。

医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没有人回答。

孩子没有保住。医生说,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事到如今,流年有时茫然,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坏事?他已经有些分不清楚。

国内新近发生的一切事情让他头疼,在这里,康若然的一切也让他头疼。人或者事能让一个人头疼,那意味着那人或者事让人无能为力。

陈莫菲也没有给也来电话,据陈乔说陈莫菲每天都在快乐的打工。陈莫菲不知道康家老太太已经出了事儿,如果她知道的话

流年也不敢想,但知道她一定会自责,包括陈莫菲之所以不选择在家里安心待产,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流年懂。

康若然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心里一定自责得要死。爱一个没有错,但是爱情的成本太过昂贵会让人不由望而却步。

寻常烟火的爱情之所以可贵,就贵在“寻常”二字,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再爱也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哪怕心理再强大也不行。

流年知道,其实他跟陈莫菲都是这种人。而康若然深知他们两个都是这种人。

康若然此际脸白如一张白纸,当医生将她推出手术室,流年甚至不敢去看她,当天晚上在医院里陪康若然,流年却又忍不住每隔半个小时去床上试探她的鼻息。如果不是康若然轻微起伏的胸脯,流年几乎就要相信床上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再有呼吸。

日子变得难过,却并非因为日子本身。流年想起他刚刚决定要跟康若然一起出国时的情景,他当时还是太过年轻?把所有事都盘算得过于美好。

他还想到当时他奋不顾身的跑回国去跟陈莫菲领证的情景,多帅,他自己都忍不住想要为自己鼓掌。然而现在想起这一切都像个莫大的笑话,流年又看了一眼在床上的康若然。

这里的医生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好这个可怜而又虚弱的女人,但事实上流年认为自己比康若然要可怜和虚弱百倍。拿自己跟一个刚刚流产过的女人相比,这让流年十分鄙视自己。一直熬到天光发白,康若然依旧在沉睡,流年却睡不着,他不知道这种生活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归期,不知道若某一天自己回到国内,还能否回到过去。

也不知陈莫菲现在如何了,陈乔给他发过几个视频,流年看见视频里的陈莫菲笑脸如花,肚子已经明显的显怀,却不太过笨重,她脸上也没长什么妊娠斑,只头发长长了,但是她没剪,据说想要留长头发。

流年坐在原地用双手抹了一把脸,想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时的陈莫菲梳一条马尾,总要穿仔裤t恤,一脸的胶原蛋白。是这个女人让自己成为男人,是这个女人让自己区分开来爱与**,是这个女人让自己开始喝第一杯酒,是这个女人让自己尝尽相思,他跟她一起温习爱情,过程艰辛,结局也不见得美好。如果爱情本来的模样就是要让双方尝尽千辛万苦,他开始不确定到时候两个人是否还有能力继续去爱。

可现在想这些,让流年觉得自己特混蛋。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一点困难就想要全身而退的永远都是男人。其实他也不是有多想要全身而退,只是觉得事到如今,他和陈莫菲之间哪怕感情再纯粹,要面对的东西却太过沉重。

他有些出师有名的彷徨与无助,他不知道大洋彼岸的陈莫菲其实有同样的困扰。康家老太太算是城中名人,她骤然间去世怎么可能不街知巷闻?康若然收到消息时其实已经滞后了好几天,但她还是知道了。

那天晚上,陈乔过去接她下班,见她神色有异,陈乔正开车,就想说几句俏皮话儿逗她开心,陈莫菲没笑。

陈莫菲下班时不是晚高峰,但车和人依旧不少,路上车水马龙,繁华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那天天还有些阴,灰色的天空向大地投下巨大的同样的灰色阴影,空气中沉浮着压抑而厚重的灰色灰尘,陈莫菲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在车座位上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可,怎么呆着都不舒服,不由叹气出声。

“你今天怎么了?”陈乔问。

“没事啊!”陈莫菲答。

陈乔从后视镜看了后面的女人一眼。

“女人说没事就是有事。”他下定论。

陈莫菲保持沉默,最近她不大爱说话,她将这归结于自己白天的工作,她白天要接待的客户并不多,因为实体经济被网店冲击得够戗,但仍旧有人偏爱在实体店里购买衣服,陈莫菲所在店里衣服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是以每个客户都很有潜力,陈莫菲总要花费大力气去维护自己的客户。工作时间话说得太多,以致于下了班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窗外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一脸严肃,生活值得每个人认真对待,陈莫菲觉得无可厚非。她心里十分乱,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现在她不再孕吐,但去卫生间开始频繁,晚上起夜开始频繁,有时半夜起夜以后睡不着,就拿出跟流年在一起时拍的照片。

陈莫菲不知道在美国的流年与康若然怎么样了,但康若然出了事儿她是知道的,意外怀孕也知道,如今康老太太因为受不了刺激一命呜乎,她也知道。

这一切都因我而起。

陈莫菲想。

陈莫菲并不伟大,但还是想,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个举动对周围的人有这样大的伤害,她还会不会理直气壮的非要跟流年在一起?

陈莫菲双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肚子,孩子现在已经明显胎动,他不安而活跃的在里面蠕动,有点儿像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他就是一颗种子,流年的种子,陈莫菲有时会跟肚子里的小东西对话,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彷徨交织在一起,陈莫菲知道肚子里的小生命其实给她不少勇气,当一个女人和当一个母亲是不同的。

当母亲让她变得更为勇敢。康若然也一样吗?康若然会爱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吗?她会恨自己吗?她不想成为康若然或者康家的愤恨对象,自己没有错,她不过选择了爱情而已,更谈不上背叛,如果她跟康若然之间算有过友情的话,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当初是横刀夺了爱。

那她跟流年之间到底算什么?

旧情复燃?

她不知道,陈乔按响了车载音乐,全部是什么协《小夜曲》或者什么《g大调协奏曲》之类的,陈莫菲不大会欣赏这些所谓的高雅音乐,她不知道陈乔对它们是出自于内心的高山仰止还是也仅停止于欣赏皮毛。不过有一点陈莫菲内心十分笃定,就是陈乔之所以会在来回的车上放这些音乐并不完全为缓解两人之间偶尔出现的尴尬。

胎教。

陈乔说网上说了,胎教十分重要,孩子现在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却可以听到所有东西,音乐能改变一个人,从根儿上改变。

这东西据说有科学数据作支撑,陈莫菲当时还跟陈乔抬了杠,问他说你所说的科学数据究竟是什么?怎么会得到数据?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在母体里成长两回?你拿什么作参考?作对比?

陈乔白她一眼:好不好先听着,怎么就你事儿多?

陈莫菲就咯咯咯的傻笑一通。跟陈乔在一起他总想方设法让她快乐,跟他在一起陈莫菲总异常放松,她不傻,也知道陈乔对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但想到自己如今这模样,估计陈乔对自己的责任,对流年的承诺应该是占了上风,陈乔是个好男人,配得起这世间更好的爱情。

但是陈乔自己于这事儿表现并不积极,陈莫菲有客户长得漂亮,有能力有事业,想介绍给陈乔,她跟老板娘提过这事儿,老板娘至今对陈乔的痴情人设十分感冒,她坚决反对陈莫菲这么做。

“你要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人家喜欢的是你,你却这样明目张胆的把人家往别人怀里推,多不好!”

陈莫菲百口莫辩,也不想辩,但暗中仍旧安排那女生跟陈乔见面。陈乔帅,多金,为人随和,只是从前的历史有点儿不太干净,不过那真只代表从前,陈莫菲知道,陈乔久不花天酒地,一直自己一个人素着,现在平常没事儿就围着她转,不是给她弄什么孕妇食谱,就是搞什么胎教,孕妇心理辅导那一套,他自己甚至跑到一个什么爸爸课堂去学带孩子,这真让陈莫菲瞠目结舌。

包括那次跟那女生见面,他居然跟人家大谈特谈育儿经。女孩儿瞅瞅他,还以为他真是一个准爸爸,当了解到陈乔确实单身,对他的兴趣就更大了。现代女性作风大胆,不兴陈莫菲他们当年“爱你在心口难开”那一套,于是大胆跟陈乔表了白。

陈乔说,我这人口味有点儿特别,我喜欢人妇,要不然,你先跟别人结个婚?

女人气得扬手就给了陈乔一耳光,陈乔没躲,觉得现在的岁月与时光于他来说好像才算有意义与价值,

第119章 我先打断他的腿

陈乔一生信奉的信条是只要自己开心就好。这信条其实没变,变的是自己开心的标准。对于女人这回事儿,陈乔从前讲究数量,也不是陈莫菲质量特别好,感情这事儿总没有章法,没道理好讲。

就像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年代,陈莫菲等一个男人居然一等就是十年八年。十年八年,陈乔有时想想都觉得可怕,是什么动力让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保有那么多年的执念呢?

爱?

不。

爱这个字眼儿太过抽象了。

然而,不是爱?

似乎又讲不通。

那女孩儿最后跑到陈莫菲那里去投诉陈乔,听得陈莫菲捧腹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她眼泪流下来。

对方问她,说你怎么了?

陈莫菲答,我高兴啊。我从小就这样,一太高兴了,遇着太招人笑的事儿憋不住,就会笑哭。你没见网上还说有些人可以笑尿?

女人跟着她干笑了几声。陈乔再来接她时,她就朝他横眉立目。陈乔心知肚明自己哪里惹着了陈莫菲,但是她装聋作哑。男人于装聋作哑这事儿一般都无师自通,像陈乔这个段位的一般能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老佛爷起驾!”陈乔作出请的姿势,当陈莫菲路过他,他出言小声问道:“怎么了?怎么见你哭过?”

是啊,怎么哭过?

一直想哭啊。

可是成年人了,连哭都要找好场所,更要给自己给别人找好理由。

陈莫菲瞪了陈乔一眼:好意思问我!你跟人家说什么了?

“哪个人家?”

陈乔继续装傻。

下电梯时陈乔扶了陈莫菲一下。

陈莫菲不由轻声叹息。

陈乔笑了,“怎么?如果我是流年就好了,对么?”

陈莫菲不想陈乔竟然如此敏感。而且,他感应到的东西完全正确。这让陈莫菲反倒感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人都说女人敏感。”

陈乔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

“你那意思说我像个女人呗!”

陈莫菲笑而不语。

“康家”陈莫菲问,“你有没有去?”

电梯直下到负一层,那里有个停车场,每次陈乔都要先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先去那家商场的超级市场买点儿蔬菜、水果,把东西放到车里,然后再上去接陈莫菲。

“我去干嘛?”电梯门开,陈乔伸手挡住电梯门,陈莫菲现在动作的灵活性大不如前,两人上了车,陈乔启动汽车。

“康家也不欢迎。”

两人一时无话,“今天工作业绩怎么样?”

车子拐出地下停车场,阳光从前挡风玻璃进来,有点儿刺眼。陈莫菲伸手将前遮光板折了下来,这样好很多。

“还能怎样?”陈莫菲声音慵懒,“现在实体店被网上店铺冲击得够戗,幸亏我们有几个大户,不然真吃不消,我建议老板也开个网上商城,她应该已经开始着人准备这事儿。”

“网上商城?”陈乔问。一打方向盘,车子像尾鱼一样汇入左车道。

“那你岂非要下岗?”陈乔唇边带幸灾乐祸的笑意,这当然让陈莫菲十分不爽,不过这样一来倒出言提醒了她。

“也是啊,如此一来恐怕自己会有下岗之虞。”好在她从来没有真正担心过这个,算起来过几个月她也该生产了,陈莫菲盘算着应该把母亲大人给接过来,坐月子是人生大事,可这边的情况搞得一团糟,她真不敢轻易惊动二老,再说,也不愿意让流年为难。

不然父母一来一定要见姑爷,到时她怎样说?说你们的姑爷去陪前女朋友到国外去做心脏手术了,而且那前女友对他贼心不死,目前他们尚无归期?

陈莫菲想到父母怀疑的脸,估计到时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底气都会越来越薄。而事实上她现在对许多事不报有太大的希望,包括跟流年。康若然和康家出了这么多的事儿,流年心里一定不好过。不知他有没有后悔冲动下跟自己结婚,其实如果他真的后悔了,陈莫菲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到了。”陈乔停下车,伸手在陈莫菲眼前晃了两晃。

陈莫菲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陈乔家楼下。

“怎么到了你家?”陈莫菲坐着没动,“这些天都是送我回家,你在我家里做饭。怎么今天到了你家里?”

陈莫菲这几天晚上起夜频繁,觉得还是在自己家里方便自在一些。

陈乔伸手从后排座位上拿起购物袋子,一面对她说:“下车吧,祖宗。你们家那一片儿停水,你不记得了?物业都出了通知了,真愁死人了,不知道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陈莫菲这才恍然大悟,是的,楼下大堂里贴出告示来,说是这两天因为管道检修还是怎样,总之要停两天水,请大家提前作好准备。

陈乔动作倒快,人已经绕到副驾驶车门,他将车门拉开,陈莫菲笨拙的往下蹭。陈乔所在小区人车分流,车位全在地下,陈乔的邻居对他们这对组合已经见怪不怪,隔壁楼的邻居是一对新婚夫妇,那女人也在备孕,她看见陈莫菲甚至径直跑过来,试图用手去摸陈莫菲的肚皮,却又不敢,无论陈莫菲怎样鼓励对方,那姑娘仍旧没敢下手。

“我真害怕呢!”对方说道,“莫菲姐,几个月了啊?等你生完宝贝记得把他的所有小衣服给我留着,我妈说了,小孩子穿这样的衣服好养活。”

陈莫菲频频点头,而事实上她还没来得及为肚子里的孩子去采购必备的用品,从前陈莫菲就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没什么兴趣,那时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全部由方草包办代替。

想起方草,陈莫菲的心不由一阵抽痛,她们曾于此城相依为命,彼此照应,互为后盾。方草这一走她陈莫菲的半臂江山也跟着倒塌,不然像什么采购婴幼儿用品,围产期产妇所需一应事物,没一样能轮得到她来操心。

一行人真外走,出了地下停车场的门,小夫妻便跟他们挥手作别。陈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面还要看顾陈莫菲,十分紧张的样子。

陈莫菲觉得他是有些小题大作了。

“我又不是真有多大事,你不要弄到草木皆兵好不好?你这样搞得我也好紧张。”

陈乔信她个鬼,陈乔看见过她在店里招徕生意,陈莫菲使出浑身解数的样子陈乔看着就着迷,但同时也深切怀疑她是否真知道自己是个孕产妇。

讲了她好多次,好多次以后陈莫菲依然故我。陈乔也就懒得再给她上政治课,不过他朝店里跑得是愈发勤了一些。陈乔之前跟老板娘讲的故事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那老板娘没事儿就眼陈乔单唠,对他态度甚好,一面赞他是个世纪显有的好男人,一面鼓励他不要被世俗眼光所困勇往直前。

不过有一次陈乔来得早,那老板娘没有看到他。陈莫菲当然见到了,就故意把老板娘往坑里带。

“老板娘啊。”

“哎,干嘛?”

“如果你儿子将来找个我这样的你会咋样?”

老板娘嘻嘻一笑,“我先打断他的腿。”

陈莫菲瞅陈乔笑,陈乔回报给陈莫菲大大的白眼。

“那你还总动员陈乔跟我好。”

“那有什么关系?你傻的啵?”老板娘有南方口音,说话声音总是软软的,“我是向着你的啦,他又不是我的仔。”

陈莫菲哈哈大笑,老板娘这才发现陈乔。也不羞恼。只指着陈莫菲给陈乔看。

“你瞧,我为啥要给你牵线搭桥。这样傻的女子哪里去找?她们看见你不要生扑才怪,她还有眼不识金镶玉。不过我看她是好女人,怕连累你倒是真的。”

陈乔将车钥匙握在手里,朝老板娘走过来。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我心里就是有她。人生短短几十年,不是为别人活的。别人瞅着再好的女人,条件再高的女人,我瞅着不心生欢喜又有什么用?她就算长得像头母猪,全世界不理解我,没招,王八看绿豆,我就看她对眼儿了。人都说人啊,这辈子要活明白点儿,要学会自己对自己好。可是有许多人都不晓得自己真想要什么,更不知道哪些是真正对自己好。娶个女人自己心里都没个主意,一辈子白活了。”

老板娘听陈乔这番高谈阔论更坚定了要把陈莫菲嫁给他的决心,但是陈莫菲关心的则是------

“你说谁是母猪?”

陈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用错了比喻,不过话都说出去了,陈莫菲凶神恶煞般站着,拿一柄衣服架子作势要打他,老板娘居中调停,从中作和事佬。三人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然而人就是怪,便越是热闹,越有人能从中见到寂寞。陈乔就见到陈莫菲脸上的皮肉是在笑,眼睛里全是凋零的落寞。

陈乔猜测她是想念自己的刚刚团聚便分别的丈夫了。可是康若然在彼岸那个情况,恐怕流年的归期要变成遥遥无期。陈乔私下跟流年探讨过这个问题,后来两个成年男人这其实是个无解的世界级难题,能够解答的唯一路径就是随遇而安。

第120章 去哪儿?

陈乔也劝流年:她总要痊愈的,她总要回国的,等她回国以后,换个环境,或者你们一家三口远走高飞,时间也就会慢慢平复她的伤痛。

每个人都有伤口,都被命运捉住过痛脚,都被波折喊打喊杀。当时有的人怂,有的人被吓尿举手投降,反不屈不挠的人最后却会得到命运的垂青,说到底,全是考验。

然而不是谁都禁得起考验。有人说,这世上没一个人能真正禁得起考验,那些所谓的禁得起考验的人并非自己自身的意志有多坚定,筹码不太够而已。

如果开出足够高的价码来,流年会不会变?陈莫菲会不会变?陈乔会不会变?

这是个多么残忍的命题。

陈乔做饭的手法当然娴熟,于是很快饭菜上桌,自打跟陈乔混,陈莫菲一日三餐有着落,着落还相当可圈可点,嘴都变得叼起来。不过这个月份的孕妇对吃的东西有时也不挑,管饱就行,饱了也没关系,过一会儿继续饿。

有时她也会突然之间想吃某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至少是本地很难采购得到或者并不迎季的东西,当然自己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口腹之欲都没有被满足。原因也很简单:一是根本没有人在她身边24小时stand by,二来每当此时她便下意识想,如果现在流年在自己身边,她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流年是否真像网上某些人说的那样,不管不顾、排除万难去满足她。

陈莫菲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心希望流年那样对她。她觉得真那样也挺没意思的,日子和时光一样,细水长流,那些感动在细枝末节,也在来日方长,不在一朝一夕,当然也不在人生得意须尽欢。

生命的真相并非人人得窥,人人所总结的所谓经验都带有个人感**彩。当然她陈莫菲的也作不得准。

陈莫菲坐下,笑着对陈乔说,如果她现在瞎了,闻着这饭香就能直接摸到饭桌旁边来。

这是最高级的不露声色的赞美,这赞美让陈乔听起来十分受用。

不过他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反击。

陈乔说:“你跟流年,你或者他闭着眼睛能摸进彼此的被窝儿”

他本来拿这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见陈莫菲几乎刹那脸色就变了,孕妇激素分泌本来就失调,更何况丈夫不在她身边,陈乔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有点儿过了。

于是低头专心扒饭,平常两人在一起吃饭时陈乔总不忘展现自己的殷勤,但这一次他没敢,直到陈莫菲再一次出声,陈乔抬起头来偷眼瞧了她一眼,见女人面色如常,多云转了晴,陈乔这才敢稍喘大气。但他随即鄙夷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已经像老妈子一样的侍候着她了,怕她什么?

怕什么?

陈乔自己就笑。

怕人家生气不理自己。爱上了,什么都上赶着。再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也不成。

乐意。

“笑什么?”陈莫菲问他。

陈乔翻起白眼来看陈莫菲。

“乐意。”说着他帮陈莫菲夹了她爱吃的菜,“老娘乐意。”他追加了一句。

陈莫菲本来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除此之外,除去最开始吃那几口,她觉得这顿饭吃得有点儿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流年无归期。

女人满脸写着的不是思念,有点儿绝望?或者吧。然而不能抱怨。这种情绪如果细分应该算是委屈。委屈。不足为外人道,只能自己吞咽,但,难以下咽。

“有我呢!”陈乔很想说,但知道这话说出口了一定自讨没趣。除了他陈乔外,这城市有太多人可以跟陈莫菲扯上关系,然而,她都不在乎。

这是一个自由的灵魂,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勇敢去追。追到手了发现有可能货不对版,于是等待,等待对方和自己都变成彼此期待的版本。

看她兴致缺缺,陈乔也有些意兴阑珊,他今天倒做了不少好菜,食材新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专就一桌子饭菜来说,他给自己打80分,可,人啊,图的又不止于温饱。

陈乔如今开始理解那些专注物质的男人或者女人,他们或者是真正活得通透的人,他们可以将自己的一切悲喜都物化,都有一个衡量的标准。

像个孩子一般,喜欢一个洋娃娃,没有就哭鼻子,谁将娃娃塞进怀里就开心。

人简单人生才快乐。要的不多,哪怕要的多,谁给的都行,又不挑人,拥有就好,不计来源。

什么叫简单的快乐?

这就是!

陈乔想哭。

想哭。

他想,该有多么遗憾啊,陈莫菲不是这样的人。

不然,要婚姻而已,谁给的不一样。要人陪而已,谁陪不是陪。

除却巫山的都是蠢人,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巫山自古就一个啊!何苦为难巫山,又何必为难自己。

陈乔拿起酒来,澄红酒液沿杯壁流下。

“这叫卑鄙下流。”陈莫菲教他的,在此之前陈莫菲谈业务,跟无数人喝酒,无数的男人。他们教会她怎么倒酒,怎么跟人家碰杯,还有人跟她喝过交杯酒。酒场,声色犬马,不应该是女人呆的地方,但也从来不缺女人。女人在那样的场合有作用,女人暖酒场子,暖那些商场上浪子的身体和心,其实,最需要暖的是酒场上辗转的女人。

那些女人若非无依无傍,谁也不会千杯不醉。

不醉,是因为没有资格醉,没有本钱醉,不敢醉。

内心有多坚硬的女人才舍得给自己被酒精麻醉的大脑下那样的死命令-----不准醉。

醉了没人护你周全。

所以,只能自己护着自己。

陈乔记得陈莫菲那天笑嘻嘻的帮自己倒酒,酒液沿透明的玻璃口杯向下缓缓流淌,酒液没有在杯里激起一点儿泡沫,倒完了酒,杯子正好满,一滴不差,也一滴没有溢出来。

陈乔赞她好技术,陈莫菲拿过杯子来,说这里面有个名堂。

“什么名堂?”

“卑鄙下流。”她笑,进一步跟他解释,“沿着杯壁往下流啊。”

陈乔看着那时的陈莫菲,那时的陈乔看着那时的陈莫菲,这时的陈乔看着那时的陈莫菲,那时的陈乔看着这时的陈莫菲。

陈乔眯缝起眼睛来,瞳仁在灯光里像酒一样,他一仰头,将酒送入喉咙。

微微泛酸的酒液沿喉管下行,到胃里,跟胃液混合在一起。

“你干嘛?”陈乔握住红酒瓶颈。

陈莫菲将手抽出来。“我也想喝两杯。”

“烟酒都致畸。”

他拿过酒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餐桌头顶灯光璨然,在红酒表面波光潋滟。陈乔一仰头,又一杯酒下肚。

原来酒入愁肠是这种滋味。

人都说酒是穿肠毒药。陈乔微笑着把玩酒杯,透过酒杯他看见陈莫菲,目光空灵,凝于时光某处。

她在想什么?

旋即他又开始给自己解围,想什么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不会是想你。

人,犯贱。

他骂自己,手竟然不由自主又去拿那红酒。他看了看商标,这酒不错,他在米国的同学有个葡萄酒庄园,送给他的。那个庄园,得空他要过去呆两天。自己一个人,自己一个人多好,无债一身轻。

有家是一身儿女债,有另一半是一身的情债。

都是债。若无相欠,怎会相见。那他跟陈莫菲呢?算了,想这些干什么呢?陈乔又干了一杯,酒在口腔里被自己焐热,缓缓流入食道。

陈乔觉得,怎样都不该再跟这女人搅在一起。然而他同样没能有充分的理由将自己说服离开她。

她不是自己的谁,她有没有人陪、有没有人照顾都不应该是他操心的事儿。

他有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不想拿流年来说事儿,流年从来不是真实的理由。如果他想,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拒绝流年。

或者,真该给自己找一个女人了?据说要忘掉前任最好的方法是找另外一个跟对方开始,简单粗暴的方法往往最可靠也最有效。

他不是没尝试过,他现在跟谁在一起都会不由自主拿对方跟陈莫菲比较,最奇怪和让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是,现在他跟个异性开个过份的玩笑都会心生歉疚,心里特别没底,像是被别人捉住痛脚想要偷腥的丈夫。

嘿嘿。

陈乔端着酒杯冷笑。

你拿自己当某人的丈夫,某人何曾拿你当过自己男人?

总有些喜怒无人问津,总有些心事没有办法宣之于口。陈乔不小了,陈乔懂。陈乔还懂得自己酿的酒,苦也好,甜也罢,都要自己干。

待陈莫菲回过神来,一瓶酒见了底,红酒其实上头,而且后劲儿大。陈莫菲眼神透露出半点尴尬,旋即回归平静。她抬头看了陈乔,发现他并没有醉。

“你还挺有量。”陈莫菲笨拙的起身,“我该走了。”

“去哪儿?”陈乔在陈莫菲经过自己时拽住了她。

“回家呗。”

她结了婚,跟流年扯了证,还住在自己单身时候的家。从前陈莫菲以为这种情况不过是暂时的,但现在看来

算了,她对自己说,想这些干什么呢?

第121章 人一生总有些东西学不会

“哪儿是家?”陈乔偏要这样问。

“你结婚了,你的丈夫呢?你成家了,你仍旧住在自己从前的家。哪里是你的家?”陈莫菲这才意识到陈乔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醉意的,他直愣愣的盯着陈莫菲瞧,把她瞧得有点儿慌了手脚,除此之外,陈乔的问题也让她不知所措。

看破别说破。

然而,陈乔今天选择说破。陈莫菲挣脱开陈乔的手。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刀架在她脖子上,再说,所有人的幸福都需要踮起脚尖儿才能达到,跟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一样,同样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幸福。

命运在考验我们每一个人。

陈莫菲想对陈乔说这句话,最终却作罢。最近她有时异常活跃,有时异常沉默。

陈莫菲拂开陈乔的手,然而后者不肯放开。

“我喜欢你。”陈乔喘着粗气,他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比如刚才这句。“艹,也不知怎样了,跟他妈的中了邪一样。你看你哪点儿值得一个男人为你神魂颠倒。”

陈乔紧抿嘴唇,告诉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可能他们连朋友都没的做。他只好闭嘴,苦笑着放开拉住陈莫菲的手,转而低声劝慰:

“别走了。你家里停水,你住酒店我又不放心,洗漱都不成,莫说别的。你明天怎么上班啊?在这儿住几天吧。放心,哥再饥不择食也不能对孕妇下手。”

那天稍晚点儿,流年来了电话。不是视频,是电话,他不知道陈莫菲也在,陈乔示意陈莫菲,用口型通知他,说“是流年,要不要?”

陈莫菲不等他说完,连连摆手。男人有时需要女人,男人有时需要男人。当男人需要男人的时候女人最好识趣一点,陈莫菲就想做个识趣的女人。她其实理解流年,她能够感受得到流年对她的感情,流年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多年,仍旧没能修成什么正果,当陈莫菲遇到危险,流年挺身而出,不是不说明问题。

她懂。

她也懂得人活着,生命中不止有感情。很多事不止爱恨那样简单,陈莫菲太知道流年也为难。她甚至想过如果流年打了退堂鼓她也理解,她会安心把孩子带大,抚养成人。她一直想跟流年说自己的想法儿,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陈莫菲太过了解流年的个性,她这样说,他一定会更加自责,让他那么自责干什么呢?他的压力已经够大。

她舍不得。

陈乔敷衍了流年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两个人并排坐到沙发上,陈乔发现陈莫菲脸上爬满了泪水,他将纸巾盒递了过去。

撇撇嘴,说,“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也许真的是考验吧。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考验。其实,你和流年都没错,康若然也没有错。那究竟谁错了呢?”陈乔一摊手,“说实话,我没太搞清楚。”

陈乔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你也别哭,对孩子不好。再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康若然流产了。这样你跟流年或许还有点盼头,她无论是回国还是留在国外等着做心脏手术,总得有个结果。你不是告诉我,说是疖子总要出头儿的吗?啥日子都有个头儿。”

陈莫菲别过脸去面对外面的黑夜,天跟夜一样暗,外面漆黑一片,犹如有人在天地间淋下墨汁,在地球彼端却是白天。她想像流年跟康若然现在的模样,却始终没什么头绪。陈莫菲甚至想过亲自到那边去看一看,但又怕康若然会误会她是去炫耀或者挑衅。

她不记得谁曾经说过,为人一世甚艰难。你怎样做都有人说你不对,说你别有用心。更何况康若然现在不堪半点刺激。

还有一件事儿十分有意思,你陈莫菲以为自己挺不容易了吧,康若然也作如是观。她莫名其妙失去爱人,到了美国以后又有了那样不堪的经历,在此之后她接连失去至亲。

每个人都更容易看见自己的不容易。

每个人都只希望对方最好懂得异地而处。

看清人性需要智慧,看清了人性,大多数人又只会向人性妥协。我们都拿自己毫无办法。

两人各怀心事,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然而两个人都睡不着。后来陈莫菲从卧室里出来,到了客厅,却发现陈乔先自己一步已经在客厅里安营扎寨,他面前放着另外一瓶酒,酒液澄红,客厅里只开一盏壁灯,酒在灯下发出幽光,商标则根本看不清。

陈莫菲也很想喝一杯,虽然知道这愿望近期都无法实现,但不影响她在内心里独自渴望。每个人都曾独自在心里渴望过,渴望一个人,或者渴望个别的什么。这些渴望到最后有些会成为当事人的一个执念,非想要到不可,有一些则会被放下。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其实没什么不可取代。

人生短暂,实在没必要自己为难自己。

陈莫菲选择在陈乔对面坐下,陈乔给她扔过去一个垫子,陈莫菲将垫子塞在腰下,感觉坐起来舒服很多。

其实蛮像老夫老妻的默契,却少了老夫老妻之间的冷漠。

“睡不着?”

陈莫菲问。

“是。”陈乔自斟自饮。

“我睡不着正常。你又没这些糟心事儿。”陈莫菲说。

“嗯。”陈乔放下酒杯,唇边残留酒渍。“贱嘛,人都。”陈乔将手肘支在自己两膝,看眼前人。

“看你们糟心,做不到幸灾乐祸。”

陈莫菲一撇嘴,“你真该学学。”

学不会怎么办?

人一生总有太多事情学不会。学不会遗忘,学不会放下,学不会释怀,学不会低头,学不会自己跟自己和解

然而陈乔什么也没说。

酒是男人最好的知己,最善解人意的红颜。

或者说,酒,是男人唯一肯让它进入自己肚肠的东西。它怎么可能不理解男人呢?它经过他的口腔、喉管、食道、胃,路过男人的心肝脾胃,最后经过他的肾。

酒把一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酒什么也不说。男人肚肠里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也好,一肚子的风云际会也罢,它都知道,却选择守口如瓶。

酒。

陈乔伸出手来,却在瓶身处意外遇见了另外一支手。

陈乔缩回手来,任由陈莫菲将酒瓶拿走。他则颓然倒在沙发上。

本来以为酒会给他一个安稳而悠长的夜,谁知道陈乔又打错了算盘。他睡了没一会儿便再一次醒来,头却难过得厉害,说不好是疼还是胀,还有一丁点儿晕。

酒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乔不由在心里低声咒骂,头却在此时痉挛一样剧烈的疼了一下。这是酒精**裸的对他的报复。

陈乔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环顾四周,没见到陈莫菲。他走近她的卧室,悄悄拧了门把手,却发现被反锁。

陈乔觉得浑身燥热得厉害,脱了衣服,去卫生间冲了个凉,反而更精神了。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反而犯起困来,可这时候陈莫菲已经起来,他迷迷糊糊听见外面陈莫菲的声音,于是套了件t恤,勉强起床。

“你等着。”陈乔往卫生间里冲,“我洗把脸送你去上班。”

陈莫菲已经到门口,正在换鞋,包背在左肩膀。“不用了,我打个车方便,你多睡会儿,你这样出去送我反而不安全。”

可当她刚到楼下,陈乔从后面追了出来。

陈莫菲觉得他有些小题大作了,她没那么脆弱,再说,每一天,这城市里有无数女人怀孕,几乎每个女人也都会怀孕,无论别人怎样,她都没那么矫情。怀胎十月是本能,不是筹码人。当然陈莫菲同样认为,丈夫呵护自己的妻儿是责任,并非施舍。

陈莫菲没直接让陈乔送自己上班。

“小区外面有家早餐还不错,我们去吃个早餐再走。”

陈乔点头应允,两人要了简单的早点,陈乔宿醉,吃的并不多,陈莫菲现在大多数时候胃口都奇好,陈乔剩下的她都帮着消灭了。吃完了陈莫菲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说等到她再把月子坐完,肯定会肥成猪不可。

“我侍候你月子,你不肥成猪就是对我的不尊重。”

陈莫菲说开玩笑,凭什么你侍候我月子啊,我可没那么多钱,雇不起你。

陈乔说除了我你还有谁呀?流年能回来吗?你能打电话让你妈来吗?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可以住月子中心,或者雇月嫂。”陈莫菲嘴硬。

“啧啧啧”陈乔一脸不屑,“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你会雇月嫂。你我还不知道?你会先计算现在每个月的薪水,月嫂的工资如果多于你的月工资,你会把钱让她们赚走才怪。”

陈乔说得对,陈莫菲吃吃的笑着说陈乔现在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了解她。

当天下午下班时,陈乔准时来接陈莫菲。陈莫菲说我该回家了,家里不会总停水。

“就是总停水。”陈乔十分执拗道。而且他拿出手机来,又拿出一袋换洗的衣服。“呶。”陈乔说,“这是你换洗的衣服,这是我拍到的你们大厦的通知,说出了什么线路的故障,分时供水,你现在这情况,能忍受得了分时供水吗?”

第122章 谁对不起谁?

一周了,该下葬了。康父租了殡仪馆的一个厅停放自己妻子的遗体。她走得并不安详,但走得很快。人到了岁数能死得这么痛快也是一种福气。

近几天康父一直试图用这番说辞说服自己,有时他几乎成功,但大多数时候他完全失败。没人时,黑夜看够了一个老人的悲伤与寂寞。

他身边几乎没什么亲人,这种事儿他也不愿意假手于人,可是跑了一天多他就感慨岁月不饶人,往后的所有事情便只能委托出去,订什么样的寿衣,订哪个厅给自己的妻子开追悼会,白事也要宴请,订几桌,什么规格,白事的流程,礼节,一应他全部都委托出去。

第二天时流年的父亲就找上门来,其实当天他们就已经出现,但是他那时候忙,然而更多的是害怕在故人面前失态。两家现在搞成了这个样子,年轻人不说,老人们都觉得没有办法收场。

如果早知道。

嗨,这世上哪有早知道呢!

流年父亲晚上不走,陪他一起住,老哥儿俩一块儿喝酒,一块儿说话,也几乎同时陷入沉默。两个男人的家顿失生机,有时流年父亲和康父几乎会同时怀疑,他们不晓得是自己被沉默吞没了,还是他们将沉默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更多的时候,流年父亲都在叹气,康父没在叹气,但脸和眼睛像北方的冬天,没一点儿生机。一个老太太而已,平常并未觉得,如今她陡然间从康父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他才知道在那个家里,最重要的不是曾经官场得意的康父,也不是被他们视若掌上明珠的康若然,而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康父奉劝流年的父亲不要想太多,孩子们的事儿是孩子们的事儿,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再说了-----

康父一挥手,“孩子们也没有错。”

两家的老人都习惯称自己的小辈们叫做“孩子们”。他们也真正曾经把对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还曾经一手策划他们的未来,给他们的以后标注上最为清晰精确的注解,只是可惜,孩子们长大后擦掉了那些注解,自己全部重新写上新的了。

杯酒入愁肠,两个人都更愁,谁却也不愿意收敛。直到第四天,两人不喝酒了,两个老头子血压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上飙。流年母亲便暂时担当起那个家女主人的职责来,直接明令禁止两个老头子不许再对饮成三人。

不接受反驳。

两个老头子还是珍惜自己的身体的,人到老了,觉得生命有限的接近了死亡,才开始学会真正的惧怕。再往前退几年,不让他们这些男人们喝酒?简直天方夜谭。

第七天,康母出殡。康若然回来了,流年也回来了。

还好,他们赶回来了。两个人突然间出现,下了飞机直奔现场,康若然一袭黑裙,戴了一顶黑色帽子,脸色煞白煞白。流年胡子拉碴,瘦得两腮的骨头全部支楞出来,有时那些骨头像要戳破自己主人的皮肤,就像种子试图钻出土地一样。

葬礼并未开始,人们沉默的忙活着自己手头里的活儿,司仪是城中有名的白事司仪,队伍也是那司仪拉过来的,一应程序、禁忌、习俗他们都懂,亡者的亲属只要听指挥就一切ok。

康若然出现时,准备工作已经七七八八了,康父沉默的坐在场下某个空椅上,流年的父母则帮忙关照,看哪里经办得并不十分妥当。

“爸。”康父以为自己幻听了,他的宝贝女儿应该在大洋彼岸等着接受心脏移植手术,老太太过去的消息也没敢惊扰她,那孩子身体不好,这么多年她都在自己的保护之下仿佛生活在真空里,如果有可能,他想一辈子这样护她周全。

当初选择出手相救流年一家康父就有此打算,甚至是流年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老人不愿意往下想,但近来回忆总不期造访。从前他看过一个说法儿,说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证明这个人开始真正的老去。

他老了吗?

老人有点儿不服气。

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是真的老了。

老并不可怕,其实无能为力才可怕,没有办法再控制、再掌控才可怕。他当初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谁知道多年以后事情的发展竟然急转直下。有若干刹那,老人想到“报应”这个词儿,但更多的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能迷信,他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的教育,临老临老不能背弃自己的曾经所学。

没有因果,也没有报应,是那个叫流年的孩子太过死心眼儿。

他不恨他。恨是最没用的情绪,恨,代表你没法办法摆平让你恨的那个人。你恨一个人,就意味着对方给了你巨大的伤害你却拿对方毫无办法。

但他还是想起从前,康父清晰记得,流年的父亲遭了别人算计,本来事儿不太大,但康父三运作两运作将那件事儿上纲上线,结果流年父亲不但丢了工作,差一点儿锒铛入狱,康父选择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力挺流年父亲,搭救他一家人于水火。这样自己的病女儿未来就有了着落,先心病怕什么?一辈子不能传宗接代怕什么?

他没有错,作父亲的想给自己女儿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有错吗?再说,这也不算是伤害,撑死了叫曲线救国罢了。

哪个父亲不是自私的?老人家当初的想法十分单纯,不想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以后受委屈罢了。

这一切他本来唾手可及,如果没有那个陈莫菲出来横刀夺爱的话。

他恼恨那个女孩儿,当初应该把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儿,当然,当初他也不是想要手下留情,他一直以为那个平民家的女孩儿翻不起什么大浪,再说事隔多年。

然而命运却兜兜转转,这真让人遗憾。

某些瞬间,老人十分后悔。他甚至想要跟某位神明去忏悔。忏悔什么呢?他一个人做下的孽,却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吃了瓜落儿,而他这个真正的罪恶之手去并未遭受到任何损失和惩罚。老天不公平啊。

他怪责老天,从来没有怪责过自己。他的安排几乎天衣无缝,不过造化弄人罢了。可能命运之神并不愿意看见凡人比他更加聪明,于是从中施了小小的伎俩,看,真不过就是小小的伎俩,就足以让他悔恨终身。

也许,这就是神与世人的最大差别。

说回忏悔,或者说后悔。他真的后悔。然而这后悔并不能宣之于口。那些想法儿只敢在无人的寂寞的夜里前来拜访,他们现在才来试图打倒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他们才是真正的懦夫。而他不是,他不是,从来就不是。

不,妻子不是因为他做下的孽死的。

不,女儿不是因为他过份保护、不是因为他做下的孽才有今天的。

不。都不是。他爱她们,用生命去爱,不惜一切代价去爱。他本来想给她们全世界最好的,他一度也有那个能力,没想到,后来峰回路转。

究竟是谁对不起认呢?

老人有时搞不清楚。

是流年那小子对不起我们一家?

还是我们一家对不起流年他们一家?

老人着实迷茫,老人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人性的漏洞,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每个人的人性都可圈可点,他的,流年的,都一样,灵魂也许都千疮百孔。

老爷子站起来,他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被一声“爸”给打败。

康若然别过头去,她那么强壮的父亲,她从来没想过某一天他会如此脆弱。

老人试图止住眼泪,但并未成功,有人递给他一包纸巾,老人抬起头,透过浑浊老泪,他看到了流年。

流年!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又偏过头去找寻女儿的面孔。

才多久啊,那张未经世故的脸如今看起来饱含沧桑。

我以为能护你周全的。

我以为能把你一辈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当初他以为的爱,以现在为止,可能变成了害。

但时光回不去,人生没有如果,事情一往无前,发展到今天,康家老爷子觉得自己的双手上沾染着的,不知是妻子的血,还是女儿的泪。

他长叹一声,康若然已经像燕儿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搂住女儿时他心里又狠狠的疼了一把,她瘦了,瘦成这个样子,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似的。她曾经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甚至是全城的羡慕对象。

“老伴儿”老人默默在心里发誓:“你看着吧,女儿失去的,我全部会帮她抢过来。没有人能让我的女儿受委屈,你走了以后,康若然没有妈妈了,只剩下我这个爸爸,我更不允许有人伤害她。”

老人老泪纵横,混浊老泪落进自己女儿衣服纤维里。

“若然,”老人呜咽,“我儿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一老一少,在康家老太太出殡的殡仪馆大厅里,抱头痛哭。

流年束手在旁,红了眼圈,却又觉自己的悲伤与这里似乎格格不入。

第123章 葬礼

“啪”

是流年父亲。自己儿子,不想打,但这种场合又一定要打。不打,不足以平复康家人的愤怒与悲伤。其实打了也是杯水车薪。但一定要打。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上前拉,于是第二个巴掌落下来。

这一巴掌的力度比上一巴掌的力量还要大。流年被扇了一个趔趄,但是他没躲。不远处康家父女泪眼看这一幕。

紧接着是第三下,有人看了看康家老爷子的脸色,老人收起泪水,放开女儿,朝流年父子走过来。

他走上前去,没拉住流年父亲,反而走到流年面前。所有人都在看着,老人扬手拼尽全力甩给流年一巴掌。

耳光清脆。

流年没躲。

躲到哪里去呢?

没有地方躲。

天地之大,我们都无处可逃。莫不如回身迎击所有,和风细雨也好,狂风暴雨也罢。都好。

流年低着头。

康父回过身,面对流年的父亲。

“我打过了,你不要再打了。”

流年眼泪几乎一秒钟飙出来。人间事,常出人意表。这个结局并不是他想要的,然而事已至此。人生总是要辜负的。

他僵在当场,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该留还是该走。流年父亲跟康父朝不远处走去,自己的父亲回过头来甩给他一句话。

“还不快过来看能帮什么忙,等什么?”

他忙不迭一路小跑跑过去。康若然面色苍白,如风中霜叶,室内无风,肃穆而且**,老人栖身上好棺椁,里面是白绸里衬,上置白色鲜花。可流年不敢探头去看她,怕她会出言责备吗?

你没有照顾好我的女儿。

是的,你没有。

流年觉得像白天做了一场梦一般,汗湿衣衫,从皮肤里向外涌动。流年父亲见他这副样子,恨铁不成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啊,何必当初。

现在妥协还来得及吗?如果现在妥协,那当初又为什么要抗争?当初?当初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料到。

是的,谁也没有料到。如果时光可以翻回头,人类其实仍旧无法避免各种各样的悲剧。因为我们是人类嘛,人类总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和**需要被满足。不尝试一次,不足以谈人生。如今他和陈莫菲尝试了,这虽然不是他们原本意料的人生,但,逆来顺受,更不是他们想要的宿命。

梦想都需要踮起脚尖,无法窃取。窃取不了。别人的成功与失败,快乐与悲哀,忧伤或者沮丧,你一样都窃取不来。别做旁观者,做你自己的主人。自由不是梦想,自由与生俱来。别在自己的身上套枷琐,因为钥匙从来在你自己手中,你如果不对自己大发慈悲,永远没人可以真正给你救赎。放生,有时是一念。

要做孤独的舞者,不能随声附和。你可以不引吭高歌,但心里不能没有音乐。

而自由,永远要付出代价。

所以如果你想要真正的自由,记得跟命运讨价还价。

你,敢索要自由吗?

流年不由问自己。

有些人没有能力驾驭自由,有些人没有资格得到自由,有些人对自由想都不敢想。

自由。

克制。

流年在两个名词间徘徊。或者,他们并不是两个名词,而是两个形容词。或者,二者皆不是。场面有序进行,司仪安排得大方得体,人来了不少,他同时可以看得见相对真实的悲伤,也有冷漠疏远麻木的面孔,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不自由。

流年想。

他们想用自己的自由换取点儿什么?一定有所图,今天到场的一定都有所图。流年发现人性让他失望,死者无需悲悯,生者似乎更需要这东西,我们明明知道自己可怜,所以有时才更需要借由别人的悲剧掩盖自己的痛苦。都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我们的痛苦依旧在,还几度夕阳红。片刻缓解无法彻底治愈。痛苦大张旗鼓的嘲笑,气得意满的张狂。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

消灭?那似乎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或者类似于童话。童话只能存在于书本,现实生活中没有童话。

流年看见康父被司仪请上去致词,老人拿出从前作领导的作派,可是念了两段,泣不成声。流年看见康若然奔了上去,两父女抱头痛苦。有知情人开始小声议论,有人在拿眼神朝他无言声讨,这些都是代价,怎么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他没有同时做好充份的准备呢。

有时我们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团乱麻,乱则乱矣,别一辈子理不出头绪就好。

流年深呼出一口气,感觉这么多年以来,他看似成熟,一直在生长。但真正的成长,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儿。

命运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终于露给他一丝曙光。流年这才感觉到如释重负。谁的人生曾没大朵乌云。山雨欲来,狼狈奔逃。可没有伞的人,雨真来了,跑得多快也没有用。

遗体告别时,流年终于敢直视老太太。人去了以后,相貌跟生前不可同日而语,化妆师再高超的手艺也没有办法让那人看起来像睡着了。一生,就此拉下大幕。再过一段时间,除了至亲,所有人都会将她遗忘。再过一段时间,亲人只会偶尔想起她来,再过一段时间,想念会再被时光摊薄。

流年这一次没有说对不起。他没对不起谁。如果非要怪,就怪命运吧。命运背了无数人的黑锅,不差流年这一口。

他要求自己从今以后做个俗人,可以抱怨,也能怪责,或者稍微推卸责任。实无必要将座座大山都压在自己身上,喘不过气来。

流年突然间很想哭。

火化时康若然晕倒在地,她瘦弱的身体似积蓄无数力量,两个人拉都没拉住她,她哭号着不让人将自己的母亲填入火坑。

火将肉身焚尽,然而灵魂无人可见。

康若然最后像一滩水一样软倒在地。

“不要烧掉我妈。”她声嘶力竭。康父回避,受不了这个场面。生离死别。有些分别,一别就是永远。从此后再也不见。

康若然的话句句诛心。

“我没有妈妈了。”

“妈,你不管我了吗?”

“妈,我对不起你。”

她最后喊,“妈!”

妈妈。流年想到自己的妈妈,后来又想到自己孩子的妈妈。自回来他没能回去见陈莫菲。流年其实有些不太敢去见陈莫菲,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跟她交代,不知道怎样描述他的那些懦夫的想法儿。他不敢面对那个在美国那段时间的自己,正如,他到现在也没敢跟陈莫菲坦白高考过后,他曾经回过老家一样。

流年安排人将康若然扶进室内,留专人照顾,待康若然悠悠醒转,目光呆滞。她内心该走过了千山万水,如果她懂,她应该懂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女儿最大的渴望,对于人生最大的念想,可能不是自己的生老病死,寿福禄数,她在意的是自己女儿的以后。

从前一笔勾销,以后不然。

康若然若懂,康母在天上安好。然而他知道有些懂,一定要自己来,别人劝,拿康若然来说,如果是他来劝她,则势必适得其反。

骨灰是流年帮助收拾的,骨灰盒是上好的玉石材质,墓地请了风水先生,先生候在门外,流年跟对方接洽,要了墓园的地址,没敢再让康家父女跟着,他跟自己的父亲,康父司机开一辆车,后面有几辆车随行,堪好了风水,下葬,入土为安。

冥镪预备得够足,流年在老人墓前打点好一切,去化宝的地方将一应祭品烧好。父亲一直在自己身边,他没再打自己,也没横眉冷对。只全程沉默。火将祭品传递到另外一个世界。流年望着那火焰向上舔舐,席卷那些纸钱和其他的纸制品,火光中他没有看见老人的脸。如果真有灵魂,她会不会透过火光重新窥探这个她曾经十分熟悉的世界?

一切终了,一行人回程。当他在酒店再一次看见康父,感觉他似乎突然之间苍老许多,康若然眼睛浮肿,他十分耽心她的身体,不知她是否能撑得住。还是那个司仪,这些老规矩他都懂,见到流年,让流年上下拍打自己身上,然后给他一块儿糖,流年剥开糖纸,却尝不出那糖究竟是甜是苦。

是甜是苦呢?

流年苦笑。

小孩子都知道糖一定是甜的,但他却尝不出味道来。

十分钟以后开了席,没人大吃二喝,众人默默,并且迅速结束战斗,有人络绎不绝的告辞。流年也没胃口吃饭,他站在首位,向所有来人致谢,像主人家。待一切结束时,流年回望那些杯盘碗盏,回望整个凌落而冷清的大厅,内心百感交集。

康老爷子和康若然都不胜疲倦,流年叫来司机,嘱咐他将两人安全送回家。

尚有收尾的工作,这些都是流年的责任,他庆幸自己决定跟康若然回来,用流年父亲的话说,这也算是投桃报李的一种方式吧。

第124章 衣到破时方我衣

人不能忘恩负义。

流年的父亲坚持。

而流年于此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人生各有造化。

可是有些人有造化,有些人没造化。

最重要造化到底是谁?

一切停当,父子两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没人翻台,也没到饭口,离开于是得以从容。父亲递过来一支烟,他默默接过来,夹在指间,他平常不怎么抽烟,但今天这烟得抽,他自己也想抽。

流年摸遍了口袋,没有找到打火机,可,“啪”一声,火光在他眼前燃起,父亲用双手拢住火光,流年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烟凑近火苗,长长吸进一口。

两人重新落座,父亲就坐在自己身旁。流年想仔细看一看父亲,忙了一天,他尚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父亲。可是这样的情景,他不敢偏过头去认真的看。有半支烟的时间,父子俩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那半支烟给了父子俩时间缓冲。

“一会儿,我们去康家。”父亲说的话不是提议,但流年仍旧点头,他自己本来也作此打算。老太太刚走,两父女在家难免睹物思人,凄清,这时需要人陪。

这是人之常情,莫说康家于流年家有莫大的恩情在先,纵然没有,这时候过去陪陪,也是雪中送碳,也不为过。

流年父亲再抽一口烟,老人抽烟嘴唇开合,有轻微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全天下的人自己正在抽烟,带着那么点儿理直气壮。年轻人不同,年轻人抽烟要带点儿范,或者刻意成熟,或者刻意沧桑,总更想要表现出一点儿什么来。

“到了,态度要好。”

老人交代。

流年“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流年抿灭烟蒂,等待父亲多交代几句,或者骂他一顿,他们那辈人,对儿女要求严苛,管教的方式简单粗暴,尤其对儿子,对女儿可能还差点儿,而像康家父女那样,康若然才真正算得上是掌上明珠,她在康家真是公主般被养大。

流年拿过烟灰缸,端到父亲面前,老人叹息一声,看得出来,他也不想再去康家,然而前因后果纠缠在一起,他没有选择。

流年知道父亲这是要带自己过去负荆请罪。他不想说自己何罪之有,最重要安抚康家的情绪。至于他们家人的情绪为什么需要流年去安抚。说来还是话长,计较起来也没意思,总之流年已经做好了低头的准备。

他回来,就是回来低头的。

终于想清楚这一点,低头就不再困难。

老人站起来,习惯性掸了掸自己的衣服,仿佛那样看上去可以令他更显体面,流年跟在后面,出门打了车,直奔康家。

“家回了没?”父亲问。

父亲目视前方,要不是两个人都坐在后排座,要不是他是自己父亲,他会怀疑父亲并没有在跟自己说话。

“没有。”

老人又长叹一声。

有家回不得。

自己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是男人,他也年轻过,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结婚没犯什么天条。更何况康若然与流年之间,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初衷就并不单纯,目的不纯粹的所谓爱情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来?

流年父亲再一次叹息。当初真应该自己认栽,杀剐存留悉听尊便,早完事儿早升天,再说本来也没犯什么掉脑袋的大事儿,现在自己儿子也不至于这样左右为难。

老人有心安慰儿子,却放不下当父亲的架子。

中国多少父亲对儿子都是这样。

车行缓慢,最近几年交通一天堵似一天,人们生活水平看似提高了,但每个人看起来又都像比从前穷。

老人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世界,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

“老了哟。”老人最近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仿佛这三个字放之四海而皆准,可以当一切事情、一切情绪的主因。

所以你瞧,人年轻时怪责旁人、怪责家庭、怪责父母或者怪责命运,等到老了,一切事一切人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自己也不再想刻意跟上这个社会时,他们又会搬出“衰老”来背锅。

人一生都可以找到背锅侠。

多不容易,有些人一生都在为自己找寻籍口,有些人一生为借口绞尽脑汁,这种绞尽脑汁但凡放一点在正经事儿上,也不至于一生一事无成。拿一些棘手无能为力,再为了不让自己无地自容遍寻理由。

老人偷眼看儿子,觉得儿子真瘦了好多。他走时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不过几个月罢了吧,有半年吗?

老人偷偷计算,他回来以后像历尽人世沧桑。

孩子。老人想,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他空有一副成年人的壳子罢了。他仍旧想替儿子挡风遮雨,他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怕?如果现在能让他重新蹲几年牢换回儿子的自由,他愿意。

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儿子。然而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车子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目的地。下了车以后两人朝小区里走,走到门口流年父亲扯住流年,老人在前,闷头朝前走,到了一家生鲜店门口。流年会意,进店选了几样进口的好水果。大包小包的拎上。

连同老人谄媚的笑脸。

这些都叫诚意。

登门道歉得有诚意。这是最起码的。流年也认同。两人进了小区,在门口按响门铃,老保姆来给开了门,她从前见流年早称“姑爷”了,现在反怔在当场,也不知是被流年的新形象给惊吓住了,还是尴尬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好在老保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转而招呼流年父亲。

“呀,老爷子,您都跟着心活一天了,怎么还往这儿跑?快快快,爷俩儿里面请。”

流年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背早微微佝偻,仍然为他打了前锋,前锋是什么?多少前锋后来都成了炮灰。他相信如果可以的话,父亲愿意为他去堵机枪眼。

流年眼眶微红,喉头发紧,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感性了。从前好多人都说他高冷。不是高冷,一直都不是。

流年记起自己高三跟陈莫菲分别时极喜欢的一首词,叫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流年到如今才算窥得人间一点真相。从前?命运其实一直在对他网开一面。他不懂领情而已。

生命和生活在人前展开残酷的画卷,不是命运苛薄了谁,实则是偏爱,也是大浪淘沙。被命运淘剩下来的、千锤百炼的,都是一块好钢。

门,在他身后闭合,室内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个女主人,却像少了好多人,让人顿觉冷清不少。

客厅里空无一人,据说康家父女回来以后,两人就各自回房安歇。

“他们太累了。”老保姆体贴的说。

“这种事儿啊,搁谁家都是大事儿。又没个男丁,要不中国人都乐意要儿子,家里有事儿就显出儿子的重要性来了。瞧,要不是流年回来,您老这身子骨,也禁不起这么个折腾法儿。这有他跑前颠后的,凡事都给经个眼睛,你们是不是就省老了心力了。”

茶叶在茶一角,茶台上一应跟从前无二无别,流年在此前曾坐在相同的位置无数次,起手泡茶,洗茶,然后将第一泡茶倒掉,再分别为几位老人斟茶。想起来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又似乎隔此间有千年万年那样遥远。

流年内心不免感慨。

将水烧上,一会儿水哗哗响开。流年从茶盒里取出茶叶来,冲,泡,任由时光往回流转,老保姆见此情景,也不由泪目。

多好的姻缘,可是因缘际会,人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她在此服务多年,眼见康家春秋鼎盛,没想到也会有这样落拓的一天。她甚至想,如果康若然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男人总不至于为情颓废到她那个地步,再说家里有事儿,总归是男孩子更拿事,看起来更有担当。

第一泡茶倒出去,热水在茶台上氤氲冒出热气,茶香袅袅,缭绕一隅。康父卧室悄然洞开,老人着家居服从里面走出,流年父子俩不由站起恭迎,这不完全是客套,也是习惯。自从流年一家受了康家的恩惠之后,流年一家子来这儿就永远是这么个姿势,直到流年渐渐长大,学业事业小有所成,再来康家才没从前那么多的礼节,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拘束。

这才解放多少天啊,又一战回到解放前。

流年父亲甚至想,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康家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康父脚步略微迟疑,却并非纯心想怠慢客人。他是真有些累了,听到门铃响他知道会是流年一家人,本来想装睡不出来会客,一来太累了,二来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客套话永远不实际,康若然需要流年,而他需要自己的老伴儿。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说实话,康老爷子一生几乎顺风顺水,仕途一帆风顺,他又长袖善舞,没退休之前,真没觉得老伴儿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她这冷不丁的一走,他才觉出她的重要来。

真是衣到破时方我衣,妻到死时方我妻。

第125章 手里有剑

他收拾好悲伤的情绪,哪怕就是在自己家里,人们也需要藏好自己的情绪。这就是为人的难处。流年父子在他面前站起来,一个面露卑微,而另外一个-----天啊,如果诸神慈悲,请有生之年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但老人知道自己必须面对他。老人认为自己面对的不仅止于流年,或许还有他的过去,或者因果轮回。他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有些错一旦起了头,谁也走不回去了。

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输过。老人身体略微一晃,老保姆及时扶住了他,流年父亲苍老的手停留在半空,康父颓废的朝他们摆摆手,他想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走这么两步道都会晃。

这两天,他真感觉精疲力尽,真想躺在床上一睡不醒,但直到他真的爬上那张质量上乘的老床,那床悄无声息的吞噬掉他的睡眠。他睡不着,有时能睡一会儿,但也就是一会儿,大多数时候一会儿也睡不成,他无助的在床上从左侧翻到右侧,再从右侧翻到左侧。曾经他多么年轻啊,有力量,一切都不在话下,没有问题、困难不能被他解决。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得服老。

老人奉劝自己,他让自己坐在流年和他父亲中间,茶已经沏好,这小子茶沏得还是不错的,流年抬起手来拿住壶柄,清澈的茶水尚着壶嘴流淌下来,落进细小而精致的杯子里,茶香飘上来,却并未打动他的鼻子,但老人仍旧决定捧起杯子来喝了一小口,仅止一小口,他感觉精神稍微健旺了一点点,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不过,就这么一点点也让他足够心满意足了。

这个家。

老人眯缝起眼睛来上下打量自己的家,曾经多么热闹,每天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前来登门,自己女儿出落得跟白天鹅似的,流年年轻有为,女儿那时的笑声多么动听,就像泉水。如今,老伴儿走了,女儿像

他不由长长叹息,叹息鼓满了老人的胸腔,他将它们长长的吞吐,但随后另外一声叹息拖着更为悠长的尾音涨满了他的胸腔,不能再叹气了,他告诉自己。

北方有个讲究,说人到一定年龄不能叹气,叹的每一口气都是自己喷出来的土,等那些土足够把他整个埋藏,也就到了他该上阎王爷那儿去报道了。

他还没作好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不是这世界有多好,是女儿,康若然,太让他放心不下了,从前有流年,更何况他们一家子都认为欠下了他们家,不至于待康若然多差,但现在情况有变。

老人其实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心知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不能让别人发现。

流年起手,三个人面前各自一杯茶,只有流年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没有被喝,再搁一会儿,那茶该冷了。

冷茶热茶那小子眼下都喝不下去,老人决定不强人所难。至少,是在喝茶这件事情上。

老人按兵不动。开场白总要有人说,但不应该是他,哪怕这里是他的主场。但空气一时静默,老人似乎能听得见茶水穿喉入腹流动的声音。

老保姆挎着篮子出来,朝他点头示意。

“简单点儿,”康父交代,“大家都吃不下。”

是啊,谁能吃得下呢,那满肚子的心事都够各人消化了。

康老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来人并没急着开场,原来是有外人,瞧我,是真的老了,这么重要的细节都被忽略掉,要搁从前,这情况决计不会出现。

老保姆关上门,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流年父亲终于开口。

“流年对不起你们。”老人苍老的声音,康父没抬头,说谁对不起谁,说抱歉或者对不起,都没什么用,他等待老人的下文。

“给你康伯伯跪下。”

跪?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跪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但他知道流年一旦朝自己下跪,他仍然要有所表示。

流年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他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是何苦。”康老说,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疲倦得厉害,他本没有精力在这种时候接待客人,但能在这种时候接待客人也不赖,至少可以暂时让他忘记丧妻之痛。

流年父亲一把按住他。

“老哥哥,你别动。我不是想让他给你们道歉。”流年父亲说。

“噢?”不是道歉?那是什么?老人的屁股重新贴合沙发。他本也无意让那个叫流年的小子起来,他就是在他面前跪上一辈子,也难消他的心头大恨。

他当初是看错了,当时觉得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没看出这小子有反骨。

他到底还是从他的圈套里钻了出去,尽管鬼使神差的成份居多。然而这已经让他十分不受用。更何况自己一生要护周全的两个女人,一妻一女,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如果说他不怪罪眼前这青年,太不可思议也太不可信了。

娶谁不是娶呢?

我女儿有什么不好?

论外貌、论家世、论学识、论出身

他一个决定,毁了他们一家,这个仇,大了。如果他再年轻几年

唉,想这些干什么呢?

“叫爸爸。”流年父亲下达命令。“老哥哥,从此以后,我这儿子就过继给你了,我也打听了,怎样才能给他改姓,不是不能实现。老哥哥,我教子无方,这孩子狼子野心,但是这孩子不坏,只是-------”

只是什么?

他没有错。只是摊上了一个需要跟他一块儿背起黑锅的老爸,又摊上一个自己真心实意喜欢的女人。这女人如今已经为他怀了孩子,不久他又要当爸爸。

让他离婚重新娶康若然,饶是流年父亲也懂,今时非比往日,哪怕两个人在一起,但嫌隙已生,裂痕只会越裂越大,他们在一起婚姻决计不会幸福。

于是老人才出此下策,希望能让康家人满意。

“改姓?”康老喃喃,流年父亲倒是下了重本。姓氏对于唯一的男丁来说,意义重大,饶是如此,他也明白,他相信流年父亲也明白,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流年身体里流淌着的永远是流家的血,他清楚自己的来龙去脉,最爱的永远是自己的家人。而这跟什么卑鄙不卑鄙,无耻不无耻都扯不上任何关系,这是天性使然。

他本来想阻止这无意义的行为继续下去,但又很想看看这两父子到底要干什么。人生一场大戏,有时我们演戏,有时我们看戏,无论身处哪一个角色,都应该用心,更该尽全力做好它。

“流年。”流年父亲大声叱责自己的儿子,或者说,此时此刻,流年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叫父亲。”老人转而面向康父。“等一切手续办妥,我会在全城最好的酒店里订上一桌儿,由他为你养老送终,儿子该干什么都让他去干。”

该干什么?

他曾经只想让他娶了自己的女儿,可他一旦点头认了这个儿子,哪个父亲也不会混帐到让自己的儿子去娶自己的女儿。

老人笑了。

示意流年起来。

“快回来,这事儿再说,再说。再说,我今天实在太累了。我先进去躺一会儿,你们吃了饭再走。”

流年仍旧跪在那儿,康若然没有出现,客厅里的空气都是空的,也是冷的。流年看见自己父亲的嘴角在绝望的抽搐,他拼尽全力,仍旧无法保护自己的儿子。正如若干年前,他拼尽了全力,仍旧无法保护自己那个家周全一样。

老人觉得自己异常失败,却不愿意在自己儿子面前表露出来,于是缓缓坐下,一直目送康父亲手关掉自己的房门。他这才重新坐在沙发上,流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起来,父亲如此卑微,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他刚刚成年,他觉得自己手里有剑,胯下有马,天下都是他的。他以为从此以后保护家的责任在他手上,而他也有了那个能力。

现在想想,流年忍不住要嘲笑自己当初的幼稚。

父亲站起来,朝门外走,流年默默的跟在后面。两人出了康家的大门,流年父亲在心里盘算这笔债不知何时能还清。

还一条命么?

他倒也情愿,毕竟他苟活于世这么长时间,又一直没什么建树,应该由他给妻子儿女的他一样也没做到。这么多年,他始终活在康家巨大的阴影里,那些要还的债是情也是山,压在老人头顶的山,顶了多么多年,他早就不堪重负。

他是怕------哪怕自己真肯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人家康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了解康父的为人。不了解的,恐怕是那些年轻人,比如自己的儿子,比如陈莫菲。

“你------”流年父亲想问他要回去哪里。

流年却抢先作答。

“先去你们那儿,我看看妈。”

流年父亲点点头,又径直朝前走,没走几步老人又回头。

“别回去了,去找-----那个谁吧。你妈说,她现在肚子大得很,上上下下很不方便,你们-----也商量商量,不行的话------回老家吧。”

第126章 重逢

“爸------”流年怔在原地,心里一热。有时,不责备比责备更像责备。老头儿伸手拦下一辆空计程车,没回头看自己儿子一眼,车尾灯汇入车流,逐渐消失在流年的视线。

流年也拦下一辆车,然后打给陈乔。

“陈乔,我回来了。”他说,“陈莫菲在哪里。”

陈莫菲就在陈乔对面,啃一只猪蹄,满手满嘴都是油。她这两天恢复了好胃口,也恢复了好气色,腰又粗了,或者说叫肚子,她越来越不修边幅。

有一次陈乔开她玩笑,说你这个样子,流年回来还会要你吗?

陈莫菲才不怕,就算她不胖,流年也可能会不要她。他要面对的东西太多。比如家里的父母、康若然母亲的死、康若然的现在,世俗中,所有这一切,人们会觉得或多或少跟他有关系,他要怎样偿还?

离开她,是一种方式。

陈莫菲并不反感这种方式,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来偿还,如果人们开心的话。

陈乔对她的论调并不感冒。所有人都是成年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康若然所做一切皆出于自愿,至于她母亲,我也承认她是个善良而慈祥的老太太,尽管如此,她的死你跟流年有双手上一点儿血都没有,那跟你们没关系,她是为了自己女儿死的。

流言会杀人。

陈莫菲提醒陈乔。

愚蠢的人会杀掉懦弱跟同样愚蠢的人。但不会杀掉真正的勇士和智者。

我认为你是个智者。

陈乔如是评价陈莫菲,这倒是出于真心。如果非要说陈莫菲身上有些什么不同于现在一些女孩儿,她的所谓智慧算给她增色不少吧。陈莫菲对人世的通透,对人性的把握,她看人看事的角度,有些时候确实跟其他人不同。

这应该是他喜欢她的一个原因所在。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陈乔每遇这句话都觉得遗憾,他时常不由自主自己想:莫说女孩儿,男孩儿也算上,莫说有趣的灵魂,能有灵魂的就少之又少。

陈莫菲问陈乔,说我在你眼里算是有趣的灵魂?

“当然。”陈乔答。

“流年。”陈乔把电话递了过去,“他回来了,正往我家里来。”

“流年?”陈莫菲放下猪蹄,摘下一次性手套。拿过电话来,放在耳边,“喂?喂?喂?”

但是对面没有声音,她看见陈乔正在偷笑。

“陈乔!开什么玩笑不好?!”她是真生气了,流年,流年,有多久没见过了?有半年了没有?没有也差不多了,他在那边都曾经经历些什么?他一定饱受心灵的折磨。

满桌菜肴顿时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真的。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的。”陈乔夹起一只虾,放在自己碗里。“我刚才就一件事儿在逗你,我们把电话挂了,我告诉他你在我这里。他真回来了。”

不像是在开玩笑,但陈莫菲仍旧将信将疑。

“还不信我?”陈乔一本正经,“一会儿就过来了,说话儿就到了。这事儿能跟你开玩笑吗?”陈乔瞄了一眼陈莫菲的肚皮,“再动了胎气,我可赔不起你们一个孩子。”说完,他又马上话锋一转,“不过你陈莫菲实在想让我赔,我倒也赔得起,就怕你不要。”

陈莫菲知道他在说什么,脸一红,作势要打他,陈乔没躲,有时让她打两下,也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跟陈莫菲有身体接触了。

他最近笑自己犯贱的频率比从前低了许多,或许是习惯了。好在他并不排斥。

门铃真的响起来。陈乔看见陈莫菲脸色都变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转身去给流年开门,等门一开,流年就可以见到一个久别重逢的笑脸,陈乔的笑脸。

真的是流年!

流年进门,他们之前在视频上通过话,但见到真人,看见昔日的好哥们儿憔悴到这个地步,还是给他吓了一大跳。

两个伸手握住,将对方拉向自己,然后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流年的眼睛朝里搜寻,很快发现陈莫菲。

他们一个瘦了,一个胖了。

流年换了鞋子进屋,站在门口,没动,陈莫菲站在客厅边缘,等待迎接自己的丈夫。看见流年那一秒,她忽然间不想上前去见他。如果那么多年,自己不是执拗的等他,如果自己早早放下,或许男人不会有今天。

陈莫菲曾经觉得时光终不负痴心人,但现在她才懂,时光从来谁也不会辜负,但有些结果不辜负还不如辜负。有些结果凡人承受不起。

“我出去买包烟。”陈乔说。他换了鞋,拿了电话,下了楼。

那是他的家,不,他没有家。他要家干什么?他没走电梯,走了楼梯,一级一级拾阶而下,一直下到最后一个台阶,陈乔问自己能到哪里去。

他推开单元门,走进小区里,正是晚饭后消食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叫他说陈叔叔好。

好。

他回。

好个屁。

他在心里说。

有时那些真话只能自己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应酬掉几个人,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一会儿,抽支烟,却见哪里都是人,有老人、有中年人,有男人有女人,更多的是孩子,三俩聚在一起,观察来往的行人,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些时间,这样有闲情雅致,都出来干什么?家不好么?

他陈乔想回家,但被鸠占雀巢,根本回不去。

他抬头看向他自己那一层,开始怪罪自己为什么手那么欠,那么早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干嘛,不然他可以跑到对面楼的楼梯间去做个远眺,说不定能看见些什么。但是现在?他只能望楼兴叹。

烟这个时候成了好东西,但没抽几支,陈乔发现烟盒空掉了。像他此时的心一样。他想起在此之前无数女人叫他“没心肝儿”的,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心肝儿了,原来他不是没心肝儿,只是那时没有女人能让他长出心肝儿来罢了。

夜里的风跟白天的风没什么不同,一样让他觉得胸闷,风穿过姑娘的裙子,孩子们的眼睛,和他的头发,树叶在风里晃动,像无数翩翩起舞的少女,他咽下最后一口尼古丁,决定步行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上一包。

空气百无聊赖,然而他本来没有选择。闷头往前走,脑子里却不断闪现一帧一帧的画面。流年和陈莫菲,他们新婚即分开,现在算是小别胜新婚吧,他想像两个人眼睛里的乍惊乍喜,噢不,陈乔忽然间想起来流年一定是赶回来料理康家老太太的丧事的,他本来也想去,但想到自己并不一定被欢迎,这才作罢。

他还曾经想上门去跟康家的掌舵人聊聊,聊聊陈莫菲,再聊聊陈莫菲肚子里的孩子,他想劝老人放下,相逢一笑泯恩仇。陈乔觉得这是自己唯一可以为陈莫菲做的,只是觉得眼下的时机不太对,他才没有出手。

他能为她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但好多时候他都隐约感觉得心慌,尤其看陈莫菲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总感觉危险正在一步一步朝陈莫菲靠近。

也许他真的想多了,尤其现在流年已经回来。

流年会处理好一切的。

流年。

陈乔默默念诵这个名字,他抬起头来,外面依旧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灯从这里一直延续到那里,一眼望不到头,是灯光望不到头,还是这城市原本没有尽头?他嘲笑自己有点儿文艺又有点儿伤感。这不像是个男人。婆婆妈妈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从前的陈乔甚至有一点儿小自恋,现在?现在好多时候他甚至是自卑的。他还是能记得起来第一次跟陈莫菲见面。

“这是陈乔。”流年介绍。

然而在那之前他就看见了陈莫菲,陈莫菲大大咧咧的坐下,说“老娘”

一切像发生在昨天。那时,流年还有康若然,陈莫菲自己一个人在这城市里漂,他想过要保护她,从此以后跟她在一起,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他觉察出他们两个之间有问题。

是出场顺序?还是自己真的不够好?

陈乔有点儿沮丧。

夜风低徊,如少女呜咽。他慢步踱入超市,选了一瓶饮料,又选了一包烟,付了款,站在超市门口,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他奇怪从前的那个陈乔到哪里去了,从前的那个陈乔,一到晚上就有没完没了的应酬,不到十二点没回过家,第二天清早醒来,臂弯里永远躺着不同的女人,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带卷的、不带卷的、大眼睛的、小眼睛的、黄头发的、金头发的

他伸出手来,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

这么快!

好像为他准备的一样,但是我自己有车。再说,这两个人谈完了找不到我。

“不好意思哥们儿,我得回去取点儿东西,不走了。不好意思了哥们儿啊。”

司机白他一眼,无言发动汽车引掣,汽车滑进城市夜场,要拉下多少孤独的灵魂,才能撑满城市的寂寞。

第127章 好久不见

陈莫菲。

她站在自己眼前。流年不敢上前,多年以前他朝她走过去,她一等十年。流年还记得多年以后第一次从自己的城市里看见陈莫菲时的样子。

人很多,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可是她已走远,人群汹涌,陈莫菲随人潮涌动,短发,阳光在她发上跳跃,衣角被风轻轻掀起,他觉得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呼吸变得绵长,流年忍住追上去的冲动。

当时康若然就在她身边,但她没有注意到陈莫菲。

“怎么了?”她问。

“没有。”流年答,拉着自己的女朋友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走。

第二天,他找了公安局的朋友。

“查个老同学,我们要同学聚会。”流年说。

很快就有了结果,那是若干年以后流年第一次重新看见陈莫菲,身份证照片上,她就已经是短发,眉眼如初,肩膀略微瘦削。

“女孩儿长的不错啊,眉清目秀的。”那人逗他,“别是初恋女友吧,我可跟你说啊流年,我认识你女朋友。”

流年得体的笑笑,未置可否,他知道太过强烈的反驳反而有可能让招致对方的怀疑。

“能查到她的电话号码吗?她的工作单位。什么时候来这个城市的?”

那人奇怪的看了流年一眼,“干嘛?查户口啊问的这么详细。不过小菜一碟儿,这点儿事儿哥们儿还办不到得了。不过说实话,这么个查法儿有违规定,哥们儿有点儿难办啊!”

那人嘻嘻笑着,敲诈了流年一顿酒。

第三天,流年出现在陈莫菲公司附近,他那工作有时会把人闲得发慌,于是流年经常趁工作时间出来。他没想过要跟她来个什么有预谋的不期而遇,只想远远看她一眼,看她是否生活、工作得还行。

可第一次守株待兔他便铩羽而归。楼里楼外流年都没有看到陈莫菲。他以为看不见她事出偶然,却谁知一连七天的守望都让他空手而回。

陈莫菲呢?回老家了?换工作了?还是自己那个朋友的信息其实相对滞后?也许都不是,也许就是没有缘份吧。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流年想到这句陈腔烂调,随后不由嘲笑自己。缘份?他和陈莫菲的?

他现在的女朋友是康若然。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重新寻找陈莫菲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找她究竟是出于对旧恋人的好奇还是对她割舍不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割舍不下也这割舍了这么多年,流年奉劝自己不要自找麻烦。但是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现在陈莫菲下班时间的大厦楼下。那栋大厦很高,有十来部电梯,20层以上算高层,20层以下算矮层,流年通过一楼大厅的索引查到陈莫菲所在公司在二十几楼。他选了一个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又拿了一本书挡住自己,但只要电梯下来,吐出那些在高层上班的人来,流年所在的角度,就可以确保他发现陈莫菲。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长头的也有短头发的,就是没有陈莫菲,总是没有陈莫菲。

他有时笑话自己,看见她怎么样?兴许她已经不再认识自己。

但他就是想远远的看女孩儿一眼,一眼,一眼就好,具体看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一连数天,流年没有发现陈莫菲。后来才想起去地下停车场,又不知道她是哪部车,还是守株待兔。没想到这一招还挺管用,他很快第二次见到陈莫菲。

短发,有一次跟着一个微胖的女人,一次自己。有一次她坐在车里好久,没有发动引掣,害他差一点就以为她的车子抛了锚,还有一次她朝外开时出了一点儿小意外,吓死他了,流年当时抚住自己胸口,心想,这女人其实并不适合开车。

再后来他收到消息,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没再碰过情事,他听说她仍旧在寻找他。找他干什么呢?像无数女人一样,就想要个结果?亲耳听对方不要自己了?

流年不敢出现在她面前,直到许多年以后。

那天,阳光好得不得了,天蓝得不得了,去飘在空中,美得不像话,陈莫菲像是在等什么人,就那样安静的坐在时光深处的样子,当她留意到并没有人注意她,隔了好远,流年感知到她的哀伤与寂寞。他朝她走过去,说“嗨,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不是个问句,是个陈述句。

“嗨。”流年声音有些粗哑。“我回来了。”他对她说,陈莫菲的肚子已经相当雄伟,流年没让她多走更多的路,他抢一大步向前,将女人拥进怀中。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脸,熟悉的感觉,流年闭上眼睛,夜里没有阳光,但他却感觉似乎有阳光穿过他头发的缝隙前来拜访。

“好久不见。”怀中传来陈莫菲的声音,带轻微的哽咽,他想在米国的那些压抑、沉痛而不知所谓的白天与黑夜,自己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然而在见到陈莫菲的那一刻起,所有一切不再,世界仿佛黯然失色。他在心底里悄悄爱上了女人刚刚吐出来的那几个字。

“好久不见。”

好的爱情都是久别重逢。好的爱情隔了多久也不过一句“好久不见”。流年将怀里人紧紧搂住,细长的手指插进对方的头发里。

他将身子往后压低,扳过她的肩膀。

“头发长长了。”他目光中不无宠溺。“等生下孩子以后你乐意留再留吧,不然坐月子的时候得多难受,又不能洗头。”

两人一路走向沙发,流年扶女人坐下。

“难受一个月而已。”陈莫菲回。

话音几乎刚落,流年电话响起来,两人眼睛同时聚焦在电视屏幕上。

“康若然。”

流年眯起眼睛来看好电话号码,这电话得接的,谁也不知道她身体现在什么样。

“接吧。”陈莫菲鼓励流年。“万一有什么事儿呢?”

“流年。”对方说,“我出血了,好多好多血。”

陈莫菲听见了,流年看了陈莫菲一眼,朝外走,一边往外走一边打电话给陈乔。

“陈乔,你在哪儿?对,刚才康若然给我来电话,我过去一趟。她出血了,可能是术后没有休养好。”

天知道那女人一天都没有休养,第二天她就张罗说要回国,流年说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你现在身体这样。

康若然苍白一张脸,看着他笑,“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多好呀,你就可以安心的跟那个小**双宿双栖了。”

“**。”从前康若然会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词儿来会脏了她那个人,但她现在一点儿不在乎。

流年的眼神有些疼,康若然则有意忽略了流年的眼神,她将目光调向别处。

“**。”康若然似在喃喃自语,又像在流年说,“她哪点儿比我好?是不是比我功夫好?”她抬起脸来面前流年,“我真的练过了呀,跟好几个男的一起练的,流年,我现在也身经百战,也很有经验,你要不要试一试。”

流年抹了一把脸,觉得屋子里简直热极了,而他像被架在火上烤的某种中型生物,一只羊,或者一条狗,可怜的狗。汗把他的衣服弄得又潮又湿,他想开窗户透透气,或者就简单的到外面走一圈,一圈儿就回来,再陪着康若然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他觉得自己能爆炸。

“我要回家。”康若然说,“我得去送送我妈妈,我妈就我一个女儿。”

康若然的长头发也被汗水濡湿,有几绺粘在她湿滑而粘腻的皮肤上,她眼睛上也蒙了一层水汽,她抬起头来看着流年。

“流年,我想回家。”她再一次强调。

“你刚刚手术完,你这样回去身体会受不了。”

康若然虚弱的笑笑,“受不了怎样?不还得受?”

她的回答一语双关,流年听出她意有所指。

“我得送送她。”康若然虚弱的喘息,“你不知道,”女人将目光调向虚空,“昨天晚上,当冰冷的器械伸进我身体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然清醒。好像没有打麻药,我感觉有一点儿疼,好像里面有什么被牵扯着,揪扯着的疼,但是我没有喊,我催眠我自己,我强迫自己睡去,后来我就真的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康若然说,又将目光聚焦在男人脸上,“我又梦见妈妈,她跟我说”

“又来了。”康若然虚弱的将自己的头重新靠在后背的枕头上,灯光下她额上的细汗熠熠生光,流年上前一步,试图用手抹干她的汗,却发现她的汗又冷又粘,几乎粘手。医生解释说她现在身体简直太虚弱了,她无法承受舟车劳顿,更没法儿接受任何刺激。

医生让他小心的照顾她,直到她身体完全痊愈。这个国家的人倒不讲究什么坐月子不坐月子,他们在生育完了之后该吃吃,该喝喝,没有忌口,而且洗澡、刷牙,样样不落。

第128章 我妈为你死的

但他不敢让康若然也这样,她身体原本不佳,再有什么差错,良心债是要背上一辈子的。最重要不能让她回国,她会受不了,如果一下子跟着老太太走了。流年不敢往下想。

人嘛,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有时,你不希望一个人出事儿并非出自于真心或关心。

第二天,康若然自己订了机票,还有流年的。

“你得看着我,不然你不放心。”康若然笑笑,“我妈为你死的,”她继续面对镜子,将两片嘴唇叠加在一起,然后“叭”,轻声分开。化完了妆的康若然,明媚美艳不可方物,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耗在一起。流年不理解。但他不敢朝康若然讨要答案。

他终于在她面前变得卑微,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说一不二,他说太阳是方的,康若然都会点头称是。他曾经以为那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一辈子说话都不能粗声大气,说话声儿大了都怕把嘴边儿的灰给吹跑了。

流年笑笑,笑自己其实挺蠢的,他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陈莫菲呢,他还是不由得拿这两个女人对比。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再相逢,几乎一眼,他便确定,陈莫菲还是从前的陈莫菲。

男人都喜欢让自己一眼看得见底的女人?或许也不是吧,陈莫菲让他有安全感,据说人的感觉和身体不会骗人。康若然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过类似的感觉。

哪怕是再亲密的时候也没有。

康若然开始换衣服了,她脱掉外衣时很让他猝不及防,没打招呼,没脸红,脱掉外衣流年才发现她一丝不挂。

她好瘦,他应该心疼她,可是他的心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那心忙啊,抽不空儿来心疼她。流年别过眼睛,听见身后的康若然笑了。

“你没行李吗?”康若然出言挑衅。“呵,对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行李。你什么也不用准备。”

她走到他面前,身上寸缕未粘。流年的眼睛无处安放。

康若然伸出食指挑起流年的下巴,嘴里边啧啧出声,边出言讥诮:“啧啧啧,瞧,真的有女人在他面前脱光了他都没有反应的男人。”康若然猩红的嘴唇凑过来,流年心里清楚她就是纸老虎,她脸上一层薄汗,带着淡淡的油光,她拼尽全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辛苦,但流年知道她在死撑。

撑什么呢?

对一个不爱你的男人,除了转身,其余事儿都多余。

但他知道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流年想叹息,不敢,那会摧毁面前女子某根脆弱的神经。他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只好不停的让女人占上风,也许她气出得差不多了就好了。

康若然穿好了衣服,站在流年面前的女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虽是病后,却有种劫后余生、我见应怜的沧桑感。

“我们走。”

“还回来吗?”

“当然。”康若然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不回来怎么让人们分开?嗯?”她旋身看着流年的脸,眼睛里全部都是笑意,但嘴边没有配合她的眼睛。流年猜测康若然的嘴角想哭,然而不敢。

两人到了机场,她有时会走到他身边,搀起他一支胳膊,故意装作跟他十分亲密的样子。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都是天生的小说家,他特别想知道在康若然的人生戏剧里,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下台一鞠躬。

飞机落地,他们一行赶赴殡仪馆,在见到康若然母亲的刹那,流年觉得自己这一趟还是回来得对了。得送送,于情于理,他都该送送老太太。流年在跟老太太道别时心里的悲伤是真实的,他本以为第一晚一定风平浪静,没想到康若然到底意难平。

当流年赶到,她好好的坐在家里吃水果,大厅里灯火通明,老保姆不在,回自己家了,明天一大早过来上班,顺便带新鲜的食材,老保姆有时也在这里过夜,看情形。

“你说”流年上前,呵,她骗了自己,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底想干嘛?猫捉老鼠?也差不多了吧!应该差不多了吧,但他不能喊“cut”,导演不是他,编剧也不是他。人家让他怎么配合他只能怎么配合。不能反驳,他还没有红,或者,太红了,在康若然这里,他红透半边天,红得发紫,红得没有人可以取代。

他低垂下两支手,有心祈求她放生。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现在开始了解康若然这样的女人,她从来没有输过,然而这一次从头输到尾输得彻底,她接受不了,还没想好怎样扳回一局,只好耍赖。

其实她还是个孩子,让人讨厌又令人心疼的孩子,然而流年却既不敢讨厌她,也不敢心疼她。 人,活到这种程度才最悲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身上的伤,却没人敢欺近为她治疗。流年抬起头来,恍惚间还是那个青葱岁月,他第一次见到她,脸红了。

多久的事儿了?

时光无语,没有人作答。

“那我先走了。”流年说。“你好好休息。”

“你敢!”她朝他拥过来一支瓶子,那是支玻璃瓶子,流年飞身扑过去接,没接到,什么也没接到,只有一把空气,虚无到缥缈,随后瓶身在空气中炸裂,声音震荡他的耳膜。康若然看着他笑,这一次是眼睛没有配合嘴巴,她的嘴巴在笑,但是眼睛并没有。

流年以为康父会出来,但是他没有。正当他觉得疑惑之时,康若然朝他嘻嘻笑了。

“怎么?害怕了?”她面色惨白,一袭黑衣,苍白的脸衬得发愈加的黑。像外面黑的夜一样黑得不见底。

“奇怪我爸怎么没出现?我告诉你-----”她欺身过来,“我刚把他给杀了。”

看着错愕不已的流年的脸,女人几乎笑得不能自己。流年开始认真的思考该不该把女人这种情况跟她的家人和盘托出,她或者真需要专业的帮助。

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应该去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人有时如孤岛。流年坚持这样认为,却并不敢把自己的建议提供给对方。

他看见康若然朝那堆玻璃碎片走过来,她拿起一片,在他的注视下,将玻璃碎片切在自己腕上皮肤上。

“她究竟有什么好?”

“她不好。”

流年几乎想也没想就作答。

“她不好你还要她不要我?”

“正是因为她不好,而你太好了。”

流年不敢往下看,她看见女人近压玻璃,利刃一端挤压皮肤。虽然知道她这样不会死,但他仍旧半点不敢激怒她。

“我求过你。”她说,眼泪落下泪来。“我求过你。”她喃喃,似乎在自语。“我求过你,只要给我一夜,给我一个孩子就好。你为什么不肯?”她声音不太大,眼睛从他脸上又移到别处,流年猜测自己应该可以冲过去,夺下她手里的凶器,把她安置在沙发上。

可,然后呢?

他有些绝望。他曾经以为自己跟陈莫菲结婚了就是终点,没想到,不是,是起点,是又一场噩梦的起点。

怎样她才会收手?

没有答案。

流年艰难的吞咽下唾液,耳中听见玻璃碎片落地的声音,声音真清脆,他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来。

“若然。”他蹲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跑出来。“若然。”他低声吟诵她的名字。康若然也哭了,她朝他走过来,却在他眼睛里看见骇然失色。

自己竟然有那样可怕吗?她心被狠狠的刺痛。他的悲伤是装的,是假的,他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我过!

他的眼泪是假的,是装出来的,想让我放过他。康若然带泪笑了,微扬起小巧的下巴。

“别叫我的名字。”康若然声音森冷,“你不配。”

他也觉得自己不配。流年抹干眼泪,去厨房找来工具,无声把一切收拾好,等到收拾停当这一切,他发现康若然蜷在沙发一角睡着了,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面头发搭在肩头,另外一面一直耷到沙发下面。她太瘦了,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她呼吸也微弱,像只猫儿。

流年扯过一条薄毯,轻轻搭在她身上,没想到这个动作把女人惊醒,她轻颦蛾眉,将眼睛睁开,然后看了看流年。

“流年,”她说,“你来。”她手好瘦,像只有皮肤包裹指头。流年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他俯下身体,康若然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来,流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手,她手好凉,据说,手凉的女孩子没人心疼。

他就对她生不起怜来。流年以为康若然还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她没有,她微皱眉头,微微挪动身体,接着闭紧眼睛。

“我累了,”她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睡会儿。”康若然将下巴抵在自己锁骨,“你别走,让我睡会儿。你一走我就睡不着。”她说,“别走,当我求你了。”

第129章 她有什么错?

流年坐下来,康若然的手还在自己手里,听着她清浅的呼吸,世界仿佛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世界静好。

不知康若然什么时候会睡着,不知陈莫菲在陈乔家会不会睡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女人嫁了给他,然而她仍旧住在自己家,有时住在男人的兄弟家。流年很想叹息,却觉得那气叹出来就显得过于矫情了,一切都因他而起,如果当年他肯站出来负起自己原本应该负起的责任,如果他没有先一步朝康若然伸出手发出邀请,如果他能坦然面对那时的自己,莽撞也好,什么都好,有什么关系?

灯仍旧亮着,灯下的康若然面色逐渐安静,也许她终于能够睡得着,或者她想奉劝自己睡着,不过见她眉心依旧缩紧,她瘦得,蜷起来睡,就那么小小一团。

她有什么错?

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男人?

不,是那男人先向她示好的。

往事不能回头。

流年低下头,时间则静静流淌,他想起身去把灯关了,但这念头只一闪便被他否决。再说吧,康若然睡眠浅,等她睡得熟一点,再熟一点。却谁知自己也开始犯困,不停的嗑睡,也不敢让自己睡过去。

他还想回去,今天是他第一次回国,他想回去接了陈莫菲去自己家,抱着她好好睡一晚上,对着肚子里的那一个,告诉他,我是你爸爸,我爱你。然后再问问他打算什么出来。

或者他们真可以远走高飞,带上父母,他们一块儿回去老家,那里也是陈莫菲的老家,那城市房价没多高,他这些年颇有些积蓄,可以在那边买套房,找个早八晚五的工作,凭他的能力,几年就可以开创局面,给她们母子想要的生活。养双方老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再剩下的,包括这里的房,这里的车,这里的一切,他都打算留给康若然。钱不能代表一切,也不能弥补一切,不过聊胜于无。

流年尝试将自己的手从康若然手里抽出来,以试探她是否真正睡着了。他轻轻一动,发现康若然也跟着轻轻一动,便知她没有睡着。

他同时耽心陈莫菲会给他打电话,流年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打给陈莫菲,莫菲是不会打给他问的,分寸?也许吧。太有分寸感的女人让人心疼。

他能给她真正的幸福吗?也许多年前他不应该招惹她,多年后他也不应该招惹她。他究竟带给过她什么?

毫无幸福可言。

爱啊,两个人在一起,爱情,婚姻,是为了给对方幸福,是为了给对方带去幸福,是为了让对方快乐。如果不能实现这个目的,他开始迷茫,不知婚姻的存在有意义吗?

尤其是他跟陈莫菲的婚姻,但,现在才来追溯这个问题,似乎更不应该。

更深重的困意朝他袭来,流年闭上眼睛,飞了那么久,下了飞机又马不停蹄,实在是太累了。

一夜无梦。

陈莫菲也是,一夜无梦。陈乔回来时,她一个人安静的坐着,而陈乔已得知流年的踪迹。一个男人被这样马不停蹄的撕扯,糖就这样变成了砒霜,每个男人都希望有更多的女人喜欢自己,为自己着迷,但男人真混到流年那地步,也是一种悲哀。

陈乔边往楼上走边想,走到一个缓步台时给流年打了电话。流年接起,陈乔说,你这不是慈悲,是残忍,对两个人都残忍。这是陈莫菲不闹,如果莫菲也跟康若然一样呢?她挺着个大肚子闹自杀呢。

流年握着听筒,想像那个场景,他想,那个时候应该是他从楼顶跳下去,两个女人就该消停了。

“齐人之福不好享。”陈乔说了个定论。“你与其这样拖泥带水,不如永绝后患。就带着陈莫菲远走高飞,至于康若然,她有爹,也许她找不到你就不会继续钻牛角尖了。谁没有想不开的时候,离了那样的对境,自己也就慢慢调整回来了。她哪是真的想死,真想死,十个流年也看不住。”

流年懂,都懂。然而眼下让他怎么办?再说康若然已经这个样子,理智尚存的康若然是不会沉溺其中太长时间,但问题是,康若然早就已经丧失了理智。更何况她亲母新丧。她突然间失去了那么多的至亲,最爱的男人,生她养她的母亲,她自己的亲生孩子,流年想到在医院里康若然那张苍白的脸,还想到她下体里流出来的血,想到她像只燕子一样从楼顶一跃而下。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禁不住突突的跳。

他沉默一会儿,告诉陈乔,“哥们儿,帮我照顾好莫菲。”

陈乔愤恨的挂断电话,于他的请求未置可否。可当他面对自己家里那扇门,当门开,他脸上迅速变换了表情。

陈莫菲安静的坐着,手里拿着公司里的资料,还有一些图册,她自己则拿笔在白纸上勾勾画画,神情专注,时而凝眉沉思,时而眼神空洞,呆望一处,若有所思。那么安静。陈乔想,都说女人孕期相当于更年期,心思和情绪都会十分飘忽,这一点竟然完全没有在康若然身上体现出来,难怪这姑娘气傻了?

其实人太过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情绪也不好,不晓得哪一下会突然之间爆发。就像康若然和她这样的,到后来时常是康若然那样的天天闹自杀,长命百岁,永远死不了。不过哪天一个细枝末节可能压倒了看起来像是铁打的陈莫菲,她一声不响真从楼顶一跃而下。陈莫菲不会给消防队员时间,在楼下拉好警戒,然后再鼓起救生的气垫子。

“回来了?”陈莫菲眼皮也没抬。

“再吃点儿,我看有你自己爱吃的菜,桌子我没收拾,心想万一你出去逛一圈回来肚子饿了,可以再吃点儿。不过呢,主要原因是------”陈莫菲手拿一支笔,笔一端抵住住脸一端,很好看的歪着头看着他。“因为我懒。我不爱动。而且我最不喜欢收拾残局或者洗碗。”

陈乔不知她是真的看得开、放得下还是故作轻松,陪着笑脸,陈乔发自内心觉得古代最会溜须拍马的太监也不过就是他如今的嘴脸。

“这等粗活儿哪儿能劳烦夫人啊,交给奴才去干,收拾不好了,不合您心意都不成。”

陈莫菲又一笑,笔继续在纸上驰聘。

陈乔探头过去。

“姑奶奶,写啥呢?暗杀计划还是”

他见陈莫菲正在写她现在运营的这个品牌的计划书。

陈乔不由长呼出一口气来,想,在职场上混得久的女人,真正历经过无数次失望的女人,在感情里真正伤筋动骨的女人倒是有一样好。她们明白无论到什么时候不能放弃自己,这样既可分散自己的精力,转移悲伤情绪,还能同时创造财富自给自足,如果一旦婚姻或者爱情真有什么变故,估计也比一般人撑得过。

这样一放松,他便靠在沙发上,将自己陷进沙发里。

“大姐,您这都怀了龙子了。母凭子贵,还这么拼死拼活的干嘛?”

话虽如此,他原本是赞成陈莫菲这样的。有个事儿占手,她就没那么容易钻牛角尖。康若然这一点就没想开。其实康若然论学识、素养、家世,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先心病怎么了?不能生育怎么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想要孩子有的是办法。至于夫妻生活,解决的渠道也千条万条,更何况康若然的身体,也并不绝对不能进行夫妻生活。

这么多年来,陈乔总结康若然是把流年看得过于重了。那女人这么多年以来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流年身上,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从来没为自己活过,这么多年以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某一天可以跟流年携手步入婚姻殿堂,举行一场全城瞩目的婚礼,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全城女孩儿的羡慕对象。

却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自己大好姻缘被陈莫菲截了胡。她现在对流年百般折磨,也许恨比爱要多了,其实这时候如果陈莫菲对流年恨比爱多都是最好的情况,怕就怕她现在对流年连恨都欠奉,仅止于不甘心。

那就是一点爱意都没,纯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我不好,谁也不别想好了。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谁了没法预料到流年、康若然、陈莫菲最后的走向。人最怕走极端,男人女人都算上。

陈莫菲在那儿奋笔疾书,陈乔觉得不便打扰,于是很识趣的自己到餐厅,收拾杯盘碗盏,隔夜的菜他是不敢扔,其实他在国外受到的教育,隔夜菜倒一定要扔,不过陈莫菲在他就不敢,陈莫菲也不说不让他扔,只说我能吃。有时她也曲线救国,说要拿到外面给那些流浪的猫狗,有时也真会给那些流浪的猫狗,或者由陈莫菲亲自送到天桥底下,给那些流浪汉。

但有时,比如这个时间,他们怎么可能到外面去寻找流浪猫狗或者流浪汉呢,这时候次日热了菜陈莫菲就抢着吃,陈乔哪舍得看陈莫菲吃剩菜。

第130章 偶遇

只好自己抢着吃,狼吞虎咽。每一次吃完他都会发半天呆,陈莫菲会问他怎么了。陈乔说,他妈的从来剩饭剩菜没吃这么香过。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真的要发呆,不过为博红颜一笑。往往这时陈莫菲真会咧嘴一笑,看着她笑,陈乔便觉得整个世界都笑了。也许就像是某个昏庸的帝王烽火狼烟只为博美人一笑吧,陈乔轻嗤的笑了笑。

这是十分变态且一度让他十分不耻的行为,然而,像被下了蛊,他陈乔自觉无力自拔,后来他也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凭他陈乔的功力可能也并非真正无力,兴许不想罢了。

很多时候,只是不想。

当陈乔一切收拾妥当,见陈莫菲仍旧在忙。不过脸上也现出疲象。陈乔坐在女人对面,奉劝她早一些回房休息,陈莫菲抬眼看了他一眼,合上笔帽,然后把东西整理清肃,置于膝头,朝面前墙壁发了一会儿呆,也就五分钟的样子,这才将那一叠资料放在茶几上。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踢踢踏踏的朝卧室里走。

陈乔叫住她。

“陈莫菲。”

“嗯?”陈莫菲回身看着陈乔。

“这里,”陈乔说,“你的衣服,我去你家帮你取了来。”

陈莫菲笑着接过,走到门口,这才回身,喊陈乔。

“嗯?”

陈乔也回头看她。

“谢谢你。”陈莫菲说。

“mypleasure”

陈莫菲转身,陈乔却又叫住了陈莫菲。

“莫菲,你让自己这么忙,是否不想让自己想太多。如果不这么忙这么累,你是否睡不着?”

陈莫菲的身体在门口僵了一下,未置可否,陈乔看见陈莫菲拉开门,走了进去。这才作势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

“问这干嘛 ?啊?问这干嘛 ?嘴怎么这么贱?”

直到次日清早,流年音信皆无。这种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吃过早饭,陈乔送莫菲去上班,上班的路上陈莫菲仍旧在研究电商。

“新媒体,这是趋势。网络红利,其实我们起步已经晚了,早前那一拔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流年于此倒不置可否。

“新兴事物嘛,人群画像总呈井喷式狂欢。这就是势,也是商机。我们公司也在搞,如果你真有兴趣就别留在那家小服装店了,来我这里吧,我这好歹是跨国大公司。”

陈莫菲淡然一笑,“别开玩笑了,你是那种枉顾公司利益的人吗?像我这种孕妇在你们公司是不会雇佣的,否则上头那些大老爷们还不扒了你的皮?你一朝道行全在我这儿丧了,你觉得值,我也不能干啊。那我得欠下你多大人情。”

“女人太聪明了不好。不过说真的,”陈乔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进入一条新的街巷,说街不是街,说巷不是巷,是个二级马路,人影倒廖廖,这于早高峰倒十分罕见。

“说真的,老子也不怕被他们炒。外资企业什么个套路你又不是不知。到一定年龄他们就卸磨杀驴。说真格的,老外管理企业、资本运作都有一套,人家的企业也确实基业长青,但也真翻脸无情,跟他妈的**似的。好**都比他们有情有义。我最近听说总部一个哥们儿,刚过了40就被裁了,倒是符合国外的劳动法,也补了一笔钱,有什么用啊?这帮孙子,榨干了人家的剩余价值就把人家一脚给踹了。哥们儿从旁看着,胆颤心惊啊!”

车子从小巷里钻出来,再走约摸500米的距离就到陈莫菲公司。

“莫菲。”陈乔手握方向盘,看了陈莫菲一眼,“不然咱俩干吧,等流年那小子把自己屁股擦干净了他也可以加入,我们这几个人在一起干点事儿,心里托底。你说呢?总好过给人家打工,工字不出头,你打了这么多年的工,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没钱。”陈莫菲头也不抬,语气理直气壮。

“那你给我打工啊,你这种人,上哪儿请得着,真给人玩命干。人家都需要洗个脑、画个大饼才能奏点小效果的事儿,你不需要。你看看你,”陈乔低下头来瞄了一眼陈莫菲正在忙活着的电商方案。“人家就给你那么点儿钱,也没让你干额外的活儿,你自己在这儿就忙得不亦乐乎。你这个人我发现了,从来不问有没有结果,两横一竖,你是实干派。为了你生个娃你原来的公司就放弃你,他这辈子只能干那么大的事业。”

陈莫菲噗呲一声笑出来。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啊,老娘可不吃那一套。”

车子缓慢停止,陈莫菲略微惊慌合上手里资料,“都到了!”她打开安全带,收拾细软,然后跟陈乔告别。

“我去上班了。我今天晚上回自己家,你不用来接我了。”

“我------”

陈乔只听车门“啪”的一声,那女人看起来是真有点儿着急,甚至小跑了两步,他往后要说的话便被自己咽回到肚子里。

陈乔呆立半晌,直到后面有人按起车喇叭,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竟然见到故人-----那个女人,他第一次深夜带陈莫菲回到自己家时早就候在家里等着他的那个女人,他曾经的女助理,这女人是他从国外带过来的,两个人的关系有几年了,但陈乔一直都知道女人之所以跟着他不过为了钱和上位,但那时郎情妾意,又各取所需,所以彼此虽心知肚明,但互不点破罢了。

不过他已经给过钱了,到后来那女人还是在流年的订婚宴上摆了他一道,这让他一直不爽。

“妈的。”陈乔暗自骂了一句,他本来想往前提提车,或者直接开走,这会儿倒改变了主意。

“老子就不走。”陈乔按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从窗口蒸腾出去。正是早高峰,旁边车流如织,那女人根本过不去。

不过陈乔也瞥见女人正坐着的车,豪车啊,这是又找着了凯子了。女人不会不认识他的车,陈乔可记得,这车上

陈乔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情节便有一些邪恶了,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将烟送至自己嘴边,抽了一口,不料烟却一把便被人夺了去。陈乔知道是谁,不过也算是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女人两指轻轻夹住那烟,吸了一口。“怎么?还扮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出戏呢!人家都那么大肚子了,跟你有一毛钱关系没?你还不死心?”

陈乔白了女人一眼,出言讥诮:“怎么混成这样?烟都抽不起了?今天晚上回去得在床上好好下点儿工夫啊,说起来干你这个也算是吃青春饭,你得抓住时机啊。”

“那倒也不用。因为从前跟过一个土鳖,别说,那人什么本事都一般般,不过出手倒还算是大方。”

女人倒像挺乐在其中的,也是,像她这种女人,靠脸蛋儿、靠狐媚手段钓男人,平常大把时间可以被挥霍,他可不行,今天早上十点还有个会,他得早点儿回去做好准备。

陈乔也不跟对方道别,直接将车窗升起,启动汽车。到了地下车库他还是没忍住给流年打了个电话。流年开始没接,后来才接。可是电话被接通,他又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我。”陈乔多此一举。

“我知道。”流年说的也是废话。

再之后两人开始沉默,陈乔朝停车场电梯走去。

“老大。”电梯门合上,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没刻意压低声音,但是电梯又很快从负一升上一楼,人群从一楼大厅涌入,陈乔一皱眉,那群简直是蜂涌而入,他无法理解这些掐着点儿上班,所以丝毫不肯讲秩序的人,也别说没人排队,也有人排队,不过偌大城市里,他只在一处大厦等电梯时发现人们排队,其余时候,对不起。有人撞到陈乔的胳膊,陈乔不自觉将身体后缩,面对电梯墙壁站妥,那是面镜子,他看到形形**的人,但没有他们公司的,这个时间,他们已经在开始开晨会,开始工作了。

流年在电话里问他。

“陈莫菲怎么样?”

他不问这句话陈乔可能还没那么生气,他这一问,陈乔气不打一处来,人这么多,又不好发作,更何况这大厦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大夏天的,电梯里空调时有时而没有,更别谈什么服务了,汗味、各种体味在电梯里发酵,陈乔没皱鼻子,却也忍不住屏住呼吸,尤其有个女人,不知道喷了多少廉价的香水,简直要把他呛得晕过去,陈乔仔细研究了那女人的面相,约摸二十**的样子,很瘦,不过肤色过暗,体毛也挺重,估计体味也一定重,背不住还有狐臭,要不然谁会把自己整得像刚从香精里被打捞出来?

电梯门每开一次,陈乔都会换一次呼吸。

好在第三次就到他的楼层。

“借过。”陈乔分开人群,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这时,电话响起来。

第131章 康若然的来电

不消看,一定仍旧是流年。但却让他失望。一个陌生的号码,广告?也许吧,他漫不经心的接过电话,还真是广告。

陈乔于大陆的广告电话一向保持绅士一般的礼貌,每一次接起都会热情洋溢的跟对方寒喧两句。直到他终于发现有些寒喧容易被人误会,就像你对一个女人多说两句话则很有可能让对方误以为你对人家有意思一样。

陈乔粗暴的挂断电话,终于出现在公司门前,前台小姐长得十分妥贴,这是他公司第三还是第四个前台小姐陈乔有点儿叫不准。

“陈总说。”对方朝自己点头微笑,这教陈乔无法复制刚才的傲慢与无礼,但他仍旧只能让自己面部表情停留在点到即止。

微笑擦肩而过,接下来路过的两个面孔让陈乔陡生疑惑。

可能是昨夜没有睡饱,失去的睡眠决定在这样的早晨光临,真有些累,人原本是极容易产生疲倦的动物。如果可以一直无条件、没有牵绊的睡下去,陈乔觉得此际的自己倒是真可以睡到地老天荒。

脚步有些虚幻,清洁工正在收拾他的办公桌,见到他来也是灿然兼诚惶诚恐的一笑,陈乔对于中年以上老女人的微笑等闲视之,然后将自己沉重的躯壳抛在沙发上。

“我有些累,”陈乔直到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给清洁女工说有些多此一举,“你出去吧,不要收拾了。”

女工应声出去,并且轻轻反手将门为他带上,那是一扇厚重的轻灰色楠木门,看起来古色古香,却配以颇具现代意识的指纹锁,两相搭配不伦不类,却又相得益彰。据说存在就是合理的,所以世间一切皆合情合理。

陈乔伸出手来按摩两下自己的睛明穴-----发现这两下动作要么穴位拿捏得不太准确,要么就是力度不够,总之,并未让他觉得更舒服。

抬起手碗看了看表,差一刻九点,九点十分准时早会,十点钟有个中层会议,再有个把月的时间集团总部会派人来巡视业务。陈乔在总部有眼线,是个胸部十分伟岸的大妈,总爱涂抹暗红色唇膏,眼珠是淡褐色,头发是金黄色,带一些不十分夸张的弯度,被修剪成利落的短发,陈乔在美国时常吃她精心在家里准备的早餐,被派往中国以后,则时不时购一些本地的小玩意儿快递过去。

除陈莫菲外,陈乔拿女人总是特别有办法。说起来也没什么绝招,就是总要记得赞美或者礼物,女人们其实是十分容易搞定的动物,只要讲她们爱听的话,夸奖她们美丽,送给她们礼物,基本无往而不利。

不过陈乔对她倒并不全部是应酬,比如他其实真心喜欢女人爽朗的笑声,还有她的手艺-----早餐的确好吃。

今天早晨他吃早餐了没?陈乔歪在沙发上,这时电话再一次打破宁静,这个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的家伙。陈乔疲惫的拿起电话,接过。一个女声,乍听好似是有些耳熟。

“喂。”对方说。

“喂,”陈乔应道,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将自己从困倦中解救出来。

“我。”

对方说。

你他妈是谁?

噢,陈乔恍然大悟。康若然!

“若然。”

他有些小心翼翼,算是故人,却让他徒生隔世之感。一时间竟然语塞,其实该当过去吊唁她的母亲,老太太一直待几个年轻人不错。

“i sorry”这时英语派上了用场,这样的开场白双方都不会觉得尴尬。

“我听说了老太太的事,本来想过去,不过”

“没得到邀请。”对方反替他作答。

陈乔点点头,仿佛康若然正坐在自己对面,“是啊,怕过去唐突。”

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怕唐突谁?活人还是逝者?陈乔不过去的真正原因无外有二:一是因为康父跟他当面生出嫌隙,二者因为在康若然与陈莫菲之间他早作过了选择。大家都心知肚明,

成人世界,有是地难免需要演戏。但戏太过反适得其反。更何况大家都是明白人。

康若然现在一定要是明白人吗?其实陈乔心里没什么底。

“流年呢?”对方问。

这个问题倒把他生生问住,流年不守了你一宿了么?

把自己怀孕的妻子托给另外一个男人。

隔着电话,陈乔都听得出康若然的神经质。他正苦心蕴酿答案,却谁知道那一头的康若然咯咯笑出声来。

“他是不去找陈莫菲那个贱女人了?让你帮他打掩护?没有?你不用骗我,你这个骗子。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部相信他不相信我?那个孩子-----”语声开始变得尖锐而凄厉,像闪电撕开天空,又像利刃划破皮肤,皮肤下开始往外渗出鲜红的血液。

“如果他在我这里我还会打电话给你么?”

好有道理。

陈乔终于不困了。

有人敲门,陈乔如蒙大赦。应承对方稍候一定回拔。但康若然最后那句话还是在清晰而有力量的,饱满的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想让康若然最后那句话成为现实。事实上流年跟康若然在一起日久,他到现在也不相信他们之间彻底清白。这一次流年跟康若然单独在国外

来人已经推开门,是公司营销部门的老总,姓陈,面相十分老实的中年人,穿的衣服也十分古板,白衬衫配西裤,正装鞋,略微有秃顶的迹象,不过目前为止尚不十分明显。陈乔一直以为这个人醉心业务,除此之外心无旁鹜,直到某次他从外面进来,看见陈姓男子一手扶住前台小妹的椅背,一面45度倾角伏低身体跟人家说话。前台小妹面容羞涩力微倨傲,由此陈乔可以判断得出陈还没有得手。

到后来陈乔对这个跟自己同一个婚氏的男人产生反感,但不是他对女人感兴趣就让陈乔反感。中国有句老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窝儿边的女人动了后患无穷不说,将来工作中没法儿处理彼此间的关系,更有可能私相授受。

总之百害而无一利。

从此陈乔开始留心前台,一天中午用过了午餐,他破天荒没在办公室里午休,而是走出去,便看见另外一个有家室的部门经理手里拿着一支雪糕去讨好那前台。到此,陈乔也不由得对那女人多看几眼,虽未惊为天人,但发现女孩子确实生得不赖,再加上某种得天独厚的气质,有些撩人。

于是当天下午他叫来自己的人事部负责人,着她将前台开除,并且尽快招上新人来。

人部经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明女人,陈乔由她爽快应承中窥见这女人其实早已洞悉先机,只苦于一直没没有办法出手。毕竟那女人现在不止一个靠山了,中国职场罗织关系,颇为复杂,这其中利害不权衡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最惨的结果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人事部经理领命出门。后来将此事说与陈莫菲听,陈莫菲于此嗤之以鼻。

“男人!”陈莫菲语气不绡顾。“男人造下的孽,却让女人背黑锅。明明是男人自己勒不紧自己的**,却非要嫌女人生得妩媚诱惑了自己。要不要脸?”

说得陈乔脸一红一白。在此之前陈乔觉得自己没有错,两个部门经理一个前台,开除谁保谁该是显而易见的事儿,不过陈莫菲所论所见亦不无道理。

陈乔试图狡辩。

“我没办法,要从公事角度出发,从公司利益出发。”

陈莫菲冷冷看他一眼,看得陈乔脊背发冷,后背生出汗来,目光不敢与之接壤。

“红颜祸水,红颜薄命。知道为什么呢?”

陈乔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无辜。

“为什么?”

他问。

“因为男人薄情寡兴。偷了腥便拿女人的内裤来擦嘴巴。最卑鄙无耻的欲盖弥章。”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陈莫菲嘿嘿一笑,“我会再招进来一个漂亮的,让先前那个看看这两个男人的真实嘴脸。不是所有的殷勤女人都要照单全收且该乐在其中。你们公司有女领导没?尤其强势一点、真见过世面、真有本事的,这些狂蜂浪蝶才不敢去围着这样的女人打转,他们只会像苍蝇叮臭鸡蛋一样,叮那些看似容易摆平的女人。说到底,女前台凭的是脸蛋儿不假,但同时凭的又何尝不是空空如也的脑子?所以你看世面上,往往不那么优秀的姑娘追求者众,而真正优秀的女人则乏人问津,没几个真刀真枪的操练。还不是因为后者智商在线,又不缺那些假道学的假温情,当然更不缺什么家庭温暖渴望老男人的怀抱与保护-----她们自己便可护自己周全。男人在他们面前完全没有存在感,更没本事摆得平她们。女孩子们真该知道,有时自己为众多男人的追求对象,可能并非因为自己多美多优秀,不过自己好得手罢了。更惨在,她们不但好得手,且易沦为牺牲品。你知不知有些女人喜欢在百度上搜索:如果男人跟自己上床了以后就对自己开始冷淡代表什么?这么白痴的问题,男人给她们上一万堂课她们还是会用自己的身体给自己的脑子上智商税。”

那是陈莫菲第一次说话如此刻薄,陈乔觉得接不下去。

第132章 破产

陈乔识趣的保持沉默,陈总监说最近有笔款子,对方拖了很久,再不要回来恐怕要成烂帐。

“谁家?”

“亿丰。”

“噢。”陈乔抹了一把脸,“我知道那家。当时货拿的凶,款结的也好。合同一点儿没费劲,怎么会这样?”

“开始只是说拖两天。”陈总监汗下来了。陈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多少钱?”

现在才来关注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晚也要按部就班的往下走,这件事儿出了纰漏,他背不起这个黑锅。

陈总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大势不妙,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当初合同是他批的,合同额大,第一笔款来得不算不及时,然而第二笔以后就开始拖,陈乔没着急,如果当时着急催一催,事情也不会有转机。他知道。

“会议取消。”陈乔站起来,拎起外套,“跟我去趟亿丰。”他对陈总监说,陈总监应承一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出门恰好碰见财务,财务说,陈总,我有事跟您说。

“亿丰的帐?”

财务点点头,站在一边。

“我这就去要。”外套已经被穿在身上,去地下停车场拿了车,陈乔刚坐上驾驶位又出来。

“你来。”他从车头转到副驾驶,在路上他要马不停蹄的思考,思考会带来走神儿,走神儿以后什么样儿就不一定了,在如今的城市路面,一切可圈可点。他不能冒那个风险。

陈总监跟他调换了位置,汽车引掣被发动,发出巨大的轰鸣,喘息一下,然后向前移动,直到出得地下停车场,汇入车流,车速仍旧并不快。陈乔有点儿着急,事情有点儿不大对头,陈乔竭尽全力回忆,亿丰欠他们钱他知道,不过上个月他记得自己听财务和陈总监亲口说过,说他们那边的款会马上到。

马上马上,这一马上怎么会变成遥遥无期了呢?

他偏过头来看了陈总监一眼,“我记得你们上个月说款子马上就到,甚至还有人告诉我以票都过来了,就是没有入帐?”

陈总监汗又下来了。陈乔心里已经七七八八。这人吃了对方的回扣,至于多少他已经不想再追究,现在只祈祷亿丰没有人去楼空,不然这笔帐会从烂帐变成呆帐,集团问责下来,他陈乔可担当不起。

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流年来电话,他挂断了,流年却再打来,孜孜不倦的样子,陈乔现在自身难保,实在无暇他顾,但还是接起来。

“喂?流年?”他说,“我这边有点公事要处理,如果没太紧急的事儿等我处理完了再说。”

“你是不是去亿丰?”流年问。

“你怎么知道?”陈乔几乎不假思索。

“亿丰出事儿了,刚刚清盘。资不抵债。我看你公司也是座上客,你们倒是最大的债主,但没有用,人家申请清算了。”

陈乔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个有两个大,甚至忘记了吩咐陈总监没有必要再过去亿丰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消息准吗?有没有”

他想问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会有吗?他自己其实应该知道答案,那样大的一笔钱。货呢?货能不能追回来?货如果能追回来也算减少了损失。

“刚刚,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流年答,“我收到风声就第一时间联络了你。另外,他们老板卷款潜逃了。货钱,什么也没有。据说公司的场地也卖了,还他妈的卖给了两家,现在这两家也打官司呢,搞不好政府收回,谁也别想要那场地,到时受害者会再多一个。”

再多十个跟他陈乔都没关系,他只关心自己是第几个。

师出有名的烦躁,他想把电话狠狠从窗口扔出去,然而并不是那个电话带给他坏消息。

怎么会如此大意!这种错误怎么会犯!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是太过放松了,觉得在中国做生意真不难,更何况他有外资背景,国内现在仍旧有许多人对什么所谓的跨国企业感兴趣。

他开始冷静下来检省自己的过去,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所有的遇见都太过顺利了。这会让他养成某种固定思维,这种思维后来害了他。

荣格说:当一个人的潜意识没有被意识到,那么潜意识就是他的命运。

人性有弱点,别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比如虚荣,喜欢被夸奖,飘了,他是飘了,觉得没有自己摆不平、搞不定的事儿,那么多士兵工商农政的大佬都曾经围着他仿佛众星捧月。

现在后悔一点儿都来不及,他知道,但悔恨仍旧就快要淹没他。那么多钱,他可能会因此引咎辞职还是

这将会是他一生的污点,然而年轻到现在一直都太顺了,他仿佛天之骄子。那时他荒唐无度,那时反而不出什么大纰漏,现在他不那样了,他比从前正经多了,却事事不顺。这算什么?老天爷耍了他吗?还是故意下的套,纯粹是考验?

他从未像如今这样期望流年在撒谎,他传递了假消息。那他陈乔便一息尚存,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惜,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群情汹涌,除了债主,前员工也是债主,据说最多的欠了半年的工资。陈乔本来不想下车,但还是忍不住下了车,然而他走进人群,有些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有些人注意到他,也不过斜睨一眼,但又跟身边人展开热烈的讨论。

很多人,男人、女人,看起来像是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养家活口都困难的人。陈乔拼命朝里挤去,守在第一排的一定都是欠的多的人。

陈乔这点儿头脑还有,这种情况,看债主们组成的架式他就知道他们各自被负了多少债。他们都是大债主,欠得越多的人越渴望离那个跑路的家伙更近、再近一点,直到近得不能再近,他们抱有一线希望,假希望也好,什么希望都好。

陈乔终于挤进第一层,这些人不像外面那些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沉默着,陈乔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人。

“哥们儿,欠你多少?”

那人警惕的看他一眼,陈乔说,我也是债主,他也欠我钱。

“欠你多少?”那人反问。陈乔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令人尴尬的问题,站在第一排的这些人谁都不想说出答案,那代表的不仅仅是失败,他们不像外围那些人,半年的工资也没有几个钱,他们知道这情况也早就作好了打算,又能有什么打算呢?大不了放弃罢了,统共也没几个钱。至少,是跟他们相比。

陈乔茫然的挤出人群,都是汗,衣服后背几乎透了。脱下可以挤出水来,耳朵里来回灌的是各种版本的各种声音。

“这老板很高,除了咱这,你不知道,还在外面集资了呢,后来他自己也知道钱不会有着落,集资人中有个人是混黑道儿的,怕他跑,于是派了两个马仔日日跟着他,有一天中午,他说要午休,睡一会儿,结果两个马仔守在门口,真是上个卫生间都互相替着上。结果你猜怎样?那老板狡兔三窟,办公室里面另外有一个门,可以直接通到别的房间,那两个傻小子守着的时候,人家已经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陈乔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听见另外两个人交谈。

“谁不说的呢!听说那个老板是捣腾人\体\器官的,有的是钱,就是犯了事儿,说有一次抓了个人,却不想抓到茬子上了,那人的叔父手眼通天,现在下了全球通缉令,抓住还有个好?于是只好跑路。要不这么大的企业怎么会没钱?再说老板自己有钱啊,卖一套房子就够普通百姓啥也不干,吃上个十年八载了。”

流年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有点儿不太想接。男人总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太过落魄,然而这还不是最落魄时候,最重要他于不远处看到一个男人。

更为具体来说,是一个老头儿,老头面色略微憔悴,但眉宇间还是有一点儿成竹在胸,穿一件灰色薄大衣,同色西装裤,载了一顶深米色帽子。

他朝自己走来。

陈乔劝告自己别躲,无外乎来看看他陈乔的笑话罢了,而且陈乔曾经对老头儿开战,对老人不屑一顾。不放在眼里,于男人于女人来说都重要。比如《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当初对马夫人的主动勾引不屑一顾,结果马夫人害得乔峰身败名裂,几次险遭丧命。

陈乔想劝说自己尽快镇定下来,然而事实太过五雷轰顶,他尚没来得及消化,他也想躲开,这个时候他谁也不想见,然而一面流年的电话孜孜不倦的想起,而另外一方面,康父朝他走过来。

有些人,有些事仿佛宿命似的,凡人管它叫做“劫”。

劫。

陈乔咬咬牙,这辈子谁还不经过几场大小劫难?他又想起陈莫菲来,她是一个女流之辈,不过格局却不小,陈莫菲也曾历过人间大劫,不过到最后又成功上岸。

第133章 康老爷子

陈乔接过电话,跟对方说让他稍等一会儿,朝老人走过去。他妻子昨天刚出殡,他哪儿来的闲心上这儿来看别人家的热闹呢?

总有人有这个闲心。

他故作镇定,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心里虚得很,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顺,这是最大的一次失误。噢不,这不仅仅是失误,这是个错误。

陈乔告诉自己一定要硬撑,人都这样,撑着撑着也就过去了。可他觉得两条腿首先就跟他作对,又像灌了铅一样的发沉,又像没有二两骨头一样的发飘。哪儿哪儿都是汗,衣服被濡得冰冷,粘腻的粘在他身上,似要揭开他一层皮。

呵。

他陈乔也会有今天。他昨天还在想自己羽翼丰满,应该可以独挡一面了,还想着让陈莫菲过来帮他。他现在承认自己是想在陈莫菲面前当英雄,他本来对功成名就不那么感冒,他过早就尝到了名功成名就的滋味,以为理所当然,到目前为止,他唯一的遗憾是陈莫菲。

这让他耿耿于怀。

阳光太盛,天太蓝。刺眼,他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看过人间悲欢,但没一件太大的悲或者欢落在她自己身上。他从来没有怕过,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强,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失败过。独孤求败?是啊!

他好想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遇到类似的事件时会这样,他觉得自己会当机立断,会特别爷们儿,会他还曾经在心里嘲笑过流年。

他还是走到康父面前,却不知怎样开口。

康父也没有开口,只笑吟吟看着他。

笑什么?

他很想一巴掌扇过去,哪怕他是一个老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有些事不用非得用语言表达,用表情也可以,笑容也可以。陈乔庆幸自己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你搞的鬼?”他问。

康父仍旧笑而不语。

陈乔想要答案。他还是太年轻,这是个看结果的社会,过程是留给自己成功时炫耀或者教化后辈的。

老人转身上了车,他坐在后排座,仍旧是那辆朴素的车,黑色, 国产品牌,他曾在这座城里权倾朝野,退了以后余威仍在,很多事情不用他出面,暗授机宜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陈乔猜测他一定知道那个跑路老板的底细,有些事不用明说。过程大抵是老人透露出陈乔的底细,对方了然于胸后朝他下了手。

他们暗中勾结,然而没人能抓住他们的把柄,一点儿口实也不会落下。

车子已经启动,人多,司机开得缓慢,有时需要按下车喇叭,

陈乔目送,就像几天以前,老人亲自找上门来,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

陈乔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冷笑,这样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老人?鸡皮鹤发,后背枯瘦,胳膊上青筋爆出,一切都提示他行将就木。

他太不自量力了,来威胁一个如日中天的男人?

他疯了吧?

他没有疯。

疯的是他陈乔。

陈乔到现在才懂。

可是晚了。

人生最怕“晚了”二字。

晚了!

时不我待。

晚了。

原本他以为是他晚了,英雄暮年,再是英雄,也是暮年。现在他知道,破船也有三千钉。

陈乔目送汽车远走,一个人拍他的肩头,他一回头,发现是流年。

他的行踪不能猜测。

昨天他没来得及细看故人,现在见,两人同样落魄。

二人相对无语,曾经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一言难尽。

陈总监小跑过来,陈乔打发他先走了。两个人驱车,一前一后,也没什么目的地,后来到了他、流年、陈莫菲第一次见面的酒店,要了三样小菜,一瓶白酒。

谁也没说话,默然对饮。透明液体注入玻璃杯,辛辣入喉,辣得两人几乎同时一缩脖,但又都觉得一股热力沿喉咙向下,从胸腔一直到胃,火辣辣的烧得慌。可是,舒服。

古代侠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淋漓。

流年和陈乔同时找到那种感觉,浪荡天涯,仗剑江湖,究竟是假洒脱还是真避世?

二人继续沉默,举箸夹肉,不是饭口,所以店内倒静,只闻两个人的咀嚼声,可谓是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说,人间多少悲辛事,真是,悲辛,而非悲欣。不足与外人道,却真实的存在。譬如现在的流年与陈乔,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来。”陈乔举起杯来,杯里是透明的无色液体,杯中是浊物还是清流自不在话下,举杯的人心里一定是浊浪滔天,连小桥流水都算不上。说起来,那些仿佛离得二人特别遥远,像是上个世纪甚至是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可望而不可及,风花雪月,蓝田日暖,讲的都是心境,而他们如今是一脑门子的官司,这官司还没有法官能断得了,小哥俩倒也能互诉衷肠,彼此却也不一定能互相真正了解。

生活至此,才算跟他们展开真实的一面。从前流年以为自己跟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家道中落命运就算是对他残忍了;陈乔则以为陈莫菲拒绝了他,于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否定。现在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时的自己该有多么矫情。

生活,生活,首先是生,接着得活下去。如果这一点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其他?

玻璃制口相互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这声音从前偶尔让人觉得喧闹,如今,在两个人生失意人的耳中听来,实在有几分悦耳与曼妙。杯酒下肚,千言万语在酒里发酵,翻涌着奋勇争先,及到出口,却又不过一声叹息,变成另外两杯白酒。

很快,一瓶白酒见了底,陈乔伸出手来呼唤店家,却被流年拦下。

“一瓶差不多了,”流年放下筷子,瞳仁周围已经微微发红。陈乔的胳膊无力垂下,他何尝不晓得适可而止,然而这里止了他该何去何从却让他茫然,索性买醉。

流年看看他,“古来战场上没一个醉鬼可以旗开得胜,再牛逼的人物也不成。”

其实流年现在倒不考虑什么欲成大事之类的,只眼把眼前这劫先渡过去。再然他流年也曾于官场混迹这么长时间,罗织因果,追根溯源,有人明里暗里把话挑明了,人家康老爷子出手了。

他流年也好、陈莫菲也好、陈乔也罢,目下均不能脱掉干系,这个干戈,由流年而起,却并不一定由流年而止。所谓的蝴蝶效应,事情若照此发展下去,还不一定会波及到多少更加无辜的人。

他当然明白个中的利害,仿佛陈乔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流年猜测这次出手不过是康老爷子小试牛刀,还真没摆出十成十的功力来,所谓姜还是老的辣,到现在他才明白其中真正含义。

而且流年十分害怕老爷大破釜沉舟,是以康若然便成重要人物。然而流年与康家罅隙已生,说要重修旧好那已根本不可能。

这就是自由婚姻的代价,流年在此之前从未想过。在此之前,他觉得康家再怨恨他,过个年把的岁月也就彼此平复了,不想康家都玩儿得这么大。最重要人家还没正式出招,自己这边已经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他一方面理解康家的所做所为----康若然变成如今的模样,等闲人家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是康家这种纵横官场半生、一直混得风生水起的世家。

流年跟陈乔也算熟读诗书,古往今来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特洛伊战争,为女人而生;拿到中国,远的不说,最近的大清朝入关,也是吴三桂为了个女人冲冠一怒。

他倒不后悔当初做决定娶陈圆圆,他只是耽心此后他流年未见得有那个能力护陈莫菲母子安全。流年默默抬头瞅了陈乔一眼,不知道眼前这浪荡半生的公子哥是否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正朝他而来。而他陈乔绝计不会是对手,要不要出言提醒他尽早脱身了事?

然而这么久的朋友,他也知道陈乔的为人。这时候认怂怎么可能?更何况让人打成这样,反击势在必行,最坏的结果却不见得是两败俱伤,很可能是陈乔被和着骨头一口吞进,连根头发都不会被吐出来。

康老爷子的奸狡也由此真正暴露,那么慈祥的一个老人,你看他和善有加,那是人家拿你当了自己人,人家对敌人可没那么好说话,青面獠牙?

不!

见血封喉才是。

流年要了两小碗米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水米没打牙,加之舟车劳顿,本来没什么胃口,事情又无转机,面对美食他更无从下箸。然而惊见突变,流年竟因祸得福,豁然间开朗:说到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怕有个鸟用!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肉搏战拼的就是你死我活。陈莫菲自然不能让她暴露人下,如果陈乔已经没有机会全身而退的话,凭两个人的力量或可与老人周旋一番。

是,他理亏在先,但这代价不能是他们三个人的身家性命,人为求自保,少不得六亲不认了!

流年打定了主意。

第134章 你瞅啥

流年起身算了账,陈乔则呆坐在座位上,他开始深深茫然,电话他已经关机,公司财务是总部的人,这事儿她肯定已经上呈总部,他凶多吉少这是一定的,全身而退他基本上已经不去幻想了,能体面的退场就算是幸运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逃避,这让陈乔更加恼恨自己。从前他多得意,他最看不起这种怂人。如果事情搁在别人身上他会说,有什么了不起?

如今轮到他自己,他终于明白:有些事儿了不起,真的了不起。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错误,不是所有人都处理好自己的失败。他没有失败过,原来失败的滋味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他甚至开始迷信,认为会不会是国内的风水影响了他,不利于他。然而这念头刚一起头儿他就自己警惕起来。

那些曾经会被他认为是愚蠢至极的念头和举动,如今全部映衬在他自己身上。

百折不挠。呵呵,原来陈乔认为这事儿做起来是多么简单。

他目光呆滞。流年已经重新回到座位上,他面色微红,两个人都不能开车了,但也总不能就在这儿坐一辈子,再难顶的雷也要出去面对。

陈乔其实想哭,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哭。他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如果当时退了一步呢?结果会否会有不同?如果

他抬眼看流年,觉得自己简直可怕极了,脑海里不由出现一幕画面:康父找到他,告诉他可以帮助他东山再起,但前提是跟他联手一起对付流年跟陈莫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现在知道自己未必会不同意,尤其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想到这儿,陈乔不由躁动不安,伸手摸过杯子,那杯子冰冷,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空无一物,陈乔拿它不停的把玩,心里兵荒马乱。

从前他把生活想得太过容易了,他对生活有误会。陈乔觑起眼睛来,试图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从前生活的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格交替出现在他眼前,那些纸醉金迷,那些风生水起,那些意犹未尽,那些风花雪月。

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儿,离得他竟然那么远。

“走吗?”流年问。

“去哪儿?”陈乔反问。

是啊,去哪儿,天地之大,现在仿佛没有他们两个的容身之所。

流年被问得沉默,本已站起,现在复又坐下,掏出烟来,又递给陈乔一支,陈乔默然接过,然后点上,烟雾笼罩两个人,视线变得模糊。

店家倒会做人,看见他们没走,所以没人上来收拾这些杯盘狼籍。

一直到天色渐晚,饭店不停的上客人,最先进来的那对客人拿异样的眼神看流年跟陈乔。其中一个的眼神刚好被流年成功捕捉到,那意思其实也十分明显了,眼神的主人并未刻意隐藏。

他好像是认为他们是两个失败者。

失败者!

这个词儿让流年心痛,他想,他是根本不知道半年之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可能是面前这个陌生人所想像不到的,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

流年苦笑一下,终于知道自己跟其他人好像没什么不同。比如他曾经在最初得知陈莫菲怀孕时选择逃跑,他又曾在跟康若然去美国时思考过再当一次逃兵,如今他的生活似乎被彻底毁了,他现在又开始缅怀那时的风光与得意。

他是个俗人。

甚至不如陈莫菲,他能够感应得到,陈莫菲从来没有他这些想法儿。

都说女人是弱者,但其实她们更为坚定。比如当她们爱上某个男人,只要对方不太过份,基本上都能矢志不渝;比如遇到生活或者命运上的责难,她们往往会比男人更加能忍辱负重;还有一些男人失意的时候,往往是女人出去豁出去脸面流年还记得当他们家刚刚来到此地,康家自然帮他们打点不少,但也不至于三餐都帮他们安排好,钱紧,他爸面子矮,整天躲在家里疗伤,他妈不怕丑,总赶上晚市场快收摊的时候去买扒堆儿菜。

“瞅啥?”

流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瞅你咋的?”对方嗤之以鼻。

不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陈乔,他站起来,流年没拦着,流年也早想找人打场架,这是个绝妙的机会,他的拳头也开始痒痒了。对方可能不知道正在挑衅自己的这两个人都是练过散打的。两人在美国时一起进俱乐部练了三年,几个人等闲靠不近身,更何况眼前这两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小瘪三。

流年也站起来,对面本来是两个人,这时又进来两个,可能刚才这两个人在外面买烟或者停车,或者单纯就是晚到了一会儿。四个小年轻,正当年,两个高高瘦瘦,另外一个身材匀称,剩下那个略微胖,但不是虚胖,挺壮,面色凶狠,一看就不好惹。

两个瘦小的小年轻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胳膊上有纹身,一个大眼睛,一个是小眼睛,平头,四人都穿黑色上衣,流年注意到他们中那个身材匀称的似乎是头儿,因为他眼神平和,但目露精光,瘦子一号正好朝他们走过去,见自己同伴跟别人对峙,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再一目测双方的战斗力,神经一松,对那个身材匀称的男人道:“马哥,怎么了?”

“没事儿。”那个被称为马哥的人开口道。四个人站成一排,店主见这情形赶紧过来打圆场。

“哥们儿,哥们儿,都是误会,千万别动手,都是自家兄弟,都是常客。这四位大哥,今天晚上我的,我请客,给个面子。”

四人看了店主一眼,流年看得出来,那四人气已经消了大半儿,更何况还有人买单。给个台阶就下。

流年和陈乔没吱声,四人转身,其中瘦子b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一句,但声音不大,几不可闻,店主正忙不迭陪着笑将四人往里头请。

“站住。”

陈乔的声音。

流年就笑了,这让他找回了从前的感觉。那时两个人都没毕业,整天混在一起,也跟人打过架,对方不是对手,也挨过打,但,快意恩仇,打完了,痛快。

陈乔朝前走了一步,那四人应声站住,大块头儿朝前一步,瘦子b已经迫不及待要往上窜了,那个先前被喊“马哥”的男人正在摘表,放在自己包里,递给旁边人。

流年熟悉这个动作,对面这男人应该是个练家子,而且常跟人打架,且不是个孬货,说不定有两下了。

这个游戏突然之间就变得刺激了。流年有些兴奋,连日来的压抑被这兴奋冲得淡起来,他没有表,但有手机,两个人的手机都在桌子上,两人都没动。

“出去吧。别在人家店里。”

马姓男子淡然说。

“好啊。”陈乔眼睛都红了。

两个瘦子冷笑一声,他们实在没把对面这两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模样的男人当一回事儿,一个胡子拉碴,一个一脸老婆让人睡了的窝囊废的样子,能有什么战斗力?

店主见这架式,又见几个人都懂规矩,多劝无益,更何况谁愿意惹祸上身?于是虚与委蛇,简单应酬两句也就听之任之。

流年知道这店里的服务员不会现在报警,他们甚至会扒着窗户,活儿都不干了出来看西洋景。

流年不介意被围观。

从前流年生活低调,介意所有事情都被这半年的境遇打破。他微微一笑,甚至对一触即发的所谓大战生出渴望来。

最重要他找到了那种感觉,不怕败,大不了输呗,被揍一顿,或者他们揍对方一顿,没他么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场仗一定得干。

流年一直奇怪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蕴酿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一场街头流氓式的群架。

陈乔、流年先出去,四人跟了出来。流年一直提防身后的人突然之间发难,如果是他,他就会这么做,毕竟在前面的人容易被偷袭,后面的人只要狠狠出脚踹就可以占点儿先机。

不过对方倒讲究,没那么做,两个人对峙四个人。

那姓马的细看二人,忽然间冲流年一抱拳。

“流主任吧。”

流年一愣,许久没人这么喊他了,他在原单位办了停薪留职。

“呀。”那人换了一副面孔,“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流主任,您可能贵人多忘事,您不记得了,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流年真没有什么印象了。

对方四个人的面色已经缓和,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缓解。

那姓马的先生进一步解释。

“李副局,市局的。您还记得吗?我记得可能是您的同学,我当时被他老人家给逮着了,李局他老人家正在办公室里改造我的时候,您来了,您忘了没?我当时不跟您握了一回手。”

那人边说边作动作,看样子想尽量还原当时的情景,奈何流年一点印象都没,表情如坠云里雾里。

第135章 君子报仇

“哎呀呀,甭管怎么说吧,两位里边请,这顿我作东。”

陈乔不明就里,心里想,怎么着?认识?不打了?还要再吃一顿。算了再吃一顿就再吃一顿,不打就不打了。

但他仍旧感觉有些茫然,可眼见得流年已经被那个叫做“马哥”的男人重新让进了饭店里,那些扒着窗户瞅着服务员们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这般的急转直下,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悻悻的。

另外两个瘦小子也颇懂得见风使舵,忙不迭将陈乔往里让。

“请请请,您看,原来是李局的同学,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哥哥心里如果还不痛快就踢我们兄弟两脚出出气。”

老板也完全被干蒙圈了,也没有人跟他们解释。马哥吆五喝六,让店主找一家大一点儿、大家伙儿坐得舒服一点儿的包房。老板哪敢怠慢,尽速安排,引位员将一行六人领至楼上,到了一个包间,那包间倒还真不小,装饰得也够气派。

马哥叫老板安排了几个硬菜,又点了几个配菜,酒上来,姓马的一马当先,先将陈乔与流年二位的杯子满上,这才满好了自己的酒,其他三人也分别将杯中酒倒满,打算陪一杯。陈乔跟流年也站起,陈乔在站起的间隙小声询问流年。

“这都什么人?”

流年笑而不语,心里想,我他么知道是什么人?爱谁谁吧,这时候还能靠面子混一顿酒喝,没准跟康老爷子真正撕破了脸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吃他奶奶的。

“我提一杯,给二位道个歉。马哥的同学就是我的亲哥哥,刚才多有得罪,两位大人有大量,以后有事儿就跟兄弟言语,哥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谁跟哥哥们过不去就是跟我和我手底下的兄弟们过不去。”

流年端起杯子来,心里想,一看这几位就不像是做正经营生的,果然如此。若在从前这样的场合他断不会给对方面子,八抬大轿恐怕都请不起他流主任,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枷锁现在不在他身上,无债一身轻,更何况人能在落魄至此的时候跟人杯酒话江湖,未尝不是人间一大乐事。

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流年举起杯子来,陈乔也举起杯子,马哥带领一众人等毕恭毕敬,碰在流年跟陈乔杯底上三分之一处以示尊重,六人均扬脖一饮而尽。

“吃菜吃菜。”马哥让菜,将头菜转到流年的面前,流年也不客套,拿起筷子就夹。

对方这才小心翼翼,“流主任,可有一阵子没见您了。您现在还在原职吗?”

流年含糊应了一声,点了点头。那人脸色似放心下来。

流年这也不算是欺骗,因为只是停薪留职,是否能官复原职亦未可知,兴许就取决于他是否向康家妥协。如果他肯停妻再娶康若然,一切就能涛声依旧?

另外一个人站起来,非要敬陈乔和流年酒,两人怀揣心事,对酒倒来者不拒,第二杯杯中酒下肚,陈乔话逐渐多起来,酒是媒介,特别容易让陌生的人迅速熟悉起来。谈谈笑笑,好在两个人都没喝高,是以说的话尚有分寸。

酒过三巡,两人起身告辞,那边早有人帮着叫了代驾,流年、陈乔也不推辞,走出酒店时风一吹,陈乔有些站立不稳,这才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喝多了,见风,酒上了头,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想吐,自己又忍住了,拿出手机一看,早过了陈莫菲的下班时间。

“糟糕。”他像自言自语,脚下一沉,一屁股坐在地上,风掀起他的短发,陈乔喘着粗气抬头看天,只看见天际灰、黑鸦鸦的一大片,城市的霓虹从远至近,绵延至数里之外看不到尽头,车尾灯全部都是红色,隐约疾驰而过,路边有吃过了晚饭出来悠闲消食的人群,一切看起来都那样美好。然而,只是看起来。陈乔有理由相信,在看似歌舞升平的表面平静之下,每个人的内心实则都暗潮汹涌。

流年上前来拉他,代驾已经来了,马哥一行人一直把他们两个送出来,瘦子a有个绰号,叫瘦猴,瘦猴过来想帮着流年一道将陈乔拉起。陈乔在手握流年那一刹那想,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今天,他曾经以为自己那时过的日子会是永远。

陈乔站起来时身体打了两个晃,便有另外的人扶着他将他塞后他自己车子的后座。

他不想回家,突然间很想念陈莫菲,想念她挺着个大肚子看似十分镇定与幸福的样子,他想伏在她身边,如果她肯抱自己一下就好了,他还想伏在她怀里哭一下,忍了一天,他觉得自己一直忍得好辛苦。

流年今天晚上会去哪儿?

康家还是陈莫菲家?

不,那里已经不被称之为陈莫菲家了,他们两个结了婚,领了证,已经是一家人,流年的家就是陈莫菲的家,陈莫菲的家就是流年的家,没有区别。

他仍旧想吐,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孙悟空跳了进去。

“叔叔,你出来呀。”他发着尖细的声音,代驾朝手视镜看了他一眼,保持一惯的沉默。

“大王,”陈乔心里难过,“那个孙猴子骗走了我的宝扇。”

如果他陈乔是铁扇公主,会不会帮着流年将康若然扇到天边?还是会为自己将流年扇到天边?不过现在科技发达,把谁扇到天边他们都能再坐飞机回来。

他有些困,眼皮都挑不动。于是歪在后座,直到有人将他叫醒。

“啊?啊?”陈乔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今夕何夕,直到他看见流年的脸,可目光依旧懵懂。他在哪儿,这里是哪儿,流年回来了吗?陈莫菲呢?他一直以为康家要对付的是陈莫菲,不过对付他也没有错,他们这是在试图拔掉陈莫菲身边的一个一个的爪牙。

“莫菲。”陈乔喃喃,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在哪儿,我今天没去给她做饭。”

在此之前,他受流年托付照顾陈莫菲,几乎每一顿饭都会亲力亲为,外面的饭菜他总不放心。你说人贱不?他有时就这样跟自己对话:是女人是你的?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既然都不是,你总跟着瞎掺和干啥。

陈乔坐起来,流年扶着他下车,他像滩泥一样,他想就那样虚无的伏在路中间,车可以从它身上过,行人可以躲着它,嫌弃它脏。他都不在乎。

“陈?”他看着眼前人,那个女人,肚子已经相当伟岸了,这女人有时贬损他,有时也不,他给她做什么菜她都会吃得喷香,像得了难得的人间美味。

陈乔试图甩开流年,他以为自己站得笔直,跟从前一样,事实上根本不是,他晃得像发了癫痫。

“你怎么会来?”他问,但陈莫菲没理他。她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也没有给她一个怀抱。原本他以为她会给他一个怀抱的,像久别的朋友重逢了一样的拥抱就可以。流年搀扶着他,两人跟在陈莫菲身后,上到四楼,开了门。

陈乔被安置在沙发上,他半睁着眼睛,时而也把它们深深的闭紧,陈莫菲和流年就坐在他身边,他其实可以清晰的听到他们的对话。

“若然怎么样?”陈莫菲的开场白。

“关你屁事啊!”陈乔喊,陈莫菲白了前者一眼,然后将目光重回调到自己丈夫的脸上,她在等待答案。

“还好。”流年的答案听起来有点心虚。

“莫菲。”流年拉过陈莫菲的手,“我想带你走。”

“光带一个哪够?”陈莫菲语气和缓下来,“你得带好多人走才能解决问题。”

流年笑了,陈莫菲其实跟若干年的她一样,她总一语中的,说的话都是骨头,一句废话都没有。那时他们还小,还年轻,流年是记得自己有一次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陈莫菲,说她说话像抹了蜜的刀子,明明直指要害,见血封喉,可是大多数感觉不到,只能看得到匕首上的蜂蜜。

是啊,就像现在这情形,光把陈莫菲带走哪够?流年的父母亲,还有陈乔呢!总不能把他一个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听说陈乔出事了?”陈莫菲继续问。

流年又被动的点头。

“是康父所为?”陈莫菲倒有些难以置信,她陈莫菲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也算阅人无数,这一次却看走了眼,据说上一次她摊上的人命官司也是康父于中作了手脚。

她和流年这场婚姻的代价是巨大的,这让陈莫菲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她是真心佩服康家这一大家子,康母不用说了,康若然自毁了长城,作为整个康家的顶梁柱,唯一的男人,他再力不从心也应该会帮自己家的丙个女人讨回公道的吧?

然而哪里有真正的公道?

噢不,或者康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可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物。所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而康父则是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

第136章 半成江山

“陈乔怎么样?还好吗?”陈莫菲问。

“状态不好。”流年看了一眼躺在一边的陈乔,睡着时他都眉头纠结,从前陈乔可不这样,陈乔是天生的乐天派,天大的事儿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无语,流年伸出手,将手掌放在自己妻子的肚皮上。流年手掌纤细,但皮肤薄薄的热度从手掌传过来,陈莫菲就势偎进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跃动的心跳,简直恍如隔世。

“工作累不累?”流年伸手揽上她的肩膀,轻轻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头发,发现陈莫菲的头发长了许多,有淡淡洗发水的香味,流年发现这么多年陈莫菲身上都是这个味道,淡淡的幽香。闻起来沁人心脾,流年不由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她的发里。

“留了长头发呢?”

“是啊,留了许多年的短头发。你走了以后我就想,从你走开始留,有半年吗?应该差不多吧,有一段时间不想再留了,半长不短的时间最难过。”

“流年。”陈莫菲语气轻轻的。

“怎样?”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流年的手戛然而止,“为什么?”流年问。“怕什么吗?”

是啊,怕什么吗?应该是怕的吧。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害怕,情况变得并不明朗,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像陈乔,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波及到他。

“陈乔的事情有无转机?”陈莫菲想问,不过话到嘴边又要问的这些话咽了下去-----如果真有办法流年怎么会不出手?

陈莫菲眯起眼睛来将目光觑进黑暗,有点儿困,又舍不得睡,总想着跟流年多说一会儿话,可是千言万语,却又觉得没办法儿跟流年直接说。也不知道流年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流年、陈乔、流年的父母就不会有这些糟心事儿。

什么叫得到?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

她一时迷茫。包括康若然,康若然也没有错。但事驰至此,各人都没有回头路好走。

得到真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她一定要破釜沉舟吗?把一切全部都放下?陈莫菲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可能错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错过,爱一个人,等一个人,留在自己爱的男人身边,有什么错?然而现在她知道,也许她当初所谓的爱仍旧十分狭隘,仍旧没逃脱占有的命运。这是无数人爱的大前提,如果不为得到,那么我爱你作什么?

然而,拥有了,却让这么多人都这么痛苦,值得吗?

孩子已经频频胎动,这是陈莫菲现在的娱兴节目,看他在自己的肚子里拳打脚踢,有时他在里面可能是在伸懒腰,她的肚子鼓出来那么一大块,肚子都变形了,把她的肚皮撑得十分薄,那上面有青色的血管与花纹,让她的肚子看起来像个快要爆掉的大西瓜。小孩子在里面真的有情绪,他有他的悲喜,然而他的悲喜跟母亲是链接在一起的。比如陈莫菲有时心情低落,那孩子真的好久不动,最长的一次是两天,两天,他都十分安静,陈莫菲有点慌了手脚,对着自己的肚皮说:你怎么了呀,快动一动,让我知道你还在。

说来也奇怪,说完这句话,肚子底下真的开始有动静,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听懂了自己母亲的说话,还是事有凑巧。

陈莫菲十分珍惜眼前的画面。一家三口,岁月静好。事情的发展如今变得颇有一些居心叵测,她不知他们三个以后的命运会如之何,所以她人躺在流年怀里,想到以后,整个人开始焦虑,陈莫菲不由咬住下唇,这是好最近常有的动作,无意识的,待到她意识到这个动作时,咬住下唇已经不能阻止她的焦虑,她的焦虑上升了,变成了咬手指。当然,那是后话。

陈乔呼声大作,流年抱着陈莫菲不肯撒手,陈莫菲很想问一问他,是否后悔了。

后悔了吗?

如果你后悔了,在我这儿,你可以悔棋。

她不知流年有同样的问题没有问出口。

你有无后悔?跟着我?也许从此以后颠沛流离,没一日安生。如果你后悔了,在这我儿,你可以悔棋。我拼了命也要安排好你和孩子的后半生。

----没有。

陈莫菲说。

说什么后悔不后悔。天塌下来也不说后悔。当初愿意的啊,现在只要你仍旧愿意,我仍旧愿意的啊。

陈莫菲眼里蓄出泪来,她忍着不想让流年发觉。

她不知流年眼里同样蓄泪,他似看见当年的自己跟陈莫菲,看见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她喊“cut”,他抱着她不敢动。还想起他回去找她,别人传她怀了孕,流年马不停蹄的逃跑。如今不会了。

不会了。

-----不会了。

流年想。

-----不后悔。只要你仍旧愿意,我仍旧愿意的啊。不过要是你知道我曾经回去找你,曾经狼狈的逃跑,在美国曾经质疑过自己的决定,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会的啊。

陈莫菲想。

会的。

我爱上的是一个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我因你有七情六欲,因我有七情六欲而爱上你,我爱上你,并非因为你是神。

是人便有勇敢也有怯懦,是人,便有伟大也有卑微,是人,亦有高尚还有鄙琐。

我们都是人,我们要宽宥我们身而为人的同时,以同样的宽宥之心去对待别人。更何况那个别人还是自己的爱人。

两人偎了一夜,以为康若然会于半途来电话打破这短暂的宁静,谁知鲜有的并没有。次日晨起,陈乔终于恢复一点从前的丰神俊朗,至少是下厨做饭了。

清粥配了炒青菜,陈乔蒸了水蛋,冰箱里没其他的,几人草草吃了一口,陈乔说要送陈莫菲去上班,坚称流年并不知道她上班的地址。结果是三人行,陈莫菲上班以后两个男人回到陈乔居所,陈乔这才敢打开手机,电话没爆,不过信息够燃情。

总部留言,再不出现,不排除采取法律手段。

还好分公司的法律顾问是陈乔的自己人,一大清早陈乔跟流年回来就见到丁晓东倚在门口。陈乔已恢复常态,问丁晓东,是来此当资本家的走狗?还是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

丁晓东苦笑一下,自从跟着陈乔混,他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陈乔、陈莫菲、流年这三个人的事情他越发清楚,却也越发的看不明白,看不通透。但同时他又莫名其妙的想留在这几个看起来并不算十分正常的人身边,喜欢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陈乔开了门。

三人进入室内,在公司有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势力就是这点儿好,至少可以掌握到最新的动态。只是可惜,从前陈乔以为整间分公司里全部都是自己人,不想真出了事儿才知道自己的自己人只有一个。就这一个他还不知是敌是友。

“公司怎么样?”三人落座,陈乔发问,丁晓东倒不急不慢,来得及给自己燃起一根烟,惯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烟抽得越来越凶,控制不住,也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住,没有烟,心里像没了魂。这是瘾,一切能让人成瘾的东西不是控制一个人的躯体,则必须控制一个人的心智。

丁晓东总觉得似有一张网无形朝他头顶兜头盖下来,他在网中,他是网中人,然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搞清楚,不知自己是被命运网住了,还是被自己的情绪困在当间了。他是网中人,无人可以救赎。

“员工还在上班,不过无心工作,来了是怕公司跑,这个月工资就没有了。”

陈乔点点头。

“总部出来处理决定了没有?”

“让你出面解释整件事,其他还没收到消息。不过财务那老娘们儿应该可以有更确切的消息,不过她不肯透露。”

“你上点儿手段啊。”陈乔也抽出一支烟来点上。

“什么手段?”丁晓东斜睨他一眼。

“美男计什么的。”说完陈乔咯咯咯直笑。

丁晓东也笑了,你这是没屁事,难为我还耽心你一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怕你想不开真自杀。

“那你昨天晚上不来?”陈乔问。

“你以为我没来?我来了,你们家没人。遍寻不到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跟他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丁晓东问。

“屁。喝酒能解决得了,酒厂得黄。谁没愁事儿?”

流年跟丁晓东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流年说,内人的事儿你辛苦了。

都是场面话,丁晓东当然回以场面话,不过细打量眼前的两个男人,两个人都算是人中龙凤,长得也都玉树临风,要学识、家世、背景什么都不差,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选一条这么艰辛的路。比如流年,丁晓东抬头看了一眼流年,眼前男人面色虽然略显憔悴,但不掩眉宇间风流与精明,在这城里借助岳丈的势力于官场平步青云,自己也是有斤两的人,八面玲珑,若非为了一个陈莫菲,半城江山都应该是他的。

第137章 许三观卖血记

丁晓东和流年,这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于此算有了第一次正式见面。丁晓东其实对自己目下出现在这里颇为奇怪:现在是流年跟陈乔最为倒霉的时候,他们现在给不了他任何实惠,甚至会让他搭进去一些什么。这么多年,丁晓东安步当车,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走到今天不容易,跟陈乔与流年走得太近无异于引火**,这两个倒霉蛋儿得罪了本城有名的阎王爷。丁已经于侧面打听了好多人,坊间流传了关于康老爷子的许多个版本的传说,但宗旨指向倒非常一致: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于无形。

于康老爷子这样的人来说,有政敌十分正常。可不正常在他所有的政敌到最后不是黯然隐退,就是出了意外,听说有个跟他挺不对付的政敌,正好那一年某地发了大水,本来是康老爷子的差事,但他临时生了病,没办法那政敌替补上,却在洪水现场被卷入洪水,后来找到尸体,听说尸体泡得发白又发青,比从前大了一号儿。康老爷子当时抚棺恸哭。不过民间却有另外的版本,说大水来得虽急,但总不至于把抗洪指挥前线的一把手给卷进去,是有人于暗中施了黑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位政敌才跌入水中,水流湍急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传言,但也足以令人听而生畏。更何况还有人嫌故事不够精彩,时常添油加醋。

而另外一个故事则有关一个神秘的女人,听说那女人是康老爷子的情妇,后来女人闹着要转正,还以前程相要胁,结果莫名其妙消失。坊间传闻-----被人点了天灯。

没一个故事不让他听起来不寒而栗,面对这样的人,他该及早回头是岸才对。精明如他,怎么会不清楚陈乔跟流年现在是康家的靶心,他在这个时候跟这两个人亲近,无疑是引火上身。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管不住自己的脚,人有时奇怪,可以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住自己的脚。他的脚似乎失了控,莫名其妙把他带到这里来。似乎这里有自己久已丢失找寻不见的东西。

“有什么好建议没?专业人士?”陈乔又恢复了从前的吊儿郎当,不过丁晓东从他的故作洒脱里看出来一点点故意的姿态,“心虚”这个词儿用在此时的陈乔身上再妥当不过。他一定是怕的,拥有过的人都害怕失去。当拥有已经形成惯性,失去便显得特别不合时宜,所以才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丁晓东懂,他觉得自己生命中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在跟失去为伍,失去最亲近的人,失去上学的机会,失去祖业。一群亲戚围着他,剥夺了他一切权利,最重要是以爱为名。当时丁晓东还小,他只知道一场车祸让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还来不及哭,便被卷入一场争夺大战。

叔叔要他,伯伯也要他,姑姑要他,婶婶也要他。谁都要他,但是他们所有这些人关注的焦点全部不在他身上,这些人乱烘烘的像看到了臭肉的苍蝇,把他扔在一边,开始丁晓东以为他们在讨论怎么分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怎么会父母的赔偿款。商量完了以后他先被姑姑领走,姑姑看见他时还摸了摸他的头,煞有介事的掉了几滴眼泪,他以为姑姑会爱他,直到有一次他回家,看见他们匆匆忙忙收起来的饺子。

姑姑过来问他,饿了吧?

他点点头,他也想吃饺子,他妈在世时有时会给他们爷俩儿包饺子,白菜肉馅的,好吃。他好像很久都没吃过饺子了。可是姑姑给他端出来的头一天的剩饭,他突然间就不觉得饿了,可是却把那些剩饭吃得干干净净,姑姑家的孩子看着他笑,笑得面目狰狞。

他曾经以为到了伯伯家或者叔叔家情况会好很多,没想到一个样。再后来他便寄望于把那些钱全部要回来,他想回到自己的祖屋,然后靠那些钱,那里有父母陪他比跟那些亲戚们在一起强多了,他可以想像他们像从前那样抱着自己,或者怎样都好。他想盖从前跟他们一起盖过的被子,端从前跟他们一起端过的饭碗,家里还有一双是他的御用筷子,平常他不允许爸爸或者妈妈用他那双御用筷子。

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想回去,于是对他的那些亲戚们说出了这个想法儿。没想到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尤其是他的姑姑,还跑到街上去哭,向每一个路人诉说他照顾这个侄子的辛酸,丁晓东听见那些邻人低声劝慰。

“唉,小孩子嘛,他不懂事,等以后懂事了他会感谢你。”

丁晓东的目光穿越烟雾。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祖屋被那些亲戚们卖掉瓜分了,钱,他们也分掉了,等到丁晓东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他们才慌了手脚,又凑在一起,动员他不要去念大学。平常不关心新闻又目不识丁的亲戚们说起例子来振振有辞,说那谁家的小谁没上过大学,一样开起了小汽车。说隔壁村子里有一个人,读书到后来读傻了,读出了精神病,现在还在家里呆着,还要人侍候,他们说城市是个大染缸,会把所有的好人都变坏。

种点地挺好的,你们还有点儿地,这几年都是我们几家在轮流帮你们种,现在你可以自己种了。

丁晓东一言未发,隔天找了人,把自己家那几亩地承包给了一个外姓人,他的这个举动自然又引起那些亲戚们的一顿讨伐,但当时的丁晓东已经长大了,他开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去了镇上的法院,写了诉状,丁晓东生平告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自己的至亲。

拿到传票时姑姑再一次出现在大街上,他伯伯还拿出来一个小本本,说是里面花的每一分钱他都记了帐,他一分钱都不会亏他的。那长长的帐单丁晓东只看了最后一行,最后一行是总计,那个数目他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总计的结果是他父母的赔偿款不但没有了,他丁晓东还倒欠他们许多。

他们动员丁晓东撤回诉状,要他讲良心。

然而,丁晓东没有看到良心。究竟什么是良心?他十分疑惑,所有人都指责他,他在当地出了名,所有人都说他忘恩负义,是白眼狼。

丁晓东平生觉得自己从来未曾有过的被孤立,他被高高的挂在道德高地上,而他的那些至亲与父老乡亲有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欣赏一个人干儿。

他是。

他就是那个人干。

而他并不想当人干,于是从高高的神坛上走了下来。他没有撤回诉状,还把自己家这么多年以来地的收益,房子的所得款项也加进了追偿的列表。

法院判决时他们拒不执行,丁晓东申请了强制执行。200块钱,200块钱法院才去强制执行,丁晓东长身玉立,身后跟着一群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的执行人员。

“不给钱就带走,拘留15天。”

他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姑姑已经不再哭了,她曾经煞费苦心制造舆论压力,但是没有压垮她的亲侄子,姑姑这两年其实也老了,这么多年,虽然他一直被从这家推到那家,从那家推回这家

不,不,不,何止是往外推他。

丁晓的烟已经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小截烟蒂。他不由伸出手来进以烟盒里去,两指夹一根烟,轻轻出来,打火机的声音清脆,火光映亮了他的脸,烟的一端凑近火光,烟雾从他鼻孔里穿行而出,像在跳舞的魅影。

他去卖了点儿血,许多年以后丁晓东看《许三观卖血记》,别人看的是历史,他看的是自己。他是真的卖过血,他接触过血头,医生问,你还抽啊?

他握紧拳头,再一次展开,又握紧,再一次展开,拳头不停的被握紧,又被展开,血袋里涨满殷弘的鲜血,他眼里闪着复杂而兴奋的光。

十八岁的丁晓东站在时光深处朝未来张望,那时突然间一个女声打破了空气的沉寂。现在想起来,该是有多么的煞风景啊。

那女人喊:“晓东。”

晓东。

丁晓东回头,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黑红脸膛,长头发,被拧成一根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她胸脯鼓鼓的,像藏了什么在自己的怀里,她不愿意留刘海,总说会挡眼睛,挡眼睛怕什么的呢?挡住了更好,才有神秘感,别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才看不到她眼睛里的喜欢。

刘海儿有什么不好?然而女人直到去世也没有剪掉刘海。可能她真的觉得刘海让人看起来漂亮吧。

十八岁的丁晓东回过头来,目光正好跟女人的目光接壤,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跟面前这个女人扯上关系的。

不不不。他实在不想回忆起这段来。

可是女人的脸太过执拗,闯进来,一次又一次闯进来,她小时候的脸,她长大一些,再大一些,直到

第138章 你爸出事了

丁晓东摇摇头。

陈乔碰了他一下。

“想什么呢?”他手一抖,长长的烟蒂落在手指上,他想躲,却没躲开,烟灰烫得他猛然缩了一下手指。

“没,没有。”丁晓东将烟蒂抿进烟灰缸。

“昨天康若然没找我?”陈乔又碰了一下流年。流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手机卡。

“换号儿了?”陈乔问,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来,“新号码告诉我。”

流年拿过陈乔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拔通,两人十分默契的拿过彼此的电话,将号码存妥。

“陈乔,你得出面。”丁晓东说,“总公司再找不着你很可能会诉诸法律,到时候你就被动了。”

陈乔低头不语。

三个大男人把屋子抽成了大烟馆。

“这事儿不能再拖了,听说总公司的人已经启程。我劝你最好在对方飞机落地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按照程序,开始一定先是启动内部调查,如果总公司对内调的结果不满意,一定会启动法律程序。”

“他这种情况,他也是受害者。对方是有预谋的、有组织的,本人已经在逃,涉事主已经报警,警方已经立案,对他的处理结果能太严重吗?”

丁晓东透过薄薄的烟雾看流年,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要他提前做准备,把这件事儿交代清楚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如果他这样一直不露面,怕集团会多想,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陈乔,那这样,你先跟丁律师回去。大不了内部处分呗。”

陈乔点点头。抬头看了一下钟表,见时针走到十点半,他开了手机,手机里涌进来大批信息,陈乔直接全部忽略,不想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流年送到门口,拍了拍陈乔的肩膀,“我在这儿等你。”

陈乔没点头,头也没回,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待没有人,流年拿出另外一张电话卡,他思量着要不要把那电话卡重新安在电话里。倒不是怕别的,怕她去找陈莫菲。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流年打定了主意,将卡对折,然后扔进了垃圾筒。

这时有电话进来,他一看,是陈莫菲。流年不由嘴角含春,也不知怎么了,看见她的号码都能让自己整个人变得柔软。

“莫菲。”他声音低低的。

“流年------”陈莫菲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他可以听得见对方的喘息声。流年坐正身子。

怎么?她出事了吗?她在跑?

“你怎么了?”流年问,声音急切。

“流年。”呼吸声穿过女人的喉咙,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隔着电话他都能听得那样清晰。

“往家里打个电话。”

往家里打个电话。

往家里打个电话。

流年忽略了,他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响,仿佛有个地方轰然间倒塌。

“我正往陈乔家里赶。”她说,但是流年并未听得十分清楚,他挂断电话,手哆嗦着,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可以,能听得到,心脏在他的胸腔里鼓噪,仿佛要一跃而出。

仿佛要一跃而出。

电话只响了一声,有人接起来。

是流年妈妈。

“流年!”老太太隐忍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快回来吧。你爸出事儿了。”

流年放下电话,往外跑,出了门,陈莫菲的电话又进来了。

“莫菲,你留在陈乔家里等陈乔,你跟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女人还要再说些什么,但是流年没听,他满耳全部都是风声,只有风声,风声鼓满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两手冰凉,风灌满她的身体,四肢百骸,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是风,是风。

他想起康若然在美国问他的那句话:如果我死了,你会后悔吗?如果她死了呢?如果你家里人全部都死了呢?你还不后悔?

他敢说不后悔?

不。他不敢。他不敢说不后悔。

他不敢。

他被什么绊了一跤,可是并不觉得疼。流年踉跄间爬起来,抬起头,他看见陈莫菲,陈莫菲看着他,四目相对。她没哭,她眼睛里没有眼泪,但流年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出疼来。

我没事儿。

他想说。

然而刚一张嘴,发现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

都怪我。

陈莫菲说,其实不过摆了一个口型。她没说出口。可是流年听到了。

不是。

流年说。

都怪我。

流年朝陈莫菲走去,扶住她的肩膀。

“等我。”他说。

陈莫菲点点头,男人从她身旁走过。

她听得见他的声音,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走了,会不会再回来?一定会的。一定会的。但是别人走了,陈莫菲不敢想像流年回到家时看到的一切,他一定会后悔,他会后悔跟自己在一起,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一定会后悔,她想哭,便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她错了吗?

她已经无法再听到流年的声音。

再也听不见了。她艰难的挪动疲惫的步子,电梯今天走得特别慢,但仍旧平安把她送到陈乔那一层楼,她拿了钥匙开门,依稀能想起来第一天来以这扇门前。

时光啊,她想穿越回去,也许那一天,那个女人没在这里,她委身陈乔,李乔,王乔,这么多年,什么乔她遇不到?

跟谁在一起不行?偏要等他。

偏要等他。

等到了,现在这结果是她想要的吗?她不能回答自己。怎样都不能回答自己。

这结果让她绝望。

进了门,好呛人,这么多的烟,这两个男人是抽了多少烟啊,她急走两步,去开了窗,饶如此,恐怕仍旧要好久才能把这些烟味放干净,好在不是冬天。

陈莫菲坐下,可是眼前却总出现那样的画面。

流年回到家,看到母亲,母亲迎上来,流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流年说。

我回来了。

“你爸在外面跟一个主妇,让对方男人抓住了,人家不要钱,把他脱光了游街。”

人家不要钱,把他脱光了游街。

寸缕不着,老人松驰的皮肉叠陈,冷风吹进他的毛孔,他瑟瑟于风中前行,男人不时踹他一脚,还有人录像。

老人回来一病不起,他跟老伴儿说自己没有。

“没有?谁信?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们为什么那样狼狈从老家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流年为什么到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流年不喜欢康若然仍旧跟她在一起这么久究竟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陈莫菲肚子里有流年的骨肉,可是我为什么连去都不敢去?”

老人嘴唇哆嗦,手也哆嗦,后来目光逐渐黯淡。

那天晚上,老太太听他说了半宿“我没有。”

等到她睡着了,起来,出门,投了护城河,他脱光了所有的衣服投了护城河,皮肤再也没有褶皱,虚胖着,白,乍眼的白,可是脸色乌青。

流年会伏在老人身上痛哭流涕吗?

会恨?还是会怨?

她不知道。

不敢想。

陈莫菲站起来,感觉肚子有点儿疼,丝丝拉拉的,孩子在肚皮里不安的动着。陈莫菲微颦眉头,扶住后腰,又缓缓坐下,随手在腰后面塞了一支垫子。

她不知道康若然也在现场。

康若然穿一条黑色裙子,面色苍白,但是她化了妆,尤其口红,颜色跟她很配,她依然那样美,尤其她面有病色,更显整个人弱风扶柳。

流年母亲帮她开了门,抹着眼泪说她有心了,还关切了她的身体。

康若然陪着落了泪。说真是多事之秋。我刚丧母,他这又失去了父亲。

父亲仍旧躺在殡仪馆,一切要及早处理。流年告诉母亲一切有他,事情太过突然,他谁也来不及通知,不过以他今时今日,也真想不到还可以再通知谁。

他驱车直奔殡仪馆,途中给陈莫菲打了电话,告诉她不要多想,也不要来回奔忙,他一切自会料理明白。陈莫菲不由哽咽,除了点头称是,她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的新婚丈夫。

老人盼了一辈子孙辈,现在终于有望,他无缘得见。最重要他的死法儿,实在不太光彩。

陈莫菲不知该如何安慰。

“老太太?”她问。她想过去陪陪。

“还好!”流年答。

也许真的还好吧,流年于当年的事情逐步有了脉络,父亲是在生活作风问题上犯了错,可能错误还挺大,所以才致仕途受挫,不得不携家带口远走他乡。

如今回忆起来,这些年来父亲在母亲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他从前还不太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

殡仪馆不近,市内交通不畅,他开了近两个小时才到现场。听说这些都是康父着人安排的。康家反应倒迅速,不过也真亏了康家人,否则他不在,他老母亲能做的事毕竟有限。

他就快看到父亲了,父亲此刻正安静的躺在冻棺里。

流年说明来意,对方带他到了停尸房,里面温度不高,阴森恐怖,看门人把门打开,指引了他位置就出去了,他大力拉开,一股寒气,然后看见父亲那张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无法想像父亲已经死了,这让他感觉有些无法接受。

第139章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到些他尽量做好自己的本分。流年想起若干年前那场半夜出逃,他一个人坐在厢式货车时,汽车在路上左右摇摆,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出走,也不知道终点将会是哪里。流年从来没问过原因,如果能说大人一定会跟他交代。

但他猜测到那一定会是个让大人难堪的原因,他不想让父母为难。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尽全力维系他们的面子。

这么多年平安无事都过去了,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出现这样的转折?他注视父亲,不觉得这里冷。人间冷暖,他都尝过。人间的冷,人间的暖。他从来没感觉自己像现在这样沮丧过、无奈过、无助过,从来没有。

眼泪几乎毫无预警的从眼睛里滑落下来,他想再跟他喝两盅。想问他到底有没有做过,想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事儿,他心里苦闷,所以多喝了两杯酒,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

他很想知道。

流年十八岁从家乡千里逃难的时候就曾经发过誓,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的父母。

那天月亮多白啊。他发过誓的,没想到这么轻易,自己的誓言就被打破。不怪别的,是他自己没做到,是他自己没做好。

但是流年并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前几天他们父子在康家大门口分手,他还嘱咐他回去看陈莫菲,还提及她肚子里流年的孩子,那是流年家的长子长孙,老一辈儿人讲究这个。

老人已完全辨不出形迹,整个人浮肿,面色铁青,嘴里的污泥还没有被完全清理,眼睛大而无当的瞪视虚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瞅什么,嘴巴里需然有淤泥,但仍旧半开着,露出两排同样污浊不堪的牙齿来,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要将什么撕碎似的。

流年合上冰棺,一个人走出去,外面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的用手去遮挡,有一伙人迎面朝他走过来,其中一个用奇怪而探究的眼神看他,没年转过身。再往前走两步,走到某个地方,停下,那里有个巨大的花坛,也不知是没有人打理,还是到了季节,那些残花败柳现出颓势来,仿佛从来没有真正开放过。

陈莫菲来电话,说陈乔已经回来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陈莫菲说。

“嗯。”

流年带哭腔,但他不敢哭,他不敢在陈莫菲面前哭。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只想跟她哭。

“老爷子------”陈莫菲觉得十分尴尬,老爷子生前没有承认过她的存在,她一直纠结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而且她觉得对方这次意外多少或者跟她有些关系。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遇到了事儿会拼命把自己择清楚;一种遇到了事儿会拼命揽上身,仿佛全世界出了事儿都跟自己有关。

“没事儿,你照顾好自己。自从跟了我,没一天让你------”

流年哽咽,陈莫菲眼泪下来,但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异。她很想现在在他身边,帮他处理一应事务,方草的后事她也料理得有条有理,怀了孕,她陈莫菲百无禁忌,她肚子里的娃身上有她的血,也什么都不怕。

她什么都不怕,百无禁忌。

老太太联络到她时陈莫菲已经了解了大概,内心总隐觉不对。女人的第六感,但无事实支撑。而且陈乔、流年各自都有麻烦事儿要去处理,如果方草在就好了,最起码有个人跟她一起商量,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孤掌难鸣。

陈乔问莫菲。

“流年?”

陈莫菲挂断电话,点点头。手里不停把玩自己的电话。

陈乔一言不发,到衣帽间取出一件外套,边披边朝外走。

“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也是这话。

“等我们回来,我过去一趟,看什么事能帮他料理。”

陈莫菲感激的看了陈乔一眼。站起来,送到门口,没一会儿,丁晓东到访,见到开门的是陈莫菲。

“陈小姐。”

他一直这样称呼她,是以没有改口。

“你总这么客气,叫我莫菲就行。”

丁晓东没进来,探头朝里望了一眼。

“陈乔不在?”

“不在。”

“那我再来,反正没特别重要的事儿。”

陈莫菲也没勉强。

陈乔去找流年,流年说你不必过来,我们约个中间的地点,不然你开到我这儿来这地方也该下班了。

说了个两人常聚的地方,如果是女人,这种情况下见面首先必抱头痛哭,男人则不同,两人直入主题。

“我那边没屁大事儿,你不用惦着。只是有人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说我拿了对方的回扣,我倒不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一套。不过帐户我带着钉子去过了一遍,没问题。”

经此一役,他觉得自己跟丁晓东的关系又进了一步,所以管他叫“钉子”。

服务员跟上来,酒?不要了!宿醉未醒。那天晚上醉了个底朝天,陈乔到现在仍旧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醉时感觉还好,但是醒了一切都需要照旧去面对。

酒,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两碗米饭,尖椒干豆腐,烧带鱼,红烧肉,小碗的。”陈乔吩咐道,不过吩咐完他几乎马上意识到这些全部都是陈莫菲爱吃的菜,陈莫菲爱吃豆制品,除此外爱吃海鲜,肉,她只偶尔吃,陈乔跟陈莫菲不做饭时下馆子,这三样儿被陈乔称之为陈莫菲的“老三样儿”。

饭菜端上来。

“一天没吃饭吧。”陈乔问流年,流年一边往嘴里扒饭一面点头,陈乔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老子也没怎么吃,妈的。”

陈乔爆了句粗口。

昨天这两个人像是跟酒有仇,今天像是跟饭有仇。两人风卷残云,低个头一个劲儿的吃,直到都吃到了八成饱,这才罢手。

“可乐。”流年伸手召来服务员,“你喝什么?”

“可乐。”

陈乔答。

“老爷子的事儿我听说了,始终觉得不对。”陈乔喝了一口可乐,饱满的打了个嗝。

从前他不太敢如此随性,他受到的教育,他的经历,都不允许他这样,但现在,这个嗝儿打出去,他觉得心里头真是舒坦。

流年倒没想过这一层,当局者迷。

“我跟你,”陈乔指了一下自己跟流年,“我们两个一会儿分别去找那个女人跟那个女人的老公。”

流年有些犹豫,流年是男人,他理解也了解,如果真是老爷子

“当时谁也没在场,谁能保证当时真的发生了什么。老爷子真是那样的人,用不着以死明志。再说了,那男人的反应实在过大。而且你也知道,我被摆了一道。康老爷子下手可没什么情面好讲,你让康家如此难堪,我可不相信他能宽宏大量到那种程度。所以这事儿我怀里是康家安排的,我不相信是意外,更不相信是巧合。打死我也不信。”

流年凝视可乐瓶口,内心兵荒马乱。陈乔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既然是有意为之,那对方便绝不肯轻易就范说出实情,到时他们怎么办?再说,这种事儿,牛不喝水怎么能强按头?

流年仍旧犹豫。

陈乔看他一眼。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种事儿是不能强迫男人,但是现在这么乱,一些敏感的药品并不难获得,你焉知老爷子没被人摆一道。而且,事发后康家这么快就作出反应,你不怀疑?”

流年手指摩挲可乐瓶身,那可乐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瓶身遇热,于表面出了一层“汗”,将他的手指也濡得湿了一层。

流年无意识摩挲那瓶身,直到手指皮肤与瓶身表面变得干爽。

陈乔叫了服务员买单。两人起身,那女人的老窝不难找,流年下了车,才发现陈乔的车居然没跟上来。

这小子,他心里嘀咕,不能啊,这点儿道儿居然也会跟丢?

他靠在车门上等了一会儿,见陈乔仍旧没上来,于是拿出电话。

“你在哪儿?”

“你管我在哪儿。”陈乔回。流年听出来他也没在开车。

“你先去。然后我再去。”

流年不理解,但素知陈乔鬼点子多,他们一块儿在国外上学时有个教授为难流年,还是陈乔出面摆平的,说起来陈乔用的招数有点儿滥,现在想起来他仍旧觉得陈乔当初那么做有点儿不太地道。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的时候,流年重新看了一下手机,确认了一下地址。

这是片老小区,b区四号楼,一单元三楼一号。把东山的房子。

流年在单元门口停了一下,楼道里黑洞洞的,地面有些坑洼,水泥地面有不同程度的破坏,有的地方陷了进去,另外一些地方已经露出钢筋。

他朝里走去,心里数着,二楼,三楼,三楼一。

一扇黑色铁门,上面有一副红色对联,对联上有小招贴,也就是俗称的城市牛皮癣,门口干净,没有垃圾袋,但是有垃圾袋停留过的痕迹。

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流年在心里勾勒那未曾谋面的女人的画像。

第140章 女人搬走了

“我是流年,流某某的儿子。”他很久没报过父亲的名号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报上父亲的名号。

流年抬起手腕来,笃笃笃敲门。敲了三下,开始等,等开门。然而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人应。流年举起手来接着敲,再等,时间仿佛突然间被谁截停。

等待变得漫长,直到流年完全失去耐性。

敲门声变得急骤起来,直到把邻居给敲了出来。

“他们家搬走了。”

邻居只露出一个脑袋,一个中年女人,还穿着睡衣,里面还有一条小狗,不是大型犬,只能看见它的大概轮廊,还有两支眼睛,正用探究的目光看他,还想朝外挤,但是主人不允许。

“搬走了?”流年问。

“是的。”对方将门又拉得大一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对面妇人用身体挤开那门,里面的狗跑出来,往下奔了几级台阶,又上来,期待的看着自己的主人,尾巴几乎被摇晃得快要掉了下去。

“进来。欢欢,进来。”主人提高音量下达命令,狗儿极不情愿的跑进去,但刚进去,又跑出来,它想出去玩儿,可主人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们家出事儿了,你知道不?”狗朝妇人身上跳去。

“听说了。”流年答。

“出事儿就搬走了。听说这房子已经易了主,不过没人来收房子。”

“这么快出手?”流年奇怪,卖房子是大事儿,他们这种老楼现在不好出手,卖不上价。可能他们自己也觉得实在不想在这儿呆下去,那件事儿毕竟不光彩。思及此流年多少觉得有些歉疚。

狗并不安份,妇人回身关上了门。流年站在门前,有点儿茫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他出来,陈乔仍旧没跟来。

这小子,流年想,不靠谱。太不靠谱。所以他说的话也不必太过在意,兴许他就顺口说说罢了。

流年站在楼门口儿,一个老头儿想要上楼,流年侧过身子让了一下,老头儿看了他一眼,远远看见了陈乔。

他朝他走过去。

两人汇合到一处。

“搬走了。”流年说,叉起腰来。

“从前的关系能用不?”陈乔问。

“什么关系?”流年回头看后者。

“房产局呗。不是说这房子卖了吗?查一下过户登记手续。”

流年想了想。

“走呗。”流年头里走,加了一句。“这回你别跟丢了。”

车子发动,托了个关系,找了个熟人,流年觉得自己的面子还能值几两银子。不一会儿到了房产局,已经接近下班的时间了,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大多数是工作人员,有在那儿收拾的,也有在那儿卖耽愣神儿的,间或谁说两句,惹得大家哈哈一阵轰笑也是有的。

流年在前,这一次陈乔没有掉队,他尾随流年。进了一间办公室,那人调出系统,然后把房子的地址输了进去。

没有过户。

近期都没有交易记录。

“不会的。”流年答,但把后半句要说的话生生吞了进去。

怎么不会?他看见了上面的档案,清清楚楚写着,产权登记是某年,根本没有易主。

流年跟陈乔对视一眼。

“谢谢哥们儿。”流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这点小事儿。”对方也省略了后半句。

“改天请你喝酒。”

“好嘞。”

两人告辞出来,流年一言未发,车子原路返回,陈乔紧紧跟在后面。

到了流年父亲跟那女人的出事地点,流年停稳车,便噔噔噔上楼,这一次陈乔跟在后面。敲开了邻居的门,那妇人见流年去而复返,有些奇怪,但先前的芥心减了大半。

“不好意思。”流年态度极其诚恳。“又来打扰,我想问问,对面真的卖出去了吗?你们看见有买主来看房子没?”

妇人极力回忆,不知她的回忆结果是什么,不过倒像突然间反过味儿来一样,目光中又充满了戒备。

“你们是”

“我们是”流年想不出来他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他的远房侄子。”陈乔接过话头,“前些天接到电话,说这边出事儿了,听说我姑父打我姑妈,我们想把人接走。”

妇人再一次放下戒心。

“怨不得呢!还得娘家有人。你们这当侄子的也真行。”妇人竖起大拇指来。

“不过说实话,没听见那屋有动静打人,不过也理解,这种事儿让人抓了个现形,哪个男人真能受得了,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啊!”

“是啊!”陈乔顺着妇人的话头,“我们外地赶来的,来了居然没见着人。”

妇人也一筹莫展。

“那怎么办?真是搬走了,搬家那天是半夜,偏巧我打麻将回来,还跟我那口子咯叽两句,正一边咯叽一面上楼,他们两口子往下走,我就打了个招呼,说这个点儿下楼啊?对方说,这房卖了,搬走。我还想细问,我爷们儿扯我一把,我就跟着走了。打那再没见过那家人。”

流年心里乱极了,直觉这里有事儿,却又抓不着头绪,陈乔的意思是把这笔帐算在康家头上,康家人是非等闲,而且也确实跟流年一家子有过节,但不代表就真的跟人家康家有关系。

可陈乔不肯轻易放弃。

他掏出烟盒来,递了过去。

“大姐,吸烟不?”

妇人没回答,不过径直将烟拿过去,还看了看香烟腰身上的标志,陈乔殷勤的替妇人将烟点燃,门又被拉开了点,那条狗又从主人的腿间挤了出来,这一次主人并没有邀请它回去。

“那人啊!也真不好说什么,那男人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名声臭死了,这附近没人不见着他就先躲。前两天听说那男人欠下一笔巨债,可好,闹出这档子事儿。我这可不是因为你们是女家的亲戚才这么说,可惜了女人的脸蛋儿,说实话,那男人倒是经常打那女人。还有一次骂那女人,我都听见了,骂的可难听,说什么你给老子去卖,老子要钱。我们街坊有时在一起聊天,不懂为什么不跟他离。反正也没孩子,对了,他们之间没孩子,听说是你姑姑不能生。什么毛病?”

“噢。先天不育。”

“石”女人缩回去后半句,吸了一口烟。流年站在楼梯间的一级台阶上,听两人对话。

“怨不得。不能生又能怎样?也不能就这么给男人当牛作马。唉!”

妇人叹息。

那叹息是真的。

流年听得心惊肉跳,仿佛越来越贴合了,却并不贴合陈乔的故事。却更像是是一个失意的男人跟一个失意的女人的故事,流年父亲颇为风流倜傥,还带一些文艺气息,又天生一点大男子英雄主义的情怀,遇见个失落的女人,难免软语温存两句,一来二去,是有可能的,绝对有可能。

他什么也没说,不过母亲的脸浮上来,令他觉得有一点点难堪的。

他也掏出烟来,自己一个人点上,听见陈乔跟妇人的对话仍旧在继续。

“是的了。我姑妈命苦的哩,小时候家里大人过世得就早。”

“也是,欠下一屁股债,这处房还没出手,你猜你姑丈会不会把你姑给”

给怎么样?现在是什么社会?犯法的事儿他是不敢干的,不过也说不准,人会铤而走险。

“那男人也是,怎么自己倒死了,该站出来搭救那个女人,真看上了,都在一起了,把人家一个人扔下算怎么回事儿?死都不怕,不行带上女的,私奔,一块儿跑。”

陈乔不用回头也知道流年现在的表情,问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告辞,陈乔给对方留了电话,妇人把电话记住了,说有那家人家的消息一定会及时通知陈乔。还建议他们报警。

两人出了楼单元门,一个开放小区,也没个椅子可以坐,于是陈乔上了流年的车子。

“怎么看?”陈乔问。

流年又续上一支烟,没答。不知道该怎么看。怎么看?越看越像一段风流韵事。男人,他理解。然而他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投了河去自杀。

干嘛要去自杀?

做都做了。

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房子没有交易记录。你想过没,男人为什么要撒谎?”

“也正常。”流年朝空中吐了一口烟。“不然说什么?”

陈乔不同意他的看法。

“钱从哪来?本来就欠外面一大笔债,什么也没带就跟老婆走了,住哪儿?花什么?吃什么?钱从哪儿来?”

陈乔再一次强调。

是啊,钱从哪儿来?

但,哪儿不能来钱?哪儿都有可能来钱,中彩票都有可能。

流年觉得心里乱极了,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想这事儿能尽快尘埃落定,老人入土为安,老太太眼不见心不烦。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然而,他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老爷子会自杀。怕老伴儿不原谅自己?

他想不开。

怕在晚辈面前抬不起头来?

烟又只剩下烟蒂,流年将烟头扔了出去,又掏出一支来。

“这里有事儿。”陈乔下定义。“没有事儿我跳楼。”

流年看他一眼,他跳楼有什么用?

流年觉得头痛欲裂。

第141章 虚伪的人类

他想要真相,但又似乎怕真相。

流年从来没觉得自己那样窝囊过,怂。是什么就是什么,怕个什么。然而他怕,怕自己无法面对父亲?还是无法面对母亲?亦或,不能面对自己?

事情往深了调查,他会失望。人有时不愿意看见那些失望,便决定自己欺骗自己。谁还让他对人性残存希冀吗?他不想看见什么?不想看见那个薄情寡性、见异思迁的自己?不想看见那样不堪的康若然?不想看见他曾经那样尊重的康父变得如今这般陌生?不想看见什么?还是不想看见真相。

人有时真会自欺欺人。

他从前不觉得,他从前觉得那样的人是懦夫。如今他几成一个懦夫,他就是一个懦夫。

他有那么多的不足为外人道,有那么多的无法溢于言表,有那么多的纠结、困惑、迷惘与彷徨。

说起来,“勇敢”就两个字儿。然而做到这两个字儿,太难!

最近流年的烟抽得是越来越凶了,几乎烟不离手,一支接着一支,连陈乔都向他提出抗议。

“你烟抽得太凶了。”陈乔说。

“噢。”

说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陈乔看看烟,再看看他,自己出伸手出夹出一支来,点上。

“以毒攻毒。”他说。

陈乔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将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他不怪陈莫菲,不后悔爱上这个女人,也不后悔自己跟着趟了这淌浑水,这段经历让他迅速成长,让他得以体验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也让他更清晰的看清楚自己。

出事儿那几天他想过很多,甚至得以重新梳理自己的过去和人生,陈乔首次生出浮生若梦之感。

谁也不知道,从小接受西化教育的他还去间道观去抽了一签。

是个中签,签文他没记住。不过大概的意思记住了:上面说此时此刻他时运不算是太高,宜低调行事。

翻译过来,就是需要他夹着尾巴做人。

人没有尾巴怎么夹着尾巴做人呢?人就是人。所谓的人类组成社会,这些人类的终极梦想与愿望是人人平等。

然而无论谁在高位又都喜欢控制、征服、喜欢别人在自己脚下伏倒,然后山呼万岁。

虚伪的人类。

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呢?

那还是人吗?

那不就已经不是人了么?

人没有尾巴。哪怕进化之前曾经有过,那也是曾经,现在已经没有了,彻底没有了。长了尾巴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陈乔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一样开始思考人生了,这是这段挫折给他的最大收获,同时也好像让他变得勇敢与充满智慧。

从前?从前只有吃的、有喝的、有玩儿的、有女人。这些不是全天下男人,甚至是全天下人类追求的东西吗?

这些于他陈乔来说唾手可得,他过早的登上了人生的巅峰。他曾经以为人生就该是那个样子,每个人的人生虽有千差万别,但悬殊不过份。

现在想,呵呵,陈乔低下头来,眯缝起眼睛来,目光穿过薄薄的烟雾。

那时,他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

于世界,年轻时,人们总喜欢由一斑而窥全豹。以为自己当时看到的即世界之全部真相,谁知不是。人活一世,谁不曾被当头棒喝?有人被那意料之外的一棒子打得找不着北,有人突然醒转,有人至此沉沦。

陈乔这时才算清醒,那时他经历过的一切,所谓的功成名就,于人生来说,不过是热身而已,不是正餐。

现在明白还不算晚吧。

陈乔偏过头来看了看流年,他猜测流年仍旧没能从自己从前的人设里走出来。康家跟他已经反目成仇了,是他自己还在那里自欺欺人。人家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康父可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一向缁株必计、睚眦必报,这口气人家能吞下去,而且人家死了一口子大活人,这梁子已经结下了,你流年要么远走高飞,这辈子别让他碰见,要么就负了陈莫菲,给人当一辈子牛马,要么就跟他干到底,胜负成败交给天。

陈乔看着流年试图在那儿两全其美,觉得人性真是可怜。没有人会轻易原谅伤害自己的人,那些轻易就可以原谅的,要么没本事报仇只好拿这种说辞安慰自己;要么口是心非摆摆姿态罢了。

陈乔记得看过一个叫郭德纲和小岳岳的报道。有人采访这两个相声界的名人,师徒二人倒异口同声,说没有办法对那些当初曾经自己羞辱的人释怀,不原谅,无法原谅。

这才是真话。

人非圣贤,圣贤如孔子也不过提倡以直报怨。

只有流年在会在遭遇一切以后还在想着能否跟康家握手言和。

你跟人家姑娘谈了那么多年的男女朋友,人家倾其所有帮助你在仕途发展,你毁婚就是扯下了康家的脸面。中国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脸面是门面,康家在这城里有头有脸,岂能容你随便撕下人家的脸面然后再唾面自干?

简直玩笑!

流年老爷子出的这个意外,陈乔一点儿也不认为是意外。会那么巧?两家交恶没多久陈莫菲出事儿,现在老爷子丢了性命?

还有那家匆忙搬走的人家,难道不同样可疑?有多少钱啊?家里有矿啊!更何况那男的就是个渣渣,没钱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债。

他不懂流年还在犹豫什么,也不懂他究竟在纠结什么。事情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就拿他流年来说,在这城里也算是根深蒂固了吧,饶是如此,他想携家带口的离开尚且要细思量一番,对头是这样的人家,居然想都不想,啥都没要就远走高飞?

流年扔掉最后一颗烟,再捏那烟盒,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今天一天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抽了多少支烟。

“还有烟吗?”流年问陈乔。

陈乔没理他,低头开了车门下车。

下车后他绕过车头,经过流年,停下,此时天色已暗,陈莫菲娘儿俩不知吃了没?流年满脑门子都是官司。

他也不容易。

陈乔几乎瞬间心软。

“怎么样?”他拄在车窗上,“回哪里?”

是啊!

回哪里?

或者,先回哪里?

陈乔看见流年茫然的回过头来看他。陈乔心里一惊,一个念头十分突兀就涌了上来:这人完了吗?这辈子都这样了吗?生活把他彻底打趴下了吗?

他心一阵疼,半为怜半为惜。

流年低下头,陈乔想递给他一根烟,不过后来他自己阻止了自己这个念头。

他需要的不是烟,是力量,支持 ?

他有点儿拿捏不准。唯一确定他一定需要些什么,至于是什么,他不知道,叫不准。真的叫不准。

“回家。莫菲那儿”

“你放心。”陈乔不待他说完,流年收拾心情,然后发动汽车。陈乔向后退了两步。

“流年。”他大声喊。“没他么什么了不起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汽车灵巧的转了个身,然后驶出那老旧的小区,陈乔不知道流年有没有听见自己那句话。

他也转身上了车,给陈莫菲打了电话。陈莫菲接起来。

“我刚跟流年分开,他得回去处理老爷子的身后事。我现在往回赶,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莫菲饿,却什么也吃不下。她觉得此际的自己于流年来说更像一个局外人。她知道他发生的一切事,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陪在他身边都不行。

陈莫菲于爱情产生深切的疑惑。究竟什么才是爱?爱到底是什么?男人和女人相爱的目地是什么?

得到?

占有彼此?

结婚?

生儿育女?

不不不。

这不应该是婚姻之意义之全部。

然而,那应该是什么?

陈莫菲呆坐在沙发上,这个问题困扰她有一阵子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曾想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下,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再去想,据说时间会帮助人们解开所有谜题。

然而,陈莫菲不安。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错了,可她一直找不到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一定有些地方不对,然而她想不到哪里不对。爱一个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执着没有错,她等了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陈莫菲心里从来没有住进去过其他的男人。她深以此为然,这样的女子如今是少了,她在感情里独钓寒江雪,有着世风日下大多数女人没有的感情洁癖,她忠于自己的心,忠于自己的过往,同时忠于了自己的感情。而她,最终跟自己所爱的男人修成了正果。

这应该是个普大喜奔、普天同庆的大团圆结局,她的幸福冲撞了命运,于是命运给她跟流年设置了重重的障碍,那是需要用命去闯的一关又一关。

而陈莫菲在这些关卡面前确实是露了怯。

陈莫菲放下电话,刚刚的电话是陈乔打过来的,自从她怀孕,其实一直是陈乔在照顾她,她晓得流年有各种各样的苦衷,然而所有的苦衷全部加在一起事出有因。如果他当初可以坚决一点、再坚决一点,他不想两全其美的话,他能真正做到不顾世俗眼光跟她完全的在一起,事情是否会多少有些不同。

第142章 婚姻的意义

陈莫菲低下头来,觉得自己是变得有些自私了。易地而处,她是康若然呢!十几年,时间不长也不算短,康若然所有的心思全部都放在流年身上,时间是什么?对男人、女人来说时间都是生命。

没经历过,怎么说原谅?

是她她也不会原谅。

陈莫菲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趾尖,陈乔开了门,先进来的倒不是他,陈莫菲一眼就看见那些青葱似的绿,白的红的,紫的黑的,人间的颜色,越热闹越可爱。

她像他的妻子一样站起来,一直迎到门口,然后从陈乔手里接过那些花花绿绿,陈莫菲觉得自己接过来的是俗世烟火。那让她觉得自己离人间很近。跟流年结婚这么久,除了满了她心中的某些隐密的夙愿,其他则了了。

陈莫菲脸一红,这一红落进陈乔眼里。他不晓得女人为什么脸红,却莫名爱看,本来失了业,前程未卜,还吃了康老爷子那样大的一个哑巴亏,多少郁闷多少不甘心,这样一个小细节,刹那烟消云散了。

陈乔挡开陈莫菲。

“不用你,我可以。”

那么多袋子他不也是一个人拎上来的?

进了厨房,水声,切菜声,吸油烟机的声音,陈莫菲听着这些声音,莫名心安,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刚才是一直一直的绷着这根筋,她跟到厨房门口,问:“流年那边怎么样?他一个人能忙得过来?那件事儿我不大相信,我觉得里面应该有误会。”

“说得太客气了。”陈乔答。“不是误会,我看就是个阴谋。”

他说着又扭着炉灶的开关,炉灶里冒出蓝汪汪的火来,陈乔看陈莫菲一眼,伸手将拉门带上,“你先出去,有油烟,对皮肤不好,该不漂亮了。”

他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陈莫菲觉得那笑僵硬极了,一点儿也不好看。陈莫菲猜测他有心事,陈乔确实有心事,陈莫菲靠近时他正在想流年父亲跟那个女人的确切关系。男人他了解,人性他了解,流年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不大能理解。

这得多大的心才能在这样的时候寻欢作乐?再有,这种社会、这种年头,不至于的,因为这事儿去投河自尽?

陈乔忘了拔拉菜,菜叶有点儿糊了,没关系,一会儿他来吃,如果他要扔掉莫菲一定不允许。他不愿意惹得她不高兴,陈乔始终觉得人性里有至贱的东西,还有因果循环一说,比如他从前曾经交往过的那些女朋友,他从来没在乎过她们是否高兴,也从来没看过那些女人的脸色,现在?陈莫菲面部小小表情肌的变化都能让让如履薄冰。

饭菜将好时流年来了电话,打给陈莫菲。两人说了两句话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问她有没有吃饭,身体怎么样,告诉她不要耽心这边,他一切都可以料理好。

陈莫菲说吃过了,身体没什么,一切正常,嘱咐他也注意身体,告诉他别上火。

然而她在这边握着电话,流年在那边握着电话,直到陈莫菲在电话里听到康若然的声音。

康若然扬着声音从远处喊他。

“流年,你过来。”

流年回过头去应了一声,告诉陈莫菲要照顾好自己。陈莫菲点着头,说“嗯”。却发现不等自己说完,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告诉自己不应该生气,这是非常时期。她觉得命运特别喜欢跟她开玩笑,她等了流年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在一起,却仍旧像是像什么呢?她说不好,不太好界定。情妇?不。原配?也不。她不知道自己像什么。

婚姻。

她再一次将这个概念拿出来细细审视。

婚姻到底是什么?

婚姻跟爱情到底是什么关系?

走到如今,她跟流年之间还有爱情么?

陈莫菲觉得说不好。两个人结婚的目地应该是什么?

最近她常钻牛角尖,这几个问题总有事儿没事儿往她脑袋里钻。

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流年娶了我到底有没有后悔?如果他娶了康若然应该不会有这些事儿吧。

康若然,康若然不是身体不好么?她去那里干什么?一定是去安慰老太太的,所以她也不便出面,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孕妇不宜出席那样的场合,没毛病。

“开饭喽!”陈莫菲回过头来,发现饭菜均已上桌,陈乔脖子上挂着围裙,很像一个家庭煮男。陈莫菲甩甩头,试图把刚才那些想法儿抛开,她艰难的起身,肚子如今已经很大,她现在走路越来越有孕妇范儿,大多数时候都用手支撑着后腰。

她老板说她现在走路像企鹅,还劝她在家养胎。

“你这一大一小我哪儿担待得起?真出事儿怎么办?”

老板看她死也不吐口,则叠声自认倒霉,“工资按80%开怎么样?够意思了,好!”老板咬咬牙,“全额开。真不知道上辈子怎么欠下了你。”

陈莫菲也不理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然而次一日又准时出现在店里,搞得老板十分无奈。

她对老板说,“让我来吧,不然在家里胡思乱想。”

老板瞅瞅她,说她何苦呢!人生不过百年,女人的好日子更短。怎么就那样想不开呢?陈乔多好!

陈莫菲眨巴眼睛这才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应聘成功跟老板是扯下了谎的。她很想找个人说说她的故事,不是为了倾诉,也不是为想找个人倾听,就是想跟个人说说。

老板娘听完了直抻脖,“情种!”她说她,“女人当了情种要受苦的。”她又说。

“作孽。”她后来说。

陈莫菲问老板,那老板姓马,叫马丽,挺俗的一个名字,老板马丽也是一个挺俗的女人。长得不漂亮,但打扮时尚,穿衣戴帽有看头儿。老板马丽从来没跟她分享过自己的私生活。店里没什么人,人们都去支持马云爸爸了,那个又矮又小的丑男人,是女人中的头牌,一个大促女人们蜂拥而至,把实体店铺顶得够呛。

马丽老板的生意也是勉力支撑,其实全靠一些老主顾,再想开拓所谓的新业务是不可能的了。她现在也不想了,陈莫菲现在在帮她搞什么线上店铺,她不太懂,但陈莫菲又不计报酬的帮她搞,那就让她来搞好了,万一真能卖火了呢?

“你老公呢?”陈莫菲在职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不大问别人的私事。她总认为那些跟一个人的职业素养没一毛钱关系。但今天她想问。

马丽老板跟陈莫菲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对她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知道她这个人为人做事都极有分寸,所以当陈莫菲刚一问,她愣了一下,犹豫了那么几秒,似乎是在挣扎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盘托出。

几乎马上,马丽老板作出了选择。

她燃起一支烟来,又掐灭掉那烟。她是顾着陈莫菲肚子里的娃。吸二手烟不好。

马丽老板是个讲义气的女人。

“离了。”她轻描淡写,“18岁,高中没毕业就跟了他,那时他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身后跟一群小弟,拉风。小啊,眼皮子浅,什么都不懂,不用怎么追就上钩了,跟他在一起,后来结了婚,好在一直没要小孩儿,结婚以后发现这王八羔子不但溜冰还乱搞女人。开始让我抓住还跟我道歉,起誓发言的,到后来誓也不起了,言也不发了,还他么的揍老娘。再等两年,我看没希望,就离了。”

“离得好。”陈莫菲听完说了三个字。

“你呢?”马丽老板又忍不住要去拿烟,不过手指碰到烟盒便忍住了。陈莫菲注意到她的手指在不停的摩挲那烟盒,仿佛这样就实现了吸烟的目地似的。

“抽吧。”陈莫菲看了马丽老板的手指一眼,“我出去转转。”

“得。”马丽老板一把拉住她,“你在这儿,我出去转转,兴许碰着个小鲜肉。嘿嘿,”马丽老板已经站起来,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香烟,另外一支手里是打火机,陈莫菲晓得她的烟瘾大,这烟瘾什么时候练成的呢?兴许是那些年她跟自己男人拉锯的时候吧。

马丽老板已经踱出了店里,外面也没什么人,从这头儿能望见那头,这该死的世道,生意真是难做极了,她又朝前走两步,把烟点上,长长的吸了一口,这才稍微缓和心情。

那段旧时光-----马丽老板又朝前走了两步,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马丽老板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男人拿死鱼一样的眼睛正盯着她,把她吓死了,忽的坐起来,然后一个酒瓶子在她脑袋上开了花。

“我找女人怎么了?”他咆哮着,“老子睡够你了。”

接着是一记老拳,她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只记得他不停的、疯狂的捶打自己,她渐渐失去意识,除了意识,她还失去了一个孩子,全是血,从她身体里不停的流出来。男人吓坏了,不停的跟她道歉,可是她什么也没听见,两支耳朵里嗡嗡的,不停的,像有无数的飞机在起飞或者降落。

第143章 别等他了

如今,都过去了。马丽老板拇指和食指粘在一起,中间是烟蒂,食指一用力,那烟头便被他弹得飞了出去。烟头落地,她紧走两步,拿脚将其抿住,然后弯腰将烟头捡起,马丽老板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一个戴着红袖标的老头儿正惆怅的看着她。

马丽老板俏皮的一笑,心里想:老家伙,就知道你一直在盯着老娘,这钱偏让你罚不着。

回头,她就看见陈莫菲,陈莫菲正歪着头朝她笑,那一刻,马丽老板引她为知己。

饭菜很好吃,餐厅头顶灯光被拉得十分近,照得那菜模样十分俏丽,有声有色的。陈莫菲忍不住赞不绝口,陈乔想说,嫁给我吧,天天给你做这些。

后来闭了嘴,恋爱和婚姻是两回事。

他开始一直不甘心跟陈莫菲如此存在,现在他不这样想。婚姻生活世俗得多,而他是不惯世俗捆绑的人,最主要他害怕两个人真在一起了某天的彼此厌倦,他厌倦女人,女人也厌倦他。都觉得货不对版,曾经那点儿一个眼神儿就能猜得对方想法中的七七八八的小暧昧一旦被揭开,反而并不十分美丽。

如此,维持现状反而是最好的存在状态。

爱情是什么?

绝不应该是占有。

占有了以后便开始逐日厌倦是什么?

绝不是真爱吧?

真爱什么样?

他没见过。他见过的最为打动人心的爱情就是流年跟陈莫菲,当他们开始在一起,陈乔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分开,不会反目成仇,不会厌倦。但他眼见得这一年来发生的桩桩件件,看流年被折腾得未老先衰,看陈莫菲虽则结了婚却仿佛没结婚一样,也不知为什么,他开始不再看好这一对,开始觉得这两个人的结局说不好会怎样。

陈乔给陈莫菲夹菜,他觉得今天陈莫菲胃口不大好,吃得少。

其实他也吃不下。

流年家的餐桌则显得寡淡许多,没什么菜,老太太毫不掩饰自己的灰心,举起筷子来吃了两口,但也就两口,吃不下,不想勉强自己。

她觉得自己都勉强自己一辈子了,不开心的时候勉强自己开心,想离开的时候克制自己,那时候孩子小,为了流年,她一再告诫自己,为了孩子,等孩子长大了她就会义无反顾的离开他。

是的,会义无反顾。

他出去风流不是一次两次,本来老太太以为若干年前那一次应该是最严重的一次,他丢了官儿,丢了家,差一点家破人亡,若非有康家出手,他们一家三口进监狱的进监狱,辍学的辍学,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临老临老,还来这套,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其实早就分居了,自从老爷子第一次被她堵在床上她就跟他分居了,多少年了?那年她多大来着?她一直隐忍,想忍到流年大学毕业,忍到流年立业成家,忍到流年有后。现在流年就快要有后了,也找着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他终于死了。

呵,他终于死了。

然而却是以这种方式,流年妈妈觉得这是丈夫对自己最大的侮辱。死,她都不会跟他埋在一起。

老太太起身,康若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扶着她。

老太太抬头看眼前人,她握住康若然的手。

“闺女,”老太太开口,“别等他了,找个对你好的。女人一辈子好日子没多长,一辈子也没多长啊。”

说着,不等她应,她拂开康若然的手,自己朝卧室走去。

流年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康若然更像是一个影子。是的,她就像是一个影子,流年似乎是听他说过,这辈子要当他的影子。

她爱他,爱到想当他的影子。只有影子不会跟他分开。流年突然之间就觉得有点儿烦,却不敢喝酒,只拿出烟来,康若然已经坐在他对面,刚坐下,又起来,去酒柜拿了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康若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然后她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头。

没拿包,她的包放在沙发上,安静的躺在沙发一角,康若然拎起包来。流年站起来,拿出车钥匙。

“我送你。”他说。

“不用。”康若然头也不回,“现在打车很方便,我叫个车。”

流年追到门口,开了门,已经看不见康若然,他仍旧下了楼,天色已晚,她一个女人,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别说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他也不想让她自己大半夜的一个人打车回去。

流年追出小区,发现康家的车子和司机正等在门口,康若然正弯了腰朝车里钻,流年便退后两步,将自己退回到楼群的阴影里,车门缓缓关上,康若然被黑洞洞的车厢吞没,车尾灯亮起来,车子往前一探,平稳上路。

流年摸出烟来,风把他的头发吹乱,回过头去看那栋父母住的楼房。这处物业还是流年帮着置办的,刚来时他们住在一间筒子楼里,老旧得没法子,有独力的卫生间和厨房,却没有独立的入户门。流年知道父亲和母亲都不惯住那样的环境,他们都算是高知,从前在单位里也不过就坐个办公室,喝个茶水,有点儿附庸风雅的爱好,都对环境和周围人的素质有挺高的要求。

流年在那时就想,等自己有了能力就帮他们换一处房子,让他们住得舒服一点。

现在他们住得舒服了,可结果却这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平生,流年第一次有天大地大,何以为家之感。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当初作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决定?

如果他没有娶陈莫菲呢?

他觉得好累,他好想哭,然而他不能,迎面进来一个男人,男人看着他,说“流年啊,回来了?”

他觉得那人面善,但不知道他确切是谁。

但机械而被动的应了一句。

“是啊。”

是啊。他走出小区,这儿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压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心口堵得慌,流年漫无目的沿街道行走,一直走,不停的抽烟,一支接一支,直到真到一座小桥,叫什么桥他没注意,桥上有灯,拱形,奶白色的桥身弓着,像一弯新月。水在桥下流淌,这城市的夜空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风,可是风无法被映进水里。

他伏在桥栏杆上,水汽从河面上浮,他听见略带薄腥的味道,把他的眼睛熏得微潮。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他的脸,他不去管它,只觉得凉,像一条条蚯蚓,横七竖八在他脸上,他低下头,双肩颤动,直到自己呜咽出声。

他不知不远的地方陈乔跟陈莫菲坐在车里正远远的看着他。

陈莫菲心如刀割,近在咫尺。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安慰他。

陈乔目视前方,吃完了晚饭陈莫菲说要出去走走。往哪儿走呢?陈乔没点破,还不是想去看看流年?

所以他拿了车钥匙,两人朝流年父母家里开。还没到流年家,陈莫菲突然间抓住他的手腕。

“停!陈乔,停!”她命令道,陈乔赶紧开了双闪停在路边,顺着陈莫菲的目光陈乔看见流年。

“要不要过去?”陈乔问。

陈莫菲摇摇头。

直到流年站起来,陈莫菲看见他抹了一把脸,又一把,然后抬起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她对陈乔说。

陈乔没动,“不然等会儿,等他快到家,打电话把他叫下来?”

“不用。”莫菲答。

陈乔不由叹息,“这是何苦!”但旋即发动引掣,车子调了个头,陈莫菲按下车窗,将头探出去,她已经找不到流年的背影。

她缩回头来,听见陈乔在那儿小声的嘟囔。

“危险。”

汽车穿行于夜色。

“老爷子的死,是不是有蹊跷?”陈莫菲问。

陈乔没吭声,他太了解陈莫菲,她会去调查,会去铤而走险,陈莫菲在这一点上跟流年不同。流年有时不愿意去面对现实,但陈莫菲不,陈莫菲如果知道有人对她的人不利,她能跟人家玩命,她可不管自己是否身怀六甲。

陈莫菲是个狠角色,而流年则不。

流年最大的缺点就是总是想要以策万全,总是想要两全其美,总是不想彻底的撕破脸。或者流年跟陈莫菲的立场不同吧,流年毕竟受过康家多年恩惠,他下手的时候犹豫也算正常。

陈莫菲可没受过康家半点儿恩惠,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家还给陈莫菲使过绊子。

“没有。”陈乔貌似不经意的答。

“我不信。”

陈乔没回头,专心开车,目视前方。

“流年是不没跟你说过当初他们一家子为什么会突然间搬离从前的地方?”

“没有。”

“就是因为这个事儿,照理说这事儿不应该我说,我是个晚辈,再说了,老爷子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些事儿我更不应该多说。不过你这样我不放心。当年老爷子就在这上头犯了错,也是让人抓了个现形,那家的女人还反咬一口,说老爷子是------”陈乔瞄了陈莫菲一眼。

第144章 风流公案

“说是自己是被强迫的。是康家帮他们家摆平了那事儿,但是人家也有一个条件,从此以后不想在当地再看见流年一家子。所以他们才投奔了康家,康父当年正当令,手眼通天,帮流年父亲安排了后来的差事。”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老爷子有前科劣迹,所以一时马失前蹄很正常?”

陈乔没答腔。

“这种时候,得多大的心能干出来这种事。如果他真那么不要脸面,还会因为这事儿自杀?”

陈莫菲分析得对,现在跟从前没法儿比,人言可畏,但,莫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都不会因为这事儿投河自尽。

这个时间段车倒好开。陈乔试图岔开话题,不过陈莫菲心不在焉。好在很快就到了陈莫菲家,莫菲开了车门下了车,陈乔停稳车也跟了下去。

“我自己上楼就好。”陈莫菲说。

“不行,这么晚了。去我家你一定反对,送你回来可以,总要把你安全送上楼去。你再能也是个孕妇。”

陈莫菲低下头来,目光刚好碰到自己的肚子。最近这两个月肚皮疯长,她行动愈加的笨拙。当时怀孕时内心不无欣喜,现在有点儿恨自己身为女人。尤其是这种时候,好多事都不能再干,马丽老板也说过好多次要让她回家等待生产,她厚着脸皮在人家店里呆着----有点事情做时间也好打发,不然不胡思乱想才怪。

陈乔一直把她送到家,那头儿康若然却早到了家。

“爸。”

她进家门,屋子里没开灯,父亲坐在阴影里,屋子里十分静,她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老人喉咙里咕哝出来一句,康若然没听懂是什么。她打开灯,父亲用手遮住灯光,父亲瘦了,只有在家里他才表现得像强弩之末,在外人面前,他永远熠熠生辉。

一刹那,她心里有点儿酸楚。

康若然头一回痛恨自己的女儿身,如果她不是个弱女子,就可以跟父亲并肩作战。但她是个女儿身,为了感情,为了一个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在国外都做了些什么,但父亲从来没责备过她一句。

她觉得自己是太过自私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她从来没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尤其是父亲的感受,她低着头走了过去,半蹲半跪在父亲面前,父亲抬起眼皮来看她,父亲只有在看自己女儿的时候眼睛里才有光。

康若然一低头,热泪滚下来,落在父亲的手上,她掀起那双手,发现那手上什么都有,纵横交错的像垄沟一样的血管,高出他皮肤好多,还有老年斑,褐色,皮肤好松,那是康若然无所不能的父亲,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危脆如卵?

她无法想像。

那是他无所不能的父亲。

康若然伏在父亲怀里,觉得再没什么能阻止她流眼泪。从无声到小声哽咽再到痛哭号啕,她太需要这样的一个出口。

父亲的手从康若然的手里抽出来,然后那手缓慢爬上她的头,那支老手轻微颤抖着,一行浑浊的老泪从康父眼睛里滚出来。

英雄寂寞,还有,就是他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是老了。

老了。真的老了。从前哪儿受过这个?咋能让妻儿老小受到这样的委屈,现在他离家破人亡也没多远了,没有后就不必说了,本来还指望着找个代孕什么的,向女婿提出有一个孩子姓他们家的姓氏流年必不会出言拒绝,可是现在

这口气是咽不下去的。

女儿抬起头来,哭得他的心都碎了。老人真想时光能够拉回到从前,从前,女儿最大的愿望是个芭比娃娃,或者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早就不满足于这些,她现在想要一个爱自己的、不辜负自己的男人。老人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却仍旧不能满足自己女儿的想往。

他其实不知该怎么做,然而又必须要做点什么。

所以

康若然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康若然。

“对不起。”老父亲说,“爸爸无能。”

“不!”康若然心如刀割。她曾经以为自己失去了流年就是世界末日,后来她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母亲。

母亲,想到了母亲,她不知该如何如之何。她的母亲,从此以后,她康若然变成了没妈的孩子,她没娘了。康若然想起葬礼那天,她看着母亲躺在棺材里,周围都是鲜花,她被画得面目全非,她觉得那妇人既熟悉又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她扑上去,有人拉开了她,她再扑上去,再有人拉开她,等到他们把她推出去,康若然终于意识到永别,他们真是狠心啊,连个凭吊的肉身都不留给她。要一把火就把她给烧了,为什么要烧她,不能烧她的妈妈,不能烧她的妈妈,不能烧了她。那是她的妈妈啊。

康若然想起来,这么多年,父母跟她操了这么多年的心,她其实从未回报给他们。是从未。

为了流年,她害死了妈妈。

她本来想把这责任推给流年,她也那样做了,但她仍旧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无论她可以成功的把责任推给谁,无论!内心里永远有一把刀子,在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尤其午夜梦回,她试图梦见自己的母亲,她冲自己哭,或者骂自己一顿,打她一顿也好,兴许这能让她稍微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然而,自从参加完她的葬礼,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怎么会再也梦不见她呢?她是怪罪了自己?是再也不想理自己了?她不要自己的女儿了么?她嫌她康若然给她丢了脸。

为了个男人,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么?

“爸爸。”康若然开声,声音不大,但也足够爷俩儿听得清楚。

“我不想跟流年在一起了。”她说。康父诧异的看着她,坚持认为她说的并不是真话。流年是女儿的命,是康若然的命,女生外向,他从前不信这句话,现在信了。女大不中留。

而他也想给她找户好人家,流家不错,流年一表人材,家学渊源,流年人品相貌出身工作能力素质,一等一的人材,流年家两个老人不会给自己的女儿气受。

托付给流年,他放心。他当初苦心找这么个人选,寻这么个人家,可谓煞费苦心。流年老爹当年也是个人物,仕途风光,人也有才华,很有女人缘,他跟那女人确实有不寻常的关系,但若不是他姓康的先得到消息,又将这事儿透露给那女人的老公,如果不是女人老公听他的,坚持以孩子相要胁,让女人反口咬流年父亲一口,那在当地可能也不过就是一段风流韵事罢了。

是他手把手的教那家子人怎么去单位闹,怎么寻死觅活,怎么不顾脸面大肆宣扬这件事儿,事后,康父将那家的孩子办进了某部,目前那孩子结婚生子,也人到中年了吧。

康父事后也有关注过那一家人的后续,听说女人郁郁寡欢,没几年生了癌症,早死了。那女人死那天,康父特意约了流年的父亲喝酒,为的是想探探他的口风,顺便把这消息告诉了流年的父亲。

流年父亲当时整个人抖得,康父心下了然,然而什么也没说,摆出龙门阵来,白酒,下酒的几碟小菜,两个人对面坐着,灯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他看见流年父亲的眼眶是红了的,但他克制住了。

真爱?

康父觉得文人就是矫情,不就是男盗女娼那点子事儿?整得这么文艺就会干净了?多不实惠?!唯其因为对方不实惠,他才有机可乘。

人性是用来被利用的。康父于这一点上瞧不起流年的父亲。一个男人,七尺昂扬的汉子,顶天立地,双手是用来建功立业的,是用来改天换日的,是用来一呼百应的,不是用来摸女人细滑的皮肤的。

女人有的是,女人只是男人生活的陪衬罢了。何必拿她们当命?

不必当命的。

儿女情长就英雄气短。

康父倒出一杯酒来,白色液体映着白色陶瓷小杯子,酒液清澈,如此这般的琼浆玉液,如此这般的香味醇厚,酒醉人,酒入愁肠才能愁更愁。

他伸也也给对面的老男人满上,满脸褶子一头白发的人了,还有这些花花肠子,难怪他兵败如山倒,这些年再没东山再起过,被女人的裤腰带给缠住了手脚,怎么可能会大展拳脚呢?就不会的了啊。

“来,兄弟。”康父举起酒杯来,灯光就映进了酒里,那酒如微波轻轻荡漾,“她这是报应,”康父说,边说边看对方的脸色,“当初明明是你情我愿,没想到她倒打一耙。”

他还想问,你不恨她么?

康父看清楚对面的男人,他是不恨那女人的。

太爱了?还是没一点火气?

康父拿捏不准。

流年父亲的杯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两人一仰脖,杯酒被一饮而尽。

唏嘘,他看见了唏嘘。康父不知自己究竟是讨厌流年父亲的软弱还是喜欢他的软弱。

第145章 深夜鬼影

正因为他如此软弱他才可以利用他,将来康若然嫁过去他才无须担心。康父是人**湖,从来不把无把握之仗。更何况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流年一家对他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他对自己的一切铺排志得意满。

那是1975年的茅台,是真品,谁送的老头儿已经记不得,但味道入口绵长,酒香醇厚。如果不是借他姓康的光,流年父亲恐怕喝不上这一口,是人间难得的极品。

所以倒酒时他特意抬高手腕,酒入酒杯发出动人的声响,像泉水拍击崖底的岩石,声音真好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康父听流父吟诵,这是流年父亲的自得其乐,他曾写得一手好字,没事儿赋两句旧体诗,从前体制内有名的才子,然而才子跟糟糠一样,都有下堂的一天。

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他们流家也就是个普通的百姓人家。没什么值得骄傲,更没资本。一直打压得流年家抬不起头来,这也是康父的手段与心机。唯其如此,流年一家子才会以康家为救世祖,马首是瞻。

过程没一点马虎,不晓得为什么后来会走了样儿。

原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不想最后还是千回百转。康父睡不着时也曾经想,会不会真有因果,会不会真有报应?比如他真对陈莫菲的前途横加干涉,及到后来以为她不再是为什么心腹之患,这才罢手。不想兜兜转转,他们老康家到底还是败在了流年及陈莫菲手里。

然而,不能停,不能罢手,不能收手。他已经无法停手。

陈乔被他摆了一道,那小子目无尊长,忒也狂浪。他亲自上门,对方没卖他一点面子。于是手起刀落,这还是轻的,重的,取其性命。

怎样才可以取其首极?他其实想不到,不然他不会手下留情。康父到此时方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兴许脑子是真跟不上了,如果康若然是个儿男,他也许会拖他下水,但她不是,她是个女儿身,自己尚且没有办法护自己周全,还需要他的保护。

他看着女儿,心思复杂之极。

得尽快帮她找好着落,然而环顾四周,竟无一人可相托。流年都起来造了他的反,革了他的命,其他人更不堪托付。好在他手里还有钱,另外还有一大笔钱,那笔钱别人不知道下落,等若然再稳便一阵子,他会送她出国,将那些钱划归于她名下,这样她下半辈子都吃喝不愁,只希望她真能看透,不再执着于什么儿女情长。

男人,有的是。他康若然的女儿应该有这个眼界,能看得开这些。

“不想最好。不想最好。”康父不断重复,没法扼制的老泪纵横。女儿瘦了整整一圈,他爱莫能助。原来手眼通天,竟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过好自己这一生。

命运?

他不服。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不相信命运,这些年他竟可以摆布别人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摆布他的命运,老天也不行。

“爸。”康若然擦干眼泪,“晚饭吃了没?我问阿姨,她说您这两天吃的都极少。”

是的,他吃的都极少。康父这一生生命中两个人最重要:一个是妻,一个是女。这两个女人绑架了他的一生,他今生今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他甘心被俘。

女儿自不必说,他对她的爱从来溢于言表,对妻的爱稍微收敛,然则她一走,他才真正慌了手脚,想起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想。

然而此情此景没有办法跟别人说,连女儿都不行。女儿自己的感情事还没捋清楚,女儿心里苦,他知道。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人生的种种无奈他都晓得,却仍旧不愿意让女儿品尝。女儿不应该有想得却不可得的东西,女儿要的,他全部都要给她。

“走,女儿陪您再吃点儿。女儿亲自下厨,您想吃什么?”

康父未曾阻止,也不想阻止,女儿进了厨房,她的侧影跟夫人很像,炉灶上冒出蓝火,他见那火光十分可爱,仿佛妻没走,可能只是在卧室里闲着,膝头放一本书,灯点着,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息。来人间一场,没有烟火气怎么成?

他默然叹气,将灯全部打开,整个康宅灯火通明,老人朝窗外一瞅,倏忽一个人影闪过。那是熟人的影子,谁呢?他眨眼的工夫,那人影却又倏忽不见。

谁来的?那么熟?那身量,是个故人,一定是个故人。他再回头,甚至走到窗前,他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什么也不怕,外人搞什么把戏都叫不住他姓康的板,他走到窗前,见窗外只有树影婆娑 ,兴许是眼花了,他回过头来,看厨房灯光下女儿忙碌的身影,其实厨房里还有剩菜,也足够他们爷俩儿吃了,但是不必,若然要炒新鲜的, 这是她的孝心。他十分满足,觉得为了这个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再朝回踱步,他猛然间停住脚,眼前一花,差点儿站立不稳,好在他就手扶住了旁边一个花架,那花盆摇了几摇,终于是稳住。

老流!

那个身影,他想起来了-----流年父亲,那身量,他太熟悉不过,他们曾经称兄道弟,有几十年的交情,差一点儿就做成了儿女亲家。

不不不,他不应该来找我。

康父觉得后背出了汗,细密一层,爬上他的身体,将他衣衫濡得湿透透的,他想回头再朝原来的地方看一眼,终究没有。不会是他,不会。他死这是第几天了?康父掐指算日子,不是第三天,这才第二天,第二天,哪怕真有鬼神也仍旧在地府里游荡,牛头马面还在给这老小子登记呢,他哪有时间来人间闲逛?更何况他已经跟他说好了,只要他这一去,他就不会死咬着流年、陈莫菲、陈莫菲肚子里的孩子、流年母亲不放。

他嘴角露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微笑,连康若然从厨房里出来都没注意到。

“爸,”康若然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

“噢。”康父回过神来,面香穿鼻而入,康父是个不太合格的老饕,他于食材不十分讲究,不过胜在这些年遍食人间珍稀美味,河豚也吃过,他不像那些真正的食家能从菜品里挑出什么材料或者做工。他只知道好吃,香、鲜。

然而哪怕于所有人间美食他的评价也不过这两个字,但也不妨碍某些人称他为老饕。

女儿的面热气腾腾,只是一碗面,不过一碗面他也十分知足了。康若然将面从他面前移开,香味儿飘远了,他跟随那香味儿,一路走到餐桌前,他忘了窗外的那个身影,也许是眼花了,就是眼花了,这么多年,他做什么事儿都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可以说服自己,干什么他都能说服自己。

他一直以为流年父亲迟钝,愚鲁,傻。后来才知道他并不傻。他并不傻。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看破别说破,兴许他就不会因此而丧命。

老流,跟他比,道行还是差得远了些。

他端然坐在餐桌前,面的热气氤氤而蒸腾,将他的脸熏得湿润起来。女儿返身进了厨房,她扎着围裙,将头发拢于脑后,盘成一个宽松的髻,脖子修长,像白天鹅。流年那小子没有福气,这么好的女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也不应该再有不满足,他太不识抬举了。老人血气上涌,胸中积郁怒气,于是起身,应该喝两杯,从前他不缺人陪他喝酒,现在几乎没人能陪他喝酒了,应酬场合倒还是有,但那不是在喝酒,喝酒讲心情,也讲情趣,酒跟心里话一样,挑人,不是跟谁都能喝到一起的,不是跟谁都能喝的。

流年父亲,他是一个,他是他的酒友,此前他们常在一块儿喝酒,几个下酒的小菜,菜不是重点。

呵,怎么又想起他来?

他不配的,那时他以为他们会成为亲家,有时酒喝得高兴了,两个老头子也会以亲家相称,那似乎是十分久远的事儿了。

康父摇摇头,不愿意再往下想。

都是好酒,他有些犹豫不知该选哪一瓶。康若然端出另外一碗面来。

里面澄黄的油汤,上面飘着青翠的蔬菜叶子,黑的是香菇,还有海物,是什么?响螺片还是什么?干贝瑶柱?鲜、香,所有的、再好的食物到他鼻子里最终也不过就是这么个品相。

这已经是他给予食物的最高评价。

“爸,您要喝酒啊?”康若然小心翼翼的经过他身边。

“噢。”他答应一声,看那酒架上的酒瓶子,有一瓶是茅台,茅台?1975年的茅台,他拿起来,恍惚记得每次跟流年父亲都是喝茅台。

也不知他到了那边有没有茅台好喝,他拿起酒瓶,瓶身的白瓷触手冰凉。面是热的,他想。

噢,不对,里面的酒也是凉的。

第146章 我不想要流年了

酒也是热的,热的酒、热的面进了热的人的肚肠,能温暖人的心吗?兴许能,吃东西、喝酒可以加速人的血液循环。血液循环好,心脏得到足够充足的血就有充足的氧,就能供应给人充足的能量。

能量,他现在太需要这个了。

回到餐桌,女儿正在摆碗筷。筷子是好东西,象牙的,不是仿品,纯正象牙制品,一共七副,就做了七副,他不常在家里待客,更何况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请他。在家里宴的最多的还是流年一家子,他们一家三口,流年一家三口,剩下的那一副是留给他将来的外孙的----如果他会有外孙的话。

康若然见他拿了酒,却没见他拿酒盅,于是起身返回厨房,那里有两枚御用的杯子。一支是父亲的,另外一支是流年父亲的。她的手在两支杯子中间稍作犹豫,最后选择了一支,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从前不怎么关注父亲,应该关注他,应该注意到他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应该多关心父亲,当然还有母亲。然而,于母亲来说,她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她都无法分清楚哪一支杯子是父亲常用的,当然不能两支全部拿过去,这会让老人触景伤情,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有些忐忑,于是选择将那支小小的白瓷杯子放在一只大碗里用滚水烫了一遍-----如果那上面真曾经有过流年父亲的痕迹的话,她希望那些滚水可以帮助杯子淡化那些痕迹。一定可以的。

她回到桌子前,将杯子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双手搭在两支膝盖上,认真的对面前那支海碗行注目礼,康若然伸手将茅台酒拿过来,打开,倒酒。多少年没给父亲倒过酒了?小时候倒过,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她不还小,跟爸爸亲,那时她还没认识流年,不晓得什么叫爱情,等她稍微长大,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一个叫流年的小子吸引过去。

真是女生外向啊。

康若然有些自嘲,坐下,又站起来,重新整理了一下裙子。从小她被要求动作、为人、待客接物都有规有矩。她们家其实规矩蛮多,比如吃饭不能吧唧嘴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面条不能呼噜,喝汤都不能有声。

这些习惯现在刻进了她的骨头里,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了,也终于明白这些习惯为什么当年父母会死盯着不放,一个人的习惯就是一个人的素养,一个人的意识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手眼通天,什么都帮她铺排好了,什么都帮她设定好了,不想人间事常出人意表,太多的发生与发展他们无法把控。

他们满足了她的一切愿望,连丈夫都像种玉米一样帮她种了一个。康若然笑笑,忽的起身,跑进厨房,把另外一支杯子也拿了过来。

“爸。”她说,说着举起了杯子,“今天女儿陪您喝一杯。”

康父抬头看她。没说话。女儿有先心病,这病不能累着,不能生气,甚至结了婚不能同房,不能怀孕,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喝酒。可眼下他还真想有个人陪着他喝一杯,最好是儿子,再次是女婿,如今,他只剩下女儿。

女儿也行啊。

女儿也行。但是女儿的身体让他踌躇。

“爸。”康若然杯酒入杯,双手举起。“我没有先心病。”

康若然表情平静,康父则十分诧异,自己女儿身体怎么样他清楚,有一次他亲历女儿心跳过缓,一分钟就

那是康父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恐惧,他害怕失去,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从此以后康若然就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掌上明珠,他没一刻不心系在这个独女身上,为了她他操碎了心,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胆颤心惊。

不不不,她有先心病,医院的仪器都检查了,不会错。可是,慢着,医院的仪器

他看着女儿,平生第一次觉得跟这个女儿这么远又这么近,远从何来自不必说,近从哪里说起自也不必细表。这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身上流着他的血。

他的血。

他放下酒杯,伸过手去也把康若然的酒杯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杯子旁边。他想听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真相。他也算是见面世面的人,这辈子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然而康若然刚才说的事儿,那是个新鲜事儿。康父终于想起来了,康若然是有先心病,从小就有,医生诊断了的,不会有错。

康若然一低头,两旁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她两腮,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额头。康若然的额头长得其实很像他。

没一刻,康若然抬起头来。

“我小时是有先心病没错,不过后来长好了。”

“长好了?”康父诧异。

“您和妈妈都不懂,我也是偶尔才知道有这么个病,其实三四岁时我的心脏已经并无不妥。不过见你们件件桩桩事情都依我,我又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病,开始我也以为我有这么个病。不过后来有一次我自己偷偷去做了检查,医生十分确切的告诉我。我心脏没有问题,还跟我普及了先心病的医学常识,这种病一般发病较早,有些孩子会器官长不全,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可以自动痊愈,很幸运,我属于后者。”

康父微笑,他现在还猜不透自己女儿跟自己说的到底是胡话还是真话。兴许这段时间以来她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所以精神出了问题?开始胡说八道?

康若然又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时她朝后拢了一下头发。

“爸,您是什么人,您自己应该知道。我于官宦人家长大,我不是个傻瓜,耳濡目染的都是什么,您想瞒,其实瞒不了我。您和单位里一位阿姨的关系,我早就知道。”

康父面色一震,单位里那位阿姨,那时她才康父极力搜索记忆,是,是有这么个女人,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那女人想往上爬,所以一拍即合,后来他厌了她,便找了个籍口把她外调,明降暗升,托关系让好在另外一个城市里掌握了些实权。他统共没跟她在一起多长时间,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女人,但是他不像流年父亲,他对谁都只有欲没有爱,他从没放一个除妻以外的女人在心上过。

他跟那女人打得最火热时若然该不过七八岁吧。

七八岁------

老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同时感慨虎父无犬女。真是虎父无犬女,饶他以为他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一直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

他因如此私密的事情被女儿觑破而感到尴尬,但同时他亦无法理解,当年她还那样小,她怎么作的假?她那么小,谁会想到她会作假?

“我当时很难过。我那时不小,但我不想让你们离婚。我就想到一个办法,我知道你们都爱我爱的要命,你们都会为了我去做任何事。只要我一直有病,你们就不会离婚,为了我你们也会一直在一起。我想有一个完整的家。直到许久以后我认识了流年,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我曾经在心里告诉我自己,一辈子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这样,流年一辈子不会背叛我。”

康若然笑笑,看了看自己父亲没有血色的脸。

“七八岁我就会了,我有一个小伙伴的妈妈是医生,我没事儿就去请教那个阿姨医学知识,就是冯阿姨,您也认识的。她也知道我得过这个病,我常问她,常问她,她以为我只是着紧自己病,后来又以为我只是单纯对医学感兴趣,她还曾经鼓励我去报考医学院。所以我慢慢得知什么药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脏在短时间内异常,心动过速,或者心动过缓。还有我常吃的那些包括你们托人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心脏药,我自己全部换成了维生素。”

康父站起来,康若然看着自己的父亲,灯光下他的阴影投射到饭桌上,他的那碗面跟康若然的那碗面已经开始冷了。

康若然也站起来。

“爸。”

她尝试叫自己的父亲。

“您还好吗?”

他还好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康若然站在他对面,继续娓娓道来。

“所以想犯病的时候我会趁人不备吞服那些能让我的心脏迅速起反应的药。这个谎言我几乎说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直到母亲走,直到我看你还在为我营谋,我才发现一直以为都是我太过自私,我不能让这个谎言再继续下去。”

康若然直视自己的父亲。

“爸。”她低下头,待她再一次抬起头来,康父见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哪个当父母的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哭呢?他心几乎一秒变得柔软起来。

“我错了。”康若然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我不想要流年了,”她朝自己的父亲走过去。“爸,”她扑进自己父亲怀里,就像小时候,打翻了他的一支花瓶。“爸。”康若然哽咽。“我不想要流年了。您收手吧!”

第147章 月夜

康父愕然,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想不通女儿何出此言呢?但旋即他便懂得,女儿几岁就撒下弥天大谎,而且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他忽然间就笑了。

虎父无犬女。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是全部还是一部分。陈乔的事儿我已经知道是您从中作了手脚。”

康父一笑,这事儿几乎全地球人都知道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知道也很正常。

他像豹一样眯起眼睛,看自己的女儿。

她的话没说完,他知道。这么多年他都低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一直以为她弱不禁风,甚至随时随地会没命,没想到不是的,也许她才是最强悍的那一个。

康若然不敢跟自己的父亲对视。

时间仿佛凝固。直到康父沙哑着打破沉默。

“你,还知道些什么。”

康若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怎样回答?

说她不但知道还看见了?

“若然,”康父声音苍老,“你怎么看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

她抬起头来,她做不到,她就是一个小女子,在她的心里,没那么多大义,亲人才是最重要的义。尤其是现在,她康若然还剩什么?只剩下这个老父亲了,全世界都可以背叛他她不可以,正如全世界都可以背叛她康若然,可是她的父亲、母亲会永远站在她这边一样。无论她做下什么或者是做过什么。

康父见到女儿眼里蓄满泪水,心不由抽痛,他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多少有些残忍,他后悔了,他不应该逼自己的女儿。

康父颓然坐下,椅子因为他身体的重量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面已经坨了,酒本来就是冷的,他开始觉得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汗从额上涔涔而下。

他从来没想过会以这张面目去面对自己的女儿,他以为这张脸他可以藏一辈子,至少是在女儿面前。他从来没觉得过自己是错的,只有刚刚跟女儿对视那一眼,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可能是错了。

然而,有些错儿可以改,另外一些错没有办法改。

没有办法改了。

他抬起头来,看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

“除了这条道没有别的路了吗?”流年父亲问他。

康父站在树影里,月光照不到他。流年的父亲盯着他的眼睛,康父怀疑他并不能看见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又能如何,他从来没把对面的老人放在眼里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儿子让我们康家受了那么大的羞辱,你说为什么?我们康家哪点儿对不起你们?康若然在国外的遭遇你们都知道,我老婆因为这事儿丢了性命。如果是你,你能善罢甘休?”

流年父亲叹了口气,“你不能把这些帐都算在流年头上啊。你我都活了一把年纪,该知道感情的事儿根本无法勉强。更何况流年是因为我的事儿,当年才跟对方分开的。这么多年,那也是他的一个心结,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或者他也做错了,但错不至死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做绝?”

“呵呵,可笑。究竟是你们把事情做绝了,还是我把事情做绝了?你如果觉得拿到了我的那些把柄就可以让我收手,那你就大错特错。我姓康的会向你低头?这么多年你不是不了解我,我向谁低过头?我劝你把那东西给我,从此以后我不再碰你们一家子。但是前提是他必须跟那个姓陈的女人离婚。”

流年父亲一笑,“没的商量?”

“没的商量。”他强硬惯了,没有人可以要胁他,他深知人性,一旦第一次被要胁成功,那么接踵而来的第二次不定会是什么事儿,他不想冒那个险,也不会给别人那个机会。这么多年,净他去胁迫别人了。流年的父亲?这是个软蛋,一个既没有办法护妻儿周全,也没有办法护所爱女人周全的男人。

他不相信他真的有证据。所有一切都是他在道听途说。再说,他姓康的已经下台一鞠躬,谁会对一个已经下了台的官儿大动干戈?更何况他姓康的也不是吃素的,他真出了事儿,还能不拉垫被的?有人害怕他拉垫被的,自然就会出手相救。

一个修长的阴影从树丛里走了出来,站到流年父亲面前。

“老流,我对你们家那可是有再造之恩。”

流年父亲眼睛里闪过痛苦的挣扎,是的,当年如果不是他,他们一家子可能早就支离破碎。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我我你对我做过的事儿,已经抵消了。老康,我知道你恨,你怨,你不平,也知道若然那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是流年不喜欢,我不能强摁头,如果强摁头可以我就”

“你就怎么样?”康父夺了一步过去,目露凶光,吓得流年父亲朝后一仰,一个向后的踉跄,他赶忙扶住旁边的灯柱,那灯柱有点儿凉,风从护城河对面吹过来,带着微湿的潮气。

老人一个寒颤,却又不知那寒颤从何而来,他穿的并不少,今天约康家这个老伙计出来,他还是作了准备的。

“老康,”流年父亲喘息着,“老康,”他忘记了本来想说什么,“老康,”只好一个劲儿的叫关老康。

他只觉得那个他叫了不知多少遍的名字跟眼前的人一样让他陌生,他贪污受贿他能理解;他草菅人命他可以当看不见;他陷他于不义,让别的女人冤枉他他也能忍。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差不多了吧,他的气还没消吗?再不消他可以给他跪下,只要他不继续搞他的儿子,搞他的儿媳,搞他流家的后代,他这么大岁数了,谈不上磊落,可也没在这上头再折过什么跟头,犯过那一回糊涂以后他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再没行差踏错过半步。

这一次如果不是老康刻意安排,他怎么会临老临老把老脸丢得一干二净?

“你管不了?你是他老子。你管不了?你是根本没想管。你自私,你现在用不着我们康家了,你们一家子这是过河拆桥。用着我们的时候怎么样都行,现在儿子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一脚把我的病闺女踢开。你管不了?你管了吗?你以死相逼,我就不信他不会就范。你做什么了?你听之任之!”

“我没有!”下面是河,现在是秋天,天气应该没有多冷,不过入夜气温并不宜人。护城河下一个斜坡,斜着下去的,有枯了的草皮,还有用石灰和水泥抹的不规则造型。水声从脚下淌过,听得真切。

流年父亲抱住灯柱,这个时间灯已经起了,然而没有人路过,他们选了一段最僻静的所在。这里人迹罕至。

“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人家在一起怎么会知会我们老家儿一声?再等我知道,人家两个人证都扯了。我不是没阻止,是他连机会都没给我!”

“呸!”康父激动,皮肤底下青筋爆出,他又朝前欺近一步,“你当然这么说,反正没人跟你对质。焉知不是你们一家做的扣儿?你们自己在那儿锣鼓宣天,演得倒热闹,真当我们康家一大家子都是傻瓜?我告诉你姓流的,康家的人还没死绝呢,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你就安排了那么一对破落户来冤枉我?老康,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咱两家有再大的深仇大恨,你不能无中生有。我跟那女人有事儿吗?她坐半道儿,脑袋上全是汗,我就上前问问她怎么了,我是出于好心,你老康知道我姓流的心思软,没那么狠,更不会什么手段,心眼儿少,所以你就给我来这么一招,我把那女人送回家,不过就喝了一杯茶,结果”老人语气有些激动,“结果”流年父亲用单手捶击灯柱,“早知道你,你这样害我,对方把我衣服都给扒了,我都被游街了,你还有什么愤怒不能平息?你是失去了妻子,可归根结底,嫂夫人的命不是我们要的啊。她一着急一上火犯了心脏病,我们也不想,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放屁!”康父再往前一步,一口唾沫几乎吐到流年父亲脸上,“提起我夫人。呸!你们一家子都不配提我夫人的名字。我夫人待流年怎样,视若己出,结果你看看你们家的那个小狼崽子,他怎么对待我夫人的掌上明珠?他毁了她,毁了她!他毁了她!她自甘堕落不说,身体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变故,若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夫人在九泉之下作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如果不是你儿子,若然会变成那样?如果若然没变成那样,她会气急攻心犯病说走就走了?是你们姓流的一家子都不积德,是你们缺德,是你们埋没了自己的良心,是你们卑鄙无耻,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你们,都是你们!到如今你还敢威胁我?你还有脸来威胁我?哼哼!”

康父冷笑,月光下,他的脸变得愈加的阴森可怖。

第148章 程竹青

流年父亲手一滑,但是脚下稳住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紧紧抱住灯柱,他想往上爬,不过康父离得他太近。老人喘息着。

“老康,我本来不想咱们两家撕破脸,毕竟都这么长时间了。什么你过不去?我给你磕头认错还不行吗?你放过我们吧,你如果不收手,我也会出手,我姓流的窝囊大半辈子了,你为了你的妻儿老小什么都敢做,我为了我的妻儿老小,也该挺身而出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跟人交过恶。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不会,是我不想。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我啥也不怕了,为了他们,我不能再沉默。”

“不能再沉默?”

康父冷笑,回过身来,流年父亲能看见他的后背,风把康父花白的头发掀起来,流年父亲看着康若然父亲转过身来,他有些绝望,今天出来找他谈判也许就是一个错误。然而,他还有退路吗?

也许他早就该走这条路,那么流年也不会那样被动。也许现在也不晚。

“那你要怎么样?”

康若然父亲又逼近一步。

“要去告我?你通过什么方式?”康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屑一顾。“这么说吧,你在系统里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们的程序,信访?哈哈哈哈哈。”康父仰天长笑,“告御状?你有机会吗?我的关系盘根错节你也知道,你的状子没到可能我就已经知道了,也许你的信不小心被弄湿了,又或者不小心被弄丢了。你跟我斗?你能斗得过我?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跟我根本就不一是一个量级的。”

他说得没错,然而他说的是从前。

从前他不是不会,是不想。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是流年父亲这辈子做过的最深谋远虑的一件事。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的?应该是接到那女人的电话开始的吧。那女人

今世?来生?

今生缘份早就尽了,来生?他不想再有来生。如果来生仍旧这么苦,他不想再来了。当人,一辈子就够够的了。

怎么认识的来的?

开会,是的,开会。

开会。

会多,动不动就出去开会。那次他本来不想去,不过组织部来了电话,点名要他去,全国范围内的,全国的精英全部都去。

“老流,就你的那两笔字就够咱市里长脸的了,所以得你去,这是门面。”

老流觉得这话听得算是顺耳,于是回家收拾行装,还特意把自己专用的笔装了进去。妻子当时问他。

“去开会,你带这干嘛?要不要再把你刻的那个印章也带上。”

老流一拍脑门,“对了,得带。”说着他还搂过老婆来试图在她脸颊上亲一口,老婆那个年龄,红了脸,然后推开他。老流唱着小曲去找印章,那枚印章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刻的,刻印章的石头也是别人送的,青田石,刻完了印章老流还特意用刻刀做了个记号。

老流拿出印章来,举起,在灯光下细看,然后装进印章袋子里,交给老婆,又不放心,自己重新给自己的宝贝安了地方。

妻子有点儿不理解,“带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有名气到有人请你提字。这东西在家里玩儿玩儿就算了。”

妻子不理解他。然而老流并不介意这种不理解,他们结婚多少年了?十几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岁数了,没有丈夫再看自己的结发妻子好,也没有结发妻子再像当初那样崇拜自己的丈夫,这是自然规律,虽然有时他也觉得婚姻乏味,但,都这样。

现在人都怎么说?爱情变成亲情。老流其实不同意这样的论点,爱情就是爱情,亲情就是亲情。两者岂可混为一谈!但他又找不到反驳的论据。

“这次要出去几天?”老婆问。

“不知道,我都没问。本来都不想去,一群乌合之众,真不愿意跟他们这些人在一起混。肚子里都没二两油,偏偏虚头巴脑那一套来得溜。不跟他们这些人应酬吧,人家说你不合群,可是跟这些人呆在一起久了,怕身上沾染上他们那些市侩气,恐怕洗都洗不掉,用刷子都刷不干净。臭噢------”

老流最后两个字拖了长音。

行装打点好,出门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老流清晰记得当时管订票的那人还把票给搞错了,他的那一张也不知怎么,晚了整整一天,老流跟大部队一起出发。

结果检票怎么也进不去,票子整整晚了一天。他拿着票问领队,领队操起电话对订票那人一顿臭骂,本来想买张站台票混进去,谁知道没来得及,领队的解决办法是让他自己买票,买最近一程的票,领队已经问明白了,酒店的房间没订错,在目的地汇合。

也只能如此。

没想到队伍里不止他一个人出了状况,另外一个人也出了差错,据说也是另外一个部门的业务大拿,擅什么丹青水墨,手底下功夫了得。

她的票子倒没错,是她自己来迟了,领队因为处理老流的事儿,又因为对队员原本就不太熟,所以把人给忘了。

等那女人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时,大部队人马已经走了,当时老流正在进站口,就听见一个女人正气急败坏的打电话。

“领队,是啊,我姓程,程青竹。是啊,家里有点事儿给耽搁了,怎么办?啊?好啊,好好好,好的。噢,也有一个人跟我一样?他也稍微晚一点?噢,好的,他叫什么,流念?”

老流记得第一次看见程竹青就是这一笑,她当然没想到所谓的流年此时此刻跟她不过咫尺的距离,老流的心脏不知怎样漏掉一拍,没有马上揭穿。

“噢,电话。他没有电话啊?那我怎么联络到他?噢,我知道怎么联络她了。”

老流,那时候别人都给他叫流念,也有人管他叫流主任,流念还没成长为老流。他就站在离女人不远的地方,照理说流念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那刻也不知怎样,他竟起了调皮的心思,流念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偷偷观察女人。

只见她穿了一件收腰的鹅黄色连衣裙,米色半高跟鞋,肉色丝袜,半长发,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没有流海,露出微微凸起的额和雪白的脖子。流念发现这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脖子分外白也分外长,让他不由联想到某种生物。

不,不是家鹅,是天鹅。

天鹅。

他调开目光,因为刚才差一点儿他的目光跟程竹青的目光撞上。

简单巡视一圈以后,程竹青跑到了询问台。她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去换票?他的目光远远的追了过去,仿佛粘到她身上似的,他已经有多久没这样**裸、肆无忌惮的打量一个陌生女人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在熙来攘往的火车站候车室里,他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人注意到流念的目光到底着力何处。

热闹是最好的屏障。

流念从前讨厌热闹,也讨厌市井气息太浓的地方。但那天他发现他喜欢那些庸俗的热闹,无数人在他眼前穿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儿,有老人也有年轻人,他从前以为在这样的地方只能看到风尘仆仆,只能看到来去匆匆,只能看到相聚和离别,没想到

噢不,好像这次他只看到了相聚与离别。他跟大部队离别了,然后命运让他跟那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聚在一起。

她很瘦,不大能看得出来她的年纪,流念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两个年纪,一个年纪刻在脸上,用皱纹啊、衰老什么的来表现;另外一个也刻在脸上,用眼神、用表情来表现。

他看见了她的脸,也看到了她的表情,却没敢接住她的眼神。

在眼神跟女人撞见那一刹那,流念落荒而逃。

真的是落荒而逃。而且,他发现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心扑通扑通乱跳,按都按不住。

按都按不住。

他无法理解这种悸动,却于悄然中暗自渴望这种悸动。

他隐约意识到这种悸动的凶险,却又于暗地里奉劝自己不要多想。

从后面瞅,女人身材十分苗条,高跟鞋跟长裙之间露出她半截匀称的小腿,那小腿长得真是无懈可击,像半截莲藕。

半截莲藕在服务台前短暂停留,等她回过身来,流念看清楚了,程竹青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流念的名字。

程竹青举着这张牌子朝他走过来,流念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来,他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跟她相认。太奇怪了,明明没有人认识他,但他却觉得整个火车站所有人都认识他,都知道那女人举着的牌子上是他的名字,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扑了过来。

程竹青举着牌子,甚至在男卫生间门口停下脚步,她半截莲藕一样的小腿儿结实而紧致,流念低下头,目光正好碰触到她的小腿骨,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开始不老实起来,非礼勿视。他跟自己说,然而,他发现,那样自律的一个人,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第149章 老虎已跑进我的心里来

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流念很快发现,哪怕他不去瞅那女人,他眼前仍旧有两截雪白的小腿在晃。

出大问题了,他脸从头红到尾,这趟差他甚至都不想去了。

他甚至想起一首歌来,女人是老虎。可是老虎已经跑到心里来。

他低着头,一双米色半高跟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一点一点抬起头来,直到目光碰见那张白纸,碰到自己的名字,碰到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睛。

他的脸,更红了。

“流念?”对方吐气如兰。他窘迫的环顾四周,匆匆点头,然后分开人群,径直朝头里走。

“您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装作不知道她是谁。

“我叫程竹青。”对方落落大方,更显得他的局促与小器。

“掉队了。我已经跟领队联络了,领队说你的票子出了差错,让我跟你结个伴儿,到目的地再跟他们聚齐。流老师,您已经买票了吗?几点的?还有票吗?好买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变得愈加的局促。

“没,还没有。我还没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差一点撞到其他人。

“对不起对不起。”流念跟那陌生人一叠声的道歉。那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真是没有礼貌。他想,真是没有礼貌。她的所有行为都让他看起来傻极了,像个毛头小伙子。然而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他已经不小了,他是成年人,有妻子,有孩子,流念觉得喉咙有点儿渴,口干得厉害,干得太厉害了,他认为自己应该喝一杯水,然而水被他放下行李箱,他不想停下来翻箱倒柜的找水,那会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

他不想在程竹青面前表现得局促,然而,怎么会越怕局促越局促呢?

流念现在已经出现在售票处某一一个窗口的队尾。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要买卧铺。不过卧铺都是提前订,也不知我们能不能买得到卧铺票。如果不能买到,能不能跟领队说一声,我们迟一些再过去。”

女人小声絮絮的说着,流念的耳朵里嗡嗡的,他听得见她在说什么,却总不知道自己该回些什么。

但是他听出来了,他着紧卧铺,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硬座他能挺,但是程竹青穿着高跟鞋,肯定诸多不便。一定要买到卧铺,哪怕一个铺位就好,给她,他怎样都可以。

流念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注意那些细肢末节,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十分大度的人,骨子里他清高,而且没什么从前文人那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换言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是不会把卧铺让给对方的。尤其是像他在这种于机关混得时间久了的人,他深知人性上的弱点,在这样的机构里,你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别人不但不会感激你,相反还会骂你是精神病。

这么多年,流念没成长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

前面还有多少人,他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目测了一下,大约十个上下,还有两个人趴在窗户旁边,没有排队,他在心里祈祷排在他前面的那些人可千万别是包子,总有包子,也总会有不守秩序的人,他们会于这种时候暗渡陈仓,见缝插针的先把钱带过去,总之,先买到票子的才是王道。

他一定不会允许。买几点的票子?最近一班,最近一班是几点?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屏幕人,程竹青站在他身后,后面有个什么人好像撞了她一下,她身体不由自主前倾。流念没动,但感觉到她身体的软,究竟是哪里那么软都不敢往深了想。

好在就那么一刹那,但也就因为是那么一刹那。

一刹那,这是个要命的词儿。一刹那可以让人迅速遗忘,一刹那也可以让人记一辈子,一辈子想这一刹那。

人就是那样贱。

就是那样贱。流念不由自主将脚步朝前挪了挪,他直觉得自己一定是挪了好大的一步,可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脚仍旧停留在原地,人可能是越来越多了,队伍在缓慢向前流动,就像河。而他跟她是什么?河里有什么?有鱼,两尾鱼,河里还有其他的螃蟹、河蚌、还有鸳鸯。

流念脸红了红,真是鸳鸯,也是他使君有妇而她则使妇有君。不,也许她离婚了呢?

流念责任自己平常不大爱跟人攀谈,以至于想貌似不经意的闲聊两句都不知道该怎样起头。

怎样起头呢?队伍仍旧在向前移动,没一刻就会移动到他那块儿,他有些着急,又有一个人过来,长什么样他都没看清。那人小心翼翼的捅了捅他,问他要卧铺票不?他有,到哪儿的都有。

“真的到哪儿的都有?”他重复了一句,却不一定是想表示疑问,就是循例问一下,他在心里已经设定答案。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答:“是的。”

这是正常人招徕生意的手段,哪怕不能哪的都弄着,先搭上话再说。流念也懂,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对方,最好是弄到两张卧铺票,最好是连着的,相对的,都是下铺,或者上下铺也可以接受,他在上面也行,她在上面也行。

想到这儿,流念的脸又红了。

后面传来声音,“我们不要。谢谢。”

是她的声音,真好听,而且有礼貌。那人见有人替流念说了话,转而将目标转移。

“太太,远的话,比较紧俏的地方没有票子,票都难买,更不用说卧铺了。而且两口子出门谁不希望买的票能连在一起啊。上下铺,加点儿钱,加的也不多,两张就在对面,都是下铺我都可以搞到。”

黄牛信誓旦旦。

“真的不需要,谢谢。而且,我们不是两口子。我们是同事,票同时出了问题,所以才落了单。”

那人还想继续游说,但流念一下就怒了。

“跟你说了不要就是不要,再不走我喊警察了?”

那人瞅他一眼,给了流念一个轻蔑的眼神儿,转身去寻找其他客户。

“加点钱倒是无所谓,就怕到了咱们手里的票子是假的那就糟糕了。”

流念点点头,刚刚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她真细心。

他没想到他妻子在家里也一样事无巨细把一切都面面俱到、周全的想到。

当付出变成对方的习以为常,把命给人家都不会让对方有所触动。

终于排到流念,他说了目的地,伸出两根指头。

“两张,都要下铺。好不了?”他问。“有没有?”很急切,平常他从来不计较这些,他总认为在车上不过就是一程而已,谁能将火车搬自己家里去,就那个几个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怎么都糊弄到地方了。

但是今天不,他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妥贴,想让这行程看起来完美,无懈可击。

对方查票。

“没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还有卧铺票,但不挨着,而且都是上铺了。要不要?”

售票员手指停留在电脑键盘上,蓄势待发,仿佛专门等待他说不要了,然后他好进行下一项工作。却不知在这时流念其实无法作决定了,要不要这两张票子了呢?售票员说都是上铺,要她爬上爬下,她还穿着裙子,多不方便。可是没有下铺了,也不知道刚才那黄牛党手里有没有票,如果他真有的话。噢不,也不成,因为程竹青刚才说了,怕他卖给他们的是假票,到时候就不美妙了。这两张卧铺票离得有多远呢?

他想起来应该问一问。

刚要张嘴,身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要了,我们要了。”她言简意赅。“多少钱?”她问,开始低头掏皮包。

怎么能让女人拿钱?

“不要你,不要你,怎么好用你。我这里有。”流念懂乱将手伸进皮箱里摸钞票,却发现钞票在这个时候开始跟他捉起迷藏来。找不到了,这个婆娘,把钱给他放在哪里了呢?他开始在心里怪罪那个在家里帮他操持一整个家的女人。

该不会是她实际上不想让他出门,出知道他大多数时候出门都不需要自己开销,尤其是这种因公出差,所谓的交流或者开会,都有人买单。如果是从前的话他一定不会介意这件小事儿。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是令他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是的,一定是奇耻大辱。

这么个大男人,她一定看不起我了,以为我是那种小家子器的人,以为我是那种爱占别人小便宜的小男人。

他真想现在就跟她解释清楚,可他只听见身后的声音,程竹青已经把钱拿出来,从窗口递了进去,售票员出了两张票子,程竹青拿到了票,流念还在撅着屁股跟自己的皮箱叫较。

后面继续有人上来,他得给后面排队的人让路,程竹青用手指轻轻拈起他的一个衣角。

“流老师,拿到票子了。喏,这是您的。”

流念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站起来。想解释,张了张嘴,仍旧不知从何说起。

何时起嘴巴变得这样笨了呢?

他问自己。

第150章 程老师

“先拿起来,然后再说然后再说。”程竹青拖起自己的行李已经朝售票处门口走去,流念只得暂时作罢,也拖着行李跟在后面,外面阳光倒好,天也蓝,云也白,风好像也不一样了似的。他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他紧紧跟住了程竹青,眼睛却只敢放在程竹青拖着的那只皮箱子上。

流念尝试过将目光放到程竹青的后背或者腰身上,她的腰真细,不知道她今年几岁了,刚才实在是太过匆忙,她将身份证递到自己手上,他心就跳得乱成一团,什么都忘记了的样子。

拿了票子,进了候车大厅,还要再上一层楼,人不少,乱糟糟的,从前他十分讨厌这种场合,现在他恨不能这里更乱一点儿,甚至有个什么打架斗殴的更好,他好趁乱

然而,他又能趁乱干什么呢?他现在是连趁乱明目张胆的将目光放在她腰身上都做不到,自己脸就不打自招的红得够呛。

找了他们候车的区域,位置还没满,他的眼睛迅速扫荡,终于发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流念平常是多不惯与人争的人,此时却全然不顾,三步两步抢到那两个空了的座位前,然后占了两个位置,有一个很肥很胖的妇人显然也看好了这里,但是她慢了一步。流念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一方面觉得自己一个男的跟一个女人抢座位实在是有点儿上不得台面,另外一方面又真想要在程竹青面前显示自己会办事儿,刚才票子的事儿已经让人家占了先机了。

程竹青施施然拖着行李出现在他面前,两人将行李箱立在自己身前,坐定,流念这才发现这么坐着还真是如坐针毡,刚才边走还可以一边卖卖耽儿,现在可好,隔得这么近,几乎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如果外面不是那样吵的话。

但她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飘过来,流念想站起来,离开,然而屁股不听他的话,坐得结实着呢,他没争过自己的屁股,只好听任自己的屁股越坐越实。

“对了,钱。”他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好一个好的、不太着痕迹的开头儿。流念俯下身去,拉开皮箱,开始在里面翻找钞票,而程竹青则以为如果他不找到钱还给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出没拦着,可是他在里面摸了半天仍旧没有摸到钞票,这真让他沮丧不小。

钱呢?难道婆娘真的没给自己带钱?不会的呀。

他有些窘,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了丑,脸也红了,额上也有汗了,尤其程竹青一直在旁边说,不急不急。

“不不不,我能找到。”他说。“能找到,能找到。”他嘟囔着。直到摸到了他那个黑色的老旧皮夹子。

原来在这里。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个黑色皮夹子是他跟老婆的订情信物,于此时出现十分有趣,他也没料到老婆会把皮夹子给他带出来,他以为她只会往里塞点钱了事。

原来不是。

好像每次都不是,每一次都是带这个皮夹子,其实这皮夹子多少有些旧了,但他一直没换,开始是新,那时跟老婆关系也好,还有人开他们两口子的玩笑,说他们像是连体婴。如今他们这对连体婴已经被生活做好了剥离手术,在家里,他现在更爱独处一室,有时自己一个人在书房忙得晚了就不回卧室,在书房睡。

开始妻子也提出过抗议,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老婆有时还会主动过来帮他铺床,他还会在那儿自得其乐一句,来句唱词儿,说什么若与你同鸾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流念掏出那个黑色皮夹,然后从里面往外掏钱。

“多少钱来的?”他问,又想起票面上有价钱的好吧,于是又去掏车票。

不过程竹青已经告诉他是多少钱,有零有整,他抽出钱来,还多一些。

“不要了,零的不要了。”他说。

“那怎么行?”程竹青回,说着也俯下身去,不过她好快,很快就找到自己钞票的下落,然后迅速有零有整的把钱拿起流念。

“你真有章法。”流念接过钱,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不能跟他来回推,人家可不是差这几个小钱的女人,也不会贪这几个小钱,他如果非不要是对人家的不尊重。“我的摸了好久,摸了好久才摸得到,我什么东西都没章法。”

他偏过头来,看见程竹青十分好看的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然后他的眼睛看见女人的嘴唇一开一合,她说话了,她的声音也好听。

“我是自己收拾的,所以晓得放在了哪里。流老师,您的一定不是自己收拾的,您一定有位好夫人,一切都是她打理吧,嫂夫人一定是位贤内助。”

流念不知自己怎样把话题岔到这个上头来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蠢,这个话题又让他开始觉得如坐针毡。最紧要他想不到更合适的话题来。

他真笨。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今天他第几次责备自己。

他真笨。

他对自己的笨没有办法。

一时局促,再没话题。好在没一会儿就开始检票了,人挨着人,流念顶不喜欢中国人这种模样排队,人几乎挨到前一个的身上,他平常至讨厌这种情况,现在他前面就是程竹青。不过,尽管如此,他不敢挨得女人更近,他在努力克制,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促。

“往前走啊。”

他便答上一句。

“都有座位,都有座位,挤不好。没什么好挤的。不着急,慢慢来。”

那人嫌他有些聒噪,于是不理他,他便继续缓缓流动,检了票,下楼,车已经停在那里,人们陆续上车,他跟程竹青对照了自己的车厢,上了车,两人的铺位离得并不十分近,他先帮程竹青安顿好,然后去找自己的铺位,有心开口跟别人换一下,却见每一个人都在认真整理自己的行囊,他恐怕问了也是白问。

于是省下那问,等车开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要程竹青的联络方式,想跟她说个话也不成,于是又爬下铺位来,穿了鞋子,他的下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后生,正躺在铺上打游戏,厮杀得酣畅淋漓,流念走出去,然后找到程竹青。

见程竹青没有上铺位上躺着,而是坐在过道里,手托香腮,凝神注视外面,此情此景,他不想过去,他想自己现在有个画板,他愣在当场,直到程竹青回过头来看到他,笑了。

“流老师。”她站起来,裙子像花一样自她腰以下开出一大朵花来,然后在她脚踝以上,膝盖以下跳起舞来,稍顷才开始安静。但仍旧随列车运行的节奏,轻轻晃啊晃,像风摆杨柳。

他低下头,走了过去,手里拿着电话,他坐在她对面。

“程老师在看什么?”他问。列车晃啊晃,两人的身体也跟着晃啊晃,他希望可以跟她一起这样一直晃下去,晃到地老天荒。上一次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产生这样的念头时还是十几年前,是流年的妈妈,他们也刚认识不久,他当时产生一个念头。想跟对方一辈子,于是求了婚,她很爽快的答应,然后两个人结了婚。

外面有许多的风、许多的云、许多的树、许多的天高与云淡、许多的大片大片的田野,这些都是熟悉的风景,没什么稀奇的,他总能看见这些风景,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来没觉得这风景好看过,只今天他觉得这风景奇特。

不一样,真的跟从前不一样。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觉到可耻。

他不是自由人,他有家有室,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然而想想并不犯罪,他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而且,他觉得自己可以把握住分寸。那些分寸在他心里,他能把握住。哪怕真的产生了什么,那也一定是发乎情、止乎礼。

只要止乎礼,他就没犯错,就不算犯错。

“程老师,您是不找我有事?”她突然间发声问。

流念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真正目的。

“噢。”他拿出自己的电话来,“你的联络方式。”他说,“怕下车的时候跟你走散了,也好联络。”他进一步解释。

女人也像才想来一样,然后回身,裙子在她身上又一次开了花,她身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味道,不是香,不是化妆品,程竹青不施粉黛,说不好是什么味儿,他提起鼻子来贪婪的嗅了几口,直到她又回来,拿着电话。

“我的电话。”她说,接着双从那嘴唇里吐出一组数字来,流念忙不迭的记起来,然后存好,又把自己的号码报给对方,对方也存好。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大段沉默笼罩两人-----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程老师,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您躺会儿,晚上还不知招待方会方排什么活动,不知要闹到几点。”

他见程竹青一皱眉,便猜到她跟自己一样,肯定也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应酬。

流念站起身来告辞。

第151章 你如果也真爱我

程也未出言挽留,他的脚等了一会儿,他的脚没等来女人的挽留,便只好朝前迈去。那几步不远也不近,流念却仿佛走了一生那样长,他觉得自己每一脚都踩在身后,她明明在自己身后,然后却总让流念感觉那女人的影子、魂、精或者还是魄已经飘到他身前来。

那时他完全忘记掉,想当年他跟流年的母亲好像也曾经这样相爱过,他也对另外一个女人着过相同的迷,是以,他们的儿子起名叫流年。因为女人说,念年,念年。念你,也念他,你们两个是我的命。

如今那个叫念的男人的命已经朝另外一个女人去了。可男人躺在铺上还在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没什么是控制不了的。古往今来那么多才子佳人传过的佳话,发乎情,止乎礼,他十分确定自己可以做得到。

风起,夜来,长云黯淡,星月无边。流念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的自己,那时他还算是风流倜傥的吧,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总有人在他身边打转,捧他的场,再加上是真有那么几分才华,命运是把他惯得太过了,所以后来才有那么一段飞来的艳遇,他曾经以为那是他枯燥生活的锦上添花,却没想终成他仕途与安稳生活的催命符。

事情东窗事发,他仍旧记得当年的狼狈,他跟女人睡在一处,被程竹青的男人抓了现形,那其实是他们的第一次,此前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对程竹青也不是没有**,然而她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是以流念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在一起的唯一一次,是程竹青主动。

程竹青问他,你喜欢我吗?

流念一下子就愣住了,怔在当场,口也哑了,有话,却像哽在喉咙里的骨头一样,吞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额上开始冒汗,面色开始泛红,有心拒绝,嘴巴却不听自己心的话,或者也是嘴巴真的懂得自己的心,嘴巴不肯出卖他的心。

于是两片嘴唇闭得死死紧紧的,不肯说答案。

程竹青看着他,笑了,伸出手来,轻轻替他擦额上的汗,他脑袋便轰然一声,内心有什么土崩瓦解,他听到了它们坍塌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绝望却又如此美妙,他不能自己。

流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空气里有弥漫的、粗重的、纹理厚实的呼吸声,然而他已经分辨不出那声音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她。

谁都好吧。

他不在乎,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也在咚咚咚擂着鼓,就差一声号角,或者不,他不再需要号角。程竹青身上还是那种淡淡的味道,那味道说不出来更像什么,花,或者草,或者天空,再不然就是云,是云,飘着,荡着,被风撕拉扯拽着

程竹青偏过头来,微笑着,看他,然后问了他一句。

真喜欢我?

流念仍旧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答。

是真的,但是这喜欢又太过唐突,他跟她其实早不配再跟除自己伴侣外的人去谈什么喜欢,这点起码的是非观他有,她也有,是以这么久,他们坚守着某些什么,或者每个人都于此心生想往,然而也每个人都在尽量拖延那一天的来到。是以每一天都是期待,每一天也都是煎熬。

究竟期待多还是煎熬多?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晓得。

程竹青尖尖的下巴低下来,对面墙壁映上她的影子,流念敏感的发现她似乎是比前些日子清减了。她怎么了?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还是----想念他想的?

“你,”他说,声音有点儿哑,室子里那么静,仿佛那静就是为了要衬托出他声音的哑来,“好像瘦了,怎么了?”

他问。

他问她怎么了,他想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渣,那时还没这个词儿,他是有剖析自己心的习惯的,然而,他可以把那颗拳头大小的物件儿剖析得头头是道,却终于还是拿它没什么办法。那心想装下谁就装下谁,想忘了谁就忘了谁。

负心薄情的不是他,是他的那颗心。是那颗心带他走了弯路。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苏杭最好的绸缎最好的丝也比法这她的皮肤,那一年她多大岁数了,应该也不年轻了吧,然而他从来没在乎过那些。

程竹青再一次抬起头来看他,流念却见女人眼眶里的眼睛像一眼泉,又像一眼塘,他猜不透她是有个么委屈的事儿要哭,还是受了什么委屈,再不然就是感动。流念猜测她内心也曾经走过千山万水,到最后才不得不跟自己妥协。

不,他告诉自己应该拒绝她。他的心告诉了自己一万遍,可没有人听它的话,他不乖,他从来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从来不是,不代表他现在,不代表他以后不是,不过从前不是罢了。

从前为什么不是?

从前啊,没有人有那样大的力量,能如此热烈和不可救药的鼓动他这颗心。

程竹青伸出两枚牙齿,用那两枚贝壳一样的牙齿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流念看着那牙齿咬合在女人的下嘴唇,又看着它们分开,然后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天籁。

“流老师。”

她仍旧这样称呼他。

“我听说,如果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江山都可以拱手让人。你如果真爱我,我也真爱你。”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你也真爱我,那么我也真爱你?

她的话说得太过没头没脑,然而他不想深究,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而他自己则心知肚明自己的那点儿小九九,是真的。他确定以及肯定。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他想一叠声的跟她保证,然而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可是他的眼睛告诉了她答案。

“你不后悔?”程竹青认真的问。

流念笑了, 也想问她同样的问题,你不后悔?

程竹青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情,就是这一点儿让他流念无法自拔,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他并不开口说话。可是家里的那一个一天到晚总是在问,你什么意思?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没有从前对我那样好了。

他好厌倦,流念觉得妻子早就变了,从何时开始变的已经不重要,他能不能一直忍受仿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眼前,在他心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她的五官,她的轮廓,她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开始变得模糊、淡化,像那些山水画里最远的山和最远的水,看着像有,又像没有,你说不上它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妻子可能也感觉到这种变化,于是那些问题便问得愈加的勤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老流你不要骗我,我能感觉得到。”

“我不是在无理取闹,你今天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流念想到妻子,觉得心里紧了一下,又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现在要十分努力才能记得起来那女人长成了什么样子,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腰身,他们好像许久都没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了。

有一次他晚上起夜,本来想回到卧室里去睡,他推开了门,发现妻子睡觉没拉好窗帘,有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妻子身上,她的脸仍旧是模糊的,仿佛一张白纸,又仿佛一片雾,太阳出来,雾自然也就散了,谁是太阳?

流念于深夜朝妻子走去。

谁是太阳?

程竹青吗?

他不知道。

终于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听见她轻微的呼声。人都说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打呼,她已经开始打呼了,她今年多大了?她有些茫然,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他当初是因为什么对她那样喜欢,以至于娶了她当妻子?

他陡然间觉得眼前的女人让自己陌生,他甚至想于此间暴然出声断喝。

“是谁?是谁钻进了我情人的身体里,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真想问,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复自己想发问的冲动。

多年以后,流念总能不期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想到那个情形的时候他便开始自责。他终于认清自己不过是个薄情寡幸的东西。他浅薄、无耻而又自私,妻子变成那样其实他功不可没,他平日里整日舞文弄墨,要么跟一些附庸风雅的人出去对月饮酒,孩子、家,双方的父母,他全权撇给她一个人。天长日久,她就变成这个样子。

她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他。然后,便换他开始嫌弃她了。

流念想到当年自己心安理得的辜负,妻子是个聪明人,其实她可能早就发现了,可能是为了家,可能是为了他,可能是为了孩子,所以她一直隐忍不发。但她也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提醒了他,比如那些问题:流念,你看看,我今天哪里不一样了?

第152章 最后一次

流念记起当年自己在应对这些问题时,心里想,哪里不一样?你比从前更胖、更丑、更俗气了。

他退出她的房间,一眼也不想多看。命运多么奇怪,如果在他此后的人生里会有一个程竹青,为什么要让他那么早以为自己遇见了对的人。

流念回到自己的斗室,不觉其小,那么小,他仍旧觉得空,空是有原因的,想的人没在眼前,没在身边,多小的地方便都会觉得空。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后不后悔,事实上来不及后悔,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反应,直到搬迁到了外地,他仍旧没能从那件事儿里回过味儿来。

她怎么样了?

流念不知道,也没有办法通过任何渠道打听到程竹青的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不过他不傻,能分析得到,这种事儿,作为男人的他尚且身败名裂,更何况是女人。

真希望他们也跟他一样搬了家,能够到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人都会犯错误的,流念时常祈祷程竹青的丈夫也作如是观。

他只能强迫自己忘记她,妻子儿子跟着他颠沛流离,妻子的眼泪,他从前从来没有留心他的喜怒哀乐,那次事件发生以后,他跟妻子的角色和在家里的地位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流念话更少了,家里大事小事,一切都是妻子说了算,他从来不反驳她。不过他们两夫妻也都于此十分心知肚明,流念在赎罪。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背叛了自己的婚姻?是的,他是背叛了,然而不是他先背叛的,妻子也背叛了他们的婚姻,妻子用的方式十分隐秘,然而他能感觉得到,她几乎在跟他结婚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她不再热爱浪漫,也不再恋慕他的才华,从前那些让女人爱不释手的小伎俩,她常不解风情的一下子捅破戳穿,常搞得两个人不欢而散。

妻子开始更注重实惠,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就是变得愈加的市侩了。

“这次凭先进能不能有你?”

“有你了会分多少奖金?”

“某某求一副字,人家给钱呢,为什么不给人家写一幅?”

“你看某某某下海经商了,现在是大老板了,开了一个黑色的小轿车哩。”

他听得烦了,有时想出言反驳。

“你也嫁他去呀,给那财主去当小三,兴许你那屁股也有份坐坐小轿车。”

然而他沉默,什么也没说,觉得这个家跟他的灵魂越来越无法匹配。

所以遇见程竹青,应该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常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错,哪怕是没有程竹青,再来一个李竹青,王竹青,他可能一样会犯错误。他有时仍旧会懊悔,有一次他一个人喝闷酒,喝着喝着,想像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叫程竹青,他举起杯子来,看见女人也微笑着拈起一支杯子来。

“我还是太蠢了。”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又给自己满上,然后再一次拿起杯子,对着对面那片空旷的墙壁。

“不,是我们太蠢了。”他补了一句,“做这种事应该有技巧的。做得多了也许我们就会总结出经验来,可惜了,可惜。”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什么呢?流念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东西可惜。

从此是天涯吊客,他流念是。红尘再有多热闹,跟他总仿佛再无瓜葛。在那场情事里,在那场婚姻里,流念觉得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余生只能用来赎罪,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滔天的大罪。

流念也是自那时起开始懂得,人生不必将每件事儿的对错都搞得清楚明白。

你错了没?

你错了没?

那天,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的朝家里走,走到一面墙壁,看见墙壁上自己的影子,他笑了,路灯还是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像个孩子突然间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一样,一会儿靠近那面墙,一会儿又离得那面墙远一点,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像变戏法儿一样。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高,一会儿矮,一会儿胖,一会儿瘦,他嘻嘻的笑着,风吹过来,酒见了风却开始在他脑子里撒野,他觉得息的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脸发烫,身子也发烫,便想起那个让他跟程竹青都发烫的夜晚,如果不是东窗事发,那将是一个多么臻于完美的夜啊。

可惜了,可惜啊。

流念扇了自己一耳光,他指着墙壁上那个影子。“你!啊,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脸想这些?这个家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知不知道,儿子差一点儿没书读,差一点连大学都没资格考,就因为你啊,你,就因为你管不住自己,你看看你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啊!”

他从开阔的嘴巴里呼呼的喷出酒气来,谁啊,流念禁不住想哭,谁喝了这么多的酒,有心事吗?

他哭了,泪水从眼眶里出来就凉了,滑过他的皮肤,他没去管它们,任它们被风干,他再一次凑近那墙壁,那墙壁上的人影陡然间变得硕大无朋。他的脸几乎贴到那墙壁上。他问墙壁: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嗯?要不要跟我说说,是不是也有一个女人

他想起女人来,发现自己是真的想好了。那女人多久不曾出现了?流念不敢放女人出来,白天不敢放她出来,晚上也不敢放她出来。现在他终于跟老婆同床了,因为房子实在是太小太过局促了,所以他连梦里也不敢放她出来。

他不敢。

影子无语,并不回答他。只有风声从他耳边吹过,发出类似叹息般轻微的声响。他坐下来,许是刚才喝过了酒的缘故,所以并不觉得地上凉。

人家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流念低下头,他怎么敢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呢?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是以多年以后他听康若然父亲若有若无的提及那女人原本就水性杨花,流念其实是不相信的。

他不信程竹青是人尽可夫的女人。

其实,女人死前半年,两个人见过面。不过那场见面程竹青和流念相约三缄其口,今生今世都对谁也不再提。

程竹青找到他单位的电话,至于怎样找到的他的号码,流念没来得及问。

流念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个看似平静的午后,他坐在一个n线的小衙门里,也就拿看看报、喝喝茶、读读书打发打发时间。

自从跟程竹青分开以后,他再也没动笔写过字。

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起来,还把他吓了一大跳,流念定了定神,听见电话一直在响,他气定神闲的放下报纸,然后放下茶杯,走过去,电话却不响了。他站在电话机前,想像刚才拔通这个号码的是个什么人,究竟所为何事。

然而这念头开起了一个头儿,他便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在乎答案,于是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又拿起报纸来。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

有急事?

是啊,没急事儿的都不会再打一遍。

他再度放下报纸,朝座机走了过去,不知道这一次当他走过对方会不会又等不及挂断了电话。这一次没有,电话仍旧在响,流念不得不接起来。

“喂,哪位?”他问。

对方没有声音。

流念以为对方是在刚刚接通电话的那一刹那挂断了,所以他拿起听筒,离得自己的耳朵远一些,以便自己恰好可以用肉眼去仔细观察那听筒。

“喂,喂喂?”他将听筒凑近自己的嘴巴,喂了好多次,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听见任何回声,这才“卡”一声将电话挂上,并且在心里发誓,如果一会儿这电话再度响起,他装不在,爱谁谁,爱什么事儿就什么事儿,天皇老子他也不侍候。

他刚转身,这一次电话铃响的间隔时间短,没能让他重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也不知怎么,他随手抄起电话。这一次他也没作声,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正通过电波传到彼端,与此同时,他听见电波把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传送了过来。

一秒,他认出那呼吸声。然而他不敢相信,他整个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周围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周围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他手心里有了薄薄一层手汗,手汗跟电话机之间又滑又腻,他不得不使劲握住听筒。

天地洪荒,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擂鼓一样的跳,就像当年第一次遇见她,也像当年第一次跟她在一起。他嘴唇颤抖,接着是手。

这么多年了,他一度以为自己早已将她、将那段往事彻底遗忘,没想到那些于他来讲都是火种,看起来再貌似已经灰飞烟灭,只需一点儿火星,一点儿微风,一丁点儿消息,他的心,便像被石头投进的湖心一样,再难保持平静。

“是你!”他说,说完这句话嗓子便发紧,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第153章 她已经去世了

对面依旧一片静寂。有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了。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不,他没错。

是她。

他意识到。

她找他。

她没有忘了他。

流念心里一热。

那次简短的通话,促成了若干年后流念的第一次撒谎。撒得很像,他还特意花了150块钱让办假证的做了个假证件。

他本来怕被那假证贩子骗了,但是想到程竹青,流念勇敢起来。

第一步是尽可能的搜集电话,等到把所有办假证的电话都搜集到一处,他开始拨打给他们,然后从中筛选出来感觉挺靠谱的,跟对方说,做两个东西,一份是死亡通知书,另外一个还需要做一封信,信要真,信封,邮票,邮戳都要有,信的内容由他撰写,再由办假证的誊写。等这一切安排好,流念拿着这些东西去跟妻子请假。

妻子不会看出破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流念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假。

妻子那边说通了,他又拿着这一套东西去跟单位请假。

“我的老同学,当时我们两个特别好。没想到,癌症,说走就走了,好在孩子现在也大了。”

流念说这一切时面部表情沮丧,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本事,还有这天赋。

在做这一切时他心思缜密得像个大内密探,一环套一环,滴水不漏。人都有无限的潜能。

家里同意放行了,单位了批假了。

妻子帮他打点行装,流念拦下,说“不用了,去那儿也不是去干别的,是去吊唁。再说,我去去就回来。”

他原本也真是这样打算的。去去就回来。把话说清楚,他当年连累了她,对不起,至于他爱不爱她?爱。到现在仍旧爱。但却没有办法跟她在一起。

如果她也真爱他,那么,下辈子吧。或者等到他的老伴儿走了,她的老伴儿也走了。

爱。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想起这个字儿来。他以为这辈子自己都跟这个字儿无缘了。他没想到。

买了票子,坐上火车,想像程竹青现在的样子,想像她从前的样子,想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想她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样子,她的身体软得像是上好的锻面,又软又滑。那软与滑印进了他脑子里,这么多年未敢忘怀却也不敢记起。

流念一直以为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再与她见面。老天还是可怜他们两个。还是可怜他们两个。

他有些悸动,火车咣当咣当的前行,两边有纷至沓来却又稍纵即逝的风景,然而此时这些于他来说都不再重要,没东西能再入他的眼。

火车呼啸着把他带到女人的城市里。也是一个小城,跟他生活的小城一样,差不多一样落后与萧条,一入夜街上连行人都寥寥。小镇也不太大,找到程竹青并不难。她几乎跟他一样,住一处老楼,开放式小区,没有物业,小区里永远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在那儿晒太阳兼八卦。

这么多年,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他朝楼上走去,二楼,201室,流念将那地址烂熟于心,记得别提多清楚,一楼,二楼,那么短的距离,又那么长的距离,这么点儿距离,流念总感觉自己似是用了半生的时间来找到她。

半生。

他来到门前,没有着急敲门。

不急。马上就能见了。她会怎样?

流念在心里揣测,会否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里,诉说这些年来日子的艰辛,还是会

女人应该怨他,应该怪他,都应该。她应该怨他也应该怪他。她怎么会独个儿搬到这种地方来?也是在当地呆不下去了吗?噢对了,他记得她说过,她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单身?离了?丧偶?

想想到了种种可能,举起手来,手蜷成拳,他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抻了抻衣角。等待变得漫长。他血往上涌,是不是应该再等一等,不要这样着急见她?或者应该事先给她打个电话,约个见面的地点。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只能一往无回。

等了大约五分钟,流念决定再敲一次门。也许一个人在家里休息,睡着了,或者电视声音太大,都有可能,没听到,没关系,再敲一次。

他决定再敲一次,笃笃笃,三声,继续等,仍旧没有等到。再敲,程竹青三个字就在嗓子眼儿那儿,一喊就能出来似的,然而他无法喊出那个名字。

流念汗下来了,但旋即安慰自己。

“兴许是出去买菜了,又或者出去逛逛。她并不能知道自己确切到来的时间。”

这很正常,很正常。

他不停安慰自己。

流念得以有时间细细欣赏那扇门,一扇老旧的,漆着黑漆的破旧铁质防盗门,那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春秋几度一场大梦。下联是:万物皆空何必认真。横批是四个字: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他轻轻咀嚼这几个字。这么多年,她一定受了不少苦。

出了那种事情,他尚且身败名裂,更何况是她。

当年!

当年!

当年!

当年的一幕一幕,浪一样袭来。这么多年流念一直坚信,程竹青一定是被逼的。

男人闯进来,他跟程竹青赤身露体,他一下被吓懵了,接下来的事情他不愿意回忆,场面实在是龌蹉。他被揪出来,女人也被揪出来。因为知道错在己方,所以他们任打任骂,但流念尚且知道去护住女方。

“要打你打我。”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吼出来这么一句,接着男人拳头的目标就改了方向,流念是一介书生,而对方据说是行伍出身,他哪里是对手,一点儿还击能力都没有。

楼下有人上来,流念出了一点儿动静,不然恐怕会吓人家一大跳。对方果然得到了信息,有了准备,脚底下从容。

流念微笑着跟对方示意。对方看看他,本来跟他擦肩而过,却又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下脚步。

“您找谁?”

对方蛮有礼貌。

“我找这家的女主人,姓程。我是她老乡。”

“老乡?”对方目光中透露疑惑。“可是她已经去世了呀,就在三天前。”

流念手里的东西“咣当”一声,“你”他指着对方的手开始抖。“你说什么?”

“她已经去世了,癌症。病了好长时间了,她那罪遭的,可真是作了大孽了。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享福去了。”

流念感觉自己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成言。

怎么会?他开始大脑袋里盘算。三天,他联络办假证的人,三天,对方把所有的东西交给他。他只用了两天的时间请假。

八天。他不过用了一周多一天的时间,一周多一天之前她还在给他打电话,她先是不出声,后来开始出声,也只不过告诉了他地址,让他记,嘱咐他别忘了地址,别用脑子记,脑子信不过的,它常会欺骗我们。

程竹青说。

流念哭了,眼泪自己就跑出来。自己跑出来。它们是自己跑出来的,没听他的话,自己跑出来的。

对面的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那老太太信佛,本来应该住院,她不住,说是消了什么业,她走那天我看来了好多人,穿着海青,说是给她念经,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升上极乐世界。

“不可能啊!”流念抬起头来看那人,“不可能的,她前些日子还跟我通电话。她电话里”

他想说,她电话里听起来好好的呀,怎么可能,才八天,一周多一天。她比我不小。你看,我还都没事儿,没什么大毛病,她比我年轻好些岁,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会的,她没死。

她不能死。他以为这辈子还可以再见她一面。

如果她知道自己不好了,她该再打个电话。

再打个电话?

最近这几天他这实在是太忙了,有时不在单位里。她或者在他不在的时候给他来过电话?噢,不不不,如果找不到他,她会再打的,或许后来她病得实在是太厉害,已经动不了不会的,他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健康得很,跟-----

流念觉得天旋地转,他伸手扶住了什么。

那人目光中透露出同情,往下走了两步,想扶,又犹豫,正犹豫的工夫,对门的门也开了,对门门里探出一个老太太来,两个老街坊互相打招呼。

“王婆啊,吃了没?孙子这周来了没呀?”

“没呀。”那个被唤作王婆的又递出大半个身子来,

“生儿就是这,没心肝的。”老太太话虽如此,脸上却笑着。

“这人寻程老太太。”

她都成老太太了。流念心里更酸了,在他心里,她好像永远也不会变成老太太。

“是呀,是呀,我是她同乡。一周前她还给我打电话的呀。说让我来看她,我在单位里告了假,这位先生告诉我,说------”

“是的呀!”王婆说。

“我们都认识她的呀!她是真的得了癌症了呀。好一顿折磨,临走的时候剩一把骨头。死了也好的呀,省得活受罪。你是不是姓流的呀?”

流念仿佛又看到点希望。“您晓得我?”

第154章 别后

“晓得的呀,你等一下,她临走我还帮着穿了衣服。我们这个岁数,不忌讳这个的。住门对门,没事儿我们也常走动,她那个人很善良的呀,做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家小孙子。手艺好得不得了,我小孙子很爱跟她玩,见她比见我还要亲。”

“她有一封信留给你的呀。”

老太返身回屋,一面走一面拍着脑门,“哎哟,都给忘记了呀。”

流念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时那刻他自己的心,是想要见一面才来的呀,到底命运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老太已经返了回来,手里果然拿着一封信。

“你叫什么名字。”

“流念。”

流念讲,许久他都没如此郑重其事的讲过自己的名字。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有点儿心伤。

老太把信封拿到眼前来仔细看,一面看一面在嘴里念叨。

“流念。流水的流呀。”老太说。“你是流水的流吗?”

“是是是。”他连忙说,慌张从包里掏出自己的书份证来。

“看,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您看,我是流念,是流念。”

他强调。

老太探过头来,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证。一边继续说,不能给错人了哟,给错了人怎么办?正主儿来了没东西给人家了,受人所托的事儿,一定要办得稳便一点才好。

是啊,受人所托。流念的眼睛几乎镶到那信封上。

老太那双枯老的手终于将信递给流念。

他接过,几站迫不及待的打开,从里面掉出一把钥匙来。

这钥匙?

两个邻居也看到了,老太倒比那要上楼的人眼睛还要尖。

“是了,这房的钥匙。不过我听说这房子她捐了出去,捐给一个什么佛教组织,用来做道场。我也不晓得什么叫道场。”

这是让他进去?流念人地上捡起那钥匙,一小枚,泛着银光,捏在手里,没一会儿就带了他的体温。他将钥匙捅进锁孔,转开,一圈儿,就开了。门就开了。

他推开门,里面很安静,他转身跟那两个人道了谢,同时也道了别,然后轻轻带上门。一居室的小房子,外面有个厅,厅里供着一尊菩萨。

菩萨。

他想,菩萨。

朝里走去,双阳的房子,这个点儿室内光线仍旧不暗,简单却干净的铺陈,三四天前她离开,这里还有她的味道。

是她的味道。

这么多年,这味道没变过。

门左手边是间小厨房,挨着厨房是卫生间,一直朝前走便是她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床,铺着素雅的床单,已经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她是真的去了,流念想,因为这里有这么个风俗,他知道,人去世了以后要把枕头烧掉。

他坐下,用手抚摸那床单。

不能想像女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自己,在他的梦里,他无数次跟她在一起,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做饭,一起去外面手牵着手,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风穿过男人和女人的头发。在他的梦里,他曾想或者某一天,哪怕是一天,这一次出来他便请了好几天的假,他想着一定要好好陪她一场。

好好陪一场。

呵,

他不由笑了。

还是来得晚了。

或者,命运晓得他是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的不忠,他对妻子不忠,他曾经哭着对她起过誓,再也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然而他失言了。她撒了谎,妻子不知道,然而老天知道,老天用另外一种方式平衡了因果。

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

如果早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他还会不会撒谎?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没办法,太难了,怎么选、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想不通。如果当初------

现在还想当初干嘛?

后不后悔?

也许真的后悔,如果不跟她在一起,她跟自己便不会受这么多苦。

后不后悔?

也不后悔。没有一天,没有一晚,只有那么几个小时,每每流念回忆起来当天的情景,总觉得足够了。

足够了。

他捂住脸,泪水透过指缝,他抹一把脸,都是泪。他打开信,却发现自己有些渴了,于是起身,当然有水,有壶,那壶并不见得有多新,却被她擦得那么光鲜靓丽,一尘不染,还有茶业罐子,那罐子里是茶,他打开,熟悉的味道。

他便笑了,他许久没再喝过这种茶,这茶是他跟她在一起时喝的,第一泡她亲手泡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天下间所有的茶都没她泡过的那泡茶香,他再也忘不了,也再也不敢喝。

流念打开茶叶罐子,“竹青,我来了。”他咽下悲伤,伸手进去拿了些茶,却发现自己拿捏不好份量,他便拿一些,放进杯子里,然后再拿一些,放进杯子里,仔细端详,直到自己觉得满意,又觉得仿佛茶叶是放得太多了。

水哗哗的开了,他将壶拿过来,为自己烹了一杯茶,茶香满室。那时他们便是这样,他坐这边,女人坐那边,茶好了,两个人同时捧起杯子来过眉心。

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

他将鼻子凑近杯子,闻到茶香,水气袅袅上升,眼前便变得有点儿迷离。

打开信,熟悉的笔迹,书画不分家,她原本就是个丹青圣手,字又能差到哪里去?

流老师:

当你打开这封信,我不知我们还可能否再见最后一面。

人生一场荒凉,你我不过游园惊梦。我走也好,没走也罢,勿以为念。事过境迁,缘份早止于斯,你我于此夹缠不清,何苦又何辜。

于当年那场情事,我欠你一个解释。

你我都在局中,我们都是棋子。我也没你想像的那么好,跟郑振国结婚时,他在外地,我们过的是两地分居的生活。彼时通讯并不发达,我们鸿雁传情,后来天长日久,我跟别人暗渡陈仓。振国发现,既没怪我,也没跟我分手。不过从此以后他如果想在工作上有所进益,我便成他杀器。说来这桩买卖何其龌蹉,我跟那些操着皮肉生涯的女人其实并无实质不同。

振国调回本埠是我居中斡旋,他在单位升迁,是因为我与某局上司有染。

权色交易,更何况可以借我籍籍才名,可谓无往不利。我家的大半江山,是我用自己的身体打下来的。

我原本是这样的程竹青,你一定一直蒙在鼓里。

你原本并非我们夫妻的猎物,误打误撞。后来有个姓康的人找到我丈夫,说可以帮他调至某地,还可以安排我们唯一的儿子进到某省直机关。

条件是我跟你,是振国当场捉奸。

你一定要身败名裂,而我则一定要臭名远扬。

其间犹豫与纠结原本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我若不首肯,事情没有办法被最终促成。

结果无需赘言。

你身败名裂,我程竹青艳名远播。

郑振国平步青云,我儿也有了好的前程。

看似各得其所。

然而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跟郑振国分开,独居此处,一晃十来年悠悠岁月竟如白驹过隙。后来被确诊自己患了癌症,每于午夜梦回,我梦见的不是郑振国,不是让我第一次红杏出墙的那个男人。却常常能梦见当年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些情景,尤其郑振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他说,怎样证明你跟他是假的?怎样证明你不是爱上了他?你去告他!去不去?

我不出声,看你。

你接住我的眼神,然后看见你一寸又一寸一点又一点在我面前矮将下去,你光着身子跪在他面前,但是一字一句,说:是我,是我主动勾引她。不不不,是我强逼了她。

郑振国让你写细节,你何等文采,你拿过纸墨,几笔写就:心慕其貌,神往其才,贪恋其形,求之若渴,魂牵梦系,忍俊不禁,求而不得,是以用强。

郑振国让你署名,你签上自己的大名。郑振国问你后不后悔,你当时看我一眼,摇摇头,笑了,轻声吐出三个字来:不后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自跟你分开,这句诗,是我余生写照。

我总是在想,那时郑振国应该再问我一句,后不后悔?

不后悔。

我会对他说。

我不后悔。

我会告诉他,我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跟你在一起,也不后悔设局害了你。

都不后悔。

流念,我不后悔!至死都不悔!

前事情由,尽付笔端,未知有没有机会亲口问你。得知上述,你的答案跟当年的会否有所不同。

笔驰至此,神疲思竭。我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也知命运自有安排。你我之间结局于若干年前早已结案陈辞,然而人心不足,每起贪念,都说相见争如不见,我却还是想再见你一面。流念,天怜我,让我再见你一面;天不怜我,让我再见你一面。

竹青亲笔

某月某日

茶已冷。

人走了。

灰飞烟灭。

流念还是将残茶饮尽,又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这才发现那水温吞吞的,再抬起头看墙上的钟表,一封信,不过寥寥千字,他自觉得不过看了一遍而已,居然用了一个小时。

老了。

爱无所爱。

恨无所恨。

心无所依。

第155章 谁失去了谁?

一阵风吹来,信像枚纸蝴蝶,忽忽悠悠的从桌上飘了下去,流念俯下身子,伸手于虚空中一抓,扑了个空,再抓,已经来不及,信安静而详和的躺在地板上,泛旧的红色老式地板铺着薄薄的灰尘。

流念回去以后,不动声色,但已经开始留意康家,尤其是康老爷子的一举一动。有句俗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没想到他接连有发现。

人入仕途,所犯过错无外乎钱权交易,权色交易,老康不干净。

发现这些,流念开始想自己这老友当初为什么会挖空心思去害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没想明白,后来他逐渐将脉络捋清楚-----应该是为了康若然。老康那人心机深沉,他所做一切都是在为女儿铺路。虽然他不屑于老康的手段,但事已至此,更何况流年在康家的庇荫下平步青云。他失去的所有一切康家用另外一种方式做出了隐晦的补偿。更何况流年跟康若然郎才女貌,两个孩子感情甚笃,眼瞅着就成了一家人。更何况程竹青已去。

那些证据,他几经犹豫,既没跟昔日老友和盘托出,也没就此销毁。为这事儿流念还颇为纠结了一阵子,觉得自己这么做稍微有那么点儿卑鄙。

后来他将这所有一切压了箱底,压箱底那一天流念自己对自己说:希望这些所谓的证据这辈子都不要见天日。

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那所谓的证据成了他手里的尚方宝剑也成了烫手山芋。他不知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然而,那件事情出了以后,触碰到了他心底那根他一直不愿意再去碰触的神经。他意识到老康有意故技重施,再加上流年与康若然已经分道扬镳,流念猜测老康可能志不单纯在他,还有他的老婆,那女人整个后半生也没获得自己几分真心,现在老了,他是觉得自己多少对她有些亏欠,还有儿子,血浓于水,他流念再怂,如果有人胆敢碰他的儿子和孙子,那他怕是要跟对方拼命的。

拼命!

流念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能敢的一天,从前他过风花雪月的生活,生活中无外乎琴棋书画。再后来跟程竹青东窗事发,举家搬迁到异地,却有老康一直罩着他。所以,工作中,虽然他不过得了个没什么太大前途的闲职,但也没人管他,天天上班,看看报,喝喝茶,一混一天,日子过得虽然乏善可陈,也算惬意。

压箱底的材料拿了出来,它们终于还是重见了天日。流念不晓得这是老康应得的报应,老天借了他的手肃清了人间,还是自己变得复杂而奸独狡了。然而无论如何,他觉得不止于他自己,整个流年都退无可退了。他是流家的一家之主,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这辈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儿老小,他也没做过什么。

证据已经被压得十分扁,他一层一层剥开。当年自己就按年代妥善安置他们,权色交易,老康已经退了这么多年了,这事儿组织上还会追究吗?应该不会了,贪墨的数额

他血朝上涌,觉得自己有点儿愧对了自己的这么些年,这些都是民脂民膏啊,为了一己之私,我从来没想过将这些公诸于众,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些东西大白于天下。

再有就是这些证据要以怎样的方式大白于天下。这也是个令他痛苦纠结的议题,会有人相信他吗?一定会有周折。一定也会有人质疑他的动机:啊,你儿子跟人家姑娘的事儿没谱儿了你才出来举报,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到时候他这张老脸他一世的清名

嗨,他还哪有什么清名儿啊,早在若干年前,他的名声就已经毁于一旦。再说了,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脸光想着自己的脸面,他是太过自私了呀。

男人啊!男人一辈子是活得太过容易也太过自私了,家庭,有几个男人曾经真正放在自己心上,真拿它当过一回事儿?就这个问题,老康其实比他强太多,老康混蛋、奸诈、市侩、残忍,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讲,老康对妻子儿女像眼珠子似的,老康比他对家庭有责任感多了。

老康-----

流念手抖。

也许罪不至死。

他在心里祈盼老康能听他一句话,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从来没以这种方式存在过,在他和老康之间,老康一直是他们中的主导,一直是老康说什么是什么。

可是现在

他把东西揣进怀里,朝外走。这个季节,不暖和,他裹紧了衣服,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起来,他想起刚刚自己朝外走时,妻子坐在客厅里目不斜视,像没看见他这么个人儿似的。

流念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女人对自己绝望了。

妻子。

他心里一阵苦笑,妻子,他再一次重复这个名词。什么叫妻子?丈夫。呵呵,他笑,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总之他笑了。

丈夫。

呵呵,

一丈以内才是你的夫,古人多有智慧!古人多有智慧。超过这个距离,男人不定是谁的男人,他们可以爬上任意一个妇人的床,他们的眼睛可以在任何女人的身上驻足,他们的心可以放在任何事务上,哪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呢,鼻烟壶,一支笔,一部车子,这些没什么感情的冷血的东西都能让牵扯住他们的精力。

只有人。

只有妻。

娶回家了以后她们通常会被束之高阁。

她们有丈夫,却过形同没有丈夫的日子。他们的男人们宁愿在妓女身上挥洒汗水,都不愿意回家去面对发妻那张脸。

自古男人多薄幸!多薄幸!多薄幸!

他是真的有知道自己是有多薄幸。

风更大了,到了指定的地点,老康还没到。他给老康打电话的时候老康还貌似关切,问他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不觉得恶心。他不对别人绝望,只对自己绝望。如果真要恶心,恐怕这事儿得首先冲着自己来。

他才是最让人觉得恶心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妻子儿女除了跟自己吃瓜落儿还得到过什么好?就算是老康有意陷害,但如果不是他当年

他当年是真的对程竹青动了情、也动了手,他不冤,冤的是自己的妻自己的子。妻没了工作,跟他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事发之前他跟妻就已经分房而眠,那件事儿一出,虽然他们不再分房,但睡同一张床上楚河汉界,壁垒分明。

妻子守了半辈子的活寡。活寡。在那之前他从来没直视过这个词儿。从来没有。这个词儿是和有多庸俗、多么的上不得台面啊。

活寡。她有丈夫,呵呵,然而她等同于没有丈夫。更年期时妻子闹得特别凶,但是她不闹自己。他流念是个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更年期,他无法体会更无法理解那究竟有多么难过,但他有一次看见妻子用针扎自己。

当时他都震惊了。以为妻子疯掉了,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了。她怎么会?她那么做干什么?她整日整日在家里劳作,一刻不闲着,像个陀螺。旁人家老两口子,小年轻的,中年夫妇,好多人因为谁干了家务,谁没干家务,谁干多了,谁干少了干仗,人脑袋都能打出狗脑袋来。

但妻不,她从来不攀他,从来不把他扯进来,他是后来才明白,妻,可能早就开始过起一个人的日子来了。他已经被妻在心里除了名。他早就失去了她。呵呵。枉他自以为是个聪明人,枉他觉得男人有多了不起,却连这起码的因果也没能搞清楚。

不是他不要妻。是妻不要他了。他们早就路归路、桥归桥、大路朝天了。

他辜负了她一辈子。如果说程竹青他未尝辜负,那么妻,则是他辜负了一辈子的女人。

再没有机会偿还了。

他十分清楚。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他十分清楚。

流念觉得脸上有点儿凉,一抹,发现全是泪。怎么会哭?怎么会哭?不应该哭的呀。

可是眼泪像没有办法被止住,没法儿止住。没办法止住,他像个娘儿们一样的哭,眼泪抹掉一层,又浮上来一层。他像个娘儿们一样的哭。风都没有办法吹干它们。

他长出一口气来。这才想起应该事先把这些东西都安置好。嗨,光顾着想那些浮生若梦,倒把正经事体给忘记了。没干过这些事也应该看过别人怎么干,电视剧里不也常演?应该有两手准备,应该留个后手,他光顾着回忆前尘往事,光顾着忏悔发露了。倒把顶正经的事儿给忘记了。

怎么办?怎么办?就这么一手一脚,明目张胆的把证据摊在人家面前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这些所谓的证据,自己准备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少不得会落得下“枉费心机”四个大字。

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迟了,三十多分钟了,迟到了三十多分钟,这不是老康的习惯,流念打起精神来,平生第一次生出勇气与力量,他脑袋也像突然之间就开了窍一样。

老康一定是已经来了,他一定已经来了。但他会在暗中观察他,他那只老狐狸。

第156章 水草

他故作镇定,风吹过来,他有点儿冷,于是他互相搓着手,一直等到星月满天,老康没来,流念把电话打过去,老康说,来不了了,**病犯了。刚吃了药缓缓,正要给他打电话。

到了岁数了,都一身的**病,流念开始心软,开始动摇,应该这么做吗?这么做好吗?认识了这么多年,当年还想当年干嘛呢?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老康也有老康的难处,他朝家里走,到了家已经半夜了,老伴儿睡下了,他没敢再回那间卧室,在另外一间卧室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他把所谓的证据安顿好,可怎么安顿都觉得地方不把握,放哪儿好呢?放哪儿都不好,床底下?枕头套里?花盆儿底下?每个地方都搁了一回,然后再把东西从那里面再拿出来,最后还是选择把东西放在床板和床垫之间。

把东西安顿好,给老康打了电话。流念仍旧记得他从程竹青那儿回来,老康主动约了他,言谈间谈到程竹青,还说当年的事儿明明是你情我愿,却被她倒打一耙,这女人下半辈子都没什么好日子过,是报应,都是报应。那顿酒喝得流念有些郁闷,他什么也没说,滋溜滋溜,嘴盅捏得勤,酒入愁肠,他想起程竹青写给他的那封信。如果你没有后悔,我便没有后悔。如果我要是后悔了呢?流念想,她便也后悔了,不是后悔跟他在一起吧,是后悔到底还是爱错了一个人。

女人,一生总想爱对一个男人。

可总是爱错。

她没爱错,流念没有后悔,那信他没留,不过在程竹青那信的末尾加了一行字。

竹青,我不后悔。

他写,然后去灶台边儿,点着了火,把那信给烧了。

老康说,那女人到底是遭了报应了。他没反驳,有些话只能咽回到自己肚子里,跟谁也不能说,跟谁也不必说,跟谁也说不着。

唉!自己心里知道就算了。

那天,他在灯下看老康,老康家的灯据说都是进口的,价钱不菲,那灯下面,他看不清老康,看不见老康的心,人,太复杂的动物。

流念只有喝酒。

跟老康约好了时间、地点,他从卧室里出来,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盘没收起来的炸花生米,还有酒,白酒,他拿起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一杯,再接着又喝了另外一杯,老白干,辣,够劲,弄得他有些热血沸腾,伸出手指来拈了两枚花生米。老伴儿炸的花生米香,嚼得嘎嘣脆,他有心坐下再喝一盅,终究没有。于是站起身来,朝老伴儿那屋看了一眼,她似斜着躺在床上,没动静,他干咳一声,出事儿以来,她一言未发,他自知理亏,后来两人拌了两句嘴,他扔下狠话。

算了,

流念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楼道里异常安静,连人人影儿都没有,现在的人都忙,流年也忙,他很多天没见过儿子了,他想到儿子那张脸,心里有点儿难受,儿了差点儿跟他一样,成为老康家的傀儡,提线木偶。一开始儿子非要甩了康若然他还觉得儿子这事儿干得太过火了,现在他没有那想法儿了,儿子应该有不同的人生,不应该跟他过一样的日子,他这辈子毁了,不能让儿子这辈子也毁了。

他决定亲自出马,今天这件事儿一定要解决。

他给老康打电话时语气不善:老康,天塌下来的事儿你也得来,否则后果自负。

随后,他果断的挂断了电话。

流念现在觉得自己有点儿抱不住那灯柱了,下面是个斜坡,斜坡有点儿陡,旁边还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应该写着一些什么正在施工,行人注意之类的字眼儿。

市政成天都在修修修,这城市好像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改变,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每个人都变得更忙了,流念有时想不开,想,既然科技解放了生产力,人应该变得更加清闲了,为什么结果却适得其反?

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件事儿,老康没吐口,虽然是晚上,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愤怒,他像要把谁给生吞活剥了似的,看来他根本没有诚意谈判,更谈不上向他妥协。流念原本不想跟他闹到太僵,但是老康咄咄逼人。

实在不行,恐怕他们两家是真要兵戎相见。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流念不是一个嘴甜心狠的人,他做不到嘴甜更做不到心狠,老康也这么大岁数了,女儿身体有病,好不容易找了个婆家现在也变成水中月、镜中花,老婆子也死了。

不说家破人亡吧,也差不多。人要厚道,就算当年那件事跟老康脱不了干系,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子待流念两口子,尤其是待他们的儿子不薄,还有流年的仕途,若非有老康,他根本不可能平步青云,在现今体制下,流年再八面玲珑、再有本事也没用。

他心里十分清楚。

再说想起康若然那个孩子来,流念也不由心生恻隐。那孩子对他们两位老人家是真的好,真孝顺,千依百顺,从前年啊节啊,一次都没落下过,平常有个头疼脑热大多数也都是康若然那姑娘带他们去医院,找熟人托关系跑前颠后,然后负责送回家,到家了以后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水果,虽说是冲着自己的儿子流年来的吧,但人家姑娘做到这份儿上、做得这么多、实属不易,更何况到最后临门一脚还被别人截了胡。

是流年对不起康若然,一闪神儿的工夫,他脚下又朝下秃噜一点儿,流念手一滑,没抓住灯柱,人整个滑了下去,一直滑到河里。河水不深,也不浅,一人多高,流念在里头扑腾了两回,脑袋冒出来过两回。

“老康。”他喊,然而冰冷的河水顺着嘴巴就灌了进去,他人往下一沉,憋了一口气,腿脚跟着踢蹬了两下。

“老康。”他再一次浮上来,他看见老康袖着手站在岸边,人影跟夜的背景几乎暗合、重叠在一起,但他却可以清晰的看见他整个人的轮廓,他觉得他甚至可以看得见岸上那人的表情。

老康,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水深,我上不去。

他想说,但是情况已经不容许他说这么多,老康没打电话报警,他也没听到老康的呼救,他是想让自己死。流念迅速的沉了下去,水声从嘴巴里灌进去,两耳全是咕咚咕咚的声响,他似乎看见了程竹青,程竹青穿一条浅色的收腰连衣裙,一双米色高跟鞋,长头发,她站在水里,流念整个人静止了,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看见女人伸手从背后取过来什么东西,他一看,是一张a4纸,那纸白花花的一大片,他以为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流念。

他朝她走过去,他原本并不会游泳,但这时也不知怎么他突然之间就会了,他划动手臂,自己便像一尾鱼一样朝女人飘了过去,水再也没能灌进他的嘴巴里去。他朝她游得更近了一些,然后便看见那纸上写了一行字,不是他的名字,不是流念两个字。是四个字:我不后悔。

“如果你没后悔,那么我也没有后悔。”

流念想起来程竹青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最后程竹青问她。

你后悔了吗?如果你没后悔,那么我也没有后悔。

后来他研了墨,提起她留下的一支细狼毫,在下面写了一行字儿:我没后悔。他还带了自己的名章,于是便在那行字下面扣了自己的名章。写完那行字,流念提着那信去了厨房,然后在灶台上用火把那信烧了。

流念笑了,看来她是接到自己的信了。

他觉得自己心有点儿定,也安了,仿佛自己的心漂了一辈子终于找到了妥善放置它的地方似的,流念抬起头来,发现程竹青朝他伸过手来,他微笑握上那女人的手

程竹青带着他游啊、游啊、游啊、一直游到他精疲力尽,身后仿佛也有另外一个女人呼唤他,听声音像是他的妻,喊着老流、老流的,他也想着这样没有一声交代就跟程竹青跑了是否合适,妻跟着他苦了一辈子,娶了她的第几年他们就分了居,她空守了他这么多年,他本来对她心存愧疚,他来,是想要警告老康,换回他们一家大小平安的。

这个任务还没有完成,他还不应该跟程竹青走。他这么一犹豫的当儿,便听见了水声,河水从嘴巴里灌进去,他继续向下沉,这河仿佛没有河床,仿佛没有底一样,他想松开手,松开程竹青的手,然而那手去拽得他紧,他没有办法松开,怎么扯也扯不开,他有点着急,想喊住程竹青,让她在那边再等自己一阵子,然而程竹青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越抓越紧,他有点儿急了,可仍旧拿程竹青没有办法

所以发现流念时,他手上缠着一大捧绿色的水草。

第157章 这么漂亮的女人

如果康父肯呼救,或者结局不至于如此,撑死不过见死不救而已,算不得什么太大的过错。哪怕就是康若然看到了,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过错。他要保护康若然,要保护自己,而流念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他怀疑他真的有证据。

死人不会说话。

他其实没有选择。

好在事情很快定性,自杀。康父几乎全程都跟着,处理这个案子的小民警是他部下的部下的部下,这城不大,谁不晓得他老康?

都给他几分薄面,包括给流念换衣服的时候老康就在尸体旁边,流念的老伴儿六神无主,很容易打发,流年又不在。这些都是天意,老天都帮他老康。老康心里咚咚咚像擂鼓一样的跳,不是不紧张的,左一层衣服右一层衣服剥下去,果然没什么可疑的。

老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切都由他来安排,更没任何纰漏。

自己女儿,今天这是唱的哪出?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康父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女儿。

“爸。”康若然轻轻走过来,“咱爷俩儿离开这个地方,我陪着您,女儿这辈子谁也不嫁了,一辈子陪在您身边,陪您一辈子。这件事儿到此为止。”

“呵。”康父干笑了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间觉得头有点儿晕,一个没站稳,向旁边踉跄一步,康若然绕过桌子,过来扶住自己的老父亲。

“爸。您怎么样?我扶您坐下。”她说。小心翼翼扶住父亲,扶他坐好,康若然倒了一杯水给自己的父亲。

“爸,您喝点儿水,喝点儿水,别激动。”

康父觉得胸口有点儿堵得慌,喝了口水,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女儿在一旁侍候着,看父亲脸色稍微和缓,这才又扶起父亲。

“爸,我扶您回房休息休息,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是啊,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他想。

女儿扶起她来,两人朝老人的卧房走去。自从老伴儿走了以后他睡得不怎么好,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康若然却不让他吃,说去给他热牛奶。

“爸,老吃安眠药对您身体不好,以后每天晚上临睡前我给您热杯热牛奶,再泡泡脚,这些都有助于您的睡眠。”

老康不忍拂了女儿的好意,不过如果热牛奶有用的话,他也不必让医生特意给他开安眠药。康若然看着他喝下热牛奶,把老父亲安顿好,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想起那天晚上,仍旧觉得不寒而栗。然而不愿意去想,可是每天晚上几乎都会发噩梦。不是梦见流年的父亲,就是梦见自己的父亲被抓了,她总一身透汗从噩梦中醒来。醒来,茫然四顾,热闹的房间是空荡荡的人。

她觉得那样空,仿佛整个世界也不过就就她一个人而已。

如果当时自己冲出去呢,救了流年的父亲?

不不不。父亲见死不救一定有原因。

太远了,她听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能感觉到父亲的愤怒和流年父亲的愤怒,这是两个需要保护自己家小的男人。两个人都没有错。

可,总有一个人是错的。错的是谁?流年?如果流没有执意要娶陈莫菲

他为什么一定要娶那个女人,他流年所有的一切,功名利禄,哪一样跟他们康家没有关系?

是流年卸磨杀驴!是流年没有良心!是流年是陈世美!

眼泪落下来,她便开始痛恨自己下贱,为什么忘不了他?为什么忘不了那个男人?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才是需要安眠药的那个人,流年去向别的女人献殷勤了,她只有她自己一个,没有人为她温一杯热牛奶,不过她给自己开了药。安眠药,没有安眠药他睡不着。

她赤着脚下了地,地板带着满满的凉意透过她脚底传递上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拿了药,倒了水,那一小枚白色的药片可以帮助她安睡一整晚。

真好!

她满意的躺倒在床上,心里想: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该有多好。

她翻了个身,睡衣跟被子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夜色和着她的叹息声,更浓的暗了下去,窗前几株巨大绿植的阴影,面目狰狞,幸好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但她仍旧觉得怕。发自内心的恐惧,却又不懂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怕的什么呢?她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困意袭来,但她挣扎着,不想清醒,却又不想睡过去。

康若然又翻了个身,将自己蜷向另外一边。想起自己去看心理医生时那心理医生跟她说的一句话:所谓心理问题就是身为宇宙间物质的那个实在的你跟你的心在打架。自我告诉你应该要这样做,可是现实情况却不能满足你的自我。痛苦于此而生。

康若然不是蠢女人,她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痛苦,不是不想自救,却苦于无能为力,包括外力的介入,竟没有办法救她于万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颠三倒四。尤其母亲去世以后,她直觉得自己是该醒醒了,再任性下去她不知道命运还会剥夺她什么。

命运是个变态的老人,他喜欢看你认真却又求而不得的狼狈样子。然而如何改变命运?康若然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她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为此几乎想尽一切办法,却不可得。

她甚至迷恋了算命。开始是在街边的一个小卦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寒风中的街头,他瑟缩在街边一角,手袖在袖子里,自己坐了一个小马扎,面前放了一块黄布,上面画了一个八卦图。

不同的方位写着什么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康若然在老人面前蹲下来,老人看着她,心里想,这么漂亮的女人,穿得这么体面,面色憔悴,为钱发愁的概率不大。老人是个**湖了,看惯了世情。男人女人都来找他算过命,不过男人一般求升官、发财很少有人来求姻缘,而女人一般来求姻缘,问男人,很少问前程。

“摇一卦,文王八卦,八十。精批八字三百。”

钱不是问题。康若然想。于此前她从来没有算过命,也是,生活一帆风顺的人怎么会跑去算命?总是遇见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这才会想起来求神问卜,将希望寄托于怪力乱神。

“摇一卦吧。”她说,老头儿像变戏法儿一样从身后拿出另外一个小马扎,掰开,让康若然坐。

康若然此前会嫌这东西脏,现在不,实因为蹲下太不方便了。但她还是犹豫一下,并且下意识看了一眼那老头儿的手,有点儿脏,不太干净,然而,什么才叫真正的干净?

她接过马扎,放在自己屁股底下,坐好。老头儿递过来三枚大钱,告诉她怎么想自己想要求的事儿,怎么摇,怎么朝布上撒开那大钱。

康若然一一照做,心里却乱得很。明明不那么信,可现在却虔诚得要命。她收拾心情,将三枚大钱儿捂在手心,闭上眼睛,睫毛轻颤,像展翅欲飞的蝶,流年的轮廊渐渐在她眼前清晰,跟他会有未来吗?过往的神明,你们在天有灵给我以指引,我康若然感恩不尽。

三枚大钱儿应声落地,康若然抬起头来,看见老头儿在纸上勾勾画画,无外乎什么圆圈或者横线啊再不然一个大叉这样的符号,她看不懂,接着是第二下,一直摇了六下。

她屏息静气等待,老头儿稍停片刻,对她说。

“姑娘求什么?”

“姻缘。”

“不是正缘。”

康若然心,如坠冰窟。不是正缘。这句话她听懂了,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对流年有执念,开始是以为真的爱他至骨,后来则以为可能真是不甘心。

她看不清自己的心,现在想借助外力。

“师父,有无破解之法?”她问。

这是个肥羊,破一回,说几百是她,几千是她,几万也是她。老头儿在心里拿捏分寸,想着要多少钱合适。

“你跟他宿世没有这个缘份。”要让对方尽可能的绝望,再告诉她有希望,她才能舍得掏钱,先恐吓后告诉对方有解决的办法,这时候要钱都痛快。

“而且你们中间有人啊,有人挡着,是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直在你们中间,你们一辈子不会有结果。”

康若然站起来,觉得老头儿简直是东方朔再世-----简直算得太准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态,重新坐下。

“师父,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被称作师父的老头儿开始沉吟,紧皱眉头,“有点儿难办。”

“师父,只要可以挽回。花多少钱都行。”病急乱投医,然而她自己不觉得。只要能重新跟流年在一起,少活十年她都愿意。

女人年轻时总要这样不管不顾的傻一回。不傻一回不足以谈人生,更不足以谈感情。傻一回以后大多数女人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然还有继续傻的。

“那我想想办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这个事儿做了有损于另外一个人,属于逆天行事人,弄不好------”

“师父,我求求你了。”康若然梨花带雨。

第158章 造化弄人

老头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样一个美人,泫然欲涕,不知哪个小子不知好歹,这样的女人都不能让他满足。

老头儿心里一荡,拿出手机来。

“姑娘,加个微信,这事儿逆天行事,不但对那一对当事人,对我也不好。这种事儿,祖师爷门儿里有规矩,不能轻易做。但我看你实在是状态太差,有点儿不忍心。”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康若然千恩万谢。

加了老头儿的微信,那几天康若然每一天过得都如坐针毡,想尽快让高人出手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又害怕老头儿来电话反悔,不想出手相助。

直到接到老头儿的微信,老头儿在微信里告诉她自己可以出手,但是她要保证配合。

配合,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无条件配合。

康若然说。

老头儿说那好,某时某刻你到哪里哪里,只能自己一个人来,知道吗?

好。

康若然说。好。

好。

当然好。

只要能让她重新拥有流年,让她做什么都好。

康若然自己一个人去了,单刀赴会。老头儿说她身上有冤亲债主,让她把衣服脱光,康若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遇见了神棍了,然而她仍旧愿意相信,万一他不是在欺骗自己呢,人干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

人在受骗的时候,其实不是鬼迷心窍的时候,往往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求告无门,什么法子便都想试一试。那时候人的心理机制不是理性分析事情本身是否靠谱,而是自我麻醉,万一这么做真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呢?

人一但存了侥幸心理,离被骗不远。

康若然脱光了衣服,安静的躺在那儿。

如果真的被骗了,这笔帐应该记在流年身上。流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折。

康若然十分安静,皮肤裸露在空气里,有点儿冷,不知道老头儿将会怎样作法,她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许多新闻,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有的甚至是博士或者硕士,被目不识丁的人欺骗。

她曾经笑话对方傻,噢不,不是傻,是蠢,她当时无法理解,不晓得人怎么竟会蠢到那个地步。

现在她理解了。康若然脸上带着谜一般的笑。

老头儿看着她。

这时门被砰然间撞开,康若然没动,她没动,直到看到自己的父亲,父亲跟老头儿扭打在一处,一面朝她喊着,女儿,把衣服穿上,把衣服穿上。

把衣服穿上。

康若然坐起,看着面前的一切,老头儿给了父亲一拳,老康这一辈子没受过这个,从来没有人敢动他一手指头,然而现在他不得不保持沉默,那床上赤身露体躺着的是自己的女儿,他不想自己、自己这个家、自己的女儿成为全城的笑话他就得保持沉默。

老头儿跑了,老康没跟着出去追。等他回来,看见康若然已经走了。

老康在这偏僻的小旅馆里号啕痛哭:流年,我跟你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

所以做什么都不过份。

他没杀了他,没推过他。

事后,老康回忆无数次,就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推过流年的父亲。他可能愤怒,但撑死了也就见死不救,他没有杀他。

康若然躺在床上,回忆起从前的一幕一幕。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她不能再失去父亲。然而她看着父亲把流年的父亲推了下去,她听见流年父亲的失声惊叫,不过很快就被淹没在风里,在风里,那天的风好大,康若然想冲出去,终究没敢。她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她不能牺牲自己的父亲,怎样都不成。

但是她晚上开始做噩梦,总是梦见流年的父亲湿辘辘的回来,瞪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但就只那样看着她,不说话,什么也不说。

她醒来以后心脏便咚咚咚小鼓一样的跳,几乎要跳出她胸腔。她坐起来,看不见外面,她浑身都是汗,汗水把她的衣服濡得老湿,粘在皮肤上,又凉又黏。她披起一件衣服,赤脚下地,将窗帘打开,看见外面有白色的月光。

什么时候了?康若然抬头看天,发现一大轮月亮明目张胆的挂在天边,不是上弦月,也不是下弦月,一轮满月。那么圆,那么亮,那么大,真美。

她回到床上,蜷起膝盖,将被子拉到自己膝头以上,用手臂把自己紧紧圈住。

她想离开了,为了一个男人,她失去太多。康若然摇摇头,她不想回忆那些失去,失去已经够让她痛苦,何苦让那些痛苦一而再、再而三?

不。她康若然不该那样蠢。

等明天吧,可是去哪儿呢?她拿出手机来,开始搜索地方,国内的、国外的,算了。

她放下手机,哪里都好。

哪里都好。

她大了,不应该继续任性,父亲为她撑了这么多年,该轮到她来投桃报李了。

康若然将自己放平,然后钻进被子里,却仍旧觉得冷。

流年回到家,他不想上去,然而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离开,呵,算了,哪一次他是以体面的方式离开的呢?流年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当年的背景离乡也跟父亲的风流韵事有关,这下好了,为个女人,年轻时搭上了自己甚至一整个家的前程,老了,为了女人,命都搭进去了。

他还不愿意回去面对母亲,在流年印象里,母亲的脸一直波澜不惊。到现在为止,她的那张脸,仍旧波澜不惊。那波澜不惊代表什么?他知道,也理解,却依旧难过。半生,母亲半生的年华都搭在这个家里,有一段时间,流年以为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应该是相濡以沫,现在他终于懂,不是。不是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叫相濡以沫,或者叫哀莫大于心死更好。

还好,他们从来没逼他站过队,母亲也没像其他母亲那样,跟自己儿子吐槽自己的男人或者婚姻,然后悲悲切切的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流年朝楼上走去,走到一半儿想到应该给陈莫菲去个电话,报个平安,可是他现在不想打这个电话,自从他跟陈莫菲结婚以后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这不是陈莫菲的责任,也不是他的责任,如果两个人没有在一起呢。

流年笑笑,真相岂容凡人隐藏?

凡人以为自己可以粉饰一切,却不想命运在前头儿等着呢。命运翻云覆雨,把人类想要隐藏跟掩盖的一切以人类措手不及的方式大白于天下。

人间正道是沧桑。

可是偏许多人就是不信。天道好轮回,这句他也越来越信,但仍旧有许多人不相信。

有些时候我们做了错的事儿,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自己当下也觉得够幸运。有时自己后来也把那事儿给忘记了,命运却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把那件错事儿翻出来让你自己难堪。

多少人有同样的经历。

多少人会在这样的时候感叹造化弄人。

其实,造化何曾弄人,不过人自己弄自己罢了。

没给陈莫菲打电话,他自己想安静一会儿,流年已经走到门口,那扇门里也不是他想流连的地方,然而他又必须回去,至少今天,至少现在。

掏出钥匙来,钥匙还在手里,门却自己开了。母亲的脸从门后面露出来,看见儿子,老太太泪盈于眶。流年朝前走两步,伸出两臂,将母亲圈在怀里。小时候觉得父母无所不能,现在看她那么脆弱、那么崩溃。女人,生下了孩子,就有了铠甲也有了致命的软胁。如果没有他,在父亲第一次背叛时,她会不会果断的选择跟父亲离婚,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重新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答案。

两母子默然无语相对,两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乱七八糟的声音,显得屋子里没有那么冷清。

母亲问了父亲后事处理的进程,又问了陈莫菲的身体状况,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流年劝老太太早点回去休息。

老太太看他一眼,“睡不着。”

是啊,年龄大了,装了一辈子的心事,再也没法儿靠一时义气往下压了,它们在她心里搁了半生,有些是再也搁不住了,在她肚子里翻腾汹涌,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尤其老流一走,原本以为是恨他的,不不不,恨也不是,是冷漠,冷漠。

老太太想到这个词儿心里难过得要命。

开始是装的,对他冷漠。再后来是习惯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自己,也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好几次她劝解自己,都劝解开了,原谅、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老头子重头开始,谁没年轻过呢?谁没犯过错儿呢。

男人嘛,她当了一辈子女人,难道还没看清透男人这种生物吗?

跟他叫了半辈子的劲,自己何尝不是苦了半辈子。

看他也挺可怜的,自从事发东窗,她一直对他冷若冰霜。她也不全对,多大的错,杀人放火吧,法院判人还有个年头儿呢。

老太太终于意识到,这么些年,她划地为牢,囚了自己男人个无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是囚犯,她是狱卒啊!

她终于懂,他却死了。

第159章 沉默的时间

想着在他活着的时候或者应该跟他说一声,老流啊,我原谅你了。我们赶一把时髦好不好,像年轻人一样,和好。

这是个迟到的和好的邀请,最终,不在服务区。

令人遗憾。

现在还能指望谁呢?也许只有儿子了。还有儿媳妇儿,那个叫做陈莫菲的女人。老太太其实对陈莫菲无感,但对她肚子里的流年的儿子有感,那是她的孙子,想到孙子,老人不由兴奋,像惨淡人生里终于见着了点儿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

生活还要继续。

流年脱了衣服,老太太自然而然的接过来,帮儿子挂在玄关的衣帽架子上,手离开儿子的衣服时就看见那上面挂了一顶帽子,是老头子的。

她老浊的目光停留在那顶黑色帽子上,这帽子还是她给老头儿买的,戴了几年了?好像有两年了,次一年她让他换一顶,但是他不肯。帽子边磨得有些泛了灰。老头子死后她找来个收破烂儿的,把流念生前所有的东西都打了包,卖掉了,也没给几个钱,块八毛的,卖了干净,眼不见心不烦。更何况,她认为他所有的东西都不配继续留在这个家。

“吃了没?”老太太问。这段时间过得混沌而颠倒,常常拿东忘西,有时手上拿着剪刀,却满世界的寻找剪刀。

有一次她找了好半天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翻回头看见那物件儿正老老实实在自己手上,老太太抱着那东西,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的号啕大哭,仿佛失了生命中什么重要的东西,像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不不不,不是老头子。他们的婚姻早就是死亡婚姻,没什么值得流恋的,再加上他搞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她更觉得意兴阑珊。丈夫早就已经不再爱自己。在这一点上女人可以骗自己,可以骗天下人,可以继续装下去,日子继续过下去、混下去,然而男人不行,男人不爱你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不碰你。

呵。

她二十多岁跟他结婚,次年有了流年,不过三五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大段人生她一个人,她一直一个人。开始是怨的呀,后来才不再怨。但是对丈夫就是冷,那冷啊,冰疙瘩一样的冷,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冷得要命,冬天要盖上两层被身上才有点儿热乎气儿。

老太太站在玄关,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帽子上,儿子出声唤她。

“妈。”

“啊?”她回过神来,眼睛里应该有泪,但是没有。

“妈,夜深了,早点儿回去休息。”

“早点儿回去休息。”老人笑了,太熟悉的对白,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跟老头子之间就这样简单而客气的两句对白。

“不了。”她固执起来,一个人径直走到沙发边上,挨着茶几坐下,电视点着,她其实不怎么看电视,有时也不知道里面在演些什么,但一个人仍旧稍显太过寂寞,电视里的那些嘈杂与喧闹可以陪陪她,可以陪陪她。

不过这一次她却按熄了电视,电视机应声而灭,那么热闹的画面,一下就变成了空白,黑漆漆一片。

老太太歪过头,看那电视机,想,哎呀,人生不就跟这电视一个样?生死就像开关,那口气儿咽下去就像被关掉的电视机。

“跟妈说会儿话。”

流年站在客厅中间,棚顶白炽灯的镇流器流过电流,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嘴唇嗫嚅两下,最后只剩下“哎。”

一个字。

他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茶几上有水果,还是康若然带过来的,也是她洗的,她摆在盘子里,然而没有人吃过。

老人伸出手去,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橙来,旁边就有水果刀。

“若然那孩子就是细心,水果洗了,刀也放在一边。如果我说想吃,她会帮我切。”老太太将刀锋切进橙肉,里面冒出橙桔色的汁液,流年从茶几上抽出两张纸来,两张纸叠加在一起,老太太将橙子轻轻抬起,然后放在纸巾上,汁液很快濡湿了纸巾。

“妈。我来。”流年接过母亲的橙和刀,心里却在想,根本不想吃的,什么也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不知母亲其实也不想切,只是什么都不做更显尴尬罢了,人生有时是要做些无用功的。

橙子很快被支解成若干瓣,汁水有些淋在茶几上,流年便抽出纸巾来擦,一下又一下的擦。

“莫菲怎样?”老人问。

“挺好。”流年答。

“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流年愣住,母亲问得太过专业,再说,这段时间事情发生得太多,他还没来得及关注。

老太太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们都领了证,她就是你的妻子,你是她丈夫。咱家出了事儿不假,但也不能忽略了她。女人一辈子不容易。”

流年想到陈莫菲,心里不由痛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看母亲,心里更痛了一下。他知道母亲说的是陈莫菲,同时说的也是自己。

女人一辈子不容易。

谁一辈子又容易呢!

“你爸”

“妈。”流年打断老人,“我以后会对你好。”

老太太笑笑,怎么对她好呢?那么些年,就那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搭进去了。她今年有多大了?六十多岁了,最好的时候早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金子一样的时间,值得吗?

开始一直在等啊,总觉得自己可以等得到,那时以为一辈子会很长,长得一眼望不见个边儿。直到老了才晓得,一辈子竟这样短,短得真像闪电,咔嚓一下,她觉得自己竟不是一点儿一点儿老的,仿佛是一刹那变老的。

老太太站起来,灯光打在鲜橙的果肉上,透着可爱的饱满,她想自己十七八岁二十啷当的时候就跟这橙子似的,但现在不行了,一切都晚了。后悔都晚了,什么不晚呢?

她什么也没说,朝自己卧室走去。

“天色已晚,该休息了。”她对自己说。这句话流念对自己说了多少年?然后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住得局促的时候,两个人后背对着后背,这样的状态,竟然一存在就是后半辈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可熬的呢?

她不理解当时的自己。

然而一切都一往无回了。

老人推开门,里面的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床啊,床上的床单,枕头,被子,床对面的五斗橱。老太太走上前去,轻轻拉开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药来,吃了一片儿。然后安静的脱掉衣服,上了床,被子覆盖上身体那一刹那,她闭上了眼睛。

老人眼角有清晰的鱼尾纹。

这才想起来没关灯呢,于是又爬起来,伸手将灯关掉。黑暗如约而至,她不寂寞,她习惯了这寂寞,再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说寂寞,太矫情了。

黑暗里,有一声绵长的叹息。

如果有来生,不,不要有来生了,人这一生,太苦了。她闭紧了眼睛,期待自己一夜无梦。

也真奇怪,自从老头子死了,她竟然一次也没梦见过他。三天才回魂,也许他现在还没那个法力。

他回来做什么呢?呵呵,老太太笑了,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对她无感。

这样捆绑在一起一辈子,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超市里促销的商品,买一大包方便面会额外赠送给消费者一只大海碗。

那只大海碗,多它一只不多,少它一只不少。但因为是白送的,反正不要白不要。

算了,人都没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呢。最该跟他酣畅淋漓大吵一场,要个结果,或者果断离开的时候自己什么也没做,现在------一切都晚了。

流年在外面,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没旁的消遣。男人抽烟跟女人吃零食一样,心里有太多没有办法排解的烦恼,于是找个寄托。烟就是最好的媒介,把所有的悲辛交加都吸进肺里。

他站在窗口,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半斜斜的印在地板上,另外一半则斜斜的印在墙上。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间举起那支烟来,朝着它咧嘴笑了一下。

走进另外一个卧室,他试图探寻这间卧室里父亲的痕迹,不过似乎被母亲冲刷得十分干净了,所有父亲的物品,甚至他枕过的枕头,铺过的床单,盖过的被子,还有他的衣服

死亡多可笑,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流年坐在床上,对面是窗户,窗帘都被老太太换过了,另外一幅,流年猜测这窗帘是一直都存在还是老人最近去置办的,他不由自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那长长烟杆的一端冒出薄薄的烟雾,他看着烟头被烧得发红的烟丝,淡淡的烟草气息淡淡被散在空气里。

流年觉得这屋里的空气快要把他挤压得无法呼吸,他站起来,这天儿不暖和,但他仍旧把窗子开得老大,夜里清冷的空气从窗口跑了进来,流年深长而饱满的呼进了一口原本属于外面的空气,仍旧觉得胸口堵得慌。那么堵,像胸口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然而那石头用肉眼没有办法看得到,假使他想努力把它移动、搬开,却发现-----妈的,石头在哪儿?

第160章 潘多拉

那晚,流年睡在能扳倒康父的证据上,他以为自己会梦见自己的父亲,结果自己却失望。他没梦见他,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的父亲,又或者是父亲并不晓得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儿子。于是双方觉得相见争如不见。

第二天,陈乔送完了陈莫菲过来找他。

“不能火化。”陈乔提议。“这里边有事儿,你自己觉得不?案发现场肯定已经被破坏了,但是我们还可以重新回去,高度还原当时的场景。也许能找到线索。”

流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陈乔身为外人管得有点儿太宽了,越界了,人和人之间应该有个社交边界。而陈乔现在越界了。

或者他潜意识里不想知道真相,于他来说那是节外生枝,死者已矣,再怎样他都不会活过来。

流年想到这儿觉得自己对自己有点儿陌生,有点儿失望,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曾经多么讨厌这样的自己。

“好。”他抬起头来对陈乔说。但其实内心有些茫然: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就能让我们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了么?还是会让生活变得更加复杂?

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陈乔很兴奋,仿佛没想到会这样轻易就说服了他。

老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

“陈乔,吃了早餐没?吃了再走。”

“阿姨,我吃过早餐了。”陈乔已经到了门口,他可真是个急性子。

流年随手拿过自己的外套,披上,跟在后面,门已经开了。

门已经开了。流年看着那门,脑袋里则电光火石的想,人生多像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啊,打开了便关不上,所有的痛苦、失望、沮丧、阴谋、**一切不如意都从盒子里跑出来,让人们应接不暇。

人生就像个潘多拉盒子。

潘多拉的盒子,一经打开,不能关闭。

他轻轻带上门,从门缝里看见母亲那张脸。

“妈我走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母亲抢上前来一步,朝他点点头,门被虚掩,却又被老太太推开。

“路上注意安全!”

老太太大声喊。

“好。”流年大声回应。

天越来越冷了,流年裹紧外衣,陈乔在自己不远处,走到自己车旁,上了车,

谁不是被命运推到今天?

这下流年没有犹豫,上了自己的车,紧跟在陈乔后面。恰好赶上是周末,早晨没那么多的车,路况算好,没一刻到了出事地点。

这还是流年头一次来出事地点。

父亲就是在这里没的。

他对自己说。

车子进不来,他跟陈乔停好车,两人并肩朝里走。

是白天,护城河边还是有些人,不过都是在坝上走,坝下没有人,因为前两天有人失足从这里掉了下去,河边被一层绿色的不知道什么网拦着,旁边的牌子也换了,白漆的底子,上面用红色油漆漆成的几个大字-----河边危险,小心失足。

看起来格外醒目。

许是心理原因,又许是河边有树、有水又有风,空气闻起来有点儿凉,或者也不单纯是凉,有点儿阴森的、阴嗖嗖的冷。

两人到了出事地点,发现岸边一切都早被人清理,一点痕迹都没有,流年尝试朝那个斜立面的坝上走,有点儿滑,他必须小心翼翼,纵如此,还是有两次险些跌倒。

陈乔在上面叉着腰,眯缝着眼睛,迎着阳光看他。

“怎么样?能行不?”

“能。”流年朝上喊。总算下到坝下,流年发现斜坡跟河边之间还有一小段是缓冲,大约一米宽左右,白色水磨石砌成,边上用铁索拦上,听说是出了事儿以后紧急拦上的,原本工程还没进行到这一步。

流年朝上瞅,看见陈乔踉跄着也跟了下来。

“有什么发现没有?”陈乔问,说着伸手用力摇晃那铁索,连接铁索的石柱没有摇动,看起来结实极了。

“如果定性是自杀,多不利的因素都不会成为推翻原结论的根据。”流年并不乐观。

自杀的人不受环境受限,自杀的人受的自己心理上的限制,他们自己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风有点儿大,上面偶尔零星的人,没听见一个人议论说前两天这里有人失足落水,或者跳河自杀,这城市,噢不,这人间真是善忘。

“你呢?”流年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陈乔也摇摇头,爆了一句粗口。

“这事儿你别说,还真得专业人士来干,我们来了也就看个热闹。电视剧里不是演,家属或者行侦人员总会在案发现场寻找到确实的证据?看来电视剧真都是一通胡编乱造。”

流年看看他。

“电视剧里的东西你也信?再说情况不一定,定性为自杀,当天就解封了现场,这儿是公众场所,真有什么证据也早被人为破坏了。”

两人无功而返。

“看来我们还得回去,继续追查那个女人。那一家子是解开谜题的关键。没有事儿他们跑什么?”

可人都跑了,大海捞针,上哪儿去找这两个人?

康父于此时打来电话。

“流年啊,三天了,什么时候出殡?都安排好了没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吱一声,还有,我得去送送老流,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

流年喏喏应着,放下电话陈乔问他。

“谁?那只老狐狸?”

流年点点头。

“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跟他或多或少有关系。你想,那对夫妻那么穷,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凭什么一夜富贵?”

“也没谁说他们一夜就富贵了。”流年收起电话。

“那小子的债主。”陈乔掏出一支烟来,扔给流年一颗。“那些人都手眼通天,比咱们办法多,找到他们,问问那小子的债清了没?没清这帮人不能让他们走,都脚底下抹油他们还放什么高利贷啊,那是慈善机构。这帮人可不是吃素的。”

“有道理。”流年觉得自己陷于被动,反观陈乔倒比他的思路清晰不少。人就是得遇见事儿,不遇见事儿的时候瞅着谁都人五人六的,一遇见事儿,个人修为高下立判。

“哪儿能找到他们?”流年问,倒真拿陈乔当起了主心骨。陈乔手里那根烟刚好烧到尾声,他将烟头扔掉,然后一支脚上去,将烟头的火抿灭。

“这得动用你的关系,一方面动用官方的力量,另外找一些小额贷款公司,我们挨家去排查。就说是同行,说那小子也欠我们的钱,消息互通有无,他们不会抗拒。”

这一次很快有了消息。那小子姓陈,叫陈福朋,欠的债不止是一个公司的,加在一起数额不菲,但是前几天这小子已经把欠债还清。

“我说这里头有事儿吧。”陈乔说,“穷得叮当响,房子没卖,哪儿来的钱可以一次过把这么大笔钱都还清?”

流年低头不作声。

“下一步,动用你的关系,城市现在监控发达,如果他们没出这座城,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如果他们出了这座城,公安系统会有他们的记录。查他们的记录,就能知道他们离开的大致方向。”

流年看一眼陈乔,没想到自己这好朋友居然还有当福尔摩斯的潜质。

不过,经由这么一通折腾,流年也开始对事情的始末感兴趣,更何况那个不明不白死了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他也想知道真相,如果这里头真有康家什么事儿的话

他有点儿不敢往下想,再说。

流年打了几个电话,调用各街区的监控普通老百姓可没那个权利,更何况还涉及到查别的东西。火车站、机场、汽车站。

他们的身份信息很快反馈到流年和陈乔那里,可再往下查居然受到阻碍。都说没消息,还有一个支支吾吾,说这么做可能违反纪律,他们不敢擅自作主,问流年有没有其他办法联络到更大的头儿,或者重新立案,这样于公于私也好往下查。

不然,所有老百姓只要有了怀疑,就这样浪费公共资源,那他们公安机关整天得忙死。

陈乔听了,“看见没?有人害怕了。有人开始行动了,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那只老狐狸出手阻止了,他在这个城市里根基远比你深,给他面子的人肯定比给你面子的人多。”

流年这才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正在被一点一点唤醒。

“怎么办?”两人一筹莫展,各自陷入沉思。斗志,流年觉得这东西在自己身体里沉睡日久,尤其是跟康家的纠葛和那些生活中细小的琐碎,几乎让他丧失斗志。

父亲的事情他本来也没想深究,如果不是陈乔,估计他应该已经跟火葬场那边沟通入敛日期。

康父也着急让流年的父亲入土为安,单纯出于个人感情?

他不信,但同时觉得事情愈发的明朗,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可要证明那个答案是对的,也或者真任重而道远。

再有就是跟母亲那边怎么交代。

他现在唯一不耽心的竟然是陈莫菲,说起来可笑,他本来想用下半辈子赎罪,好好待她,好好照顾她,好好弥补她。

现在看,不是他能力欠点儿,就是这么多年来,她已然修炼成仙,不太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流年心里五味杂陈。

第161章 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一天

发现谎言,最能激发一个人的愤怒。感觉到信任被践踏,那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侮辱。流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对康若然的些许歉意,事情发展到如今,那点歉意随着事态的发展,愈来愈淡。

开始跟陈莫菲重新在一起时,他偶尔也会觉得可能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半生江山拱手让人。

值得吗?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没文艺作品里渲染得那样伟大,不是没爱情不能活,他骨子里也是功利而世俗的,那些阳春白雪般的爱情,对于他这样的成年男人来说,真是奢侈品。

而当初他之所以会选择义无反顾的跟陈莫菲重新在一起,或多或少,是他流年自己于未来损失、情况预计不足。

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想过事态会发展到不可控,会严重至此。

这段日子以来,流年十分热衷叹气。心中郁结,生活变成一团乱麻,而他没有将其条陈清楚的能力。

事件的调查进展缓慢,康父又给流年来过几次电话,都是催促他尽快让自己的老父亲入土为安。

“你究竟在等什么?生前你已经让他不省心,他死了你连埋都不肯埋,你算什么儿子?”康父厉声斥问。

拿着电话,流年心里十分茫然,父亲的死到底有无可疑?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叫不准。只感觉心如刀割,那一柄刀子一片一片从他心上片下肉来,鲜血淋淋,然而他不能喊痛。

后来他想起陈莫菲说过的一个比喻,说,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生活就像是一个强奸犯,**了她,却堵住她的嘴,不肯让她呼救挣扎,而且事后还要问她有没有快感。

他终于能感同身受,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而且是这样的时间节点,让他措手不及。

还有就是父亲以这样突兀的方式离开,这么多年,流年都被父母、家庭和康家保护得太好了。这种面面俱到的保护甚至让他生出一种错觉来,他对自己能力,人脉都有了并不客观的错误预估。等生活真正**裸的展现在他面前,流年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什么他么的所谓的成功人士,全部都是扯淡。

他所谓的成功太过脆弱,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还没什么大风大浪呢,那艘叫“流年”的小船已经近乎支离破碎。

母亲那儿也没法儿交代,老太太已经问过他好几回,你爸什么时候出殡?

夫妻一场,他先走了,想到这一点就让老太太觉得愤恨,他先走了,这老小子倒是会躲清净,把一大堆的烂摊子扔给了她。然而这种事,没地方说理,得由着他。

可是流年一直没让老头子下葬,这让她觉得奇怪,里面一定有事儿,儿子瞒着她,是什么事儿呢?

她长久坐在老头子的房间里,那屋子在阴面,一年到头见不着阳光,夏天还好,北方刚一刹冷,还没到供暖的时候,进去就觉得阴嗖嗖的冷。东西全部被换过了,就只是这床,这张床还没被换过,还有就是衣柜。

老太太坐在那儿想了想,想起跟他这些年来,又有些恨间浮上心头,再想到他跟那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便觉得那恨又深了一重。可是,再恨,人都死了。听说那个女人也没得什么好儿,后半辈子也形单影吊,后来还得了癌症。是报应?她不知道。不知道老天究竟在报应谁,那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还是她?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顶帽子还在衣帽架上挂着,孤零零的,仔细闻,上面残存主人头油的味道,老太太自己闻过,可能是老了,觉得那味儿并不打鼻子,流年的爸爸年轻时是个棒小伙子,荷尔蒙分泌旺盛,虽是个书生,有时也跟一些小伙伴儿出去打篮球,球打回来,一身的臭汗,可那时她不嫌他有味儿。

多久的事儿了?

老太太走出房间,朝六走了过去,走到衣服架子旁边,伸手够下那顶帽子。心里想,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一天,那每一天便都是崭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是新开始,该有多好。

她为自己这想法儿感到可笑,多大了?还做这样不切实切的梦。

笃笃笃,三声,有人敲门。

“谁呀?”老人把帽子重新挂回到衣帽架子上。

“我,老康。”

原来是老康,老太太整理一下衣服,伸手把门打开。看见老康出现在门口。

外面是开始冷了,一股凉风从门口吹进来,她不由有些瑟缩。

“快关门儿进屋。”老康说,裹挟一股冷风进来,门被带上。

“流年呢?”老康往下摘围脖。

“不知道整天忙什么,到现在他爸也没下葬,这都放多少天了,我一问,就拿这理由那籍口的搪塞我。”

“唉,”老康已经走到沙发跟前,自顾自坐下,老太太倒来一杯热茶,“不是什么好茶,你凑和喝,这大冷的天,让他跑算了,你大老远的跑来干什么?不用这么费心,原本就是我们流年对不起你们家,可是有事儿了,你还当自己家事儿办。真是。”

说起来,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老康不以为然,哈哈一笑,“咱们谁跟谁,多少年的交情了,还说这些?我就是来问问,怎么回事?真还没下葬?我还以为是流年那孩子不好意思通知我,甭管怎样,他先走一步,我得送送他。”

康父举起茶杯,吹去上面的浮茶,一层热气在眼前展开、消散,在他皮肤表面落下薄薄一层水汽,他喝了一口那茶,也没尝出滋味来,这屋子里显得冷清,他朝门口看了一眼,一眼就看见那衣帽间上的帽了,他认识那顶帽子,流念这些年一直戴着这顶帽子,谁让他换他也不换。

“那帽子”老康话说到一半。老太太顺着老康的目光看到自己丈夫生前常戴的那顶帽子,“噢,老康自己买的,说是买了好多年,后来自己都忘记了,有一天收拾旧东西自己找出来,没想到找出来戴上就摘不下去了,说了好几回,都旧了,他也舍不得扔。”

“噢?”康父再一次端起茶杯来,没喝,杯口就到唇边,又把那杯放下,似有话不好说的样子。

“老嫂子,那帽子,等出殡的时候给老流烧过去吧,他喜欢。”

是啊,还真没想到这事儿,烧过去也没什么不行,“也行,老流其他的贴身的喜欢的物件儿也给他收拾了一些,名章,还有一支笔,不过他已经久不写了。”

康父不知这话怎么往下接,都知道流年父亲这些看封笔的原因,那件事儿出了以后,流年父亲再也没动过纸笔。

气氛一时尴尬,老太太有心问问康若然,又觉得这话题挑起来也是个没趣儿,流家对康若然这三个字该是避之唯恐不及,不提吧,又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外乎互相嘱咐注意身体。都老了,体格早不行了,这时节再不好好保养,命短是小,关键自己遭罪,家人也跟着遭罪。可活着也不见得就舒坦。

想到这儿,老太太不由一声叹息。

“叹的什么气呢?”康父说道,“都有那么一天,只没想到我家新丧,这又是老流。今年这一年啊,简直多事之秋。”

“是啊,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儿。”老太太跟着随声附和。

“老流的事儿,没问问孩子们,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殡仪馆那边,我有关系,打个招呼好了,何苦这么拖着。再有,墓地也不知买妥了没?若然妈妈那个墓园就不错,我有关系。”

“怎么好意思?”老太太拦住对方话头,“这些琐事就让他们年轻人去跑吧,恰好他也在国内,不像前一阵子。儿子给老子跑这些事儿,原本也是天经地义。如果有需要,小辈整不明白的,我再让他去上门请教。流年啊,说话办事儿还是差远了!”

康父沉吟不语,稍顷,还是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门口衣架的帽子上。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太太见康父面露难色,眉头也不由跟着一皱。

“什么当讲不当讲呢?除非你拿我们当外人了。其实我是喜欢若然这姑娘,唉,原本是我们家流年福气薄,是他配不起若然。”

康父这才调回目光。

“这帽子,是那个叫程竹青的女人送的,那年她病入膏盲,托人送他流念一顶帽子。要说我本来不该知道这些细情,恰好那天我到他们单位去办点儿事,他收了个快递,他是刚拆完,没想到有我这么个不速之客到,还没来得及收拾,我见到一顶崭新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包裹拆了封,那上面有程竹青的姓名。”

老太太一听,抬头看了康父一眼,又垂下眼睑,笑了。

“嗨,我也许多嘴了。”康父站起身来,顺手拿起围脖,一圈一圈围好,“老嫂子,你别多想,我是想,这人啊已经走了,有些事儿,您不该再被蒙在鼓里,我不怕老流,他要怪,半夜找我来好了!”

第162章 为什么?

老太也跟着站起身来,冲康父惨然一笑,心里想,怎么会?他巴不得当我的面说出这些来,也许,老太身体突然间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这么多年,一场婚姻就是一场笑话,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有人说爱就是付出,而单方面的付出还叫爱吗?那叫犯贱。

她眯缝起眼睛来,连康父人已经走到门口换了鞋都没反应过来。难怪他自杀,思念她情切吧,也许他还留了一封遗书给流年都说不一定,托儿子死了一定要成全他这个亲爹,把他的骨灰跟那女人的合葬在一处,他们才是真爱,难怪儿子迟迟没通知她老头子下葬,难怪他自杀,这是等不及了呀!

想到这儿,老人不由悲从中来,关门声惊醒了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朝门口奔了几步,却不想脚下一绊,跌倒了。这么一跌,也才发现,沙发底下,有个什么,她直觉得会是个秘密,至于那秘密会是什么,不得而知。她顾不得去跟老康说声再见,什么礼数都没了。

她没着急从地板上爬起来,而是又往前爬了两步,伸长了胳膊从沙发底下把那东西够了出来,沙发底下她一周清理一回,怕时间长灰积得多了不好清理,屋子里空气也不好,时间短天天清理又太麻烦。

可自从流年父亲自杀身亡,她好像就再也没清理过这房间里的边边角角,有多久了?她来不及细想,却能够听得见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是一封信。嘿,还别说,真是一封信。她觉得心跳加速,血也往上涌,她今年多大了?心脏受不了这种刺激,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想不开?

不应该,不应该啊。但那信勾着她的眼睛,让她非看不可,可是她不敢看,她把信放在茶几上,这屋子里没人,不怕那信长腿跑喽,除非流年他爸的魂回来拿跑了这封信,但她谅他也没那个胆子,不,是没那个脸。

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扶住旁边的墙壁,然后扶着墙朝自己卧室走去,吃了点药,又和衣躺在床上一会儿,这才重又起身,那信仍旧在客厅的茶几上躺着,模样安详,她朝那信走了过去,走到信的身边,站住,目光落在信上,就像苍蝇粘住了一块蜜糖,那应该是带着砒霜的一块蜜糖,也许她不该碰它,该伸手就把那蜜糖给扔出窗外,不,烧了,毁了,扯得粉碎也行才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坐下,拿起那信,那信不热,却让她觉得烫手,恨不能立刻把那信甩开,然而那信又像有某种魔力,让她不能释手。

老太自己叹了口气,见封口未封,是开着的,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那张信纸,白底红色横线条,老信纸了,最重要是信纸的抬头,老太见那上面写着的自己丈夫的单位名称。他用的是单位的信纸。心,又开始跳得慌,要稳住,老太告诉自己,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再说了,撑死了不过就是那些儿女情长、呸,怎么会是儿女情长?明明是男盗女娼,那些不要脸,那些厚颜无耻,那些禽兽一样的只有动物性的丑陋至极的丑态。

她真觉得恶心啊,然而,也不知什么又驱使着她想看见里面那些用笔勾勒出来的丑态,那些恶心,那些肮脏。

竹青:

是抬头。

老太将信掩在胸口,竹青,他叫她竹青,还好,没喊她亲爱的。如果他那样写了,估计她再往下看不下去,看不下去,这信被发现还有什么意思?

见信如面。

如面!

呵呵。

去那头跟她见面去了?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往下看,那些甜得掉牙,粘得掉牙的那些,那些说出来让人脸热心跳的那些,她到底是在这儿发什么臆症,看这些干嘛?人都死了,都死了,两个都死了。

她有点儿想哭,对啊,也正因为他们两个都死了,两个人到那头儿终于可以搭伙过日子了了,再没什么能阻止得了他们了,老头子再没什么道德枷锁,没儿子的前程需要顾了,没组织可以处分他,老太太也是,自由了,对了,听说那老太太早些年就获得自由了,为什么不来找他呢,两个人怎么不私奔呢!脸皮真够厚。不要个脸。

可究竟谁不要脸呢?老太活了几乎一整个辈子,却愈发想不明白一些事儿,究竟谁更不要脸呢?是程竹青更不要脸?还是她更不要脸?还是流念不要脸?她有些搞不清楚,这么些年,她跟流念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她不是对他不欲,是他对她不欲,然而他到死也没敢不欲那俩字儿说出来,一纸婚书,绑架了流念,毁了她自己一生,程竹青在另外一头孤独终老。

谁是赢家呢?

老人十分疑惑,如果她知道自己老头子临死的那一刹那见到的是谁,心里又会作何感想?真相,每个人都想要真相,然而真相有时是伤人的。

老太抖了抖信,将信纸正面重新展现在自己眼前。

喝醉了,以为那女人是你。

我没对不起你。

你以后,我再没碰过别的女。

刷的一声,那信被一撕两半,不要脸,下贱,老-----老什么?老不死,不,他已经死了,为了全自己的名节,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然而他并不想向她这个结发妻子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他想向另外一个女人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得有多抓心挠肝、后悔莫及,老东西等不及了,家伙什儿闲了半辈子了,等不及要用了,阳间不能相聚,他要下去跟她相聚,陪她,向她解释,跟她陈述事情的始末,证明自己的清白。

信纸撕破划过空气的声音,那信纸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到最后化成无数的碎片。

老太手哆嗦着,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她愈发觉得自己这一生终究是活成了个大笑话,不爱,可以不爱,但是不能伤害,可以不爱,但是不能让人难堪,还是让人那样难堪。

她告诉自己不能太过激动,然而她多少有些控制不住,是真的控制不住,她不可扼制的哆嗦,她咬紧自己下嘴唇,发现整个左手手臂开始发麻,老太太咚一声倒在地上,她笑了,仿佛看见老头子跟程竹青,他们两个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还手拉着手儿。

她只觉得血往上涌,嘴角似乎有什么淌了出来,有点儿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她应该站起来,再不然就不站起来了,不站起来也没什么,一下子气得背过气去,阴曹地府她也想闯一闯,至大不过一个死字,你们两个不怕,我也不怕,我倒要问一问你,你的良心叫狗给吃掉了?

她觉得眼前忽悠一下,也不知是什么蒙住了她的眼,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袭击了她,她觉得有什么正以抽丝剥茧的速度离开她,什么呢?

什么呢?

什么呢?

老太收紧了手指,试图想抓住些什么,然后触手一片冰凉。

流年!

流年!

流年!

儿子!救我!

我还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死一方面源于对生命的渴望,一方面源于对儿子的不舍,一方面源于不想下去面对那对老不要脸的。总之,她突然间觉得自己没活够,还不想死。

流年这两天右眼跳得厉害,左眼福右眼祸,他一直不相信这些,但这两天眼皮子跳得让他不由心慌意乱,总感觉像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他跟陈乔像私家侦探,无所不用其极,找那失踪的两口子,然而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最重要他们已经打草惊蛇,很多地方一听说有人想调监控先就把口子给封上了。

汽车站归交通部门,火车站归铁路部门,飞机场归民航运输部门,其实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通道可以把这两口子运送出去,比如通过高速,他们这样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大海捞针也得捞,没的选择。

每天都风尘仆仆的往外跑,每天晚上回去陪老母亲。老太太问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时,他就开始深切的质疑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样找下去真会有结果吗?真有了结果又怎么样?康若然父亲谋杀?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假设不见得能成立,先不说两个人力量差不相差悬殊,而且流年父亲的验尸报告上也写得清楚,没有外伤,没有任何外伤。

动机,那个姓康的,差点儿成了自己岳父的老男人也刚新丧发妻,他甚至连杀流年父亲的动机都没有。而父亲一直在停尸间停着,再不入敛说不过去了,再说,陈莫菲也需要人照顾,他原本打算此间事一了,就带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远走高飞。

不不不,总经等陈莫菲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先搬到一起去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流年!”

第163章 该死的信

他被拽了一个趔趄,一辆车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了一句什么,很快被淹没在城市的噪声中,他没听懂他在骂些什么。

“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陈乔看着他。

“没,没事儿。不过感觉一直心神恍惚。”

陈乔看看他,拿出一支烟来,刚想点上,想问他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儿娘们儿叽叽的,但像突然间想到什么,他将烟收回,拿出电话,“陈莫菲,你在哪儿?没事儿吧。”

流年看着陈乔,笑了,笑什么呢?笑他更像是她的丈夫,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他早以为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跟陈莫菲重逢,跟她欢好,跟她结婚,跟她守在一起,把从前所有的遗憾跟狼狈都用时间靠干了,靠没了,靠得一点痕迹也没。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为这一天蓄势待发,所以等到跟陈莫菲求婚那一天起,他迫不及待的去带她领证,流年一直以为这动作背后的机制是终于明白,是终于等到这一天。

直到在马路看见陈乔给自己的老婆打电话,他这才猛然间惊醒: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作好过准备。那些急不可耐,不是源于迫不及待,也许潜意识里,自己也太过了解自己,就是怕,就是怕,就是怕过了那个时间段,那个不堪的自己再一次冒出来,他会毫不犹豫的再一次抛弃陈莫菲。

只要一个小小的理由,只要那个理由牵涉到他个人的利益,可能就足够了。

流年转过身,仍旧觉得心并不落地,他还是拿出电话来,打给母亲,电话开始响,老太太刚用上智能机没多久,有时她搞清楚那些按钮,所以有时接电话并不及时。

所以,没问题的,应该没事儿,会有什么事儿呢?

电话开始响的第一声,老太太有意识,她挣扎着,想爬过去,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肌肉仿佛都不听她的指挥,这让她气愤极了,她觉得脑袋里正有什么轻鸣碾过,仿佛是一架坦克,仿佛是一架飞机,她努力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到后来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从嘴角里不断涌出口水,晶莹的品涎在她嘴角和地面之间拉过长长的直线,老人颓然的躺下,电话铃声在此时停止。

是流年么?

她想,儿子。

母子连心,或者他有了某些感应,也许她并不亏,她不是一无所有,这想法让她心情稍觉平静,停了大约有半秒钟,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她看见儿子在马路边上表情有多焦急,他不应该再打电话了,他应该回来,回来看看她。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出了大问题,都是因为那封该死的信,那封信,是那封信要了她的命,她作鬼也不会放过那对狗男女,可要怎样不放过?他们都已经先她一步踏进了鬼门关。

不,不要去想那封信。那些酸得掉牙的话,那个死鬼只在刚认识她的时候,噢不,好像刚认识的时候也没说过那样酸掉大牙的话。她当初以为他不会讲这个,介绍人说,他是个作学问的人,有才得不得了。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

她连跟他结婚那一天洞房花烛夜好像都唐突了他的那些学问。

老人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人。”流年说,边说边继续打电话,“老太太一直没接电话,我心慌慌的,有点儿不放心。反正追查他们那两口子的事儿也不在一朝一夕,你跟我回去,我总感觉像要出事儿。”

“草木皆兵。能有什么事儿?我妈也是,总是听不着电话,有时我也耽心,不过事实证明一般情况下没啥大事儿。”

两人分别上了车,驱车到家,停车,上楼,流年三步并作两步,喘着气,心里想,应该没事儿,应该。

“妈。”他没掏钥匙来开门,“妈,是我。给我开门。”他敲门。

“妈,是我,开门。”他再敲门,十分用力,陈乔终于跟了过来。

“钥匙呢?”陈乔问,“还敲什么,赶紧的,拿钥匙开门。”

流年喏喏应着,手开始哆嗦,额上冒出汗来,伸手朝衣服口袋里伸,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糟了,”他说,“在在车里,我落在车里。连车钥匙一起,都落在车里了。”

“都落在车里了!”陈乔瞪大眼睛,“车钥匙,另外一把车钥匙呢?”

“在我自己家里。我自己家的门钥匙也在车里。”

陈乔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无言以对。流年回身再敲门,发现还是没有人应。

他回头看陈乔,“可能出事儿了。”

“不见得。”陈乔心虚的安慰他,“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出去转一圈儿,没带手机,要不然出去买东西,或者出去转了一圈儿而已。”

流年蹬蹬蹬下楼,车窗关得死,他找了一圈,这年头在城市里连一块板砖都那么难找,好在陈乔的后备厢里有工具,棒球棍,搁车里挺长时间了,一直没用,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不然叫个开锁的。锁王,门口就有,快,比你砸车窗快多了。”

流年看着陈乔,陈乔手里拿着棒球棍。

流年说:那快去啊,还等什么?

陈乔拎着棒球棍就往外跑,流年又跑上楼,咚咚咚的敲门,没有人应,邻居出来。

“流年啊,什么情况?没带钥匙,没听见你妈出没出去,但是有人来过。你女康,姓康的那个老头儿。”

他?他来干什么?

流年来不及多想,好在陈乔呼哧带喘的赶来,后面跟着开锁匠,老式锁,并不难开,也就三大两分钟,门开了。流年看见躺在地上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切都十分混乱,陈乔打120,邻居也都过来了,妈妈的电话放在茶几上,流年却不敢动,但直观判断老太太是脑出血了。听说老康来过,这是流年第一次叫康若然父亲做老康。

老康,最后一点儿念想和尊敬都没有了。

老康,他想现在就找到他,问他到底跟他妈说了什么。然而他知道现在时机不对,救护车来得太慢了,好像隔了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有男有女,有担架,常规检查,肾上腺素还是什么,流年只觉得自己眼前白影幢幢,他心脏突突的跳着,没谱儿的跳。

一夕之间人的生活居然可以这样!

他有点儿想哭,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他不能哭。这真让人感觉到悲哀。他蹲下,从人群的间隙里看进去,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样毫无知觉的躺着,她会不会死?

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父亲还躺在殡仪馆里。

“医生,”他终于抓住一个人,“我是她儿子,怎么样?病人什么情况?有没有生命危险?”

来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看见自己的老母亲被抬上了担架,他机械的跟在后面,眼睛是红的。

“家属,谁是家属?跟上车。”

“我。”他把一支手举起来,人群一分,给也让出一条路来,救护车开始呼啸,呼啸着,呼啸着,他坐在老人对面,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第一次觉得死亡离得他那样近,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人面对死亡时那样无奈,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多么痛恨自己。

母亲,他看见她整个脸颊已经变了形,她好像是又老了,她好像马上就快要死了,好像她流年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往下看,可是不看?再不看恐怕真就看不着了,谁也不知道哪一眼会变成最后一眼。

他是连父亲的最后一眼,生前的那个最后一眼,他想到父亲的那个回头,想到父亲的那个背影,流年抱住自己的头,生平没有过的软弱。

到了医院,生命指标,体征,一切他懂或者完全不懂的检查,他上下来回跑,一会儿交费,一会儿化验,一会儿检查,母亲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初步诊断是脑出血,出血面积不大,但是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流年觉得两支耳朵嗡嗡的,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好抓住医生问:怎么样?怎么样?大夫?怎么样?她有没有没生命危险?

医生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但他没说她没有生命危险。

他只说我会尽力。

他只说自己会尽力。

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会接连失去父亲和母亲?

流年往后退,陈乔过来。

“准备推手术室。”医生说,医生身后的护士过来,“家属?家属,推去手术室,要电梯。”

陈乔撒开两条腿往外跑,“我去要梯。”

流年推着老太太,看见她那样安静又那样痛苦的躺在那儿,流年听见医院病床轱辘跟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噪声,等他们到电梯间,电梯已经到了,手术专用梯,他们进去,到了中央手术室。

老太太被推进去了,陈乔站在他身边。

“放心吧。”陈乔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

这时他听见有人喊,“家属流年,家属流年,家属流年。”

“病情通知室。”陈乔提醒他,“那儿。”

顺着陈乔手指指引的方向,流年朝那扇门跑过去。

第164章 都来了。

喘着气,仿佛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嘣、嘣、嘣,耳朵里轰鸣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见,无法听得到,只看见眼前那人嘴巴一张一合,再一张又一合,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方,那人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头戴绿色的帽子,一个颜色,同一种颜色,都是深绿,都是深绿,那绿他手哆嗦着,唯唯诺诺的点头------父亲还在殡仪馆里头躺着,不会的,妈妈不会的。

医生纤长而苍白的手指伸了过来,点着某一个地方,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陈乔过来,拿过笔来,在上面代他把字签了,这才发现一手全都是汗,全都是汗。他抬起眼睛来看陈乔,陈乔目光中充满同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休息椅上坐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不敢动,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的,紧绷绷的,都是紧的,生怕自己一动就能惊动了谁似的。

眼睛身后全部都是人,都在焦急的等待,一墙之隔,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生是死,里面的是惊心动魄、生死时速,还是其他。

他不停的抹了一把又一把的脸,直到把脸皮都搓得有点儿疼痛,家里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浮现,他打开门,看见母亲头南脚朝北,那样躺着,他吓坏了,旁边还有一堆纸屑,他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也不懂母亲为什么突然间发病,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流年觉得自己有些焦头烂额,他整天疲于奔命,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平衡好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好各方面的事情。

康若然跟康父过来了,两个人知道了信儿,也不知是谁给他们的信儿,然而现在一切都无从也没有时间去追究。

一切都没时间。

他站起来,康若然仍旧那样,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心脏怎么样了,或者不应该让她知道,她来做什么?什么也帮不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太多人出现了太多的状况,太多的状况。

“怎么回事?我今天去了,到的时候好还好好的,我们还聊过天。”

流年看着对面的老人,这个老人对他不能说没有半点恩情,然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多滑稽,现在他们走到现在,不说相看俩相厌吧,至少是回不到当初。

流年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您走了,老太太就这样了。只能等老太太醒来才会知道您到底有没有跟她说些什么,才知道老太太怎么会情绪激动发病。”陈乔过来。

流年看了陈乔一眼,这时陈莫菲赶来,走得有些急,她身子是越来越重,越来越笨拙了。

“怎么样?”陈莫菲过来,本来大老远的看见四个人站在一起,也看见了康若然和她爸,本来不想过来,但,这种时候,顾不了许多了。

流年看见她额上渗出汗来,那汗趴在他额头上,密密麻麻,鼻尖上也是,一小层,也不知怎么,看见陈莫菲,流年眼眶一红,眼泪夺眶而出。

他忍了好久,以为自己一直能忍下去,没想到竟然不能,那是个孕妇,本来需要他的庇护,但在见到他那一刻开始,他所有的防事瞬间坍塌。

陈乔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心想,不管流年是否承认,不管他人性上有多少缺口,不管怎样,流年,其实是爱陈莫菲的。至少跟康若然比起来,他看见康若然的时候很官方,所有表情和情绪都可以控制,人为什么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情?是因为觉得跟对方不熟。

然而在陈莫菲面前他不用也装不下去,除了是自己爱的女人,他还是亲人。

陈乔抬眼看到康父眼睛里一闪而逝的面目狰狞,也看到康若然嘴角肌肉的小幅抽搐。

“流年,”康父过来,“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妈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你爸交代?本来就应该早一点儿让你爸入土为安,你老这么在外面跑,天天不着家,什么也不跟她说,她能不耽心?你妈都跟我说了,她耽心却不敢问,所有的火儿都自己压在心里。”

康父作气愤状,流年的眼泪戛然而止。

康父一扯康若然,“女儿,这里不见得欢迎我们,我们始终是外人,就不要在这儿自作多情了。走,跟爸走。”

流年机械的往前走了两步,送了两步,听见病情通知室里有人喊,他回过头来,耳朵已经完全不管事儿,见到旁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跑了过去。

不是叫他,不是叫他。

流年觉得十分累,颓然坐回到椅子上,两支手交叉在一起。陈莫菲挨着他坐下,从旁边伸过手来握上他的手,跟流年的手十指紧扣。陈乔看见流年的情绪平复不少。

也许爱一个就是这样吧,见到他,你可以对着他不可遏制的哭,崩溃,暴露出自己身上的一切脆弱,也可以为了她平复自己的情绪。

“没事的,”陈莫菲安慰流年。“一定没事的,老太太得出来帮我们看孙子呢。”

流年一听这话,眼眶又红起来。

“都怪我,不一直追查下去好了。我妈在家里耽心,又不敢问我,所以才会”

“流年,你怎么会听那老狐狸说的那话?他那是在跟你打心理战,这种时候,他的关心能是真的?他真正关心的是老爷了什么时候会下葬。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他是在利用这个事件,引发你的愧疚心。老狐狸来这儿这么晃一圈,别说这样一番话,老太太有事儿没事儿,出来第一时间你都会处理老爷子的丧事儿,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而流年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陈乔出去买了水,又买了吃的。

“大的不吃,小的也要吃。”陈乔从前偶尔看电视,见电视里面总会有人这么说,当时觉得这句对白简直low爆了,没想到有一天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陈莫菲接过水,也接过吃的,把吃的放在一边。

吃不下,陈乔发现她脸色也不太好。人家怀孕都像个祖宗似的,陈乔转过身,有点儿心疼陈莫菲。女人太懂事儿、太能干、太执着有什么用?女人一辈子怀几次孕,瞅她这罪遭的。如果她陈莫菲嫁的是另外的男人,比如说我,呵呵。

陈乔拧开水瓶盖,仰头自己喝了一口。

好在手术还算顺利,入了普通病房,没进icu,这就是一个好兆头。但是老太太浑身上下都托着管子,没一个好地方。不能进食,术后72小时观察,如果没有进一步恶化还好,如果有了进一步的恶化,情况没稳定住,最终结果也不见得会乐观。

医生交代了病情,查房时流年又问了一遍,老太太血压也不算太稳定,倒是清醒了,但是闹得厉害,整个人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

流年早让陈莫菲回去,她身子这么重,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医院病人太多,什么细菌都有,如果她再有个什么状况,大家更抓虾。

陈莫菲坚持不肯走,最后流年说,你在这儿,我是照顾你还是照顾我妈?

陈莫菲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为了不让他分心,也只好先行离开。

但是她要了婆家的钥匙。“我回去给老太太收拾点儿东西,晚上就在那儿住下了,明天早晨带到医院里来。”

流年觉得陈莫菲想得真是周到,于是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她。

陈莫菲出了医院,打了车,直奔流年的父母家。其实那应该也是她的婆婆家,但是她跟流年的婚结得仓促,她这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两家老人还没见过一面儿呢。非但如此,自己的公公、流年的父亲还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再要自己的父母如果知道还有康若然这么一家子

陈莫菲想想就头疼。

出租车停停走走,没一会儿到了小区门口,她笨拙的下了车,在小区外面的超级市场里买了点儿生活备品,上楼,从楼上下来一个邻居,也不认识陈莫菲,但是见她用钥匙开流年家的门,便上前问。

“您是”

陈莫菲脸一红,“我是这家儿媳妇儿。”

“噢。”对面人脸色是恍然大悟,随后目光貌似不经意落在她肚皮上。“老流真是没有福气。”

陈莫菲知道那人在说什么,却又觉得不好接,于是只好一笑,门已经开了。

“老太太怎么样?真是吓坏了,幸亏儿子及时赶回来。像我们这种老人家啊,身边没人是真的不行。”

陈莫菲拉开门,跟着点头应和,觉得有点儿累了,应该也快到预产期了,看老太太的情形身边是真不能没人,这样的话,真就得把自己父母提上日程了。如果方草还在就好了。

她闪身进了门里。

“谢谢您啊,老太太手术挺成功的,脑出血。过些日子就能出院了。”

陈莫菲边关门边说,听见楼道里那人下楼的声音,她对着那门,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整个人垮了下来。

第165章 夜晚

怔愣了好一会儿,靠着门,就那样靠着,直到看天色越发的黑暗,对面阳台上次第亮起灯来,她这才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人累得够呛,浑身都酸又乏,骨头架子像马上就要散掉。

饿吗?也许,但没有进食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被改变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但似乎是没有。

一定是没有的。

陈莫菲重重将身体靠进沙发,这沙发有些软,让她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屋子很乱,那些脚印清晰的印在地板上,杂沓而纷乱,沙发旁边连带茶几上,还有那些散落的纸片,纸片已经被撕得稀碎,她坐起来,觉得有点气喘,于是尽量将腰背往上挺拔,两条腿分得很开,似乎这样坐才能让她觉得稍微舒服一点。

她拿起那些纸片,看见上面有字,又拿起另外一片,上面自然也有字,不过都是片言只语,没有办法把它们连字成句,陈莫菲看那地下,还有好多好多碎纸,她本来想将它们拼成一封完整的信,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信息刺激了老太太,不过看那满眼的狼籍,他觉得有些失望,于是颓然将碎纸屑放了回去。

起身,先去了厨房。陈莫菲觉得自己的婆婆是个爱干净的人,厨房里一切纤尘不染,且所有杂物摆放井然有序,她翻开调料瓶,发现老太太其实在吃上很讲究,老太太的厨房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调料,连味精、鸡精这些调料都没有,她拧开炉灶,在锅里放了一点水,刚才买了两包方便面,拿出一包来,后来想自己该是饿了,于是再拿出一包来,两包全部打开,厨房里柔和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倾斜,陈莫菲一直呆呆望着窗外,大脑则一片空白。

这样放空自己让陈莫菲觉得恢复了一些元气,直到锅里水哗哗的提醒她。

她掀开锅盖,往里放了面,接着是调料,煮了大约三分钟,捞出面,又浇上汤。本来是没觉得肚子饿,可一闻到方便面的香气,五脏庙直正抗议起来。

她端着那只大海碗,里面满满登登的面和汤,汤的热气扑面而来,调动了她的味蕾,陈莫菲快走两步,碗也开始烫人了,她迅速将碗放在餐桌上,然后用两支手的指肚捏着自己的耳朵,坐下,面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美味。

本来是想着吃点东西有了力量,才好做些家务----至少要把地板擦一下,除了地板其他的地方其实还可以,陈莫菲看出老太太是个略微有些洁癖的老妇人。也是,烟火灶台这种地方都能做到光可鉴人,其他地方自不必说。

吃过了饭,却又觉得身上懒得要命,听说怀孕的时候你总感觉到懒怀的极有可能是个女儿。陈莫菲单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拿眼睛询问肚皮里的那位:你呀你,究竟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儿呢?

陈莫菲对于孩子性别的兴趣不大,但仍旧保留足够的好奇,她还是十分想知道自己怀着这个小家伙究竟是个棒小伙子还是个小姑娘。婴儿用品她自己倒也买了一些,陈乔也帮着置办了一些,包括陈莫菲的老板娘,她也帮着划拉了一些。这些人都依靠自己的揣测决定了婴儿的性别。

像陈乔就买了小姑娘的装备,粉色系为主。

“我没能娶了你,将来让我儿子娶你女儿。”陈乔如是开玩笑。

陈莫菲说他这玩笑开得不太科学。

“我们的若是个女儿,你想,得比你儿子大几岁?你儿子可不想要个大老婆呀,哪个年代的男人都喜欢要年轻漂亮的。”

陈乔于此不以为然。

“可是不一定呢,你看谢霆锋跟王菲,现在流年大女主,男人都喜欢找比自己大几岁的。”

陈莫菲的老板娘则买来天蓝色系,说无论是姑娘还是儿子这个颜色都可以用。那时陈莫菲还不知道自己这老板娘这辈子都没法儿生娃了,老板娘不止一次提议,说等孩子生下来自己要当娃的干妈。

陈莫菲自己买的东西则随性一些,主要看实用。买这些东西倒没什么套路,不过买来买去后来竟越买越多,小床,还有小玩意儿,花花绿绿的小玩具,都办下了不少。陈莫菲有时看那些东西,还是觉得有一点遗憾的,因为没一样是孩子爸爸出手买的。

当然,她也理解他,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糟心的事儿也实在是够多。

身体越来越沉,电视被她打开,这屋子里没电脑,唯一能出动静的也就电视了,陈莫菲虽然习惯了独居,但一个人在公婆家里呆着还是头一次,出点儿动静仿佛能壮她的胆。人还是群居动物,有个伴儿心里踏实,这也是走到最后大多数中国家庭夫妻感情分崩却仍旧可以貌合的基本原因所在,或者有些家庭主妇跟自己的子女格外亲近,不见得心理变态,不能处理好分离或者彼此的角色,可能只是需要一段安全的亲密关系,简言之,一个伴儿。

眼皮渐渐发重,直到被一个冗长而奇怪的梦吵醒,陈莫菲陡然间睁开双眼,客厅里的灯仍旧明晃晃,四周有喧嚣的电视声响,地上仍旧一片狼籍,她从沙发上摸起电话,看了下时间,竟然是下半夜两点多了,她想起来,厨房里有支碗还没洗,她刚刚吃泡面的碗,还有地板上那些脚印,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极度的不舒服,但是她却将身体更深的朝沙发里缩了缩,并且将脚也缩进沙发里。

灯也没关,电视也没关。

如果睡不着就起来,如果睡着了,一切等到第二天再说。

沙发里面的填弃物是海绵,越睡越热乎。没一刻,陈莫菲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做的梦零散而纷乱。

这一天晚上,流年一夜没合眼,他总是刚想盹一会儿,老太太便在那头用语焉不详的声音呼唤他,他便坐到她床前,握住她的手,但她面部显示出极大的痛苦来,且显然不愿意再像从前一样忍耐。

“流年。”她喊,然后抬起眼睛来看他,她头上缠满了白色纱布,头顶有个引流袋,鼻子里下了鼻饲管,这些东西都一定让她十分难过。她食指夹着一个夹子,护士告诉他时刻要监控老太太的生命指标,包括她的呼吸、心率、血压。

她血压不低,流年尚不能体会高血压会带给一个人怎样的觉受,而且她呼吸有时会停,并且她不睡觉,最痛苦难受的时候她便一声接一声哀嚎,那些声音把流年的心给揪起来。

流年想,原来人为了活着竟要遭这么大的罪。

此后许多年,流年看了一部话剧,那剧挺有名,主题也很鲜明,就是-----就这样就此死去,还是遭好多罪、受好多苦再死去。

这是个没有办法让人正视,也没有正解的在于人生的大哉问。

话剧的作者跟导演也没能给出最终的答案,旨在引发讨论或者思考。

但谁又能真正思考出这问题的答案来呢?

老太太痛苦挣扎,流年其实有些手足无措。看生病的亲人在床榻上缠绵受罪,感情浅还好,浅情深真正受不了。病苦,是你再爱一个人也没办法替他觉受的,这跟父母看子女有异曲同工之妙。父母看子女,见她跌得头破血流,却不能扶他一把,心里痛得什么似的,束手无策。

流年母亲的意识尚算清醒,还知道在难受的时候找大夫,大夫来看了一回,说也没别的办法,都是这样挺过来的。

流年就想,人生其实残忍的呀。跟这病一样一样,要挺过来,要能捱得过才好。

送走医生,他看见母亲的眼睛骨碌碌的乱转,他觉得那样的眼神让自己感到陌生,仿佛母亲被什么附体了,她抬眼紧盯流年,骂他不肖,让他再出去帮他找大夫,她是觉得太痛苦了,那痛苦她有些觉得捱不过,可是又只能捱,她希望有人给她救赎,医生是她唯一的希望。

然而她不知道医生也有太多解决不了的人的生理性的痛苦。

中医、西医发展了这么多年,简单的一个女人的痛经至今仍旧悬而未决,更何况是像老太太这样的情况。

他眯缝起眼睛来看母亲,怀疑自己所作的每一个决定。不及时下葬爸爸是不是对了,妈妈之所以弄成今天这样是否跟他有有直接关系,及时回去救了母亲对她究竟是好是坏?

他蹲下来,膝盖半跪在医院病床的地面上,那凉透过裤子纤维传递上来,他握住妈妈的手,哭了。

母亲却茫然的看着他,她眼睛里没有眼泪。她或者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究竟在哭什么。她只是觉得痛苦,她单纯的想从那痛苦中解脱出来而不能。这让她感觉如此绝望。

“别哭了,哭啥呀,快去给我找大夫。妈要死了呀!”

她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那手被儿子握得更加的紧了。

“去找大夫,窝囊废!”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薄的骂过自己的儿子。

流年抬起头来。

第166章 交锋

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样疼他的一个人,如今被疾病折磨成这副样子。他有些绝望,一方面觉得母亲的话像刀,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妈妈说的了不无道理。他就是那样,怎么说?窝囊废。

他是窝囊废,所有事情都让他处理成一团糟。

“妈”也嗓子有些嘶哑,一晚上没怎么睡,他觉得困极也累极了,再加上父亲的事儿,他接连奔波,还有更为巨大的精神压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危如危卵。然而他不能倒。

他终于体会到作为一个男人的苦与累,然而这个时间段陈莫菲正从沙发上爬起来,伸手按熄了电视机,她觉得浑身还是乏得要命,还是累,她想多睡一会儿,这要求对于像她这个月份的孕妇来说不能算得上是过份的要求,她站起来,缓了一下,以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儿。环顾四周,仍旧跟她昨天刚进这个房间里一样,其他的还好,至少是地板,那地板上清晰而杂沓的脚印,她必须利用这早晨清理一下,然后再帮婆婆找几件换洗的衣服,老太太刚手术完,她昨天问过了其他病房里有经验的护工,那大姐告诉她,得这种病的老人是这辈子就来讨儿女债,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要帮好们预备许多东西。

尿不湿当然好,不过成人尿不湿不透气,所以最好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及时给老人清理,流年哪儿干过这个,陈莫菲低头瞅了一下自己突出来的肚皮,这活儿她恐怕也干不了,得给老人也请个护工了。

她抬起脚来,艰难的蹲下,把所有的碎纸屑收拾在一起,然后找了个保鲜袋,将那些碎纸片装好,也许以后能用得上,但现在谁又有那人精力来拼这些呢?

去厨房熬了粥。也就能喝粥了,老太太三天都不能进食,流年火大,昨天晚上估计是熬了一宿,更吃不下什么饭,而且公爹现在还躺在殡仪馆,陈莫菲不太敢往下想。粥在灶上小火熬着,她找来抹布,将地板重新抹了一遍,把这些干完,简单洗漱,自己喝了一小碗粥,又找来一个保湿桶,将剩下的粥装了进去。

到医院时大夫正在查房,老太太闹了一宿,凌晨终于开始犯困,医生询问了病情,嘱咐家属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护理,没一会儿陈乔也过来。

陈乔身后跟着一个大姐。

“护工。”陈乔说“我帮着找了一个,这大姐挺有经验,你一个人总在这儿熬着也不行,让这大姐当主力,你就在旁边搭把手,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如果恢复得好也就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

流年知道也在宽慰自己,昨天他打听了隔壁病房的病人,那人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还有住两个月的,最长的那个已经住了半年,现在仍旧不能自主进食,等同半个植物人,她是有意识,但,得了这病,还真不如没意识来得好,有意识的人每天都知道自己净遭了什么罪、受了什么苦。

不过也确实有轻的,半个月二十天出院的也不是没有。流年朝病床上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希望她尽快康复。如果她不康复,老爷子那边的事儿势必搁浅,还有就是陈莫菲,眼瞅着就生了,到时说不得硬着头皮也得把陈莫菲的父母接过来,流年在心里想像陈莫菲父母看见自己女儿现在的生活状况,不心疼死才怪。

护工还算有经验,只是个人卫生情况差一点儿,流年跟陈乔说了,陈乔说你出去看看那些护工,都一样的,哪有干净的?都脏乱差得要命。

流年自己出去也接触了几个护工,发现果然如此,也就作罢。只盼望护工在护理自己老母亲的时候能够尽心尽力一点儿,多偷懒耍滑,最主要别图省事儿让老人遭罪。

陈莫菲跟自己的老板请了假,老板那人倒是个爽快人,也是个讲究人。

“请的什么假?你这眼瞅着就快生了,别再来了。告诉我老太太在哪个医院,我下午抽时间过去看看老太太。”

陈莫菲接连表示不需要,但马丽老板坚决要到场。

“我干儿子的奶奶,我怎么可以不去?将来我干儿子知道了还能跟我这个干娘亲?”

陈莫菲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来。那是下午,老太太醒着,比起昨晚来情况已经稳定很多,医生说愈后良好,如果指标一直这么维持下去,问题不大。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康若然跟他的父亲又过来了,拎着营养品,康若然自回国以后这还是第二次见到陈莫菲,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两个女人都心知肚明,为了一个男人?也许吧,为了一个男人。

气氛一度尴尬,康若然父亲后来把流年叫了出去。楼道里偶尔有人,但人不多,有两个护工在窗户边上支着胳膊肘儿聊天,两个人越过那两个护工,再朝前走,出了病区,有个吸烟室,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流年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憋坏了,流年将烟点燃,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康父敬一支,于是又急急回去掏兜,康父一把按住流年的手。

“不了,我不抽。”他说。

流年没坚持,不抽就不抽吧,他想。自己则狠狠吸了几口,尼古丁进入肺里,烟雾被他长长的吐出,胸口积郁以久的那口闷气,这才仿佛被他吐出来一些似的。

康父等他叹出那口气,问道:“怎么样?舒服点了没?”

流年手指夹着烟,烟头伸出长长的烟灰,他其实想哭,然而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哭,可是眼眶还是红了,但他不想让康父看见。

流年怕康父在心里实打实的看他的笑话。

怎样?没了我们老康家的庇佑,你们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了吧。

你以为你从前有多厉害,那是大家给我们姓康的面子。

现在投降吧,现在重新回到我们的庇佑下,或者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强迫自己镇定,然而那夹烟的手轻微颤抖。流年将手臂垂下来,以便让那颤抖不为人知。然而他知道姓康的这个老人的道行,没什么能躲得过他那双眼睛。

都说老眼昏花,他不会。他越是越老越精明。

有人说所有的老人都有智慧,生活都把他们教精明了。其实不然,有些人年轻时糊涂,到老就是老糊涂,有些人年轻时精明,到老就是老狐狸。康父显然是后者。这老狐狸一大早就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流年猜不透,这也是他处处被动的原因。康父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但是他却仿佛永远也看不透康父。

于是流年决定不出招,见招拆招。他一动,才有可能露出马脚。流年觉得自己终于从那些纷乱与繁复中抽丝剥茧,捋出一丁点儿头绪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正在一点一点回来。

流年不知道,一个人想要战胜自己的对手,除了要智商在线,还要卑鄙无耻。

而后者,有时比前者更重要。

狭路相逢勇才胜?那得是两个正人君子在交手。

如果交锋的双方两个都是小人,但智商高的才会胜出;如果交手的双方一个是君子一个是小人,那真对不起,很可能最后的结果并不喜闻乐见。因为君子清高,有些手段不屑为之,这个不屑为之到最后就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破绽。再有君子有时会点到为止,行为做事有底线,而小人在降维攻击你时是没有下线的。哪怕事情有了初步的胜负有时小人都能反败为胜,为什么?因为在紧要关头君子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应该放对方一马,会动恻隐之心,或者清高主作祟,小人这时很可能出手反戈一击,赢得漂亮。

流年如今,心烦意乱,杂事太多,早就让人打得措手不及,莫说还手了,招架之力全无,再说论起社会经验和心狠手段来,流年还嫩,根本就不是康若然老爹的对手。再说流年心里有负债,觉得自己多少对康家有所亏欠,是以出手势必束手束脚,犹犹豫豫。所有这一切都是临敌的大忌。

人在江湖,每个人都神鬼掺半,没人对弱者会有多少真切的同情,弱肉强食,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态,落后就要挨打,这其实是不变的铁律。

方便出下流,慈悲出祸害。

说的就是人在没有足够智慧和掌控能力的前提下,你的所谓方便之门也许是打开了一条让别人肆无忌惮伤害你的罪恶之门,同样,没有章法的慈悲也许会是引狼入室。农夫与蛇的故事其实比比皆是。

人心没那么恶,但也绝对没那么多的善。当一个人好欺负,通常周边的人都会去欺负他,所谓霸凌、所谓杯葛,都是众人施暴的行为,人心理有暗面,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运行机制,如果不懂这一点,人生处处都是陷阱。

有人在出事儿了以后、被坑了以后就指责坏人没有良心。笑话,有良心那还能叫坏人吗?再说,什么又叫做良心,谁敢将心掏出来我心真可昭日月,没任何暗室欺心的行为?

第167章 老狐狸

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样疼他的一个人,如今被疾病折磨成这副样子。他有些绝望,一方面觉得母亲的话像刀,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妈妈说的了不无道理。他就是那样,怎么说?窝囊废。

他是窝囊废,所有事情都让他处理成一团糟。

“妈”也嗓子有些嘶哑,一晚上没怎么睡,他觉得困极也累极了,再加上父亲的事儿,他接连奔波,还有更为巨大的精神压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危如危卵。然而他不能倒。

他终于体会到作为一个男人的苦与累,然而这个时间段陈莫菲正从沙发上爬起来,伸手按熄了电视机,她觉得浑身还是乏得要命,还是累,她想多睡一会儿,这要求对于像她这个月份的孕妇来说不能算得上是过份的要求,她站起来,缓了一下,以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儿。环顾四周,仍旧跟她昨天刚进这个房间里一样,其他的还好,至少是地板,那地板上清晰而杂沓的脚印,她必须利用这早晨清理一下,然后再帮婆婆找几件换洗的衣服,老太太刚手术完,她昨天问过了其他病房里有经验的护工,那大姐告诉她,得这种病的老人是这辈子就来讨儿女债,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要帮好们预备许多东西。

尿不湿当然好,不过成人尿不湿不透气,所以最好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及时给老人清理,流年哪儿干过这个,陈莫菲低头瞅了一下自己突出来的肚皮,这活儿她恐怕也干不了,得给老人也请个护工了。

她抬起脚来,艰难的蹲下,把所有的碎纸屑收拾在一起,然后找了个保鲜袋,将那些碎纸片装好,也许以后能用得上,但现在谁又有那人精力来拼这些呢?

去厨房熬了粥。也就能喝粥了,老太太三天都不能进食,流年火大,昨天晚上估计是熬了一宿,更吃不下什么饭,而且公爹现在还躺在殡仪馆,陈莫菲不太敢往下想。粥在灶上小火熬着,她找来抹布,将地板重新抹了一遍,把这些干完,简单洗漱,自己喝了一小碗粥,又找来一个保湿桶,将剩下的粥装了进去。

到医院时大夫正在查房,老太太闹了一宿,凌晨终于开始犯困,医生询问了病情,嘱咐家属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护理,没一会儿陈乔也过来。

陈乔身后跟着一个大姐。

“护工。”陈乔说“我帮着找了一个,这大姐挺有经验,你一个人总在这儿熬着也不行,让这大姐当主力,你就在旁边搭把手,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如果恢复得好也就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

流年知道也在宽慰自己,昨天他打听了隔壁病房的病人,那人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还有住两个月的,最长的那个已经住了半年,现在仍旧不能自主进食,等同半个植物人,她是有意识,但,得了这病,还真不如没意识来得好,有意识的人每天都知道自己净遭了什么罪、受了什么苦。

不过也确实有轻的,半个月二十天出院的也不是没有。流年朝病床上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希望她尽快康复。如果她不康复,老爷子那边的事儿势必搁浅,还有就是陈莫菲,眼瞅着就生了,到时说不得硬着头皮也得把陈莫菲的父母接过来,流年在心里想像陈莫菲父母看见自己女儿现在的生活状况,不心疼死才怪。

护工还算有经验,只是个人卫生情况差一点儿,流年跟陈乔说了,陈乔说你出去看看那些护工,都一样的,哪有干净的?都脏乱差得要命。

流年自己出去也接触了几个护工,发现果然如此,也就作罢。只盼望护工在护理自己老母亲的时候能够尽心尽力一点儿,多偷懒耍滑,最主要别图省事儿让老人遭罪。

陈莫菲跟自己的老板请了假,老板那人倒是个爽快人,也是个讲究人。

“请的什么假?你这眼瞅着就快生了,别再来了。告诉我老太太在哪个医院,我下午抽时间过去看看老太太。”

陈莫菲接连表示不需要,但马丽老板坚决要到场。

“我干儿子的奶奶,我怎么可以不去?将来我干儿子知道了还能跟我这个干娘亲?”

陈莫菲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来。那是下午,老太太醒着,比起昨晚来情况已经稳定很多,医生说愈后良好,如果指标一直这么维持下去,问题不大。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康若然跟他的父亲又过来了,拎着营养品,康若然自回国以后这还是第二次见到陈莫菲,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两个女人都心知肚明,为了一个男人?也许吧,为了一个男人。

气氛一度尴尬,康若然父亲后来把流年叫了出去。楼道里偶尔有人,但人不多,有两个护工在窗户边上支着胳膊肘儿聊天,两个人越过那两个护工,再朝前走,出了病区,有个吸烟室,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流年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憋坏了,流年将烟点燃,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康父敬一支,于是又急急回去掏兜,康父一把按住流年的手。

“不了,我不抽。”他说。

流年没坚持,不抽就不抽吧,他想。自己则狠狠吸了几口,尼古丁进入肺里,烟雾被他长长的吐出,胸口积郁以久的那口闷气,这才仿佛被他吐出来一些似的。

康父等他叹出那口气,问道:“怎么样?舒服点了没?”

流年手指夹着烟,烟头伸出长长的烟灰,他其实想哭,然而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哭,可是眼眶还是红了,但他不想让康父看见。

流年怕康父在心里实打实的看他的笑话。

怎样?没了我们老康家的庇佑,你们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了吧。

你以为你从前有多厉害,那是大家给我们姓康的面子。

现在投降吧,现在重新回到我们的庇佑下,或者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强迫自己镇定,然而那夹烟的手轻微颤抖。流年将手臂垂下来,以便让那颤抖不为人知。然而他知道姓康的这个老人的道行,没什么能躲得过他那双眼睛。

都说老眼昏花,他不会。他越是越老越精明。

有人说所有的老人都有智慧,生活都把他们教精明了。其实不然,有些人年轻时糊涂,到老就是老糊涂,有些人年轻时精明,到老就是老狐狸。康父显然是后者。这老狐狸一大早就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流年猜不透,这也是他处处被动的原因。康父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但是他却仿佛永远也看不透康父。

于是流年决定不出招,见招拆招。他一动,才有可能露出马脚。流年觉得自己终于从那些纷乱与繁复中抽丝剥茧,捋出一丁点儿头绪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正在一点一点回来。

流年不知道,一个人想要战胜自己的对手,除了要智商在线,还要卑鄙无耻。

而后者,有时比前者更重要。

狭路相逢勇才胜?那得是两个正人君子在交手。

如果交锋的双方两个都是小人,但智商高的才会胜出;如果交手的双方一个是君子一个是小人,那真对不起,很可能最后的结果并不喜闻乐见。因为君子清高,有些手段不屑为之,这个不屑为之到最后就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破绽。再有君子有时会点到为止,行为做事有底线,而小人在降维攻击你时是没有下线的。哪怕事情有了初步的胜负有时小人都能反败为胜,为什么?因为在紧要关头君子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应该放对方一马,会动恻隐之心,或者清高主作祟,小人这时很可能出手反戈一击,赢得漂亮。

流年如今,心烦意乱,杂事太多,早就让人打得措手不及,莫说还手了,招架之力全无,再说论起社会经验和心狠手段来,流年还嫩,根本就不是康若然老爹的对手。再说流年心里有负债,觉得自己多少对康家有所亏欠,是以出手势必束手束脚,犹犹豫豫。所有这一切都是临敌的大忌。

人在江湖,每个人都神鬼掺半,没人对弱者会有多少真切的同情,弱肉强食,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态,落后就要挨打,这其实是不变的铁律。

方便出下流,慈悲出祸害。

说的就是人在没有足够智慧和掌控能力的前提下,你的所谓方便之门也许是打开了一条让别人肆无忌惮伤害你的罪恶之门,同样,没有章法的慈悲也许会是引狼入室。农夫与蛇的故事其实比比皆是。

人心没那么恶,但也绝对没那么多的善。当一个人好欺负,通常周边的人都会去欺负他,所谓霸凌、所谓杯葛,都是众人施暴的行为,人心理有暗面,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运行机制,如果不懂这一点,人生处处都是陷阱。

有人在出事儿了以后、被坑了以后就指责坏人没有良心。笑话,有良心那还能叫坏人吗?再说,什么又叫做良心,谁敢将心掏出来我心真可昭日月,没任何暗室欺心的行为?

第168章 能藏在哪里?

觉得胸口那口闷气仍旧没有得到舒展,尤其是从分公司离开的镜头,时不时就能在他眼前昨日重现。姓康的这个老狐狸阴着呢,而且心胸狭隘,这个局他一定早就开始做了,可怜他陈乔跟流年在那个老狐狸面前还是个雏儿,人家都出手了,他们居然连意识都没有,更何况还手之力。

陈乔没驱车回医院,他重新调查那两个人的下落,那两口子会去哪儿呢?出了这个城市了?可查了好多天,出城的监控也调了,汽车、火车、飞机场,开车?不不不,他们没那个钱,不至于的,更何况出入的高速路口他盯盯的查了。

那就是他们没有出城,仍旧在这个城市。怎样才能找到他们?陈乔一筹莫展。

事情似乎陷入僵局。

有些事就是不能急,越急越要不到结果,人生有时真要等,等不了的人便露出狰狞的面目来,急相一出,事情有了眉目到最后可能也会黄了。

世人管这叫逆商,受挫折你能承受的能力,挺重要的一种能力。真正考验一个人的韧性与毅力,其实要靠这些。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能走到最后的都是能耐得住寂寞,又能够承受许多命运不公与不平的人,要学会不动声色的活着,一点小事便跳起脚来显得你没有一点城俯,周围人也会怕了你。

所以陈乔奉劝自己不要着急,跟财不入急门一样,事情的真相要水落石出也要靠机缘巧合,真遗憾人生没有快进功能,谁也没有办法一口吃个胖子,每个人走的每一步都要脚踏实地,高兴不高兴都得当这些全部都是浮云。

陈乔去医院接了陈莫菲,那时已经是晚上,陈乔跟陈莫菲说起康家两父女做的事,两人都认为流年父亲的死一定跟康家人有关系,要不然他不会作贼心虚,对流年父亲何时下葬耿耿于怀。

“可是没证据。”陈乔说,“这老狐狸的小辫子不好抓。”

“不好抓不代表抓不到。”陈莫菲说,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保鲜袋,陈乔看见里面充斥碎纸屑,不知道陈莫菲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什么?”他接那袋子纸屑,从里里拿出一片来,上面有黑色字迹,就一个字,“在”字,却又好像只是“在”字,因为不知会不会是一个什么字的偏旁部首。

“我昨天晚上回老太太家里,这些东西还在,能收集的我全部都收集了,本来想拼出来,看信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不过昨天实在太累了。”

“你是想让我今天跟你一起把这些拼出来?”陈乔的声音露出绝望,“这得拼到什么时候啊,再说,拼出来的结果也不见得是他们想要的。可这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一晚上能拼得出来么?”陈乔问。

陈莫菲看看陈乔,“陈乔,我早上出来之前去老爷子那屋儿里找了点儿他从前的东西,想核对一下笔迹,却什么也没找到,听流年说,他爸走后,老太太把老头儿的所有东西都清出去了,我想去他从前的单位找找,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找找,哪儿都成,只要能找到老爷子留下过笔迹的地方就成,我们这就能知道这信出自谁的手笔。”

“你是说------你怀疑这信不是流年父亲写的,是有人作的假?”陈乔联想到当天姓康的那只老狐狸来过,“你怀疑这信是姓康的故意给老太太的?”

莫菲将那袋纸屑收了起来,“我是有这样的猜测,老太太现在这样,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意识。但是她看过这封信,还把这信撕得粉碎,一定说明问题。”

陈乔默默点头以表示对陈莫菲猜测的赞同,“唉,”他叹口气,“能证明是他做的又如何?是封假信件又如何,气死人不偿命。”

“不过可以证明他心里有鬼。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我想回去查查,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现在在想,什么情况下老头子会对流年的父亲痛下杀手呢?一定有原因人。我想了这么久,觉得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老爷子发现了康若然父亲的把柄。如果单纯是为了报复流年,不至于。”

“把柄?”陈乔皱着眉头,看着陈莫菲。“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老爷子现在火化了,死人不会说话,但证据会。要整死老康这只老狐狸,不必非得老爷子出面,证据也可以。”

“嗯。”陈莫菲说,“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老爷子会把证据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试探试探对方。”

“噢?”陈乔打了双闪,将车停在路边,车窗吹进风来,陈莫菲现在头发是长了,但只随意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前额的头发被她随意用一支黑色的卡子固定在头顶。“莫菲------呵。”他突然间闭嘴,是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放弃。“我知道了。”也说,重新发动车子,“这些事儿你不要再管了,再不然你当个总指挥就成,跑腿学舌的事儿我来做,你不用耽心了。我一定会办妥妥当当。”

陈莫菲偏过头来,看见阳光在陈乔的头发上跳跃,这些天来回奔波,她发现他有点儿瘦了,流年也瘦了,陈莫菲想起若干年后她第一次见到流年的情景,那时他意气风发,跟现在截然两个人。这一年来事情发生得太多了,让他应接不暇,陈莫菲眼瞅着流年憔悴下去。

环境真的是会改变一个人。

所谓的环境逼人强,环境也会让一个人彻底颓废、一蹶不振。

陈乔特意拐到一个生鲜超市,买了点儿新鲜的食材。其实她也不怎么吃得下,心里着急上火的,那股火啊就顶在心口窝儿那儿,吃什么也咽不下去,吃什么也没味道,不香。不过陈乔辛苦做来,陈莫菲知道应该捧场。

饭中,陈乔像突然间想起来什么,“老爷子那屋,要不咱再找找?我倒是觉得能被老太太扔掉的全部都是明面上能看到的东西,如果真有证据,老爷子怎么也不会把它放在明面儿。”

“也是。”陈莫菲抬头看陈乔,然后放下碗筷。

陈乔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张嘴,明知道她是个急性子。”他也撂下碗筷,双腿叉开了坐着,朝屋里喊了一句,“吃完饭再去不行吗?一晚上的时间呢。”

“饱了!”陈莫菲扬声回他。

陈乔起身跟了进去,屋子里十分整齐,一张床,床的一角堆着一幅铺盖,被叠成豆腐块儿,床的对面是一个衣柜,暗棕色,这房间不大,摆下这两大件,屋子里再容不得别的装饰物驻扎。

一目了然的地方,所有能藏的东西跑不出这个空间的话,哪里是最安全最隐秘的地方?哪里可供秘密隐藏?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灯光洒在床上跟家具上,铺上盖着暗色条纹的床单,一路耷拉到床脚,床铺十分整洁,房间的窗台上还有两盆花,老爷子生前弄些花花草草,但并不执着。

“能藏在哪里?”陈莫菲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不需要答案,也明知道这样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但还是问了。陈乔走上前两步,跟她并肩而立。他一撇嘴巴,“现在不是藏在哪里的问题,是有没有。如果没有的话------”

“假定有。”陈莫菲卷起袖子,“床铺底下。”她迅速作出判断,“你在国外生活不知道,我妈我爸是中国典型的老人家,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他们会藏进枕头里、或者床铺底下。”

陈莫菲抓掉了一个枕头,枕套里面只有枕芯,她又将那枕芯从头到脚捏了一遍,无功而返。然后是另外一支枕头,也遭受了同样命运。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被子被抖落开来,陈莫菲不甘心,又将被罩整个拆掉,结果被子同样没被流年的父亲选择用以隐藏秘密。

床单下面是床褥,流年看着陈莫菲将床子,床单,枕头,床褥堆在靠窗的房间一角-----还是什么也没有。

陈乔有些气馁,想这样找固然是大海捞针,最重要也许本来就没什么犯罪证据,屋子里看起来已经颇为狼籍,有点儿像犯罪现场,但他并没有出声阻止陈莫菲,他太了解陈莫菲那个人人,不达目的她绝不会死心。

对,是不达目的绝不会死心,而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那个人可能会罢休,但没看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结果,她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那张漆成棕色的木板床,床褥下面是床垫,那是张棕榈床垫,两就一寸厚,很薄,蓝色,上面有白色的羽毛作装饰,按上去很硬。陈莫菲看着那张床垫发呆,没行动,刚才这通折腾,她可能觉得有点儿累,所以喘气略微清晰,双颊微红,额头冒汗,头发也有些凌乱。

接下来她会怎样?掀开那张蓝色的棕榈床垫?然后她也许就会发现流年父亲当初留在这里的关于康若然父亲的犯罪证据,那是她最接近真相的时刻,然而陈莫菲自己并不知道。

第169章 猜得太准了

“会不会放在衣柜里?”陈乔提议。

陈莫菲的目光转身那衣柜,那是件老式深棕色双开门木衣柜,构造简单,陈莫菲走过去,看见里面属于流念的东西似乎已经被清除出境了,剩下的是一些杂物,零东零西的东西,还有一些铺的盖的,床单被罩,夏天的凉被、毛毯什么的,再就是流年的一些从前的不穿的衣物,都在里面,东西倒不多,衣服悬挂在衣柜上层,里面有什么没什么基本上一目了然,陈莫菲从里面拿出那些东西,抖落开,然后再重新叠好,放在床垫上,没一会儿衣柜里已经被她清空,但仍旧一无所获。

她有些累,当然也有点儿失望,也在怀疑自己,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自己这猜测真的一点儿根据都没有,这么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算了。”陈乔想要放弃,“明天再说,这屋差不多了,明天再找别的地方,或者老爷子有话,把东西留下给谁帮着收着。我明天找人诈诈这老狐狸。”

陈莫菲也觉得有点儿累,两个人将床恢复原样,走出房间,陈乔开始厨房跟餐厅。

“你早些回去吧。”陈莫菲说,“这里我来收拾就好了。”

“不用,我到家也没事儿,收拾收拾,动弹动弹,你这身子骨儿才不要乱动呢。”

陈莫菲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自己则靠在沙发上,电视的声音点着,她歪在一旁,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陈乔收拾完便看见陈莫菲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伸出手去,想把她叫醒,让她回房间里去睡,只见灯光下她浓密且纤长的睫毛排成一排,整齐的覆住下眼睑,呼吸匀称。他回房间,拿出一条毯子,帮她搭好。生怕她醒,还好,她只换了一个姿势,两条腿原先耷在地板上,现在缩回到沙发上。

“来,”陈乔说,“枕个枕头。”

陈莫菲迷迷糊糊中微抬起头,太困了,太累了,挑不开眼皮,整个人都疲惫得要命,陈莫菲告诉自己醒来,要跟陈乔打声招呼再回来继续睡,可,真挑不开眼皮。

陈乔坐在她身边,本来想走,后来想,坐这儿呆一会儿吧,眼睛盯着电视,盯着盯着眼睛就睁不开,于是歪在陈莫菲另一侧,也睡着了。

下半夜三点钟,陈莫菲倏然间睁开眼睛,她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梦见了流年的父亲,梦见他回来,整个人湿辘辘的,开门,进门,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陈莫菲走过去,喊了一声“爸”,老人回过头来。

这时陈莫菲就醒了,心脏呼呼呼的跳,仿佛要跃出胸腔,腰疼,整个身子都发沉,她艰难的坐起来,发现自己一后背全都是汗,汗把她的衣服都溻透了。电视机仍旧点着,不知道在演什么,接着,她借电视机的光亮看见了陈乔,陈乔睡得很熟,她坐起来,正好碰到腿碰到茶几,陈乔一骨碌起身,嘴里喊着,“莫菲,怎么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喊陈莫菲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两人相对坐在沙发上,陈乔用最快的时间让自己清醒,双手伸出抹了一把脸。

“莫菲,怎么了?醒了?”

“噢,是啊。”陈莫菲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老爷子了,他回来,湿辘辘的,坐在床沿上,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我就醒了。”

陈乔不知道该怎么接,他没有在国内生活的经历,不懂什么七天回魂什么的这些老规,什么头七、二七的更是不懂。

陈莫菲看了看陈乔,意识到自己正说着的事儿对方不见得真懂。于是跟陈乔解释,“你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老规矩,人去世了以后七天要回家来看一看。不过从前只是听说,没想到好像是真有。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老爷子似乎有话要跟我说,老爷子这是心里有事儿,放不下。”

她说。

陈乔环顾四周,他虽然不信有鬼,但深更半夜经陈莫菲这么一说,也难免有些毛骨悚然。

“莫菲,也许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人的大脑皮层还活跃,还在想着某些事儿,大脑细胞就会继续工作,但是你又睡着了,于是就将你的所思所想折射进梦里,别想那么多。”

他站起来,给陈莫菲倒了一杯水。

“喝点儿水,睡渴了吧?”他问。

陈莫菲接过水杯,他还真有点儿渴了。是湿水,温度刚刚好,喝了口水,这才觉得嗓子眼儿都发干,人也清醒不少。

“你怎么没走?”她问陈乔。

陈乔笑笑,“没爱动,来回跑,回家也是睡觉,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又不放心,你现在快到预产期了,身边不能没人,谁知道哪会儿会生?所以你尽量别单独行动。好在现在不用上班了,我也多少放心点儿。”

陈莫菲不知该怎么接这话,这些话原本应该是流年说的。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此间事情什么时候能了,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事情就没断过,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大了。

爱,这个字儿,让陈莫菲深感迷茫。到底什么才叫爱呢?爱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不是为了想得到幸福吗?还有就是他跟她如今的状态,也许流年的想法儿跟她的一样,也会有点儿迷茫有点儿不理解。

当时以为爱对方爱到没人可以替代,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没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或者改变。现在不过外在环境稍有差池,他跟她的想法儿就

从前前轻,总觉得被现实打败的恋人都是不够爱,现在看,人无法脱离现实的生活,爱情更没法儿不考虑现实,生活是生活,太多人把爱情理想化了,可是脱离了现实生活的爱情,根本没有物质基础,物质基础是爱情的底层建筑,没有底层建筑的爱情那就是空中楼阁。

这么多年,她以为她早成熟到所向披靡了。

人类的自以为是啊!

“陈乔,”陈莫菲握住手杯,“我总觉得老爷子生前那屋里藏着秘密。也不知怎么了,这感觉如此强烈。你相信不相信女人的第六感。”

陈乔看着她,重重点点头,但他仍旧觉得陈莫菲现在神经太过紧崩了,这对她实在没什么好处,对孩子也不好。

“我跟你说正经的。”陈莫菲显然对他只点头表示不满。

“我说的也是真的啊。女人的第六感有时真的神准。在国外那会儿,我有个女朋友,叫凯瑟琳,跟她在一起后,我认识了她妹妹,她妹妹特可爱,所以我们就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第一次跟她妹妹约会时,她不停的给我打电话,就说自己有什么鬼第六感,说我肯定对不起她了,肯定劈腿了。我当时都崩溃了,还以为是她们姐俩儿作的套儿。”

陈莫菲说你怎么那么渣呢?

陈乔就嘿嘿尬笑了两声,“现在不渣了。你没看见网上怎么说?说男人就讨厌女人瞎猜,为什么?因为猜得太他娘的准了。”

陈莫菲噗呲一声笑出来,她将水杯放在茶几上,玻璃杯底跟玻璃茶几台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再一次出现在老爷子生前的卧室。

她在想进来,第一眼看见这卧室,想这房间的所有的一切的布局。

究竟有没有所谓的证据呢?老爷子会把它藏在哪里?床、枕头、衣柜、这房间里已经再没什么东西了。

花盆?

是的,花盆。

她朝窗台走过去,那是两盆什么花?陈莫菲对这些一点儿研究也没有,花盆不太大,普通陶瓷花盆,花盆口大约有海碗口碗口那么大,陈乔跟在她身后,看明白了她的意图。

于是嘿嘿又一笑,“哎,莫菲,感觉老刺激了,像是在拍电影。”

陈莫菲没回头,人已经走到花盆跟前,她捧起那花盆来,转过身,拿到灯下,看那花盆里的盆土并不松散,不像最近被谁动过。

“你在看什么?”陈乔有些不理解。

“花土。”

“花土?”陈乔如坠云里雾里。“花土怎么了?”

陈莫菲没理他,径直到厨房,拿过来一支筷子,将筷子朝花盆里插,花盆里土很结实,但稍微用力,那筷子仍旧可以一插到底,拔出来时筷子上有些许浮土,那土湿润,挂在筷子上,陈莫菲拿出来看看筷子,陈乔又凑过来。

“大姐,你是不睡魇着了?你在干嘛?”

“嘘!”陈莫菲竖起食指。

陈乔想起自己看过的中国鬼片,问道,“莫菲,你跟我说句话。你是不压力太大被鬼上身了呀?叔叔,流叔叔?你是流叔叔还是陈莫菲。”

陈莫菲抬眼看他那眼,真是哭笑不得。用筷子另外一头敲了他的头一记。

“乖侄子,我是你流叔叔,我回来看看你。”

说着,陈莫菲又将筷子插入花盆,直到把那花盆里的盆土插得千疮百孔这才算住手。

“看来这花盆里没有古怪。”

陈莫菲朝另外一支花盆走去。

第170章 诱饵

如法炮制。

陈乔跟了过去,说你跟这花得有多大仇啊,看给人家给扎的。

陈莫菲将土往里压,压实,坐在床沿上,那个位置就是刚刚她做梦梦到老爷子坐着的位置。床?她站起来,看那床,边看边琢磨,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珍宝。

这深更半夜的,陈乔着她的眼神觉得有点儿人。

“莫菲,你可不要吓我,瞧你的样子,你又想到了什么?”

“床柜。”陈莫菲说。那是个高厢床,床底下有床柜。分成两段,但这张床是老式床,不能一按就开,需要人力才能打开。

陈莫菲抱起床铺上面的东西,枕头、被褥,床褥。下面是床垫,床垫她挪不了,陈乔说你起开,我来。

他站在床尾,掀起那床垫一角,轻轻往上一抬,东西恰好被流年父亲压在床垫子底下,便是压在了床头,陈乔这么一掀,东西顺着床头跟床柜之间的空隙就掉了下去。

床垫子底下什么都没有,陈乔两臂用力,床垫从床左侧滑了下去,正好靠窗台立住。陈乔斜着放下床垫,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样正好,一会儿再往上安也好安。”

两个人走到床的另外一侧,掀开床板,见里面破东烂西,东西着实不少,但大多都是从前的老物件,还有一些显然是流年父亲的东西,有纸,有画,有书法,还有信,有老爷子曾经用过的印章,还有流年高中用过的书本。一应俱全。两个人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折腾出来,挨件查看,恨不能掘地三尺,一直累到腰酸背痛,精疲力尽,却依旧一无所获。

“死心了吧!”陈乔看着陈莫菲。陈莫菲看着那堆东西若有所思,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自己预估错误?老爷子的死是主动选择,完全出于自愿?这里面根本没什么阴谋?完全是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儿,想多了?

她不知道,心里乱极了,那心,像一团有好多个线头的线团子,看似哪儿都是头绪,又会让人觉得哪儿其实都没有头绪。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发现。”陈乔说,“那堆纸屑,我瞅了两眼,这一定是流年父亲的笔迹,我刚才拿眼睛在心里跟那堆纸屑对比了一下,两个人的笔迹在直观上就不同。”

“噢?”陈莫菲抬脚跨过了一堆杂物。

“小心小心”陈乔喊,“小心,你别来回跨,什么身子骨儿啊,也不看看自己。我可不会接生。”

陈莫菲眼下没心情开玩笑,心里想,这算歪打正着?也许老爷子只是想告诉我们这个?那封信不是他写的?那封信里有端倪?那他们得把那信拼了来才好。

陈莫菲拿着那信,见是一封普通的报平安的家信,是流年父亲刚参加工作,有了流年没多久后出差,写回来给家里的。信写得也简单,但字里行间牵挂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陈莫菲看那信,说,你还真别说,还真的是,笔迹完全不一样。她拿着那信朝外走,到客厅,将那袋认纸拿出来。

“你还真要拼职权?”陈乔有点儿绝望。

“当然了。”陈莫菲已经把那些碎纸全部倒出来,她见纸在玻璃茶几上不容易拿,回身找了一块黑色的垫板,黑底,纸上的字才更容易辨认。陈莫菲开始拼,陈乔坐在她身边。

“你别拼了,这不就是拼图游戏吗?我在行,你先到旁边去睡一觉,保准醒了以后我就拼完了。”

陈莫菲还想推脱,但陈乔坚持。陈莫菲靠在沙发上,从她的那个角度望过去,正好看见他的背影。有一瞬间她生出一种恍惚来,陈莫菲笑笑,甩甩头,这才发现人如果能不忘初衷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

我们都会变,从前的不变可能无关爱,只是执着。

陈莫菲不想再朝深里想,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想不被它吸进去万劫不覆,首要先学会别去思考什么人生。

倦意袭来,这客厅的沙发好像认得她似的,而她所有的疲惫也仿佛能被这沙发一下子吸光似的,等到陈莫菲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醒也不是自然醒,是心里有事儿突然间被那事儿叫醒了的醒。

她睁开眼睛,看见陈乔还在拼,窗帘没被拉开,灯仍旧点着。

“陈乔,”她轻声的,“一晚没睡?还在拼?”她问。

“啊。”陈乔头也没回,但嗓子有点儿哑,“你再睡会儿,你需要多休息。我没事儿,快拼完了,这信写的,一会儿你看过就晓得了,我一点儿不累,这是对手。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真正的对手?这是真正的对手。”

陈乔回过头来看她,“真正的对手会让人兴奋。康若然他爹那死老头子,让我兴奋。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让我如此兴奋,还是一个老男人。”

陈莫菲被他逗得更精神一点儿,坐起来,将头发松开,然后用手指将那头发在拢好,挽了一个髻。

陈莫菲过去,已经能看出那信的雏形儿,只读了几行,她便将眼睛从信上挪开。

“这信,老太太就是因为看了这信才突发脑溢血的。也是,谁能受得了啊。信是以老爷子的名义写的,写的却全都是对另外一个女人的这么多年老太太这不是活成了一个笑话儿吗?笔迹你对了没?”

“肯定不是老爷子的笔迹。”

“流年来电话了没?”

“没有,这几天挺关键,虽然找了个护工,但以防老太太随时生出意外,他得跟着,护工必竟是护工,那个群体的人素质都不高,人家不过求财,太拿病人当回事儿恐怕是做不到。所以还得流年多费心。”

“接下来怎么办?”

“我联络了老丁。”

“老丁?”

“晓东。帮你跑过官司的那个。”

陈乔眼前浮现丁晓东的容貌。“噢,是他。找他干什么?打官司?”

“没办法了,事到如今只能诈一诈,能诈出多少是多少。我让他冒充流老爷子的旧相识,就说是他手里有证据,想从他那儿得一笔好处,反正老流已经死了。诸如此类吧,老丁这些年没少跟犯罪份子打交道,这点事儿他会办。”

“倒是。说好了?”

“嗯,说好了。”

“这信,不用再往下拼了吧?”陈乔问。

陈莫菲一怔,脸一红,点点头。陈乔便又跑进厨房。

“你去干什么?”陈莫菲叫住他。

“去给你做早餐啊。”

莫菲站起来,紧走两步,赶上陈乔,拽住他一支胳膊,“去,赶紧眯一会儿,我一会儿叫个外卖得了。”

“唉呀,能用多长时间?我有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分分钟完事,昨天买的材料还没用完呢,你别管我,快去洗漱,吃完了饭我带你去医院。再给流年带点儿吃的,他在医院火大,外面的饭菜不行。”

陈莫菲想道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朋友也好,什么都好,做到陈乔这样,已经不是一个谢字能解决得了的,说了谢反而显得生份。

“那我给你打下手。”

“行。”

两人做完了饭,陈莫菲收拾了厨房,陈乔歪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这时丁晓东驾到,陈莫菲将丁晓东让进屋里,陈乔觉得眼睛还是锈,强打精神。

“来了?”

丁晓东笑笑,“这不废话吗?”

陈乔将信拿给丁晓东看,丁晓东一看,又看了看老爷子的真迹。

“可以申请笔迹鉴定,但是程序复杂,而且认定起来也费劲。”丁晓丁伸手一指,“你看啊,你得先证明这里,这份是老爷子的真迹,但是老爷子已经去世,算死无对证。再说,无法证明这信是姓康的伪造的,假使证明了,跟老爷子的死也没直接关系,在举证关系上,还是不能把人家咋样。”

“所以让你老人家出山,计划已经跟你说了,你觉得怎么样?”

“试出来以后呢?能证明什么?我们手里也没有证据。”

陈乔没话讲,只好看着丁晓东,后者两手一摊,“证据可以慢慢找,先看看这老家伙是不是心里有鬼。”

他坐下,从包里掏出另外一部手机来,是部老人机。

“新卡,你放心,干我们这行有很多卡,以备不时之需,老早以前买的,他们查不出记录来人。不过这卡以后就不能用了,你得给报销。”

陈乔频频点头,“报销报销。”

丁晓东坐下,拨通电话,示意陈莫菲跟陈乔两个安静。然而电话虽然接通,也一直响,可对方却并没有接。

丁晓东一连打了三遍,对方一直没接。

“没接,这个老狐狸。”

“那怎么办?”

“发短信。”陈莫菲说,“如果再没有反应,就把电话打到康若然的手机里。”

几人议定,丁晓东编辑好短信,三个人看了一遍,意见统一后就把短信发了出去。

那短信上说,“我是流念的一个老朋友,流念去世之前有点儿东西放在我这里,告诉我别拆开看,只交代说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就把这东西寄到某机关。流念走后,我有点儿好奇,于是就把包裹给拆开了,没想到事关一位姓康的老先生。举报信里有康先生的电话,我觉得您应该对这包裹里的东西感兴趣,我的电话是:”

第171章 光

短信发了出去,剩下的就是等待。

结果三天过去了,没有人回复短信,那短信如同泥牛入海。三个人坐在一起,连陈莫菲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真出现了偏差,照陈的逻辑,或者说,照大多数人的逻辑,只有真正心里没有鬼的人才会如此淡定。

否则姓康的那个老狐狸就太沉得住气了。丁晓东跟陈乔沉默,几次,陈乔的手摸上烟盒,但因为有陈莫菲在场,他就只是摸了摸那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来,然后放在鼻子下闻嗅,他们始终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法得其所,总是猜不到点子上,在他们看来,也许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方向就有问题

几个觉得有点儿颓废。大家心知肚明彼此是被动了,这个局现在死气沉沉,他们以为现在是在做局,一直在等着姓康的那只老狐狸入局,没想到现在被困局中的是他们自己,姓康的不但未入局,且仿佛反而重新做了一个局,把他们死死的困在局中。

流年母亲身体恢复得算是参差人意,大问题没有,不过半身不遂,需时康复。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需时浩大,结局未见得会完美,但也要坚持康复,身边这回是离不了人了。老爷子剩入土为安了,陈乔就开玩笑,说让康家帮着把墓地也给安排了吧。

老太太一周后出院,流年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里来,陈莫菲也跟着一块儿过去,反正现在在家也就是待产,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在家,也好有个照应。流年去安排了父亲的墓地,择日下葬,康父跟康若然知道信儿也过来参加了葬礼,流念这两年在外结交的朋友也不多,跟同事也都泛泛,倒是几个老邻居都到场送了他一程,父亲的事儿安排妥当,流年跟母亲汇报,说让她放心,父亲的事儿他都安排好了。

老太太正坐轮椅上,抬起头来迷茫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爸,”流年说,说着蹲了下来,抬起头来看自己的母亲,他不知她一生是否都在仰望与等待,但她显然一切都没等到。

“我爸。”他说。“流念。”

老太太目光呆滞,“流念,流念,那是我儿子。”她含糊不清的重复,面无表情。

流年站起身来,陈莫菲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别想那么多,一切终将过去。”

“你说-----她现在明白吗?”流年问。

“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那都已经不再重要,活着,成为老太太现在的主命题,更何况老爷子也已经离开。人一去,是非恩怨情仇都不再重要。

陈乔跟丁晓丁仍旧在继续,丁晓东把电话打给康若然,说流念死前把一些东西留给了他,他打开看了,原来那些资料是关于她父亲的。

康若然倒是没有拒接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对丁晓东说,那这样,你把其中证据的一小部分发给我,我看一看,不然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一回轮到丁晓东他们犯傻了,陈乔嘿嘿瞅着丁晓东笑,说,看着没?虎父无犬女。一家子都属狐狸的。

嘿嘿。

丁晓东笑,事情僵局。

陈莫菲仍旧在忙电商的事儿,二类电商平台现在准入的门槛还没那么高,陈莫菲看出商机来,出去溜达时也关注市面上的门市,发现客流量在逐日少,门市在相继倒闭,不然就是替换,你关门大吉了我又开起来,你开起来我又关门大吉了。

此起彼伏,电商在日益繁荣,物流也开始繁荣,大街小巷都是那些穿红马甲、黄马甲的人,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

有一次陈乔过来找她,看见她在街头,捧着自己的肚皮,脸上露出微笑,陈乔问她笑什么。她说陈乔你看,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门市一定会被电商取代。

“国外的电商倒没有这么发达。”陈乔说。

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陈莫菲一手撑腰,一手扶着自己的肚皮。无论过去有多糟糕,那都属于过去,人要朝前看,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陈乔看这女人脸上的光,他从来没从一个女人脸上看到过这种光。从前他看到过无数女人眼睛里的光,有痴迷、有疯狂、有**,当然,不止是看见他,也包括看见他的钱。

陈莫菲脸上是另外一种光。

那光让他痴迷。

流年开始跑工作的事儿,停薪留职这么久,原单位职位已经有人取代,重新回原单位一切都会改变,所以流年在考虑是干脆辞职走人,还是将自己运作到其他的单位。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自己的人脉还可以,没想到真办起事来才晓得理想与现实的真正差距,再说现在许多部门都在缩编,这么多年的铁饭碗,扔下可惜,不扔,又食之无味。

妻子随时可以生产,老妈血栓后遗症,如果他在这种时候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事业一定要牵扯他的大部分精力,家里怎么办?

男人应该奔事业没错,但他不想因为自己所谓的事业而把家里所有的担子都担在妻子身上。陈莫菲是个要强的女人,流年十分清楚,她会把家里料理得一清二楚,而且不会报怨。然而流年其实希望她能抱怨,人要有出口,而她显然不想让他当自己的出口。

至少是现在。

晚上,流年约陈乔出来喝酒。

要了酒,满上,陈乔知道他这段时间不省心,他自己心里也不痛快,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没这么狼狈过,没这么灰溜溜过。

“干!”两人的酒杯碰到一起。

各揣心事,却不必互不倾诉。酒满上了一轮又一轮,直到两人觉得那酒把满肚子的心事全部都融化与消解了,这才罢休,两人出来,风一吹,酒才上头,脚步才开始踉跄,叫了代驾,彼此回家。

“开门。”流年咣咣的敲门,“开门,莫菲。”

陈莫菲听见声音,跑出来,开门,见到流年,流年扶着门框,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陈莫菲看着他,他看着陈莫菲。

“我喝多了。”他说,“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

陈莫菲笑笑,将门拉得再大一些。

流年往前走了两步,跨进两步,环腰抱住陈莫菲。

“莫菲,我爱你。”他说,将下巴抵在陈莫菲肩膀上,眼眶红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哭,却看见在客厅里坐在轮椅里的母亲,这么大的动静,她无动于衷,像什么也没听到,也像什么也没看见,眼神于某处着落,可是谁也不清楚她究竟在看些什么。

她的人生再无悲无喜,没有目标、没有盼望当然也没有念想,希望她的人生没有后悔也再没困扰,这一辈子她或者曾经希冀些什么,不过最终老太太认为这一切应该归于虚无。

陈莫菲说,不行回老家吧。

也是一条出路。

而且陈莫菲生产也有人照顾,再说,两头老人也有人在身边,照顾。老头老太太年纪越大越需要人在身边。

等到第二天他醒酒,开始着手张罗着卖老太太的老房子,流年这些年手里也有点儿积蓄,新房子也要卖,陈莫菲的房子也要卖。几处房产同时登记,没想到是老房子先出手。中介协助办了一切手续,老太太意识不算太清楚,对方又怕有罗乱,所以拖延的时间稍长,临到最后落地签合同,对方反悔。

也可以理解,老太太某天万一清醒过来反悔,到时买主一定闹心。那是后患。也可以理解,两人站在老宅里,老宅里辰光依旧,一桌一椅,一草一木,窗台上的两盆花,虽然没人打理,但仍旧没什么颓势。

陈莫菲想到那几天半夜在这里寻找证据,可能这些猜测都是她自己在那儿一厢情愿。

“不然先卖掉我们的房子,这处老房子就那么放着,或者租出去。”

流年表示同意,两个人到了家,看护正好下班,流年约了陈乔次日跟他一起去处理自己父母的老宅,要把所有的衣服杂物都收拾处理掉,然后找了个装修的师傅,把房子简单改造一下,见了工头儿,商定了价钱。

陈乔问,你们真的想离开这个地方?

流年点点头,“工作也不好跑,这铁饭碗我看我是端不牢了。回老家,莫菲也有人照顾,再说孩子将来也有人带,再说,两头老人岁数一年一年大了,也正好可以尽尽孝心。”

陈乔沉默不语。

“你怎么样?”流年问,“房子往外登记没?回国还是继续在中国呆着?”

“没想好。不过我在这城市时间不久,也没什么朋友,国外也有几家公司正跟我接洽,希望我过去,我正在考虑。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确实也没什么意思,我想我会走吧。”

流年一手拍陈乔肩膀。

“哥们儿,对不起了,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呢?”陈乔一拳捣在流年左肩,“说实话,真舍不得。这里是我人生第一次尝试滑铁卢,照理说应该算是伤心地,不过人性有时就是贱。”

第172章 蚁穴

是啊,人性就是贱。

“我还想从这里站起来,”陈乔抬头看着天。“不过没有观众,爬起来爬不起来也无所谓了了。输在他手上,不能算输。再说了,那么大岁数的糟老头子,赢也算是胜之不武吧。”

陈乔拍拍双手,“你们走了以后,我也回去,国外那么多的金发碧眼、前凸后翘的漂亮妞儿在等着我。”

流年看着他,像看自己人生的上半场散场。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最终不能成言。当年陈乔刚来,他介绍陈莫菲给他认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仿佛在昨天。

两套房,陈莫菲的房子是个高层,还是小户型,倒有几个买主,流年家的房子大,又是洋房,连看都没人看。

老房子的改造工程在有序进行,原先的床还结实,便没换,所以也就没挪,墙重新刷了一遍乳胶漆,厨房的砖有些脱掉了,厨房的橱柜门有的已经不好使了,流年都让人换了,朝外租好快的,价钱也合理,跟新房客签协议那一天,流年见到对方,一对小两口,年轻人,朝气蓬勃,两个人说,一定要像爱护自己的房子一样爱护这处房子。

那时流年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的爱情都会被一所房子打败。然而,比这个更加可悲的是,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或者不是被一所房子打败的,多少人的爱情没因为房子,还是被其他的东西打败了,因为钱?因为距离?因为时间?因为外面的诱惑?因为

好多好多的原因。好多好多的原因。好多好多的原因,人们能看到,也能看得清,却没有办法帮助到当事人。

当一段所谓的爱情走到穷途末路,人们往往只会互相指责,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指责对方没那么爱自己,没按照自己期待的来。

爱与期待,是人类永生的命题。

可这两个命题往往让我们绝望,于是,我们只好死去。

几乎所有人都在绝望中死去。

活着,还是死去。

活着,还是死去。

是痛苦的活着,还是在经受住百般的痛苦后死去?

是怎样?

签了全同,流年跟陈莫菲下楼,正是晚上,夕阳无限好,一抹残红,一切都变得详和,两人沉默着走在路上。

“他们签了一年?”

陈莫菲问。

“是啊,是一年。”流年回答。

“我那时候大学刚毕业,跟方草在一起,我们租房子,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看到他们,就觉得看见当初的自己。”

“你是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的房子的?”

风吹散陈莫菲的发,她眼神变得悠远。

“那时候不想回家啊,开始没钱,只能租房子,一个行李卷,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那个行李卷儿,拖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不过那时候房主没那么厚道,有的欺负外地人。我还记得一开始租的房子,是个插间,你知道什么叫插间吗?”

陈莫菲回头看流年。

流年微笑着点点头,“知道。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人家租给你一个。”

“是啊。就是那样。房主睡大房,我们睡小房,最开始一间小房间里睡四五个女孩子,不过那时候房租也便宜,一个插间150、200,几个人一分摊,也就几十块,不过那时候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也就200块。”

“那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苦并快乐着吧。”陈莫菲说,“可能那时候年轻,真不觉得苦。心不觉得苦,多么恶劣的条件便都可以忍受。后来人心里苦了,才觉得一点委屈都难以忍受。”

流年想她的话,也想问。现在呢?你现在觉得心里苦还是甜。

“最难的日子,我”

陈莫菲看着他,“最难的日子和最好的日子都是眼下。”她笑着,拉过他的手,“熬不过去,不能一起熬过去,那眼下就是最难的日子。一起挺过去,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她看着流年,流年想着她的话,觉得要活得何等通透,受过了多少苦,心里遭过多少罪了,这女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比自己看得明白多了。然而------

他心一冷,终究是自己配不上她。

流年叹口气,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打算?”流年一怔,事实上,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生活好像开始进入走一天算一天模式。

无能。

他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样无能过,他看见陈莫菲挺着个大肚子,那肚子里是他的孩子。曾几何时,他总想,有遭一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什么都给他最好的,让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别像他爸这样。

他其实活得有点儿窝囊。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相当成功。学成成绩棒,工作好,年轻有为,走到哪儿都有人赏脸。

原先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出了这一系列的事情以后他才知道。他才逐渐看清楚自己,不能说自己什么也不是吧,至少,是没有自己想像中强大。

男人一生都在成长,可有的人似乎一辈子也无法真正长大。而女人的成长有时几乎是瞬间的----情伤、家庭的变故、跟原生家庭的第一次和解、回看自己父母终于懂得他们的不容易、结婚、生子、长久的家庭问题、婚姻暗礁、亲子关系男人一般逃避问题,而女人一般擅长聚焦问题,还有一些女人擅长钻研问题的内在试图解决问题。探讨跟研究的过程让女性成长。

所以你看分个手,男人很少会直接跟女人说我不爱你了,咱们分手吧。他会采取各种方式,比如冷战、态度恶劣、甚至赚的钱不拿给家里他会采取这些周边行为先来弱化彼此的关系,直至女方受不了主动提出分手。

但女人一般在这种时候会关注“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为什么不管孩子、不管家里?

我究竟哪里不好你才会这样对我?

男性思维更注重结果指向,而女性思维普遍更关注原因与内在。抛开意识,让我们来分析这两种思维的潜意识。背后的思维动机可能远没有大众认识得那样粗浅。比如男性会在这种情况下认为女性比较执着,爱自己爱得太深了。但其实很有可能女性是在被自己身为女性的基因和动机支配着,她们可能只想要一个相对真实和客观的原因,找到自己身上的不足,总结一下在你这里折戟沉沙的原因,然后改正,以备下一站更好。

所以女性成长不但具有爆发力,而且具有持久性。因为她具有思考、探讨和总结性。这是一个连贯的行为和动作。而男性他们通常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会任由自己被**、原始基因或者意识支配着。

实际上女性是比男性更为成熟的。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远古时代是母系氏族公社,为什么会是女人作为家族大家长出现在众人面前,为什么会是女人当家。

然而男人更具有创造性和攻击性,所以男人适合打江山,女人适合守江山。这是协同作战的过程,本来无分轩轾,没有上下。不晓得为什么现代人类可以把两性搞到绝对对立或者绝对依附的局面上来。

太左或者太右,是两性矛盾、现代婚姻普遍不幸福的主因。

男性多少都有一些妄自尊大,女性多少都有一些不切实际。两性对人性对彼此的了解乏善可陈,对自我的定义不够客观。

这些,才是目前家庭关系和矛盾无法调和的主因。

而他跟陈莫菲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缝。

卖房子不是个急活儿,半个月后,老房子的邻居来了电话,说他们家房子的下水管道渗水。

卫生间是新修的,那个包工头估计是偷工减料了,防水没做好。流年约了包工头,谁知道包工头又推说自己忙,言语间颇有这个价钱,或者这个世道,谁还会真做售后啊?不行你们再找别人来做吧,我们没有什么问题。

流年很气愤,跟陈莫菲报怨,说怎么会这么做生意,这样下去早晚没生意做去喝西北风。

陈莫菲就淡淡的笑,她看过太多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商家了,国内社会缺乏信任体系,人人自危,莫说跟陌生人之间,熟悉如夫妻有多少都是貌和神离、彼此算计。为了利益,多少儿子算计自己的亲爹,多少亲爹实力坑自己的子女。

信任系统的崩盘,会让人心彻底变得焦虑不安,因为人们随时可能变成别人谋算的猎物,任何产品的商家也不可信。公信力变会跟着缺失,比如人们现在对教育、医疗和司法系统已经在逐渐形成刻板印象,认为对方并不可信,所以师生之间关系紧张、医患纠纷频仍、人们对身处的很多系统诸多抱怨。归根结底原因在哪儿?信任体系的彻底崩盘。

我不相信你了,从不相信个体,到不相信一个机构,信任是什么?那就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蚁穴啊!

第173章 消失的房客

气愤归气愤,问题还得解决,更何况陈莫菲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背着去找了那包工头。陈莫菲见到那人将前期签的合同拿出来。那人姓陈。

“怎么着?陈老板?跟我走一趟吧。”

姓陈的一对三角眼朝陈莫菲身后头瞄,没看见有人跟她一块儿来。

“弟妹,你先回去,这两天我姓陈的发誓,一准儿去给您收拾立正儿的。”

陈莫菲也不说话,“这么着吧,这事儿你不解决,我就在你这儿等,不但等,我还能帮你里里外外忙活忙活,你媳妇儿来呢,我就说这肚子的孩子是你的,我来跟她抢抢正宫当当。如果来的是客户,我就更得帮你忙活了,真有不开眼的非要让你干工,那也好办,我跟着你一块儿去。”陈莫菲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反正我也快到预产期了,哪会儿破了羊水,作了动,身边有人,你再管把我送到医院。不过有一样,孩子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陈的嘿嘿一笑,招呼几个工人,拿上材料,乖乖的就去了现场。

流年说陈莫菲,跟那种滥人打什么交道?

“那种滥人就是被斯文人给惯的,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好人一多,坏人才猖狂。我在社会上混这么久,你跟我谈风花雪月我能跟你谈,谈原子量子也能跟你对上夹,你跟我玩浑的耍泼我也会。”

流年脸一红,心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男权天授,流年是从小接受男权教育的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护全家包括陈莫菲周全,然而世界可不分什么公母。

他有点儿质疑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教育,在《你不可不知的人性》里,有一章描写男权女权与两性关系,他生平第一次对男权教育动摇,人类生而平等,母系氏族里对男性性别歧视固然是远古遗毒,然而现代社会,男性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无论在法律、教育还是思维上不遗余力的打压女性性别,也真不见得文明到哪里去。

作者说,男性经过激烈而漫长的斗争,最终重新建立了性别秩序,然而他们内心其实充满了焦虑与惶恐。所以每个人,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几乎出生伊始就被有意无意的灌输了两性差别与男权思维。这种人为强加的痕迹正在被人们逐渐淡化,所有人类大多数已经习得心安理得去面对跟接受这一不争的事实。

姓陈的这回活儿干得算是利索,陈莫菲跟他说了,如果这次还需要返工,她可跟他没完。

那老陈笑着说流年家里的真厉害,有这么个女人在家,大后方稳着呢吧。

租房的两个小年轻只回来一个,是那个女孩儿,说是男孩儿出差,陈莫菲还嘱咐她自己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门户要看好,千万不能大意,还让她有事儿就给流年打电话。

那女孩儿看着陈莫菲,说嫂子你真是个好人。

陈莫菲说,我也年轻过呀,跟你一般大,刚毕业也是租房子,那时候呀,最希望就是遇见一个好房东。

“嫂子你一定能遇见好房东,你心眼儿好。”

陈莫菲夸她会说话,两个人往楼下走,到楼下,上了车,跟女孩儿告了别,流年启动车子,车子开出去一大段,都快到家了。

“糟了,”莫菲说,“我电话好像忘房子里了。”

“没事儿,回去拿。那女孩儿也没离开。”

流年按调转车头,开到楼下,“你看,房子里居然熄着灯。”

“可能出去买菜了。”

莫菲说。

陈莫菲推开车门,流年扶住她的手。

“算了,你别去拿了,你行动不便,我去看看,也兴许睡了。”流年打开车门,陈莫菲看着他,觉得他现在稍微恢复一点,人是瘦了些,前些天头发跟胡子疯长,也看不出个人模样来,前几天头发胡子都修了、剪了,人也精神多了。

“敲了门,还真没人。”

流年把车门关好。

“等等吧,估计真是出去买菜或者出去吃饭了。”流年裹了裹衣服,伸手牵过陈莫菲来。“现在科技发达,以后房租都可以用微信转,异地也没关系。你眼瞅着快生了,回老家,我看看,看能不能调调,哪怕降级调也行。再不然先找份工作做着,等你生了,我们一家三口,你放心,月子里我喂奶、我洗尿布,绝不当甩手掌柜的。”

陈莫菲偏头看着他,笑了。最近身上总觉得疲惫,莫菲微闭上眼睛,流年伸手从车后座拿下一张小毯子帮她盖上。

不想竟然睡着了,两个多小时醒。

“醒了?”流年问。

陈莫菲睁开眼睛,睡眼惺忪,有些不好意思。

“居然睡着了,睡了多久?”莫菲伸了个懒腰,觉得好久没睡这么香了。莫菲记得她妈四十岁上下的时候总失眠,哪天睡好了,就跟她爸说,这人啊,睡着了,真是给个县长都不当。

想起父母,她心里一热,多久没有见到父母了?想他们,这阵子那么想他们。女孩子年轻时总是追寻爱情,总觉得自己嫁的男人会是个白马王子,他在那万人中央,众人都是陪衬。

陈莫菲记得自己看过一句话,年轻女生爱远走高飞,尝遍世间苦,才会想起家的好来。才会想回家。

莫菲收回思绪。

“怎么?”她坐起来,毯子向下滑了一点,陈莫菲将毯子向上拉了一点,那毯子真软,又软又轻,摸起来就让人感到温暖。“那小姑娘一直没回来?”莫菲问。

流年摇摇头,“没回来,我寻思等你醒了打个电话,如果她去了同学家,自己不敢住什么的,我们过去取钥匙。”

“嗯。”陈莫菲说,“打个电话吧,问问她在哪儿。”

流年拿出电话来,拨通了号码。

“关机。”流年皱着眉头,“怎么会关机呢?”

“那怎么办?”陈莫菲也有点儿着急,“给她男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人在哪儿。”

流年点点头,打电话,这才发现那男孩儿居然也关了电话。

“怎么会两个人都关机?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陈莫菲也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两个人闹别扭了?”

流年下了车,“你等我,我再上去瞧瞧,再敲敲门,不行问问邻居。”

“嗯。”

陈莫菲答,“慢点儿。”她扬声喊。

流年回头冲她笑了一下。等他上楼,敲门,仍旧没人。后来莫菲敲了隔壁邻居的门,老邻居开门。

“啊哟,流年呀。怎么这么晚?”

“房子有点儿往下渗水,让人来修,没想到我媳妇儿手机落屋子里了,这家小两口儿,男的出差,电话关机,女的也没在家,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怎么回事。李阿姨,他们平常也回得这么晚吗?”

“快进来,现在外面天气都凉了呀。快快快,你妈妈怎么样了呀?我还惦记着,真是的,她一走,我觉得空落落的,像丢了点儿什么,没有老姐妹一起唠嗑了。”

流年进了门,老太太把门带好,将流年让至客厅,还倒了茶。

“不喝不喝了,”流年连连摆手,“我媳妇儿还在下面车里等着呢。”

“这孩子?快,让她也上来。”

“不不不,阿姨,我问一句话就走。”流年站起来。

“那家房客啊,”老太太偏过头作沉思状,“不怎么回来的呀。”

“不怎么回来?”流年奇怪。

他想起下午陈莫菲跟那姑娘聊天,她说他们平常到点就回家。

“对了。”老太太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好奇怪的一件事情呀,”老太太说,“有一次,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

他问。

“差点成你老丈人的那个姓康的那个老头子。”

“康?”

流年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你说怪不呀?他有钥匙的。而且是半夜三更来的,那天我家小儿子带孙女来,孙女半夜发烧,不然我也不会碰见他,老爷子还带了两个壮小伙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当时还奇怪,问了一句,这房子不是租出去了吗?他还说是房子有点儿小问题,带人过来修,说你事儿多,这么多年一直拿你当儿子,你事儿多,就他来了。我当时还觉得这老头子真是,你不让他做老丈人真是可惜了。”

老太太察颜观色。

“怎样?是你让他来的不?”

流年茫然的看着老太太,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李阿姨,我知道了。我媳妇儿还在楼下,我得先下去了,再联系那小姑娘,实在联系到再说。李阿姨,我妈挺好的,您有时间过去我那儿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儿,我知道,她想老邻居。”

“好的呀,这就走了呀,流年?有空来啊人,有事你说话。”

门从身后关上,流年朝下走,想到刚才老太太说的话,他不知道姓康的这支老狐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里头一定有事儿,但他拿不准里面究竟有什么事儿,跟陈莫菲说吧,她那身子骨儿不跟陈莫菲商量,他又能跟谁商量呢?

第174章 挪动的床

他抹了把脸,觉得生活真他么的太难了。

怎么从前从来没觉得?

陈莫菲有些等着急了,见他从单元门里出来,裹了一身的凉气,拉开车门。

“冷吧?”她问。

“还行。”流年倒真没觉得有多冷。

“怎么样?”陈莫菲问。

“没联系上,不过我刚才问过了邻居。”流年说。

“邻居怎么说?”陈莫菲问。

流年习惯性从车抽屉里摸出烟来,刚想点,意识到自己的老婆是个孕妇。于是又把烟扔回原位。

“出事儿了?”她问。一定是有事儿,她太熟悉流年,更何况干了这么多年的销售,早惯于观人于微。

“出了什么事?”她问,语气尽量平静,她不想给流年太大的压力,这男人显然没有她的承受能力强。

男人确实晚熟,她以为自己一直以为爱流年,不,现在也爱,不,或者,她爱上的其实是多年前的流年,或者,多年前的自己跟流年才般配,而现在,噢不,也许早在许多年前,他们两个的人生就已经南辕北辙,是她对那段感情有执念。

而流年,对那段感情有歉疚。

流年仍旧在犹豫该不该和盘托出。

陈莫菲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语调温柔:“说出来听听看。”

流年看了她一眼,不跟她说他又能跟谁说呢?

“邻居说,看到康家的人半夜过来。”

“康家的人?”

“是啊。”流年凝紧眉心,“我不明白那对租客为什么会跟康家的人扯上关系。邻居说,那对年轻人根本没来住过。”

“没来住过?”

“最关键现在我们把房子租给了对方,又不能自己打开房门去里面检查,真私自进去了,被人发现尴尬不说,会很被动。”

陈莫菲心往下沉,心里说,估计康家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拿到的东西,看来康老爷子真有把柄在自己公公手里,可惜的是----死无对证。

“别想了。”陈莫菲拍拍流年的手背,“如果真有所图,我估计他也一定得偿所愿了。那就别想那些徒增烦恼,原计划吧,继续卖房子,离开这里,一切也就都结束了。”

陈莫菲不知道这叫不叫逃避,也许吧,然而有时人是要学会自欺欺人,这样日子才能好过一些。

流年抽出自己的手来,无力感,排山倒海的无力感,康若然父亲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然而他几乎让自己家破人亡,他身为人子

流年伸手抹了一把脸,告诉自己不要太过脆弱,然而他眼眶仍旧是红了,喉头发紧。不能哭,他是个男人。他告诉自己,然而越是这样强调,他愈发的觉得心里头难过。

陈莫菲侧过身体去搂他,他抱住陈莫菲。隔了半晌,“电话怎么办?”流年沙哑着声音问。

“报警,然后叫开锁匠来,正好协议在车里,有第三方在场,证明我们确实是因为情况特殊才出此下策。”

流年“嗯”了一声,在驾驶位坐正,掏出电话来报了警,没一会儿警察过来,流年这边也找好了开锁的,警察核对了相关信息,锁匠打开门,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

“啊哟,”陈莫菲皱眉,手扶着腰。

“怎么了?”流年一脸紧张,可能是连日来太过奔波了,又或者是她在跟那姓陈的工头交涉的时候动了胎气,“怎么了?”

“快,扶她进房休息一会儿,我们不着急,如果有紧急情况赶紧送医院。”

“是,”陈莫菲看起来十分虚弱,“我先躺一下,刚才肚子痛得厉害。”她喘着气。

有一个警察看了一眼她的肚皮,“不是快生了吧。”

流年把她扶进卧室,那是流年父亲生前的卧室。

“怎么样?还疼吗?”他问。

陈莫菲轻轻掐了他一下,流年何等聪明,马上领会到妻子的意图。

“你先在这房间里休息下,我去看看有没有热水,脚抽筋不?你先别动,躺会儿稳当稳当。”

两个警察也连连称是,流年将两名警察让至外间,自己去烧水,边进厨房边说,“真不好意思,还得连累二位。没办法,这两个小房客咱也找不到。”

“现在的年轻人啊,讲究个性,从心所欲。”一个说。

“没事儿没事儿,主要是孩子大人都没事儿。”另外一个附和。

流年找来水壶,故意把响动弄得很大,大门开着,邻居老太太又过来,这下更热闹了,老太太跟警察说话,捧着唠了几句便回去了。

陈莫菲等听见客厅有不间断的人声,小心翼翼的起来,大气不敢喘,仿佛气儿喘粗了都能让人听见似的,她环顾四周,一切跟他们收拾房间之前没什么两样,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清理了,根本没地方可以收藏所谓的证据,那那只老狐狸为什么要假借他人之手把房子租过来?

单纯的怀旧?

打死她陈莫菲也不信,她眯起眼睛来,衣柜?不会。衣柜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翻了两回底朝上了,更何况房子租给别人前里面的东西她跟流年又重新检视了一遍。还有哪里可以藏东西呢?她竭力回忆,客厅、厨房、主卧,她晃晃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沙发?沙发挪过了,沙发垫子他们重新整理了,主卧的床厢他们也打开一一清理。

陈莫菲发现流年父亲生前卧室里这张床被人挪动过,因为房子是要出租,所以重新整修也没大费周章,所以两个卧室的床都没动过,再而且当时陈莫菲怀着孕,流年说,家里有孕妇不能随意挪动床,所以两张床都没挪动。

但是现在那床显然被人挪动过,因为有将近寸许的地板颜色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

可当时床厢里她跟陈乔也检查过了呀,陈莫菲想不到,哪怕她肯再往前做一步,把那张床挪开,事情也许就会不同。

不过现在那些所谓的证据在康老爷子手里,康父也不十分确认流念留了一手,不过得知他们想走,得知那房他们卖不了,想往外租,便花钱找了两个中间人把房子租了下来,租下来他去那间房子里看看到底姓流的那个老儿会不会真留下什么,结果,真有发现。

康老爷子拿着那些所谓的证据想,天助我也。是你们姓流的不仁在先,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证据到了他手里,当然第一时间付诸一炬。

斩草除根,他为人行事一向如此。不留后患。

水烧开了,流年额上冒了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然而心脏紧锣密鼓的敲个不停,他倒出一杯水来,跟两个警察寒喧两句,两人以为他是第一次要当爹紧张,其中一个年长的还安慰他,说没事儿,要生了也不妨事,我们帮你把她送进医院。

流年笑笑,推门进了卧室,两个警察也跟着起了身,但只走到门口,门开着,陈莫菲对流年使了个眼色。

“好多了。”她虚弱的笑,侧过头,目光越过自己的丈夫,“两位辛苦了,孕妇,没办法。”

“没事儿没事儿。”两人几乎齐声,“能走吗?”

“喝口水,坐一下,能。肚子还有些抽筋似的。”

“那感觉我懂,”年长那位跟年轻的那个低声分享,“我老婆怀我儿子的时候也是,说是孩子在肚子里转筋呢,应该是快生了,三天后就搅病了,到医院就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两人低声笑着。

陈莫菲喝了口水,靠床坐了一会儿,起身,流年扶着她。

“真没事儿了?”对方问。

陈莫菲扶一手扶着肚子,笑着朝两人摇摇头,“太不好意了,耽误你们了。”

两个警察也跟着客气了两句,几人一同朝外走,关了门,警察开着警车先走了,流年扶陈莫菲上车。

“那屋的床被动了,除此之外我倒也没发现什么,我记得那时是看了床厢里,还是跟陈乔一起看的,我身上不方便,所以当时没挪床,当时挪了床就好了。”

“别那么想。”流年关上车门,绕过车头,跑到驾驶室,拉开车门。

“也许他们也是无功而返。”

陈莫菲靠在车椅上,屁股往下出溜一点儿,唯这样才觉得气儿能喘得匀乎一些。

“有没有发现咱恐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算了。”

流年发动车子,陈莫菲系好了安全带,车灯闪过黑夜,风在暗色里拂过树梢,楼里几户人家还没有睡,应该说,大多数人家还没有睡,窗户里或者阳台里亮着灯,陈莫菲最后看了一眼流年家的老宅子,那窗户、阳台里黑洞洞的,死气沉沉,她叹了一口气,车头调转,出了小区的大门,上了马路。

没几天给老爷子烧了三七,三七过后是五七,五七过后又是七七。一天又一天,时间滑得那样快,像手滑过丝绸,联系工作的事儿并不顺利,老家的各个部门都没有空缺,这里单位倒是肯放流年的,只待他联系好接收的单位。那边有了调令,这边应承了一准立马就放。

第175章 天晴真好

陈乔也开始卖房子,都没买主。有些事儿就是这样,越着急出手的东西越不能及时出手。越想得的东西越得不到,越着急的越没有。

佛说人生有八苦,其中之一是求不得。求不得,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

让人多么遗憾。

她陈莫菲算是求仁得仁了吗?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求得的是什么。

康若然来拜访陈莫菲。

这让她感觉到十分奇怪。拉开门,康若然薄施粉黛,整个人精神好多,依旧是长头发,她不说话不笑的时候,陈莫菲觉得很奇怪,从前她没有那个感觉,她沉默的时候,她看不到她的心,这让她有隐隐的莫名的不安。

“莫菲,不欢迎吗?”她侧了一下头。

“谁啊?”流年出来,看见康若然。

“快进来。”笑容爬上陈莫菲的脸,春意盎然,康若然有的本事,她陈莫菲也有。

康若然进来,打量这房子,难掩内心唏嘘。这儿差一点成为她的家,阿姨过来打了招呼,帮客人倒了茶。

她现在是客人。

几人落座沙发。

“阿姨怎么样?”康若然问。

“还那样。”流年答道,“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医生说,多少有些小脑萎缩。”

“真是。”康若然跟老太太还是有感情的,她站起来,走到轮椅面前,蹲下来,握住老人的手,“阿姨,我是若然啊,您还记得吗?”

老太太的目光被电视吸引,无动于衷。

等了一会儿,见她没什么反应,康若然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复坐下,“我也不兜圈子。”若然开口,“我爸爸也住院了,脑血栓,前两天在家,突然间倒在客厅。”

流年和陈莫菲都很奇怪,一点儿信也没听到,不过也难怪,两家现在也没什么来往。都是心照不宣的病,都不是蠢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现在怎么样?”

康若然用下巴朝流年妈妈一呶嘴,“呶,跟阿姨一个样,”她低下头,眼泪就跟着下来了,叭嗒一声落了下来。康若然小心翼翼的吸了吸鼻子。

流年跟陈莫菲相视一眼,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边还一直在寻找他所谓的犯罪证据,还怀疑是他出手把流年父亲害死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就他爸这情况,就算进去也能办保外就医。

“若然,你一个人能忙活得过来吗?如果忙活不过来的话你吱声,反正流年现在也没回去上班。”

康若然没回头,陈莫菲知道她在强忍眼泪。那瞬间几乎所有对她的怨恨被化解了。说到底,天意弄人吧,一夕之间她也失去太多---先是准老公,再是妈妈,现在是爸爸。她不像流年,流年是个男人,更何况流年还有哥们儿,有陈乔,还有陈莫菲。

可恨的是她老爹,然而谁又能真心怪一个维护自己女儿权益的老人呢?更何况他已经得到他的报应。

陈乔于事后听说也是这句话。

“老天长眼,报应。中国人怎么说的来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可好,现世报。”

“我来,两件事。”康若然吸了吸鼻子,下眼睫还挂着泪,一个人有多辛苦,陈莫菲再了解不过。她朝茶几使了个眼色,流年从纸抽里抽出一支纸巾来,递给康若然。

康若然低头擦了擦眼睛。

“有件事儿,我一定要告诉你们。流念叔叔的老宅,是我爸派人租下来的,具体什么事儿我不知道,但我也是觉得这里面有事儿。而且,我爸发病之前频频发噩梦,有一次我听见他在梦里头喊,说姓流的,你别来找我。你死都死了。是你该死,不是我。”

康若然顿了一下,抬起头来,“我想这件事儿你们有必要知道,我不知道流叔叔的死跟我父亲有没有关系,但,哪怕真的有关系,他现在这样,我也愿代他受过。”

流年跟陈莫菲又相视一眼,怎么代父受过呢?她们家已经这样,老爷子也半身不遂了,可能生活不能自理,想到这儿,流年开口问。

“生活能自理吗?”

一提这事儿,康若然的眼眶又红了。

“不能。”她摇摇头,“其实他比阿姨惨。阿姨现在意识没那么清醒,所以也就没那么痛苦,他意识很清醒,我爸现在每天都是”康若然忍不住落泪,稍微平复心情,她接着说道:“活受罪。戴着尿袋,二便都不能自理,开始那两天,为了不大小便,他不吃不喝。我爸那么要强的人------”

是啊,要强的人才会得这种病。要了一辈子强,到头来身体不给自己作主。

流年想起第一次见到康若然的父亲,不怒自威,有派头,尤其当时他拿眼前人跟自己父亲对比了一下,父亲当时正不得志,神情显得颇为小器猥琐。这才几年啊,唉!

流年不知该如何安慰。

“你也别多想。”陈莫菲说。“事已至此。都是没法子的事儿。好好照顾他,康复两年能扶着走的大有人在,到后来还有几乎完全恢复的。”

“我这身体-----莫菲,你是知道的。”康若然的手冰凉,人家都说,心脏不好的人手脚都爱凉。

“是啊,你别伤心过度。你爸还需要你以后照顾。”

“所以,嫂子,第二件事儿我有点儿开不了口。”

陈莫菲看着她,没敢接她的话。

康若然低下头,忽然身子一拧,也不知怎样,竟然跪到地上来,她这一跪把大家都吓够呛。

“怎么了呀?你这是。”陈莫菲身子不方便,急忙喊流年把康若然给拉起来。

“流年,你快把她拉起来。”

流年绕过茶几,过来拉康若然。康若然却固执的拂开流年的手,只看着陈莫菲。

“莫菲,嫂子,不管怎么称呼你,今天这事儿我不求他,我求你。”康若然说。“我心脏不好,那头儿的手术因故没有继续,我现在也没别的想法了,只想把身体养好,余生不管怎么说,我得照顾我爸爸。流年有你,你有娘家人,莫菲,嫂子,我除了这个老爹,一无所有。嫂子,能不能让流年陪我走一趟,我身边实在没近人,等我身体一恢复,马上跟他一起回来。”

陈莫菲犹豫着,心告诉她不能同意,然而一时她无法筹措到好的籍口,再说看康若然也实在够可怜,她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我------”陈莫菲拉着康若然的手,她的手真凉,手指也细,拉住她的手,稍一用力,仿佛就能将她的手指扯断似的。

“莫菲,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儿过份。我是怕------”康若然没起来人,膝盖仿佛被钉在了地板上。

“万一我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流年,我跟他虽然不算什么青梅竹马,但毕竟有过那么一段过往,我就是想,如果一切顺利,这个男人你懂,一定会完璧归赵。还有他工作的单位,我爸出事儿前也打了招呼。再就万一我真出什么意外,流年他能把我给”

也不知是怀了孕还是怎样,陈莫菲现在听不得这样煽情的话,心里也难受起来。说到底,事情之所以会闹到如今这地步,她陈莫菲也脱不了干系。

她回头看了看流年,流年发自内心多少对康若然心存愧疚,两家的事儿也闹了这么久,说实话,没什么真正的赢家。

“这样,”陈莫菲站起来,肚皮几乎遮挡住康若然的脸,她几乎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我跟流年商量一下。明天给你信儿。你先起来,如果你不起来的话,那我绝对不放他跟你走。再说,你也得容我安排人,管是我娘家人,还是雇个人,生孩子也是大事儿,也得有个近人在身边,我也怕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呢?”

“那这样嫂子,我联络那边的医院。你安心待产,我瞅你这肚子,估计没多久也该生了,等你生完了,一切停当,我再走。”

看这架式,陈莫菲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嫂子,”康若然站起来,拉住陈莫菲的手,“这件事儿了,我可能会带着我爸出国,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陈莫菲看着康若然,点了点头。

康若然临走还把流年家老宅的钥匙还了回来,说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这钥匙我代我爸还给你们,那房你们还可以继续租,或者怎样都成。为免你们日后因为这事儿惹上罗乱,我再把那对小年轻找出来,让他们跟你们签个解除租约的协议。

康若然倒也认真办事,隔天就把那一对小年轻带到小区外,几人找了间咖啡馆坐下,就算是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陈莫菲想把剩下的钱退还给康若然,但是康若然执意没收。

“嫂子,就当是我租流年的钱了。”

陈莫菲笑了,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的天可真晴,都多少天了,外面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她总觉得外面一直都是阴天。

天晴真好。

她想。

于是回过头来对康若然说,“流年就值这点儿钱啊。”

第176章 苍天曾经饶过谁?

康若然也笑了,陈莫菲想,人真要经过事儿,经了事儿以后人才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才知道从前自己执着的那些可能不过就是鸡毛蒜皮,一点儿都不值得。

满天的云彩都快散尽吧,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是够压抑。

康若然的手爬上她的手,将陈莫菲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的手还是那样凉,这个姑娘。

陈莫菲眯缝起眼睛来看对方。

“妹妹,保重。你看你手这样凉。以后找个真疼你真爱你的男人。”

康若然一低头,两侧长发倾下来,挡住了自己两边的脸。

“姐姐,如果是在古代,你会不会允许我当流年的二房,我们两个共侍一夫。”

陈莫菲眼珠子一瞪,刚要发作,却只见康若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促狭,“逗你呢!经过这些事儿啊,我也明白好多。我们两家又搞成这样,现在就算中间任何人也没有,我们两个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若然。”陈莫菲反握住她的手,一时不知劝些什么才好。

倒是康若然脸上现出不在乎。

“我现在也不想这些。我就想着,我爸能尽快好起来,我也好起来,中国是个伤心地,余生我们都不会再回来了。姐姐帮我祈祷吧,期待我尽早康复归来,完璧归赵。”

“对了,哪天我去看看康叔叔。”陈莫菲说,看着康若然的眼睛。

“择日不如撞日,不然就一会儿吧。反正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他啊,现在也可爱热闹了,你应该知道,自从退了以后他在官场上仍旧有盘根错结的关系,可是现在这一病,只头一天有人来问问、看看,后来,就再也没人来过了。人情冷暖。”

人情冷暖,陈莫菲想,眼前这姑娘已经是被家庭保护得很好的了,像她,在外什么不是靠自己,莫说人情冷暖,尔虞我诈看得也稍嫌太多了。

“好啊。”陈莫菲说,说着给流年打了电话,“让他送我们。不过,也不知康伯伯看见流年能不能生气。”

“嗨,现在还生什么气啊?再说,我爸,”康若然面露尴尬,“有些事儿做得也不光明正大。幸好都过去了,我们谁也别再提这些事。”

陈莫菲给流年打了电话,流年说马上就到,买了水果,一路上三个人各揣心事,流年和陈莫菲无外怀疑康若然所言真假。而陈乔则马不停蹄的到医院去调查。

进了门,除保姆外,现在又多了一个护工,是个男人,老爷子生活不能自理,请个男护工不但方便,最重要力气大。康若然换鞋,边换鞋边帮双方介绍,流年发现康家的保姆也换掉了,这个新的保姆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稍微有点儿胖,面色稍黑,姓王。护工姓佟。

“换了阿姨?”陈莫菲也注意到。问康若然。

康若然说是啊,从前的那个阿姨不做了,跟了这么久,这时候才说不做。

康若然语气不无抱怨。

“那几天别提我多抓瞎了,好在那个阿姨把王姨介绍过来,我想有熟人居中介绍,我多少也放心一点。莫菲,”康若然本来朝前走,忽然停下来,拉住陈莫菲的手。

“我走以后,如果方便,你常帮我过来看一眼,你知道现在人心难测,没有家里人,我有点儿耽心。”

陈莫菲点点头,知道康若然的耽心不无道理。

“安了摄像头没有?”陈莫菲问。这种事儿防小人不防君子,受雇方是个讲理的人也能理解。

康若然显然没想到这点,面露喜色,“看我,这些生活中的常识真是太匮乏了,怎么之前没有想到呢?是,晚上就去订,然后就安。”

老爷子正在客厅里,陈莫菲还差点儿,而流年无法想像眼前人就是那个差点儿做了自己老丈人的曾经在这个城市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就是他把自己父亲害死的老人。

头发露了白地,花白发间杂其中,嘴歪了,眼睛一大一小,一支手佝偻在一起,端在胸前,旁边是尿管,下面有个尿袋,耷在轮椅上,胸前带着个围嘴。

流年的心,一瞬就酸下来。

康若然俯下身体,“爸,您瞧,都谁来看您了?”

老爷子早看到几人进门,他先看陈莫菲,眼睛从她的脸到她的肚皮,陈莫菲这些年观人于微,看见他眼睛里居然仍旧能闪现恶毒。不过,算了。她微笑着,“康伯伯。”

老人没应,目光转向流年,目光倒柔和许多,但随即也躲闪。旋即他将视线停留在女儿脸上,嘴里则呜啦呜啦不知道在咆哮些什么。

“怎么了?”康若然问。

“怎么了?爸。您别激动。过两天流年陪我去国外,把手术做好,回来我就带您出国。女儿陪您一辈子。爸,那些陈年旧事别再想了,谁对谁错又能怎么样?大家都一身伤。”

老人一听,愣了一下,手继续瞎划拉,嘴里也不停的呜啦呜啦的嚷。

那姓佟的男护工过来,越过康若然。

“姐,老爷子这是想回房,不想见客。窗前经过人老爷子都让马上拉窗帘。刚得这种病的病人是这样,自己接受不了,时间长了就好了。”

康若然父亲一听护工这样说,气得更甚,脸红脖子粗的,吓得康若然马上软语安慰。

“爸,您别激动,怎么,还想爆一次血管吗?”康若然几乎急哭了,“您再这样,女儿不如现在就死在您面前,要不我怎么放心走?”

康父一听这话,情绪柔和许多,但仍旧坚持要回卧室。

“怎么会这样?”流年问,“影响语言功能吗?”

康若然无助的站着抹眼泪,“谁说不是呢?他又爱激动,自己这冷不丁的哪儿哪儿也作不了自己的主,自己又着急,医生说他这样顶不利于他的恢复,但我又实在拿他没办法。”

流年心一软,想,没有这一家子,自己当年跟父母可谓是走投无路。现在他也算是自食其果了。流年走过去,扑通一声给老爷子跪了下来。

“伯父,我一直没正式跟您道过歉。咱两家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吧。您老一定要养好自己的身体啊。”说着,流年冲着康父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流年想,自己和自己的家实际上是欠老人一个头的。这个头他不觉得自己磕得冤。

“你这是干什么呀?”康若然说,连忙把流年拽起来。“哪有赢家?”康若然的眼泪掉得勤,又落了下来,陈莫菲看眼前这一幕心里也不好受。

是啊,哪有真正的赢家?

陈莫菲于是俯下身去,“康伯伯,您放心,流年会陪若然到国外去做手术,我一定让流年还您一个健健康康的康若然。”

老人嘴角抽搐着,陈莫菲眼瞅着一涎晶亮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康若然随手抽过纸巾,帮父亲把口水擦干净。

但是康父仍旧在闹着。

“这脑袋的病啊,是这样。”那姓佟的护工说,“情绪起伏大,自己长气。老爷子,我这就推您进屋还不行吗?”

可就在那一刹那,大家都听到一声响,紧接着有股臭味儿跑了出来。流年和陈莫菲还没来得及反应,康若然却脸一红,先反应过来了。

“我爸拉了。小佟啊,带我爸去卫生间清理。”康若然吩咐道。

陈莫菲再看康父,只见他两眼含泪。这算是一代袅雄。他心里不是滋味,那护工已经推老爷子,陈莫菲一捅流年,流年倒没想是不需要进去看老爷子是不真瘫了,这还能有假么?这绝对不会作假的,康父这人是多讲究的一个人,没想到竟然有今天。

还报的什么仇?这样活着还不如让他死了。

他太了解面前这男人的骄傲。

流年跟了进去,护工手脚麻利,轮椅底下可以抽出,下面放了便盆,成人尿不湿脱掉,一股臭气完全释放在空间里,空气里每个分子都仿佛臭不可闻。

流年卷起袖子,看到老人干瘪的臀部,上面黄乎乎的一片,老人痛苦的皱紧双眉,流年不由想到“苍天曾经饶过谁”这句话。

他劝诫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想这些,做人还是应该厚道一些。

“我来。”他对护工说。

可是护工挺懂事,“哪儿能让您干这个呢,亲儿子也不能让干。花钱雇我就是干这个的,我愿意。您赶紧躲开,别弄您身上。您快出去吧,这里有味儿。”

另路人马,陈乔去医院打探此事,来到护士站,康若然说其父前几天就是在这里住院。他不信老康家能只手遮天,买通天下人。

“护士,”他凑过去,“麻烦问下康文成住在哪床?我来看他,麻烦您帮着查查。”

那护士眼皮一翻。

“康文成?您给他的家属打个电话问一问吧,我们院里有规定,是不能随便透露病人信息的。”

“美女,”陈乔早料到会是这样,“这怎么能是透露个人信息呢?我来看他,您瞧,打了家属的电话。”

陈乔当着护干的面拨通了一个叫康云天女儿的电话号码。

第177章 爱一个人就是......

那号码被拨通后里面传出一个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陈乔再一次当着对面护士的面儿拨通手机,陈乔凑过去,低声跟护士说,“我是感觉可不好意思了,前段时间就知道老爷子住院了。但人在外地,回来就赶到医院里来,没想到打电话却打不通。”

那护士年龄不太大,看起来却是十分精明的样子,陈乔目光与她接壤,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

“您看,怎么看我也不像是不良分子。行个方便嘛!”

男人的软磨硬泡是个工夫,最重要最吃这种工夫的通常都是女人,小护士是个女人,估计她是想想无伤大雅,于是假装低头翻了一下记录,淡淡说了一句。

“已经出院了。”

“什么病?”陈乔问,“严重吗?”

陈乔调整站姿,“这么大岁数,我是问------”

那人眼皮往下了耷,面露不悦。

“说什么呢?好像盼着人家没了似的。没有。出院了。”

刚好有床需要换药,小护士回身进到护士站里面。陈乔看再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于是作罢。待他跟陈莫菲、流年汇合。

“我仍旧不相信那只老狐狸真会趴下了。”陈乔凝眉深思,说出自己的疑虑。

“你想啊,他们那种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直以来都是固化的,他们会良心发现?还会因为良心发现而深受折磨把自己给整病?康老爷子生活方式一向健康,平时又注意保健。虽说现在老年病十分普遍吧,但流年你在康家进进出出这么久,你知道他有病么?”

陈乔看着流年。

流年看回陈乔,目光却又似能穿过眼前人的面孔,他在极力回忆,直到他收回目光,流年心想,是啊,之前只知康若然身体不好,有先心病,老太太倒是常吃药,老爷子的身体倒真一向很好,没什么大病啊。但这种病往往会被人忽略,再者老爷子在官场这么多年,难免应酬,烟是抽的,酒也喝,也喜欢大鱼大肉,可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吃喝住行上有心脑血管疾病的隐患也正常,而且心脑血管疾病症状轻的时候不足以引起重视。再说了,康家今年也算是多事之秋,先是康若然接连出事,再就是老伴儿又走了,他自己一个人心力交瘁,跟流年、跟陈莫菲、跟陈乔斗,最后这情况也该份属正常吧。

流年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三人沉默。

“那护士说,出院了,但没透露他是什么病。”

陈乔又来了这么一句。

流年看看陈莫菲,流年在卫生间里看到了姓康的那种狼狈,如果真是装的,那他的演技简直登峰造极,最重要背后的动机呢?

没有动机啊。

动机是什么?重新夺回流年?

流年觉得现在对于两家来说,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所谓的感情纠葛现在反而占比最不重了。康若然看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最初的-----最初的什么呢?他是男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流年是个十分冷静而客观的男人,他具备抽丝剥茧分析自己和他人感情的能力。事实上不仅止于康若然,就连陈莫菲,他都觉得现在没法办法确切感知到来自对方的出于两性之间的感情。

他们领证儿还不到一年,就仿佛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似的,好像穿越了经年的时光。

流年又抬头看了一眼陈莫菲,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感觉陈莫菲离自己似乎是越来越远了,这种感情中的不确定性让他时而觉得焦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流年习惯性的,手又朝裤子口袋里伸去,那里有烟,他最近烟瘾越来越大了。

爱情?

这一切都始于爱情,始于他们想追逐所谓真正的爱情。然而他现在突然之间就看不透、看不清楚这所谓的爱情了。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他和陈莫菲之间现在还有爱情么/

康若然呢?

如果他真跟康若然出国了,回来以后,都什么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想起刚跟陈莫菲重新确立关系时的那些场景,同样的屋子,卧室里什么都没变,那张床上,那时的两个人,是**还是爱情?那时他觉得天地皆可变,然而他跟她之间的感情不会变,经过这么多,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经历得起时间和一切磨难的考验。

流年低下头,今年不知怎么了。

流年。

他笑笑,心里想,也许是父母给他的这个名字就不怎么吉祥。流年!流年!流年不利。今年真不是吉利的一年。

事业、爱情、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乱麻,都压得他几乎喘息不得。

“我在卫生间里看见他有多狼狈,看起来真不像是装的。”

“佣人呢?”陈乔问,“他们会不会是突破口?”

流年摇摇头,“看样子很难,给他们钱问?”流年的手从裤子口袋里出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没点上,放在鼻子下面闻。“这样做很容易打草惊蛇。”

“可以叫个人,假装跟护工或者保姆不期而遇,角色定们也是保姆或者护工,或者可以套出点儿真话来,还不用花钱。”

陈莫菲笑了,“陈乔,这事儿得你来,你装保姆装护工都能像。”

陈乔白她一眼,“气质这一块,装得了?”

陈乔站起来,孔雀开屏似的,将自己一览无余于大家面前。

“装得了?”

他坚定的摇摇头,“装不了。”

不过隔几天陈乔就把自己给扮上了,来敲门,扮得怎么说呢?有点儿不伦不类,还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认知正确。主要是气质,再就是对于工种的熟悉程度,一张嘴肯定露馅。

陈莫菲却显得对于他的新扮相十分感兴趣。觉得他的样子变滑稽了,刻意让他整个人陷入一种刻板而木讷中,这跟平常的陈乔完全不搭。最重要他那衣服,地摊二手,陈乔不是不在意这些的人。

陈莫菲无法想像他怎么会把别人的二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陈乔说,大姐,我花钱上洗衣店让人家洗,洗完了消毒。洗这衣服的钱比买这衣服的钱还贵。不过也算了,总得为艺术献下身。

他笑着,陈莫菲从他的眼睛里看见阳光。

陈莫菲心里就咯噔一下。她极力往回撕扯自己漂移的意识。

如果非要比较,陈乔是阳光,而流年则活得更像是月亮。阳光是用来打破黑暗的,可以给所有人带来温暖。而月亮不是,月亮是阴郁而孤芳自赏的。阳光是实用的,万物生长皆需要,他是奉献型的。而月亮是这个世界的点缀,诗情画意的周边产品,尤其在现代社会,满街的街灯,月亮更显得其地位无足轻重。

陈莫菲觉得自己几乎是一夕之间在情感里长大的,而这种长大与成熟她不知来得是好还是坏。她有些分不清楚,有些迷茫,甚至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实用和功能主义了。

那时陈莫菲还不知道,其实一个女人一生最初的长大,正是从意识到实用和功能主义的重要性开始。

流年则更像是个局外人,他看着陈乔,也看陈莫菲,他看见陈莫菲----自己的妻子看陈乔的眼睛里有光,是追光,而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许久没让他感觉到光了。他甚至想起好像妻子许久没笑过了,但是今天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一个人快乐。

流年低下头,他现在自己都没办法让自己快乐,所以可能也很难会带给别人快乐。他不像陈乔,不!他其实没有拿自己当局外人,他一直在局内,陈乔才是那个局外人,因为身在局外,因为没体会那些切肤之痛,所以他才能表现得更洒脱。

环境、经历,流年痛苦的意识到,有些人的合与分其实都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人类被外在太多的情非得已左右。

他很想过去,对陈莫菲说,如果我现在身处的位置是陈乔,我也可以像他那样你知道么?如果陈乔跟我异地而处,他不见得会做得比我更好。

嗨,想什么呢?我们是哥们儿。

“流年,怎么样?我一会儿打算去剪个头,再去火车站蹲两天,身上就该有味儿了,不洗脸,看起来就该像了。哈哈哈哈哈。”

流年觉得他笑得有点儿太大声了,也有些不合时宜。

人行走江湖,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呀。为什么呢?太过高兴容易打扰了别人的悲伤,打扰可能还在其次,会强化的。

仇富心理就是这样来的,会强化的,一个人太过炫富,学不会低调,不张扬自己的财富,是会让穷人觉得心理不平衡的。

他又看见陈莫菲笑了,陈莫菲朝陈乔走了过去,伸手捋了捋他衣服上的褶子,在认真的审视他的造型,看他的五官,像第一次彼此见面的陌生人。

陈莫菲在给他提建议:别刷牙,这两天,上垃圾桶里去捡盒饭吃。

陈乔哗的从陈莫菲身边弹开“你想干什么?我要扮的是护工,不是乞丐啊,拜托啊大姐。”

第178章 自己去抢

两个人哈哈哈的大笑,老太太偏过脸来,她嘴唇在动弹,却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两个字,老太太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说。

**。

她说,然后嘴角向上轻轻翘起。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

她再说。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说陈莫菲还是谁。或者是那个女人,那个害得她几乎家破人亡的坏女人。听说她死了,她死了,然后老流也死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在下面会不会碰见。

她其实想哭。只觉得人这一辈子,尤其是她,活得实在太过艰难。她以为苦尽会甘来,以为在命运的终点,一定有些什么在等着她,命运一定会奖励她,她一定会得到自己应得的,她压抑、隐忍了这么久。

不都说天道酬勤、天不藏奸吗?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她只等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过于荒凉而苛刻的结局。这结局当然不是她想要的。

呵呵,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常能想起更久远的事儿,近的事儿反而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模糊掉了,辨不出形迹。她想起自己刚跟流念新婚的时候,他抱着她啊,仿佛永远都抱不够似的,抱着她啊,亲啊,那时候,她以为两个人一辈子都会这样,她还推他,推开他,嫌弃他太粘人了。后来有了孩子,更是如此,她每天晚上起来照顾流年,为了不吵他睡觉,她动员他搬到书房去睡。

谁也没想到啊。

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样想一想,真是后悔当初让他搬出去。如果不让他搬出去就好了。就好了吗?

她想哭,想哭了一辈子啊,这个事儿,她真的想哭。后来孩子慢慢大了,她也不好意思开口,也暗示过他,一起睡吧,我想你了,晚上太冷了,一个人的床太冷也太孤单了。

可是他没有回来的意思,于是她不好太强求,她仍旧在等,仍旧相信自己能等来一个好结局。她莫名的自信,固执的相信,结果,还是让她失望了。

到现在,他又走了,跟她都不在一个空间里睡了。这是有多讨厌她啊。

**啊,**。

是那个**毁了他啊,要不然以他的才华他何至于一辈子窝在这样的小地方,窝在这样的小单位里,窝在这样的人生里。他不该如此的啊,他该像老康,不,该比老康还要威风八面才是。

男人。

男人都是那么愚蠢的动物,就是个畜牲,禽兽不如。他们都是昏君,都是昏君,都是昏君。

昏君!

他们不晓得哪个女人真的疼他们爱他们真对他们好,他们只受迷惑于那些狐媚子。这些昏君。

听说,他们两个被抓住的时候一丝不挂。

老太太笑了,现在想起这个镜头来她仍旧替这一对狗男女脸红,脸红吗?哈哈哈,也许吧, 可是她也曾经热衷于跟流念

她以为他已经清心寡欲了呢!原来不是。

画面陡然间扯向更遥远的从前,那时候是哪个时候?她有点儿看不清了,大脑里突然间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觉得周围好聒噪啊。

对了!

老人家陡然间睁开眼睛。没有,她并没有完全失败的啊,她还有儿子啊,流年,流年,对了,流年,流年完全站在她这边。她不能让别人把流年也抢走,那样她就会真的一无所有。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废了,小脑萎缩了,这辈子她再也没有什么杀伤力了。呵呵,怎么会?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傻了,再也不能,没有人可以从她手里把属于她的东西夺走。

没有人!

再没有人。

她悄悄的来到陈莫菲身后,用手转动轮椅,没有人发现,所有人都被陈乔的新装扮吸引过去了目光。

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你要什么都需要自己出手去抢,要不要脸,不能光想别人。

她眯缝着眼睛,眼前出现了自己儿子的脸,那张五官,那张酷自己丈夫的脸,一时之间,她已经完全分辨不清楚那个让她又痛又爱又实在无法割舍得下的男人究竟是她的男人还是她的儿子。

她看见那女人挺着突起的腰身,像是在跟她宣誓主权,又像是在在耀武扬威,如果把孩子生下来,那个孩子也会来抢男人的恩宠。

不不不,那是她的男人,那是她的,她一生为之奋斗的男人,她日思夜想,魂萦梦牵就想得到眼前那个男人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恩宠。

谁也不想,她哆哆嗦嗦的,手上却又仿佛突然间有了无穷的力量,她摇晃轮椅,然后耳边突然间想起尖利而嘈杂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声响,谁也不知道。

场面那样的混乱,以至于把她的眼都晃花了,她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怀了她老公的孩子,已经找上门来了,流念呢?你不要跟她走,儿子呢?流年呢?你过来,帮妈妈打跑那个小妖精。

妈妈一切都只能指望你了。

“血!血!快!救护车!120!”

流年整个呆住了,他实在想不清楚那个半残废整天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母亲怎么会突然间出手朝自己的儿媳妇发难,他想不通,他理解不了。

保姆失声尖叫着,陈莫菲脸色煞白煞白,仿佛一张纸,没有一点血色,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密集,密集,再密集,然后交汇在一处,从额上淌下来,溜进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也好白,好白好白。

陈乔抱着她,为什么是陈乔抱着她?

陈乔嘶声力竭的喊,像个将军一样的指挥若定。

“你!阿姨,快去打120,知道我们的地址吧。就说有产妇不小心跌倒了,已经见了红。”

“流年,你愣着干什么?快看看阿姨怎么样了?把老太**顿好。”

“先生,打完电话了。”

“把老太太推进卧房,给老太太测血压心率,看有没有不妥。没有不妥照顾好她。流年,流年,流年。”

流年奔过来,茫然的看着陈乔,他看见陈乔的额头上也满都是汗,全部都是汗,全是汗,他嗓子都快哑了,他甚至看见陈乔用自己的嘴唇亲吻自己妻子的额头,他听不见他在对自己的妻子说些什么,但好像也能听得懂似的,他似乎,噢不,一定是的,他一定是在安慰她。

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有我。不要怕。

他心里一阵凉薄,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个世界,直觉得为什么仿佛都不重要似的。是的,为什么都不重要。

流年走过去,地下全都是血,还有血从自己妻子的身体里流出来,他觉得脑袋里轰然一声响,眼前一片空白,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他也不知扶在了哪里,总之他是扶了哪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出来。

他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他,就因为他娶了陈莫菲?

清醒的活着,还是糊涂的活着,如果清醒的活着更为痛苦,那么为什么不选择糊涂的活着?

“莫菲。”

他嗫嚅着吲唇。

“我没事,”陈莫菲喘息着,他听见她的喘息,那样清晰,像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她的喘息声。他拾起她的手,她的手好凉。真该死啊,流年猜想陈莫菲也一定怕得要死,但是她还要在这种时候反过来安慰他。他可真是没用啊。

他歪着头,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错了,真的错了。也许无论是康若然也好,还是康文成也罢,也许他们早就看出来自己不过就是个银烊蜡枪头-----当个摆设也就好了,没什么实用的价值的,功能性并没有外人看到的那样强。

救护车还没有来。

“流年,流年,”他听见陈乔喊他,可是他却觉得恍如隔世,又觉得恍然一梦。他抬起头来,真希望此时此刻有人一棒子将他打晕,等到他醒来,再有人告诉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一场噩梦罢了。

然而陈乔不依不饶。陈乔喊他,陈乔想把他叫醒,陈乔不管他自己到底想不想醒,他就是想把他叫醒,于是他只好醒来,抬头看陈乔。

陈乔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

“流年,去准备东西。准莫菲要生产的东西。不要通知老人,不要通知莫菲的妈妈,两位老人来了看到这种状况会更耽心。我们找月嫂。一会儿到了医院以后估计莫菲就会被推进产房,我们就在外面找月嫂。”

流年点点头,没头苍蝇一样的扎进卧室,然而没一分钟便又从卧室里扎了出来。他找不到,也不知道一个女人就快要生孩子了要去医院应该带什么,他甚至一点儿印象,一丁点儿印象也没,他从来没见陈莫菲准备过什么生小孩子的东西。

都需要什么?

尿不湿总要的吧,然而尿不湿在哪里?

还需要什么?

奶粉要不要准备?

什么牌子的奶粉?

流年急得满头大汗,然而他无法开口询问任何人,他是孩子的爸爸,却像个局外人。

第179章 她一定会没事吧

陈乔看出来他的尴尬,“衣柜里,下面一层,我看见过,所有的东西莫菲都装成几个袋子,不是三个就是四个,你都翻出来看,里面什么都有,卫生纸、卫生巾、奶粉、奶瓶、小被子,没有没有的。陈莫菲全部都准备好了,有一只是个大袋子,剩下两个比较小,你都拿出来。”

流年领了命令,转头一头又扎进卧室,呼啦的拉开衣柜,眼睛向下寻找,果然,真的有。

他来不及多想,一包、两包、三包。真的三包,他大略扫了一眼,流年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采购了这些,他有点儿想哭,就那么一刹那,那种失落、无力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那不是他。他也算是呼风唤雨过的人。他曾经呼风唤雨。他真的曾经呼风唤雨过吗?

他不知道。

他开始怀疑,然而这时摆在他面前是一个难题:究竟是要继续怀疑自己还是要怀疑这个世界?

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这个世界的规则,怀疑是他的坏运气在作祟,不!他没有问题,他原本优秀,而且有太多的例证可以证明他的优秀。

流年跑了出去,看见自己的妻子,没有更多的血漫延,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脱离危险。

“莫菲。”他半跪在地,一支手执起陈莫菲一支手来,她脸好白,只有两支眼晴是黑色的,特白黑,然而他看见有光自她的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消逝。

杂沓的脚步声,他甚至没有听到120的鸣笛。

流年站起来,跑到门口,把门拉开。医院人员进来,没问“患者在哪里?”

医生跪下来,什么机器被连接到陈莫菲身上,手持式的b超,孩子的胎心从里面扑通扑通的传出来。

扑通、扑通。

一声又一声。

“羊水破了。”不知道是谁在说,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辩究竟是否有人在说,声音来自哪里?他又觉得那是来自他自己的声音,一定是他自己的,扑通,扑通,仿佛每一下都跳到谷底,然后又反弹起来。

“谁是孕产妇家属?”

“我。”他几乎机械的应答。

“预产期什么时候?”

“上一次产检什么时候?”

“产妇年龄?是不是头胎?”

“什么时候见的红?”

他不知道。他茫然的看着那些人,感觉到那些人在自己的眼前幻化出无数个人来,这屋子还是太小了、空间太小了、太闷了,他还是觉得太闷了。他觉得压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似的的。

陈乔推开他,一一作答。

“大夫,我产妇的哥哥。亲哥哥,我妹夫刚从国外驻外回来。预产期还有七天,刚才不小心滑倒在地,头胎,上一次产检是半个月前,孕产妇今年29岁,没有药物过敏史。”

流年觉得脸上**辣的,像被什么狠狠的抽了一巴掌似的。他不敢抬头看,觉得眼前全是陌生人,这世界也仿佛一下子跟他有了隔阂。

陈莫菲被抬上了担架,流年、陈乔尾随下楼,楼门口已经有人围观,救护车门对着单元门。流年跟着跳上了车,陈乔也跟了上来。流年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眼睛来朝上看了看,陈乔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放心吧,老太太没事。”

陈乔到现在想不通,所有老人都盼着抱孙子,她为什么会伸手推倒自己的儿媳妇儿。是的,她得了老年痴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能让陈莫菲再回来这里,他抬起头,看见对面车窗上映出流年的样子来,有点儿模糊,车子启动,救护车呜笛开路,车子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慢向前,左右两边的人全部自觉闪开。

陈乔低头看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她戴着氧气罩。

“深呼吸。”陈乔对着女人微笑,不自觉的握住她的一支手,“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大人孩子都平安。”

陈莫菲看看他,眼皮又朝上挑,便看到了流年。

陈乔没松手,他不想松,哪怕女人的丈夫就在自己身边。如果你不能给自己爱的女人幸福,为什么要娶她?

然而中国人总有五花八门的继续婚姻的理由跟籍口-----为了孩子、为了父母、为了财产。他们从来没考虑过婚姻中的双方,他们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对方考虑。

这种逻辑他无法理解。

陈莫菲又将眼神调回到陈乔身上,她抽回了自己的手,试图摘掉自己的氧气罩,陈乔轻轻笑了一下,伸出手去阻止她的手。

“有人照顾你婆婆,你不用耽心,事后我们会带她到医院检查;没通知你父母,否则他们会着急;你所有生产的东西我们都备齐了。”

陈莫菲看看陈乔,然后把眼睛闭了起来,然后将手轻轻的从陈乔的手里抽了出来。

流年眼睛盯着窗外,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人有时需要假装。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陈莫菲被推了进去,他作为丈夫在她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一堆手术单子,麻醉师也来了,他机械的签下自己的名字。那种感觉十分奇妙,说不好,就是你知道自己即将当父亲了,却并没有将为人你父的喜悦,你已经尽力将自己代入父亲的角色,但大脑和心里却仍旧空荡荡的,仿佛一片空白。

流年想像自己曾经在电视或者电影里看过的女人分娩的画面,那些被渲染得撕心裂肺的、汗水与喘息交织的画面,女人被濡湿的头发,瞪大的无助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伸进所有它们能够启及的任何随机物品,然后抓住,将它们拧成一团,不多时,随着婴儿爆发出的洪亮而迷人的高亢哭声,女人如释重负的面庞会被切入画面,还有孩子最初面对这世界的**,如果非要给此时的父亲一个画像,那么镜头一定要拉得够长也够远,从前他一直以为所有的影视作品这样处理产房外的父亲形象是基于想表达父亲的伟大,现在他想,他或者是误会了导演们的意图,导演一定是个男人,他不过不太想让所有人看太清楚此时身为父亲、作为男人脸上的无助与迷茫。

陈乔在产房前踱来踱去,流年看着他,忽然间生出荒唐的想法来:他更像是陈莫菲的丈夫。

流年伸手掏向裤子口袋,这才发现没有带烟出来,也许车上有,他抬头看看家属等候室的钟,那钟表的指针走得一丝不苟,流年心想陈莫菲一定没这么快出来,于是朝外走。

“流年,”陈乔叫住他,“去干嘛 ?”

“买包烟。”流年伸出两指作了个夹烟的动作。

“我这儿有。”他说。陈乔掏出烟来,往前走了两步,将烟盒扔给他。

“你先去抽,我在这儿守着。抽完了回来,我去找月嫂。不然怎么办?今天晚上你带孩子还是我带孩子?”

流年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把烟递了回去,另外一手则问陈乔要打火机。打火机响应了流年的右手,于是右手满意的原路退回。

一支烟总那样快就被人类消耗掉。流年回来时陈乔仍旧像个狂躁而焦虑的狮子。他忽然间想起第一次跟面前这男人提陈莫菲。

“漂亮吗?”

“漂亮。”

“好吗?”

“好。”

“哪儿好?”

“人好还是床上好?”

陈乔哈哈大笑,问他是不是试过了。

“试过了。”

他记得那时当他挂断电话,曾经这样小声的说给陈乔听。

流年回过头去,发现自己仍旧爱着产房里的那个女人,什么东西像黑暗里伸过来的触角,一点一点盘过来,瞬间将他裹住,她会有危险吗?医生没出来,医生出来一般就为两件事:一件报喜、一件预警。

她在里面,流年开始不安起来。

她一个人在面对,流年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那汗一排排排列得整整齐齐,仿佛跟谁要有一场恶战要打,他又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病房里的一切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让他焦虑而暴躁,陈乔哪里去了?这个家伙,这种关键的时候他随处去乱跑,他想抽烟,拼了命的想抽,只有尼古丁能让他片刻安静,才能让他暂时忘记掉里面孤单面对一切未知的女人。他记得听自己的母亲说过,女人在产房里就是在打仗,就是在闯关,闯过来是生,闯不过来是死。

死。

流年呼吸急促起来。

不会的。

不不不。

她不会死。

她儿子也不会。

她怀的是儿子吧。

儿子女儿都行。

他们都要平安。

他抬起头来,仰视医院的天花板。

一定没事的,她不是头胎,她怀过孕,为他流过产,为他流过产吧,在考场外面,刚考完试,那个黑色的七月对于当年的陈莫菲来说永生难忘-----考场外面人山人海,全都是人,那么多的家长,她第一个出来,然后朝这世界虚弱的一笑,再然后她砰然倒地,血从她的衣服底下渗出来,有人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尖叫声,仿佛割裂了天空。

“陈莫菲!”

第180章 如果生命中有如果

如果有烟,他也会将烟揉成一团,对于感情来说,总有个女人让你学会抽烟,流年就是在知道陈莫菲考完试时的经历抽的第一支烟。烟没有呛得他发咳,他仿佛天生就会抽烟,仿佛那支烟等了他许久,终于把他等到。当烟雾从他面前升腾起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真切,那么不真切,他一直以为那模糊是源自于烟,后来他才清楚,不是的,是他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再抽一口烟,更浓的烟雾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迷蒙,眼前的世界突然之间就清晰起来,他以为是自己适应了那烟,没想到也不是的,随后有温热的带着来自他身体内部体温的液体从他眼睛里滑了下来。

流年很诚心诚意的奉劝自己:不,你不是太过伤心或者难过,是被烟辣的。

那是他第一次抽烟,蒸腾的烟雾到底熏了他的眼睛。

流年不是一个迷信的人,然而在此刻他却特别想祈祷,向谁祈祷都成,观世音菩萨,或者爱国的神,圣母玛利亚,或者耶稣,谁能给陈莫菲救赎,他就会皈依谁。

流年知道自己这样做多少有些不虔诚,目的性太强了,哪个国家的神也不会对他这样的信徒太感冒。

陈莫菲会有危险吗?这念头也不知怎么了,像在天空中看见了猎物伺机动手的老鹰一样,它盘旋着不肯离开。这真让人烦恼。

流年皱起眉头来,快速朝前走了两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该死的念头给甩在身后一样。然而那念头速度似乎也不怎么差,就那样如影相随。

陈乔还没有回来,他伸长了脖子朝外面张望。月嫂应该他去选,他好像忽然间才回魂一样,在此之前,他的灵魂和**尚未完成和谐统一,他的**拒绝了自己的灵魂,而他的灵魂一样无法忍受那具躯壳,他们彼此嫌弃,于是不约而同的放手。

那感觉像自己的骨头、皮肉跟自己的血脉、筋骨分离了一样,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手术等候区里有许多人,好多好多人,形形**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流年大抵可以通过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正在手术的亲人们的病况,老神在在的一般都是小毛病,那些如临大敌,每根毛孔恨不能都剑拔弩张的似乎攸关生死。

他们不是大夫,不能跟进去做手术,便浑身积蓄力量,仿佛自己身上那饱满的力量可以派上用场。也是,怎么会派不上用场呢?那些力量要么会被用力善后,要么会被用来悲伤。

总之,一定有用途。

流年收回目光,这时陈乔气喘吁吁的从门口跑进来,流年偏头朝他身后望过去,发现他身后并没有女人尾随而至。

“怎么?没找到月嫂吗?”流年问。

陈乔胸口起伏,额上有汗,前额有两小绺头发湿掉了,不是急的就是跑的。急的什么劲儿呢

?他多少有点儿不乐意。

“你急什么?”流年嗔怪道,“又不是你老婆。摆正自己的位置。”

陈乔看看他。

“还以为你不会吃醋了呢!这些日子把自己搞得跟小龙女一样。”

“小龙女?”流年不解。小龙女是个女人,而他是个男人,两个哪能拿来比较,半点儿可比性都没有。

“整的跟得道成仙了似的,干啥、遇着啥事儿都是一张扑克脸,也不管自己媳妇儿,我他么合计你是后悔想退货是咋的?”

流年笑着碓了他一拳。

“正事儿,月嫂的事儿怎么说的?”流年追问。

陈乔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心里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哪根弦会因此而绷得更加的紧了。

“要了好几张名片,哪了好几个电话,已经跟两个公司联络,他们一会儿会派两个月嫂来,等莫菲生完,这些事儿我们都能安排完。有月嫂在,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估计能轻松不少。要不怎么办?老太太那儿还不知怎么个情况,这边消停了还要带她去做个检查。你说你今年是怎么了?用不用去搞点儿什么封建迷信活动?”

流年对着陈乔呵呵傻笑。

“哥们儿,我要当爹了。想想就不可思议。有个小子将要喊我爸爸。”

陈乔白了他一眼。

没一会儿,陈乔的电话便响起来,陈乔低头一瞧,陌生号码,接起来。对方自报家门,说是月嫂公司的,人已经到医院,问他们的具体位置。

陈乔说了位置,不一会儿有个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品,左右张望,陈乔上前两步,问,“是不是某某月嫂公司的?”

那人笑着点头,张口问道,“您是陈先生吧。”

陈乔点点头,把人往里领。

那女人跟在后面,“产妇现在在手术室里?”

陈乔点点头,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区没多大,几乎一目了然,流年猜测如果不出意外,陈乔身后跟着的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在未来的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侍候自己那即将出世的儿子。

他便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几人站定,那妇女没想到这两个男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仍旧自顾自以为陈乔才是主角,她朝流年点了点头,以示打了招呼,然后转过脸来问陈乔,“您就是孩子的爸爸吧,您一看就一表人材,孩子也肯定错不了,男孩儿就是个帅哥儿,女孩儿一定漂亮。”

陈乔咧嘴一笑,后槽牙恨不得都乐了出来。流年不乐意了。

“我是孩子爸爸。”流年声音冷淡,那女人这才意识到息拜错了庙门儿,脸上一吃一红,目露尴尬。

流年讨厌多嘴的女人,尤其这女人未来还要帮忙照顾他的宝贝儿子。

“您看------”女人局促的互搓双手,陈乔见惯场面,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大罗神仙恐怕也没法子让流年改变主意。

于是他一伸手,握住女人,说“不好意思,等以后我结婚生儿子的,一定请您来当月嫂。”

对方见事无可挽回,只好转身离开。

待那女人走远,陈乔说流年小器。

“兴许莫菲喜欢呢?坐月子多闷啊,有这么个话唠也许好点儿。”

“嘴都没个把门儿的。”流年报怨,“因言获罪。不无道理。我原先总想人干嘛要跟一句话罗劲。那不是昏君吗?现在看来,我也是昏君。”

陈乔哈哈大笑,这时距离陈莫菲进手术室已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

“该出来了吧。”流年抬腕看了看表。陈乔心里也没有底。他也莫名的感觉到心浮气躁,他记得刚才陈莫菲窝在他怀里时他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清晰。血汩汩的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他心里慌极也怕极了,那血流出去多少,陈乔便感觉它们带走了怀里女人多少生命力似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看到陈莫菲的生命正一点一点从她身体里消逝。

第二个月嫂还没有信儿,流年把玩自己手里的病房钥匙,那是妇产科病房里的一个单间,刚才陈乔已经在找月嫂时把莫菲备产的一应物品安排妥当。这手术家属候诊区里也有旁的家属在等,而等陈莫菲的就只他们两个。其余的七大姑、八大姨,好多人,有人守在手术室门口,还有人守在手术家属候诊区。

也许应该通知陈莫菲的父母。流年甩甩头,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往深了去纠缠,过些日子他还可能陪康若然再出一次国。人都说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他跟陈莫菲正式登记已一年来,孩子都快生出来了,可丈人没见过自己的姑爷,而他这个姑爷也没拜见过自己的岳丈大人。不敢想像某一天两方相见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哪怕二老不深加责难,他仍旧觉得过意不去。

陈莫菲跟他在一起不容易,等了他这么多年不容易,找了他这么多年不容易,跟他结婚以后的日子更是一言难尽。

如果岳父岳母问,说为什么没婚礼?

我该怎么答?

如果两位老人家问,为什么生孩子的时候没通知孩子的外公外婆,我该怎么答?

如果------

流年将目光调向等候区的钟,其实他自己也有表,但他还是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入那个钟,那钟时针和分针提示时间已经过去了

不,他不想想时间,因为他刚才已经看见有个家属去接过自己的孩子。

“七斤八两,男孩。黄红婴家属?”

一大票人围了过去,有人接过那个男婴,把他抱走了,没一刻孕产妇也跟着出来了,那孕产妇从进去到被推出来,一个小时,而且流年听到别人小声议论,说剖腹产是妇产科最小的手术,如果快,也就个把钟,有人甚至四十分钟左右就出来了。

如果,呵呵,流年想,不,没有如果,但,如果真有如果呢?如果真是那样,两位老人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为什么?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想,真到那时节,他可能只能以死谢罪了。

然而,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如今她也茕茕孑立,如果连他也没有,那谁来管她?

第181章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然而陈莫菲仍旧没有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悬着,他又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烟在这种时候往往能救得了男人的命,烟有时就是男人的命,它可以续男人的命,流年太需要这样的一个媒介。

陈乔又去张罗月嫂,他不知他能去哪儿张罗,能去张罗就好。

手术室里,陈莫菲躺着,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像糖被化在水里,化进去便看不出哪是糖哪是水了,只剩下糖水。她想,时间可得快些走,让她的孩子顺利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她又想,如果真会出什么意外,那便让时间慢些走,这样她至少可以有时间跟世间一切作别。

本来她从来没有畏惧过,没有女人真正会畏惧生产,那似乎与生俱来。但现在她开始畏惧,畏惧让她几乎瑟瑟发抖,她开始冷,仿佛血凉了,凝住了,或者正被什么抽丝剥茧般的拿去。

有一双手按上她的肚皮,而她周身不着一缕,就那样**着。有尊严的生产,她陡然间就想到这个词儿,但也不过就是刹那-----在生命面前,尊严不值一提。

真不值一提吗?

尊严和生命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如果用尊严换她肚子里的那条小生命,她还是情愿的。

她是情愿的。

那双手,带了一层薄薄的手套,手套里的手原本是有温度的,却因为隔了一层薄膜,至少是她的肚皮并没有感知到那手的温度,然而那手可以拿起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她的皮肤,里面的肌肉组织,还有她的**,**里面有个孩子,当那个孩子被拿出来。

陈莫菲闭上眼睛,感觉更冷了,她哆嗦着,上牙几乎能嗑着下牙,但她觉得今天自己已经足够失态,她不想再失态,于是尽量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医生简单的问了她几个问题,却还是几乎耗费掉了她所有的耐性。她耐着性子回答那一个个在她看来不太重要的问题,可她同时有理由相信,每个问题答案的正确与否似乎都在未来某一处等着她。

所以她还是尽量一本正经的回答。

医生应该还是看了他的病例,后来有个麻醉师过来,穿绿色的衣服,戴深绿色的帽子,举着两支手。

“患者姓名?”那人问。

“陈莫菲。”

“年龄?”

陈莫菲已经厌倦了再回答相同的问题,但她仍旧回答了。

“坐起来,局麻。”

“局麻。”

她在心里小声的重复,局麻和全麻一定有区别,这个区别的差异性很快以一种特别直观的方式显现出来。

灯光笼罩下来,啪的一声响,器械相撞,金属器械相撞,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什么东西被罩在她肚皮上,接下来有人在那上面画了点儿什么,像打家俱前木匠在木头上标上记号。当手术刀切割开她第一层皮肤,她清楚听见刀锋跟自己的皮肤亲密交合,刀锋深入进去,皮肉被划开时特有的声音,陈莫菲感觉到有一点儿眩晕,却并非由于麻药,局麻让她的意识保持清醒,这感觉相当奇怪,有点儿像某个人灵魂已经离体,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看自己的**饱经磨难。

又,理所当然的束手无策。

应该会很快。

陈莫菲之前了解过这种手术的时长,剖开,拿出,缝合,然后她被推出来。陈莫菲在这种时候想起自己的母亲,生她的那个年代没有剖宫产,所以母亲应该经历了阵痛,似乎是无数次的阵痛,然后她被从产道娩出,陈莫菲想像在影视作品里看见过的别人生孩子的情景,用力,再用力,快了,快了,用力。产婆们都会这样鼓励,而最后的结局往往也是皆大欢喜,而她现在正在进行着的是剖腹产手术,她不用十分用力,孩子会被像杀鸡取卵一样的取出来。

那叫生命,陈莫菲忽尔理解为什么人们会那样喜欢孩子。我们中的大多数,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生而平凡,注定落寞,每天机械而重复,大多数人没有创造的机会,还有一些人的创新或者创造被别人呲之以鼻,更有一些人根本就不会创造。他们早忘了自己的生命基因里居然还存在创新或者创造的密码,他们无法相信,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早习惯了人云亦云。

而孩子,是创造的产品,是男女合作联手推出的具有差异化和个性化又根本就无章可循、没有办法被预料会是什么样的产品。

庸常人生,这可能是他们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可以推出的made自己的创造物。

这个创造物叫孩子。

孩子被大人投射成自己,被赋予新的意义,再被用来按照他们的规划成长,如果足够幸运或者教育方法得当,你甚至完全可以得到一个能够帮助你实现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实现宏愿的合成品。

有时,我们爱的可能不是孩子本身,是孩子身上的自己,还有那个让自己都无法企及的自己。

生命的玄妙之处在于,时时都存在隐喻与嘲讽。

如是因,如是果。到最后你会发现,你所有曾经做过的,所有亏欠命运或者旁人的,最终都注定要以另外一种方式去偿还。

陈莫菲想起从前公司里姓刘的那个人,那应该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结果,便陈莫菲在那个当下反思了自己是否做得有点儿太过赶尽杀绝。

也许当初应该放他一马,也许吧,然而是否因为现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个又一个关口,便要把自己的许多原则丢掉,这个命题困扰了她,同时也分散了她一定的注意力,使她不去关注医生们正在忙着什么。

她想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她大口喘息了一下,使自己有机会深入解读人性或者人生的意义。前不久她买来一本关于儿童发展心理学的书,那上面说关于人生的意义于人一生成长都至关重要。而对于人生意义的解读,其实是可以追溯至一个人的童年,甚至更早,有些有问题的成年人其心理障碍甚至可以回溯至当事人出生前后。

人性的密码,人生的密码。

这是太过复杂的流程,但她努力想把这件事儿搞明白,每个人的成长都只有一次,每个家长都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她也不例外。

陈莫菲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童年,她对于童年最重要的回忆都模糊不清,随之她决定再朝前去努力或者探索,她深信在自己回忆至深处,一定有什么影响了她的以后,不然她可能当初不会那样草率的跟流年在一起,也不会一等便等了他这么多年,更不会

不。不该想这些,书上说,孩子们在母体的肚子里便有思维。

宝贝,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此后余生,我也许会拿命去爱你。

陈莫菲觉得自己得到了回应,再然后她觉得疼,像什么被割裂了一样的疼,感觉什么时候回来的?悄无声息的潜进她的身体,占据了她的感官,她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然后听见有个声音在朝她发问。

怎么了?疼?

她想点头,却没点。因为听说过,打麻药太多可能会对儿童大脑发育有影响。

她咬住下嘴唇,不晓得此刻自己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是否得体,是否够理性与平缓,那是她想要呈现给医生和护士们的结果,陈莫菲希望自己得偿所愿。然而汗从脸上淌了下来,她感觉到自己某些皮肤正不受控制的轻微抖动。

“怎么了?”她听见另外一个问题。

陈莫菲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清醒了,同时也越来越模糊,清醒的是疼痛,被叫醒的疼痛,模糊的是意识,有什么正准备离开她的身体。

她试图握紧双手,却发现手掌心里也全部都是汗,也许是汗太多了,所以她没有办法握手成拳,手指苍白,青色的血管在里面跳跃,四周静极了,有人喊,“有情况。”

什么情况不得而知。

也许应该再给她来点儿麻药,不知道哪一部机器响了,发出几乎震耳欲袭的轰鸣。

这时有人出去,

“陈莫菲家属。”

流年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有列火车轰然碾过,拉着汽笛穿过隧道,周围的一切都暗下来。流年跑过去,那是个窗口,医生喘息着,看他的眼神有点儿不对。

“术中出现状况,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有人问。

“术中出现状况,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流年直愣愣的看着对方,像不认识对方,像听不懂对方说的话。

于是对方再一次重复,焦急的,他眉头拧在一处,看起来像有十万火急的事儿。

“术中出现状况,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签字。”

来人提高了声调。

不会。

流年盯着对方。

不会的。

流年想。

不会。

绝对不会。

不会。

他极力回忆整个过程,尽管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时间了。但他仍旧试图极力回忆,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不会!

绝对不会的。

他想。

第182章 你妈妈呢?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一次对方提高了音量。

他像刚发了一个悠长而旷日持久的梦,恍如隔世,隔了好几辈子似的,再回来,他是再世为人,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或者懵然间才算恍惚过来。

流年抬起头,对方对方焦灼的眼睛。有人夺过笔来,然后在上面签上“流年”两个字,流年偏过头来,发现是陈乔。

他凭什么作他的主?然而他心知肚明他能够作得了他的主,这种时候,请让别人替我作主吧。

他甚至可以祈祷。

保了大人还是保了孩子?

陈莫菲发生了什么?

他很想知道,却并不敢问,也不敢想,时间像突然间凝固的奶酪,瞬间失去生机,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似被什么给死死的扼住了,他无法喘息。

流年掏出电话,翻看自己的通讯簿。找到一个人,那人是他高中同学,现在在医疗口,他把电话拨过去。

“我是流年。”他说。

“流年啊,”对方说。

然而他发现自己接不下去了,不知要讲什么。流年突然的就把电话给挂了,他知道他不能进手术室,他不能陪她一起,不能跟她一起去面对,或者把什么扛起来。

没人再去计较有没有月嫂,有没有月嫂都好,月嫂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那个人,如果孩子不能出来,那么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他想起第一次跟陈莫菲在一起,陈莫菲的长头发铺满白色枕头,她额上有轻微的汗,没什么章法的、毫无秩序的排列在她额头上,然后她出声喊了“cut”

他便吓坏了,一切都静止了,他只能听得见他跟她的呼吸声,两个人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像能遍布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呼吸。

陈莫菲静静的躺在手术室里,那里有张床,叫手术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肚子被豁开了。生产是女人一生要面对的一关,这关闯过来是生,闯不过去就是死。

她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平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两个医生在对话,一个说“快,止血钳。”

另外一个说,“放弃孩子吧,可能保不住了。再拖可能大人都保不住了。”

那人没说话,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凝结成露珠大小的汗珠,手术灯下,显得晶莹剔透,护士用大手帕轻轻将他的汗蘸去,他皱着眉,内心不知充盈着的是绝望还是希望。他想救她,那么单纯,不管她是谁,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然而女人大量出血,止血钳,其他的措施全部都上了,却仍旧没有办法止住女人汩汩往外淌的血,那么多的血,仿佛女人全身的血都流了出来似的,那血鲜红,热的。

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像开在天国的花一样,红得像生命,是的,的确,它也的确意味着生命。

然而女人身上越发的凉,血带走了她的体温,她闭着眼睛,她是局麻,她不应该睡。

醒醒,醒醒。

他想叫,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

孩子成功的拿出来了,剥离母体。那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危险,是个男孩儿,几斤几两?有助产士把孩子拿到一边去磅,他没注意到那孩子多沉,他的全副精力此刻都在女人身上。

别睡。你儿子在等你。是个男孩儿。

他看了看女人的眉目,应该挺漂亮的,因为你不丑。

医生有点儿想哭,然而确知不是时候,于是他忍住悲伤。

“输血。”他命令道。

一袋一袋的鲜血被送了进来,源源不断的往女人的身体里输,然而另外一边,女人的身上像有个漏勺,输进去多少,比输进去更多的血从女人的身体里流出来。医生有些绝望了,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是第一次,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然而今天这情况他是第一次遇到。

别紧张。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尚未习惯看见一条命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消逝。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受不了。

“放弃吧。”助手说。

放屁!

他想爆粗口,但是忍住了。可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放弃。他抬头看了一眼产妇的生命指征,在临界点,还有救。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我一定可以把你救回来。

“血。”他简短的下命令,新鲜的血液缓缓流进女人的身体。

“止血钳。”他伸出手去,一把止血钳叭哒一声落进他手掌。

“止血纱布。”

时间一分一秒,陈莫菲从来没想过在生与死之间原来只不过是攸忽的距离,如果够快,也就一眨眼。

她呆呆立在医院手术室上方,绝望的看着女人越来越苍白的脸,医生进进出出,他们都好忙,谁说医生都麻木不仁的?他们为了抢救那个女人,全力以赴,每个人脸上表情都凝重而沉重。

陈莫菲觉得每个人的脸都让她感觉到压抑,她不愿意看,于是挪动步子,孩子呢?是个男孩儿,七斤九两,流年应该想要男孩儿,噢不,他或者想要一个女孩儿,然而不管了,反正现在他们两个拥有一个男孩儿。

莫菲十分想过去抱住那个男孩儿,然而她迷了路,她无法再找到那个男孩儿,这里面所有的路勾勾叉叉,一个手术室连着一个手术室,她不停的闯进别人的手术室,以至于到最后她都找不到自己的手术室。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刚刚生了一个儿子。然而,我儿子在哪里?

“医生,不好了。”助手说。

他不瞎,他看到了。

“放弃吧。”助手说。

“放屁!”这一次他吼了出来,眼镜的镜片后面是他的眼睛,他眼睛红了。

“电击。”他命令。

医生没往一边闪身,照理说电击有专门的人负责做,但他直接接过仪器,“一,二,三,”

“一,二,三。”

又一下。

“一,二,三。”再一下。

他想哭。

“一,二,三。”

血沿着输液器透明的管道流进女人的身体。

“一,二,三。”

医生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最后一下,如果再不行,他知道,他只能选择放弃,无论他多不想放弃。

医生深吸一口气,两手握那机器,“一,二,三”,他朝陈莫菲心脏的位置按了下去。

什么东西猛然间击中了她胸部,一股巨大的力量,陈莫菲尖叫着,感觉一股无名的巨大力量裹挟着她。

仿佛没有人呼吸,所有人看着病床上的女人,医生满头,不,手术衣里面他湿得像一个雨人。

他知道最坏的结果,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想起刚刚被捧出来的孩子,胸口像堵了一块破抹布。他摘掉手套,转身。

医生知道自己尽力了。

但他仍旧不想原谅自己。

学医为什么?

医生能做的实在太有限。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他抬起头,伸手朝头上摸,想摘掉手术帽,整个身体所有的骨头刹那散了架似的,他虚脱得一动不想动,脚底下一步儿也的迈不动,从手术室到手术室门口,十万八千里一样。

他想出去抽根烟,从前他曾经奉劝过无数人少抽烟,但他现在想抽支烟,或者喝一杯,再不然去迪厅,蹦迪,疯狂的摇摆自己的身体,一身透汗,喊出来,尖声的惊叫。

原来他竟这样脆弱。

“周大夫。”

身后有人喊他。

他像没听着似的,手已经从头上挪下来,口罩也不能摘,门就近在咫尺了,他想像等候在外面的产妇的家属。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然后他们或许会哭,上前来扑打,也许会难以置信。可是他真的是尽力了。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好牵强,他仍旧没能说服自己。

“周大夫。”助手追上来,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站住,像理石雕像一样站着,目光软得像绸缎,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想去哪里,可是眼睛睁着,它又必须要看点儿什么。你瞧,眼睛也有眼睛的无奈。

“周大夫,患者有反应了。”

“什么?”

“产妇有反应了。”

周大夫他转过身,朝产妇跑了过去,心电上微弱的起伏浪线,还有旁边显示的数字都提示他女人已经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输血。”他大喊。

陈乔抱着孩子,病房里空荡荡的,那么空,好像地球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医院,医院里只有这么一个病房似的。

流年没出来,孩子先出来了,他不怎么会抱孩子,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但当医生把孩子交给他,他仿佛一下子就学会了,流年拽住医生,问产妇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对方答,匆匆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把这两个男人的心也带走了。

流年没过来看他自己的儿子,一眼都没看。

陈乔识趣的把孩子裹起,抱进病房。

“你妈妈呢?”他问他。

然而襁褓里的孩子并不回答,一点儿声都没有,他怎么不哭呢?也许他就要没有妈妈了。

陈乔想。

第183章 自由

可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一声也不吭。无知者无畏。陈乔想。无知者有时也最快乐。孩子放进小床,他走到门口左右张望,看见一个护士经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别走。”他说,“美女。”

陈乔的长相还是蛮有杀伤力的,小护士站住脚,疑惑的看着他。

“我是孩子的干爹,孩子刚生下来该咋办?我一点儿不知道。”

小护士头朝里探了一下,“你等我一下,13床要换药。”

“好好好,”陈乔一叠声的说。人就站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出去,出去怕房间里就留下一个孩子,怕孩子有事儿,又不敢溜回孩子身边,怕小护士说话不算话,跑了。

小护士从隔壁病房里出来,见陈乔仍旧等在原位,感觉既好气又好笑,当然也理解,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难免。

“美女,可把你盼进来了。”陈乔双手合十,其实他没什么信仰,噢不,现在小护士就是他的信仰。

护士抬头看了看他,走到床边,见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闭着眼睛,医院里那张薄薄的小棉被包裹她整个细巧的身子,只露出脸蛋儿来,像只茧。

孩子看起来一切正常,嘴唇稍微朝外翻,嘴角略微发白。没哭,护士想起来了,这是那个没进病房就先进手术室的产妇的儿子,听说这产妇仍旧留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

小护士也没干几年护士,但已看过生死。开始会怕,死亡,毕竟那是死亡,死亡总让人跟阴森、恐怖、神秘搭上边儿,第一次处理尸体时她吐了,好几天没好好吃饭,那时她还不是在妇产科,在旁的科室。她们这些当护士的,实习期要轮岗,每个科室都会去学一段时间,死亡率最高的是心脑血管科,后来她选择了妇产科,因为其他的科室人们看到的永远是死亡、病痛、悲哀、甚至是怨恨,唯有妇产科你有可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你可以在妇产科看到出生、希望、新的东西,看到笑脸和祈盼,当然还有期待。

这太过不同,尤其是在经历过她不想经历的事情以后。

可妇产科同样也有死亡,之前有个女人宫外孕,她自己都不知道,等知道时,来了,一切都晚了,太迟了。那女人长得好像还挺漂亮,说没就没了。人的生命实在危如垒卵。

有一阵子小护士无法理解造物主,她认为造物主太过残忍,这种残忍需要人极具智慧才能理解得了。比方说小护士就疑惑造物主为什么在创造了人类以后又给他毁灭,又给他痛苦,又给他意外,很多离开都是猝然的,身边的人一点儿防准备都没有。

她伸手抄起小小婴儿床里的婴儿来,婴儿感知到有人将他轻轻抱起,于是他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嘴唇无意识的抿了两下,小手从被里伸了了来,十根细且纤长的手指。

这男孩儿有一双漂亮的手,这样的手将来不知会在哪个姑娘的心上舞蹈,敲出最美或者最苦涩的音符来。

“喂奶了吗?”她问。

“什么也没有。”陈乔双手一摊,“我什么都不懂。”

小护士咧开嘴笑了,目光却仍旧停留在婴儿的脸上。

也不知他妈妈有没有脱离危险,她体会内心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在莫名的涌动,一个陌生的、甚至没见过的女人,她开始为她的安危担心。这种感情十分奇妙,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朝外的蜕变。

“先不要给他喝奶,可以先喝点水,少一点。温度用手背试,或者手腕处,以温为主,不能烫,也不能凉。烫了孩子的肠胃受不了,凉了当然也受不了,会拉绿色粪便,那就是坏肚子了。”

她俯下身,轻轻把孩子重新放回到小床里,孩子意识到自己被放下了,小小的身躯在薄被底下不安的挪动一下。但他仍旧没有哭,这是个安静的小美男子。

小护士直起腰身来,转过头去看陈乔。

“还愣着干嘛?”她笑盈盈的说。

这女人一笑挺好看。陈乔想,她有个酒窝,她的酒窝儿不是成对出现的,只右侧脸颊有,所以看起来特别好看。尤其这女人出现得正是时候,陈乔拿她当救命稻草。

“去给孩子整点儿温水。”小护士吩咐道。

“噢。”陈乔应承一声。转过身去,一头扎到门口,可人到了门口又一头折回。

“去哪儿整温水?拿什么整?”

“奶瓶啊。”小护士莫名其妙。然而陈乔连奶瓶在哪儿都不知道。小护士眼尖,伸手朝前一指,“呶,那不是!”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环保袋,奶瓶子安静的躺在包装盒里,它都看着他了。

陈乔上前解开环保袋,将奶瓶从里面掏出来。

“得煮一下。”小护士提议,但环顾四周,估计他们也没带全设备,于是改变了建议,“不然用热水烫一下也成。”

她见陈乔拿奶瓶的样子颇为茫然,于是又追加了一句,“奶瓶就在热水房。每层楼都有个开水房,那里面有个大锅炉,烧开水用的。留神烫。”

最后一句话她是喊出来的,当然没敢离开病房,只留这刚出世的婴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没一会儿陈乔回来,还好,他手里的奶瓶有四分之一水。

这男人还蛮聪明的,其实带孩子也就那点事儿,女人带孩子似乎都有点儿天份。

“喂过水以后如果一会儿他哭应该就是饿了,饿了以后就可以喂奶了,奶粉也不能用开水冲,得用温水,大约四十度左右,开始孩子不能吃太多,但是每个孩子的情况不同,你可以多冲一点儿,看他每顿能喝多少,以后养成定时定量的好习惯。”

陈乔领了命,小护士连跑带颠儿的跑了出去。

孩子重新出现在陈乔怀里,小小又软软的一团肉,偎进他怀里,满足的蠕动。陈乔生平头一次抱这样小的孩子,开始是有点不知所措的,后来稍微好一点,他将奶头凑近孩子的嘴巴,孩子似乎不太饿,于是懒洋洋的张开嘴,咬住奶头,可陈乔给的水太足,第二口孩子就呛着了,脸憋得通红,陈乔吓得手忙脚乱,抱着孩子也不知该怎样才好,幸好刚才走开的小护士不忙,又放心不下他,回来又瞧了一眼。

小护士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接过孩子,然后将孩子竖着抱起,婴儿的小脑袋软软的耷在小护士肩膀上,小护士的手掌握成空拳,然后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她边拍打边交代。

“记住了,喂水喂奶都不能急,不然孩子容易呛,呛可大可小,呛了就把他竖起来抱着,一定要把住腰,小孩子腰不能闪着,腰软,立不起来,然后手握成空拳,拍。以后喝完了水或者奶也要这样拍,直到拍出嗝儿来才好,这样省着吐奶。”

陈乔汗已经下来了,此际那团又小又软的生物于他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难题。

“孩子妈妈有消息了吗?”小护士问。

想到陈莫菲,陈乔低落起来。他相信她一定会没事儿的,开始这信念还像石头一样坚固,后来这想法儿便有些松动,再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心里便没那样大的底气。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陈莫菲时的情景,她自称老娘的样子,明明爱得那么疲软,却偏要装出强悍,陈乔几乎一眼便觑破了她的软弱。

后来她跟流年重新在一起,这女人便成了他心里一个图腾。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图腾。

这个图腾或许是自己爱的人,或许是爱自己的人,或许是亲人,或许是爱人,也或者是爱而不得的人。

他不承认陈莫菲是他的爱而不得。

于爱来说,谈得到有点儿太宽泛,也有点儿虚无缥缈,还有点儿庸俗。

然而人一生可能都是为了得到,我们想要得到太多的东西,物质的、精神上的,有形的、无形的,所有的一切,人是贪得无厌的动物,如果欣赏能不掺杂质,那才是纯粹的欣赏,如果欣赏掺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那不是欣赏,那是**,那是期待控制的带着点儿绝望的**。控制、改造、这些全部都是,披着一些华丽外衣的不太切实际的,听起来不太孟浪实际上又不算是太抻头的**的另外一张脸孔。

每个人都有掌控欲,当这种**从身体里伸展出来,人就变了,人就不再是原先的人,是想要控制的人。可人生偏有个奇怪的现象,当你越想控制,反而越会失去。人会被“控制”给控制住的,那时其实控制他人的人都是被动的,不过也是一个傀儡。是控制欲的傀儡。

这是世间的真相。

陈乔不想控制任何人,任何人在他这里都是自由的。于是他自己便也是自由的,心的自由要插上翅膀,从某种意义上说,陈莫菲也是一个热爱与向往自由的人,然而她自己并不自觉。

她以为自己甘心被困于某段感情或者某一个人,其实不是的。

第184章 叛逆者

“好了。”小护士说,说着俯下身体,将孩子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回小床里,孩子发出意犹未尽的声响。陈乔走到小床边,抬起头来看小护士,问了一个问题:他是有点儿饿了吧?!

可能。

于是他又走向奶瓶,奶粉在包里的某处安静的等候,直到陈乔将它从袋子里拎起,那是一罐铁皮罐的奶粉,罐身全部都是洋文,好在他于此精通,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才是他的母语。

陈乔仔细阅读了说明,按照说明准备了温水,将奶粉放进奶瓶里,奶粉渐渐融化,瓶子里出现乳白色的液体,他拿起奶瓶来轻轻摇晃,然后扣上奶嘴,抬起手腕,将奶嘴对准自己手腕处,不烫,皮肤对他说。

陈乔选择相信自己的皮肤,他的神经还没精明到会撒谎欺骗自己的主人。

这一次陈乔有了经验,不过孩子吃奶的过程仍旧有些惊心动魄,比如有三次他差一点儿呛咳,但陈乔及时调整了姿势,小护士手插在护士服里安静的瞧着这一切。

这是一天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上淡蓝色的窗帘淡淡的洒进来。那一刻,小护士希望自己是个画家,用一支笔,把美好的画面收进那狭小的画布。

凡世间一切美好都值得人们记住。小护士想的是记住而非留住。因为人类终归是要发现,世间一切美与丑,善与恶,可能被记住,却永远无法被留住。没有永恒。

她突然间转身,身后留下一个短小而矮胖的身影,陈乔抬起头来,想跟她说声再见,或者说声谢谢,然而他只张了张嘴巴,空荡荡的空气在他的嘴巴里搅了搅,又出去。

陈乔突然间发现,他其实并不想说话。

低下头,就看到陈莫菲跟流年的儿子,他嘴巴有力的收缩,那是造物主赋予每一个人的本能,他的嘴巴十分有力,有几次他发现孩子奋力吮吸奶嘴,把奶瓶朝他的方向带过去,以至于陈乔不得不调整了姿势。

这个小家伙,不像流年,流年没那么大的侵略性,他更像陈莫菲,陈莫菲的身上有侵略性。然而陈莫菲一直在尽量的隐藏自己身上的侵略性,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怎么说呢?不像她自己。

想到这儿陈乔突然间放下心来,在生与死的瞬间,人是会爆发出某种能量的,陈乔有理由相信,陈莫菲不会死。她不是个轻易肯向什么低头或者就范的人。有些人天生就是个叛逆者,有些人天生就是驯服者。而陈莫菲显然是前者。

剩了大约能有十毫升,小家伙满意的吐出了奶嘴。然后他闭起眼睛,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陈乔放下奶瓶,把男婴抱起,另外一支手掌则支撑起男婴的腰,右手握成空拳,一下一下拍男婴的后背,没多一会儿,男孩儿打出一个响亮而饱满的嗝儿来。

原来这么简单。

陈乔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这时,轮子摩擦地板的声音,紧凑而且局促,不对,还有一点点从容。陈乔站起来,臂弯里抱着孩子,他觉得心像要跳出来,一张床出现在门口,白色的被子,被子下面覆盖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床两边有家属,有医护人员,陈乔失望的发现他并不认识那些人,所以他由此推断出来那床上躺着的一定不是陈莫菲。

有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有时,有了消息,也未见得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消息这事儿很奇怪,人们盼着它,也怕着它。然而消息不过就是个消息,它其实没有办法改变消息真正要传递实质。

有时消息不知道是自己误导了人们,还是人们误解了消息。

病床从门口滑过,陈乔颓然坐下,怀里的孩子满足亦或不安的轻轻蠕动,他低下头来,便看到他那张脸人,酷似流年,当然也有陈莫菲的影子,眉眼像流年,然而神与韵像陈莫菲。

他抱着那孩子,从未觉得自己与那女人如此接近过。或许他会在今天跟怀里的男孩儿一起失去那个女人。这想法儿曾经让他恐慌不已,其实及到现在那想法儿仍旧潜伏在他身边,总伺机给他致命一击。

陈乔从里锁好了门,然后进卫生间开始刷奶瓶,也不知怎么,他像突然间开了窍,突然间会带孩子了,可等他把一切都收拾好,安静的坐在男婴的对面,他突然间发现自己有点儿手足无措。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婴儿的呼吸,他连自己的呼吸声仿佛都无法听到。

于是陈乔不得不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长长的把那口气吐出来,他听见那声类似叹息的东西,在空气里越飘越远,直到彻底融入他面前的空气,完全消失不见。

也不是。

可能现在,它们无处不在了。它们逐渐聚集、成形,逐渐变幻成一个女人的模样,陈乔伸出手来,只轻轻一碰,它们便又像烟花一样,四散溅开,分崩离析,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也不是。

可能是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

陈乔走到窗前,试图拉开窗帘,刚把窗帘掀开一点,便发现那阳光从窗口铺进室内,正好映在男婴的脸庞,男婴该是微微皱了一下眉,于是陈乔放弃了想把窗帘拉开的想法儿。

他重新回到男婴面前,守护他,他用眼睛温柔的触摸男孩儿,直到男孩儿朝他微笑了一下,刹那的微笑的动作,实际上那是婴儿下意识的动作,但被陈乔解读出不同的意义来。

有时,有没有不重要,信不信才重要。

流年相信陈莫菲会回来。他想起自己从前看过一部电视剧,王志文演的,有一天王志文跟女主左小青在一起,王志文拒绝了左小青,但是他拒绝得相当艺术,他说,当你接受了一个人,你就接受了她的高度。然而我现在并没有你这个高度,我不想亵渎你。

喜欢是占有,而爱是放手。

有时不是不够爱,是不敢爱。想交配的男人会拼了命向对方展现自己有多优秀,会露出最漂亮的羽毛。而爱一个人,是能够清晰的看清楚对方和自己,尤其是自己最漂亮羽毛下的肮脏,他知道自己配不配得起对方。

从前流年以为自己配得起陈莫菲有余,后来他有时恍惚,现在,他十分清醒的意识到,他配不上她。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然而现在说配上配不上十分混蛋。

手术室大门开了,离得他似乎十分遥远。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当“陈莫菲家属”喊到第三遍,他才如梦方醒,奔过去,在病床前一尺,他停下脚步,脚像扎进脚下的地里,生了根,拔不出来。

他不知自己等了这么久等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只知自己这心里翻腾涌动、上窜下跳,多少想法纷至沓来,又潮般退却,他总试图想抓住点儿什么,然而他发现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是陈莫菲家属?”有人问。

至于谁问并不重要,他懵然的点头。

“已经脱离危险。”医生摘下口罩,朝前走去,有人推了流年一把。

“推产妇回病房啊,愣着干嘛?”

“啊,噢。”他应承道,看见陈莫菲紧闭的双眼,她还没醒,好像许久没见她睡得如此安详。他伸出手去,手床扶手有点儿凉,然而他觉得腿有些软,那两条腿似乎无法支撑得起来他全身的力量,他低下头去,眼泪掉了下来,忘了感谢那医生,什么都忘了,他只知道女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她在死亡线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然而她现在像死了一样,面色惨白,看起来毫无生机。

病房离得近了,陈乔刚好出现在门口,朝走廊尽头望着。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个凯旋的将军,他把陈莫菲带了回来。他昂起头,护士站有护士出来,病床哗啦啦的进了病房。

陈乔看了流年一眼,问,没事儿了?

流年点点头。

陈乔伸手拍了拍流年的肩膀。

护士把心电监控仪器安上。

室内的嘈杂把孩子吵醒了,他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然后扁了扁嘴巴,尝试着哭泣,显然中间他也经历了纠结,但嘈杂一直没有停止,于是他觉得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哭泣。

这是他对这世界第一次表达不满。

声音宏亮而宽大,整个病房仿佛陷落于他的哭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陈莫菲。

陈乔看见女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双眉跟男婴刚才一样,轻轻的皱了起来,上下眼皮艰难的交锋,然后,陈乔看见他手指轻微动弹,接着是眼睛。

陈莫菲,醒了。

世界在她眼前由模糊而至清晰,她看见了流年,还有陈乔,两个人脸上都露出微笑。

她张了张嘴,陈乔转过身去,将男婴从小床里抱起,然后把他抱到陈莫菲床边。

“孩子,你儿子。”陈乔轻声的。

病床上的女人眼珠跟着孩子转了过去,然后长久定格在男婴身上。她试图伸出手。

我的儿子,她想,真好!

第185章 对坑?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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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便陷入巨大的黑暗,黑暗兜头笼罩下来,把她拉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幽长而狭窄的梦境,四周都是墙壁,触手可及的冰冷,空气随之而稀薄,于是她感到窒息,没什么拼了命的扼住她的喉咙,然而她就是感觉呼吸不畅,那些空气似乎变得比她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空气都要粗壮,它们像一根藤,像树的根须狠狠的扎进土地,它们无法穿过她的鼻孔,她丧失掉了自由呼吸的能力。

然而她必须要适应,在这个社会上。她仍旧想活,生的支配着她,她从来没像如今这样如此渴望光临她的身体,她盼望那叫的东西也能像树的根须一样狠狠扎进好的心里,在里面生出期待在长的渴望来,不远处似乎有亮光,陈莫菲调整自己的呼吸,朝那光亮走过去,然而走到一半,她便一脚踩空,陈莫菲再一次陷入巨大而磅礴的黑暗。

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醒来。

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风撕扯树梢,人们却只能关注到闪烁的霓虹,无论夜有多深,仍旧有充满焦虑的人无法入睡,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耽心第二天自己无法醒来,还是根本没过够眼下这一天。

最糟糕的是他们根本不想知道答案。他们被失眠困扰,尔后又向失眠妥协,只有醒着,手里拿着手机,自己正在看着什么,仿佛才能提示他们自己仍旧存在-----不但,还有灵魂。

他们与生俱来拥有这两样东西,但太多人时常感觉到他们在出生伊始就把些什么留在了母体,所以你看母亲们有灵魂有信仰有追求对他们的孩子也有要求,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这些。

他们无意识的时代的惯性裹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更不懂得怎样才能到达目的地。

上生物课时老师讲过动物与植物的区别。动物跟植物的区别在于有无意识,在于动物可以由意志支配自己自由的行走。植物没有意识,植物的意识是毫无价值的。一个植物意识到别人要来践踏它来了也没有意义,因为它无法逃走。

在漫长的生物进化中植物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于是它不再思考,对命运逆来顺受。而动物则不同,动物的身上总是带着叛逆的影子,它们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背叛,总之必须得背叛点什么,不然似乎无法证明他们真正的存在过。动物不相信命运,他们总试图改造自己的命运。可糟糕的情况是,他们甚至不明白命运到底是什么。当你无法了解命运,也就无法控制命运。

但是动物们不管,他们就是要控制,仿佛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控制的。

控制让动物们有安感,他们喜欢掌控的感觉。

然而动物们无法意识到,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掌控过任何东西,包括关系、权利、金钱,一切。相反,越是疯狂想掌控的人才是傀儡,他们被控制给控制住了。

谁是谁的主人?

有时这是个罗生门。

第三天陈莫菲才完清醒,那时月嫂已经就位,流年跟陈乔可以帮月嫂做许多事,手法娴熟,几可独挡一面。月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身上最重要的优秀品质就是爱干净,而且话不多,不怎么会看脸色,带孩子的手法固化又僵硬,但是流年对她相当满意,流年不喜欢太过聒噪的人,尤其是女人。

月嫂跟其他的月嫂不同,除了做好她自己的份内事,她还会参与照顾陈莫菲,在她晕迷不醒的那几天里,她几乎每天都会帮她抹身,每天都会帮她翻好几次身,然而安静的站在床头看着自己那一直昏睡不醒的女主人,间或摇摇头,或者若有所思的叹口气。

孩子不太闹人,对于流年来说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他总是吃了就睡,睡醒了吃,有时也玩儿,但就那样安静的,他不太找人,月嫂也好,陈乔也好,他自己的父亲也好,他总是极其安静的眼睛盯住自己力所能及盯住的一切,手脚并用的踢蹬,直到精疲力尽,这时,他要么喝点儿奶,要么就睡一会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得很好。

陈莫菲醒,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是月嫂最先发现的,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不是先动动小手指,然后有人发现了惊叫,找来医生,医生宣告患者已经醒来,而且再不会毫无意识与节制的睡过去。

月嫂帮她擦身,擦完了她跟她安静的道谢。

“谢谢。”陈莫菲说。

月嫂答“不用谢。”

然后抬起眼皮来看她一眼。“醒了?”她问。

陈莫菲朝她虚弱的笑笑。

然后女人扔掉抹布,跑了出去,流年跟陈乔在走廓尽头的吸烟室里抽烟,她跑出去又跑回来,回来确认一下陈莫菲真的醒过来了。

她喘着气,对她说。“我去喊你老公,你能照顾孩子吗?”

她略微停顿,然后追加了一句。

“也不用怎么照看,你就看着,别有外人进来就行。”

陈莫菲嘴唇干燥极了,她张开干涸的唇瓣,告诉女人,说“去吧。”

她就去了,像一阵风一样的去了。等那阵风旋回来时带回来两个男人,巨大的喘气声由远及近,陈莫菲睁着眼睛,像从来没有睡去过。她看看流年,然后决定不将目光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移开去。

流年跪在床边,握起她的手。

这些天以来困扰他的命题部关于得到和失去。

得到应该关于喜悦,然而他没有。而失去应该关于悲伤,他有。悲伤像海,而他是个不会游泳的旅人。悲伤从心里滋生出来,悲伤有据可循,然而他仍旧拿那些悲伤束手无策。

“你醒了。”他问。

然后不等她答,他再问。

“你醒了?”

“醒了。”

陈莫菲点点头,陈乔转身出了病房,出去寻大夫。大夫出了门诊,不在,只有值班大夫在,值班大夫态度相对冷漠,问了几句她的情况,说挺好的,淡淡的,淡得像什么也没加的温吞吞的白开水,然后大夫出去了。

走到门口,大夫说她可以进食了,但仍旧以流食为主。

月嫂便忙起来,月嫂做这一切不像是在工作,像早已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做再正常不过的寻常家务事,这状态让大家都满意。

陈莫菲进了食,脸上开始有点血色,生命怎么走的,现在又一点一点重新回到她的身体。她必须积蓄力量,以对抗-----对抗什么呢?她实际上有些茫然。

为什么一定要是对抗?应该顺应。顺应可以让她和大家的日子都变得好过一点。然而人类太过倔强,学不会顺应,她一直奇怪为什以会这样,直到后来她意识到有人固执的根由,就是自我,或者叫自私,再坦白一点说,陈莫菲认为那叫控制。

人人都想控制,有能力的人掌控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次一点的掌探一个他企业一个集团一个部门,再次一点的掌控自己的爱人、亲人或者朋友,当然还有孩子,再次一点的,世间没一样东西可以完落入他的掌控,那么他就会养宠物或者植物,或者摆弄一些细小的物件,培养一样兴趣。

只有掌控才能让人有存在感,才能让人觉得自己仍旧活着。

这是个相当相悖的悖论,陈莫菲没想明白为什么人只有在掌控着的时候才会让人类生出所谓莫名其妙的安感。

在《太古与其他时间里》这本书中,有一段是如是描述的,世间每一天都在变化,然而人类总试图过一成不变的生活。人类由此的不被满足而生出许多的烦恼来。

陈莫菲将目光调向窗外,现在是上午1130分,太阳正浓,阳光从窗户里铺进来,孩子的小床却笼罩在阴影里,她想动,于是招呼月嫂扶她一把。

她成功的坐了起来,然后感觉腹部横切的刀口愤怒的撕扯了她的皮肉。陈莫菲一皱眉,喘着,额头上汗就下来了。

“不然躺下吧。”月嫂建议。

陈莫菲没有接受月嫂的建议。

她坚持坐起来,绑在腹部的绷带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探头朝小床张望,看见一团粉白的脸庞,他睡着时极期安静,只眉毛轻轻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命题。

月嫂将床摇起来,以后她坐着时后面有东西可靠。她觉得浑身的肉僵极了,像许久没用过似的。

流年挨过来,坐在床边。在她昏迷的间隙他回去过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她坐在轮椅里,目光浑浊。流年还是跟她报了喜,说妈您当奶奶了,莫菲生了,儿子。

但老太太面部没有表情,目光仍旧浑浊,像有什么搅浑了她的目光似的,她好像再看不真切这个世界,或者,她是开始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了。

她什么也不想看。

什么也不想听。

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流年看了看她,取了东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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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18岁时想要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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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的途中他看见一对祖孙,老太太大约也是他妈那个年纪,推着一辆小巧的婴儿车,孩子在里面瞪着大大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东瞅西望,老太太的眼睛不东瞅西望,只看向自己的孙子。

流年想,也不知他有没有机会看到这情形。街道两边行人不多,阳光一点一点来,走到最鼎盛的时期,再一点一点退。有时他们透过云层,有时他们透过树叶,将大地装饰得斑斑驳驳,前面是红灯,流年减速,想到保温桶里还有鸡汤,他去买的走地鸡,保姆说炖了好几个钟头,还把表面的浮油撇了出来。

“产妇吃油太大的东西容易滑肠子。”

流年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儿,他不懂什么叫滑肠子,也不愿意去细究,对陈莫菲不好的东西不让她试就罢了,至于有多不好,会引起什么不好,他并不关心。

车到医院,那时陈莫菲仍没有醒来,于是月嫂通过鼻饲管将鸡汤打进她胃里。他那时是有一点耽心陈莫菲再也不会醒来,有时他用长久而执着的目光去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她真是一个陌生人就好了。往往在这种时候流年又免不了要嘲笑自己。

他想人真是十分奇怪的生物,明明能引起人悲伤和难过的事情就在那里,比如生老病死。然而就是因为生老病死的主体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便不会太过悲伤。

可见主宰悲伤的不是生死病死,而是关系。

关系决定了悲伤、痛苦跟难过的程度。

陈乔整天泡在医院,仿佛没有别的去处,有一次流年听到中介给陈乔来电话,说有人对他的房子感兴趣,但陈乔想也没想就把中介给推掉了。他说,再说吧,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儿。什么重要的事儿?我在医院侍候月子。

流年想陈乔从来没把陈莫菲放下过,然而他也并不想占有或者破坏些什么。

每那时流年便觉得自惭形秽,他是觉得,如果陈乔真的爱上了陈莫菲,那么他的爱来得要比自己纯粹得多。感情这东西十发奇妙,奇妙在这里面有许多不确定性,比方说我们每个人都并不确定自己对某一个人的感情可以维持多久,更没人敢确定自己爱了多少分。有时我们以为自己爱的是满分,谁知中途一方生了变故,或者病了,或者家里头突然就落魄了,或者单纯就是时间太长了,有点儿厌了、倦了,我们这才会知自己认为的百分百未必是百分百。

我们常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感情走向,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别人的感情走向。我们不了解世界,不了解任何。可是我们认为我们部都了解。

陈莫菲没醒过来时,月嫂有时会把孩子抱到陈莫菲身边,他从来不吵,他原本也不是个爱吵闹的孩子,他就那样安静的呆在自己母亲身边,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睡着时他便将小小的头颅拱进陈莫菲的臂弯,也许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安。

安。

这也是个十分可笑的词汇。安。这世间并无绝对的安,然而人们为了寻求安而不惜一切代价。流年想远古时期某个智人最先开始焦虑,他不愿再过游荡的居无定所的生活,在天盖穹庐,笼盖四野的野外,群居的智人很容易便受到野兽或者狂风暴雨的威胁,于是他着手建造房屋,后来人类开始造楼房。楼房就是把一栋栋的房子罗列在一起,撂起好高,流年发自内心不欣赏这种生活方式,我的房子盖在你的房子上面,你的房子又盖在我的房子上面,别人的房子再盖在你房子的上面。

听起来似乎并无不妥,但又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孩子从咿呀中醒来,陈乔正盹在陪护床一角,他在床头,而流年在床尾,流年睡不着,陈乔经常秒睡,睡着了还会打呼噜。

他打的呼噜很响,以至于流年总是十分耽心他会把孩子给吵醒,然而他又想让他的呼噜吵醒陈莫菲,就这样纠结几个来回他还是会用自己的一支脚去把他踢醒,然后告诉他回去休息。

这里不是他应该守的阵地,有也这个亲丈夫在这里。

但流年从来也没这样说过。陈乔醒来,眼睛有些红,于睡眼朦胧中朝他看,目光越过他,再依次从孩子看到陈莫菲,最后落到陈莫菲的心电监护仪上,当他确信陈莫菲的生命体征没什么太大的波动,这才裹了裹大衣,继续睡去,或者就此完清醒过来。

待他清醒过来,他会缓慢的踱出房门,一直走到这层病房走廊的尽头,那边有个吸烟室,他在里面点上烟,不怎么抽,看烟雾在自己眼前升腾然后再消散,他长时间将半支烟举在自己面前,陈乔现在喜欢透过烟雾去看整个世界。

或许他认为看得太过清楚会让一个人痛苦。

陈乔是个懂得如何趋利避害的人。除了陈莫菲,流年想。每个人都有一个软胁,会让人无所畏惧,或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陈乔坚信陈莫菲会醒,他从来没想过陈莫菲会就此一睡不醒。如果一睡不醒,那是睡美人,需要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王子的吻。

陈乔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都会哑然失笑,白雪公主中了王后的毒,命在旦夕,安徒生却告诉人们只要有个爱她的人吻她一下她就会痊愈。如果将来他有女儿便绝定不会让女儿看这类的童话,爱情不是女人的救赎,女人自己才是。

他是逐渐搞清楚陈莫菲究竟是哪里吸引了自己的,开始他怀疑自己是否也犯贱,男人都是天生的狩猎者,而陈莫菲这个猎物对于他来讲颇有难度,于是激发了他的好胜心。后来他发现不是,吸引陈乔的是陈莫菲身上的某些特质。

比如独立,是真正的独立。不是口头上嚷嚷的那些特权,当你要求特权,或者期待依靠性别拿福利的时候,你就首先把自己定位在弱势群体的位置上,如果一个人首先就承认了自己是弱势群体,那么他们所要求的就是优越感,而非自己本来应该享有的所谓权利。

陈莫菲在这一点上从来不含糊。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然她跟流年之间的感情有些夹缠不清。在陈乔看来陈莫菲实在没有那样喜欢流年,陈莫菲其实已经长大了,而流年是陈莫菲十八岁时想要的男孩儿。

陈莫菲醒来以后从来没正眼看过陈乔,她有时就那样笑着看自己的儿子,有时也看流年,甚至看月嫂,但她很少看陈乔,见到他总劝他回去多休息,还跟他道谢,陈乔知道陈莫菲是有意要跟他拉开点距离的。

他理解,所以后来他也就不怎么去,有时去了也就带点儿东西,坐一会儿就走,或者流年来回跑人手不够的时候他盯一会儿。

有一天,下午,阳光还没来得及暗下去,流年回家去接老太太过来照核磁共振。他想给老太太好好检查检查,看老太太脑袋是不是有什么病变,尤其是小脑,是否真萎缩得厉害-----她能把自己儿媳妇儿推倒在地,得检查检查。

月嫂抱着孩子去洗澡,来来回回得一个小时左右。

病房里只剩下陈乔跟陈莫菲,前半个小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后半个小时两人刻意保持沉默。陈乔其实想跟她说点儿什么,但是陈莫菲一直低垂下自己的头,她没睡觉,陈乔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陈莫菲睡的那几天里曾经做过无数的梦,梦境清晰又混乱,掺杂一切可能与不可能,荒谬绝顶或者匪夷所思的事儿,她还梦见自己重新回到十八岁,跟流年在一起,流年仍旧那样像一只巨大的海鸟一样朝着她整个人俯冲下来,陈莫菲听得见他的喘息声,然而这时候地震来了,她看见流年提起裤子慌张的跑了出去。

他没有带她一起跑,梦中的陈莫菲充满绝望,流年跑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陈莫菲头顶的屋顶开始巨烈的晃动,先是白灰,再是水泥块儿,她朝他伸出手去,可是门已经被流年狠狠关住,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她眼睛里。

陈莫菲喘息着醒来,发现旁边睡着流年,月嫂正在冲奶粉,小床里儿子正扎着两只小手在空气里挥舞。

月嫂问她,说你怎么了?

“没有。”她说,“一个噩梦罢了。”她说。

月嫂笑了,“医院这地方啊,其实阴气最重的地方。所以容易发噩梦。没事儿,梦都是反的。”

她也冲月嫂笑笑,当是回报她的体贴。

陈莫菲想跟陈乔说起这个梦,想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流年背叛了我。

这是焦虑还是没有安感?

也许都不是。

她还有点儿想哭,事实上自从她死里逃生,她一直都想哭,肆无忌惮的,号啕。然而她惊讶的发现,当她面对流年时,她竟没有丝毫扑进他怀里号啕的。

月嫂的脚步从走廊的尽头就开始响起,还有她的声音,她逗弄孩子的声音,这个月嫂似乎真正喜欢上了陈莫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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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去我那儿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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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该起名字了,流年说让陈莫菲做主。流什么呢?

陈莫菲不大在意名字,谁起,叫什么名字不是无所谓,但毕竟不过就是一个符号。她只希望他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听说每个母亲都会经历这样的心路历程,开始要求都少、都低,都是只要他快高长大,后来便有不同,便开始有,到最后甚至会是奢望。不光盼着他快高长大了,要什么都好才好,要工作好、事业好、身体好、家庭好、最好万人景仰。

她希望自己将来不至于。

名字还是要起,叫什么呢?爷爷叫流念,爸爸叫流年,他叫流流什么呢?

不然流淌吧。

陈乔说。

再不流水。

总之不能叫流氓。

陈莫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于是名字就这样搁浅,流年说一个人的名字要跟一个人一辈子,应该审慎,可是医院要填出生证明,孩子名字那一栏不能空,不过像他们这样来不及起名字的人也不少,医院也有办法,就将父母姓氏叠加在一起,再加两个字,变成“某某之子”或者“某某之女”。

于是流年跟陈莫菲的儿子出生证明上便出现了这样的字样流陈之子。

陈乔看那上面印的孩子的小脚丫的红色印泥说就叫“流陈之子”吧,陈莫菲将出生证明拿过去,目光粘在那名字上,望着出神,流年问她在想什么,陈莫菲说想他长大,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等他长大就知道了。”流年说。

陈莫菲笑笑,将出生证明放好。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碧蓝,有云,东一朵西一朵,看起来悠闲极了,跟他们一起出院的产妇就住在他们隔壁,后来两家熟了,那家产妇还过来看过流陈之子,他们家正好是女孩儿,说流陈之子长得好帅,要当他的丈母娘。

陈莫菲出院后回了自己的房子,没去流年家。其实那里当然是她的家,但她不想回去,流年也同意。老太太的病出来结果了,没什么器质性的病变,但她面对医生时保持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沉默,后来医生决定放弃,并建议流年带老人去看看心理科或者精神科。

可要怎样把老太太弄到精神科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她不肯去,坚持说自己没病。

“你觉得我疯了么?”她俯下干瘪的面颊来面对自己的儿子,“我告诉你,我没疯。”她抬起头来,目光却仍旧停留在自己儿子的眼睛里,“你看你爸那样对我我都没疯。”说完她笑了,“你看我疯过吗?”

她问。

流年看着她,忽然间意识到有些伤害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中间它们一直在沉默的生长,后来就星火燎原。也许应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关注到她心里的那些苦闷或者委屈,不过小时候他以为母亲是个成年人,拥有强大的能量,长大以后这想法儿在他脑子里炉火纯青、根深蒂固,他再没意识到那个他生命的缔造者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在他的想像里,母亲就意味着坚强。

在他的文化里,母亲也意味着坚强。

社会都在说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他不知这词儿究竟是谁发明出来的,有点儿操蛋。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当了母亲之后就会不同,就会变得刚强。当了母亲以后难道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

陈乔说,是啊,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女人当了母亲以后是女强人,是女超人。

流年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现在总长时间陪在自己母亲身边,两人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相对,但他能感知到自己在身边和不在身边时老人的变化,他在她身边时她会变得安静而平和,他不在她身边时,她会变得焦躁而不安。最紧要两种情绪老人都只通过眼神来演绎,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有一次陈乔把电话打给流年,问他,嗨,老兄,知道你自己结婚了么?

流年知他意有所指,然而流年觉得陈乔无法理解他的苦衷。他不是他,他能看见他的苦,看见他的左右为难,却无法理解他的苦,无法理解他的左右为难。陈乔不懂。跟不懂的人没什么话好讲,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陈乔就讲,说,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老婆?

他知道。然而他没办法,他妈现在这样,他不能扔下她不管,这个女人给了他生命,没有她就没有他,他不能做背叛的那一个,不能埋没良心。

流年仍旧保持沉默。

陈乔拿流年的沉默没有办法,但他仍旧决定提高音量。

“嗨,哥们儿,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儿子,你他么的”

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两片嘴唇识趣的闭在一起,陈乔原本想骂出来的粗口便如此这般被咽回到肚子里面去。

骂他有什么用呢?

陈乔知道,最后选择妥协。他挂断电话,然后开始思索关于人生、爱情和婚姻的意义。都是扯淡。他想,当初他们那样爱,女人等了男人那么多年,哭着喊着非要在一起,前面刀山火海都要闯一闯的样子,现在可好,天遂人愿了,他们又玩儿起了牛郎织女。

爱情是个过程?两个人都只享受过程?

不,他知道至少陈莫菲不是,他来时总是能见到陈莫菲望向窗外,那窗户紧闭,外面有风,掠过长空,鸟儿在天空中留不下自己的羽毛,却能在地上投下自己的身影。

陈乔真害怕陈莫菲会羡慕那些在天空中飞行的鸟,他也怕她会突然间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突发奇想,想模仿那些细小而坚韧的生灵,拉开窗,像鸟儿一样一头扎向空而大的空间。

他想像陈莫菲的身体重量大头朝下做直线垂直运动,而后跟地面作亲密的结合。有一天他梦见这个情景,被吓出一身的冷汗,于是半夜驱车来到陈莫菲家里,看见她的窗户亮着灯,于是他上了楼,敲开了门,月嫂还是那个月嫂,陈乔也终于搞清楚她叫什么,叫王桂琴。

王桂琴帮他把门打开,另外一支手里还拿着奶瓶子,冲奶冲到一半,孩子没哭,十分安静,客厅里也亮着灯,壁灯,光线并不十分充足,但也足以看见这屋子里的一切。

“孩子怎么样?”他问。

月嫂王桂琴去过许多家里帮忙照看孩子,像陈莫菲家里这种情况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她没问,但在心里猜测这个家的男主人可能是对女主人并没有爱情了,所以连带着也不爱那个孩子了,或者女主人是男主人的外室-----这年头这现象并不稀奇。

总之受苦的总是女人。于是她对孩子便多了一成怜惜,对孩子的妈也多了一成怜惜。

女主人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你永远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以月嫂王桂琴的眼光来看,她只能看到女主人的思索,却总无法看见女主人思索的细节。幸亏她对那些细节也没什么兴趣。

孩子很好带,听话着呢,长得又漂亮,出了一个月,撤了虚浮长出的那些皮肉,他生长出更为新鲜和强劲的皮肉来,头发也长出来不少,又黑又亮,眼睛不很大,但胜在神彩飞扬,那男孩儿眼珠极黑,像颗黑色的棋子,月嫂王桂琴觉得男孩儿是个小帅哥。

谁不喜欢漂亮的男孩儿、女孩儿呢?

“挺好。”王桂琴答,门被关上,那个陈先生身上带着夜里的凉。

“别朝里走。”她不是提议,简直是命令,不过语气委婉一点罢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出于对孩子的保护又让她的语气听起来几乎不容置疑。

“别朝里走。”她再一次强调,“你刚从外面进来,外面有风,空气又凉,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他受不得,这么一点儿点儿风也可能让他病了。”

“噢。”陈乔发出原来如此的应答。

“再说,黑更半夜的,外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兴许有什么会跟着你回来,我们大人看不到,小孩子许会看到,会被吓着。”月嫂王桂琴进一步解释。

陈乔笑笑,这说法他倒是头一次听说,而且突然间就对自己身后那些有可能出现的灵异人物感兴趣。可惜他也看不到他们。

现在他一切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手揣进衣服口袋里,静静等候,直到月嫂王桂琴喂完了孩子,他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发问我现在可以进来了么?

月嫂王桂琴这才恍然大悟状天啊,对不起陈先生,我把你给忘了。

陈乔也不生气,但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儿蠢,于是脱了鞋子进了屋,月嫂王桂琴已经把孩子重新放回到陈莫菲身边,那里一张大床,旁边是一张小婴儿床。陈莫菲点一盏台灯,正在翻看一本书。

他进去了,“怎么还没睡?”

陈莫菲看着半夜出现在门口的陈乔,拿起床头柜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这么晚?有事?”她问。

“没。”陈乔回答。

屋子局促,原本就不大,现在添了一张婴儿床,空间便更显狭小。

“不然先搬到我那儿去吧。”他突兀的提议,然后发现自己跟陈莫菲都被这提议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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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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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去的。

今时不比从前。

从前还可以,那时她怀着孕,而流年在国外。说起来、听起来似乎都明正言顺。但是现在不行。

月嫂王桂琴出现在房门口,说妹子我把孩子抱我那屋去睡吧。

“不用。”陈莫菲说。眼睛寻到孩子,见他睡得安详,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你怎么来了?”陈莫菲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

“啊。”他说,就这么一个音节,这个“啊”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懂。陈乔转过身,去了客厅,然后和衣躺下,陈莫菲家的沙发跟她的人一样,不软,的躺上去,但他的身体适应力极强,身体会快跟身体下面的沙发打成一片,沙发对他的身体表示了友好与欢迎,他的身体投桃报李,仿佛彼此是彼此的知己。

月嫂王桂琴拿来一张薄毯子,轻轻搭在他身上。陈乔道了谢,翻了个身,一觉睡到大天亮。

流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母亲,他有时怀疑面前的年迈妇人是有意在跟他对峙,有时他又想自己这想法儿实在是有点儿荒唐。母亲一定希望他好,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升级成奶奶了,据说隔辈人都亲,流年曾为此而生出十分大胆的想法儿来,或者应该把孩子抱回来,让她看,给她带,也许她的病也能跟着好了。

但他知道陈莫菲一定死也不会同意他这提议。从前他曾听说过婆媳之间关系难处,男人总在中间受夹板气,他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会是个例外,没想到最终落了俗套,不管他多不甘心都好。

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当然还有儿子。有时想到妻子和儿子流年便由内心深处生出一点恍惚来,他惊讶于自己已经娶妻生子,然而妻子儿子却又仿佛离他十万八千里,那是一种莫名生出的距离感与生疏感,甚至掺杂少许荒凉。娶陈莫菲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爱她,他还曾经以为自己跟陈莫菲的爱情也会是个特例,这辈子他都不会厌倦她,他会爱回家,会跟她一起下厨,会跟她一起分担家务,他们的孩子健康活泼又快乐,一切都美艳不可方物。

才一年吧?

也许还没到一年。婚姻让他迷茫,或者,让他迷茫的不是婚姻,而是其他一些什么东西,流年总试图寻找,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固执的认为可能还是突如其来的婚姻带给了他更多的迷茫,或者他还没有准备好。

不知哪本书里写过,流年曾经读到过,但不记得是哪一本书了。那书上说婚姻对于男人来说永远是陌生而恐怖的,他们之中有些人一辈子都没作好准备就过早的进入婚姻。

所以很多婚姻到最后的走向都难免打上哀伤的底色,像秋天到了一片衰草连天,像断了的墙壁或者倒塌了的房屋,像开败了的花或者快死了的鱼,漂浮在安静的水面上。

最近他常常咳嗽,家里的保姆说他是有点儿感冒了,他吃了感冒药,感冒却不见好,嗓子眼儿发干,浑身都没劲,淌鼻涕,怕冷,他常蜷缩在沙发里,一蜷就是一整天,像等待开春的睡在洞里的青蛙一样迷眼不睁,保姆下楼去给他买了药,效果并不明显,以至于他现在都不大乐意说话了,因为一说话一张嘴他便感觉有干冷的空气趁机钻进他嗓子眼儿里,把他的嗓子弄得更加干燥,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秋冬的空气抽干了浑身的水份似的,是从里朝外干,流年觉得自己就快要枯萎了,他现在甚至躲避阳光,阳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便觉得自己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样,会扑哧一声化成一股烟,消失不见,像他从来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

保姆常拿无限忧伤的眼神看他们这对母子,流年有理由相信保姆在跟别人打电话或者以后讲述自己的保姆经历时一定会这样描述这段经历

我曾经到过一家,那家看起来条件还不错,不过父亲闹了很大的丑闻选择自杀,之后他妈似乎也疯了,最后是儿子,那一家子都见不得阳光,常年百辈的蜷缩在狭小而阴暗的空间里,过着像老鼠一样的生活。

“瞧,他们什么都不缺,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流年想像保姆谈话结束时所下定论的神情,内心波平浪静。说去吧,人生下来就是让人说的。

想到这儿,流年将脚往回缩了缩,毯子现在完覆盖住了他的身体。

康若然来时,他窝在沙发里睡觉,他对面坐着自己的母亲,她坐在轮椅上,目光时常狠狠盯住一处,长久舍不得挪开。电视机似乎二十四小时开着,因为只要不开着老太太就会发脾气,所有人仿佛都怕极了家里的那种静。

有点儿像坟墓。

保姆想。

但为了钱,她决定继续留在坟墓里。

听说女主人生了孩子,保姆相信女主人没有把孩子带回这里来坐月子是个明智之选。而且上下楼的时候她听说流年曾经在城里也算是个青年才俊,真不晓得什么事把个青年才俊打击成这个样子,人生上哪儿去看?人生是一出又一出出人意表的戏,没到咽气那一天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当然别人会怎样便更加难以揣测。

活儿不多,她从前曾无数次想希望找到活儿不多的工作,有大片轻闲下来的时间,最好一眼望不到头。现在她在流年家里的工作就是这样,没什么活儿,也就给老太太做点儿饭,然而他们吃的都不多,搞得到后来保姆也没什么胃口。吃什么、瞅什么都没有。某天保姆惊悚的思考,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像发霉一样在这里跟这一老一小一起发霉。她甚至想到了干尸。于是她挑了一个阳光还算是好的下午,伸手把流年扒拉醒,她以为他一直在睡觉,却不想他眼睛瞪得老大。

“流先生,有事儿跟您说。”

“啊?”流年从懵懂中醒来,觉得自己独自一人过了一个幽长的世纪,似乎好久没有人跟他交谈过了。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语言功能并未退化。

毯子的一角从他上身折下来,然后软塌塌的搭在他大腿上。他抬起头来看自己的母亲,竟生恍如隔世之感。他甚至不知今天是几时,星期几,几月几日,他像神游太虚了。

流年揉揉发皱的头发,保姆对着光线站在他面前,所以他得以看清楚这个保姆的五官,流年对于保姆的印象从来只是一个轮廓,现在轮廊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流年看见这保姆长得其实还不错,只眉毛有些浓,眼角朝下耷着,让她显得有些老,眼角有皱纹,她有多大了?五十多?也该生皱纹了,不过她穿得尚算得体,卫生情况也很好。

“有事么?”流年问。

保姆不得不再说一遍自己的请求。

“有事儿跟您说。”

“那你说啊。”流年掀开那张毯子。

“这些话本来不应该由我来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就别说了。”流年心里想,他的心还想让他这话说出来,说出来以后在保姆惊诧、怪异而稍微愤怒的目光里躺下,睡一觉,这主意应该也不错。

不过这一回流年并没有听从自己的心。

“那你说。”他听见自己说。自己的声音没怎么变,但音调是比从前低了许多,可能是没有说话太久,无论舌头或者喉咙都有些干涸,再加上他几天前还感冒了,对了,他是感冒了,他尝试用力吸了吸鼻子,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感冒不药而愈。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谁说的来的?然而这并没什么要紧。

流年想。

保姆回头瞅了一眼老太太,嗫嚅嘴唇,“先生如果方便,去书房里说吧。”

这句话终于引起流年的警觉,他害怕保姆不想干了。眼下正缺人手,他看了一眼母亲,流年认为自己一个人无法搞定母亲。

他坐起来,毯子滑向地板,流年及时把它拎起,然后将它们摊到沙发上,软塌塌的一团,流年回头瞅了一眼,觉得有些丑。他将那丑跟毯子一起抛在脑后,笔直的朝书房走去。

开了门,流年不由打了个冷战,久不来,这房间里竟没一丝人气,空气都似冷的。

桌椅尚算干净,他挑了个惯常坐的椅子坐下,并伸手一指桌子对面的椅子,让保姆坐。

他拉开抽屉,发现所屉里面有烟,流年将那烟拿出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间没有吸烟了。

升腾的烟雾,或浓或淡的烟草气。

属于人间,而他正在人间。

烟的旁边却没有打火机,对于一个想抽烟的人来说这十分煞风景。他借助手和眼睛寻找打火机的下落,手跟眼睛遍寻之后无功而返。流年决定暂时放弃吸烟的念头,且听保姆想要说些什么。

然后流年发现保姆没有坐,她站在桌子旁边,小腹再往下一点顶住桌子一角。

“怎么不坐?”流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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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另外一个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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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嗫嚅嘴唇,话似乎被哽在喉咙里。流年的手指寻找烟,然后再失望的发现没有火机,他很想站起来,出去,寻找打火机,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够这样,难道他只能静静的等待吗?

仿佛没有更好的办法。

接受,永远只能被动的接受,毫无还击能力,他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却又拿自己无能为力,老子也说过,无为而治。

他抬起头来,面对保姆,他从来没有如此直接的跟保姆面对面,目光短兵相接,彼此发现自己无处可藏,仿佛勇气就在这种时候油然而生,保姆清了清喉咙。

“先生,带阿姨去看看医生吧,总这样不是办法。”

她起了个简明扼要的头儿,流年长长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想要辞职,大脑接受到这个信号传递给身体,身体便朝后懒散的躺了下去。他仍旧命令自己的目光盯住保姆的脸,流年发现这样似乎能给保姆说下去的力量。

然而保姆却什么也不肯再说。空气沉默下来,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现在已经受不了这种宁静,宁静得似乎能听得见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心会在如此宁静的时候跟他吵、跟他闹,要他面对,可,究竟要面对一些什么呢?他有时清楚,有时也不清楚。

流年甩甩头,意识到自己必须对保姆刚刚的提议作出应答。

于是他重新让自己的眼睛找到保姆的脸,那是一张得体的被风月摧残过的脸,饱尝了一些什么之后学会了妥协的脸,这张脸原本平平无奇,却又仿佛蕴含点儿什么生活的智慧,一个保姆能有什么智慧呢?但她刚刚说的话明显又具有智慧,流年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本来想说我知道了,最后却只吐出“谢谢”两个字。

“谢谢!”他再一次重复。

保姆这次似乎真正受到鼓舞,她小腹离开桌子一角,将自己的脊柱拉到最直,这让她看起来比刚才高大了一些,但也仅止是一些而已。这一些却让流年不得不调整自己头颅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得用仰视的角度去看保姆了。

“先生,还有您,您也得我是女人,我知道一个女人生完了孩子最需要什么。她们需要有孩子的父亲在身边,我看您也没去看孩子,其实我不知道细情,但我看您跟太太感情不至于恶劣到什么程度,这边有我,您其实应该”

她用了“应该”两个字,这两个字眼儿让流年感觉到十分不爽,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是啊,他娶了妻,还有了儿子,前两天那女人还在生死之间徘徊,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他颇有些懊恼的将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疯长,多久了?好像也没多久,它们却长得这样长,而且乱,又长又乱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极了他这阵子的心。他甚至一度想把自己的心理顺,到后来流年才发现他越想理顺事情越发仿佛一团乱麻,于是流年选择放弃。

保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流年意识到哪怕仅止出于礼貌,他也必须要对保姆刚才的那番话作出回应。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嗓子因为长时间不用,功能仿佛已经退化,它发出令流年都奇怪的声音来,那声音如此陌生,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住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

那不是他。

不是流年。

保姆继续嗫嚅嘴唇,流年已经猜到这个中老年妇女的话匣子打开了,她似乎想说更多,流年觉得此时应该予以坚定的阻止,于是他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

重复代表强调,保姆终于识相的闭上了嘴,短暂的沉默过后,保姆识趣的退出书房。书房里空荡荡的,空荡荡的空气将他包围,严丝合缝,他无法突围出去。又为什么要突围出去呢?他需要空气。

流年站起来,这是什么季节?他有些迷茫。透过窗户看见外面,这个时间小区里没什么人行走,季节带来痛与思考,流年料到此时该已是时至深秋,或者初冬,园区里的绿植现出颓势,仿佛不再壮年,有什么把它们的活力抽出去了似的,天空好像也越压越低,空而且干燥的空气占领它能够占领的一切空间。

真是不可思议,人间说变脸就变脸,这让他感觉有些措手不及。他伸手拉开窗子,干硬得像某种金属一样的空气不由分说闯进来,他不由打了个寒战,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东西可以供他御寒,他的手在窗户把手上犹豫,不知下一秒该把它关上还是让它继续敞开着。

这并非一个让人十分为难的问题,却还是把他难住。流年觉得自己是有些老了,好像所有微不足道的问题现在都可以让他长时间的犹豫或者思考。

据说思考是智者的行为,又或者他自己是长了智慧了。

他还是把窗子关上,等他走出书房时就看见在客厅里静坐的母亲,在她对面是开着了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演一档综艺娱乐节目,气氛热闹,语焉不详,他留意到母亲的目光毫无意义的盯在电视机屏幕上。她没在看电视。一秒,他在心里判断。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现在看来,不是。

他朝母亲走过去,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尝试告诉她陈莫菲已经生了,或者新到来的小生命可以唤醒一些什么,也许她并不需要去看什么精神科,这些该死的医生,他们什么都解决不了。

流年有些烦躁,终于在茶几上看到了打火机,他的手直奔打火机,然后拿起其中一个,他重新回到书房,此时的书房倒仿佛成了他的阵地,成了他的据点,成了他最安的堡垒,抽屉里的烟在火光下袅袅升腾上天空,生动而具体。那一刻他觉得作烟都比作人要好。

他记起上大学时苏格拉底还是谁被害致死,在行刑之前他对那些害他的人说,我现在即将死去,而你们将继续活着。你们猜究竟是我更不幸还是你们更不幸?

他低下头看冒着淡淡烟雾的香烟,也许香烟此刻也向他发出了如此的感慨或者嘲讽,他将烟嘴凑向自己的嘴唇就让它嘲笑吧!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长长的烟灰像灰白的枪筒,流年将那烟灰掸落进烟灰缸,但还是有星星点点的烟灰飘出了出来。

一定要做点儿什么了,或者干脆就只是作出某些决定。

他于此深信不疑,有人敲了敲门,十分温柔的声音,他预料到一定会是保姆,不知她还想跟自己啰嗦些什么。

“请进。”声音和喉咙似乎仍在相互磨合的阶段。

门在他眼前拉开一条小缝,然后他便看见了康若然。不知为什么,流年看见康若然,竟然眼前一亮。

康若然小巧的头颅没在门后沉默太久。

“饭好了。”她终于说。

流年站起来。

“你几时来的?”

门,洞开。女人走了进来,流年发现面前的女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然而具体到哪里不一样了,他还真有点儿说不出来。也许她本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又或者他从前从来没太注意过她,再不然是现在的他跟从前的他不一样了。

流年绕地桌子,人已经来到他面前,他闻得见来自一个年轻异性的味道,像青草、像茉莉、像云、像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

从前他对于她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从前他总觉得康若然像某种实物,被他牢牢握在自己手掌心的什么东西。

“走吧,出去吃饭。”女人提议道。

流年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便跟在女人屁股后面,流年这才发现她换了发型,她头发剪短了,某位剪发的高手帮她得体的修饰了一番,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不同以往的气质来。

他发现,他有点儿想念陈莫菲了。陈莫菲是他的妻子,等了他许多年,是他非要跟她在一起的。

往事席卷上来,餐厅的桌子上饭跟菜拉开架式,只等人们过去将它们消灭。

“康小姐您一起,我做得多。”保姆说。

康若然没客气,说太好了,我恰好饿了。

然后她站在餐桌旁,用筷子就近夹起什么,放进嘴巴里,那嘴巴刚得了贿赂,于是忙不迭着急急赞美真好吃,比我们家阿姨做得好吃得多了。

保姆脸上露出笑容来,随后保姆转身去客厅里推老太太过来,几个人围坐在餐桌旁。饭吃到中途时康若然对着流年说我算了,到今天为止恰好一个月,莫菲满月了,如果没旁的特殊情况,我想你尽快陪我去美国。我好了以后把我爸也接过去,就不想再回来了。

流年抬起头来,想,一个月过得可真是快啊。

他站起来,抓过一件外套胡乱的套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不动声色的咀嚼,仿佛在进行一件十分的事,食物穿过食道,抵达她有些衰老的胃,然后停留在那里,等待胃酸进一步将它们消化、分解。

她听见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有点儿吵,老太太想。

康若然低头吃饭,突然间就觉得食物在自己的嘴巴里失去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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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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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他发现自己并未带钥匙,家里的钥匙、车钥匙,统统没有带,他好像也没有洗脸,他似乎有好久没有洗脸了。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眼珠有些疼,于是他不得不返回进单元门,他在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像鸟儿停留在树枝上思考或者小憩。然后他按下电梯重新上了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电梯卡也没有带,他伸手一摸自己的口袋,又发现没带电话。

这真不是个十分吉祥的兆头,他想,也许不应该挑今天去看望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然而,不能再等了。

他在肚子里打腹稿,酝酿托辞,几乎所有的籍口都被他找遍了,然而没一个听起来体面。

“流年。”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正好碰到康若然。康若然手里拿着钥匙。对了,她是有自己家里钥匙的,本来他想换一把锁,但后来一直忙,换锁的事情便被一推再推,现在,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换锁了。

“我------”流年开口,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忘带钥匙了。”他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淡。

“噢。”康若然说,然后低下头,一串钥匙在她手里叮当作响,没一会儿她将一把钥匙一张门卡从自己的钥匙大军里卸下来,她将钥匙递给流年。

“你家的钥匙,早该还给你。”她说。

流年低着头接过来,本来还想客气两句,后来觉得实无必要。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流年。”康若然从身后叫住他。“什么时候走?”她问。

他摆弄钥匙,钥匙折射阳光,显得亮极了,硬质银色金属物件开始有了他手的体温,温吞吞的,像阳光漫不经心的漫过河水-----表面那一层还好,会有阳光的温度,河的中心甚至再往里还是河水原本的温度,而河水原本是没有温度的。这钥匙也是一样。

流年不想回答康若然的那个问题,他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然后朝前走,好在康若然并没有追上来,这很好。

他回了家,把自己清理干净,却发现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清理得更干净。他看起来颓废而憔悴,整个人似乎都不对劲儿。于是他决定先洗个澡,或许洗个澡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清爽些,于是他开始着手洗澡,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发现自己头发有点儿长,于是又折腾了一趟去理了个发。等他将这一切都做好已经是下午,于是他决定明天再说。

明天一大早就去,他对自己说。

下午,他长时间跟自己的母亲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人的眼睛部死死盯住电视,流年注意到那电视一直播放的频道是12,好像他们看了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的12频道的节目,哪怕是广告时间也没有人调台。

生活不对了,不动声色的就不对了。他想起保姆早晨起来十分严肃的跟他的那场对话,决定认真思考一下保姆的提议。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然后站起来,在她面前半蹲半跪下去。

“妈,”他说,握上她的手,流年摸到母亲手上突起来的血管,那血管在她年老而松驰的皮肤下面不安分的滑动,老人没有反应,这让他有些失望。但他握紧了她的手,又轻声唤了她一声,“妈。”

流年看见那张仿佛已经固化了的苍白而麻木的脸,那双眼睛该是那张脸上唯一具有生气的器官,流年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寻找,却仍旧只能从那里寻找到冷漠、乏味、枯燥和----一点点的洞若观火。

洞若观火还是隔岸观火呢?最后他觉得后者仿佛形容得更为贴切。

老人将自己置身事外了。

他有些绝望的站立起来,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传达自己的意思。

“明天我们去医院。”似乎是最后通牒,母亲可能不会喜欢他的语气,但他顾不了许多。陈莫菲得接回来了,还有他们的儿子,他已经结婚了,而生活还得继续,他不能继续这样,她也不能。他们都不能。

事实上,这里是陈莫菲的家。他得做点儿什么了,什么都好,总之不能什么也不做。

他想像明天见到陈莫菲时的情况,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局促不安。说什么好呢?嗨!或者,我想你了,但是

但是后面的所有话都是废话,但人类有时不得不说一些废话。

直到流年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母亲仍旧没就他的提议表态,电视里仍旧是12频道,不停的重复,每一天都在重复。12频道,他抹了一把脸,忽然间意识到这么多天以来,他自己的日子就跟电视上这12频道一样,每一天都在重复,他把同一天过成了好多天。

晚饭保姆做得十分丰盛,流年很有胃口。

保姆满意的望着这一切,忽然有种当家做了主人的感觉。席间流年对她说,他不在的日子里一定要照顾好老太太。

保姆一叠声的应着,并小心翼翼的问起了孩子跟陈莫菲。

流年的筷子停留在半空,“我明天跟莫菲商量一下,看她愿意在哪头儿呆着。”

保姆欢快的往自己的嘴巴里填饭,她太害怕现在家里的氛围,如果不是流年出的价钱还可以,她早就辞职不干了。

带老太太就诊的过程并不愉快,流年开车,她跟保姆坐在后排座,轮椅被放在后备箱,先挂了康复科,大夫建议她定期到医院来做复健,说再这样呆下去她的肌张力会越来越小,越来越不好恢复,大夫亲切的问了流年的妈妈。

“老太太,您喜欢后半辈子都坐在轮椅上吗?”

流年和保姆便热切的将目光投向老人,然而老人的眼睛里闪闪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而淡然的光,仿佛医生是在问跟她完不相关的旁人。

医生倒是见怪不怪,“没关系,有些老人就会这样,接受不了事实,所以情绪低落,让她常来,这儿都是来康复的老头儿老太太,来常了,聊上,一天家长理短儿的,有的患者后来好了反而更愿意来,这儿热闹啊,人多。”

流年知道这种时候至少他该陪个笑脸,然而他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去看了精神科,做了检查,没什么器质性的病变,剩下的就是心理问题,医生开始问老人问题,据说一会儿还有笔答题,是检测老人目前的精神状况的,但是老人不配合,牙关紧咬,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蹦。

流年到最后都绝望了,医生建议他将老人收入院治疗,因为她有暴力倾向,谁也说不准以后她还会干出什么来。

流年没舍得,原封不动又把老太太运了回来。流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想到从前她也有这样的时候,好像是他们刚刚搬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一阵子流年老看自己母亲一个人呆着发愣,有一次他问她怎么了。

那时她还没这么老,看起来还十分年轻,她回过眼神儿瞅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笑着说了一句儿子,你爱妈妈吗?

流年点点头,实际上那年他十八岁,正是羞于说爱的年纪,但母亲的问题还是让他点了点头。这是个肯定的答案,他觉得母亲心里一定装了什么,那个“什么”一定关于某些隐痛与哀伤,然而他心知自己对这些一定无能为力。

那时他以为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一定不占大多数,现在流年知道了,人生真十之不如意。

他交代了保姆好生照应自己的母亲,然后转身出了门。很快到陈莫菲家,他自己开了门,门开时流年发现自己像个意外的闯入者。

客厅里陈乔正把他的儿子举过头顶,陈莫菲笑着说让他小心,保姆拿着个喂水的水瓶子站在客厅中央,阳光洒进来,靠近落地窗那一侧有一株巨大的阔叶绿植,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听见门响,几人几乎同时回头,他觉得自己像个极其不和谐的音符突兀的出现在一首接近完美的乐章里。

他站在门口,突然理解了“进退两难”这个成语,古人把那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形容得如此淋漓尽致。他轻声咳了一下,孩子的眼睛逗留在他脸上稍顷,然后决定转过头去继续跟陈乔未竟的游戏。他小巧的嘴巴里发出语焉不详的破碎却又连贯的音符,流年清楚的看见他嘴里流出的晶亮的口涎在空中拉出一道好看又好长的弧线,然后滴在陈乔身上。陈乔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人似乎也司空见惯。

“流年。”陈乔喊,他看见自己的妻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好像是胖了,没多久之前她还瘦得像一张纸,脸色也好看了,精神似乎也健旺了许多。出院那天,流年还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哀怨或祈求。

流年当时对自己说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忽略那眼神。

不到一个月而已,他以为世界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陈莫菲朝他走过来,手上拿着半个桔子,她穿宽松的棉质家居服,脚上趿着一双棉拖鞋,头发被轻轻挽在脑后,流年觉得妻子看起来比从前婉约了,从前她看起来有棱有角,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现在没了,也许当了母亲以后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她。

总有些什么东西会不知不觉把我们改变。

流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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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他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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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迎面朝他走了过来,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看见自己的伴侣。流年迎上去,告诉自己的胳膊一定要充满热情。胳膊照着他的话去做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身体跟身体之间却隔了缝隙,这个缝隙出卖了什么?

流年换了鞋,朝客厅走过去,儿子的眼神淡漠的从他的脸上扫了过去,然后重新停留在陈乔脸上,他朝着他笑,晶亮的口涎拉下来好长,陈乔抱着原本是他的儿子过来,然后出声逗弄看谁来了?

陈乔的眼睛笑着,眼神像苍蝇看见了蜜糖,粘在孩子脸上。陈乔是个完西化的中国人,然而此际他更像是一个中国人。

是的,总有些什么会让我们悄然改变。

他再一次想,这样想着时他坐到沙发上,月嫂话仍旧少,她脸上的表情跟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一样,她端来一杯水,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客人,客套的跟他保持距离。

然而气氛过于尴尬,这杯水显然解救了他。他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杯子重新被放置在茶几上,水温不高,没有源源不断的气雾从杯口缭绕。

陈乔把孩子推给他“抱抱你儿子。”

他提议,可能陈乔认为这是一个好提议,直到孩子在流年怀里哇哇大哭,流年觉得陈乔是有意让他下不来台。妻子将孩子接了过去。

“起名字了没有?”他问,嗓子有点儿发紧,声音太小,以至于陈莫菲一面哄孩子一面问你说什么?

“起名字了没有?”底气更不足了,不过也还是提高了音量。

孩子到了陈莫菲手里情绪渐渐平复,他将脸颊一侧紧紧贴在母亲胸前,那里有母亲胸腔里跃然而动的心跳,他在她的肚子里曾经跳得跟她一个频率,这让男孩儿感觉到心安,眼睛百无聊赖的耷拉下来,月嫂把孩子接了过去。

“他困了。”月嫂如是下定义。棉质拖鞋底跟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然后是关门声,剩下三个人在客厅里。

陈乔站起身,“我还有事。”他说。鬼知道他屁事没有,然而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此刻这个局面,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流年,他曾经想过,如果流年永远也不找上门来该有多好,流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该心存这样的想法儿。然而这想法儿却像春天的草,大片勃发。

流年没动,也没说话,陈莫菲也没动,陈乔伸手轻车熟路的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换鞋出了门,陈莫菲甚至忍不住出言提醒别忘了带钥匙。

别忘了带钥匙。

这话刚一出口,三人不约而同愣住,陈莫菲的眼睛找到了流年的眼睛,流年的眼睛却找上了陈乔,陈乔看着两个人,手里正捏一串钥匙,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于是清了清喉咙。

“你知道的,”

他这样开场。但其实天知道,流年只在开头参与,再之后他没有任何交代就消失了,就像多年以前他跟陈莫菲那场恋爱。

但陈乔还是这样说了。

“你知道的,孩子睡觉不能按门铃,所以无论我们谁出去都得带钥匙。”

流年的眼睛从陈乔的脸上挪开,他低下头,两支手有些无处安放。直到他听见陈乔的关门声,流年竟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如今客厅只剩下他跟她。然而他不敢抬头去看她。也许那场刻意的相遇是个错误,在一起更是,如果他对她跟她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若干年前也许更好。久别重逢,结果未见得是好的。当初就都该放下。然而现在说放下么?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或者是越来越了解自己了也说不一定。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真面目,这张脸,不止他自己从来没看清楚过,陈莫菲也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妈-----”陈莫菲率先打破沉默,想到她推撞自己的那一下,想到一个月前她亲身经历的九死一生,她有些迷茫,不知到底该怎样称呼那个老太太,但她是流年的妈妈,是她儿子的奶奶,这是不争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陈莫菲到底还是决定了妥协。

“妈她老人家怎么样?”她问。

“还那样,不肯配合医院,所以也没有办法确诊,而且因为带她去看过精神科,她对此有抗拒,连药都不吃,什么药都不肯吃,但也不闹,咱爸死,一定是给她很大的打击,不然她不能那样。”

流年说。

陈莫菲无意跟他争论这件事儿。她想知道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是道别来的吗?她猜他不好意思张口,于是决定替他张口。

“若然那边怎么说?该走了吧。我这儿你不用耽心,一切还好,月嫂给力,最重要孩子懂事,听话,不怎么闹人,你们早一点儿启程也好,早去早回。”

流年笑笑。想跟她说抱歉,却又觉无从说起,再说他也有苦衷。他有些烦躁,不知怎么了,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我-----”他嗫嚅着开口。

陈莫菲伸过手来,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流年感觉到来自妻子掌心的温度,让他心有瞬间得定,这些日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他同样不知道妻子是怎么过来的。

产后,直到现在,她偶尔受情绪低落的困扰,总想哭,却不明原由,睡眠重复变得轻浅,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以后轻易便醒来,醒来就又睡不着,身边,噢不,整个房间都冷冷清清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荒无人烟,她盯着房顶出神,常常一盯就是一宿。她知道这样不行,但是没有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她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这情况,刚出月子时她出去想去药房买点安眠药,然而药房要有处方才会卖给她安眠药,她没时间去医院开处方,于是重新回家,回家看到儿子,看见他扎着两支胖乎乎的小手朝她扑过来,她心情这才稍微好一点。

然而,也不过就是一点。

她抱着孩子,月嫂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所以儿子不太喜欢跟她在一起,除非睡觉时间,否则他常找陈莫菲,也找陈乔。他很爱笑,不怎么爱哭,嘴一咧,露出鲜红的牙床来,脸上的皮肤被自己的笑容撑开,眼睛眯起来。他眼睛很大,尽管眯起,仍旧又大又亮,他长得真漂亮。

陈莫菲有时跟他说话,他便咿咿呀呀语焉不详的回应,她听不懂婴儿语,他也听不懂妈妈在说些什么,然而这样的对话竟然能一直持续相当长的时间。

男孩儿跟陈乔在一起时完是另外一副样子,陈乔下手没轻没重,但是孩子份外喜欢,常笑得咯咯的震得楼板都在响。

她告诉自己应该开心,应该高兴,孩子吃她的奶,据说母亲的情绪会跟着奶水一起被传递出去,传递给婴儿,孩子会在吃母乳的时候觉知自己的母亲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然而她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她想过许多种方法。最一开始可能源于想念,她想念流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坐月子的时候那样想念自己的丈夫,他从前也走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她没有这样想念过他,那时她以为他一定会回来。现在呢?

不,现在他也一定会回来。

不,她其实拿不准他现在是否会回来。

她有时想于深夜偎进男人的怀抱,将整个头埋进他的怀里,胳膊环绕上他的身体,她会把手插进他的睡衣,让自己的皮肤直接跟他的皮肤对话。她想听见丈夫的呼吸,他细微的鼾声,或者他晚一点回来身上带着夜的凉气钻进被窝,她想苦或者乐他都应该、都理所当然的在自己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搂住她,将湿润的嘴唇印在自己额头上。

她也许仍旧会觉得莫名的悲伤,也许会莫名其妙的哭泣,也许会歇斯底里,甚至跟他发脾气,也许

呵,没有也许,哪怕有无限的也许,他仍旧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总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去忙,要去处理,要去顾,他仿佛永远顾不上她似的。

他们结了婚,却越来越不像夫妻。开始还有一点点像,她想起他从大洋彼岸回来,那一次他们登记领了证,算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了,她想起他那时对自己,从门口扑进来的姿势,看她的眼神,想起他怎样把她扔在床上。

是啊,也不能怨他,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得给他时间,然而谁给她时间?然而这段时间让她怎样打发才会显得从容?

她仍旧想哭,有时半夜望向窗外,想像自己像一只鸟,悄然从窗口滑落。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危险,然而那些危险的想法儿却有如脱缰的野马,她无法控制他们。

此际男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要不要对他和盘托出?不不不,他自己已经够闹心的了。

女人伸手将沙发垫子展得更为平整一些,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机械的重复着,单调而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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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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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注意到妻子的这个举动,顺着她的手臂他看着自己的妻子。那一下又一下下意识的动作应该说明了点儿什么,至少,她不快乐。

然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快乐,他给了她婚姻,但似乎除此之外他再也身无长物。是的,不是他不想给,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无底的黑洞,到目前为止,消失他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填满。

人生有许多无奈,都需要自己独自面对。从前他以为他跟陈莫菲在一起以后,他会带给她幸福,也会带给她快乐,会抚平她从前受过的那些伤,他以为陈莫菲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快乐起来。后来他悲哀的发现并不是。

他很想把她揽进自己怀里,然而流年自己十分清晰,自己的怀抱实在不太靠谱,没几天他又要离开了,他不知该跟她怎样开口,说些什么。说让她把孩子照顾好,再回去帮他把自己的老妈照顾好,他说不出口,然而他也没谁可以指望、可以托付,最重要没谁能让他真正放心。

生活怎么会到今天?

他无法理解。

然而没地方可去投诉。

投诉生活?

笑话!

他知道。

月嫂从另外一个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片孩子刚刚换下来的尿不湿。

“睡了?”陈莫菲拿眼睛询问,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形成独特的交流方式。陈莫菲有时想,现在她跟月嫂的交流竟然比跟流年之间交流还要顺畅。这很讽刺,她曾经认为这世界上再没一个人可以代替流年。

感情是一个庞杂而混乱的命题。

最重要她现在对这个命题没什么深入研究的兴趣,意兴阑珊。她十分奇怪自己曾经对感情那样执着,想起来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儿。

月嫂朝陈莫菲点点头,然后走进卫生间,把尿不湿放在卫生间的垃圾筒里,等她出卫生间时见到那对年轻的小夫妻仍旧以同样的姿势沉默相对。她是过来人,知道现在才是两口子感情出现问题的高危时段,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奉劝两句,但是脚却已经重新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门口。

这种事儿没法儿劝。她对自己说,于是拉开门把手走进房间。

孩子睡得很香,睡香安然,浑然不觉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正经历考验。她伸手帮孩子掖了掖被角,孩子晚上也不闹,她也带过不少这么大的孩子,这孩子算是省心的,晚上睡大觉,还按顿喝奶,她就没那么累,也不需要熬夜,所以她也不困,客厅里静悄悄的,客厅离这个房间距离不算近,但她不敢喘大气,仿佛外面可以听得见她在屋里怎样呼吸似的。月嫂想,他们不至于走到离婚那一步吧。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再一次定格在男婴粉白的小脸蛋儿上,月嫂不由叹一口气,想真是造孽啊。然而这就是命运,她今年这个岁数,早尝遍了命运的不由分说,人活着就是苦,无一例外的苦,就算你的父母不离婚你该遭的罪一样也少遭不了。

月嫂将手伸进孩子的小被子里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儿,刚生下来那小手指头一根儿是一根儿的,细溜的长,现在他胖了。月嫂庆幸他不知此际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味着什么。不懂事儿有不懂事儿的好,人生忧患识字始。

人懂事儿了,也就再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儿了。

她不由长叹一声,孩子在她的叹息声中不安的蠕动了两下,月嫂嘴里轻轻哼唱了两句没名字的曲子,轻轻拍了孩子两下,他这才安静下来。

“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陈莫菲问。

流年摇摇头,答非所问。“如果你不让我走。”

怎么能说不让呢?她笑笑,如果没有她,他跟康若然都已经定婚了。这是她,噢不,是流年和她欠康若然的,得还。早还早利索。

“去吧。”陈莫菲轻声说,“她好了,我们也放心。”

陈莫菲想到康若然身体康复,再把康老爷子接过去,或许他们的生活会随之发生什么变化。命运这事儿哪儿能说得准。

电话在茶几上震了几次,陈莫菲瞥见屏幕上的来电,是妈妈。她不想接,有一次她接妈妈的来电,出院第二天,妈妈来了电话,问她有事没有。

“能有什么事?您怎么突然间问这个?”

陈莫菲妈妈在电话线那头沉默,隔了一会儿,才说,“前几天梦见你了,梦见你出事儿了,浑身都是血,我吓醒了,还喊了出来,把你爸都给喊醒了。你爸最近总叨咕,说女生外向。”

陈莫菲知道母亲想表达什么意思,本来还想像从前那样搪塞,不想眼泪刷就下来了,老太太十分敏感,“小菲,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不真出了什么事儿?那个梦做得真。”

母女连心?她回头瞅了一眼小床上的儿子,他睡相安然,她几乎是在当下那个刹那理解了自己的母亲,也完成了这么多年跟父母之间的和解。

她记得当年她在考场外面晕倒,后来那件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父母知道了她跟流年在一起的事儿,她躺在床上,身体十分虚弱,七月的风那样热,然而她时常觉得冷,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冷的,考完了试她像丢了魂,陈莫菲只剩下一个躯壳,那里面没有包裹灵魂,灵魂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她陈莫菲曾经有过灵魂,然而随着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带走了她的灵魂。

年轻的陈莫菲有一间独立卧室,淡蓝色的窗帘,夏天时窗子一定会被打开,风鼓动窗帘,有时她探头朝外瞅,便能发现流年。

她不知流年等了她多久,可能他刚刚到,也有可能是一直在等,她便想放下笔,拉开房门,奔出去,不换鞋,再打开大门,楼道里那么黑,她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声像风,像风一样来回在她的身体里穿梭,她觉得自己满满登登的,又觉得自己是空的,只有一个人能把她填满。没有他她的生命便不是圆满的。

她想像两个人在黑暗的楼梯间狭路相逢她怎么能忘?她不敢忘,忘记就是背叛。她无法背叛他,无法背叛他们的感情,最重要她无法背叛她自己。

她揪住被子的一角哭。

父母开始并不知情,不知情时她日子过得没有那样艰难。后来他们听到更多的细节。

陈莫菲记得母亲某天面沉似水,沉默的、悄无声息的溜进她的房间,她调整椅子的位置,坐在女儿一向坐着的椅子上,面朝向自己女儿的床,她偏过头。

这一切进行得一气呵成、进行得悄无声息。等到陈莫菲反应过来,她不知道母亲已经在那里停留了有多久。

“别人都说你怀孕了。你是在坐月子。”母亲说,声音飘忽得可能她自己都无法想像,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声音是怎样振动声带发出来的。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用异样的、匪夷所思的、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的、最后是痛苦的神情看着她。不不不,不是看着,是观察,研究,像看一个怪物,那眼神让她受不了。

陈莫菲意识到一定有事发生,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失去力气,跟流年的消失一样,她的力气仿佛也是突然间消失不见的,像冰融进水。

她挣扎着,尽量使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坚定而坦诚,很快,陈莫菲发现自己做不到。她无法做到,无论她有多努力。人生如戏,凭演技,不过她本来也没想过自己要当什么主角,更何况她还年轻,生活还没来得及把她锤炼成浑身都是戏的女子。

她做不到。

陈莫菲绝望的发现。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应对她鹰隼一样的眼神儿,应对她冷峻而严肃的神情,她对她充满了猜疑和疑忌。陌生人?不不不,敌人。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她的敌人。陈莫菲惊讶于自己此际对彼此关系的定位。那人是她妈妈,照理说应该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她不该对她产生那样的想法儿。

她觉得脸有些热,心也跳得快起来,咚咚咚咚,她仿佛可以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仿佛听见它们急不可耐的试图从血管里奔突而出。

“不要脸。”她瞪着她,一字一句。然而她没有看见她嘴唇在开开合合,她没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这声音哪里来的?她没有说?是她自己心虚,是她自己幻听了么?

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很快,她感觉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溻透了,,滑腻腻,汗津津,她不敢动,一动周身便会感觉到冷,那冷是透到骨头里的冷。

“不要脸!”这一次她看见母亲的嘴唇是动了,它们夸张的开合,露出里面白色的尖利牙齿,像兽齿,还有腥红的舌头,她暴怒一双眼睛,身体前倾,陈莫菲当时觉得,正有什么东西,被自己母亲,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挖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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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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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开了。

她的伤口处鲜血淋淋,露出森然白骨,她痛不欲声,然而她像看不见似的。母亲似乎不顾一切的朝她扑过来,她像朵巨大的乌云盖住大地那样盖住了她,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带给自己的女儿剧烈的狂风和暴雨。事实上,她也是那样做的。

她没有躲,许久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最需要的就是这场暴风骤雨。痛让她清醒,让她知道自己仍旧痛苦而卑微且寡廉鲜耻的活着,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能哭,然而眼泪不听使唤。后来她听到门响,父亲闯了进来,拉开了母亲,陈莫菲仍旧能听得见她声嘶力竭,她在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她、伤害她。她躺着一动没动,眼泪流到眼角渗进枕头,打湿了那里的棉布纤维,没一会儿那个地方就变得凉凉的,她身上下所有的皮肤都无比的憎恶那凉。

后来她上了大学,如非必要,她不回家,再后来她参加工作,更不经常回家,他们,他们所有人,陈莫菲父母,父亲和母亲,陈莫菲自己,他们所有人都对那场突如其来或者蕴酿已久的风暴缄口不提,仿佛从来没发生过那件事,但他们三个人都再清楚不过有些事一定起了个头儿,便会在所有人心里扎下根和须来,落地生根,没几年,它们便会枝繁叶茂,无比蓬勃。

流年也看到了陈莫菲电话屏幕上闪烁的汉字,他迅速的、装作漫不经心的将目光从电话屏幕上移开。

陈莫菲接起电话来。

“妈,”她声音少了点儿棱角。“我很好,什么都挺好的。”她朝厨房走去,流年疑惑不懂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里跟自己的母亲通话。陈莫菲伸手拉紧厨房跟餐厅的隔断门,这样声音便会被隔在厨房里,流年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好在这时陈乔回来了,陈乔手上拎着花花绿绿的袋子,流年不晓得那里面都装着些什么。流年这才记起自己好像是空着两支手过来的,他有些不安,这让流年愈发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

他似乎真并不合适出现在这里。然而-----他的目光朝另外一间卧室里飘,然而那里躺着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他没办法回避。

是的,他没有选择,这真让人遗憾。

“干嘛呢?”陈乔问他,带进来冬日白天寒冷的空气,寒冷的空气令得流年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外面真冷。”陈乔搓着手抱怨,恨不得将脖子伸进衣领里。流年没接话儿,厨房的隔断门被陈莫菲从里面拉开,陈莫菲抱着电话,她现在终于能理解自己的母亲,然而,是否太晚了呢?

是该回去的,看看他们,他们一天一天老去,岁月那样无情,岁月跟谁都不会讲情面。她思量着这个打算应该被提上日程,但孩子还小,她离不开,她无法离开。更何况如果母亲见到买大送小,她们母子这副样子回去,不知道母亲又会怎样想,她想起母亲多年前那一喊。

她心知如今她可能再不会那样喊了,她可能会把孩子抱过去,脸上不动声色,轻轻得体而有分寸的逗弄外孙,然后若无其事的朝她背后张望,当她无法张望到自己女儿的丈夫,她会抱着孩子,告诉她一切有父母,他们会帮她的。

陈莫菲想像那个场景,竟然觉得这个画面比多年以前母亲朝她歇斯底里还要令人难过。

她重新回到客厅,陈乔趿拉拖鞋去了卫生间。

陈莫菲决定提前结束跟流年的这场对话,她突然间清醒的意识到,无论他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以成其为对她们母子不闻不问的籍口。陈莫菲眯缝起眼睛来看眼前人,觉得自己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无法真正彻底放下他,或者不是因为爱,可能只是不甘心,或者-----当时还是太过年轻,人太年轻是无法完理解感情这回事的。

她有些绝望,不知是为了自己刚刚开始就要结束的爱情或者婚姻。但这么多年,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也懂得有些事、有些人该快刀斩乱麻,拖泥带水反而不见得会有结果。可是怎样跟他摊牌?告诉他自己十分失望?离婚?

不。离婚不过就是个形式,她陈莫菲跟流年的感情,结合与分开都不在乎一个形式。然而形式又一定要走。再说吧,他还要去美国,一切等他从美国回来再说。有时间,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久,生命是大量时间的堆砌,她朝生命的后头望了望,觉得生命留给她的时间不至于地老天荒,但也不至于局促到分秒必争。

还有时间,还有的是时间。

尽管如此,想到流年让她觉得的失望,她还是有十分伤心。

“流年,你放心走吧,家里你不用耽心。”她说。

流年低着头,不知该怎样理解陈莫菲这句话,当寻常话?当客套?还是当逐客令?他有些拿捏不好,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最重要他不想往回想去寻根究底,回忆让他哀伤,而这一阵子以来,他所经历和面临的让他哀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陈莫菲,但他又不由自主要把目前和此前一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算到陈莫菲头上来,他也知道这样做并不合理,他这是怎么了?

流年觉得自己是太过需要一段时间来冷静、思考或者沉淀,然而他没有那个时间。仓促应对的结局可能就是几方都不满意。或许过一段时间会有不同的局面。他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

等他告辞时他的儿子仍旧在睡梦中不曾醒来,他悄悄进到了月嫂的房间去跟小床上睡着的儿子告别,那是他的儿子,跟他骨血相连,电视或者电影里常演男人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的那种兴奋之情在流年这儿并没有流露出来多少,月嫂猜测可能这个男人于情感的表达有些内敛,再或者可能这个男人怀疑这个孩子的真实出处-----毕竟另外一个男人相比较于他来说也确实是有些热情得过了头,如果她是流年的话,也是作如是观,也会有相同的怀疑。

算了,这些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干好自己的活儿,做好自己的工作,拿到工钱,足矣。

于是月嫂低下头来,轻声跟流年应酬几句。

当流年离开那个房间时对月嫂说,“辛苦你了。”

“应该的。”她说。

在这样简短的对话里流年完成了出院以来第一次对妻子、儿子的探望。出来时他回想进屋以后的种种细节,开始懊恼自己的表现竟然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开了车,街道上人流冷清,街路两旁伫立不知名的萧条的树木,以年轻应对时间,寂然不语,他突然间觉得原来做一棵树也没什么不好。树影掠过车窗,然后朝后走去,树对人间既没寄托也没什么依恋,它们只是成长,而他,成长了么?流年想起当年,浮光一般的旧事如梦,想起他得知陈莫菲高考以后的经历,然而自己义无反顾的奔逃,甚至来不及躲在暗处偷偷看她一眼,他本来以为自己是那样相见到她,想跟她在一起,想跟她说句话,然而得知所谓真相的那个刹那,他逃得好不狼狈与惶恐。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抽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支烟的。

流年轻轻踩下刹车,看着前车的车尾灯,交通岗的十字路口高着红灯,那些铁皮围成的机器默然而整齐的排好了队伍,微微喘息。

行人穿过斑马线,有一对青年男女,看起来年龄不太大,女孩儿恰好偏过头来瞅着男孩儿笑,跟他说着什么,流年注意到女孩儿的目光,突然间醍醐灌顶,意识到什么似的。那种光,那种光,就是那种光,他努力回忆刚才跟陈莫菲见面,回忆陈莫菲看他的眼神儿,平和、平淡、一马平川的望过来,无喜无悲,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她把他的心都给看空了,那里于是也变得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没有了似的。

他双手从方向盘上下来,听到身后有人按响了汽车喇叭,流年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的交通指向灯早变了颜色,他来不及多想,踩下油门,汽车笔直的穿过斑马线。流年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比如为什么他跟陈莫菲会有今天,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再爱了么?

至少是在这一刻。

应该分开么?

至少不是在这一刻。

怎么会不再爱了呢?

他有些茫然,目光仓凉的越过前面如织般的车流,那里有他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然而现在最重要是现在。现在他要怎样做?车距离家越近,他心里愈加的惊慌失措。车子缓慢减速,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拿出烟来,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那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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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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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烟影映在腿上,腿的线条弯曲,他按开车窗,冷空气不由分说的跑进来,流年不由打了个寒噤,烟从他指尖升腾,飘向窗外,冷空气像把这城市里所有真实和虚伪的热情部冻住了似的,他只觉目光所及,一片萧条之象。

回去时保姆正蹲在客厅里收拾什么,他这才注意到车椅四周洒落食物的残骸同时还有白色细碎的瓷片,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决定询问一下以示关心和关注。他流年没想过要袖手旁观,对一切跟他有关联的人与事。

保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任何话,他的老母亲仍旧僵坐在轮椅上,目光平视,没人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正如没人知道她在思考些什么一样。他想哭,想问她究竟想怎样,究竟想让他怎样。但是他没有问,而是伏低了身子蹲下,仰起头来看自己的母亲,看见她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还有浑浊的目光,脸上的沧桑,她头发几乎部都白了-----此前她没有这么多的白头发,去年,去年还没有这么多,她老了,她的心先于她的身体老掉了,一个画面突然间闯入他脑袋里,从里面朝外烂掉的水果,表面上看起来还好,不过里面已经腐烂了好久。这世间有两种人一种人会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面上,所有人可以看得见她的悲辛;另外一种人则善于隐藏,以为她一直好好的,谁知道她早从里面死掉了。

他妈妈是这种人吗?陈莫菲呢?他找不到答案。流年低下头来,等他再将头抬起,仍旧找不到母亲的目光,也许只有父亲可能解救她,也许父亲也不成,也许时光倒流才可以,然而时光永远不会倒流。他真想劝她两句,都过去了,他也死了,如果他真有相好的,那相好的也死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母亲正因此而纠结------他们部死去,人间没办法成他们所谓的爱情,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圆梦去了。他那样想离开她,尽早去跟她汇合,不惜以死为代价。

她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他从床上开始逃起,逃到另外一个房间,现在更远,逃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另外一个完不会有她的世界里。

他这是有多么的讨厌她,既然那样讨厌她为什么不及早坦白的告诉她,然后离开她。她也有权利获得、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她有这个权利!她是有这个权利的!她不是没有人喜欢。年轻时也有人喜欢过她,那样喜欢。再大一点也有人喜欢过她,不过为了他她拒绝了所有人,她拒绝了世界。为什么她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拒绝所有人、拒绝世界然而他不行!

男人!

呵呵。

也许男人永远无法拒绝不同的女人。而女人拒绝的也不是不同的男人,而是未知的可能。男人偏向侵略与扩张,所以他们不怕那些未知,未知因其神秘莫测、难以捉琢反而让他们心向往之。而女人偏向保守,所以她们害怕那些未知背后隐藏的凶险。她们不想冒险,然而不变、不肯改变、害怕改变反而会成为她们生命中最大的凶险。

她醒悟得太晚了,噢,不对,她一生都完醒悟。醒悟是个复杂的过程,像小鸡从蛋壳里破壳而出,需要从内向外打破的力量,她没有这种力量,她的力量一生都被淋漓尽致的应用在那个叫做流念的男人身上,她关注他关注到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内在与外在,在流念面前,这些部不复存在。

为他付出了这么多,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目光直视,回忆却在频繁的回头。她不停的回头,不停的回头,回忆带她重新回到从前,那些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回去的岁月,如果、如果、如果

她只是觉得不值得,这辈子太亏了。

真是太亏了。

她不能再输了,然而她也没什么赢的机会了。而且就算是赢,要赢什么呢?她有些茫然。她只剩下儿子了。儿子,她想到流年,儿子,她在心里重复,儿子不会背叛她,因为她没有办法选择。

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然而流年并没有看到她上翘的嘴角。

“放过我吧。”他想说,“我是您的亲儿子。”

他自己也有亲儿子,然而他并没有为他做过些什么。

不知道多年以后陈莫菲会不会成为今天他母亲这个样子。

流年觉得有些难以想像。

世界总会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然而每个人都曾经觉得自己可以完掌控世界,这多滑稽。

他站起来,有点儿疲惫。地上那片狼籍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小心点儿。”他出言提醒保姆,“别划到手。”

保姆抬起身来看了他一眼,决定保持沉默。

他默然走近沙发,然后让身体陷进沙发里。

这家里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像在上演默剧,有时这沉默让他感觉到窒息。

命运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时想到这句话。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还手的力量。他回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的事儿,他觉得自己最近像是一个老人,尤其父亲走了以后,他常常回忆起父亲健在时候的样子他爱看书,也爱写字,不大陪他玩儿,脸上没什么太过激烈的表情,总很平静。有段时间流年于此深以为然,认为岁月一定曾经给过父亲不少才让他最后如此内敛、如此波澜不惊。

他还想到自己小时候,什么时候来的?具体几岁他怎样也回忆不起来,一定是懂事了,也一定记事了,父母亲分开睡,他不以为然,后来去个同学家,发现他父母是住在一起的,再后来更大一些,再后来他跟陈莫菲在一起,那年他十八岁,高中快毕业了,马上就考大学了。他想这辈子他一定要娶了那个叫做陈莫菲的女人,结婚以后他一定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

一定不想做的人,到最后他成了他。

原生家庭?这个词儿现在频繁有人提起,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痛与伤害,有时需要人用一生去消解,有时一生也不见得能消解,消解不了的带着怨恨或者遗憾离开。

保姆收拾好了,流年觉得保姆虽然没有看他,没有看他的是保姆的眼睛,然而他总觉得保姆在拿另外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他不敢偏过头去看保姆,流年知道自己是在恐惧,如果保姆在这个时候提出要离开他一定不知所措。

然而康若然来给出了新的意见。康若然说,怕什么呢?可以让阿姨到我家里去,我家房子大你是知道的,我家有两个人侍候,而且安了监控,我们可以在国外实时监控。

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流年主动辞掉了那个保姆。保姆离开时什么也没说,这份工作是她干到今天为止最让她纠结的工作之一其实算起来工作量并不大,工作并没有多复杂,但每天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睁开眼睛,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在工作,甚至不是在活着,她觉得这个家里散发出一种类似坟墓的腐朽的气息。所以结清了工钱她就离开了。没什么好留恋的,打工的不是打东家就是打西家,

康若然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里,等把一切都安顿好,两家人还在一起吃了顿饭,康老爷子的恢复势头不错,生活已经可以半自理,说话吐字也算清晰,他甚至想喝两杯。流年觉得人生真不可思议,他觉得此际正坐这张桌子上的几个人是一个十分奇妙的组合,比如他跟康若然,他们差点做成夫妻,却又反目成仇,康若然为他的付出不能说不多,她自己、她的妈妈。另一方面康父疑似是害死他父亲的真凶,此前没多久他们还曾经针锋相对,说各怀鬼胎也不过份。那时估计双方都想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然而这才没多久,他们又可以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谈笑风声,气氛甚至融洽。

康父提议流年喝一杯。流年倒真的想喝一杯,他早想喝一杯了,不过那时在家里不能喝,从前陈乔可以陪他,现在陈乔------

康若然已经把酒和酒杯部拿了过来。

薄胎白瓷酒杯,不是高脚杯。康家是个讲究的大家庭,尽管现在看似凋零了,便多年沿袭的规矩和习惯没变。

茅台酒,酒香醇正,酒色透明而自然,康若然细白的手指扰住瓶身,白酒从瓶口里射出一道弧线,叮叮咚咚流进酒杯。康若然酒倒得好,白酒溢到杯口,满而不溢。酒香钻进他鼻子里。

久违了。

他想。

餐桌头顶灯光映进酒里,流年朝里看了一眼,杯底似能照进他的五官。

“别客气。”康若然父亲说,老人看着他。流年一笑,依稀见到无数次从前,他坐在相同的位置,父亲、康父、他,三人把酒言欢。

一切恍若昨天。

流年一提酒杯。

好酒!

他由衷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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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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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酒辛辣入喉,他似乎方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流年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像沉睡的某个先知。他不知自己是否愿意醒来,流年唯一确认的是,他不愿意从那个梦境里醒来。逃避现实是懦夫的行为,但没任何规定男人一定要勇敢。

康若然抬起手来,流年看见她手腕白皙如玉,白酒流进酒杯,酒液撞击杯壁,发出动人而悦耳的声音来,他觉得胸中某种情愫正借酒来发酵,悸动。

流年端起酒杯来,第二杯酒的辛辣似乎褪去不少,可能味蕾终于适应。

那天晚上他不知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当他被护工架着来到一间卧室,流年发现自己对那间卧室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此前他也曾经在同一间屋子里留宿过无数次,床上铺的床单都跟从前一样,从前的味道,从前的摆设,从前的人,感情是很操的淡玩意儿,他面朝下趴在床上,呼吸到有淡淡清香的床单味道,睡觉吧,他告诉自己,睡着了人不用思考,再也没有烦恼,一切便都似乎离得他远些,再远些。他想起白天见到陈莫菲时她跟自己谨慎而疏远的距离,想起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想起她的手不停的折磨那张沙发垫子。

她过得不开心,自从嫁给他以后她过得并不开心,然而他没有办法让她开心。流年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能,然而他拿自己这无能无能为力。

每个人都需要存在感,所以在婚姻里男人需要仰望,仰望了以后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有价值。也许这才是爱情的本质,哪有什么爱情?我们都更爱自己,愚蠢的人类。爱情让人产生幻觉,男人女人都沉迷于自己的幻觉,爱情类似吸毒,也许我们都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去爱对方,我们爱的都是对方眼中当时的自己,唯有爱情会让凡人做一回发光体,被人高山仰止,爱情会让每个人的人生有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登峰造极。爱情过后,凡人终归被打回原形,重新做回路人甲乙,然而人都是这样,从低往高走好走,从高往低落日子就会变得难捱。所以结了婚以后的夫妻大抵感情转薄。这是自然规律,婚姻让人清醒,然而醒悟总在既成事实之后。

“愚蠢的人类。”流年喃喃自语。酒精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似乎总想鼓动他要去干点儿什么。然而他又能干些什么呢?他喝得烂醉如泥,他自己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筹莫展。或许本来就乏善可陈,只是他从前从来也没有意识到。他翻了个身,将惊叫声忍进喉咙里,看见房顶上方的灯光下,他自己脸的上方出现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不会有别的主人,流年十分清楚,是康若然。

康若然普渡众生的看着他,流年偏过头去,但是眼神像蝉逮住了树枝一般,他大声的也知了、知了的鸣叫着让自己的爪子粘在那树枝上,风吹动树枝,流年便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动了一下,身体里那被酒精鼓动的悄悄涌起,鼓起一个又一个浪,到最后啪的一声,拍到岸边的岩石上,流年听见了拍门的声音,但是他没有动,流年在模糊的意识中将这些归结到男人狩猎本能,敌不动,我不动。

人类关系的本质可能只事关敌我,相爱有时就是个幌子,等那层遮羞布扯了下去,人们便都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爱没有了,变成控制,变成掌握,变成你应该为我服务,如果对方不肯就范,那么只能靠冷战或者武力来解决。

堪透了这一层,流年觉得自己更为的意兴阑珊。

女人的眼睛晶亮晶亮,眉毛浓淡相宜,肌肤吹弹可破。流年奇怪自己从前从来没有发现。女人的脸朝他更低的压了过来,她的呼吸像草,噢不,他觉得自己像草,女人呼吸像风,风拂过草尖尖,草便低下了头,弯下了腰,草对风臣服。

流年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流得急躁了起来,心脏跃动得更为有力,他似乎可以听得见那些张驰的声音,而他的呼吸似乎是一瞬间变得紧凑的。

没多久之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会本能的排斥。现在想起来那想法儿更像是一个笑话,然而,谁又不是一个笑话呢?再然而,谁又愿意将自己的人生过成笑话呢?

流年想,还是没有错的,他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儿,然而人的想法儿总是会改变。

他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但又害怕那样又显得过于唐突。那张属于女人的精致五官离得他的脸越发的近,流年终于伸出手去,抱住了康若然的腰。她的腰可真细啊,流年不由感叹。

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从前的那些坚持还有无必要?

事后流年想。但他奉劝自己别想太多,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他觉得自己有些渣,他有妻子,有婚姻,他的婚姻受法律保护,然而法律却始终无法真正保护婚姻。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婚姻中受到伤害。究竟谁可以真正保护婚姻?

这个问题让他陷入愈加的迷茫与无措。

离开的日子订得很近,他觉得走之前还是应该去跟陈莫菲说一声,然而他不敢去见她,在她面前,他似乎有深入骨子里的自卑。也许一切她都可以自己搞得定。

康若然推门进来,阳光透过门和窗洒进室内。昨天半夜她起身离开,流年并未挽留。保姆和护工都是24小时的,表面文章要做,不然落人口实,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其实这原本就是个肮脏的世界,谁又比谁更干净多少呢?

康若然手里拿着一件长裙,厚实的毛呢料,清爽的颜色,康若然很少穿这种颜色,她常穿素色,自从她在美国出事以后她才开始涂抹深红色的口红,穿亮色的衣服,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跟陈莫菲截然不同的一个人,跟从前的康若然截然不同的一个人。有时流年禁不住想,她已经不再是康若然。

也许正是这种反差或是新奇撅住了他。

“好看吗?”她将衣服比在自己身上,然后抬起头来,目光期待。流年点点头,笑了,“好看。”

“不穿更好看。”他其实想说,然而最后他没有说。一阵莫名的、剧烈的恶心感不由分说的袭击了他,他低垂下眼睑,但是康若然没有放过这个表情。流年听见康若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他感觉到刺耳。他警觉的抬起头来。

“流年。”衣服耷在她手边。裙子下摆拖到了地板上,康若然回头看了一下门,确认那门紧闭她才重又开口。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痛苦吗?”

流年沉默,但却用目光询问。为什么?他想知道。他其实想知道。为什么?

康若然便重复了自己的上一个笑容。

“因为他以为自己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自己骨子里是另外一种人。”

流年几乎一下子就懂了康若然在说些什么,但他目光中有些许不甘。

康若然以为他没听懂,却又觉得说得太过直白会伤害到他。这是个脆弱不堪的男人,康若然也是逐渐把他看清楚的。看得清楚了以后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更爱他了还是完放下了,或者只是想占有,再不然就是不甘心那样输了,想扳回一局。

她是付出得太多了。

康若然突然就没了试穿新衣服的兴致,她转身拉开房门离开了,然而流年觉得这房间里仍旧残留她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以为自己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自己骨子里是另外一种人。”

流年细细咀嚼这句话,咽下去,然后再把这句话翻回来,又咀嚼了一次,像某种动物的反刍习惯。最后一次流年将这句话拿出来审视时他感觉到康若然语气里明显的轻蔑。然而更为让他惊讶的是-----他竟不以为然。

原来爱与性可以分开。

不。流年现在不确定这世上是否真正存在爱这种东西。

爱就是个幌子,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自己的没法儿得到满足。分手了以后痛苦不是因为自己有多爱对方,不过因为失去,因为一段关系的破裂。事业失败了不是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是因为自己原本预计会在生命中出现的巅峰、自己本来以为唾手可得的巅峰到最后没有了,连那些虚幻的失去都会引起人类的痛苦。

流年仰躺在床上,天花板不发一言的跟他对视。保姆敲门告诉他该吃饭了时,他才惊觉又到了一天之中的傍晚。一天又过去了?

他忍不住询问,随后又自问自答。

是啊,一天又过去了。

不知道此际陈莫菲在做什么,孩子怎么样了。他是该过去看看的,他不是没有时间。但如果她问及他现在的情况他要怎样答?如实作答?不不不。

流年恨透了这样堕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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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我爱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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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了堕落,他又似乎没什么可做。他从来没有堕落过,他觉得自己真应该堕落一回,他突然间理解了康若然在美国时的一切举动,之后陡然间生出知己之感。他觉得自己跟康若然应该份属同列,他们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纠结和焦虑,然而他们其实没有办法处理这种状况,于是选择换一种方式生活。

出行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走之前他打算再去一次陈莫菲家,流年现在称那里为陈莫菲家,仿佛陈莫菲并非他的妻子。本来时间已经算计好,最后却并未能成行,他于是拿出电话来打算跟她在电话里告个别。他按出她的号码,却在临发射前一刻退缩,又逐一将那些阿拉伯数字删除掉。后来他给陈乔打了个电话,那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他睡不着,几乎一整夜他都在纠结要不要给陈莫菲去个电话。电话接通时陈乔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清醒。

“喂。”流年说,“我要走了。”他说。

他听见陈乔从床上嚯地坐起来的声音,似乎能感受到床垫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好啊。”陈乔说,“最好别回来了。”

说完他收了线。

流年知道他在气愤些什么。他握着电话怔愣良久,目光不由自主盯向房间门口,这种时候他是需要一个女人,不管对面那女人是康若然还是谁。他把电话放在床头柜,然后颓然躺倒在床上。窗外没有路灯,据说从前曾有过两盏路灯,不过康母有点儿轻微的神经衰弱,向物业投诉路灯一亮就亮一晚上会扰了她的清梦。第一次投诉时物业不以为然,且振振有辞;后来康父出面,事情才得以圆满解决。

流年偏过头去看窗外,高大而狰狞的树影在夜里张牙舞爪,眼睛其实很容易就适应黑暗,但他的眼睛仍旧没有办法穿透那层树林的层层叠障,流年知道树林后面也许仍旧是树林,树林后面也许是另外一户人家,不管是什么都好,跟他都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跟他有关系的呢?

也让他搞得像没一丁点儿关系。

连他自己都不满意自己,别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突然间十分想问康若然是否对现在的他满意。他又想起陈乔刚刚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莫不是康若然把他跟她的事情捅给了陈莫菲。流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从床上呼的坐起,额上也有了汗意,他似乎又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跃动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像行军打仗一方敲的鼓点儿。

她会么?

流年搜索连日来他跟康若然在一起的种种细节,试图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来印证自己的揣测。

她会出卖他么?

流年拿捏不准。做的那一天起他就该料到会有今天,然而他竟然会像做下这种事情的其他男人一样,首先想到的便是欲盖弥章,接着想到的便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康若然身上。这一点他甚至不如他的父亲,呵呵,怎么能比呢?父亲跟那女人据说是真爱。可是,如果他们之间是真爱的话,那他的母亲呢?

流年又想到此际正在另外一间房间里休息的母亲,他发现母亲最近的表现比在他家里时平静得多了,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算了,不去想。

他真诚的奉劝自己。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他跟陈莫菲的结局。这结局一定不是陈莫菲想要的,然而他也无法给她更好的结局了。她等了他、找了他那么多年,他给了她一纸婚约,为了她几乎背叛了世界,为了她他们家几乎家破人亡。

人们不是不可以为爱情付出代价,但如果为一段爱情付出太过惨痛的代价,那所谓的爱情怎样便都像是被诅咒了似的,显得血淋淋的。

所以也许他们之间注定就是这种结局,跟他流年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康若然没有来,他有些失望,这些天以来康若然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来报道,像夜半敲书生大门的女狐妖,像田螺姑娘。她用身体安慰自己,让他喘息,让他流汗,让他觉得自己仍旧活着。有一次,他甚至想哭,他紧紧抱住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几乎不停的说,却并不确信自己是在对此际身边的女人说。可也绝不是在对陈莫菲说,这一点他十分确信。

女人和他的身体都湿涝涝的,像刚从海上捞起来的两株海草,海草缠绕在一起,互相绞杀,却反而把对方绞杀得更为湿润。

往往那时流年就在心里质疑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然而如此已经如此,当初已经当初,当初回不来了,如此也改变不了了。

他痛苦而绝望的闭上眼睛,怀疑世间其实再没什么可以给他真正的救赎。没有人可以真正救得了他。本来他以为康若然可以,但是他发现她同样不可以。她带给他刹那的升腾与毁灭,随之而来的仍旧是大段空虚、茫然与无助,他像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

流年仰面躺在床上,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汗也没有泪,没有表情,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五官。

他睡不着,于是披衣下了床,想像如果此际父亲仍旧在世,不知道他老人家-----

算了,如果他知道自己这样,肯定会拿根棒子打断他的腿。然而谁把他老人家的腿打断了呢?我们都为别人所伤害,也会不遗余力去伤害别人。谁也不无辜,也没有人纯粹。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两点多,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然后做了一个悠长而离奇的梦。他梦见了陈莫菲,陈莫菲却只盯着他看,一言不发。他朝她走过去,有点儿心虚,也有点儿胆怯,但最终还是要走过去,当他走到她身边,她朝他笑了,流年张开双臂拥抱自己的妻子,却感觉到身体里一凉,似被什么利器笔直的穿透。

他低下头来,看见一柄刀的刀柄正镶嵌在自己的肚皮上,刀柄几乎没入他的肉里,从刀柄处流下大量鲜红的血,他再抬起头来,看见陈莫菲变成了康若然。

流年喘息着从梦里醒过来,第一次认真的审视他跟康若然之间的感情。她委身于他,流年为什么会接受她?除了真的需要,无论是身体还是情绪,或者还有另外的原因,他不安的思忖,那个原因会是什么呢?

后来流年终于想明白,另外一个原因关乎康若然自己的自甘堕落,在美国的那些经历让流年对她无所顾忌,并促成了他对她的毫不犹豫。

他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市侩兼残忍的?

还是他原本如此?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连他自己也不行,只有无边的、暗黑色的夜跟他无声对峙。他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穿过大厅时他被一个来自黑暗里的声音叫住。把他吓了一大跳,以至于他没有分辨得出那声音的主人。

他停下脚步,那头儿却突然间就没了声音,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尽快适应黑夜,直到他看清楚对方的轮廊。

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在这房子里年轻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康若然,他忘了自己想去洗手间,朝声音的主人走了过去,轻轻的,他不想惊动这房间里的其他任何人。

任何人!

康若然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流年注意到她面前的烟灰缸里黑乎乎的一片,好几支烟蒂像无数短树桩一样丑陋的、一点儿也没有规则的一头扎进烟灰缸里。

她抽烟了?

她的身体怎么能抽烟?她有病。她的身体也不能尽男女之实,然而往上数几天,他们在一起,几乎夜夜笙歌。他突然间开始害怕起来。

“身体不舒服?”流年问,顺理成章去寻找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符合她病情的特征,流年的害怕便更加的清晰起来。如果她再

流年不敢往下想,仿佛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之前他们没采取过任何措施,再不然,她是想跟自己宣布些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候。

他不会娶她的。

流年对自己说。同时气愤,那气愤的指向还是十分清晰的------康若然。

原来她对自己从来没有死过心,原来她是这样工于心计且庸俗不堪的女人。那么多女人为了达到目的采取的手段如今她也要依样画葫芦。

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将手从女人的手上抽回来,女人的手冰凉,那凉害得他的手也凉了起来。

沉默在黑暗里弥漫开来,像蕴酿了许久似的。女人在黑暗里似乎比流年要淡定得多了。流年憎恨女人的淡定,这让手足无措、心里有鬼的他看起来特别

怎么说呢?

流年放弃了形容自己。

康若然却在此时起身,她站起来,纤细而高佻的身体成为一道细瘦阴影,女人转过身去,行走时拖鞋发出窸窸窣窣声,直到那声音走远,流年才如释重负。

他出来原本是想要去方便的。

流年想。

他的眼睛开始在黑暗里寻找卫生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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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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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乔躺在床上,睡不着了。之前一点儿信儿没听过,他说走便又走了。从前走是无奈,是没有办法。然而如今呢?怎么看起来都不像。然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要求他,他只是为陈莫菲不值。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九死一生,这样的-----不能说下场吧,至少是事情发展到中间的一个小结局。他为女人不值。

他不晓得流年能何以收场。他将来要怎样收场?陈莫菲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他们的婚姻怎么办?他以手枕头,想不明白当初那样坚定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如今这地步。他还记得流年在他跟康若然的订婚宴上,那时陈莫菲不过就胃疼罢了,他心疼得不得了,还跟陈乔动了手,这才多长时间啊,人多情起来吓人,薄情起来更吓人。

孩子该取名字了,流年没参与任何意见,他不知该怎样跟陈莫菲交代。对于陈莫菲来说,这时情绪是一定会有的,据说产妇的荷尔蒙要经历急转直下的考验,如果是男人恐怕会直接跳楼自杀,只有女人能忍受得了这种来自生理上的剧变。他叹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拿出笔,拿出纸,想了几个男孩儿的名字。就说是流年害怕吵着她和孩子休息,所以给他打了电话让他转告,说这些名字也是流年起的,大主意让陈莫菲自己拿。

陈乔为自己想到和说辞深以为然。

他把笔搁下,笔碰撞茶几台面,陈乔抹了一把脸,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卷入他们之间的恩怨的,然而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更何况对陈莫菲来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现在只有他留在她身边。对,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陈莫菲还有谁?女人这种时候总要有一个人来指望,流年是指望不上了,流家也指望不上了,陈莫菲自己的父母------

他站起来,踱到窗前,对面楼房里灯火通明,但是窗帘拉着,看不出来里面的人正在忙些什么,偶尔有人影闪过。

陈莫菲那样要强的一个女人,她不会回家去求助,所有一切她只会搁在自己心里,她会尽量不让那些情绪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噢不,她是会尽力不让那些事儿在她心里发芽,但根儿,恐怕已经在她心里扎下了。陈乔想过劝陈莫菲两句,想开点儿儿,之类的。后来想这些话说出来太苍白、也太空泛,一点儿力量也没有。说与不说意义不大。

有些苦人总得自己受,旁人爱莫能助,外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乔第一次觉得人生有些扯淡。他返身拿到自己的手机,知道陈莫菲现在肯定没有睡。她最近精神不怎么好,有一次孩子哭,月嫂正在忙别的,她就那样看着孩子哭,眼神空洞,陈乔刚从外面进来,看见此情此景,碰了她一下,“莫菲,怎么了?”他问,说着,抱起了孩子。

孩子被抱起来,月嫂的奶也冲好了,月嫂接过孩子。

“等会儿喂他奶吧,刚哭过,这时喝一会儿可能会吐。”陈乔嘱咐,月嫂朝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瞥。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极尽委屈。陈乔搓着手站在陈莫菲身后,发现她又瘦了。听说别人坐月子至少胖一圈儿,而她则瘦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他伸出手,手却停留在距离她身体半臂的距离-----他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的女人。

陈乔按下了陈莫菲的电话号码,想告诉他明天一大早流年就走了。他把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按了下去,却没有按发射键。告诉她做什么呢?去送那王八蛋?

他又将电话号码一个个删掉,几步走到门口,伸手从衣帽间摘下一件大衣,穿上,直接奔了流年家,噔噔噔上了楼,却发现敲门并没有人应。于是他打通了流年的电话,问他在哪里。

“在康家。”他说。

在康家。

陈乔想冷笑,最终却没有,他驱车直奔康家。夜,凉如水。笼罩整座城市,路灯无言的跟黑暗对峙。他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你出来,我在小区门外。”到了康家小区门外,陈乔停好了车,给流年打电话。

他开了车门,下了车,点了烟,烟头在黑暗中明灭,烟灰追着风散淡开去。

没一刻一条淡黑色人影出现在小区门口,风吹乱男人的头发,他裹着一件黑色大衣,下面没穿外裤,底下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陈乔扔了烟,烟头儿还冒着火星,烟头的火星在风里越烧越旺,被风卷得跑了起来,陈乔几步走了过去,朝男人挥过去一拳。

男人没来得及躲,被打得一个趔趄。陈乔揪住男人的衣领,挥舞起第二拳,他听见自己拳头跟对方肌肉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这一次流年被打倒在地,他匍匐在地上喘息着。

“起来!”他朝男人喊,风把他的话送出去好远。流年大衣开了,露出里面的珊瑚绒睡衣来。陈乔想哭,不知为什么那样想哭。他朝男人走过去。

男人喘着,抬起头来看他。陈乔也看见男人那张脸,觉得有点儿熟悉,但更多的却是陌生。

“起来。”他拽住男人的一支胳膊。男人被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男人起来了,陈乔重复挥舞自己的拳头,拳头都到了流年眼前,陈乔却颓然将拳头放下。

“流年,”他换了一种语气,流年避开了他的目光。

“怎么不打了?”他问,声调平静。

“你什么意思?”陈乔强压怒火。

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生活太他妈的苦、太他妈的累了,他不想一直活在道德的制高点,这样多好,想怎么活怎么活,想怎么过怎么过,他有什么错?谁不是这样生活?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少他妈的对着他指手划脚。那些苦,那些心里过不去的坎,谁能替他流年受?

“你对得起陈莫菲吗?”陈乔问。

“有什么对起对不起?我为了她,几乎家破人亡了,我还对不起她?”

男人吼回来。

这一次他的目光并未躲避陈乔。

陈乔往后退了两步,流年刚才的话似乎仍旧盘旋在他耳边,他声音那样大,以至于他的耳朵嗡嗡不停的响。

他皱起眉头来看眼前人,仿佛今天才是第一天跟他相识。

流年也看着他,头发像鸡窝一样顶在头顶。小区门口处闪过一道纤细的影子,只看一眼他便认出那影子的主人是康若然。

康若然也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长头发也被裹进了大衣里,跟流年不同,她穿戴整齐。康若然在几步开外站住,隔了一会儿出言叫流年。

“流年,太冷了,回去吧。”她平静的提议。

流年看了看陈乔,转过身去,陈乔看见流年伸出手臂将康若然揽进怀里。他又开始想揍他了,刚才为什么要停呢?他无法理解自己。

整个回程的路上他都在想流年的每一个表情和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他回忆刚才的每一个细节,然后懊悔自己并不该出手打他,也许应该跟他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也许他有苦衷,也许他只是想-----还债?甚至是报仇?当卧底?都有可能。

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窗,车尾灯不停的闪烁,风从窗口灌进来,竟然把他的眼泪都给吹下来了。冬天了,天冷了,把人心都冻住了。

他想。

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儿。然而他仍旧不相信流年会变得如此陌生。陈莫菲怎么办?他跟康若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早知如此当初哭着喊着非要娶人家干嘛?

烟灰掉下来,烫得他的手朝里一缩,烟灰顺势落到他的衣服上,他用手掸掉烟灰,觉得这个夜竟然如此漫长,漆黑一片,看不见头儿似的。

他神情黯然发动车子,本来想着回家,车子却自作主张开到陈莫菲楼下,他抬头朝陈莫菲那一层楼望上去,不晓得女人在婚姻里究竟可以得到什么。男人不值得。他是男人也要这样说,他还记得刚开始见到陈莫菲时,那时她可能也有心事,也有不如意,但不像现在,他还想起她被流年母亲撞倒时大出血,那么多的血,陈乔抱着她,感觉像血要从她身体里流尽似的。

她昏迷了那么多天。

出院以后她独自照顾孩子,孩子的爸爸再没出现过,像死了似的。

他想上楼,却也知道此时上楼稍微唐突。陈乔的车在陈莫菲楼下停留很久,直到他自己认为找到了一个合理而堂皇的籍口,这籍口当然是为流年找的。他打算明天半夜再来。

“是啊,临时决定的。流年没来得及通知你。本来买不到票的,后来有个朋友帮着搞到两张票子,于是他们连夜走了,怕吵着你睡觉,也怕吵醒孩子,这小子不怕吵醒我,搞得我半宿再也睡不着。啊,我还去送了,康若然的样子也不怎么样,像撑不了多久了似的。对了,康若然又犯病了,所以他们才走得这样急。这些天他没闲着,安顿好了老太太,怕你兼顾起来太累了,呶,这些是他给孩子起的名字,让你从里面挑一个。”

他演练了好多遍,直到自己确认问题不大。这才打道回府,谁知回到家他再也睡不着,要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却又睡过了头儿,等他再一次醒来,已经快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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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月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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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懊恼非常的把手机放回床头,看着棚顶出了一忽儿的神,然后起床,洗漱。刚刚拧开水龙头,他便把水龙头又拧了回去。

算了,去陈莫菲家洗,今天去得这样晚,也不知她会怎样想。

等她去,发现只有陈莫菲一个人在家。

“月嫂呢?”他问。“孩子呢?”他有些慌神。

陈莫菲看看他,说看你紧张的,也不是你儿子,你紧张成那个样子干嘛?

陈乔见她神色如常,心落点儿底。但还是追问了一句“孩子呢?”

“阿姨带她去打针,说是哪一针来的?我倒没注意,这阵子也没什么心思瞧,还是阿姨有经验,她说孩子该去打什么预防针了,是预防白百破还是什么的?我也没细问。”

陈乔摘下围巾,围巾上裹着凉气,冬日的凉气。他缩缩脖子,将围巾挂好,然后抬起头来,看向陈莫菲,她捧了杯热牛奶,说是阿姨临走时热给她喝的,刚才她忘了喝,后来想再喝,发现牛奶已经温了,并不热了,于是她自己将牛奶重新热好。

“这样捧着,好像很能让人满足似的。”她抿了一下嘴巴,朝他笑了一下。陈乔心里一动,似乎许久没见过她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

陈乔朝她走过去,陈莫菲已经坐在沙发上,两人距离不远,但也不近,就那样隔着。陈乔看见奶白色的液体流入陈莫菲的嘴巴里,他听得见她喉咙轻微的吞咽声,小心翼翼的。陈乔偏过头,发现阳光正照进来,客厅里将近一半的地方洒满晨光,窗前绿植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身影。他心里却觉得隐有些不安。最近他是有些神经了,真的神经了。还能有什么事儿呢?再不会出啥事了。康家老爷子已经是个半残废,康若然又已经离开,然而,他不安的站立起来,站立起来嘲笑自己的草木皆兵,一个老头子而已,居然让他害怕到这种地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觉得自己经历过的类似这样的事还是太少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陈莫菲抬起头来看他,尖削的下巴朝厨房的方向努了一下。“阿姨没偏没向,给你也热了一杯热牛奶,我不知你什么时候会来,所以没帮你加热。你自己来。”

阿姨每天早餐都会帮他们两个准备热牛奶,她自己却不喝,她说自己乳糖不耐受,只要一喝牛奶就坏肚子。陈莫菲跟陈乔都知道有些人真的乳糖不耐受。

陈乔应了一声,朝厨房走过去,将牛奶杯子放入微波炉,叮了两分钟,两分钟过后,牛奶杯壁已稍微烫手,他试了一下,第二下才把牛奶从微波炉里捧出来。

他端过杯子朝客厅走过去,发现陈莫菲的牛奶已经喝进去大半。

“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陈乔低下头喝了一口牛奶,烫,还是太烫,有点儿不能入口,可能牛奶搁的时间长了,牛奶表面已经起了一层奶皮,他小心翼翼的将奶皮吹皱,每啜进一口都如履薄冰的样子。“再不然你就该给我打电话,你不该让她自己带孩子去。再说,这天儿,她又没车,打不着车孩子也遭罪。”

他说,心里是孩子,这孩子出了院他就跟着带着,真的有了感情。他想起昨天晚上流年的样子,想起他离开时跟康若然

陈乔不由又开始心烦意乱,对了,一会儿还要告诉陈莫菲一声,她丈夫又走了。呵呵。除了呵呵,他不知该怎样形容此际自己的心情。

“叫了车子。我帮她们叫的,到了我付的钱,用的叫车软件。”陈莫菲说,“我刚一直在瞧,瞧他们到了哪儿,你进门时我刚放下电话,刚跟他们通完电话。”她说,整杯牛奶快喝完了,“你不知道,我要去,她不让我去,最重要出门前也不知怎么了,肚子痛,我以为要坏肚子,阿姨说这针不能等,有日子的,我想也是。不然一会儿我给她打电话,我们一会儿过去,我们去接他们,一起回来。”

这是个好主意。

陈乔想。

两人喝光了牛奶,许是室内温度过高,又许是昨天晚上两个人都没睡好,又许是肚子里喝了热牛奶,让人生困,两人竟觉得困,睁不开眼睛,陈乔看看陈莫菲,他晃晃头,想不明白怎么会那么困。

“莫菲,”他说,话没说完,她见陈莫菲已经栽歪在沙发上,起不来了。他刚往前迈一步,咕咚一声,也栽倒在地。

临倒地之前,他想,不对。然而究竟哪里不对?他不知道。现在也许只能盼望着月嫂早一点儿带孩子回来,看见他们。

陈乔跟陈莫菲沉沉沉入梦里。

梦像网,而他和陈莫菲就在网中央,只有在梦里他可以肆无忌惮的跟她在一起,孩子变成是他跟她的孩子,两个人一起抱、一起亲,陈莫菲脸上有笑容,他梦见她跟他在一起造小人,他们可以再有另外一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他是外国籍,可以不受国内任何生育计划的制约。

他们一起出去玩儿,笑,他把孩子举过头顶,陈莫菲吓得哇哇大叫,让他小心,他说没事儿。

当陈莫菲脸上浮起一层白光,陈乔看见那层白光逐渐消散,陈莫菲的脸像那层白光一样,最后消散在空气里,像水汽消散在空气里。

他蓦然间醒来,他比陈莫菲先一步醒来,他不知自己究竟睡了有多久,如果不是那层白光笼罩并且变走了陈莫菲,他其实宁愿在梦里多停留一阵子。头痛是后遗症,跟电视里演的差不多,然而也不都是疼,还有晕,满脑袋里胀得满满的,像有团浆糊糊住了他的脑子。天色已经黑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房间里静悄悄的,月嫂没有如约回来似的,他觉得神经一激灵,踉跄着起来,看了一眼陈莫菲,想伸手把她拨拉醒,手指快碰到她的胳膊,手指却停下了。他看见她睡得是真香,环顾四周,他觉有莫名的冷清,仿佛整个世界陷入荒芜,世界里只剩下他跟她了。

孩子呢?

月嫂呢?

他站起来,脑袋里有根弦在这种时候狠狠拉扯着疼了一下,他皱一下眉,朝月嫂的房间走过去。也许她们回来了,在屋子里睡觉,孩子第一次出去接种疫苗,一定会哭,可能是累了,可能他们两个都累坏了,真不该睡得这样死,应该去接他们。

他走过去,小心谨慎,尽量不弄出声音,他不想吵醒陈莫菲。门很容易就被推开,然而里面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有一张小孩子的床,还有一张大床,小床在大床旁边,里面还有孩子的零散物品,温奶器在一旁安静而详和,在等待自己的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呢?

陈乔折回到客厅,拿了电话,把电话拨过去,关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候再拨。

他突然间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但他不太敢相信,又说服自己拨通了月嫂的电话,仍旧不通,关机,关机。他觉得这房间里空气变得稀薄起来。

一定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儿他不敢确定,他放下电话,垂下双手,告诉自己这种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这种时候不能慌,不能乱,怎么办,要有章法。

要有章法。

要有章法。

他抬起头,看见小床,想起昨天孩子跟他在一起玩儿时的样子,心整个揪起来。悔恨爬上来,昨天晚上不该去找流年,他不重要,他不再重要,孩子最重要,然而孩子现在在哪里,月嫂不会无缘无故的关机。不,这一切有备而来,牛奶有问题。

他跑出去,冲到牛奶杯子面前,牛奶杯已经空掉了,被室内的空气风干了,

陈莫菲还没有醒,仿佛能睡到地老天荒似的。他拿起杯子来放在鼻尖处,自己嗅了嗅,只有奶香味儿,那点儿奶香味儿也是若有若无的。

他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陈莫菲,知道该把她叫醒,然而叫醒后他不知该怎样跟她交代。他想像她得知真相那一刹那的表情,他不想看见那表情,一辈子也不想看见,呼吸不畅,他总觉得自己是在被命运压着打,不止于他,还有陈莫菲,如果他还算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置身事外的话,那么陈莫菲则无从选择。

陈乔长叹一口气,终于有一点理解流年。流年就选择了离开,不想面对,有些事无解,人便想逃避。他终于体会到那种无奈,那是命运强加给他的无奈,人生实苦,人生实苦,苦在爱而不得,苦在一切的圆满都会在你措手不及处失去,有太多事儿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人活着就要看淡这些无力,就要学会不执着。陈乔又偏过头来瞅了瞅陈莫菲,见她翻了个身,看来也快醒了。他拿出电话来,拨通了报警电话。

“喂,您好,我姓陈,叫陈乔,我报警,有个孩子疑似被月嫂拐卖”

陈乔看见陈莫菲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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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牛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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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一眼,继续对着听筒,“是的,是的。孩子刚出满月,第一针,现在联系不上,这个时间负责接种的妇幼保健院肯定也下班了。我不是,我是孩子的舅舅,孩子的妈妈姓陈,陈莫菲。”

他看见陈莫菲站了起来,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她的影子好像比她胖一点儿。陈莫菲过来,看着陈乔。你说什么?

她问。

陈乔看她一眼,继续对着听筒,“我们的电话是----”

他报出了两个电话号码,“对,这两个电话24小时开机,24小时有人接听,好的,稍候我们过去,提供一下他们的照片。孩子的有。”

他说。说完他挂断了电话。屋子里静极了,静极了,静极了,只能听得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陈莫菲依旧平静,她不笨,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开始问他。

“月嫂和孩子还没回来?”

陈乔捏着电话,朝她点点头。

“牛奶有问题。”

这一次她用的是肯定句。

是肯定句。一切呼之欲出。肯定句,她不傻,陈莫菲一直都不傻,她最傻的事情可能就是选了流年,她等了流年那么多年。

陈乔扔掉电话,扶上她两条肩膀,“莫菲,你听我说。”

“报警了?”她不肯听他说。陈乔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进了卧室,他怕她做傻事,跟了进去,却看见陈莫菲换了衣服,她当着他的面脱了睡衣,她里面没穿内衣,什么都没穿,陈乔的目光落在女人的皮肤上,他觉得她的皮肤透露出寒冷与苍凉,他挪开目光,觉得那不该是一个活人的皮肤,活人不会有那样的皮肤,她的皮肤像已经死了。陈乔将目光往上挪,然后看见陈莫菲的脸,他觉得她的脸也是死的,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陈莫菲转过身来,他转过头,不知该把目光安放在哪里,他只好转过身去,出了门,拿出烟来,烟散淡在大厅的空气里,他第一次觉得胸口有点儿疼,烟没有办法给他救赎,救不了他,他觉得绝望而沮丧。陈莫菲换了衣服出来,脸色苍白,像牛奶一样,他们什么也没说,连目光都没有交流,陈乔拿了大衣跟在陈莫菲后面。外面真冷啊,真冷,冬天来了,不,冬天已经来了很久了。触目所及一派萧杀,他裹紧了大衣,耳朵却在留心身后女人鞋跟坠地的声音,他想回过身去,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然而他知道不是时候,不是时候。然而什么时候是时候呢?至少不是现在。现在想这些他想扇自己一耳光。车停在不远处,他取了车,发动车子,陈莫菲的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直线,她笔直的坐在副驾驶上,系好了安带。车子上了路,一路还算畅通,到了警察局,下了车,到门口,陈莫菲站在门口,望向门口那些字。

“没到48小时。”她说。

风太大了,风把她的话撕碎在风里,无影无踪。

“什么?”陈乔问。

陈莫菲看向陈乔,他看见她眼睛里的瑟缩。

“还没到48小时。”

陈乔走过来,揽住她肩膀,“别怕,有我。”他说,喉咙有点儿发紧,“是警察让我们来的,不是非要等48小时。”

陈莫菲被陈乔肩膀的力量裹胁,两人进了门。说明来意,有个三十多岁的男警察从一扇白钢铁门后面出来,接待了他们。

“跟我来。”那人说,男警察朝里面示意,里面有人把那扇大铁门打开。

“警察同志,能不能特事特办,现在把火车站、汽车站、机场,所有能调的监控都调出来,孩子才出满月没多久。”

那警察没作声,把他们安顿在一间屋子里,“别着急,”他说,“孩子和保姆的照片儿。我们得核实。”

“我们理解,我们理解。”陈乔点头哈腰,回国以后,他深谙在中国办事儿得入乡随俗。

“你是------”

“我是孩子舅舅。”陈乔利落的答,他只能这样答,恰好他和陈莫菲都姓陈。

“孩子爸爸?”

“出国了。刚走没多久。”

“有什么家庭矛盾吗?有没有可能是他爸把孩子接走了?”男警察看着陈乔。

“不,没有。我妹妹跟妹夫感情很好。他爸已经走了,家里只有一个半瘫的老母亲,别说没矛盾,就是有矛盾也带不了孩子。”

“孩子的出生证明。”警察说。

“出生证明?”陈乔额上出了汗,出来得匆忙,再说,他根本没想到。

“在这儿。”陈莫菲从后面过来,从包里拿出两个小本儿,一本是她跟流年的结婚证,一本是孩子的出生证明。

“还有这个。”陈莫菲拿出手机,“孩子的照片儿。”

那警察瞅了她一眼,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镇定的丢了孩子的母亲。男警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打开结婚证,又看了出生证明,再拿过陈莫菲的手机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男孩儿。“保姆的呢?”他问。

陈莫菲的脸就更白了。

“没有。”她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没有。”她重复了一遍。她想哭,然而眼泪不肯出来,它们窝在她的身体里。“有备而来。”她说,“现在回忆起来,有一次我给宝宝照相,当时她正抱着宝宝,见我举起手机她就把孩子放下了,说不照相,她说她不爱照相。当时我们想,她可能真不爱照相。”

陈莫菲低下头,“当时没想到。当时怎么没想到?”她抬起头来,警察看看她,看对面的女人眼睛里明明没有泪,他看见过太多呼天抢地的当事人,然而只有面前的女人让他觉得心里疼了一下。他避开女人的目光。

“女人的身份证儿复印件?你们有没有?”

陈莫菲看向陈乔。

陈乔傻了,他没管女人要过身份证,那天多急啊,而且陈莫菲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没有。”

陈乔说。

“没有。当时-----”

警察挥了挥手。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人真是有备而来,有什么仇家吗?

他问。

仇家?

仇家!

康家算不算仇家?

然而康家也已经支离破碎,更何况康若然已经出国,更何况说来话长,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你们稍等一下,我让内勤把照片打出来。”警察出了门,拿着女人的手机,有备而来。他想,如果是仇家的话一天了,24小时了,希望对方别那么残忍。他自己有个女儿,妻子也刚生没多久,还没出月子,他想到自己的女儿,胸口不由窒息。

出去把一切都安排好,男警察返身回来,警察不应该给当事人任何承诺,他给不了,人世间所有事情瞬息万变,那些变化有时是好有时是坏,他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还不懂这些,有一次给了一个当事人一个承诺。结果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结果当事人一直找他,还投诉他,他被记了过还作了检讨

男警察推门进来,“回去等信儿吧。”他说,“有新线索及时提供,现在隐瞒情况对你们不利。”

当警察时间长了很难相信别人,而且会变得越来越冷漠。

“警察同志”

男警察不耐烦的挥挥手,他知道他其实无能为力,从孩子消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2个小时,如果他们及时发现情况不对或者还可控,然而现在一切已经不可控。丢孩子的案件在中国并不稀奇,年年都有。他不是冷漠,他不是冷漠,他又想起自己刚出世没多久的女儿来,内心有些压抑,像被什么给压住了,他喘不过气来。警察这职业穿起一身制服,看起来威风神气,其实他们每天跟罪恶、跟丑陋的人性打交道,他们看过太多社会的阴暗面,有时自己也想不通,其实这些会对他们的生活有影响,或多或少罢了。

更何况,那对男女不像是兄妹。

警察的目光从门口收了回来。

不像。

不像。

他们绝对不会是兄妹。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儿就不像。这个案子

男警察低下头来,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叫他一起出警,这个案子他已经接下了,然而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在门口他碰见那对男女,女人站在风里,男人守在女人身边,见他出来,女人上前一步,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我认识那女人。

男警察犹豫了一下,警车已经发动,他朝女人点了点头。

陈乔过来揽住陈莫菲的肩膀,对男警察说,我的车跟在你们后面。

“随便吧。”男警察上了车,车子直奔火车站,同时技术科已经在城监控开始搜索,从陈莫菲家门口的监控开始查起,然而,没有任何线索,城都安了电子眼,却仍旧无法阻挡真正的罪恶。

更深的夜笼罩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悲欢离合的戏码。男警察眯缝起眼睛来看那个叫做陈莫菲的女人,她没有哭,她的眼睛紧紧盯住液晶屏幕,一帧又一帧,他一帧都没放过。她的脸刷白,乌黑的薄薄的头发随意而服贴的覆盖在她小巧的头颅上。那个自称是孩子舅舅的男人陪在她身边。他走上前去。

“早上到现在的监控我们都查了,反复查了好几遍了,没有。”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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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承认了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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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里来了电话,说那个女人的画像出来了。”

陈莫菲直起腰身来,对男警察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医院。”

“医院?”男警察皱起眉头来。

“对。”陈莫菲说,“医院有监控。走廊里就有,女人出来进去,医院一定有她的影像资料。”

男警察说,“我跟你们走一趟。”

两伙人分别上了车,陈乔抬腕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近午夜,想到孩子那张脸,想到孩子小手的触感,想到他被自己高高举过头顶口水从他嘴角流下来的样子,陈乔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陈莫菲,下一个红灯,他从后座拿过一袋面包,放到她腿上。

“多少吃点儿。”他说,“多少吃点儿。”陈乔重复。

陈莫菲没有拒绝,接过面包,撕开包装,再用手撕下一小块儿面包放进嘴里,陈乔听见女人咀嚼的声音,在车里那样清晰,陈莫菲镇定得让他有些害怕。

到了医院,保卫科的人请示了上级领导,更何况有警察跟着,所以程没怎么废话,女人的图像得到了,个人信息很快被调了出来。男警察奉劝两个人回家去等消息,办案是警察的事儿,他们总这么跟着也不是回事儿,万一孩子回来了呢?家里得留人。

陈莫菲说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我们回去等消息。

她越这样说,男警察越发的觉得这个当事人跟别人不一样,换了别的女人眼泪还不得淌成了河?得像个疯婆子一样,当然他也理解得了那种疯魔。然而眼前的女人镇定得-----他说不好。有几次他甚至在想这个案子是否跟她这个亲生母亲有关,没准儿,现在的人,现在的人心,现在的人性越来越让人不忍直视,有时人为了一己之私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这男警察总于暗处观察陈莫菲,观察的结果是暂时看来陈莫菲没有任何可疑。但这却比让他发现女报案人有可疑更加的让他心神不宁。

男警察上了警车又下来,走到陈乔他们车前,冲陈乔招了招手,陈乔下了车,陈莫菲也跟着下了车,男警察支开陈莫菲,“我跟你兄弟说两句话。”

陈莫菲点点头。陈乔说,“去车里等我。”

陈莫菲回到车里,前挡风玻璃把对面街灯映进来,停车场里几乎没人,只有车,一辆挨着一辆,无言伫立在黑暗中。它们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吗?有多少人永远也不会等来自己的主人了?

男警察把陈乔叫了过去,他本来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兄妹,但是想想算了。

“兄弟。”男警察拍上陈乔的背,“回家一定要陪住她。”

陈乔抬起头来看男警察。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冷静的当事人。跟你实话实说,这么久了,孩子找到的希望有点”男警察这里用了说话的技巧,人到什么时候都应该懂得保护自己,他不是想置身事外,他也是没办法。

“找到还好,找不到,我怕你姐-----那是你姐吧?姐还是妹?”

陈乔犹豫了一下,却只点了点头,没说是姐还是妹。索性男警察对他们的关系没太大兴趣。“一定看好了。她出事儿就是大事儿。”

陈乔心里就咯噔一下。男警察离开时又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谢谢!”陈乔说。陈乔不敢拿眼睛去找陈莫菲,不知道要说什么,陈莫菲端端正正坐在副驾驶,系好了安带,她有时是不大爱系安带的,要等汽车发动了车子提出抗议她才肯系,陈乔只瞄了一眼,浑身紧张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嗓子也开始干,这一整天他几乎没喝水,也没吃过任何东西,忙活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他才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也饿、也渴、也累,但还得强打起精神来,身旁坐着的女人老公悄没声的走了,归期不定,儿子应该是她现在唯一的指望,然而现在孩子也下落不明,最重要敌暗我明,不晓得是哪一个天杀的能下得了这样的黑手。车前灯把前面的路照得雪亮,但他还是觉得黑,眼前黑压压的,好像什么都看不进眼睛里去似的。把车从医院开到家里没用多长时间,有几次他都想偏过头去看看陈莫菲,而且他暗地里把几个车门都锁死了,派出所所长的话乍听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是禁不住细琢磨,一细琢磨人就坐也坐不下,干什么都没了心思。

他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如今这地步,仅仅是因为一对相爱的适龄男女想在一起?他抬起一支手来抹了一把脸,自己的皮肤跟自己的皮肤亲密接触,竟让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来。车子熄了火,他却没动,陈莫菲也没动,黑暗而苍茫的空气在车灯里舞蹈,他希望此时陈莫菲能哭出来,电影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人遇见太过悲伤、太让人糟心、感觉怎么走也走不下去的时候就大哭一场也许就好了,他还想伸手把女人抱进自己的怀里,他断定女人此时此刻一定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他陈乔的怀抱并非登峰造极,但也绝非浪得虚名,他还是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撑起一片天来。然而陈莫菲不肯悲伤、不肯哭、当然更加不肯一头扎进他怀里,最关键他不能像从前对待身边那群女人一样,强攻硬上,面对陈莫菲,他是实在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车门“叭嗒”一声,开了,陈莫菲叹一口气,然后伸手解开了安带。“我到家了,谢谢你。”

她说这话时淡淡的,淡得让陈乔觉得浑身都很不舒服,他感觉到她语气里的生份,这让他愈发的不安。

他没有办法安。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好不安的。那孩子跟他陈乔有丁点儿关系吗?身边这女人跟他有丁点儿关系吗?孩子的亲爹都不管,他陈乔要女人-----这年头想要一个女人的身体有多难?不难的啊。再说,他陈乔也不过是俗人一个,这女人不但跟别人结了婚,孩子都生了。没什么放不下的。这世间可怜的人太多,他陈乔不是佛祖、不是菩萨、也不是耶稣,他能力有限,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做人有时应该自私点儿,把自己管好就得了------不是不想管,是实在管不了那么多。

车门被轻轻关上,灯影里是一个女人单薄的身体,瘦且长的影子被拉得斜斜的,仿佛下一刻就能倒在地上似的,男人的目光顺着影子找到女人,他心里一酸,推开车门跟了出去。这时间,小区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地下车库更是空旷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又冷又寂又空。白天那样繁华那样热闹的一个人间,一到入了深夜,再热闹的城市都显萧条与冷漠,他紧走几步,与她并排在小区里,进了大堂,上了电梯,下了电梯,到了门口。陈莫菲伸手想掏钥匙,把手伸到包里,包里没有,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大衣口袋里也没有,怎么会呢?不会的,她这样一个人,她孤身一人在这城市里,所有一切都得靠自己,凡事都要靠自己才能护自己周,她怎么会那样大意?不会的,钥匙在跟她开玩笑,保姆也在跟她开玩笑,儿子也在跟她开玩笑,兴许一会儿这扇大门自己就会洞开,然后从里面冒出一大一小两个人的面孔来。

陈莫菲继续找,从包里面把东西一件一件的掏出来,陈乔默契的接过去,她掏出来一件,他接过去一件,所有的东西----无论多小的物件儿,都经过她的体温再被传递到他的手上,再沾染上他的体温。

不会的。一定能找得到。

一定可以。

再不然陈乔也有她们家的钥匙,流年也有,流年是谁?是啊,流年是谁?流年是孩子的爸爸,是她等了那么多年的人,为了他,她一直单着、一直漂着,再好的男人,再合适的机会她不惜拱手让人,没什么可惜的。她爱他,人一辈子能真爱上几个人?而且她一直深信不疑他也爱她,他一定是爱她的,他们重逢,他有时装作不经意看向自己的眼神儿,他帮自己摆平那些事儿,他介绍陈乔给自己认识。她都由着他,她就是想看看他能怎样折腾,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会承认他从来没有忘了她。

后来他承认了,又怎么样呢?

所有的东西部被掏了出来,然而,还是没有钥匙,还是没有,就像那把钥匙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咦。”她说。

“别着急。”陈乔说,“有时越着急越找不到。”

然而没有,连把钥匙的影子都没有。她一定是出来得太急了,当时只想着要把公安部门所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带上,这一出去,她可能想过,如果儿子找不回来,这家,她是没法儿再回来了。

陈莫菲看着那扇门,这扇门被无数次打开与关闭,这扇门里是她的家,竟然是她现在唯一的归宿,她结婚了不假,然而-----

算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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