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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


正文 第一章 千年一梦

梦境。

光怪陆离的梦境。

醉酒后伏案而睡的韩谦,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仿佛正经历跟今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带四只轮的铁盒子跑得比紫鬃马还要快,塞满人的巨大铁鸟在天空飞翔……

高耸入云的巨塔高楼挤满大地……

巴掌大小的金属盒里,有许多小人穿着稀奇古怪的戏服在里面演着戏……

这都他娘是什么鬼东西?

性情暴躁的韩谦,都不知道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就像被困一个与当世完全不同的怪异世界里。

韩谦挣扎着想醒过来,但是难以言喻的麻痹感控制着他的身子,眼皮子一动,光怪陆离的梦境似被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顿时间就支离破碎。

随之而来,就像有尖锐的金属物刺进心脏里剧烈的搅动着。

日,好痛。

不过是喝了半壶酒,怎么会如此的难受?

剧烈的疼痛,似要将三魂六魄从他的身体里扯出去,再撕成粉碎,痛得韩谦要大吼,只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吼不出来!

房间里有翻箱倒柜的翻动声音,仿佛风声,或许真是窗户打开着,风灌进来在吹动书页。

韩谦努力的想睁开眼睛。

“咦?”不远处传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声。

“怎么了?”

“韩家七郎刚才动了一下?”

“酒里所掺乃是夫人所赐的幻毒散,这厮刚才明明看着就像暴病而亡,气息已经断绝了,怎么可能还会动?你莫要疑神疑鬼……”

一男一女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在翻找着什么;那女的声音听着熟悉。

胸口传来的剧痛,令他难以思考,不明白这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的语气里,听不出对他有半点的善意。

“七郎……”

屋子外有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在院子外压着嗓子唤他,似乎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异常,但又怕惊扰到这边,不敢大声呼喊。

“别是晴云睡迷糊了在做梦吧?少主房里这时候怎么可能听到有女人在?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就少主那脾气,真要是将他闹醒了,少不了又是一通乱骂,真叫人受不了。”院子外的人犹豫着不想进来。

“有人来了,我们走……”

屋里两人低声商议道,接着就听见窗户被推开。

韩谦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的,意识也没有完全的清醒过来,隐约看到两道人影,就像壁虎似的正一前一后往窗外掠去。

后面那道娇小的身影在跃过窗户时,回头看了一眼,与韩谦的眼神撞在一起,没有意料到韩谦竟然真的没死,娇艳绝美的脸露出惊容。

黑色劲装,将娇小的身形包裹得滴水不漏,只是这张巴掌大的白皙小脸,却像是月色下初绽的芙蓉花一般,予人惊艳之感。

姚惜水!

她怎么这般打扮?

韩谦这时候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昨天是他被父亲韩道勋关到秋湖山别院修身养性的第四十七天,心情厌烦暴躁无比,拿女婢晴云撒气,踢了两脚赶出去,但是院门被家兵从外面锁住,逃不出去。

他正坐在书斋里生闷气,不想姚惜水突然登门造访,走进书斋,还让人备好酒,与他饮酒作乐。

有佳人相陪,耳畔吴音软糯,晚红楼的胭脂醉虽然尝起来有些微的酸辛味,韩谦也没有在意。

只是他没有喝几杯酒,趁着醉意,手刚要大胆的往姚惜水的衣襟里伸去,就昏昏醉睡过去……

昨日入夜时,入屋饮酒的姚惜水穿着一身紫色罗裳,喝过酒美脸绯红如染,灯月之下,天姿绝色令人心醉,而此时眼前的姚惜水却身穿黑色装劲、仿佛夜行的女盗,看自己睁开眼还一脸惊谔?

大概听到院子外的人正走过来,姚惜水半蹲在窗台上犹豫了片晌,随后身子就像弱不禁风的一片飞羽,没入仿佛深紫色天鹅绒般的夜色之中。

窗外的深紫色夜,真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啊,诡异的让韩谦怀疑自己没有从梦里醒过来。

剧烈的绞痛,这时候仿佛潮水般稍稍褪去一些。

韩谦恍惚的意识清醒过来,看到自己的身子趴在一张色泽暗沉、纹理细腻、对窗摆放的书案上,麻痹的四肢传来一阵阵抽搐的剧痛。

韩谦剧烈的喘着气,仿佛被扯出水面的鱼。

胸口的绞痛令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窒息感,令他无法从梦境里挣扎出来,仿佛那光怪陆离的古怪梦境,才是他赖以生存的真正的水、真正的江河。

书案上摊开一张宣纸,两端用青铜螭龙模样的镇纸压着,用隶书写着几行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几本线装书散乱的堆在书案的一角,一支狼毫细管毛笔搁在砚台上。

一盏青铜古灯立在书案旁,兽足灯柱栩栩如生,仿佛真有一头上古妖兽从虚空伸出一只细且长的鳞足,踩在书案旁打磨得平滑的石板地上,莲花形的灯碗里,灯油半浅,小拇指粗细的灯芯绳在燃烧着,散射出来发红的明亮光线,照在书案上……

这盏青铜灯要拿出去拍卖,不知道会惊动收藏家闻风而动。

拍卖?

好古怪的词!

韩谦为闯进脑海的这个词感到震惊。

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古怪梦境里,“拍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词,是那样的熟悉而亲切,但是自己都醒过来了,怎么还会以梦境里的思维,去思考眼前的一切?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梦?

这梦给人的感受为何又是如此的真切,真切令他怀疑眼前的一切才是一个梦?

韩谦忍着剧烈的头痛,努力的将那些凌乱的梦境碎片拼接起来。

梦境是时光流逝千年之后的世界,他所熟悉的帝王将相早已湮灭,身份低贱的乐妓优伶,成为受万众瞩目的演艺明星或艺术家,但依旧摆脱不了被权贵玩弄的命运。

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比他所能想象的要广袤无垠得多,甚至他昼夜所能见的日月星辰,跟他所站立的大地一样,都被千年之后的人们称之为星球。

曾被视为旁门左道的匠工杂术,成为经世致用之学的主流,有着令韩谦难以想象的发展;而自汉代儒学兴盛以来的义理之学,却早就被扔到故纸堆之中。

战争依旧没有停息,血腥杀戮的效率更是高到令韩谦胆颤心惊的地步,类似机关弩的枪械,能像割麦子似的疯狂收割人命。

一枚神奇的铁蛋,从飞翔的铁鸟投掷下去,能将一座巨型城池摧毁夷平。

世家豪族并没有彻底的消失,权势看上去没有以往那么显赫,对自家的奴婢不能生杀予夺,但依旧能通过“金钱”——更隐晦的说法是“资本”——控制着世人,成为千年后世界里构成权力的最核心因素。

他在千年后梦境世界里,是一个叫翟辛平、从小生长在福利院里的孤儿,在官府兴办的学校里读书,一直到青年时期才进入一个私募投资基金工作。

二十年积累大量的财富,也叫他享尽千年后世界应有的荣华富贵,识尽千年后世界里的尔虞我诈。

他在一天夜里,从灯红酒绿的酒吧搂着两个刚认识的漂亮女孩子出来,准备到一家酒店里享受齐人之福的极致快活,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酒吧后巷咆哮着冲出来,将他撞飞到半空。

光怪陆离的梦境在那一刻就嘎然而止,也昭示着他梦境人生的终结。

痛,

好痛,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境?

“七郎!”

房门从外面推开来,一个下颔短须、鬓发花白的灰袍老者站在门外,疑惑的探头往房间里扫了一眼,眼神又颇为凌厉的在韩谦的脸上盯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解释似的说道,

“晴云说七公子房子里有异常的响动,老奴担心有贼人闯进山庄里来。七公子没事就好,老奴不打扰七公子夜读了,先出去了。”

说罢这话,老者就掩门退了出去。

自己现在这样子,像是没事的样子?

看在父亲韩道勋身边跟随多年、在山庄管束他的老家兵范锡程就这么离开了,韩谦脾气暴躁的要喊住他,但要张嘴,直觉口腔、舌根发麻,哑哑的发不出声来。

四肢的麻痹感还很强烈,令他无法站起来,胸口的绞痛虽然没有那么剧烈了,但也绝对不好受。

这他妈怎么可能是喝醉酒的感觉?

想到刚才所听到的谈话,韩谦只觉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

自己中毒了?

是姚惜水那小婊子,跟那个只看到模糊背影的姘头,一起给他下的毒?

范锡程那只老杂狗,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难道不知道姚惜水这小婊子夜里过来造访,难道就没有看出自己身中剧毒?

正文 第二章 梦境窥史

舌根都是麻痹的,不能张口呼喊,韩谦心里烦躁、愤恨,但也只能伏案趴在那里,听那蒙着一层油纸的窗户,被从山嵴那边吹来的轻风,“吱呀”的摇晃了一夜,摇得韩谦想将整栋院子都他妈给拆了。

书房面向东方,山势谈不上多险峻,山岭却连绵起伏,在深紫色的夜色里,单薄得像是叠在一起、色泽浅淡不一样的剪纸。

欲晓时分,远处山嵴线之上的云色渐渐清亮起来,山岭草林也渐次清晰,才发现山崖距离这边并不远。

“……吱呀……”

这时候房门才被推开来,就见脸上被一大块暗红色胎印覆盖住的少女,端着一只铜盆走进来,

“公子真是变了心性呢,竟然在书案前坐了一夜。要是在城里也能如此,何止于惹得老爷发怒啊。”

丑婢也没有察觉到韩谦的异常,将盛洗脸水的铜盆放在木架子上,看到里屋的被褥没有摊开,还真以为韩谦夜读到这时都没有歇息。

“闭上你的碎嘴!”

韩谦看到这丑婢,心里就厌烦,想张嘴呵斥,嗓子却哑哑的发不出声。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想着将那盛满洗脸水的铜盆拿起来,朝叫人厌烦的丑婢脸上砸过去,心想这贱婢,害自己在窗前坐了一夜,竟然都没有想到进来服侍一下。

韩谦手撑着书案,身子要站起来,却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栽到地上。

丑婢吓了一跳,搀住韩谦,看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哎呀,怎么烫得这么厉害?都说夜里读书不能开窗,山里的风凉得邪性,公子怕是被吹出风寒来了——老爷严禁奴婢夜里进来伺候公子里,范爷也是粗心,也不知道将这窗户关上,额头烫成这样子,可如何是好啊?”

丑婢将没有力气使性子的韩谦,搀到里屋的卧榻躺下。

韩谦头脑里还是一片浆糊,身子虚弱,想骂人都没有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晴云忙前忙后照料他睡下,中间喝了一碗入口苦涩的药汤,也不知道药汤里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吃坏自己,浑浑噩噩,心想眼前一切或者还是在梦中,一切都没有必要较真。

之后,又昏昏沉睡过去,又是残梦袭来。

只是这时候韩谦所梦,不再是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是血腥彪健的悍卒,锋刃凛冽的刀戈,残破的城墙下尸首纵横、血流如河,夕阳照在河滩的芦草上……

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宏书馆里,藏书仿佛汪洋大海般深阔……

幽深的韩家大宅,一个枯瘦的身影坐在阴冷的暗影里,那阴柔而凛冽的眼神,却予人一种针扎的感觉……

烛火映照下的秋浦河水,在夜色下仿佛是闪烁着亮光的黑色绸锻,细碎的水浪如玉拍打船舷,游船里那一具具温软如玉的娇躯不着丝缕,在睡梦中喃喃低语,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这才是韩谦所熟悉的世界,这才是他作为秘书少监之子、韩家那个无可救药、仗着家族权势在宣州、在金陵城里无法无天的“韩家七郎”所熟悉的世界!

睁眼醒过来,韩谦看日头已经西斜,感觉稍些好受一些,床头摆着一碗菜粥,还有热气蒸腾而起,想必是丑婢晴云刚刚才端进来的。

韩谦饥肠辘辘,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菜粥端起来,囫囵灌入腹中。

一碗稍有些烫的菜粥入肚,出了一身热汗,韩谦才算是缓过劲来,没有中毒后的虚弱跟恍惚感,眼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更加真实起来。

然而越是如此,韩谦越觉得前夜所做的那个梦越怪。

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在他的脑海是那么的清晰,而具有真实感,真实到令韩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千年后的鬼魂入了心窍。

这时候丑婢晴云听到屋里的动静,走进来,看到少主韩谦愣怔怔的坐在那里,面目有些狰狞,也不敢多说什么,收拾好碗碟就出去。

韩谦拿起床头那只兽钮铜镜,看镜中的自己,还是那个脸色苍白、因为削瘦脸颊显得有些狭长、十八九岁的少年——

这让韩谦稍稍好受一些,还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差点都以为自己变成梦境里那个孤儿出身、叫翟辛平的中年人了。

韩谦走到外面的书斋。

靠墙是一排到屋顶的书架子,摆满新旧不一的书册。

以线装书为主,也有一些纸质或绢质的卷轴,也有看上去就十分年深日久的竹简,都是他父亲韩道勋的藏书;书架子上有两只兽首焚香铜炉,有一些造型别致的或白或黑或褐或棕等色奇石充当书靠……

靠西墙还有一张坐榻,韩谦记得前夜姚惜水那小婊子跟他饮酒的地方,但此时坐榻上的那张小几,空空如也,却没有酒壶怀盏,没有一丝姚惜水出现过的痕迹。

是自己被父亲赶到秋湖山别院后时间过得太久,憋糊涂了?

姚惜水那小娘们压根就没有到山庄来过,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自己只是受风寒后做了几场怪梦?

不过,书案前的窗户还半掩着,有两三天没有清理,窗台上积了一层浮灰,留下几道凌乱的掌痕脚印,清晰可见。

姚惜水与另一个男人就是踏着窗台跳出去,不是自己的臆想!

韩谦再是糊涂,这时候也能确认姚惜水夜里过来给他下毒之事,不是做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是,这叫韩谦更糊涂了。

韩谦再混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就算他平日喜到晚红楼狎妓为乐,对卖艺不卖身的姚惜水言语轻慢,百般挑逗,但他妈短短两三个月在晚红楼挥霍出去上百饼金子,却连姚惜水的胸都没有摸到。

姚惜水应该花心思钓住他这么一个挥霍无度的金主才是,怎么会来杀他?

难道藏有别的什么阴谋?

只是他曾任兵部侍郎的祖父韩文焕已经告老还乡,回宣州居住去了,他父亲韩道勋身为秘书少监,官居从四品,在满朝文武将臣里绝不算突出,他又是一个浪荡子,他父亲恨铁不成钢,才将他赶到别院来修身养性,手里无权无势,连范锡程这条只听他父亲命令的老狗都使唤不动,谁会费尽心机的毒杀他?

韩谦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将丑婢晴云喊来问个清楚,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记忆碎片,更准确的应该说,是梦境中人翟辛平曾经读过的一段南楚史:

南楚武帝晚年为政昏聩,猜忌大臣,大臣韩道勋谏其勤勉政事,激怒武帝,被杖毙文英殿前,其子韩谦逃往祖籍宣州欲起兵,于途中被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

车裂于市?

韩谦对车裂并不陌生。

前朝覆灭,楚国新创,定都于金陵才十二年,此时楚国境内并不太平,天佑帝治政严苛,严刑峻法,每年都有不少囚犯以车裂之刑处死。

他父亲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韩谦也被接到金陵,跟父亲团聚,虽然才三四个月,也有机会亲眼目睹车裂处刑的场面。

以前数朝的车裂之刑,就是五马分尸,但楚国的车裂之刑要简单一些,就是绳索分别套住死囚的腋下跟腰胯部,用两匹马拼命往两边拉,直到将死囚活生生的拉成两截,肚肠屎尿跟喷涌的鲜血流淌一地。

作为旁观者,韩谦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刺激。

虽然被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还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值得再去一看,但想到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韩谦这一刻则是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心脏都禁不住隐隐的在抽搐。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前夜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真他妈晦气?

韩谦想着将这些乱七八踏的念头摒弃掉,但前夜梦境却越发清晰的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已经融入他的血脉之中难以抹除。

梦境中人翟辛平对南楚的这段历史谈不上熟悉,韩谦再努力去想,也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碎片。

前朝后期藩镇割据百年,于公元九百年整时,最后一个皇帝被权臣所杀而彻底覆灭,当时的淮南节使度杨密同时在金陵称帝,定国号为“楚”,以“天佑”为年号。

天佑帝在位十七年,驾崩后,谥号太圣太武皇帝,后世称楚武帝……

等等。

这段历史不就是在叙述天佑帝创立楚国的进程吗?

而此时才是天佑十二年,距离天佑帝驾崩的天佑十七年,还有五年?

前夜那光怪陆离的梦境,到底是鬼迷心窍,还是上苍对他的警示。

倘若这些事注定要发生,岂不是说天佑帝在五年之后就将驾崩,而他在这之前就会被“车裂于市”?

韩谦没心没肺的活了这么多年,他才不会管自己身后洪水滔天,但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内就有可能会被“车裂于市”,还怎么叫他能平静下来?

只是,他又怎么证明梦境中人所记得的历史片段会是真的?

正文 第三章 梦非荒唐

“七公子……”

将晚时分,丑婢晴云推门进来,看到少主韩谦还坐在窗前盯着书案上那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看,这样子已经有小半天了吧?

她也不知道少主风寒初愈,昨日清早突然将书斋里那只当摆饰的水玉碗砸碎,捡了一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碎片,昼夜在磨刀石上摆弄,到底是发哪门子神经。

这会儿晴云她也不敢大声喊,探头看了一眼窗前的书案,就见那枚水玉碎片放在书案的宣纸之上,但尖锐的棱角已经被少主韩谦打磨掉,昼夜间磨成一枚圆形玉片。

韩谦转头看了晴云一眼,实在没有心情喝斥丑婢晴云这会儿又跑进来打扰自己,挥了挥手,让她出去,莫要留在书斋里碍眼。

照梦境中人翟辛平的经验,韩谦昨天将书斋里那只他父亲最为喜爱的水玉碗打碎掉——以梦境里的说法应该叫水晶碗,将那块巴掌大小的碗底碎片捡起来,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磨制出一枚凸透镜来。

水玉碗的底部,原本就中间厚、边缘薄,已经有一些凸透镜的样子,兼之水玉通透晶莹如水,韩谦以极大的耐心,用一天一夜还多的工夫,将敲碎下来的水玉碗底的尖锐边角打磨掉,将之前显得粗糙的弧面,磨制更精细。

今日午后,他成功的将一束阳光聚拢成蝼蚁大小的一点光斑,照到宣纸上。

韩谦眼睁睁看着光斑落处的宣纸渐渐焦黄,最后窜起一小簇火苗,将厚如葛麻的宣纸烧穿掉!

韩谦不知道当世有没有人知道水玉制镜有引火之用,但他自己在前夜梦境之前,是绝对不知道此事的。

前夜梦境并非荒诞虚妄!

韩谦午后就像一截枯树,一直坐在书案前不言不语也不动,反复去回想前夜那看似荒唐虚妄的梦境,想要从中找到更多有关楚国,特别是天佑十二年之后的历史片段。

然而梦境中人翟辛平虽然好读史书,但从前朝晚期藩镇割据以来,中原大地太过混乱,梦境中人翟辛平对那段历史的认识也是相当的模糊零碎。

从午后坐到暮色四合,韩谦也只知道后世史书评价天佑帝晚年治政昏聩,于天佑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九百一十七年病重而亡,之后由荒嬉残暴的太子杨元渥继位。

杨元渥身为太子时就沉迷于丹药,继位不到一年就丹毒暴发而亡,之后太皇太后徐氏与大臣立年仅十一岁的太孙杨烨继位,徐后垂帘听政,执掌楚国大权。

为剪除异己,徐后先鸩杀武帝第三子,当时刚刚成年的临江王杨元溥;随后派使臣欲夺武帝次子信王杨元演的兵权。

信王杨元演不甘束手就擒,率兵渡江,围金陵百日,迫使被困城中的上百万军民饿死,江南繁华之地的金陵几成死城。

信王久攻金陵不下,被迫解围而去,继而盗掠江淮诸州,战乱将好不容易得二三十年休养生息的江南繁华之地彻底摧残,十室九空。

而当时雄据中原的梁晋诸国,也是战乱频生、相互攻伐,战乱持续数十年,之后被北方草原崛起的异族蒙兀人侵入……

除了“往祖地宣州起兵,于途中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等屡屡数语时,韩谦从这些记忆碎片里,并没有找到更多关于自己在天佑十二年到十七年间的记录。

在后世的史书里,他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角色,还是因为他父亲韩道勋的缘故,才留下这么不经意的一笔。

韩谦没心没肺的活了十八年,他才不会去管他人的死活,更不会管他死后家国离乱、山河破碎,但他坐在窗前,一遍遍梳理梦境中人翟辛平有关这段历史的记忆,他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一段段记忆碎片里蕴藏着深入骨髓的锥心之痛。

这应该梦境中人翟辛平读史时的切实感受。

或许是沉浸于梦境中的感受太真实,就像是他在梦境世界里真实的活过一世,不自觉间,韩谦心境也难以避免的受这锥心之痛所感染,呆坐在窗前,一时间竟情难自禁……

操!操!操!

天佑十七年之前,自己会为何死得如此之惨,还没有搞清楚呢,竟然为离乱世道而心生酸楚,也真是够心宽的啊!

韩谦狠狠的手捧着脸搓动,将沮丧、酸楚的情绪排遣掉,心想要是自己这时返回宣州不再离开,是不是就改变了“逃往宣州途中被家兵捉送有司而受刑”的命运?

想到这里,韩谦几乎要跳起来收拾行囊跑路。

然而他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还没有站起来,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到即便范锡程这些家兵不阻挡他,姚惜水这小婊子与姘头前夜毒杀他不成,还被他匿破行藏,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他?

韩谦手足冰冷的坐在那里,仿佛笼子里的困兽,所看到的四周都是要扎进他体内、吞噬他血肉的屠刀。

姚惜水这小婊子明明是晚红楼的花魁,不知道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将她剥光,扔到锦榻上爱怜蹂躏,他到底哪点碍着他们了,竟然费尽心机要来毒杀他?

韩谦心再大,也知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不可能因为他逃回宣州,就脱离险境!

韩谦苦思无策,忍不住丧气的想,要么就这么算了,只要他父亲韩道勋这时候不犯浑去上什么狗屁奏书劝谏天佑帝,只要他父亲韩道勋不被天佑帝杖杀文英殿前,他还有可能痛痛快快的活上两三年,哪怕最终的结局难改,大不了给自己准备一杯鸠酒,先喝下去死球,也就不用受那车裂之刑了。

韩谦得过且过的混帐劲上来,剧毒刚解,又熬坐了一天一夜,也确实疲惫到极点,他跑到里屋拉开薄被,躺下来就呼呼大睡过去。

范锡程、赵阔这些韩家的家兵,笑得比刽子手还要狰狞,狞笑着将被鲜血浸染得发黑的绳索套绑上来……

往大街两侧疾驰的马蹄,踩踏出来的蹄音有如催命的颤音,令心魂颤栗……

渐收渐紧的绳索,身体就像一根弓弦被越拉越大,在某一瞬时猛然断开,肚肠屎尿往四周八方崩溅……

长街四周是无数兴奋的眼睛,丝毫不避飞溅来的鲜血屎尿……

韩谦猛然惊醒过来,窗外已经微微发白,想到梦中那恐怕的场景,心脏就微微抽搐,盯着东墙壁挂的那张黑云弓出神。

黑云弓谈不上多么精致,弓身上雕刻有古扑拙然的云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粗犷之美,持弓握处,刻有“黑云”二字铭文。

这张黑云弓是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防御使府任参军时剿匪所得,然后由他带回宣州练习箭术所用。

韩谦还记得他刚得到这张黑云弓时,还不满十二岁,当时就已经能将两石强弓拉满,但之后就荒废下来,六七年过去,身体比当时长高了有一头,但用上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将黑云弓拉开一半。

韩谦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这几年在宣州没有荒废,还能坚持每日勤练骑射、拳脚,此时再不济,携黑云弓远遁,也不怕姚惜水这小婊子追杀过来!

自己这几年在宣州怎么就荒废下来了?

在即将降临的可怕命运面前,没心没肺的韩谦第一次反省起自己这些年来的荒唐!

韩谦这时候还记得他十二岁之前跟父亲韩道勋生活在楚州的情形,当时父亲在楚州防御使、受封信王的二皇子杨元演手下,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州府参军,身边只有老家人韩老山及家兵范锡程伺候。

然而母亲染疫而亡,楚州又时常受梁兵侵袭,父亲韩道勋不得不将他送回祖籍宣州,托给二伯韩道昌膝前照顾。

他刚到宣州,二伯韩道昌就将身边的奴婢荆娘送给他,照顾他的起居。

荆娘丰腴艳丽,韩谦这时还记得他刚见到荆娘时那艳光四射的样子,他几乎都没有勇气抬头去看荆娘带有奇异光彩的漂亮眼睛,以致当夜他满心想着那双漂亮的眸子而转辗难眠。

清晨时,那具似温软暖玉的娇躯从后面抱过来。

哪怕是已经过六年,他还记得那一刻,他的心脏紧张得都要停止跳动,手脚更是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第一次也是被动的尝到那极致的快活……

从那之后,韩谦就沉迷于那具丰腴而叫人痴狂的肉体之中难以自拔。

三年后韩谦无意间看到荆娘衣裳散乱却满面风情的,从堂兄韩钧的房里出来。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心肺撕裂的痛楚,夺刀要斩堂兄韩钧,却被堂兄韩钧一脚踹翻在地。

之后,荆娘就到他堂兄韩钧的房里伺候。

虽然韩谦房里换了两个貌美如花的丫鬟,但再没有一个女人让韩谦有彻底沉溺其中的痴迷。

再之后,在家奴赵志引领下,韩谦开始流连于宣州城的大小妓寨娼馆,直到今年初父亲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也将他接到金陵团聚。

韩谦这时候陡然一惊,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回宣州六年的时间,压根就没有一天正而八经的起早去练习骑射、拳脚;即便每日午前照族中的规矩,都需要到书堂听族里的教书先生传授课业,但自己似乎没有一日不是昏昏欲睡……

正文 第四章 危机四伏

韩谦惊坐在那里,额头的汗珠子潺潺而下,披在身上的薄裳,几乎倾刻间就让汗水浸湿!

前夜之前,韩谦还满心怨恨父亲韩道勋对他的管束。

将他赶到秋湖山别院来不说,还命令范锡程那条老杂狗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生活起居由脸上有胎斑覆盖、瘦弱不堪的丑婢晴云照顾,整日关在书斋之中,半点不得自由,令他满心怀念在宣州无拘无束、仗势欺人的日子。

他被关在别院一个多月,心情暴躁无比,无时不想着离开、逃回宣州,但在这一刻,想到荆娘是二伯韩道昌从身边派给他的奴婢,想到赵志是二伯韩道昌从身边派给他的家奴,甚至三年前他撞破荆娘与堂兄韩钧苟且之事,也是狗奴才赵志看似无意的说破。

韩谦的手脚则是冰凉一片,倒吸几口凉气都没有办法压住内心的震惊。

梦境中人翟辛平,不仅短短一生就经历太多的尔虞我诈,平时所喜欢读的史书之中也是充满着种种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

也许是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就像是韩谦在梦境里度过另类的一生,真实到就像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已经融入他的骨髓,令他也下意识的会用以往绝没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这令他第一次认真反省过去六年在宣州的日子,就惊吓得手脚冰冷。

二伯韩道昌待他绝没有想象中温良无害。

年仅十二岁的他,自然未曾见识过人性的险恶,在此之前又哪里会想到他六年的荒废、此时的顽劣不改,实是他二伯韩道昌有意而为之?

…………

…………

韩谦怔坐了半天,天光大亮,此时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吆喝声,他知道这是住在山庄里的家兵清晨出来练习拳脚、骑射。

天佑帝依赖大将及豪族成事,奠定楚国的基业,楚国新创,四周强敌未灭,天佑帝轻易不敢改部兵制,甚至还不时将兵户拿出来作为奖赏赐给手下的有功将臣。

因此世家豪族拥有家兵,这在当世实为常态。

韩氏当然也不例外。

韩氏的家兵,除了少数留在宣州,听从他二伯韩道昌调遣外,更多的则追随在此时出任池州刺史的大伯韩道铭身边。

不过,他父亲韩道勋这些年出仕地方,个人也积功受赏二十兵户。

这些人都是近年陆续追随韩道勋的老卒。

他父亲韩道勋到京中任职,金陵城内所置的宅子狭小,安置不了太多人,才在城外购置了一座山庄,将大多数家兵及家眷老小都安顿到这边来……

家兵!

“往祖地宣州欲起兵,于途中为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

想到梦境里的这段话,韩谦额头青筋禁不住暴跳起来,心想平日骂范锡程这些老杂狗,果真是一点都没有骂错。

这些家兵,此时吃他家的,用他家的,最后在韩家经历剧变,不说忠心耿耿将他护送到宣州,竟然于途中将他执送到官府处刑,不是养不熟、乱咬主人的杂狗,又是什么?

韩谦这一刻,恨不得手执黑云弓,跑出去将山庄的家兵一一射杀。

韩谦气得心口难平,恨不得将书斋里的一切都砸碎掉,才稍解心头之恨。

过了许久,韩谦才渐渐冷静下来。

此时他家里还没有发生剧变,家兵还没有背叛他,不要说将这些最终不顶屁用的家兵都射杀了,他就算是想将这些家兵都赶出韩家,他父亲韩道勋也绝不可能同意。

他这时候能说什么,说未来四年内的一天,他父亲会被天佑帝杖杀文英殿前,他会在逃往宣州的途中,被这些家兵出卖?

甚至是不是所有的家兵,将来都会出卖他,他也搞不清楚啊!

想到这里,韩谦又禁不住细想起姚惜水登门毒杀他那夜所发生的诸多细节来。

那天夜里,丑婢晴云先是被他发脾气赶出去,入夜后,姚惜水就突然登门来,备好酒水在书斋里与他相饮,之后他中毒趴到书案上失去知觉,陷入那古怪梦境之中。

他醒来时,意识还有些模糊,但也听到关键的几句话。

姚惜水与那男的,费这些心机,并非单纯的要毒杀他,还是要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

姚惜水与那男的被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范锡程等人惊走,从之后范锡程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又完全不知道姚惜水登门造访一事?

在山庄,韩谦独居东院,又因为他父亲怕他沉迷男女之事,即便是丑婢晴云,夜里也禁止进入东院,所以只要不大声喧哗,范锡程他们确实有可能不知道姚惜水夜里登门。

然而,姚惜水怎么会知道这些,以致她敢从容不迫的走进书斋跟他饮酒,而不怕惊动山庄里的其他人?

山庄的家兵或奴婢中,有人跟姚惜水通风报信?

他父亲还是朝中大臣,还没有被天佑帝杖杀殿前,韩谦不相信所有的家兵都已经背叛了他家,但到底谁胆大妄为,与姚惜水暗中勾结、通风报信?

韩谦吸了一口气,暗感此时忧虑以后的事情也无益,总要先将眼下的危机解除掉!

他的心思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静、细腻起来,不复之前的急躁、莽鲁……

…………

…………

入秋后,清晨有些微凉,韩谦披了一件薄裳推门而出,拿了黑云弓循着家兵操练传来的声音穿过西跨院。

院子西边,清出一片三四亩地大小的空场地,用石碾子滚压过。

这里就是山庄家兵平时操训的练武场,场地边的兵器架摆放有枪棒戟槊长弓等兵器,还有几只练力的石锁。

练武场的南北侧还建有两座院落,与韩谦所住的东院,共同组成秋湖山别院。

东院最为精致,二三十间房子乃是主人房以及贴身奴婢所住,但到夜里,只有韩谦住在那里。

北院规模最大,有五六十间屋舍,是家兵及家小所住以及后厨、马厩等附属建筑所在,但都相当的简陋,皆是茅棚土墙。

依照楚律,这些家兵依附于他的父亲韩道勋,家兵的家人也并入韩氏家籍,充当奴婢。

南院只有五间倒座房,也是进山庄的门庭,挡住进出山庄的谷口,平时有家兵守着。

秋湖山别院虽然距离京城金陵仅三四十里,但这年头盗匪横行,金陵城附近也不安宁,山庄附近的田庄大宅,常遭劫匪洗掠,不小心提防,实在不行。

范锡程这时候正安排人修筑护墙,要将整座山庄都围起来,只是工程颇大,能用的人手又少,目前才在南院,沿练武场南侧边缘修出一道黄土墙,防备有大群盗匪从山谷外闯进来。

而这里虽然说是山庄,实际位于宝华山南麓的一座山谷里。

练武场的西边有一条溪河从山里流淌下来,竹树夹映,乱石堆垒,将山谷分成两块,东边是山庄别院,西边地势要更开阔些,开垦出三四百亩田地,那些田地以及山庄后面的山头,也都属于山庄,散乱建有一些茅草屋棚,供依附山庄的佃户居住。

而小溪从南院土墙穿过去,地势颇急促的降下去,到两三里地外,则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远远眺望有十三四里纵横。

这座大湖是金陵城东南的赤山湖,汇聚从宝华山南麓出来的溪河,又有河道往西北引出,自金陵城的西南角汇入秋浦河,经水关进入金陵城,最终从北城水关流入扬子江……

韩谦站在练武场的边缘,视线越过黄土夯成的矮墙,能看到赤山湖中停泊不少舟船,还有几艘彩漆涂装的画舫甚是惹眼,心想姚惜水乃是晚红楼的花魁,会不会就藏身那几艘画舫之中并没有离开,等着再找机会对他下手?

正文 第五章 家兵

练武场的溪岸边榆柳夹生,系有几匹健马。

韩谦径直朝那几匹马走去。

或许是这些天来第一次看到少主韩谦持弓走到练武场,正在场上活动拳脚的那些家兵及家兵子弟,都停了下来,诧异的往坐在场边条凳上晒日头的范锡程看去。

范锡程不知道少主韩谦想干什么,探头往东院那边张望,似乎想将丑婢晴云喊过来,问她少主今天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韩谦不知道这些家兵里,到底都有谁跟姚惜水暗中勾结,当下只能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气,不动声色朝一匹紫色鬃毛、高上去颇精神的马匹走去,将黑云弓插到弓囊里,解开缰绳就要骑到马背上去。

韩谦十二岁就能开二石强弓,荒废六年后,他也不觉得此时幡然悔悟,还有机会成为当世的无敌勇将,但将来在韩家发生剧变时,他不能指望家兵会忠心保护他,这时候就必须苦练骑射,以便将来能独自逃命。

“少主风寒初愈、身子虚弱,要是骑马摔到哪里,老奴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者,老爷要少主耐下性子在宅子里读书,此刻也不是游山玩水的时刻。”

范锡程跟过来,伸出青筋毕露的手腕,牵住缰绳,眼神凌厉的盯着韩谦,示意他下马来。

范锡程原本是楚州军中的兵卒,妻女在战事中离散,之后就追随在韩道勋身边,此时受韩道勋的命令留在山庄里,看管韩谦苦读书卷,可以说眼下是秋湖山庄的第一负责人。

范锡程之前是韩谦眼里的“范老狗”、“钉子”,就闹过很多的不愉快。

韩谦想到日后会被这些家兵出卖,心头就来气,下意识拿起马鞭,就要朝范锡程的脸上抽去,但心头闪过一念,这样真能解决问题吗,梦境中人翟辛平要在处于当此,他会怎么做?

韩谦强压住心头的怒气,眼睛盯住范锡程,暗想不管以后范锡程可不可靠,他此时跟自己过不去,还是在执行他父亲韩道勋的“命令”;而前夜也是范锡程带着人过来将姚惜水惊走,范锡程是内应的可能性不大。

而自己此时真要像以往那般大发雷霆,大吵大闹,只会叫范锡程当成一条死狗,直接拽下马,扔到东院禁闭起来,并不能解决他眼下遇到的问题。

这么想着,韩谦尽可能放缓自己的语气,盯住范锡程的眼睛,问道:

“我风寒初愈,身子虚弱,想骑这匹马沿山庄走一走,恢复些气力,这也不成?”

少主韩谦的话,叫范锡程微微一怔,他是要管住少主韩谦,不让他有机会胡作非为,但韩谦此时的说辞,也叫他没有办法直接将韩谦揪下马关回东院去。

范锡程愣怔片晌,才朝场下两个年轻的家兵喊道:“武成、大黑,你们过来小心照应少主,莫要出什么差池!”

范锡程与妻女离散后,没有再续娶,收养了两名孤儿在身边,此时也都是韩道勋身边的家兵,住到山庄来。

范武成人长得高俊,身姿挺拔,即便是在山庄里,也身穿革甲,腰配长刀,更显得英武勃发,走到韩谦跟前,眉宇透漏出一股傲气,都不正眼看韩谦一眼,又或者说是故意避开跟韩谦的眼神。

韩谦高是高了,但这几年荒废,被酒色淘空身子,六尺身量,才一百十斤的体重,瘦骨嶙峋,瘦得跟竹竿似的,风吹来就要倒。

韩谦此时即便骑在马背上,在身姿英武的范武成跟前,都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了。

韩谦看范武成的神色,他心里也清楚,要不是父亲韩道勋及范锡程的缘故,此人大概绝不愿意替自己牵马执辔吧。

将来要是发生变故,要说谁会出卖他,韩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范武成。

这么想,韩谦对范武成更是厌恶,恨不得现在就拿马鞭子去抽他,但转念又想,自己被父亲接到金陵城后,不时到晚红楼挥霍,好多次范武成陪着,要说家兵里谁有问题,范武成无疑是最有机会被姚惜水或晚红楼的其他人收买!

韩谦眼睛盯住范武成,但想到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绝不会如此心浮气躁,视野硬生生从范武成脸上移开,暗感范武成真要是内应,他说什么话试探,不是刺激范武成狗急跳墙吗?

要沉住气!

一定要沉住气!

韩谦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范武成这狗奴才真有问题,迟早会露出马脚来。

范大黑皮肤黢黑,体形更为壮硕,粗布衣裳下肌肉贲起,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范大黑虽然对自己这个少主人也颇为不满,眼睛里也不知道掩饰,眉眼间却没有范武成太着痕迹的那种傲气跟轻视,走过来接住缰绳,瓮声说道:

“少主,你别看阿紫瘦了一些,但性子很野,动不动就咬别的马,力气也大,你骑它可不能拿鞭子瞎抽。少主您要是被掀下马背,摔着磕着,我们可担当不起……要不,少主你换匹马骑——那匹奶鱼性子就很温顺。”

韩谦看到范大黑要他骑旁边那匹看上去更温顺的粟色马,不耐烦的跟他说道:

“你替我牵住马,我就骑阿紫围着山庄小跑两圈,不碍事。”

范大黑却也不觉得替少主韩谦牵马有什么丢脸的,甚至还想看到少主韩谦从马背上摔下来看个乐子,牵着马就沿场地边小跑起来。

范武成则是闷声不吭的跟在后面。

到宣州这六年,平日都是马车接送,韩谦都不记得自己骑过几回马,更不要说练习射箭了。

韩谦这时候跨上马,围着二三十亩大小的山庄小跑了几圈,就气喘吁吁,大腿内侧也磨得生疼,心里直叫苦,但想到要纵马小跑这点路都觉得辛苦,日后生变,不能指望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兵,他要怎么跑路?

韩谦咬牙下去,渐渐也就没觉得有多么辛苦。

范武成中途就找借口离开了;范大黑却是不急不躁的牵住马,防备脾气急躁的紫鬃马会暴走,将少主韩谦掀翻在地。

刚刚入秋,到中午时,山里还是有些炎热,韩谦身上的衣裳湿过好几回。

女婢晴云跑过来,看到韩谦还腰椎挺直的坐在马背上,颇为意外:

“公子以往骑一会儿马,都要大叫骨子架子要被颠散了,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晴云原本是韩道勋在战乱中收养的孤女,才十四五岁,人长得瘦小,五官细看还颇为精致,但有一块半巴掌大小的暗红色胎印,遮住鼻梁及大半边左脸颊,看着像是一张狰狞的半张鬼脸面具遮住脸上,特别的刺眼。

韩谦到金陵后,身边连个漂亮的暖床丫鬟都没有,对相貌丑陋的婢女晴云更是厌恶,平时稍有不顺,逮住就骂。

晴云的性子却是天真烂漫,挨了斥骂,也过半天就忘。

晴云走过来,从范大黑手里接过缰绳,不让紫鬃马乱动,她伸出手臂要来扶韩谦下马。

韩谦不喜欢晴云,嫌她多事,待要用马鞭将晴云伸过来的手打开,但马鞭抬起来的一瞬,却又硬生生收回马鞭,借晴云的帮助,跳下马来。

见范大黑伸着懒腰,如释重负就等着牵马回北院用餐去,韩谦跟他说道:“这紫鬃马叫范武成牵回去好生喂养,中午不可以多食,我下午还要用,夜里则可以多添几斤豆料;你以后就随我在东院用餐……”

范大黑微微一怔,有些无所适从。

“晴云,你去找范武成到东院来,将紫鬃马牵走。”韩谦也没有多想,下意识不想给范大黑找范锡程请示的机会,直接让范大黑牵着紫鬃马先跟他回东院;让晴云找范武成到东院来将马牵走。

范大黑没有那么多的机变,只能硬着头皮跟韩谦先去东院,将紫鬃马系在西跨院的一株桃树下。

正文 第六章 山居

东院除了正院外,还有东西两座紧靠着正院的跨院,中午的饭菜都已经在西跨院的饭厅里准备好。

一碟青菜、一碟切成片的腊肉、一大碗山蘑炖鸡、一碗红烧草鱼块,一只盛下小半桶白米饭的小木桶,摆在临窗的八仙桌上,谈不上山珍海味,却是普通人家无法享受的丰肴。

这两三天,韩谦还没有好好吃上一顿,又骑了半天的马,这时候饥肠辘辘,坐下来就觉得香气扑鼻、食欲大振,但又担心姚惜水这小婊子不甘心失手,通过内应在这些饭菜里动什么手脚,他的眼睛盯着一桌美食,不敢轻举妄动。

看到范大黑笨手笨脚的盛好一碗饭递过来,韩谦伸手接过来,拿筷子夹了几片肉脂透明的腊肉、几块红烧鱼、几块炖鸡以及两颗青菜压到饭碗里,然后将饭碗搁到一旁,指着桌上剩下来的其他饭菜,跟范大黑说道:“我还不是太饿,这些留给我足够了;剩下了你都先吃了吧!”

范大黑很是无所适从,但他性子也是粗糙,抵不过眼前美食的诱惑,瓮声说道:“待会儿我爹要是问起来,大黑可要说是少主强迫我吃下这些的!”

“你下午还要伺候我骑马,吃这一顿饭还怕你爹打断你的狗腿不成?”韩谦不耐烦的催促道。

这时候,韩谦瞥眼看到窗外,范武成正跟着晴云走进西跨院,黑着脸将紫鬃马从桃树上解下来,似满脸的不爽快。

韩谦眉头微皱,心想这厮即便没有跟姚惜水勾结,以后也要找机会收拾。

范大黑很快将小半木桶连菜都灌入肚中,除了一脸的满足外没有其他异常,韩谦才将预留下来的那碗饭菜很快的吃完。

这时候范锡程黑着脸,跟着晴云走进来,见范大黑竟然还坐在韩谦的对面,瞪眼就训道:“不知好歹的憨货,半点规矩都不懂——快去北院收拾马厩去!”

范大黑却是畏惧养父范锡程,挨了一顿训,没等韩谦说话,就灰溜溜抬腿跑回北院去了;晴云也是吐吐舌头,收拾碗碟出去了。

韩谦也没有吭声说什么,而是返回书斋,下午再到练武场,没有看到范大黑,却见是山庄里的另一个家兵赵阔,牵着紫鬃马走过来,说道:“大黑叫范爷遣出去办事去了,着我来伺候少主骑马!”

韩谦气得额头青筋都微微跳动起来。

他中午用餐时,明明跟范大黑说得清楚,下午还要他伺候骑马,范锡程这老匹夫竟然故意将他遣出去办事!

范锡程这老匹夫,是要彰显他才是这山庄里的话事人?

韩谦阴沉着脸,翻身跨上紫鬃马,小跑着围山庄兜起圈来;赵阔瞥了韩谦,见少主竟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是微微一怔。

韩谦被送到山庄禁足有一个多月了,好吃好喝伺候着,没有酒色来掏空身体,气色多少恢复了一些。

他上午时骑马感到体力不足,还是中毒以及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留下来的后遗症,这时候再跨上马背,感觉就又轻松了许多。

这时候韩谦不再满足围着山庄兜圈,而是策马下了小溪,跑到溪对岸,绕田庄促马小跑起来。

山庄外围的泥埂小路太过狭窄,紫鬃马颇为神骏,却也跑不起来。

溪西岸的庄田有三百多亩,一圈跑下来有四五里地。

榆柳之间的土路相对宽敞,又没有土墙屋舍的遮挡,紫鬃马可以稍稍撒开蹄子欢跑起来——要不是怕范锡程跳出来管束他,韩谦更想纵马到下面的湖滩地上兜一圈。

围着庄田小跑三四圈下来,韩谦就大汗淋漓,停到溪边歇息,或许是心态骤然间逆转过来,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

范锡程多半得到谁的通禀,这时候赶到山溪边,看到韩谦并没有什么犯浑的地方,也就站在对岸没有说什么,夕阳落在他黑瘦的脸上,看着就像蒙上一层榆树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少主,您可悠着,你要是摔到哪里,老赵可没有办法跟家主交待啊!”赵阔大汗淋漓的跑过来,韩谦骑紫鬃马拉出速度来,他可就没有办法跟上去。

韩谦没理会平时就不怎么起眼的家兵赵阔,压抑内心的不满,心平气和的对溪东岸的范锡程说道:

“范大黑脚力好,以后还是他来伺候我骑马;早晚也都在东院跟我一起用餐。范爷,你吩咐后厨,照范大黑的食量准备东院的饭菜,不要让人觉得我会亏待了贴己人……”

“……”范锡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叮嘱那个大汗淋漓的老瘦家兵,说道,“赵阔,不要让紫鬃马再撒开蹄子乱跑,摔着少主,你我只有拿性命去谢家主的恩情。”

老杂狗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韩谦心里恨恨的骂道,又翻身跨到马背上,但这次赵阔死死拽住缰绳,叫韩谦喝骂着抽了两鞭子也不松手。

赵阔四十来岁,看上去身形瘦小,发黄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像是风化千年的岩石皮子。

他那拽住缰绳的手臂,瘦得跟枯树杈似的,却能像铸铁焊住一般,将力气极大的紫鬃马死死挽住,令紫鬃马纹丝难动。

以往遇到下面没有一个奴婢听他的话,韩谦就忍不住会火冒三丈、气急攻心,但这一刻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平时极不起眼的赵阔,手臂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看赵阔被他抽了两鞭子,畏畏缩缩的不敢反抗,只是抓住疆绳不松,韩谦想到赵阔平时就是这般怂样,也没有少受其他家兵的欺负,嫌疑应该不大。

要不然的话,姚惜水及她身后的人,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太深了。

赵阔不松手,韩谦提不起速度撒蹄小跑,也就失去锻炼的意义,便叫他牵着马往地势颇险陡的后山里走去——后山也属于山庄——也随便看看左右的景致山势。

宝华山位于金陵与润州之间,又由于金陵旧名升州,宝华山又名升润山,在扬子江南岸呈链状铺开两百余里。

相比宝华山,会聚宝华山南麓溪河,与山庄相距才三四里的赤山湖纵然有十三四里宽,但也显得毫不起眼。

太阳落山,暮色仿佛一丝淡紫色的轻纱笼罩过来,远处的山林显得凶机四伏。

韩谦这时候也不敢在外面乱逛,便骑着马,由赵阔牵着往山下走去。

距离下面的庄子还有一段距离,一老一少两个猎户窸窸窣窣的从山林里钻出来。

这两人穿着粗麻衣裳,腰间扎着草绳,插着一把镰刀,穿着露出脚趾的麻鞋,两人还各背一张猎弓跟一只竹篓,用竹节做的箭袋颇为简陋,看着眼熟,应该是附近的佃户。

两个低贱佃户,竟然敢跑进他家后山偷猎野物,换作以往,韩谦早就挥马鞭子抽过去;这一刻,韩谦却沉吟的坐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人身后背的竹篓里装满锦鸡等猎物,还有血从竹篓底渗漏下来。

赵阔回头瞥了韩谦一眼,见韩谦脸色阴阴的,不知道少主心里在想什么,便尽他身为家兵的本分,转过头沉声喝问那两个老少猎户:“赵老倌,你父子二人今天进山的收获不少啊!”

这两人大概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撞到韩谦、赵阔,吓了一大跳。

愣怔片晌,年长者先反应过来,拉着少年就跪在地上,将背后的竹篓卸下来,声音有些发抖的说道:“我们刚要将这些猎物送到山庄里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少主跟赵爷!”

少年眼里有桀骜之色,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年长者死死摁住,趴在泥地上。

“你父子二人的胆子不小啊,范爷说了多少次,严禁你们上山偷猎,你们都当耳旁风,难道你们现在都不知道这座山头是韩家的?要不是赶巧叫我跟少主撞见,你们真会将猎物送到山庄去?”

赵阔回头见韩谦还是不动声色,想必少主不打算轻易放守这父子二人,便握住腰间的佩刀,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父子二人,

“这次非将你们揪到县里治罪不可!”

偷猎同盗,送到县衙治罪,少不了挨几棍子;而且不找人送钱打点求情,几棍子挨下来,不残也要掉几层皮。

听赵阔如此说,年长者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趴在地上磕头求饶,一不注意将身后两只竹篓子打翻,里面被射杀的猎物都滚落下来,除了几只锦鸡外,竟然还有只被一箭射穿腹部的苍鹰。

山里的猎户有本事拿猎弓射杀几只锦鸡很是寻常,但能射苍穹翱翔的苍鹰,箭术就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惊人了。

韩谦这几年荒废下来,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没想到山野之间,竟然有箭术如此厉害之人。

韩谦今天一直告诫自己,诸事要沉住气,但也不会为这两个不相干的猎户说什么话,看着赵阔处置就行了,这一刻心头却闪过一念。

此时韩谦再看那少年,即便被他父亲强拽着跪在地上,紧绷起来的背脊,犹给人一种像野兽要扑窜上来噬人的感觉,更不要说那藏着眼瞳里的桀骜神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韩谦情不自禁的想,要是梦境中人翟辛平在此,会怎么利用眼前这箭术高超、野性未驯的少年?

正文 第七章 赠弓

“他们都是田庄的佃户吧?”韩谦开口问道。

“啊?”赵阔微微一怔,回道,“赵老倌是田庄的佃户,就是他家的小王八崽子,逮住几次都屡教不改,范爷说过,再看到他们进山偷猎,就送到县衙收拾他们。”

韩谦打量了那个神情倔强的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梗着脑袋没有理睬韩谦。

“禀少主,我家小八崽子贱名叫赵无忌!”年长的猎户不停的磕头求饶,“我们绝不会再犯了,求少主给我们一条活路!”

“赵阔,我问你一句话,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庄子里的事情,都是范爷说得算,我说话一点都算不了数喽?”韩谦转回身,盯着赵阔的眼睛问道。

“……”

赵阔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少主,你说什么话,范爷他也是怕惊扰到少主您有读书,有负家主所托;再个,庄子里的事情都是跟这些奸滑贱民打交道,范爷也是怕少主你缺少经验,受这些贱民的蒙骗……”

“好了,不用多说了,只要我说的话还能当回事就行,”

韩谦截住赵阔的话头,说道,

“既然赵老倌父子是田庄的佃户,那除了山禁之期,他们以后从后山所猎、所取之物,照田租比例缴纳相应的部分给山庄就可以了。送什么县衙,山庄里的事情,非要搞得所有人都知道我韩家御下无能才好?”

没想到平时脾气乖戾的少主,这时候不仅不追究赵老倌父子进山偷猎之事,还要对田庄的佃户放开山禁,赵阔眯起眼睛,打量少主韩谦一眼,没有吭声。

“你能射下苍鹰,说明箭术不错,但没有一张好弓,也太可惜了,这张黑云弓放我手里没用,今日送给你。”韩谦不管赵阔心里会怎么想,将黑云弓从弓囊里取出来,递给少年。

少年是擅射之人,自然能看到黑云弓的不凡之处,但少年即便再不谙世事,也觉得韩谦突然赠送良弓太突兀了,怔怔的看着韩谦手里的黑云弓,犹豫着没有伸手去接。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赵老倌惶然说道。

“秋湖山别院是属于韩家的,除了我父亲,我在这里说话算数,但保不定山庄里有些不听话的奴才会上门找你们的麻烦,这把弓就是信物!”韩谦说道,不由分说的将黑云弓塞到少年的手中。

“多谢少主。”赵老倌见推见不过,这才带着少年朝韩谦连连磕头道谢。

韩谦哈哈一笑,说道:“我这次也要不客气,挑几件猎物拿回山庄啦?”

“少主,您挑。”赵老倌跪在地上说道。

“站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跪着,说话累不累?”

韩谦走过去,将赵老倌从泥地里搀起来,又从地上捡了两只被射断翅膀还在扑腾的锦鸡,说道,

“好了,这两只野鸡便当是我收了山租子,其他你们都拿回去吧。你们以后在山里猎到什么好东西,记得缴一半到山庄——你们回去跟其他佃户也如此说,这是我韩谦定下的规矩。”

看到猎户父子背着猎物离开,韩谦将两只锦鸡扔给赵阔,说道:“我刚才抽你两鞭子,这两只野鸡你拿回去,算是你下午陪我骑马的赏钱。”

看赵阔闷声将两只锦鸡接过去,牵着马在前面走,韩谦心里暗想,换作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

…………

回到东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韩谦洗过手脸,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走到西跨院的饭厅,饭菜还是照中午的样式准备,都是山庄里自备的食材,谈不上花样多变,但绝对新鲜,只是饭菜的量都减少许多。

很显然范锡程压根就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没有要让范大黑过来陪着他用餐的意思。

姚惜水在酒里下毒,想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说起来姚惜水与她幕后的人,并不希望他的死惊动太大,要不然那天夜里,直接给他一刀,绝对死得比谁都要痛快。

韩谦不知道毒酒最终怎么没能毒死他,他此时或者不用担心姚惜水或者其他刺客直接杀进来,但还是要防备他们再次下毒。

现在范大黑不过来,谁来帮他试这饭菜里有没有毒?

他这时候也没有借口,叫晴云坐下来,先将每道饭菜都尝上一遍!

他心头大骂范锡程老杂狗,黑着脸,眼睛盯住晴云以及帮忙端菜过来的厨娘,强抑住心头的恼怒,才没有直接将桌子掀翻掉。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掀翻饭菜不吃,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韩谦暗想,换作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他会怎么做?

晴云与厨娘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中,生怕少主端起桌上的碗碟朝她们身上砸过来,过了半晌,却见少主长吐一口气,说道:

“既然我没有办法将人请过来,那我就自己过去。”

韩谦径直往北院走去。

北院错错落落建了四五十间屋子,都相当简陋,土墙、茅草顶,风雨稍大些,屋子里就漏个不停。

北院是家兵携家小居住,同时也是后厨、马厩、仓储用地,条件有限,自然远不能跟韩谦跟韩道勋居住的东院相比。

这时候正是用餐的时间,韩谦听着喧闹的声音穿过狭小的夹道,走进一处狭小的院子。

一株老石榴树正枝繁叶茂,看炊烟从北面的屋顶袅袅升起,这里应该就是后厨所在。

西厢是三间房连在一起,摆放有七八张方桌,围坐着五六十人正等开席,应该就是家兵跟仆拥用餐的饭厅了。

北院的饭厅,七八张方桌都摆在一间房里,也是分三六九等。

范锡程独坐一席,临窗,能看到屋外的溪河,桌上摆放的饭菜也是一碗鱼一碗鸡一碟腊肉一碟青菜。

接下来是十六名家兵分坐两桌,每桌却是八人分食一大碗鱼、一大碗炖鸡,没有腊肉,青菜却装了一大桶管够,漂着不多的几星油茶。

剩下的都是充当奴婢的家兵家小,围坐四张大桌子,桌上只有青菜以及黑乎乎的腌菜,也没有白米饭,而是黄乎乎的小米饭或者玉米饭。

韩谦他到山庄住了有一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走进下人用餐的地方,没想到家兵的吃食如此简陋,而充当奴婢的家兵子弟及家小面前,菜饭比狗食都不如。

众人没有想到韩谦突然闯进来,热闹喧哗的气氛,顿时就像是一滩水迹被海绵吸尽,一下子变得静寂无声。

墙角里趴着一条大黑狗,惊觉到异常,抬起头看到陌生人闯进来,呲牙大吠了两声,夹起巴巴,弓着背就要扑上来,被坐在旁边的一名家兵抬脚猛踢了一下,趴回墙角呜咽着不敢再张牙舞爪。

韩谦这时候看到他单独赏给赵阔的那两只锦鸡,正悬挂在房梁上,很显然赵阔早就将刚才遇见猎户进山偷猎的事情都说给范锡程知道了,并没有敢独占这两只锦鸡。

“少主,山里的佃户多奸滑狡诈,要是开了放他们进山的口,后山不知道会被他们糟践成什么样子,”

见韩谦眼睛盯着房梁上挂着两只锦鸡,范锡程慢悠悠的站起来说道,

“既然少主都开了口,山庄也就不将赵老倌父子揪到县衙去治罪了,老奴吃过饭,再让人将其它猎物讨回来。山禁绝不能轻开,这个要请示家主——另外,黑云弓乃是家主送给少主寄望少主能勤练骑射的,怎可以随便送给佃户之子?”

韩谦看了范锡程一眼,寸步不让的质问道:“赵无忌年纪不大,却能射下苍鹰,箭术料来不错。这样的人,我还想着过两天收到身边伺候,你派人去强抢猎物、收回黑云弓,算是怎么回事?”

“……”范锡程微微一怔,没想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少主韩谦,竟然存有这样的心思。

当然范锡程也不认可韩谦的话,这会儿却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争辩。

韩谦见范锡程不吭声,显然是不赞同他,转头看到其他家兵,要么咧嘴一脸的不屑,要么低头或转头看向别处——范大黑也低头缩在角落里不看这边;唯有范武成听了他的话,眼睛满是迟疑。

“你这把佩刀不错,拿给我看看。”韩谦跟眼前坐着一名家兵说道。

这名家兵一愣,看了范锡程一眼,接着才将佩刀解下来,将刀递给韩谦后身子就缩到后面,好似怕脾气乖戾的韩谦,会突然拔出刀朝他捅过来。

诸多家兵或低头盯着桌上的碗筷,或双手抱在胸前斜看过来,眼里流露出戏谑之色,在他们看来,韩谦手里就算有刀,也对范锡程做不了什么;范武成的眼睛里倒是流露凌厉的精光,或是希望他鲁莽出手吧。

韩谦拔出刀。

这是步战马战皆可用的斩马|刀,刀身狭直,简捷而狭直的刀口,予人凌厉之感,用精铁锻打而成,刀身留下细密的锻打纹路,很是好看。

韩谦见范锡程暗暗戒备,握刀就朝那条蜷在墙角的大黑狗捅过去。

大黑狗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吠叫两声会惹来杀身之祸,看到刀捅过来,猛然窜跳起来,却还是慢了半拍,被刀直接从腹部捅穿过去,身子弓过来,挣扎着要去咬韩谦的手腕,被韩谦连着刀扔了出去,掉在墙角的泥地里挣扎呜咽,血汩汩流出来,很快就洇了一滩。

“家里养的老狗,竟然敢对主人呲牙狂吠,真是死有余辜!”韩谦拿手巾擦去溅到手腕上的血迹,跟赵阔说道,“你去将这条老狗剥皮剁块,炖一窝狗肉给大家解馋……”

大家都傻在那里,少主韩谦脾气暴躁的拿刀去砍范老爷子,他们一点都不会意外,还等着少主被范老爷子出手教训,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这么做。

范锡程则是气得浑身发抖;以往他被韩谦指着鼻子骂老匹夫、老杂狗,都没有气得这么厉害。

赵阔身子站起来,眼珠子在韩谦、范锡程两人身上打转,似乎拿不定主意。

韩谦径直走到范大黑身边,在家兵用餐的饭桌前坐下来,拿起饭筷就将米饭扒落到嘴里,夹菜大口吃起来,待半碗米饭连同一堆鸡鱼青菜装进肚子里,看到别人都还或站或坐没有动弹,才挥着手里的筷子,招呼道:

“我一个人在东院用餐太没有意思,我以后就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大锅灶,不用为我单独准备饭菜了——你们都站在那里不动筷子,是不是要等赵阔将那条老杂狗炖熟了吃狗肉?”

范锡程两手挽起袖管,露出的胳膊上青筋都在微微跳动着;他不吭声,其他人也都讪着脸不应和韩谦。

韩谦继续将饭菜往嘴里扒拉,一边大口嚼着饭菜,一边慢条丝理的跟范锡程说道:

“范爷您刚才说的也在理,要是不加约束,就让佃户们随意进后山野猎砍柴,定然会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但是我的话也都已经说出去了,范爷这时候真要派人从赵老倌那里将猎物抢回来,那在这些佃户眼里,怕是要搞不清楚这田庄到底是韩家的,还是范家的了。这样的话,怕也不是很好吧?又或者说,范爷你真有别的想法不成?”

“少主多虑,老奴怎敢有别的想法?”范锡程咬着牙说道。

“那就好。我也知道范爷对我父亲、对我韩家是忠心耿耿,管着我,是不想让我闯祸,我不会连这个好歹都不知道。”韩谦将碗里的饭菜扒拉完,也不看其他人,放下碗筷就回东院去了。

看着韩谦扬长而去,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好半晌才坐回窗前的饭桌。

范武成霍然站起来,解下腰间的佩刀,“哐铛”一声扔到桌上,不忿的说道:“即便是家主,待爹爹也是礼遇有加,从来都没有恶言相向的时候——少主这也欺人太甚了,难不成我们在少主眼里,真就跟这条狗一样,看着不耐烦,就一刀捅死?”

“吃饭!”

范锡程瞪了范武成一眼,喝止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但他拿起筷子,看着自己独占一席的四样菜,想到韩谦刚才所说以后早晚都要跟家兵同席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咽下这些饭菜,真是灌了一肚子的气,“啪”的一声将筷子摔桌子上,说道,

“不吃了,你们将这些都拿去分了!”

“爹爹,那大黑狗怎么办,是不是现在就剁块炖了吃掉?”范大黑傻乎乎的问道。

“……吃吃吃,你就要知道吃,是不是将我这把老骨头剁下来炖,你才吃得开心?”范锡程脑门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劈头就训了范大黑一通,“到后山沟找块地方埋了!”

正文 第八章 杀人

“晴云,大前夜你在东院听到什么动静,才去喊的范爷?”

回到书斋,韩谦拿起一本唐代文人苏鹗所著《杜阳杂编》没有急着翻开,看到晴云站在屋外,显然是受禁令所限,入夜后不敢随意踏入书斋,他便隔着门庭问道。

“大前夜奴婢也不知怎的,天刚黑就犯困,早早就睡下了,山头炸了几声雷,才惊醒过来,担心这边窗户敞开着会进雨水,跑过来却听到公子在书斋里说着话,我怕公子被范爷关书斋太久,给憋坏了说胡话,才跑去北院喊范爷过来,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没想到公子得了风寒,想必是睡梦中说什么胡话吧?”晴云隔着门扉说道。

韩谦点点头,示意晴云可以去休息了,他在书斋里找出几枚铜钱,楔到门窗的缝隙里死死顶住。

书斋及卧房的窗户都正对着东面的山嵴,书斋里烛火通明,韩谦则走到没有点烛的卧房里,站在窗前,盯着对面的山嵴,看夜里会不会有人从那里探出头打量这边。

山间空气清透,圆月如银盘悬挂在山嵴之上那深铅色的苍穹深处,清亮的月光洒落下来,山嵴上树影摇拽,偶尔传来一阵夜枭的鸣叫,就再无别的动静。

范武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暗中跟姚惜水勾结,今天叫他在北院这么一闹,或许这两天就能见分晓了。

当然,韩谦此刻更想知道他到底卷入怎样的阴谋之中,又或者说,姚惜水及晚红楼幕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当世战乱频发,中原地区十室九空,流贼侵掠地方,缺少粮草,甚至不惜用盐腌制死尸充当军粮,惨绝人寰,但金陵城里却歌舞升平了好几十年,没有经历战乱的洗掠,依旧一派奢糜气息。

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妓寨娼馆,有成百上千家,韩谦在宣州就听说晚红楼的盛名,以致被他父亲接到金陵后才三四个月,就成为晚红楼的常客。

只是,之前的韩谦满心念着晚红楼里那些千娇百媚的漂亮女子,但此时细想起来,晚红楼与寻常妓寨相比,却透漏着诸多神秘之处。

甚至就连对宫禁秘事都传得绘声绘色的冯翊等人,也摸不透晚红楼的底细,不知道背后掌控晚红楼的主子到底是哪方神秘人士。

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晚红楼绝不简单。

韩谦没有睡意,也无心去读外面书斋里的藏书,便站在窗前,一边照着记忆,摆开拳架子,尝试着重新去练六十四势石公拳,又一边思索大前夜梦境留存下来的记忆碎片。

六十四势石公拳还是韩谦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任参军时,一位云游楚州,与父亲交好的老道传授。

这路拳架,韩谦从六岁练到十二岁,虽然之后荒废了六年,但此时犹记一招一势,只是这时候摆开拳架子生涩无比,一趟拳勉强打下来,已经是大汗淋漓。

韩谦拿汗巾将身上的汗渍擦掉,继续站到窗前,透过窗户缝隙看对面的山嵴时,才打一趟拳就感到有些饿意,暗感虽然荒废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将六十四势石公拳的精髓忘掉,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谦将卧房里的一床薄被扎裹成人形,摆到外面的椅上,站在东面的山林里看过来,就像他坐在书案前通宵埋头苦读,然后又将洗脸的铜盆放在卧房的窗前,就和衣躺下来休息。

听到晴云在外面敲门叫唤,韩谦睁眼醒过来,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一夜平静没有异状。

韩谦起床,将书斋及卧房里的布置恢复原样,打开门看到女婢晴云在外面一脸的诧异,大概是没想到他也夜里睡觉会将房门关得这么紧。

洗漱后看到西跨院照旧准备好早餐,韩谦没有理会,走去北院。

家兵及仆佣们都已经吃过早饭,后厨没有几个人,他看到蒸屉里还剩有几个黑乎乎能勉强称得上馒头的东西,拿出来就着一碟咸菜,坐到北院饭厅的窗前,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塞进嘴里。

又干又硬,还涩嗓子,但韩谦此时饥肠辘辘,也没有觉得太难下咽。

“杀人,杀人了……”

片晌后,就见晴云容颜失色的叫嚷着跑进后厨。

“……”韩谦神色一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刚才赵阔一身血的跑回来,说范武成在西边的庄子让人杀了,还有两名家兵被射,这会儿范爷正带着人跑过去……”晴云说道。

…………

…………

听晴云说过,韩谦才知道范武成一早就去溪西岸,要将赵老倌、赵无忌及家人从山庄赶出去,但进屋后却被赵无忌射杀;赵阔与另两名家兵是在练武场听到范武成的喊叫,跨溪赶过去,还没有靠近,那两名家兵就被射伤,赵阔却是无碍,跑回来报信。

范武成果然有问题,韩谦神色振奋起来,扔下碗筷,跨过小溪,追到西岸佃户杂居的庄子里。

远远就看到范锡程带着人围在一间茅草房前,范大黑正带着两人将少年赵无忌抓手摁脚,将他茅草房里拖出来,死命的才将他摁在地上无法挣扎。

其他人七手八脚的跑上去帮忙拿麻绳将赵无忌捆扎起来后往死里踢打。

难以想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有两名家兵都是在大腿上各中了一箭,正跌坐在场地上破口大骂:“杀了这狗|娘养的,痛死爷了!”

韩谦看这两名家兵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笑,要不是赵无忌年纪还小,心不够狠,这两名家兵怕就不是大腿被射伤这么简单了。

韩谦看两名家兵的箭伤,都在大腿同一位置,就知道赵无忌杀了范武成后,就没有想大开杀戒,而赵阔能在赵无忌的箭下安然无恙,却是叫他有些意外。

赵阔除了有些气力外,其他方面都表现得要慢半拍。

没有看到范武成的身影,就不知道有没有死透,就见猎户赵老倌从房里追出来,身上好几个大脚印子,显然在屋里没有少挨打。

看到赵无忌被踢打得厉害,眼见出气多进气少,扑到儿子的身上,朝范锡程磕头:“范爷,你饶无忌一条狗命,小范爷将猎物从我们这边收走,还将我们赶出田庄,无忌年纪小,不懂事才拿箭射了小范爷啊!范爷您老剁了他射箭的手都成,但就饶无忌一条狗命啊!赵老倌我这辈子、八辈子给范爷您作牛作马!”

“由得了你这老狗说话?”范大黑抬起一脚,将赵老倌踢出一丈多远。

赵老倌当即就跟风吹折的枯草一般,折着腰窝在那里痛得直抽气。

赵老倌虽然身子底子不差,但赵无忌犯下人命案子,他想着死撑住挨几下子狠的,让范大黑这些山庄的家兵泄愤,不要说还手了,甚至都没有闪开要害,叫范大黑这一脚实实踹在心窝上,差点直接闭过气去。

要说溪东岸的家兵跟溪西岸的佃农有什么区别,家兵除了赵阔较为干瘦外,其他人都身高马大、气势也是凌人,刀弓都没有出手,凛然间就有杀气弥漫。

这些人都是韩道勋从广陵军带回来的老卒,都是上阵厮杀见惯过血腥的,有如此的气势不足为怪,倒是赵阔显得唯唯诺诺,在家兵里常受他人奚落,可能还是跟他的性格有关。

而溪西岸的佃农则有两个惊人的特征。

一是瘦。

不管男女老少,都瘦,又瘦又弱,既瘦且弱,比此时的韩谦都要瘦骨嶙峋,脸色蜡黄,一个个都像疲入膏肓的样子。

山庄这么多佃户,韩谦之前就认真打量过赵老倌、赵无忌父子,或许是这两父子时常偷猎补充伙食的缘故,身体还算健实。

这些佃户另一特征,就是他们看着赵老倌、赵无忌父子被家兵往死打,畏畏缩缩的不敢靠前,更不要说劝阻家兵抓住赵老倌、赵无忌父子往死里打了。

要不是那梦境似深入骨髓般融入韩谦的记忆之中,韩谦绝对不会如此细致入微,但此时将这些看在眼底,却有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住手!”

韩谦没有心思去细想为何会这样的感受,黑着脸走进人群里,横在范大黑跟赵老倌,阻止他再犯浑殴打赵老倌,但看范大黑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范武成应该是死翘翘了,从容不迫的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武成过来没收他们的猎物,赶他们离开田庄,这小兔崽子竟然用少主所赐的黑云弓射杀了武成!”范大黑这时候是急红了眼,让韩谦挡着,没能去追打赵老倌,抬脚却是朝赵无忌单薄的后背猛踩,几乎要将赵无忌那单薄瘦弱的背脊踩断掉。

“无忌,无忌!”两道身影发疯似的从屋里扑出来。

中年妇女一身破布衣裳,被撕扯得衣不蔽体,披头散发,脸上好几道血红色的手指印,抱住范大黑的大腿,哀嚎着朝范锡程拼命的磕头求饶,知道赵无忌今日真要被活活打死,都没处说理去。

瘦弱的少女也是披头散乱,嚎着扑在赵无忌的身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弟弟不肯松手,生怕范大黑他们再下狠手,当场就要了赵无忌的性命。

看到范大黑伸手要去扯那少女的头发,韩谦拽住他的胳膊,喝道:“住手!范大黑,你给我住手!”

范大黑到底顾及韩谦的身份,没敢将他甩开,赤红着眼退到一旁。

范大黑与范武成都是范锡程的养子,范武成被杀,范大黑被喝止住,其他家兵也都悻悻的退到一旁。

“兔子急了还咬人,范武成入室强夺猎物,还要将人赶出田庄,是谁给他的胆子?是谁让他入室行盗匪之事的?”韩谦将赵家父子等人挡在身后,转身盯着山庄的家兵,将早就想好的说辞,厉声质问出来。

“七公子!武成也是对少主忠心耿耿!”范锡程没想到韩谦这时候竟然将责任全部推到范武成的头上,彻头彻尾的去袒护一个对韩家无足轻重的佃户,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愤恨,压着嗓子叫道。

韩谦这时候看到范武成趴在屋里的一滩血迹之中,一支箭穿胸而出,黑黢黢的铁箭头穿透革甲露出来,韩谦暗感赵无忌应该是在屋里开弓射箭,在这么近的距离射穿革甲、箭头穿胸而出,臂力及反应速度真是惊人啊,也无愧昨天将黑云弓相送,果然没有叫自己失望啊。

韩谦转回身来,目光灼灼的盯住范锡程,冷冷一笑。

韩谦也想不明白范武成怎么就跟姚惜水以及晚红楼有勾结,但定然是昨日夜里听他故意说起要招揽赵家父子,范武成才中计,迫切要将这家人赶出田庄的。

这背后的曲折,他也没有办法跟范锡程、范大黑他们解释清楚,而他对日后将出卖他的家兵犹存怨恨,这一刻更要跟范锡程针锋相对下去,将赵无忌保下来。

“我昨天就有言在先,佃户在后山所猎之物,上缴山庄一半即可,这话我当着赵阔说得清清楚楚,当着你范锡程以及诸多家兵,也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在这里再问范锡程你一句,这山庄是你范锡程家的,还是我韩家的,我的话当不得半点数吗?”

韩谦寸步不让的盯着范锡程,厉声质问道,

“我现在倒想问问范锡程你,范武成持械闯门、强夺猎物、驱赶佃户,是不是你的授意,是不是你一心要将我韩家的秋湖山别院变成你范家的?”

“你……”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韩谦口舌竟然变得如此厉害,将这么大的一口黑锅直接扣到他的头上来,还令他百口莫辩。

“赵阔,我问问你们,你们到底是我韩家的家兵,还是范锡程的家兵?”韩谦盯住赵阔等家兵,厉声质问道。

赵阔等人迟疑起来,面面相觑。

这些家兵对韩谦这个少主,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但是昨天夜里在饭堂闹了那出之后,范武成大清晨还拿着刀械闯上门,要将赵老倌一家从田庄赶出去,细想下来,少主韩谦的话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他们在韩家好不容易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家小也都是韩家的奴婢,虽然他们对范锡程是服气,但韩道勋才是家主,待他们恩情也更重,他们还不想卷入这种勾结起来篡夺田产的是非之中。

“范武成持械闯门被杀,这事需报官处置,咱韩家不能用私刑杀人!”

韩谦继续义正辞严的说道,

“赵阔你领人看住这里,莫要叫赵无忌逃了,但也绝不许私刑殴打,有害我爹爹的声威,要不然的话,休怪我韩家铁面无私,将你们也一起绑送官衙治罪!”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围观的佃户拱手说道,“还请哪位腿脚快的,去请里正过来主持公道。”

韩道勋在此地购置田庄还不到一年,家兵及家小都要算是韩家的奴婢,都是随韩道勋从异地迁来,佃户则都是雇用当地的无地农民,多少会有利益冲突,而范锡程此前禁佃户进后山砍伐薪柴、渔猎野物,就闹出不少矛盾。

然而,不管怎么说,韩家伸出根小拇指都要比普通人的大腿粗,范锡程等家兵又是武艺高强、兵甲俱全、如狼似虎的悍兵,佃户平时被管束得再严厉,心里有怨气也不敢撒出来的。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被送到山庄苦读的少主,竟然是一个如此“通情达理”、“不偏不倚”的公正之人。

正文 第九章 处置

韩谦话音刚落,就见有两名心志还没有完全被这离乱苦世磨灭的少年飞快的跑下山去找里正报讯。

而即便有韩谦撑腰,其他佃户也是一脸漠然而畏惧的站在外围,不敢挤过来招惹是非,还是那母女二人,将被打得满脸是血的赵无忌搀扶到墙脚根护起来,等着官衙派人过来处置,不让韩家的家兵再滥用私刑。

范锡程虽为养子的死痛心不已,但叫韩谦拿住话柄,再有什么激烈的言行,似乎就要坐实他真就是居心叵测。

再看到赵阔这些人都变得迟疑不定,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养子范武成倒在血泊之中,他心里则还是以为武成一早跑过来将赵家父子赶出田庄,只是要替他解气而已。

这么想更是叫范锡程胸口绞痛,觉得武成死得太冤。

看到范锡程额头青筋暴跳,范大黑两眼赤红,犹是满心气愤,韩谦担心压制不住这父子俩,蹙着眉头,对范大黑说道:“范大黑,你即刻骑马回城,找我爹爹通告此事——你们要是觉得我这事处理不公,一切自有我爹爹决断,但在此之前,你们绝不可用私刑,坏我韩家门风!”

韩家在宣州的风闻未必能有多好,但韩谦此时却要借这个话头,令范锡程及诸家兵不得轻举妄动。

听韩谦这么说,范锡程也无说可说。

一名家兵扯着犯犟的范大黑衣襟,小声劝道:“我陪你还是进城找家主通禀此事……”

“哪里需要那么多回城,难不成范大黑一人回城不能将事情说清楚?”韩谦说道,他阻止那名家兵跟范大黑同行,由范大黑一人回城去向父亲报信。

范大黑虽然不忿范武成被佃户所杀,甚至不理解他此时为什么不替范武成主持公道,但范大黑没有那么多的小心眼,韩谦也就不担心他回城去找他父亲会摆弄是非。

看到范大黑回山庄牵马去,韩谦看左右说道:“我就在这里等县衙派人过来治置这事……”

韩谦低着头,钻进光线昏暗的茅草屋里,范武卫的尸首一动不动的伏在泥地上,身下积了一滩血。

屋里简陋得令韩谦难以想象,靠里角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充作火塘,洒落一堆没有完全烧尽的薪柴,碗罐被打碎一地,有些缺口处还有陈旧的痕迹,很显然这些碗罐被打碎之前,就已经残缺不堪。

角落里有张被打散架的木板桌。

除此之外,堂屋就几件简陋的农具。

东侧的房里没有床榻,只有两堆干草铺在地上,被褥还算是干净,但不知道打了多少补丁——好在是山里,屋里倒是干爽,也许是房子的女主人勤于持家,看上去还算干爽。

西侧的房里摆着两架简陋、快要散架子的纺车,墙角拿树墩子支起一张床板,应该是那瘦弱少女的睡床……

韩谦实在难以想象,一户人家能简陋成这样子!

…………

…………

韩道勋在朝中虽然是从四品的闲官,但韩家权势不小,韩道勋在江乘县新买不到一年的庄子出了人命案,京兆府或许可以不当一回事,但县里却不敢马虎大意。

县城有一段路,县尉刘远午前便亲自带着衙役赶到山庄,到现场询问案情。

刘远乃是江乘县人,少年时就在淮南军,积功授正六品骁骑尉勋官,到地方当了里正,近年才提的县尉——他也算是跟着天佑帝起家的老卒了。

楚国建立后,天佑帝仿照汉唐制,在州县之下推行三长制,用淮南军退下去的功勋老卒为吏,稳健杨氏在江淮之地的根基。

倘若是韩家的家兵打死佃农,只要不是无故枉杀,按律罚铜或用杖刑便轻轻揭过去,此时却是佃户杀死闯门的韩家家兵,刘远乍听到这事就觉得很棘手。

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一方面不让自己被地方上指着脊梁骨骂,一方面又不能触怒韩氏这样的豪族。

韩家虽然不是江乘的土著势力,韩道勋在朝中也只是清闲官员,但江乘跟宣州相距才二三百里,韩家在宣州是怎么样的豪族,平头老百姓不清楚,刘远是心知肚明的。

再者说,韩道勋治理地方素有威名,作为广陵节度使掌书记,原本有机会升任节度副使或州刺史的,这次被调回到朝中担任秘书少监,看似清闲之职,但指不定过段时间在朝中就得重用,刘远身为小小小的县尉,更是不敢得罪。

赶到秋湖山来,刘远一路上还觉得颇为难办,但未必想走进山庄,韩家少主韩谦竟然是如此“通情达理”、“不偏不倚”之人。

当然,案情即便一清二楚,韩家少主又如此通情达理,没有半点循私枉法、仗势欺人的样子,刘远也不敢轻易写讼文,捉拿赵无忌及携带范武成的尸体回县衙结案。

江乘县隶属于京兆府,挨着金陵城,不是没有豪族,甚至随随便便挑一家就跟王公大臣或皇亲贵戚沾亲带故,发生这样的人命案子,不要说丝毫不加追究了,最后能饶行凶者一条贱命不死,都是仁慈的。

韩家少主通情达理得过份,反倒叫刘远多生出一些顾忌,担心这可能是韩家设下的圈套,在或许别处有什么厉害等着他们江乘县的官员咬钩?

好在听说韩家少主韩谦已经派人赶回金陵城通报韩道勋,刘远带着衙役,坚持留在秋湖山等得到韩道勋的确切口信后,再考虑这讼文该怎么写。

刘远年逾四旬,两鬃已有些花白,许是早年从军的经历,令他坐在树荫下腰肢挺直如松。

韩谦陪刘远坐在树荫喝茶。

范锡程被韩谦气得够呛,又不忍看养子横死佃户房中的惨状,避嫌先带着两名受伤的家兵回山庄救治去。

桑树下,则是桃坞集的里正张潜,与刘远带来的衙役以及赵阔等家兵陪坐在左右。

张潜也是在军中积功授勋官后回乡担任里的,他对范武成的横死颇感可惜,但也觉得赵无忌在这事里不应问罪,只是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置,他说不上话。

看情势,韩谦也清楚他们都等他父亲韩道勋的确切态度,说到底他这个少主真是没有什么份量,不会有人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韩谦十二岁就回到宣州,一直到今年四月初才被接到金陵,与父亲韩道勋团聚,关键时期的空白,韩谦细想下来,他也不甚清楚父亲韩道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梦境里后世史书对父亲韩道勋却是不低,称“有干才、直言敢谏”。

将来有一天都他娘会因为进谏被天佑帝杖杀于文英殿,可不就是“直言敢谏”吗?

韩谦心里想,要是能叫他父亲学聪明一些,不去搞什么“文死谏”,他最终的命运不也就改变过来了吗?

不过,父亲要如梦境史书所言,就是一个死犟驴性子,自己又能怎么说服他不要尝试去忤怒天颜?

…………

…………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才远远看到范大黑骑着那匹紫鬃马,与另三名骑士,护送一辆马车,沿着湖边的泥路,往山庄这边驰来。

看到父亲韩道勋亲自赶回山庄来,韩谦陪着县尉刘远、里正张潜迎出去。

韩道勋行色匆匆,看到县尉刘远、里正张潜行礼,抬了抬手,说道:“韩某管束家奴无力,滋扰地方,实在有愧,诸多事还请县里秉公处置,切莫顾忌韩某,韩某也绝不会为家奴循私枉法。”

刘远不管韩道勋说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但只要有韩道勋这话,他就好处置了,当下就示意衙役拘拿赵老倌、赵无忌父子,以及将范武成的尸首装上牛车,连夜拖回县里去;两名受伤的家兵这时候已经包扎过没有大碍,都坐马车到县衙充当人证,有家主韩道勋的话在,他们也知道到县衙该说什么。

正文 第十章 与人斗

夜色已深,秋湖山别院东院,烛火通明。

“老奴教子无方,经营山庄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惹下这桩祸事,老奴辜负家主托负,满心羞愧,也没有脸再留下来服侍家主跟少主人。”范锡程跪在堂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着请辞离开山庄。

韩谦站在一旁,看着父亲韩道勋烛光映照下的脸阴晴不定,知道他父亲韩道勋身边没有趁用的人手,是绝对不愿意看到跟着自己多年的家兵范锡程就这么离开的——范锡程跟其他家兵还不一样,早年积军功赎了身籍,还是有去留自由的,目前留在韩道勋身边,算是门客。

“此事错在孩儿——要不是谦儿任性,没有跟范爷商议就开口同意佃户进山伐猎,绝不会激起今日的事端。此事范爷没有半点过错,要怪就怪谦儿太任性了——只是事情已经发生,韩家倘若擅用私刑,有累父亲的声名。父亲常说朝中凶险,行事需如履薄冰,不可大意妄为,范爷失子心痛,大黑失兄情切,孩儿不想事情一错再错,才对范爷说了一些过激的话,但孩儿心里却绝非那么想的。”韩谦“啪嗒”一声,也扑在石板地上,跪下就后悔了,这石板地坚硬无比,磕得他膝盖生疼,心里暗直骂娘,当下硬着头皮,将早就想好的言辞说出来。

韩谦这么说,不要说韩道勋了,范锡程也是一脸的错愕,当真是心里有万种委屈,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诉说出口了。

他能诉说什么?

诉说自己忠心耿耿,绝没有篡夺田产之意?

韩谦都说了,当众故意说那样的话,只是不希望他们激动之余再做错事,他本意不是这么想的。

诉说事情肇起,是少主韩谦私下任性胡乱许诺佃户进山伐猎有错?

韩谦都承认这是他的错了。

那整件事所有的责任,不就是范武成完全没有将少主韩谦的话放在眼里,急于将赵氏父子赶出田庄所致吗?

范锡程他还能再说什么?

甚至他这时候再提辞行的话,都显得他范锡程无视家主恩义、不知好歹了。

韩道勋也颇为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驴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这时候知道认错了?

不知道韩谦怎么就转了性,韩道勋也是满肚子训斥的话憋在嗓子眼里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作为父亲,对自己儿子最恼恨的,不是不学无术,而是不知悔改。

韩谦知错认错,而且在事情发生后,知道弥补,没有让事情一错再错,韩道勋还能再训斥什么?

“瞧你惹出来的好事!你给我好好跪着反省,”

为了安慰范锡程,韩道勋还是板起脸令韩谦继续跪在那里,又一脸痛惜的将范锡程搀扶起来,说道,

“武成是个好孩子,人情炼达,又有干才,我也想过要将这孩子收到膝下,发生这样的事,我心痛不在你之下啊……”

韩谦还满心疑惑范武成怎么会跟姚惜水勾结起来害他,听了这话,心想祸根或许就出在这上面。

且不管这是不是父亲韩道勋收拢人心的手段,但要是范武成曾经听过这样的话,有自己暴病而亡之后他取而代之的妄想也是正常,也无怪平常眉宇时会有一股难抑的孤傲之气,就算没有被晚红楼收买,也是死得活该。

范锡程虽然心里苦涩无比,还有难平之气,但家主韩道勋都将话说到这份了,他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了,毕竟整件事还在武成自身。

就连他都忍气认下少主韩谦许诺的佃户进山之事,偏偏武成忍不住这口气,要将赵家父子赶走,却又麻痹大意被少年赵无忌射杀。

范锡程早年杀人如麻,双手染满鲜血,年纪一大,心性也是淡了,今天才叫少主韩谦这么折腾,也没有为养子范武成复仇的心思,想着或许武成命该如此。

“武成好歹是韩家的人,待县衙结案后,你们就去将他的尸身领回来,在后山挑一处风水宝地安葬。”韩道勋不想再在范武成的事情上纠缠,但该有的也会表示。

“多谢家主。”范锡程说道。

“理应叫赵无忌那小兔崽子,在武成坟前守孝,也不能太便宜了这些贱民。要不然的话,这左右真就不把我韩家当一回事了!”韩谦跪在地上说道。

韩道勋原本不想多事,想着这件事后将赵老倌、赵无忌父子及家人从田庄逐出去就是,但听儿子韩谦这么说,问范锡程:“你要觉得可以,那就捎个信给刘远,相信这点面子他会给我韩家……”

范锡程也不想再见到赵家父子,但话都让少主韩谦抢先说了,他还能说“不”?

“老奴这就带着赵阔他们,到县里将武成的尸身领回来了。”范锡程说道。

“去吧……”韩道勋示意范锡程他们先去办事,他还有话跟儿子韩谦交待。

“……”

韩谦跪着膝盖又酸又麻,肚子里直骂娘,偷瞅他父亲韩道勋在烛火下浓眉紧蹙,不知道有什么忧心之事压在他的心头,显然是有些话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这个不肖子说。

“刚刚赐封临江侯的三皇子年纪已经有十三岁了,不宜久居宫中,择日就会迁到宫外居住,到时候也将挑选四名大臣之子到临江侯府陪读——你到时候也会到殿下身边陪读……”韩道勋苦叹一口气,坐在烛前说道。

韩谦闻声一震,他对宫闱之事再生疏,也知道姚惜水这些人费尽心机杀他、又伪造他暴病身故的假象,极可能跟此事有关,有人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

看到他父亲韩道勋愁眉苦脸的样子,韩谦知道他父亲韩道勋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是不想他惹来祸事,而晚红楼不惜费尽心机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显然不会是替他老韩家着想……

…………

…………

说是三皇子临江侯择日出宫,但此时还没有出宫,韩谦作为皇后钦定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也没有必要这时候就到临江侯府,暂时还继续留在山庄里修身养性。

虽说这次山庄发生这样的事情,韩谦出乎反常的,没有将他气得心绞痛,但韩道勋在山庄住了三日,在范武成葬礼后返回城里时,犹是满心忧虑。

常说伴君如伴虎,韩道勋在朝中也有如履薄冰之感,完全不知道韩谦到三皇子临江侯身边陪读,会发生怎样的事。

然而大臣之子能在皇子身边陪读,是莫大的荣誉,也会有相应的封赏,自然就容不得韩道勋拒绝。

韩谦看着父亲韩道勋的马车,在两名家兵的护送下,摇拽着拐出山道,他才与范锡程在赵阔等家兵的簇拥下,勒马返回山庄。

韩谦可不为有机会到皇子身边陪读就沾沾自喜。

他就算再狂妄无知,也知道在皇子身边陪读,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还没有到三皇子临江侯身边陪读,幕后势力就不惜动用姚惜水这枚棋来毒杀他、想要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这他妈能是好差事?

比起这个,他宁可逃回宣州去,逍遥快活的当一个世家子,静待天佑帝四年后驾崩。

然而,就算他能够推掉皇子陪读这苦差事,晚红楼那么深的图谋,最大的破绽就出在他的身上,他此时逃离家兵的保护,有可能活着逃到宣州吗?

当然,韩谦也没有想着将这一切都说给他父亲听。

说出来,谁会信?

再说了,晚红楼敢算计到三皇子杨元溥的头上,谁知道他们背后的势力有多强大、布局有多深?

此时将这一切揭穿、捅出去,谁知道会不会逼得他们直接狗急跳墙,将他跟他父亲都灭了口?

韩谦强忍住喊住他父亲、吐露一切的冲动。

看范锡程在前面骑了一匹瘦马往山庄而行,沮丧得就像是生了一场重病,精气神比以往差了一大截,韩谦神色稍振,想到梦境世界的一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

车到山前必有路,晚红楼再是狠角色,也是人啊。

当下,韩谦也不管范锡程心里会怎么想,就直接要赵阔陪着他前往后山。

山庄之后,穿过一片道路狭窄、地势陡峭的密林,地势又稍开阔一些,一片坡地围在山坳里,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矗立在一颗两人合抱才够的百年古树下。

坟旁搭成一间简陋的茅屋,少年赵无忌神情倨傲的盘坐在茅屋里,黑云弓横在膝前。

一个身穿麻布衣裳的瘦弱少女,正将少年赵无忌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收拾到只竹篮子里,看到韩谦、赵阔上山来,少女大胆的朝这边张望了好几眼,待韩谦他们走近,才低下头。

“……”韩谦打量了赵无忌的姐姐一眼。

虽说低下头,但他们身处下方,能看到赵庭儿巴掌大的小脸,干净得就像一汪山泉似的,长长眼睫毛下,眸子有如夜空中的星子般灵动,难以想象山野之间,能有如此的秀色——就是太瘦、身子太单薄了一些,以致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扬。

当然了,韩谦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山庄憋太久,才会觉得山野少女竟也相当不错。

少年赵无忌站起来,捧着黑云弓就要跪到韩谦跟前谢救命之恩。

“你心里无法伏跪之意,你也不是低头跪人之人,又何必为难自己?”韩谦哂然一笑,让少年赵无忌站在那里说话。

少年赵无忌眼睛流露出感激之色,将黑云弓递过来:“我爹爹说此弓太过贵重,无忌不该收少主这么重的礼物?”

“你爹大概是说此弓不祥,要不是此弓,也不会惹下这样的祸事吧?”

韩谦心里一笑,负手说道,

“要不是此弓,你们即便不被送到县衙治罪,也会被赶出田庄,流离失所,你真就甘心?”

“……”少年赵无忌抬头看着韩谦,眼瞳里有些微的迷茫,但是谁也注意不到,少女赵庭儿看向地面的眼瞳这一刻却是灼灼发亮。

“你要觉得,你一家老小理应被逐赶出去,这黑云弓你便还给我。要是你心里有不甘,那你就留下这黑云弓,倘若往后还有什么恶奴敢来夺你们父子姊弟的立锥之地,可用此弓杀之!”韩谦说道。

少年赵无忌听了韩谦这话,眼神才坚定起来,一双还有些稚嫩的手,将黑云弓抓得更紧。

听了韩谦这话,赵阔心里才是一叹,暗道少主从头竟然真是有意借少年赵无忌的手杀死范武成,以前真是看走眼了。

看到少主韩谦转身看过来,赵阔低下头来,避开少主韩谦那能杀人的凌厉眼神。

“赵阔,你先退下去,我要传授赵无忌一段箭诀。”韩谦对赵阔说道。

“是!”赵阔卑微的躬身施礼,退到下面的山林里,但也没有离开太远,以示他还要尽贴身保护少主韩谦的职责。

“我箭术无成,但有一个好师父,在年少时曾传授我一段箭诀,我练不出什么高超的箭术,传给你或许有用,”韩谦说道,随后将当年在楚州时那老道传授给他的箭诀传授给少年赵无忌,“双手撑弓在身前,参天大树立荒原,间架得当似满月,大形充盈见浑圆,精神提起复坦然,周身鼓荡乱回环……”

韩谦荒废太久,不管石公拳以及这段箭诀多厉害,他都不奢望能在三四年间练成当世的顶尖强者。

而倘若眼前这少年赵无忌,真能为己所用,或许要比范锡程、赵阔这些老匹夫更值得信任。

“要你在范武成坟前守孝,不是别人要以此来羞辱你,实际上这是我提出来的,你也不要连这点羞辱都忍受不了。你耐着性子在此琢磨箭术,过些天我再来传授你石公拳,”韩谦说道,“此外,你识不识字?”

“不识得!”少年赵无忌说道。

“不识字可不成,”韩谦摸着下巴说道,“识字不求多精深,但要能读得通书才成——这样吧,我还会在山庄留些日子,那这些日子,你每天清晨下山到东院来,我教你识字。要是有人敢拦你,你知道怎么做的。”

“少主的命令,无忌绝不敢或忘。”少年赵无忌坚定的说道。

韩谦满意的点点头,便与赵庭儿、赵无忌姐弟告别,昂然下山去。

正文 第十一章 进城

赵阔还守在林里,看到韩谦走下来,将马牵过来伺候他跨上去。

韩谦翻身骑到马背上,跟赵阔说道:“要是山庄里有人背着我欺负赵家人,我都会认为是你在背后捣鬼!”

“赵家少年如此英武,又有少主庇护,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家的。”赵阔见自己就这样被少主像毒蛇一样盯上了,也只能心里暗叫倒霉,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变故,不学无术、性情乖戾的少主,竟然如此阴狠厉害,还能想着用计将范武成杀死?

“那我以后再赐赏你什么东西,你不会再拿出来做滥好人吧?”韩谦问道。

“赵阔对少主绝不敢阴奉阳违。”赵阔叫韩谦的眼睛盯着,低下头说道。

“好吧,我且看你的表现。”韩谦随意的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韩谦每天早上抽一个时辰来教赵无忌识字、传授他六十四势石公拳;这对他自己来说,也是重新温习功课、修炼石公拳的机会。

当然,韩谦除了抓紧一切时间练习骑射外,更多的还是不断去试图理解梦境中那一切看似古怪的学知,去思索、体会梦境中人翟辛平那短短一生所经历的尔虞我诈以及他看待、分析以及面对事件的方法……

虽说短短二十天时间,远不足以让韩谦练成浑身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男,但每天足够强度的运动量、营养又充足,也令他身体结实许多。

虽说韩谦的相貌谈不上风度翩翩,但此时也能勉强说得上是气度沉稳。

范锡程受此重挫,虽然与韩谦的关系依旧冷淡,但山庄有什么事情,他都会让赵阔跑过来跟韩谦言语一声,表示他并没有将韩谦这个少主遗忘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中秋节前夕,韩道勋才派人到山庄来传信,要韩谦回城去……

…………

…………

韩道勋在京城金陵的宅子,位于南城兰亭巷。

宅子不大,前院仅有三间倒座房,用作门房及留客居住。

穿过垂花门是正院,居中三间是正房,东侧是韩道勋的卧房,中间是堂屋,西间是书房。

正院的东厢房有三间房,乃是韩谦到京城金陵之后起居所住。

西厢三间房则空在那里,宅子里没有女眷,西厢房有时也用作客房,留宿一些重要的客人。

从西厢房与西侧耳房间有过道可以进后院,而后院,乃后厨、马厩以及奴婢、家兵的住处。

这处宅子不要说跟韩氏在宣州那屋院相接、鳞次栉比的大宅相提并论了,比山庄也差了一大截,在京城金陵只能算是普通人家,前后院子加起来也就一亩多地。

也因为这处宅子狭小,韩道勋只能留一名老仆、一名仆妇以及四名家兵在身边伺候。

出山庄,沿宝华山南麓、北渎河北岸的大道驰道,不到四十里,骑快马也就一个多时辰就能从南城入城。

韩谦在山庄用过早餐才出发,在赵阔、范锡程等人的簇拥下,策马赶到金陵城,才刚刚是午后。

范锡程因为养子范武成之子心气尽丧,再者毕竟六旬年纪了,人近暮年,骑一个多时辰的快马,都略感有些疲惫。

韩谦却能支撑住,还颇为神采奕奕,显得他这近一个月来骑射训练,成果还算斐然,此时也能勉强拉开家兵贯用的黄杨大弓。

他的身体到底还是年轻,只要不再荒废,刻苦锤炼,还不至于难以挽救。

韩谦此时却没有沾沾自喜,神色间多少有些落落寡欢,这时候心里还是想着这次出山庄后的所见所闻,忘不掉一路所见那一具具被遗弃在路旁、官府还没有来得及派人收殓的死尸,忘不掉他们骑马进南城时,那些在南城门根像蝗虫扑上来乞讨的饥民,被范锡程、赵阔拿马鞭狠抽,被抽得鲜血淋淋才被赶走……

说实话,韩谦进出金陵城也有好多次了,以往对这种种惨状都视如无睹、麻木不仁,却没想到今日内心会受这么强烈的冲击。

那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对自己的改变真就有这么大吗?

这到底是怎样的怪梦?

韩谦暗暗捏了一下怀里那枚磨制成凸透镜的水玉圆佩。

宅子里的马夫跑过来将马牵走,韩谦神色稍稍振作起来,心想他自己此时还没有从险境里摆脱出来,说不定姚惜水这些人今日就会派人过来杀死他,城内外那一幕幕生民惨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爹爹他人呢?”韩谦摒除掉心里这些不必要的干扰,心思回到自己的处境之上,问他父亲韩道勋在哪里。

“老爷此时应该还在官署应卯。”范锡程说道。

天佑帝创立楚朝,设宏文馆作为专掌朝廷藏书及编校工作的机构,以秘书监、秘书少监等官吏掌之。

楚朝初创,内部将臣争权,政令也难通达州县,财赋不足而四面兵衅不休,境内流寇继而不绝,朝廷的工作重点自然不可能落到文化建设上,宏文馆实在极清闲的衙门。

韩道勋身为宏文馆的少监,只要没有要紧之事,却绝不会告假溜班,通常要到暮色四合之时,才会从宏文馆回来,此时就几个家兵守以及管家守在宅子里。

韩谦与赵阔、范锡程这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到宅子里叫仆妇准备好餐食,刚刚草草吃好,就听得有人在外面拍门大喊:“七郎,七郎,你小子终于被放回来了!”

韩谦听声音,便知道是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子冯翊找上门来。

冯文澜也是宣州人士,与他父亲韩道勋相识,因此韩谦刚到金陵,就与年龄相仿的冯翊见到面,而且臭味相投,很快就熟络起来。

冯翊也是这次被选去陪皇子临江侯读书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

也不知道冯翊从哪里知道自己今天回京,他都没有歇一口气,就赶上门来?

门子打开门,就见冯翊带着一名少年穿过垂花门阔步走进来,探头看到韩道勋不在宅子里,也不管范锡程、赵阔两名家兵,揪住韩谦说道:“七郎,听说你也被选去陪三皇子读书了?”

冯翊要比韩谦大上几个月,在韩谦面前大大咧咧的,相貌却是清秀,穿着马靴、对襟短衫,腰间系着嵌有玛瑙、绿孔雀石等宝玉装缀的腰带,乍看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家闺秀。

不过,要是以为冯翊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冯翊实在不是什么好鸟,韩谦到金陵没有几个月,能对金陵城内的妓寨娼馆轻车熟路,能跟金陵城里的其他二世祖混在一起,冯翊是他的领路人。

与韩谦不同,冯翊有两个兄长都已经长大成年,承荫外放到下面的州县任职,算是小有成就,冯翊又有个溺爱他的祖母护着,因此他在金陵城内肆意妄为,只要不闯下泼天祸事,冯文澜也拿他没辙。

冯翊身后的少年,是冯翊的姨兄,乃左神武军副统军孔周的次子孔熙荣。

孔熙荣身量极高,比韩谦都要高出大半个头,又因为受其父亲督促自幼习武的缘故,身体极其壮实,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铁塔似的,但孔熙荣的性格却要比他的姨兄弟冯翊柔弱得多。

由于孔周早年在边军任将,孔熙荣随母亲的住居,就挨着舅父冯文澜家,他也就整天跟冯翊厮混在一起。

孔熙荣年龄较大一些,却常受冯翊的欺负,只是他甘愿受着冯翊的虞指气使。

冯翊所做的混帐事,常常都是孔熙荣顶缸,以致孔熙荣在金陵城里的声名,比冯翊还要狼籍。

孔熙荣也是这次被选中的四名皇子伴读之一。

“你说倒不倒霉,宫中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们几个给三皇子陪读啊?年初时,我爹找术士替我看过面相,没有说我今年会流年不利啊!”冯翊看到韩谦就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

“……”韩谦看了范锡程、赵阔二人一眼,说道,“你们出去先歇着吧。”

范锡程、赵阔等家兵还不知晓韩谦这次从山庄回城来,是要给三皇子陪读的,这时候听冯翊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当下先告退到后院歇着去了。

冯翊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看到桌子有一壶茶,伸手碰了一下壶壁,觉得里面的茶水不烫,拿过来对着壶嘴就咕隆咕隆的灌了一气。

他刚才听奴婢回来说看到韩谦回城来,也没有牵马,直接一气跑过来,汗津潺潺,口干得紧,又继续抱怨道:“你说吧,要是信王身边缺人,将我们选过去还好,说不定这是一条我们以后飞黄腾达的捷径,却偏偏将我们选出来,陪一个屁大的小孩玩过家家,你说晦不晦气?”

韩谦知道冯翊是说天佑帝有废太子立二皇子信王的传言,朝中也确实有些大臣正千方百计的跟信王牵上关系。

也确如冯翊所言,将来大概率是太子或信王有一人能登上帝位,因此即便这时候一定要押注,也只会在太子及信王两人中间选边站。

而无论是太子或信王登基,三皇子临江侯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那他们这些被迫给塞到三皇子身边的人,将来不受牵累就算万幸了,压根就不能指望有什么远大前程,也难怪冯翊满肚子的牢骚。

冯翊混账归混账,但自幼耳濡目染,一些基本的轻重缓疾却也是清楚的。

“……”韩谦只是一笑,只是相当认真的听冯翊抱怨下去,并不急着附和他。

“周昆原本跟我们一起要陪三皇子读书的,但半个月前骑马摔下来,竟然背脊骨摔断了,躺在家里成了一个废人——你说这事邪不邪门,是不是打一开始就透着倒大霉的兆头啊?”冯翊问道。

听冯翊这么说,韩谦却是心里一惊。

正文 第十二章 晚红楼

(感谢分开旅行、夜夜迷离、古熠、大海兄、万死、草灰、Victorlica、steed9527、枕头、bajiezhu、家有兜兜、蔚蓝、圣淘宇、小贰、骑驴、睚眦无解、adei、冰山为衣、苦柚、健康第一、牛牛、姚姚等书友的慷慨捧场,使得新书《楚臣》发布才三天,就获得月票榜第五名的好成绩。原本想着慢悠悠的去写《楚臣》,但兄弟们如此热情,我也应该激励一下自己,现在从新调整一下更新计划:新书期间,每天保底两更,每累积一千二百张月票,或者新增四个盟主,就加更一章,看大家什么时候能将我不多的存稿耗尽,然后卖身码字……)

姚惜水这些人,千方百计,也要让原计划被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的大臣之子发生意外,难道说他们想要将谁送到三皇子身边,只是名额被他们四个人先占了?

这么说来,三皇子也未必与皇位无望啊!

只是,三皇子距离皇位越近,自己的处境也就越凶险。

不管藏在姚惜水之后的阴谋家是谁,他见过姚惜水这小婊子的真面目,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将他这个最大的破绽补掉,而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人灭口”。

这个“杀”,不管是刺杀、诱杀、毒杀、陷杀,亦或是借口杀,韩谦以此时的能力想要防备都极难。

韩谦含笑坐在窗前,但他四肢发凉。

唉,韩谦心里苦叹一声,振作神色跟冯翊说道:“我这次被我爹关到江乘的山庄,真是憋坏死我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们去晚红楼!”

“啊,现在去晚红楼?”冯翊没想到在这么重要的事情面前,韩谦回到金陵的第一件事,竟然还是极有兴致的要拉他们去晚红楼寻欢作乐。

“我爹爹告诫过我要收敛些啊……”冯翊有时候虽然荒唐,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

“我爹爹也这么告诫过我,心想以后晚上不方便出去,也只能白昼及时寻欢了。”韩谦说道。

“也对。”冯翊见韩谦都无畏,心想自己这大半个月也被关在家里,要不是来找韩谦,他与孔熙荣还不得允许出门。

这大半个月,冯翊对身边侍候的两个丫鬟早玩弄腻歪了,长得太普通了,也只能暖床,心里正对晚红楼那些体娇貌美、吴音软糯的女孩子想念着紧,听韩谦随便一劝,就欣然同意,也不管孔熙荣多么不情愿,拽着他就往外走。

“少主……”冯锡程在前院,看到少主韩谦回宅子里才一炷香,就叫冯翊、孔熙荣拽出去,他再无心过问韩谦的事情,也怕被家主韩道勋回来责骂,出声喊道。

“我出门有事要办,赵阔你随我们过来。”韩谦喊赵阔随他一起出去。

韩谦心想他既然没有办法躲开晚红楼的,与其整天担惊害怕哪天晚红楼的刺客直接杀上门来,还不如直面杀局,或能刺探出晚红楼的真正底细来。

韩谦一个人是不敢跑去晚红楼,但跟冯翊、孔熙荣一起,就要保险一些。

既然晚红楼千方百计在他跟周昆身上制造意外,那当然是不想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是他与冯翊、孔熙荣三人都出了意外,事情传到天佑帝的耳中,天佑帝再蠢,也能猜到有一场惊天阴谋正围绕他的第三个儿子铺开。

以天佑帝的阴狠手段,还不得杀得金陵城人头滚滚落地?

韩谦心想不管晚红楼或晚红楼幕后的阴谋家要搞什么鬼,最不想惊动的人大概就是天佑帝吧?

…………

…………

韩谦拉着冯翊、孔熙荣也没有直接往晚红楼而去。

冯翊、孔熙荣没有奴仆跟随,看他们一身轻便,想必随身也没有金钱之物,而韩谦这段时间被关在山庄,也身无长物,这时候直接跑到晚红楼来得霸王嫖,不是自己将把柄送上门任姚惜水这些拿捏吗?

韩谦拉着冯翊、孔熙荣先赶往铁桑街的韩记铜器铺。

宣州产铜,前朝时就差不多占到全国铜产量的七八分之一,天下四分五裂之后,宣州的铜矿对占据江淮地区的楚国而言,就变得极其重要,成为了江淮地区铸钱所需之铜的两大来源之一。

虽然当世金银使用日益频繁,但还远不能取代铜制钱币的地位。

天佑帝建立楚国来,就严禁私人开采铜矿及行铸钱之事,铜器的铸造及销售,也许宣州韩氏、广陵周氏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族进行。

韩记铜器铺乃是韩氏在金陵的一处产业,二伯韩道昌说过,韩谦回到金陵,挥霍之时所缺,皆可从韩让铜器铺度支。

韩谦从铜器铺拿钱没有手软过,这次也是先到韩记铜器铺抓走十二枚小金饼,才与冯翊、孔熙荣往秋浦河畔的晚红楼走去。

一枚小金饼足重一两,值一万二千钱。

十二枚小金饼,要是都换成前朝推广流传开来的开元通宝,标准重就是九百二十一斤。

二祖子出去寻欢作乐,还是金饼子实在啊。

要不然的话,他与冯翊、孔熙荣三人扛着近千斤重的开元通宝到晚红楼招妓,场面就有些滑稽了。

晚红楼位于秋浦河畔,临街却是声名广播的乌衣巷。

韩谦所住的兰亭巷,街巷间还是泥路,每到阴雨天,车马碾过,一路泥水,泥泞不堪,令出门没有牛马车、需要徒步的人痛苦不堪。

而秋浦河北岸多为寻欢作乐的欢场,藏污纳垢之地,但街巷间铺满麻条石。

金陵原名升州,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秋浦河畔筑城,为金陵建城之始,在这个时空里,汉末三国的吴王朝最早在金陵建都,之后,晋室南迁,与宋齐梁陈等国都相继建都金陵,史称“六朝”,一直到前朝,金陵都是江南最为繁华之地……

晚红楼是十二年前,在乌衣巷一座被流寇纵火烧毁的废园子上兴建而成,差不多跟天佑帝正式定都金陵的时间相当,在金陵城成百上千妓寨娼馆里历史绝对谈不上悠久。

不过,晚红楼创建之始,就以坐拥数百四方佳丽而名震金陵,不仅以极快速度在这花柳之城站稳脚跟,还力压群馆,成为金陵城里所有世家子寻欢作乐的第一选择地。

此时细想,这一切还真绝对不简单啊。

韩谦以前想不到这些,此时站在晚红楼看似普通人家的门庭之前,心中所想则要复杂得多。

韩谦在金陵居住加起来不过三四个月,但也是晚红楼的常客。

韩谦、冯翊、孔熙荣以往也不是没有白昼宣|淫过,看到他们三人出现在门口,身穿青衫的门子从里面笑脸迎出来:“韩公子、冯公子、孔公子有一阵子没有到晚红楼来了啊!这是哪家场子有新的姑娘,讨得三位公子的欢心?哦,周尚书家的公子郎,怎么不见跟三位公子一起过来啊?”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啊,周昆那个倒霉鬼,上个月从惊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脊椎骨,能捡一条命已经相当幸运了。”冯翊并没有意识到周昆这次所出的意外,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心里认定晚红楼的门子小道消息来源多,应该早就听说这事才是。

门子在晚红楼看似地位低下,但进出晚红楼的客人都会落入门子的眼里,实际是很关键的一个角色。

韩谦敛着眼瞳盯着这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门子,从表面上并看不出他在晚红楼里是不是知悉机密。

“此时没有哪位大人要姚姑娘出面陪着吧?”韩谦问道。

“就知道韩公子惦念着姚姑娘,韩公子你可不知,你有一阵子没有过来,姚姑娘想你都消瘦许多了……”门子笑着身子往后让出半步,示意韩谦他们先进去。

韩谦回头看到赵阔沉默着,猜他或许是怕被父亲韩道勋知道后挨责骂,笑道:“我们过来散散心,天黑之前不出去,你去告诉我父亲跑来逮我回去,不会害你被责骂。”

“老奴在外面候着。”赵阔说道,不愿意进晚红楼。

正文 第十三章 讨杯毒酒

晚红楼里除了临街及临河密集建造的堂馆外,也有十数重深僻幽静的院子显得烟台池馆重重。

绕过一座由湖石组成的假山,随迎客走进一座幽静的院落里。

坐在熟悉的会客小厅,韩谦看着院子里的一池锦鲤,感觉到心脏一阵阵的发紧。

他手指都捏得发青,强抑住掉头狂跑出去的冲动,心里实在不知道接下来是姚惜水强作镇静的走进来探他虚实呢,还是直接闯进来两个蒙面大汉将他一刀刺死。

走进晚红楼之前,韩谦想着有冯翊、孔熙荣陪同,姚惜水这些人会有忌惮,但等他真正走进来,才知道真正身临险境是何种感觉,之前的诸多笃定猜测都不能缓解他心头的紧张跟恐惧。

这他妈是拿自己的命去赌啊,刺激之极未必比梦境里那些搏命赌徒玩俄罗斯转盘稍差吧!

韩谦正恍神间,忽闻一缕香风穿室而来,抬头便看到门前一暗,身穿紫红色裙衫的姚惜水出现在门外,没有浓妆艳抹,发髻偏斜,精致的容颜间还透漏出一丝午后的慵懒。

一缕阳光透过树荫,打在姚惜水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泛着滋光,整张小脸完全塞满青春的气息——姚惜水在金陵城成名不晚,但此时实际只有十八岁,正是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啊。

只是眼角的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示姚惜水这一刻的心情之紧张,未必比自己稍弱——这一刻,韩谦倒是一下子轻松起来了。

“姚姑娘站在门外,难不成看到我登门觉得很意外?”韩谦盯着姚惜水那双让人看不透深浅的眸子问道,实在不知道这城里有多少男人沉迷在这双眸子之中,而完全察觉不到这双眸子里所藏的凌厉杀机。

“韩公子有一阵子没有到晚红楼了,红玉还以为韩公子另有新欢,将红玉忘了呢!”姚惜水强笑道,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嫌弃丫鬟还没有端茶上来。

“我还没有摘得惜水姑娘的红丸,即便有新欢,也不会忘了这边的。”韩谦看到姚惜水穿着丝履的足在这一刻微微弓起。

这时候姚惜水房里的丫鬟端茶过来,韩谦没有吭声。

待丫鬟放下茶盏走出去后,姚惜水才走进来,又反手将房门掩上,才换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朝韩谦说道:“有一阵子没见,韩公子还是那么逗人乐——快请喝茶,再给红玉讲讲,为什么今天想着来见红玉来了?”

“我想惜水姑娘再赐一杯毒酒给我喝。”韩谦说道。

见姚惜水像是被刺了一下,韩谦又笑着问:“怎么,惜水姑娘莫不是以为我会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当成一场梦?”

“听韩公子这么说,我真信韩公子是来讨毒茶喝的了……”姚惜水见韩谦将牌都摊开来,也镇静的坐下来,将茶盏往韩谦跟前推了推,似乎这真是一杯毒茶,看韩谦有没有胆气在她面前喝下去。

韩谦暗地里将自己操了一遍,没事装什么牛逼,这茶要是不喝,气势便弱了,要是喝下去,真一命呜呼,老子不是亏大发了?

“……”韩谦将茶盏拿到手里,想着是不是将手里的热茶,朝眼前这小婊子脸上泼过去。

“对了,韩公子为何一定要过来讨杯毒茶喝?”姚惜水这时候问道。

“我韩家私奴范武成在山庄为佃户杀所,我父亲赶到山庄来,我还没有将姚姑娘夜访的事说出来,他却满心担忧我到三皇子身边陪读会给他惹来祸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韩谦放下烫手的茶盏,盯着姚惜水的眼睛,说道,

“我经历这一场噩梦,算是想明白过来了。我二伯有心纵容我在宣州荒嬉无度,居心叵测,而我亲生父亲看我这般模样无药可救,心里也是厌烦,相聚才三四个月就将我赶到山庄眼不见心净——而我这次又被选到到三皇子身边陪读,在父亲看来,日后有可能给他惹下祸端,还不如看到我在山庄暴病而亡。姚姑娘,你说说看,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我,一个留之无用、看了碍眼,可能还会破坏姚姑娘大计的废物了,是不是不够资格在晚红楼讨杯毒茶喝?姚姑娘,你们千方百计的想我暴病而亡,以便三皇子身边陪读的人选能空出一个名额,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姚惜水强作镇静,不让自己按着桌子的手颤抖起来。

姚惜水年龄虽小,但除了自幼的训练不说,自从开馆就周转在那一个个老奸巨滑、色欲滔天的丑陋男人之间,每天所经历不知道是何等的千难万难,自以为早见惯人心曲折,也自以为能将内心掩饰得波澜不惊。

然而这一刻,姚惜水却有一种被眼前少年剥光的窘迫不堪。

韩谦闯上门来,姚惜水第一念头,就是这个没用的二世祖鲁莽的跑上门来对质,也想好诸多的对策,实在不行就用剪刀直接将他刺死,便说他破坏晚红楼的规矩,强行要拉她欲行好事,大不了牺牲自己将这个破绽给补上,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是上门来“诉衷肠”的!

不错,他们是想着将一个人,选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

冯翊、孔熙荣虽然声名狼籍,但冯翊深受冯文澜的嫡母宠爱,而孔熙荣又是孔周的独子,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冯家、孔家难以接受,就容易往阴谋上胡思乱想,

想比较之下,韩谦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韩道勋为官小心翼翼,又颇为重视名誊,家门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几番训斥死不悔改,连下面的家兵都轻视之,这样的一个人,倘若暴病而亡,大概是最不会被追究的吧?

毒杀失败后,姚惜水也是惶然到今天,但夫人要她派人盯着韩宅的一举一动,不得再轻举妄动,以免将局面搞得更糟糕。

夫人当时猜测韩道勋即便知到这事,也未必敢将盖子揭开来,毕竟韩道勋并不知道整件事牵涉有多深,但姚惜水没有想到韩谦非但没有将此事说给他父亲韩道勋知道,竟然还跑上门来诉衷肠?

姚惜水当然不会蠢到真以为韩谦刚跑回城就到晚红楼,是真来讨这杯毒茶喝的!

“韩公子真会说笑,说得好像我们晚红楼真有毒茶似的,”姚惜水嫣然笑道,“再者说了,韩公子也不是那种像讨毒茶喝的人啊!”

“还是姚姑娘您知道我的心思,但我既然已经沦为弃子,喝不喝这杯毒茶,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韩谦喟叹一声说道,“除非姚姑娘对我的情义,要比那个死掉的范武成深那么一点,觉得我比范武成那蠢货有用一些,我或许可以不用喝下这杯毒茶!”

姚惜水漂亮之极的眸子微微眯起来,眸光也变得越发锐利,似乎想将韩谦的心挖出来看看,以判断他这番话的真假。

“哔哔哔!”这时候后窗有人轻轻拿手指叩动窗户。

韩谦猜到他闯上门来,对晚红楼的惊扰绝对不少,但真是半点没有感觉到后窗有人站在听里面的墙角。

姚惜水身子轻盈仿佛一只彩蝶似的出门而去。

厅里静寂得像千里无风的湖面,韩谦的心思再次紧起来,能不能说服晚红楼幕后的主人,姚惜水再次进来就见分晓了。

无声的沉寂最是难熬,二百个数仿佛过去一个世纪。

韩谦心里默默计数,除了缓和内心的紧张外,他还能从姚惜水出去的时间长短上判断姚惜水在晚红楼的真正地位。

姚惜水去而复返的时间极短,那就说明姚惜水在晚红楼里只有接受命令的份;姚惜水出去的时间较长,那说明姚惜水在刚才听后窗的人面前,并非没有话语权。

而这决定着他之后将如何去反制姚惜水这枚棋!

姚惜水去而复还,韩谦问道:“姚姑娘,我用不用喝下这杯毒茶?”

看到韩谦眼里的期待之色,姚惜水心里冷笑一下,指着韩谦面前的茶盏说道:“韩公子喝下这盏茶,便知道用不用喝下这杯毒茶了?”

姚惜水的话跟绕口令似的,韩谦心情却无比的沉重,恨不得将眼前这小婊子的衣服扒光掉狠狠的鞭打一通、再先奸后杀。

照理来说,眼前这杯茶不可能是毒茶,但韩谦真正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还是控制不住的手有些抖。

韩谦下定决心要赌一把,在伸手去拿茶盏之时,见姚惜水眯起来的眸子骤然凌厉了一些,心里陡然一惊:

是了,不管这杯茶有没有毒,他真要毅然决然的喝下去,晚红楼多半不会容他活下去;晚红楼需要的是能为他们所控制的棋子,而不是一个心计跟胆气都太超群的人,至少他现在不能表现出这点——这也应该是姚惜水去了这么长时间才返回的关键。

韩谦将茶盏端在手里,俄而又将茶盏放回桌上,跟姚惜水说道:“是死是活,姚姑娘说句话吧——即便是死,我也想死在姚姑娘的手里,临死还能有一点点的遐想。”

正文 第十四章 下注

“就你这点胆子,真不知道你怎么敢走进晚红楼来的,”

姚惜水盯住韩谦看了有那么一会儿,接着便挨近过来,将白玉似的茶盏端起来,揭开盖子泯嘴吹开碧绿浮动的茶叶,小饮了一口,再将茶盏递给韩谦,说道,

“这下子韩公子敢喝了吧?”

“这下敢喝了!”韩谦接过茶盏,看茶盏边缘印着姚惜水的唇印,小心翼翼的避开唇印,也小饮了一口,将茶盏放下,说道,“往后但凡有什么事,还请姚姑娘吩咐。只是太凶险的事情,可不要叫我去做,我这枚棋用好了,对姚姑娘的用处还是很大的……”

“你胡说什么呀,好像我真迫你去喝什么毒茶似的,”姚惜水嫣然笑道,“韩公子陪着奴家说会儿话,你那两个酒色朋友还正使劲糟践院子里的姑娘,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完事呢,又或者我让人去别的院子,看哪个姑娘闲着?”

姚惜水等女晚红楼里卖艺不卖身,轻易不留宿客人,但其他院子里也有纯粹做皮肉生意的姑娘,总之是金陵城惹人沉醉的神仙窝。

“陪姚姑娘说会话就好,陪姚姑娘说会话就好。”韩谦咽着唾沫说道。

韩谦小心翼翼的在姚惜水身边,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姚惜水身边的丫鬟跑过来说道:“冯公子派小奴过来问韩公子在这边喝够茶了没有?”

“喝够了喝够了……”韩谦忙不迭的站起来,他心想冯翊完事之后就急着回去,估计也是怕回去晚上会挨家里的责骂,但他更担心走晚了,姚惜水这些人会改变主意。

“韩公子真是不喜欢奴家了呢,朋友一完事就跑这么快!”姚惜水一脸幽忧的站起来送别。

韩谦头也不回的穿堂过户,跑去冯翊逞欲寻欢的院子,就见冯翊在院子搂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笑着说话。

这姑娘虽然不是晚红楼花魁级的人物,但姿色绝对不差,领襟子没有全部扣上去,露出一抹丰腴的肉色如玉,也着实叫人大咽唾沫,真想伸手去摸一把。

…………

…………

晚红楼的北院里有一座用挖湖土堆垒起来的小山,有一座三层木楼是晚红楼兴建前就遗留下来的旧物,是晚红亭,晚红楼也是因为此楼而得名——晚红亭的四周,是五六株生长有数百年的古树,外界从哪个方面看过来,都只能隐约看到茂密枝叶间的木楼一角。

姚惜水走上木楼,透过木叶间隙能看到韩谦离开的身影。

木楼的深处还有两人在看着韩谦他们离开。

“韩谦识破惜水的秘密,也猜到我们在三皇子身上下注,留下此人,变数太大。”一个嗓音沙哑的男音说道。

“韩道勋虽然才是秘书少监,不显山露水,但与他同一批调入朝中的官员,都是天佑帝御笔钦点,谁又知道韩道勋就不是那伪帝相中的那人?而韩道勋治理地方极具才干,即便这次入朝不是伪帝有心安排,迟早也会出头,”姚惜水说道,“这样的人要是能为我们所用,能发挥的作用,将比信昌侯还要大!”

在姚惜水看来,韩谦微不足道,留着他还要冒很大风险,但要是通过韩谦将韩道勋甚至韩家都卷进来,并最终能为他们所用,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要操之过急,小心韩道勋察觉到后会痛下决心将其子当成弃子抛弃掉!”

木楼深处继续传出声音来,告诫道,

“当然,此子有胆识踏入晚红楼来,也不容小窥,惜水,你可以在他身上多下些工夫……”木楼深处的声音又说道。

“就这厮,是能成大事的样子?”沙哑的声音嗤笑道,因为韩道勋及韩氏,他不反对将韩谦当成一枚棋去经营,但心底对韩谦还是满心不屑。

…………

…………

韩谦回到兰亭巷住处,天色未晚。

这时候晚风吹来,天气凉爽,韩谦却有一种汗流浃背的虚弱感。

一路走回来,特别是跟冯翊、孔熙荣他们分开后,他实在是怕哪条巷子突然扑出一个刺客,将他当场刺死。

也是到这时候,韩谦才稍稍松口气,知道自己的装腔作势奏效,最迫切的杀身之祸算是勉强免除掉了。

韩谦与赵阔推门进宅子,却看到父亲韩道勋陪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人坐中堂说话,看到他这边走进来,脸顿时就黑了下来,劈头就骂道:“你这混账家伙,刚到金陵,都不及歇口气,就跑去哪里鬼混了?”

韩谦这一刻也有些犯愣。

要是说他拉冯翊、孔熙荣跑去晚红楼找姚惜水,大概能将他父亲韩道勋气个半死,但他此时也不知道范锡程留在宅子里,有背着他跟父亲韩道勋嚼什么舌根,心想他此时编谎话怕也难糊弄过去,甚至有可能令他父亲韩道勋对自己越来越厌恶。

韩谦刚才去见姚惜水,实际是将他父亲韩道勋当作最大的筹码,令姚惜水及晚红楼幕后神秘的主人愿意用他为棋子。

要不然的话,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再装腔作势,又哪里值得姚惜水这些人冒那么大的风险在他身上下注?

重新争取他父亲韩道勋的信任,才有可能做更多的事情,将来也才有可能说服他父亲,不要去做“文死谏”的傻事,去触怒生性已经变得多疑、变得刚愎自用的天佑帝,从而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孩儿跑去铜器铺讨来十二饼金子,又被冯翊、孔熙荣跑去晚红楼想放松一下,但到晚红楼想到爹爹的教诲,没敢将十二饼金子挥霍掉。”韩谦将十二饼金子从怀里掏出来,畏畏缩缩的递过去。

韩谦心里是暗自饶幸。

他从晚红楼出来时,一心想着离开是非之地,拉着冯翊、孔熙荣二人就走;而冯翊、孔熙荣看到他从铜器铺拿到金饼子,心里认定今天是他请客,三人就这样径直走了出去,也没有谁拦着他们,就这样圆满完成了一次霸王嫖。

而这二十枚小金饼子在手里,也就令他此时所编的九真一假的话,听上去十分的可信。

“……”韩道勋朝赵阔看过去。

“少主从铜器铺确实就拿了十二饼金子。”赵阔也没有想明白少主韩谦今天怎么没有将这些金子挥霍掉,但他回了这么一句,也不再随便多说什么。

“混帐家伙,快过来给郭大人行礼!”韩道勋这时候再责骂,但语气缓和多了,要韩谦给青衣中年人行礼,随手将那十二饼金子扔身旁的小案上。

韩道勋今日从宏文馆回宅子,被郭荣堵到路上,不得不请他到家里饮酒,没想到回宅子,就听说范锡程说韩谦到城里都没有歇一口气,就跟冯翊、孔熙荣跑了出去。

韩道勋当真是心肺都快要被气炸了,看到韩谦一脸美滋滋的从外面回来,也顾不得郭荣在场,当场就要发作。

听韩谦这么说,韩道勋脸色才稍稍好看些。

金陵世风奢靡,十七八岁的世家子流连欢场已是常态,虽然这是韩道勋深恶痛绝之事,但这也非他此时一人能更改的世风。

而韩谦此前的荒废乖戾,也令他伤透了心。

不过,韩谦这次到晚红楼后竟然还能悬崖勒马,没有将刚从韩记铜器铺讨要的十二饼金子挥霍掉,却凿实令韩道勋既意外又欣慰,这逆子还算是没有完全不可救药的地步。

韩谦看到他父亲韩道勋神色及语气都缓了下来,心想眼前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给青衣中年人施礼道:“小侄韩谦见过郭大人……”

“既然都自称小侄了,这里也没有外人,就喊我郭伯伯吧。”青衣中年人哈哈笑道。

韩谦看这人皮白肉嫩,面相要比他父亲韩道勋年轻许多,但要自己唤他“伯伯”,年纪想必是在他父亲韩道勋之上,再看到颔下无须,面相有着说不出的阴柔,心里微微一凛:宫里的宦臣?

正文 第十五章 信任

这时候范锡程跑过来说酒已经烫好,韩道勋邀郭荣到西厢房的饭厅坐下来,也没有山珍海味,一碟腊猪肉、一碟白切羊肉、一碟茨菇烧鸡都还是韩谦他们今日从山庄带过来的食材,一坛杏花黄烫热,酒香盈室……

韩道勋将范锡程、赵阔等人遣下去,单留韩谦陪坐在一旁伺候他与郭荣吃酒。

韩谦在旁边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酒过三巡才知道青衣中年人是内侍省内仆司丞郭荣。

这次三皇子出宫,虽然不直接册封亲王,仅仅封侯,年纪轻轻,也没有承担公职,因此侯府暂时不会设长史、主薄等官员,但三皇子即便封侯,也绝对跟异姓侯不同。

三皇子毕竟没有成年,其府中诸事皆由内侍省负责,这个郭荣,就是将随三皇子出宫就府的内侍首领,负责统领三皇子侯府的大小事务。

除此之外,三皇子侯府还将拥有一支一百二十人的侍卫队伍。

虽说三皇子的侍读讲师,会从朝中选择名儒充任,但韩谦、冯翊等四名陪读的大臣之子,平时在临江侯府则还是要听郭荣管束。

韩谦虽然住到金陵的时间不长,但知道他父亲韩道勋,除了跟几个宣州籍的故交有所往来外,也不结交朝中大臣,更不要说跟宫中的宦臣来往了。

他想当然的以为这次父亲特地将郭荣请到宅子里饮酒,是为他这个不肖子费尽了心机,心里还有些小感动。

“郭大人这次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父亲可知道是宫中哪位主的主意?”韩道勋派范锡程亲自驾车送郭荣回宫门,韩谦站在巷子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见他父亲脸上颇有忧色,疑惑的问道。

“……”韩道勋讶异的看了韩谦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孩儿在三皇子身边伺候,难免要说些讨好大人的乖巧话,但要是搞不清楚郭伯伯是宫中哪怕大人提拔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的,孩儿怕会说错话。”韩谦说道。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韩道勋见韩谦平时荒嬉混帐,关键时刻还是能知道轻重险恶,也是稍稍宽心,看了看左右,与韩谦一边进宅子一边说道,

“三皇子乃世妃王夫人之子,三皇子出宫就府,说是一切事务由内侍省负责,但这些年来宫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安宁宫那边主持……”

楚国新创才十二年,但仿制前朝政制,已经形成颇为庞大的官僚体系,宫中内宦也人员杂多。

韩谦到金陵才四五个月,以往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但也知道后宫之中此时有三个女人的地位最为尊隆。

皇后徐氏乃后宫之主,长居安宁宫,生太子杨元渥,徐后大弟徐明珍不仅是当朝国舅爷,也是楚国现存的六大实权节度使之一,此时徐家还有多人在朝身居要职。

虽然说太子杨元渥荒嬉乖戾,不为天佑帝所喜,但此时能稳居东宫,能得一批大臣拥戴,除了他身为嫡长子、徐后乃是天佑帝的患难结发之妻外,跟徐明珍在寿州手握兵权以及徐知询、徐知训等人在朝中掌控权柄也有极大关系。

世妃史氏生信王杨元演。

信王杨元演无论是秉性、才干,都更像天佑帝,此时兼领楚州防御使,领兵驻于楚州,与徐明珍所节制的寿州以及西边的军事重镇襄州,共同组成对抗北部强藩梁、晋两国的防线。

世妃王夫人所生皇子杨元溥年纪最小,今年才满十三岁,一直住在宫中。

世妃王夫人虽然年仅三十岁,但听说怀皇子溥之前仅是皇后徐氏身边的贴身丫鬟,乃是天佑帝酒后所幸,只是事后并不得天佑帝宠幸,又受皇后徐氏猜忌,只是生下皇子杨元溥才得封夫人。

韩谦此时自愿沦为晚红楼潜伏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一枚棋子,以解眼下的危机,但晚红楼的阴谋败露,他还是难逃杀身之祸。

他想要见机行事,就要先将三皇子杨元溥身边复杂的人跟事搞清楚才行。

“即便郭大人乃是安宁宫所遣,但你在皇子身旁,言语也不可以轻浪!”不用韩谦追问,韩道勋他都怕韩谦到三皇子身边行事猛浪,将韩谦喊到堂屋,耐着性子将一些厉害关系,跟他一一剖析……

“父亲不要忙着教训孩儿,孩儿这几天也有在想这事,父亲先听孩儿说一说,要是有什么差池,父亲再指出谬误,孩儿印象能更深刻一些。”韩谦壮着胆子说道,他以后想要获得更大的裁量权跟自由度,还是要得到他父亲韩道勋的信任才行。

“……”韩道勋微微一怔,但也没有打断韩谦的话,毕竟他说再多,也要韩谦听到心里去才行,此时也就不妨听听韩谦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郭荣即便是安宁宫派出的人,但在朝中毕竟是以皇上的意志最大,将来要说有谁能令郭荣见风使舵,那第一人无疑就是皇上。故而郭荣内心真心的态度,还是会因为皇上的喜好有微妙的转变,不能一而概之,所以即便一定要说些偏向太子及安宁宫的讨巧话,但在郭荣面前,也要适度,”

韩谦将他这段时间整理过的信息说出来,

“此时朝中传言皇上不喜太子,只是忌惮徐后及徐家已经尾大不掉,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事情即便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但照道理来说,朝中不应该妄议,更不应该传到孩儿这些人的耳中,然而孩儿到金陵都没几个月,就听到不少人在私下里议论此事,孩儿心里就想,这应该是有人在背地底故意散播此事。不过,不管有心人是谁,要是以为三皇子溥年纪尚小、与皇位无望,最不受忌惮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水搅浑起来,谁都难独善其身。孩儿也有自知之明,虽然谈不上无可救药,但肚子里的学问实在有限,应该没有资格到三皇子身边陪读,但偏偏有人将孩子与冯翊、孔熙荣、周昆选出来,显然是用了心机的。这反过来也无疑说明,并非所有人都认为三皇子没有一丝机会的……”

“……”韩道勋听韩谦侃侃而谈,微微一怔,随之眼瞳里的光芒骤然更凌厉,追问道,“这些话你都听谁说的?”

韩谦他还想装腔作势一番,然后接着暗示他父亲周昆摔得半身不遂不是纯粹意外,但没有想到他父亲压根就不相信这话是他自己想明白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警惕有人在背后教唆他,他也是无奈。

韩谦苦笑一下,说道:“有些话是冯翊、孔熙荣他们两个人今日来找孩儿说的,有些话是孩儿自己瞎想的。”

无论冯文澜还是孔周,目前都是朝中态度中立或者说态度暧昧不明的将臣,他们应该知道其子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陪读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些天抓紧时间教导,也是应有之举。

韩谦这么解释,韩道勋倒觉得合理,他确实有些担心已经有人直接将目标放到韩谦身上了。

“不管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你能听进去就好,”

韩道勋正色说道,

“郭大人那边,你要亲近,但不可失去分寸。另外,三皇子虽然受忌惮,也确实有不少人在他身上有所图谋、算计,但三皇子年纪尚小,只要朝中大局能尽快定下来,三皇子都没有真正成年,他身边的人即便会受忌惮,也不会太深。你此时还是要摈弃他念,在三皇子身边跟着好好读书,守住本分,不要胡作妄为,也就足够了!”

“既然父亲要孩子动不如静,但今日请郭伯伯到府上来,又是为哪般?”韩谦到底不愿意被他父亲韩道勋太轻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韩道勋异样的打量了韩谦一眼,说道,“有些事你莫要瞎问,更不要出去瞎说。”

“孩子心里明白了。”韩谦闷声说道,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郭荣并非他父亲主动请过来喝酒了?

韩谦心里又琢磨,冯翊的父亲冯文澜乃户部侍郎,孔熙荣的父亲孔周乃左神武军副统军,都是朝中态度暖昧的实权派将臣,冯翊、孔熙荣被有心人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这可以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他父亲韩道勋身为秘书少监,官居清闲,自己被卷入是非之中,却是有些奇怪了。

换作之前,韩谦绝不可能会想到这么深,但此时的他不知不觉已经受那古怪梦境影响太深了。

所得的消息太有限,分析不出什么来,而他父亲还将他当成不学无术的轻浮浪子,韩谦此时得不到他父亲的信任,也不再纠缠追问下去,瞥眼看了一下他刚才拿出来的十二枚小金饼,还让他父亲韩道勋扔在堂屋的桌几上,便要告辞退出去。

“十二饼金子你拿去用吧,以后在三皇子身边,也少不得要有用度,但不许再像以往那般挥霍无度!”韩道勋严厉的说道。

十二枚小金饼,价值十二三万钱,即便放在官宦之家也非一笔小钱。

韩道勋此时担任秘书少监,俸禄以及应季的赐赏,一年加起来可能也就四五十万钱而已。

这些年中原地区战乱频生,长江以南也不安生,倒是大量的豪族富户随天佑帝南迁到金陵,致使金陵附近的粮田地价腾涨。

即便如此,江乘县的良田每亩也不过万钱而已。

这十二枚小金饼在金陵能拿十二三亩上好的水田。

而像他们今天到晚红楼,即便不霸王嫖,即便是找姚惜水这样的人物出来作陪,也只需要一两枚小金饼就够痛痛快快的潇洒一次了,毕竟不是买姚惜水的红丸。

要不是韩谦背靠宣州大族韩氏,也是绝对没有机会如此挥霍无度的。

“孩儿以后从铜器铺支用多少,又用在哪些方面,叫赵阔记到帐薄里,按季报给父亲知道。”韩谦说道。

他即便此时不指望能摆脱晚红楼的控制,但眼下要与冯翊等人交好,要将赵无忌招揽到麾下,甚至笼络赵阔等家兵不给他添乱,都要用钱。

而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除了偶有赏赐外,不会有什么固定的俸禄能领。

他想着以后还要继续从韩记铜器铺支度金钱,同时又不想因为这个而遭他父亲韩道勋的猜忌跟质疑,还不如现在就定下立账供查的规矩。

“你有心知道收敛就好。”韩道勋脸色沉郁的说道,虽然没有直接阻止,但看神色也不想看韩谦继续从韩记铜器铺支取钱财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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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回到房里,随后赵阔叩门,端着铜盆送洗漱水来——晴云身体瘦弱,不敢骑马,今天就没有随韩谦他们到城里来。

韩谦洗漱过,指着桌上的十二饼金,跟赵阔说道:“你刚才没有瞎说话,很好——我身边没有帐房,这往后钱物,便由你来替我掌管。以后从铜器铺度支多少、花销多少,花销在哪些地方,你都给我得用脑子记住,每个月跟我父亲说一下细账……”

“老奴绝不敢多嘴。”赵阔说道。

“这我叫你去说的,有谁责怪你多嘴了?”韩谦说道。

“……”赵阔听韩谦这么说,便点头答应下来,说道,“少主要没有其他吩咐,老奴就先出去……”

赵阔说罢,便将韩谦洗漱过的水连铜盆一起端出去。

韩谦眉头微微皱起,盯着赵阔离开时的背影。

赵阔看似家兵中最不起眼的一人,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但生性慵懒、懦弱,似乎谁都能差使得了他,因此也受其他家兵轻视。

韩谦借赵无忌杀死范武成,迫使范锡程心灰意冷,难再像以往那般管束自己,而其他家兵看到韩谦胳膊肘往外拐,竟然偏袒佣户之子,与韩谦更是疏远,因而韩谦目前能用的人,还是只有赵阔一个。

这段时间,韩谦也刻意在家兵中提升赵阔的地位。

照道理来说,韩谦此时的地位都未稳,无论是恐吓也好、拉拢也好,赵阔真要是性格怯弱之人,那心里多少应该有所惶恐才是,但韩谦这段时间在他身上却看不到这点。

而且范大黑在他跟前抱怨过,说赵阔老不记事,要紧些的事情都不能交给赵阔去做,但赵阔此时似乎却没有觉得将每个月的一笔笔收支细帐记住,是多难的事情。

赵阔是晚红楼的人?

不。

韩谦不认为赵阔会是晚红楼的人。

赵阔到韩家充当家兵,是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任推官时的事情,都已有五年了……

要是晚红楼那么早就在他父亲韩道勋身边布局,这一次他们只需要顺势而为,利用赵阔控制住他就行了,怎么可能第一个就想到除掉他,以便他们的人有机会潜伏到三皇子身边去?

赵阔不是晚红楼的人,应该跟姚惜水这些人没有牵扯,或许借个地方藏身而已,对他父亲韩道勋、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利之心?

韩谦这么想,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身上噬人的虱子已经那么多了,他暂时还不想在赵阔身上打草惊蛇,令局面变得更复杂。

赵阔看着身形佝偻、性子懦弱,端着盛满洗脸水的铜盆刚走下抄廊,似乎意识到自己露出破绽,又似乎直觉到韩谦盯着他看,身子在廊下陡然一僵,停了有那么几秒钟,才转回头看过来。

见韩谦盯着自己,赵阔问道:“少主,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什么事情了。”韩谦不动声色的说道。

随后便将房门轻轻掩起来,韩谦心想以后还是想办法将赵阔从身边赶出去,但现在他手里实在是没有人可以用。

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令他放心,要时刻担心第二天脑袋有可能会搬家,韩谦坐在房里,也是有些心浮气躁,只是摆开拳架子,打一趟石公拳,勉强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正文 第十六章 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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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日,是个好日子,也是三皇子出宫就府的日子。

韩谦一早就与冯翊、孔熙荣赶到皇宫东边的凤翔大街。

大街上一片宁静,兵卒还没有清街,行人照常穿梭其间,并没有意识到今天与往日相比有什么不同。

看来宫中不想大肆渲染三皇子之事。

三皇子杨元溥受封赏赐的临江侯府,就位于凤翔大街上,距离皇宫望江门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

虽然三皇子杨元溥年纪尚小,不会担当公职,府中不设长史、主簿等职,但郭荣之下,车仗、仪礼、膳食、医药、寝侍等事都有专人负责;此外,还有天佑帝从侍卫亲军中亲自挑选的一百二十名忠诚健卒组成侯府侍卫营。

韩谦他们赶到临江侯府,大部分侍卫、内侍以及从小就伺候三皇子的宫女,小两百人都已经住进侯府里。

侯府这边也收拾停当,院子里花团锦簇、绿树成荫,虽然暑热天还没有过去,院子里却十分的清凉。

不过,侍卫营指挥陈德以及侯府内史也就是侯府总管郭荣,与刚得临江侯册封的正主三皇子杨元溥还没有出现。

除非三皇子杨元溥有召,要不然,韩谦他们不能随便闯入后院或侍卫营的驻院,但侯府前院就有三进四跨之大,甚是开阔。

前庭居中是宴宾会客的正堂,东首则是授课读书的书舍,中间连着一座亩许地大小的小游园。

假山湖石,藏在柳荫下的浅水池塘里,十数尾锦鲤正欢快的游动着。

从宫里出来、以后就在侯府伺候的青衣内侍、宫女,有二三十人在前庭的正堂、书院收拾着,准备迎接正主就府。

西首的院子,则是宾客随行仆佣等候的宅子;平时在前院值守的侍卫,也多留在那里,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不会随意出来走动。

韩谦、冯翊、孔熙荣出行都有家兵奴仆跟着,韩谦以后会专门将赵阔以及昨天才到城里来的范大黑,以及另一个年纪刚二十岁出头的家兵林海峥带在身边。

赵阔他们进入侯府后不能随便走动,这时候正在西边的院子接受侍卫营参军的质询、审查,确保他们身份来历清清白白,出现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而待卫营一百二十人,即便都是精锐骑兵,在楚国军制里也仅仅算作一营之兵,但在陈德之下,还有一名参军辅佐,这是天佑帝要确保侯府及临江侯身边随时随地都要有武将轮替戒防。

韩谦站在书舍前的院子,看池塘旁一座湖石高过人头,孔窍玲珑,一株木槿花开正盛,与十数株韩谦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争奇斗艳,似乎昭示着这栋宅子蕴藏着无限杀机。

“你在想什么?”冯翊拉着孔熙荣跑过来,问道。

“我们过来,都等了有一个时辰,都不知道殿下什么时候出宫,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韩谦抱怨的说道。

“那就等着呗,要不然还能怎样?”

冯翊也是百无聊赖,俄而想到什么事情,压低声音跟韩谦说道,

“临江侯府里里外外都是安宁宫指派的人手,在他们面前,我们绝不能跟三皇子太过亲近,但侍卫营指挥陈德,是世妃王夫人唯数不多在朝中得到任用的娘家人,听说是世妃跑到皇上跟前哭哭啼啼求了许久,才得以贴身护卫三皇子安全的。不过,听我姨夫说,陈德却是贪财好赌的怂货,真要遇到什么事,怕是不能指望他敢舍命保护三皇子……”

“殿下身边能遇到什么事?”韩谦不以为意的说道。

“……”冯翊嘿嘿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韩谦相信冯翊在家里定是受了不少告诫,暗中琢磨他的话,心想冯文澜此时就猜测三皇子杨元溥身边可能会有血光之灾发生,对可见他对局势,或者说对安宁宫那位的认识,显然要比他父亲清醒得多。

不过,就算历史的轨迹不发生更改,安宁宫那位也会等到四年天佑帝驾崩才会对杨元溥动手,韩谦这时候更感兴趣的,还是顶替周昆的另一名陪读人选到底是谁。

韩谦刚要问冯翊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就听到外面长街传来一阵如急雨般的马蹄声,收住在府门侯前,心想晚红楼千方百计将送到三皇子身边的这个人终于露面了?

“冯翊,你们都先到了!”

韩谦与冯翊循声往外望去,就见一名身高马大的锦衣少年,看年龄跟他及冯翊相差无几,腰挎长刀的阔步走进来。

韩谦他们到侯府陪读,除了陪同三皇子读书外,还要陪同三皇子练习骑射,同时也是侍卫营的成员,受封从七品勋官武骑尉,所以韩谦以及指定跟随他的赵阔、范大黑,都能携带刀弓进入侯府。

真要遇到什么事情,他们自然都有卫护皇子的职责。

少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眼神有些凌厉的打量着韩谦问道:

“你应该就是韩谦了吧?”

“我还以为是谁顶替周昆呢,原来是李冲你啊,你爹信昌侯以及你们李家手腕通天,怎么还让你干这个苦差事啊?”冯翊耸耸肩,言语间对新来的这个少年,并不是十分友好,显然之前不是一路人。

与浙东郡王李遇同父异母的兄弟,信昌侯李普?

韩谦对金陵城里的王公大臣、名门豪族再不熟悉,对在楚国能与徐明珍等人并列六大名将之列、曾率兵攻陷两浙,将越地十四州并入楚国的浙东郡王李遇,以及其弟信昌侯李普,也是知之一二的。

韩谦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信昌侯李普之子,会是晚红楼费尽心机,要送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人。

难道说信昌侯李普跟晚红楼有勾结,又或者说信昌侯李普就是晚红楼幕后的神秘主人?

信昌侯李普所在的李氏,原本是洪州大族,追随天佑帝开创楚国基业,有多人在朝中出将拜相,其中以李遇、李普兄弟最为知名。

特别是李遇,与徐明珍作为楚国开朝六大名将之一,在攻陷两浙后一度担任越州节度使,掌握浙东的军政大权,李氏在浙东俨然又成割据一方的强藩。

天佑六年,梁太祖亲率数十万兵马犯寿州,天佑帝调李遇、李普兄弟率部进驻楚州,威胁梁军侧翼。

待梁军撤围而去,天佑帝就调李遇到朝中担任枢密副使、兵部尚书,不想再放李遇回浙东,实际上是有防范李遇专擅地方的用意在。

李遇也是知情识趣,接到帝旨,就将兵权交给当时的副帅、同时也是担任楚州防御使的信王接掌,他率兄弟李普、大将张蟓等人抵达金陵赴任。

天佑七年,李遇又以伤病缠身为由,辞去兵部尚书、枢密副使等职,请求回乡养病。

天佑帝册封李遇为浙东郡王,许其回到家乡洪州养病,留信昌侯李普出任兵部侍郎。

韩谦不觉得李遇有什么问题,要是李遇跟晚红楼有勾结,当年就不会如此轻易就将兵权交出来了。

有问题的是李普!

由于朝中军权受枢密院、南衙、北衙军司掌控,兵部早就被边缘化了,李普出任兵部侍郎,更多是位高权微的虚衔。

对曾经与其兄一起执掌数十万兵权、割据地方的李普而言,心存怨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晚红楼谋划极深,有信昌侯李普这样的人参与进来,才是正常。

“我不管你是怎么骗得夫人的信任,竟然也被安排到杨元溥这废物身边来的,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在临江侯府,没有我的吩咐,你要敢有什么轻举妄动、坏我大事,小心我要你的性命!”

冯翊、孔熙荣因事到其他院子里去,李冲这时候凑到韩谦身边说话,看他嘴角露出一弯浅笑,别人还以为他是拉近跟韩谦的关系,看不到他眼里所藏的腾腾杀气。

“你连夫人为何将我安排在三皇子身边都不知道,就敢说这样的话,未必太大胆了吧?”韩谦转过身,盯着李冲虚张声势的眼睛,笑着问道。

李冲不威胁还好,出口威胁,顿时叫他看穿李冲的底细。

李冲应该对其父李普与晚红楼背后的真正机密不会知道多少,要不然的话,他作为一枚棋子突然出现在棋局之中,晚红楼不会不跟李冲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这同时也进一步说明,信昌侯李普并非晚红楼的真正主人,要么是同谋,要么也只是晚红楼手里所掌握的一枚棋子。

韩谦这么想也很正常,要是信昌侯李普就是晚红楼幕后的主人,而非晚红楼所掌握、利用的一枚棋子,李普没有必要对自己的儿子隐瞒太多。

既然在这局棋里,李冲并不比自己更重要,韩谦又岂会将他当回事?

李冲微微一怔,眼眸闪过一丝怒色,他不知道夫人为何要将不学无术的韩谦也安排到三皇子身边来,更没有想到废物似的韩谦竟然敢反抗他?

“要我配合你成事也行,我也不想跟你争什么,但你首先要将你的计划说给我知道,要不然,我怎么知道自己不会碍到你的计划?”韩谦继续说道。

天佑帝有三子,太子杨元渥、信王杨元演都已经成年,也都生养子嗣,无论晚红楼幕后的神秘主人想要推翻楚国,亦或是窃取楚国的权柄,直接绑架临江侯杨元溥或刺杀杨元溥都是不行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太子杨元渥、信王杨元演都发生意外,而最终得以登基的杨元溥,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又或者,退一万步,杨元溥要是能赶在天佑帝驾崩之前,就藩地方,最终也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也不能算是一个坏的选择!

随杨元溥就藩地方,对韩谦来说,也不是一个坏的选择。

只是韩谦完全不清楚晚红楼幕后的具体计划,也不清楚他们这么做的成功机会能有多少。

“……”面对韩谦看似合理、循循善诱的问题,李冲眉头却是一挑,不屑与韩谦这样的废物谋事。

韩谦恨得牙痒痒的,心想以后定要找机会,收拾这孙子。

正文 第十七章 皇子

临近午时,十数骑从西往东驰来,蹄音如骤雨笼罩长街。

韩谦、冯翊、孔熙荣、李冲,与侍卫营副指挥兼参军钱文训、侯府典事管保等人迎出侯府,看到一队车马从宫门往这边驰来,当前十数骑大声呼喝着,在半空中啪啪直响的抽打皮鞭,将无关人等从长街上驱赶出去。

很快一乘装饰华丽的马车就在郭荣、陈德等人的护卫下,驰到侯府前停下来。

马车纱帘遮掩,韩谦随钱文训、管保等人上前参拜行礼,就见一个体态丰盈、身材高挑、姿色颇艳的女官,从车里揭开帘子,伸手要牵身后的少年走下马车来。

三皇子杨元溥脸色有些苍白,手缩在身后,咬着嘴唇,没有让女宫牵他下车,而是僵站在车前,打量着守在侯府庭门前的众人,似乎还不知道怎么应付眼前这一大群他名义上的部属,颇有些生怯。

韩谦站在一旁,看冯翊掩饰不住都快要打哈欠,知道三皇子杨元溥此时表现出来的生怯让他有些失望了。

“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冯翊、秘书少监韩道勋之子韩谦、左神武军副统军、忠武将军孔周之子孔熙荣、信昌伯李普之子李冲,日后都是侯爷您的陪读及差遣——侯爷您以后也要对他们四个好好亲近……”郭荣翻身下马,清了清些尖锐的嗓子,给三皇子杨元溥介绍韩谦等人。

孔熙荣历来唯冯翊马首是瞻,冯翊站在那里不动,他也不动。

韩谦也是不动声色,这时候看到那女官,暗中伸手推了三皇子杨元溥一下,似乎催促他说些话,但三皇子杨元溥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僵硬,似被毒蛇舔了一下似的。

韩谦看到这一幕,想到冯翊刚才说过,杨元溥身边除了侍卫营指挥陈德外,其他人都是安宁宫指派的人手,看来真是不假。

侯府大门前的参拜,气氛有些冷了起来。

侍卫营指挥陈德长得倒高俊挺拔、孔武有力,颇有英武之姿,但是他跟世妃王夫人沾亲带故,此时才是小小的营指挥,要么被安宁宫打压得厉害,要么就像冯翊刚才所说的,此人不足为恃。

陈德看到韩谦等人对三皇子杨元溥不够热情,眉头一挑,朝三皇子杨元溥说道:

“殿下还没有看过自己的侯府吧,外面天气炎热,殿下还是先进侯府歇下来,有什么事情,等进侯府再吩咐我们不迟……”

众人簇拥着三皇子杨元溥进侯府。

这时候韩谦他们才被允许跟着一起进内宅。

内宅候着的内侍、宫女更多,地方上也更大,重重叠叠的院落有十数重之多,但还嫌粗陋,远不如晚红楼曲径通幽、景致迷人。

在临江侯府的北面,是一座空旷显得有些荒芜的园子,约有十一二亩地左右,比临江侯府小不了多少。

园子四周用木栅墙围了起来,韩谦看园子内的遗迹,这里之前应该是一座小规模的军营。

园子是作为侯府侍卫营日常操练之地,侍卫营的驻院以及马厩等建筑,就建在园子的东北角上,有夹道能通往侯府各处,以便遇到警情时,武卒持刀弓能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到各个角落。

三皇子杨元溥兴致不高,众人陪着草草用过餐,说了一会儿话,百无聊赖,就要到后园子观看侍卫营的将卒操练。

虽说天佑帝鼓励皇族子弟及皇子勤习骑射,但三皇子自幼养于宫禁之中,没有接触刀弓的机会。

到后园子里看到侍卫煞有模样在那里练习射箭,杨元溥眼瞳里第一次流露出感兴趣的神采来,却颇有胆怯的问郭荣:“郭大人,本侯也能射箭?”

“陈将军乃陛下亲点给殿下的骑射师傅,殿下能不能射箭,这得问陈将军。”郭荣对三皇子杨元溥在自己面前所表现的小心翼翼,视如无睹,将这方面的事情推给侍卫营指挥陈德。

“陛下、世妃都吩咐过,殿下就府,原本就是要学习骑射的,陛下以后也会不时考校殿下的骑射练习得如何——殿下不但今日可以射箭,往后还要能吃得下辛苦,不要让陛下失望才行。”陈德早有准备,当下就叫人准备好一张制作精美的猎弓,重新摆好箭靶,叫三皇子杨元溥试射。

也许是一个多时辰的接触,韩谦等人都相当克制的表现应有的谦卑跟小心翼翼,叫三皇子杨元溥找回些自信,他接过陈德为他准备好的猎弓,试拉了两把,问韩谦他们道:“你们可都会射箭?”

“我们当然都有学过。”冯翊颇有些骄傲的说道。

“那你们先射给我看。”杨元溥说道,先将手里的猎弓替给人高马大的孔熙荣。

韩谦等四人里,孔熙荣长得最为结实,又是大将孔周之子,杨元溥就想先看他箭术如何。

孔熙荣接过猎弓,拉了两把,嫌弃的说道:“这弓太软,换黄杨长弓,我射给殿下看。”

陈德眉头微皱,但还是示意手下将身上所背的黄杨大弓解下来,替给孔熙荣。

军中这种特殊的黄杨大弓,拉满需要一石五斗力。

侯府侍卫营一百二十名健卒,人人皆配此弓,可见为了卫护皇子的人身安危,在侍卫人选上,没有谁敢做手脚。

孔熙荣气力极大,侍卫所用的黄杨大弓对他来说,刚好够用,拿出三支箭,走到箭靶一百二十步外,三箭先后射中靶,以示他不凡的箭术,又将黄杨大弓替给韩谦:“你要用此弓射箭?”

韩谦苦笑一下,朝杨元溥说道:“我可不敢跟孔熙荣比箭术,殿下您这张弓借我用吧。”

韩谦现在是能勉强拉开黄杨大弓,但勉强拉满弓弦,又哪里会有准头可言?

长弓的射程,跟拉满弦的弓力直接相关,一石弓才能射一百二三十步之外的物体。

韩谦从三皇子杨溥手里接过的猎弓,那是一张不过四五斗力的软弓,便走到五十步外连射三箭。

虽然三箭皆中靶心左右,但他的箭术,还是远不能跟拿强弓在一百二十步外射中箭靶的孔熙荣相提并论。

冯翊荒嬉无度,主要还是不喜读书,性情反复无常,但对骑马射箭这事却也不生疏。在武风极盛的当世,郊游野猎也是世家公子最贯常的游乐活动之一。

冯翊拿起猎弓,在五十步外,三箭皆中靶心,箭术要比韩谦稍好看许多。

李冲要想保持准头,不敢将黄杨大弓拉得太满,就在一百步左右射箭,但箭箭皆中红心,令侍卫看了也纷纷喝彩。

这一百二十名侍卫精锐虽然说是都擅箭术,但能做到这一步的,也仅三五人而已,李冲不愧是将门虎子。

李冲眉头一扬,将黄杨大弓交给陈德身旁的侍卫时,扬头朝韩谦这边看来,不无得意炫耀之色。

韩谦却不理会李冲,他注意到临江侯杨元溥的眼里,这时候流露出羡慕、兴奋的神采,但拳头贴着大腿外侧捏紧,似乎要将此时心里的羡慕、兴奋的神采压抑下去。

韩谦蓦然想到:临江侯杨元溥之前就知道李冲会到他的身边,而且还颇为期待李冲到他身边?

韩谦给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

“我箭术就差你们太多,以后要跟你们好好学习。”

三皇子杨元溥或许还不知道他刚才的小动作,泄漏了多少秘密,他从韩谦那里拿回猎弓,先给自己找台阶似的说道。

他的身体都远没有长成,说话都带有些稚气,气力比韩谦还要少得多,只能站三十步外将猎弓拉开一半,也学韩谦他们快速射出三箭,但三箭都擦着箭靶的边缘而过。

看他持弓握姿,也知道他之前没有机会怎么接触过弓箭。

杨元溥将猎弓替给陈德,说道:“陈将军,你来教我射箭。”

陈德是天佑帝指定给临江侯的骑射师傅,而韩谦他们既然是皇子陪读,自然也要跟陈德学习骑射。

冯翊、孔熙荣这时候抱胸站在一旁,似乎想看陈德有无这个资格;韩谦则是有意无意的观察着李冲跟临江侯杨元溥之间的小动作……

临江侯杨元溥之前就知道李冲会到身边,这是韩谦没有想得到的。

临江侯杨元溥知道晚红楼的图谋,又或者说是临江侯杨元溥身边的人,直接参与晚红楼的图谋,告诉杨元溥可以信任李冲?

韩谦更倾向认为是后者。

临江侯杨元溥年纪还是太小,又自幼囿于宫禁之中,心里藏不住什么事,很难想象他直接参与晚红楼的阴谋中去,但倘若有其他人告诉临江侯杨元溥可以信任李冲,那这个人会是谁?

临江侯之母、刚刚得世妃册封的王夫人?

毕竟在宫禁那么复杂的环境之下长大,临江侯杨元溥胆怯多疑,除了王夫人,韩谦也想不到有谁的话,能让临江侯杨元溥深信不疑。

这时候陈德持黄杨大弓,站在百步之外射出三箭,也是箭箭皆中靶心,赢得侍卫一片喝彩,看来并非冯翊所嗤之以鼻的那般无能。

然而韩谦此时的心神却有些恍惚,实在不清楚晚红楼背后的势力有多神秘、有多复杂、有多庞大,竟然都早已将信昌侯李普以及世妃王夫人都卷了进去,但仔细想想,要没有将信昌侯李普、世妃王夫人都牵涉进来搅风搅雨,晚红楼有什么信心在临江侯身上能图谋到什么?

这时候,韩谦也才认识得他径直闯到晚红楼摊牌,是何等的冒险,能活着走出晚红楼,真可以说是命硬了。

正文 第十八章 误导

韩谦也是被晚红楼这些人的图谋跟已经布下的局惊住了,接下来也不敢有什么轻举妄动,见临江侯杨元溥初次接触射箭便能很勤勉的练习,他也就借这个机会,努力的提升箭术。

冯翊、孔熙荣百无聊赖,不能随便离开,便坐在树荫下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韩谦一直到天黑,才从临江侯府出来,带着赵阔、范大黑返回城南宅中。

韩道勋今日提前从官署回来,在房间里准备好酒菜,就等着韩谦从临江侯府回来。

韩道勋将侍候的老仆、家兵都遣出去,单将韩谦留在房里一起用餐,问道:

“今天殿下出宫就府,你在临江侯府待了一天,感觉如何?”

“……殿下临到午时才从宫里出来,似乎对出宫之事颇为畏惧,身边也没有能得信任的人,一整天话都很少。用过膳后,大家都到后园子里射箭,殿下练习射箭,甚是勤勉,似有很多的怨气要发泄出去。陈德、李冲皆擅箭术,冯翊、孔熙荣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大家在后园子里一直待到天擦黑,才各自告辞离开。”韩谦将今日临江侯府所发生的事情,说给他父亲韩道勋知道。

当然,韩谦没有将跟晚红楼相关的一些细节说出来,但除了这个之外,其他都说得很详细,特别是杨元溥不自觉间对李冲流露出的亲近之意,韩谦也没有隐瞒。

杨元溥还是太年轻了,不知掩饰,他相信以郭荣的能耐跟眼力,不需要多久就能看到这点,他不需要刻意隐瞒。

这令韩道勋都颇为意外,没想到韩谦这才到临江侯府跟三皇子杨元溥等人接触一天,竟然能看出如此之多的内容。

当然了,天下间最希望不肖子能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莫过于其父亲,对韩谦的转变,韩道勋既意外又欣慰,却没有猜疑什么,心思很快就转到其他方面去了。

“……”

见他父亲韩道勋眉头微蹙,似在思量着什么,韩谦心思一动,问道,

“殿下畏惧身边的女官及郭大人,这很正常,毕竟他们都是安宁宫派出来的人,但孩儿今日得知顶替周昆到殿下跟前陪读的是信昌侯李普之子李冲,凿实吓了一跳。孩儿被推荐到殿下身边,父亲没有办法拒绝,但是谁会想着将李家的人卷进这场是非中去?再看殿下对李冲颇为亲近,似乎知道李冲比孩儿及冯翊、孔熙荣三人应该更能信任。”

韩谦直接问出来,其实是想知道,要是朝中大臣不知道晚红楼跟李普以及世妃王夫人勾结的内幕,又怎么看待李冲到三皇子身边陪读这件事。

他想看一看在真正的内幕跟阴谋没有揭穿之前,又会有什么比较显而易见的信息在楚国的王公大臣们中间传递;通常来说,这应该是李普、世妃王夫人以及晚红楼的幕后之主故意给泄漏外界看的信息。

“你能这么看问题,倒不枉我这两个月将你关到山庄修心养性……”韩道勋颇为欣慰的说道。

“……”韩谦盯着他父亲韩道勋,他精心编这段话,可不是为了讨这句夸赞。

“李冲得以到三皇子身边陪读,听说是周泰之子摔下马后,安宁宫给三皇子身边选的人就缺了一名陪读——宫中传出的信息,原本是说少一人就少一人,但前天信昌侯被到宫中问事,世妃当时也正场,问起信昌侯有个儿子还没有正式授官职,就让信昌侯之子补了这个缺。要是如你所说,事情就没有传言所说的那么凑巧啊,或许是浙东郡王是有什么想法吧?”

韩道勋想着将话说透要更好一些,

“浙东郡王与寿州节度使徐明珍历来不合,又担心徐明珍乃是外戚,太子登基后尾大不掉,曾私下建言皇上削徐兵权,但不知道怎的,风声还是泄漏出去,又传言浙东郡王此举是想劝废太子,以致太子素来不怎么待见浙东郡王。而天佑六年梁军犯边,浙东郡王奉旨率部镇守楚州,从侧翼迫使梁王撤军,之后被调回京中,所部由信王殿下接管,又有人传言这事是支持信王的大臣在背后进言……”

韩谦暗感糟糕!

他能肯定浙东郡王李遇不会跟晚红楼有什么勾结,但李冲与三皇子杨元溥亲近之事传开来,将误导朝中一大批将臣,甚至误导天佑帝以为浙东郡王参与立嫡之争。

这或许正是晚红楼及李普、世妃所需要的效果,通过有意无意的误导,以改变朝野对三皇子杨元溥的预期,甚至令浙东郡王无法置身事外,最终不得不支持三皇子杨元溥争嫡。

只是这些事情还没有传出去,韩谦却没有想到,他父亲会被他第一个误导。

这时候也无法解释什么,韩谦囫囵吞枣的将饭菜吃完,跟他父亲韩道勋说道:

“今日看李冲、孔熙荣以及冯翊,他们箭术、拳脚皆佳,孩儿落后太多,有心追赶,但这里宅子狭窄,担心夜里跟赵阔他们学习拳脚功夫,会惊忧到父亲休息。再者,让家兵都留在城外的山庄里,没有人管束,时日一久,难免会有所疏怠、骄纵,孩儿就想着在左右可以多添置几栋院子……”

看到他父亲韩道勋还有些犹豫,韩谦心想要连这点小事都得不到支持,以后还怎么放开手脚做其他事?

他便坚持说道,“孩儿手里有十二饼金子,这时候不用在这些正事上,孩儿就怕什么时候又不知不觉间挥霍掉……”

韩道勋更希望韩谦能苦读经世致用之学,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之上,成为治理天下的相臣;即便想领兵征军,学的也应该是排兵布阵之法,而不是将时间虚耗在武夫之事上。

不过,韩谦相比较刚到金陵时,已经有极大的改观,韩道勋也不想对他要求太高,挫伤他难得一见的锐气,也就没有约束他太多。

另外,韩谦所说之事,韩道勋也有考虑。

范武成之死,不管韩道勋表面上再怎么安慰范锡程,他心里多少会觉得范武成有骄纵之嫌。

这就是亲疏有别。

“多添置几座院子也好,你交待范锡程、赵阔他们去办……”韩道勋点点头道,算是同意下来。

…………

…………

借赵无忌之手杀死范武成之后,韩谦始终没敢懈怠。

黑云弓送给赵无忌后,韩谦给自己备下一张黄杨大弓,还准备了一把斩|马刀、还一副革甲,用于防身,也用于日常骑射训练,回到金陵城里,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现在韩谦白天到临江侯府坐班,私下里有什么事情,都只能夜里去办。

这时候韩谦回房穿好革甲,背上黄杨大弓,手持斩|马刀,走到前院。

“少主,这是要去哪里?”

范锡程跟韩老山坐在院子里槐树下打岔,看到韩谦刀甲整饬的走出来,吓了一跳,还以为少主韩谦夜里要出去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情,连忙站起来问道。

韩老山是韩道勋少年时就追随在身边的书僮,此时也有五十多岁,目前与妻子周氏一起留在这边的宅子里照顾韩道勋的起居——他们膝前原本生养两个儿子,但在随韩道勋任职楚州时,都不幸死于战乱。

“现在睡觉还早,不想打扰父亲休息,便想到前院来练习刀弓,”韩谦将黄杨大弓解下来,靠到树桩上,又跟韩老山说道,“我父亲说还要在左右多添置几座院子,尽可能多的将家兵都调到城里来住。韩叔你明天与范爷出去,看看左右有没有空置待售的宅子。”

“左右都有人家住着,可没有听说谁家要搬出去,将院子让出来啊!”韩老山不确定的说道。

“不一定就在左右,兰亭巷,或者附近的巷子都可以,只要有什么事情,能及时召唤到就可以了。”韩谦说道。

梦境里有句话说得好,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近一个月来,韩谦也认真的反思过。

他倘若一直都是原先那个脾气乖戾、刻薄寡恩,又没有什么威信可言的世家子,在他父亲被杖杀于殿前,自己又是朝廷发海捕公文缉拿的“逃犯”时,怎么指望这些家兵会忠心保护他,更不要指望他们会追随自己起兵造反了?

御下之术有很多,但要改变这一切,第一步还是要尽可能多的将这些家兵调到城里,调到自己身边来,才有可能恩威并施。

“……”韩老山眼神下意识就往后面的院子里飘。

韩谦装作没有看到韩老山的反应,继续说道:“韩叔、范爷,我父亲说了,你们追随他这么多年,也早就该都有落脚的地方……”

韩老山、范锡程都微微一怔,点头应承下来,说是等明天再出去找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宅子。

韩老山、范锡程跟随韩道勋时间最久,两人年纪也大了,不要说赏赐宅院,就算是对脱籍自立门户,也没有什么兴趣。

他们这辈子要么战场厮杀,要么伺候他人,让他们脱籍、自立门户,也没有什么手艺,靠什么谋生?

范大黑、赵阔、林海峥三人,听到前院的动静跑过来,特别是范大黑、林海峥听到这事,却很是振奋。

他们还年轻,即便性情迂直的范大黑,对未来也抱有憧憬跟一些看似胆大妄为的期待。

“林海峥,你来陪我练刀!”韩谦拿起直脊刀,连刀带鞘朝林海峥劈过去。

“……”林海峥吓了一跳,连忙摘下腰间的佩刀,连着刀鞘架挡。

林海峥乃是兵户出身,才刚满二十岁,他的父兄皆战死,他是作为赏赐过来的兵户,这两年间才追随在韩道勋的身边伺候;此时他的寡母、两个妹妹以及寡嫂、幼侄都安置在山庄里充当奴婢。

林海峥与范大黑一样,都是自幼习武,随手就将韩谦劈来的刀架住。

韩谦心想着他眼下虽然没有杀身之祸,但保不定晚红楼的图谋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败露,又或者他父亲犯了“文死谏”的倔脾气触怒天佑帝,他得做好随时远走高飞的准备。

他这时候要尽可能争取范锡程、范大黑这些家兵的忠诚,但有朝一日自己真成了朝廷捉拿的逆党,主要还得靠他自己。

“少主,刀械凶险,练习拳脚就好!”看到韩谦一刀斩下去,虽然没有什么章法,但既凶且狠,范锡程看着也有些胆颤心惊,忙出声提醒道。

韩谦刀虽然没有出鞘,但刀鞘谈不上有多坚固,用力过猛,刀刃还是很有可能破鞘伤人。

而且韩谦的刀势凶狠,气力也颇为惊人,林海峥仅仅是挡架,也封不住韩谦的刀势,但要还击的话,要是一时失手,也有可能伤到韩谦。

范锡程就想着少主韩谦还是练习拳脚稳妥些,要不然的话,无论是林海峥或是少主韩谦,他都不好跟家主交待。

“花拳绣腿打得再好,也不会是战场杀敌的真本事!”韩谦对范锡程的劝告置之不理,对林海峥笑着说道,“你要是不还手,被我打得头皮血流,可不要怪我下手太狠哦。”

六十四势石公拳,这时候韩谦已经练得相当娴熟了,但石公拳主要还是强身健体,真正战场杀敌或者说能威慑住他人的真本事,还是要用枪戟刀械。

梦境世界里有句话说得好,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真正所谓的空手夺白刃,需要对战的两个人,在身手及气血相差极大,才有可能实现。

再说了,在数百人、数千人,甚至数万人、十数万人厮杀的混乱战场上,数支、十数支甚至上百支枪矛捅刺过来,跑到哪里空手夺白刃去?

韩谦要强身健体,每天打几趟石公拳就够了,也不需要拉范大黑、林海峥陪练,但要练成有朝一日能孤身逃亡的真本事,还要拿刀弓进行实战对练。

也只有拿刀械实战对练,他的提升才快,而不会陷入花拳绣腿的套路之中而沾沾自喜。

赵阔也蹲在一旁,前院就挂了两只灯笼,天上没有星月,光线昏暗,旁边也看不到他眼睛里对眼前这一幕所流露出来的疑惑之色。

正文 第十九章 侍讲沈漾

找房子的事情由范锡程、韩老山他们负责,一连数日,韩谦照旧每天带着赵阔、范大黑、林海峥赶到临江侯府应卯。

天佑帝一直都没有给三皇子杨元溥指定侍讲,冯翊、孔熙荣照旧慵懒懈怠,李冲则“名正言顺”的跟杨元溥亲近起来,实际替代陈德承担起指导杨元溥骑射的职责来……

虽然韩谦没有喋喋不休的向他父亲追问朝中的动向,但相信这些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朝中不可能无动于衷。

也许杨元溥在宫中被压抑得太久,出宫就府,多少能呼吸一些自由的空气,虽然年纪甚小,但对练习骑射也表现极大的兴趣跟坚持。

侯府侍讲还没有指定官员,就没有其他课业要学,大家整日都浸在后园子里,韩谦也是借着难得的机会,练习骑射。

韩谦他们在时,郭荣都随时守在杨元溥的身边,比侍卫营指挥陈德都要“尽心尽职”,而入府时曾惊鸿一现的女官,平日都守在后宅子里,只是偶尔到后园子或前院露一下脸。

韩谦进入侯府后,甚至都没有机会跟那个名叫“宋莘”、很早就得皇后徐氏旨意,在王夫人和三皇子身边照应起居的女官说上话。

三皇子杨元溥待他的态度,跟侍冯翊、孔熙荣没有什么区别,韩谦自然也不会贴过去,无端去惹郭荣、宋莘的猜忌。

信昌侯李普,与浙东郡王李遇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不怕安宁宫的打压,韩谦还是要尽可能低调,避免给他父亲惹来无妄之灾。

波澜不惊的日子,持续到天高气爽的九月下旬,韩谦一早带着赵阔、范大黑、林海峥赶到侯府,看到郭荣、陈德二人指挥侍卫、内侍在前院忙碌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有什么重要人物要过来。

“皇上昨日在文英殿召见侍读学士沈漾,想他担任临江侯府侍讲一职,沈漾这老匹夫却在皇上面前托病说自己连月来气喘体虚,难胜其任,要皇上另选高明,被皇上在文英殿里狠狠的训斥了一通,当廷就下旨要沈漾两天后进侯府传授三皇子课业,不从就以抗旨论罪……”

韩谦正疑惑间,冯翊不知道从哪里钻过来,附到韩谦的耳畔,将他听来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韩谦知道。

韩谦听冯翊绘声绘色说昨天宫中所发生的事情,但疑惑的看了冯翊一眼,心想昨日宫中才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

冯文澜、孔周跟他父亲韩道勋一样,在朝中至少表面上跟太子及信王一脉的大臣没有什么暖昧不清的关系,也恰恰如此,他与冯翊、孔熙荣才会被挑出来,担当皇子陪读这苦差事。

“户部度支不足给付官俸,我父亲昨天被皇上召到文英殿问策,恰好看到这一幕。”冯翊不加隐瞒的说道。

韩谦对冯文澜的印象不深,见过两次面,只记得他总是一副神情森凉、不言苟笑的样子,实难想象他会这么随意的将宫中所发生的事情,当成趣闻跟自己不怎么着调的儿子说起。

侍讲沈漾到明天才会正式进府传授课业,在侯府厮混过一天,韩谦回到宅子里,他父亲韩道勋天刚黑也是从官署回来,但眼神难掩疲惫之色,韩谦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困惑着他父亲。

为了重新获得他父亲的信任跟重视,韩谦对他父亲在官署的事情不会多嘴追问什么,但每天夜里用餐时,会将临江侯府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说一遍。

明面上已经将徐后及江东郡王李遇、信昌侯李普等势力卷了进去,看似不大的临江侯府此时也可以说是潜流涌动,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足以令人猜测连连。

天佑帝强迫沈漾出任侯府侍讲,在嗅觉敏感的朝廷大臣眼里,怎么都不是一件小事件;然而在韩谦看来,昨天文英殿所发生的事情,经冯文澜之口传播出来,更耐人寻味。

“……你怎么看这事?”韩道勋每天都抽时间,听韩谦说临江侯府发生的事情,见他更在意冯翊传话这样的细节,并认为这是冯文澜是故意在散播对三皇子不利的消息,颇感兴趣的问道。

“冯家跟太子、信王都没有瓜葛,最终无非是谁在帝位孝忠谁,原本没有什么必要卷入这些是非之中。而事情倘若一直都如父亲最初所说的那般,三皇子殿下于帝位希望渺茫,我等在三皇子殿下陪读,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更不会影响到冯家、韩家的沉浮,但事情坏就坏在李冲的身上——我想父亲此时也颇为感到棘手吗?”韩谦说道。

“……”听韩谦这么说,韩道勋也是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见父亲韩道勋这般样子,韩谦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晚红楼与信昌侯、世妃王氏等人的阴谋,误导朝中大臣以为浙东郡王李遇卷入此事,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朝野对三皇子杨元溥问鼎帝位的预期。

以往,徐后及太子一系,或许派郭荣、宋莘等人盯住三皇子杨元溥,就可以了,也不需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浙东郡王李遇卷了进来,朝中将臣的风向有所转变,徐后及太子一系的人怎么可能还会继续按兵不动?

这时候冯文澜做这些小动作,虽然有些迫不入待,但主要还是想要撇清冯家跟临江侯的牵涉,避免冯家受徐后及太子一系的敲打。

这也说明,浙东郡王李遇卷入此事,在一定程度改变了预期,但冯文澜还是认定三皇子杨元溥登上帝位的希望渺茫。

“冯家都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了,父亲欲当何为?”韩谦问道。

“于心无愧便可,无需担忧太多,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即可……”韩道勋说道。

韩谦盯着身前天青色的酒盅,心想这算什么应对之策?

只是他这时候也猜不透父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不便多说什么。

…………

…………

这时候,范锡程与韩老山走进来,汇报这几天在兰亭巷附近打听空置宅院的事情。

“……”韩谦这几天回宅都比他父亲早,但范锡程、韩老山遇到他时没有提这事,他还以为下面人办事效率缓慢,范锡程、韩老山还没有对附近的空置宅院打探清楚,没想到在范锡程、韩老山的眼里,他到底还仅仅是“少主”,他父亲韩道勋才是这个宅子的家主。

韩谦冷冷看了范锡程、韩老山一眼,坐在一旁听他们说附近街巷的宅院情况。

兰亭巷位于南城。

与皇城所在的北城多为王臣大公居住不同,南城居住多为寒苦平民。

即便天佑帝定都金陵后,有不少的富户豪族迁进来,但由于天佑帝刑法严峻,稍有犯科作奸者,要么流放充军,要么斩立决,再加上城中赋税极重,苛敛求索,致使城中破家荡产者极多,南城里空置待售的宅院还是不少。

那些较为破落的宅院,也甚是廉价。

范锡程、韩老山他们跑了几天,将南城可以出售的宅院都打探清楚,差不多有好几百间,这会儿等着韩道勋定度。

将一部分家兵调到城里来,宅院不用奢华,而且南城独门独户的简陋宅院,也甚是廉价,二三万钱就能买一栋半亩大小的院子,梦境世界里京城飞上天的房价,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韩道勋官俸有限,加上山庄的收成,供大宅子吃穿用度,都紧巴巴的,韩谦从韩记铜器铺拿到来十二饼金子,就可以用来添置五六栋小宅院。

“买哪几间,谦儿你来决定。”韩道勋将决定权交给韩谦,也有考校之意。

韩谦让范大黑到他房里拿来纸笔,将附近的街巷勾勒出来,又让范锡程、韩老山将附近几条巷子里可售的空置宅院标注出来,随后就将他看中的六栋宅院用朱笔勾出来,交给韩老山、范锡程,说道:

“韩伯、范爷,你将这几栋院子的情况,再说给我听听……”

范锡程接过去,就见少主韩谦在兰亭巷的头尾各选一栋,左右靠山巷、乌梨巷各选两栋,六栋宅院恰好将这边的宅子围裹在当中。

要有外面什么风吹草动,住在这六栋宅院的人都能最先听到,而且能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这边来。

这其中的好处,拿纸笔勾画出来后,一目了然,都不用费唇舌多加解释。

范锡程在韩道勋身边多年,知道家主在外素有善谋的美誊,没想到少主韩谦这两个月修身养性,倒也有家主三四分运筹帷幄的气度,抬头看家主韩道勋眼里,对少主韩谦也确有几分赞许之意……

六栋宅院分散于兰亭、靠山、乌梨三条相邻的巷子里,将主宅包围在里面不说,还控制进出巷道的口子。

看到他父亲韩道勋眼里颇有赞许之后,在进一步了解这六栋宅子的信息之后,韩谦更是直接决定这六栋宅子买下来后如何分配。

兰亭巷头尾两栋宅院,巷尾那一栋,韩谦打算给赵阔及一名没有家小的孤寡家兵合住。

韩谦不知道赵阔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平时会带他到临江侯府应卯,但不想回到宅子里,也生活在赵阔的监视之下。

那样的话,他心理上会莫名感到一种压力,让赵阔搬出去住,有事只要能召唤到跟前便可以了。

兰亭巷头的那一栋,韩谦打算给范锡程、范大黑父子住。

林海峥有母亲、两个妹妹以及寡嫂跟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幼侄,都不宜留在山庄里从事重体力活的劳作,韩谦便将乌梨巷一栋两进的宅院给了林海峥。

还有两栋宅院位于大宅背后的靠山巷里,甚至在两边的院子备好梯子,只需要翻两道山墙,能直接进入主宅,韩谦则计划安置六户家小不多的家兵住进去。

而韩老山夫妇及婢女晴云,则还是跟着韩道勋、韩谦继续住在大宅里。

还有一栋三进的宅院,位于乌梨巷的巷尾,北面是条通秋浦河的石塘河,南面跟林海峥的住处挨着,背后则是兰亭巷赵阔的住处。

这栋院子跟其他民宅不挨着,比较近处,又能用舟船走石塘河入秋浦河,通往晚红楼,甚至还能过水关出城,抵达山庄南面的赤山湖,韩谦打算将这栋院子单独留下来,作为他练习刀弓的地方……

范锡程与韩老山对望了一眼,情知换作是他们,也不可能比少主韩谦安排更合理,暗感少主的根子不坏,关键还是要能洗心革面,戒掉劣习。

“好,你们便照谦儿所说去办。”韩道勋一锤定音的说道,将范锡程、韩老山他们心头最后一丝疑惑抹掉。

正文 第二十章 解惑

买宅子以及家兵携家兵迁入城中,都不用韩谦盯着,他次日一早,带赵阔、范大黑赶到临江侯府,陪三皇子杨元溥守在侯府大门外恭侯着,等日头升到树梢头,才看到一辆马车晃悠悠的行来。

马夫揭开车帘,虽然才五旬出头、但须发皆已霜白的沈漾,才一边咳嗽着,一边蹒跚着爬下马车,以示他之前在文英殿的推托不是谎言。

沈漾出任临江侯府侍讲,从此之后就是皇子师,韩谦、冯翊、孔熙荣以及李冲等陪读,都要跟着三皇子杨元溥行拜师礼。

昨日侯府这边准备一天的拜师宴。

沈漾却无意领情,朝郭荣拱拱手,问道:“郭大人,沈某人侍读之所在哪里?圣命所托,殿下读书授业要紧,沈某人不敢懈怠,虚礼还是免了……”

说罢,沈漾又让兼作马夫的老仆,从马车捧下一堆书册,作为传授课业的教材,直接捧到侯府里去。

大家面面相觑,但想到沈漾这老匹夫都敢驳天佑帝的面子,最后是被天佑帝强迫着才勉强同意担任侯府侍讲,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沈漾身边,走进东院书堂。

临江侯杨元溥在宫中,即便笼罩在徐后的阴影下,即便再不受天佑帝的宠溺,但身为皇子,又有世妃王氏的照顾,现在都十三岁了,最基础的读书识字,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天佑帝选沈漾为传授课业,实是要授经史律算等经世致用之学。

沈漾显然是将侯府侍讲视为推卸不掉的苦差事,每日上午到临江侯府应卯,除了照天佑帝钦点的诸学科目,照本宣科的教授三皇子杨元溥及韩谦等人之外,多余的事一概不做,多余的话一概不说。

即便杨元溥有什么不解之处,沈漾也只是要求三皇子“熟读书经而其义自见”,不愿意多费唇舌解释太多。

沈漾胸襟之中所学博杂,对农事营造、律法官制、租庸财赋、山海货殖乃至军伍兵阵等事皆有涉猎,在当世称名儒,倒非浪得虚名。

韩谦将沈漾所授之学,与梦境中人翟辛平所具备的一些学识结合起来理解,不但不觉得难以理解,甚至还学得津津有味。

然而这一切对年仅十三岁的三皇子杨元浦而言,就太艰深晦涩了。

三皇子杨元溥起初还兴致勃勃的去学这些东西,但坚持大半个月,新鲜劲过去,就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十一月初一,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之日,是仲冬时节的开始,北方已经雪覆大地,即便是金陵城里,大街小巷的民众也都陆续穿上御寒的袄裳。

逢二十四节气以及天佑帝、徐后诞辰等重要节日,韩谦他们都有“休沐”的假期,不过他们在临江侯身边陪读,这一天宫中专门有给他们的赏赐,也是一早赶到临江侯府来领取赏赐。

沈漾作为侯府侍讲,赏赐自然要比韩谦他们厚重得很,但沈漾却不是很领情,这日他人没有出现,上午派老仆过来说他夜受风寒,卧病在床,宫中赏赐由老仆用那辆快散架的马车拉回去就行。

“这老匹夫!”三皇子杨元溥黑着脸,盯着沈漾所乘的那辆马车吱呀着远去,站在侯府大门前,咬牙骂道。

韩谦、冯翊、孔熙荣只当没有听见,看到各自的家兵将绢绵脯肉等赏赐装上车,也就准备告辞离开。

“你们让家兵将东西先运回去,你们留下来陪我射箭,等用过午膳再各自回府也不迟。”杨元溥说说罢也不容韩谦、冯翊他们拒绝,他便径直往后园箭场走去。

走到后园箭场,杨元溥对今日当值的侍卫营参军钱文训说道:“你们今日都下去歇息,不要在这边伺候了,我们自己摆箭靶子!”

知道三皇子心情不好,钱文训也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人退到箭场边,但也不离开。

“你们去摆箭靶子,放一百步开来!”杨元溥指着冯翊、孔熙荣说道。

冯翊、孔熙荣懒洋洋的跑去摆箭靶子,韩谦取来一张猎弓、几支铁箭,递给杨元溥。

“昨天沈漾那老匹夫讲授前朝度支使刘晏改制漕运一事,看你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心里想明白了?”杨元溥接过猎弓,不经意的问道。

韩谦微微一怔,没想到三皇子杨元溥会主动找他说话。

今天逢宫中大赏,郭荣一早就到宫里去了,宋莘平时不出内宅,而钱文训、冯翊、孔熙荣刚刚被遣到一边,这边只有他与杨元溥、李冲三人。

韩谦抬头看了李冲一眼,见他眼睛有阴戾之色,虽然满心不愿意,但似乎对杨元溥突然问他话,也没有感到意外。

韩谦到临江侯府陪读,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期间三皇子杨元溥对他的态度一贯冷淡,几乎都没有单独说话的时候,跟对冯翊、孔熙荣二人没有什么区别,他还以为三皇子杨元溥并不知道他跟晚红楼的真正关系。

这一刻,韩谦才发现他真是看低杨元溥了,也没想到还要过两个月才十四岁的杨元溥,城府竟然比他所想象的深得多。

“我会避开安宁宫的眼线找你机会跟你说话,你不用担心郭荣这些狗奴才会盯上你。”杨元溥见韩谦迟疑着不说话,蹙起眉头说道。

“李冲应该有跟殿下说过卑职不学无术,殿下这个问题,叫卑职实在难以回答。”韩谦淡淡一笑,回应说道。

站在一旁的李冲,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两下,但终究忍住没有说什么。

杨元溥叫沈漾搞得心浮气躁,这时候也没有耐性看韩谦给李冲上眼药水,催促问道:“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只要殿下不觉得卑职是不学无术之徒,卑职自然会一一跟殿下解说详细,而要说前朝度支使刘晏一事,则要从前朝漕运弊端说起来,”

韩谦见冯翊、孔熙荣懒洋洋的在百步开外立箭靶子,稍作思量说道,

“关中自汉末以来,战乱频生,农事也频受摧毁,富庶已不及洛汴,更不及江淮。前朝定都关中,初年官吏宫侍不过万人,从关中诸州县征粮以及每年从江淮调度四五十万粮食,就足以支给官俸及宫禁所用。而到周武年间,朝中官吏宫侍增加数倍,加上不事农耕的奴婢仆佣,关中所产之粮,已经远不敷使用,不得不常常迁都洛阳就粮,遂有两京。而此时每年征用大量劳役兵丁,从江淮调粮,已增至一百七八十万石粮,仍然不能补缺额。江淮自秦汉以降,日渐富庶,不要说二三百万石粮食,上千万石的粮食也能调出,但漕运糜贵,每一石粮从江淮运抵关中,需耗运费四五千钱,每年仅运粮就需要用上百亿钱,前朝国力极盛,犹感吃力。到玄宗时,必须对漕运进行改制,遂有刘晏出任度支使……”

这时候冯翊、孔熙荣摆好箭靶子走回来,韩谦将猎弓递给三皇子杨元溥,便退到一旁,等他先射箭。

韩谦虽然还没有讲到关键处,但刚才短短一席话也将前因讲了通透。

三皇子杨元溥盯着韩谦的眼神灼灼焕彩,不意间瞥看李冲时,眉头都会忍不住一蹙。

韩谦心里一笑,心想李冲这孙子在三皇子杨元溥面前,果真没有少说自己的坏话,但杨元溥对他的印象,全都来自李冲背后捣鬼,要扭转过来也就最为方便。

李冲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将前朝刘晏改制漕运之前的弊端说清楚,这并不代表什么,李冲才不信韩谦肚子能有什么真才实料,猜测他无非是在席间听他父亲韩道勋说过此事,这时候照搬过来卖弄而已。

“前朝漕运,二月从广陵起运,四月之后通过淮河进入汴河。而此时水浅,船运于汴河之中行走缓慢,需要等到六七月水丰之时,才能抵达汴河到黄河的交接河口。而此时又恰逢黄河丰水期,黄河水涨高于汴河,需要用大闸将两河隔开,粮船自然不能通行。需要等到九月,黄河水落之后,粮船才能从汴河入黄河,一路转进洛水,抵达洛阳。而从洛阳到陕州,虽然只有三百里,又有黄河水道相通,但陕州以东的三门峡水急滩险,船行十之六七或破损、或翻覆。运粮船吃水又深,不敢过险滩,因而到洛阳后,只能搬粮上岸,用牛马车驮运到陕州,再在陕州重新装船,经潼河运抵长安,此时差不多已经是年底了。漕运看似一路水运,但周折极多,而前后差不多要整整耗用一年的时间,十数万军民、数以千计的粮船为漕运之事,虚耗在途中,其弊一也;粮船大量积压、占用水道,民间也难得水道之利,其弊二也;而朝中豪贵少粮却多金钱,关中但有余粮皆被搜购一空,每遇涝旱,民间没有存粮熬渡,便动辄大灾,而在京师之则,却动辄民乱攘攘,遂成前朝国政之大害……”

在韩谦看来,三皇子杨元溥年纪还太小了,天佑帝再有不到五年的时间就要驾崩,以常理来说,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三皇子杨元溥成长,更没有时间给他建立威信,建立自己的势力,但或许是在宫中,被安宁宫压制得太久、太狠,三皇子杨元溥出宫就府后的勤勉也是极为罕见,

更令韩谦意外的,则是三皇子杨元浦能在他的事情上如此沉得住气。

韩谦心想着,要是能在天佑帝驾崩之前,助三皇子杨元溥争取出京就藩的机会,或许也是自己改变命运的一个选择。

“刘晏任度支使时,看出漕运滞缓最大的问题,就是粮船在水道交接之处等待时间太长,便决定在疏滩水道的同时,在两河交接之处建仓收粮,使每两仓为一路,每一路的粮船只负责两仓之间的粮食转运,省却虚耗之时。洛陕最险三门峡处,刘晏于峡口东西两端设两仓,这么一来,东西两仓相距不足二十里需要走陆路,其他皆可走水运——此法通行之后,玄宗时每年最多可从江淮调四百万石粮济关中,而每石粮运费降到七百钱以下,遂称善政。”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授计

沈漾讲授刘晏改制漕运,仅有寥寥数语,便不愿多讲。

不要说杨元溥以及不喜读书的冯翊、孔熙荣了,李冲都听了云里雾里,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冲夜里回去,将家里供奉的儒士找来,也没有人能能将其中的道理说通透。

他今早过来,依旧没有办法给三皇子杨元溥答疑解惑,却没想到韩谦借射箭的空隙,竟然将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

见三皇子看韩谦的眼神焕然有彩,李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他能说什么?

说是韩谦昨日回去后,听他老子韩道勋讲解才搞明白这一切的?

就算是如此,他以前在三皇子杨元溥跟前说韩谦不学无术、不堪为用,也太过了。

杨元溥最初是不满李冲将韩谦说得如此不堪,但过后也没有再表示什么,射箭之时,看李冲箭术精湛,还是欣然喝彩,没有半点的生疏,毕竟他此时能公然亲近的臣子,也就李冲一人。

韩谦从李冲手里接过黄杨大弓,隔着百步将一支铁箭射中箭靶,偏出靶心有三四寸,不过,也足以表明他这段时间箭术提升很快,气力也不比军中的悍卒差上多少。

“大冷天的,殿下不在暖阁里温书,却跑到箭场来吹这冷风,要是染了风寒,奴婢怎么跟夫人交待。”极少在箭场出现的宋莘,这时候裹着一袭玫红色的锦披走过来,伸手抓住杨元溥已经拿到手里的猎弓,阻止他继续射箭。

杨元溥到底还是未满十四岁的少年,竟然没能将猎弓从宋莘手里夺回来,脸气得通红。

钱文训以及站在箭场边的侍卫,头都撇向一旁。

宋莘虽然是一直侍候在世妃王夫人身边的女宫,也自小服侍三皇子杨元溥的起居,但谁都知道她是安宁宫派出去的人。

而且宋莘有品秩在身,即便是李冲这时候也不敢替杨元溥出头,将宋莘斥退下去。

“今日仲冬,我要留李冲他们在内宅饮宴,你们都准备妥当了没有?”杨元溥最终还是忍住气,没有再尝试将猎弓夺回来。

“李冲他们怎可以随便到内宅饮宴,奴婢专程在书堂里安排一桌酒席,叫他们吃过各自回府便是了,”宋莘扫了韩谦一眼,说道,“殿下先随奴婢回内宅,不要受了寒气,要不然郭大人回来,会斥怪奴婢不知道伺候好殿下!”

“我要与李冲再说会儿话。”杨元溥固执的说道。

“殿下也真是的,整天在一起,还有啥话要跟李家郎说的。”宋莘嗔怪的说道,好像是数落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但她也没有强迫杨元溥立刻随她去内宅,将猎弓交给侍卫营参军,就先走了。

看宋莘临走时,又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韩谦眉头微微一蹙。

宋莘不怎么到前庭及箭场来,韩谦也不过才见她三四次,见姿色丰艳,年龄也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瞥过来的眼眸颇为凛冽,想必是刚才从哪个角落里看到他今天跟杨元溥私下说话颇多,忍不住跳出来阻止。

韩谦暗暗头痛,杨元溥身边都是安宁宫的人。

即便是侍卫营,绝大多数人也不可靠。

冯文澜还知道故意散布对三皇子不利的消息,跟安宁宫以示清白,韩谦不想他父亲沦为安宁宫首先要打压的对象,但是又不能避开宋莘、郭荣这些人的眼线,以后跟三皇子杨元溥单独交流都成问题,还能做成什么事?

“冯翊,你与熙荣收拾箭靶子!”韩谦将冯翊、孔熙荣支开,蹲到地上装作整理弓箭,跟三皇子杨元溥说道,“殿下可敢杀人?”

“……”杨元溥微微一怔,没想到韩谦会问他这话。

“殿下始终是皇上的儿子,殿下敢杀人,便不会为奴婢所欺!”韩谦看到宋莘往内府走去,还不忘往这边张望,只能低头借整理弓箭跟杨元溥说话,“到时候殿下要卑职回个话什么的,卑职当着郭大人他们的面,也就‘不敢不应’。”

“我敢杀人,但我要杀人,怕以后再没有机会接触刀弓。”杨元溥他自己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关键是安宁宫那里处处压制他们母子,怎么可能坐看他杀人立威?

韩谦不管杨元溥所说的“敢”,是不是仅他心里想象而已,继续说道:“殿下失手杀奴婢,事后惶然认错,即便是安宁宫也不能罪殿下!”

李冲愣在那里,万万没有想到韩谦竟然敢教三皇子行此险策以立威信,压着声音说道:“殿下,切莫听韩谦之言,诸事需从长计议,断不可如此胡乱妄为!”

杨元溥城府再深,也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

出宫就府满以为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谁曾想还要处处受制于奴婢,心里所憋的怨气,比在宫中还要盛,此时哪里还有可能沉得住气?

“宋司记,我随你回去!”杨元溥追上宋莘,一起往内府走去。

“你若坏事,小心你的性命难保!”李冲见三皇子杨元溥终究是不满他在背后乱说韩谦的馋言,不再信任他,盯向韩谦的眼神又怨又恨,恨得要拔刀朝韩谦当胸捅去。

“……”韩谦冷冷看了李冲一眼,谅李冲不敢拿他怎样。

“你理他作甚?”冯翊与孔熙荣收拾好箭靶子走过来,见韩谦与李冲怒目相对,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当下将韩谦拉开,避免他跟李冲起冲突受欺负,还不忘冷嘲热讽道,“人家现在对殿下巴结得紧,他日必权势滔天,我们得防备以往被人家疯咬啊!”

李冲气得胸口绞痛,但也只能憋着一口气,从夹道往前庭走去。

韩谦与冯翊、孔熙荣慢腾腾的走到前庭,看到李冲站在书堂与正堂之间的院门口,跟随行的一名家兵说话,不知道他在吩咐什么,随后就见那名信昌侯府的家兵就神色匆匆的走出临江侯府。

韩谦猜想李冲终究是不敢用险计,怕局势脱离他们的控制,但他又不能阻止杨元溥,这是派人回去搬救兵了吧?

宋莘说不让韩谦他们进内宅用宴,这会儿看到有内侍端着食盒走出来,果然是要在前庭专门给他们准备一桌酒菜。

今日是仲冬之始,大雪节气,即便不留韩谦等人在府里饮宴,侯府准备的酒席也非常的丰盛,还温了两壶杏黄楼的酸枣酒送过来。

侍卫营指挥陈德上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等这边酒席准备好,他却跑了出来,还拉上今天当值的钱文训以及内侍副监管保一起过来吃酒,没看到三皇子杨元溥他人出来,问道:“不是说殿下请大家吃酒——殿下他人呢?”

“宋司记在内宅专门备了一席酒,殿下他人在内宅呢。”钱文训说道。

“……”陈德皱皱鼻头,低声咕咙骂了一句,就没有说什么。

即便冯翊、孔熙荣将陪读当成苦差事,铁心要跟三皇子杨元溥撇清关系,这会儿也觉得安宁宫派到临江侯府的奴婢实在有些过分了。

李冲心绪不宁,韩谦却优哉游哉的饮着酒,品尝满桌的山珍海味。

三皇子杨元溥今天真要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安宁宫那边也多半会认为是受李冲的教唆,他才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

韩谦自家宅子里的伙食要比平民家庭好上太多,至少每日鸡鸭鱼肉、荤腥不断,但临江侯再受安宁宫的压制,也是天佑帝唯有的三个子嗣之一,吃穿用度皆是不差,韩谦他们眼前这一席酒,有鲜虾烧蹄子、红烧鹅掌、鸡皮冬笋汤、鸳鸯炸肚、鸡汁茄丁、羊舌签、烤獐子腿几样。

这么一席酒,即便是韩谦在宣州都难得吃几回的精细佳肴。

“啊!”

喝完两壶酸枣酒,冯翊都没有什么醉意,见陈德也没有过瘾,便想怂恿内府副监管保到后面去拿酒,这时候从内宅传来几声惨叫,将临江侯府的静寂打碎掉!

临江侯府内内外外两百多口人,不管各怀什么心思,此时绝不敢怠慢,三皇子真要出了什么事,谁都脱不开关系。

听到凄厉惨叫,也不知道内宅发生什么事情,谁都顾不上吃酒,丢下酒盅,拿起刀弓就往后宅跑去。

赵阔、范大黑、林海峥以及冯翊他们的家兵都守在西南角的院子,这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不敢随便闯去内宅,陈德让他们在前庭院子这边守住。

随陈德、钱文训、管保穿堂过户,赶到三皇子杨元溥平时寝居的潇湘阁,韩谦就见一名内侍躺在地上凄厉惨嚎,双手捂着小腹挣扎着,一把剪刀深深的扎在那里。内侍看着十八九岁的样子,衣袍被鲜血浸透,还不断渗淌下来,积了一地,他眼睛里满是惊恐,似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虽然毒计是韩谦所献,虽然之前也是借赵无忌之手射杀范武成,但他再次看到这血腥场面,还是有触目惊心之感,站在院子前心头发忤,硬着头皮跟陈德、钱文训、李冲他们后面走进去。

三皇子杨元溥站在院子里的角落里,一把匕首滚落在脚边,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血将半幅袖管都染红,脸色苍白,眼睛里有着不知所措的慌张……

看到这一幕,韩谦瞬间便猜到杨元溥要诬陷这内侍行刺,但杨元溥竟然没有将人杀死,还留下活口,这事情就有些糟糕了。

韩谦倒吸一口凉气,看到李冲从后面挤过来,脸上也是又惊又疑,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大喊道:“这人是刺客,欲杀殿下——李冲,你快将这刺客捉住,莫叫他再伤了殿下!”

李冲被韩谦推了一把,差点摔倒,但转念想明白韩谦是要让他不留活口。

李冲自幼随父兄在军伍里长大,手上染过血,不怕杀人,但要他此时去帮三皇子杨元溥补刀、帮着韩谦所出的毒计擦屁股,心头却憋屈到极点。

不过,哪怕此时补刀再拙劣,也要比留下活口要好。

侯府的内侍、宫女慌作一团的围过来,看到这血淋淋的场面,都不知所措;而平日趾高气昂的侯府司记宋莘,这时候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韩谦大喊刺客,她再看杨元溥左臂被刺伤,四周都是乱糟糟一团,怕院子里还有刺客同党,娇喝着让侍卫以及奴婢将三皇子杨元溥围护起来。

“我们去保护殿下!”韩谦拉住要去捉拿那受伤内侍的孔熙荣、冯翊,往杨元溥那边走去,方便李冲一个人去灭口。

李冲满眼幽怨的瞅了韩谦一眼,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跑过去将那内侍的身子翻过去,将他的头脸朝下,死死的摁在地上,然后一只手勒住其喉管,令其呜咽哀嚎却说不出话来,另一只手反扭其手脚,用膝盖顶住其后腰,一下子就让剪刀戳透过来。

“留活口!”侯府司记宋莘想到要留活口时,但见那内侍被李冲压下,两脚剧烈的抽搐了几下,就软趴趴的摞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喉管被李冲勒得太紧而窒息,最终死去。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差点坏事

“你等真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出赵顺德这几天言行异常?”

郭荣眼神阴沉的盯着大堂前所立的内宅奴婢,他没想到两个月盯在临江侯府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今日回宫办事才半天工夫,侯府就闹得鸡飞狗跳。

韩谦与冯翊、孔熙荣他们坐在堂下,眼睛旁若无事的东西张望,好像今天这事压根跟他没有半点瓜葛。

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敢隐瞒,郭荣当时不在侯府里,便由侯府副监管保赶往宫中禀告此事。

皇上闻听此事如何震怒,韩谦他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很快就有一队侍卫从宫中赶来,将三皇子杨元溥接走。

之后内侍省少监沈鹤便与郭荣急冲冲赶过来,将众人纠集起来,追查此事;陈德、钱文训带着侍卫营,将临江侯府封锁起来。

事情发生后,韩谦一直都暗暗叫苦,他原本指望三皇子故意失手重创或“误杀”一两个可恨的奴婢,然后主动请罪认错,这样既能令安宁宫难施惩戒,又能在侯府奴婢中建立威信,而他也可以明正言顺的对三皇子“不敢回避、怠慢”,而不用刻意去回避安宁宫无处不在的眼线。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三皇子会这么急切,都没有多忍耐几天找更好的机会,竟然是直接栽赃手下奴婢行刺他。

事情发生后,韩谦都有些发傻,也深感后怕。

皇子失手杀人,跟皇子遇刺反杀刺客,压根就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事件,杨元溥只顾着挣扎束缚,却没有去想这其中的区别有多大,有可能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皇子遇刺,通常说来,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要发送到御史台及大理寺会同宗正府进行会审。

而一旦将御史台、大理寺及宗正府都牵涉进来,韩谦就完全估算不了事态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了。

不过,宫里最终派内侍少监沈鹤会同郭荣、陈德追查这事,倒叫韩谦稍稍安下心来,猜测天佑帝并不想让事态扩大,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目前已经查明“行刺”所用的那只匕首,不是赵顺德带进侯府的,而是侍卫营的一名侍卫无意间丢失,而这名侍卫死活不承认与赵顺德勾结,此时被沈鹤、郭荣下令羁押起来进行刑讯。

这时候内宅与赵顺德有所牵连的十数名内侍、宫女,则都被押到大堂审问,但追问整个下午,到此时红烛高烧,也都没有审问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又怎么可能审问出实质性的东西?

宋莘叉腰站在郭荣身后,胸脯鼓囊囊挺起来,那双颇为艳美的眸子,这时候却布满阴霾,盯在李冲身上。

宋莘最初时也是慌乱,只想着确保三皇子杨元溥安然无恙,避免她们会受牵连惹来杀身之祸,但这时候心绪平静下来,自然不难看出今天的刺杀有太多的疑点。

赵顺德长得人高马大,三皇子杨元溥这两个月再怎么勤练骑射,也只是未满十四岁、身体单薄的少年,赵顺德如此仓促行刺未成,却反过来叫三皇子杨元溥拿剪刀给捅了?

众人闻声赶到,李冲第一反应想着先制服住赵顺德,也是没有错,但制服赵顺德的过程中,直接将赵顺德的喉管都勒碎了,这也未免太用力过猛了吧?

而此时不仅将与赵顺德有牵连的内侍、宫女都揪出来审问,还对丢失匕首的侍卫用了一下午的刑,都没有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事情还不够清楚吗?

李冲这时候只是盯着铺地的青纹砖看,旁人看不到脸上有什么神色,但看他的肩膀僵直,可见他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韩谦手摸着鼻子,打量站在堂上、满脸阴沉的沈鹤、郭荣。

沈鹤作为内侍省少监、文英殿常侍,是天佑帝最为信任的宦臣之一,虽然是他奉旨追查行刺案,但到临江侯府却极少说话,主要还着郭荣、陈德出面将府中众人揪出来追根问底。

然而沈鹤也不像宋莘,他对李冲似乎并不感兴趣,大半天过去了,眼睛都没有怎么在李冲的身上停留过。

韩谦心里微微一叹,暗感也真是奇怪,以往他对这种种细节都视若无睹,但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似融入他的血脉之中,从这看似僵持的场面里,他能看到的信息就太多了。

三皇子杨元溥的演技很拙劣,谁都不是傻子,沈鹤能得天佑帝的信任,受天佑帝委派追查皇子遇刺之案,更不可能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破绽?

天佑帝那边得禀消息时,应该就已经猜到此案极可能是家丑,没有将此案发送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宗正府会审,而是派沈鹤过来,目的就是家丑不可外扬。

而沈鹤过来看出破绽,对李冲理也不理,自然是秉承天佑帝的意志不扬家丑外,但他也没有直接将这个案子盖住,而是着郭荣、陈德将府里众人揪出来追查,说到底是沈鹤也不愿意得罪安宁宫。

是不是揭穿三皇子杨元溥的拙劣演技,他其实就看郭荣、陈德两个人进行意志较量吧?

这么一来,沈鹤就不用夹在天佑帝与安宁宫之间两头都不做人了。

当然,郭荣的反应也是很奇怪,将与赵德顺有牵连的内侍、宫女揪到大堂,反反复复也只有那些问题,甚至还用眼色将跃跃欲试的宋莘制止住,不让她按耐不住的将矛头指向李冲。

郭荣在拖延时间,或许等安宁宫那边做出最决的决断,再决定要不要揭开盖子?

“……”

又等了好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午时到宫中传禀消息的侯府副监管保,消失了一下午,到这时候才急匆匆的回来,走到郭荣身边耳语数句。

内侍省少监沈鹤眯起眼睛,似乎对眼前一幕视而不见。

“这案子已经查清楚了,是赵顺德心怀祸心,勾结侍卫赵仓,谋刺殿下。”郭荣转身坐在堂上的沈鹤说道。

“确实查清楚了?”沈鹤问道。

“查清楚了,”郭荣肯定的说道,“郭某人失察,致使奸人混入侯府,这便跟沈大人一起回宫中,向陛下请罪。”

“现在跟我请罪就算了,既然案子已经查清楚了,一切就等陛下发落吧。”沈鹤体形肥硕,怕不是有两百斤重,这时候撑着扶手,将自己肥硕的身体从狭窄的太师椅中拉出来,似乎一刻都不愿在临江侯府多呆,带着两名青衣小宦,就急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而既然案情都“查”清楚了,韩谦他们也就可以各自回府。

虽然侍卫营将侯府封锁,也严禁消息泄漏出去,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至少韩家、冯家、孔家以及信昌侯府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察觉不到。

韩谦走出侯府,除了赵阔、范大黑、林海峥在外面侯府外等候外,范锡程、韩老山也站在一辆马车前,等着他出来。

此时夜色已深,韩谦他们中饭就没有怎么吃,这时候是饥肠辘辘,也没有气力骑马,就朝马车走去,准备坐马车回去。

“韩家七郎,时辰尚早,你我走个地方喝顿酒,压压惊去。”李冲从后面健步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抓住韩谦的胳膊,不叫他离开。

“夜都这么深了,想必殿下这次会在宫里多住几日,我们明日再一起喝酒压惊不迟。”韩谦抬头看了看爬上梢头的月牙,说道。

李冲今天没有被吓得狗滚尿流就已经算是相当镇定的了,韩谦暗暗叫苦,心想这时候要跟李冲走了,李冲气急之下,即便不拿刀捅他,多半也要痛打一顿!

“七郎连平日最思念的晚红楼,都没有兴致去了?”李冲阴狠的盯住韩谦,这时候将他撕碎的心都有,如此鲁莽的教唆三皇子,差点叫他们满盘皆输,今日不给韩谦一个教训,他如何忍下这口气?

“……”见李冲怒气难遏的要拉他去晚红楼理论,韩谦心知逃不过这劫,跟范锡程说道,“少侯爷一定拉我去喝酒,我推辞不过,你们先回去跟我爹爹说一声,我陪少侯爷喝过酒就回去。”

范锡程、赵阔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到韩谦都已经被李冲拽着爬上另一辆马车,也只能先回去再说。

冯翊、孔熙荣看到这一幕,却满脸的诧异,不知道韩谦与李冲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密切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翻手为云

李冲盛怒之下,看不得韩谦慢腾腾的拖沓,从后面推了一把,几乎是将韩谦塞进车厢里。

车厢两侧的窗帘子都挂了下来,里面漆黑一片,被李冲从后面猛然一下,韩谦脚被车厢门口的横档木绊了一下,踉跄冲进车厢去,仓皇间双手按住柔软的物体才没有摔倒。

听到怀中人发出一声熟悉的闷哼,要不是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姚惜水的杀机腾腾,要不是担心将姚惜水也激怒了真有可能直接捅他刀子,韩谦绝对不会介意在那充满弹性跟诱惑的娇躯上多捏了两把。

“姚姑娘在这里等了一下午?”韩谦挨着姚惜水而坐,即便不能直接伸手轻薄,但贴着温热软弹的娇躯,感觉也是十分美好。

“……”尖锐的硬物抵过来,韩谦老老实实的往旁边让了一让。

李冲上车来,将车厢窗帘子挑开一角,让街边悬挂的灯笼,将光线透进来,车厢才不至于漆黑一片。

李冲、姚惜水皆沉默不语,但韩谦能感受到他们胸臆间的腾腾怒气跟杀机,姚惜水将一柄短刃收入袖管中,而李冲则直接将一把斩|马刀横在膝前。

日,当老子是唬大的?

韩谦也不怕李冲、姚惜水这一对狗男女在大街上殴打他,也是瞪大眼睛盯着李冲看,看李冲气得鼻息都粗起来,心里暗暗思量,要怎么说服别人相信他今天教唆三皇子杨元溥不是鲁莽行事。

这不仅决定他有没有可能进一步参与晚红楼更机密的阴谋,从而有机会抓住主动,也决定他后续能不能继续得到杨元溥的信任。

他相信杨元溥毕竟才是十四岁都不到的少年,这时候应该感到后怕了,要是世妃王夫人那边都憎恨他鲁莽行事、差点闯出大祸,很难相信杨元溥往后还会继续信任他。

马车辚辚碾过长街,“嗒嗒”的马蹄声敲破长夜的静寂,韩谦从窗角瞥出来,看到马车一边就有十多名骑士簇拥着,心想信昌侯府的气派,确实不是他韩家能比的。

一炷香过去,韩谦从窗角瞥出去,看到马车直接拐入晚红楼,从内部的夹巷里,驰到一座绿树葱郁的小山前,被姚惜水、李冲前后夹着,拾石阶而上,才发现数株参天古树间竟然有一座三层的小木楼。

登上木楼,第三层整个就是一座大厅,登梯而上,往楼梯口的窗户往外望去,透过茂密的枝叶,左右街巷的万家灯火尽在脚下。

厅里横置一张屏风,烛火高烧,将大厅映照得通亮如昼,也将坐在屏风后的两道人影浅浅的映在绢绣屏风上。

从屏风上的倒影,韩谦看得出后面坐着一个发髻插飞凤步摇钗的妇人跟一个颌下蓄长须、头戴展脚幞头的中年男人。

幞头就是一种乌裹头部的纱罗软巾,幞头系在脑后的两根子,又叫幞头脚。

天佑帝创立楚国,诸制皆仿照前朝,普通民众及低层官吏,幞头脚都会软沓沓的垂下来;唯有品秩在身的官员,也才允许用金木等材料将幞头支撑起来往两边展开,又叫展脚幞头。

屏风后那长须男子头戴展脚幞头,除了信昌侯亲自晚红楼追究他莽撞之举外,韩谦也想不到朝中有其他官员这时候跑到晚红楼候着他。

“韩谦见过夫人、侯爷!”韩谦不管李冲在身边咬牙切齿,对着屏风拱手而拜。

“少在那里自作聪明、卖机灵,难道这就能免你今日鲁莽之罪?”李冲实在难以想象今日这案倘若交给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官员追查下去,会导致多么恐怖的灾难性后果,这一刻恨不得连刀带鞘朝韩谦脸上抽过去。

“夫人,今日差一线就满盘皆输,韩谦这人绝不可再留在临江侯府!”

李冲咬着后牙槽朝屏风后说话,青筋暴露的手握住佩刀,虎视眈眈盯住韩谦,似乎就等着韩谦有什么轻举妄动,他就拔刀斩劈过去。

李冲语带威胁,但在途中就想好说辞的韩谦却不想搭理他。

韩谦猜测信昌侯也坐在屏风后,今天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信昌侯李普坐不住很是正常,但见李冲却朝那边头戴坠凤步摇钗的妇人禀告,暗想这晚红楼难道是这个妇人在主持?

姚惜水站在一旁,那张绝艳的脸也满是寒霜。

当初是她一力主张用韩谦为棋子,但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今日竟然敢教唆三皇子行此险计,她对李冲的建议没有意见,但问题在于要用什么借口,才能让韩谦不再去临江侯府露面?

杀了韩谦显然不现实。

韩府的老仆、家兵以及冯翊、孔熙荣等人都看到韩谦被李冲拽上马车,而就算韩谦自己同意不去临江侯府,又怎么说服韩道勋同意、说服宫中认可而不追究?

“姚姑娘要想着以绝后患,最好待我回府后,派一队盗匪灭我家满门,最好将秋湖山也灭了,然而一把大火烧个干净,以免我留下只言片语牵累到晚红楼跟信昌侯及世妃……”韩谦一改刚才在马车里时的温顺,眼神凌厉的盯住姚惜水,不无讥笑之意的说道。

姚惜水眉头扬了扬,她倒不是没有想到这个方案,只是这么做惊扰太多,后果一旦失控,同时不堪设想,才没有想到要提出来。

韩谦知道自己的气势必须凌厉起来,却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有心虚的样子,继续咄咄逼人的追问姚惜水:“又或者姚姑娘想我像周昆那般从马背摔下,摔个半身不遂,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总比你丢了性命或满门被灭口强!”李冲阴恻恻的说道。

“蠢货!”韩谦骂道。

“你骂谁?”李冲将刀横在身前,拔出一截闪烁着寒光,杀机毕露的盯住韩谦问道。

“谁是蠢货就骂谁。”韩谦丝毫不畏李冲的威胁,似乎很乐意看李冲气得额头青筋暴跳的样子。

刚才在马车里,他还怕将李冲、姚惜水激怒,这时候却要借李冲、姚惜水的怒气,提升自己的气势。

看到墙角有两把靠背椅子,韩谦将宽大的袍袖卷到胳膊肘,将椅子搬到屏风前坐下,朝屏风后拱拱手说道:“侯爷、夫人,你们所谋甚大,但是要任李冲这个蠢货在临江侯府继续浪费时间,才大事不妙、满盘皆输!”

“胡说八道!”李冲举起佩刀,就要连刀带鞘抽过去。

李冲以为将韩谦揪到晚红楼,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哪怕是无法勒令他自残,从三皇子身边退出去,也能叫他以后安分守己一些,但没想到韩谦走进晚红楼,气焰就嚣张起来,还口口声声骂他蠢货,真是气得他心肺都要炸开。

“冲儿,稍安勿躁,待他将话说完,到时候哪怕将他的嘴缝起来,将舌头割掉都不迟!”屏风后的男人终于出声制止住李冲,也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

“陛下已经六十有四,倘若明日陛下就暴病而亡,我问侯爷、夫人一句,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要如何自处?”韩谦问道,“安宁宫可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年对世妃恨之入骨,陛下一旦驾崩,安宁宫会忍受多久,才会对世妃、殿下、对信昌侯府下手、斩草除根?”

原定的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天佑帝将在五年内驾崩,因而韩谦问出这番话底气十足,语气也更是咄咄逼人。

“皇上还龙体安康得很,你危言耸听,能减你今日鲁莽之责?”姚惜水站在旁边,秀眉飞挑的说道,也不介意让韩谦看到她藏在袖管里的那柄短刃闪烁寒光。

“你迄今还将我当成不学无术的鲁莽之辈,看来也不过是另一个蠢货而已,”韩谦嗤然一笑,见姚惜水秀眉又要扬起,质问,“我问你,李冲那蠢货对我千防万防,在殿下面前万般诋毁我,但我真是如姚姑娘所想的那般不学无术、鲁莽无谋,怎么说服殿下今日用我所说之计行事?”

韩谦不想冒被杀人灭口的风险,自然绝不会承认他事后也被吓了一身冷汗。

姚惜水怎么都没想到韩谦这张嘴会如此的伶俐,竟然叫她无法辩驳;她看李冲这时候冷笑连连,想必也是没有什么话能堵住韩谦这张臭嘴。

“姚姑娘选择我当目标时,应该对我的情况都摸得很清楚,也应该知道我幼时在楚州就有神童之名,除诵诗书外,还能力挽强弓,也应该知道我母亲死后,我父亲嫌我在身边是个累赘,将我送回宣州寄托,但姚姑娘所不知道的是我还刚到宣州时就连日上吐下泄,差点性命不保,别人都说我是水土不服;姚姑娘更不知道的是,在姚姑娘之前,就有人希望暴病而亡,”

韩谦抬头看着屋顶,似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后,

“姚姑娘,你想想看,我要是不贪|淫好色,不放荡不羁,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吗?”

任何谎言,都要九分真掺一点假,才能迷惑人心。

说到这里,韩谦又转过头,特胸有成竹的盯着姚惜水的眼睛,他看得出姚惜水眼睛里的迟疑,这正是他需要的效果,放缓语速,却更掷地有声的问道:“姚姑娘还以为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鲁莽之徒吗?”

“就算我以前看走眼,你难道不知今天鲁莽行事,棋差一招就满盘皆输?”就凭借韩谦这分冷静跟这番说辞,姚惜水就算再想怎么狡辩,在信昌侯跟夫人面前也只能承认自己以往对韩谦看走眼,但这并不意味着韩谦今日擅自行事,就是值得原谅的。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真龙种

韩谦除了想要逃过惩戒外,还要继续赢得三皇子杨元溥的信任,那他第一步就必须要说服这些人相信他不是鲁莽行事。

“我也不想擅自行事,但李冲这蠢货对我千防万防,令我没有机会跟殿下说话,而我想你这蠢货,心里大概也瞧我不起,有什么事跟你这蠢货说,你多半也不会理睬——我没有机会见到侯爷跟夫人,但我不想跟着你们将性命也丢掉,也只能擅自行动了。”韩谦越发镇定的说道。

姚惜水这时候终于是能体会李冲暴跳如雷的感受了,她将牙齿咬得嘎嘎直响,好不容易才按下打人的冲动。

“你又有什么自信,确认你今日此计可行,难不成你真以为殿下今天这拙劣的表演,能骗过谁?”在屏风后沉默到此时都没有吭声的妇人,声音沙哑的问道。

“我不仅确认此计可行,而此计真正的好处,明天就有可能真正的体现出来,”沈鹤、郭荣等人今天的反应,给韩谦太多的信息,也足以叫他现在能将整个谎话都编圆过来,“而且我压根就没有想过殿下的表演要瞒过谁,也恰恰是要殿下的表演谁都瞒不过,特别是不能瞒过陛下,才是此计的要旨所在!”

“怎么说?”屏风后沙哑的声音继续问道。

“不管侯府及晚红楼有没有参与散播消息,但太子荒嬉无度,沉迷酒色丹石,陛下内心不满是一定的。很显然,太子内有安宁宫鼎固,外有寿州兵马吆喝,信王再英明神武,陛下也不敢轻易易储。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倘若信王在外率楚州兵马与寿州相持,陛下有没有用临江侯取代太子的想法?”

韩谦虽然这么问,但没有指望屏风后的人回答,自问自答的继续说道,

“你们定然有这么想过,而且在宫中也必然有眼线传递消息,才会千方百计的将李冲这蠢货送到临江侯的身边。只是,你们的做法就大错特错了!”

“……”李冲觉得今日不被气死,就算是命大。

“就算陛下此时还算是龙体安康,但我就不信,侯爷、夫人就真的没有想过还能剩下多少时间,能让你们在三殿下身边从容不迫的布局,”韩谦继续说道,“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还剩多少时间,实际上也是陛下此时心里最大的顾忌跟担心?我都将话说到这里,侯爷、夫人,还要韩谦继续说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天贸然用此计,就是要陛下看到三皇子殿下即便年纪幼小,也非奴婢能欺之辈?”屏风后那男子忍不住惊讶的问道。

“不错,”

韩谦虽然到现在才将很多疑点想通透,但他却能大言不惭,继续说道,

“在今日之前,用三皇子顶替太子,在陛下心里只是一个想法,但今日之后,这才会真成为一个选择。相信侯爷跟夫人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相信侯爷明白韩谦今天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你怎么证明这些,就凭宫中今天不想家丑外扬?”姚惜水见韩谦如此的伶牙俐齿,忍不住质疑道。

“我不是说了吗,最快明天就能看到我用此计的好处了,”韩谦说道,“姚姑娘要是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反正我房里也还缺个暖床丫鬟!”

姚惜水气得额头青筋都要抽搐出来。

“……”话都编到这里了,韩谦自然不介意再多说几句话,彻底打消掉屏风后两人的疑惑,“陛下都不敢用信王取代太子,那立临江侯为储以及陛下他驾崩后,朝野形势有多复杂以及临江侯能不能平衡局势,陛下怎么可能不考虑?此时殿下就有非奴婢能欺之志,又有用计之心,才能算是真龙种。”

“真龙种?”屏风后男人下意识的问道。

“对。陛下此时龙体还算安康,但唯有殿下是真龙种,才会觉得此时培养殿下为时不晚。难道你们觉得陛下会嫌弃此时才十三岁的殿下用此计太拙劣了吗?你们难道没有想过,正因为殿下表演拙劣,在陛下眼里才是天然去雕饰、非奸小在背后挑唆啊!”

说到这里,韩谦都差点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冒险献计之前想透的了。

屏风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侯爷、夫人,大家都是绑到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日我想手掌天下权、醉卧美人榻,也全赖侯爷、夫人成全。日后在殿下身边,李冲倘若能配合我行事,韩谦定不辜负侯爷、夫人的厚望。”韩谦大包大揽的张开海口说道。

“父亲!”见韩谦竟然胆大妄为,要求他听令行事,李冲再也沉不住气,大声呼道。

“冲儿,以后在殿下身边有什么紧急之事,来不及通告,你与韩谦商议着办,”李普在屏风后终于再也不掩饰他的身份,接着又跟屏风后那妇人说道,“夫人,李普就不与冲儿再在这里打扰了。”

李冲再有不甘,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去屏风后。

屏风后显然另有下楼的秘密通道,李普、李冲父子很快就下楼离开了。

“惜水,你送韩公子出去吧。”屏风后妇人说道,却也没有出来见韩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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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木楼,韩谦才发现楼外草树间隐绰有十数健硕身影,想必都是晚红楼秘密训练的杀手或者护卫,心想晚红楼能叫信昌侯李普雌伏,暗中培植的力量绝对不会弱,就是不知道屏风后那妇人的上面,还有没有更厉害的角色存在,他们在三皇子杨元溥身上押注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渡过眼前这一关已经是不易,韩谦将其他念头暂时摒除开,心想先走稳眼前的每一步再说吧。

绕到小土山南面的夹巷,韩谦才稍稍缓口气,但姚惜水就在他的身后,他也不能表现如释重负之感,依旧做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往外走去。

“韩公子今天可真是逞口舌之快了,心里是不是很爽利,要不要到奴婢的院子里小憩一会儿啊?”

姚惜水那令人心都要融化的吴音软糯,听得韩谦却毛骨悚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姚惜水所住的院子外,回头谄笑想到推辞,但见姚惜水月眸所藏皆是凛冽寒光,哪里有半点柔情暖意?

“孤男寡女深夜相处,传出来对姑娘声名不好,韩谦不敢打忧。”韩谦苦笑道,看左右夹巷院落,想着逃往何处才好。

“奴婢出身晚红楼,哪里会有什么好声名?再说了,韩公子刚才左一个蠢货、右一个贱婢骂得很是爽利,这会儿又不想奴婢帮着暖床了?”姚惜水右手一旁,一点寒光闪出,已经将一把尺许长的薄刃袖剑握在手里,朝韩谦喉咙指过来,封住韩谦的去路。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韩谦不知道有些女人歇斯底里起来没有底限,举起手投降,乖乖贴着墙往院子里蹩着走进去。

姚惜水亦步亦趋的紧跟走进来,韩谦穿过院门,身子往侧面一闪,看着姚惜水握剑刺出来,窥中机会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想将凶器给夺过来再说。

姚惜水这一刻,身子仿佛灵猫一样半空中猛然蜷起,右足似流星一般朝韩谦的胸口侧踹过来。

韩谦就感觉胸口被树桩子狠狠撞中似的,身子往后猛退几步,抵住侧面的一方湖石才没有摔倒,还差点闭过气去,没想到姚惜水娇滴滴的样子,双足力气会这么大,而且下手也狠。

要不是这三个月来自己也没有敢松懈,胸骨都要被她踢断几根。

“不要打了,我给姚姑娘你赔礼道歉,以后再不敢轻慢姑娘,哎呦,好痛,好痛……”韩谦捂着胸口蹲在墙脚根求饶,大口喘着气,仿佛胸骨真被姚惜水这小泼妇踢断了好几根。

“不给你一点教训,你真就不知道自己骨头有几斤几两了。”姚惜水冷冷的盯住韩谦说道。

“惜水,夫人说给他吃点苦头就行了,殿下在宫中要住三天,你得让他三天后能爬起来去临江侯府应卯。”这时候院墙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哎呀,够了,我知道惜水姑娘的厉害……”韩谦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哀声求饶。

听着外面夹巷里的足音远去,韩谦痛不欲生的一屁股坐地上。

看韩谦这样子,姚惜水也担心她刚才那一脚用力过猛,将韩谦的胸骨直接踹断,要是断骨刺穿脏器,那事情就糟糕了。

姚惜水将袖剑收起来,伸手往韩谦胸口探去,但贴近时看到韩谦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想退闪已是不及,韩谦整个人像野兽一般猛扑上来,将她死死抱住。

姚惜水身子往后栽倒,双手握拳,像小锤似的朝韩谦的太阳穴击去,打得韩谦眼冒金星,但韩谦知道他今天要不想被姚惜水这泼妇凌辱,就得咬住牙关。

他荒废六年最近才重修拳脚,气力可能要比姚惜水强些,但普通的单打独斗,在姚惜水面前只会自寻其辱,趁着姚惜水被他扑倒在地要挣扎起来的当儿,从后面用手脚将姚惜水死死扣住。

“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姚惜水气力终究是不如韩谦,没有办法将像乌龟壳从后面扣住她的韩谦挣脱开,喘着气说道。

“你喊人过来,我也不松开。”韩谦脑子进水了,这时候敢松开手?

“你就想一直这样抱住我?”姚惜水又羞又恼,没想到她怎么提防,还是着了这小杂狗的道。

“第一次抱惜水姑娘,虽然姿态跟我想象的有些差距,总比没得抱强。”韩谦说道。

“你能支撑多久?”姚惜水身子稍缓,节约气力,她就不信韩谦能一直都不松懈,只要到时候找到机公挣脱开,再狠狠收拾这小杂狗。

“我支撑不住,自然会大喊大叫。除了夫人外,晚红楼留宿的客人想必也不少,多半会很有兴趣看到这场面。”韩谦说道。

“你要怎样才会松手?”姚惜水气得身子发抖,她当然不想这丑态给别人看到,要不然她早就叫人了。

“你不许打我。”韩谦也不敢跟小泼妇提更高的要求,只想能脱身就好。

“我不打你。”姚惜水无奈说道。

“你骗我怎么办?”韩谦问道,“要不喊夫人过来做个见证?”

“……”韩谦双手死死扣在她的胸前,虽然没有故意轻薄的意思,这也叫姚惜水羞愤欲死,“我姚惜水说一是一,不会像你狡计骗人。”

“我娘亲说过,漂亮的女人最会骗人,我不信你。”韩谦说道,他除了双手从后面将姚惜水死死扣住,双脚也从后面将姚惜水的双腿缠住。

天气虽然入了仲冬,姚惜水穿起袄裳,但下身还是绸裤罗裙甚是轻薄,韩谦能感受到姚惜水看似纤盈的身子,臀部却是浑圆丰满。

只可惜怀里的佳人像只要噬人的母豹子,韩谦也不敢旖旎的享受两人肢体接触,继续谈判道:“你拿你娘亲起毒誓,我就放开你。”

“……”

韩谦在后面看到姚惜水的脸,但能感受到怀里的娇躯再度像母豹子要发作,当下也倍加用力将姚惜水死死扣住。

“我姚惜水今日要是再对韩谦不善,让我脸生毒疮——我这么立誓,你总该松开手了吧?”姚惜水声音冰冷的说道。

韩谦松开手,看姚惜水翻身站起来时那要吃人的眼神,也不敢计较她立誓只限于今夜,狼狈不堪的从夹巷走出晚红楼。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死谏

(出现白金盟了,感谢兰总,加更!)

韩谦走出晚红楼,看到赵阔、范大黑、林海峥竟然都牵马停在对面的街边等他。

韩谦也没有心情跟他们多说什么,心里琢磨着回去后要怎么面对他父亲的质问。

韩谦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来,刚在晚红楼好不容易渡过一关,已经令他心力交瘁,但今天临江侯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在脱身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去,而是被李冲拉到晚红楼来,显然不是随便一个解释就能糊弄过去的。

韩谦沉默着赶回宅子,将马交给范大黑他们牵走,他穿过前院,往正院走去,看到堂屋里亮着灯,不见他父亲的身影,而书房及他父亲的卧房漆黑一片,还没有掌灯。

“这都二更天了,我爹爹去哪里了?”韩谦问身后的范锡程。

“家主还没有从官衙回来。”范锡程说道。

韩谦满心疑惑,不知道宏文馆发生什么事情,在今天这样的情势下,竟然能让他父亲留到这么晚还不回宅子?

韩谦饥肠辘辘,正要让后厨先给他下一碗臊子面填肚子,就听着马蹄声、车辙声在院门外响起。

韩谦掉头走出去,果然是他父亲韩道勋在两名家兵的护送下,坐马车赶回来。

看父亲掀开车帘子爬下马车,一脸的波澜不惊,韩谦讶异的迎过去,问道:

“今天临江侯府发生很多事情,父亲可知道?”

“……”韩道勋点点头,示意进里面屋里再说这些。

“今日到侯府领宫中赏赐,沈漾先生托病未到,着老仆过来将宫中厚赏领走,殿下心头气恼,留我等在侯府射箭排遣心郁,又欲留我等在内宅饮宴,为府中司记所阻。到午时,我等在外宅饮宴,听到内宅惨叫,赶过去看到青衣宦侍赵顺德躺血泊中挣扎,腹部被铁剪刺中,而殿下左臂被匕首割破,血染袍袖。大家慌手慌脚去保护殿下,李冲上去将赵顺德擒住,用力过猛,致使赵顺德腹部被铁剪刺穿以及喉管被李冲用力扼碎而亡。报宫中,内侍省少监沈鹤与郭荣从宫中匆匆赶回,将我等及内宅的内侍、宫女都滞留在侯府,整个下午都在追查此事。等天黑过一阵,管保从宫中赶回来,郭荣才与沈鹤认定是内宦赵顺德与侍卫营侍卫勾结行刺殿下,了结今日之事。事后之后,孩儿原本想直接回来,却被李冲强拉过去晚红楼饮酒,席间种种讨好、暗示,孩儿不敢应答,比父亲早不了多久才得脱身回来……”

进了堂屋,韩谦瞒住与晚红楼相关的一些细节,其他事情则不分巨细的说给他父亲韩道勋知道。

“嗯,我知道了。”韩道勋点点头说道。

“……”韩谦没想到父亲反应如此冷淡,又忍不住将话挑得更明白,“虽说沈大人、郭荣最终认定是赵顺德与侍卫营侍卫勾结不利殿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天大的破绽。而殿下与李冲敢这么有恃无恐,或许早就认定皇上不会追究此事……”

“权术终究是权术,即便能成,于社稷也是如履薄冰,而一朝倾覆,则奈天下何?”韩道勋忍不住长叹道。

“……”韩谦愣怔了片晌,忍不住问道,“父亲是说皇上……”

“太子不肖,但太孙可期,皇上心思不定,才非社稷之福,”韩道勋禁不住压低声说道,“而除了嫡储之争能引发朝政动荡外,更根本的还是大将坐拥私兵,豪族霸占田亩、奴婢不税,致使江淮富庶而饥民盈野,朝廷无以供给兵饷官俸,对将臣更难约束,以致废立之事都要看外朝脸色。倘若兵将皆事朝廷,而饥民归耕,赋税充足,不为豪族所侵夺,皇上大可以选贤为储,何至于今日小心翼翼,怕一朝倾覆?”

以往韩谦贪|淫好色、嗜赌成命,韩道勋恨铁不成钢,断不可能将胸中块磊吐露给他知道,但这两三个月韩谦修身养性,勤学苦修不说,也一改顽劣轻浮,气度变得沉稳多智,对朝堂政局也不时能独抒己见,韩道勋心里有什么想法,或在朝中听到什么风声,也不会刻意瞒着自己的儿子,只是叮嘱他切莫将这些事、这些话再外传出去。

韩谦怔然半天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父亲的话。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父亲有朝一日会因为什么上谏触怒天佑帝,而被杖杀文英殿前,这一刻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他没想到他父亲身在朝堂,却无意卷入争嫡之事,而是将目光放在更加凶险的别处。

要是他父亲憋不住将这一番话写入谏书,奏请天佑帝削大将私兵、夺豪族田亩、奴婢,那不是触怒天佑帝,而是触怒包括韩氏在内的所有世家豪族,逼得天佑帝不得不杀他啊!

也难怪祖父韩文焕、大伯韩道铭皆不待见他父亲,这些年连书信都少来往,难怪二伯韩道昌敢肆意妄为的“毁他”,原来根本分歧就出在这里啊!

“三皇子虽然说今日用计拙劣,但有不为奴婢所欺之志,为人又勤勉好学,孩儿相信这些都应该能落在皇上眼底,待以时日,未必不可期。”韩谦岔开话题,还是希望能打消他父亲心中愤愤不平的冲动念头,希望他能将削权清田之事寄托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上。

否则的话,一旦他父亲冲动之下铸就大错,他也只能仓皇逃离金陵。

“……”

韩道勋不是不知道做些事的阻力有多大,但正是如此,他才不会将希望寄托声望、权势皆远不及的天佑帝子嗣身上。

不过,韩道勋也不会跟自己儿子争辩这事,只是勉强笑着说道:“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你不坏,你安心在三殿下身边陪读就是。”

韩谦这一刻就觉得心好累,心想你这个老愤青要是冲动着去找死,我还有可能安心在杨元溥身边陪读?

韩谦还以为将姚惜水这小泼妇等人糊弄过去,能安生一阵子,没想到还是要随时做好落荒而逃的准备才行。

这会儿晴云及厨娘将饭菜端上来,赵阔也跟着走进来。

见赵阔欲言又止的样子,韩谦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耐烦的催促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佃户赵老倌带着儿子、女儿今天进城来,摸到府上要见少主,没想等到现在少主才回来。”赵阔刚才在路上看韩谦心事沉重,兼之范大黑在旁边,就没有提起,但怕这会儿再不提及,韩谦就要回屋休息了。

赵无忌射杀范武成,最终县衙判其无罪,仅令其在范武成坟前守孝三个月,事后韩谦也一直命令留在山庄的家兵不得刁难赵老倌一家。

他心里也正惦念这事,想着找机会回一趟山庄,将赵无忌招揽到身边使用,没有他们倒先进城来了。

“他们在哪里?”折腾了一天,总算是有件顺心事,韩谦直起腰脊问道。

“我让他们在河边的院子里等着。”赵阔说道。

“他们等多久了?快喊他们过来,”韩谦吩咐道,俄而想到一件事,问赵阔,“是不是一直都让他们在那里干等着,有没有安排他们先吃些东西?”

“今天太过忙碌,倒是没有人想到这点。”赵阔说道。

韩谦点点头,赵阔今天都守在临江侯府外,宅子里的其他人多半还在为范武成的死打抱不平,不可能招待赵家父子,吩咐厨娘道:“你立刻准备几样菜,一会儿给我送过来。”

韩谦又跟他父亲说道:“父亲,赵老倌父子特地进城来看孩儿,孩儿怠慢他们有一天了,这便过去见他们,不陪父亲在这里吃了。”

“不用后厨再额外准备多少饭菜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些,你让晴云拿食盒将饭菜都装上带过去吧。”韩道勋说道。

韩道勋甚至都没有见过赵无忌,但知道韩谦有心招揽这个射术超群的少年。不过,他不会自降身份,直接将佃户招过来同席饮宴,同时还要考虑范锡程的感受。

韩谦拿起一只空碗,将每样菜搛出来一些,然后让晴云将其他的饭菜都装入食盒之中,临了又让赵阔到后厨抱一坛酒,随他去河边的院子见赵老倌父子。

经过前院,韩谦看到范大黑埋头往外跑,喊住他:“你去喊林海峥,一起去河边的院子。”

“天色不早,明天还要起早护送少主去临江侯府。”范大黑瓮声说道。

“说什么混帐话,明天我就不用起早了?”韩谦黑着脸,催促他去找林海峥,他不想将赵无忌招揽到身边后,范大黑、林海峥这些家兵将赵无忌孤立起来。

赵老倌天未亮就出山庄,坐船到午后才进城摸到韩府见到赵阔,之后一直在石塘河边的院子里等到现在,中间也没有人搭理他们,正后悔莫迭,没想临到半夜,韩谦还会出现。

韩谦有两个多月没能抽出时间去秋湖山别院,此时再看赵无忌,身子依旧没有结实多少,这主要还是营养跟不上,但眼瞳里多出些许剽勇。

就像是用破袋子包起来的黑云弓一般,即便穿着粗布衣裳,少年赵无忌犹给人以宝剑出鞘的锋锐之感。

或许是以为被摞在这里到现在都没有人理睬,少年在等候大半天后内心的热情冷却,此时的眼瞳里多少有些黯淡。

韩谦将赵无忌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笑:还真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心思也真是直接啊。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收奴

赵老倌心中可没有其子赵无忌的傲气,跑进城来都觉得是一种冒犯,更没有奢望韩谦会抽出时间见他们,能见到赵阔就已经是幸运了。

他在韩谦等人面前还是拘谨得很,看到韩谦吩咐晴云将饭菜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摆开来,更是受宠若惊的讷然说道:

“前些天进山挖到一支山参,却也长有好几十个年头,我家妮子说这样的东西应该献给少主,以谢少主的大恩,只希望不会打扰到少主。”

韩谦看了一眼低头缩在一旁不吭声的赵庭儿,见她穿了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袄裳,脸蛋白净得就像是入冬后的初雪,看似惊羞胆怯在灯光下摆弄衣襟,却没想到竟是她主动唆使父弟进城来。

韩谦歉意的对赵老倌笑道:

“今日三皇子府里混进了刺客,我等在三皇子身边陪读,从午后就被滞留在三皇子府里接受盘问,直到现在没能脱开身,刚刚回到宅子才听赵阔说你们过来了。你们也不要怪宅子里的这些混帐家伙有客人过来也不热情招待,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心慌意乱——有怠慢的地方,还请赵伯见谅啊!”

“少主如此忙碌,我们还要给少主您添麻烦。”赵老倌不明白韩谦为何解释得这么详细,受宠若惊的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我赶回来正饥肠辘辘,正好拉你们陪我一起喝酒。”韩谦哈哈笑道。

贵贱有别。

将山参送进城来,赵老倌还是被女儿催促多次才成行,想着完事之后就随便找个街巷角落熬一夜,等明天城门开启再回山庄,这时候哪里敢想跟韩谦一起同席饮酒?

“赵伯,在我宅子里莫要客气。”韩谦拉住赵老倌,让他与自己坐到一起。

这时候林海峥跟满脸不情愿的范大黑走进来,韩谦让他们以及赵阔陪着赵无忌在下首而坐;赵无忌这时候眼里那一丝怨气尽去,还为自己莫名生出的怨气而满心羞愧。

韩谦又叫晴云挑出些饭菜,着她陪赵庭儿在里屋食用。

贵贱无别,这能体现韩谦礼贤下士,但当世风气再开放,在公开场所也讲究一个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同器。

韩谦原本就想着让赵无忌在他身边任事,但没想到赵无忌这次之所以主动进城,竟然是其姐赵庭儿所促使,便在席间跟赵老倌提及,希望赵庭儿能一起留下来。

四方战事犹烈,赋税苛严,兼之大量流民南涌,使得江淮富庶之地也饥馑遍野。

赵老倌与其子赵无忌能入山渔猎,贴补家用,但妻子常年多病,而身为佃户,租种耕地,除了佃租之外,还要承担极重的丁口役、徭役及诸多杂税,日子过得不比其他佃农好上多少,常年是饥一顿饱一顿。

他这次鼓足勇气,将无忌、庭儿一起带进城,自然是希望他们都能留在韩府,哪怕是为奴为婢,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赵老倌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韩谦主动提及,激动得要跪下来谢恩。

“赵伯,莫要拘礼。”

在兰亭巷、乌梨巷、靠山巷新添的六栋宅院,临石塘河的这栋院子最大,前后总共有三进,但韩谦平时夜里在这里召集家兵、演练刀弓,也没有床榻能安置人宿夜。

一坛酒吃完,已经是夜半三更,韩谦便让赵老倌、赵无忌夜里到赵阔的宅子留宿一宵;而赵庭儿则随他回大宅,以后就跟晴云及韩老山夫妇住进大宅后院,平时也是与晴云一起在大宅那边照应。

赵庭儿也未想今夜就能留下来,没有带什么行囊,低头跟着韩谦、晴云回韩府的大宅子。

韩府大宅也只有三进,在满朝中高级将臣之中,绝对不起眼,但作为韩道勋、韩谦的起居住处,收拾得要远比河边的宅子精致,也远非当世平民宅院能及。

时值仲冬,草木凋零,前院角落里有一角红枫颜色正艳,几丛翠竹及一些绿植也还不减颜色。

走过垂花厅就是韩谦与父亲韩道勋居住的正院中庭,四面廊庑环绕;在东厢房与正屋之间的院子夹角,挖出一口七八步狭长的浅池,立了一方湖石,藤萝缠绕,浅池有十数尾锦鲤游动。

庭中没有种上竹树的空地也铺上打磨光滑的石板。

赵庭儿看到这一幕,心想这才是官宦人家的气派。

韩谦看到西厢房还掌着灯,他父亲的身影叫灯光映照在窗纸上,正提笔伏案书写着什么。

韩谦又想起父亲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就担心他父亲一时义愤,现在就将胸中所思所想写成奏书,找机会递到文英殿去。

韩谦犹豫了一会儿,叫赵庭儿随他往西厢房走去,在门外站停,说道:

“父亲,赵老倌有个女儿,聪明伶俐,我想一并留在宅子里伺候起居——赵庭儿,你来见过我父亲……”

“赵庭儿见过老爷!”赵庭儿有些生疏的上前敛身施礼道,很是不确定这么施礼,合不合规矩。

韩道勋从里面打开门,看了赵庭儿一眼,也觉得这女孩子看似身子单薄,但眉眼间有清丽媚色,没想山野村户有如此女儿长成,迟疑了一会儿,但又想谦儿心性已经改过来,也早就到了婚娶的年纪,即便身边有少女伺候,只要不沉溺其中,却也没有阻止什么。

“都这么晚,父亲还在屋里写什么?”韩谦不放心的追问道。

“刚才跟你一席话,你走后我又有所思,怕明天就会忘掉,抓紧时间写下来。”韩道勋说道,他不觉得赵庭儿能听懂什么,说话也不刻意叫她避开。

韩谦头大如麻,心想今天这么大的事情都没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反而促使他父亲的态度变得更加坚定,猜测父亲有这样的想法应该由来已久,那这些想法一旦正式落纸成文,或许就是这栋宅子的大祸临头之日了。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韩道勋见韩谦欲言又止,问道。

韩谦心想他父亲既然拿定了主意,直接劝说不会有什么效果,必须要有其他什么事情能岔开父亲的注意力才行,沉吟片晌说道:“范锡程、赵阔等人,追随父亲多年,忠于其事,不易其心,然而年岁渐长,房中却都没有体贴人,日子过得粗糙,衣裳破旧也无人缝补,孩儿觉得父亲应替他们多考虑考虑这些事……”

“哦,为父到京中赴任,一心想着别的事情,却是疏忽了这些,但想来是要替范锡程他们考虑考虑。”韩道勋点点头。

“殿下被接到宫中,估计要过两天才会回侯府,而明天父亲休沐,要不与孩儿一起出城走一趟?”韩谦问道。

“……”韩道勋迟疑的看过来,范锡程、赵阔等人婚配之事,需要请托城里的媒婆慢慢张罗,想不明白韩谦要他们明天出城走一趟是什么意思。

“……”韩谦摸了摸脑袋,说道,“孩儿这些天看到四城门外流民淤道,有不少妇人拖儿带女,甚是可怜,心想着要有能体贴人且勤劳的妇人愿意嫁给范锡程、赵阔他们为妻,他们的子女也一起并入家籍,这不仅能令一部分饥民得以解困,使范锡程、赵阔他们老有所依,而以后父亲身边有什么事情差遣,不至于会缺了人手……”

“……”韩道勋微微一怔,当下心里就以为谦儿是想着借给范锡程、赵阔婚配的机会,多招揽一些家兵子弟。

当世豪强所拥有的家兵,有些类似于世袭兵户制。

比如说韩道勋因功受赏二十兵户,这些兵马一旦成为他麾下的家兵,除非转让出去,则终身为韩家家兵,身死也要由其子弟接替,其妻女与奴婢附入韩氏家籍。

而要是韩道勋身故,这些家兵则由儿子韩谦世袭继承,非罪则不得剥夺这种世袭领兵权。

韩道勋从广陵带入金陵的家兵,差不多有半数人孑然一身、没有子嗣,还有不少人伤病缠身,仅仅是韩道勋不忍抛弃他们,才将他们带到金陵添购田宅安置。

这实际就直接限制了宅子里能使用的人手,而这些家兵一旦亡故,更会直接削减韩家所拥有的兵户规模。

从巩固权势的角度看,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就是从城外的流民中,挑选拖儿带女的寡妇,许配给范锡程、赵阔等人为妻;这些寡妇的子嗣,自然就顺理成章成为韩家的家兵子弟,成为韩家的后备役家兵。

只是韩道勋满心愤怨豪族坐拥私兵、占有奴婢、田宅太多而不税,他此时正想着秋湖山别院的田宅分给追随他多年的家兵,哪里还愿意通过这种方式增加宅子里的奴婢?

“……”韩道勋打量着韩谦,片晌才说道,“为父的官俸,可养不起太多的人啊。”

“城外饥民嗷嗷待哺,给口饭吃便能活命,实不用父亲糜费太多,”韩谦一心想着明天将他父亲诓出城才是要紧,硬着头皮继续劝说下去,“而此事能成,或能活几十口人,父亲常告诫孩儿,不能恶小而为之,不能善小而不为……”

“好吧,明天为父就陪你出城走一趟。”韩道勋虽然无意巩固自身的权势,但心想着此举或许能让城外多活几十口饥民,而到时候上书建言之后先解散自家的奴婢,也能更彰显自己的意志,未必就是坏事。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水蛊疫

次日天光初亮,韩谦起床后点上灯,坐到窗前看书,没多久赵庭儿端了一只盛有热水的铜盆进来供韩谦洗漱。

赵庭儿或许刚入韩宅辗转没有睡好,这时候看到这边亮灯,想要刚进韩府有所表现,不得不勉强起床顶替晴云赶过来伺候;她将铜盆放木架子上,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见韩谦看过来,赵庭儿闹了一个大红脸,俏嫩的美脸像是被朝霞染过似的。

韩谦看了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赵庭儿换了一身圆领袄裳、红黄相间的碎花布衫裙,乡野气息尽去,真正有着出类拔粹的清丽秀美。

韩谦将手中书卷放下,走到脸盆架前洗漱,转头看到赵庭儿踮着脚偷看他摊放在长案上的书,问道:“你识得字?”

“少主教无忌识字,庭儿跟无忌学得一些。”赵庭儿吐了吐舌头,说道。

“那这本书你看得懂多少?”韩谦问道。

“字大多认得,但凑到一起什么意思就不大明白了。”赵庭儿说道。

“哦!”

韩谦惊讶的打量赵庭儿起来,他正式教赵无忌识字也就二十多天,之后就留给赵无忌几本识字蒙学的书就先回城来。

要是赵庭儿才用三个月,就大体识得那两页书里多数笔迹繁冗的字,那资质真是可以了。

“少主不信吗?”赵庭儿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韩谦,大胆的问道。

虽然晴云年纪跟赵庭儿相仿,但或许晴云在韩宅受到的约束太多、太久,已有身为奴婢的自觉,行事总是小心翼翼,不像赵庭儿还保持着大胆、好奇的山野少女天性。

“这字读什么?”韩谦将汗巾搁架子上,颇有兴趣的走过来指着一字问赵庭儿。

“翊,《说文》里写‘翊’意指飞状……”赵庭儿说道。

韩谦连指几字,但凡他留给赵无忌的《说文》等几本蒙学书籍有所记载,赵庭儿大体都认得,真是不简单。

韩谦拿来一张纸,写下一些书名,递给赵庭儿说道:“你遇到韩老山,将这纸交给他,便说这几本书是我要看的,让他买回来。你以后在我房里,先从这几本书学起,要有什么不懂的,夜里等我回来再说。”

“庭儿在少主身边,真能读书识字?”赵庭儿欣喜问道。

“有何不可?”韩谦一笑,心想即便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岔开来,他身边真正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他可不想始终都让看不透底细的赵阔始终像道阴魂似的跟在自己身边。

过了一会儿,赵阔带着赵老倌、赵无忌过来请安——赵老倌要急着赶回山庄去。

韩谦让韩老山从库房里拿来一匹布、两千钱,让赵老倌带回去;又让范大黑去临江侯府,看临江侯有没有从宫里回来。

虽然昨夜在晚红楼听信昌侯李普说三皇子杨元溥要在宫里住三天才回府,但韩谦不能表现得他早就知道这事,所以还得让范大黑到临江侯府等候正式的消息,他才能在宅子里偷三天的懒。

练过一趟石公拳后,范大黑从临江侯府赶回来,确切得到通知说三皇子杨元溥还要在宫里压三天惊再回侯府。

韩谦便让人将韩老山、赵阔、范锡程他们都召集起来,说起要从城外挑选身家清白的寡妇,特别是找身边多子嗣的寡妇,许配给宅子里的孤寡家兵为妻。

范锡程、赵阔都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我妻女只是在战乱中走散,或许还有寻回的希望——大黑年纪不少了,少主恩惠,帮他找一房媳妇便可。”范锡程说道。

他一个人惯了,即便范武成身亡,膝前还有范大黑照料,实在不想都快六十岁的人,房里再多出一个陌生的妇人,再多出一堆鼻涕邋遢的小鬼喊爹。

范大黑蹲在旁边嘿嘿一笑。

他现在精力旺盛,走到大街上,眼珠子控制不住盯着大姑娘小媳妇的胸跟屁股看,这时候真是很不介意讨一房媳妇生儿育女。

“范大黑要找媳妇,我以后帮他挑家世好的——现在是我父亲不忍看到城外饥民饿殍于遍,想着此举或能多活几十条人命,同时也是怜悯你们年岁渐长,无人照料,你们不要觉得是件麻烦事,”

韩谦却不容范锡程缩头,对范大黑说道,

“你去准备车马,我今天要与父亲出城先逛一圈。你陪我们出去的时候要睁大眼睛,帮你爹还有赵阔,挑一房温顺贤的婆娘回来——”

说到这里,韩谦盯向赵阔:“你有什么要求,此时就说清楚了,省得到时候给你找个瞎眼婆娘回来。”

“……”赵阔咽了一口唾沫,最终还是放弃挣扎,说道,“不瞎眼、腐腿就行。”

待范大黑备好车马,韩谦便进屋将他父亲请出来一起出城。

韩道勋勉为其难的答应此事,但他实在没有兴趣张罗。

不过,韩谦最根本的用意,还是要用别的事情去岔开他父亲的注意力,劝了好一会儿,才连拖带拽的将他父亲摁到马背上,在范锡程、赵阔、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韩老山等人陪同下出城去。

…………

…………

江淮之间战事未靖,对地方洗掠犹烈,大片田地城池荒废,无数饥民,或逃入荒山老林,或南逃迄活。

金陵城严禁饥民入城,常年有十万数计的饥民滞留在四城之外,或在无主的江河荒滩,或在道野挣扎生存。

好在江南膏腴之地,特别是江溪湖泽之中的鱼蟹虾螺,可充饥者甚多,大量饥民滞留,绝大多数人还能勉强不饿死,但也是面黄肌瘦,奄奄一息。

而河滩溪谷里的饥民,很多人都饿得皮包骨头,却顶着鼓起的大腹,奄奄一息的躺在简陋的窝棚里,或直接露天而躺。

韩谦之前几次出城,就注意到这种情形,赵阔他们说这是大疫,韩谦起初还担心疫病传染,每次都远远避开,直到有一天猛然间想起来,在梦境世界里这是一种俗称大肚子病的血吸虫传染病!

梦境中人翟辛平虽然没有经历过血吸虫病的大规模爆发,但他读小学时,每年春季学校都会宣传此事,并组织学生到水田或沟渠间去捡灭钉螺,留下来的记忆非常的深刻——钉螺是血吸虫传播的唯一中间宿主,从易滋生的沟渠间捡拾钉螺集中消灭,以达到阻断传染源控制疫病扩散的目的。

韩谦几次出城看血吸虫病在饥民中传染率极高,差不多达到十之二三的恐怖程度,最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饥民得不到救济,只能依赖湖荡河渠的鱼蟹虾螺为生,不断的跟疫水接触,多数人甚至只能生食蟹螺,血吸虫病的传染怎么可能不凶烈?

甚至只需要是将饥民从血吸虫卵滋生的河滩地迁出去安置,有效控制住他们对疫水的接触,都能控制疫病蔓延。

不过,这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强的官府力量去推动才行。

韩谦之前不会为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头痛,但今日借挑选民妇婚配家兵的由头,拉着父亲出城来,实是要借此事岔开父亲的注意力。

“这些饥民甚是可怜,也不知道染了什么疫病,叫他们骨枯如柴之余,肚子却鼓胀成这样!”韩谦勒马停在一处河堤上,马鞭挥指河滩上的染病饥民,感慨的说道。

“水蛊疫发于江淮之间,遗患甚烈,朝中良医也束手无策,权宜之计,只是驱赶病民,莫使之进城。”韩道勋看眼前惨状,神色更是凄楚,长叹一声说道。

韩道勋见识极广,今日休沐,虽然他对眼前的生民惨状也是束手无策,但还极有耐心将他所了解的水盅疫,以及当世医者对水蛊疫的研究,都说给韩谦知道。

韩谦这些天翻看医书,早已经了解到当世医者对血吸虫病的认识,仅仅局限于“近水而发、水藏蛊毒”的层次,而据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经唯一中间宿主钉螺进入人畜体内的血吸虫卵,仅有头发丝那么细小,当世医者倘若只以肉眼观察,确实没有可能观察到“水蛊”的存在!

此外,由于染疫病人即便在治愈后,又反复接触疫水染疫,也造成当世水蛊疫无药可治的错误认知。

“蛊毒既然藏于水中,但水分江河湖溪,之外又有灌田之水、沟塘之水、掘井之水,是否诸水皆有蛊毒,还是有所区别,”

韩谦不能直接将梦境里的事情说出来,但不动声色的提出一些问题,促使他父亲韩道勋往正确的方向去思考,

“孩儿今日出城,看到城外大疫,如临大防,而城内相对安宁。不过细想,城中民户除了掘井饮水之外,石塘河、秋浦河等溪河塘沟,又与外城水道相通,城中民户浣衣洗菜乃至牛马牲口,也多用河水,却不见疫病大作,这背后或有我们还没有想明白的什么蹊跷在?”

“少主追问不休,家主要是知道这么多,就该入尚医局了。”在旁边伺候的韩老山笑着说道。

“……”韩道勋却没有显得不耐烦,而是眉头深蹙,显然是韩谦的这些问题确实抓住关键点,引他沉思。

韩谦之所以认为如此诱导的追问下去,能岔开他父亲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当世医学还不够复杂、专业,像他父亲韩道勋熟悉经义及经世致用之学的人,通常都是儒医不分家的。

特别是他父亲近年出任秘书少监,主要职责就是整理文牍,修编前朝遗卷,对医理药学乃至医政的研究,绝不在当世所谓的“良医”之下。

倘若他父亲怜惜饥民惨状,想要以一己之力改变之,他只需要撬开窗户泄入一线能解决问题的曙光进来,就有可能会让他父亲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过了良久,韩道勋才轻叹说道,“细想下来,确实是很大的区别,这蛊病或许是藏在某些水生之物内,而这些水生之物,城外沟塘多见,而城内井河罕见,才会造成城内城外有这些区别来——谦儿看事情能入微末,这说明你半年来休身养性,确实是有所得,往后再接再励,则能成济世之臣!”

韩谦这段时间的改变,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但范锡程、韩老山却不明白少主韩谦今日看似随意的几个问题,竟然叫家主对他的期许如此之高。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韩谦对水盅大疫所提出的几个问题,是韩道勋,甚至阅遍医书前人都没有细思过的,此时能引起韩道勋的深思,有可能使当世对水盅大疫的认识往前大跨一步,这就不是普通资质能达到的聪颖干练了。

韩谦见他父亲的心思被钩了进来,怕过犹不及,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家兵子弟(一)

虽说今日休沐,但韩道勋绕城兜了一趟,午后用过餐,就急急赶去官署。

秘书监、秘书少监坐班的宏文馆,在楚国相当于梦境世界的国家图书馆及出版总署,可以说是江淮之间,只有宏文馆能查阅到前朝遗留下来最为齐全的各种文献案牍。

要查找有关水蛊疫的资料,宏文馆要比尚医局更为齐全。

看到父亲的注意力被他暂时转移到水蛊疫上,韩谦才算是稍稍松一口气,心想以他父亲的胸怀,不会将有效防治水蛊病视为一件小事。

韩谦午后则带着韩老山、赵阔等人继续在城外挑选身体健康、身边有多名子嗣的妇人,许配赵阔、范锡程等人为妻。

饥民依赖湖滩溪河所出的鱼蟹虾螺,不至于饿毙,但这使得水蛊疫在城外饥民中传染越发严重,以致城中的富户豪族官吏,也都不愿意从这些饥民挑选奴婢佃农。

十数万饥民浑浑噩噩,滞留在城外苟喘延息,压根没有其他活路可言,韩谦他们出城挑人,无数人蜂拥过来要插标卖身。

即便是卖入勾栏院为奴为妓也没有犹豫,又怎么可能拒绝拖儿带女,嫁给韩府的部曲家兵为妻?

选人不是问题,韩谦又带着范锡程去找江乘县尉刘远以及桃坞集里正张潜,将文聘、入籍等事,都在三天休沐、不需要到临江侯府应卯的时间内,一并做完。

除了范大黑、林海峥二人尚且年轻,不需要仓促婚配外,宅子里范锡程、赵阔等十名家兵没有妻室,其中还有两人伤病缠身,此时留在山庄里照应那边的田宅。

这时候韩谦也替这两名伤病家兵一并挑选了身体健康的妇人,许婚为妻。

只是过继到他们膝前的继子,这次则跟其他的家兵子弟一并住进乌梨巷。

事情安排妥当后,城里除了之前范锡程、赵阔、范大黑、林海峥等十名家兵可用外,一下子又多出十三四岁的家兵子弟整四十人。

这其中有二十七人,都是新过继到赵阔、范锡程膝下的继子。

石塘河边的那栋宅子,就专门用作家兵子弟食宿及学习刀弓兵阵的场合。

范锡程对自己三天之内就多出一个老婆、两个继女、三个继子,很是啼笑皆非,但这事又不容他拒绝,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范武成在时,就欺范大黑性情憨直。

他们两人虽然都是范锡程的养子,但关系并不亲近,这时候一下子多出五个弟弟妹妹,范大黑却甚是高兴。

赵阔房里也多出一个婆娘、两个继子、一个继女。

临石塘河的那栋宅子,除了韩谦日常练习刀弓外,也兼作诸多少年的习武院,教习刀弓拳脚以及识字;这些事韩老山、林海峥平时都能兼任。

唯一的问题,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的丁口,宅子里的花销就骤增一大截。

在山庄里,即便家兵能吃些荤腥,但所谓的荤腥其实也是极少,只能说是偶尔打打牙祭;他们的家小在韩家的地位,相当于家养的奴婢,粗茶淡饭,能一日三餐不饿着肚子就已经算好的了。

韩道勋、韩谦在当世要多养五十口人,不让其饿死,不是太难,而且将这些人从忍饥挨饿的饥民里选出来,给口饭吃,就已经足以叫人感恩戴德了,但问题在于,韩谦真要想将这些少年当成预备役家兵培养、训练,这个花销就大了。

所谓穷文富武,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整日还要练习拳脚刀弓,消耗也好,每天胃口大得能吃下一整只羊。

而金陵虽说是处于江南膏腴之地、物产丰富,但江淮战事不休,川渝、荆楚、闽粤等地实际又脱离于楚国控制之外,大量的豪贵涌入还算太平的金陵城,都使得金陵城里的物价,特别是肉价腾贵。

然而这些,韩谦又不能让赵阔、范锡程这些被迫娶妻的家兵来承担,这么一来,仅额外补贴的伙食,每天开销就要多出好几千钱。

此外,逢年过节还要额外赏赐衣裳等物。

这些仅仅是依赖于韩道勋的官俸以及田庄的收成,已经是远远不够了。

好在韩谦这次作为临江侯的陪读,宫中赏赐颇多,布帛绢棉等物折换成粮谷,能勉强支撑一阵子。

三天后韩道勋从宏文馆应卯回来,韩谦将他父亲请到石塘河边的那栋院子,看范锡程、赵阔他们在临河院子里集结起来的四十名少年。

“诸少年都造了名册……”

范锡程手里拿着名册,挨个给韩道勋、韩谦介绍在院子里列队的这些少年。

除了祖籍、谁家的子弟及继子,以及这些少年的秉性等等,范锡程利用三天时间都摸了一个大概,又都在名册里记录得一清二楚,可见他在韩道勋身边这些年目濡耳染,已不是当初军中的普通小校了。

范锡程还将这些少年分成五队,打算挑选五名最为机灵伶俐的少年担任队长,进行重点培养。

韩谦直接拿过名册翻看,心想范锡程跟在他父亲韩道勋身边,倒是学会了一些本事,但他不会同意范锡程这样的安排,拿朱笔勾出另五名少年的名字,说道:

“可选这五人担任队长,管束他人教习刀弓拳脚及识字。”

“这……”范锡程老脸腾的一下涨红起来,争辩道,“这些少年身世、性情,老奴都仔细问过,绝不敢半点欺瞒。”

赵阔歪头看过去,看到韩谦所选的五名少年,都是性情比较木讷迂直之人,可以说是最不适合当队长的人选。

不要说范锡程一下子变得激动,觉得无端受到韩谦的质疑,他也不明白韩谦为什么偏偏选这五人。

“为什么是这五人?”韩道勋也疑惑的问道。

“我相信范爷看人的眼力,这些少年涉世不深,什么性情不会瞒过范爷的眼睛,也恰恰如此,我才觉得更应该用另外五人担任队长……”韩谦说道。

韩谦这么一说,范锡程他们就更迷糊了。

选人之法,范锡程平时都是受韩道勋的潜移默化,他相信由家主来安排这些少年,也会选择聪明伶俐者居首,进行重点培养。

这完全可以说是因才用人、各显其能,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少主为何却要反其道而为之?

赵阔眯起眼睛,打量着站在院子里的这些少年,有人大胆而好奇,有人反应呆滞,有人畏缩在后面,心想换成是他,也会用那些胆大聪慧又跃跃欲试的少年,但看韩谦那么笃定,似也有他充足的理由。

韩谦也没有卖关子,跟他父亲韩道勋解释说道:

“范爷的选人之法,也没有什么不稳妥,好生教导,或许不用一两年,这些人手便能堪用,但范爷的选人之法,能速成,却非孩儿心目中的最佳之法。那些胆大聪慧跃跃欲试的少年,他们心里也有诸多的自信能超越常人,此时用他们担任队长,无论是教导他们拳脚刀弓,或排兵布阵,或家法族规,相信他们都能以比其他人更快的速度掌握;而对于那些忠厚朴拙的少年,心里就觉得低人一等,平时拿着刀枪棍棒听从号令行事,也不会太难。这么安排,看上去或许没有什么不妥,但最大的弊端,就是将来能真正独当一面的,或许仅有四五人而已。而这四五人还未必会对我韩家感恩戴德,因为他们内心认为自己本身就超越他人,即便将来能独当一面,他们也会认为是自己所应得的。如此一来,韩家在他们心目中的威势,又能有多重?”

韩谦是在议论这些少年的安置之法,范锡程、林海峥等人听了却是拘谨不安,韩谦这话里未必没有指责他们对主家的懈怠之意。

韩谦继续跟他父亲韩道勋解释道:

“孩儿反其道而行之,除了习刀弓拳脚、读书识字时,朴拙少年居首,聪慧少年居尾之外,平时交办事情,也要反其道而为之。比如说看守宅院这些看似枯躁之事,应选好动之人,磨练他们的耐性,而跑动传信之事,则要用看似笨拙的少年,提高他们的机敏。这些做,看上去有违他们的性情,也谈不上因才而用,也甚至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真正叫这些少年各任其事,但最终忠厚朴拙者能伸展性情,有机会独挡一面,聪慧胆大者则能更多一些沉稳,这便使得人人堪用,而非仅有五人堪用。而无论是习刀弓拳脚、读书识字,又或者是交办种种事务,好则赏、不足则重罚,那些自恃聪慧而胆大违背规矩者,更要重罚——孩儿也相信我韩家只要赏罚分明,便能叫他们印象更加的深刻,从而使父亲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威势渐重,无人敢存懈怠之心……”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家兵子弟(二)

韩谦的这番用人言论,真正是将范锡程他们的震住,不约而同的往家主韩道勋看去,他们实在不知道韩谦如此“乱搞”,会有什么效果,但他们却不知道如何去辩驳。

“此间院子里的事,皆由谦儿你来掌控,为父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完,你先忙过这里的事情,等会儿再过来找我。”韩道勋说罢,便站起来要韩老山陪他先回大宅,令范锡程、赵阔、范大黑、林海峥等人留下来,协助韩谦教导这些家兵子弟。

韩谦让林海峥将五名被范锡程认为性子木讷朴拙、差不多也最瘦弱的五名少年喊到廊下,看这五个少年瘦骨嶙峋,唯唯诺诺的连身子都不敢站直,心想给他们四五年的时间,一点点的去培养、磨炼,或许能达到他所说的“人人堪用”的效果,但此时他心里最耿耿于怀的,还是历史轨迹倘若不发生改变,他父亲很快就会因为上谏被杖杀文英殿前,而他在逃出金陵时,很可能就会被这些平时受他家供养、恩惠的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

虽然这两三个月来,韩谦也有意对范锡程等人恩威并施,树立威信,只要韩家不发生变故,他对手下这些家兵的威势是足够用的——除了身份莫测的赵阔外,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等人都不会随意忤逆他。

然而有朝一日,父亲被杖杀文英殿前,他成为朝廷捕杀的“逆党”,他的“威势”,还能够令范锡程这些家兵唯命是从吗?

就算没有梦境中人翟辛平有关这段历史进程的零星记忆,韩谦这段时间深入反思御人之法,对这点也是深深怀疑的!

范锡程选出的五名子弟,都是家兵的嫡亲子嗣,自幼跟随父兄习武,又在韩家长大,见多识广,自然机敏过人,都有当武官的潜质,但韩谦知道,这些家兵子弟跟范锡程他们一样,一旦自己成为“逆党”,也是不足以令他们唯命是从的。

韩谦选饥民子弟,甚至选饥民子弟里那些看上去最木讷朴拙、最不起眼的五个人居首,看中他们心思单纯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这五人只有从韩谦这里才能获得他们想都不敢奢望的地位跟侍遇,一旦韩谦遇到什么事情,他们将失去一切。

这就注定到他们对韩谦的忠诚,要比那些机敏过人的家兵子弟可靠得多。

韩谦当然不会将自己的真正心思吐露出来。

五名羸弱少年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叫到廊下,听到要选他们当队长,每天率领其他少年读书识字、练习刀弓拳脚,都是又惊又疑,压根都怀疑是否听错了。

院子里有十三名少年,原本就是家兵子弟,父兄都在家主跟前任事,他们知道过继来的这些家兵子弟,实则是狼狈不堪的流民子弟,一是从身份上看不起他们,二是看他们面黄肌瘦、胆小怯弱的样子,更是不屑。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少主韩谦竟然会选他们最看不起的五个流民子弟,在带领他们进行平日的操练。

他们年纪还少,不知道怎么掩饰内心的不满,顿时间就在下面喧哗议论起来,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韩谦瞥了范锡程一眼,沉声说道:“这就是范爷你管教出来的家兵子弟?”

范锡程黑着脸,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

韩谦却不理他,眼睛盯着跟前五名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的羸弱少年,说道:“以后在这院子里,你们每人带领七人接受管训,这七人的日常起居也皆受你们管束。林海峥、范大黑会告诉你们每天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但你们要记住的是:你们自己做错事,或者事情没有做好,你们要受罚;你们手下的人做错事,没有将事情做好,你们不能惩罚他们改正,也是你们受罚。你们应该知道吃饱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这里也不会养无用之人,你们中哪个人在一年之中累计受罚的次数超过十次,我会将你们连同你们的家人再次赶出城去自生自灭,这个院子里不会养没有用处又不听管教的闲人。”

韩谦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神色也很温和,接着他眉头一竖,又说道:“刚才场下喧哗者,你们各挑一人出来,拿马鞭狠狠的抽十下,以示惩戒!”

五名羸弱少年面面相觑,看看韩谦,看看搁在走廊栏杆上的马鞭,又迟疑的看向场下那些眼藏不屑跟讥笑的少年,没有人敢指出一人来受罚。

“点一炷香,一炷香尽,他们不出手,就由他们自己受罚领十鞭,计一次。”韩谦不急不躁的对范大黑说道。

范大黑搬出铜炉摆在廊下,插香点燃。

院子里的少年这时候再也不敢喧闹,但他们还是不相信,那五个比他们瘦小得多、性子又怯弱的家伙,真敢从他们中各选出一人来,拿起马鞭狠狠的抽十下。

韩谦坐在廊下,也不吭声,就看着铜炉里的香一点点燃烧着;少年赵无忌将黑云弓背在身后,暗暗思量韩谦的选人之法。

林海峥、范大黑都觉得气氛压抑得可怕;赵阔眯起眼睛,盯着院子东南角的那棵石榴树,看不出他眼睛里藏着怎样的想法。

差不多等那炷香燃烧到一半,才有一名羸弱少年咬牙站出来拿起来马鞭。

韩谦对这少年有印象,其名郭奴儿,此时十四岁,羸弱得却像十岁孩童,原是巢州人。天佑八年,巢州被梁国侵入,万户家舍被毁,十数万巢州民众渡江避难,其父死于途中,其母携带郭雄以及他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乞食金陵已有数年。

郭奴儿太过瘦弱,其母也体弱多病,原本不在韩谦选择的范围之内。

郭奴儿年幼的弟弟刚刚饿死没几天,由于郭奴儿及其母力气小,拿树枝刨坑不深就埋下幼小的尸体。

韩谦前天出城时,赶巧看到郭奴儿弟弟的尸体被成群的野狗从荒坟里刨出来,郭奴儿与其母还有妹妹被野狗咬得遍体鳞伤,还是拼命的想从野狗的嘴下将弟弟尸体抢回来。

韩谦他们将野狗赶走,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将郭奴儿兄妹及其母送到秋湖山别院安顿下来。

刚好有个祖籍巢州的瘸腿家兵不介意收留这三个同乡苦命人,郭奴儿也就名正言顺的成为秋湖山过继入籍的家兵子弟。

郭奴儿壮着胆子往场下走去,走到一名身体要比他强壮得多的家兵子弟前,刚要说什么,却被瞪了一眼,便心虚的往下一人走去,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回到那家兵子弟跟前。

刚才确实是此人喧闹声最大。

韩谦见那家兵子弟咬牙切齿的瞪大眼珠子,似压着声音在威胁郭奴儿,大概还是不相信这个跟他年纪相仿,却要比他低一头的羸弱少年真敢拿他怎样。

“林宗靖,跪到廊下来领鞭!”站在韩谦身后的林海峥,低声吼道。

韩谦拿来名册看了一眼,才知道这名家兵子弟是林海峥的侄子,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却如成年人;其父原本也是他父亲韩道勋身边的家兵,其父在楚州战事中死去,之后林海峥才正式成为韩家的家兵。

林海峥的话还是有作用了,林宗靖满心不服,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廊前的台阶下双膝跪地。

郭奴儿拿着马鞭走过来,但走到林宗靖身后,还是迟疑不定。

韩谦拿出另一根马鞭,指向郭奴儿,严厉的责问道:“林宗靖无事喧闹,蔑视家规,理当受罚。郭奴儿,你此时不罚他,难道要代他受罚领我十鞭吗?而林宗靖以后都要受你管束,他每有桀骜不驯,你都要代之受罚,你心里想想要过多久,你与你的妹妹郭玲、你的母亲郭杨氏才会被逐出去自生自灭?”

“……”郭奴儿咬破苍白的嘴唇,一缕鲜血溢出来,手执马鞭有些发抖的朝林宗靖身后走去。

林宗靖桀骜不驯,转头又朝郭奴儿瞪去,韩谦扬起鞭,朝他劈头盖脸就狠狠的抽了两鞭子,将他抽翻在地:“混帐家伙,反了天了!”

韩谦两鞭子毫不留情的直接抽在林宗靖的头脸上,立竿见影抽出两道血淋淋的鞭痕,差点将左眼抽爆掉!

“郭奴儿,余下八鞭,你将林宗靖衣裳扒下来,给我往死抽!”韩谦心里最恨家兵桀骜不驯,令郭奴儿对林宗靖继续用鞭刑,走回廊下,瞪了范锡程、林海峥等人一眼,才坐回到椅子上看郭奴儿将林宗靖的袄裳剥下来。

这段时间他一方面要重新获得父亲韩道勋的信任,一方面要将之前荒废太久的功课补回来,还没有抽出时间好好收拾这些桀骜不驯的家兵及家兵子弟。

郭奴儿没有什么气力,原本隔着厚厚的袄裳挨他十鞭子不会有什么事,但这时候剥掉衣裳,裸出后背,每一道鞭子抽下来,也是一道浅浅的血痕留下来。

“你们是找出人来受刑,还是你们代之受罚?”韩谦厉眼盯着廊前剩下的四名羸弱少年,问道。

有郭奴儿鞭打林宗靖在前,接下来再挑人出来剥光衣服用刑,就没有人再敢呲牙瞪眼了。

“心存虎狼之志,便不畏虎狼。难不成你们这辈子就甘心沦为被人欺、被人食、饿殍于道的羔羊不成?”

韩谦盯着郭奴儿等五名少年,锵铿有声的质问道。

见郭奴儿等少年不敢应声,韩谦也没有指望他们能在一天之内完成从羔羊到虎狼的转变,跟赵无忌说道:“郭奴儿等人以后便受你管束。”

又交代了一些事,韩谦便留赵无忌、范大黑、林海峥等人在河边的宅子里,先教导这些少年一些基本的规矩,他与范锡程、赵阔先回大宅,不知道他父亲这么晚还有什么事情要找他说。

正文 第三十章 疫水疏

(月票榜勉强保住第一,感谢兰总、感谢圣淘宇、感谢野人、平实,加更一章!)

从河边的院子走回来,韩谦带着范锡程、赵阔走进中庭,看到西厢房烛火高烧,他父亲韩道勋正伏案执笔书写着什么。

韩谦敲门走进去,看到他父亲在摊在书案的一封奏折首页写有《谏饥民远疫水疏》等字。

韩谦三天前借选妇人婚配孤寡家兵的名义,强拉他父亲出城,主要目的就是要将他父亲的注意力吸引到水蛊疫之上。

没有想到才过去三天,他父亲就已经直接写成奏文,准备直接进奏到天佑帝那里了。

韩道勋抬头看到韩谦一眼,示意他将奏折拿过去看,也不介意范锡程、赵阔站在旁边,这些事也没有必要瞒过他们。

这封奏折通篇写下来有三千多字,在给皇帝的上书奏折里要算大篇幅文章了。

韩谦从头到尾很快就看下来,就是在他三日提出几个问题的基础之上,写就这么一封奏文,准备送到天佑帝御前浏览。

韩道勋没有到实地进行考察研究水蛊疫,除了没有这方面的条件外,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但宏文馆作为楚国藏书最为齐全之地,留有不少前朝医官对水蛊疫的观察研究。

韩道勋这三天时间里,主要是将相关医书找出来,将前人对水蛊疫的研究汇总起来,发现确实支持他之前有关水蛊疫毒只存在某些特定水生物之上的论断。

这篇疫水疏,前半篇主要是旁征博引来论证这个判断,后半篇则引申到他所推测的兵马驻营、屯田水利等办法上,最后还是重点提出将滞留城外的十数万饥民集中到远离“疫水”的地区进行阻断式安置能够控制疫情。

韩道勋在奏书中认为,这么做不仅可有效阻断、预防疫病的蔓延,而十数万饥民安置得法,消除疫病,所活十数万口人,也能成为朝廷赋税及兵役新的来源。

“父亲所进之策,要是得行,就是一桩能活万千生民、青史留册的善政。”韩谦不失时机拍一下他父亲的马屁,暗感这封《疫水疏》真要送上去,在看到有明显的治理效果之前,他父亲应该就不会轻举妄动的去捅世家豪族的这个马蜂窝了,也算是将他父亲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出去了。

“也是亏得谦儿你前几天所提的几个问题都问到关键处,这三日来还不时与父亲讨论此事,令为父深受启发,才能写成这封奏文,但能不能得行,此事还难下结论。”韩道勋眉头微蹙着说道。

韩道勋不是仅有理想的直谏之臣,他知道朝中利害关系纠缠得有多复杂。

即便他自己相信这是一封善政良策,对各方的利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害、触及,也相信皇上会看到这封奏文得到推行的好处,但朝中各派人马相互扯皮,疫水疏能否得到实行,他现在还真没有太多的信心……

韩谦将他父亲的忧色看在眼底,换作他以往,他会不理解父亲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但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融入他的灵魂、血脉之中,令他知道太多的事情,远要比想象中的艰难、复杂得多。

将十数万饥民集中起来安置,远离疫水,不仅能得饥民得解救,能控制水蛊疫的传播,而开垦荒地、收编民户,还能为朝廷增加税源,可以说是一举三得之事,但之前都未曾有人有效控制水蛊疫的传播,此时仅凭一封奏书,要想说服天佑帝及朝中大臣同意此事,难度极大。

其二,将这么多人,其中又有大量的重疫病患者,远距离迁到他地进行安置,途中不知道会死多少,这有些不现实,但金陵城附近的田山皆有其主,又哪里找这么一大片能安置十数万人的土地?

其三,朝廷国库空虚,为筹兵马钱饷以及朝中官吏俸禄都有些力不从心,十数万饥民安置所需的巨款,又从哪里拨付?

而倘若前三个困境能得到克服,那安置饥民之事就会立马变成诸派官员争抢的一个香饽饽。

在这个过程中不仅能暗扣大量的赈济钱款、能暗中侵占大量的安置田地,甚至能将一部分健壮饥民变成自家的佃户、奴婢甚至家兵,这时候谁会将这么一个香饽饽拱手让给他人?

最后扯皮下来,极可能是一事无成。

韩谦将他父亲脸上的忧色看在眼底,知道父亲是担忧这封奏折递上去后,在朝中诸派大臣的扯皮下得不到实施,但也正因此,他更担心这最终会加深父亲对世家豪族的愤怒,从而更加坚决的孤注一掷的剑走偏锋。

“父亲欲上奏书,是为求名,还是真心为城外十数万饥民着想?”韩谦咬牙问道。

“你觉得为父是一心只为求名之人?”韩道勋哑然失笑的问韩谦,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对他了解还是太少。

“孩儿觉得父亲真要为城外十数万饥民着想,就不应急于将这封《疫水疏》送入宫中。”韩谦说道。

“为何?”韩道勋问道。

“父亲说过,做清官容易,想要成为真正为民做些事情、能拯万千生民于水火的清官,则要比奸官更奸才行——孩儿以为父亲不讲究策略,直接将疫水奏送入宫中,不会取得父亲所期待的效果。”韩谦说道。

“我有说过这话?”韩道勋疑惑的看了韩谦一句,他对这句话完全没有印象,但以他二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仔细琢磨这话却觉得非常的有味道,又问道,“你怎么就觉得直接将疫水疏送入宫中,怎么就没有效果了?”

韩谦看到身后的范锡程、赵阔一眼,也没有让他们回避,直接说道:

“疫水奏之善政,倘若能呈现到皇上面前,必然会得到皇上的重视,但此法牵涉甚大,皇上必然要召集大臣议决。此法能不能行,行之又要克服多少困难,朝中必然要进行广泛的讨论。而进行充分的讨论后,即便皇上决心行此策,其中会有多少好处也早就被人看透,诸臣争其事必然又是鸡飞狗跳,争不到其事者,又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拖后腿、制造障碍。即便最终拖延数年能行其事,这其中不知道又会拖死多少饥民,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饥民会沦为主事大臣家的苦奴……”

“……哎!”韩道勋愣怔了半晌,这种种缠绕他不是没有考虑到,但叫韩谦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他心里的万千愁肠也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长叹。

“父亲倘若能不求其名,此事或更易行。”韩谦说道。

“怎么讲?”韩道勋问道。

“父亲讲过,要行其事,应‘曲中取’,而尽可能避免‘直中取’,”韩谦说道,“父亲要是不怕担当恶名,第一应该上书建议驱赶四城饥民,将这事引出来就好,第二就是要将真正的功劳让给别人,使其在背后承接其事,事情则易成……”

“你这掩人耳目的办法或许更易行,但不将其中的好处说透,朝廷不出大力,十数万饥民能安置何处,赈济钱款又从何处筹?”韩道勋问道。

“欲夺功者,怎能不吐点血出来?”韩谦看着他父亲说道,他将话说到这份上了,父亲应该明白他是在说什么;三天前他可是刚跟他父亲说过李冲有示好之意。

不过,韩谦还是期待他父亲这时候能打退堂鼓,也唯有他父亲的愤青劲能压制下去,他以后所要面对的局面才不至于太错综复杂。

韩道勋沉吟很久,才轻叹一口气,将奏折递给韩谦,苦笑说道:“这封奏折你拿去送人吧,我另外再写一封驱饥民疏,只希望不会被世人骂得太狠!”

韩谦心里微微一叹,说道:“时辰不少了,父亲也该早些歇息,莫要太过操劳。”

“我省得,你们先去歇息吧。”韩道勋说道。

韩谦将这封半成品奏折收入袍袖中,与范锡程、赵阔走出西厢房。

“家主是想少主将这份功劳送给信昌侯吗?”范锡程走出西厢房才想明白其中的蹊跷,抑不住内心的震惊,问道。

韩谦看了赵阔一眼,但看他眼瞳里要平静得多,想必是早就想明白过来了,笑着说道:“你们说我父亲傻不傻?换作他人,即便明知此事不能成,也不会将这份为饥民着想的清誊拱手让人——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沽名钓誊吗?而信昌侯此时都公开站出来支持三皇子了,父亲原本无意牵涉到宫禁之争,但将这份功劳让给信昌侯,往后三皇子倘若不能成势,而这件事再叫人捅出来,我们韩家多半也会被牵连进去,到时候恐怕也会牵连你们……”

“我等受家主恩惠,家主为万千饥民着想,不惜清誊受限,我等岂敢独善其身。”范锡程颇为诚挚的说道。

范锡程说这话情真意切,赵阔也颇为动容,但韩谦有梗在喉,此时只是试探他们的态度,却不会将他们的话当真,挥手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偏见与疏离

“行刺”事件发生后,杨元溥被天佑帝留在宫中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返回临江侯府,韩谦他们也得以休沐三天。

十一月初五,韩谦也没有特地赶太早,待家兵子弟在河边的院子里清晨操练过后,才吃过早餐,在赵阔、范大黑的陪同下,不慌不忙的骑马赶往临江侯府。

此时和熙的日头已经爬上树梢头,韩谦着赵阔、范大黑将马匹牵到马厩去,他刚迈步跨进前院,冯翊就一脸急切的走过来:“那日夜里从侯府离开,李冲拉你去干什么去了?”

韩谦心想冯翊真要是急切想知道李冲找他到底说了什么,之前大家有三天休沐假在宅子里,冯翊什么时候跑过去找他都成,而不应该拖到今日到临江侯府才问起这事。

不过,平时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炎的冯翊没有主动去找他,倒也未必是他耐得住性子,韩谦猜想更可能是冯家在破绽百出的“行刺事件”发生之后,见宫中态度暧昧不清而变得惊疑不定吧?

韩谦自然不会将实情说给冯翊知道,颇为苦恼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他吃错哪门子药,硬拽着我去晚红楼吃酒,不巧姚惜水那天不在晚红楼,害我到现在连姚惜水的小手都没有摸到。”

冯翊也没有看出韩谦是在敷衍他,颇为苦恼的说道:“这两天,宫里的风声好像有些变了。”

“怎么变了?”韩谦故作不知的问道。

“你进去便知道了。”冯翊拉着韩谦往里走。

韩谦与冯翊往东院书堂走去,没看到三皇子杨元溥,在前院正堂及书院伺候的内侍、宫女中,却多出一些韩谦以前往未见的陌生身影。

虽然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整件事最后定性为内侍与侍卫营侍卫勾结“行刺”,将跟平时与赵顺德牵连密切的一批内侍、宫女撤换掉,也就是掩人耳目要需要做的一些事情,并不能说明什么。

“管保、钱文训都被调走了,说是督管不力,陛下从身边调了两个人过来顶替这二人出任侍卫营副指挥及侯府副监——你说说看,真要追究督管不力的责任,也该是将郭荣跟陈德撤换掉啊?你说宫里这是什么意思啊?”冯翊问韩谦。

“谁知道?”韩谦摊摊手,故作糊涂的说道。

风声是有些变了,但也只是让三皇子杨元溥不再像以往那般,像个被捆住手脚的孩童,处处受制于郭荣、宋莘等人,韩谦还不指望此时朝中大臣能立刻聚集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形成能对抗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势力。

韩谦猜测天佑帝指派过来的两个人,最终的态度估计跟那日的内侍省少副沈鹤一样,不会坐看杨元溥受郭荣、宋莘这些奴婢的欺负,但也不会敢死命得罪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能成为三皇子杨元溥的嫡系。

过了一会儿,李冲陪同两个陌生面孔的人走进东院书堂。

冯翊拉着韩谦过去打招呼,韩谦才知道他们就是顶替钱文训、管保,新任的侍卫营副指挥、侯府副监,以前都是天佑帝身边的侍卫及内宦。

韩谦他们与新任的侍卫营副指挥、侯府副监正站在小游园里说了一会儿话,郭荣、陈德以及宋莘陪同三皇子杨元溥走过来,韩谦他们又赶过去参见。

杨元溥对韩谦还是一贯的冷淡,但这种冷淡并不是要掩人耳目所装出来的,而是一种犹豫不断的疏离。

看到三皇子这样的态度,韩谦也是有些惊讶,心里觉得疑惑,心想三天前在晚红楼,他一番说辞应该将“鲁莽行事”的责任完全推掉了,杨元溥对他怎么还这副态度?

是杨元溥真被吓着了,此时还在为当初的行险感到后怕,以致要下决心疏离自己?

只是,杨元溥作为在安宁宫阴影下挣扎多年、一心要挣脱束缚的少年,心中热血正旺,即便在栽赃内侍行刺之时感到后怕、心思慌乱,但此时已然看到这一次的冒险成果斐然,应该感到由衷的兴奋才是啊?

而且李冲在三皇子杨元溥心目中的地位,已经被自己削低,即便过去三天有机会见到杨元溥,他应该也没有能力在杨元溥跟前上眼药水啊!

难道是世妃王夫人责怪他献计太险,要杨元溥疏离自己?

韩谦虽然没有见过世妃王夫人,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最有可能。

世妃王夫人这辈子最大的一次冒险,可能就是趁天佑帝醉酒上了他的床、生下三皇子,之后就挣扎在安宁宫的阴影下小心翼翼的活了十多年,视三皇子杨元溥为最后也绝不敢拿出来冒一丝险的珍宝及筹码。

他的说辞,或许能说动信昌侯李普以及晚红楼的那些人,让他们深信自己在献计之时,就已经胸有成竹,已经将天佑帝的反应都计算在内,但这在世妃王夫人眼里,可能还远远不够稳妥。

或许在世妃王夫人看来,即便天佑帝的态度进一步明确下来,也不足以令三皇子杨元溥的处境变得更安全,惊动安宁宫的注意,甚至更有可能变得更危险?

韩谦头痛无比,心想世妃王夫人长期所处的阴沉环境,注定了她绝难信任任何一人,也绝难轻易就被任何人说服。

世妃王夫人倘若对他有所成见,这往后还要怎么整?

侍讲沈漾过来后,承接休沐之前的课业,开始讲授前朝盐法。

不过,沈漾依旧是照本宣科,不到一个时辰,言简意赅的将数篇晦涩文章讲完,就坐他那辆破旧的马车回府去了,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朝中风向的转变。

沈漾照本宣科、惜字如金,冯翊、孔熙荣在书堂里照旧昏昏欲睡,杨元溥也照旧是如坠云雾、不知所云。

恭送侍讲沈漾离开后,午时在外宅用餐以及午后照旧到箭场练习骑射,韩谦都注意到杨元溥有几次看过来欲言又止。

这证实韩谦之前的猜测,杨元溥并非不愿意亲近他,而是世妃王夫人对他有成见,视他为危险人物,告诫杨元溥要疏远他。

李冲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眉头微微一蹙。

当晚在晚红楼,他不知道被韩谦这杂碎骂了多少声蠢货,心肺都要气炸了。

昨天宫里才传出消息,说世妃王夫人知道“行刺”原委之后不喜韩谦,他心里自然是幸灾乐祸。

不过,沈漾所授课业艰深晦涩,不肯多说一句,却也是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三皇子有没有耐心,等他夜里回府找策士将前朝盐法讨论透彻之后写成策论呈献过来。

当然,李冲也注意到韩谦有几次要找三皇子说话,但三皇子最终还克制住,没有给韩谦单独说话的机会。

李冲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颇为爽利的。

倘若不是要掩人耳目,他都想将韩谦这杂碎拽过来,问问他前几天在晚红楼的得意劲哪里去了?

然而李冲所不知道的,他在观察韩谦的同时,韩谦也在观察他与杨元溥及冯翊等人;韩谦也压根就不相信刚刚才尝到甜头的杨元溥会停止冒险。

虽说李冲也不足二十岁,但他显然对十三四岁的少年叛逆心理完全不了解。

杨元溥自幼长于阴冷森严的宫禁之中,长于安宁宫的阴影之下,性格多疑是必然的,在宫禁之中也必然只能依赖其母世妃王夫人的庇护,但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成长,没有将他性格中的坚韧部分完全摧毁掉,出宫就府后表现出极其旺盛的危机感跟改变现状的强烈欲望。

这本身就注定杨元溥的叛逆及冒险,在出宫就府的那一刻,比任何人来得都要强烈。

这也注定了世妃王夫人所从小灌输给杨元溥的那一切,在出宫就府的那一刻就开始分崩瓦解。

要是杨元溥轻举妄动,受几次大的挫折,他性格中的坚韧跟冒险就会被摧毁掉,但上一次的冒险是大获成功的,是尝到大甜头的。

韩谦不相信杨元溥会停止冒险,不相信已经从牢笼中迈出去一步的杨元溥,会继续被世妃王夫人完全牵着鼻子走,杨元溥今日的疏离,或许也有对他的试探跟欲擒故纵。

韩谦心里一笑,小小年纪,跟我玩小心眼?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投子博戏

午后在箭场,韩谦是表现出几次要跟杨元溥说话的样子,但杨元溥并没有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从箭场再回东院书堂温习沈漾上午所传授的功课,韩谦就不再找机会凑到杨元溥跟前去,而是跟冯翊、孔熙荣躲到角落里说闲话。

冯翊今日表现要比往规矩一些,但他疏懒惯了,练过一个时辰的骑射,筋骨酥软,在临江侯府又没有丫鬟小厮跑过来帮他捏腿敲背、疏松筋骨,哪里有心思温习功课?

他拉孔熙荣、韩谦躲到角落里,就忍不住从怀里将投子拿出来抛着玩;郭荣以及新上任的侍卫营副指挥在外屋伺候着,没事也不进来打扰。

冯翊手里抛玩的投子,是时下所兴“五木戏”的赌具,是一种中间扁平、两头圆润的小木板子,投子的正反面涂成黑白两色,五枚为一组,投出去五子全黑为最优,四黑一白次优,其他为“杂彩”,以此分胜负。

五木戏是时下除“六博戏”之外,在世家公子间最为流行的一种赌博游乐,以往韩谦也颇为沉溺其中,到金陵才三四个月,就输给冯翊他们不少金钱。

在融入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之后,韩谦才知道在梦境世界里赌博有那么多精彩刺激的玩法,即便这段时间没有想到尽一切努力去弥补之前六年的荒废,他对五木戏、六博戏这些也变得索然无趣。

韩谦挨着窗户而坐,从冯翊手里拿来一枚投子,跟梦境世界里的骰子有些类似,但要简陋得多。

又兴许梦境世界里的骰子,就是从当世的五木戏投子发展起来的也说不定。

韩谦正要将投子还给冯翊,看到杨元溥朝这边瞥了一眼,他倒是没有想去吸引杨元溥,心思岔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

他此时确信父亲跟祖父、大伯、二伯他们是因为理念上存在严重的分岐,以致这些年都不愿意接受宣州的接济,而他要获得父亲的信任,就不能再从韩记铜器铺拿钱出来挥霍——实际就是不能无故接受韩族的供养。

不过,他这两天半强制性的给范锡程、赵阔等人婚配妻子,又将一堆饥民子弟过继到他们膝下,宅子里一下子出来近五十口人要养活。

家兵子弟都习武,消耗更大,这依靠父亲的官俸、山庄的收成以及他偶尔能得的赏赐,已经远远不够支撑。

这两天叫韩谦烦神的事够多了,这时候才突然想到这事来。

虽然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融入血脉、灵魂之中,叫韩谦琢磨出不少诸多筹钱的点子,但都需要人手、都需要投入精力,然而韩谦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陪读,除了重大节庆假日能够休沐外,平时都脱不开身去做其他事情。

手里的这枚投子,叫韩谦突然想到所谓的赌博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即便不考虑博弈跟概率计算,梦境世界里一些做弊手法,也是当世人绝对想不到的。

就拿冯翊手里掷玩的黑白色投子来说,就叫韩谦想起梦境中人翟辛平记忆里有一段钱币博弈的趣题来。

虽说记忆有些模糊,但梦境中人翟辛平做股票投资,对博弈论的研究最为透彻,韩谦细想了一阵,将纸笔拿来演算过,才确认是可行的。

“你在鬼画符什么?”冯翊看韩谦在纸上写了一堆奇形古怪的符号,不知道在干什么。

韩谦将一枚投子握到手心里,跟冯翊说道:“有一种投子博戏,我能包赢不输,你可相信?”

“怎么可能?”冯翊才不信韩谦的话。

韩谦在宣州虽然也放浪不羁,但宣州怎么都没法跟金陵比繁华,平时也就玩玩斗鸡斗狗,论博戏之复杂,怎么都不能跟金陵城里的公子哥相提并论。

再说韩谦刚到金陵城,跟冯翊他们在一起赌博,连裤子都快要输掉,虽然韩谦这段时间不再出来的放荡,但冯翊不相信韩谦有什么玩法能包赢不输。

“你我各将一枚投子握在手里,摊开后要是同黑,我输你三钱,要是同白,我输你一钱,要是黑白相异,你输我两钱,可好?”韩谦笑着问道。

冯翊再不学无术,但自幼也被强迫学过筹算,听韩谦说过规则,心里默然想了许久,怎么也不明白这种玩法,怎么可能韩谦包赢不输?

“不信。”冯翊摇头说道。

“还有一个时辰才天黑,我们玩一个时辰,便见分晓了。”韩谦拍了拍系在腰间的钱袋,笑道。

冯翊也是在欢场一掷千金都不会皱眉头的主,几百钱的小输赢也就打发时间而已;再说他们这种玩法,也不会惊忧郭荣跑进来斥责他们干扰杨元溥温习功课。

孔熙荣正百无聊赖,身子趴过来看韩谦与冯翊玩投子。

李冲与杨元溥一字一句的推敲侍讲沈漾上午所讲授的盐法。

冯翊还是不信邪了,特地让孔熙荣跑去随从那里拿来几百枚铜子,每玩十把都要叫孔熙荣数一遍,最初几个十把,冯翊还小有赢余,他得意洋洋要戳破韩谦的大话,之后再玩下去,虽然有小输,冯翊也没有在意。

在过二百把后,冯翊发现他让孔熙荣拿着的钱袋里,铜钱一点点的减少,都不到半个时辰,钱袋就已见空,才觉得诧讶。

“怎么可能会这样的邪法?”冯翊诧异的问道,“莫非你有什么神通,眼睛能窥见我手心所握的投子?”

“我幼时在楚州得异人所传的这种博戏之法,要是说透了,人人都能赢,又怎能叫神通?”韩谦笑道。

“你快说给我听。”冯翊心痒痒的问道。

“我以前没有拿这办法去赚你的钱物,此时又怎么会教你学会这种博戏之法,去赚别人的钱物?”韩谦故作清高的说道。

冯翊好赌,虽然以前在韩谦这里赢得不少钱物,但在外面跟其他公子哥博戏,十之六七都要是输的。

虽然冯家家大业大,不会介意一二百饼金子的来去,但输的感觉总是不好的。

“你要是仅仅将此法教我,又确实可行,我给你十饼金子。”冯翊才不信韩谦的清白,当下就许以重诺。

十饼金子相当于父亲韩道勋三个月的官俸了,冯翊出手已经可以说相当阔绰了,韩谦却不屑一顾的说道:“要是我们刚才换成金制钱博戏,你说说你此时已经输了多少钱物,我为十饼金子,将此法只授给你一人?”

“你说怎的?”冯翊心痒痒的给韩谦勾动起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韩谦。

“除了十饼金子外,以后你每用此法与他人博戏,所赢我要分五成!”韩谦说道。

“你这也才太心黑了吧?”冯翊叫道。

“也只有这样,我才会闭紧嘴,不将此法传授别人啊!”韩谦说道。

这种新玩法,不一定能得到广泛推广,而冯翊要是凭借此法总是赢,时间一长就不会有人跟他玩了,不能做到细水长流,韩谦这时候开价自然要狠。

“我怎么知道你的办法,我用了一定能行?”冯翊怀疑韩谦会诓他。

“我这办法一听就会,你可以当场找孔熙荣或出去找陈德验证。”韩谦说道。

“好!”冯翊更在意赢的感觉,才不会拿十饼金子当一回事,而至于以后也要等赢到钱才会给韩谦分成,他总不至于会损失太多。

韩谦附耳跟冯翊说了一会儿话。

“这真能行?”冯翊一脸的迟疑跟不信任,盯着韩谦问道。

韩谦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冯翊心里默数着,记得每二十把里随机出七把黑面就行了,这是用博弈论算出来的投率,冯翊想破脑子都不可能窥破其中的奥妙。

韩谦摊手笑道:“我幼时得异人所授,我也初时也是不信,但到今日无一失手——只是我父亲教导我低调做人,无意去搏赌神之名而已,此时将这机会让给你,十饼金子真是便宜你了。”

“你来赔我玩。”冯翊还是不信所谓必赢之法会如此简单,当场就要孔熙荣陪他验证。

没有相当的自制力或其他兴趣爱好,当世豪族子嗣就没有不好赌的。

有时候天佑帝还不时邀亲信之臣到宫中聚赌呢,不过天佑帝输多赢少,常借此拉拢与众臣的关系,就不知道三皇子杨元溥有没有学会这点。

孔熙荣不知道韩谦跟冯翊说了什么,但短短几句话就能让动不动就输得要他救急的冯翊成为赌神。

杨元溥到底没有成年人的耐性跟沉稳,刻意疏远韩谦大半天,这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注意力被角落里的动静吸引过去。

“智者不博,博者不智。”李冲对韩谦的小把戏还是不以为意。

“智者不博,博者不智”,话出道德经,最直接浅显的意思就是指聪明的人不与人博戏(赌博),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告诫人不要轻易冒险。

“智者不博,不过是不知博之智而已!”韩谦见李冲这时候还不忘给他上眼药水,随口怼了他一句。

见李冲瞪眼看来,韩谦耸耸肩,示意他看冯翊与孔熙荣验证的结果便是,不要争什么口舌。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论赌

冯翊与孔熙荣同样是玩了两百把之后,孔熙荣手里的钱袋就明显瘪下去。

李冲虽然说表面上不屑一顾,但眼睛却一直关注着这边,心里默默算着冯翊与孔熙荣的每一把输赢,看上去每一把输赢都杂乱无章,无迹可循,但累加起来,却是冯翊赢多输少。

沈漾每日讲授课业,虽然艰深晦涩,但多少还是有迹可循,而眼前这事,任李冲绞尽脑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韩谦看天色还早,也不管李冲、杨元溥的兴趣都被勾起来,伸手将窗外的一支榆树枝折断,拿匕首削成一枚枚小拇指粗细的立方柱,在六个面上刻出点数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冯翊转过头来看韩谦在小方块上拿匕首尖扣出细数,又拿墨汁涂黑,好奇的问道

“这也是一种投子,我幼时在楚州看别人玩过,比你们平时玩的五木戏要有趣一些,改日再教你。”韩谦将五枚骰子收入袍袖之中。

掷骰子的玩法有简单、有复杂。

最简单的玩法,就是两人掷骰子比大小,只要在自己所用的骰子里灌铅便能保证胜率,但这种做弊办法时间久了还是容易被拆穿。

除非自家开赌场,要不然到别人家聚赌,自备赌具怎么可能不叫人起疑心?

而说到赌场,在当世则不是什么稀罕事物。

前朝《刑统律》对设赌抽头渔利者,就规定“计赃唯盗论,聚赌则籍没其家浮财”等律法,对聚赌、设赌等事高压禁打,以免破坏社会风气。

天佑帝开创楚国后,初期也是禁聚赌,但为筹钱粮兵饷,又或许是天佑帝本人比较好赌的缘故,从天佑帝四年开始,就特许金陵城及附属州县的十数家世家豪族可设赌局柜坊,以便从中抽税。

冯家就在金陵城中暗中控制着一家柜坊,主要以抽头渔利;只可惜冯翊的赌技实在一般。

由于当世博戏种类有限,要是哪家柜坊能多一种能历经不衰的博戏,即便不在赌具上动手脚,也能在相当程度上聚客开源。

韩谦暂时没有精力去做其他事,又要为宅子多出的近五十口人生计发愁,而他父亲也绝对不会让他沾染博戏之事,那他就只能在冯翊身上多挖掘挖掘潜力了。

冯翊哪里想到韩谦算计他这么多,验证韩谦刚才所授之法管用,兴奋之余拽住韩谦要看他所制的五枚新式投子。

骰子刻一到六点数,相对两面的点数相加等于七便可,玩法要比当世流行的五木戏更简单,但玩法变化多样,可两人对玩,可多人同玩,可一人坐庄多人参与押大小,这才是柜坊聚敛赌客、问世后就经久不衰的好赌种。

“好玩!”冯翊好赌,听韩谦一说就明白玩法,问道,“这种投子可有必赢之术?”

“要是逢赌必赢,还有何乐趣可言?”韩谦笑道,“再说,我今天传授你这些博戏之法,你以后还会找我博戏?”

韩谦心想灌铅之类的小手段不告诉冯翊,想必整日想着坑骗赌客的柜坊,大概也会很快钻研出来吧?

“那有什么意思?”冯翊前程远大,不可能参与冯家暗中控制的柜坊运营,见掷骰子没有取巧之法,又或者韩谦知道却不愿传授他,就没有多兴趣。

“别岔神!”孔熙荣还是不信冯翊真掌握什么必赢的“邪法”,催促冯翊继续出投子赌胜负。

“想赢,但不能总赢——你现在没有必要再赢下去了!”韩谦跟冯翊说道。

孔熙荣的黑子投率是完全随机的,这时候冯翊将黑子投率改到其他数值范围内,胜负也会跟着随机起来,这时候看孔熙荣手里的钱袋时瘪时裕,果然变得不分输赢起来。

“韩谦,冯翊出投子,到底有奥妙?”三皇子杨元溥好奇心彻底被钩住,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问道。

“殿下啊,卑职已经将此法卖给冯翊了啊,忌敢轻易毁诺?”韩谦微微一笑说道,“不过,殿下以后记得千万不要跟冯翊玩这种投子博戏,这便是李家郎所谓的‘知者不博’!”

听了韩谦这话,李冲忍不住要翻白眼,心想不就刚才插了一句话,让你这杂碎记恨到现在?

“我还是不信有必赢之术,等课业时间过去,我拿钱物与你博戏——你们夜里都留下来饮宴。”杨元溥眼珠子一转,对冯翊说道。

冯翊自然需要能立刻多一个人供他验证,说道:“郭大人那边怕是不许?”

“李冲,你去找郭荣说这事。”杨元溥吩咐李冲道。

李冲哪里想到世妃的告诫,竟然都没有管住一天,三皇子的注意力就又叫韩谦这杂碎勾过去了,他心里百般不愿,也只能出去找郭荣说这事。

三皇子杨元溥要在侯府聚赌为乐,郭荣那边怎么会阻拦?

看李冲不情不愿的出去,韩谦心里一笑,安宁宫选他及冯翊、孔熙荣陪读,用意不就是希望他们能将杨元溥带入歧途吗?

不过,杨元溥此时留他们在侯府聚赌,是好奇心胜,还是用此法拉拢冯翊、孔熙荣的关系,则还要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李冲去而复返,郭荣的态度果然如韩谦所猜测,课业时间是天佑帝亲自规定的,冯翊、韩谦、孔熙荣在下面打酱油,他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对杨元溥完全不加以管束,他交待不过去。

何况侯府目前多出两个天佑帝身边的人盯着。

而课业之外,杨元溥想要怎么玩乐,只要不拆天拆地,郭荣不加以管束,别人挑不了他的错。

何况三皇子杨元溥出宫就府,陛下还特地赏赐了八名乐工舞伎,都是供三皇子杨元溥玩乐消遣的。

韩谦、冯翊、孔熙荣分派人回去禀报要留在侯府饮宴,待日头刚降到城楼之上,就收拾书册刀弓交给家兵收好,他们随三皇子杨元溥去内宅饮宴聚赌去了。

冯翊好赌,等不得酒宴开始,就在杨元溥寝居之地潇湘院博戏。

潇湘院不大,但整栋院子地底挖空,烧炭取暖,极为奢侈;而作为三皇子的起居之地,也要比普通的火坑、夹墙烧火等取暖法更安全。

韩谦他们走进潇湘院,人在院子里还没有进屋,就觉得暖意洋洋,实不知一天要烧得多少木炭。

外臣不是不能进入内宅,但不能随便,有规矩要守。

特别杨元溥身为皇子,他内宅的女人除非将来赏赐出去,要不然连奴婢宫女,理论上都要算是他的女人,所以临江侯府的内宅涉及到皇族血脉的纯正,规矩更加严格。

郭荣、宋莘还不知道傍晚时东院书堂里所发生的事,只是不动声色的守在一旁看三皇子杨元溥与冯翊出黑白子博戏。

韩谦看刚从天佑帝身边调到侯府任事的二人,对眼前这一幕也是无可厚非,暗感他们的态度大概跟内侍省少监沈鹤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过来只是保证侯府的奴婢不敢欺杨元溥,但显然也不会冒着得罪安宁宫的风险,真心希望杨元溥去搏帝位的。

说到底大家对年纪未满十四岁的杨元溥都没有信心,押注杨元溥的风险没有人敢去承受。

韩谦暗暗捏着袍袖里所藏的《疫水疏》,心里微微一叹,老爹啊,你怎么就不能像其他人学聪明点呢?

虽然将《疫水疏》拿出来给三皇子杨元溥夺功,是韩谦出的主意,但他主要也是怕他父亲剑走偏锋而不得不设法拖延罢了。

真要有选择,他并不想在局势明朗之前,将这封《疫水疏》过早的拿出来。

酒宴开始之前,杨元溥将一千枚钱都输给冯翊。

冯翊得意之极,高兴的叮嘱杨元溥:“殿下可不要先将消息传出去,等我大杀四方,将这些年输掉的钱财都赢回来,到时候请殿下去晚红楼喝酒!”

“你与韩谦约定,所赢之钱要分给韩谦一半。你刚从我这里赢走一千钱,也要记得分一半给韩谦。”杨元溥显然也很是高兴,不忘提醒冯翊给韩谦分赃。

杨元溥又跟韩谦说道:“人智有限,各有专擅,因而李冲刚才所说的智者不博,还是有道理的……”

李冲乍听以为三皇子替他分辩,但三皇子这话是对韩谦说的,他越琢磨越不滋味,三皇子这是向韩谦请教的口气。

“殿下明鉴!”韩谦微微一笑说道。

大家移到左首的院子里饮宴,郭荣、陈德以及今日新到侯府任事的两人,也都被杨元溥邀入席中。

宋莘虽然是侯府司记,但男女有别,只能站在一旁负责安排酒宴。

“沈漾先生今日讲授前朝盐政,字如千金,不肯多说一句,你们可听明白了?”在酒宴间杨元溥直接问出来,他也想着以后就算能避开别人的眼线,时间也绝对有限,而私下与韩谦频频接触,更惹人起疑心,还是光明正大的公开询问。

“我听了稀里糊涂,李家郎或许明白。”冯翊今天心情极好,特别是见三皇子杨元溥输钱给他也不气恼,对杨元溥顿时好感倍增。

当然,冯翊这么说,也不是挤兑李冲,在他心目里,李冲是要比他、孔熙荣以及韩谦更有能耐——抛开派系之争,李冲也确实是众口所赞的“良子”。

“……”李冲头都要埋到桌案下,他明知道三皇子抛出这个问题,是指望韩谦回答的,但冯翊既然将话题抛过来,他怎么都不甘心直接转给韩谦。

就前朝盐政盐法之事,李冲下午也跟杨元溥讨论了小半天,这会儿饮着酒,倒是说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办法将问题说透。

“郭大人您觉得李冲说得如何呢?”杨元溥将话题抛给郭荣。

“老奴这些年都在宫中侍候,可不知这些治国之事。”郭荣不动声色的回道,他身为宫官,不妄议盐法之事,却也算守本分。

韩谦见杨元溥视线转过来,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但为了尽可能消除安宁宫那边的戒心,也是故意做出一副卖弄的姿态:

“说来也巧,前朝盐法之事,我昨天夜里刚听我父亲说过,殿下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在生产力落后的当世,食盐是最重要的工业商品。

从千年之前的“盐铁论”始,盐利就是中央财政最为重要的财源之一,常常能承担五分之一甚至最高时达一半比例的中央财政收入来源。

因此任何一家王朝,都不敢忽视盐政。

在前朝,盐政之务要么由宰相兼领,要么由户部尚书或同等层次的重臣兼领,便可见其重要性。

虽然当世的工业体系极其简陋粗糙,但以当世人的理绪,能将其理清楚却不容易——能理清楚又能很好掌控者,无一没有能吏财臣的美誊。

前朝盐政实行官产官销,要是笼统的去说,确实叫没有经受经济学训练的人很难理解,但韩谦将盐事分成“产、收、运、销”四个环节去讲则非常的浅显易懂。

毕竟当世的盐政以梦境世界衡量,只能算最简陋的官办工业体系。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风未平

韩谦要确保杨元溥能理解透彻,必须将条理讲得极清晰。

看郭荣、宋莘皆露出惊讶的神色,韩谦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得意。

他知道自己此时尚不在安宁宫的眼里,但时间久了,越得杨元溥的信任,就难免越会受到安宁宫的猜忌。

天佑帝尚在,威势足够震慑住安宁宫对三皇子杨元溥不敢用太暴烈的手段,但不意味着安宁宫想要对付杨元溥身边像他这样的小鱼小虾,会有什么顾忌。

韩谦手缩回袍袖之中,那封《疫水疏》还安静的躺在那里。

每个人的宴案前都置有一小碟青盐,以调咸淡。陈德伸手从眼前的小碟中捏起一小撮白如雪的青盐,感慨的说道:“一小撮盐,就有这么多的道道?我还说陛下将沈漾请过来到底能教会殿下你们什么东西呢?”

“也就那么一回事,”杨元溥也知道在郭荣、宋莘面前不能太突显韩谦,笑着岔开话题道,“不过,冯翊学得一门赌技,吹牛皮说能包赢不赌,我已经输了一千钱给他,饮过宴也无事可做,陈德你帮我将这钱从冯翊那里赢过来!”

陈德嗜赌,他即便受世妃重托,护卫杨元溥的安全,但夜里也常偷溜出去聚赌。

听杨元溥这么说,陈德才不信冯翊真有包赢不输的能耐,嗤笑道:“听冯翊胡吹一气,他是欺殿下手生。”

冯翊也正技痒,见陈德不服气,招呼内侍将宴案上的残羹冷炙直接撤去,拿出两枚黑白色投子,将规则说给陈德听。

“除非你的眼睛能窥见我手心里的投子,不然莫要胡吹什么包赢不输。”陈德摇头说道。

他为人嗜赌,但军中没有太宽裕的聚赌条件,常常是因陋就简的赌输赢,这种赌投子黑白色的玩法,他在军中就没少玩过,听冯翊一说就明白。

“都说你冯家是金陵城里的钱袋子,要是每把就赌三两钱的输赢,要玩到什么时候,才能叫你这个冯家郎心疼啊?”陈德早就听说冯翊赌技烂,心想以后能在侯府公然聚赌的机会不会太多,这次不能轻饶了冯翊。

陈德赌瘾再大,就算郭荣、宋莘再不阻止,他也不敢让世妃知道他在侯府怂恿三皇子沉溺赌事,心想这次替三皇子报仇另当别论。

“那你们就是以金制钱为筹码吧!”杨元溥好像看出殡不怕殡大似的怂恿说道。

当世以铜制钱为主,但宫中也少量的用金银制钱,作为给众臣的赏赐,街面上极少见到。

这次宫中赏赐,韩谦除了绢帛等物外,还得二十四枚金制钱;陈德作为侍卫营指挥,又是世妃、三皇子唯数不多在朝任职的“外戚”,所得的赏赐,是韩谦、冯翊他们的十倍不止。

这种金制钱,每枚合金二铢,足值一千钱。

冯翊随身没有多少铜制钱——一枚铜子掉地上,他都懒得弯腰去捡——身边用于进晚红楼等场子挥霍的金制钱、金饼子倒是有不少,他是巴不得加大筹码。

说实话这种玩法相当的枯躁无味,但每一把就赌两三千钱的输赢,放在宫禁之中也都是大手笔,一下子将大家的兴致给调了起来;宋莘也侧目望过来。

陈德赌运也确实好,前二十把竟然赌赢十四把,一下子从冯翊那里赢走十枚金制钱。

陈德也相当得意,将一枚金制钱扔给杨元溥,哈哈笑道:“陈德帮殿下先将本给赢回来了,接着帮殿下将冯翊身上的袍裳都扒下来!”

韩谦注意到杨元溥不动声色的将那枚金制钱捏在怀里,心想:难不成杨元溥就是想陈德大输一场?

博弈论成立,需要足够大的基数。

一百把时,陈德都没有怎么输,喝了些酒,一边猜子一边忍不住口头奚落冯翊胡吹什么包赢不输。

这种赌法枯躁是一方面,但也进行得极快。

开始时,陈德还注意察言观色调整投子的黑白面,但很快就输得心浮气躁,捋着袖子,喊韩谦、孔熙荣帮着他们两人计算筹码,又让冯翊先将投子扣入白瓷碗下不得再用手触碰,避免他暗中翻面。

陈德除了随身近百枚金制钱外,还将三皇子杨元溥借他三百枚金制钱都输干净,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子。

“好了,陈德,今天到此为止吧。”杨元溥开口要终止这场陈德完全看不到丝毫希望的博戏。

“现在时辰还早,”陈德输急了眼,哪里甘心就这样放冯翊走,朝冯翊这边伸手说道,“冯翊,你借我二十饼金,我就不信你这个邪!”

“赌场上怎能借钱给人,你去别地筹钱。”冯翊哪里肯借钱给陈德,将陈德的手挡住。

“殿下,你手里可还有……”陈德朝三皇子杨元溥这边看来,这时候才惊觉到堂前静寂得可怕,环顾看去,除了冯翊赢钱正兴奋外,杨元溥看似雏嫩的脸阴沉如水,李冲眉头怒蹙,韩谦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而郭荣、宋莘等人则脸带浅笑、意态暧昧不明……

“时辰是不早了,殿下也该休息了。”陈德吓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的说道。

韩谦心里微微一叹,想到杨元溥刚出宫就府的那天,冯翊就跟他说军中孔周等将领对陈德其人的评价不高,如今看来陈德即便是世妃唯数不多在朝中任职的亲族,但这些年过去在军中也只担任营指挥,果真不全是因为安宁宫的压制啊。

韩谦暗感三皇子手里还真是没有什么牌啊,唯一能不加掩饰予以重任的陈德,却是不堪用,那往后临江侯府真要形成什么势力,不得都掌握在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手里?

…………

…………

韩谦、冯翊、孔熙荣他们先告辞离开侯府。

“韩谦,我们去晚红楼?”冯翊今夜一扫这些日子在赌场上的晦气,兴致极好要拉韩谦去晚红楼挥霍。

“今日不早了,改天再去吧,”韩谦说道,“要不然的话,我怕又被我父亲赶到山庄里关起来了。”

冯翊想到韩谦被韩道勋送出城修身养性的事,想想还是各自回府为好,将手里一只钱袋抛给韩谦说道:“诺,这是你的。”

韩谦接过钱袋,捏了捏,里面有不下两百枚金制钱,暗感冯翊倒是守诺,有这笔横来飞财,宅子多出五六十口人,也能支撑三五个月,叫赵阔收好,便跨上紫鬃马,往南城驰去。

韩谦回到家,看到他父亲韩道勋站在中庭里,走过去将今日晚归聚赌一事,说给他父亲韩道勋知道:

“今日殿下留我等在侯府聚赌为乐,不仅拉拢了冯翊,兼而告诫了陈德,对孩儿也算是有赏赐,或许真是不容人欺。”

“深居宫禁,心智确实不能以常人度之,”

韩道勋点点头,他也认为长期生活在安宁宫的阴影下,三皇子性格中坚韧的那部分没有被摧毁,心智强过常人才是正常的,又好奇的问道,

“你怎知这种赌术?”

“以前在宣州常去柜坊去玩,曾看到一名赌客用此法连着数十日皆是小赢离开,此人神态又极笃定,不似孩儿以往痴恋此道,孩儿就暗地里留了神。细看下来,此人也没有其他窍门,只是在二十把随机出七把黑,便能稳赢,遂暗中将此法记下来。父亲精擅筹算,我还想找机会跟父亲您请教呢。”韩谦胡编了一个借口,然后将问题抛给他父亲,不知道博弈论的精深博大能不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再转移掉一分。

“……”韩道勋站在庭院里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为父也窥不破其中的奥妙。对了,我的驱饥民奏折已经写好递到文英殿去了……”

“……”韩谦心里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来,心想就不能拖延几天让大家缓一口气?

韩谦心里叫苦,脸上也只能一副胸有成竹的说道:“风议未起,便将《疫水疏》送给信昌侯府,未必能得足够重视……”

“也是。”韩道勋点点头,但随后又忧虑的说道,“已入仲冬,再拖延时日,就是大寒,今年道侧不知道会多出多少冻死骨啊!”

天未降雪,但寒风呼号。

韩谦抬头看了看深铅色的苍穹,不寒而栗。

韩谦回到自己房里,看到赵庭儿坐下灯前读书正入神,都没有注意他回宅子。

以婢女的标准看,真是一丁点都不合格啊。

“啊!”赵庭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身边有人,抬头看到韩谦,跳也似的惊慌站起来,张嘴问道,“少主什么回来的?”

“我站这里都有一个时辰了。”韩谦说道。

“真的啊?”赵庭儿天真无邪的问道,虽然还是有些偏瘦弱,但眼眸又美又大。

“你有这么好骗,还是我有那么好骗?”韩谦笑了起来。

赵庭儿知道怂恿其弟赵无忌过来投奔他,有着乡野少女难见的大胆跟主见,这时候竟然也知道男人最吃她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的这一套,这或许就是天赋吧?

要不是赵老倌一家在桃坞集还是有根脚可查的,要不是赵庭儿才十五岁,韩谦都要怀疑她跟赵阔一样,怀着别的什么目的才到他韩家来了。

“……”叫韩谦点破,赵庭儿尴尬得俏脸涨得通红。

韩谦看到书案有赵庭儿习字的帖,字迹还生涩得很,但看得出赵庭儿极努力想写好,看摊放的几本书,问道:“你都看过哪些书?”

“白天不敢让晴云、周婶找不到人,夜里等少主回来伺候,才闲下来,没想到少主这么晚才回来,”赵庭儿说道,“……”

见赵庭儿美眸里满是期待,韩谦想到另外一件事,心想要是让赵庭儿从根子上就学梦境世界的学识,会怎么样?

梦境中人翟辛平生前从事股票投资,精通博弈,喜欢读史,虽然对其他学科的掌握远远谈不上精通,即便最基础的东西,短时间也不可能整理出一个体系来,但真正要教导赵庭儿,还是足够的。

“你又不用去考什么女秀才,读这些书有什么用?”韩谦将除了蒙学识字的两册书留下来外,将其他赵庭儿搬到书案上的儒学经义,都扔回书架子,“以后我亲自教你算经以及一些杂学吧……”

“……”赵庭儿撅起粉润的小嘴。

“怎么,你也觉得我不学无术?”韩谦眉头大皱。

“山庄里人都这么说。”赵庭儿不隐瞒的说道。

韩谦这时候才是真正皱起眉头来,难怪这妮子敢跟在自己跟前玩小心眼啊,就是不知道赵无忌心里是否也有这样的刻板印象,要是那样的话,那赵无忌的忠心也将是经不起考验的。

很显然,谁会忠诚于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误解

文英殿位于宫城的东侧,作为天佑帝的寝宫,自然也是楚国真正的中枢所在。

这时候夜深人静,其他宫院的门都已经落锁,文英殿通往东边枢密院的宫门还敞开着,十数锦甲侍卫还打起精神守在大殿外。

沈鹤抱着一杆拂尘坐在二道门外的小厅里,他虽然才还没有到五十,但精力明显感觉不大如以往,即便白天补过觉,但这会儿才二更天,他坐下来就感觉眼皮子软垂无力,随时能睡过去。

沈鹤身为内侍省少监,真要躲起来偷打一会儿盹,即便是陛下知道也不会责怪他,但沈鹤还是往鞋底塞了两颗青棘子,以便困乏松懈时,青棘子的毛刺能将他扎醒过来。

“这是混帐话?”

听到里侧传来压抑的不满责骂,沈鹤惊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顾不得将鞋底的青棘子拿出来,强忍住硌脚小跑进内殿,就见铜烛灯下那个令人心畏的魁梧身影,正将一封奏折摔到桌角上。

“又是什么折子恼着陛下了?”沈鹤见陛下只是为一封奏折恼火,没有其他什么事情,笑着问道。

“韩道勋上书说四城饥民塞道,有碍观瞻,建言京兆府驱赶饥民——你说这是什么混帐话,这是有碍观瞻的事吗,真是让他在宏文馆编书,编糊涂了?”魁梧的身影在灯下抬起来头,将案角上的那封奏折拿给沈鹤看。

韩道勋的这封奏折仅短短三四百言,力陈饥民塞道诸多不便,请驱逐之。

“韩少监或许有什么话不便跟陛下言明吧?”沈鹤猜测道。

沈鹤与兵部老侍郎韩文焕倒是有过接触,是一头老狐狸,但跟韩道勋没有怎么接触过。

他只知道去年枢密副使、文英殿学士、承旨王积雄与太子不睦,又病重难任国事,一心求去,在王积雄还乡前,陛下要王积雄从州县推荐官吏入朝,这个韩道勋是王积雄所推荐的第一人。

只是韩文焕的长子韩道铭刚得荫袭,升任池州刺史,韩道勋在朝中资历甚浅,调入朝中,枢密院合吏部考功,补到宏文馆,任秘书少监。

王积雄离开金陵时,沈鹤奉旨去送行。

王积雄子嗣族人皆死于战乱,仅有年幼的孙女王珺随行,五车行囊,除诗书外,别无长物。

沈鹤自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王积雄这般,但他相信王积雄不会随便推荐韩道勋,而安宁宫将韩道勋之子硬塞到三皇子身边,大概也是看到这点吧?

只是王积雄辞行离京前进荐书,被陛下召到文英殿谈了一个多时辰,当时沈鹤都被遣出去,也没有一个宫官在场,并无人知道王积雄到底跟陛下谈了什么,也不知道王积雄到底怎么跟陛下介绍韩道勋。

“难不成对我说话,还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吗?难道要我绞尽脑汁的去猜他留下来的哑谜吗?”天佑帝气恼的说道。

有时候他不是不知道下面人的小心翼翼,但有时候恰恰如此,犹叫他气恼——这叫他感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在一张挣脱不开的网中。

“陛下真要想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明日将他召到宫中便是,或者这时派人出宫传召?”沈鹤说道,小心翼翼的将看完的奏折递放到桌角上。

“有什么好召来问的?”天佑帝挥了挥手,说道,“韩道勋没有在奏折里将话说透,但想想江淮之内,哪里有什么地方能安置十数万饥民?”

“……”沈鹤这时候才知道陛下不是气恼韩道勋的不聪明,而是气恼韩道勋的太聪明。

国舅爷徐明珍所领的寿州,一直以来都是楚梁相争拉锯的主战场,这也导致寿州境内丁口流失严重,真要将十数万饥民从金陵附近驱赶走,寿州是最大的安置地。

除了寿州之外,即便是楚州也安宁好些年没有战事,土地皆有其主,哪里有地方安置这些饥民?

韩道勋这时候莫名其妙的上这么一道奏折,原来是想讨好安宁宫那边啊!

不过,沈鹤转念又想到一事,感觉又有些不对劲。

听说四城之外水蛊疫甚烈,饥民染病者十有二三,那么说,韩道勋这封奏折的用意,是要将这些饥民都驱赶到寿州,对寿州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沈鹤偷窥了天佑帝一眼,心想陛下应该不知道这情况,但想到韩道勋到底支持哪一方他都没有搞清楚,有些话还真不能随便说。

要不然的话,他将话说开去,还真不知道讨好到哪边,又得罪了哪边,糊涂帐更不容易混啊!

“留中!”天佑帝也不想将韩道勋喊过来置气,直接一言断定这封奏折的命运,就是不批复,也不交给下面的朝臣讨论。

…………

…………

韩谦也不知道天佑帝看到父亲的驱饥民疏之后会怎么想,但既然宫中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那就是意味着这封奏折被“留中”了,又或者说肯定就没有递到天佑帝手里去。

韩谦心底是巴不得如此,暗感他父亲应该意志消沉一阵时间,这样他也能继续在临江侯府厮混下去,不用将祸福难料的《疫水疏》拿出来冒险了!

冬至那天,大寒,大雪纷飞。

侍讲沈漾染了风寒,连着两天告假,韩谦每日也是到午时才到临江侯府应卯。

冬至这天,韩谦先赶早出城到秋湖山别院,除了给留守山庄的家兵及家少赏赐冬服及其他御寒过节物品外,还做主给田庄的佃户每家送去一袋米面;还额外备下礼,着范锡程送到里正张潜、县尉刘远家里,到中午时才在范大黑、赵无忌、林海峥的陪同下,先赶回城里,到临江侯府应卯。

韩谦着范大黑他们将马牵走,走进侯府想着先讨口吃的,再去箭场练习骑箭。几个侍卫站在前院说话,看到他走进来,就闭口不言,韩谦感觉气氛怪异得很,看到冯翊,将他逮过来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不知道?”冯翊奇怪的问道。

见冯翊这么问,韩谦头皮就隐隐发麻,今天是大朝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将领都要进宫参与议事,他父亲子时刚过就起床更衣,推门看院子里覆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就连声长叹……

“今日大朝,你父亲在启华殿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奏请陛下驱赶四城饥民,以净京畿,惹得陛下震怒,当场将你父亲赶出启华殿,还着御史台追究你父亲失言的罪责。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事了呢。”冯翊说道。

韩谦最初进金陵城,就与冯翊臭味相投;最近两三个月,韩谦要弥补过去荒废的时间,也没有怎么跟冯翊出去厮混,但在临江侯府闲时之时,教冯翊一点博戏的小技巧,叫冯翊有机会出去大杀四方,两人的关系自然是越发亲密起来。

韩道勋今日遭遇此事,冯翊也是挺替韩谦担心的。

“每回出城,沿道都是乱糟糟一片,叫人看了还以为咱大楚国生灵涂炭、帝昏臣庸呢,叫我说,早就该驱赶出去了。”孔熙荣瓮声说道。

孔熙荣、冯翊这两个“何不食肉糜”的家伙,自然不会觉得将四城饥民驱赶出去有什么不妥的,韩谦只是苦涩一笑。

他从山庄进城,时间仓促,也没有回去歇一下脚,就直接来临江侯府,哪里知道他老子还真是一根筋,见前段日子上奏折没用,今天竟然在大朝会上直接进谏?

朝廷为维持国用,从民间苛敛极重,自然没有余力兼顾饥民,但天佑帝还是一个要脸面、在意历史评价的人,称帝之后,还时常都不忘要表现出一副勤政悯民的姿态。

他父亲今日在大朝会上直接进谏,劝天佑帝驱赶四城饥民,这不是往天佑帝脸扇巴掌吗?

不过,天佑帝震怒之余,直接将他父亲赶出启华殿,还着御史台追究他父亲失言的罪责,韩谦就有些意外了。

韩谦头大如麻,想着找郭荣及三皇子杨元溥告假,先回宅子去看看情况,但刚迈出东院书堂,就见李冲阴沉着脸从西边的院子走过来。

“你父亲在广陵也号称良吏,今日在廷上建言驱赶饥民,欲往何处?”李冲问道。

“……”韩谦微微一怔,没想到李冲见面竟然是一副质问的口吻,而不是幸灾乐祸,也不知道他哪里又得罪李冲这丧门星?

“你父亲如此贴心为寿州着想,你事前就一点都不察觉到?”见韩谦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李冲挡住去路,追问道。

韩谦还想说他父亲哪里有替寿州着想了,但见李冲犹是一脸的愤愤不平,陡然间闪过一念:天佑帝今天在启华殿,出乎异常的恼怒,是不是跟李冲一样,也误以为他父亲这次上谏是想要将金陵城外的饥民都赶到寿州去?

金陵城外的饥民,一部分是早年中原地区藩镇乱战,南逃的流民,一部分是梁国南侵,从江淮地区南下逃避战乱的难民,精壮之人在历次扩军之时都被挑走,所剩多为老弱妇孺,又多依赖沟渠溪河的鱼蟹虾螺为生,水蛊疫大肆散播,十之二三积病数年、坐以待毙。

倘若不能有效控制水蛊疫的散播,想要将金陵城外的这些饥民,强行驱赶到六七百里外的寿州安置,怕是有近一半的人都支撑不下来。

而正因此当世对水蛊疫的认知相当浅显,谁都不敢轻易接受染疫饥民,以免饥民在其境大肆传播,祸害地方。

就算他父亲直接建议将染疫饥民都驱赶到寿州去,寿州也不可能随便接受啊。

天佑帝怎么就会误认为他父亲进谏的用意是这个?

而李冲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也铁心认定他父亲贴心为寿州着想?

《疫水疏》未出,当世谁会以为将十数万饥民强赶到寿州,是大利而无厉害的弊端?

难不成高高在上的天佑帝,压根就不清楚水蛊疫在城外饥民中大肆传染的真相,才如此震怒?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逼迫

见李冲气势汹汹的样子,韩谦突然间替他父亲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李冲早年随父兄在军伍之间长大,绝对要比冯翊、孔熙荣要干练、务实得多,但要是他对此时城外的饥民真实状况都一无所知,误以为他父亲今日进谏,是要助寿州一臂之力,又怎么指望建立楚国后就罕出皇城的天佑帝能真正了解民间疾苦,能了解他父亲真正的胸怀?

当然,朝堂之上,不可能所有人都不了解水蛊疫在饥民中大肆传染的真实情况。

除了他父亲外,京兆府既然早就严格控制染疫饥民进城,以及城中权贵都绝少从城外饥民购买奴婢,显然大多数人对这一状况都是十分了解的。

韩谦想到《管子》里的一句话“下情不上通,谓之塞”,这是梦境世界在千年之后都无法克服的大弊。

近年来深居宫禁之中的天佑帝,不了解饥民疫情,误以为他父亲谏言驱赶饥民,是要将饥民都迁到寿州,助增太子一系最为核心的人物、留守寿州的国舅爷徐明珍的实力,因此心怀怨恨而震怒,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是韩谦之前也没有想到的关节,而为避免他父亲再次上书激怒天佑帝,他现在还得必须尽快将《疫水疏》抛出来,说服三皇子及信昌侯他们依计行事,将城外的饥民安顿好。

不过,冯翊、孔熙荣就在身后,他这时候也无法找三皇子及李冲解释什么。

“今日冬至,沈漾先生风寒多日未愈,我等作为学生,理应前往探望,”这时候杨元溥从夹道那侧走过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跟身后的郭荣、陈德说道,“陈德,你快去安排。”

杨元溥看到韩谦、李冲、冯翊等人在院子里,不容置疑的说道:“你们随我一起去探望先生。”

杨元溥极少出临江侯府,但不意味着他就应该被禁足在临江侯府之内。

陈德安排人去准备车马,韩谦心里又惊又疑,但不便推辞,饿着肚子也只能硬着头皮跨上马,跟随着杨元溥等人往沈漾府上赶去。

林海峥半道替给他一只麦饼,饥肠辘辘的韩谦狼吞虎咽的吞咽下去,才有精力去细想三皇子杨元溥今日反常的态度,是否跟他父亲今日在朝会向天佑帝谏言有关。

沈漾住在东城明安巷,他虽为皇子师,但在朝中也只能算清贵,沈宅也相当简朴。

沈漾染了风寒,咳嗽不已,韩谦他们赶过来,恰好尚医局的医局得天佑帝的旨意,赶过来替沈漾诊治,刚开了药方要走。

杨元溥在沈宅也没有耽搁太久,看望过沈漾从沈宅出来,站在马车前,跟李冲说道:“听说你府上有好茶,比侯府的珍藏都要润口,也有好茶点,可否请我们过去尝一尝?”

“我父亲在附近有一座别院,倒是有几罐好茶藏在那里,要是殿下不嫌弃,又不急着回府,可以去那里歇一会儿!”李冲说道。

见李冲瞥眼看过来,韩谦才知道三皇子坚持出来探望沈漾,原来是跟李冲商议好的,看这边距离晚红楼所在的乌衣巷不远,不知道所谓的侯府别院是不是就跟晚红楼紧挨着。

郭荣没有跟着出来,陈德才不会忤逆杨元溥的意志,一行人又簇拥着杨元溥往信昌侯在附近的别院而去。

与韩谦所料,信昌侯在附近的别院,与晚红楼就隔一条巷子,看门庭不显山露水,走进去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有好几重院落。

有不少目光稳健而凌厉的健奴守在院子里,看到李冲领着杨元溥、韩谦他们走进来,也视如无物,似受过非常严厉的训练。

韩谦不知道这些人是信昌侯府的家兵,还是晚红楼暗中培养的杀手。

走到最里侧的院子里,一方丈余高的湖石假山正当院门,即便积了些落雪,犹有几株绿萝颜色正艳,也不知道从哪里移植来的异种,给显得清冷的院子添出几分雅意。

众人绕过湖石假山,就见庭院里负手站着一位瘦脸蜡黄的中年人。

韩谦被他父亲接到金陵城还没有满一年,也就与信昌侯李普隔着屏风谈过话,没有见过面,但看到李冲与此人眉眼有几分相肖,也便知道他是谁了。

冯翊、孔熙荣显然是认识信昌侯李普,这时候又惊又疑。

“哦,冲儿带殿下过来玩耍啊,我还说谁吵吵嚷嚷的闯进来呢。”李普淡淡说道,似乎李冲带着三皇子杨元溥过来前真不知道他在这里,才无意间撞上。

李普的话骗不过韩谦,但冯翊、孔熙荣却深信不疑。

毕竟信昌侯李普有意支持三皇子杨元溥争位,是朝中众所皆知的事情,李普真要想见三皇子杨元溥说什么话,完全没有搞这样的曲折。

“这位便是韩少监韩大人的公子韩谦吧?”李普朝韩谦看过来,说道,“听冲儿说韩公子精通田亩货殖等学,今天赶巧遇到,李普有些问题要讨教韩公子呢。”

“终于摆脱郭荣那奴才,我们可以好好在这里歇上半天。我就与信昌侯及李冲、韩谦他们在这屋里喝茶,你们自己找地方玩投子去,不要闹着我们清静就好。”

杨元溥直接吩咐陈德带着冯翊、孔熙荣到别处去玩投子博戏。

陈德虽然是世妃王夫人的娘家人,也受世妃王夫人的重托负责卫护三皇子杨元溥的安全,但其嗜赌成性,怕他坏事,此时还不知道太多的机密。

这里是信昌侯府的别院,守卫森严,信昌侯李普要找三皇子杨元溥、韩谦说些机密事,陈德自然无需担心什么,便要拉冯翊、孔熙荣便到隔壁的院子去玩投子。

冯翊、孔熙荣这一刻朝韩谦看过来的眼神又惊又疑,却被陈德半拖半拽的拉了出去。

韩谦脸色阴沉下来,这一刻,气得手脚都要发抖起来,没想到信昌侯父子这么轻易就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他以往跟李冲再亲近,都不会太惹注意,毕竟他们是小辈人物,对各自家族的影响较小,以及冯翊、孔熙荣还不时跟陈德聚赌为乐呢。

然而信昌侯李普这时候出面,示意陈德将冯翊、孔熙荣拖走,又单独将他留下来,这意义能一样吗?

而他父亲又必然会催促他将《疫水疏》交给李普他们去实施。

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些事传出来,怎么不惹人瞩目?

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陈德他们一走,李普便挥手示意院子里的侍卫都到院子外守着,请三皇子杨元溥、韩谦他们往里屋走去,就见里屋有一张高脚书柜缓缓从墙后推移开,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甬道,姚惜水陪着一位脸蒙黑纱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在她们身后,还有一名脸带青铜面具的剑士没有踏进来,而是守在甬道的入口。

“妾身乃不人不鬼之人,早年曾立誓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请殿下见谅。”妇人看了韩谦一眼,朝杨元溥敛身礼道。

杨元溥也是第一次见幕后支持他的最大势力,还是有些小紧张,故作镇静的走到正中的长案后坐下,说道:“夫人与母妃年少在广陵节度使府时就共历劫难,若非夫人扶持,母妃也没有办法支撑现在。夫人种种过往,我也都听母妃说过,不必拘礼。”

“既然已是不人不鬼,为何又要出来见人?”韩谦满脸不忿的径直走到杨元溥下首的长案后坐下,不知死活的出声讥讽道。

“大胆!”守在甬道口的剑士,这时按下腰间的佩剑,杀气腾腾的喝斥过来,“你莫忘了,你可是我们晚红楼的奴才!”

韩谦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搁在眼前的长案上,朝连屋子都不敢踏入半步的那名蒙面剑客冷冷看了一眼,不屑的说道:“装神弄鬼的家伙!夫人既然这么轻易就不再相信韩谦,此时想要韩谦一条贱命,拿去便是,何须客气?”

“我有说过不再相信你?”黑纱妇人在韩谦的对面坐下来,一双看不出年华的妙目亮灼灼的盯过来。

杨元溥下首的两张长案被韩谦及那黑纱妇人坐了,信昌侯李普只能坐到韩谦的斜对面,他看似病容满面,眼神却甚是凌厉的盯住韩谦的脸。

“夫人若非不再信任韩谦,为何如此轻易在冯翊、孔熙荣暴露我暗中为殿下效力之事?”韩谦不忿的质问道,“你们要是有一丝信任我,要是能提前问一声我父亲今日为何会在朝廷如此谏言,也就绝不至于将我如此辛苦为殿下所布的一招妙棋,破坏得荡然无存!”

“你父亲这次如此贴心替寿州筹划,我们要是不施加一点压力,让你父子二人继续左右逢源下去,岂非有朝一日叫你父子二人卖了,都还蒙在鼓里?”李冲冷笑着质问道。

“我不要跟你这个蠢货说话。”韩谦闭起眼睛,此时都不愿看李冲一眼。

韩谦不知道到底谁在怂恿,但局面搞得这么糟糕,他也是措手不及,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残局。

今日他父亲当殿进谏,已经惹怒天佑帝,在朝会过程中,被赶出启华殿不说,天佑帝还着御史台追究他父亲的失言之罪。

要是事情仅限于此,还不至于坏到哪里,天佑帝就算恼恨他父亲暗助太子一系,也不会轻动杀机。

不过,韩谦他知道,一旦他暗中为三皇子杨元溥效力的事情传出去,即便不抛出《疫水疏》,安宁宫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也有可能会他父亲建议将染疫饥民赶到寿州,是对太子一系包藏祸心。

而到时候,金陵城中还能有他父子的活路?

这些蠢货,真以为这么做,就能逼迫他父亲放弃所谓的情怀,彻底投过来跟他们抱团聚暖吗?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书出惊心

韩谦又是左一个蠢货、右一个蠢货的骂过来,还他娘摆出一幅委屈之极、连瞧都不愿瞧他的样子,李冲真是气得额头青筋都抽搐起来,要不是在杨元溥及他父亲面前,早就连刀带鞘朝韩谦这杂碎砸过去。

信昌侯李普也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韩谦,质问道:“难不成你父亲今日在朝会上进谏建议陛下驱赶四城饥民,还有别的用心不成?”

今日直接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泄漏韩谦为他们所用的秘密,决定将这张网收紧起来,虽然事情是冲儿提议,但最终是他首肯的。

韩谦连声怒骂李冲蠢货,信昌侯李普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他倒不是怀疑韩谦已生叛心,真要那样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好好坐在这里说话,但今日之事发生得令他们也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们眼里,韩道勋今日在朝会之上如此谏言,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助寿州增添实力,这无疑是韩道勋极力讨好太子一系的表现。

在他看来,韩道勋倘若是中立的,他们可以通过韩谦,将韩道勋拉拢过来,甚至迫使韩道勋不得不踏上他们的贼船,但倘若韩道勋有意倒向太子一系,他则不认为不用暴烈而极端的手段,韩谦真有能力影响韩道勋的立场跟取舍。

那样的话,韩谦反过来就将成为他们最大的破绽所在。

他们即便不知道韩谦为保住自己的性命暗藏多少手脚,不能直接杀之灭口,也要当机立断,直接断绝掉韩道勋彻底倒向太子一系的可能。

残局还要信昌侯李普去收拾,韩谦没有直接训斥,但回看过去的神色也是不善,问道:“四城之外,十数万饥民,染水盅者十之二三,侯爷可知?而我父亲真心想将这些饥民都驱赶到寿州去,寿州就会接手?”

“寿州不会全盘接手,但去芜存菁,也能极大增强实力。”李普说道。

在韩谦看来,寿州不会接受染疫饥民,但在李普看来,徐明珍绝对会无情的将染疫饥民剔除出去,任其饿死、冻死在半道,将其他人收入寿州。

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目前是太子一系在外最大的援力,也是天佑帝废长立幼、更立太子目前最大的碍障。

由于寿州乃四战之地,处于梁楚争战、战事频频暴发的中心区,近几年来人口锐减,诸县所辖人丁不足二十万,使得徐明珍即便在寿州掌握军政大权,也无法从地方获得充足的补给。

理论上,天佑帝真要下定决心捋夺徐明珍的兵权,即便朝中会有一定的动荡,但还不至于成大患。

不过,真要是让徐明珍在地方上的实力进一步巩固下去,天佑帝将更不敢轻议废立之事,那他们想要扶持三皇子杨元溥,机会将更加渺茫。

这也是今日之事,对李普触动如此之大的最大关键。

除了韩道勋彻底投向太子一系,将令韩谦成为他们最大的破绽之外,他们还担心韩道勋抛出驱赶饥民的引子,太子一系的将臣跟风附议,最终推动饥民北迁之事成为定局。

“……”韩谦冷冷一哼,质问道,“我父亲抛出驱民之议,难道你们就不能借用此议,为殿下谋利?”

“如何谋利?”李普追问道。

“我此时要是将为殿下谋划许久的布局说出来,那我父子二人不是死得更快、死得更彻底?”韩谦盯住信昌侯李普的眼睛,质问道。

“你既然说一心为殿下谋划,此时为何又闭口不说?”李普没想到在他面前韩谦还敢态度如此强硬,跟他娘茅厕里的臭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也是气恼得杀气腾腾看过来。

“只要你所说在理,我们自然能想出办法封住冯翊、孔熙荣的口。”姚惜水站在黑纱妇人的身边,说道。

“以你的脑子,除了破绽百出的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计谋?”韩谦不屑的问道。

“你百般言语相激,无非是想看我们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控制局势的发展罢了。”自从上回在晚红楼识过韩谦那伶俐的口舌之后,姚惜水不再将他视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自然也不会再轻易被他激怒,一双妙目冷静的盯过来,就想看看韩谦这时候到底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真另有定计。

“……”见姚惜水一般吃定自己的样子,韩谦忍不住想朝这小泼妇翻白眼,他细思片晌,心想局势已经如此,此时抛出来的《疫水疏》,真要能触动信昌侯李普及那黑纱妇人,以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能力,说不定真能控制局势不恶化。

而只要《疫水疏》的分量足够,叫他们去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你拿纸笔来!”韩谦朝长着一张欠揍脸的李冲吩咐道。

韩谦拿自己当佣人,李冲心头血又要涌上来。

“少侯爷莫恼,惜水倒是干惯伺候人的活——惜水这便去取纸笔。”姚惜水劝慰李冲莫要跟韩谦这杂碎置气,她亲自走出去取笔墨纸张。

韩谦不可能随时将《疫水疏》随时带在身上,但他这时候已经能将三千言不到的《疫水疏》倒背如流。

待姚惜水拿来笔墨,他当下便将《疫水疏》默抄下来,写就将纸笔摔案上,说道:“这封《疫水疏》,才是我父亲所真正想进谏的奏折,我为殿下所想,千方百计劝我父亲暗藏此折,而改进《驱民疏》。侯爷是识货的人,你自己拿过看,再跟殿下说说我对殿下的忠心,是不是今天被你们践踏得一踏糊涂?”

见韩谦竟然大胆妄动到直接喝令父亲去拿他案前那张破纸,李冲忍不住又有想要揍人的冲动。

韩谦默抄《疫水疏》时,姚惜水就一直站在韩谦的身后,看姚惜水神色动容,李普也想看看韩谦到底写下什么东西,便忍住韩谦的无礼,走过来将那封《疫水疏》接过去看……

三两千言,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信昌侯李普便已读完,接着沉默的递给那黑纱妇人。

黑纱妇人看罢,眉眼间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李冲好奇心胜,待要接过来看到底是什么内容,能叫他父亲及夫人态度大改。

然而韩谦径直走过去,从李普跟前将《疫水疏》拿了过去,递到满心好奇的三皇子杨元溥案前,说道:“殿下请阅《疫水疏》,要有什么不解之处,韩谦或能解答一二。”

李冲嘴角抽摔两下,硬着头皮站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凑过头去一起看这张破纸上到底写了什么鬼东西。

韩谦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三皇子杨元溥埋头去读《疫水疏》,到这时那黑纱妇人都保持沉默,很显然是信昌侯李普与李冲二人决定怂恿三皇子杨元溥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暴露他的身份,好逼他父子二人彻底就范。

不过,杨元溥在赶过来的路上,都没有一丝要他解释的意思,显然还是太容易受人摆布了。

三皇子杨元溥虽有勃勃野心,但毕竟年纪太小,深处宫禁那幽闭阴沉的环境之中,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阅历,反而会叫他的心思更加的摇摆不定、性情多疑,自然也就容易受李普及晚红楼的操控;而另一方面,杨元溥长期挣扎着渴望摆脱安宁宫的阴影笼罩,或许天生对掌握一部分真正实力的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更为依赖,这都注定了自己很难获得杨元溥真正的信任。

韩谦心里一叹,暗感真要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对自己足够重视,要走的路还是太长。

“城外水蛊疫倘若真这么严重,令尚医局的医官都束手无策,我等凭什么相信此法可行?”李冲自然不肯轻易承认他今日鲁莽行事了。

“你连城外饥民是什么状况都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说那么多话?”韩谦积了一肚子的恼火,正愁找不到人发泄,见李冲这时候还死鸭子嘴硬,说话自然也是不客气。

他这时候走过去,将默抄下来的那份《疫水疏》,又从杨元溥眼前直接拿回来,收入袖管之中。

然而面对韩谦的无礼举动,杨元溥也是满脸羞愧,都不敢正视韩谦的眼神,后悔没有坚定自己的想法,先问一下韩谦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昌侯李普示意李冲莫要跟韩谦争辩下去,这事他们有错在先,争辩下去也是理亏——现在也不是争理的时候,而是要确认这《疫水疏》是否真管用。

“即便不提这封《疫水疏》,只要侯爷能想到城外疫情严重,也应该知道将十数万饥民赶往寿州,对寿州也是祸福难料之事,你们怎可以不问韩谦一声,就如此鲁莽行事啊?”韩谦换了一副痛心疾首、后悔莫及的样子追问道。

姚惜水秀眉微蹙,她猜到韩谦再提这个话题,不过是要在三皇子心目中加深信昌侯父子鲁莽行事的印象,但信昌侯李普却是叫韩谦质问得哑口无语,有苦说不出,有谁能料到韩谦藏着这一步棋?

“你既然早就看到你父亲写下《疫水疏》准备进奏,为什么不事前告诉我等?你要是早说此事,李侯爷也不会仓促行事。”黑纱妇人这时候才开口问道。

“殿下跟前从来都不缺人,而李冲性情独傲,邀我去过一趟晚红楼便孤芳自赏,令我难以亲近;至于姚姑娘这边,我实在畏之如虎……”韩谦这时候自然不会承认,他实在不愿意将这封对韩家祸福难料的《疫水疏》拿出来,此时拿出来只是为形势所迫而已。

姚惜水见韩谦还记恨上次对他动手之事,心里暗恨。

“……”信昌侯李普也不计究韩谦有胡搅蛮缠之嫌,沉声说道,“局势不至于不受控制,但首先要确认此法确实可行。”

见信昌侯李普还是回到李冲刚才的那个问题上,韩谦朝杨元溥拱手说道:

“我父亲尚不知道韩谦暗中为殿下效力,但我父亲胸怀宽仁,又心系社稷,不忍看民众受到疫病之苦,在楚州、在广陵就有留意水蛊疫之事。待我父亲任秘书少监之后,得以翻阅、钻研前代医书,才于近日总结出水蛊疫控制之法,写成奏书,欲呈于御前。侯爷此时质疑此法不可行,而我劝我父亲时就说过,陛下得奏书必会召集众臣议事,到时候必有朝臣质疑其法。而父亲费口舌解释清楚,令朝中将臣确认其法可行,到时候城外十数万饥民,必成为诸多争夺的香饽饽,相互牵制之下,极可能令其法不得行,而饥民不得其利。因此,我才劝得我父亲放弃直接进谏《疫水疏》,而宁可担下恶名改进谏《驱饥民疏》,而让我托付信昌侯行此法,实则是借用此法替殿下培植势力……”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信昌侯李普说道:“侯爷既然看到我父沤心沥血所书就的《疫水疏》,如何用此法为殿下谋利,想必不用韩谦在这里再啰嗦了吧?”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恃怨横行

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对视一眼,陷入沉思之中。

在韩道勋之前,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想到过。

也正因为疫情汹汹,虽然水蛊疫多年来没有往城中蔓延,但朝中依旧有相当多的朝臣心里担忧,想着将染疫饥民驱赶出去京畿地界。

只是仅京畿之地,所淹留的饥民就高达十数万,染疫者又高达十之二三,能赶到哪里去?

不缺人丁的州县,不可能冒着地方震动的风险,去接受染疫饥民,真正唯一能大规模接受染疫饥民的地区,就是大半属县被战事摧毁,连片田地皆荒芜的寿州。

韩道勋今日进谏,虽然被天佑帝驱赶出启华殿,但风议一起,特别是事情涉及太子一系的极大利益,就很难轻易按压下去。

而很显然,不论是不是染疫饥民,他们都不能坐看这么多的人丁都被送到寿州去,相信陛下今日在启华殿震怒异常,也是不愿意看到这点。

而这时李普主动上书,以临江侯府的名义在京畿附近择一地承揽其事,不仅能得其人、得其地,在安置数万甚至十数万染疫饥民的过程中,也能顺理成章的从国库捞取大量的钱粮,培植势力。

想想这其中的好处,李普此时都深感震惊。

当然,一切前提就是水蛊疫要真正能控制,要不然的话,惹得安置之地民众暴动不说,他们耗费那么大的精力跟资源,所得仅仅是无用之民、所得仅仅是染疫之地,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疫水疏》未出,没有人知道水蛊疫能有效控制,他们承揽其事,阻力才小。

要不然的话,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怎么可能不从中作梗?

不要说十数万饥民了,哪是几千能转为兵户的饥民,安宁宫那边也绝对不会让这边沾手。

韩谦见李普沉默不言,知道他心里还在担忧什么,说道:“侯爷迟疑,无非是担心我父亲在《疫水疏》所书之法不可行。我韩家在宝华山买下一座山庄,山庄临近赤山湖,湖山之间,有荒滩数万亩,侯爷可以奏请陛下,将一部分染疫饥民安顿到那里。倘若此法不可行,我韩家的山庄也会跟着一起作废掉。”

“照《疫水疏》所议,控制疫情,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远离疫水,将饥民迁往赤山湖北岸的临水荒滩,如何实现这点?”李普问道。

“单纯将饥民赶往荒滩,自然谈不上远离疫水。寒冬蛊毒深藏不显,涉水筑堤则难成大害;而堤成则能将湖水隔绝在外。之后再组织民众耕种旱田,不事水田,掘井饮水,掘新沟覆盖旧沟,人畜便溺集中收敛火焚药灭,这种种措施执行下来,再辅以汤药,便能初步控制疫情。之后,将十数万饥民编入屯户进行编训,韩谦相信以侯爷之能,三年之后,定能为殿下练出万余心怀感激、忠心不贰的将勇可用!”韩谦说道。

杨元溥虽然年少,但看过《疫水疏》后,又听韩谦与李普他们争辩许久,很多事情即便还不能看得很透,也觉得很值得一试,跃跃欲试的朝李普看过来,眼神里满怀期待。

金陵作为国都,有精锐驻兵十数万,主要分为禁营军及侍卫亲军两大体系。

禁营及侍卫亲军两大体系,成军以来就派系盘根错结、相互牵制,此时也很难有人能说清楚,到底有多少将兵倾向拥护太子一系,有多少兵将暗中拥护信王,又有多少兵将只唯陛下马首是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是临江侯府上仅一百余人的侍卫营,三皇子杨元溥都未必能掌控住。

这也使得杨元溥处在一个非常脆弱的位置之上,一旦失去天佑帝的保护,随时就会处于性命都难保全的危险之中。

要是能利用十数万染疫饥民,新编一支可以信任的兵马,哪怕是在金陵能直接掌握三五千兵马,这对改变三皇子杨元溥此时所处的劣势,作用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要知道信昌侯府上的家兵,也就二三百人而已,倘若安宁宫那边真要下狠手,这二三百人是远远不足用的。

《疫水疏》分量之重,由此可见一斑,不要说韩谦这时骂李冲几句蠢货,就算是真站到李冲头上撒一泡尿,众人也得先忍着。

“……”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相视良久,都难决断。

安置十数万饥民,要是照《疫水疏》行事真有成效,第一年投入的资源虽然巨大,但第二、第三年屯种就能有成效,以屯田养兵,能极大减少资源的投入,自然值得去做,但此法不成,此事就极可能会成为拖垮他们的无底洞。

他们所暗中掌控的资源再多,此举也有孤注一掷的风险。

“……”看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迟疑不定,韩谦心中冷笑,伸了伸手脚,跟杨元溥说道,“韩谦受惊甚剧,心力交瘁,今日怕是不能再陪侍殿下身前,请殿下许韩谦先行告退。韩谦也知道今日太啰嗦,气愤之余说了太多冒犯殿下及侯爷的话,韩谦保证以后不会再多嘴多舌,不会再令殿下及侯爷生厌了……”

说罢,韩谦也没有等杨元溥吭声,便站起来朝那蒙面剑士所守的甬道走去。

那剑客脸带青铜面具,没想到韩谦如此无礼,竟然直接要闯进他们通往晚红楼的秘道。

韩谦只是淡淡看了蒙面剑士一眼,心想老子现在就是要摆一摆谱,你他娘敢咬老子不成?

被韩谦盯了好几秒钟,而屋里诸人皆面面相觑,都不吭声,剑士最终往后退了一步,将通道让出来。

…………

…………

走过长长的甬道,推开一道厚重的石板,却是一座空旷的地下宫殿。

有数名披甲剑士守在里面,突然看到韩谦走进来,都是一愣,拔出佩剑便要将韩谦扣押下来。

“不要动手。”姚惜水从后面跟出来,挥手让守卫退到一边去。

韩谦没有理会姚惜水,看到大殿的一角有木楼梯,便拾梯而上,才发现身处木楼之中,而之前的那座地下大殿则是位于晚红楼的土山之中。

木楼之中空空荡荡,韩谦也没有兴趣去窥探黑纱妇人的隐私,推门走下土山,从夹道间往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去。

姚惜水示意院子里神色错愕的丫鬟退出去,见韩谦穿堂过户,直接推开她闺房的门扉,和衣躺到她平时休息的床榻之上,才冷冷说道:“你莫要得尺进寸。”

“我又没有使唤你唱支小曲,就想找地方歇息一下,怎样叫得尺进寸了?”韩谦问道,他此时也确实有心力交瘁之感,嗅着姚惜水房里的被褥都用上等的醺香醺过,心想在这里睡一觉,应该是极致舒服的。

姚惜水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床前,盯着韩谦,问道:“你就不怕冯翊、孔熙荣回去,将你的事泄漏出去?”

“你们捅出来的漏子,我担心有用吗?再说了,你们真要觉得我有那么一点用处,哪怕是杀人灭口,也会将破绽补上的。”韩谦说道。

“你与冯翊、孔熙荣臭味相投,真就愿意看我们杀人灭口?”姚惜水问道。

“我性命都难保,还能管别人的死活?”韩谦嗤然一笑,说道。

“今日要不逼迫你,你大概不会将《疫水疏》主动拿出来吧?”姚惜水盯着韩谦的眼睛,又问道。

韩谦心想这小泼妇真不蠢,他挨着枕头斜躺,拉开锦被盖住腿脚,靴子也不脱,跷在床沿上,说道:“我实在懒得跟李冲那蠢货说话,要是姚姑娘能听进去,我则不妨跟你说说。你们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逼迫我父亲就范,才是大错特错,但倘若你们能做缓解民间疾苦之事,我倒不妨能劝我父亲配合你们行事。除此之外,你们最好不要再有什么轻举妄动了。”

这时候隔壁院子传来一缕琴音,十分的悦耳,似青山流水,音如天簌。

韩谦揭开被褥,胡乱的堆到一旁,说道:“这是苏红玉姑娘在练琴?我过去听听,对,我几个家兵还守在信昌侯府别院里,你让人告诉他们到晚红楼来等着我——至于我为什么突然跑到晚红楼了,你们想借口吧,我去听苏红玉练琴了。”

看到韩谦起床就往隔壁苏红玉所住的院子里走去,将她的床榻搞得一踏糊涂,姚惜水握了握藏在袖里的短刃,想着是不是在这孙子的大腿上扎两刀,让他知道谁才能在晚红楼里横行霸道?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故作大方

苏红玉与姚惜水一样,也是晚红楼力捧的六大花魁之一。

苏红玉成名要比姚惜水早几年,年纪约二十三四,身量丰腴,脸蛋长得极美,身穿一件雪白的裘衣坐在亭前,青紫相间的罗裙铺陈来,仿佛花开正艳,正对着院子里荷叶枯立的池塘调琴,池岸边鹅卵石铺成的步道上积着还不成规模的雪。

韩谦抬头看了看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但苍穹还是铅灰色的阴沉。

苏红玉看到韩谦径直闯进来,抬头看了一眼跟在韩谦身后的姚惜水,倒也没有其他表示,继续埋头断断续续的拨弄琴弦。

从这一望之间,韩谦便能确认苏红玉与姚惜水一样,都是晚红楼知悉机密的核心人物。

在晚红楼,六大花魁卖艺不卖身,却各有所擅,姚惜水以剑舞闻名,而苏红玉以琴艺冠绝金陵,惹得金陵成百上千的公子哥为听一曲而不惜一掷千金。

韩谦也只能勉强说得上是大臣之子,他父亲官居从四品,却是清闲之位,因此他在金陵的世家子里也谈不上一等一的显赫。

他之前痴迷于晚红楼的姑娘,但还没有机会听苏红玉弹琴,更没有机会观姚惜水舞剑。

这么说也不正确,大半个月前,韩谦就看到姚惜水拿剑朝他逼来。

能培养出苏红玉、姚惜水这样的人物,还不知道培养了多少刺客、杀手藏在暗中,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组织?

晚红楼掌握这么雄厚的资源不说,凭什么还能令信昌侯、世妃王夫人放心跟他们合作,全力扶持三皇子杨元溥?

信昌侯、世妃王夫人又怎么就轻易相信将杨元溥推上帝位之后,晚红楼不会另藏祸心?

三皇子杨元溥所说世妃王夫人与黑纱妇人在广陵节度使府曾相互扶持、共历劫难,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说世妃王夫人曾经能到徐后的身边伺候,进而有机会得天佑帝的宠幸生下三皇子杨元溥,也都是晚红楼的谋划?

三皇子杨元溥出生之时,天佑帝还是淮南节度使,还没有正式开创楚国,而徐后之弟徐明珍刚刚世袭广陵节度使之位还没有几年。

要是晚红楼在那之前就已经在谋划、布局着什么,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韩谦心里对晚红楼有太多的疑问,走进亭子里,看亭子里铺有锦毯,脱了靴子走进入亭中,挨着栏杆而坐,也不说话。

姚惜水见韩谦此时就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任性孩子,也拿她没辙,朝苏红玉苦涩的摊手一笑,示意今天的状况有些失控,便也跟着韩谦走到亭子里坐下。

“惜水妹妹给韩公子气受了?”苏红玉笑靥如花的问道,“惜水妹妹年纪轻,心气高,要是有什么不待见的地方,妾身弹琴一曲,给韩公子消消气?”

韩谦此时也没有心气劲儿,再跟苏红玉、姚惜水斗智斗勇,坐在那里也不答话,只是听苏红玉弹琴,看到亭子里的长案上还有糕点,便径直拿来就吃,直到天色暗沉下来,就爬起来穿好靴,往晚红楼外走去,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三人果然牵着马在院子外等着他。

“少主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到晚红楼来听曲子?”范大黑性子直,看到韩谦从晚红楼走出来,就忍不住抱怨道,“今天宅子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少主怎么都应该先回去跑一趟,再出来玩乐的。”

韩谦抬头看到林海峥、赵无忌一眼,看他们守在晚红楼外都很有些不耐烦,也猜到他们跟临江侯府的侍卫在一起,早就知道今天朝会之上所发生的事情了。

韩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甚至都有可能一蹶不振,他却跑到晚红楼来寻欢作乐,范大黑、林海峥他们作为家兵,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跟感受,心情焦躁实属正常。

涉及的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韩谦压低声音,跟范大黑说道:“你以为你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就是事情真相?事情有时候比你亲眼所见复杂得多、诡异得多。”

范大黑没有再吭声,但对韩谦的话不以为然,踢了紫鬃马一脚,将其赶到韩谦身边来。

韩谦瞪了范大黑一眼,但想到他也是忧心韩家的事,忍住没有训斥他,闷头骑上马,在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的簇拥下,穿街过巷,赶回家去。

走到宅子里,夜色已暗沉下来,夜空又簌簌飘落雪花,韩谦将马匹交给守候在外宅的家兵牵走,走进垂花门,看到他父亲正袖手站在枝叶凋零的石榴树前看雪,范锡程、赵阔默然无语的守在父亲的身后。

韩谦将大氅解下来,抖落积雪后交给从西廊迎过来的赵庭儿,见他父亲还陷入沉思中没有注意到他回来,招呼道:“爹爹,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韩道勋转过身来,问道。

“午后陪殿下见过信昌侯后,心里堵得慌,便去晚红楼听曲子了。”韩谦说道,说罢这话,眼神还瞥了站在身后还有些在闹情绪的范大黑一眼,心想要是历史轨迹不改变,这憨货多半第一个站出来捅自己一刀。

“见过信昌侯就好。”韩道勋就关心这事,其他皆是细枝末节。

而从《疫水疏》的出炉以及后续如何实施使之最有利于饥民,大半都是韩谦的主意,他相信韩谦此时能掌握好事情的尺度。

“信昌侯李普出面代临江侯府应承此事,安宁宫那边多半会有警觉,然而父亲这次声名受累不说,还有可能会受到安宁宫的报复、打压,父亲,你真甘心吗?”

韩谦没想去问姚惜水,到底用什么手段去封住冯翊、孔熙荣的嘴,但即便他为三皇子所用的事,不经冯翊他们的嘴传出去,只要临江侯府应承接济饥民之事,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说实话,姚惜水说得不错,这次要不是信昌侯李普他们强迫,他还是想着拖延一段时间,甚至考虑是不是等一部分饥民渡江北迁之后,再将《疫水疏》拿出来,这样才不至于惊动安宁宫,不至于令他们韩家陷入险境。

只是很多事情,未必如他所料发展,现在只能指望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能够充分认识到他父子二人还有大用,能出力死保他父子俩,令安宁宫难以设计陷害。

“你怕了?”韩道勋笑了,问道。

韩谦心里痛苦的呻吟,我当然怕啊,要不是怕你犯犟脾气往死里顶撞天佑帝,要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被杖杀殿前,我也将被车裂于市,我至于这么折腾吗?

韩道勋自然不知道韩谦心里在想什么,抬头看了看飘然洒下的雪花,笑道:

“安宁宫虽然跋扈,但即便有所察觉,也不过是从中作梗,削去我的官职而已。而倘若能让这个冬天少冻死、饿死几个饥民,我声名受累,或削去官职,又算得了多大的事情?不过,三殿下那里,你还是要盯紧些啊,这天是一日寒过一日,每拖过一日,道侧积尸无数啊……”

“三殿下及信昌侯是有疑虑,但孩儿跟三殿下及信昌侯说过,第一批染疫饥民可以安置到秋湖山别院到赤山湖之间的桃坞集湖滩之上,看他们颇为意动,或许这两天便应有决定,”韩谦说道,“信昌侯府准备或许仓促,父亲可着范爷他们先回秋湖山别院先储备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也能让饥民从迁入桃坞集的那一刻,就应不饿一人。”

“不错,锡程你们即刻回山庄,莫要管城里的事情,”韩道勋点点头,立即吩咐范锡程依计行事,又问韩老山,“宅子里还有多少钱物?”

“还有两万多钱。”韩老山苦笑道。

今年水灾严重,兼之年关将至,金陵城内的粮价飞涨,两万多钱顶天能买两千斤粮食。

两千斤粮食,够宅子里七八十口人,应付一个月,但真要有成千上万的染疫饥民往桃坞集涌集,两千斤粮食连一顿稀粥都供应不足啊!

“赵阔那边有百余饼金子存着,都先拿去用了。”韩谦故作大方的说道。

这段时间冯翊凭借不败赌术大杀四方,韩谦分润极多,不知不觉间积下上百饼金子,但这种卖买也只能持续一时,冯翊只赢不输,往后也没有谁会跟他赌黑白投子。

施些小恩小惠,换取家兵及佃户的忠心跟感激,再捞一个好名声,韩谦是愿意的,但想到要将这段日子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金子都拿出来,只为换他老子一个欣赏且欣慰的眼神,感觉心脏就像是被刀扎一般在滴血。

正文 第四十章 故作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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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想着要将这段时日积攒的金子都拿出来,难免心痛,看到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三人站在身后脸上露出惭愧神色,想到在回来路上,这三个人竟然跟他闹情绪,也是不客气的喝斥道:“还有你们三个蠢货,将家兵子弟都带回山庄去,省得到时候范爷要用人手不足。”

虽说范大黑、林海峥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但形势如此错综复杂,身边却没有可绝对信任的人手,韩谦心情也是烦躁,也不清楚他暗中替晚红楼效力的事情败露出来,这些家兵心里又会怎么看他。

说到底,还是他父亲以前待这些家兵太宽松了,以致他现在想严加管束都没有可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目前还是一张白纸的家兵子弟身上。

而安置收编饥民,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有足够的人手能够安插下去。

这才能保证将来从饥民中收编的兵马,能完全受他们的控制,韩谦心想他这边想过度的插手也不可能。

不过,韩家有大半的家兵子弟都是从饥民里收养过来的,让他们回去参与赈济,未来所收编的这支兵马,他未必就完全没有一点影响力。

这么想,此时撒些金子出去,也是值得的。

范大黑被韩谦劈头骂蠢货,挠挠脑袋,腆着脸问:“少主将我们都赶回山庄,以后谁天天陪少主去临江侯府应卯?”

“我自己缺胳膊少腿啊,没有了你们,就不能骑马去临江侯府了?快滚出城去,不要在这里碍眼,让我看了心烦。”韩谦没好气的挥手要将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三个人赶出去。

“大黑怎么惹你不高兴了?”韩道勋问道。

“这三个蠢货,还真以为父亲要将城外的饥民赶出金陵,真以为我今日没心没肺的跑去晚红楼寻欢作乐呢,一路摆脸色给我看!”韩谦说道,“临江侯府那边,我想着先请几天的病假,等那边有所动作再说。”

他这几天打算托病在宅子里休养几天,不去临江侯府看那几个蠢货的脸色,现在不摆出点谱,以后这些蠢货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叫他措手不及。

“……”韩道勋微微一笑,他倒不觉得家兵因为误会闹点小情绪有什么,挥手叫范锡程他们都先出去。

…………

…………

夜空飘雪,城外饥民骨瘦肌黄,在寒风下瑟瑟发抖,但并不妨碍晚红楼里莺莺燕燕、酒醉金迷,丝竹声中歌舞升平。

庭院深处、池边竹亭,琴音空渺,姚惜水想到韩谦走出去的骄横样子,犹气得胸口难平。

“姐姐我前年去广陵,就听人说韩道勋乃治世之直臣,为内相王积雄推荐入京就任宏文馆,或受重用。今日听他在朝会之上进谏驱四城饥民,还以为他徒有虚名,不过是阿附权贵、趋炎赴势之流,没想到竟然藏有《疫水疏》这么一篇雄文未出啊,”苏红玉慵懒坐在锦榻之上,刚刚才听姚惜水将一切来龙去脉说清楚,颇为感慨,不成调的拨动琴弦,又问道,“夫人跟信昌侯那边,到底怎么说?”

“夫人还在那边的院子里,怕这厮恃怨横行,叫我过来盯着点,”姚惜水拿尺长寒刃轻柔削着指尖,“却不知夫人与信昌侯爷最终会如何决定。”

“此策能成,将有大助,但操之过急,或令安宁宫警觉,也不甚妙,”苏红玉说道,“这韩家父子留着,或有大用,也亏得你当初失手,没有将其一下子药死;没想到事情真是错有错着。”

“此时或许有用,但他日未必不成大患,我以往也是看错了他,”姚惜水冷冷一哼,妙目盯着手上的寒刃,并不觉得留下韩谦就一定是好事,说道,“他刚才恃怨横行,倒是有五分是做给杨元溥看的,说到底还是欺杨元溥年少。倘若有朝一日,杨元溥对他深信不疑,难保晚红楼不受他反噬。”

刚才在信昌侯府的别院里,夫人与信昌侯的注意力都被《疫水疏》吸引过来,姚惜水却注意到韩谦发泄怨气时,始终有一分心思放在三皇子杨元溥身上,这份心机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虽然目前留下韩谦可能有大用,虽然最初也是她主张留下韩谦用为棋子的,但姚惜水最近两次算是真正见识到韩谦的深沉心计,就觉得她当初的主张未必正确。

苏红玉心想此事或有忧虑之处,但她更多认为姚惜水还是为在韩谦身上失手而耿耿于怀,嫣然取笑道:“妹妹要是担忧,那便多盯着他些,指不定以后能成欢喜冤家。”

见苏红玉未但没有重视,还拿她跟韩谦的事取笑,姚惜水颇为不悦的皱了皱秀眉,没有应声。

…………

…………

次日,韩道勋因为廷议失言,被勒令留在宅子,等着御史台弹劾问罪,韩谦也托病留在宅子里,没有起早去临江侯府应卯。

不过,韩谦在宅子里教赵庭儿背诵乘法口诀到中午,就有些后悔了。

韩谦猜到驱赶饥民一事,不会因为天佑帝对他父亲韩道勋的恼怒问罪而告平息,但他们困在宅子里,不跟他人接触,没有什么任何信息来源——将赵阔、韩老山派出去,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也就不知道事情会演变到什么程度。

这时候韩谦才知道所谓运筹帷幄、胸有成竹,都他妈是假的。

天佑帝有没有息怒,有没有想到他父亲上驱饥民疏另有深息,或者恼恨依旧,要进一步追问他父亲的罪责,以及信昌侯那边怎么筹谋其事去将安顿饥民的事揽过去,而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会怎么看待这事,会不会看出破绽,看出破绽会不会对他父亲落井下石,而看似没有什么动静的信王在楚州或者信王在金陵的嫡系听到消息会有什么反应,这些都是变数。

这些变数都无法确实,谈什么胸有成竹,谈什么运筹帷幄,都他娘是屁。

只是韩谦清晨让赵阔赶去临江侯府告病请假,谱都摆出去了,就算不指望三皇子杨元溥带着陈德、李冲、冯翊等人过来探望了,他也不能才托病半天,就灰溜溜跑到临江侯府打探消息,那他以后还能有什么脸?

而说到冯翊,信昌侯李普到底要怎样去封住冯翊跟孔熙荣的口,不将他暗中替三皇子杨元溥效力的事情泄漏,韩谦也完全不知道,心里有些后悔,要是昨日不装腔作势,继续留下来与李普、黑纱妇人商议好一切就好了。

不过转念想到信昌侯李普以及黑纱妇人并不可能从根子上信任他,而他父亲也绝对不会坐看他跟居心叵测的晚红楼同流合污,韩谦又认定自己之前的应对并没有错。

相比而言,韩谦看他父亲倒是淡定,在堂屋里烧了火炉,温习诗书,也不知道他老子是不是跟他一样,都只是故作镇定。

韩谦熬到傍晚,听着院子外的巷道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韩道勋不喜家兵扰民,平时都不许范锡程他们穿街过巷时策马奔驰。

这急如骤雨的马蹄声听得韩谦心头发紧,赶紧溜到前院看是谁过来,看到宅子里一名瘸脚家兵打开院门,就见满脸不悦的李冲与冯翊、孔熙荣正翻身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后的家兵。

“殿下担心你的病情,着我们三人过来探望,看你气色不错啊。”李冲就知道韩谦这厮托病在宅子里摆谱,这时候看他竟然一点都不掩饰,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硬着头皮跨过门槛进院子里来。

“呀呀呀,”韩谦叫痛起来,说道,“我这偏头疼,一会好一会坏,本来傍晚感觉舒缓过来,少侯爷这一说,又痛了起来。”

李冲今日是奉命来劝慰韩谦的,并带着冯翊、孔熙荣过来,告诉韩谦无需为这二人担心,此时看韩谦演技再拙劣,也只能忍住揍人的冲动。

韩道勋握着一本书卷走出来,见李冲、冯翊、孔熙荣过来给他见礼,对韩谦说道:“我去寻周祭酒摆棋去,你留少侯爷他们在宅子里喝酒吧……”

李冲他们这时候登门,总归要留下来饮宴的,但廷议进谏风议潮刚起,韩道勋也不想韩谦这时候陪着李冲他们出去厮混。

只是院子狭窄,韩谦要留人饮宴,韩道勋作为长辈不便掺合进去,只能找借口出去给他们挪地方。

李冲才没有心思留下来喝酒,韩道勋走后,晴云端水过来沏茶,他耐着性子喝下一杯茶,就站起来告辞道:“看你身体无恙,想必明日能到殿下跟前陪读,我也就不在这里多耽搁了。”

“我这偏头疼时好时坏,非是欺骗少侯爷,更不敢欺骗三殿下,明天要是无碍,我当会去三殿下跟前应卯,但要是头痛得厉害,少不了还要在宅子里休养几天,请少侯爷转告三殿下,望勿念。”韩谦站起来客气的送李冲离开。

“……”李冲咬着后牙槽,丢下冯翊、孔熙荣,便摔手走出韩宅。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把柄

(第二更!)

“你是什么把柄被姓李的捏在手里?”

看着李冲带家兵离去,冯翊朝李冲离去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后,又鬼鬼祟祟的压低声音问韩谦。

“啊,你们也有把柄落在李冲这狗|娘养的手里?”韩谦故作惊讶的问道。

他昨夜没有怎么睡好,就在考虑信昌侯李普他们除了杀人灭口外,还能有什么手段,去弥补冯翊、孔熙荣身上的破绽。

“唉,说起来也是我与老孔糊涂,前些日子出去鬼混,却不想睡错了人,睡了不该睡的人,还以为这事天不知鬼不觉,却不想李冲这狗杂碎,昨日竟然拿这事来要挟我们,要我们以后听命于三殿下,”冯翊垂头丧气的说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有把柄被他们捏在手里,但你怎么就敢给李冲这狗杂碎眼色看?”

韩谦看冯翊一脸便秘的样子,心想难不成他睡了他爸的小老婆,怕李冲将这事捅出去?

“我这事前后就是李冲这狗杂碎给我下的套,我虽然不愿他们将这事宣扬出去,但他娘将老子惹急了,将他们给我下套的事情宣扬出来,难道对他们就有利了?”韩谦恶狠狠的说道。

“对啊,我们跟春娘的事,铁定是李冲这狗杂碎给我们下套的,要不然醒过来时三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在一张床上呢?就算是三个人都醉酒跑错房,但除了我们三人外,也没有其他人看见,李冲这狗杂碎怎么就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孔熙荣对韩谦更没有戒心,一骨脑将什么事情都吐露出来。

春娘原是晚红楼的一名歌姬,孔熙荣他父亲孔周很是喜爱并帮她赎身脱了乐籍,然而孔周身为军中大将,却是个怕老婆的人,不敢光明正大的将春娘迎娶进府作妾,就在外面置办宅子安置佳人。

虽然春娘并不能算是孔周的妾室,但她与孔周的关系,韩谦都有听说过,这事传出去,也绝对是能令孔家被人嘲笑多年的丑事。

韩谦没想到晚红楼的手段还真是跟他所想象的一样阴险,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早就在冯翊、孔熙荣身上动了手脚,就是等到关键时刻拿这样的丑事迫使冯翊、孔熙荣二人就范。

“这事好办,咬死不认,李冲还能将你们的鸟咬下来?谁敢乱传秽语,辱你们的家门,熙荣捉刀去杀人,即便这事闹到陛下面前,也不会是你们理亏。”韩谦这时候同仇敌忾的给冯翊、孔熙荣两人出主意说道。

“也对!”冯翊别看人长得清秀,却比孔熙荣有一股子狠劲,听韩谦这么说,心想真要撕破脸,也确实没有必要那么畏惧李冲这厮。

“少主,饭菜都备好了……”这时候赵庭儿走过来说道。

看到赵庭儿走进来,冯翊、孔熙荣眼珠子都瞪得溜圆,径直问韩谦:“你房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绝色小奴?”

韩谦初见赵庭儿就觉得是难得的清丽,但那时赵庭儿终究是太瘦弱,身穿葛布裙裳打了许多补丁,也就没有那么扎眼。

赵庭儿住进宅子里,虽然时日不长,但人要比以往滋润一些,换上素净的裙裳,小脸在寒冷的冬季时,白净得就像是刚出水的芙蓉一般清丽动人。

赵庭儿天天在韩谦眼前伺候,韩谦教导她梦境里的学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冯翊、孔熙荣却是第一次见到赵庭儿,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我家在宝华山所置田庄的佃户之女,性子却是刁蛮,不怎么听使唤。”韩谦看冯翊、孔熙荣一副色授魂与的样子,微微一笑说道。

“不听使唤?那你将你家这小奴卖给我怎样?”冯翊脱口而出,但转念想到韩谦跟他一个毛病,如此绝色,看上去又天真无邪,定是韩谦千方百计才搞到手的,怎么都不可能拱手让给他,摇头说道,“算了,你定是舍不得这小奴,怪我没有你这狗屎运。”

韩谦哈哈一笑,也不应话,请冯翊、孔熙荣到堂屋喝酒。

信昌侯李普在暗中谋划什么,定不会叫冯翊他们知道,但韩谦与他父亲韩道勋一天都憋在宅子里,范锡程他们又接触不到什么信息,他想知道今天朝中的动向,还是得从冯翊、孔熙荣这边打听。

冯翊有些心不在焉,但也许是最大把柄都叫韩谦知道,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必要相瞒,不用韩谦追问,他便将今日朝中最新的风声说给韩谦听。

接下来数日,每到傍晚之后,冯翊从临江侯府出来,也都是拉着孔熙荣来找继续托病在家的韩谦传递消息。

四城饥民染疫之弊,朝中不是没有大臣知道,甚至知之甚详的人还相当不少,只是以往因种种牵制、纠缠,这事一直都被压制住没有浮出水面。

韩道勋此时将这个盖子揭开来,无论对饥民稍有怜悯之心的人,亦或是担忧疫病会蔓延到城中的将臣,以及千方百计想要增强寿州实力的太子一系,都不想再让这事压制下去。

在韩谦在宅子里惴惴不安的次日,就已经有人上疏力陈疫病之祸,替他父亲韩道勋申辩。

虽说上疏替韩道勋申辩的人,未必就心存善意,或许更是想要驱赶饥民之事能够落地,但天佑帝原本着御史台议韩道勋失言之罪的事却是压了下来,最终韩道勋还是照当廷喧哗之罪,被罚一个月禄俸了事。

当然,也有不少人上疏指责韩道勋明知饥民染疫,还不顾饥民死活主张驱赶,有失怜悯。

一石惊起千层浪,饥民积弊已久,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但就算不去限制太子一系势力继续增涨,十数万染疫饥民在这酷寒时节渡江北迁六七百里,寿州及沿途州州又没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赈济灾民,途中还不知道要饿死、冻死多少人。

一时间,也有不少大臣,即便跟二皇子信王、三皇子临江侯没有什么牵涉,也是站出来反对这事。

然而除了寿州以及更遥远的襄州有大片田地荒芜之外,其他州县都不可能一下子容纳这么多的饥民。

水蛊疫相对要温和一些,当世却是没有能治之法,谁也不敢让十数万染疫饥民分散到各个州县,令水蛊疫有可能在楚国大地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

此外,想要安置十数万染疫饥民,所耗钱粮也绝非小数目。

众议纷纷,终究没解决之策。

到最后还是兵部侍郎、信昌侯李普上疏谏言临江侯贵为帝子,当依太子、信王前例,在京畿择地编染疫饥民及家人为屯营兵户,新置一军,为临江侯所部,拱卫楚廷。

太子杨元渥、信王杨元演都是在成年之后掌军,分任攻守之事。

虽然临江侯杨元溥尚未成年,但李普此议,能集中安置染疫饥民,避免疫情不受控制的扩散,也体现天佑帝及临江侯宽厚爱民之心。

另一方面,染疫饥民挑选出去后,身体健康的饥民观察一段时间,则可以有序的疏散到其他州县进行安置,不需要集中驱赶到寿州,能化解当前朝中最大的争议,拥护者自然甚众。

不管信昌侯李普在廷议时措辞多么谨慎,建议临江侯杨元溥所掌新军也只收编染疫饥民及家人为屯营兵户,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将臣还是千方百计的想要阻挠。

廷议时,信昌侯李普转而建议由东宫太子所亲掌的卫府收编这些染疫饥民及家人。

东宫除了马步军亲卫千人外,还受封龙武将军,执掌左右龙武军两万五千精锐,所辖屯营军府,主要屯驻秣陵、溧阳等县,拥有大量的屯田,接编三四万染疫饥民及家人,钱粮上不会有所问题。

然而左右龙武军所辖的屯营军府,乃东宫除寿州军外最为根本的军事基础,太子杨元渥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染疫饥民混编进去。

廷议半天不决,最后惹得天佑帝当廷怒斥,最终下旨加临江侯杨元溥龙雀将军号,执掌龙雀军。

龙雀军既不属于南衙禁营十六卫军,也不属于北衙侍卫亲军六卫军,乃是天佑帝任准南节度使时的牙兵。

天佑四年,天佑帝率部与越王董昌战于润州,龙雀军统军(都指挥使)阵前变节,被李遇所斩。

龙雀军于此役中元气大伤,但由于主将阵前叛变,天佑帝一直都没有调拔新的兵将补充进去,在创立侍卫亲军时,也将龙雀军排斥在侍卫亲军六卫之外。

目前龙雀军虽然没有彻底裁撤掉,但也仅有四五百老卒勉强维持编制,驻扎在左神武军大营之侧,接受左神武军的监管,其家属屯田所在的屯营军府也早就划并到其他军府之中。

龙雀军如同废弃,但编制、旗号仍在,此时授给临江侯杨元溥,以收编染疫饥民,除了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其他人实在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天佑帝创立楚国后,将毕生征战所招募或纳降而得的精锐兵马及家小,都集中到国都金陵附近另立兵籍安置,兵将终身从军,家属也集中起来进行屯田解决生计,这也是当世最为普遍实施的兵民分离的世兵制。

也可以说南衙军、北衙军乃是楚国天佑帝所掌握的最大规模的一支家兵。

这其中兵将编入营伍才是战兵;家属屯田所在,则是屯营军府。

龙雀军的编制、旗号仍在,还有两三百老卒,但形同废立,这些年来家属屯田的屯营军府,也连地带人都并入其他卫军之中,此时自然不可能归还。

因此,信昌侯李普上疏建议在江乘县赤山湖北岸,辟为龙雀军的屯营军府,利用荒滩收编染疫饥民,进行屯田耕种,天佑帝也一并准之,并在临江侯、龙雀将军之下,任陈德兼领副统军,任沈漾为长史、郭荣为监军使、李冲为录事参军,并征调柴建、信阳侯长子李知诰等人为都虞侯。

与此同时,天佑帝还特旨赐婚,将信昌侯李普幼女李瑶许配给即将成年的临江侯杨元溥为妻……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饥民

(第三更,求一下月票)

大雪飘飞,宝华山素白一片,青碧色的湖水也静止无波。

韩谦裹着一领裘袍,暖和得就跟小火炉似的,站在船头迎风而立,却不觉有多少寒意。

龙雀将军府在桃坞集开粥场赈济、收编饥民的消息传开来,四城饥民闻风而动,立时就往宝华山南麓涌来,但主要受太子一系控制的兵部,则派员在赤山湖北岸设立关卡,甄别确实是染疫饥民才许携家进入,而且数量还严格限制在一万两千五百户。

这也是对应龙雀军的兵户数量上限,甚至还将桃坞集之前的几百民户全部驱赶出去,以免为三皇子临江侯杨元溥所用。

之前出城看饥民拥挤在河滩沟谷之间,场面已经相当惨不忍睹。

这时将三四万人集中收拢到秋湖山别院下面的桃坞集,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其中差不多有半数的人瘦得皮包骨头之余还挺着一个大凸肚子,场面仿佛修罗地狱,简直可以说是恐怖了。

“我说安宁宫那边怎么就不横加阻挠了,这他娘不要说上阵捉对厮杀了,要能编了一支扛住刀枪的兵马来,小爷我都跟他姓。”冯翊隔着百余丈看岸滩上的惨淡,他之前还抱怨这次没有授到一官半职的实职,仅仅是作为陪读及将军府从事,继续追随在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但这时候却死活都不肯让船靠岸。

这一次重编龙雀军,信昌侯府可以说是最大的赢家。

除了李冲任录事参军,在三皇子身边,主掌龙雀军诸曹文薄以及监察军中将吏等权外,信昌侯长子李知诰还是担任直接领兵的第一都虞侯,以及第二都虞侯柴建,又是信昌侯李普的次女婿。

而信昌侯幼女李瑶与三皇子也将计划于年后正式成婚,信昌侯府可以说是完全将筹码都押注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上了。

看到圣旨时,冯翊还抱怨天佑帝即便默许信昌侯府成为支持三皇子杨元溥的主要力量,但也不应该让信昌侯府对龙雀军渗军如此之深,今天看到赤山湖北滩的情形,冯翊则多少有些兴灾乐祸了。

在他看来,这里压根就是一个无底坑啊。

收编染疫饥民,重振龙雀营,朝中每年仅能多挤出两千万钱作为龙淮军的军资及屯田所用,但这点兵饷养一两千精锐都很勉强,不要说安置三四万染疫饥民,更不要说添置兵甲了。

信昌侯府或许财大气粗,但看湖滩这些病入膏肓的染疫饥民,投再多的资源,将来能捡选出一两千名合格的兵勇,冯翊都觉得够呛。

当然,冯翊才不会同情信昌侯,他心里还在记恨李冲给他及孔熙荣、韩谦设下圈套、逼迫他们就范,只想着怎能才能不被卷进去。

赵无忌、赵阔站在韩谦身后,看着岸滩上的情形默不作声;船头还摆了一张小桌、一只泥炉,赵庭儿、晴云蹲在那里给韩谦他们烧水煮茶。

赵庭儿清丽无比,晴云脸上却覆着猩红色的鬼面胎斑,一美一丑在韩谦身边却也相映成趣。

船夫在船尾摇撸。

“那个人是沈漾先生?”孔熙荣眼尖,看到湖滩东侧用竹木搭建的屯营辕门前,驶过来一辆马车,沈漾干瘦的身子彼有蹒跚的爬下马车,与守辕门的小校交涉过几句话,就与年纪比他还大的老家人往湖滩深处走来,那辆马车吱呀的跟在后面,碾着泥道而行。

“靠过去。”韩谦神色一振,吩咐船夫将船靠岸,他们赶过去跟沈漾会合。

“真要过去?那可说好了,我可不上岸啊!”冯翊叫道。

船靠上用松木下桩围出来的简易码头,韩谦、林海峥、赵无忌以及晴云、赵庭儿都上了岸。

孔熙荣犹豫了片晌,还是硬着头皮跳上岸。

冯翊坐在船头,便催促船夫赶紧拿竹篙子,将船撑到湖心去,生怕多停留片刻,也会染上水蛊疫,跟韩谦说道:“我在船上等你们回来。”

“我们要是不幸染上疫病,你还能逃哪里去?”韩谦说道。

“……”冯翊心想韩谦说的话在理,但也是畏畏缩缩的爬上岸,只是站在简易码头前,看着韩谦他们穿过人群,去跟沈漾会合。

沈漾作为侯府侍讲,又被天佑帝硬塞了龙雀将军府长史一职,此时龙雀军还没有成军,军营里没有什么事情,那沈漾的主要职责,就是到屯营来安置染疫饥民。

不设立屯营都尉,那沈漾理论上就是龙淮军的屯营军府总管。

沈漾之下,以信昌侯长子李知诰、柴建等人兼领屯营校尉,分掌其事。

信昌侯长子李知诰以及柴建等将,受封龙雀军都虞侯,掌握领兵调兵之权,同时兼任屯营校尉,染疫饥民的屯田编训等事,他们也理应辅助沈漾主持。

不过,染疫饥民聚集过来已经有两三天了,李知诰、柴建他们本人都没有出现,看来他们暂时是不会再出现了。

特别是李知诰、柴建作为信昌侯李普的子婿,自然应该都有看到《疫水疏》,但很显然一封《疫水疏》,还远远不能打消眼前惨况在他们内心所造成的阴影,不敢过来主事,更不要说其他将领了。

而郭荣作为监军使、陈德作为副统军,昨天也是过来远远看了一眼就走,甚至连屯营辕门都没有进。

等了两天,韩谦原以为沈漾压根不会出现,没想到这时候都快傍晚了,沈漾竟然坐着他那辆破马车来了。

“韩谦见过沈先生,韩谦这几天感觉身体稍稍康复过来,邀冯翊、孔熙荣坐船出城透气,没想到竟然遇到先生。”韩谦上前给沈漾行礼,也还不忘他此时还在托病告假中。

“我自己也是没有想着过来,”沈漾以往在侯府传授杨元溥、韩谦等人课业,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都不跟杨元溥多说什么话,待韩谦他们更是冷淡,但这时看韩谦的眼神却如沐春风,笑道,“我今日去宏文馆翻阅文牍,遇到韩大人,有幸读过韩大人新著的一篇文章……”

听沈漾这么说,韩谦头皮都要炸裂开来,心里顿时对他父亲充满深深的“怨意”:沈漾即便不是太子一系的人,但看他在临江侯府这三四个月的表现,也应该知道他绝不愿意牵涉到夺嫡争斗之中,老爹啊,老爹,你怎么就有胆子将《疫水疏》拿给沈漾看的?

你真是要害得韩宅老少几十口人最后连怎么死都不知道吗?

韩谦原本计划着,就算没有谁愿意到这边主事,他让范锡程、赵阔、林海峥他们,配合信昌侯派出的百余家兵以及龙雀军的百余老卒,还是有希望能将局面慢慢梳理过来的。

没人主事,相互牵扯,加上绝大多数人心里都还畏惧疫病,办事的效率是要慢很多,最终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得到救治,而疫情也不可能一下子控制下来,可能会多成千上万的人,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韩谦真是没有想到他父亲会冒险劝服沈漾过来主事。

韩谦急得想直跺脚,在沈漾面前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温良和顺的样子,心里想着往后还要重新调整跟沈漾的关系跟距离,既要跟沈漾共享《疫水疏》的秘密,又不能让沈漾察觉他作为晚红楼的棋子为三皇子杨元溥的效力,这其中的尺度跟分寸想要拿捏好,还真不容易。

韩谦这一刻是满心苦涩,自己到底要玩多少种角色扮演?

沈澜问道:“粥场设在你家山庄里?那我以后可能还要在你家山庄借几栋房子,充当临时公所。”

沈漾昨天就让老仆出城来看过这边的情形。

他虽然怜悯染疫饥民可怜,但看赤山湖北滩已成死地,也非他能够力挽狂澜,自然也没有想着要掺合进来。

今日午后在宏文馆见到韩道勋,读过《疫水疏》,他才知道韩道勋为这些饥民做出多大的牺牲,恰恰如此,他更钦佩韩道勋的风骨。

他并不认为韩道勋有卷入宫禁之争。

韩道勋真要跟信昌侯李普一样,只是为自身的权势跟野心押注三皇子,将《疫水疏》交给信昌侯李普他们去谋划实施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在朝会上进谏驱赶四城饥民。

那样的话,不仅会触怒陛下,还可能会留下永久的污点。

也因此,沈澜看到韩谦也倍感亲切,还想着能劝韩谦留在屯营军府辅助他做事。

龙雀军分为军营及屯营军府两个系统,军府负责屯兵,军营则是从军府抽调兵将负责攻守等事。

韩谦、冯翊、孔熙荣除了陪读身份没变外,这次都还补为龙雀将军府从事,他们既可以留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混日子,也可以具体承担某项事职。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教训家兵

(第四更,祝大家节日快乐!)

从天佑帝正式颁旨、有染疫饥民往桃坞集聚拢之时,信昌侯府就派一批人手过来,以三皇子杨元溥的名义在秋湖山别院设粥场赈济饥民,但韩谦在聚拢饥民后,才是第一次回到山庄来。

范锡程、林海峥以及韩老山,带着十数名家兵及郭奴儿、林宗靖等近五十名家兵子弟,则早就被韩谦及他父亲遣到山庄里来,此时临近黄昏,设于田庄南翼的粥场,此时正将简易的栅门打开,放饥民进来就食。

不过,这边仅在田庄南侧的山口处设一座粥场,地方狭小,三四万饥民往这边涌,乱糟糟一团,韩谦陪着沈漾好不容易才挤到粥场里面。

冯翊、孔熙荣能弃船上岸就已经表现出绝大的勇气,这时候可不敢跟着韩谦、沈漾直接往染疫饥民人堆里挤,他们宁可爬上东面的山岭,穿过林子翻到山庄里去。

绝大多数饥民既使没有病入膏肓,也饿得皮包骨头,虚弱不堪,要不然的话看着他们对食物所表现出来的热切跟贪婪,仅靠山庄里的这点人手维持秩序,非出乱子不可。

更何况大多数的家兵还是不敢跟染疫饥民接触。

粥场内还额外用木栅墙分隔开来,里侧架了十几口铁锅,由韩宅及信昌侯府的家兵,或者庄子里的奴婢,将一袋袋稻米混入根茎还带有泥土的野菜一起煮成粥,然后隔着木栅墙,将倒入木栅墙外的大缸之中,供饥民分食。

大多数家兵,包括信昌侯府派来的人手,都是在栅墙之后,唯有以随母亲改嫁而过继入籍到韩家的郭奴儿等二十多个饥民少年,随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站在木栅墙外,以瘦弱的身子勉强维持住秩序。

场面之混乱,实在不难想象。

而派过来的百余龙雀军老卒,都没有人在粥场这里,韩谦估计他们就负责在湖滩两翼设立辕门了。

韩谦黑着脸走过去,抬脚将一排木栅墙踹翻在地,盯着发怔的范锡程质问道:“粥场一片混乱,这么多人都缩在里面是怎么回事?”

范锡程没想到韩谦刚过来,就发生这么大脾气,解释道:

“蛊毒汹汹,家兵们有所畏惧,在栅墙前帮忙熬粥,却也能勉强维持。”

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以及赵阔、赵无忌是知道《疫水疏》的内容,韩谦也反复跟他们交待过水蛊疫隔绝传染源以及他们自身预防的要点,但即便如此,他们心里犹是打鼓,完全没有底会不会受疫病传染,更不要说其他完全蒙在鼓里、仅仅是被动接受命令的家兵,对疫病畏惧如虎了。

再一个,在范锡程他们看来,韩家为这些饥民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了,也就没有强迫那些畏惧疫毒的家兵,站到木栅墙外来跟染疫饥民直接接触。

“蠢货,你这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他们皆是我韩家的兵卒,难不成日后在战场上,面对汹汹战刃,也要缩头躲到木栅墙之后,靠这些瘦弱少年,替他们挡飞矢刀剑吗?”韩谦毫不客气的朝范锡程劈头盖脸就骂。

范锡程老脸涨得通红,却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

韩谦将腰间佩刀摘下来握在手里,转头虎视耿耿的盯着木栅墙后的家兵片晌,跟范锡程说道,“救疫如杀敌,倘若在杀敌战场之上,有人敢畏敌不前,抗命不遵,范锡程,你当如何处之?”

“当斩。”范锡程瓮声说道。

“好,长史沈漾大人在此,其他人,我管不到、管不着,但范锡程你眼珠子给我睁大了,这些个暂时借用到沈漾大人帐前听令的韩家家兵,谁敢畏惧不前、谁敢抗令不遵,你他妈给我一刀戳死一个,我韩家不养这样的废物!”韩谦盯着缩在木栅墙后的诸多家兵及子弟,怒斥道。

隔绝疫水之法说起来简单,但三四万染疫饥民虚弱到极点,也就完全失去自我组织的能力,家兵不敢深入跟这些染疫饥民接触,如何盯着不让他们接触疫水,如何让他们严格克制住只饮井水,又如何让他们改变之前的陋习、集中如厕,并将粪溺等污物进行进一步的处理,又如何将他们组织起来,赶在春水漫涨之前,沿湖滩修出一道泥堤出来?

这些事情不做,疫情得不到控制,染疫饥民始终淹淹一息,后续的屯田、编训,压根就不要有一丝丝的指望。

韩谦还是希望赶在安宁宫回过神来之前,能看到龙雀军初成规模,这样多少能叫安宁宫及太子那边有所忌惮、收敛,他跟他父亲才更有可能逃出安宁宫的打击报复。

而更重要的一点,韩谦还是嫌他父亲以前待这些家兵太宽松了,让他们日子过得太滋润了,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一些规矩重新立起来。

倘若一个个都他妈当成大爷养着,韩家发生点变故,他们能有一丁点的忠心,才叫见鬼了呢。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代表信昌侯府过来的两名管事拱拱手,说道:“信昌侯府这边,我插不了手,还请二位管事惦量着办。”

韩谦与沈漾等人从染疫饥民人群里挤入粥场,他们敢这么做,比说一百遍都管用。

再说大家也都明白少主远没有家主好伺候,而且在韩家少主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看到韩谦发这一通脾气,当下山庄里的家兵便不敢再哆嗦什么,将木栅墙撤开,纷纷走出去,将秩序维系起来。

韩谦也知道,这边的事情稍有起色,信昌侯李普就有可能将他的人手驱赶出去,保证编训、领兵之人,皆受他及晚红楼那边的控制,但韩谦并不会因此就选择袖手旁观。

韩谦让家兵及诸子弟深入接触染疫饥民,甚至将前期最为混乱的局面承接下来,倒不是说他跟他父亲、跟沈漾一样有悲天悯人之心。

他现在还千方百计想着怎样能顺利活到天佑帝十七年往后呢,要悲天悯人,也该是别人来悲悯他才对。

实际在韩谦看来,前期的局面越混乱,家兵及诸子弟介入其中,所能得到的锻炼将越充分。

沈漾是有经世致用之学的名儒,韩谦即便他自己偷些懒,让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以及郭奴儿、林宗靖这些少年跟着沈漾做事,也能学会如何抽丝剥茧的将混乱的局面一点点理顺过来。

这是他们闭门苦学,都很难领会的东西。

两三百人手散出去,场面总算是没有刚才那么难看,韩谦请沈漾进庄子里说话。

范锡程虽然被韩谦当众训斥了一通,但还有很多事要禀报,看粥场有林海峥、范大黑配合信昌侯府的管事主持便够了,拉上韩老山,硬着头皮跟韩谦、沈漾他们走到东院。

“山庄里已经耗了多少粮食?”韩谦请沈漾入厅而坐,将范锡程、韩老山喊过来问话。

范锡程微微一怔,见韩谦眼色是要他实话实说,便道:“山庄里所备的十二万斤粮食,三天已经耗得七七八八,顶多还能再支撑明天午前的一餐。”

韩谦之前拿出上百饼金子给范锡程过来筹备赈济之事,但这边聚集三四万的饥民,一百饼金子可以说是杯水车薪,其他物资不说,仅收购过来的粮食也只能勉强支撑三四天的消耗而已。

朝廷说是每年要拔两千万钱军资,但即便安宁宫那边不从中作梗,相应钱物能很快顺利拔付下来,也只能支撑两三个月而已。

很显然这种事情,没有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以雄厚的财力做支撑,即便将韩谦的骨头都拆下来去买,也多支撑不了几天。

韩谦跟范锡程说道:“山庄耗用多少粮食、每天投入多少人手,折算多少工钱,范锡程你列个细目出来,每隔一旬报给沈漾大人知道,不能公私混淆了……”

韩谦还没有大公无私到拿自己的私房钱,替三皇子杨元溥及李普他们养兵,不仅前期投入的粮食等物资要结算清楚,这前前后后韩家投入多少人手,也要折算工钱。

沈漾倒也不以为意,朝廷原本就严禁私家大规模救济饥民,以防地方豪族收买人心存祸乱之志。

即便其他州县管不了那么多,但在京城金陵,沈漾也是绝对不希望有谁模糊这条底线了。而即便信昌侯府拿钱粮出来,也必须以三皇子临江侯的名义拔付下来。

毕竟屯营军府所收编的饥民,理论上都是三皇子临江侯杨元溥名下的兵户,日后龙雀军的兵将都要从屯营军府所辖的兵户里征调。

韩谦能主动这么提,沈漾反倒认为他知道分寸,更想着将他留在身边任事,而没有想韩谦其实是心里舍不得这些钱物。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培养方向

见沈漾颔首认可此事,韩谦又问范锡程:“我让你去雇请几名烧石匠,可有找到合用的人手?”

要隔断传染源,除了远离疫水之外,最重要一项工作,还是人畜便溺等污物都要进行处理。

特别是湖滩之上聚集的三四万染疫饥民,排泄出来的便溺里必然存有大量的血吸虫幼卵,是必须要进行灭杀的。

韩谦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当世最为廉价,也相对可靠的办法,就是用生石灰处置。

当世在五六百年前,就有医书记载青白石作灶焚烧得石灰,有疗疮收创之用,也是当世最为廉价易取的消杀药。

田庄后山就产青白石(石灰石),韩谦虽然查了一些古法烧制石灰的资料,都大同小异,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心里还是没有底,便吩咐范锡程在山庄附近雇请几名能烧制石灰的匠工,觉得这样应该更靠谱些。

“找到五名老工匠,目前山庄里这个状况,出了三倍工钱,才愿意过来。这两天沿山走过一遍,初步选在田庄下方的水湾处建窑,正等少主您过来定度。”范锡程说道。

“沈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眼?”韩谦问沈漾。

沈漾原本就精擅经世致用之学,今日又得幸读过《疫水疏》,知道石灰有大用。

染疫饥民暂时都还不堪用,诸曹佐吏基本都是信昌侯府所举荐的人,即便到位,但此时连军府公所都没有建立起来,前期必然一片混乱,要做的事情又太多。

沈漾看到韩谦这边早就想到建窑烧制石灰,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到时候核计工本,由军府作价购买便成。

饥民随地便溺已成习惯,即便将家兵驱赶到饥民中去,迫使他们集中如厕,三四万饥民,每天所产生的便溺之物也是多得恐怖。

权贵不事贱业,更不要说跟便溺等污秽之物打交道了。

韩谦却知道这是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绝不能嫌其污秽而不为,而建窑烧制石灰之事也是宜早不宜迟。

在山庄能产石灰之前,甚至还需要先从别处高价购买来应急。

韩谦正要陪沈漾出去察看石灰窑的选址,这时候桃坞集里正张潜以及三名身穿武官将服、身形魁梧的校尉跑过来求见沈漾。

包括大面积的湖滩地,赤山湖以北的桃坞集,南北纵深三五里不等、东西狭长十二三里,兼之桃坞集以北的一部分山泽之地,这次整个的都被征辟用作龙淮军的屯营军府。

桃坞集之内,像秋湖山别院这样的,家主有功名官身,自然能得到豁免;而受雇在这些田庄耕种的佃农,也可以选择去留。

除此之外的民户都要驱赶出去,由江乘县另外择地安置,原先的田宅都由军府征用。

里正张潜,原本是桃坞集的大户,拥有两千亩良田,虽然得以豁免,田地没有被直接征用,但他家的田宅位于秋湖山别院的下方,周围聚集的染疫饥民更多,令他心惊胆颤。

当然了,张潜才是小小的里正,根本没有能力阻止龙雀军将屯营军府设在桃坞集,但他在江乘县也是有些人脉,可以将这里田宅交出去,在桃坞集之外另换一块地。

不过,舍弃张家三代人经营下来的肥沃田宅,去其他地方换一块荒地从头开始,张潜怎么都不甘心,便先将家小都搬到县城去,他带着两名家仆留下来观望形势。

范武成被赵无忌射杀时,韩谦跟张潜见过面,但没有更深的接触,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客气的请他进大厅与沈漾见面。

与张潜一起来见沈漾的三名军将,则是龙雀军派驻过来的都虞侯郭亮与两名龙雀军的营指挥。

在润州一战过后,龙雀军仅有五百残弱老卒没有裁撤编制。

近几年作为龙雀军仅存高级军将的都虞侯郭亮,虽然在润州一战之后没有受牵连追责,但也一直被朝廷遗忘在角落里。这对此时才三十多岁,年少时就建立军功,得受都虞侯将职的郭亮正是建功立业之年,这数年的蹉跎,实是一种煎熬。

这一次天佑帝封临江侯杨元溥为龙雀将军,执掌龙雀军,还新设屯营军府收编饥民为兵户,以便将来能编训兵户,将龙雀军重新整编起来,郭亮还照旧担任都虞侯,与信昌侯长子李知诰以及次女婿柴建等人一起,乃是临江侯杨元溥及副统军陈德之下的五将之一。

不过,信昌侯李普那边暂时并无意用郭亮,不仅将郭亮踢过来负责屯营军府的建设,还将郭亮之前手下的人马,将其中四百多能用的兵卒挑走,留下百余老弱病残踢给郭亮带到桃坞集来。

郭亮满肚子怨气,即便不敢奉旨不遵,但带着人马到桃坞集来,也只是在兵部确定的屯营军府范围两翼将辕门栅墙建造起来,然后就分兵守住北岸湖滩的东西出口,其他事也一概不管,更不要说参与赈济染疫饥民了。

沈漾身为长史,虽然没有加屯营都尉,但也没有其他人出任屯营都尉一职,沈漾就是屯营军府的最高负责人。

得知沈漾过来,郭亮也只能带着手下两名同样被踢过来后满肚子怨气的营指挥,赶过来参见。

都虞侯已经是中高级将职了,孔熙荣的父亲孔周身为右神武军副统军,也仅比都虞侯高一级。

韩谦倒是有心交结受信昌侯李普他们排挤的郭亮,特客气的将沈漾旁边的座位让给郭亮,但郭亮正眼都没有瞅韩谦一下,倒是站在对韩谦身后的少年赵无忌打量了几眼,才跟沈漾说事去。

看郭亮这副踞傲模样,韩谦心里恨得直咬牙,心想这个一点眼力劲都没有的家伙,活该坐这些年的冷板凳!

当然,郭亮能注意到少年赵无忌,韩谦心里还是很得意的,这少年虽然总是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却时刻又像一只蹲在阴影下的猎豹给人威胁。

范武成原本就是兵户子弟,自幼习武不缀,父兄死后过继到范锡程膝下,身手更是青出于蓝,比范大黑、林海峥他们都要强出一筹。

要论单打独斗,瘦弱的赵无忌三四个都不是范武成的对手,但就在狭小的陋室里,一心赶人的范武成却被赵无忌拿弓箭无情射杀,整个过程令林海峥、范大黑他们匪夷所思。

照道理来说,空间越狭窄小,越难用弓箭杀敌。

在韩谦的强压下,范大黑、林海峥不敢待赵无忌生分,经常在一起切磋。

正面对抗,赵无忌站在范大黑那如半截铁塔似的壮硕身体面前,还是太单薄了,但放开场面限制,范大黑非要与林海峥两人联手,才能防得住赵无忌那凶险而出乎意料的进攻。

赵无忌不是那种冲锋陷阵的无敌战将,而天生就是藏在阴影深处的刺客。

很可惜,范锡程他们都是惯于战场厮杀的悍卒,赵无忌想要从另一个方向提升自己,他们都给不出好的指导。

韩谦便让赵无忌也跟在他身边,学习他天马行空随想随教、乱七八糟没有什么体系的杂学,平时主要强化潜伏、斥侯、侦察、野外生存等方面的训练。

当世要成为合格的杀手或刺客,要求绝对比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武将要高得多。

而对下面家兵子弟的训练,除了基础的拳脚刀弓强化身体基础外,韩谦也同样更着意培养他们侦察、斥候、潜伏等方面的能力。

韩谦想着有朝一日,历史轨迹无可改变,他不幸成为大楚的“逆党”,此时的他再傻也不会想着用五六十名人手,去正面对抗追兵。

强化这些家兵子弟的忠诚,训练他们潜伏侦察以及野外生存、最终能保护他翻越山林、潜逃出大楚的本事,才是韩谦此最要紧去做的事。

同样的,这还是要比培养冲锋陷阵的武将难得多,天文、地理、方言以及人物风情、野外生存、急救乃至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手段都要有所涉猎。

然而,在范锡程他们看来,韩谦就是在乱搞。

只是在《疫水疏》成篇之后,韩谦在他父亲韩道勋那里所获得的信任,压根就不是范锡程这边家兵满肚子意见能推翻的。

因此韩谦有心胡搞,范锡程等人也只能配合着折腾。

当然了,时间才过去不到一个月,不可能立竿见影有什么效果,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四十名家兵子弟,其中十三人是真真正正的家生子,韩道勋以往御下宽松,这些家生子自幼习武、也粗通笔墨,健壮而自信。

虽然韩谦在编训时,强行将这十三名家生子压制下去,挑选饥民子弟统领诸队,谁敢逆抗就用鞭刑重罚,但不管怎么说,饥民子弟初时是没有自信的,而家生子皆满心不服。

不过,饥民子弟表现出来的韧性,要比家生子强得多。

也许常年挣扎在强大的生存压力之下,这些少年偷鸡摸狗、察言观色的事情没有少干,他们在斥侯、侦察、潜伏等训练科目上,适应性也更强一些,也就渐渐没有最初的缩手缩脚。

韩谦让范大黑、林海峥带着这些少年,听从沈漾的调遣参与赈济之事,也是借这机会强化他们的适应及应变能力。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烧石

冯翊、孔熙荣翻山进入山庄,沈漾这时候才让韩谦带大家去看石灰窑的选址。

石灰窑选在田庄下面的一个溪湾处,这边地势较低,水流平缓,舟船能直接从赤山湖驶进来。

这里原先就有七八户民宅居住,这两天都被迁了出去,七八栋民宅空了下来,范锡程那边就当仁不让,将这几栋土房直接占了下来;还有一座三四亩地大小的晒谷场,地方还颇为空旷。

除了石灰窑外,还能继续往外平整出大片的土地,韩谦走了一圈,暗感山庄可在这里集中建一座较大规模的匠坊。

龙雀军的屯营军府就在山庄的南面,往后在赤山湖北滩修建房屋、筑堤屯田,需要大量的工具。

乃至龙雀军要真正的组建起来,兵甲战械乃至兵将袍服,指望国库拨付是不现实的,主要还是要屯营军府这边自行购买或生产。

韩谦就想着山庄建筑一些匠坊,还是大有可为的。

韩谦现在不奢望能染指龙雀军的兵权,但怎么也要想办法从龙雀军身上吸点血下来,才不枉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将《疫水疏》献出去。

别人又怎么知道韩谦心里打的小算盘?

范锡程从江乘县雇请的几个烧石匠,都是黢黑精瘦的小老头,脸皮皱得跟老树皮似的,看到沈漾等大人过来,紧张连话都说不溜,好一会儿才搞清楚他们建窑烧石灰的办法。

韩谦这些天看《考工记》、《谷明药编》,里面都有提到烧制石灰之法,但记叙十分简略。

韩谦看书还以为当世人就言简意赅这臭毛病惹人讨厌,但问过范锡程请过来的这五名烧石匠,才知道当世烧制石灰,手段就是极其的原始。

用石块或黄泥垒灶,在灶中铺一层薪柴再一层青白石,垒加两到三层后,闷烧一个昼夜,便能取用;更简陋的,就是地上挖一个土坑堆柴烧石。

照这些烧石匠的经验,每人兼采石、伐柴等事,一年差不多能烧三四十担石灰出来以糊口。

不要说韩谦了,沈漾听了都直皱眉头。

照疫水疏所述,要想将疫情控制,这么多染疫饥民,屯营广及十数里方圆,都要大量采用石灰灭杀沟渠及便溺中的蛊毒,每年没有三四万担石灰,是不顶用的。

要用这种传统的烧石法,差不多要上千名烧石匠才够用,但现在将三四万饥民聚集起来,就算能挑出上千名能干重活的壮劳力来,但其他事就不用干了?

“建大灶!采石伐薪等事,皆专任其人。”韩谦说道。

当世盐铁等业的工坊,已经相当成规模。

少府左校署之下,便有铁工匠奴两千余人以造兵械;而在海陵所设盐场,更是多达两万余盐户专事煮盐之业。

这两项已经可以说是原始的工业体系了,而石灰在当世除了用作药物外,仅有极少数奢贵,才会用来粉刷庭院,需求量极少,才还没有较大规模的石灰窑出现,但不是不能出现。

虽然梦境中人翟辛平也没有烧制石灰的记忆,但韩谦心想大体的方向不会错。

几名烧石匠面面相觑,他们所会的烧石手艺,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哪里能说改就改?

只是在沈漾、郭亮、韩谦等人面前,几名烧石窑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是讷然站起来那里,不知道怎么应答。

而就算他们愿意顺从韩谦,也不知道所谓的“大灶”该怎么建。

见沈漾也看过来,韩谦硬着头皮将这事承揽下来,说道:“我这几天在山庄这里养病,建灶之事我来想办法。”

韩谦完全没有觉得着手主持建烧石大灶,是一种贱业;再说他不把这事承揽下来,不能安他父亲的心,还不知道他父亲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韩谦说他还在告病之中,沈漾只是微微一笑。

三四万染疫饥民乱糟糟一团,要梳理出头绪来,千头万绪,即便不能将韩谦正式留在军府这边任事,韩谦此时留在山庄“养病”,又将建窑之事一力承担过去,对沈漾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虽然朝廷传言韩道勋独子不学无术,但他这三四个月来在临江侯府教授课业,三皇子杨元溥以及冯翊、李冲、孔熙荣等人,多如坠云雾,唯有韩谦坐在书堂之中眼目清亮,明显是他所教授的内容,韩谦都能听得进去。

今日沈漾再看韩道勋所写的《疫水疏》,怎么也不会以为有如此渊博家学的韩谦会是一个废才。

郭亮、张潜倒是颇为诧异的看了韩谦一眼。

韩谦也怕郭亮、张潜等人不耐性,当下就叫这五个烧石匠,先照旧法在匠坊这边将烧石灶砌出来,还将郭奴儿那队家兵子弟喊过来帮助、学习,等他们这边做好准备工作烧第一灶石灰,他再过来参详怎么改建大灶。

接下来,众人没有再回山庄,沈漾而是跟里正张潜商议,将他家位于秋湖山别院南面的宅院借过去,暂时充当屯营军府的驻所。

要是可以,沈漾还可以推荐张潜到屯营军府担任从事。

张潜小小一个里正,连韩家的少主韩谦都不敢得罪,又哪里敢得罪身为皇子师的沈漾?

再者说了,桃坞集整个都被辟为屯营军府,桃坞集便不再存在,来年的田税徭役就会成为一笔烂账。

他倘若不立时解除里正之职,一旦有人作梗,将这笔烂账算到他头上,张潜即便是倾家荡产,都难消其祸。

张潜即便担心疫病不受控制,但此时沈漾征他入屯营军府,担任从事,却是他不多的出路之一。

沈漾看上去干瘪瘦弱,精力却是旺盛,将张潜宅院征辟过去充当军府公所,夜里便请众人过去草草用过餐,便召集起来商议改建屯寨之事。

龙雀军满编一万两千五百兵卒,相对应的,屯营军府满编也是一万两千五百兵户,军以五百兵卒为一营,屯营军府以五百兵户为一寨,需置二十五座屯寨。

太子一系所掌控的兵部,将桃坞集的原住民驱赶出去,以免为三皇子所用。

对这边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十数座自然村落、数百处简陋民宅空置出来,都能拿出来让这么多的染疫饥民,有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不至于寒夜被活活的冻死。

屯寨可以在这些自然村落的基础上,一步步扩建。

对应营校尉(指挥),每座屯寨要设寨主一名,又名屯营校尉,其下又设屯长五到十人,以掌屯田编训等事。

这些个屯营校尉的职缺怎么安排,不要说韩谦没有办法插手,即便沈漾也没有办法置喙。

屯营校尉及屯长,是将来掌握龙雀军的基础,李普看过《疫水疏》,知道聚集的万余染疫饥民还值得期待,他已经将信昌侯府所属的一百名家兵献给三皇子杨元溥,调派过来任事;而这些家兵的家小,随后也将迁来,并入屯营军府之中,成为龙雀军真正的兵户。

二十五名屯营校尉以及相当一批屯长,自然是要从这一百人中选任;而信昌侯李普派过来的两名侯府管事,也将在沈漾身边担任从事,分管仓储、度支等事——前期所需要的钱粮,都得从信昌侯府调,屯营军府的仓储度支等事,信昌侯李普显然也不想落入沈漾的掌控之中。

由信昌侯府主导龙雀军的复兴,以此构建三皇子临江侯的班底,是天佑帝半公开认可的事情,沈漾更关心将事情做好,只要信昌侯府这时候愿意尽最大的能力去配合,才不关心谁来做。

韩谦手里更没有多少家兵能献出去,也无意染指屯长、都头、队率这些低级军职。

而信昌侯府名义上是将百余家兵献给临江侯杨元溥,但这些家兵对三皇子到底有多少忠心,现在也实在难说。

当然,这些家兵连同家小,被信昌侯李普强行并入屯营军府,与三四万染疫饥民混编到一起,即便担任职司,心里多少也有些怨气的吧?

当然,此时怨气最大的还要属冯翊、孔熙荣二人。

他们除了多出一个从事的身份,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得到半点好处,这时候却要冒着感染疫病的风险,留在军府公所里听沈漾与郭亮、张潜等人商议屯寨之事,听着就直打哈欠又不能提前告退。

等事情商议完毕,已经是星月满天。

乘马回城也要大半个时辰,再者入夜后城门四闭,即便是冯翊、孔熙荣想要进城,也会十分的麻烦,当晚就在韩谦这边借宿。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奴婢

有郭奴儿带着八名家兵子弟相助,五名烧窑匠连夜便将烧石土灶垒好,次日一早便请韩谦他们去看这些工匠用祖传的手艺烧石灰。

沈漾利用桃坞集现有的村落,连夜增设了十数座粥场,将三四万饥民疏散到这些粥场救济,然后再作兵籍上的梳理,场面也就没有昨天看上去那般混乱不堪。

清晨的时候,韩谦他们出门,已经看到随范大黑、林海峥临时借调到沈漾身边的家兵及家兵子弟,正带着一部分饥民清理道路,可见沈漾办事的效率,比他们想象中要高。

冯翊、孔熙荣留在山庄,没有之前那么恐惧,也就不忙着回城,跟着韩谦去看烧石灰,当作消遣;还特意派人去临江侯府说这两天在军府这边任事,想着能逃两天的骑射苦训。

三皇子杨元溥一直都非常勤勉,也特别想以此获得他人的认可,每天早晚各一时辰的骑射,叫冯翊、孔熙荣陪着苦不堪言。

韩谦看一夜之间,湖滩上的混乱情形便有所改观,心想他们昨夜回山庄后,沈漾或许一宵都没有睡吧,也不知道这小老头怎么撑得住的。

匠坊这边,烧石土灶已经垒成,仅到大腿高矮,比平常所见的灶台还要简陋,连灶门、风口都不留,可以说就是一圈矮墙作灶,然而直接在灶子里铺一层稻麦杆及枯树枝,再铺一层敲成拳头大小的青白石块,点燃后再用黄泥将灶顶封住留小口透气,说是烧一个昼夜便成。

整个过程就是要煅烧,使青白石热分解生成生石灰。

梦境中人翟辛平化学很差,中学所学的那点化学知识都还给老师了,但基本的概念还是能知道的,这也是叫韩谦一眼就觉得这几名烧窑匠所谓的祖传手艺,实在粗糙、原始得很。

烧石土灶竟然连灶门都没有留,自然也就没有炉膛一说。

没有炉膛、风口,就没有办法掌握火势,而此时烧石土灶倘若想建得更大,一下子填入更多的石灰石,那能出多少石灰,出什么质量的石灰,就完全不受控了。

要建大灶,关键就是大灶要有能控制、观察火势的炉膛或者说风口。

问题是这样的炉膛要怎么建,用什么耐火材料,既不畏火烧,还要能留出足够多、足够大的孔眼通风,还要能将成千上万斤重的石灰石跟柴炭撑起来,不使炉膛在烧石过程中垮塌?

韩谦心想烧石土灶连风口都没有留,又是用麦秸杆作柴,烧石的焰温应该不会太高,让郭奴儿将采石所用的一把长铁钎子,从炉顶插入灶中。

过了许久将长铁钎子插出来,看铁钎子仅仅是刚刚烧红而已,看来锻烧石灰石的炉火温度,还真是远不足以将铁钎子烧熔化掉。

既然用铸铁能造炉膛,韩谦完全不觉得改建大灶,有什么难度。

“造大灶,底部留出通风观火的炉膛来,炉膛顶置铁篾子,上层铺一层木炭,保证石粉不漏下来,然后再一层接一层铺青白石块、柴禾,多烧几天看效果!”韩谦将范锡程喊过来,将设想的办案拿纸笔画出来,解释给他听,让他再找几个佃户过来,一起帮郭奴儿及几名烧窑匠尝试建大灶。

“大人,这要是不成,一下子就要毁掉好几千斤的青白石、几十担柴禾啊。”有个烧窑匠觉得韩谦有些胡搞,鼓足半天勇气凑上前来好意劝告。

普通匠户一年累死累活干下来,才能得五六千钱。

两三千斤的青白石烧废了,这对些烧窑匠来说,相当于白干三五个月,确实是不敢轻易尝试新法,但韩谦要是连这点浪费都舍不得,还想要做成什么事情?

韩谦微微一笑,他这时候不想解释太多,毕竟这些烧窑匠大字不识一个,观念陈旧而且顽固,他费力解释再多,都还不如直接指挥他们做出来看效果。

“你这么胡搞能成呢?”冯翊拉着孔熙荣过来看热闹,见韩谦之前也没有接触过这种贱业,昨天夜里听这些工匠说过一遍,今天起早看过人家所造的土灶,就要直接改建大灶,怎么都觉得不靠谱。

“要是我能乱搞出一些明堂来,你输我多少钱?”韩谦笑着问冯翊。

虽然前朝中晚期,藩镇割据成势,刚刚举起的科举影响力相对有限,读书人也就没有那么清高,而世家豪族相对要务实一些,但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世家子弟,都没有人会从事这些贱业,更要不要说有专人去钻研了。

这使得当世每一种传统工艺要想改进,都是要靠几代甚至数十代匠人的积累才成,整个过程自然是无比的缓慢。

韩谦虽然没有幻想能凭空搞成梦境中那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工业体系,但对当世这么简陋的匠术,都不能进行一定程度的改进,真是有愧梦境所带给他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跟学识了。

当然,韩谦也不指望一下子就建能一炉出上万斤生石灰的大窑,决定先在土法的基础上进行改造,一步步去尝试,然后再让范锡程他们另外组织人手专事采石作业,进行分工合作,相信他所建的烧石窑,产出绝非其他人能及。

“一枚金制钱。”冯翊虽然不信韩谦无所不能,但也学乖了,不会随便跳进他的坑里。

韩谦翻了一个白眼给冯翊,才一枚金制钱的赌注,都懒得理他。

…………

…………

之前山庄里修建屋舍、院墙什么的,虽然都是范锡程一力负责的,但他都是雇请附近的泥瓦匠做事,他带着其他家兵当监工在旁边盯着就行。

这时候要他亲自上场,带着什么都不懂的佃户干活,而韩谦只是拿纸笔画出一个简略图,连比带划的说了一通,他看似听懂了,但真正着手去做,就有些抓瞎。

而那几个烧石匠,之前所建的土灶都是凭借经验,灶墙都不到大腿高,更关键是柴炭、碎石都直接堆在地上,土灶不承受多大的重量,建得歪歪扭扭一点没有关系。

现在要改建的大灶,径围要大上一倍,下面还要留灶膛,上面还计划叠六到七层石灰石跟柴炭,差不多要有一人高,灶膛要悬空承受五六千斤碎石跟柴炭的重压,这个难度比想象中高得多了。

灶墙稍稍歪斜一点,可能石灰还没有烧出来,大灶就先塌了。

不过,范锡程也不想在少主韩谦面前露怯,带着人扒房取砖、和泥浆,就着手先干了起来。

说是大灶,也不过两步见方,韩谦与冯翊、孔熙荣回山庄吃过早饭,看日头爬上树梢,再带着晴云、赵庭、赵庭儿、赵无忌他们回匠坊,看到灶墙已经砌到有半人高,速度还不慢。

只是灶墙怎么看,都是歪斜的。

“要不要我派人去少府找个大匠过来帮你?要不然这灶墙一压就倒,你就要输我一枚金制钱了。”冯翊有些幸灾乐祸的问道。

金陵附近真正有水平的匠工,差不多都招揽进少府了。

无论是皇城宫殿的营建,皇室所用器皿的烧制以及罗裳袍服的织造,亦或是侍卫亲军的楼船兵械铸造,乃及钱币的范铸,都是当世,或者至少说是江淮地区最精良的造物。

专司其事的优良匠工,主要都集中在少府。

站在一旁的范锡程老脸臊得通红,但又觉得韩谦指派他做这事,有些强人所难,真不如现在就派人去请一位老师傅过来。

范锡程也算是干练之才了,但很显然跟韩谦所期待的那种干练,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他叹了一口气,跟赵庭儿说道:“庭儿,你告诉范爷怎么看这灶墙砌得直还是不直!”

“你家奴婢,能抵得上一个老师傅?”冯翊笑着问。

“要是赵庭儿能指挥这些匠工,将大灶建起来,你输我多少钱?”韩谦这几天恰好刚教过赵庭儿怎么测水平,怎么比对垂直,叉腰笑着看向冯翊问道。

“赵庭儿能用这些匠工将大灶建起来,这枚合浦珠我送给她!”冯翊从怀里掏出一枚龙眼大的合浦珠,瞥眼看向赵庭儿。

一枚龙眼大小的合浦珠差不多价值十万钱,在金陵绝对是稀罕物,见冯翊竟然打赌还不忘勾引赵庭儿,韩谦心底啐了他一口,跟范锡程说道:“你找十来个人进山采青白石,夜里或许就能派上用场。”

范锡程知道少主韩谦对他的意见一直都很大,这时候见少主韩谦派去带人进山采石,而将建灶之事交给半大的小丫头负责,心里甭提多幽怨了。

但是,在韩谦再过来之前,沈漾也派人过来催问石灰窑什么时候能建成,范锡程不敢在这事耽搁,心里再幽怨,也只能挑自己能胜任的事去做。

赵庭儿、赵无忌的父亲赵老倌,正好赶着农闲,也被给范锡程拉过来帮忙建灶,这时候走到角落悄悄拉了女儿的袖角,劝她不要逞能。

赵老倌心里想,这丫头要是害少主输掉那么大的一枚珠子,将她卖了都赔不起啊。

再说了,建大灶这种大事,怎么能让一个女娃子插手,这不是找晦气吗?

赵庭儿却是跃跃欲试,不理会她父亲的劝阻。

那几个烧石匠心里不愿 ,但在韩谦面前也不敢吱吱唔唔说什么,只是缩手缩脚的看着赵庭儿不顾积雪融化后场地有些泥泞,找来小块木板,将一枚铜钱用丝线系到小木板,便做成最简易的线锤。

将线锤压到已经砌得有半人高的灶墙上,让铜钱笔直的垂下去,一比对,灶墙歪斜就更明显了。

“看清楚没有?这样的线锤多制几件,每砌两三层砖进行较直就可以,通体往上都不会歪斜。”韩谦有机会总是不忘敲打范锡程这些家兵。

范锡程羞愧不知言。

灶墙又不涉及木作,砌得平直是关键,见赵庭儿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直接抓住要害,冯翊也有些傻眼,忍不住拍手赞道:“这法子妙,原来看墙直不直,这么简单啊,”又贼心不死的问韩谦,“要不我拿十枚合浦珠,你将这么聪明伶俐的奴婢让给我?”

“那是你们蠢啊,”韩谦理不都理冯翊,见那些匠工、佃户还嫌赵庭儿是个女娃,训斥道,“将灶墙全扒了重砌!还有,背几袋石灰过来,绊入泥浆砌墙!”

山庄已经先备了一批石灰应急,韩谦想着用石灰绊入泥浆砌灶墙能更牢固一些。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王族杨恩

当然,韩谦也没有将这里的事都交给赵庭儿,待范锡程带着人进山采石,他便将裘袍脱掉,找来一块直板,扣出一道槽子,注入水当成简单的水准仪使用。

这样他就能确保灶膛上口架铁篾子不会出现倾斜,否则的话,受力不均匀最容易导致垮塌。

没有现成的铁篾子,现场打造粗铁条,纵横交错嵌入烧石灶的炉膛口作支撑,只要确保孔眼足够小,不让木炭、石灰石块漏下来就行。

而这些除了通风、控制火势外,还能让人观察到石灰闷烧的情况。

而待石灰烧成开灶时,只要让石灰从铁篾子泄到下方的灶膛之中运出去,大灶就可以反复使用,不像土法造的烧石灶,需要整个扒开来才能运出石灰。

当然土法烧石灶堆起来也方便。

到将晚时,新的大灶就已经建成。

冯翊、孔熙荣嫌弃这些都是贱业,不会动手,但站在旁边看着也津津有味,时不时拿赵庭儿打趣,这么厮混了一天,也不觉得无趣。

刚入夜,范锡程也带着人用竹篓子背了二十多筐石灰石回来。

他看到齐身高的灶墙眼睛看着就异常平直,也无话可说;在他们回来之前,韩谦还让人用柴禾将灶墙烘干待用。

柴禾主要用麦秸杆,倒是随手可得,但烧石灶的最底层需要铺一层木炭作支撑。好在附近也有专门烧木炭运到城里贩卖的炭窑,直接派人过去购买就行,一车炭千余斤,都不需要三十钱。

当夜就照着新法,将柴岩及石灰石一层接一层铺入大灶,然后封灶闷烧。

夜里吃过饭,韩谦还是不大放心,又带着冯翊、孔熙荣他们跑下来看石灰窑的生产,五名烧窑匠也没敢懈怠,都还守在窑前。

只要大灶建得稳当,能不能烧出石灰,其实只要注意火候就行。

而且这时候能从灶口看到最下层的石灰石经过锻烧后,已经少许有烧成铁灰色的粉末从铁篾子上方洒落下来,取出一些掺水,看着哔哔作响,确是石灰无疑。

“大灶或许需要多烧两天,但此法能成是确信无疑的,你们明天再照样造三座大灶,青白石也要确保能供应上。”韩谦吩咐范锡程道。

郭奴儿等家兵子弟帮着砌灶墙,他们学得也快,范锡程回来后也找郭奴儿他们详细问过用线锤及加水木槽测平直的办法,说通透后真是一点都不复杂,但听韩谦要同时建四口大灶烧石灰,为难的说道:“要将足够量的青白石背出山,怕是庄子里人手不够!”

“怎么不够?”韩谦奇怪的问道。

四口初步改造过的大灶,平均每天能烧出二十担石灰就顶天了。

这时候是农闲时节,佃农都歇着力,也愿意帮山庄做事换一家人三餐饱食。

而除了在匠坊帮忙助建大灶及储灰仓的人手,除了跟随范大黑、林海峥等家兵听从沈漾调遣、帮着安置染疫饥民的人手外,范锡程目前还能有十二三个壮劳力带进山背石头。

在韩谦看来,目前人手怎么都够用了。

范锡程却是苦涩,跟韩谦解释原因。

他们入山采石,手段又是相当的粗陋,主要是寻找那些风化酥脆的石灰岩,很容易用铁锤敲落下来,再用人拿竹篓子背下山。

当世人再能吃苦耐劳,钻入深山里,一天能背两三百斤石灰石下山就顶天了。

十多人进山,每天能背三四千斤石灰石就顶天了,但韩谦在溪湾地要造四口大灶,每天则要少说要背七八千斤石灰石才够,差了一倍还多。

更不要说每天出二三十担石灰,还远不够军府所用。

“田庄上去,不就有青白石吗,要跑那么远干什么?”韩谦奇怪问道。

“溪沟头的石层太坚硬,用上吃奶的劲,拿铁锤敲半天,都落不下几块碎石;用铁钎子,也敲不了几下,铁钎子就废掉,还得进山里找有开裂的青白石,更省事些事。”范锡程不是没有考虑过就近采石,但他跟采石匠以及烧石匠都讨论过,要不是这边的青白石太硬,他们怎么可能舍近求远?

“唉!”

韩谦之前的心思都用在弥补之前荒废的时间,以及获取他父亲的信任上,这时候真正着手去做些事件,才知道当世的匠术手艺有多简陋。

韩谦不知道少府所辖、为皇家专司营造的大匠们水平怎么样,但民间的这些熟练匠工,水平实在不够看。

见这时候夜色已深,韩谦吩咐范锡程说道,“明早你让大家每人都准备好一捆柴禾以及取水的木桶,在上沟头那边等着我——你们真是什么都要手把手教才行。”

范锡程一脸羞愧。

“采石,你也会?”冯翊好奇的问道。

“再赌一枚合浦珠子?”韩谦问道。

“……”冯翊摇摇头。

从在临江侯府赌黑白投子起,他跟韩谦赌啥,好像都没有赢过。

输一枚金制钱,他还能不心疼,一枚龙眼大小的合浦珠值几十万钱,他平时随身就拿一两枚玩着,可不敢跟韩谦这么赌。

…………

…………

次日一早,韩谦睡到天光大亮,才懒洋洋起床,练过一趟石公拳再与冯翊、孔熙荣他们,在赵无忌、赵阔等家兵的护随下跑去后山。

范锡程早就等着十多壮劳力在那里候着。

积雪融化,山道泥泞,韩谦半道滑了一身泥,叫冯翊嘲笑了半天,这会儿到上沟头也不多说什么,让人将四周的杂草枯树清理掉,以免山火漫延,清出一片采石地,将柴禾覆到石灰石上点燃,柴尽即浇上冷水。

听着咔咔的崩裂声,一大片青白石表面破裂出许多纹路出来……

“这是什么办法?”冯翊看了目瞠口呆,

“你们一个个不学无术的蠢货,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有一个能想到?”

没有现成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的,韩谦刚上山就摔了一个狗吃屎,被冯翊嘲笑了半天,正窝着一肚子火,这会儿脾气自然就见长,对范锡程、赵阔他们也不客气,训问道,

“以后还有多少破事,要我手把手教你们才知道怎么省事、省力气?做什么事,要用脑子啊!”

范锡程、赵阔被骂得一脸惭愧,心想着以后能就近采石,即便还是用竹篓子背,沿着溪沟开辟出一条小道,一人一天跑十几个来回,十几个壮劳力,每天背三四万斤青白石都不成问题。

这时候下面传来人马践踏的喧哗之声,韩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片刻便见他父亲韩道勋以及沈漾在张潜、郭亮以及韩老山、林海峥、范大黑等人的陪同下,穿过树林往这边走来。

“父亲,大清早的,你怎么到山庄里来了?”韩谦问道。

“今日休沐,我在家也无事,便带着韩老山出城来透透气,”

即便疫水疏是韩道勋所书,他心里也极迫切希望染疫饥民得到救济,但他并不愿介入夺嫡之争,自然也不愿意承认过来是看到这边的准备情况,说道,

“刚到山庄前遇到沈大人、杨大人、郭将军,听说你带着人在这里采石,便一起过来看看。”

听父亲说,韩谦才知道沈漾与郭亮身后还有一个四十来岁、长相干瘦的中年人身穿青色便服,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樽大神,一早跟沈漾、郭亮厮混在一起,只是上前见礼道:“韩谦见过杨大人。”

“都说韩家七郎不学无术,没想到韩家七郎也知道这火焚水激之法啊!”青袍中年人看到前面一大片青白石表层已经破裂开来变得易采,颇为赞赏的说道。

尼玛,难道谁见面都要特意说一下他不学无术不成?

韩谦肚子里暗骂一声,但脸面上还是要装作一副乖巧的说道:“汉帝刘邦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兵出蜀道虽然没有走褒斜谷,但褒斜谷的千里栈道还是有派人去修的,开凿石洞之法便是火焚水激,韩谦恰好有听父亲教导过。”

“嗯!韩家家学真是不简单啊!”中年人朝韩道勋点头赞道,“一句话便知道你家公子知史、知兵策、知致用之学,我倒是好奇当初传你家公子不学无术,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啊。”

韩谦好奇的看了冯翊、孔熙荣,想问他们这孙子是谁啊,跟他父亲说话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看他身穿青色常服,为官品秩应该不高啊。

“下面那指挥众工匠造大灶的女娃,她所学得的测平直之法,也都是你所教?”中年人颇有兴趣的继续问韩谦,“你父亲与沈大人都是博览众书,也都不知道能这么造烧石大灶,你是哪种书里看过的?”

“知古法而不知进取,乃时匠大弊也。”韩谦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混账家伙,你知道你眼前是谁,说这种大话?”韩道勋教训韩谦说道。

中年人却是不介意,还很客气朝韩谦拱拱手,自我介绍说道:“少府右校署材官杨恩,见过韩公子。”

“啊,杨大人,韩谦失言了。”韩谦吓了一跳,忙揖下腰还礼道。

少府右校署专司版筑等工造,右校署材官,说白了就是皇家工匠大头目。

虽然右校署材官可以说当世匠术集大成者,但在匠造属于贱业的年代,地位绝对不会太显贵。

实权不实权另说,至少远不及韩道勋此时担任的秘书少监清贵。

不过当朝右校署材官却是一个极特殊的人担任,这个人就是天佑帝的族弟杨恩。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相知

杨恩除了出身宗室外,从天佑帝出任淮南节度使时,出兵征战四方,几乎所有的营造之事,都是杨恩在负责,可以说是功劳不在浙东郡王李遇以及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等人之下的开国勋臣。

开国之后,杨恩曾官至工部尚书、封溧阳侯。

在润州一战后,他为请天佑帝开恩,放过与他往年交好的越王董昌的妻儿,与天佑帝怼过一回。

天佑帝最终下旨灭董昌其族,杨恩当廷就将官袍脱下,要挂靴而去。

最后还是一堆老友相劝,杨恩才跟天佑帝请罪,之后免去工部尚书之职,剥夺爵位,留在少府主持工造等事,但每有大朝会,都告病不朝,也是当朝唯一敢将天佑帝使臣关在门外不见的人,也坚决不接受天佑帝以后对他的重新封爵。

杨恩两个儿子与董昌所部的越州军战死于润州战场,其妻病亡后也没有续娶,几次将天佑帝赏赐的宫女送回宫中,平时喜欢骑头驴在城里闲逛,也不介意到晚红楼这样的欢场听个琴什么的。

韩谦真没想到沈漾竟然将他请过来帮忙参详屯营军府的营造,难怪一脸孤傲的郭亮,对沈漾都满脸的不恭顺,却在他面前跟条小哈巴狗似的啊!

真要说起来,他父亲以及沈漾,在杨恩面前都是小辈人物;即便太子、信王以及三皇子杨元溥看到杨恩也不得踞傲无礼啊。

当然,杨恩叫沈漾请过来帮忙,也不是说要卷入夺嫡之争。

一是杨恩连天佑帝都不理会,别人也不会认为他会卷入夺嫡之争;再者就算杨恩此时随手帮临江侯这边的忙,此后太子那边得势,也没法能拿杨恩这么个人怎么样。

杨恩能洒脱,韩谦他们却没有这个资格,他也不妄自揣测杨恩怎么看待三皇子杨元溥。

杨恩问他石灰大灶的改建之法,他都是语焉不详,只说沈漾那边催逼得厉害,山庄里又没有多少人手可用,只能冒险尝试建大灶。

大灶第一炉石灰还在烧制中,但在杨恩这样的行家眼里,一眼就看出能不能成,还特地指导那几个守窑的烧石匠怎么看灰青白三色判断石灰烧制的进程,推测木炭要多加,而这等程度的大灶要闷烧三天两夜才够。

有杨恩指点,就省去韩谦他们许多的摸索工夫。

韩道勋不愿意卷入争嫡之事,沿途看过染疫饥民的情况,就留沈漾、杨恩以及郭亮等人在山庄里饮宴。

都虞侯郭亮却是推说营中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屯营军府这边,再忙也不可能比沈漾更忙,看郭亮离去时眼睛里尽是嫌弃,韩谦心想别人对他父亲有这样的误解才好,要不然人人都猜到屯营军府实是他父亲一力促成,这金陵城里怕是没有他父子的活路。

郭亮不满离去,冯翊、孔熙荣午前又被不怎么放心的冯文澜派人过来勒令回城去了,午时也就韩谦陪同沈漾、杨恩以及他父亲在小厅里饮酒。

待酒菜都上齐,闲杂人等退走,杨恩突然端起一杯酒,说道:“王积雄辞相,荐道勋入朝,说道勋有大才,前些天道勋在朝会时谏言驱赶饥民,我当时在翠华楼听曲,听说这事后还骂王积雄老糊涂,长了一双什么狗眼。现在看来,我要跟道勋你谢罪啊!请道勋原谅我这张破嘴在外面胡言乱语!”

看他父亲激动得老泪都迸出泪花来,韩谦却头皮发麻,有些事果然还不可能混过眼睛毒辣的人啊!

韩道勋谏言驱赶饥民,事情被临江侯府这边接过来,最后没能讨好到太子一系,还落下一个谄媚太子、其心歹毒、欲害饥民的恶名。

虽然恶名是韩道勋主动求的,但平素颇有清誉的几个好友都刻意疏远,韩道勋心里并不好受。

杨恩这一杯酒敬过来,韩道勋内心激动实在是不难想象的。

喝过几杯酒,韩道勋、沈漾、杨恩三人不可避免的就要议论起当前的形势,韩谦听到这三个老愤青都赞同当朝顽疾不在嫡争,吓得赶忙转移话题,说道:“杨大人难得出城,军府屯寨以及大堤要怎么造,沈漾先生可不能错过机会请教杨大人啊!”

韩谦就怕他父亲这时候心头涌起得逢知己的冲动后,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这个不忙,我现在清闲得很,得闲就出城一趟,也不是什么事,我手下还有几个大匠,明天就调过来给你们用,”杨恩却不忙着讨论屯寨跟大堤的营造之法,他的兴趣在另一方面,问道,“石灰是有疗疮去创灭杀虫豸之用,但你们怎么肯定石灰也能对付水蛊毒?”

韩谦才知道最大的破绽出在石灰上,只是很可惜山庄这边不出力,沈漾那边暂时难以抽调大量的人手烧制石灰。

“这是道勋兄写就的《疫水疏》,请杨大人一观。”沈漾从袖袍里拿出一封折子,递给杨恩。

韩谦直想找个铁锤狠狠的砸自己一下,没想到他老子让沈漾看疫水疏不算,还将《疫水疏》的原件直接交给沈漾!

要是沈漾将这封原件交给安宁宫,韩谦心想他站在安宁宫的立场,看到这封原件后,多半会派刺客,直接将他们爷俩给杀了。

“杨大人要是不嫌韩谦话多,韩谦一一解释给杨大人知道。”韩谦半道将《疫水疏》截过去,说道。

没有这封原件,安宁宫即便猜到他父子暗中助临江侯,只要不能确认他父子俩是这件事的主谋,对付他们的手段就有可能不会太激烈。

毕竟刺杀这种手段,要用也只能用在对方最关键的人物身上。

所以这封他父亲执笔所书的《疫水疏》,怎么都要毁掉的。

上次他默抄下来给信昌侯李普他们看的抄件,也是当场收回来事后毁掉,就是怕一旦安宁宫对临江侯这边动手,看到这些实证后,他恐怕连跪舔求侥的机会!

见韩谦直接将《疫水疏》给截过去,杨恩也不觉得他此举太无礼,更没有想到韩谦动了那么多的心思,说道:“你父子二人直接解释给我听,更好。”说这话,杨恩则是看向韩道勋,他觉得疫水疏乃韩道勋所写,自然是韩道勋更有资格解释给他听。

“谦儿对水蛊疫观察犹深,此疏有半数功劳是谦儿的。”韩道勋却是更希望韩谦以后能更得杨恩、沈漾二人的欣赏。

“哦!”杨恩诧异的朝韩谦看过来,示意他来解说。

“……”韩谦实在不想多说,但这时候又必需将三个老愤青的注意力吸引到具体而琐碎的技术性细节讨论中去,不仅将前朝医书对水蛊疫的观察综述说了一遍,甚至更明确的指出水蛊疫就寄生在浅水螺类之上,种种措施主要就是控制疫源,除了大规模洒用石灰灭杀疫源,还需造大堤封挡湖水,屯田只能种旱地,要杜绝水田,沟渠要挖新覆旧……

“照你所说,确实值得一试,但湖滩多低洼地,即便造堤不为湖水所侵,但春夏多雨时季,到处都是积水,又怎么耕种旱田?”杨恩对营造之法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要害,直接问道。

“用垛田法造旱地!”韩谦说道。

“垛田法?”杨恩听着这词太陌生,疑惑的问道。

“将一块低洼地的四周浅沟挖成深塘,塘泥就能将中间的低洼地垫高,仿佛草垛,”韩谦解释道,“深塘难蓄蛊毒,这从城中没有多少疫病散播一事便可验证。”

“海州那边有人用此法造田,我倒不知道原来叫垛田法,听着真是形象,”杨恩笑着跟韩道勋说道,“你家公子还真是博学广识啊,要是能到地方锤炼几年,他日入朝,与你一样,必成国家栋梁啊!”

杨恩的本意还是不愿意韩道勋、韩谦卷入争嫡之事的。

韩谦心里其实特别期待杨恩能找天佑帝,推荐他父亲出仕地方,远离金陵是非之事。

而到地方上,他父亲即便要行新政,触动的也只是一方豪族,到时候天佑帝说不定心里也愿意拿某个州县做试验而给予强力的支持呢。

只是想到杨恩这些年跟天佑帝的别扭劲,自然暂时没有办法在杨恩这里打这个主意。

不过,沈漾、韩道勋与杨恩三人还是被韩谦成功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具体技术性细节的探讨中去。

只是他父亲跟沈漾、杨恩讨论时间太久,韩谦又患得患失起来,心想这三个老愤青厮混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让安宁宫知道也会起疑心啊。

好在日头偏斜时,范锡程过来禀告新的三口烧石大灶已经建成。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慷慨

大规模产出石灰,是控制疫源的第一要务,沈漾、杨恩、韩道勋都关心,便与韩谦一起去看三口大灶建得如何。

昨夜所造的大灶,青白石锻烧已经快有一天一夜,膛底也积了大量铁灰色石灰,拿长铁钎子去捅,中层石头所烧的火候还不够,但新灶确实可行是无疑的,甚至可以造得更大。

毕竟四口大灶,平均下来一天能出二十担石灰就顶多了,但要处理人畜便溺、控制疫源,每天少不得要用上百担的石灰才够。

其他不说,三四万人,分二十五屯,每座屯寨有一千四五百人,要处置这些人每日产生的便溺污物,得要多少担石灰才够?

“韩谦,你在这边试建大灶,每出一担石灰,军府那边都以市价收之。”沈漾说道。

“石灰用越多越好,但军府财力有限,此事用多,则他事用少,”韩道勋心思在饥民身上,问范锡程,“这边四口大灶,建成后每天能出二十担石灰,你估算要用多少力工?”

韩谦急得直想跺脚,安置染疫饥民,前期都是信昌侯府拿钱物投入,难得有机会在这件事能狠狠宰李普、李冲父子一刀,怎么能心慈手软啊?

见家主问话,范锡程不顾韩谦使劲的递眼色,贼老实的回道:“照少主所授之法,烧石匠一人计三个力工,总计也只需要三十个力工就够——一个力工每天给三升粮。”

“三十个力工就够啊,那就算计一百升粮,产二十担石灰,每担石灰作价五升粮就够了。”韩道勋说道。

听他爹这话,韩谦便心痛得泣血。

每担石灰市价二十升米,他爹韩道勋慷慨劲一来,张口就将山庄所出的石灰直接削减到市价的四分之一供给屯营军府。

而且他还不能宣扬,还得保密,不能让安宁宫那边知道这边在拼命倒贴龙雀军的屯营军府,这他妈得多委屈啊!

你们这是破坏市场搞恶性竞争啊!

不过,韩谦也明白,父亲为安置这些饥民,不惜背负恶名,绝对不会坐看他从饥民身上渔利的,有苦也只能自己咽进肚子里去。

“如此甚好,石灰越用多越好,每年少不得要用七八万担,要是市价,专为一事就要用近两万石粮,确实会很吃力。”沈漾说道。

朝廷正式拔给龙雀军的军资,每年只相当于抵三四万石粮,压根不够消耗,所缺都需要龙雀军自筹。

理论上是要依赖屯营这边补充,但现在屯营这边才是最大的无底洞。

要是在采购石灰之事就要用掉两万石粮,一是反对声音会很大,第二是沈漾作为长史,龙雀军的大总管,实在也很难额外挤出这么多的钱粮来。

这一部分能压缩到每年五千石粮,就好办多了。

沈漾与韩道勋商议好这事,也没有想着要问一下韩谦的意见。

韩谦心灰意冷的跟范锡程说道:“办法是杨大人指示过的,不会有问题,你多雇些人手采石、烧石,总归要千方百计每天给沈漾送两百担石灰过去。”

韩谦原本还想着烧石灶是不是有进一步改进的空间,但现在想到真要有进一步改进,他父亲多半又会慷他人之慨,那还不如保持现状,能少吸引一点注意力。

…………

…………

韩道勋并无意卷入争嫡之事,他的心思主要在染疫饥民身上。

看到沈漾在这里主事,又将右校署材官杨恩请过来,他傍晚就回城去,也不在山庄这边久留,以免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看出破绽来,横生枝节。

也许是看到韩谦他人就在山庄这边,而韩家三四十家兵子弟又整日听从沈漾的调遣跟染疫饥民混在一起,判断韩谦对《疫水疏》、对控制疫源传染有着绝对的自信,信昌侯府所出的物资以及推荐的仓曹、兵曹、工曹参军等职很快陆续到位。

而每有大量的物资运送过来,李冲以及信昌侯长子李知诰、柴建等人,也会轮流登场,代表三皇子杨元溥向染疫饥民宣示恩惠……

韩谦留在山庄“养病”,除了继续扩建石灰窑外,还有就是家兵子弟在协助沈漾救济染疫饥民时遇到问题,他虽然不会整天泡在军府公所,但也都会想办法指导解决。

这也算是手把手的教导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怎么去处理实际所遇到的种种问题。

当然,这也太零碎,太不成体系了,很难短时间内就让这些家兵子弟具备他所需要的侦察及反侦察能力。

韩谦便趁着“养病”的空闲,一边教导赵庭儿、赵无忌及这些家兵子弟,一边编写一些东西。

他缺乏实际的经验,所能翻阅到的书籍,言语又极其简略,没有图例,缺乏细节,他便将范锡程等家兵喊到跟前来,仔细询问。

范锡程他们没有特别深的学识,让他们去教导家兵子弟,也仅局限于拳脚骑射以及最基本的阵列排布,但他们作为军中悍卒,韩谦真要深度去挖掘,便会发现他们还是拥有很多细节方面的技能。

只是连老辣如范锡程,都没有想过简单包扎、土药、藏匿兵刃、绑绳结、察言观色甚至对敌我兵服、兵械的区别判断,这些事统统都算是技能。

韩谦自己也是一边摸索、总结,一边教导家兵子弟,而屯营军府这边也算是循序渐进的走上正轨。

郭荣、陈德等人不知道《疫水疏》的存在,对疫病自然还是畏惧如虎,怎么都不肯到桃坞集来,这也使得桃坞集发生的事,短时间内不会传出去,至少不会传到安宁宫及太子的耳朵里去。

水蛊疫目前只能控制,还是无法有效治疗,但大部分水盅疫患者,虽然之前表现出比较严重的染疫症状,但主要还是营养不良,得到救济之后,再辅以药物调养,症状就得到缓解,恢复一定的劳作能力。

沈漾主要驱使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在修建屯塞屋舍之余,还征调上万人沿着赤山湖北岸修筑大堤,同时又开挖新的沟塘,以便能赶在开春之时,能开垦一批旱田出来种上作物。

而症状严重,已经出现腹水、差不多已经算是疫病晚期的染疫饥民,差不多占到两成左右,这些人吃饱食,身体也是相当的虚弱,主要用于处置便溺污物等事。

信昌侯府那边即便在这大半月里输入大量的钱粮物资,但犹是不足。

兼之长期忍受饥荒、营养严重不良以及长期疫病折磨,寒流南侵之时,最初集中安置过来的染疫饥民死亡率也是高得恐怖,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病死。

病死者一律火化,这没有什么好疑问的。

好在这个状况持续到大半个月,就慢慢改观过来,即便每天还有十三五人病逝,死亡率也算是极高,但主要也是体质极度虚弱的人无法熬过寒冬,也没有最初大半个月时那么恐怖。

这时候屯营军府也算是渐渐有了一些模样。

有相当一部分染疫饥民的家人,他们身体除了因为长期饥饿而面黄肌瘦外,身体大体是健康的,他们也被收编到屯营军府之中,人数差不多占到饥民总数的四成。

在沈漾亲自主持下对疫源进行严格的控制,近一个月,这些人里出显明显疫病症状的,仅有十七人。而这十七人极可能都是进入屯营之前染上疫病,只是到屯营之后症状才显现出来。

这充分说明遵循《疫水疏》,对疫源进行严格控制,是确切有效的。

腊月二十四日,年关将至,李冲与长兄李知诰及姐夫柴建等人再次率部驰入屯营,运来一批肉食,这是要给此时已经正式算是龙雀军屯营兵户的饥民,过一个有肉食的丰盛年节。

虽说要从事繁重的劳作,编训之事也迫不及待的展开,但三四万饥民从随时都会倒毙道侧的境遇中彻底摆脱出来,内心深处也对解救他们的恩主三皇子及信昌侯府充满感激之情。

李冲、李知诰、柴建等人代表三皇子杨元溥慰问过兵户后,与沈漾、郭亮、张潜等人说过一会儿事情,又驱马进入秋湖山别院。

韩谦拥裘而卧,继续装病,在卧房见了李冲、李知诰、柴建三人。

韩谦的信息源太有限,也是最近才知道李知诰其实是信昌侯李普的部将之子,据冯翊说,李知诰年幼时其父在战场为保护李普而死,李普之后将李知诰过继到膝下收养。

而除了李冲之外,李普嫡长子战死沙场,此外还有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幼子,留在李氏祖籍所在的洪州寄养。

李知诰此时年逾三十,而柴建的年纪要更大一些,在大楚开国之前,他们就随李遇、李普等人征战沙场,身上透露出血杀之气。

天佑帝将李遇调入朝中担任枢密副使之后,李普及大将张蟓等人都交出兵权,随李遇归朝任事。

李知诰、柴建等李家的子婿也随后离开楚州军,调入州县任武职,主要也是负责地方上的治安缉盗,再也指挥不了真正的精锐兵马上战场冲锋陷阵。

也是这次天佑帝意欲用信昌侯府的人手,将龙雀军的框架支撑起来,李知诰、柴建等人才得以重新到军中担任都虞侯等中高级将职。

说实话,李知诰、柴建最初心里是极度抵制的,即便看过《疫水疏》也不当一回事,不以为数代医官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秘书少监韩道勋就真有解决之策。

然而近一个月,他们能随时掌握着屯营军府这边的情况发展,确切相信疫病是有效控制住了,才算是后知后觉真正认识到《疫水疏》的威力。

屯营军府共编兵户一万两千五百户,这近一个月因疫病严重死绝户上千,尚余一万一千四百余户,共编屯卒及家小三万四千余人,其中十五到五十岁的男丁一万三千余人。

这一万三千余男丁里,疫病严重、体质极度虚弱形如废物者约两千人左右;染疫但能驱使劳作者六千人,但没有疫病者还是有五千余人。

而看这边的疫源控制情况,不用担心这五千人会传染疫病,也已经着手进行初步的编训。

在此之前,他们在金陵仅有四五百人手可用,一旦天佑帝压制不住安宁宫蠢蠢欲动的野心,他们及临江侯将处于随时会覆灭的危险边缘,虽然所编五千余人,战斗力还远不足期待,但形势相比较一个月,已经改善太多。

而这一切,皆得益于一封《疫水疏》。

因此不要说被韩谦指着鼻子骂蠢货了,就算是被韩谦在头上撒过几泡尿,李冲也只能捏着鼻子,隔三岔五跑过来探望“生病”的韩谦。

李知诰、柴建以往没有跟韩谦直接打过交道,然而即便是捆绑到一棵树上的蚂蚱,韩谦不贴过去,他们也自恃身份不可能贴到韩谦跟前来。

不过,临江侯府明日设宴,三皇子杨元溥发了脾气,说韩谦再不出现,就要亲自到秋湖山别院来请,他们怕李冲请不动“生病”的韩谦,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起过来……

正文 第五十章 互为一体

“这十枚明珠,乃是陛下赏赐给世妃的。世妃说她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知道你这次居功甚大,差不多也快到婚娶年纪了,要是看上谁家小姐,或许是能派上用场,便派我等将这十枚明珠赐给你。”

信昌侯养子李知诰气度沉稳,待韩谦将无关人等遣开,便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将其中所装的十枚合浦珠递给拥裘而卧的韩谦。

世妃一直不得宠,还是三皇子杨元溥真正进入天佑帝的选嫡视野之后,世妃所得的赏赐才多了一些,但到现在加起来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能一下子拿出十枚合浦珠已经是相当不易。

论功厚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此举实是世妃王夫人为之前的猜忌、排斥,对韩谦低头认错。

李冲心里嫉恨,但也没有办法。

谁有本事像韩谦这般,能让风雨飘摇、受安宁宫奴婢控制不得自由的三皇子,在短短三四个月内就成为手握五六千兵马的军主,谁就有资格逼得世妃王夫人低头认错。

虽然为了这五六千兵马,信昌侯府短短一个月内拿出两万多石粮食以及其他大量的物资,而在屯田见效之前,信昌侯府以及晚红楼每个月还要贴进去大量的钱粮,这些才是龙雀军得以成立的根本基础,但李冲也不得不承认,没有《疫水疏》,特别是没有韩谦、韩道勋先抑后扬的妙计,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掌握再多的钱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形势改观到这一步。

“我这副病躯,谈什么婚娶啊?还有啊,屯营军府月初从山庄借走一百多石米还有铁炭等物资,石灰还欠了十多天的账没有结,这都到年关了,下面的家兵、奴婢都巴望赏赐,我每想到这个,病就更重了。”韩谦不忘呻吟两声,心里想这一个月产出五千担石灰,以仅四分之一市价售给屯营军府,仅这一笔他就亏了一百饼金子。

这十枚龙眼大的合浦珠,勉强能抵得上一百饼金子。

算起来,世妃那边也没有给他什么赏赐啊!

仓曹参军是信昌侯府的人,掌握军府的钱粮,此人又不知道韩谦的真正身份,即便账目都是沈漾认可的,到仓曹参军这边也是被拖欠下来,等着韩谦这边派人去孝敬——韩谦心想都已经是年尾了,这账目得先清一清,他才有余力做其他的事情。

没想到韩谦躺在病床上不忘讨债,李知诰、柴建是哭笑不得,只好承诺道:“只要韩公子身体无恙,这事我们回城路过会记得将这事给催办了。”

信昌侯李普不便直接出面助三皇子杨元溥掌军,出任龙雀军第一都虞侯的信昌侯养子李知诰才是真正的统军;而陈德身为副统军,只是摆到明面上的架子货而已。

“韩公子要还是病重到没办法参加明天的宴会,殿下或许会亲自到山庄来探望,相信韩公子也不想惊动殿下吧?”过来后都没有怎么吭声的柴建,这时候声音吵哑的说道。

听柴建的声音,韩谦微微一惊,没想到当天在信昌侯府别院脸带青铜面具、为黑纱妇人守住秘道的剑士,就是信昌侯李普的次女婿柴建。

信昌侯府跟晚红楼彼此共生依存的关系,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密切啊!

又或者说,信昌侯李普一开始就是晚红楼的人,只是这些年随着天佑帝南征北战,地位才渐渐显赫起来——又或许说,信昌侯李普这些年能建功立业,也离不开晚红楼的暗中扶持?

韩谦没有理会柴建语带威胁,禁不住又看了李知诰一眼,心里想,这个李知诰真是李普部将之子这么简单?

韩谦现在千方百计要做的主要还是尽可能不引起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注意,自然也不想闹到三皇子杨元溥真上门来请的地步,顺水推舟说道:

“养病这些天,荒废了不少课业,身体也跟生锈似的,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哦,对了,明天殿下饮宴,可以请姚姑娘舞上一曲助兴啊!”

“韩公子有这个雅好,我们回来也会记得说的;姚姑娘愿不愿意,我们便没有办法保证了。”柴建不动声色说道。

“这个好说,即便是陛下下旨,还有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说法呢?这年头,谁能强迫谁干活啊?”韩谦笑着说道。

李知诰微微蹙眉,韩谦这么说自然是要求以后姚惜水都要屈居他之下,连同李冲都不得再对他指手划脚,要不然的话,即便明天强迫韩谦赴宴,以后也不要想韩谦再献一计一策。

柴建、李冲都有些恼火,闭口不说。

李知诰说道:“二弟跟惜水以往行事是有些鲁莽,知诰代他们跟韩公子赔礼道赚。明天倘若能请得动姚姑娘,少不得会请姚姑娘舞一曲助兴……”

姚惜水要么明天不到临江侯府,要不然她以晚红楼歌舞伎的身份到临江侯府,不献艺怎么不可能瞒人耳目了。

李知诰倒是不怕韩谦恃才而傲,还是想着尽量想办法,平息掉彼此心里的怨气,不要坏事才好。

李知诰能这么说,韩谦倒是要高看他一头。

…………

…………

月如银钩,悬挂飞檐。

楼中灯火昏暗,木地板上铺晒几许淡淡的枝叶疏影。

“惜水所事贱业,歌舞以佐酒兴,也是本分,没有什么不可,”姚惜水坐案前,听柴建带回来的信,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恼怒,只是淡然说道,“然而韩谦此人,千方百计的践踏殿下对我等的信任,殿下年纪尚小,不识人心,此时已不可避免受其影响,将来更难说不会被其操纵。”

虽然说韩谦是她选中的目标,最初也是她主张留下此人或用处,此时也证明韩谦非但有用处,而且用处之大,远远超乎她们最初的预期,但此时的姚惜水却感觉韩谦更像一条蛰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稍有不慎,晚红楼也会被其狠狠的咬上一口。

而韩谦几次毫无顾忌的羞辱她与李冲,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韩谦性情乖戾、恃才踞傲,但姚惜水怎么看都觉得是韩谦有意为之。

用意就是削弱对他们这边的信任,对便他能对三皇子杨元溥拥有更强的影响力。

包括今晶三皇子杨元溥逼迫李知诰、李冲、柴建去请韩谦赴宴,都说明韩谦的意图正发挥作用。

“此子急于挣脱晚红楼的控制,此时不防,或成大害。”柴建此时正式调到龙雀军任职,可以在金陵城抛头露面,但在晚红楼还是习惯戴着青铜面目,似乎这狰狞的面具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他也觉得韩谦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而且这么个人物,还正极欲挣脱晚红楼的控制。

“韩谦此子恃才争宠是有的,但正是其急切,这或许才是真性情使然。要不然的话,以其聪明才智,不会不知道假示恭顺、阴藏其谋的道理。”李知诰回城后换了便装,却也显得儒雅气度,颇为随意横坐案前,说道。

李知诰倒不是洞察力差于他人,而且他压根就想不明白韩谦为何如此急切,他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韩谦此子心高气傲,兼之对姚惜水毒杀他事,还心存怨恨。

不过,在李知诰看来,对韩谦这么一个人,他心存怨恨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弃之不用。

信昌侯李普看了黑纱妇人一眼,也禁不住有些苦笑说道:“这类人有些臭脾气,也真是叫人头痛啊!”

看李知诰、李普的态度,还是要继续纵容韩谦猖獗下去,姚惜水忍不住又说道:“真有其才者,乃其他韩道勋;韩谦所具有的,不过是一些阴柔的小心思。”

在姚惜水看来,韩谦自幼就寄在心怀叵测的二伯韩道昌膝前收养,从小就养成的心思阴柔、心机阴沉是必然的,但不会觉得他真有什么干才。

“韩道勋才具高洁,不会轻易为我们所用,这才更要留下韩谦。”李知诰说道。

韩道勋在楚州、广陵任官素有清誉,王积雄辞相前荐韩道勋入朝,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秘密,但李知诰此前也没有接触过韩道勋,心想此人盛名之下,或许难符其实。

事实上,信昌侯李普等人都没有怎么重视韩道勋。

这次看到《疫水疏》竟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虽然李知诰不怎么赞同韩道勋这种为促成此事对饥民有利,而完全不在乎自己名利的行为,但也恰恰如此,令他更钦佩其人性情。

李知诰不觉得韩道勋是哪方势力能轻易拉拢的,这也更需要留下韩谦为他们所用。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爷孙

过了腊月二十五,官员们都可以不用到官署应卯而在家里准备着过年节;即便有些得到恩赐的,进宫议事也多是跟天佑帝叙叙旧情、畅谈往来,或再领些赏赐回来。

要没有什么特别的突发事情发生,到元宵节之前,都是官员们一年中最长的一次休沐假;当然官员间的应酬往来也在这时达到顶峰。

自天佑八年在寿州击退大举南侵的梁军之后,这几年梁晋两国在青州、魏州等地争夺得厉害,使得占据江淮的楚国已经有几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国库也没有前几年那么紧张。

腊月二十五日这天,陛下还在天佑十二年最后一次大朝会上拟旨减免几项杂捐,以示与民养息之意。

天色未晚,但城里大大小小的宅府,就迫不及待的张灯结彩起来,丝竹之声也早早不绝如缕起来,似乎都在充分的展示大楚已经进入一个歌舞升平的时代。

韩谦拖拖拉拉到将晚时分才进城,他在赵阔、赵无忌、林海峥、范大黑的簇拥下,径直往临江侯府赴宴去。

暮色四合,阴沉苍穹又有雪花飘落下来。

韩谦驰马进城,出了一身汗,这时候让冷风一吹,脸面如受刀割,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雪后再寒几天,天气应该就要回暖了。

赶到临江侯府前,看到侯府的几名侍卫,正将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跟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拖到旁边的巷子里,韩谦还以为是驱赶乞讨者,听着巷子里传来拳打脚踢声时掺杂着一丝哀嚎,心里还觉得奇怪,暗想侯府的侍卫即便心情暴躁,看到府门前乞讨者驱赶掉就可以,何至于拉到巷子里痛殴一顿。

韩谦迟疑的等了一会儿,等几名侍卫回来,还有一人正拿白汗巾将手上的血迹擦掉,问道:“那老汉是什么人?”

“赵仓家的老汉,这几天不知怎的带了一个半大小子,爷孙跑进城来喊冤,纠缠个没完。”那侍卫浑不在意的说道。

韩谦乍听赵仓这个名字耳熟,抬脚跨进大门,猛然想到这人就是被沈鹤、郭荣判定与青衣内侍赵顺德合谋刺杀三殿下而失手的那名侍卫。

韩谦这才想起来,在三皇子杨元溥拙劣的“行刺”事件后,临江侯府内似乎都没有一个人关心那名纯粹无辜、因为佩刃被三皇子杨元溥偷走才被牵连行刺案的侍卫,在被沈鹤带到宫中交差后的命运到底如何。

他也没有。

这个叫赵仓的侍卫,似乎仅仅是一个道具,已然被遗落在角落里,没有人去关心他是否支离破碎,没有人关心他还有妻儿老小。

韩谦身形怔怔的定在那里,转头看了一眼,就见在昏暗的街下,那老汉满脸是血的要爬出来,但看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还站在大门前,又惊畏的被那个瘦弱的少年拉回到巷子里。

韩谦待要硬着头皮迈脚走进去,又猛然顿住脚,吩咐那几个侍卫道:“你们将那两人拉过来。”

韩谦现在不仅是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陪读,同时也是侯府兼龙雀将军府的从事,即便没有几人知道他才是三皇子杨元溥真正的嫡系,吩咐这点小事,下面的侍卫也不会忤逆他的意愿,当下就将那老汉及少年拖过来。

这时候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碾压着石板路驶过来,停在侯府大门前,就见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姚惜水一张清媚的脸容,饶有兴致的看着侯府大门前所发生的一切。

韩谦瞥了坐在马车里的姚惜水一眼,没有理会她,直接将那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老汉拉过去,从他身上搜出照身帖,直接撕成粉碎。

不要说身边的赵无忌、林海峥等人了,几名侯府侍卫都看了有些傻眼,只是死死按住那老汉以及眼里充满仇恨的少年,不让他们冒犯到韩谦韩公子。

没有证明身份的照身帖,就是流民——城外的流民、饥民还有很多,没有照身帖倒不是会被当成间谍奸细抓起来,但也不要想再进城。

韩谦将撕成碎片的照身帖随手抛洒出去,仿佛与雪花融为一体,又对身后的范大黑、林海峥说道:“你们俩人,将这两个碍眼的家伙赶出城去,大过年的,省得看到晦气。”

范大黑、林海峥于心不忍,但说来奇怪,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敢忤逆少主韩谦的威势,只得硬着头皮重新从栓马石上解开马,将老汉、少年两人都揪到马背上,趁着现在城门还没有关闭,扬鞭出城去。

这时候姚惜水,身后还有两名晚红楼的丫鬟,捧着一堆箱匣;两名车夫则是安静的坐在马车上,等着这边事了再接送姚惜水回晚红楼去。

韩谦身为皇子陪读、侯府从事,赵阔、赵无忌身为韩家的家兵,也早就在侯府这边登记注册过,所以来去自由,也可以携带刀弓入内。

姚惜水作为受邀过来献艺的舞姬,特别是发生行刺事件之后,想进侯府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虽然侯府有陛下赏赐的八名乐工,但姚惜水还带了一部古琴以及剑舞所需的剑器,这些都需要交出来查验。

而且剑器要先交给侯府的人保管,等到需要用时才会交回到姚惜水手里。

韩谦也没有权力吩咐侍卫直接省过这个环节,只是颇有兴趣的看着侯府里的侍女过来给姚惜水搜身。

姚惜水披着雪白的裘袍,解开裘袍,内穿的裙裳则比较单薄,侯府侍女给姚惜水搜身时,还是能看到她高挑的身姿颇为有料,令韩谦想起那日在晚红楼跟这小泼妇扭抱在一起的情形。

当时急着脱离这小泼妇的魔掌,倒是没有想到要细细感受那惊人的触感,这时候再回想,印象就很是模糊了。

“韩大人好狠的心啊,这大寒天将人家的照身帖撕成粉碎赶出城,就不怕这大寒夜的,天地间再多出两个冻死的冤魂?”姚惜水妙目盯着韩谦的眼睛,嫣然笑着问道。

“姚姑娘今夜的舞姿,定然惊天地泣鬼神,怎么能让两个肮脏货色惊扰到呢?”韩谦双手拢到宽大的袍袖之中,淡然的盯着姚惜水。

虽然姚惜水今天会献舞不出韩谦的意料,但姚惜水如此平静的出现,却叫韩谦觉得这小泼妇不简单。

三皇子杨元溥之前对他的数次反复,可以说都是受李冲等人影响导致。

虽然三皇子杨元溥内心也未必喜欢他恃怨而傲、恃才而傲的态度,但心里会更厌恨李冲等人对他的误导。

他以后在三皇子杨元溥面前只要能稍稍收敛一些,但继续时不时在暗中挑衅一下李冲等人,使他们对自己的怨恨不减,只会彻底灭掉三皇子杨元溥对他们的信任。

只是没想到姚惜水今夜出现了,却没有表现出他想要的反应,真是无趣啊。

姚惜水美眸往远街投望了一眼,这一会儿工夫,马踪声已经杳然,人迹马影没入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韩大人先请。”姚惜水不动声色的请韩谦先行。

韩谦身为侯府从事,虽然是不入流的佐吏,却算是有实缺官身了,姚惜水身在乐籍,自然是要以“大人”相唤,身居其后的。

临江侯府之内,到处都是安宁宫及太子的耳目,三皇子杨元溥待韩谦也不会太热切,但姚惜水跟随韩谦之后,看到站在前院垂花门之后的杨元溥望韩谦时眼神灼灼发亮,心里暗暗一叹,退到偏院准备献艺事宜时,低声吩咐随行的一名丫鬟:“你即刻出城去,找到那个被韩谦逐出城去的老汉跟少女,接到秋雨阁安顿下来。这事就莫要惊动夫人。”

“那少年是女扮男装?”丫鬟惊讶的小声问道。

“韩谦是个眼瞎子,你也眼瞎了?”姚惜水瞥了丫鬟一眼,让她赶紧出城去办事,不要等城门关闭了,再想出城就要费太多手脚了。

…………

…………

沈漾、郭荣、陈德、李冲、李知诰、柴建、郭亮、张潜、冯翊、孔熙荣、韩谦等名义上都隶属于临江侯府及龙雀将军府的将领、官吏陆续到齐后,晚宴就正式开始;女官宋莘侍于一侧,指挥内侍、宫女伺候着众人饮宴,又安排乐工、歌舞伎逐一登场献艺。

不管众人平时是如何的心怀鬼胎,十几杯酒下肚,场面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

姚惜水压轴出场,换了一身长水袖的五彩裙裳,款款而出,容色惊艳,顿时将侯府所养那几名姿色还算很不错的乐伎给比了下去,手持一柄无刃的短剑,脚着丝履,执剑缓缓而舞。

韩谦在宣州时,就听说姚惜水在晚红楼以剑舞闻名,名列六魁之一,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观赏,此时见姚惜水执剑以一种缓慢的身姿舒展,端是美到极致。

“你看中的小娘皮还真是美极,你看她这屁股,绷得真他娘圆啊,掐一下指定出一溜水来!”冯翊喝过酒,醉醺醺的坐到韩谦身边,肆无忌惮的对着姚惜水凭头论足。

冯翊是想小声跟韩谦交流,但他喝过酒,舌头有些大,控制不住声音,韩谦相信坐在他们对面的郭亮、张潜都能听见,偏偏在他们眼前的姚惜水如若未觉,心想这小泼妇对别人脾气倒好。

“剑舞有缓有疾,奴婢还学过一种泼洒剑舞,其剑甚疾,特地献给殿下一观。”姚惜水收住慢舞,跪拜在庭前说道。

“好!”杨元溥说道。

陈德还色眯眯的盯着姚惜水看;郭荣示意两名侍卫站到三皇子杨元溥跟前去,看剑舞可以,但也不能忽视安全。

姚惜水换了一把剑器,款款走到韩谦与冯翊跟前;韩谦也不得不承认,盛装之下的姚惜水,确实撩人得很。

看了韩谦一眼,姚惜水问冯翊说道:“奴婢可请冯大人执此鞘!”

“好好好!冯翊骨头轻了二两的说道,似乎完全忘了姚惜水是韩谦先看上的姑娘,接过剑鞘,照姚惜水所言朝天而立。

姚惜水身形往后一缩,其形快如魅影,剑光便似大雪纷洒而出,盈溢于庭。

韩谦这段时间刻苦练习刀弓,受梦境影响极深,彻底摒弃花拳绣脚,全面往实战技巧倾斜,但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姚惜水的泼洒剑舞,当真可以称得上绝妙,暗感前朝诗人称剑舞大家“舞姿矫健而奇妙,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等诗句,完全可以用在姚惜水的身上。

越是如此,韩谦越是为那天扭抱姚惜水之事感到后怕,真是好险好险,稍一失手,他还不知道要被这小泼妇怎么羞辱折磨呢。

冯翊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见姚惜水手中短剑脱身去,仿佛一道白色匹练飞入空中数十丈,转折而下,剑光如闪电掣来,“哐铛”一声,在冯翊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短剑已经没入他所持的剑鞘之中。

冯翊吓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别人掌声如雷,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夜聚

饮宴过后,照例皆有赏赐。

此前一次赏赐,赏沈漾、郭荣、韩谦等人侍候三皇子有功,乃是宫中给赏。

而这次三皇子正式开府,即便郭荣、沈漾等职缺皆是官授,名义上也属于三皇子杨元浦的幕僚部属,这一次的赏赐自然是以三皇子杨元溥的名义进行,以示恩赏。

郭荣、沈漾、陈德三人,乃是统军级僚属,赏赐最厚。

郭亮、李知诰、柴建等人乃都虞侯一级,赏赐次之;李冲以及内宫宋莘以及侯府副监、侍卫营副指挥等,职居要位,也与之类同。

韩谦、冯翊、孔熙荣以及诸曹参军、从事等,赏赐又要差一等。

当然了,韩谦昨日已经单独得到最丰厚的赏赐,十枚合浦珠价值百万,却也不在乎今日几匹绫绢。只是看今天得赏的这几匹绫绢,还能看到宫中残留下来的戳印,韩谦看得出这应该是杨元溥刚刚得到天佑帝或世妃王夫人的赠赏,匆匆除去戳印转赏给他们的。

然而这也能看得出三皇子杨元溥手头窘迫。

杨元溥出宫就府,封临江侯食邑三千户,没有实封,朝中直接拔给食邑钱,每年粮三千石、布帛三千匹,再加上逢年过节天佑帝的赏赐,统共一年能有上千万钱的收入。

侍卫营以及内侍省所属的内宫晌俸都不需要临江侯府供给,杨元溥想要生活得奢糜一些,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远不足以培植势力。

其他不说,仅龙雀军的屯营军府,少说就要贴进相当于二十万石粮的钱物进去,才有可能持续维系下去,但也仅仅是勉强维系。

毕竟屯营军府收编的老弱病残太多了,三五年内,隔绝疫源的工作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就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大量的钱物跟人力。

此外,即便是在赤山湖北岸筑堤,将湖滩地都充分开垦利用起来,最终屯营能得十万亩地就顶多了,而且必须开垦收成要比水田低一大堆的旱田,每年所得的收成,预计也只能勉强估屯户食用,没有办法反哺龙雀军的军资需求。

而龙雀军数以千计的兵甲战械骡马,以及将卒的补给、军功赏赐等等糜费,仅仅朝中每年拔两千万钱是远远不够的。

韩谦相信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财力雄厚,但也不觉得他们的财力再雄厚,就真能将一支精锐兵马支撑起来。

今日,在李知诰的催促下,军府仓曹总算是将钱粮账目跟山庄结清了,但韩谦今日在山庄里,将要给家兵奴婢以及烧窑匠工的年底赏钱拔除出来,发现盈余除了世妃刚刚赏给的十枚珠子,也就四五十万钱而已。

要知道上个月,他教冯翊赌术后所得的分成,手里还有百余万钱的积存。

想到这事,韩谦就深感肉疼,心想要不是他爹太慷慨,每月六千担石灰供给军府,他少说能从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扒七八十万钱下来。

…………

…………

侯府这边的酒宴,天擦黑开始,结束时夜还未深。李冲说看姚惜水剑舞甚不过瘾,邀请冯翊、孔熙荣、韩谦一起追去晚红楼看姚惜水献艺。

冯翊、孔熙荣现在有把柄被李冲拿在手里,也不敢轻易给李冲脸色看,几人便在家兵的簇拥下,骑马往晚红楼而去。

走进姚惜水的院子里,大家刚在暖阁里坐下,茶脯果酒刚摆下来,乐工也都安排在隔壁的厢房里弹起琴来,这时候就见三皇子杨元溥用蓑衣包裹得紧紧的,在李知诰、柴建、陈德三人的簇拥下走进来。

韩谦也是故作惊讶,然后与冯翊、孔熙荣他们一起给杨元溥行礼。

“李参军说你们皆是我能信任之人?”杨元溥虽然还略显得有些稚嫩,还压低声音朝韩谦、冯翊、孔熙荣问过来,还颇有几分沉郁气度。

看杨元溥今日酒席及此时的表现,韩谦猜测他兼领龙雀军,行止要比以往自由得多,信昌侯李普应该另外有安排人在教导他。

而杨元溥这话是说给冯翊、孔熙荣听,韩谦看冯孔二人脸上皆有苦色,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即便他们受胁迫,愿意为三皇子杨元溥办事,但他们也决定不了冯家、孔家的最终选择。

韩谦便帮着他们直接将话给挑明了,接下来谈什么事情也不用绕弯子,说道:“我等自然会尽力为殿下办事,但我们办事倘若不能周全,还望殿下宽囿。”

“你们能尽心办事就好,办不了的事情,殿下也不会强人所难。”李知诰站在旁边说道。

冯翊、孔熙荣还是怕李冲拿捏住他们的把柄,强迫他们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到时候将他们逼入左右皆难的困境之中。有韩谦与李知诰定下基调,他们的神色就放松下来,说道:“只怕力所不能及,有负殿下所托。”

“你们也不要妄自菲薄,韩谦替殿下办事就挺好。”李冲说道。

韩谦阴阴的盯了李冲一眼,他也注意了李知诰严厉的盯了李冲一眼,制止他没事再乱挑衅。

韩谦见冯翊、孔熙荣眼睛里露出疑色,侧过头跟他们说道:“我在山庄建石灰窑,实是殿下交办之事,所幸没有辜负殿下的信任——而说到这里,我倒是想到有一件事,你们也能替殿下办。”

韩谦在山庄养了近一个月的病,冯翊、孔熙荣还多少有些奇怪,这会儿倒是恍然大悟,问道:“有什么事,我们替殿下办?”

他们不想被李冲逼迫太近,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意思一下。

“沈漾先生博览群书,觅得古法以为石灰能灭疫毒。且不说此法可不可行了,但要是这个说法能够盛行,秋湖山的石灰,经你家的货栈畅销诸县,亦能为殿下牟利!”韩谦说道。

他费这么大气力,在山庄建了那么多口石灰窑,却不能盈利,怎么都不可能甘心的。

冯文澜身为户部侍郎,此前还供职专收州县贡品的大盈库,冯家也是凭借这样的便利经营几家货栈,收储州县的物产贩售于京畿。

韩谦当然也可以经营几家货栈,但就算他能镇得住黑白两道,要是他经营货栈大肆吹嘘石灰的好处牟利,也太容易将安宁宫及太子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韩家头上。

然而当世用石灰太少,非要大肆鼓吹,甚至还要借疫病造势,带点坑蒙拐骗,才有可能盛行州县。

韩谦想着借冯家的货栈以及冯家的影响力,一方面除了他手下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另一方面,除了能分散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注意力外,也要用确切的手段,将冯翊、孔熙荣绑上贼船。

李知诰安排这次私会,还想着牵出引子,日后再想着怎么将冯翊、孔熙荣两人用起来,没想到韩谦心机转得比他们还要快。

而他们之前也考虑中秋湖山别院所出的石灰售价极其低廉,信昌侯府旗下也有货栈,可以行销出去牟利,但见韩谦将此事托付给冯翊,也算是将冯家一步步捆绑过来的手段,也便不再提什么异议。

冯翊就拉孔熙荣去过一回山庄,之后一直都没有敢再去,也不清楚石灰窑到底建得怎样,同时也不想在三皇子表现太敷衍了事,便追问详情起来。

“你安排船只过来运货,我照市价的一半供货给你,”韩谦说道,“但进山庄运货这事,你最好交办给能守得住口的人手,行销金陵及江淮州县谋利,到时候你手里有私己钱不说,也省得你家整日说你不学无术。”

冯翊想想这事也算一举多行,而他身前身后也有十几个听话的奴才,省得他们不干活,还整天想着从他拿赏赐。

谈定这事,陈德、冯翊、孔熙荣自是嫌在这边听清水琴甚是无聊。

到年关头上,除了柜坊外,其他地方开设赌局也都不违禁,晚红楼里也不例外——听前面的院子隐约传来嘈杂的吆喝声,便知夜里这边也同时开了好几场赌局,供欢客玩乐。

看冯翊、孔熙荣坐不住,杨元溥便让陈德拉他们二人出去。

陈德、冯翊、孔熙荣一走,杨元溥便侧过身来,对韩谦正色说道:

“之前谋事不密,差点坏事,往后还望韩师多多指导元溥。”

韩谦看李知诰、李冲、柴建三人脸上皆动容惊色,心里疑惑,难道杨元溥这话不是别人所教?

不过,这就算眼前是杨元溥真心所言,韩谦也不会放在心底里,毕竟杨元溥还只是未满十四岁的少年,自出生以来生长环境就极致阴柔,判断也太容易受人干扰跟影响。

之前杨元溥的反复,就是明证;说得好听点,杨元溥还只是一个极力想表现得成熟的少年罢了。

不过,心里想归想,韩谦还表现得异常激动的跪坐还礼,说道:

“为殿下谋事,韩谦必极尽全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冲嘴角忍不住哆嗦的抽搐了两下,没想到韩谦此时在三皇子杨元溥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竟然以“韩师”相称,那他身为陪读,从此往后不得坐实要低韩谦一头?

这时候,厢房的门便倏然打开,却见是苏红玉、姚惜水坐在厢房里并坐拔琴,看得出她们也为杨元溥刚才的话深感惊讶,心里想想也有些冤,虽然计策是韩谦所献,但没有信昌侯府与晚红楼贴进去这么多的资源,这事能在一个月来看出些规模出来?

“没想到又有机会聆听苏大家的琴音,真是荣幸。”韩谦坐正身子,朝苏红玉拱拱手,说道。

“我与惜水能听韩公子的大谋,更是荣幸啊。”苏红玉笑着说道。

韩谦刚才唆使冯翊、孔熙荣入彀,更多还是想着能多谋些私利,但看苏红玉神色温婉,也看不出她这话是不是带有讥讽。

“韩公子刚才在殿下府上,还说看奴婢舞剑不过瘾,可要奴婢此时舞剑给韩公子看?”姚惜水盈盈起身问道。

想到冯翊今日已经被吓得不轻,他才不想自找罪受,说道:“我要是会舞剑,当是我舞剑给姚姑娘、苏大家看。”

见韩谦在三皇子杨元溥换脸比翻书还快,姚惜水心里暗恨,但也是笑盈盈走过来,与苏红玉给杨元溥一起行礼,然后众人走出姚惜水的院子……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用间篇

韩谦随众人走出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夹道往晚红楼深处的木楼走去,便猜到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应该在那里等着他们,不知道到年底了,还要商议什么事情。

夹道幽暗,虽在晚红楼内部,韩谦也能听到前面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没有人乱闯进来,也不知道苏红玉、姚惜水等人,是怎么暗中对晚红楼进行控制的。

韩谦胡思乱想,无意间回头看到苏红玉与李知诰并肩而行,两人低语着什么,但看苏红玉在幽暗的灯光下眉眼喜俏,似待李知诰格外亲昵,或在潜流下暗藏没有显露出来的情愫。

韩谦越发确定信昌侯李普早年应该就是晚红楼的一员,这些年是在晚红楼的扶持下累建军功,爬到如此高位的;或许浙东郡王李遇能成为与徐明珍等人并立的名将,也有晚红楼的功劳,但可惜李遇并不受晚红楼的掌控。

信昌侯、黑纱妇人确实已经等候在木楼里,待杨元溥、韩谦他们过来后,才真正的议事,不过所议也主要是龙雀军筹建这一个月来的得失。

杨元溥是要比以往自由,但终究是未满十四岁的皇子,行动不可能像韩谦他们那般没有拘束。

不要说郭荣、宋莘阻拦了,即便是信昌侯李普也不敢冒险让杨元溥到满是染疫饥民的屯营军府走上一趟。此外,诸多事要瞒过郭荣、宋莘,不能惊动到安宁宫,那绝大多数事情都不可能让杨元溥直接去接触。

有些事情即便要详细汇报,想要找一个郭荣、宋莘或者其他不能绝对信任的人都不在场的时机,也是极难。

杨元溥也是极为勤勉,这时候一边听信昌侯李普详细说这一个月来龙雀军的筹建情况,一边插入很多问题,不厌巨细的将他一时所不明白的细节问清楚。

这一个月来,可以说大获成功,但来年所面临的困难,跟韩谦所预料的一样,就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也无法长期支撑住这样的消耗,还是要尽可能争取天佑帝能往他们这边倾斜资源,争取尽快能让龙雀军形成战斗力。

然而内外吏臣以及数十万大军需要供养,国用已经捉襟见肘,即便没有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掣肘,能额外挤给龙雀军的钱粮也相当有限。

“钱粮一事,韩从事,你有什么妙策?”信昌侯李普问道。

韩谦忍着心痛从怀里将那装有十枚合浦珠的锦囊掏出来,恭敬的送到杨元溥跟前,说道:“世妃所赐,韩谦铭记于心,此时愿将世妃厚赏献出来为殿下资军粮。”

“有功当赏,这是母妃所赐……”杨元溥没想到韩谦会将合浦珠献出来,有些意外的说道,同时也想表现得慷慨,不愿将赏赐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

“此时艰难,韩谦怎能独享珍物?待他日大事得成,殿下不忘韩谦之功,到时候多赏韩谦些田宅便是。”韩谦忍住恶心劲,表忠心的说道。

十枚合浦珠,能抵他爹韩道勋两年的官俸,放在谁眼里都不能算小钱。

世妃让李知诰将十枚合浦珠交给他,以示厚赏,但他真要不声不响的将十枚合浦珠收入自己囊中,世妃那边是不是真就一点意见都没有?

韩谦对此是深表怀疑的。

宫禁之中,又长年挣扎在安宁宫的阴影之下,这样的人最容易小心眼,难出大气度,韩谦忍着心痛将十枚合浦珠交出去,那就谁都不能说他小气贪财了。

至于钱粮之策,老子真要能想到筹钱的办法,会轻易便宜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你们这些人吗?

杨元溥不能在外面太久,这边谈过事情,便由李知诰、柴建护送回临江侯府,韩谦看到冯翊、孔熙荣、陈德还在前面的院子聚赌,玩得正兴高采烈,他没有什么兴趣,便先带着等候多时的赵阔、赵无忌、范大黑、林海峥他们先回去了。

院子里拿石灰水新粉刷过墙,院墙外边边角角拿石灰粉洒过一遍,准备过年,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当然,院墙外洒石灰粉,也是韩谦有意吩咐,做给左邻右舍看的。

这时候夜色已深,他父亲韩道勋却还没有睡,借着一盏孤灯,坐在窗前看书,韩谦推门走进去问安,看到他父亲手里拿的书,却是他在山庄这段时间为培养家兵子弟绞尽脑汁所编写的一些东西。

年节他要在城里住几天,便叫晴云、赵庭儿将纸稿先带回来,没想到叫他父亲看见了。

“你这都写些什么,杂乱无章,都看不出什么头绪来?”韩道勋将一叠纸稿还给韩谦,问道。

“孩儿前段日子在山庄读《孙子兵法.用间篇》,廖廖千言,细嚼又觉得味道无边,但又觉得《用间篇》太过简略,世人即便想任其事,却无从下手,便将范锡程他们找来,问了些军伍斥侯之事,随手抄录下来,想着有朝一日,能为《用间篇》写一篇疏注出来。”韩谦小心翼翼的说道。

“有些酷吏手段,军伍之中也不多见,道听途说之事,你还是要细细甄别,以免他日著书立说,遗害于世。”韩道勋见韩谦有著书立说的野心,甚感欣慰,还看到纸稿所抄写的一些手段过于辛辣、阴毒,还是忍不住告诫几句。

韩谦培养家兵子弟,主要还是想着日后能掩护他脱逃。

有时候,即便不得已要杀人,韩谦也希望家兵子弟尽可能想办法不打草惊蛇,或藏匿尸体,或掩饰痕迹,要制造暴病、火焚或溺水而亡的假象;而打探消息,除了利诱收买之外,不免要进行讯问,而倘若不幸落入敌手,又要能抵挡住诱问及刑讯,这其中的诸多手段,怎么可能都光明正大?

当然,韩谦此时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好好的他要将家兵子弟往这些方面培养,只能找托辞搪塞过去。

韩谦随手翻了一下纸稿,却发现他父亲在书稿里密密麻麻的拿朱笔写下一大堆批注,指出大量的谬误错漏之处。

韩谦这时候才突然想起父亲曾在楚州军担任过专司狱讼的推官,而楚州濒临梁国,距离晋国也近,两国常有斥侯渗透进来打探情况,每有捕获,绝大多数也都会交到他父亲手里处置。

无论是所谓的“酷吏”手段,还是用间、反间,他父亲所知道的,实要比他闭门推想详细而精准得多。

这也难怪范锡程他们直接教导家兵子弟,有些无所适从,但他亲自将范锡程他们喊到跟前询问,却又能问出不少有用的细节来。

实际上,范锡程他们跟随父亲身边,不知不觉间也掌握诸多手段,只是没有想过付诸实施,更没有想过要总结出来教导他人罢了。

“父亲曾在楚州军任推官,于用间有诸多心得,为何不著一书?”韩谦问道,心里想他父亲要能帮他编写此书,除了事半功倍外,还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吸引到编书中来。

“用间之事,千变万化,难以用一纸说透。而孙子曰五间,除了因间、生间等事能说外,内间、反间、死间三类实则是教人为恶,知其事防其事可以,然而著书说其事,或有遗害。”韩道勋说道。

韩谦心里听了直想翻白眼,用间之事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他父亲却还在这种事情上面想保持道德底线。

不过韩谦也知道父亲的道德标准,是其数十年悲喜人生所塑造,不是他三言两语所能打破,翻看纸稿,看他父亲的批注已经足够他整理几天,说道:“那孩儿先将书稿重新整理一遍,再叫父亲阅看批注……”

韩道勋不愿意去编写这类书稿,但韩谦有天纵之才、书稿所写有很多手段是他闻所未闻、却细想又能深感其妙,这也更让人担心韩谦心性未定、易入歧途,点头道:“如此也好。”

像韩道勋所担任的秘书少监这类清闲之职,只要不发生宏文馆被火烧了这样的大事情,年后通常能休沐到元宵节后才需要再到官署应卯。

而在进谏之事发生后,以往与韩道勋有交往的官员,也不再登门——即便是冯翊、孔熙荣,私下也跟韩谦抱怨他们也被家里勒令要少过来找这边厮混。

韩道勋清闲之余,倒是有更多的时间帮韩谦编校书稿。

相比较而言,韩谦除了苦练刀弓、教导家兵子弟、山庄那边还要兼顾之外,隔三岔五还要到临江侯府露个脸,这个年过得要比他父亲忙碌多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再设司曹

在三皇子杨元溥、李冲他们面前,韩谦也不隐瞒这段时日他主要精力就是在家里帮他父亲编写书稿,也隔三岔五将书稿的内容,挑一部分讲授给杨元溥听,这样才方便将这边的其他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杨元溥年后才满十四岁,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虽然努力去学经世致用之学,有疑惑之处,这时候也有韩谦以及信昌侯府的客卿随时帮着他答疑解惑,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枯燥无味。

三皇子杨元溥生来就处于安宁宫的阴影之下,即便是出宫就府,身边也到处都是安宁宫的眼线,韩谦此时所编的书稿主要讲秘密力量的培养之法,跟三皇子杨元溥实在是太契合了。

杨元溥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比任何人都更具天赋,而且在临江侯府之内,也随时随地能看到书稿的影子投射到现实中去。

韩谦也不知道传授杨元溥制衡之道以及培植、使用秘密力量的手段,是利是弊,但相比较其他,他只需要教导这些手段,就能继续获得杨元溥的信任,代价反倒是最少的。

不过,现在形势稳定,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还没有注意到桃坞集那边的变化,韩谦也不忘会叮嘱杨元溥,莫要在郭荣、宋莘等人身上轻易尝试用间之法,以免打草惊蛇。

过了元宵节,冯翊也正式安排冯家货栈的人,用船从山庄运送石灰进城贩售。

京城的权贵圈子,实际上不大,而且还集中居住在皇城附近。

户部侍郎、右神武军副统军等家院子巷道的边边角角元宵节前后都洒上生石灰,城里的权贵想看不见都难。

冯翊、孔熙荣同时也在狐朋狗友圈子内大肆宣扬生石灰有灭杀蛊毒、清除疫病之用。

当然,水蛊疫虽然没有大肆传播到城里来,但这些年也是笼罩在满城权贵头顶的阴影,再加上韩谦在背后有意散摇今年疫病会大作的风言风声,冯家货栈里所囤积的生石灰,一度卖得比米价还高。

韩谦年后在山庄也尝试建造更省人力的大灶,前后雇佣的三百多人手没有增加,但每天差不多能保持出四百担石灰。

山庄所出石灰一半廉价出售给屯营军府,一半包销给冯家的货栈。

很可惜,石灰能灭杀疫毒的消息传开去,周边也新出不少石灰窑。

而烧制石灰又实在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即便山庄这边不泄密,以当世尚算原始的匠工水平,只要烧石窑的规模上到一定程度,将采石及伐柴等事分工出去,成本也必然快速下降。

不过,即便如此,烧制石灰也差不多每日能为山庄贡献上万钱的盈余,将韩家在城内以及山庄养这么多家兵、奴婢的糜费给填补过来。

韩谦年后尝试打造一些适用于斥侯潜伏侦察的装备,从屯营兵户挑出二十多名手艺匠人,也没有再需要他额外倒贴费用进去。

到四月底,屯营军府这边的情况也算彻底稳定下来。

一方面沿赤山湖北岸长达十里的矮堤,在沈漾等人的主持下,抢在春水上涨前修成,另一方面二十五寨初步建成、湖滩加最初征用的民宅,开辟旱田逾七万亩,也都进行春播,种上桑麻麦豆等作物。

更为主要的,是疫病彻底控制下来。

屯营军府的军民最终稳定在三万人左右,即便仍然有两千七八百人患病症状严重,但大多数人染疫者的症状稳定下来,也恢复一定的劳作能力,而年后近三个月新增疫病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

除了最初献出的百余家兵外,信昌侯府在年后或明或暗的,又将两百多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卒或家兵,迁到桃坞集,编入屯兵之中,加强六千余屯兵的编训等事。

虽然屯兵主要分散于各个屯寨,为避免打草惊蛇,李知诰这边并没有将人马都集结起来进行大规模的集训,但韩谦不时出没屯营,对这边的情况还是能随时掌握。

他也能看到编入这批经验丰富的基层武官后,龙雀军即便在规模上要比正常的一军编制小很多,但战斗力却不会弱太多。

这也是信昌侯府这些年积累起来的,其他势力极少具备的优势资源。

而浙江郡王李遇归隐山野,之前李遇及大将张蟓等人帐前的一些武将、官吏在别处混得不如意、受到排挤、打压,在信昌侯李普的游说下,也有不少人投附临江侯府谋求出路。

四月底,三皇子临江侯杨元溥大婚快到的日子,除了韩谦、冯翊、孔熙荣、李冲等四人正式有官身的陪读从事外,另外在侯府就食的从事、客卿也有二十多人。

虽然这些人主要是信昌侯李普推荐过来的,要么直接是晚红楼培养的弟子或者刺客,要么晚红楼那边早就调查过背景,之前在浙东郡王及李普所领军中任过军中,不大可能有安宁宫的眼线混进来。

不过,人多嘴杂,在外人面前,韩谦还是小心翼翼的跟杨元溥保持住距离。

三皇子杨元溥与信昌侯李普幼女李瑶的大婚在即,韩谦也只是请他父亲临摹一份《兰亭集序帖》以及将他近日才初步编成的书稿《用间篇注疏》作为贺礼献上去。

当然了,韩谦献上的这部《用间篇注疏》,也是删选本。

韩谦主要将那些当世不该有以及一些过于残酷而血腥、“可能会遗害后世而有碍教化”的技术性手段删除掉,但即便是删除掉大多半内容的洁本,也有三四万字,在当世已经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大部作了。

“这是我父亲刚刚写成新稿,乃我父亲在楚州任推官时心得,但书稿里所写的诸种用间手段过于阴柔,有碍圣人教化,我父亲并不愿意此稿问世,我偷偷抄录了一本献给殿下。作为贺礼,或许有些不妥,还请殿下勿怪。”

韩谦借与李冲、李知诰两人进内室找三皇子杨元溥商议大婚之事,才将《用间篇注疏》拿出来。

虽然大部分内容,杨元溥都陆续听韩谦传授过,但得到完整的书稿还是极高兴:“怎么会,怎么会?这份珍礼,元溥必会时时研读,只是可惜有些疑难不能当面向韩少监请教。”

韩谦心里微微一笑,心想在李冲等人这段时间不懈的影响下,在杨元溥心里自己又变成那种只知使阴谋诡计而他父亲才是真正具备大才干吧?

韩谦也不介意如此,也唯有如此,等他父亲哪怕还是按捺不住要直谏犯天颜之时,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这边才有可能全力去保他父亲。

“大哥,将军府或可秘设一曹,专司用间及刺探消息之事?”杨元溥将七八十页纸的书稿压在手下,朝李知诰看过去问道。

杨元溥过两天就要与李瑶正式成婚,私下里对李知诰、李冲也是以兄长相唤,以示亲热。

韩谦抬头看了李知诰一眼。

虽然他暗中有教杨元溥制衡之道,而用间一篇重点所讲的更是秘密力量的建设跟使用,但杨元溥这时候提及此事,他还是觉得时机上略早了一些。

虽然现在明面上,临江侯府到处都是安宁宫及太子,甚至还有二皇子信王的眼线,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晚红楼这些年潜伏在暗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晚红楼都能及时跟世妃传递消息,说明宫禁之中就有晚红楼渗透进去潜伏下来的眼线。

要说太子及二皇子信王那边没有晚红楼的眼线,不要说韩谦了,连杨元溥都不会相信。

只是晚红楼到底掌握多少眼线,暗中培养了多少刺客、探子,不要说杨元溥,韩谦也看不清楚。

杨元溥即便不介意借助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力量去争帝位,但也希望晚红楼及信昌侯能将这些明里或暗里的秘密力量,摆放到他视野能及的范围内让他看得到。

韩谦传授他用间之学,讲授秘密力量的建设及使用,则是让他认识到此事的重要性,也给他一个很好的借口。

当然,杨元溥事前有问过韩谦的意见,韩谦希望他不要操之过急,只是前些日子天佑帝染了一场风寒,据说天佑帝病愈后整个人老态许多,这也就惊乱很多人的心思,大家的心思都变得迫切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韩谦心想三皇子此时提出此事,或许也不能算太过急切,毕竟等争嫡矛盾激烈化之后,他更不敢轻易妄动,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提及这事。

当然,韩谦并不认为这是三皇子杨元溥独自拿定的主意,细细思量,除了时机之外,倘若不是世妃王夫人专断独行,难以想象才刚刚十四岁的杨元溥,能承受这事可能会被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直接否决的压力。

“父亲及夫人,知道殿下这段时间随韩从事学习用间之事,也常听二弟言及韩大人的妙论,与夫人那边都觉得甚妙。此事是要重视起来,才不至于事发突然而束手无策,”李知诰不动声色的问道,“只是不知殿下属意谁来掌控此事?”

见李冲眼睛幽怨的看过来,韩谦心头暗骂,尼玛的,世妃比你们想象的厉害,不愿意彻底沦为你们的傀儡,你这孙子瞪我有毛用?

“我也是这段时间学习心有所感,但具体要怎么做,还是不堪了了,还要请大哥你们来决断。”杨元溥说道。

“韩大人可任秘曹参军。”李知诰朝韩谦看过来。

“李虞侯莫要害我,韩谦帮殿下出点主意可以,真正要做事,可是一摸黑!”

韩谦又不傻,他再出任秘曹参军,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怎么可能将秘密力量交给他掌控?

不管李知诰怎么劝,他只是推辞道:“再说了,我在殿下任从事,我父亲就有不愿,真要专司秘曹之事,以我父亲的脾气,非将我的腿打断不可。”

见杨元溥也没有要劝韩谦的意思,李知诰说道:“既然韩大人百般推辞,那此事还是等知诰禀告父亲及夫人再说吧。”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秘曹左司

大婚之事,信昌侯夫人会进宫跟世妃王夫人商议,一切规矩由宫里,由内侍省定,韩谦与李知诰、李冲陪杨元溥聊些不咸不淡的话后,也就告辞离开。

“你这段时间,真是很用心的在教导殿下啊。”离开潇湘阁,走夹道往前院而去,李冲忍不住阴阳怪气的抱怨道。

韩谦见李知诰神色沉郁,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说道:“我是跟殿下说过一百人忠于信昌侯府而信昌侯府忠于殿下,与一百人直接忠于殿下是有区别之类的话,但你们不要忘了,陛下不容人欺!”

见韩谦竟然光明正大的承认他有在三皇子跟前挑拔离间,李冲嘴角禁不住就要抽搐。

李知诰却拉了李冲一下,让他不要跟韩谦置气,说道:“韩谦说得有道理,陛下创立大楚,宏图大志,近年来又意在防范将臣专权,真要是看到龙雀军成军之时,上上下下都是我信昌侯府的人,到时候要么会强行裁撤一部分军将出去,要么在考虑三皇子时便会有更多的犹豫。”

韩谦心里一笑,心想他们还是低估天佑帝了,换作他是天佑帝,就算没有察觉到晚红楼的阴谋,真正下决心要扶持三皇子杨元溥继位,在龙雀军真正形成战斗力之后,怎么也要先想办法将李普父子三人都杀了,让沈漾掌军。

不过李知诰能已经有这层认识,就显然不是李冲能及的,也难怪他虽是养子,却能在信昌侯府有着比李冲大得多的决定权。

听李知诰这么说,李冲也没有办法跟韩谦置气。

“虞侯真是明白人,往后有什么事找虞侯商议,就不怕会误事了。”韩谦说道。

李冲转头看向别处。

“我真心希望你能执掌秘曹,而秘曹会设于暗处,不会对外公开,你不用怕在韩大人面前交待不过去。”李知诰盯着韩谦说道。

“我可指挥不动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人手。”韩谦也将话挑往明处说。

“韩府的家兵子弟,这段时间不时潜往州县历练,韩大人需要用我们这边的人手才能组建秘曹吗?”李知诰将这事点破,也表明他们对韩谦私下的小动作不是没有察觉。

家兵子弟接受六七个月的初步培养后,近一个月,韩谦则安排他们分散到附近的州县,打探、搜集风土人情、地形地貌以及物产市价等信息。

一方面家兵子弟需要实际的历练才有可真正快速成长起来,他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在宅子里先学习三五年然后再放出去。

即便他父亲不犯倔脾气,此时已经是天佑十三年了,天佑帝顶天还有四年好活,到时候三皇子杨元溥与太子、信王那边不见血也要见血了,江淮随时有可能一片糜烂。

不管怎么样,他想要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对家兵子弟的培养,就不可能按部就班的来。

而韩谦个人精力有限,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走遍江淮州县,他想要对楚国形势有更精准的掌控,也必需依赖家兵子弟替他收集信息情报。

而搜集物产市价的信息,韩谦主要还是想比对金陵的物产市价,从中寻找商机。

当世完全没有一点专利意识,看到烧制石灰牟利甚巨,张潜、郭亮这两个孙子年后也在桃坞集建灶烧石,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冲、柴建这边看到他这段时间有意交好张潜、郭亮二人,在背后唆使他们这么干的。

烧制石灰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一旦多家参与进来,所能牟利就日渐稀薄,山庄里虽然没有添加什么人,但添置马匹、兵甲以及雇佣匠工打造一些特殊的装备,没有一个地方不需要撒钱,韩谦也只能另想他策筹钱。

只是没想到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盯住他,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紧一些。

韩谦炯炯有神的眼眸盯住李知诰,他对李知诰是要高看一头,但李知诰又怎么有自信说服信昌侯李普,说服黑纱妇人,由他来执掌一司?

晚红楼这些年都潜伏在暗处,应该知道掌握一支秘密力量的重要性,什么时候,或者说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突然就变得这么信任他了?

韩谦沉吟片晌,决定将有些话跟李知诰说透为好:“虞侯希望我多任事,我不敢推脱,但虞侯也要明白,侯府不将掌握的力量都摊出来,是不可能得到信任的。不要说陛下跟世妃了,殿下聪颖、心志也非常人能及。李侯及夫人那里,真要想能成事,应要让陛下那边确信殿下有能力掌控龙雀军,后续才会一步步倾斜更多的资源过来。要不然,殿下这边永远是一枚不受重视的棋子。”

“……”李知诰沉吟片晌,跟李冲说道,“我与韩谦先去晚红楼,你回府跟父亲说一声,这事我们应该尽快给殿下以答复。”

李冲百般不情愿,也觉得三皇子被韩谦调教得有些超乎他们的控制,但这事最终如何处置,还是要听他父亲及夫人拿主意。

韩谦心想以李普的见识,只要将话说透了,还是能分得清轻重,出侯府后,便与李知诰分作两道往晚红楼驰去。

与姚惜水、苏红玉见面后,在姚惜水院子里没有待多久,信昌侯李普以及次女婿柴建便随李冲直接赶过来。

黑纱妇人却没有出现,这时候是事情耽搁了,或者说其人这段时间并不在金陵城里,姚惜水她们似乎也不想跟韩谦解释。

听李知诰详细说了之前跟韩谦商议的事情,信昌侯李普点点头说道:

“或可建议殿下秘曹分设左右参军,到时候晚红楼会将两百户流民编入屯营军府接受管治。”

信昌侯李普这么说,便是要将他们暗中掌握的两百名精锐力量摊放到明处来,而且作为兵户编入屯营军府,其家小留在军府实际就附带有“人质”的性质。

韩谦不觉得这会是晚红楼及信昌侯暗中掌握的最后所有力量,但估算晚红楼及信昌侯所掌握的产业规模,猜测他们手里即便还掌握秘密力量,也应该有限了。

“孩儿建议韩大人出任左参军,但右参军用谁合适?”李知诰问道,他还是主张其中一职用韩谦,但另一人选谁,他没有考虑好。

“柴建来吧;然后荐高承源补都虞侯之缺!”李普没有否决韩谦出任秘曹左司参军,但他知道除非他们派出嫡系亲信,不然没有人能真正掌握这支秘密力量。

而且他也不想在这事上敷衍三皇子杨元溥。

韩谦提醒是有道理的,他们可以欺杨元溥年少、可以欺世妃深居宫禁,但想要欺天佑帝,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而他们能有今日的局面,事实上也是建立在天佑帝觉得三皇子能有所为的基础上,这还是韩谦献计三皇子杨元溥所打开的。

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加强这个基础,而不是破坏之。

高承源原本是天佑帝身边的侍卫,行刺事件之后,受天佑帝指派到三皇子杨元溥担任侍卫营副指挥。

推荐高承源接替柴建担任都虞侯,一方面表明信昌侯府没有专擅龙雀军兵权的野心,一方面通过高承源将龙雀军的成就传递给天佑帝知道三皇子确有所为。

高承源未必会得罪安宁宫那边,但在天佑帝驾崩之前,是不会背叛天佑帝的。

关于这点,信昌侯李普对天佑帝还是有信心的。

想到这里,信昌侯李普又跟韩谦说道:“秘曹左右两司分立,左司要从屯营兵户里选用什么人手,你不用担心柴建、冲儿会干涉你!”

龙雀军的根基在屯营军府,除了正而八经有官身的职缺以及延请的客卿、谋士,所属曹司绝大多数的低级武官、兵卒,都要从屯营军府选人;要想从其他地方选人,其人及家小也要并入屯营军府。

当然,韩谦的私扈家兵是可以豁免在外的。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为了表示忠心,部将的私扈家兵也会尽可能安排在紧挨着屯营军府的地方集中居住。

目前秋湖山别院就位于桃坞集之内,韩家家兵的家小实际都位于屯营军府的控制之下,李普都不担心韩谦推荐麾下的家兵担任军职。

彼此融合,最终永远是大的一方吞噬小的。

韩谦见信昌侯李普丝毫不反对李知诰对他的推荐,还给他这么大的处置权,越发断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说道:“我可以执掌一司,将来也必然不会让你们失望,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信昌侯李普眯起眼睛盯着韩谦问道。

“我父亲要能出仕地方,我才敢尽力为殿下办事。”韩谦说道。

没有这边如此放松,韩谦还狮子大开口提这样的条件,甚至还强调尽力为“三皇子”办事,姚惜水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眸,心想这厮倒是不怕跟这边生分了啊。

“这事我也只能尽力谋之……”信昌侯李普说道。

“全赖侯爷。”韩谦见信昌侯李普没有直接反对,便知这事有些希望,拱手谢道。

事实上,韩谦年后一直都在潜移默化的做他父亲的工作,希望他父亲能有机会出仕地方,他往后才不会再担惊受怕……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有仇报仇

从晚红楼出来,在赵阔、林海峥等人簇拥下,韩谦骑马回宅子,心里还琢磨着用怎样的说辞,才能叫父亲痛下决心离开金陵、出仕地方。

到巷子口,韩谦远远就看着有两辆马车、十数匹壮马停在宅子外面,看车辙积满泥浆,马匹耷拉着脑袋正就着宅子前的石槽无精打采的吃豆料,他心里奇怪,今天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远客过来?

韩谦走进前院,听着里面院子里的说话声有些耳熟,这时候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从垂花门里面跳也似的闯出来,差点一头撞进韩谦的怀里。

“琼玉,你看着弟弟,莫要叫他摔着,”这时候一个身穿深青色襦裙的美艳少妇从院子里追着出来,盯着跑出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乍然看到韩谦他们站在前院,吓了一跳,愣怔怔的盯住韩谦看了片晌,才不确定的问道,“七郎?”

去年初,韩谦从宣州到金陵跟父亲团聚时,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早就沉溺于男女之事,又整夜的饮宴聚赌,身子骨早就被淘空了,近五尺半高的修长身量,却仅有百十斤,当真是削瘦得很。

过去七八个月里,除了留在侯府或被拉过去晚红楼议事,韩谦每日苦修刀弓骑射不辍,即便他长得不如冯翊那么清隽,也没有范大黑那么魁伟,却也能称是气度沉稳、仪表不凡了。

范锡程他们整日跟韩谦在一起,也不觉得韩谦的变化有多大,但宣州故人乍然看到韩谦,还以为是换了一个人,也只是眉眼间依稀认得。

“大嫂与大哥什么时候到金陵的?”韩谦沉默的看了少妇片刻,这时候也明白刚才听声音熟悉,是大堂兄韩钧在里间跟父亲说话,沉声问道。

他变化大,但不意味着别人大,他当然认识出眼前这少妇便是大伯韩道铭长子韩钧的妻子杨氏,闺名佳娘。

他祖父韩文焕生有三子,孙辈人数更多,但这些年江淮战事凌乱,三子各居一方,韩谦自幼与自己的党兄弟也没有什么接触,直到七年前他从楚州回宣州寄养,才与二伯这一脉的堂兄弟熟悉起来。

而四年前大伯韩道铭任巢州屯营军使,适逢梁国南侵寿州,殃及巢州,大伯韩道铭有将职在身,不能擅离,便由长子韩钧护送家眷百余人从巢州迁回宣州以避兵祸。

韩谦也是那时候,才与大伯家的两位堂兄熟悉起来。

当时堂嫂杨氏刚刚生下次子韩仁海,正是年方二十出头的丰腴美艳少妇,给韩谦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堂兄韩钧刚回到宣州没几天,就将荆娘拉上床,更给韩谦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深刻到此时想到这事,心脏都禁不住的一阵抽搐。

见杨氏将一双小儿女搂到身边,眼眸紧张的盯着他腰间的佩刀,韩谦心想堂嫂大概是怕自己拔出刀,将韩钧一家四口砍翻在这院子里吧?

韩谦轻轻的将手按在刀柄,回头看到前院的倒座房及南侧走廊里,十七八名韩钧从宣州老家带出来的家兵也都紧张的盯过来。

“老七!”这时候从垂花厅里走出两道人影,朝韩谦喊道。

为首者乃大堂兄、大伯韩道铭之子韩钧,唇上留有短髭,身量要比韩谦稍矮一些,但也有雄武之姿。韩钧回宣州住了一年,待寿巢形势稳定,便又回巢州,之后又随其父韩道铭到池州任职。

韩谦看他这次到金陵来,将妻儿也带上,猜想他这次或许是调到朝中任职。

韩钧身后之人要削瘦一些,乃是二伯韩道昌的长子韩端,在他这一辈韩氏子弟排行老三,这两年一直听其父安排,在大伯韩道铭任刺史、执掌军政大权的池州经营货栈,也替大伯韩道铭及韩钧他们打点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

看到韩端也在这里,韩谦猜测他这次应该会跟随韩钧身边任事。

“大哥、三哥盯住我的手干什么,难道怕我突然拔刀,将你们一个个大卸八块不成?”韩谦笑问道。

韩谦不笑还好,但他咬着后槽牙而笑,令韩端心头一寒,不得不强插到他与杨氏及两个小孩之间,怕韩谦仗着在他家宅子里突然出手。

杨氏撞出来时,跟韩谦本就站得近,发怔之余都没有说要退后一步,保持叔嫂间应有的分寸。

韩端这时候才强插进来,几乎就要贴到韩谦的脸了,看韩谦目露精芒,有着说不出的凌厉,下意识伸手就往腰间的佩刀按去。

“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试试我这段日子习武有没有偷懒啊?”韩谦一手抓住韩端握刀的手腕,抬肘就往他的咽喉击去,快如电闪雷鸣。

韩端身后就是杨氏及两个小孩,加上他这些年帮着父亲主持家业,修炼刀弓也没有以往那么勤勉,他稍有犹豫,脆弱的喉管就让韩谦狠狠的打了一击。

虽然韩谦没有要取韩端的性命,这一击出去收着劲,但也叫韩端以为喉管被韩谦一肘击碎掉,捂着喉管双脚跪地剧烈的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禁不住往外流。

“韩谦!不得无礼!”韩道勋在韩端、韩钧两个侄子身后走出来,看到韩谦突然间就对韩端动手,沉声喝止道。

“父亲,我跟三哥闹着玩呢,我以前在宣州老家,三哥他们可没有少跟我这么闹着玩啊!父亲,你要不信,你问问牛二蛋他们几个烂鸟货。”韩谦浑不在意的指着要从南侧走廊冲过来的老宅家兵笑着说道。

这时候韩谦又将韩端搀起来,说道:“才一年多不见,三哥身手就大不如前啊!还是说,我偷愣子出手,三哥没有防备,要不我们重新再玩一次?父亲,大哥、三哥跟大嫂他们过来,宅子可有准备酒宴?酒宴要是还没有准备好,我与三哥再切磋切磋。”

韩钧这些年都有带兵,即便大伯韩道铭出任池州刺史,韩钧也到池州屯营任军使,单打独斗,韩谦没有把握能胜韩钧,但韩端今日送上门来,不让他们为以往的过节付一点利息,韩谦怎么能忍?

韩端被韩谦偷愣子一肘打在要害,出这么大的丑,心里早就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不顾韩钧递过来的眼色,皮笑肉不笑的伸手就要去搭韩谦的肩膀:“是有阵子没见,老七身手比以前强多了,让三哥来伸量伸量你!”

韩端话音未落,在三叔韩道勋面前不便有太大的动作,但抬肘也如雷霆朝韩谦当胸扫击而来。

韩谦直接抬肘相撞。

肘部可以说人身最坚硬的部位,两人肘部硬生生撞在一起,发出闷声,几乎让人怀疑两人的肘骨在这一刻都断裂开了。

韩端疼得直吸气。

韩谦未必比他好受半分,但他碗口大的拳头,没有因为疼痛有半分犹豫,便如重锤一般朝他的肩部砸去。

韩谦虽然气力不及范大黑他们,但这大半年勤练不辍,一拳全力打出去也有三百多斤的力道,绝不容轻视。

韩端对韩谦还是心存轻视,没有来得及避开,退后一步,右臂就软沓沓的垂了下来,不曾想被韩谦一拳打脱臼了。

韩谦上前要给韩端将脱臼的胳膊给接上,却见韩端含恨的往后缩,哈哈一笑,又朝韩钧摇头叹息道:“老大,你看三哥真是不如前了,以前从来都是他打得我满地找牙,什么时候被我欺负成这样啊?”

韩谦又朝杨佳一笑,问道:“大嫂,你说三哥是不是比以前差劲了?”趁着杨佳发愣,将她怀里的小儿子韩仁海抢过来,抱在怀里,笑着跟韩钧说道,“这小兔崽子也有两年没见了,现在看到七叔都不会喊人,要打屁股。走走走,大家进里屋吃酒,真有一阵子未见,叫人想念得紧啊!”

韩端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大亏,韩钧走过去将他脱臼的胳膊接好,想要含恨带着家兵走人,却不想韩谦已经抱着他的小儿子往里面的院子走去。

怕韩谦出手伤到仁海,韩钧与接好胳膊还痛得脸色发白的韩端以及手脚吓得都有些发抖的杨佳氏,牵着女儿往里走。

韩道勋自然能看到很大的不对劲来,但这几个月韩谦谋事深沉,早就改变他心目那种浮浪无度的印象,这时候也只是脸色微沉,并不干扰韩谦“报仇雪恨”。

韩家主宅里的厅也没有多大,没有地方席地而坐、分案而食,酒菜都是摆到一张方桌上,韩谦一手牵住韩仁海让他站到自己身前,一手请韩钧、韩端陪他父亲韩道勋入座。

男女不同席,何况还有长辈韩道勋在场。

这边照礼数,给杨佳在厢房及小孩在厢房单独安排一席,但这时候见小儿子在韩谦手心里拽着哭不敢哭,杨佳哪里敢离开饭厅?

她只是将女儿琼玉交给仆妇照看,她在旁边亲自执壶给众人斟酒。

“老宅来的人也不能怠慢了,”韩谦对范锡程沉声说道,“宅子里不是新进一批豆料吗?给他们每人分一盆,你们要代我好好招待老宅的人,他们要剩一粒,小心我拿家法伺候你们!”

范锡程、赵阔没想到少主韩谦要拿马料去招待随韩钧过来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彻底撕破脸吗?

“三叔,”韩钧再顾忌儿子被韩谦扣在手里,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忍气吞声,盯着韩道勋质,含恨的问道,“三叔真要看七郎如此羞辱对我韩家忠心耿耿的老仆?”

“这个就算羞辱了?”韩谦摸着韩仁海细皮嫩肉的小脸蛋,面对韩钧望过来的凌厉眼神,笑道,“那好,我不羞辱他们,就照家法行事好了!我今日将往时欺负过我的狗奴才挑出来,一人断一手、断一脚,应该是合理的要求吧?”

“牛二蛋、老驴、周富贵、马健这四个以往在我大哥身边伺候的人,范爷你应该都认得,”韩谦对范锡程说道,“你带大黑、海峥他们到前院,将他们四个人挑出来,一人断一手、断一脚,就够了!无忌,你守住院子,谁敢在我家宅子里动刀剑,杀了报官都没有人理会!”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杀戮

赵无忌已经知道敛藏锋芒,平时在韩谦身边,就像是一个负责背弓的侍从,而此刻韩谦话音刚落,就见赵无忌身影往后一缩,别人都没有眨眼,他就已经进了院子,身如狸猫,下一瞬已经站到院墙之上,将黑云弓拿在手里,而三支铁簇箭已经搭在弦,仿佛一头藏在阴影里的野兽,同时盯住前院与正院的动静。

同时间数声短哨在院子的角落里吹响。

见韩谦毫不留情面的直接撕破脸,韩道勋也能明白韩谦在宣州几年,实在是被韩钧、韩端他们欺负得够狠。

不过他还不想韩谦拿小孩子儿威胁人,朝韩仁海招招手,说道:“仁海,到三爷爷这边来。”将韩仁海牵过来,交还给侄媳妇杨氏,但对其他事情却不想过问。

韩钧这次带了十七八名家兵过来,就不信韩谦真能拿他们怎么样,但眨眼过后就看到有数十人影站上院墙,或持刀剑或持弩|弓,怕不下五十人,严严实实将前院包围起来,就等着韩谦一声令下,就将他留在前院的老宅家兵都射成刺猬。

韩钧脸色有些变,实在不知道三叔宅子里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的家兵?

虽然有一部分家兵留在山庄里照料那边的事情,但韩谦人在哪里,四十名家兵子弟要接受韩谦的教导,也基本上都会跟到哪里。附近六栋院子里的家兵及家兵子弟,听到示警哨音响起来,最快借竹梯爬上院墙,只需要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虽然家兵子弟身形都谈不上有多强壮,但十三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过去半年韩谦恨不得将内裤都当出去,筹钱给他们补充肉食,绝大多数人身量都拔高了一大截,在营养严重不养的当世,也不显得瘦弱。

只是更令韩钧、韩端心惊的,这些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四五人一组,或蹲或立守在墙头,比这宅子那几个正式家兵更沉默,也显得更加危险,所表现出更坚定的意志,完全没有还暗中窥视韩道勋神色的范锡程等人那么迟疑不定。

韩钧也是带兵的人,知道韩谦一声令下,这些不知道后果是何物的二愣子少年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韩钧阴沉着脸,看三叔韩道勋并没有喝斥韩谦的意思,虽然后悔今日自讨罗网,但也知道今日此事难以善了,对身后侍候的老仆说道:“你让牛二蛋他们四人进来!”

老宅家兵在前院都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在数十把弓弩的威胁,被范锡程带人缴了兵刃,之后诨号叫牛二蛋、狗驴的四个家兵,被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赵阔等人揪进来,站在廊前。

“你们以前冒犯过七郎,都跪下来给七郎赔礼谢罪!”韩钧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沉声令身边最贴心的四个奴才都跪下来给韩谦赔礼。

牛二蛋、狗驴四人不明所以,心里不服,但少主韩钧下令,也不敢违背,当下扑通跪倒在地,朝韩谦说道:“以往多有得罪,还请七公子愿谅小人过错。”

“既然能认错,也算不晚,”韩谦微微颔首,说道,“那就每人断一条胳膊吧!”

韩钧、韩端黑着脸,没有理会韩谦,而是盯住韩道勋:“三叔真要天下人看我韩家的笑话吗?”

“谦儿的要求有很过分吗?”韩道勋还记得刚将韩谦从宣州接回来时的样子,他二哥将韩端几个儿子个个训教得精明能干,偏偏纵容韩谦小小年纪就沉溺酒色,他心里不是没有恨意,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咽。

这时候韩谦要清算旧帐,韩道勋即便再不想韩家内部的矛盾彻底暴露出来,心里也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快意。

当然,韩道勋更主要的还是看韩谦此时气息沉稳,并无狰狞偏激之态,心想韩谦应该有他这么做的道理。

“跪着!”韩钧见韩道勋如此态度,他自然无话可说,看四个家兵要站起来,也只能下令他们跪在廊下领受家法。

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赵阔皆是迟疑不定,心里想好歹大家都属于韩家人,即便这四人以前冒犯过韩谦,但有必要用酷刑,废掉人家一条胳膊吗?

“郭奴儿,你们过来用刑!”韩谦坐在那里,见父亲带出来的家兵终究是用不趁手,便朝还守在院墙上的几名家兵弟子说道。

当下就有四名身形略显瘦弱的少年跳下院墙,完全没有范锡程等人的迟疑,解下佩刀,连刀带鞘抽那四名家兵的右臂抽砸过去。

郭奴儿四人力气到底还是小,而佩刀连刀带鞘也轻,狠狠抽砸了两下,都没能将这四名家兵的右臂抽断,却激起那个诨号叫牛二蛋的老宅家兵凶性大发,回身揪住郭奴儿,一脚就将他踢到院子里去。

“嗖!”

箭射来,就像一阵风吹过,牛二蛋就觉得脖子被蚊子叮了一下,伸手一摸,才发现一支箭已经射穿他的脖子,血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

诨号叫狗驴的家兵下意识要揪住一名家兵子弟抵挡,一支箭已经射穿他的肩窝,抬头看见少年赵无忌仿佛一只猎豹半蹲在对面的院墙上,手里的黑云弓已经再次拉满弓,他这一刻毫不怀疑,他稍有异动,下一箭就会毫无犹豫的射穿他的脖子!

“郭奴儿,你们继续。”

韩谦怎么都不会忘却看到荆娘衣冠不整从韩钧房里出来自己却被这四个奴才殴打的耻辱,这一刻也是心思残酷,对恶奴没有半点的怜悯,也丝毫不顾牛二蛋还在廊前的场地挣扎抽搐,便要郭奴他们继续行刑。

杨佳吓得手脚发抖,拿袖子将儿女的眼睛遮上,看韩谦有如噬人恶鬼。

有敢射箭杀人的少年赵无忌持弓守在院墙上,韩钧也是脸色苍白不敢再说什么,看着狗驴等三人被郭奴儿等少年打断右臂后,才让人将牛二蛋的尸体绑上马背,带着妻儿去韩记铜器铺落脚。

…………

…………

在范锡程、韩老山等人沉默着将庭前的血迹洗刷干净,韩谦让晴云、赵庭儿都退出院子。

“父亲是不是怪孩儿得势不饶人?”韩谦问道。

“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就是了。”韩道勋在楚州长年任职,不是没有见过血腥,平静的看着韩谦说道。

“陛下前段日子圣体欠安,各方面又蠢蠢欲动起来了,即便是大伯在池州也坐不住了啊。”韩谦说道。

“不错,韩钧这次是调到枢密院北面司任同知事!”韩道勋说道。

诸边及京畿之卫戍,中高级武将选任等事,主要归枢密院管辖,枢密院的权势要比六部之一的兵部重得多。

而枢密院之北面司辖管寿州、楚州、襄州沿边以及兼理扬子江以北的军政事务,可以说是将大楚最为重要的三个战区,都纳入北面司的管辖之下。

虽然北面司除了知事之外,有好几个同知事,上面更有枢密副使牛耕儒亲自盯着北面司,而徐明珍所在的寿州、信王所守的楚州也不是北面司轻易能管制的,但北面司依旧是大楚最重要的要害部门。

即便出任枢密院北面司同知事,也可以视为新贵了,还不时会接受到天佑帝的召见,算是天子近臣之列。

这倒不出韩谦所料,毕竟他大伯这时候让韩钧、韩端进金陵,除了投向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他也实在想象不出大伯会有其他选择。

“三殿下欲在龙雀将军府设秘曹,信昌侯李普竟然属意我出任秘曹左司参军,意态还比较坚决,直到看见韩钧、韩端登门之前,我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韩谦说道,“而大伯那边既然也有选择,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次注定要跟大伯、二伯那边分道扬镳了,那还不如闹得更大些、更坚决些!”

“世间事果真是不如意十之八九啊!”韩道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不欲介入争嫡之事,甚至希望韩谦也能置身事外,但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说实话,韩道勋更不会主张在大理寺、御吏台及枢密院职方司之外,有哪家势力再私设什么秘密机构去破害朝廷的法度,但心里又清楚此事绝非他能杜绝。

信昌侯李普应该早就知道韩钧入职枢密院北面司的事情,也应该将其视为一个重要的信号,那他今日力荐韩谦在三皇子杨元溥跟前执掌秘曹左司,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信昌侯今日提起此议,我就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答应替三殿下执掌秘曹左司,但也提出条件,希望信昌侯能助父亲出仕地方。要使此事能成,更容不得我对老宅的人手下留情了。”韩谦说道。

韩谦这大半年来,表现得日益沉稳善断,特别是《用间篇注疏》书稿写成,让韩道勋认识到韩谦所具体的学识以及心智成熟,已经远在同龄人之上,所以韩谦刚才对老宅来人手段异常暴烈,韩道勋也没有去阻止。

而这时候听韩谦都解释清楚,韩道勋心里更是只剩微微一叹,暗感换成自己真未必能有韩谦这份狠决。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往事

龙雀军即便成军,虽然在冯翊等人面前,韩谦都尽可能将《疫水疏》的功劳,推到沈漾等人的头上,但龙雀军真正引起安宁宫的重视,安宁宫派出探子彻查此事,他父子俩还是洗不脱嫌疑。

因此,即便没有今日的事情发生,韩谦也会尽力劝他父亲出仕地方,离开这是非之地。

韩钧入朝,大伯韩道铭算是正式跟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站到一起了,诸多事纠缠,韩谦知道此时更需要有快刀斩乱麻的决断。

见韩谦目光灼灼的看过来,韩道勋禁不住又沉吟起来。

虽然过去两三个月里,韩谦在耳边说了出仕地方的诸多好处,但真要做决断时,韩道勋又是犹豫,他实在不知道能争取多少时间以施展他心中的抱负:“出仕地方真有可行?”

“父亲要行新政,但没有试探地方阻力之前,陛下再有断腕割疮的决心,也绝对不敢轻试,但父亲出仕地方,择州县先行新法,一旦有大成效,则必能叫陛下砰然心动,到时候推而广之,才能赢得更多的助力,才有可能成就父亲您的青史之名,”

韩谦总不能跟他父亲说你这个惹祸精赶紧给我离开金陵、离得越远越好,只能循循善诱的说道,

“陛下年事已大,父亲出仕地方,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韩道勋看着门庭外那一滩水渍,还有极淡血色没有冲去,问韩谦道:“这数月来,你总是担心我会上书进谏革除旧弊,会触怒天下权贵,最终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你极力鼓动我出仕地方,大概也是怕哪天我剑走偏锋,会牵累到你吧?”

“……”韩谦默然无语,他父亲非但不傻,还很聪明,自己什么心思,怎么可能瞒过父亲?

“为父熟读史牍,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意欲变革天下者,能有几人落得好下场的?”

韩道勋一笑,想起一件往事,徐徐说道,

“我初仕地方,天下还非三分,当时诸镇割据,我也一心想着搏取功名,以强宗族。你母亲病逝,我将你送回宣州寄养,之后在楚州断过一个案子,还了一对年轻夫妇的清白。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小事,很快就忘了这事。天佑八年时,楚州也遭兵灾,随军出战时,我与锡程他们走散,为贼所追,逃到一户农舍避祸,主人恰好是当年我断案还其清白的年轻夫妇。他们也尽力掩护我,直到贼兵退去。这原本是一桩美谈,我辞行时还想着回去后着锡程寻到这对年轻夫妇予以厚赠,让他们不至于那么穷困。临行时,年轻夫妇煮了肉汤赠我,以免我饿了几天没有气力走回州府。但是,你想想啊,这对年轻夫妇饿得骨瘦肌黄,我在农舍躲避三天三夜,大家只是食草茎裹腹,哪里可能会有什么肉食?追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拿刚出生的儿子,与邻人易子,煮成肉汤来谢我的恩情啊。为父当年也是铁石心肠,回州府便着锡程他们去将这对年轻夫妇及邻人绑来大狱问刑。锡程他们赶去,这对年轻夫妇已经自缢于柴房。这事以及这世道,是为父多年来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韩谦怔怔的站在那里。

“出仕地方也好。我志大才疏,心怀天下也难撑其志,而能造福一方,也算是稍了心愿,但谦儿你要好自为之啊!”韩道勋伸手拍了拍韩谦的肩膀,便走回西厢的书斋。

韩谦明白父亲此时愿意放下大志,不那么急切,实则是对他寄以厚望。

他满心苦笑,他一切努力也不过是在挣扎生存,不想落一个众叛亲离、车裂于市的惨淡下场,有什么资格去承接这厚望?难道要跟他父亲说天佑帝四年内必死,安宁宫那位则将心狠手辣得出乎任何人的想象,楚州的那位也非甘于雌伏之人啊。

…………

…………

“你们还真是看重韩家父子啊,竟然让韩谦掌握秘曹左司。”苏红玉纤纤玉手搁在琴弦上,痴情的看着对面的李知诰,神态慵懒的感慨说道。

姚惜水心里也有诸多不满,但此时似乎更不满苏红玉在她这个“外人”面前,一点都不遮掩她对李知诰的情意。

龙雀军即便形成战斗力,成为一支精锐之师,驻守在金陵附近,最大的作用也只是牵制住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不敢对三皇子及信昌侯府轻易妄动,但朝堂之上兵马调动,皆有法度。

更何况天佑帝尚且健在,京畿除了龙雀军外,更有南北衙总计十八卫军约二十万兵马拱卫。

所以说,正常情况下,即便是陈德、李知诰等人,所能直接动用的权力都极为有限;真正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手里也仅有侍卫营及侯府家兵三四百人能直接调用。

没有枢密院及兵部的调令,只有在彻底撕破脸时,他们才会直接调用龙雀军。

而秘曹左右司成立的目的,就是要在暗中监视、刺探安宁宫、太子及信王等势力的动静,甚至还要承担起收买、恐吓甚至刺杀将臣的重任。

秘曹左司的行动潜藏在暗处,不受朝廷法度的监管,韩谦执掌秘曹左司参军的权柄,在一定程度上,权力甚至要比陈德、李知诰等人更大。

何况,李知诰他们还允许秘曹左司的秘密力量,完全由韩谦出面筹建,这相当于放弃晚红楼对他的直接控制。

姚惜水自然是反对的,但信昌侯李普及李知诰主张如此,却也是有他们的理由。

那就是韩家父子已经发挥的作用太大了,这时候宁可放弃对韩谦的直接控制,也要将韩谦及其父拉到跟他们同一艘船上。

面对苏红玉的“怨言”,李知诰只是一笑,说道:“韩家父子非池中之物,不与之共享厚利,难成其事。”

“得,得,得,我也只是说说,可不想听你一本正经的教训。”苏红玉慵懒的挥了挥手,打断李知诰的话。

这时候一位身穿黑衫的刀客经禀告走进来,匆匆凑到李知诰耳语几句,便又告退。

看李知诰满脸惊容,苏红玉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安插在乌梨巷的探子刚刚看到登门拜访其叔韩道勋的韩钧,抬着一名亲信的尸首,含恨走出韩宅!”李知诰说道。

“啊!怎么回事”姚惜水听了这事,也是动容问道。

“宅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并不清楚,探子只看到当日射杀范武成的少年赵无忌站在院墙之上出手了!韩钧身边还有三名亲信被打折右臂,而事前韩家在城里的家兵及家兵子弟,曾将韩宅团团围住。”李知诰说道。

“韩谦说他对老宅私怨极深,你们不是一直都没有办法查验吗?”苏红玉笑道,“得,现在韩谦提出其父韩道勋要出仕地方,你们也只能遂其志了!”

“嗯!还以为今夜能歇下来,”李知诰苦笑一下,说道,“我回府了,不在这里陪你们说话了。”

“好似有陪我说话似的。”姚惜水嘲笑道。

“……”李知诰挥挥手,就带着随扈离开晚红楼。

韩道勋谏逐饥民,名声渐恶,已经被其他朝臣孤立,而此时的韩谦也没有朝廷上层的信息源,但信昌侯府早就注意到枢密院有关韩钧的调令。

韩家老大韩道铭早年在巢州任职时,就曾受徐明珍节制,与徐明珍颇有私谊,此时其子进入由外戚徐氏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枢密副使牛耕儒所亲自掌管的枢密院北面司任职,无疑代表韩道铭作为池州刺史,正式成为外戚徐氏及太子派系的一员。

池州虽然不及扬、杭、润、湖、越等州富庶,但也是辖有八县、丁口高达七万余户的上州,而同时作为京畿的西门户,北接巢州、寿州,西接江南西道诸州县,地位犹其重要。

韩文焕早年曾在池州担任屯营军使,在池州地方经营出深厚的人脉;韩道铭在到池州任职之前,其子韩钧就迎娶池州大族杨氏女,及任刺军兼领屯营军及州军之后,在池州威势一时无两。

更不要说韩族在宣州数代经营的深厚势力了。

虽然老家主韩文焕尚且健在,但韩道铭作为韩族的当然继承人,在韩族内部的地位是要高过老二韩道昌、老三韩道勋的。

当然,韩道铭之子韩钧此次进京,李知诰他们猜测这也应该是韩族老家主韩文焕的直接授意。

形势对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越来越有利,也令李普、李知诰等人倍感压力。

韩道勋早年就与父兄不睦,这不是什么秘密。

韩谦也声称幼年挣扎在二伯父韩道昌的阴影下,心怀恨意。

只是,这些即便都是真的,也不能保证整个韩家都做出选择后,韩道勋、韩谦父子的态度不发生变化。

在过去几个月,韩谦在三皇子身边所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大到已经不是杀人灭口的问题了,而是大到失去韩谦父子,他们成事的希望将更渺茫。

因此三皇子杨元溥受韩谦唆使主张设立秘曹,李知诰非但不恼,甚至还更坚定的力荐韩谦执掌一部,希望以此坚定韩谦及其父韩道勋的态度。

李知诰没想到韩谦不仅已然明白他们的心思,给出来的态度还如此的鲜明跟狠决。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叙州刺史

韩谦心绪起伏,一夜没有睡好,清晨起来,练过一趟拳,午前也没有出门,就在宅子里想着秘曹左司筹划之事,心里又想着要用什么策略跟信昌侯府那边配合,才能让朝廷尽快的将他父亲调出金陵到地方任职。

拖到下午,叫让赵阔他们护送他到临江侯府帮忙准备大婚之事。

李知诰正在临江侯府看到韩谦过来,便将他拉到一旁,说道:“叙州刺史王庾病殁于任上,然而无人愿任,吏部为这事也踌躇一段日子了,不知道韩大人那边有无此意……”

前朝开元年间,将江南道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与黔中道,叙州位于江南西道与黔中道的交界地。

即便是江南已经得到充分开发的当世,叙州依旧是瘴蛮之地。

叙州以西、以南的黔中地区,虽然也纳入大楚的版图,但其境皆是羁縻州,前朝就未曾有效的将其纳入中央政府的管治之下。

黔中诸州的刺史等要职都是当地的土著首领世袭领受,此时也仅仅是每年象征性的向金陵上缴一些贡赋。

叙州的情况要比黔中诸州稍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除了刺史等主要官员接受朝廷的委派外,但地方上的夷藩土著势力依旧极大,处于半自治的状态之中。

叙州除了夷藩杂居、民情复杂外,山高水险、瘴毒遍地,在前朝实是为人所畏、朝官犯错才会外贬过去的地方。

不过,此时的楚国,所辖之地也仅有五十一州而已,一州之刺史,不管多荒僻,也是无数人争抢的实缺,怎么可能无人愿任?

应该是叙州刺史一缺,几方势力争夺僵持多日暂时还没有定论罢了。

韩谦相信李普他们要争下这个职缺,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这么快决定将这个职缺让由他的父亲去顶替,应该还是昨日的事情起到催化作用了。

叙州是荒僻了一些,但除了没有资格挑肥捡瘦外,有时候荒僻还未必就是一件坏事,韩谦朝李知诰拱拱手说道:

“多谢虞侯帮忙说项,待韩谦夜里归宅回禀家父,再给虞侯答复。”

“这个好说。此值四战之时,韩大人有经世致用之才,应治地方,他日登堂拜相,也未无不可。”李知诰哈哈一笑,说道。

面对李知诰的期许,韩谦只是一笑,心里想三皇子杨元溥根基薄弱,然而就剩不到四年时间,倘若没有步步惊心的勇毅、自觉,去走接下来的每一步,想要从太子、信王手里夺下帝位,机会实在是渺茫得很。

“昨日你家宅子里的动静不小啊!”这时候冯翊与孔熙荣、李冲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韩谦跟李知诰站到夹道口说话,立马鬼鬼祟祟的凑过来说话。

“外面传我家宅子里昨日发生什么事情?”韩谦笑着问道。

韩钧、韩端昨日用马将恶奴牛二蛋的尸体从韩宅运出,含恨而走,当时天还没有黑。

京城之内,一人被箭射杀,外加三人右臂被打折,即便都是韩氏的家兵,巡街铺的军使看见,也绝不可能不拦下来盘问。

不管韩钧、韩端找什么托辞搪塞过去,想不引起惊扰是不可能的。

然而韩谦却不想解释太多,避重就轻的反问冯翊。

李冲盯着韩谦,见韩谦不愿多说,心里暗恨,却也没有办法去撬韩谦的嘴,追问昨日韩家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得韩谦纵奴杀人,使得登门拜访的韩道铭长子韩钧,如此狼狈的含恨离开?

李知诰见韩谦才过去一夜,就已然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也是暗暗钦佩,心想这样的人物,替三皇子执掌一部,应该能做成一些事情。

…………

…………

李冲将冯翊、孔熙荣拉走,韩谦随李知诰去见三皇子杨元溥。

韩谦相信李知诰、李冲已经将昨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找机会说给杨元溥知道了,他们在侯府要避开郭荣、宋莘等人议事不容易,需要抓紧时间,他直截了当的说道:

“要瞒过安宁宫及信王的耳目设立秘曹左司,衙署可秘密设立于秋湖山别院;而所需人手,以山庄雇工的名义,从屯营军府雇佣匠工及兵弟子弟训练之;而所需钱粮,也应该从山庄与屯营军司的交易中支取,或能确保不会惊动他人……”

柴建那边怎么设立、运作秘曹右司,韩谦管不着,他昨夜到半夜都没有睡踏实,今天上午也一直有在考虑左司要怎么组织、设立的事情,也将一些思绪写了下来,此时将几页纸稿递给三皇子杨元溥看。

虽然这事最终还得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定,但韩谦还是想养成凡事必须先经三皇子杨元溥过目的习惯。

要成事,第一需要有人,第二需要有钱粮。

韩谦想过父亲真要有机会出仕地方时,宅子里的家兵及家兵子弟该怎么安排。

韩谦主张是范锡程、赵阔以及年前迎娶饥民妇人的家兵,以及像林靖宗这些家生子,都要随父亲离开金陵,到叙州去。

这样不仅能保证郭奴儿等饥民出身的家兵子弟,没有根脚留在金陵,能不受人威胁的忠诚于他,同时那几个还留在金陵追随他的家兵,又因为有子嗣在他父亲身边任事,也将不敢随意出卖他。

不过,家兵及家兵子弟这么分派之后,韩谦身边能用的人手就三十多人,远远不够将秘曹左司支撑起来的。

而且,信昌侯李普以及三皇子杨元溥再信任他,也不可能同意他在秘曹左司上上下下都只用他的嫡系亲信。

目前山庄烧石窑雇佣有三百人,大多数都是从屯营兵户雇佣,韩谦考虑以雇佣匠工及匠工学徒的名义,从屯营军府选用两百人,应该不会惊扰到他人。

至于钱粮,当然可以由信昌侯府或晚红楼暗中拨付,但韩谦深知钱粮的重要性。

钱粮供给受控于晚红楼或信昌侯府,秘曹左司就不可能摆脱于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阴影,获得独立于晚红楼控制的地位。

虽然石灰市价下滑得厉害,但目前山庄每日供给屯营军府的一百五十担石灰,也只有市价的一半。

韩谦想着屯营军府以后照市价从山庄收购石灰,并陆续将之前的差价补足,这样韩谦每年就能固定从屯营军府获得三四百万钱的盈余维持秘曹左司的运营。

这样既避免晚红楼或信昌侯捏住秘曹左司的命脉,也确保权力集中于龙雀将军府的架构之下。

而至于秘曹左司内部怎么运作,韩谦希望他有专擅之权,也只对三皇子杨元溥负责、汇报。

虽然这些事都是韩谦只用一夜思量,但方方面面都已经兼顾到。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那边,也将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事情都交给李知诰来掌控,当下便决定仓曹那边先拨一百万钱,将之前的差额补上,由韩谦自行从屯营兵户中招雇人手。

秘曹左司所选用人手,可以不在军府兵曹造册,但用人名单需要交到李知诰手里亲自掌握;再想表示大方、予以信任,也不可能一点制衡手段都不留。

李知诰又说道:“右司那边用人,也会拟一份名单给韩参军你!”

韩谦点点头,见三皇子杨元溥眼睛也满是期待,似乎眼前形势真就是一片大好,他心里一叹,在天佑帝的阴影或者说压制下,安宁宫那边目前是没有什么令人心惊胆破的阴狠动作,又或者视野主要盯住信王,但这边露出獠牙后,形势必然绝没有眼下看上去那么轻松。

…………

…………

韩谦从三皇子杨元溥那边领了一面阴刻龙雀纹的侍卫武官腰牌,便告辞从潇湘院出来,这时候侯府内内外外都着手张灯结彩,四天后就是三皇子杨元溥与信昌侯幼女李瑶大婚的日子。

看着里里外外诸多人都煞有其事的样子,韩谦心里则是一笑,三皇子杨元溥是要比同龄人早熟许多,但信昌侯幼女李瑶的年龄更小,过年才刚刚满十二岁,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大婚的含义。

这时候不知道冯翊又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鬼鬼祟祟的问道:“殿下唤你过来何事?”

“殿下见交办我建烧石窑颇有成效,还想着我帮他在城里置办货栈什么的,或许想着以后能放些眼线进去……”韩谦不动声色的说道。

韩谦没有完全说实话,但也没有想过要彻底瞒住冯翊。

冯翊虽然不务正业,但心眼不瞎。

除非韩谦不再跟冯翊接触,要不然他往后要做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瞒过冯翊?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两眼放光,压低声音问道:“可有我跟老孔什么差遣?”

韩谦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跟他们灌输两边下注的道理,冯翊听了也甚以为是。

冯翊就算是替三皇子杨元溥办事,他此时才十九岁、身边仅有七八名仆厮伺候,相比较整个冯家,还是有些微不足道了,还远不足以代表冯家。

只要冯家的态度不发生变化,甚至更往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倾斜,将来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要拉拢冯家,也不会在意冯家个别人有些瑕疵而赶尽杀绝。

更关键的,冯翊这段时间也多次出入桃坞集,看到他当初完全不抱以希望的龙雀军屯营军府,竟然在短短四五个月成了规模,看到三皇子杨元溥并非没有成事的机会,再想到他此时替三皇子办事,将来的收益或将难以估量,心思就更热了几分。

此外,这三四个月时间,三皇子杨元溥也没有强人所难,冯翊、孔熙荣主要还是帮韩谦,将山庄所出的石灰,通过冯、孔两家货栈贩售诸县,非但未受其害,还得了一二百万钱供他们挥霍一空。

在冯家、孔家,父兄等人看他们也不再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再动辄喝斥训骂,这种感觉是他们以往怎么都感受不到了,这时候也想多讨些事做。

韩谦心里一笑,将冯翊往外拉,说道:“走,我们找个地方喝茶。殿下交办我做这些事,我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做得了那么多……”

正文 第六十章 家兵进城

即便往后屯营军府这边每年拔三四百万钱给韩谦,除了三四十嫡系外,还能再从屯营军府选用二百人,但韩谦心里清楚,要真正构建一个能用的情报体系,谈何容易?

那夜在秋湖山别院之后,韩谦似在梦境中经历别样的人生,就不再是不畏虎的初生牛犊了。

而最近三四个月,他除了勤学苦练、教导家兵子弟,以及到临江侯府应卯外,主要精力还是用在编写《用间篇注疏》上,很多事情想得越深,便知道做起来越难。

晚红楼能有今日之势力,实则是在天佑元年正式浮出水面之前,已经不知道在暗中潜伏多少年了。

听三皇子杨元溥所说,世妃早年在广陵时就与黑纱妇人认得,韩谦推测那再晚也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而当时前朝还没有覆灭,天佑帝获任淮南节度使还没有几年,甚至当时与徐后所在的广陵节度使徐明珍仅仅是姻盟关系,更没有江南东道、江南西道诸州纳入治下。

韩谦现在要将眼线放到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身边,为三皇子杨元溥盯住那边的动静,秘曹左司才算具备初步的价值,但要想不露痕迹的做到这一步,不为人察觉,就绝非易事。

韩谦昨夜没怎么睡踏实,将手里能利用的资源都梳理过一遍,将冯家受冯翊指使在金陵城及京畿诸县贩售生石灰的人手拉出来,建一座货栈,则是一个将眼线往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内部进行渗透的捷径。

在长达四五个月的精心渲染下,定期在屋前院后洒生石灰粉消杀疫毒,在京城官宦圈子里已经深入人心。

然而生石灰粉容易吸潮,不易储存,都是随买随用。

经营生石灰粉,就有机会定期跟各家宅子的管事保持接触;而唯有接触之后,才有机会打探消息,甚至收买线人,进行更深入的渗透。

天佑帝撑不住四年,没有时间给韩谦从容不迫的进行布局,借助冯翊,则能不着痕迹且又极其快速的跨出第一步。

韩谦将冯翊拉到位于韩记铜器铺对面的一家茶馆,到二楼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喝茶,将置办货栈之事说给冯翊。

韩谦要冯翊将之前冯家负责贩售石灰的人手拉出来新成立一座货栈,货栈得在冯翊或他能绝对信任的嫡系控制下正常运营,而安插眼线等事则由韩谦亲自负责。

“殿下及信昌侯那边,现在让你负责这些事了?”冯翊压低声音问韩谦。

“或许是昨日我家宅子里发生的事情,让殿下及信昌侯觉得我还是能为他们做些事情的吧。”韩谦说道。

韩谦这时候也不隐瞒在宣州为韩钧、韩端所欺的事情,但此时跟冯翊说,也只是说昨天的事情,只是他看到机会,怎么也要先泄私愤、报私仇!

“太他娘爽了,这些恶奴胆敢以下欺上,大卸八方才能解恨。”

冯翊性情顽劣,即便他在外面借着冯家的权势作威作福、乃至为非作歹,但他在冯家又不是独苗,就难免会被轻视、嫌弃,甚至被比他更得宠、看上去更有出息、更值得冯家寄托希望的兄长欺压。

听到韩谦昨日使人射杀韩钧身边的恶奴,冯翊同仇敌忾,也感到极其爽利。

“我也是想明白了,我老韩家但凡有什么好处,都会给长子长孙,我要想不为人欺,就必需自己出人头地,”韩谦不动声色的跟冯翊贩卖心灵鸡汤道,“殿下现在小小年纪都已经独掌一军,他日境遇再差,也能像信王那般出藩,独镇一方,我们此时尽力替殿下办事,日后定不了我们的好处。”

“……”冯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决定自力更生,热切的跟韩谦讨主意,“我这边将人手拉出来,新立一家货栈,你说设于何处为好?”

“我家在靠山巷有一栋院子挨着石塘河,有什么货物用船从城外经秋浦河运进城也方便!”韩谦说道,“你将人手拉出来,要是暂时缺安置钱款,我这边还有二十饼金子,你先拿去用。”

冯翊与孔熙荣出手是绰阔,但也正是如此,他们手里存不下钱物,通常是手里有多少钱物,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挥霍一空。

“这怎么成?我找熙荣另外想办法。”冯翊也不想让韩谦看轻了,说道。

“殿下交待我办事,私下拿了一百饼金子给我,这是殿下的钱,”韩谦知道冯翊表现出越能办事的样子,冯家才越不会约束他,说道,“货栈不能盈利则罢,月底要有盈利,你从里面拨回一半给我。”

李知诰说是会让军府仓曹拔一百万钱给韩谦先将事情做起来,韩谦也相信李知诰会说到做到,但要将一个真正行之有效的情报体系,在短时间内全面铺开,绝非一百万钱能办得到的。

这段时间,韩谦私底也攒下二百多万钱,唯今之计,只能将这笔钱物拿出来先垫进去。

此外,这段时间他也不动声色的将乌梨巷、兰亭巷以及靠山巷临近石塘河的六栋规模不小的院子都买了下来,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将靠山巷临河的两栋院子拿出来建货栈,无论是货栈的人手还是进出的货物,都将置在他的监视之下。

同时,他也能依托改建货栈、上货码头的机会,将临近的四栋院子进行彻底的改造,以作为秘曹左司在城内的主要基地使用。

“嗒嗒嗒!”

这时候楼外想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韩谦朝窗外看去,就见有一票人马,大约有四五十人左右,皆剽悍健勇,身背大弓、腰利刃,从西边的大街策马驰来。

“哈,你们老韩家这下子热闹了。”冯翊探头看到这群人在茶楼对面的韩记铜器铺停下来,韩端脸色阴沉的从铺子里面走出来,朝韩谦耸肩笑道。

冯翊也是祖籍宣州,韩文焕在金陵任兵部侍郎,韩钧、韩端都在金陵住过相当长的时间,冯翊也都认得。

这时候看到韩端又调来四五十名好手,自然猜这是为昨日事针对韩谦而来。

韩谦从这一幕之中,所能看到的消息比冯翊要更多。

即便这四五十人都是老宅的家兵,但没有正式的官方身份跟调函,四五十人公然携兵械刀弓结队进城,真当四城守卫及巡兵是摆饰?

范锡程、林海峥、范大黑、赵阔以及赵无忌等人,跟在韩谦身边,能携兵甲进出,也是借用侯府侍卫的身份,其他家兵子弟则是城内、城外各备一套兵械,是不可能公然携兵械进出城门的。

老韩家的家兵目前都主要随大伯韩道铭驻扎在池州,有池州州兵的身份,但作为州兵,更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随意进城。

眼前这一幕,只能说明韩钧、韩端从外面调集家兵过来,是枢密院高层,甚至有可能直接得到枢密副使牛耕儒的许可。

这也说明韩钧、韩端昨日气恼之余,已经将韩氏内部的激烈矛盾,跟牛耕儒或者谁禀告过了。

韩谦心里一笑,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好事,这意味着往后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猜忌他,也极可能会先从韩氏内部矛盾着手,而不会直接采取最暴烈的手段。

韩端或许是注意到守在茶舍楼下的林海峥、范大黑等人,眼睛阴狠的朝这边的窗口看来,手按向腰间的挎刀,做出威胁的姿态。

韩谦只是一笑,跟冯翊说道:“殿下那边颇为迫切,我们刚才商定好的事情,这两天就先做掉!”

…………

…………

韩谦身穿长袍,与冯翊在茶楼前分开,就双手袖在身后,在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三名牵马家兵的随同下,扬长而去。

此时夕阳正晚,韩谦在石板街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看着这一幕,韩端微微一怔,咽了一口唾沫。

昨天韩谦纵家兵射杀牛二蛋,韩端起初是意外,但过后想起在发生在宣州的种种旧事,以韩谦乖戾、暴躁的秉性,一时得势便怒不可遏的发泄私愤,却也不算多奇怪。

只是这厮跑到韩记铜器铺对面的茶楼饮茶,被他们这边有五六十剽悍人马盯着,竟然如此从容不迫的离去,就有些令韩端看不透了。

这还是他所认定的那个性情乖戾暴躁的韩谦吗?

又或者说他仗着身为临江侯陪读、侯府从事的身份,认定这边不会拿他怎么样?

在光天化日之下,韩端还真不能拿韩谦怎么样,只能咬着后槽牙,愤恨不平的走回铜器铺的院子。

韩文焕任兵部侍郎时,在金陵置了一座宅子,就在韩记铜器铺背后的田业坊内。韩文焕致仕回宣州养老,这宅子就一直空在那里,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没有住进这栋大宅,这次韩钧、韩端到金陵来,却住了进去。

韩端将调入金陵增援的家兵安排在铜器铺学徒所做的院子里,便穿过街巷回到田业坊的宅子,看到韩钧与杨氏正在宅子里指使奴仆整理屋舍,走过来将看到韩谦一事,说给韩钧知道。

“韩谦不足为虑,以后有折腾他的时候;真正叫人看不明白的,还是三叔啊。”韩钧蹙着眉头说道。

韩端哪里知道韩谦在过去一年时间里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细想韩钧的话,他觉得也是,要没有三叔韩道勋的纵容跟认可,那边宅子里的家兵当时会听韩谦那王八崽子的指使杀人?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婚约

韩谦天擦黑回宅中,看到父亲韩道勋已经从宏文馆回来,走过去说了信昌侯李普那边将推荐他出仕叙州刺史之事。

“叙州刺史?”韩道勋疑惑的看了韩谦一眼,又袖手别在身后,朝天际渐被暮色吞没的最后一抹艳霞望去。

韩谦知道父亲是为那边如此干脆利落的决断而疑惑。

是啊,要没有他跟晚红楼、信昌侯府错综复杂的纠缠,即便《疫水疏》发挥的作用再大,在没有得到他父亲亲自跑过去效忠之前,也不可能将他们要花极大代价才能争来的叙州刺史,落到他父亲头上,他也没有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在龙雀将军府之下独掌一部司曹?

秘曹左司暂时不会浮出水面,但信昌侯那边动用一切力量,将他父亲推到叙州刺史的任上,那他父子二人身上也就将正式打上三皇子的烙印。

韩谦相信父亲必然能想到这里,岔开话题,说道:“叙州山险水恶、瘴毒遍地,又民情复杂,爹爹过去要想治理好地方,怕是颇为不易,爹爹可是已经有什么想法?”

“你刚跟说这事,连半盏茶工夫都没有,我能有什么想法?”韩道勋笑道,“你想岔开话题,也没有这般岔法的吧?”

韩谦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说道:“信昌侯那边答应下来,而且推动这事,一定会极快,至少要赶在安宁宫那边回过神来之前,将这事落实了。”

韩道勋也明白,心里又想,等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回过神来,将此事跟年前他朝会进谏驱逐饥民以及临江侯出面安置饥民编制龙雀军等事联系起来,到时候天下人或许会将他看作那种为求名利、投附三皇子而不择手段的小人吧?

“唉,”韩道勋绝不愿被卷入争嫡之事,却发现最终还是挣扎不开,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又问韩谦,“信昌侯那边没有提其他要求?”

“这个倒没有。”韩谦说道。

韩谦知道信昌侯那边对叙州必然是有所期待的,但李知诰今日没有提,主要还是叙州太偏远了,此时只能作为闲棋冷子使用,难以寄托太多的期待。

不过,等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回过神来,他们却未必会这么想。

“地方志说叙州七山二水一分田,苗夷杂居,土客矛盾,三县之地,比京畿还要辽阔,但丁口加起来都不足京畿一中县,为父过去想要有所作为,却是不易。”韩道勋说道。

韩谦也是最近才有精力去研究州县形势,对叙州的形象较为模糊,只知是鸟不拉屎的瘴蛮之地,但具体什么情况,就远不如他父亲熟悉了。

这时候范锡程、赵阔有事跑进来禀报。

韩谦趁机岔开话题,跟他父亲说起秘曹左司及宅子里家兵的安排:“殿下已经许我在将军府之下新立秘曹左司,我打算留范大黑、林海峥他们在金陵帮我;范锡程、赵阔他们随爹爹去叙州。另外,爹爹去叙州任职,还不知道要待上几年,让范锡程、赵阔他们将家小也迁过去了,省得他们骨肉分散,我这边也能多腾出些地方,安置左司的秘谍……”

韩谦要将家兵与家兵子弟拆散进行安排,以及之后还需要借助范锡程、赵阔他们在金陵、叙州两地建立起联系,所以秘曹左司的存在,不可能完全瞒住范锡程、赵阔他们,索性有些事情就先挑明了。

韩道勋一时也没有看出韩谦在家兵分配上动了心思,点点头答应下来。

他到叙州任职,州县官吏僚属大多数由地方土著首领出任,有些官职从前朝开始就是是世袭的,天佑帝也无意破坏那边的传统,使得大楚的西南边陲不安定。

韩道勋心想他身边是需要嫡系帮着做事,但也没有带一大群人过去,反倒是韩谦正式帮三皇子做事,而且所事凶险,需要可以信赖的人要更多些。

范锡程、赵阔听了韩谦这话,却是有些犯傻,除了昨天的事情发生有些太出乎突然外,令他们现在想来都有些心惊胆颤之外,年后宅子里一直都波澜不惊,家主怎么就突然要出仕地方,而少主还要正式替三皇子执掌司曹?

“……”范锡程、赵阔一时犯愣,面面相觑。

“你们急冲冲赶回来有什么事情要说?”韩谦问道。

“韩钧那边,临夜前从池州调集一批人手进金陵城,差不多有四五十好手。”范锡程说道。

他与赵阔得知此事,心里多少有些惊慌,怕再引冲突会出伤亡,还想着赶回来与家主商议应对之策,想着劝少主韩谦以后遇事能忍耐住脾气,要不然就算老家主不在了,他们这边也远没有资格跟韩道铭、韩道昌两房斗,但他们没想到赶回来,竟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他们突然间发现,即便这段日子在少主韩谦身上已经看到够多惊喜了,但似乎还是远没有将少主韩谦看透。

不要说赵阔了,范锡程都禁不住想:家主出仕叙州以及少主得以在三皇子那里执掌一部司曹,跟昨日之事有没有关联吗?

“这事我与林海峥、范大黑他们回来时,就看到了,此事不足为虑,”韩谦浑不在意这事,看到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就站在院子里,说道,“你们准备一下,一会儿陪我去山庄。”

现在临江侯府上下都在为大婚的事情忙碌,夜里也没得停歇,但韩谦却没有心思跑过去凑这个热闹。

秘曹左司既然已经得到授权启动,那就要分秒必争的尽快将摊子铺出去,才有可能多扳回一分劣势。

赵庭儿这时候从走廊里往里探了探头,许是告诉饭菜已经准备好,看到这里在商议机密,待要缩头走开,韩谦也将她喊住:“庭儿,你夜里也随我们去山庄。”

“这么晚,庭儿也去干什么?”赵庭儿张开嫣红檀唇,乌黑似点漆的美眸怔怔的盯着韩谦,心想少主这时候出城,定然是有要事,不知道要她也跟着过去做什么?

“我传你那些学问,可不是要将你当成暖床丫鬟使唤的。”韩谦说道。

听韩谦说话没有正经,赵庭儿小脸羞得通红,一双美眸待要瞪回去,却见家主及范锡程、赵阔都有些讶异的看过来,也知道太过唐突、放肆了,吐了吐香舌,低头站在那里不再吭声。

“少主今年都十九了,老爷是不是该派老奴到王相家走一趟,早日将王相家孙小姐给少主迎娶回来——王相家孙小姐今年也满十六了吧?”范锡程哈哈一笑,问韩道勋道。

赵庭儿是韩谦房里的奴婢,两人都正值年少芳华,即便发生些什么,在范锡程他们看来再正常不过;而倘若赵庭儿将来有生养,也将当然成为韩谦的妾室。

不过,当世贫贱不通婚,这也不仅仅是观念上的问题,而朝廷律令明确规定的。韩谦倘若敢贱娶,让人告发上去,是要被剥夺官身的。

范锡程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家主韩道勋出仕地方,是很快就会出结果的事情,打心底觉得老爷应该趁离开金陵之前,先将少主的婚事给确定下来。

要不然的话,少爷在三皇子身边任,而老爷出仕地方,还不知道拖到驴年马月才能再回金陵主持这事。

王积雄?

听范锡程这么说,韩谦微微一怔,他跟前相王积雄孙女有婚约一事,可从来都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啊。

韩道勋挥了挥手,让范锡程他们先退下去,跟韩谦说道:“三年前王师到广陵筹措粮草,说他次子膝前有个女儿聪颖过人,当时开玩笑说许给你为妻,锡程当时也在场。这事之后也没有再提起过。”

虽然没有下六聘之礼,但王积雄这样的人物绝对不会拿后辈婚事当玩笑说。

韩谦与王家孙小姐都没有谋过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念想跟失落,笑着问:“爹爹年前在朝会上驱饥民疏,惹恼王积雄,这桩婚事才无疾而终了?”

“倒不是如此,”韩道勋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事他有些对不住韩谦,坦然相告道,“刚接你到金陵,王相倒是派家人过来,想要催促你们完婚,但为父见你不肖,怕误了人家,回绝了此事。之后,为父谏驱饥民,大概是真惹恼了王相,连只言片语都不见捎来。”

“这么说来,这是爹爹你欠我一房媳妇啊。”韩谦开玩笑说道。

“你这胡说八道的孽子,为父欠你什么欠?”韩道勋发现他不知不觉间,也没有办法在儿子面前板起长辈的严肃脸了。

他现在对韩谦的学识、能力都再没有丝毫的质疑,就担心他心思阴柔,心志没有放在济世为民之上,而太过工于心计了,但现在也不是担忧这个的时候,挥手让他用餐,赶在夜深之前回山庄筹事去。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爪牙

有三皇子杨元溥所赐的侍卫武官腰牌,品秩比照侍卫亲军营指挥,韩谦只要不走外戚徐氏及太子直领兵马所控制的城门,带着十数携刀随扈,夜间出入金陵城都不是什么问题。

十数骑簇拥着一辆马车,车辙辚辚的碾过石板路出了城,消失在夜色深处。

赶到桃坞集,韩谦顺路先去拜访沈漾。

韩谦赶到时,沈漾正拉张潜在公署的后衙弈棋。

张潜此前是桃坞集的里正,此时被沈漾荐为军府从事。

张家在金陵算是大户,张潜自幼也读诗书,也有从军的经历,之后归乡才任里正,官位低微,为人任事也小心谨慎,但见识却是不浅。

沈漾跟信昌侯府终归不是一路人,他愿意打理屯营军府的事务,一方面是天佑帝钦定他出任侯府长史、侍讲,职责所在,有些事情推脱不掉,此外更多的也是同情饥民的处境。

而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知诰等人,也怕沈漾的眼睛太毒,看出什么破绽来,也有意让他们的人与沈漾保持距离。

因此沈漾在屯营军府,除了张潜、郭亮等寥寥数人外,也实在没有其他能用、能亲近的人了。

“韩大人找沈大人有事相商,张某不在这里打扰了。”张潜见韩谦半夜跑过来找沈漾,却站在一旁不吭声,也知道自己应该回避。

“……”韩谦歉意的朝张潜拱拱手。

沈漾即便不赞同他们,也不会屑于向安宁宫通风报信,但他暂时还没有能在张潜身上看到这样的气度跟格局。

“你半夜撞上门来,有什么事情找我?”沈漾吩咐僮仆带上房门走出去。

“殿下欲使新建一部司曹,专事刺探之事,日后韩谦少不得要请沈师给行方便。”韩谦说道。

沈漾治屯营军府,主要是安置饥民,所筑屯寨,甚少考虑军事防御所用。

当然,龙雀军想在桃坞集建造二十五座堡垒,代价也相当大,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韩谦要将秋湖山别院当成秘曹左司在城外的核心基地,日后要防止他人渗透、窥探,那在进出山庄的溪谷、山口处,就要择地建造利于防守、隔绝内外的哨堡。

这事不仅要跟沈漾事先打招呼,少不得还要沈漾配合才能成事。

“唉!”沈漾长叹一声,他不愿看到嫡争有往血腥方向演变的趋势,但三皇子这边都要设立秘曹,专司其事,便知道有些事非他所能更变,说道,“殿下但凡有令,又合朝廷法度,我这边自然会给方便。韩大人可知此事?”

“家父知道此事,但殿下所令,韩谦不敢不遵。”韩谦含糊其辞的说道。

天佑帝尚在,雄武霸才,安宁宫徐后始终都还隐藏在天佑帝的阴影之下。

目前朝中诸多大臣,主要也是看到外戚徐后及太子一系势大,不愿得罪,却没有几人能真正认识到安宁宫隐藏在暗处还没有显露出来的血腥獠牙。

世妃及三皇子长期生活在安宁宫的阴影下,感受自然是最深刻的。

沈漾此前被天佑帝钦点为侯府侍讲,这么一个孤傲的人却消极怠工,除了不欲介入争嫡之事,韩谦认为他对安宁宫敛藏的血腥爪牙,应该是有所警觉的。

只可惜,沈漾跟他父亲是一类人,不顾安宁宫的猜忌站出来主持屯营军府,却也只是怜悯染疫饥民,至少目前并不会过深的卷入争嫡之事中来。

听韩谦这么说,沈漾点点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韩谦接下来除了筑堡、雇人之外,还与沈漾商议如何通过山庄与屯营军府的交易,作为筹办秘曹左司的经费,每年稳定输入四百万钱的盈利。

虽说这事已经得到三皇子杨元溥以及李知诰的许可,掌握事权的兵曹、工曹、仓曹等三司参军也都是信昌侯府派出的嫡系,但这些事不可能瞒过沈漾,甚至还需要沈漾帮忙掩饰,才不至于让郭荣、宋莘等人觉察到蛛丝马迹。

郭荣身为监军使,秋湖山别院想要直接改修成堡垒,他必然要追究下去。

而韩谦又绝没有借口在屯营军府的范围内为私人建造堡垒,沈漾这边更没有借口坐视不理。

目前沈漾借用张潜家宅院作为军府公署使用,韩谦的想法是屯营军府在这边直接修建一座堡垒,这样就能恰到好处的将进入秋湖山别院的主要道路扼守住。

之外,在山庄的后山及东西两侧的山嵴,还有三四个缺口,建筑小型的哨房,设置哨岗,就能防备外人潜入山庄以及小规模的兵马进攻。

韩谦将示意图简略的画给沈漾看。

沈漾抬头看了韩谦一眼,韩谦有一层意思没有说透,但他不是看不出来。

如此布置,除了要将秋湖山别院当成秘曹基地使用外,韩谦必然也有考虑到一旦争嫡形势恶劣,三皇子在城外需要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固落脚点聚拢兵马。

沈漾心里暗暗一叹:道勋你心存高远,无意卷入争嫡之事,但你有一个厉害的儿子啊。

“只要殿下有令,钱粮无碍,我这边会遵办的。”沈漾说道。

“那就托付沈师了。”韩谦站起来揖礼道,便告辞离开。

他这个计划,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只会觉得绝妙,怎么会反对?

再说了,屯营军府真要在出山庄的溪谷口修建城垒,秋湖山别院也完全位于这座城垒的监控之下,这也是韩谦向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讨个放心啊。

…………

…………

从沈漾住处离开,韩谦领着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以及赵庭儿等人回到山庄,也未歇口气,又将郭奴儿、林宗靖等几个在山庄里的家兵子弟领队,都喊到东院来,将筹办秘曹左司之事告诉他们:

“虽然秘曹左司筹成之后,殿下那边或许还会派人过来,但此时我只能依赖你们这些人办事。”

“庭儿也能替公子办事?”赵庭儿有些抑不住兴奋的问道。

“当然。”韩谦说道。

韩谦以前将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往侦察斥侯方向培养,主要是为自己日后能顺利脱身考虑,现在筹办秘曹,主要考虑渗透刺探等事,很多事情都需要调整。

晚红楼借助妓寨这个古老而每代必然兴盛的行业进行渗透,除了床笫之间能听到太多的秘闻外,这些年至少还培养了二十名红倌儿,以妾室的身份直接渗透到大楚高层人物的宅院之中。

右神武军副统军孔周养在外宅的春娘,看上去不是特别成功,但也钩住冯翊、孔熙荣两条鱼。

当然,晚红楼能做到这一步,背后不知道谋划了多久、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韩谦没有能力仿效这个。

拉拢冯翊新设货栈贩售生石灰等物资,能够从最底层撬开一个缺口,往朝中大臣家的宅院里进行渗透。

此外,韩谦还考虑到有一条线,能较快撬开新的缺口,那就是各府的女眷。

虽然当世男女之防不算十分的严厉,但要跟各府女眷保持频繁而深入的接触,还是要用妇人。

“庭儿一人,可办不了这些事啊?”赵庭儿听韩谦说她竟然有机会独挡一面,兴奋之余也担心将事情办砸了。

“怎么可能让你一人将所有事都办下来。”韩谦微微一笑,让赵庭儿到卧房床底,将一只木匣子拿过来。

韩谦从木匣子里拿出一份名单,交给林海峥他们,说道:“你们几人,明天就凭借这份名册,分头去找这些人,问他们愿不愿意为殿下办事——愿意就带到山庄来,不要大肆声张,兵曹以及沈大人那边,会配合你们行事。”

屯营军府最多时收编三万六千余饥民,龙雀军那边主要目的是要将这些饥民有效转化为兵户,他们是不会管这些饥民有什么异同,在李知诰等人眼里,青壮男丁要训练到能编入龙雀军作战,其家属最主要的责任就是屯田耕种,日后能供应龙雀军粮草。

而龙雀军目前基层武官,也都是从早年追随信昌侯府的老卒及家兵中选拔,饥民之中即便有武勇之辈,暂时还没有出头的机会。

虽说当世民众以务农为主,但遇战乱饥荒,逃难民众除了农户之外,商贩匠工乃至城镇市井之民,也都无法幸免,这也注定饥民的成分是极其复杂、无所不包的,甚至还不乏精擅武战的老兵。

天佑帝将淮南道、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等州完全纳入统治,还是这几年的时间,之前江淮之间势力错综复杂,有不少势力被天佑帝打败后,有一部残兵败将没有被捉住或杀掉,自然就逃归家乡定居。

天佑帝再残酷无情,也不可能将这些残兵败将都捉出来进行清算。

信昌侯府对屯营军府的控制极深,从屯营校尉、屯寨寨主以及小到屯长,几乎都是他们的人,这就保证了龙雀军将来会绝对受他们掌控。

哪怕韩谦、沈漾为屯营军府的筹立出了大力,涉及兵权之事,还是没有机会染指。

不过,从最初收编染疫饥民,韩谦就让山庄的家兵及子弟就深度参与救济以及后续屯营军府的建设。

而郭奴儿等家兵子弟,更是直接来自饥民,更容易与染疫饥民建立亲切跟紧密的联系。

这种联系,不足以直接让韩谦对龙雀军拥有多深的影响力,但在过去几个月里,他让郭奴儿他们做了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从收编入屯营军府的饥民中,将有一技之长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人都甄别出来,并登名造册。

韩谦最初只是从这份名册里,挑选一些匠工为山庄所用,但这时候总算是能发挥真正的作用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选人

这几个月来,范大黑、林海峥协助韩谦教导家兵子弟,他们不仅亲眼目睹韩谦对家兵子弟的教导无所不包,也被逼跟着学习、吸收。

而依据个人性情倒置过来进行教导及分派任务的理论,韩谦可以说是直接实践在范大黑、林海峥等人身上。

范大黑性情拙直,武勇过人,但无论是最初的跑腿传信,购买物资、安排输运等事,乃至到近期分派、带领家兵子弟出京畿,到较远州县历练、搜集考虑当地的风土人情及物价信息,他都跑得比林海峥多得多。

这几个月来,范大黑也没有少挨韩谦的训斥、责罚,有时候甚至还被逼着默诵兵书;而最初要比其他家兵都更显得精明能干的林海峥,在韩谦身边,主要就是安排最为枯燥的宿卫以及执行对家兵子弟的训戒惩罚,但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两人身上都多出以往所没有的沉稳、镇定气度。

所以他们看到韩谦看到这本名册,里面所录之人无所不包,也没有特别的奇怪。

这本名册本身就是赵庭儿帮着整理的,起初她还不明白,韩谦将道姑、尼姑、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等上不了台面的妇人都登记造册要做什么。

这时候韩谦说要让她独挡一面,赵庭儿才恍然想明白过来,将名册里的这些“三姑六婆”用好,还是能发挥作用的。

三皇子及信昌侯府那边给了韩谦二百人的名额,韩谦也只能照这个数字选人。

三天时间内,韩谦选出曾从事“三姑六婆”等业的青壮年妇人十七人。

韩谦安排赵庭儿到城里寻找,看能不能先盘下一家胭脂店经营起来,第一步可以将这些妇人都安排到胭脂店里进行调教,然后再寻找机会再分散出去安插。

当世对女性的限制还是极大,金陵城及京畿诸县,也早就有从事“三姑六婆”等业的妇人,这边即便能找到从业者,但贸然也插不进去。

而能从事“三姑六婆”等业的妇人,可以说是最为原始的职业妇女,差不多都能言善语,察言观色以及对复杂社会的适应能力,实际上是很难挑剔的,哪怕是都安排在胭脂店里,使她们与各府女眷进行接触,也绝对是能够胜任的。

看卦相命、游医郎中、杂耍、挑夫以及走街串巷修锅补灶的诸类手艺人,共挑选出三十七人。这些人可以直接分散安插到金陵城内的大街小巷,甚至可以直接扮成乞丐,盯住金陵城及京畿诸县的各个角落。

曾在店铺当过学徒、会算账记账以及以往做过帮客、行商的,挑选十九人安插到冯翊新开的货栈之中,逐步跟诸府宅院过来购买石灰粉的管事建立接触。

这仅仅是韩谦在这方面想要做的第一步,要是将来有机会,有充裕的时间,于各州县建立货栈,贩售茶铁木料粮食香料铜漆桐油等物料,以及将山庄匠坊所出的种种产品,通过货栈贩售出去,才是韩谦认为秘曹左司未来能筹集大笔钱粮的主要途径。

要不然仅靠屯营军府一年三四百万钱的拨付,两百多号人马想多吃几顿肉都难,更不要说养家糊口了。

以上三类人,共七十三人,韩谦计划在秘曹左司之下,设探子房,以范大黑、赵庭儿为首,郭奴儿等十四名家兵子弟拆散下去,以事潜伏、斥侯之事。

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石匠等八作手艺人,共六十九人,并入山庄匠坊之中,韩谦也计划在秘曹左司专设匠房。

而此外,韩谦这次也是以山庄匠坊扩大用工的名义,找沈漾等人疏通关系,从屯营兵户雇佣人手。

匠房除了作为秘曹左司明面上的掩护外,在韩谦的计划里,也将与货栈一起成为秘曹左司最为核心的钱粮来源。

匠房这边本身就需要更多的熟练工匠是一方面,等前期手忙脚乱过去,韩谦还想着在金陵城及京畿诸县甚至外戚徐氏以及信王盘据的老巢,楚州、寿州、广陵等地置地开办货栈、金银铺子等,作为情报收集的落脚点,这些匠人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探子房,目前仅负责基础情报的收集,再多就是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从两条线跟目标对象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触,但更复杂的威逼利诱、渗透收买等事情,暂时一律都不能做。

探子房成员都不怎么具备相应的能力,轻举妄动,只能打草惊蛇,甚至前期并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跟任务。

即便平时的潜伏跟情报侦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但合格的探子或者说探子,都需要进行专门的训练才有可能胜任。

搜集基础情报之后,需要进行归拢分析的,韩谦计划在秘曹左司设立军机房,除了家兵子弟郭奴儿等人外,韩谦还挑选六人知文识字、知筹算的文化人专司其事;包括人员的掌控、给付月银以及钱粮的度支,也都暂时由军机房负责。

范大黑负责探子房与匠房的事务,但探子房之下统管三姑六婆、与诸府女眷进行接触等事务以及军机房,都是赵庭儿协助他负责。

除了这些之外,秘曹左司即便不行刺杀等暴烈之事,韩谦手里也不可能不直接掌握一部精锐武力。

三万多染疫饥民里,之前属于其他势力,但在天佑帝征服江淮诸州过程中被打散归乡,之后又因为战乱或饥荒逃难到金陵就食的老卒,数量其实相当多,总数差不多有近两千人。

将疫病严重者剔除掉,将当初就是被其他势力胁裹浑浑噩噩入伍、又浑浑噩噩逃散者剔除掉,将体弱者剔除出去,将战阵中有临阵脱逃、性格懦弱者剔除出去,最后被韩谦录入名册的,有二百二十七人。

当然了,在过去四五个月里,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被信昌侯府派入屯营军府的人挖掘出来,充当队率、屯长等低级武职,但最终还是有五十八人,被韩谦招募过来。

韩谦将这五十八人、六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都编入秘曹左司兵房之下,由林海峥、赵无忌统领。

…………

…………

韩谦在山庄三天,也仅仅够将二百人挑选出来,照探子房、军机房、匠房、兵房进行初步的分派,然后将名册编出来,然后便匆忙赶在三皇子杨元溥与信昌侯李普幼女大婚的前一天,赶到晚红楼姚惜水的院子里,与李知诰他们见面,将名册副本交给李知诰。

这也是韩谦答应李知诰的条件,在秘曹左司之下设探子房、军机房、匠房、兵房等事,也具实相告。

以晚红楼隐藏在水面下的实力,想要将他这边的底细摸清楚,实在是轻而易举。而韩谦也清楚柴建、姚惜水这些人的秉性,他们本身就防备着自己,又怎么可能不暗中摸他这边的底?

韩谦又将范大黑、林海峥、赵庭儿、赵无忌喊过来,跟李知诰、柴建、李冲、姚惜水、苏红玉见面,说道:“秘曹左司下设四房,我暂时用他们四人任事,以后诸多事,还要请诸位多多照应——但倘若虞侯、姚姑娘身边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还望不吝推荐。”

秘曹左司就要启动,晚红楼这边的事情要是还一点都不泄漏的都瞒住他们,范大黑、林海峥、赵庭儿、赵无忌他们想要办什么事,不相当于闭着眼睛在河底乱摸乱撞?

所以,韩谦跟李知诰他们提的一个条件,就是他嫡系能信之人,应该无需回避他与李知诰、柴建、姚惜水、苏红玉、李冲这个层次的会面。

当然,对林海峥他们也只是宣称晚红楼乃是信昌侯府所暗中经营的一处据点,日后将作为秘曹右司的隐蔽基地。

事实上,韩谦猜测信昌侯府与晚红楼互为一体,这么说也不会误导到林海峥、范大黑他们什么。

“我们推荐的人选,你真的会用?”姚惜水挑眼看向韩谦身边那清丽之极的丫鬟一眼,她不相信韩谦在三皇子杨元溥的支持下,有独掌秘曹左司之权,会让他们派人渗透进去。

“我想着在城里开一家胭脂铺子,籍此与城中贵戚女眷接触,但奈何我家里的这丫鬟,天生丽质,不擦粉抹胭脂,脸蛋都透着水色,自然是不懂胭脂铅粉等物。晚红楼的春娘,近日似为孔将军所不喜,我想着春娘也没有入孔家的籍,要是能帮我打理胭脂铺子,那应该是要省事得多。”韩谦摊手一笑,似乎听不出姚惜水的反讽,直接伸手跟他们要人,以示他的坦荡。

姚惜水却是怔住了,有些疑惑的朝苏红玉看过去。

姚惜水、苏红玉都不知道韩谦到底经历过什么鬼,又怎么可能猜得透他心中所想?

韩谦无论是他个人性情,还是为以后谋算,他都不愿完全受晚红楼的控制,但他掌握一定的主动权,父亲又即将出仕地方,他所面临的危机没有那么迫切,他还想尝试一下,有没有可能真替三皇子杨元溥逆天改命、争得帝位。

他即便猜测晚红楼可能隐藏更深沉的目标,但他只要想尝试这一可能,就难免还是要与虎谋皮。

冯翊、孔熙荣因为春娘之事,受李冲他们胁迫,但不意味着冯翊、孔熙荣真就会坐以侍毙。

冯翊、孔熙荣当然不敢自己将与春娘的事情直接捅出来,但孔熙荣之父孔周疏远春娘,多半是这两人在背后动过一些手脚。

韩谦还是希望赵庭儿能更多的留在他的身边,帮忙处理繁琐事务,胭脂铺子作为他要铺出去的一个关键节点,此时还真唯有晚红楼精心培养的狠角色,才能够镇得住场子,这也显示他对晚红楼、对信昌侯府坦坦荡荡!

正文 第六十四章 胭脂

“才三天时间,你就拿出二百人名单,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李冲瞥了一眼李知诰正细看的名录,忍不住质疑的问韩谦。

秘曹左司对诸家宅院进行渗透,一是借助货栈,这事要与冯翊合作,二是借助胭脂铺子接触诸家宅院里的女眷,这无疑也是极佳的计策,但韩谦却不介意他们这边派人控制最关键的节点,李冲禁不住怀疑韩谦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将秘曹左司放在心里,或许随便唬弄一下,就想应付了事。

要不然的话,要甄选出二百名合用的探子,哪里是三天时间内完成的事情?

“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后得——年后,我与我父亲合编《用间篇注疏》,李兄真以为我父子俩这段日子就憋在家里闭门造车,对饥民中哪些适合来充当探子的兵户,就没有考量吗?”韩谦反问道。

李冲语塞,无言以对。

李冲对韩谦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不断被韩谦羞辱、打压,他再好的脾气,也想着将眼前这狗杂碎的骨头给拆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韩谦这狗杂碎这段时间是发挥出那么一丁点的作用,他心里清楚他们这边的形势远谈不上乐观,又指望着韩谦还能继续发挥更大的作用。

韩谦给李知诰的名册,自然是简略版,有姓名、户籍、年龄,拿这名册到屯营军府,也跟能兵曹的名册对应得上,但没有再多的信息,李知诰、李冲他们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李知诰却要比李冲大度,也听得出韩谦说“谋定而后动”这五字是反驳李冲的,而“知止而后得”这五字是说给他们听的,以示他是知道分寸的,这边对他不逼迫太紧、给以相应的好处,他也不会得寸进尺。

请春娘过去主持胭脂铺子,参与到秘曹左司关键环节的筹建中去,就是韩谦表示对这边的诚意。

李知诰慎重的将名册收入怀中,对韩谦说道:“你那边行事之快,我确实是相当意外啊,但心想也唯有此,才能成事,”又与姚惜水说道,“你派人去通知十三娘过来,韩谦那边缺少人手,你这边也不应吝啬。”

“十三娘就在附近里,我去请她过来。”姚惜水看韩谦的眼神还是将信将疑,最终还是亲自起身,到隔壁院子去将春娘喊过来。

范大黑、林海峥他们才知道名震金陵的晚红楼里原来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这段日子是被韩谦调教得很多,但多少还有些局促不安。

赵庭儿坐在韩谦身侧,则好奇的打量对面的苏红玉。

苏红玉既有艳色,又擅琴画。

赵庭儿单论五官眉眼,不比苏红玉稍差,甚至还要更标致一些,但苏红玉那久历风尘所养出来看似舒懒就予人有温婉入心之感的气质以及顾盼间眉目流转的风情,却是赵庭儿此时所欠缺且羡慕的。

赵无忌却是入定老僧般似的,站在韩谦身后,表现出一种可怕的少年老成。

片晌后,姚惜水领着一名美艳绝伦的妩媚女郎走进来,穿着一袭齐胸襦裙,露出雪也似的胸脯子肉,鼓囊囊的要撑|涨出来。

听到范大黑这没出息的家伙在他身后直咽唾沫,韩谦倒是明白孔周这么一个鼎鼎有名的畏妻悍将,为什么还要尝试着将春娘娶回宅子里当妾了。

可惜这么一个人物都没有发挥在晚红楼培养出来的所长,就直接被阻挡在孔家大宅门外了。

“十三娘见过韩大人,”该说的姚惜水应该都已经交待过来,春娘走进来,就直接盈盈拜倒在韩谦跟前,“十三娘以后便听韩大人教诲了。”

“凤翔大街有一家叫凝香楼的胭脂铺子,你去盘下来,之后我这边再将人手给你派过去。”韩谦双手撑在膝盖上,见春娘俯身而拜时,一双妙不可言的眸子还望过来,真是一个懂得勾人的美艳女子,但既然李知诰将春娘调给他所用,他就无需客气,便当李知诰、姚惜水等人在场,便直接分派事情给春娘。

姚惜水与苏红玉对望一眼,韩谦既然将地点也都选定了,应该确实是谋定而动了,这事倒是叫人既喜也忧。

韩谦不管姚惜水、苏红玉心里在想什么,继续对春娘评头论足:“我派给你的这些人手,你要尽心教导,我不便出入凝香楼,但凡有什么事情,你皆要说给赵庭儿知晓。倘若有什么隐瞒,延误了事情,我照左司之法处置你,到时候虞侯这边也不能怪我铁面无情!”

倘若是听韩谦的直接指挥,春娘却是愿意,她心里也想替晚红楼盯住韩谦,未曾想韩谦竟然要她跟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汇报,她的脸就有些挂不住。

韩谦对春娘的不满视若不见,跟姚惜水、苏红玉说道:“我原以为晚红楼的姑娘所用口脂,应该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才能叫客人络绎不绝,但我几次看你们脸上所抹脂色杂散无华,便想凝香楼盘下来容易,但没有真正一等一的胭脂水粉拿出来,不能将满城贵眷吸引上门,后续的事情也做不成。”

“呦,听说韩大人是一等一的烧石匠,难不成这女子妆容用物,也能造得?”苏红玉也是顶好的脾气,但晚红楼所用的胭脂水粉,说起来还是溧阳侯杨恩前年到晚红楼听她弹琴,却忘带分文,最后留下一张方子以抵琴资。

苏红玉照杨思所给方子制胭脂,在金陵城不属第一也得属第二,没想到韩谦在这事上还指手划脚起来,她再好的脾气,也是要反讽两句的。

苏红玉就不信韩谦读几本古书,从古书里抄得几张古法方子,真能比右校署材官杨恩的方子更妙。

韩谦瞥了苏红玉一眼,他有揣测过苏红玉、姚惜水等人在晚红楼的分工,此时见一贯慵懒而坐的苏红玉竟然插过话来讥笑,心知晚红楼诸多姑娘所用的胭脂或许是她所造,才这么大反应。

这时候又想到去年八月姚惜水混入酒中、骗入他喝下去的幻毒散,是不是苏红玉所制?

“庭儿,你所制的胭脂,拿出来给几位姐姐开开眼。”韩谦跟赵庭儿说道。

见韩谦做好准备来砸场子的,李知诰微微一笑,捋起袖子看韩谦身边的婢女,能拿出什么出色的胭脂,能将红玉她们给镇住。

姚惜水妙目横扫过来,心想这厮刚才还说身边的丫鬟不知胭脂水粉,才请春娘出来主持胭脂铺子,没想这会儿竟然能面不改色的改口,倒不知道他脸皮是拿什么做的。

赵庭儿有些兴奋,又有些胆怯,从怀里取出一枚锦帕包裹住的小铜盒,待到站起来给苏红玉递过来,见韩谦正襟危坐,便将胭脂盒递到韩谦身前案上,跟案前的春娘说道:“你帮我递给二位姐姐瞅瞅。”

春娘见赵庭儿这小蹄子竟然真就使唤她起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拿起颇为粗陋的铜胭脂盒,就直接打开来:“姐姐倒也想想庭儿姑娘多妙的造法,能砸苏大家的场子。”

春娘是晚红楼的人,韩谦是要容她放肆一些,双手撑在膝盖上看她打开胭脂盒。

姚惜水与韩谦同龄,未满二十,不需要妆容,便玉色天成。

苏红玉自不用说,听说金陵城一等一的胭脂便是她亲手所造;而春娘年近三十,深畏年华老去,对妆容都极用心思,也自然能辨得了好差,韩谦要用她主持胭脂铺子,当真可以说是人尽其用。

“……”春娘拿细棉团从盒里搽下一点胭脂往手里抹开,沉默半天才问道,“这胭脂每月能造多少盒来?”

“顶好的东西不能多造,每月出三五盒、七八盒足矣,这才能叫满城的贵眷惦念时时派人过来张望;次一等的货色,由晚红楼这边供应便可。”韩谦大言不惭的说道。

苏红玉已经远远看到春娘手心抹开的胭脂油色均匀之外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玉色,绝对是极品货色,她亲手调制,一年都要能撞出一两盒来,也纯粹靠运气。

“怎么可能?”苏红玉忍不住起来走到春娘身边,将胭脂盒接过来,先凑到鼻端先嗅,疑惑的问道,“是同样用红兰花所制,为何色泽如此均匀透亮,也没有半点杂浆?”

韩谦只是一笑,才不会将他与赵庭儿花两三个月时间改良后的胭脂制法说给她们听呢,说道:“苏大家知道合用便好……”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物性

韩谦数次改良石灰窑,之后又招募不少工匠,照着前朝周赟所著《考工记注疏》里记载的一些办法,尝试着为家兵子弟铸造一些特殊的装备;赵庭儿作为一个女孩子,不方便整日凑到一群大老爷们光膀子的匠坊去,闲余之时也琢磨着照古法造些玩艺打发时间。

赵庭儿自己选择,第一个想到的自然造一些女孩子所能用的玩艺,学金银匠造簪钗等物,也学着照古法制胭脂水粉。

手工打造簪钗等物以及针绣等事,主要还是要靠日积月累的手艺,韩谦也帮不了赵庭儿,但照古法制胭脂,在韩谦眼里,可以尝试着去提高的办法就太多了。

北魏《齐民要术》就记载了制胭脂的办法,需要先烧藜蒿等草,取灰加水,取上层清汤备用,然后摘红兰花,用石碓捣成汁,淋草灰清汤,再用布袋绞之……

《齐民要术》所载之法繁杂得很,是先人尝试了不知道多少种办法之后总结出来的,但问题在于前人的总结、尝试,都停留在表面,并没有真正深入到物性根本上去。

韩谦是不知道胭脂制法,但看赵庭儿照着古法制过一遍,便知道要害在哪里。

看古法说要去黄汁、留红液,说白了制胭脂的红兰花里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而他伸手醮了一点用草木灰淋取的清汤液,有些涩苦,便知道这其实是用碱性液体,对红黄色素进行淬取分离。

识透物性,揣摩出其中的原理之后,用最原始的手段也能将酸碱度调整到最为合适的程度,再以上等的棉料纸加以过滤,以此一步步去尝试着改良胭脂制法,比当世胭脂匠人不知物性根本而只是瞎子过河般的摸索,实在不知道要强出多少。

这是整整超越几个时代的思维跟学识,在韩谦的指点下,加上赵庭儿聪颖好学,心思又细腻,两三个月就专注在这事上,所造的胭脂,又怎么可能是苏红玉她们再聪颖过人所能及的?

“韩大人身边倒真可称得上是藏龙卧虎啊!”苏红玉、春娘被赵庭儿所制的胭脂镇住,当下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甚至有些羡慕的打量着赵庭儿、赵无忌姐弟俩。

“哈哈,”韩谦哈哈一笑,看向春娘,说道,“只要春十三娘向赵庭儿汇报事情,不觉得心里委屈就行——另外,这盒胭脂便留在你那里,你拿小盒分出三四十份,在城里挑三四十贵眷,以凝香楼的名义当成样品送过去试用,尽可能快的跟城中贵眷建立起接触……”

韩谦相信以晚红楼的手腕,要盘下凝香楼胭脂铺子,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也不关心春娘如何去做。

他听李知诰他们以十三娘相称春娘,韩谦猜测这极可能跟春娘在晚红楼这一辈弟子里的排名有关,便换了一个称谓,以“春十三娘”相唤,看她脸上也没有异色,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春十三娘没察觉到称谓的变化,只在意韩谦还在强调她以后要跟赵庭儿这黄毛丫头汇报,只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移步坐到韩谦侧下方,以示她之后就是秘曹左司的部属。

春十三娘的胸脯子肉太波涛汹涌了,虽然三十岁的她深畏年华老去,但不可否认她此时正是芳华吐蕊的最好年纪,肤白肉嫩,眉眼也是极媚,身为男子都不禁会多看两眼。

韩谦也不例外,心里想自己为挽回多年的荒废时光,禁欲差不多有七八个月了,而春十三娘的样子,令他下意识想到在他十二岁时就教导他迈出人生关键一步的荆娘来。

也同样是一身美|肉,叫他神魂颠倒,入髓的滋味此时也无法忘却,但也恰是这个女人,差点将他彻底的毁掉。

即便是将恶奴牛二蛋射杀,但想起这事,韩谦犹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恶气,往春娘襦裙上方的白肉|沟壑瞥了一眼,便正襟危坐,跟李知诰、柴建、苏红玉、姚惜水他们谈其他事情。

韩谦不经意的一瞥,春十三娘心里却十分得意,她知道十九二十岁的男人欲望有多强烈,也知道十九二十岁的男人最喜欢什么样的身子,再看赵庭儿比她要单薄得多的身子,心里就不再那么委屈,心里一笑,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不足以叫男人神魂颠倒,她今天没有得到的,终究有一天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去。

韩谦却不知道春十三娘坐到他下首,心里有这么多的心思在转,他还在想凝香楼胭脂铺的事情定下来,不用赵庭儿亲自去坐镇,那赵庭儿就还能帮他做更多的事情。

赵庭儿聪颖好学、心思细腻是一方面,更难得的是韩谦遇到她时,她身上的天真野性未除,有着当世其他少女身上所没有的野心、大胆、好奇跟狡黠。

韩谦教她学文识字之时,就直接将当世的经义典藏统统都抛弃掉,而是专门将他称为杂学的梦境世界基础知识教导给她。

赵庭儿也学得比任何人都快。

韩谦身边没有人手可用,也尝试将杂学等教导给婢女晴云,但晴云受传统影响太深,一方面觉得身为婢女就应该安分守己,一方面又视韩谦所教杂学为旁门左道、歪理邪说,听韩老山的老妻韩周氏数落过几次,就越发懈怠,甚至还在背后嚼赵庭儿的舌根,疏远赵庭儿。

这也是韩谦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就想着这次父亲出仕地方,让晴云与韩老山夫妇一起跟随过去,然后这次招募的二十多名妇人,也不会都安排到凝香楼胭脂铺,应该从中挑选几人出来留在后宅,听赵庭儿教导、任用。

“我这两天不在城里,冯翊、孔熙荣他们两人呢,你们可曾见到?”韩谦问李知诰、李冲。

货栈之事,要委托给冯翊牵头去做,但韩谦三天前跟冯翊说定一些细节,但这三天他都在秋湖山别院,也没有见冯翊过去找他。

“你到前面的院子里挨个去找,或能见到他们两人。”姚惜水撇撇嘴,不掩嫌弃的说道。

尼玛的,韩谦他一再催促货栈的事情要紧着办,没想到冯翊这孙子今天还拉着孔熙荣躲在晚红楼哪个娘们暖香如玉的怀里花天酒地,也难怪姚惜水一脸的嫌弃。

不过,这才是真正的冯翊、孔熙荣;当初不就是看中他们这样的性格,安宁宫那边才会动手脚,将他们安排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吗?

韩谦侧过头跟范大黑吩咐了一声,让他找赵老倌带着人手以及匠工,直接到靠山巷临石塘河的那两栋院子里,将货栈先改建起来,再在院子与石塘河之间扒开一道口子,建上货码头上。

目前指望冯翊这孙子能有多勤勉,不现实,韩谦只能他这边辛苦一些,先将事件都给办的,再让冯翊这孙子过来占现成的便宜。

“殿下那边,需不需要我们去帮忙,是不是内侍省会宗正府、礼部,将事情都给干了?”韩谦问李知诰、李冲。

临江侯杨元溥没有封王,但身为皇子,大婚礼数也是比照太子杨元渥、信王杨元演当年,从赐婚、下聘等事始,就极其繁冗隆重,但好在这事都是内侍省牵头,侯府这边也是郭荣、宋莘配合。

连李知诰、李冲两个大舅子都有闲情逸致到晚红楼来喝茶,那就跟韩谦他们这些佐吏更没有什么关系了,但也得客气的问一声。

大婚礼数相当繁琐,这也牵制住郭荣、宋莘他们的精力,令他们注意不到桃坞集那边的变化。

“倒没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忙碌,等会儿拉上冯翊、孔熙荣,一起到我家宅子里吃酒便是。”李知诰说道。

明日就是大婚,今日主要的工作就是将信昌侯府的嫁女奁具送到临江侯府摆放起来;此外就是侯府司记宋莘今日也已经带着数名女侍到信昌侯府,先伺候到准侯夫人李瑶的身边,省得明天大礼之日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

今日信昌侯府会准备几席小规模的私宴,宴请亲朋好友以示庆祝。

一切准备妥当后,明天将是内侍省监率属官二十人、护军四十人到信昌侯府迎亲,将信昌侯女迎接回去行大礼,绝大多数人到时候只负责再到临江侯府饮宴就是——之后三皇子携新妇入宫朝拜、进太庙祭祖等等事,都是高层次的活动,也跟韩谦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留给殿下的时间太少,诸事皆需要分秒必争,特别是此时殿下大婚,各方的视野都被吸引过去,恰是秘曹左司将探子暗布下去的良机,”韩谦此时却没有闲工夫饮酒为乐,朝李知诰抱歉的说道,“待大功告成之日,虞侯请我多喝几杯酒。”

“好!他日大功告成,再与你痛饮几场!”韩谦只用三天时间就将诸房名册拿出来,也计划以胭脂铺子、货栈两条线进行渗透,行事之高效,李知诰也是大吃一惊。

侯府嫁女,他与李冲以及柴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韩谦能谋善断,还有日理万机的勤勉,他怎么强拉他过去喝酒?

临行时,韩谦想问他父亲出仕叙州之事进行得如何了,但心想叙州刺史之职想要确认下来,过程颇为繁杂,他不断追问,倒显得他过于急切了,与李知诰、柴建等人拱拱手,便带着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赵庭儿先离开晚红楼……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问询

秘曹左司要正式支撑起来,韩谦身边也只有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赵庭儿等人能用,他们从晚红楼出来,韩谦就直接先分派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三人出城去。

兵房编入八十五人,除了家兵、家兵子弟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外,其他也都是从饥民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卒,但也要林海峥尽心训教、不能没有一丝的懈怠,才能让这八十五名悍卒尽快融合为一体,为韩谦所掌握。

而韩谦让赵无忌跟林海峥共同执掌兵房,主要还是想着从八十五人里训练出十几二十名真正的精锐,以后接受赵元忌的统领,能隐藏到暗处承担潜伏刺杀、独立刺探情报等复杂而危险的任务。

这些人未来才是秘曹左司所掌握的真正的精英探子。

石塘河货栈也要以最快的速度筹办起来,近四十名初级探子也要第一时间分散到城中大街小巷,这些事则要范大黑也跟着连夜出城去,立刻准备起来。

最后,韩谦与赵庭儿共乘一匹马,回到兰亭巷的宅子里。

看到老管事韩老山站在宅门外,正驱赶两名衣裳褴褛的乞丐,韩谦跳下马来,一边抱赵庭儿下马,一边跟韩老山说道:“你去拿两套干净的衣衫,再请他们吃顿饱的,只要将这两人身上的衣裳给我换过来。”

韩老山不明所以,还以为躲到角落里的两名乞丐有什么问题,探头过去张望了片刻,也没有看出这两名畏畏缩缩渴望得到赏食的乞丐身上有什么破绽。

“我要他们身上的衣裳有用。”韩谦催促道,便与赵庭儿先进宅子。

韩道勋这时候已经从宏文馆回来,恰好饭菜刚准备好,韩谦坐过去陪父亲一起饮酒,说了这三天在山庄筹办秘曹左司的情况。

片刻后,韩老山将两套散发出来馊臭味的破烂衣裳拿过来,韩道勋蹙着眉头问:“这拿进来做什么?”

“孩儿我自有大用处,”韩谦笑道,将赵庭儿喊过来,吩咐道,“这两套衣裳,你拿过去用石灰粉、硫磺粉杀灭虫虱,千方不要浆洗干净。”

听韩谦这么一说,韩道勋便知道他要做什么,问道:“你也要亲自上街察探这大大小小的动静?”

这次所招募的都是新手,而且还都是外乡人,对金陵城的市井里巷都不熟悉,第一批就要安排三四十人潜伏到大街小巷之中,真要做什么事情,不为军巡铺以及其他几派势力暗布在城中的眼线、探子觉察出来,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然而又没有时间给韩谦对这些人进行集中培训,更没有时间一步步的去布局。

韩谦所设想的做法,就是将这些人都先安排到大街小巷中去,暂时先什么都不做,主要就是适应市井里巷、融入市井里巷之中。

而要加快这个过程,他也要以一个别人所觉察不到的身份,潜伏到大街小巷中去,暗中观察这些探子的潜伏情况,尽可以找到他们的破绽,快速的进行校正。

更重要的一点,纸上得来终觉浅,秘曹左司的情报刺探最终要怎样才能有效运作起来,韩谦坐在官署或宅子里运筹帷幄,显然是不可能将所有细节都考虑透彻的。

这两套乞丐裳,是韩谦为他自己准备的。

韩谦吩咐赵庭儿赶紧将这两套衣裳拿去杀灭虫虱,等会儿他便换上出去尝试一番新的角色扮演。

“老爷的名字已经进了吏部上疏的奏折,少主应该留在宅子里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怎么又要出去?”范锡程走进来说道。

“哦,是吗?”韩谦没想到信昌侯李普那边的动作倒不比他稍慢,才三天工夫都已经将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

“还有最后一道卡没过呢,庆贺还早。”韩道勋笑着说道。

韩谦也知道事情办到这一步,奏折送到天佑帝案前等朱批,父亲的名单还是有可能被划下来,毕竟他父亲去年大闹朝会之事,影响太“恶劣”了。

哪怕叙州只是僻远蛮瘴小州,但天佑帝会不会放他父亲过去,现在还是难说。

…………

…………

入夜起了一阵大风,鬼哭神嚎一般,将文英殿顶十数瓦片吹落下来,砸了一个粉碎。沈鹤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受到惊扰,将管事奴婢拉出去杖打了一顿,再将殿前的残瓦断砖清理掉,找人扶梯子爬上殿顶,看到殿顶年久失修,瓦片松脱得厉害。

三皇子明日大婚,陛下、皇后以及世妃后天要在文英殿接受三皇子及新妇的朝拜,目前也只能粗略的将殿顶整理一遍,要找左校署的匠工过来修缮,也要等到这些事忙完之后。

沈鹤想想不放心,找来两名奴婢时刻盯住殿檐,防备可能还有什么瓦片滑落下来砸伤了人。忙碌过这些事情,他才走进殿中,看到陛下坐在案前批阅奏疏,神色凝重,似乎丝毫未受他们一阵手忙脚乱所惊扰。

“元溥那边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杨密放在朱批御笔,问沈鹤。

“事无粗细,都准备妥当,老奴担心出岔子,午后又找郭荣核了一遍。”沈鹤说道。

“对了,吏部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杨密又问道。

听陛下没头没脑的突然问这一句,沈鹤心里一惊,不知道吏部哪里出了岔子,引起陛下的注意。沈鹤平时就不会随意说话,以免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哪派势力,这时候都不清楚怎么回事,自然更不会乱说,只是微微侧着身子说道:

“这段时间,老奴就听到部院都在为三殿下的大婚议论,吏部那边有什么动静,老奴却没有觉察。”

“高承源有没有过来?”杨密又问道。

“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刚才风吹落瓦片,老奴手忙脚乱的收拾,都忘了过来禀告。”沈鹤说道。

高承源原本是文英殿的侍卫武官,年前“行刺事件”发生后,被陛下指派到临江侯府协助陈德加强临江侯府的护卫,但沈鹤心里也清楚陛下这是要一些人不要太轻举妄动了。

三天前,三皇子上书推荐高承源接替柴建,到龙雀军担任都虞侯。

原本六品以上、三品以下的武官任命及调整,理应是龙雀军那边报备到枢密院,经枢密院提议上疏,再由陛下这边朱批;当然,三皇子直接上书荐人也无不可,但陛下这边也应指派枢密院审官司进行勘验。

不过,陛下并没有将三皇子的奏折发到枢密院审官司勘验,而是直接朱批准奏,在沈鹤看来,除了高承源是陛下身边的人,深得陛下信任外,还有一层用意,大概是陛下并不喜欢枢密院那边过多干涉龙雀军的将吏任命。

当然,也没有谁将龙雀军当一回事,大楚国乃陛下一手创建,偶尔任性一下,谁又能说他?

陛下特地吩咐高承源赴任后回宫来一趟,高承源今天黄昏时就过来了,沈鹤当时忙着与郭荣商议明日三皇子大婚的事情,让其他人过来通禀,也不知道陛下当时在忙什么事,竟然过后将这事给忘了。

这时候见陛下突然想到高承源来,沈鹤心里疑惑,难不成吏部有什么事情,跟三皇子,跟龙雀军有关?

沈鹤赶紧遣人将在外面侯着快有两个时辰的高承源召唤进来。

高承源原本是孤儿,还是在杨密任淮南节度使时,因为作战勇猛被选为牙兵,近年来一直都是宿卫文英殿的侍卫武官,才三十岁刚出头,迎娶的妻室也是小户人家,跟朝中诸多派系都没有什么牵涉,在“行刺事件”发生后,才会被派出临江侯府。

“赐座,”杨密高坐龙椅之上,示意沈鹤给高承源赐座说话,“你这两天有去龙雀军赴任?”

高承源最初内心是极其抵触到龙雀军任职的。

身为中低级武职,是没有派系选择资格的,但谁都知道龙雀军的军将兵户皆是染疫饥民,即便不被传染疫病,手下勉强凑出三五百病卒,这个都虞侯也没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留在三皇子身边伺候。

不过,三皇子令他到龙雀军任职,陛下这边也毫不犹豫的朱批御准,高承源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昨日起早就随李知诰、柴建、郭亮他们出城,进入屯营军府与沈漾、张潜等人会合,检点兵马,算是正式赴任。

高承源原以为屯营军府聚集三四万坐以待畿的染疫饥民,清晨辞家时,妻子还抱住他哭了一气,他还特地准备了一栋宅子独居,以免将疫病传染给妻儿,待进入桃坞集,他才发现龙雀军的屯营军府跟所有人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沈漾主持龙雀军的屯营军府,已经完全控制住疫病?”杨密也是神色一震,饶有兴致的往前倾着身子,让高承源说得更细致一些。

“是不是完全控制住,承源不敢说,昨日在屯营一天,也有不少人面黄肌瘦,症状颇为严重,但大多数人田间劳作以及操练都没有问题,而且看他们神色坦然,似乎也不觉得水蛊疫如洪水猛兽,”高承源如实呈禀道,“此时龙雀军正常编训者差不多有七千多人,承源麾下编有三营,有八成兵额,兵卒尚能算得上健壮,询问兵卒,皆说沈大人有治疫之法,心里也极感激圣上、三殿下的恩德……”

接下来,高承源又将从兵卒那里打听过来的一些事,主要是沈漾主持屯营军府之初就严厉采取的控疫措施,说给天佑帝知道。

沈鹤听了震惊不已,听高承源这么说,岂不是说信昌侯李普年前上书以三皇子的名义收编染疫饥民,就已经盘算好这一切?

三皇子这么轻易而举,在京畿之地就直接掌握一支七八千人的兵马,安宁宫那边知道了,岂非要急得直跳脚?

过了片晌,杨密让沈鹤拿出一些赏赐,便让高承源出宫去。

为高承源带有的信息,沈鹤也是久久不能平息,看到陛下坐在御案前拿起之前搁置下来的一封奏疏正凝眉细思什么。

沈鹤讨好的凑过去说道:“陛下当初指定沈漾为三皇子师,沈漾还百般不愿,但看到三皇子年少却风华难掩,到底还是尽力替三皇子办事的。”

沈鹤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应该是沈漾替三皇子谋划。

杨密抬头看了大殿外的夜色一眼,落笔在案前那封奏疏上签下一个“准”字,便归入一堆案牍之中,让沈鹤帮他整理。

这是一封吏部提议、大臣枢密会议讨论后新一批朝野官员任命的奏折,沈鹤赫然看到秘书少监韩道勋的名字也在其中。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宫禁

沈鹤记性再差,也不会将“韩道勋”这个名字忘掉了,毕竟这些年很少有人能在朝会这样的场合,叫陛下大发雷霆。

吏部这次上疏新一批朝野官员任命的奏折里,有韩道勋的名字,还是要将此时担任秘书少监的韩道勋外放出任叙州刺史?

秘书少监与叙州刺史的品秩都是从四品下。

秘书少监虽然清闲,但身居金陵,清贵优渥不说,近水楼台好得月,要是什么时候有显贵的职缺空出来,总是在朝的京官,更有机会得到提拔。

叙州刺吏虽为刺史,但叙州那鸟不拉屎的蛮瘴地方,民情险恶、穷山恶水,实在不能算是多好的差遣。

换作他时,沈鹤或许会认为是谏驱饥民、被逐出朝会一事发生后,韩道勋应该认识到自己在朝中再没有得到提拔的可能,这才费劲请托外放州县。

不过,陛下刚才问他吏部动静,又突然想到高承源,将高承源喊过来询问收编染疫饥民的龙雀军屯营军府现状,特别是他们现在都确认收编饥民这件事,打开始就是三皇子那边有意而为之,沈鹤再蠢,也知道陛下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三皇子那边谋划此事,是从韩道勋大闹朝会谏驱饥民就开始的?

沈鹤这时候才真正震惊起来,越想越觉得整件事里很有嚼头,而且据他的消息,安宁宫那边是真真切切的一点觉察都没有!

真是妙啊,沈鹤心想要不是陛下将高承源召过来问及龙雀军屯营军府的状况,他也压根不会将前后这么多事都串起来。

三皇子身边有高人啊!

韩道勋也是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人!

只是韩道勋什么时候投到三皇子那边的?

三皇子去年才出宫就府,之前除了信昌侯李普等时常被陛下召入宫禁的勋臣外,绝少有机会跟朝臣接触,更何况韩道勋去年之前就一直在外埠任职。

韩道勋的儿子?

沈鹤想起三皇子身边四名陪读之一,其中一人就是韩道勋的儿子。

沈鹤心想他要是没有记错,这四名陪读之一,有三个是安宁宫选出来送到三皇子身边,听说都不务正业、风闻很差,安宁宫那么安排,一方面是晓得韩道勋乃是王积雄推荐入朝的官员,一方面大概也是希望这三个不学无术的公子爷,能将三皇子往吃喝玩乐邪路上引吧?

韩道勋是通过其子,投附三皇子的,又或者说,三皇子那边是通过其子拉拢到韩道勋的?

真要是如此,安宁宫那边真可以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只是龙雀军得势,韩道勋真要出了大力,三皇子那边正缺人之际,不应该将他留在京城出谋划策,怎么还要让他外放到鸟不拉屎的叙州任职?

是安宁宫那边也已经察觉到龙雀军的现状了?

不,安宁宫要是意识到这一切,那也会将韩道勋留在金陵,日后找机会对付他,而不会让他有机会到叙州去。

叙州再差,也是大楚五十一州之一,韩道勋去到叙州,手里或多或少都能抓住一些军政实权。

沈鹤在陛下跟前绝少说干涉朝政的话,这时候心里除了震惊,还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困惑,忍不住问道:“这个韩道勋有心替三殿下谋划、办事,陛下怎么同意他外放叙州,不让他继续在三殿下身边任事?”

杨密抬头看了沈鹤一眼,轻描淡写的说道:“韩道勋为成其事,不惜名节,也是阴柔之辈,外放多历练几年,磨磨性子,未尝不是坏事。”

沈鹤听天佑帝说得在理,将陛下批复过的奏折整了一只锦匣之中,想着等明天再搬去门下省缴覆。

陛下批复过的帝旨,门下省有批驳之权,理论上等门下省缴覆过,吏部上疏的这道朝野官员任命奏折才算是正式生效。

不过,这道批驳程序,纯粹是仿照前朝旧制所设,门下省左右两名侍中,哪一个不是老奸巨猾,谁没事想着要跟陛下的意志过不去?

见陛下打起哈欠,沈鹤先伺侯陛下入睡,才起身到偏殿歇脚。这时候几道宫门都落了锁,十几个在文英殿当值的内侍、侍卫都在躲这里偷懒,看到沈鹤,都站起来“沈大人、沈大人”的唤着套近乎。

“一群王八羔子,尽知道躲这里来偷懒。”

沈鹤笑骂了一句,便到里厢房靠着软榻子斜躺下养神,眼睛微眯之时,陡然想到一事,韩道勋外放叙州之事,断不可能是安宁宫那边打击报复,而倘若这也是三皇子那边的精心安排,岂不是说叙州是龙雀军之后,三皇子那边下的第二步棋?

想到这里,沈鹤陡然坐起来,怔怔想了片晌,走到那些个内侍、侍卫偷懒的房间,和衣坐下来跟大家扯了一会儿天,又似无意的问道:“你们有谁听到吏部这两天发生什么新奇事,陛下刚才都问我来着了?”

“沈大人您老都不知道,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吏部发生让大人您感兴趣的新奇事呢?”有人就疑惑的问。

沈鹤心里一笑,心想他这么明显的暗示,要是安宁宫安排在陛下身边打听消息的人都听不出来,安宁宫日后也不能怪他在这么重要的消息上没有通一下气了。

当然,要是有人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跑去安宁宫传递风声,安宁宫也必然要先从吏部那边查起,到时候能顺藤摸瓜察觉到桃坞集的异常,察觉到韩道勋外放叙州的异常,陛下也不会想到是他通风报信。

做人真难啊!

沈鹤心里感慨了一声,又回到里厢屋和衣躺下来。

宫门已然落锁,没有特殊情况谁都不得擅开,不管有没有人听出沈鹤的弦外之音,都得等到天明重新打开宫门才能有所行动。

一夜静寂而过,一缕晨曦抹淡夜色,远处隐约传来数声鸡鸣,在晨鼓声中,文英殿当值的内侍将宫门打开,让净扫庭院的内侍、宫女陆续走进来,人进进出出,也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青色衣影悄无声息的走出文英殿的宫门,闪入通往安宁宫的夹道之中。

“朱圭,这一大早你不留在文英殿当值,急冲冲的要跑到哪里去啊?”

青衣内侍朱圭转回头来,却见是内寺伯张平从后面厉声质问着追过来。

陛下与皇后感情再笃,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文英殿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传到安宁宫去的,朱圭可不敢说是去安宁宫通风报信,苦笑道:“张大人,刚才有一阵感到身子不适,卑职想着回监栏院歇一会儿。”

“胡扯,我看你明明是偷奸耍滑,想着偷懒!”张平严厉的盯住朱圭,质问道,“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随我去见沈大人。”

张平也不让朱圭有机会挣脱,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就往文英殿那边拖,要去找少监大人沈鹤。

内寺伯在宫里虽然仅是正七品下的小吏,但专司纠察宫中不法,按说朱圭回监栏院偷一回懒,自有管事太监训戒,但内寺伯张平揪住不放,也没有人能说他不是。

张平魁梧有力,又有内寺伯纠察不法之威,自然不是位居宫禁最底层的青衣小侍朱圭所能对抗的,挣扎不脱就被张平揪回到文英殿。

沈鹤拂晓时最为乏困,听到外面有喧哗声才陡然惊醒过来,睁眼看窗外天色朦朦,慌乱的从锦榻爬下来,慌然往外走去,也不知道外面的这些小狗崽大清早的在吵嚷什么,难道就不知道陛下现在很难入睡,要是在睡梦中被惊醒,今天一整天都不要指望有什么好脾气?

沈鹤走到偏厅里就见内寺伯张平揪住一个青衣内侍不放,黑着脸沉声问道:“张平,这大清早了,你在发什么疯,你不怕惊醒陛下,将你们两个狗奴才都杖杀了?”

“朱圭偷奸耍滑,当值却欲跑回监栏院偷闲,我倒将他揪来交给沈大人处置。”张平心平气和的说道。

听内寺伯张平这么说,沈鹤气得额头青筋都要暴跳起来,心想这屁大的事情,张平遇到管事令丞时说一声就是了,犯不得在文英殿吵吵嚷嚷,还揪到他跟前来处置?

沈鹤正要喝令张平将人放开,但瞅见张平揪住青衣内侍朱圭脖子的手腕青筋暴露,恨不得将朱圭的脖子掐断掉,心里一惊,莫非这个不入流的青衣小侍朱圭是安宁宫的眼线,清晨要赶去安宁宫通风报信,被内寺伯张平逮住了?

昨夜也在文英殿当值的内寺伯张平,实际上是世妃及三皇子那边的人,而且也早就知道吏部的奏疏,昨天夜里就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不管这些年在宫里不怎么起眼的内寺伯张平怎么就成了世妃及三皇子那边的人,沈鹤却绝不愿昨夜有意泄漏消息之事叫陛下知道,也不想留下朱圭这个活口,叫张平抓住他的把柄,当下阴沉着脸,杀气腾腾的盯住朱圭:“你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竟敢跑回监栏院偷懒,真是可恶。陈贵,你们将朱圭拖出去打十杖!”

沈鹤又不懂文英殿伺侯的这么多内侍、侍卫,到底有哪些是安宁宫的眼线,有个别青衣小侍犯事被杖毙,谁也不能说他手狠手辣。

不待朱圭挣扎呼叫,旁边就有四名内侍看懂沈鹤暗中比划的手势,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拿了一块破布将朱圭的嘴巴塞了一个严实就往外拖去。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角色扮演的意义

韩谦自然不知道清晨时宫禁之中的凶险,他换上那身散发淡淡馊臭味的破烂衣裳,走入后巷的那一瞬,却有一种微妙而古怪的情绪在胸臆间荡漾。

之前,他小心翼翼的挣扎着而活,无时不在担心他父亲因谏犯天颜而伏诛,无时不在担心晚红楼阴谋有朝败露,他终将被牵涉进去而灰飞烟灭,无时不在担心安宁宫露出狰狞而血腥的獠牙,将一切妨碍太子登位的碍障都撕成粉碎,也不时会担心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察觉到他心存异志、提前清理门户。

这使得他没有一刻敢松懈,一颗心绷紧没有丝毫的放松,仿佛一头被毒蛇盯住的困兽。

而刚才在后院换上这身破烂衣裳,韩谦还在后悔昨夜应该让赵庭儿将这衣裳浆洗一番,就不用忍受这馊臭,但踏入后巷的那一瞬,韩谦就仿佛彻底融入新扮演的身份之中,仿佛真就成了一个在这天地间一无所有、也无所谓失去的乞儿。

突然间,这些天沉甸甸压在他心头,快令他喘不过气来的一切,就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有一种放弃一切才能掌控一切的感慨。

韩谦抬头看两侧高陡院墙挤出来的狭长青空,清澈湛蓝,院墙多为粘土夯筑,顶覆茅草或一层檐瓦以防雨水冲刷,有些墙壁开裂严重,一蓬蓬野草或三五株菜花从裂缝中倔强的生长出来。

昨夜下过一阵小雨,巷道有些泥泞,虽然才五月初,隐隐约约已能听到某处隐藏沟渠里有蛙鸣声传来,而两侧宅院里的鸡鸣犬吠更是此起彼伏,没有断绝。

这才是市井街巷清晨应有的勃勃生机。

虽然韩谦这一年来进进出出,也是暗中在附近巷子里收购了好几栋宅子,以便事发能临时藏身,但却没有真正的心平气静下去,去感受这市井街巷真正的气息。

难道这就是角色扮演的真正意义所在?

“少主,这衣服也太臭了,我们真要穿这身衣裳,去参加三皇子的婚宴?要是被侍卫打出来,怎么办?”赵庭儿捏着鼻子走出来,她在院子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忍受住身上的馊臭味,没有直接吐出来,但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不情愿。

“你不觉得这样也比较有趣。”韩谦哈哈一笑,拉着赵庭儿往巷子口走去。

巷子里还是冷清,但大街已经有不少铺子开张,早起的市井之民从如蛛网的巷道汇聚过来,也有不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乞食的乞丐。

不过,有不少乞丐看到韩谦、赵庭两人,都会诧异的打望两眼。

“难道我们身上的破绽就这么明显,能让人看出来?”赵庭儿困惑的问。

“那是你身上破绽太明显了!”韩谦拉着赵庭儿,走到一处水洼前,让她看水中的自己。

赵庭儿到底是女孩子爱美,即便在韩谦的调教下,初步掌握化妆术,也在跟韩谦一起试制胭脂的过程中,制出黄胭脂,尝试用树胶、松脂、蜂蜡以及铅粉等物,调制出一种质感接近皮肤、可用黄红胭脂进行调色的软蜡,能将原本的面容遮住,今天甚至还额外加入些许炭灰,将肤色遮得黝黑,但这丫头眉眼间怎么看,还是有藏不住的俊俏。

而居无定所、忍饥挨饿之人,头发又怎么可能有她这般整齐、油亮?

“……”

看到韩谦从水洼边捞出一把散发腥臭的污泥,与软蜡、炭灰混合后就要朝自己的头发抹来,赵庭儿楚楚可怜的盯着韩谦。

“别装可怜了,要么你就留在宅子里,不要跟我出去。”韩谦狠心的威胁道。

“那少主你来吧。”赵庭儿狠心的闭上深邃勾人的眸子。

韩谦不得不承认,这妮子越来越勾人了,笑着托起她的下巴,将污泥浆抹到她的头上、脸上,又将她衣领子里雪白细腻的脖子,袖管里粉雕玉琢般的胳膊都抹乌黑,才真正将她状扮成一个污垢满面的少年。

而赵庭儿身形看上去就很瘦弱,这样就好;韩谦为了要让自己看上去病殃殃的,需要拿树胶将颧骨垫高,用色泽渐变的黄脂铅粉在脸上打粉底,以便脸颊显得深陷,整个过程十分的繁琐,但也叫韩谦似整个的换了一个人。

韩谦也没有急着带赵庭儿去临江侯府蹲点,而是在巷子口找了一处偏僻角落席地而坐,与赵庭儿一起观察那些真正乞食为生的人是怎样一个状态,然而继续调整妆容、神态,午时两人从怀里掏出黑黢黢的馍馍,小口的撕下来塞嘴里,之后才各捡了一只破陶碗、一根破竹竿,身子佝偻着往凤翔大街走去。

“这么热闹,不是小半城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了?”还没有走到临江侯府所在的凤翔大街,赵庭儿就被拥挤的人流吓住了,感慨的说道,没想到三皇子今日大婚,会吸引这么多人过来围观。

“皇家婚嫁,可是好几年都未必能见到一桩这样的热闹,”韩谦笑道,“更何况为了助兴,信昌侯府、临江侯府也请了好几家班子进城来,当街表演百戏呢。”

韩谦拉着赵庭儿的小手,挤入人群之中,就见凤翔大街上,除了看热闹的人群外,算卦看相、诊病卖药、代写书信以及贩卖百货的摊贩,也是应有尽有,将凤翔大街挤得比东市还要沸反盈天。

临江侯府看巡兵人手不足,都不得不派百余侍卫出来维持秩序。

“少主,你看大黑他们也进城了!”赵庭儿这时候也体会到角色扮演的妙处,不再觉得身上馊味肮脏难忍,反倒觉得十分的有趣跟兴奋。

韩谦拽住赵庭儿,两人找了一个角落蜷坐下来,将乞食的破陶碗摆在身前,暗中观察范大黑将第一批带进城来的探子,扮作种种身份,分散在人群之中。

将这些人招募过来,都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培训,也不会直接就将秘曹左司筹办的宗旨跟目的解释给他们听,但造成的后果就是直接将这些人手分派进城,分散到大街小巷之中,即便目前只是要求他们尽可能融入市井街巷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内心还是惶然困惑的。

韩谦与赵庭儿潜伏在暗处,能很清楚看到这些人有些强烈的不安,跟周边人群的格格不入,也唯有那十多名被分派到探子房的家兵子弟表现要好许多,悄无声息的隐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

韩谦用暗语写了一张字条,趁着范大黑不注意,粘到他的鞋后跟上,着他立刻将人都撤出去,分散到其他街巷去。

韩谦心想着,要是这些人手让侯府侍卫营的察觉出异常,然后被当成潜伏的刺客一个个从人群揪出来,那就闹出大笑话来了。

范大黑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脚下的纸条,困惑的往左右看了半天,甚至都看见退到七八步外墙脚根下的韩谦儿、赵庭,却也都没有认出来,不明白少主藏身何处,怎么就能将这张纸条粘到他靴子上?

范大黑吓了一身冷汗,也不敢担耽搁,立刻通知所有人从凤翔大街撤出去。

见范大黑竟然没有认出蜷坐在凝香楼对面台阶下的自己,韩谦心里也颇为得意,赵庭儿更是乐不可支,假扮生病,趴在韩谦怀里而笑,小声说道:“少主,你说范大黑得有多蠢,竟然都没有认出我们俩个来!”

“能让他这个蠢货看出破绽,那我不是白混了?”韩谦得意的笑道。

“要是能跟少主整日都这样,倒也是快活。”赵庭儿撑起身子,半挨着韩谦而坐,忍不住感慨道。

韩谦看了赵庭儿一眼,见赵庭儿不好意思的吐一下舌头,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逾越跟胆大妄为了,微微一笑,心里也不禁想,真要是没有那些纷扰,能带着赵庭儿隐居山野,真不是一桩坏事啊。

韩谦与赵庭儿继续潜伏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看着眼前拥挤不堪的人群。

也许是观察人群的视角发生变化,也或许是其他势力潜伏过来的探子,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在两个毫不起眼的乞丐前刻意掩饰什么,韩谦还是能轻易看出看热闹的拥挤人群里,有不少人是有问题的。

为防范刺客,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或有探子隐藏在暗处,韩谦这能理解,但隐藏在人群里的探子显然不都是一家的。

三皇子杨元溥今日大婚,安宁宫及太子那边也派出探子盯着这边?

又或者说人群之中还藏有梁国及晋国的探子?

前朝末年,天下就四分五裂,近几年来渐渐形成楚、梁、晋三国鼎立的对峙格局,要说梁、晋国有探子秘谍潜伏在金陵城里,韩谦对此不会有一丝的意外。

只不过,韩谦之前千方百计要做的,只是不被晚红楼吃得死死的、争取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立足,防止他父亲孤注一掷的去犯天颜,除了这些之事,其他事情韩谦都不甚关心;他也关心不了。

也许是父亲出仕地方在即,他也正式执掌秘曹左司,也许是他此时扮成天下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乞丐,不知不觉间看问题的心态、视角都发生了改变。

“春十三娘跟姚姑娘过来,姚姑娘扮成公子样,也是这般俊俏呢!”赵庭儿眼尖,打眼就看到人群深处春十三娘风情万种。

春十三娘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总是最受瞩目;而姚惜水仅仅是将眉毛画粗一些,所扮的公子哥太过俊俏,也频频惹得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眼眸含春的痴望过去。

韩谦暗自感到好笑,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真是瞎了眼,没有看出姚惜水跟她们一样,都是雌儿。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破绽

十三娘与姚惜水走到凝香楼胭脂铺子前,往外张望了两眼,眼神也在街对面的韩谦、赵庭儿身上落了一瞬,但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就往铺子里走进去。

这时候又有两名神色木拙的中年人从后面挤过来,但没有跟着进胭脂铺子,而是守在铺子外。

“这是右司柴大人手下的探子?”赵庭儿疑惑的问韩谦。

韩谦点点头,心想春十三娘跟姚惜水的动作倒不慢,昨天才说要盘下凝香楼胭脂铺,她们今天就跑过来,但他也没有想着要拉赵庭儿去靠近凝香楼,而是继续蜷坐在对面的台阶前,暗中观察姚惜水她们留在外面的两名晚红楼刺客。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名看相先生手持一面上书“乐天知命故不忧”七字的旧幡,凑过来跟这两人搭话。

这时候韩谦眉头微微一蹙,心想要是有其他人存心盯着左右,能很容易就确认晚红楼派出十多名探子,藏在人群里盯着凤翔大街上的动静;而这个看相先生就是这些探子的头目,看他所持旗幡的杆子颇为压手,或许是藏着兵刃。

高承源接替柴建出任都虞侯,在龙雀军执掌一部劲旅,以示信昌侯府没有将龙雀军完全抓在手心里的野心,而柴建将以侍卫营副指挥的名义,筹建秘曹右司。

不过,韩谦此时看晚红楼安排在凤翔大街上的眼线,竟然跟姚惜水身边的人汇报工作,猜想姚惜水很可能才是秘曹右司的实际掌控人。

柴建的任务,更可能是执掌侍卫营,以防斗争激烈起来,三皇子杨元溥人身安全会受威胁;毕竟陈德这人不是十分的靠谱。

“少主你让春娘主持胭脂铺子,柴大人那边会不会也会往里额外的安插眼线?”赵庭儿想到一件事,问道。

“这个是他们肯定会做的,你假装不知道便是。”韩谦说道。

他现在一穷二白,手里的资源十分有限,就算他不用春十三娘主持胭脂铺子,也没有资格阻止晚红楼往秘曹左司渗透人手;更何况秘曹左司的探子、察子,都是屯营军府的兵户,其家小都掌握在屯营军府手里,韩谦凭什么让他们只效忠于秘曹左司,而不被柴建、李知诰他们收买、拉拢?

好在大家前期的目标是一致的,暂时还没有必要计究这些。

这时候内侍省所派的迎接车马,拐入凤翔大街,人群顿时就骚动起来,纷纷往前拥挤,想要一窥皇家娶亲的风采,巡街兵马与侯府侍卫营两三百号人,才勉强将逶迤百余丈的迎接队伍保护起来,不为混乱的人群所冲乱。

韩谦与赵庭儿缩到墙脚根里,手里的破陶碗还是被匆匆而过的行人撞落,滚到三四步远,碎成两瓣。

撞着韩谦的那人,扭头看了一眼,见是两个肮脏馊臭的乞丐,骂了一声晦气,便挤到前面去看热闹。

韩谦叹了一口气,宅子里要找一只缺口沁有旧色的破陶碗不容易,他佝偻着身子,往前面挤去,想着将摔成两瓣的破陶碗捡回来还能凑和着用。

这时候一对父女模样的两人,看到地上那两瓣破陶碗,先弯身帮他捡起来。

父亲是个中年文士,穿着圆领宽袖的便服,脸颊瘦长,唇上留有短髭,颇为英武俊郎;那女儿则是罕见的明艳秀美,竟然比赵庭儿、姚惜水毫不相让,更难得是眉眼间有一种令人砰然心动的憨柔之态,叫韩谦看了也是一怔。

见中年文士气度不凡,眼神锐利看过来,韩谦猜不到这人什么来头,怕被看出破绽,缩起脖子,畏惧着要往后退,似乎怕冲撞贵人,连陶碗都不敢要了。

“给你。”

少女将陶碗递过来。

韩谦拿衣襟擦了几下手,才颤颤巍巍的伸过来,将破陶碗接过来,接着就退回墙脚根,还努力着想尝试将两瓣破陶碗再拼回去。

“这女孩子好漂亮啊!”赵庭儿忍不住在韩谦身畔低语感慨道。

韩谦将赵庭儿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让她莫要胡乱张望,这中年文士的眼神很毒,他要不想被识穿身份,这时候就不能有一丝的忪懈。

“这个给你们!”

大概是看到韩谦、赵庭儿两人胆怯的样子太可怜,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包锦帕包裹的零吃食物,俯过身子递过来。

韩谦打量着中年文士,犹豫了一会儿,才起身从少女接过食物,只是无意义的哑叫两声,表示谢意,便又飞快的缩回到赵庭儿身边,生怕食物会被其他乞丐发现抢过去。

“那锦帕我还要留着。”少女不好意思的说道。

韩谦让赵庭儿伸手捧住一堆零嘴食物,欠着身子将绣有一朵新荷的锦帕递给少女。

少女待要将锦帕接回来,旁边串过来一名健妇,伸手将锦帕先抢了过去,朝少女抱怨道:“这乞儿病殃殃的,接过手不干不净的,小小姐瞎碰,要是染上什么疫病就麻烦了——待奴婢将锦帕洗净了,再还给小小姐。”

少女颇为不满奴婢的话,但又不习惯当面驳斥别人,只能皱着秀眉看着健妇将锦帕收入怀中,见韩谦愣怔怔的看过来,还歉意的一笑。

中年文士看到前面人群太挤,牵住少女的手,说道:“我们在这里看便好,不要再往前挤了。”

“明明可以进三皇子府邸等着新娘子过来,是爹爹一定要挤过来看热闹的。”少女噘着檀唇,嗔怨说道。

父女俩退到街边的墙脚根来,即便身边只有两个乞丐畏畏缩缩的往旁边挪出位置,中年文士也只是微微一笑,不愿意在外面多说什么。

隔着三四步,韩谦低下头,将眼晴的疑惑遮掩住。

韩谦他作为三皇子的近随,今日才得以受邀进临江侯府赴正宴,除此之外,金陵城内的文武官员数以千计,今日真正有资格赴宴的,还真没有多少,一时也猜不出眼前这父女俩到底是什么身份?

很可惜今日侯府的宴客名单,在郭荣手里,韩谦显然没有理由找郭荣拿宴客名单看一眼。

“王大人代表楚州送贺礼而来,不在三皇子府里享受上宾之礼,怎么跑在大街上与这诸多贱民挤在一起?”这时候一名中年人,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出来,盯着这对父女说道。

中年人身量削瘦,鹰钩鼻,眼窝子很深,加上他眼瞳凌厉的盯着中年父女,眼神显得颇为阴鸷,仿佛一头毒蛇盯着他人。

韩谦见这人从人群里挤出来,身后还有四名身穿便服的剽健汉子跟着过来。

这四人胸膛臂膀皆铁铸般鼓起,不看腰间所藏的兵刃,即便是徒手,也不是三五个壮汉能近身,再看他们身上透着淡淡的血腥杀气,猜他们应该是从血腥杀阵中存活下来的军伍高手。

“赵大人此时不在职方馆坐镇,却跑到凤翔大街,难不成今日也受邀到三皇子府上饮宴?”中年文士袖手站在街边,面对阴鸷男人的质问却是淡然一笑。

韩谦心里微微一怔,没想到阴鸷男人竟然是枢密院职方司知事赵明廷,难道随时都有四名军方高手护卫左右!

枢密院职方司掌地图测绘、军机档案以及对外军情刺探,知事官列正六品上,在满朝文武官员中,绝对算不上显赫,但却没有人一个人敢小看枢密院职方司的存在。

此外,赵明廷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的内侄,也因此在金陵深得安宁宫信任,实是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

同时枢密院职方司作为大楚公开的密谍机构,这些年来大楚军方所培养的密谍,绝大多数都掌握在赵明廷的手里。

韩谦猜测这也应该是赵明廷十年如一日坐镇枢密院职方司,不愿意升迁的一个根本原因。

要不然的话,以赵明廷的资历、功绩,像他大伯父这般到池州这样上州担任刺史,也绝算不上有半点的超擢。

韩谦也没有想到赵明廷会出现在临江侯府外的人群之中,那眼前这位代表楚州过来给三皇子大婚送贺礼的王大人,又是谁?

看他的气度,似乎丝毫也没有被赵明廷的凌厉锐气所侵压。

“王文谦……”

赵庭儿看到韩谦眉头深锁似在思索着什么,拿手指在韩谦的后背写出三个字。

前相王积雄次子、此时在楚州防御使、信王杨元演麾下担任掌书记的王文谦?

韩谦要处理、应付的事情太多,朝野几派文武官员的人数太多,彼此间关系又错综复杂,他让赵庭儿帮着整理名录,自己都没有时间好好的梳理一遍,这时候得赵庭儿提醒,才想起眼前这中年文士是谁来,暗感自己还要加强这方面的功课。

三皇子杨元溥大婚,信王杨元演作为兄长,不能回金陵相贺,派出手下第一文吏王文谦代表楚州过来送贺礼,倒也算是礼数周到,那王文谦身边这女孩子岂非就是与自己差一步而错过姻缘的王文谦独女王珺?

韩谦待要多打量王珺两眼,却随后又被赵明廷与王文谦的对话吸引过来。

“明廷在三皇子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货色,怎么有资格上桌席,还不是牛大人怕三皇子大婚有逆党敌间搞事,不放心派明廷过来盯着。”

“赵大人可有什么发现?”王文谦问道。

“王大人不是在人群里也安插不少眼线吗,王大人可有什么发现?”赵明廷反问道。

“赵大人,你说那几个蹩脚的探子啊?”王文谦笑道,“不过这些蹩脚的探子,一个时辰前都撤出去,也不像是要搞事的逆党敌间,赵大人该不会将这些货色按到楚州头上吧?”

“我还以为楚州安插到北面的探子,被王师范连根拔除后,人手缺失得厉害,不得以才派一些嫩瓜子安插到金陵来厉练呢,”赵明廷浑不在意的说道,“要早知道这些嫩瓜子不是王大人的手下,明廷刚才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韩谦心里惭愧,要不是赵明廷与王文谦之间有误会,秘曹左司派入城中第一批探子就这样被枢密院职方司连根拔除,他在三皇子面前就要丢大脸了。

不过赵明廷放过他手下的新手不捉,也不是要对王文谦手下留情,显然他认为楚州有更厉害的精英探子潜伏在暗伏,想要从王文谦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才会亲自盯住王文谦的吧?

而赵明廷此时现身跟王文谦见面,估计也是这么久都没有看出破绽,才想着激一激王文谦吧?

正文 第七十章 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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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谦身为楚州防御使掌书记,论官职应该是替信王杨元演执掌文牍等事,但近几年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眼睛都盯住楚州,赵明廷亲自现身堵住王文谦,言语间咬定王文谦才是楚州的秘谍首领,这显然是不会有错的。

看王文谦袖手而立,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韩谦这时候注意到对面的凝香楼胭脂铺二楼打开一扇窗户,虽然窗户内的光线幽暗,但只要有心观察,还是能看到姚惜水、春十三娘藏在窗后,往这边看过来。

韩谦与赵庭儿畏畏缩缩的又往旁边让出数步,让姚惜水、春十三娘盯住赵明庭、王文谦他们便好,但他心里又想,王文谦恰好在凝香楼胭脂铺对面停下脚步,是不是也早就从姚惜水留在胭脂铺子外的那两个人身上看出破绽了?

说实话,无论是王文谦还是男扮女装的姚惜水,在人群里想要不引起注意是很难的,更不要说赵明廷身边随时有还四名军方高手护卫了。

不过无论是赵明廷,还是王文谦,他们与各自手下暗布下去的探子、密间,都通过隐秘的方式联络,即便有敌对方潜伏在暗中观察,也不会看到什么破绽。

而晚红楼这些年几乎是彻底潜伏在暗处,在这方面的经验显然要差了一些。姚惜水实在是不应该让身边两个护卫,直接去跟潜伏在人群中的探子进行如此明显的接触;也显然对安宁宫、信王那边的防备不够。

韩谦暗感头痛,都不知道这时候要怎么通知姚惜水、春十三娘不要从凝香楼胭脂铺出来;而即便出来,也绝不能跟铺子外的两个人接触。

否则的话,一旦被赵明廷、王文谦两人同时盯上,韩谦都难以想象后果有多严重。

赵明廷显然也不认为王文谦站在凝香楼的对面只是巧合,也没有直接抬头去看二楼打开的窗户,而是眯起眼睛,透过人群的缝隙,打量胭脂铺前的动静,笑着问王文谦:“都说王大人最善明断,可是看到这家胭脂铺子门前有什么与众不同了?”

“赵大人长着一双能将他人肚肠都看穿的毒眼,胭脂铺子门口有没有异常,还需要王某人指手划脚吗?”王文谦笑着说道,“不过,赵大人这段时日,眼睛太过紧盯住楚州了,连眼皮底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都没有察觉到,要是没有注意到胭脂铺口这两人有些与众不同,还不叫人意外啊!”

赵明廷自然早就看到胭脂铺口的那两人,与隐藏在附近人群里的十多个身份可疑人物有接触,但他起初以为这些人可能跟王文谦有牵连,也就一直隐忍着没有动作,但这时候听王文谦这些话,显然藏有弦外之音,问道:“金陵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落入王大人眼底了?”

“三皇子在桃坞集那么大的动静,赵大人竟然没有看到,真是叫人可惜啊!”王文谦似颇为不屑的瞥了赵明廷一眼。

赵明廷疑惑的看了王文谦一眼,他这段时间,注意力是主要放在楚州,盯住信王那边的动静,但心想王文谦也不可能弱智到拿无须有的事情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问道:“桃坞集那边的动静,可与胭脂铺口这两个王大人盯上的人有牵扯?”

“……”王文谦耸耸肩,他是要拿三皇子身上的事情,转移安宁宫及太子的注意力,但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要坦然相告。

听王文谦、赵明庭这段对话,韩谦更是头皮发麻。

他没想到桃坞集发生的一切,到现在都没有引起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注意,竟然叫楚州信王的人马先看出破绽来了。

要是父亲已经外放叙州了,桃坞集那边露出破绽也就无所谓了,毕竟七八千人编制的龙雀军,不可能永远都潜藏在水面下不露头,但眼前正值父亲外放叙州的节骨眼上,韩谦就怕横生枝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姚惜水、春十三娘被赵明廷盯上,后果是很难预料,而赵明廷在王文谦提醒后,派人潜入桃坞集刺探屯营军府的底细,估计他们也会很快将此事跟父亲年前大闹朝会谏驱饥民一事联系起来,这个情况也更非他所愿意看到。

那样的话,他们就很可能会将他父亲出仕叙州,视为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有意安排的一个大阴谋,而出手干涉。

真是没有一件能叫人省心的事,韩谦暗暗骂了一声,又手藏在赵庭儿的怀里,一笔一划的写道:

“你直接回兰亭巷,找到范大黑、你弟,要他们带人到这边来接应我;要是过来等不到我,再到晚红楼等我的消息便可。”

看到姚惜水、春十三娘这时候关上二楼的窗户,随时有可能下楼来,韩谦担心她们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有可能直接走出来,便催赵庭儿起身拐入旁边的小巷子里,他拿起破陶碗畏畏缩缩的朝赵明庭递过去。

“什么脏肮货,滚开!”赵明廷两名剽健汉子横身站出,作势要朝韩谦劈头盖脸的抽打过来,阻止韩谦靠近他家大人。

韩谦“吓”得直躲,顺势挤进人群,往对面的胭脂铺子走去。

这时候春十三娘与姚惜水已经下楼来,正要出胭脂铺子,看到韩谦扮成的乞丐径直朝她们这边走过来,走路的姿态以及露出的神色都不再像乞食为生的流民,当时惊疑不定的留在铺子里,没有走出去。

看到晚红楼守在外面的两名扈卫要过来阻拦,韩谦压低声音说道:“两个蠢货,你们的身份已经被枢密院职方司的人识破了,立刻潜走,不要连累春娘与姚姑娘的身份暴露!”

两名扈卫惊疑不定,他们这时候也注意到赵明廷、王文谦等人正从人群对面诧异的看过来。

“不要出来!”韩谦又朝站在铺子里惊疑不定的姚惜水、春十三娘,压着声说道。

姚惜水、春十三娘这才从声音听出眼前这脸颊瘦陷的乞丐是韩谦,才知道她们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滚出去,不开眼的家伙,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是你破讨饭的能进来乞食的?”

这时候铺子有两名伙计跑过来,要阻止扮成乞丐的韩谦闯进来。

韩谦抬脚就直接踹翻一人,翻手亮出一片铜质腰牌,喝斥道:“枢密院职方司办案,你们他妈找死!”给春十三娘使了眼色,叫她独自一人往铺子里另一侧走过去,他拉住姚惜水的手,就往后院闯去。

春十三娘身穿襦裙,逃走不便。

再说她与外面的探子原本就是编入秘曹左右司的,即便被赵明庭的人截住,公开身份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找柴建去截下人。

三皇子借助信昌侯府暗中培养秘密力量,甚至将在金陵颇有艳名、又跟晚红楼明面没有什么关系的春十三娘招募过去,这件事就算是公开了,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也是会更加忌惮这边,至少眼下还不会直接撕破脸。

但倘若姚惜水的身份同时也暴露出来,问题就要严重多了。

好在春十三娘、姚惜水都是有急智之人。

春十三娘与被韩谦捉住手往后院拖的姚惜水对望了一眼,也没有多少犹豫,示意两名扈卫立即散入人群之中,她则往胭脂铺的偏厅走去,与在偏厅里看胭脂水粉的十数多女眷混杂在一起。

铺子里光线昏暗,为方便登门的女眷能细看胭脂水粉等物的色泽,即便是大白天,铺子也掌着灯。

春十三娘压根也不顾后果会有多严重,装作无意抬手就将一盏烛台从桌上撞落下来,滚到一匹绸绢上立刻就引发一片火势,惊得铺子里的诸多妇人尖叫着往外面躲闪。

赵明廷没有理会铺子口那两名健汉逃入人群之中。

他虽然没有看清楚春十三娘与姚惜水的脸,但那乞丐偷听到他与王文谦的谈话后,就不顾身份暴露也要到街对面通风报信,显然铺子里的才是关键人物。

他带着四名扈卫分开拥挤的人群,就直接往胭脂铺子里冲去,看到一群妇人惊恐逃散出来,也不管这些妇人可能是身份不低的贵眷,拳打脚踢,粗鲁的将这些人从身边推开,不让她们冲撞过来将场面搅乱。

赵明廷又一把揪住被韩谦翻倒在地、小腹子上还留有脚印的伙计,问道:“可有什么可疑人物逃走?”

“是枢密院职方司的探子,刚带着一人去了后院!”伙计惊恐的说道。

“追!”赵明廷吩咐手下探子往后院追过去,但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睛盯住失火混乱的偏厅,有嫌疑人往后院逃去,偏厅这时候偏偏失火,显然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掩护他人逃走。

这时候又有三四名妇人衣裙被火引燃,尖叫着从偏厅里逃出来,跌跌撞撞将大厅里的帘布等物引燃,看胭脂铺子里彻底的混乱起来,赵明廷不想陷身火场之中,便只能跟着往后院追过去。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父女之辩

“你祖父一直都说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不值得期待,珺儿你也亲眼看到赵明廷此时为捉拿一个都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疑凶,可有半点顾忌火势失控后,会酿成多严重的后果?”

王文谦袖手而立,眼前的场面再混乱,也没有让他有半点担忧,甚至还从容不迫的评点眼前事,

“那个看似病殃殃的乞儿也不简单,为父竟然也没有能看出破绽,但此子为逃避赵明廷的追捕,不惜纵火制造混乱,也是心狠手辣之徒。珺儿,你以后要是遇到此人,要远远避开。”

王珺颇为担忧的看向人群对面混乱的胭脂铺子。

这时候从胭脂铺子里冲出来的大群妇人,将大街的人群搅得越发的混乱,她与父亲在两名扈卫的保护下,也只能贴在这边的墙根而站,见胭脂铺里火光隐隐,叫她秀眉紧蹙,情不自禁的担心火势失控,引发更大的混乱,但她跟父亲却又无计可施。

好在左右就有大量的巡兵及临江侯府的侍卫人马在维持秩序,这时候迅速反应过来,将胭脂铺子前的场面清出来,将人群疏散开。

又有十数甲卒在柴建的指挥下,直接冲入火势还不甚大的火场,将燃火之物扑灭,没有让整栋木楼都烧起来。

“爹爹,你看那女子是不是有些可疑,是不是她放火制造混乱,掩护别人逃走?那乞儿走进铺子没有出现,应该第一时间赶在赵明廷他们冲进去之前,就从另一侧逃走了,火也应该不是他亲手放的。”王珺这时候指着烧残半幅襦裙却还站在胭脂铺前张望的春十三娘,问父亲王文谦道。

“是不是他亲手所为,又能什么区别,难道他们不是一伙的?”见珺儿跟自己掰死理,王文谦也是哑然一笑,但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春十三娘身上。

能进凝香楼铺子的女眷,非贵即富,混乱中冲出铺子,但差不多都有奴婢、侍女陪在身边,之后又陆陆续续的狼狈离开,眼前那妇人衣裙被烧残,没有普通妇人的惊惶不说,没有婢女陪伴,还站在铺子旁关切的往里探望,王文谦要看不出问题来,那真是眼瞎了。

只是春十三娘这时候也有些狼狈,裙裳被烧残,乌黑头发也被火燎掉一片,桃花般的脸容虽然没有被毁,但也是被汗水跟灰渍混抹的白一道黑一道,也没有谁能认出她来。

王文谦犹豫是不是指派一人,盯住这女子的动向。

“珺儿看他们真未必是一伙的,”

王珺看到火势已经被控制住,没有什么死伤,又使起性子跟她父亲斗起嘴来,说道,

“那乞儿伪装之妙,连爹爹你都没有看出破绽来,而铺子口那两人行踪又太着痕迹,怎么可能是一伙的?不过,那乞儿不顾身份暴露,也要阻止铺子里那人在父亲跟赵大人眼前暴露行踪,有很深的牵连则是一定的。而这女子跟铺子里未露面的那人也必然是一起的,所以她纵火制造混乱,有可能是乞儿出言提醒,有可能是铺子里那个没有露面的人指令,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行其事——珺儿怎么觉得爹爹您的话,只有三分之一的正确可能啊。”

“你这女娃,这张小嘴还不饶人,以后嫁出去,不得知道多惹人烦啊!”王文谦取笑道。

“那个小乞儿,将珺儿的零嘴食物揣在怀里逃走,她却不知道这些零嘴食物,珺儿都拌入特殊香料的——爹爹,要不要将小卡放出来,将其行踪追出来?”王珺问道。

“我们在城里才多少人手,去沾惹这个是非做什么?还是让赵明廷他们头痛去吧,省得他们总盯着楚州那边,”王方谦摇了摇头说道,心里思忖片晌,也决定放弃派人追踪那女子的去向,不想这次代表楚州进京城给三皇子送大婚贺礼横生枝节,以免被不明势力反咬一口,说道,“我们还不如在这里看那乞儿有没有可能逃避赵明廷的追捕吧!”

…………

…………

或许是闲杂人等都跑出去看迎亲的热闹,胭脂铺子的后院里空无一人,但凤翔大街两侧所住人家,要么是凝香楼这样的高档铺子,要么非富即贵的住户,院墙建得高又陡。

然而后院门不仅落了门栓,还落了锁。

姚惜水看了看高陡的院墙,犹豫着是去找登高之物,还是直接将铁锁绞开更快捷,却见韩谦从怀里取出一只带黑色细索的铁爪,往上方甩过去,下一刻就牵牵的扒在院墙头上。

姚惜水心想借这玩艺登高倒甚是便利,跑过来想要跟韩谦接力爬上墙头跳入后巷逃走,却见韩谦用力猛拉下来一片檐瓦。

“你发什么疯?”姚惜水压着嗓子质问道。

她这时候已经听到赵明廷带人冲进胭脂铺子,一旦被围在后院里,不知道会有多少枢密院职方司的探子冲进来围捕她跟韩谦,不知道韩谦不立时逃入后巷逃走,这时候要搞什么手脚。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也没有时间解释太多。

正因为不知道枢密院职方司有什么探子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跳入后巷逃走,还是极有可能会暴露行踪。

现在不是逃不逃得了的问题,而是姚惜水的身份不能暴露。

要不然的话,他们就算不逃入临江侯府,直接走出来,又没有犯什么罪,赵明廷还能直接将他们扣下来?

在后巷院墙上伪造两人攀爬过的痕迹,韩谦又走到右侧院墙前蹲下,示意姚惜水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去。

这时候姚惜水才知道韩谦刚才是故布疑阵去转移追兵的注意,她看了看侧面院墙的高度,就朝韩谦快速纵跑过去,她踏上韩谦肩头的同时,韩谦也恰到好处的猛然站起,借力便跃上丈余高的院墙。

接下来姚惜水趴在院墙上,看到韩谦纵跑过来,一把接住他的手,也将他拉上院墙,但很不幸,隔壁院子里养了一条黑狗,看到姚惜水、韩谦要从院墙跳下来,夹着尾巴吠叫着就扑纵咬来。

姚惜水蹲在墙头看着恶犬就头皮发麻,一把锋利的短刃从袖管里伸出来,就想将这头有可能暴露她与韩谦行踪的恶犬杀了。

韩谦拉了姚惜水一把,让她收起袖剑,从怀里掏出一块油脂熏肉朝黑狗张开的血腥大嘴抛过去。

趁着黑狗低头嚼肉之际,韩谦飞快的滑下院墙,从后面将黑狗的嘴给一把抓住,示意姚惜水下去将这栋院子的后院门打开,接着将嘴里含油脂熏肉呜咽着的黑狗踢出院子。

“怎么不将这狗杀了?”姚惜水问道,她听到黑狗在后巷子里一边拿爪子扒门,一边疯狂吠叫,她不知道韩谦想干什么,追兵被引入后巷,看到恶狗扒门,不就猜到她们藏身这里?

姚惜水见韩谦不理会她,忿恨的抓了一把泥灰抹脸上,然后将袖剑反握在手里,贴着后院门而站,心想等职方司的探子踹门闯过来,先杀一两人再逃,或能更方便些。

见姚惜水这时候总算知道自己这般女扮男装的模样更引人注意了,韩谦鄙视的瞥了她一眼,不顾黑狗在后巷里大叫,贴着院墙而站,下一刻便听到有人追进隔壁胭脂铺子的后院。

无论是墙头被青铜齿爪扒下来的缺口,还是后巷里的狗吠,都叫追兵认定疑犯已经翻入后巷逃走,随后韩谦与姚惜水就听到追兵一阵手忙脚乱,从隔壁院子翻入后巷。

黑狗显然又第一时间被翻墙的人吸引过来,吠叫着就要扑过去,紧接着韩谦与姚惜水就听到一声呜咽闷叫,不用问,那条黑狗想必是已经被追兵放倒在地、死得彻底,之后连脚蹄挣扎的声音都没有传过来。

接着就听到追兵毫不犹犹豫的往右边的巷子口追去。

这时候姚惜水倒是想明白了,追兵为什么会被误导得这么彻底了?

追兵在翻墙之前,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是因为疑犯藏在右边的院子里才引得黑狗扑门吠叫; 而追兵翻墙之时,看到黑狗从右边扑咬过来,自然就会认定疑犯往右边的巷子口逃去,黑狗往右边追人不及,才会被他们吸引回来。

虽说追兵被引开,但难保随时会觉察到异常再返回过来。

情势紧张,姚惜水心脏也是砰砰乱跳,犹豫是不是建议韩谦换地方躲藏。

韩谦看到这户人家前院也没有人在,朝姚惜水比划着示意,蹑手蹑脚走进屋子里,翻找了两套衣裳来。

韩谦将乞丐装换下来,姚惜水也换回女装,但他们没有立即走入混乱的凤翔大街,将二层阁楼的小木窗揭开一道缝隙看外面的形势,却见王文谦父女竟然还没有离开,还站在街对面打量这边。

“得,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儿吧,希望这户人家不要太早回来。”

韩谦蹲在窗前,他们即便换一身衣裳,直接走出去也不可能瞒过王文谦父女的眼睛。

王文谦是信王杨元演的人,也是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此时第一防备的对象,但王文谦也多半不会愿意看到晚红楼这种潜伏极深、来历不明的势力介入大楚争嫡之事的吧?

晚红楼存在的历史,比创立时间都才十二三年的梁晋两国都要稍稍长久一些,不大可能是梁、晋两敌国派过来的密间,但也恰是如此,才显得更加可疑。

趁着王文谦那边不注意,韩谦在窗户外留下一道能供范大黑他们辨认的印迹,便关紧窗户,与姚惜水缩身藏在阁楼的角落里,等范大黑、赵无忌接到报信后赶过来能看到他留下的印迹。

当然,他也祈祷范大黑、赵无忌他们够聪明,看到印迹后能去柴建或者李知诰商议,而不是贸然过来接应他们脱困。

要不然的话,就算这趟能将姚惜水的身份掩盖过去,他却在王文谦头这老狐狸眼前暴露出来,也不能算什么好事啊。

更不要说同时还有可能在这节骨眼上被赵明廷这毒蛇给盯住……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弥补

胭脂铺因追逃及火灾引发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住,待迎亲队伍通过进入临江侯府之后,信昌侯府、临江侯府请过来表演百戏的班子也都收摊进侯府领赏钱。

这时候三皇子大婚平民在侯府外所能看到的高潮环节就算是过去了,凤翔大街上的人群也陆陆续续的散去。

透过窗户缝隙,韩谦看到赵明廷又带着十数人转回来,沿街还有不少行迹可疑的人,应该是枢密院职方司的密间。

赵明廷眼神阴鸷的盯着这一侧的大街,职方司今日上街的探子,并没有看到形貌相似或可疑的人物从凤翔大街的后巷逃出来,就说明疑犯很可能还藏在这一侧的屋舍楼宇之内。

不过,赵明廷身为枢密院职方司知事,即便有搜查敌间之权,但今日三皇子大喜的日子,左右邻舍住户又非富即贵,他显然也没有办法太过放肆,直接调大量的兵卒过来搜街。

更何况,藏匿起来的两名疑犯到底属于哪方势力,今日潜伏在人群之中目的是什么,赵明廷都不能确认。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王文谦给他下的套,意图诱使他搅乱三皇子的大婚,将金陵城内的水搅浑,以分散他们对楚州的注意力。

看赵明廷阴鸷的望来,王文谦这时候却是哂然一笑,在两名扈随的簇拥下,带着女儿先往临江侯府走去,代表楚州给三皇子杨元溥进贺去。

不过,韩谦与姚惜水依旧被困在阁楼之内,也不知道有多少职方司的密间散布在左右,没有人群的掩护,这时候贸然出走,肯定逃不出赵明廷的阴鸷厉眼。

柴建也没有回临江侯府,还继续带着侯府侍卫在外面巡街。

他不知道姚惜水藏身何处,自然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掩护姚惜水在赵明廷的眼鼻底下悄无声息的撤走,只知道赵明廷暂时还没有得手。

然而刚才发生那样的骚乱,又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照理来说,即便柴建不屑求助于赵明廷,也应该派人向京兆府求援增派巡兵,但柴建这会儿只是纠缠住赵明廷想要给姚惜水、韩谦制造脱身的机会。

韩谦看了暗叹,满大街都是职方司的密间,柴建缠住赵明廷一人有个毛用?

柴建的行为,只会加强赵明廷的疑心,只会刺激赵明廷更加想搞清楚今天这两名疑犯到底是什么身份。

看到又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过来增援赵明廷,将整条凤翔大街到皇城东城都盯得死死的,韩谦也是头大如斗。

两炷香后,韩谦看到范大黑、赵无忌等人骑马簇拥着一辆马车,从楼前缓缓而过,赵庭儿揭开车帘子一角,露出一角满是污垢的小脸蛋,显然是与范大黑他们会合后,仓促间都没能将脸上的妆容抹掉,就直接赶回来。

赵庭儿看到韩谦在窗檐留下的印迹,并没有冒失让范大黑他们停顿下来,而是直接往临江侯府驰去。

韩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很快就见李知诰带了一票人马走出临江侯府,直接进占凝香楼胭脂铺子,以搜查刺客的名义,将里面的东家、掌柜以及伙计等人统统驱赶出去。

韩谦与姚惜水知道这时候想悄无声息的出去,已经不可能,能混入李知诰所带的这队甲卒之中,离开时不暴露身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到李知诰在隔壁后院出声相唤,韩谦将脸上的妆容抹去,便要拉姚惜水翻墙过去。

韩谦手朝脸上一抹,仿佛搓下一层皮似的,整个人就变回之前的样子,姚惜水怔怔的看着韩谦好几眼,都不知道韩谦随手扔入这户人家饮水缸里的一团东西到底是什么,竟然能叫韩谦前后判若两人,只有眉眼间依稀能辨。

李知诰看到韩谦、姚惜水翻墙过来,也是长舒一口气,问道:“今日真是好险,你们就藏在隔壁,怎么引开赵明廷的注意力?”

他也知道姚惜水一旦被赵明廷盯上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又示意手下扈卫,拿两套甲衣给韩谦、姚惜水换上。

“侥幸、侥幸,”韩谦说道,“要不是一条死狗立功,今天就只能指望姚姑娘大发神威,杀出重围了。”

“……”李知诰不明白韩谦在说什么,疑惑的朝姚惜水看过来。

“今天我懈怠了,要不是韩谦相助,恐难脱身。”姚惜水此时犹感后怕,闷声说道。

虽然她是做好杀出重围,但赵明廷身边除了四名扈卫,谁知道枢密院职方司今日有多少密间潜伏在暗处,真要被盯上,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韩谦正暗自得意,但转念想姚惜水这么说,不正骂他是那条立功的死狗?

姚惜水这时候倒真没有心思拐着弯去骂韩谦,看后院角落有间柴房,拿了一套甲衣进去更换;韩谦就直接在院子里,将甲衣穿身上。

这时候听到前铺有嚷嚷声,似赵明廷要带人闯进来,但被柴建强硬挡住。

李知诰也不犹豫,示意人将后院的门锁劈开,让数名亲信簇拥着韩谦、姚惜水从后巷离开,也不怕枢密院职方司守在大街上的密间敢强行拦截侯府侍卫进行搜查。

穿过三条巷子,确认没有枢密院职方司的密间跟上来,韩谦与姚惜水钻进范大黑、赵无忌亲自驾车绕到明水坊后巷等候的马车里,然后又绕到临江侯府侍卫驻营的后门,穿过箭场、夹道,进入临江侯府。

三皇子大婚,临江侯府前院摆四十桌酒席宴请宾客,后院摆十桌酒席宴请各府的女眷,姚惜水今天原本也应该跟苏红玉等人一起被请进侯府献艺。

韩谦与姚惜水先走进一栋供晚红楼乐工舞伎做表演前准备的偏院,看到春十三娘这时候也换了一身裙裳,与苏红玉、柴建、李冲等人都在这里。

“你们怎么会被赵明廷这条老狗注意到的?”

李冲平时再艺高胆大,也是紧张得坐立不安。

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投附过去的文武官员极多,自身培养的嫡系也不少,或执政地方、或手握兵权,或在朝中遥相呼应、传递信息,但赵明廷绝对是最核心、最厉害的人物之一。

李冲难以想象姚惜水被赵明廷盯上的后果会有多严重。

韩谦耸耸肩,到底怎么回事,相信李冲、李知诰他们有所反思后,会比他更清楚。

晚红楼以往完全潜伏在暗处,秘密培养势力跟力量,有一套藏踪匿形的手段,但从今往后,晚红楼与信昌侯府培养的密间,绝大多数人都要正式编入秘曹右司,必然就有相当一部分人要浮出水面,处事方式与以往就必然有所不用。

他们在这方面考虑还不够细致周全,又没想到王文谦、赵明廷两号人物竟然今天同时出现,以致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更为重要的一点,姚惜水的身份特殊,不适合替柴建主持秘曹右司。

秘曹右司要作为一个正式的秘谍机构,很多精英探子以及密谍,都是单线联系,平时可以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甚至在内部也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真正站出来主持秘曹左司、右司的人物,是无法完全隐藏身份的,至少对内不行。

不要说秘曹左司、右司的普通探子以及未来还将用来一些处理文书、分析情报的书吏,这些人忠诚有限,也不可能有多严密的控制手段,很容易被赵明廷那边收买,或者反水,甚至都保不定将来有个密谍、书吏,是敌方势力渗透进来的。

这也注定了秘曹左司、右司的实际负责人,总有一人会落入敌对方的视野之中。

就像是赵明廷完全清楚王文谦在信王身边所发挥的作用。

以姚惜水此时的身份,参与到秘曹右司的某个关键环节中去,是适合的,就像是春十三娘,她们身份要是不小心暴露或者被人盯上,完全可以说她们是秘曹左司、右司利诱或胁迫招揽过来的,但要是用她们主持秘曹左司、右司,就很难解释了。

当然,一方面有可能是信昌侯李普他们考虑不周详,另一方面更有可能是信昌侯李普他们此时能用、知悉核心机密的关键人手也严重不足。

只是这些,韩谦并不想这时候多跟李冲说什么废话。

“赵明廷得到王文谦的提醒,很可能会派人去桃坞集,去刺探屯营军府的情况,当然赵明廷也有可能不理会王文谦的话,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韩谦看到李知诰匆匆走过来,将他潜伏到王文谦、赵明廷跟前所听到的话,跟李知诰说道,“安宁宫那边一旦刺探出屯营军府的真实情况,势必会将我父亲出仕叙州之事联系起来而横加阻挡。”

“王文谦坏我们的事,是想将安宁宫的视野转移到我们头上来?”李冲怒蹙着眉头说道。

大家各为其主,王文谦完全没有义务替他们这边保守秘密,韩谦说出来,不是想听李冲愤慨几句,而是要尽快商议出来对策。

李知诰沉吟片晌,跟柴建说道:

“吏部的奏章,陛下已经朱批过了,只待门下省用印,便能颁行,也就这两天的事情了。柴建你即刻出城,将这两天所有试图潜入屯营军府的可疑人等,都毁尸灭迹,应该还能拖延上几天!”

屯营军府的情况不可能一直隐藏下去,但谁都不希望这几天出什么岔子。

虽然韩谦手里也有人,但没有三皇子杨元溥及长史沈漾的许可,他没有办法让林海峥、范大黑他们带着人封锁进出桃坞集的通道。

然而韩谦真要跟沈漾如实说刺探消息之人,有可能是枢密院职方司派出的密间,就不要指望沈漾会默许他们杀人灭口。

目前也只有柴建或者李知诰抽身亲自过去,可以不需要得到沈漾的许可,就可以直接指令一批人封锁通道,将枢密院职方司的密间当成敌间进行伏杀。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婚宴

李知诰让柴建立即出城,是拖延屯营军府秘密晚几天曝光的关键,但看柴建浓眉微蹙,韩谦猜想柴建应该头痛怎么调集人手。

不惊动,或者说不经沈漾的许可,哪怕是在桃坞集,柴建也无法直接征用屯营军府的兵户,而此时侍卫营的精锐必然要盯住侯府左右的动静,显然也没有办法将侍卫营的人马调出城。

韩谦怀疑李知诰、柴建他们,已经将计划编入秘曹右司的人马都暗暗调入城中,但没想到今天会闹这么一出,为了避免引起职方司密探的注意,手忙脚乱之余,很可能已经将这些人手都分散开去了。

柴建此时出城,想要在屯营军府的外围伏杀赵明廷派出的密间,但是手里没有人。

“柴大人要是人手不足,范大黑、赵无忌可以随柴大人出城,左司兵房集结了七八十人,在秋湖山别院!”韩谦说道。

“好。”柴建点点头,当下要赵无忌、范大黑随他从后院箭场出去。

秘曹左司在秋湖山别院有七八十名好手,确实可以应急。

反正有可疑人物敢渗透进来,直接当成敌间处死、不留活口、毁尸灭迹,也完全不用担心秘曹左司新招募的人手,会不听使唤或者起什么疑心。

柴建带着范大黑、赵无忌匆匆而去,韩谦跟李知诰说道:

“今日我是侥幸在场,要不然姚姑娘、春十三娘被赵明廷、王文谦两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不过,即便侥幸逃脱,虞候派扈卫强行进胭脂铺掩护我们撤出,以及赵明廷那边逮住胭脂铺的伙计讯问,都难免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夜宴就要开始,虞候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姚姑娘、春十三娘,你们先留在这里,将进入胭脂脯子之后,跟哪些人打过照面,说过哪些话,都叫赵庭儿抄录下来,等虞候应付过今天这场夜宴,再过来一起梳理,看看有什么地方可能会出纰漏!”

姚惜水、春十三娘在金陵艳名再盛,但满城认得她们的女眷却几乎没有,而胭脂铺子的伙计、掌柜,还没有资格到晚红楼这种需要一掷千金的场合潇洒,因此她们很侥幸的没被人直接认出来。

不过,姚惜水、春十三娘今天到凝香楼,是想盘下这间胭脂铺子,言语之间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可能凝香楼的掌柜、伙计意识不到这点,但他们要是被赵明廷捉回来讯问,韩谦就不能保证赵明廷也一定听不出什么问题——而这事也极可能影响到左司借胭脂铺子进行渗透的既定计划。

韩谦要赵廷儿帮姚惜水、春十三娘将今天进入胭脂铺子的所有言行都记录下来,就是要进行风险评估,然后看有无必要实施一定的补救措施。

姚惜水再好的心态,此时也有些惊魂不定,看到此刻韩谦的指手划脚,也没有心生反感,而是极力回想在胭脂铺有没有留下能跟晚红楼牵扯上关系的言语,同时又忍不住想韩谦那判若两人的化妆术。

韩谦与李知诰、李冲先到前院去应付宾客——韩谦能躲,李知诰、李冲身为三皇子的大舅子、二舅子,又是侯府及龙雀将军府的主要辅将、佐吏,是无法脱身太久的。

“晚红楼要是再出这样的漏子,怕是没有今天这么侥幸了啊!”走到夹道里,韩谦压着声音,跟李知诰说道。

韩谦还窥不透晚红楼的真正根脚,但晚红楼这些年除了信昌侯府这一系外,其他实力都主要潜伏在暗处,甚至在宫禁之中都有他们的眼线,可以看得出晚红楼所主要的擅长还是在阴谋诡计,但真正要去掌控相应的硬实力时,就又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漾得以主持桃坞集屯营军府的建设,除了沈漾身为长史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找不出能替代沈漾的人。

要不然的话,他们绝不会希望巨大的声望落在跟他们不是一路,甚至在他们阴谋被揭穿后极可能坚决站到对立面的沈漾头上。

之前这种情况,对韩谦来说是好事,也因此突显出他的作用来,但考虑到所面对的强劲对手,这样的弊端又实在太叫人提心吊胆了。

韩谦平时接触不到信昌侯李普,黑纱妇人更是都没有在他面前摘过蒙脸的黑纱,但在这些已经知悉核心机密的人中,李知诰是最具大将之风的,因此有些话,韩谦也只跟李知诰说。

李知诰眉头微蹙,低声说道:“知诰从殿下那里抄录了一份《用间篇注疏》,真是字字珠玉,待今日事过去,还请你能帮柴建梳理一下右司的工作。”

当世真是没有半点版权意识啊!韩谦腹诽道。

当然韩谦也不真想指手划脚的帮柴建梳理什么工作,就想着柴建也好,姚惜水也好,所负责右司索性跟晚红楼以往一样,只负责培养绝对能控制的精英秘谍,进行深层次、单线联系的潜伏、收买或胁迫等事,而常规的情报侦察以及特别行动,都交给左司来负责。

不说黑纱妇人、信昌侯府李普等人更早的布局了,晚红楼过去这些年培养出那么多红馆儿,嫁给文武官员为妾,韩谦相信李知诰也不想因为右司运作出纰漏,导致这么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韩谦将他的想法说出来,李知诰稍作沉吟,说道:“此事我无权决定,我会告诉父亲跟夫人……”

李冲站在后面,撇了撇嘴,没有吭声。

韩谦心里想,诸事都是信昌侯李普跟黑纱妇人做决策,不知道世妃在宫中是什么感受。

除了少数人得以进正厅,与三皇子杨元溥、信昌侯李普等人席地分案饮宴外,大多数的宾朋,都是在院子里八人凑一张八仙桌用餐;今天前庭院计划要开六十桌酒席,韩谦与李知诰、李冲走到前庭院,看到这里已经人头攒动。

李知诰、李冲要去正厅应酬——正厅还有李知诰的一张酒案陪宴,韩谦就想躲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来。

“韩谦,韩谦!你这一天都跑哪里去了?我中午去找你,你家老奴说你早就出门了,但跑到信昌侯府,跑到这里来,都没有见到你的身影,你今天带着你家小奴,到底跑哪里快活去了?”

韩谦刚要往东厢院钻,就听到冯翊在身后大声嚷嚷开,转过头来,却见除了冯翊、孔熙荣两个“狐朋狗友”外,冯翊的父亲冯文澜正陪着王文谦、赵明廷等人,也从另一间院子里正往这里走来。

王文谦之女王珺暂时还没有到内宅,参加专为女眷所设的宴席,这时候正站在她父亲王文谦身边,她应该也知道那段被取消的婚约,原本还含笑听她父亲跟冯文澜等人说话,听冯翊唤韩谦的名字,脸容就变得有些僵硬。

韩谦心里也是苦笑不已,要是他与王珺的婚约,是王家人所退,他还能怨王家欺他“少年穷”,但王家催着完婚,却是他父亲主动退掉婚约,这就尴尬了。

韩谦眼神落在王珺身上迟怔了片晌,见王文谦看过来的眼神渐有疑色,他猛然惊醒过来,暗感他此时应该还不认得王文谦、王珺父女才对,差点就露出破绽,当下便又眯起眼睛,将王珺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下,才收住眼神,朝冯文澜揖礼:“见过冯大人。”

“嗯。”冯文澜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也无意替韩谦介绍身边王文谦、赵明廷,甚至看向儿子冯翊的眼神陡然变冷,似乎怨冯翊刚才招呼韩谦太亲热。

韩谦心里微微一笑。

从他父亲在大闹朝会谏驱饥民往后,冯文澜不要说亲自登门了,逢年过节派家人过来道贺一声也未曾有过。

更不要说,五天前老宅恶奴牛二蛋被他下令射杀,现在满城的官员,应该都知道他老韩家闹出内讧的大笑话了吧?

受了他父亲的眼神告诫,冯翊尴尬的朝韩谦一笑。

韩谦也不介意,站到一旁,让冯文谰、王文谦、赵明廷等人先过去。

他注意到别人看他与王珺的眼神并无异色,应该婚约之事只落在他父亲跟前相王积雄的口头约定上,外人还不知道此事,心想这样也好,他能少丢些脸。

王文谦心理固然强大,风轻云淡的从韩谦身边走过,好似压根就没有想起韩谦差点成为他女婿这件事来,但王珺错身而过,还是忍不住侧身瞥了韩谦一眼,但此时韩谦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粉脸一红,强笑着敛身行了一礼,才心思慌乱的追上她父亲。

心思慌乱的一笑,却透着说不出的迷人气息,韩谦心微微动了一下,心想他父亲要没有那么正直,主动提出退婚,他与王珺错打错着的完婚,或许还真不是一件坏事。

韩谦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冯文澜等人在前面突然停住脚步,一个个跟风吹过的麦穗似的,朝前方俯身揖礼,他看过去,却不知道杨恩什么时候,与沈漾并肩往这边的院子走来。

冯文澜官居户部侍郎,论品秩要比杨恩此时所任的右校署材官高出一大截,但品秩高低并不绝对决定了地位的高低,比如说王文谦身为楚州防御使府掌书记,论品秩才从五品上,而赵明廷出任枢密院职方司知事才正六品上,他们手里所掌握的权势以及地位,就一定比冯文澜低?

更不要说即便是在天佑帝面前都敢拍案相怼的前溧阳侯杨恩了。

赵明廷再强势,内心再桀骜不驯,在杨恩面前,也只能乖乖跟着冯文澜、王文谦等人一起揖身行礼。

看到杨恩与沈漾一起出现,韩谦担忧沈漾与赵明廷接触,无意间会泄漏屯营军府的信息,但他却不便硬凑过去。

韩谦却不想他刚要离开时,杨恩朝他招手相唤:

“韩谦,韩谦,你过来,我正到处在找你人呢,你今天躲哪里去了,三皇子大婚,你身为侯府从事,竟然还敢偷懒耍奸啊,胆子很肥啊?”

韩谦心里大叫倒霉,要是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这么大呼小叫一番,王文谦、赵明廷就算之前看不到半点破绽,说不定也会起疑心了。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相赠佳人

见杨恩招手相唤,韩谦硬着头皮跑过去,问道:“杨老大人,你有什么事情要吩咐韩谦去办?”

“我刚遇到晚红楼的苏大家,看到苏大家用了一款胭脂,真是绝妙,比我之前传给苏大家的古法要妙得多。听苏大家说这款胭脂,是你家小奴调制出来的,你是从哪本书里看到这方子?”

杨恩性情豁达,也不觉得冯文澜等人站在一旁,他问韩谦脂粉之事有什么不妥;然而冯文澜等人也只能在旁边老实听着。

“原来天下间也有杨老大人不知之事啊,”韩谦又不能说新式胭脂的试制原理说出来,只能卖关子说道,“我囊中空空,就指望着调制几盒胭脂水粉,讨好晚红楼的姑娘,要是将方子告诉杨老大人,以后真就要黔驴计穷了。”

“哈哈……”

杨恩哈哈一笑,别人或许觉得韩谦说这话太轻浮了,但他一直都觉得韩谦是个妙人,这会儿更觉得韩谦投他的脾气,指着冯文澜、赵明廷、王文谦等人,介绍韩谦道,

“韩谦是秘书少监韩道勋的公子,韩文焕老侍郎的七孙,你们别看他喜欢造胭脂水粉等物讨好女孩子的欢心,便觉得他不误正业、荒嬉无度,实际上啊,他家传博学渊博,满朝文武大臣家的公子,我敢肯定没有几人能及得上他。不,应该说没有一人能及得他。要是不信,你们问问沈大人,我杨恩有没有吹牛?”

沈漾倒是能猜到韩谦以后要替三皇子执掌秘曹,未必就愿意在旁人面前显露自己,但杨恩这么说,他也只能笑着附和。

看到赵明廷、王文谦皆凝望过来,韩谦又不能伸手将杨恩的嘴巴捂住,只能站在一旁陪笑。

“韩谦,我上回听旁人说,你此时好像还没有婚约吧?”

杨恩热情劲起来,一时半会打消不下去,问过韩谦一声,又对冯文澜、王文谦笑道,

“你们谁家有适龄女娃,想要我杨恩做媒的,可是要抢着请我多喝几杯酒才成啊!”

见杨恩朝自己盯过来,王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避开杨恩太过明显的暗示。

韩谦心想着已经敷衍过几句,便拱拱手就想离开,却不想王文谦微微眯起眼睛,喊住他说道:“我们要去拜见三殿下,还请韩公子帮忙领个路。”

韩谦身为皇子陪读、侯府从事,面对王文谦这样的请求,他还真不能推辞,但沈漾、冯翊二人,一个身为长史、一个也身为侯府从事,就站在一旁,王文谦与他韩家还有取消婚约这么一件尴尬的事情在,却还要坚持请他领路,这真是叫他的头皮就有些发麻。

王文谦此时已经知道屯营军府的秘密,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吏部奏疏之事,但杨恩的这番夸赞,只会加深他的疑心!

韩谦暗暗头疼,也只能在前面领路,陪同杨恩、冯文澜、王文谦、赵明廷、沈漾等人往正厅走去;这时候才看到李知诰、李冲在半道招应他人耽搁了,也才回到正厅来见三皇子。

在郭荣、陈德的陪同下,三皇子杨元溥今日就如木偶般,在内侍省、宗正府等官员的指挥下,在沈鹤、郭荣、陈德等人的陪同下,接见了太多人,这时候已经相当的疲惫不堪。

之前凤翔大街发生骚乱,杨元溥今日身边随时都有郭荣、宋莘等人陪同,没有一刻稍离,李知诰不便上前禀报,但杨元溥看到李知诰、柴建等人行色匆匆、神色严肃,也知道发生很严重的事情;更何况韩谦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这也令杨元溥更加的心思焦躁,有如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此时看到韩谦、李知诰、李冲等人走进正厅,杨元溥都忍不住又怨又喜的问道:“韩谦,你一整天跑哪里去了,怎么到这会儿才见到你的人?”

韩谦心里苦笑,三皇子对王文谦没有防备,他这般说话只会加深王文谦的疑心,忙给三皇子介绍杨恩等人,希望能岔开这些人的注意力。

杨恩虽然是杨元溥的族叔,但杨元溥从小深居宫禁,与宗族中人都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也不认得杨恩,但听李知诰他们说杨恩受沈漾之邀,为屯营军府的建设出力不少。

“元溥见过十九叔!”杨元溥站起来给杨恩行礼道。

“殿下折煞杨恩了。”杨恩还礼道。

“你给韩谦在这厅也摆张酒案。”杨元溥吩咐郭荣说道。

郭荣疑惑的打量了韩谦一眼,便吩咐身边人去办。

照理说韩谦今日是没有资格在正厅里饮宴的,但三皇子就是恩宠韩谦,而今天这样的日子谁没事去忤逆杨元溥啊?

“韩少监有事不能过来,韩谦坐韩少监的酒案便成。”李知诰拦住要额外去添酒案的人,说道,示意韩谦是代表他父亲韩道勋在正厅饮宴。

虽然李知诰帮忙做了掩饰,但韩谦看到王文谦眼神锐利的朝他盯过来,实在不知道王文谦这双厉眼,已经窥破多少秘密。

看着王文谦有意无意的往赵明廷那边走过去,韩谦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心想要是王文谦跟赵明廷点破这事,他父亲出仕叙州这事极有可能会黄掉。

他父亲有大闹朝会谏驱饥民的事情在前,门下省还是有借口封驳掉哪怕是天佑帝已经朱批过的吏部奏折,或者御史台那边配合先出手弹劾他父亲,只要安宁宫那边下定决心,还是有可能搅黄这事。

“殿下,韩谦今天可不是故意躲着不过来,实是在宅子里调制胭脂,不知不觉间就忘了时间。”韩谦朝三皇子说道。

三皇子满心的疑惑,不知道韩谦怎么突然扯到这事上去,但他猜想韩谦如此必有深意,顺着韩谦的口气说道:“那好,今天就不怨你。这事你紧着办,但有时候也要看时日。”好像他跟韩谦这些陪读在一起,整天所关注的都是这些奇技淫巧之事。

“今日韩谦草草试制了一盒胭脂,今日要先赠王家小姐,就不献给殿下了!”韩谦从怀里取出一只装胭脂的小铜盒,又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着直接朝王珺的手里塞过去。

见韩谦粗鲁的直接将胭脂盒塞过来,王珺想要推开,但韩谦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小脸涨得通红,只能拿着胭脂盒,生硬的将手抽回来。

王珺又惊又恼,不确定的朝父亲看过来,见父亲脸色骤然间阴沉,但眉头凝住,厉眼盯住韩谦的举动,却没有直接喝止韩谦猛浪之举,她才确定今日所遇的乞丐竟然是韩谦所扮。

而韩谦此时的举动,也绝非是什么突然间的失态、无礼猛浪。

“韩谦失礼了,”韩谦将胭脂盒送出去后,又朝王文谦,“与王家不能结姻,错在韩家,送上小礼,小侄这也只是聊表歉意,还请伯父勿怪。”

众人这时候恍然大悟,没想到韩谦与王文谦的女儿以往有婚约却被解退了,难怪这么大的怨气以致这般猛浪失礼。

“好说,好说!”王文谦黑着脸退了一旁,不愿意再去搭理韩谦,万万没想到他试探这厮,竟然先被戳出一手血来。

王珺气得满脸通红,泪水都要控制不住的滴落下来,明明是韩家先毁婚约,但经韩谦满含怨气的这么一说,好像是他王家先退婚似的。然而韩谦胡口污蔑、当场羞辱她还在其次,更深的用意是威胁她父亲勿要再多嘴多舌。

不管别人是不是误会王家退婚在先,也会觉得韩谦在今天这日子羞辱王家父女的举动太过无礼猛浪。

杨恩也都觉得相当讶然,觉得韩谦此举有失气度,但见王文谦都能忍气吞声,其他人当然更不可能替王文谦父女出头数落韩谦的不是。

李知诰见赵明廷再次看向韩谦的眼神里疑色尽去,换上带有幸灾乐祸的轻蔑跟不屑,暗感韩谦有这分急智、狠断真是不易,心想韩宅射杀恶奴,与韩钧决裂之事,应该也是韩谦做出的决断吧!

经过这么一闹,韩谦找了一个机会悄无声息的退出大厅,这时候只要三皇子杨元溥不提,其他人也视若未见;李知诰也是趁着杨元溥与新妇行大礼的空隙,将今天横生出的枝节,解释给杨元溥知道。

王文谦先派人送女儿王珺回驿馆,然后等三皇子杨元溥与新妇行过大礼,代表楚州观过礼便辞行而去,别人也只当他今日是被韩道勋的儿子给气坏了。

沈漾坐在酒案前,看着殿下的阴沉夜空,眼瞳里满是忧色。

柴建天黑前拿三皇子的印信找到他,要他签署封闭屯营军府、执行宵禁的命令,之后柴建就带着韩谦身边的两人匆匆离去。

而这段时间或许别人都还对韩谦存在种种误解,要不是受命筹建秘曹左司,韩谦及秋湖山别院看上去也非常的风平浪静,但沈漾所能看到的,要比别人多得多。

沈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叫韩谦公然羞辱王文谦父女,但他知道事情绝对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楚州馆

楚州馆坐落在皇城以西。

信王杨元演在金陵自然有府邸,但信王杨元演到楚州担任防御使,留在信王府邸的官吏几乎都是或多或少身份上有些疑点的人。

这些人不管是不是安宁宫安插的眼线,信王杨元溥都不能公然除掉,只能集中留在金陵,让他们守一座空宅子。

除了楚州在金陵诸如进奏、听闻消息、财货往来、官吏接待等事,专门由楚州进奏馆负责,知事、主薄等官吏,都是楚州派驻金陵。

而在王文谦分领楚州馆事之后,除了加强刺探消息等用外,还允许商旅进楚州馆食宿,甚至楚州商旅有大笔的财物担心遇到劫道,也都交付到楚州馆,由楚州馆出据收书,然后回到楚州凭借收书兑现钱物。

此举不仅令楚州多出一道聚财的渠道,也加强楚州与金陵之间的财货往来,使得楚州的商税收入激增。

王文谦坐马车回到楚州的后院,脸色阴沉的走下来。

“小姐早早就回来,似有泪痕,在临江侯府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州馆知事殷鹏走到廊下来,压低声音问道。

楚州馆知事殷鹏原本是王家的家生子,随王积雄、王文谦父中在军中积功脱籍,之后又是王文谦的推荐,才得信王的信任,得以到金陵主持楚州进奏、刺探消息等事,此时看品秩不高,却是楚州安插在金陵最为核心的人物。

“你立刻派人出城,将安插桃坞集外围的密谍都撤出来!”王文谦跟殷鹏说道。

“我父亲看错韩道勋了,”王文谦抬头看向暗沉的夜空,说道,“韩道勋极可能是三皇子身边隐藏在暗中的最大谋主!”

“……”殷鹏微微一怔,神色也随之变得更阴戾,说道,“大人能确认这点,很多事便豁然通透起来——韩道勋大闹朝会谏驱饥民,是为三皇子谋龙雀军啊,要不然前后哪里会衔接得如此巧妙?而吏部荐韩道勋外放叙州的事,信昌侯也有暗中推波助澜,可叹安宁宫那边完全被蒙在鼓里——大人之前还有所疑虑,宴席上发生什么事,叫大人确认这点?”

“韩道勋的小兔崽子怕我坏他大事,今日对我张牙舞爪!”王文谦说道。

“怎么了?”殷鹏并不知道临江侯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护送王珺先回来的扈卫也没有机会看到小小姐被羞辱的一幕。

王文谦也不瞒殷鹏,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这也将有助殷鹏进一步认清楚金陵城里错综复杂的局面。

“三皇子那边下一步,是不是会图谋出藩荆湘?”殷鹏问道。

“他们肯定是有这个打算,但赵明廷那边留了心眼,这事怕没那么容易能成!”王文谦说道,“你先去安排我们的人撤出来吧!”

“嗯!”殷鹏点点头,也没有犹豫便立刻去安排。

王文谦推门回房,看到王珺站在堂屋里,问道:“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依父亲所想,韩伯伯写信退婚之时,就应该打定主意投附三皇子,但且不管韩伯伯在楚州、在金陵任职时所作所为所积下的清誊,即便要阿附权贵、争夺功名利禄,韩伯伯为何要选最没有希望的三皇子?”王珺疑惑的问道。

“有时候大忠大奸是很难分辨的,”王文谦微微一叹,说道,“韩道勋有一些宏愿不切实际,或许他觉得扶持一个能为他掌控的傀儡登基,才有实现的可能吧!你与韩谦解除婚约,实是一桩幸事。”

王文谦刚要让王珺先去歇息,这时候殷鹏又敲门进来,递过来一面龙雀纹武官铜腰牌,说道:“门外有个乞丐,想见大人!”

“哼,他倒有胆子过来!”王文谦虽然决定这次不去插手三皇子与安宁宫的事情,但今日当众被羞辱实质是被威胁,心里也是积了恼恨,没想到韩谦有胆敢孤身来见,“你带他进来!”

夜色本身就是最好的掩盖,韩谦这次却没有用软蜡膏遮掩面颊,在殷鹏的引领下,走进楚州馆的后院大厅。

“小侄见过王大人。”韩谦见左右除了楚州馆知事殷鹏外,屏风上映照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想必是王文谦的女儿王珺站在屏风后,朝王文谦施礼道。

“我已经让人将桃坞集外围的眼线撤了出来,你此时登门,又是何意?”王文谦眼神凌厉的盯住穿一身馊臭破烂衣裳,在他面前竟然却没有半点不自然的韩谦,问道。

韩谦才不信王文谦会轻易放弃对他们的敌意,即便这次受他胁迫,被迫将人手从桃坞集撤出来,不破坏他父亲出仕叙州之事,但保不定王文谦回到楚州不怀恨在心,再搞什么手脚。

他们这边的根基太薄弱,此时已经引起赵明廷的注意,过不了几天就将全面暴露出来,往后要应付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就要竭尽全力,要是楚州那边再不知轻重的在暗中使坏,韩谦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必须在王文谦离开金陵之前,过来跟他聊一聊。

韩谦眼睛落在身前的檀木书案上,有一只纹饰精致的手钏搁在桌角上,应该王珺仓促间忘了收起来,又瞥了屏风后的人影一眼,跟王文谦说道:

“我是过来告诉王大人,你们对安宁宫的认知太浅薄了!”

殷鹏本来恭顺的坐在王文谦的身旁,不想直接插入韩谦与王文谦的对话中去,但这时候目光也是骤然凌厉起来,盯住韩谦。

韩谦倘若是代表三皇子而言,是有资格坐在王文谦的对面说话,但这么一副教训人的狂傲口气,也是实在太不知所谓了。

“陛下年事渐高、太子喜服丹药,皆非长寿之相,到时候安宁宫主内、徐帅主外,大楚必然一地血腥、狼籍,国破家亡,没有人能置身事处。”

王文谦是聪明人,韩谦知道一定要将话说得够狠,没有吞吞吐吐绕什么弯子的必要。

王文谦也没有想到韩谦敢这么说,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微微敛起眸子,盯住韩谦,质问道:“照你这么说,楚州不更是良选?”

“我们即便也想相助楚州,也要有相助的资格不是?”韩谦反问道。

王文谦沉吟片晌,虽然韩谦很有迷惑性,但他心底终究不可能被韩谦唬住,轻蔑的哂然一笑,说道:“这话要是韩大人,或许有资格一说。”

面对王文谦的轻蔑跟不屑,韩谦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现在也没有谁会认为《疫水疏》实际是出自于他的手笔,也或者王文谦打心底认定他父亲才最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但他这时候赶过来见王文谦,也不是想王文谦以后能有多重视他,只要将有些话到位就够了。

“三殿下长期挣扎在安宁宫的阴影之下,出宫就府不敢有一丝忪懈,这不是有心人能操控得了的——不管我有没有资格,但希望王大人能明白这些就好。”韩谦施施然站起来,也不再说什么,就直接推开门,朝殷鹏伸出手来。

殷鹏气极而笑,将那面龙雀纹武官腰牌还给韩谦,又示意门外的扈卫退到阴影里去。

“年纪不大,架势却是十足!”看韩谦身影走出后院,消失在后巷的夜色之中,殷鹏不屑的笑道。

王文谦不以为意的一笑,说道:“不管他再怎么装腔作势,但既然他已经将话传过来,我们还是要听听的。”

见王文谦也认为韩谦过来,只是代人传话,殷鹏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他甚至以为是韩道勋在出仕叙州的关键时刻,不愿意抛头露面以致功亏一篑,才让其子趁夜赶过来,跟这边进行交涉、谈判,以求在日后对抗外戚徐氏、安宁宫及太子一派势力时保持一致。

“不过,他的气势,真是不比爹爹稍弱呢!”

王文谦转回头,见女儿王珺眼眸有些出神的盯着后巷的夜色,说道:“能孤身走进来,确实不简单就是了,”又跟殷鹏说道,“韩道勋出仕叙州,但要保持对三皇子的影响力,极可能会留其子在金陵,你要小心应付此子。”

“他的话能听进去几分?”殷鹏问道。

“暂观其变便是了。”王文谦说罢,忍不住又长叹一声,将目光投向深邃而苍寥的夜空。

殷鹏微微一怔,见王文谦如此反应,猜想必是韩谦有某句话触动王文谦了。

见王文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殷鹏便告辞退下去。

“爹爹说赵明廷等人手段阴狠,也说过陛下年事已高,”王珺抬起头,看着王文谦说道,“必是这个韩谦说太子非长寿之相,触动爹爹了。”

“你这聪明,将来婆婆可不好找啊!”王文谦笑着说道。

“呸呸呸,哪有爹爹这么说自己女儿的。”王珺嗔怪道,倒是忘了今天被韩谦这厮气哭这事了。

王文谦微微一笑,让王珺先回房休息,他坐到书案前,细思起韩谦所说的诸多事来。

他是考虑过天佑帝年事已高,也防备天佑帝随时有可能驾崩。

不过,在他看来,太子再荒嬉无度,登位后有可能会进一步强化外戚徐氏的权势,但太子到底是跟随天佑帝开创出大楚基业的,内心深处不可能对外戚徐氏一点防备都没有。

因此,王文谦也并不认为陛下有朝一日驾崩,形势会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方。

也恰恰如女儿王珺所说,韩谦今日说太子不寿,真是触动了他,他真是没有考虑到陛下与太子先后驾崩的局面,会有多恶劣。

虽说太孙聪颖过人,自小就有不凡见识,也有很多朝臣觉得太子不屑、太孙可期,但太孙毕竟才十岁不到啊。

要是太子在太孙成年前驾崩,大楚不就全落到外戚徐氏及安宁宫手里了?

正文 第七十六章 龙华埠

(感谢小贰、圣淘宇、箭逆沧海、平实、熊猫、小虾米、JACKZ、adei的慷慨捧场……)

韩谦绕到楚州馆后面的一条巷子里,一辆黑色的马车无声的停在巷道里。

马车的前檐角,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家兵子弟郭奴儿脸抹得有些脏,就像是不爱清洁、坐在马车前的小车僮,在巷道里等候主人访过客从坊院里出来。

韩谦揭开车帘钻进车厢里,灯笼散发出来昏黄的光晕,也从揭开帘子照进车厢里来,姚惜水与赵庭儿坐在车里,问道:“王文谦那边有什么反应?”

姚惜水甚至都不明白韩谦为什么坚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见王文谦,也不知道韩谦有什么理由能说服王文谦,让楚州同意跟他们这边暂时两厢无事。

不过,韩谦坚持如此,李知诰那边也担心王文谦搞起事来,破坏力太大,然而今天这样的日子,李知诰、李冲甚至信昌侯李普都实在是无法脱身,柴建又带着人出城去了,便同意韩谦过来一试。

姚惜水表演过剑舞后,左右无事,便随韩谦一起过来。

“楚州秘间马上就会从桃坞集外围撤出,柴建那边可以肆无忌惮的出手了。”韩谦说道。

姚惜水心想这算是什么事?

韩谦在临江侯府不惜公然羞辱王家父女,也暗中对王家父女揭开自己的身份,实际上是不惜狗急跳墙,也要威胁住王文谦收手。

这时候,王文谦即便再怀恨在心,也不会直接逼这边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让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坐收渔翁之利的。

韩谦见与不见王文谦,楚州的秘谍今夜都应该撤出去暂避锋芒,那韩谦坚持要过来见王文谦,意义又在哪里?

韩谦不愿意多说,姚惜水只能怀疑他趁李知诰、柴建等人都无法脱身,支持要见王文谦,实际上是为了抬高他在三皇子身边的地位。

因为这么一来,以后真要跟楚州那边再作联系,自然是韩谦出面最为合适。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伸手敲了敲车厢壁,示意郭奴儿驾车出城。

只要不经过太子直属兵马所控防的城门,临江侯府的侍卫武官腰牌,比京兆府所签发的通行证都要好使。

马车沿着秋浦河北岸的泥泞道路,往宝华山西南麓缓缓而行。

金陵作为六朝繁华之地,大楚在此奠基也有十三年,除了金陵城以及京兆府所属十一县外,大小镇埠也是如星罗棋布。

沿秋浦河北岸往东行十八九里,有一座叫龙华埠的集镇。

龙华埠距离秋湖山别院还有十四五里,但距离屯营军府的西辕门,只有六七里,可以说是从西面进入龙雀军屯营军府之前的最后一处人烟稠密之地,也可以说是龙雀军屯营军府的前哨站。

龙华埠近百年以来,就是金陵城外极为重要的一座集镇,沿河屋舍鳞次栉比,临河的码头舟楫密集,怕是有十数艘大小船舶停在龙华埠的码头前。

穿埠而过的主干道也铺上石板,沿街木楼大多建有两层,前铺多有茶酒肆金银铺,也有依红偎翠的艳丽女子站在楼前街头揽客。

事实上,在一年之前,龙华埠还要繁华,往东通往江乘县,往北裤衩子河通扬子江,往西通金陵城,从渡口南下,又有道路通往溧阳、溧水、永阳,也有河道相接,商旅交会。

最繁盛时,龙华埠商旅云集,有店铺百余家,每日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恰恰是朝廷将龙华埠以东赤山湖北岸的桃坞集,划为龙雀军的屯营军府收编染疫饥民,商旅就远避龙华埠而走,市况骤然间就萧条下来了。

此时看龙华埠的码头停泊有十数艘大小船舶,实不足鼎盛时十分之一。

听着姚惜水看车窗外微微叹息,似感慨龙华埠远不及往日繁荣,韩谦心里只是一笑,暗感要是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四年后信王不甘心坐以侍毙,率楚州军渡江围攻金陵数月,将使这座八百年绵延近七百年的古都毁于一旦,城池内外及京畿诸县百余万口人,仅存十之一二而已。

真要发生那一幕,而到那时候姚惜水还没有殒于兵灾,又会有怎样的感慨?

马车檐角的灯笼,通过车窗,将昏黄的光照射进来,姚惜水哪里知道韩谦在想什么,她只看到韩谦嘴角那一抹冷冽的浅笑,心头暗忤,暗想龙华埠前后一年,兴衰两态,他心里即便没有特别的感触,但冷漠如斯,当真称得上生性凉薄了吧?

马车最后停在一间茶楼的余对面,姚惜水远远看到傍晚时出城的柴建,这时候竟公然坐在对面茶楼里饮茶,还特么面朝大街而坐。

不过姚惜水转念想柴建这么做,也无不当。

枢密院职方司今夜要有密探在桃坞集外围无故失踪,他们再怎么掩饰,赵明廷那边也应该知道桃坞集屯营军府有问题了。

而桃坞集既然无法再潜藏在水面之下,那还不如利用这点,将赵明廷那边的视野彻底的吸引过来,只是要让他们暂时看不穿桃坞集的虚实就可以了。

吏部奏疏,天佑帝已经朱批送到门下省缴覆,颁行就这两天的事情。

实际上不管韩道勋、韩谦父子身上是不是已有破绽被赵明廷看到,但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下也必须下极大的决心,才有可能通过门下省,去直接封驳天佑帝朱批过来的奏疏。

毕竟安宁宫要这么,也是直接对抗或者说忤逆天佑帝的意志,所冒的风险也绝对不小。

他们要做的,只是要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下不了这个决心就可以了。

“姚姑娘要是也想进茶楼坐坐,面容就要稍加修饰才行。”韩谦说道。

借着跟车辕一侧相接的小窗透进来灯光,姚惜水睁眼看着赵庭儿将一种软蜡膏轻轻的抹了韩谦的脸上,使韩谦的脸颊变得蜡黄、凹凸不平起来,随后又用深黄色脂膏在韩谦的脸颊上勾画了几笔,竟然叫韩谦脸颊在灯下显得瘦陷、病容颇重的样子,真是神异无比。

看到这一幕,姚惜水知道韩谦身边的婢女能试制出远超晚红楼的上品胭脂,绝非偶然。

当然,她也猜到韩谦这时候要她改变容貌,随他上茶楼跟柴建见面,实际上也是要赵明廷暗伏在附近的密探看到,这也要弥补她与春十三娘在凝香楼胭脂铺露出来的破绽,避免赵明廷有可能注意到晚红楼的存在。

赵庭儿傍晚前扮成乞儿到侯府后院箭场见李知诰、柴建,通知韩谦、姚惜水的藏身地,这时候看到韩谦一身丐装走进茶楼,柴建示意分散坐在茶楼角落里的几名扈卫稍安勿躁。

不过,也是因为猜到眼前走进来的三人,是韩谦与姚惜水以及韩谦身边的婢女所扮,柴建才能从眉眼轮廓间看出一些依稀相仿来,暗感赵明廷真要有什么手下潜伏左右,只会认出他们是今日从凝香楼胭脂铺逃匿的疑犯,而不会认出他们的身份来。

“柴大人,这边情况如何?”韩谦坐过去,一脚跷到木凳上,看柴建跟前五香烂豆等几碟小食,揽到身前,伸手抓起来就塞嘴里,自嘲的说道,“在侯府光顾着跟王文谦置气了,都没有填饱肚子,柴大人让店家到隔壁的牛二驴肉店,买两斤干切驴肉过来。”

柴建没有惊动店小二,直接让旁边的一名扈卫去买两斤干切驴肉过来。

“屯营之内已经闭寨,三天内都会加强戒防。目前,是你韩家家兵范大黑、林海峥以及赵无忌带人分组散在外围,也已经发现五名可疑人物,试图接近屯营,但对方也很警惕,看到情形不对劲,已经逃入宝华山深处。”

三皇子大婚,临江侯府那边不能有一丝懈怠,秘曹右司的人手又因为怕泄密,傍晚前手忙脚乱的分散潜藏起来,柴建可以请沈漾签发命令,封闭屯营寨府,但身边仅有十数人,却没有办法伏杀潜伏到屯营寨府外围的密间。

柴建不得不借助韩谦的人,但是左司兵房虽然有七八十人,但除了韩家九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人都是这几天从屯营军府新招募过去的新手。

柴建实在怀疑韩谦手里的人,能完成这一次反渗透任务。

韩谦倒没有什么担心,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他们是准备不足,但赵明廷派出密间渗透,比他们更加仓促。

再一个,普通人无事是不会随意钻入深山里去的,但过去几个月里,韩谦一直都利用宝华山的地形地势,教导家兵子弟如何进行潜伏、侦察及反侦察,在这方面他们占据绝对的优势!

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他与柴建只要在这里等结果就好。

夜渐深,茶楼东家坐在长木柜后,看到柴建及扈随除了腰间的刀剑,袍衣有时候无意间掀开,还露出甲衣,压根不敢过来催促说茶楼要打烊,忍不住打起哈欠,跟柴建说道:

“要不要派人到对面的妓寨,喊两个姑娘过来唱个小曲?要不然这么坐一夜,很难熬的。”

柴建瞥了姚惜水一眼;姚惜水眼神凌厉的瞅住韩谦,心想他走进茶馆之后,言行粗鲁放肆之极,这时候竟然还得寸进尺来了。

韩谦浑不在意的说道:

“姚姑娘要不想让赵明廷从你身上联系到晚红楼,就应该不在意这事!而且啊,不要觉得变换面容,就一定能瞒天过海。姚姑娘不能融入新的身份,一切都表现得跟所扮演的身份格格不入,这些将都是破绽。要是赵明廷或者王文谦这样的人物,亲自赶过来,看到姚姑娘这样,绝不难将姚姑娘跟晚红楼联系起来,毕竟晚红楼留在姚姑娘身上的痕迹太深、太鲜明了……”

姚惜水再不喜欢听韩谦说这话,但仔细咀嚼,却觉得意味深长,暗感用间篇注疏,即便是韩道勋所著,韩谦也绝对是真正掌握其精髓的一人。

“姚姑娘似乎能听得进我这番话,”韩谦嘿然一笑,跟姚惜水说道,“那就请姚姑娘到妓寨,帮我们挑两个唱曲的姑娘过来——姚姑娘如果要跟我学用间,那一定要记住,模糊掉身上棱角鲜明的特征,才是为间的第一步!”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行刑

烛残灯灭,在晨曦中,已经早起的行人经过,茶楼外的石板长街,也是嗒嗒的马蹄声传来。

姚惜水再精力充沛,挨着车厢壁坐了一夜,也是腰背酸肿,看了披了一张破麻袋片、枕着赵庭儿大腿而睡的韩谦一眼,倒不是觉得韩谦身为少主,与身边的婢女苟且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好奇这厮怎么能睡得酣畅淋漓?

一夜过去了,桃坞集屯营军府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但凌晨时聚集到龙华埠的可疑人物越来越多。

这些人都是赵明廷从枢密院职方司调来的精英斥候。

精英斥候,不同于密间、秘谍,就像是韩谦编入秘曹左司兵户的精锐,是侦察作战力量,他们并不需要严格隐藏身份,因此公然挎刀披甲,骑着军中健马,半夜将茶楼对面一户人家都赶了出来,将院子征用过去,以便他们的人马在龙华埠聚集。

虽说赵明廷还没有露面,但枢密院职方司在对面院子聚集的精锐斥候就已经超过四十人,为首是枢密院职方司下属一名叫季昆的指挥。

“哈……”韩谦伸了懒腰,睁开眼见赵庭儿打着哈欠看过来,眼皮子软耷耷,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问道,“你没有睡?”

“不断有人携刀披甲,骑马进入龙华埠,庭儿心脏都吓得砰砰乱跳,怎么睡得着?”赵庭儿伸手将韩谦的脑袋托起来,揉着被压得发麻的大腿,说道,“少主,你怎么就睡得这么舒服?”

“赵明廷真要下决心将我们劈成肉酱,哪里需要公然调用职方司的人马?”韩谦也忍不住打个哈欠,心想还是没有睡够,看向姚惜水问道,“夜里有什么消息?”

虽然姚惜水也能料到赵明廷往龙华埠直接调集职方司的人手,更可能是在虚张声势,给他们这边施加压力,但他们在龙华埠只有十二名扈卫能用,谁敢说赵明廷那边一定就不出手?

这种情形下,谁心头所承受的压力都不可能小。

韩谦竟然能睡得着,姚惜水都不知道他的心脏是什么做的。

“凌晨前后,分别在牛头崮、兰溪沟、朱家寨伏杀三名可疑人物,击伤两人,但可惜没能逮住,令其跳溪逃走,但缺人手,也没能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或许还有可疑人物潜伏山中未撤,”姚惜水说道,“你手下死一人、伤两人!”

“嗯!”韩谦点点头。

左司兵房七八十人,在地形熟悉的宝华山中猎杀职方司的五名密间,特别是职方司五名密间是分散潜近桃花坞的,他们这边还付出死一人、伤两人的代价,显然很难让人满意。

不过,考虑到左司兵户除了六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近六十名人手都是这两天都招募过来,这样的结果也不出人意料。

“我要回屯营军府,姚姑娘是陪柴虞候继续留在龙华埠,还是随我去山庄补一觉?”韩谦问道。

留在龙华埠也无事可做,同时姚惜水也感到困顿,担心自己这个状态再继续暴露在职方司的探子眼皮底下,容易露出破绽,便同意随韩谦去秋湖山别院继续观望形势。

屯营军府虽然没有造栅墙,将桃坞集整个的圈围起来,但天光大亮之后,凭借屯营军府的哨岗也能将林沟溪坎都盯住,敌间强行闯进来也不可能有藏身之地,所以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也带着人马撤回山庄修整。

韩谦回到山庄,也没有充满馊味的破旧衣裳脱掉,而是带着赵庭儿、姚惜水、郭奴儿跑去原家兵及家小聚居、目前临时充满兵户临时驻营的北院。

林海峥等人正撤回到院里吃早餐,看到韩谦走进来,那些新手看到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站起来,才知道是韩谦进来了。

“谁来跟我说昨夜的伤亡?”韩谦拖了一把椅子,倒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斥候,问道。

“郭泓判击杀敌间,也被敌间反手刺中胸口,早上抬回来时,在半路就咽了气,”林海峥走过来说道,“另外两名家兵子弟伤得都不算重。”

“郭泓判被敌间反手刺杀,是你亲眼所见?”韩谦抬头看着林海峥,问道。

看到韩谦眼瞳里凌厉的精芒,林海峥下意识的一惊,心存畏惧的说道:“我没有亲眼所见,但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将他所率这组人马召集过来询问过来。少主要是觉得有问题,我再仔细盘问。”

“他这组人都有哪里?”韩谦抬头问道。

林海峥示意四名斥候站出来。

“将兵甲都缴了!”韩谦说道。

林海峥都知道韩谦要重罚这四人,示意旁边的人将这四人的佩刀、皮甲都解下来;这四人也不敢挣扎,做好受罚的准备。

韩谦看着四名新募斥候,他还记得这四人的名字,其中一人早年还曾在广陵军担任营指挥,潜力可期,但可惜啊,不能为他所用的人,他都不想留,语气寡淡的问道:“你们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我等无能,致队率受创而亡,愿受罚。”四人对望一眼,想着摆出一个良好的态度,惩罚或能轻些。

“你们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那想必是知道自己错了,那就好办了,也省得你们在黄泉路上怨我枉冤你们,”韩谦回头看了林海峥一眼,说道,“现在就将这四人都杀了,然而去找兵曹高大人,将他们的妻女子侄,只要是一户之内,都卖出为奴!”

韩谦这话说得极平淡,但字字惊心。

姚惜水也是心惊,没有想韩谦御下会如此残暴。

虽然死了一人,极为可惜,但左司兵房七八十人说起来都是这两天才新招募过来的乌合之众,能伏杀职方司三名精英密间,还成功阻止职方司的密间渗透,这已经可以说是有功无过了。

林海峥、范大黑也是微微一怔,想要劝韩谦给他们一个机会,但想到韩谦前些天在宅子里下令射杀韩钧身边的老宅家兵,可也没有半点犹豫,未必是他们能劝!

四人完全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残暴而严厉的惩罚,韩谦不仅要将他处死,还要将他们的妻妇子侄卖娼卖奴,愣怔之余,竟是忘了争辩;待看到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等家兵子弟拔刀围上来,想要反抗,但手无寸铁,又被围在院子里,片晌间便被乱刀砍死!

其他新募的斥候,看着身体都被乱刀砍得不全的四人,还有没有死透,在泥地血泊里抽搐着、颤抖着,还有鲜血汩汩流出,扩大血泊的面积,几乎要将这座平整的院子都淌满,虽然他们都是韩谦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卒,犹是心惊不已,脸色惨白。

特别是另外两组有家兵子弟受伤的斥候,握住腰间的佩刀都禁不住发抖起来。

“你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四人为何死有余辜,为何妻女子嗣会沦落为奴的境遇,”韩谦眼神锐利的往院子里的人马扫过来,“另外两组人马,应该庆幸队率只是受伤,各领三十鞭为戒吧。林海峥、范大黑,你们两个,先上前行刑各抽十鞭。你们已经有两次在关键时刻犹豫了,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三次!”

林海峥、范大黑叫韩谦眼睛盯着,背脊汗毛都要立起来,也暗感他们刚才是犹豫了,要是这四人突然暴起夺下他人手里的兵刃,今天这场面恐怕会非常的难看了。

看到林宗靖、郭奴儿等家兵子弟,这时候已经聚集到韩谦身边结成环阵,林海峥、范大黑也暗感他们虽然更经常在少主身边伺候,但显然不自觉,要比这些郭奴儿这些家兵子弟懈怠一些。

林海峥、范大黑这时候也按住腰间的佩刀,虎视眈眈的盯着另两组出岔子的斥候人马。

两组八名斥候,终究是没敢反抗,将佩刀解下来,跪在被血浆浸得已经有些泥泞的地上受刑。

姚惜水自幼接受严酷的训练,但这一刻犹要强忍住心里的不适,才没有提前退出去。

林海峥、范大黑执鞭上前,给八人各抽十鞭,抽得他们皮开肉绽、血痕遍背。

韩谦这时候又朝那些剩下的新募斥候,说道:“剩下的各二十鞭子,你们轮着每人上前抽五鞭,感受一下他们身心所受的创痛吧,这样,在下一次的任务中,才会少懈怠!但下一次,你们心里也给我记住,我这里没有太多的规矩,以下犯上者斩,作战懈怠者斩,畏敌不前者斩……”

待行刑完毕,韩谦才让人将四具死尸拖出去,也让八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人搬到房中救治,跟林海峥、范大黑说道:“你们先带着他们到外面的院子,总结昨夜的成败教训,成文交到我手里,然后再去休息……”

林海峥等人走出去,留在山庄的家兵家小才走进来打扫满地的血迹。

只是这边的院子都是泥地,血渗透到泥土里,除非将染了血的土都铲掉,要不然天气日渐炎热,整间院子里都将是吸引蚊蝇的血腥气。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筑城

韩谦拿筷子搛了一小块脆脆的腌黄瓜,吧咂吧咂的嚼着,见姚惜水完全没有胃口的坐对面,搁下粥碗,问道:

“怎么了,姚姑娘给我酒里掺幻毒散时,可没有现在这般不忍啊?莫非姚姑娘觉得我拿自家的钱财,养活了晚红楼的十多名卖身姑娘,就是该死,而那四名不听指挥、懈怠作战、坐看队率如此轻易为敌间反杀的家伙,就不该死了?”

“罪不及妻女子嗣!”姚惜水说道。

“罪不及妻女子嗣?”韩谦冷冷一哼,说道,“这四人因罪而死,我不罚他们的妻女子嗣,你以为他们的妻女子嗣在屯营里,境遇就能比为奴要好?你要同情他们,大可以将他们都买回去啊。”

姚惜水被韩谦拿话堵住,无语相对,又怀疑韩谦说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冷眼看他又低头呼噜噜的将半碗粥都扒拉进肚子里,真是想不明白有名臣之望的韩道勋,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胎儿子,难不成他寄养宣州的那几年,真将他扭曲成如此的冷血无情?

韩谦将姚惜水的嫌弃看在眼底,心里只是冷笑,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的话,也难怪天佑帝驾崩后,三皇子这边那么轻易就被安宁宫那边连根拔除了,晚红楼及信昌侯府,除了李知诰之外,实在没有几个能撑得住台面的人物啊!

说实话,韩谦也并不觉得信昌侯李普是一代人杰,要不然他早早就得晚红楼暗中扶持,所建功绩不应该在其兄、浙东郡王李遇之下。

甚至在李遇这一系军方人物里,信昌侯李普的地位,比起李遇手下的第一大将张蟓,还要略差一些;而看目前的情况,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还没有成功的将此时归隐洪州的李遇以及此时担任潭州刺史的张蟓拉上他们的贼船啊。

林海峥、范大黑将昨天的得失总结记录成文送过来,韩谦让他们也去休息。

吏部疏奏一日没有通过门下省的缴覆,他们这边就不能松懈。

韩谦看记录成文的得失经验,与料想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昨夜在那么大的范围内,要防止职方司的探子渗透进来,左司兵户不到八十名探子,分成十六组在宝华山内搜索。

编入兵马的家兵子弟年纪都还小,即便过去半年多时间里,受到严格的训练,但作为队率,还是无法压制那些个从数万饥民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勇悍老卒。

昨夜能伏杀三人,赵无忌杀一人,范大黑杀一人,还有就是受创身亡的郭泓判杀一人,伤两人也是家兵、家兵子弟出力。

而是那些原本被寄以厚望的“勇悍”老卒,个人武力,绝对不弱,也有在复杂局面下周旋的经验跟能力,但这些人要是有韩家同样悍勇的家兵带着,多少还听话些;要是由十四五岁、身量单薄的家兵子弟带着,绝大多数人都在敷衍。

他们昨夜遭受一死两创的损失,实际上都是这些勇悍老卒懈怠或者不听话所致。

韩谦现在哪里有时间去按部就班的规训他们?

昨日赵明廷的人马仅仅是受到小创,今夜才是最危急之时,他要不用雷霆手段将这些新募斥候震住,令他们能听令行事,今天夜里还要将他们放出去守住屯营的外围,伤亡就难控制了。

三皇子午前要携新妇进宫面圣,李知诰到午后才脱开身,带着一票人马赶到秋湖山别院来跟韩谦会合。

柴建依旧留在龙华埠,跟职方司聚集于龙华埠的精英斥候对抗,但身边有四十多名好手,那边注定是僵持局面。

李知诰相隔四个月再次踏入秋湖山别院,发现山庄相比较四个月前,内部已经改观很多。

事实上,年后秋湖山别院就一直在改建、扩建。

为此,韩谦也在匠坊东侧新辟出一块地,建了砖窑。

金陵城虽说富冠江南,但城内主要的屋舍都是夯土而建,甚至大半的城墙也都夯土而成,没有覆砖。

以伐木为梁柱,青砖加灰浆抹砌所建的房屋自然是要比夯土墙、茅草顶坚固得多,也扛得多江南夏秋豪雨的冲刷,但当世烧砖的成本还是太高。

之前秋湖山别院,东院是正院,三跨十多间房里,也只有六间房是青砖小瓦加木梁,屋里再用方青砖铺地,在当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精舍了。

皇城宫禁之内,除了几座主殿要奢华一些,用了大量的石料,其他的院舍也不过如此。

江南时常大雨倾盆,韩谦扩建山庄,坚持用青砖,但即便建了砖窑,也募匠工到后山伐木烧炭,成本还是太高。

烧一千斤石灰才需要五百余斤柴炭,而烧一千块寻常青砖,就需要烧四千余斤柴炭。好在后山的木材尚算充足,而从屯营军府雇佣力工更是廉价,山庄年后新增、改建了三十多间青砖瓦房,目前勉强够用。

李知诰与韩谦会合,见局势都在掌控之中,稍稍放下心来,即便姚惜水说韩谦擅自处死四名新募斥候,李知诰也浑不在意。

照规矩,韩谦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够不经请示直接处死那些临阵逃脱的兵卒,过后就应该捆缚送上兼理法曹的录事参军李冲那里接受处置。

除了韩谦在答应筹建秘曹左司之时,就要求有专擅之权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所面临的形势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就全盘皆输,比起计究这些细枝末节,他们更急需要有能够掌握局势的人物坐镇一方。

沈漾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完全不指望他会参与这边跟安宁宫及楚州的明争暗斗,而除了父亲、他自己及柴建外,李知诰认为李冲、姚惜水等人,都还远不足以独挡一面。

韩谦目前已经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一环,也发挥着别人难以企及的作用,李知诰不觉得应该对他要求更高;而在人手匮缺、人心不稳之时,用雷霆手段先将桀骜不驯的悍卒镇住,才是果断而坚决的手段。

考虑到赵明廷今夜可能会调更多的精英探子潜伏进来,而李知诰带过来的人手,对宝华山的地形又不甚熟悉,韩谦与李知诰商议,最后决定由李知诰带来的人手,与屯卒一起负责屯营内侧的警戒;而外围的反渗透及猎杀,还是交给林海峥、范大黑及赵无忌,率左司兵户所属的斥候负责。

反正赵明廷也不可能公然率大部兵马强攻进来,甚至昨夜那些新募斥候的懈怠,极可能会给赵明廷制造一定的误导,形势对他们还是极有利的。

韩谦能掌控局面,李知诰也乐得清闲,更多心思还是放在屯营军府及龙雀军的建设上。

韩谦自然将在山庄下方、以军府公所为中心建造城垒一事,再次提出来,此外,山庄外围还有六处山嵴缺口要建防御哨院,这样才能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必要时能聚拢七八千兵马,以及将三四万屯兵家属都撤进来坚守。

韩谦前天见到李知诰、柴建时,就提出这个方案,李知诰回去后跟父亲商议,也觉得韩谦这个提议甚好,确定是有必要建造这么一处坚堡,防止形势陡然恶劣,三皇子在城外能有一处落脚地能聚拢兵马。

然而问题的关键,还是代价。

见李知诰蹙眉思量,韩谦却是不急不躁。

他所提的,都是刻不容缓之事,眼下就要看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有多少潜力可以压榨了。

这样也便于他估算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这些年潜藏在水面之下,到底经营出多大的势力来。

“六座防御哨院,正当山嵴豁口,地势险要,堪称关隘,应尽快动工,而且这六处地方易受雨水冲击,需砖石及糯米浆拌石灰砌筑。而下方城垒,要是糜费太巨,可先夯筑土墙,等日后再包裹城砖。”韩谦给出一个折中的建议。

“大约每月需增拨多少钱粮?”李知诰问道。

屯营军府这边开垦出七八万亩地,到四月底已陆续有收成,但由于只能种植麦豆等旱地作田,甚至还要严禁捕捞蟹螺充饥,因此即便在日照充足的宝华山南麓,每年总产量也就十万石左右。

这仅仅够二万三四千人之多的屯兵眷属不饿死,而婚娶丧葬、生养病药,乃至屯营军府想要修缮屋舍、村寨、道路、沟渠以及将要持续多年的隔绝疫源,以及屯营军府内部的公耗,还需要每年投入一千万钱,才能够勉强维持。

此外,七千兵卒的编训不能停,这方面的钱粮,除了朝廷每年拨给两千万钱军资外,他们一年至少还要额外再贴六万石粮食进去。

龙雀军的兵甲,卫尉寺武库署会有拨给,但除了铸造粗陋的刀矛给足一万两千余件之外,各式铠甲仅拔给五百套,健马三百匹,骡及驽马五百匹,马铠二十具。

龙雀军想要成为一支精锐,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还要额外添置大量精良装备。

除开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之前半年为筹建龙雀军及屯营军府所投入七八千万钱之外,之后每个月还要再贴七八百万钱,龙雀军及屯营军府才能勉强的正常运营下去。

屯营军府内要建窑烧砖、砌筑城垒,是可以从屯营军府征用廉价劳力,但再廉价也要给三顿饱食,那也至少一个月再多拨上千石粮食或者相应的钱物才够。

韩谦心里默算了一下,跟李知诰说道:“此事交给我办,每月多拨一千石粮,一年之内初成;再有半年,军府城垒外墙可以包覆城砖。

李知诰统兵征战,除了攻城拔寨,也置兵械筑城寨,知道韩谦所报之数,还是相当节省的。

事实上,他们也早有考虑这事,屯营军府的仓曹、工曹、兵曹参军,都是信昌侯府派出来的人,手下也有营造官,他们估算过筑造覆砖城垒的成本,实要比韩谦这边靡费三四成以上。

李知诰心想韩谦这边主持其事,能节省这么多,就应该让工曹配合这边行事,咬牙说道:

“这事怎么也要挤出钱粮,尽快做成,你这边莫要耽搁,先筹办起来……”

虽然折算下来,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最初半年往龙雀军及屯营军府所投入六七千饼金子,绝对数值也不算多么恐怖,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这些年不仅暗中维持五六百人的精锐战力,还培养一批密间极深的潜伏到朝野之内,消耗不是小数目。

韩谦扩大家兵子弟规模之后,又有意将他们都往精锐乃至精英方向进行培养时,就发现这个消耗太恐怖了。

看李知诰的样子不像作伪,韩谦心想每个月再多拿一千石粮,真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极限了。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深夜闯营

树欲静而风不止。

除了枢密院职方司的斥候外,午后也有一些行迹可疑的江湖人物,往龙华埠聚集。

韩谦倒不担心这些,再怎么不济,今夜也能熬得过去,但关键是门下省今天还没有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明天会是什么局面,就完全不是韩谦能猜测跟掌控的了。

今天是三皇子大婚的次日,杨元溥要携新妇进宫面圣,而明天照计划,三皇子要携新妇前往太庙祭祖,郭荣应该都要陪同;不过,要是今明两天都还无法派人潜入屯营军府探明情况,赵明廷后天就极有可能请身为龙雀军监军使的郭荣直接带人走进桃坞集。

到时候,韩谦他们再骄横,也不能公然阻拦郭荣带人进入屯营军府。

不过,韩谦此时也养成尽人事而听天命的从容,做了一些能尽量拖延的后手准备后,也不会坐立不安就是了。

李知诰将身边的人手都留在屯营军府,他夜里回城不安全,要不想到龙华埠跟柴建会合,也只能留在屯营军府宿夜。

一向勤勉的沈漾,自然也早意识着风声鹤唳的紧张形势,今日特地留在城里,没有到桃坞集来。

入晚后,为避人耳目,也便于姚惜水参与其事,李知诰将屯营军府工曹参军周元喊到山庄,谈城垒筑造的事情。

周元对韩谦是有很大意见的。

他身为工曹参军,城寨、道路、沟渠、屋舍之营造,都应该是他协助长史沈漾所主持之事,特别是兵甲战械的铸造,更是归他直接统辖,但整顿过前期混乱,在年后周元想要正式征用熟练匠工,筹建匠户营,这时候发现手艺最好的几十号人,早就被韩谦雇到山庄匠坊了。

而在修筑大堤、挖沟垛田、隔绝疫源等事上,沈漾也更重视征询韩谦的意见,叫周元这个营造官多少有些名不符合,被搁在那里。

周元满腹意见,又不能跟韩谦撕破脸,只是暗中怂恿张潜、郭亮也招募人手就近石灰窑,不令秋湖山别院垄断对屯营军府的石灰供应。

韩谦要将修筑城垒的事情都揽过去,周元自然是极力反对的,最后讨论下来的结果,便是山庄匠坊提供修筑防垒、哨院所需的城砖;而周元身为工曹参军,肩负屯营军府的营造之责,怎么也要将修筑之事揽过去,要不然他在龙雀军真成摆饰了。

韩谦实际上也主要是想将烧砖这事给承揽下来。

金陵上千年前就有烧石炭的历史——石炭也是千年后工业体系想要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必须要有能大量开采、供给的廉价燃料煤炭——甚至宝华山里就有开采石炭当柴烧的记录。

只是金陵城附近,直接暴露于地表的优质煤层极其罕见,即便有,也早就在长达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被开采一空;而那些浅层煤,甚至只需要挖井十数米就能开采到的煤层,对当世来说,也是一项浩大而艰难的工程。

秋湖山别院后山约七八里深处有一座山坳,就留有数百年前古人采煤的痕迹,只是表层易采的煤石早就被开采一空,加上数百年来的岩层风化、山体滑坡淤积等,经过初步勘测,匠坊这边需要往下打七八丈深的竖井,才开采深埋地底的煤层。

不过,对于年产十二万担石灰,每年需要消耗六百万斤柴炭的匠坊而言,开采浅层煤看上去艰难,也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传统的制砖,每烧一千块砖,需要四千斤柴炭,对柴炭的消耗更加恐怖,这也是当世绝大多数屋舍都不舍得用青砖小瓦的关键,韩谦将烧砖之事承揽下来,为的就是进一步摊薄开采浅层煤的成本,使得更具体规模效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韩谦最初帮他父亲写《疫水疏》,以为考虑已经颇为周全,但真正实施时,还是发现大量的问题,其中有一点,就是为隔绝疫源提出要严禁染疫饥民喝生水,最初就想简单了。

不要说吸血虫卵了,沟渠溪河之中滋生大量的微生物、寄生虫乃至病菌,水烧沸再饮,大概是当世预防传染病、瘴毒,最为有效的手段了,但问题在于,不要说忍饥挨饿、面黄肌瘦的赤贫之家了,对于当世平民,坚持饮热水,每年要多烧上千斤薪柴,这也是极重的负担。

桃坞集缺地少田,麦秸杆等柴禾根本就不够烧,但好在劳力相对富足,可以组织人手进山伐柴,短短半年时间,韩谦眼睁睁看着距离屯营军府较近的山头,就秃了一大片。

韩谦融合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但发现并非所有的记忆都是正确的,很多时候也会因为个人的认识局限,出现误差,比如说在翟辛平的记忆里,就觉得当世的山野间应该树木葱郁,但实际上金陵城外围森林覆盖面积极低。

韩谦后来自己分析,这实际上是六七百年来,金陵一直都是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的军事政治文化乃至经济中心,城中人口都没有低于十万的时候,长期以来的薪柴砍伐以及修建楼阁屋舍,差不多早已经将附近丘山都砍伐一空了。

韩道勋置办下秋湖山别院后,严禁佃农进山伐柴狩猎,绝不是不怜悯佃农,而是实在不忍难得几处树木葱郁的山头,再被伐得光秃秃的。

当然了,别院山庄后山的三四千亩林木,这半年也差不多伐光了,韩谦要不再组织人手开采石炭,烧砖、烧石灰的成本也将越来越高。

而开采石炭,主要也是最初投入的成本太高。

土质松软、地下水层又浅,夏秋不时有暴雨冲刷大地,挖近二十米的竖井,都得用坚木将井壁架实了,而且进入煤层开挖,挖到哪里都要用木架子撑到哪里。

然而松榆槐柏等木料,紧贴着湿|软的泥壁,又极容易腐烂。

炭化处理,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防腐,但炭化后的木料支撑力又会被严重削弱;用熟桐油浸木的成本又高。

总之,将这一堆问题处理好,代价绝对不菲,但韩谦相信,只要形成规模,石炭要比木炭廉价得多。

事实上,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在往后一两百年间石炭替代木炭也是大势所趋,甚至在当世,地表煤层资源较多的徐、楚等地,都大规模用石炭炼铁了。

只是这些地方所出的铁料酥脆,难造良器,世人还不知道什么缘故。

谈过事情后,李知诰要与周元住到下面的军府公所宿夜。

姚惜水要避人耳目,还不能直接到军府公所宿夜,只是女扮男装,与韩谦一起送李知诰、周元出山庄。

夜里月朗星稀,远近山峦颇为清析的叠层于眼前。

当然了,晴夜星月再明亮,能见度也是有限,用单筒镜也只能看到三四百丈外的隐约人影;更外围的情况,还得通过其他手段传讯,才能知道。

李知诰长于军伍,勤于读书,这些年随父辈南征北战,是李遇一系的核心将军之一,见识也是极为广博,韩谦与他天南海北的议论风情人物,颇为相得。

将李知诰、周元送到军府公所宅前,韩谦待要与姚惜水返回山庄,两匹快马驰来,却是柴建从龙华埠派回来的探子,跪地禀告:

“郭荣深夜出城,与赵明廷正往桃坞集赶来。”

“他们的动作好快!”韩谦还以为郭荣今明两天都要陪三皇子携新妇入宫,最快也要等到后天上午才会与赵明廷赶到桃坞集来,没想到等宫里事情一了,赵明廷不顾天黑,就直接拉郭荣出城往桃坞集赶来。

赵明廷的速度,还真是够快,应该是已经注意到他父亲出仕叙州之事极为关键,迫切想探明这边的虚实。

“走,我们一起去迎他们!”李知诰脸色沉毅的说道。

郭荣虽然是安宁宫的人,同时却也是天佑帝指定的监军使,在龙雀军地位仅次于三皇子杨元溥,比长史沈漾还要略高一些。

而此时即便是三皇子杨元溥在场,也没有道理阻拦监军使进入屯营。

姚惜水与赵庭儿先回山庄,韩谦刚要与李知诰、周元赶往西辕门,去截郭荣、赵明廷,就见郭亮、张潜二人醉意微醺的走过来。

“李虞候、周参军,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郭亮都不知道李知诰今天到屯营军府来,看到他跟韩谦、周元在一起,还颇为惊诧。

“说是监军使郭荣陪同枢密院职方司的知事赵明廷,正往这边赶过来,我与周元、韩谦过去相迎,”李知诰声音沉郁的说道,“郭虞候、张大人,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早些回宅子歇息。”

“啊……”乍听郭荣与职方司的赵明廷连夜赶往屯营军府而来,郭亮便先是一惊,心想郭荣身为监军使,除了最初收编染饥民时远远看过一眼外,似乎还没有在屯营军府露过脸吧,今天怎么连夜往这边赶来?

他转念又想,郭荣身为监军使赴屯营,或许可以说张潜职低位卑,不需要参与迎接,但他作为龙雀军五大都虞候、五大屯营校尉之一,不正应该与李知诰一同去迎接,李知诰怎么就毫无顾忌,要他回避?

张潜扯了扯郭亮的衣袖。

郭亮也是聪明之人,经张潜提醒,转念想明白应该是三皇子那边跟安宁宫有什么龌蹉事,李知诰怕他与张潜露出什么马脚,又或者郭荣与赵明廷因什么事赶来兴师问罪,李知诰这才干脆要他们回避。

当然,郭亮身为都虞候,被李知诰说一声就要回避,脸面也有些挂不住,脸色阴晴了片晌,才与张潜离开。

正文 第八十章 请君入瓮

看郭亮、张潜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韩谦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郭亮、张潜等人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没有什么牵扯,跟沈漾走得更近,但他们同时也跟安宁宫那边没有半点牵连。

而只要他们一天身为龙雀军的将吏,他们都不会主动往安宁宫靠拢,也不会主动去跟安宁宫通风报信。

不过,在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在足够重视这边之后,那权力被架空的郭亮、张潜等人,有没有可能被暗中收拢,或收买过去,就难说了。

郭亮原本是龙雀军硕果仅存的都虞候,在三皇子接管龙雀军之后,郭亮就迅速被边缘化,而手下所剩不多的几百精锐,也被李知诰他们瓜分了,心里存有怨念是一定的,但不意味着三皇子杨元溥出面,不能化解。

韩谦心想这应该是三皇子杨元溥下一步应该要做的工作,不过他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多想这些,翻身上马,让赵庭儿与姚惜水先回山庄,同时通知林海峥、赵无忌他们,将斥候都撤回来。

既然赵明廷将郭荣直接拉过来闯营,那就意味着赵明廷应该不会再让手下的密间冒险翻越地形不熟悉的山岭,给他们这边送菜了。

西辕门为屯营军府的西界,最初只是一座简易的木栅墙以为示意,过去半年挖出一道濠沟,分溪水山洪流入赤山湖,与龙华埠才有真正的分界。

沟渠宽约一丈,一座木桥横跨其上,入夜后可以吊起,隔绝内外。

郭荣、赵明廷还没有过来,但有一名小校高举郭荣的腰牌站在界沟对岸,喝令这边放下吊桥。

“这人看着不像是郭大人身边的。”韩谦登上辕门箭楼,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响声,都担心这座最初由郭亮负责督造防守的辕门木楼,会不会大风吹过来就倒,借着挑高的灯笼,看对岸三名兜着马驻步的骑士,都不是郭荣身边的人。

前朝末年,各地掌握实权的节度使,府宅之内就开始公然使用宦官。

天佑帝崛起草莽之间,二十五年前才执掌淮南军政,当年淮南节度使府最早所用的一批宦官,都是随安宁宫徐后从当年广陵节度使府带过去的老人;之后才陆陆续续用了一些新人。

这也注定皇城之中内侍省分为两派,而安宁宫那一派人马,包括郭荣在内,资格都要更老。

即便不考虑安宁宫的因素,在大楚奠定基业过程中,安宁宫这一派的宦官也立功甚伟,天佑帝心里再多顾忌,也没有办法在郭荣这批兢兢业业之时,将他们清除出去。

郭荣在皇城外虽然也有赐宅,但宅子里除了几个无处可去、精力已经有所不济的年迈老宦伺候起居外,平时身边使用的人,都是隶属内侍府,跟随一起到临江侯府伺候的青衣小宦;倘若要出城公干,也是从侍卫营调几名扈卫跟随。

拿着郭荣腰牌叫门的三名骑士,身穿黑甲,自然都是赵明廷身边的扈卫。

当然,这么简单的事情,李知诰不会看不出来,他也知道韩谦这么一说,是要他拿出下马威,给这三个骄横的家伙看看。

李知诰给身边的扈卫使了一个眼色,便下令将吊桥放下去,他身后的部将腾腾腾带了几个人跨过桥去,将对岸三个人拖下马,直接摁倒在泥地里捆绑起来,然后才带着郭荣监军使的腰牌走回来呈现给李知诰。

“这年头小蟊贼太多,先委屈一下三位,待我派人拿这腰牌找郭大人证实一下真伪再说。”李知诰厉眼扫过箭楼下在捆绑过程中被打鼻青眼肿的三人,淡淡的说道。

“这地方狭小,先关到马塘寨去。”韩谦又不失时机插上一句话说道。

李知诰有些不解,但见周元疑惑片晌有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韩谦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折腾人,让手下照韩谦说的,将这三人押往马塘寨先关起来。

李知诰之前工作重点主要是留在三皇子身边,负责教导三皇子的同时,将合并龙雀军老卒、编制增加到五百人的侍卫营掌握在手。

也是到三天前,调柴建担任侍卫营副指挥,负责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安保之事,李知诰才腾出手,将重心转回到龙淮军的整编工作;因此李知诰对屯营军府的情况,还远不如韩谦、周元他们来得熟悉。

桃坞集屯营军府,经过半年的筹建、整顿,此时尚有近两千名重症疫病,目前主要集中于靠近东西辕门的两座屯寨里。

这是最初韩谦给沈漾提的建议,理由是除了重症疫病集中起来更方便管理外,为集中处理人畜粪便所建的几座大型渗井,也建在屯营的两侧。

当然,韩谦还有一层隐藏的心思,就是将面目狰狞、容貌凄惨的重症疫病集中在两翼,也是吓阻外界对屯营军府的窥探。

马塘寨所住近一千人,都是重症疫病患者,有相当一部分人淹淹一息,即便到现在,每天都有两三人死去,将这三人押过去,是很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下桃坞集疫病凶烈的氛围的。

李知诰身边的扈卫,多次进出屯营军府,也清楚桃坞集目前是什么状况,早就知道水蛊疫人畜之间不会传染,走进马塘寨没有什么好怕的,但这三人会不会怕,韩谦就不知道了。

听韩谦、周元说出原委,李知诰都忍不住哈哈而笑。

夜间不便策马而驰,兼之柴建在前面拖延着,韩谦陪李知诰、周元在西辕门等了大半个时辰,郭荣、赵明廷在百余号人马的簇拥下,赶到西辕门的界沟对岸。

这时候韩谦、李知诰、周元等人都穿上铠甲,外披一层桐油刷浸的防水油布大氅,拿腰带扎结实,口鼻蒙上用纱布制成的防尘口罩,戴上树胶所制的手套,看着就像是土法所制的简易生化服,丑陋怪异,还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漆油味。

“郭大人怎么这么晚赶到桃坞集来?”李知诰带着韩谦、周元出辕门相迎,又板起脸来训斥身后的部将,“刚才所持腰牌三人,确实是郭大人所派,你们这些混帐家伙,说什么奸细,硬是要将人家扣押起来!赶紧去将人放出来,好好给他们赔礼道歉。”

陪三皇子携新妇进宫,郭荣在宫里小心翼翼的伺候了一天,已经是颇为劳累,刚出宫就被赵明廷强拉出城,他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实在不知道桃坞集屯营军府有什么破绽落在赵明廷的眼里。

赶到屯营辕门前,看李知诰、韩谦等人这般古怪穿扮,郭荣更觉毛骨悚然,即便是赵明廷手下的三人已经吃了些苦头,他也不想替他们讨什么公道。

“今日进宫,陛下问起屯营军府的情况,郭某才想到龙雀军新整将近半年,却没有踏入屯营半步,陛下虽然没有责罪,但郭某疏怠之罪难逃,惶然之际,邀赵知事一同前来,心想屯营这边要有什么差遣,还能一起帮着出出主意。”郭荣定了定心神,不咸不淡的说道。

“那请郭大人、赵知事到公所说话。”李知诰说道,示意手下人拿出百余件油布袍,要郭荣他们换上。

这些油布长袍,是用棉布浸刷桐油制成,主要是搜集、处理人畜粪便时防污所用。

韩谦、李知诰他们身上所穿,自然都是崭新的,拿给郭荣、赵明廷两个人所穿,也是新袍,但赵明廷、郭荣手下的青衣小宦以及职方司的斥候们,就对不起了,显然都是沾染不少污秽之物的旧袍,还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味。

见这些人强忍住恶心换上,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免沾染上外面的污秽之物,赵明廷脸色有些难看,但李知诰号称特制的防疫病服有限,他又不想让手下都在辕门外守着,只能忍住气不吭声。

李知诰又照韩谦所筹划的,让人拿特制的马笼子给所有进屯营的马匹都套上嘴,还反反复复的吩咐:“绝不可让马儿挣脱,一旦啃吃了屯营里的草叶,需就地宰杀焚灭掩埋。”

人听命令能严格禁食螺蟹,但牲口不行。

隔绝、控制疫源,对屯营内部不得不用的大中型牲口,平时都会严格套上笼子,防止在野外就食,还会套上粪袋,以便收集牲口粪便集中处理。

这些用具都是现成的,所以韩谦他们做这些事,怎么看都不像是恶意在折腾郭荣、赵明廷他们。

临了还特意用两层桐油布将所有马匹的蹄子都包扎起来,准备工作一本正经的做到细致入微,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会儿那三名传信的骑士也早就被放出来,李知诰一本正经的上前致歉,他们却是脸色苍白的一声不吭。

虽然他们都是战场上的铁血悍卒,但跟上千名淹淹一息的重症疫病患者关到一座寨子,事后绝对不好受;而职方司的其他斥候,看到他们这副模样,不需要细问,也猜到他们看到什么场景,这时候都有意识的拉开距离。

赵明廷得王文谦提醒,只是对桃坞集这边的状况起了疑心,但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压根没有确认到什么,今夜也是硬着头皮拖郭荣一起过来。

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担心疫病传染,谁信?

至少他没有敢让那三名传信被扣押的斥候,直接到自己跟前去,而是隔着一段距离问了几句话;他显然是防备着李知诰这边搞什么阴手。

李知诰问起是到下面的屯寨看看,还是先到军府公所了解一下基本情况。

郭荣抢在赵明廷前面,直接决定先去军府公所,心想着署理事务的公所,问题应该不会太严重。

军府公所的情况自然不太严重,也就这两天新死的四具死尸还摆在殓房里,所有值夜的,都换上染有疫病、但不算是特别严重的兵卒,然后院子前后又泼了几桶人畜粪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恶臭。

“得赖沈漾大人废寝忘食、怜悯疫民,目前军府编屯卒七千二百九十三人,这些是兵曹整理出来的名册,只是这些屯卒,每日都要病死三五人,外面的殓房还停着四具尸首,郭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眼?”李知诰让人将厚厚二十五本照屯寨所编的名册,搬到郭荣面前,让他查阅。

赵明廷一双厉眼,在院子内外扫来扫去,只是院子里的那些病卒也确实编训了四五个月,也都曾有两三次到军府公所这边来轮值,看他们行止,与普通的将卒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脸上还是有十分明显的病容,身子显得瘦弱而已。

赵明廷怀疑李知诰行瞒天过海之计,但郭荣能陪着他们进屯营已经是极限,打死都不想大半夜,深一脚浅一脚进下面的屯寨,而没有郭荣这位监军使带路,赵明廷在李知诰面前又有什么借口,派他的人散出去刺探情报?

何况屯寨夜里执行封禁,郭荣半年都没有露个脸,脏活累活都是李知诰、周元他们在干,他这时候也没有道理,凭白无故的就下令李知诰打开一座屯寨,供他验看啊!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大事已成

这两天三皇子大婚,郭荣里里外外都要操办,今天又在宫里陪了一天,被赵明廷拉到屯营军府,整个人已经非常的困顿疲倦,思维也是怠倦,远没有平时的敏锐,也不清楚赵明廷到底为什么,突然就煞有其事拉他赶来闯营。

前前后后翻看案牍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郭荣眼皮子直打架,李知诰特体贴的询问,是不是先在军府公所这边歇下,等明日请长史沈漾,再谈军务?

郭荣哪里可能想在这里宿夜?

他见赵明廷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便说明日侯府还要事情他出面办理,想着要连夜出屯营回城。

赵明廷眼里疑色犹重,心想昨日偷听到他与王文谦谈话的乞丐,明显是三皇子那边的奸细,随后桃坞集屯营军府就骤然加强外围的警戒,令职方司的密间怎么都无法潜入,这说明王文谦的提醒,并非无中生有想要转移他们对楚州的关注,只是郭荣话都说出口了,他作为受邀之客,也没有继续拖延滞留的借口。

赵明廷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带着人马,与郭荣一起驰出屯营。

看着身后吊桥缓缓收起,赵明廷回头见李知诰、韩谦等人犹站在辕门箭楼之上,而他的手下,正晦气无比的将污脏油布袍脱下来扔到一旁。

“走吧,赵大人。”郭荣见赵明廷还在犹豫,打着哈欠,催促道。

“不对,我们必须进屯寨才能看到实情,”赵明廷突然间闪过一念,想明白破绽在哪里,跟郭荣说道,“沈漾整日出入屯营,都无异样,而昨天到侯府饮宴,你可看见李知诰他们有半分的紧张跟不安?”

听赵明廷这么说,郭荣也猛然惊醒过来,暗感要是屯营这边,要如刚才那般如临大防,那昨日就不应该让所有经常出入屯营的人轻易进入侯府饮宴才对。

李知诰刚才诸多装腔作势,实是利用他们对疫病的畏惧,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李虞候……”看到李知诰、韩谦他们要下辕楼,郭荣忙出声喊道,要他们将吊桥放下来。

“这深更半夜,郭大人出了屯营辕门又要进来,怕不是来消遣我们的?”李知诰黑着脸,沉声问道。

“李虞候,你将营门打开,某家要进屯寨一看。”郭荣说道。

“为什么,凭什么?”李知诰既然已经将郭荣、赵明廷等人送了出去,哪里可能再打开辕门放下吊桥让他们进来,冷冷的说道,“郭大人你是有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之权,没名没目,深更半夜宵禁之时便来闯营,知诰也耐住心头的厌烦陪你们折腾到这时,但郭大人犹不知足,还要如此戏弄知诰及诸多将士,恕知诰再难从命。倘若知诰有什么罪责,请郭大人明日知会殿下勘罪,或奏禀陛下,知诰也一力承担;今天已经不早了,请郭大人回城。”

天佑帝为防止将臣擅权,给各军监军使监奏之权,甚至还能直接掌握部分兵马,但郭荣在宵禁之时出营之后又想再进,李知诰公然拒绝,这事闹到天佑帝跟前,也会变成扯不清的官司。

看到李知诰、韩谦等人毫无顾忌的离开辕楼,郭荣也是尴尬的朝赵明廷看去,问道:“田大人那边能否再拖延一天,我明日脱开身,找沈漾再入屯营?”

“陛下那边已经催问过一回,除非断然封驳回去,田大人那边不想再拖延备受喝斥。”赵明廷蹙着眉头说道。

门下省两位侍中,都是德高望重,却又只想做太平官的两人,除了下绝大的决心,要不然不要指望他们会忤逆天佑帝的旨意。

郭荣压低声音说道:“目前看来,桃坞集是有蹊跷,但到底存在什么状况都没有搞清楚,或许不合适将事情惊动太大?”

在郭荣看来,陛下早就对安宁宫已经心存不满,使三皇子接掌龙雀军并收编染饥民,也是陛下力排众异促成,他们此时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安宁宫跟陛下公然对立起来,那样的话,极可能是楚州那边渔翁得利。

“这段时间,宫里宫外都在传三皇子聪颖好学,有几分陛下蛰伏之前的姿态。你就没有想过,陛下极有可能属意三皇子取而代之,而不是楚州那位?”赵明廷眼神阴鸷的盯着郭荣问道。

赵明廷的眼神,令郭荣颇为不舒服,只是问道:“以赵大人之见,我们现在就去见牛大人?”

他们即便真要请门下侍中田之问出面拖延在吏部奏疏上用印,也得去找枢密副使牛耕儒请示,他们还没有资格直接找到田之问的门上。

“不用。不过,还要请你明天能脱开身再来一趟。即便时间赶不及,这边的情况总是要先确认,才能再作其他的安排。”赵明廷说道。

见在火把昏暗的火光照耀下,赵明廷眼眸折射出冷冽的精芒,郭荣心头微微一寒,心知在金陵城里,赵明廷才是徐明珍及安宁宫依重的嫡系,手里所掌握的权势,要比别人想象中大得多。

韩谦与李知诰走下辕楼,但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辕门后,透过木栅门的间隙,注视着界沟对岸的一切。

过去好久,才见赵明廷、郭荣在百余人簇拥下离开。

“我们已尽人事,接下来只能听从天命了。”李知诰镇定的看着韩谦说道。

韩谦点点头,事实上他还能感谢李明廷这么迫切,深夜就拉郭荣过来闯营,也只有这夜深人静之时,他们才能做这些简陋的掩饰,牵着他们的鼻子走,真要是他们天亮之后再过来,而他们白天又没有什么理由,将三四万人都关在屯寨里,不将他们放出来,那屯营里什么状况,真就是一目了然了。

他们现在已经做到这一步,但真要是他父亲外放叙州的任命被安宁宫拦截下来,他们也只能重新谋划后续了。

赵明廷、郭荣进城,枢密院职方司的人也都从龙华埠撤走,柴建那边自然也随后将人撤回城去。

李知诰留在屯营军府坐镇,韩谦也是等到天亮之后,才与姚惜水、赵庭儿带着一些人手回城。

姚惜水没有直接回晚红楼,而是先领韩谦他们先去了春十三娘的寓所。

这也是晚红楼的一处秘密据点。

春十三娘艳色颇盛,但早年却是在另一座伎馆沦落风尘,然后赎身置办宅院,与城中权贵交际,这些年并没有人知道春十三娘跟晚红楼有什么牵连。

韩谦也是在李冲他们利用春十三娘要挟冯翊、孔熙荣之后,才知道春十三娘是晚红楼的人。

“凝香楼已经被赵明廷盯上,韩大人前日又公然调戏王家小姐,我们是不是从哪处盘下铺子,做别的营生?”春十三娘请姚惜水、韩谦到雅室坐下,问及后续的安排。

“不,还是直接盘下凝香楼,”韩谦并不觉得被赵明廷盯上就有什么问题,秘密力量的建设,本身就要明暗两条线交织着进行,说道,“就算赵明廷盯上凝香楼,他还能拦着各府的女眷不登门来买胭脂水粉不成?”

“只是十三娘的身份怎么办?”姚惜水问道。

以往春十三娘的身份没有暴露,但这时候要是再由她出面主持凝香楼,鬼都知道她是三皇子的人了。

再加上春十三娘以前跟孔熙荣父亲孔周的牵扯也广为人知,而他们又显然不能指望春十三娘这条线能强迫孔周这样的人物跳上他们的贼船,那局势很可能会超脱他们的掌控,变得更加的错综复杂。

韩谦沉吟片晌,说道:“十三娘先在暗中推进此事,不急着直接出面。”

韩谦并不觉得赵明廷从凝香楼胭脂铺这条线清查下去,春十三娘的身份能够隐瞒多久,但直接将她推到明处,孔周那边不想束手打上三皇子的烙印,必然会有反制措施,整个局面确实会变得非常的混乱。

不过,春十三娘在暗中主持凝香楼,即便落入赵明廷的视野之内,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但只要孔周那边不打草惊蛇,不将局面搅得混乱不堪,甚至还能误导安宁宫对孔周、冯文澜等人的判断,局势从而变得对这边更为有利。

姚惜水心想或许只能如此,先将事情推动做起来,之后还得看安宁宫那边的反应,才能决定后续怎么走。

将三名精选挑选出来的健妇留给春十三娘负责调教,韩谦又将姚惜水送回晚红楼,才到临江侯府见三皇子。

他与扮作男装的赵廷儿,刚到临江侯府宅门前下马,冯翊、孔熙荣就急吼吼的跑出来:“韩谦,你父亲外放叙州任刺吏,你这小子竟然事前都没有跟我们透露半点风声,太不够意思了。”

在冯翊、孔熙荣看来,韩道勋能外放叙州任刺史,自然是韩家在幕后运作的结果,也自然认定韩谦早就知道这事,多少怨韩谦不够仗义。

“叙州乃蛮瘴之地,都不及有金陵一分繁华,我还指望去不成呢。”听冯翊、孔熙荣乍呼呼的跑过来大呼小叫,韩谦稍稍松了一口气,心知事情已成,只是一副无所谓的说道。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辞行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孔熙荣则是深以为然,叙州山高水远、民风剽悍,又是五溪蛮聚居之地,瘴毒遍野,想要升官发财,没人会想到这么僻远之地任职,他们心里想着,或许这是韩道勋大闹朝廷谏驱饥民而声名狼籍之后无奈之选吧。

“你此次也会跟着去叙州?”冯翊又问道。

韩谦此时身为侯府从事,只是半正式的官职,而韩谦都没有成家立业,随父亲韩道勋一起到叙州赴任,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还要殿下放我走才行啊。”韩谦无奈的说道。

冯翊、孔熙荣想起他们被抓住的“把柄”,却是颇为同情韩谦的处境。

“殿下有没有回府?”韩谦又问道。

“听说是刚从太庙出来,要是不留在宫中用宴,应该快回来了。”冯翊说道。

今天是大婚第三天,依礼三皇子要携新妇到太庙祭告杨氏的列祖列宗。

韩谦也暗感亏得这些事都由内侍省主持,一方面隶属内侍省的郭荣轻易不得脱身,另一方面,这些繁冗的礼仪之事,跟韩谦这些低级佐吏没有什么关系。

更重要的则是三皇子这几天与朝中高级将臣都在天佑帝面前晃荡,这才更使得安宁宫那边忌惮着,轻易更不敢在他父亲外放叙州刺史的任命上,动什么手脚。

韩谦与冯翊、孔熙荣他们在侯府等到午时,三皇子才携新妇归来。

韩谦这才第一次见看侯夫人、信昌侯李普的幼女李瑶。

今年才满十三岁,在丰艳绝美的宋莘衬托下,李瑶完全就是一个还没有长成、身材单薄的清秀小女孩子。

而经过这几天繁俗冗礼的折腾,新侯夫人也是一脸的倦容,看到韩谦等一众人过来群星捧月般的施礼,还有些惶然不安,下意识到缩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后躲开眼前的一切。

韩谦看新侯夫人站在宋莘身前如此不安的样子,心里一笑,暗想信昌侯李普大概也早就反复叮嘱过其女,这深似海的临江侯府之内杀机重重、杀气腾腾吧?

然而面对郭荣像钉子扎过来似的阴柔眼神,韩谦则是坦然处之。

一方面是韩谦融合梦境记忆后,再也没有刚开始那种无从掌握的混乱跟无力感,一方面当前局势已经改善很多,而且这一切都是韩谦亲力亲为参与其中、一步步扭转过来,而据此所生的强大自信,已经叫郭荣这样的人物,无法再给韩谦什么压力了。

冯翊、孔熙荣还是畏惧郭荣,而更多的人在暗流汹涌的临江侯府里,包括李冲、柴建等人,也都显得警惕、紧张,唯有韩谦从容不迫、气度不凡的站在众人之中,如鹤立鸡群。

郭荣还记得第一次在韩宅见到韩谦时的情形,当时韩谦刚被冯翊、孔熙荣拉去逛晚红楼归来,韩道勋一脸盛怒,痛恨其沉溺酒色、不知悔改。

之后到侯府陪读,韩谦倒是得三皇子的宠近,沈漾传授什么课业,韩谦解释倒也通透。

当时郭荣还特地关注过韩谦一段时间,但韩道勋大闹朝会谏驱饥民之后,韩谦差不多有一个月托病未到侯府来,年后更是隔三岔五告假,甚至都远不如冯翊、孔熙荣这两个纨绔子弟勤勉,郭荣便将他置之脑后。

像前日大婚宴席上,韩谦那么一闹,更显得轻浮猛浪,大家心里都觉得,即便是他被王家退掉婚约,也完全不值得同情。

然而经过昨夜之后,郭荣猛然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而今天韩道勋外放叙州的任命,也是正式公布了,郭荣不禁想,年前他夜访韩宅,所见的一幕,会不会韩家父子故意演给他看的戏?

想到这里,郭荣与三皇子杨元溥告假说道:“陛下昨日问及龙雀军筹建之事,卑职惊觉半年来太过疏怠,有负圣上及殿下重托,我今日特地与沈漾大人约好,一起去屯营军府检点将卒。今日侯府里暂时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了,殿下劳累多日,需要歇息一二,卑职正好抽时间出城一趟。”

“殿下完婚后,也该要正式接手处理军机事务了,不如与郭大人一同前往。”韩谦建议道。

杨元溥早就想亲眼去看看龙雀军到底筹备到什么程度了,待韩谦话音刚落,便兴奋的站起来,吩咐陈德他们快去准备车马。

陈德还是犹豫,不想去染疫之地沾什么晦气,待要劝阻,被柴建在身后推了一把,才没有吭声。

侯府司记宋莘,美眸疑惑的看过来,她这些天就忙着陪伴在新妇身边伺候着,也没有时间跟郭荣接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郭荣心里大恨,韩谦此时毫不顾忌疫病传染,就直接建议三皇子去屯营,这一切只能说明昨夜李知诰、韩谦他们的装腔作势,成功的将他们吓阻住。

在临江侯府用过餐后,又通知这两天在城里歇息的都虞候高承源到侯府来会合,之后在侍卫营两百余骑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城外驰去。

侍卫营在收编龙雀军的老卒后,已经增编到五百人,平时分编两班值守、训练;柴建担任侍卫营副指挥,实际掌握侍卫营的指挥权。

吏部奏疏已经颁布,韩谦也不再遮遮掩掩,公然与柴建一起,就直接簇拥在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原原本本将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说给三皇子知道;其中有些蹊跷的地方,韩谦也不惜口舌,详细的加以解释。

这对三皇子杨元溥来说,也是一种另样的学习。

此时屯营内诸寨正组织人手收割小麦、播种大豆,七千余屯兵也实行轮训,半数人照常训练、值戍,半数人组织起来开挖河渠、排污沟、修建屯寨,加强大堤,屯营内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生机盎然。

郭荣脸色难看的坐在马背上,他怎么能想到眼前的一幕,跟昨日所见是那样的迥然不同。

再想到这一切,皆是信昌侯李普等人在他眼皮底子做成,郭荣更是感觉自己坐在钉板之上,实在不知道当安宁宫知道这一切后,会如何的责罚他!

杨元溥则是异常的振奋,这些天他只是听李知诰、听李冲他们说起屯营军府这边的情况,但怎么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不管信昌侯府的人怀有怎样的居心,沈漾主持屯营军府,还是坚持向收编饥民宣讲皇恩浩荡。

对于普通人而言,看到三皇子杨元溥亲临屯营,拥戴感激之情还是溢于言表的。

这也令杨元溥真真实实的,有一种命运在这一刻把握在他手中的感觉。

出屯营回城时,下起雨来,担心三皇子淋雨生病,大家坚持要他改乘马车。

杨元溥虽然想要表现得与部众同甘共苦,但拗不过众人相劝,钻进马车,临了又叫韩谦坐进马车陪他说话。

李冲看了这一幕,嘴角都禁不住的微微抽搐。

众人当初费尽心机,将他安排到三皇子身边陪读,就指望他能成为三皇子绝对信任的嫡系心腹,谁能想到今日的格局?

更何况大哥李知诰刚才还找柴建跟他商议,主张要将所有的军情刺探、斥候及探子的培养、派遣等事都交到秘曹左司,由韩谦掌控;而右司专门负责最深层次的渗透工作。

这实际上是令韩谦在他们这边获得相类似于赵明廷之于安宁宫或王文谦之于楚州的地位跟权势。

“韩大人的任命已经下来,不日即将赴任,我与母妃商议,打算荐你出任侍卫营副指挥,这样你便能正式留在我身边任事了。”杨元溥拉韩谦钻进马车,迫不及待的说道,他以希望韩谦以侍卫营副指挥之职,主持秘曹左司的事务。

“多谢殿下赏识,但韩谦想请两三个月或者可能要三五个月的假期,还要请殿下恩许,其他事等韩谦回金陵再议不迟。”韩谦说道。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要离开金陵这么久,你不说是当前的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了吗?”杨元溥不解的问道。

车厢外雨滴淅沥沥的下着,韩谦靠车厢壁,看着眼瞳里充满热切光芒的杨元溥,说道:“我父亲的任命下来,郭荣还是迫不及待的要进屯营察看桃坞集这边的虚实,我怕我父亲在赴任途中,会遇到凶险。”

“他们敢如此放肆?!”杨元溥还以为吏部奏疏颁行后,大局就已经定了,没想到韩谦还在担心后续安宁宫那边会对他父亲派刺客。

“要是我父亲在赴任途中,路遇盗匪剪径打劫而丧命,圣下那边怎么也怪罪不到安宁宫头上,”韩谦说道,“而且我随父亲前往叙州赴任,也要为日后以防不备。”

“……”杨元溥点点头,同时又想起宫中总有人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原因死去,死后也无人过问,脸色有些苍白,揭开车窗看着外面的雨滴,以及在黄昏雨中策马而行的扈随,又有些不舍的问道,“你一走就要三五个月,那我留在金陵要做哪些事情?”

“所谓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韩谦说道,“我们传授再多的学问给殿下您,殿下倘若不能切合实际,终究难以掌握其精髓,也不会知道在看似合理之下,藏有多少常人远想象不到的曲折。殿下要多到屯营军府来参与实务,要多跟那些看似渺小的屯兵及家小接触,要了解从上往下的真正需求;而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殿下的忠心,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在殿下知道民间疾苦之后,沈漾先生才不会对殿下藏私……山庄这边,我会留范大黑、林海峥在金陵,殿下要有什么额外的差遣,可以交待他们去办。”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快速帆船的造法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韩谦卓立船头,轻吟诗句,与父亲韩道勋说道,“孩儿午时所做的那道菜,可是有来历的,正是对照着前朝诗人杜牧这句二十四桥明月夜……”

“你将一大块腊肉挖出二十四眼小洞,塞入豆腐蒸煮,就叫二十四桥明月夜了?”韩道勋笑着说道,“这道菜的意境倒是美了,但味道啊,我尝着觉得是一般啊!”

“孩儿还是缺少时间钻研啊。”韩谦摊手说道。

二十四桥明月夜,得要用下过料的火腿肉挖眼煨豆腐,将火腿肉的味道精髓煨入嫩滑的豆腐之中,味道才堪称绝美,但当世找不到现成的上乘火腿肉,韩谦只能用普通的腊肉代替,滋味是要差很多。

不过,即便理论上来说没有什么难度,但韩谦再闲得慌,之前也没有闲工夫去推敲火腿的腌制方法。

“老爷真是挑剔啊,少主这手艺,都不知道要比我家婆娘强出多少了,怕是比宫里的御厨都不相让啊。”韩老山却十分怀念中午那顿美餐的滋味,心想少主真是无所不能啊,但患得患失,还是有些担心少主沉溺于这些奇技淫巧,而难成大业。

吏部的任命下来后,韩道勋还是得等到天佑帝召见之后,才正式踏上往叙州赴任的行程,这已经是五月中旬了。

韩谦也是跟三皇子杨元溥告假随行,留林海峥、范大黑、春十三娘在金陵,处置山庄及秘曹左司的日常事务。

从金陵到叙州,先沿江溯流而上,走水路逾一千五六百里进入岳州岳阳县境内,再经赤沙、洞庭等湖,入沅水溯流而上,才到叙州,全程计有两千六七百里。

金陵附近缺乏巨木,虽然官私船场颇多,但两千石左右的防沙帆船造价已是不菲。

叙州虽然山高路险,但到金陵却是一路都有江水相通,韩谦索性直接拿出八十万钱,出资买下一艘两千石的旧船,又将左司新募的六名船匠带上船充当船工,便一路扬帆西进,四天时间已经进入池州境内。

这一艘船,加上改建货栈、上货码头以及盘下凝香楼胭脂铺,以及左司新募两百号人手的安家赏钱,就将军府临时拨过来的一百万钱以及韩谦过去半年所攒的私房钱,耗得一干二净。

韩谦最后还是从冯翊、孔熙荣那里借了二十万钱的高利贷,从金陵收购丝绢笔砚等物装船,运到叙州贩卖。

这几天韩老山的老妻晕船得厉害,无力操持杂务,而其他家兵眷属的厨艺又实在不堪入目,韩谦吃了两顿像猪食般的菜饭之后,再也忍受不了,只能亲自出马当大厨。

这倒不是其他家兵眷属懒惰不事杂务,实在是当世寻常人家,饭菜都是少盐寡油,煮熟便好,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讲究?

而韩谦主厨,除了上等青盐不说,还用酒、椒姜等物去膻腥、用豆酱清着色,蜂、蔗浆、胡椒等物调味,在韩谦他看来,这些只能算是十分寻常的手艺,但在韩老山他们眼里,真是堪称宫里的御厨了。

特别豆酱清这物,实际就是简化版的酱油,当世还主要用来拌凉菜佐餐,韩谦却在进一步用纱布清滤残渣后再拿蔗浆炒熟,用来烧鱼煮肉,颜色也好看,味道更可以说是绝鲜。

韩老山担心这一路吃下去,大家的胃口都养刁了,等到叙州后少主踏入返程,他们再享受不了这样的美味,还特意叫他家老婆子,强撑住晕船晕得厉害的身体,与晴云以及两名仆妇,一起给少主打下手,将手艺偷学过去。

韩谦脚下的这艘帆船,能载两千石货物,在当世已经算是大船,但实际船仅有四丈余长,阔一丈二尺。

除了底部的货仓外,一层舱室仅有极为狭小的八间,韩道勋、韩谦父子两人共住一间,六名船工挤一间,厨房算一间,剩下五间乃是范锡程、赵阔、韩老山等家兵携眷属计三十七人挤,赵庭儿也得跟晴云等女眷挤在一间封闭舱室里,条件是十分的艰苦。

虽说现在是初夏时节,天气还不是十分的炎热,但到鄂州、岳州,乃至进入洞庭湖,就是盛夏,日子就更没有那么好受了。

当世所造的帆船,平底方首阔身,破浪能力很弱,加上竹苇编造的硬式船帆受风面积小,即便是顺风逆流而上,一天也仅能走百余里。

入夜后没有特别明朗的星月照亮江面,还只能择浅滩靠岸,几名船工都不敢轻易夜航。

进入池州境内后,打东南来的微风习习,江水浪头也是恰到好处,一人掌尾舵、两人盯住风帆,船贴着南岸缓缓前行,甚是平稳。

船舱太过狭窄,韩谦再将有参与造大型江船经验的老船匠季福以及其子季希尧,喊到船头,一起研究快速帆船的造法。

“少主这种造法,季福都未曾听闻过,走浪急水深的江河,怕是没有那么稳当……”季福犹豫的说道。

季福可不觉得嘴上毛都没有长牢的韩谦,对造船真能有多少了解,但他听说这次跟他一起,被秋湖山别院招募过去的小两百号人手,有四人不听使唤,叫少主韩谦喊人直接给杀了,还给定了一个临阵怯敌的罪名,然而屯营军府非但对这事不闻不问,还将这四人的妻子都卖出为奴,季福心里受到的震慑极深,知道少主这小霸王不是他这等人轻易能惹的。

季福这时候既不敢忤逆韩谦,但又怕此时不吭声,待听韩谦的办法胡乱造船船下水就翻,更承担不起责任。

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挣扎得很。

韩谦抬头看季福一眼,见他皮肤黝黑,满脸的褶子,跟老树根似的,实难想象四十岁刚出头,能老成这样。

在韩谦的名单里,曾为巢州官办船场大匠的季福,是他重点盯上的几人之一,天佑七年,巢州被梁国精锐兵马突破,虽然城池守住,但城外的官办船场被敌兵烧毁,季福携妻子南逃。

之后巢州一直都没有收拢匠工、重建船场的意思,季福便携妻子在金陵附近的船场找工,后因为其妻及幼子生食螺蟹充饥,染患水盅疫,一家老小被船场赶出来,从此沦为饥民,直至被屯营军府收编。

季福一生充满太多的坎坷,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什么人,但他的长子季希尧二十岁刚出头,人长得精瘦却神采熠熠,对未来还抱有极大的期许。

也许从小跟父辈所学造船的手艺,此时已经不太娴熟,但水性极好,会一些粗浅的拳脚工夫,也跟父辈学会怎么操作大型帆船,更为难得的,小时在船场里跟先生读过几年的书。

韩谦淡淡一笑,也不跟季福多解释什么,只是要季希尧,将他老爹所讲的传统帆船结构,一幅幅的描画出来。

韩谦目前也不知道真正的快速帆船应该是怎样的结构才是合理的,他目前能用的办法,也只是在传统的帆船结构上进行摸索、调整。

此行到叙州,顺利的话,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左右无事,韩谦总得拉他父亲韩道勋做些事情,要不然的话,人还不得闲出病来?

大楚有别于梁晋两国,马步军偏弱,水军却是独树一帜。

韩道勋博览群书,又在楚州军中任职多年,对当世诸多战船的造法,都有涉猎,此时被韩谦拉着推敲快速帆船的结构,也是颇有心得。

当然了,韩道勋在朝野任职多年,此时又外放叙州刺史,在季福这些人的眼里,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季福当年在巢州官办船场所见的最不了得人物,也就是巢州刺史、巢州屯营军使这样的人物,当年也只能远远见着,都没有机会上前说句话。

也是看到韩道勋极有兴趣的研究帆船的结构,季福才敢插话,提几句自己的意见。

韩谦对此也是颇为无奈,更叫他知道人望的建立,不是简单的事情,虽然他心底要比他父亲更清楚,当世所造的帆船船体底部扁平,除了追求稳定性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方便随时能停靠到浅滩上。

不过,韩谦想着往后能在叙州与金陵之间,通过水路建立稳定的联系,速度才是首先要考虑的;而大载货量的帆船,必然要配备专门的上货码头。

倘若停上浅滩,大宗的物资要用人力背到河堤,效率之低,是可想而知的。

而除了船底及船首的造型,要更利于破浪之外,当世所用的风帆,主要用竹苇编造而得,除了升降不便、兜不住风,易破损外,最大的不便就是笨重,难以将帆面做大,这也直接限制住受风面积,限制住的船速。

不管成本多高,韩谦想着以后也应该尝试用粗棉纱或直接用麻线编织船帆专用的厚布。

以当世的工匠技术,要实现这些,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不过,造船在当世,是一个要比建石灰窑或砖窑复杂得多的系统工程。

首先木料要进行长时间的窖藏阴干,等木性稳定不会入水浸泡变形,才可以用于造船,仅这一步就需要颇长的筹备期间,更不要说新船的试制。

韩谦心想着,整个过程再顺利,可能也需要三四年才能造出第一艘他所期待的快速帆船来。

即便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天佑帝也会在天佑十七年初就会病故,韩谦也不知道到时候局势会混乱到哪一步。

需要极大时间才能筹建的船场,韩谦压根不会考虑建在金陵,心想要是等船场刚筹备到能造船的地步,金陵就天翻地覆变天,他找谁哭去?

韩谦就想着这事放在叙州,由他父亲组织人手去推动。

这么一来,他父亲刚到叙州,手里有几件迫切而复杂的事情要做,就不会急于推行新政,而得罪地方上的强豪了。

到傍晚时分,看到一座芳草凄凄的沙洲横在江心。

春水漫涨,这一处的江水有近十里开阔,往南能看到池州城西北的镇江门,远远看到一艘快舟,从池州城下快浆划过来,接近时一名军校站在舟头,朝这边扬声喊道:“前方可是三老爷前往叙州赴任之船。”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家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韩谦看到二伯家的堂兄韩端,身子站在那个魁梧军校身后,脸色阴晴不定的朝这边望过来,他笑着问父亲:“没想到韩端也在池州,爹爹,你说他有没有胆跨到我们船上来请我们去池州?”

韩端终究是不敢跨进韩谦他们所乘之船,相隔数丈便令人将快舟停在江心,站在舟头施礼道:“祖父前两天到池州避暑,我父亲与大伯正在城中陪着,估算三叔今日船应该会过池州,特地叫韩端在城下守侯着,请三叔到城里一叙。”

韩谦袖手看着滔滔江水,入夏后下过几场豪雨,水势渐涨、往两岸弥漫的同时,水色也浑浊起来。

祖父韩文焕天佑帝九年秋致仕,回到宣州病养,韩谦当时就已整日厮混赌场妓寨,心里也是畏惧神色阴沉的祖父,整日都躲得远远的,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这时候也猜不透祖父韩文焕此时出现在池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三皇子就这么不值得期待?

韩道勋原本想着静悄悄的绕过池州西进,没想到老父亲此时就在池州,心里再不愿,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当下便让范锡程他们吩咐船工,控制航船跟随在韩端所乘快舟之后,往池州城而去。

船停入池州水营的坞港之中,家兵及家小以及季福、季希尧等船,也都上岸,韩端安排专人留在军营招待他们,另外也备好马,韩谦与父亲带着范锡程、赵阔等人,跟着韩端以及大伯韩道铭身边的军校,一路小跑进城,进入位于城西南角上的刺史府后宅。

走过一条狭窄的夹道,韩谦打眼先看到年前在他家宅子里,被他下令打断右臂的三名老宅家兵站在过道的尽头,心里冷冷一笑,压低声音跟父亲说道:“诺,真是鸿门宴呢。”

当世可没有多么高明的接骨医术,石膏还是一种内服的医物,还没有哪个医师郎中想到跟夹板合用,这是一种固定断骨养伤的良物。

因此,对绰号叫狗驴的三名家兵而言,他们的境遇,也就比当场被射杀的牛二蛋稍好一些,他们伤养好后,右臂还残废了,变成废人一个。

这三人原本武艺高强,极得韩道铭信任,才安排到长子韩钧身边任事。

他们在巢州、池州任事,跟着韩道铭、韩钧父子也是劳苦功高,在韩家地位要比普通的家兵高得多,将来也未必没有脱籍自立门户的可能。

大好前途,却在一夕之间毁于韩谦之手,如今也成了废人一个,看到三老爷韩道勋、韩谦父子走进来,他们心里怎么可能不恨?

范锡程、赵阔、韩老山他们三人陪同韩道勋、韩谦进城,他们再迟钝,看到狗驴三人后,也知道今夜此宴不善。

范锡程、赵阔、韩老山他们三个,还担心大老爷、二老爷仗着老家主在场,倘若对少主韩谦兴师问罪,今天这局面要怎么收场呢,没想到少主韩谦却先无谓的挑破今日是鸿门宴。

韩道勋正迟疑时便听见里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微微一叹,拾步往里院走去。

照壁之后,是一座半亩大小的园子,此时正值绿树葱郁的初夏时节,韩谦跟着父亲走进去,最先入眼是数座湖石假山围着一座狭长的水塘,看水塘里汩汩有水徐出,还有石砌的浅池将水往园子外引出,才晓得园子是恰好建在一座泉眼之上。

池州城是前朝会昌年间所建,城内的衙署官宅早就形成今日的格局,但他大伯能住在这样的宅子里,也真是写意啊。

有一座小石桥横在池塘之上,小桥过去,二三十人正群星拱月的围着瘦得就剩皮包骨、满脸老人斑的老爷子。

大伯韩道铭、二伯韩道昌都是魁梧身材,此时站在老爷子身后,正眼神阴翳的望过来;而大伯韩道铭家堂韩钧眼珠子钩子似的盯过来,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必要他今日仗着主场优势,先给韩谦来个下马威。

韩谦心里冷冷一笑,他们坐船离开金陵时,确认过韩钧当时也是在金陵,没想到还是赶在他们之前,回到池州来,倒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勇气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也许是刚听到禀报说老三家父子过来了,虽然园子里男女老少近三十号人,气氛却显得压抑,几乎都没有人说话,而是齐刷刷的朝园子大门处看过来。

除了老爷子、二伯韩道昌、二伯家党兄韩端以及几个在园子里伺候的丫鬟、仆妇外,其他应该都是大伯韩道铭的妻妾子嗣。

大伯韩道铭有一妻两妾,正室除了有长子韩钧长大成年外,还有两房妾室生养有两名庶子、三个庶女,此时也都婚配嫁娶;另外,大伯韩道铭这一房,孙子、孙女也已经生养六人。

这比他家仅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完全可以说是子嗣兴旺了。

韩文焕在一阵剧烈咳嗽后,稍稍缓过气来,看着韩道勋、韩谦父子俩走过石桥,说道:“老三,你现在也是出息了啊!”

“都是父亲教诲,”韩道勋带着韩谦走过去,在廊前跪下问安,“孩儿宦海沉浮,许久都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父亲身体可安康?”

“还算好,你们父子两个,都坐过来说话吧,等我咽气了,有你们跪的时候。”韩文焕欠过身子,要韩道勋带着韩谦,坐到跟前去说话。

也许是韩谦在气质上变化极大,韩文焕忍不住多打量韩谦几眼;而年前就被送池州的杨佳,则下意识牵着儿女的手,像避开一条毒蛇似的,远远离开韩谦。

知道接下来有事情要谈,女眷们这时候就各自带着小孩子离开园子。

“二哥、四哥,我们难得聚一场,这会儿都没有到用餐的时间,你们怎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多说说话?”韩谦看到大伯韩道铭膝前那两个庶出的堂兄,韩成蒙、韩建吉也要跟着女眷们一起离开,直接将他二人喊住,又朝另外三个脸上有所讶异的青年施礼过去,问道,“这三位是红姑、槭姑、秀娘的夫婿们,也一起留下来陪老爷子说说话吧……”

当世妻妾身份之别非常严苛,延续到嫡子庶子的身份上,也是有着千差万别。

韩成蒙、韩建吉身为韩道铭的庶子,除了不能荫袭勋爵之外,平时在池州也仅仅是负责普通的事务,跟真正的韩氏长房嫡孙韩钧远不能相提并论;他们也知道将三叔父子截上岸,接下来所谈可以说是韩氏一族最机密之事,他们也就知趣的告辞,更不要说韩道铭的三个庶女婿了。

换作其他人,看到别人要对他兴师问罪,会变得小心翼翼,绝不会随时插手别人宅子里的事情,但韩谦被他父亲带着给老爷子跪下叩头,就已经极是不情愿了,接下来怎么可能会让大伯他们控制场面的发展?

韩成蒙、韩建吉平时还是极有分寸,听韩谦这一喊,也是愣怔了一下,才朝父亲韩道铭看过去,韩谦都出声喊他们了,他们要是不理会就直接走出去,似乎很不合适,但能不能留下来,还是要看他们这个平时不言苟笑的父亲的意思。

而那三个庶女婿,更是低头站在那里,显然也是想看韩成蒙、韩建吉二人是留是走。

韩道铭严肃的脸本来就阴翳得很,这一刻看上去却是有些黑了,扫了打出生他都没有见过几面的侄子韩谦一眼,见韩道勋没有吭声喝斥韩谦多嘴,也只能瓮着声音对自己的两个庶子、三个庶女婿说道:“你们也留下来一起说话吧。”

“大哥韩钧如今是枢密院的同知事,都有机会面圣,以后前程自然远大,”

韩谦十分热情的朝韩成蒙、韩建吉迎过来,请他们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十分卖弄的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递给他们二人看,

“现如今我在三皇子跟前,也是得了一个侍卫营副指挥的差事,说是品秩比照正八品上,没法与老大相比,但也算是有点小出息。二哥、四哥我们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大伯有没有帮你们搞个正式的官身?”

“……”韩成蒙、韩建吉面面相觑,实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韩谦的话。

当世嫡庶有别,是天经地义之事,但韩钧什么都有,才三十岁,就已经枢密院从六品的同知事,甚至有机会面圣,自然是飞黄腾达可期,前程甚至都有可能在祖父及父亲之上,韩成蒙、韩建吉两人,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再看看他们自己,没有荫袭的资格,也没有能力参加目前并不很得重视的科考。

虽然朝廷目前可以察举荐官,但每隔三年,各州只得荐二到三人而已,各家嫡子嫡孙都在排队等着。他们虽然是刺史之子,却是庶子,要轮到他们,可能要等到十几二十年后,才能得一个低级的勋官身份。

韩谦说这话,还真是狠狠刺到他们的心痛处,更不要说韩谦还将他那枚侍卫营副指挥的腰牌拿出来显摆,几乎都要将他们的眼睛眩瞎了。

龙雀军隶属侍卫亲军,侍卫亲军体系内,一般的营指挥,品秩定为从八品下。

而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侍卫营,是侍卫亲军中的侍卫亲军,即便没有其他加官,从上到下的所有武官都要同比高出一到两级;侍卫营副指挥,品秩比照正八品上。

正八品上的品秩上,看上去相当一般,但作为下辖八县、坐拥五千州兵的上州池州,有正而八经品秩职官身份的人,加起来也就六七十人而已。

要知道当世的勋贵子弟,荫袭勋官很容易,但照常规,荫袭勋官之后还需要到各个府衙或者中高级官员身边充当佐吏历练八到十年,才有资格正式举荐出任掌握事权的职官。

韩谦此时都未满二十岁,就已经得授正八品上的职缺,要是不去看各自跟随的主人前程,至少在表面上,韩谦比韩钧都要耀眼的。

看韩成蒙、韩建吉满脸的尴尬,韩谦又故作惊讶的问道:“怎么,二哥、四哥,你们不会跟死没有出息的三哥一样,这时候都没有搞定一个正式的官身?那勋官呢,现在是有八品了?”

韩端原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老爷子、大伯狠狠的收拾韩谦这个杂碎,但这一刻听韩谦将他说得如此不堪,恨得牙齿都要咬碎掉……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公然拉拢

韩道昌赶到池州,今天将老三截下来,原本想着与老大一起,苦口婆心的帮他分析清楚形势,也早就想好一堆说辞,但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小人得志的先将侯府侍卫营副指挥的腰牌先拿出来显摆,还将韩端说得如此不堪,真是一口老血噎在嗓子眼里,差点喷出来。

临江侯身为皇子,临江侯府侍卫营比照亲王府侍卫,副指挥的品秩确实不低,韩谦硬要拿出来显摆,将韩端说得一文不值,他们猝然间还是难以反驳。

要不然的话,难道他们将准备用来对付老三的说辞拿出来,先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分析一下形势?

韩道昌眼瞳阴柔的盯向老三,他怀疑韩谦这番卖弄,实际是老三事前所教,目的就是堵他们的口。

韩道勋淡然的侧过身子,低声问韩谦:“这是什么时候事情,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殿下说孩儿要没有一个官身,在外面替他办事会指不定会为人所轻,便赶在我们离开金陵前一天,着信昌侯帮孩儿搞定兵部的告身。那两天手忙脚乱的,孩儿都把这事忘了跟爹爹您说。”韩谦说道。

六品以下的武官,告身由兵部武选司出。

只要有龙雀军这边的文函,信昌侯李普身为兵部侍郎,三五天内搞定韩谦的告身,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当然,韩道勋才不信韩谦会将这事忘掉,心想这小子多半是有意瞒住自己,但这时候是怕老大、老二拿身份欺压他,才将这层身份揭穿开来搅局。

韩道昌脸色更是黑得跟锅底似的,而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这时候更无法出口。

韩谦大言不惭,拿出临江侯府侍卫营副指挥的腰牌,说是出来替三皇子办事,他们这时候还能旁若无人的诉说三皇子的不堪,劝老三回头是岸?

“三皇子那边正值用人之际,小七我呢,目前在三皇子那里勉强能说得上话,二哥、四哥,要是有意仕途,我其他不敢打什么包票,但两年之内,帮你们在兵部或吏部搞张实缺告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韩谦浑不在意大伯、二伯以及老爷子到底是什么神色,继续大言不惭的胡吹道,好像他人千金难求的一张告身,在他看来就如闲情信笔所写的几张纸似的。

韩成蒙、韩建吉就算再眼馋,也不可能真听信韩谦的话,但韩谦说这话的目的,还是搅乱他们的心思,不让大伯韩道铭、二伯韩道昌及韩钧、韩端这边太自在,省得他们手伸太长,管到他家来。

不过,韩谦也注意到三个堂姐夫里,那个唇上留有短髭之人,听过他的话后神色一凝,继而将脸转向别处。

“你难不成真以为跟随三皇子,真有什么好下场?”韩钧不信这么多人,都拿韩谦这么个混帐家伙没辙,气急败坏的厉声质问道。

他们将老爷子拉过来,原本是想劝三叔改弦更张,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这厮,竟然反过来要从他们中拉人投向三皇子?

话说当初韩谦仗着在他家宅子里,蛮横射杀他身边家兵一人、打残他身边家兵三人,没想到在池州,在祖父及他父亲面前,也敢如此装痴卖傻,当真不知道家法是何物吗?

韩谦将手里腰牌,“啪”的一声扣在角几上,盯着韩钧,阴恻恻的质问道:“韩钧,你这是什么话?你希望我要怎么将你这话复述给三皇子听?”

在自家宅里,被韩谦拍桌喝斥,韩钧真是要气糊涂了,额头青筋直跳。

“韩钧,少说几句!”韩道铭出声喝住韩钧,制止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韩道铭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这个他以往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侄子,比老三还要难伺侯。

老三做什么事情都不至于太出格,不过,他这个侄子倘若真要得了失心疯,跑到三皇子跟前摆弄是非,他们自然是不用畏惧三皇子什么,但要是韩钧刚才的这番话,从三皇子传到天佑帝耳里,还是不是他韩家能担当的,就容不得他们不仔细思量了。

这么想来,他们今天所准备的说辞,是完全说不出口了啊!

“三弟,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啊!”韩道昌没想到他们摆出这么大的仗势,竟然都不能将一个毛头小子的气焰压制下去,阴恻恻的盯着韩道勋说道。

韩道勋不理会老二韩道昌,只是看着老父浑浊的眼瞳,喜怒难明。

韩谦才没有他父亲那么多的顾忌,阴笑了一声,说道:“韩谦能有今天,还是二伯您教得好啊!”

“你……”韩道昌盯着韩谦,没想到这忤逆竟然敢将话锋朝他刺来,气得想要破口大骂。

面对二伯韩道昌虎视眈眈的盯过来,韩谦拿起腰牌,轻轻的敲着角几,等了片晌,见他二伯竟然将喝斥的话憋入肚中,便淡然问道:“二伯想说我怎么了?小侄等着聆听二伯教训呢!”

韩道昌老血没有直接喷出来,已经算是好涵养了,硬生生的将头转开。

韩谦只是一笑。

当世是有忤逆论罪一说,但讲究的是子不逆父。

比如说他父亲喝斥他闭嘴,他还唠叨不休,就可以家法行事;再比如说他祖父勒令他闭嘴,他还唠叨不休,他父亲再不加以喝斥,也是一种忤逆。

而此时老爷子捂住胸口,就不知道他是强憋住咳嗽难受,还是被他气得心口绞痛了,反正韩谦打定主意,只要老爷子出声喝斥,他大不了直接低头认错。

“你们都少说几句,吵吵嚷嚷,让下人看在眼底,成什么体统?”韩文焕长舒了一口气,俯身拿起身前的痰盂吐了一口痰,胸口的才稍稍平复些,制止其他人再与韩谦针锋相对的纠缠下去,盯着三子韩道勋,问道,“这么说,你是拿定主意了?”

韩道勋神色黯淡的看向廊前的一池清碧,面对老父的这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是拿定主意了,但显然又不是父兄所认定的那种拿定主意。

范锡程、韩老山站在园子外,但韩谦说话就没有想避开下面人,他们将园子里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到周边大老爷宅子里的家兵扈卫眼神里皆阴晴不定,也是汗然难安。

韩谦协助家主写就疫水疏也罢,乃至编成《用间篇注疏》,在范锡程、韩老山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认为是家主借此事教导或者成就少主,毕竟范锡程、韩老山的见识层面还是有限。

而韩谦借山庄筹建石灰窑等事,范锡程、韩老山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在他们看来,烧石灰等事都是贱业,少主未来有远大前程,不应该沾染这些贱事。

这背后有一层更深的心理因素,那就是他们见识过韩谦的顽劣不教,见识过韩谦的荒嬉放纵,见识过韩谦气得家主鸡飞狗跳,他们能接受韩谦的幡然悔悟,能接受韩谦的浪子回头,但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将韩谦摆到多高的位置上。

这也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韩谦下令射杀牛二蛋时,韩老山、范锡程心里甚至更倾向认为是少主顽劣难改,又在胡闹;而韩谦真正的意图,绝大时候都是瞒过他们的,秘曹左司的筹建也没有让他们参与其中。

他们迄今甚至都不明白,家主怎么就突然外放叙州任刺史。

刚才看到韩钧身边三名被打残的家兵站在过道的尽头,范锡程、韩老山还担心少主今天这一关难渡,怎么都没有想到少主火力全开时,不要说韩钧、韩端了,就连平时威势难逆的大老爷、二老爷,竟然也被少主刺得满手是血,还拿少主没辙。

这还是他们平时熟悉的少主吗?

难不成林海峥前几天说从屯营军府新募的四名人手,稍有懈怠,就被少主下令乱刀砍死,真没有半点虚夸?

还有少主手里那面的腰牌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少主此时真的已经是三皇子赖以信任的嫡系亲信了?

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少主,怎么就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事?

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

而赵阔若有所思的盯着鞋尖,这时候又蓦然听到韩谦在园子里说话:

“大伯今日请我与父亲上岸,准备的宴席定是丰盛,小侄我很是期待啊!”

听到韩谦这话,赵阔都禁不住哑然而笑,似乎不难想象韩道铭、韩道昌等人的脸色这一刻会难看成什么。

片刻后,就见众人簇拥着老家主走出家园,韩谦仿佛斗得大赢的小公鸡一般,顾盼四望,说不出的自得,眼神朝狗驴三名被打残的家兵望过来,还装痴卖傻的问韩钧:“大哥,这三个恶奴以下犯上,让我着人打断手臂,你怎么还将他们留在身边?大哥,就不怕他们心怀怨恨,有朝一日做出卖主求荣、不利韩家的事情来?”

见韩谦三番数次朝自己挑衅,韩钧心口叫一口恶气堵住,真真切切是气得浑身颤抖。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改造

不管闹得多不愉快,既然将人请上岸,夜宴还是要办。

韩谦与父亲也在宅子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才推托赴任路途遥远,不能耽搁太久,用过午宴之后便告辞离开。

韩道铭、韩道昌心思叵测,坚持要送韩道勋父子到水营坞港扬帆启航。

骑马出刺史府,韩谦在街头勒马停下来,似靴子里有石子硌脚,依着临街的墙角脱下靴子,靴口往下晃荡了几下,才又重新穿上靴子翻身上马。

等登上船,几名船工将有些破烂的席帆拉起来,韩道勋才看到韩谦从怀里掏出一枚蜡丸,搓开竟然是有一张纸条藏在其中,这才省得韩谦出老大的刺史府后当街下马,原来是有人将这枚蜡丸提前藏在那处墙角里,做好记号等韩谦去取。

“你什么时候在池州安排了人?”韩道勋问道。

“门下省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我就让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先行西进,一路打探风土人情,也指望能打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给我们打发时间,”韩谦说道,“我就想着大伯应该没那么容易放我们过去,特地让他们多盯着些池州,看这几天会有什么人进出!”

“池州有什么异常?”韩道勋好奇的问道。

《用间篇注疏》,是韩道勋与韩谦一起所编著,也知道韩谦用间的原则是明暗两条线交替,目前他们船行江中,目标很明确,算是明线;赵无忌、郭奴儿等人率左司斥候先行出发,则是暗线。

暗线潜伏在暗中,需要耐得住寂寞,要不是获得关键的信息,不应该主动跟他们联系。

“大伯、二伯还能想着用这种笨办法,想离间我们跟三皇子的关系,但不意味着大伯府上就没有一个心狠手辣之辈啊,”韩谦撇嘴笑问道,“爹爹有兴趣知道是谁昨夜暗中跟赵明廷手下的人马联系吗?”

“唉……”韩道勋没有问韩谦提前潜伏过来的左司斥候昨夜到底发现什么,抬头见江堤上的老大、老二已经在众人簇拥下折返回城,他也只是轻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即便是枢密院职方司所辖的精锐斥候、密间,人数都不会太多,更不要说韩谦才负责筹建不足一个月的秘曹左司了。

韩谦最大限度将可用人手都调出来,也就四五十人而已。

离开金陵后,天高山深、岭远林密,双方有限的人手都潜伏在暗处,想要找出对方的蛛丝马迹,是极其困难的;他们甚至都不能确认赵明廷那边到底有没有派人意图对他不利。

无论是韩端,还是韩钧昨夜受不住韩谦的挑衅,出城跟赵明廷手下的人联系,都不是韩道勋愿意看到的,但这也证明了赵明廷确实派出人手,要对他不利。

池州城江段修有江堤,除此之外,江水漫涨,将两边的浅滩淤洲淹没,船贴着江南岸扬帆西进。

这时候风向转变,大风从西南方向吹灌而来,老船匠季福熟悉的指挥船工,调整船身及席帆的角度,使船身折往西南,席帆与风向形成锐角而行。

这也就是所谓的“八面受风、跄风而行”,赵庭儿、晴云等女娃子看得大呼奇怪,没想到逆风还能行船。

季福之子季希尧得意的笑道:“这还是斜逆风,遇正逆风,我爹爹还能使船逆行。”

韩谦坐在甲板上,赤脚轻叩着船舷,他没有去想韩钧深夜去见赵明廷手下都头季昆的事情。

季昆非常警觉,郭奴儿看到他与韩钧见过面后,很快就又失去他的行踪,但这也确认安宁宫那边确定不希望他父亲顺利到叙州赴任。

郭奴儿他们目前能肯定的是,池州城内,并没有多少赵明廷派出的人马,而从池州往东,长江比较平直,也没有看到有可疑的船舶滞留江面上,赵明廷那边似乎也清楚韩道铭再看不顺眼这边,也不会纵容他们在池州境内下手。

在郭奴儿他们进一步掌握季昆等人行踪之前,韩谦也只能坐观其变,他这时候是被其他事情吸引住心思。

逆风而行的道理似乎不能理解,韩谦也知道当世很早之前就掌握逆风行船的技术。

他注意此时斜逆风而行,船体即便调整角度后,风也是从他们的斜前方倒灌过来,船体有发生明显的侧移。

这显然是船底部扁平,不能抵消掉大部分侧向力所致。

也由于船体不断的偏移,季福要就需要指挥船工,不断调整风帆、尾舵,将船体校正过来,这自然要浪费一部分时间,但实际上韩谦发现侧逆风行船的速度,并不稍慢。

这不是意味着,要是能省掉一些侧移校正的时间,侧逆风行向的速度,实际上要比顺风行船,还要快出一大截?

这点就叫韩谦困惑,这就跟他融合的一部分梦境记忆,显然是有冲突的。

侧斜风行船,怎么可能比顺风行船,速度快这么多?

难道帆船往前行进,并不全是风帆受风力推动,带着船体前移?

是梦境知识有误,还是他对梦境知识的融合不够深入?

这也不奇怪。

梦境中人翟辛平擅长金融、文史,理工科的底子就有些薄弱了。

千年之后所造的帆船借风力,最快能达到日行千里的速度,而他们这次在开阔的江面上航行,平均算下来,日夜兼程也只能达到日行两百里的样子,速度相差四五倍,韩谦知道这显然不是用简单的力学知识能解释透的。

当然了,韩谦即便也不知所以然,但知其然,也能想出办法大幅提高新式帆船的速度。

他禁不住想,不要奢望日行千里了,倘若他父亲在叙州真能造出日行五六百里的快速帆船,叙州船到金陵的行程,也能从一个多月,缩减到十日左右。

要是摸清水情之后,日夜兼行,行程还将大幅缩减,这个效率将能一下子提高四五倍。从商贸运输角度来看,这里面的优势,将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虽然造出新型的快速度船,需要极长的时间,但韩谦细思,传统的帆船不是不能加以改造。

“你在想安宁宫派出密间的事情?”韩道勋穿过船舱,坐过来问道,“你准备亲自上岸去?”

要是郭奴儿他们摸到赵明廷所派人马的行踪,韩谦自然是要亲自上岸去破局,但现在并不急于一时,他要等郭奴儿他们给出进一步的信号再说。

韩谦摇摇头说道:“我在想,即便不造新船,我们脚下这艘船,也是可以进行改造的。爹爹,你有没有发现斜逆风行船,实际速度提高极多,只是因为船身不断被侧风推着横移,需要不断调整船的方向,耽搁了不少时间,才没有显出快来?”

“嗯!”韩道勋这几天被韩谦带着,对所乘之船的思考很多,点点头表示他也注意到这点,说道,“我也觉得甚是困惑呢,怎么就侧风船速会提高这么多,刚去船尾找季福想这事,他也不知道所以然。”

侧风加速的道理,韩谦也想不透,这显然不是当世人能够搞明白的,岔开这个,说道:“不去管侧风提速的事情,孩儿心里在想,要是船底加钉挡水厚板,风力推动船侧移之时,厚板借水流之力抵之,船身应该能变得更稳定,缩减调整船身的时间,实际行速是不是能变得快上许多。”

韩道勋思虑片晌,也觉得韩谦所言颇有道理,笑道:“这点到叙州之后,就可以立即加以改造,进行验证。”

“也许不需要到叙州,便能验证。”韩谦笑道。

“怎么验证?”韩道勋心思也是敏捷,刚问出口,便也意识到有一种办法可以验证韩谦所说可不可行,“你这个想法的根本,就是要从侧向阻挠水流以稳船体,我们现在没办法将船翻过来在底部加装挡水板,但可以在船两侧加板子插入水中?”

“我也是这么想。我将季家父子喊过来,看可不可商量出办法立即实施。”韩谦早就变成行动派,站起身,隔着齐脖子高的低矮舱室,叫船尾的季福、季希尧父子过来。

季福听韩谦说过道理,思虑了许久,还是他儿子季希尧暗中拉他衣襟,才勉强说道:“……这似乎可以一试。”

当然了,季福内心觉得韩谦纯粹是在胡搞,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要是能改,前辈造船人里绝不乏聪颖之天才,不早就改了?

不过,季福知道儿子暗中拉他衣襟,是提醒他眼前这个少主真不好惹,心里又想叫他这么折腾,也出不了大的岔子,便勉强同意一试。

底舱就有大量修补帆船的材料,以防船在途中破损。

在船头腾出地方,韩谦指挥人用两只旧舵拼接厚板加阔,从船舷两侧插入水中固定,折腾到斜阳铺江时才完工,但这时候继续侧逆风行船,船体果然稳定许多。

而省去船体侧移校正的时间,季福作为经验老道的船工、大匠,能准确估算船速少说提高了四成。

“少主这主意真是妙呢,老季断断没有想到这法子竟然如此可行。”季福嘴里直赞的说道,没想到简单的将两只旧舵拼接厚板插入水中,效果竟然这么明显,不仅速度提上来,船体不摇晃,船中人也舒坦许多,而船工不再需要频繁的调整船身,也省力极多。

“我除了会杀人,脑子似乎也不蠢。”韩谦微微一笑。

季福、季希尧父子惶然不敢接话。

韩谦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一抹浅月已经出现在东边的天空,注定今夜星月满天,跟季福说道:“你们尽可能借侧风行帆,我们夜里不歇,看明天午前能不能进入江州境内。”

见季福征询的看过来,韩道勋也点点头,让季福照办就是,他知道韩谦的心思。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看到江两岸有可疑人物盯着,这意味着赵明廷派出的人马,并不是特别的多——也不可能特别的多——同时也防备被人看出行踪,再次被当成敌间给伏杀了。

赵明廷派出的人马,很可能是依照他们的船速,大致的估算他们抵达江州、鄂州、岳州等地的时间,然后有人在固定的地点盯住他们。

他们要是能大幅加快行速,就有可能打乱赵明廷所派人手的部署跟节奏,就将使他们露出更多的破绽,叫秘曹左司的斥候、探子捕捉住,从而抓住主动权。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变速

池州、江州相距四百里水路,照常规昼行夜息而论,离开池州后,需要四天左右的时间,才能看到大江南岸的江州城。

当世行船,特别是侧逆风时,船体偏移难以控制,也难以大风,这使得即便是水面相对开阔的大江大河之中,夜里行船会相当的危险;再说船工也扛不住昼夜相继的辛苦。

星月当空,也只能依稀辩识两边的江岸,韩谦放出三盏孔明灯升空,向郭奴儿他们示意这边会改变行程提高船速,然而就挂满帆,一路横风逆水而行。

之前对韩谦满肚子意见的季福,这一夜下来则是赞不绝口,没想到船舷两侧加装简易的披水板插入水中,会有那大的妙处。

克服船体受侧风横移的弊端,除了速度提高三四成外,航线也变得更稳定,船工也省去很多的辛苦。

韩谦要求范锡程、赵阔等家兵,也学着操纵风帆、船舵,与船工轮替,天光大亮时,他们便已经进入舒州望江县境内,此时距离池州已经是在二百五十里开外了。要是不歇息,继续逆流而上,他们在天擦黑时应该能看到江州城池了。

不过,韩谦没有再让季福他们继续驾船西进,与父亲韩道勋商量过,使船驶往江心的一座沙洲。

沙洲不大,仅有里许纵深。

当然,目前是初夏时季,春水漫涨,沙洲大量的低淤区被江水淹没,还能看到很多树木被浑浊的江水淹过树身。

船循着一道河汊子驶入沙洲的一座杂木林里,将目标远大的席帆放下来,从两岸完全看不到沙州里藏有一艘船。

船停下后,韩谦将衣袍、皮甲、佩刀,用油布扎紧后,放在用牛脬做成的一只简易浮筏上,便准备跟父亲他们告别,独自洇渡江水,游到南岸去跟赵无忌他们会合。

江水风浪又大,四五里宽的江面极耗体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横渡的;韩谦的水性只能说是一般,要不然也用做简易的浮符了;赵阔要带上一人护随他去南岸。

韩谦看了赵阔一眼,说道:“安宁宫欲对我父亲不利,必驱江匪从江上来,船上不能少人。”

韩谦对总透着些神秘的赵阔不够信任,不想让他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一手组建的秘曹左司的运作方式。

再说了,即便不考虑李明廷派出兵马的部署,池州往西的沿江,匪患严重,严重阻碍商贸的发展。父亲他们藏身这里,还是有可能会遇到江上零散的匪徒,韩谦不能削减船上本就有限的护卫力量。

见众人实在放心他独行去跟郭奴儿他们会合,韩谦最后带上水性极佳、又粗习拳脚的季福之子季希尧护随,一起潜往南岸,以防意外。

韩谦现在发现老一辈人,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家兵仆佣,乃至匠户,脑筋都有些僵化,还特么的小心翼翼,远不如年轻一代野心勃勃,敢于适应新的事物。

季福曾是大匠无疑,但被韩谦找去磋商快速帆船的造法,表面上恭敬,不敢有半点违拧,但内心却不将他当回事,相比较之下,季希尧虽然不怎么吭声,韩谦却能看到他是真正感兴趣。

要造新船,季福要用,但韩谦更会用年希尧这样的人。

…………

…………

舒州望江县对岸,则是池州最西端的至德县境内,除了江水漫延、水草蔓长的滩地外,境内更多是山峦起伏,有一条古道从低矮的丘山穿过,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有不少商旅经过,韩谦与季希尧走到一座小集镇停下来,找到一座颇为简陋的茶棚走进去坐下来。

等到午后,韩谦才看到林宗靖牵着一头青皮骡子,驼着满脸病容的新募斥侯田城,从茶棚前经过。

感染水盅疫病,即便在控制住疫情者,绝大部分的患者,只要不是晚期,都不至于致死,只是发病再缓慢,对身体也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同时没有特效药进行彻底的治愈,最终还是难以避免病情会缓慢的加重。

秘曹左司兵房新募斥候时,还是尽可能避免挑选染疫者,但田城是个例外。

田城原本是襄州人,祖上颇为富裕,拥有上千亩良地的田庄。襄州在过去数十年的战事里,被彻底的打残了,目前是梁楚的西界缓冲地,山林里到处都是流寇山贼。田城无法返乡,自幼跟随父兄流落江淮,也跟父兄修习拳脚、读书识字,之后又投附宣歙节度使周忠,其他父兄曾在宣歙军中担任都虞候、副都虞候等中高级将职,田城声名不显,主要在他父兄身边带领亲兵。

宣歙节度使周忠被天佑帝所败后,田城的父兄皆战死,田城不愿效忠大楚,携家人十数口人流落江湖,先是其老母患水盅疫,田城不忍弃之,携家人只能栖息河滩,生食螺蟹充饥,连同他及妻女子侄也都不幸感染水盅疫。

编入屯营兵户后,田城的母亲年前就病逝,其他人的染疫病情则大体控制住。

韩谦轻易不愿招募染疫者进秘曹左司,但饥民里能有田城这番履历者,实在没有太多,容不得韩谦挑剔。

这样的人物,只要龙雀军那边有遗落,他都揽入秘曹左司。

三十岁出头的田城,脸色蜡黄,人也瘦得厉害,都不需要假扮,骑着青皮骡子,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路人看他与林宗靖二人,下意识就认定他们是进镇求医的父子,远远避开。

待林宗靖、田城走过去好一会儿,韩谦才摸出四枚钱搁桌角上,带着季希尧往集镇走去,在进镇子前,拐入一道被野草蔓长淹没的小径,循着林宗靖留下来的痕迹,走进一座破旧的尼姑庵。

田城跟左司另一名新募的斥候守在院墙内,看到韩谦走进来,忙过来行礼道:“见过大人。”

韩谦看了田城跟另一名新募斥候,心想要不是前些天他果断下令乱刀砍死四人,像田城这样的人物,不会这么容易就表现得恭顺,问道:

“除了宗靖,还有谁提前过来了?”

“少主,我们也过来了,”郭奴儿与赵无忌、林宗靖三人从里面走出来,高兴的说道,“少主,你们的船跑得好快,我们清晨时,在至德县东边的江滩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少主你们经过,才意识到我们还是低估少主您的能耐。”

“清晨我们就到至德县西边的江心洲,我在茶棚都等了你们半天,”韩谦没想到赵无忌、林靖海他们也会错估他们的船速,以致在至德县东边白等了小半天,他走进屋,三组人马挤挤捱捱靠墙壁而坐,他示意大家不要起来行礼,打量屋里的陈设虽然简陋陈旧,但不沾灰尘,这里显然不是一座废庵,问道,“这庵子里的主人呢?”

“我们蒙面进来,将里面三个老尼都绑起来关柴房里去了,还以为我们是打劫的,有个老尼尿了一裤裆,一鼻子骚气,再是怠慢佛祖了。”林宗靖嘿然笑道。

韩谦笑了笑,见他们都处理妥当,也就不再追问下去,派出一人到院子,盯着外面的动静,换田城进来共同商议下一步的部署。

“敌间以为大人的船一夜最快只能行百里,那他们在失去大人所乘之船的行踪后,便有可能会从秋霞溪口往东面的江滩搜索,或许会误以为大人与老大人在秋霞溪口以东某地弃舟登岸,改走陆路前往叙州赴任也说不定,”

林宗靖拿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简易画出从池州城到至德县的地形图,建议说道,

“我们也应该潜到秋霞溪口以东去,只要能识破对方几个密间的行藏捉住,行事就要方便许多。”

韩谦微微颔首。

林宗靖一年前还是骄横的家兵子弟,现在能直接具体而详细的行动方案,即便不是最合理的,也已经相当不简单了。

从池州城到至德县城,位于长江南岸,沿江诸县都有驰道相通,商旅不绝,然而郭奴儿他们都不是当地人,要隐藏好自己不露破绽,沿途就不能随便逗留,也不能漫无目的的随便四处打听。

在这么多的限制下,郭奴儿他们还想要识破对方密间的行藏,是相当困难的。

韩谦能调用的人手是有限,但赵明廷及职方司的权力再大,不敢将安宁宫的图谋公布于世,所派密间必须是他们能绝对信任的嫡系,也不敢惊扰地方。

长江沿岸的江滩地形复杂,很多地方无遮无挡,对方想要掩藏行踪,也不能直接贴着江滩一路紧追不舍的跟踪他们的船西进,更多是沿途挑几个固定的点守着,看他们船有没有通过。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船能一夜之间远远驶出对方所估测的范围,那对方就会误以为他们的船还停留在下游没有上来;久候不至后,对方的密间、探子,就有可能会失去耐心主动往下游搜索。

林宗靖拿住这个机会,找到对方几个密间的行踪,并捉捕住。

“谁还有更好的建议?”韩谦没有急着问郭奴儿、赵无忌的意见,而是朝田城这些新募斥候看过去。

他之前无情的下令斩杀懈怠的新募斥候,是要树立绝对的权威,左司仓促间筹建,容不得半点疏怠,但不是要这些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新募斥候都闭上嘴。

正文 第八十八章 精英斥候

见韩谦眼神望过来,诸多新募斥侯虽然绝大多数是见惯血腥的老兵油子,但想到前些日子在山庄北院被乱刀砍死的四名懈怠同僚,也是感到巨大的压力。

这时候,即便是招募进探子房的初级探子,都未必知道秘曹左司的真面目,更不要说那些编入匠房的工匠了,但兵房的精英斥候在三皇子巡视屯营军府的当晚,便被韩谦召集起来,告之秘曹左司筹立及筹备的使命。

虽然这些新募斥候里,也有不少人心里都很清楚三皇子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效忠对象,但对他们来说,是压根没有选择余地的。

韩谦在颁布兵房赏罚例之后,就使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等人率领大多数的兵房斥候西进。此时聚集到这座尼姑庵里的十五六人,还只是这批西进人马的一部分。

虽然这批人都完全没有时间接受严格的教导、训练,但他们对此行的目的,是完全清楚的,也清楚这一次任务失败的后果,后果会有多严重,也就不敢心存懈怠。

“灵猫,你来说几句。”多名斥候怂恿一名精瘦汉子说几句,应对韩谦的询问。

灵猫只是那精瘦汉子的诨号,本名叫高绍,三十岁刚出头,是京兆府溧阳县人,早前在越州节度使董昌军中就是一名游哨斥候,擅骑射,有飞檐走壁之能,因此才有灵猫的诨号。

董昌败亡后,高绍作为俘兵虽然被放归乡里,但田宅都被征没,其妻染疫,一家人连佃户都做不成都被旧主赶出田庄,只能沦为流民。

虽然相处大半个月,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等人,都表现出超越他们年龄的沉稳跟成熟,潜伏山野、斥候敌情也都有板有眼,但他们的年龄还是偏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是不足以令其他老兵油子,就十分信任的以性命相托。

他们只是慑于韩谦的高压震慑,不再敢随便违拧、疏怠赵无忌等人而已。

这些新募斥候虽然祖籍地比较杂,但谁更有能耐,谁的江湖声望、地位更高,他们互相之间早就打听清楚,而在这种关键行动上,也更倾向听从他们所信任的人的意见。

韩谦也便朝灵猫高绍看过去,他注意到高绍看了田城一眼,见田城沉默不语,才沉下心思去组织话语。

韩谦看得出在这群新募斥候之中,高绍更为尊重田城的地位跟声望。

“大人说过赵明廷他们的阴谋,是要阻止老大人去叙州赴任,但赵明廷的阴谋不敢公开,最大的可能也只是派出密间盯住老大人的行踪,然后通知跟他们有勾结的江匪山寇动手,”灵猫高绍沉吟片晌说道,“池州是大老爷的地盘,虽然大老爷跟老大人不是很和睦,但池州应该不是赵明廷他们选择动手的地方。我们要是现在就出手捉住赵明廷派出来的密间,打草惊蛇之后,想再搞清楚他们在池州以西的部署,就会变得困难。”

韩谦点点头,暗感高绍、田城这样的人,经验果然更为老道,考虑事情能更深入一层,说道:“无忌、田城、高绍、希尧,你们四人现在随我走。我父亲所乘坐的船,夜里会再次出发,明天应该会出现江州城下,我们在之前,要赶到江州!”

江州往西就是鄂州。

而鄂州往西的岳州、潭州,乃是潭州节度使马寅的地盘。

虽说马寅在天佑四年之前,因为内部一场叛乱,导致实力大损,不得不举族投附天佑帝才得以镇压叛乱,重新继续坐稳潭州节度使的位子,虽然马寅这些年来,对金陵向来表现得恭顺,但至少还保持半独立的地位,轻易不会让枢密院职方司的势力肆无忌惮的渗透进去。

另外,韩谦相信马寅心里再不希望金陵加强对潭州以南、以西州县的控制,也或许内心深处更希望大楚能生乱,从而使他能摆脱金陵的控制,但马寅是一个相当小心翼谨慎的人,或许是恰恰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心事跟想法,那他就更不希望去惹得天佑帝的注意,那他就应该更不希望叙州刺史赴任途中遇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潭州的地界。

所以韩谦最为担心的地点,实是江州、鄂州两地。

韩谦目前能肯定的是赵明廷确定有派出人马欲对他们不利,而赵明廷派出的人马并不多,就有理由相信赵明廷极可能会联系江鄂之间的江匪湖寇,对他父亲所乘的船下手。

韩谦突然改变帆船的行程,目的就是扰动赵明廷所派人手的阵脚,以便他们能抓住破绽,发现他们在江鄂之间的部署。

韩谦将人手重新进行分配,由郭奴儿、林宗靖率两组人马从至德往江州缓行,他与赵无忌、高绍、田城以及年希尧骑快马,从至德县南面的山地驰往江州城。

虽然从至德县西到江州城,走水路仅有一百五十余里,但韩谦他们要绕开赵明廷可能会分派到江州与至德县之间的眼线,从南面的山地绕行,差不多多走出一倍的里程,才在清晨时赶到与江州所属湖口县城西头的老龙咀外围。

接赣、抚、信、饶等水、南北长三百里、东西宽一百五十里的鄱阳湖,在湖口县以西接入长江;老龙咀位于湖口西岸,与东岸的江州城隔湖相望。

父亲韩道勋到叙州赴任,经江州可以继续西进,在抵达岳州之后再南下进入洞庭湖水系,也可以在湖口县就直接南下,进入鄱阳湖,在洪州登陆,走陆路翻越罗霄山脉进入荆楚境界。

这段路,虽然辛苦一些,却也是往叙州赴任的一条捷径。

韩谦心想赵明廷那边要是防备他父亲有可能临时变化行程,就应该派人在江州城东盯住鄱阳湖入江的湖口。

老龙咀是湖口县西、从陆地伸入湖滩的一道山嵴,虽然仅十数丈高,但伸入江湖相交的浑浊水里有两里许深,是控扼湖口的要地,早年荆楚诸侯争雄时,老龙咀建有谯楼、哨垒等军事建筑,目前这里已经属于大楚的腹地,虽然老龙咀之上没有驻军,但谯楼等建筑都保留下来,成为名胜古迹。

韩谦没有直接登上老龙咀,而是藏在外围的一座山岗里,盯着老龙咀方向。

韩谦与父亲约好,再有半个时辰帆船从老龙咀西边进入鄱阳湖,这样他们就清楚的看到这附近有没有赵明廷派出的密间窥探了。

盯上赵明廷派到江州的密间斥候,才是韩谦他们的目的。

半天一夜三百里,四匹马都跑废了,直接宰杀后推入堆满枯枝落叶的山沟里,顾不上有半点可惜。

高绍、田城都是军中悍将,能熬得住辛苦,年希尧、赵无忌都是寒困出身,但在他们印象里,应该是娇生惯养、骄横而御下苛刻残暴的大臣之子韩谦,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陪三皇子读读书,这时候竟然也只是略有些困顿而已。

这实则是叫高绍、田城二人暗暗震惊。

韩谦他们藏在一处树丛中,从怀里掏出单筒镜,拔长后往老龙头方向看去,远处老龙咀的山头上那两道隐隐绰绰的人影,立时变得清晰起来。

老老咀虽然是附近有名的名胜之地,但此时才是清晨,这么早就登上老龙咀的人,自然是有可疑之处。

打望片晌后,韩谦将单筒镜递给赵无忌他们:“你们轮流盯住这两人,记得要轮流休息。”

一夜疾驰,铁打的人也是会相当的困顿。

清晨湖口下过一阵雨,野外找不到干爽的地方,韩谦将半幅油布铺在树下,就靠着树根闭目休息起来;也叮嘱让赵无忌他们一定轮流休息,养足精力,好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赵无忌确认过两个目标人物之后,又教高绍、田城、季希尧怎么用单筒镜看远物。

半尺长的铜筒,拔开后长一尺,端放在眼前往外望去,四五里外的树木如在眼前,甚至能模糊的看到老龙咀山头那两人的脸形轮廓。

田城、高绍以往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稀罕物,要不是有这玩艺,他们非要潜伏到老龙咀山脚下,才能看清楚那两个的面目,而那样的话,想必不会居高临下的两人察觉,是异常困难的。

“这是哪里寻来的宝贝,竟然这么妙?”田城被招募进左司兵房,就相当的低调,这时候看韩谦蜷坐树下,竟然微微打起鼾来,忍不住问赵无忌。

“哪里能寻来此物,不过是少主闲时所造。”赵无忌说道。

“此等利器好物,仅有一件?”田城没有见过赵无忌这些韩谦的嫡系亲信携带单筒镜,好奇的问道。

此物在晴朗天竟然能在七八里外,依稀看清楚对方的人脸,这对刺探敌情的斥侯而言,实在是太好用了。在田城看来,这等东西即便值十几饼金子,也应该多造几件,分到关键人手里。

“真要那么好造,还需要少主亲自出手?”

单筒镜的难点在于透镜的磨制,当世又没有什么精密仪器,竟然凭借经验,一点点研磨、校准,当中不知道废掉多少水晶,韩谦大半年利用闲暇时间,也才磨制出两枚合用的透镜出来,并不是韩谦不知道这玩艺好用,吝啬不给赵无忌他们也都配备上。

赵无忌话也不多,略作解释,便不愿多言,要高绍、田城轮流盯住老龙咀山头,叫季希尧爬上树,盯住进出他们所处这片山林的口子,他则将一张拓木弓横在身前,也坐到树下闭目养神。

田城、高绍对望一眼,又打望已经开始打鼾的韩谦一眼,没想到韩谦竟然这么短时间就睡熟过去了,这点通常是很多精锐斥候都无法做的。

以往韩谦回屯营军府,为避嫌,也为避嫌他父亲太早被盯上,主要都在山庄之中处理事务,由家兵子弟去接触染疫饥民,他甚少跟屯寨里的兵户接触;匠坊在石灰窑稳定经营后,也主要是交给范锡程他们去主持。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谏驱饥民的韩道勋与不学无术的韩谦,父子二人,在有那么一些信息来源的兵户之中,名望实在不够好。

不过,田城、高绍这样的人物,从韩道勋、韩谦父子两人的这次任命里,也能看出不同寻常来,只是,他们接触韩谦的时间实在太短,对赵无忌等人眼里的“少主”,对能掌握他们生死的韩谦,了解还是太少。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袭寨

韩谦被田城推醒,看日头才爬过远山的树梢头,算时间才睡了一个时辰,在这种时刻,能睡上一个时辰也算是稍稍回了些蓝,见季希尧与赵无忌都坐在树下休息,也不惊忧他们,爬起来看田城发现了什么。

接过单筒镜,韩谦看到父亲他们所乘的帆船,刚刚从老龙咀西北方向,往南折往鄱阳湖而去,而清晨所看到的两人,此时只剩一人留在山嵴谯楼改造的望江亭里正盯着帆船折向往南。

这时候,老龙咀山头又多出几人,正指点湖江,似跟职方司的密间没有什么牵连,而是出城观湖观江的游人,韩谦又循着田城所示,拿单筒镜往老龙咀东山脚下看去,却见三人行色匆匆的往老龙咀西山头爬去,为首之人竟然就是赵明廷手下的指挥季昆。

韩谦在龙华埠,跟季昆打过照面。

田城、高绍两人都不认得季昆,却能从神态判断是个重要人物出现,才喊醒韩谦。

韩谦跟田城、高绍介绍季昆的身份,他们二人神色皆是一振。

秘曹左司目前最大的劣势跟弊端,就是成立的时间太短,之前没有丝毫的积累,所有的信息都要从头开始一点点的梳理、积累。

田城等人,不仅对职方司的重要人物都一无所知,即便有一批人提前半个月被韩谦提前派出西进,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沿江主要匪帮的势力,显然也不可能有多少了解;在地方上也没有可靠的信息来源。

别人或许觉得再次逮到季昆的行踪很是一般,但田城、高绍都是具体干过事的人,知道他们劣势这么大,还能迫使对方先现形,这绝非普通的手腕。

这也令田城、高绍稍稍心安,毕竟跟随一个精明而能干的上司,即便再苛刻暴戾,也要比跟一个会将所有人带进坑里去的蠢货强出无数倍。

职方司隶属于枢密院,专司内外军情的刺探,除赵明廷外,还有数名同知事分掌事务;而在敌我交错之地,枢密院职方司还专门设有各房负责一地的敌情刺探,以指挥统领其事。

季昆这样的人物,在赵明廷手下都是独挡一方的大将。

前夜季昆他人还在池州,与韩钧见面时,被郭奴儿他们抓住行踪,也证实赵明廷确有对这边不利的举措,但之后就又消声匿迹。

韩谦没想到季昆行动也是迅速得很,此时已经人在江州。

季昆速度快不说,而韩谦在池州与江州之间驰道上安排的眼线,都没有看到季昆路过,这说明赵明廷主持之下的职方司,潜踪匿形确有他们的一套,实在是不容小窥。

季昆很快爬上老龙咀的山头,他们似乎也确实山头的几名游人没有什么疑点,而进入老龙咀的道路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聚在望江亭里观望缓缓进入鄱阳湖水系的帆船,根本就没有防备到韩谦他们距离那么远,也能将老龙咀之上的情形看得这么清楚。

不过,季昆那边有四个人,都是军中好手,韩谦他们这边也只有四人,此时即便打草惊蛇也没有十足的胜算,更重要的,韩谦守在这里,主要还是想要看季昆会跟地方上什么势力接触。

韩谦让田城、灵猫高绍赶紧轮流休息,他既然已经被叫醒,就能接着再盯上一个时辰。

韩谦蹲守在树丛之中,默默的观察着一切,半个时辰后,帆船驶到老龙咀的西南方向,下锚停泊,船上开始装备早餐,有炊烟冉冉升起来。

这是韩谦跟跟父亲约好的,船进鄱阳湖后要停留些时间,除了当心季昆所联络的势力,有可能是鄱阳湖中的湖匪,他们不能什么都没有确认,就一头撞进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这样才能方便他从职方司密间的反应中,推断对方可能会有的部署。

临近中午,韩谦再次被叫醒,看到有三名身材魁梧的剽健汉子登上老龙咀,跟季昆会合。

此时换成赵无忌、季希尧蹲在树丛里值守。

他们早就发现这三人的踪迹,而且也看到半个时辰前有十数骑剽健汉子随同这三人一起从南面驰来,此时十数骑藏在南面的一座树林里,没有一起赶往老龙咀惹人注意。

很显然这伙人就是季昆在江州所联系的江匪湖盗,而且他们是从南面过来,应该是鄱阳湖里的水寇。

韩谦再往鄱阳湖口看过去,赵无忌他们在半个时辰之前还看到有两艘摇橹船停在附近的湖面上,行迹可疑,很可能是水寇放出来的哨船。

江州城拥有水营,正常来说,江匪湖盗再猖獗,不会在附近水域出手,但帆船加装披水板、提高速度之后,这两天行踪飘忽不定,韩谦相信季昆担心失去袭击的机会,很可能在江州境内就催促他们所联系的水寇出击。

韩谦将季希尧推醒,问他:“你有没有把握,不为敌间所觉,洇水回船?”

季希尧接过单筒镜,将老龙咀附近水域的情况仔细看过一遍,说道:“我可以绕到南面,找艘船附在船底,应该能悄无声息的去见老大人,但可能耗时颇多。”

“没事,没有我们的信号,我父亲那边会继续停在那里等候,”韩谦说道,“你见到我父亲,将这边的情形相告,让我父亲先去江州城,给季昆联络的水寇以更充分的聚集时间。”

季希尧有些困惑,不应该在水寇还没有聚集之前,加紧时间逃跑吗?

韩谦没办法跟季希尧解释太多,让他立即往南走,找机会下水。

仓促逃跑不是办法,赵明廷能在江鄂等地联络的水寇不会仅有一家,而他们手里的有用信息太有限,甚至都完全不知道眼前季昆所联络的这路水寇到底是哪方势力,又到底有多少实力。

他父亲立时前往江州城暂避,给这路水寇聚集的时间,也唯有在水寇往江州聚集之时,他们才能看到更多的内容,从而进行针对性的反击。

季希尧走后,韩谦又跟赵无忌说道:“你去湖口县城,郭奴儿、林宗靖傍晚前应该能赶到湖口县,此外你们再将提前抵达湖口县的两组人马聚集起来,入夜后沿着老龙咀东侧的那条大道往南走!”

“偷袭水寇的老巢?”赵无忌少年老成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精芒,问道。

“那也得等先找到水寇的老巢再说。”韩谦撇嘴冷冽一笑。

韩谦与田城、高绍继续留在树丛里,直到确认季希尧绕到南面数里外下水,借一艘渔船掩护,潜回帆船跟他父亲会合后,他们三人便丢下还留在老龙咀山头的季昆等人,走出山林。

清晨时下过大雨,老龙咀往南的驰道留下清晰而凌乱的马蹄印,韩谦也没有等季昆所联络的水寇南返,直接循着凌乱的马蹄印一路南下五十余里,走到一大片草滩前,看到左右都被漫涨上来的湖水淹没,再找不到水贼往来的痕迹。

韩谦他们便守在一旁,将近黄昏时分,就见午前赶往老龙咀跟季昆见面的十数骑水寇乘马返回这里,他们却没有什么犹豫,直接驱马趟水入湖。

韩谦他们这时候才看到被湖水淹没根部的杂树里有两行杨柳,曲折通往七八里外被大水困在水中的一座渔寨。

仔细看去,韩谦才看出这座渔寨与附近的村落有诸多不同,除了在湖中占据一处颇为险峻的地势外,一道顶部能走人的高厚石墙环护住渔寨,堪称是湖中坚垒;而左右的村寨,即便也有寨墙,但多为残缺不堪的土墙。

韩谦他们对附近的地形不熟悉,但看被湖水半淹在湖中的杂树分布,能判断出即便是秋冬季鄱阳湖水位低落,渔寨也仅有一条极狭窄的通道,与东面的陆地相连接,可以说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其他村寨,在水位降下来后,应该还是都跟陆地相连的。

鄱阳湖周围民风剽悍,许多渔户亦渔亦盗,闲时捕渔为业,遇到商旅通过,便一拥而上;趁官府防备空虚,聚啸攻掠城池,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州县奏称五百里鄱阳湖荡,有五百路水寇纵横其间,即便有些夸张,也足以证明地方深受水寇其害。

借用单筒镜,韩谦看到这十数骑水寇趟水进寨之后,很快附近的村寨也有多艘乌蓬船聚集过去,最后总计有十六艘乌蓬船在两艘船型更大、速度更快的浆帆船率领下,在夜色中驶入鄱阳湖的深处。

韩谦粗粗估算,十八艘贼船里竟然藏有二百多水寇,而且这些水寇,很多平时就是普通的渔民,难以想象他们要是毫无知觉间,被这些水寇围上,下场将会有多凄凉。

韩谦、高绍、田城在树丛里忍受蚊虫的叮咬,等到半夜,赵无忌、郭奴儿、林宗靖率领四组人马赶过来会合。

韩谦他们早就看清渔寨之中除了老弱妇孺外,留下来防守的青壮汉子只有十人左右;众人藏在树林里分放刀盾,穿戴好铠甲,饱餐过一顿后,二十五人拿布蒙住脸面,借着星月余跟随韩谦,趟水往渔寨摸去。

这时候越发体现出单筒镜望远的好处来。

要没有单筒镜,即便能远远看到十数骑水寇骑马趟水,但马匹体形高大,骑马能趟水过河,不意味着普通人能直接趟过去。

而借助单筒镜,韩谦早早就确认一路过去,水最深处也只能淹到他们的腰,同时还将对方的哨岗方位都摸清楚。

确认留守的十名水贼,只在渔寨的西南、西北角设有哨岗,盯着西南、西北方向的水面,应是防备其他水寇乘船过来偷袭,但对他们这边疏于防备,只有半个时辰前,有两人挑着灯笼沿寨墙巡夜,但这时候也已经下了寨墙,不知道躲哪里偷懒去了。

要不能借单筒镜确认这些,那他们的袭寨就是鲁莽之举。

正文 第九十章 破寨

寂静的夜色笼罩着看似寻常的渔寨,也将渔寨不为外人所知的狰狞一面掩盖住,看上去是那样的祥和平静,这也将即将来临的杀机掩盖住。

杨潭水寨里的青壮男人差不多全都出动,自然有很多人担心受怕、夜不能寐,只是寻常人家舍不得徒费灯油火蜡,即便再辗转难眠,寨子里也没有几户人家点灯。

除了寨子中间那座最阔气的宅子外,绝大部分都陷入黑暗中。

环形寨墙,也只有西北角还剩一堆篝火在烧着,两人还抱着刀,坐在篝火前打瞌睡,其他人都偷躲到寨墙西角的一座柴房里,睡大觉去了。

石砌的寨墙,又高又陡,但缝隙极大,借助绳钩,韩谦等二十五人悄无声息的爬上墙头,这才发现寨墙顶面都有两步开阔,也不知道是前朝所建的军事堡垒遗弃后被渔户所占,还是这里的渔户几代人经营所致。

江南西道在天佑初年都还是一片混乱,也就这几年稍稍安宁一些,目前朝廷在北边的军事压力极大,苛敛地方,暂时还无力整饬地方上的治安,鄱阳湖中有几十座这样的坚固水寨,韩谦都不会觉得有惊讶之处。

这时候东面的山头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再拖延天色就要亮起来。

这时候有一名拿布巾包头的青壮汉子,推开柴房,嘴里嘟嚷着什么话,走到寨墙下掏出裤裆里的话儿,痛快淋漓的撒了一泡尿。

破得漏风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昏黄的油灯还没有熄灭,韩谦看到有八九人在里面东倒西歪的席地而睡。

待起夜撒尿的那个水贼回到柴房里,韩谦示意林宗靖、郭奴儿带着二十人,顺着绳钩滑下寨墙,往那座柴房围去,他则与赵无忌、田城、高绍三人,猫着身子,往百余步坐在篝火前打瞌睡的两名守夜水贼摸去。

相距五十步,赵无忌与高绍拉开长弓,两支箭脱弦而出,就像是两道锐利的风划过。两名守夜水贼惊觉转头,一人被射面门,箭簇贯穿后颅骨,闷声而倒,一人被一箭射中胸口,摔倒到篝火中惨叫抽搐,搅得柴火飞落,也将寂静的夜色无情的撕碎。

高绍抬手一箭射中水贼胸口,箭术绝对不差,随后又补上一箭,将那名在篝火堆里挣扎的水贼结速掉性命,但他没有想到赵无忌年纪轻轻,竟然有胆量直接射杀面门要害,完全不担心会因为紧张射偏掉。

柴房里的水贼听到寨墙上的惨叫,知道发生变故,抄起长矛刀剑就要冲出来,但林宗靖他们已经围逼到柴房跟前,举起刀盾逼砍过去,将水贼逼入柴房不得冲出来。

韩谦捡起寨墙上的一杆长矛,扎起篝火堆里一根燃得正旺的老树根,朝柴房屋顶掷去。

柴房是用晒干的茅草覆顶,极易引燃,片晌间便有火烟串起来。

这伙水贼很快就意识到柴房被人纵火,疯狂往外杀来,高绍、赵无忌则站在寨墙上,接二连三的搭弓射箭,替林宗靖他们减轻压力,将十数水贼封挡在柴房里。

田城此时也有样学样,捡起另一杆长矛,直接将篝火堆里的柴木,接二连三往柴房那边挑落过去。

这边相距柴房有三十多步,韩谦是拿长矛扎住柴木,连同长矛一起掷过去,才精准的扔到柴房屋顶之上,但田城仅仅是用长矛的锋刃,往柴木搭过去便是一挑,就见燃烧的柴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的落到柴房屋顶之上。

田城出手不停,几个呼吸就挑飞出十数块柴木,将柴房的茅草屋顶彻底引燃,这手本事,显然要比韩谦精妙多了。

这时候整座渔寨都沸腾起来。

即便除了这边留守的十名水贼外,寨子里都是老弱妇孺,但这时候犹有三四十个壮妇及老叟以及半大的少年,拿起刀棒,甚至更简陋的只有菜刀草叉锅盖,从街巷间往这边冲过来。

很可惜,留守的精壮水贼,被围在柴房里冲不出来,被烧得哇哇大叫,即便有人狼狈不堪的扒墙而出,在火光映照下,也只是赵无忌、高绍眼里绝佳的箭靶子而已。

那些手持简陋兵刃的老弱妇孺,在林宗靖、郭奴儿等装备精锐、刀盾铠甲俱全的精锐斥候面前,只是送经验的小怪而已。

很快,十数人就被无情的砍翻在通往柴房的巷道口,留下数滩血泊,其他人再也不敢冲上来,畏惧的往后退缩。

韩谦这时候爬下寨墙,带着赵无忌、高绍、田城、林宗靖等人,结成锥形阵,一路纵火,一路往渔寨中间那栋建得最为阔气的宅子杀去。

沿途虽然还有人试图冲过来拦截,但韩谦皆无情斩杀。

大宅的院墙建得又高又厚,宅门紧闭,但这对韩谦他们而言,完全算不得什么障碍。

韩谦使林宗靖、郭奴儿他们在前面撞门,他与赵无忌、高绍、田城等人,从后院拿绳钩翻进去,砍翻两个持刀的老汉,冲到前院。

这时候林宗靖、郭奴儿他们将前院宅门撞开,冲了进来,正将一名容貌颇为秀丽的持刀妇人、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以及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围在院子角落里,地上还有三名披甲健妇被砍翻在血泊之中,几张短弓落在地上。

“我也不问你们是哪路好汉,只要你们绕过牛儿、蕊儿性命,宅子里的财货,任你们取走,我家掌柜的回来,也决不会追究今日之事。”妇人手持一把宰牛尖刀,匆忙间才穿着半身皮甲,此时将少年及小女孩护在身边,盯着韩谦说道。

韩谦看向那妇人,颇为惋惜的咂了咂嘴,换他在大半年,面临这样的突发变故,说不定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这妇人竟然还有胆气跟他们谈条件,真是不简单。

“寨西河汊子里还有两艘桨篷船,大人,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三人劫走!”田城看到韩谦眼里杀气腾腾,凑过来压低声音劝说道。

要是还照原路趟水回去,这三人完全是累赘,不能留活口;他们刚才趟水过来,六七里地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趟水而走,根本就快不了,更不要说还要带俘虏走。

韩谦瞥了田城一眼,思吟片晌,又盯着那妇人说道:

“想要活命,就不要挣扎,然后乖乖的将财货所藏之地,指给我们看!你们当家的,真是心贪起来不要命,被我们大人骗去偷袭韩道勋那老狗了,看到这边火焰冲天,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赶回来……”

郭奴儿上前将这妇人手里刀夺下来,韩谦走过去,伸手捏住妇人颇为滑|嫩的下巴,盯着她震惊不已的漂亮眼眸,阴恻恻的说道,

“你要是故意拖延,跟我们玩花样,我每过一盏茶,就在你儿子、女儿身上扎一刀,看看谁玩得过谁?”

田城与高绍对望一眼,他们知道此行要冒充职方司的密间袭营,打破季昆与水贼间的信任关系,但听韩谦浑不在意的张口就说他父亲是条老狗,感觉还是怪怪的。

妇人想保儿女的性命,在她的指点下,韩谦他们很快找到一串钥匙,打开宅子西北角的库房。

这库房大概是这宅子里建得最坚固的,糯米浆抹砌的石墙,包铁大木门,铁锁也很坚固,要没有钥匙,拿斧头也要劈好一会儿,才能将其砸开。

然而打开库房,看到里面粮多钱少,韩谦多少有些失望。

一摞摞麻袋堆满库房,计有上千大袋之多,怕有二三十万斤未脱壳的稻谷。

一座小小的渔寨,渔户除了私存钱粮外,本生就以捕渔为生,而贼首头目的自家宅子里竟然囤积这么多的稻谷,叫人怀疑这伙水贼是打算造反。

看来这伙水贼的头目,还是一个颇有理想跟追求的水贼,不是咸鱼啊!

这时候还不断有人试图接近过来,被赵无忌、高绍射箭阻拦,躲在巷弄里。

韩谦则令郭奴儿他们,将寨子里所有的屋舍都纵火点燃起来,通过火势,令那些看似老弱,却依旧有剽悍之姿的寨民驱赶到外围。

韩谦拿梯子爬上屋顶,能看到还有不少十二三岁的少年,拿着菜刀、木矛窝在暗中,像毒蛇似的随时要杀出来。

真他妈是一座世代为匪的贼窝啊。

除此之外,库房里有两百多支长矛,十几副铠甲、二十张强弓,三大麻袋铜钱以及五六十饼金子以及丹砂、布匹等不知道从哪里打劫下来的货物。

将三大袋铜钱、金银等贵重金属以及弓甲等良器都一扫而空后,韩谦又下令搬来柴草塞入库房,拎来两桶灯油浇上去,打算引火将库房一起点燃。

库房里除了还留一些长矛、绫罗布匹搬不走外,还囤有二三十万斤粮食,足够这座渔寨的男女老少什么都不干,吃上两三年的。

田城、高绍等人自己或家人染疫,被迫流离失所的年头里整日忍饥挨饿,对粮食充满特殊的感情,这些粮食、布匹即便带不走,他们也不舍得纵火烧成灰烬。

“如果真是季昆手下人诱贼出洞、偷袭其巢,他们是烧还是不烧?”韩谦盯着犹豫不决的田城等人,压着声音问道。

田城、高绍等人默然无语,心想真要季昆手下人袭寨,即便不将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屠尽,也必然要考虑大伙水贼回寨后反扑的可能;甚至更心狠手辣些,等大伙水贼回寨后再率官兵过来进剿,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有结寨固守的可能?

“……”韩谦瞥了田城、高绍等人一眼,从郭奴儿手里接过火把,投向浇淋灯油的柴草上,看着火焰很快就腾窜起来。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斩草除根

大家都累得够呛,不过,这时天色也渐亮起来,附近的村落也已经被惊动,韩谦他们登上桨篷船,也没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必需立时撤离才有可能继续掩藏住踪迹。

韩谦他们虽然没有几人善于划桨,但湖水漫涨上来,水位并不深,拿长竹篙子撑入水中,推动两艘桨篷船在晨曦中悄无声息的滑行,而留在身后的渔寨火势越发蔓延开来。

田城、高绍在新募斥侯里人望最高,即便他们不是队率,也不需要他们轮替划桨撑篙,他们窝在船篷下,看着脚下被扎得跟粽子似的母子三人,又见韩谦坐在船尾,将靴子脱下来,揭起袍襟,赤足伸入沁凉的湖水中,望着后方火光大起的渔寨,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两艘船驶入一片芦苇荡,韩谦他们扛着财货、人质,弃船跳入浅水中,又从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找了一座废弃的河神庙落脚。

不能生火烧热水,又不能生饮河水,韩谦艰难的吞咽着麦饼跟干肉脯。

这时候林宗靖将那妇人带到韩谦跟前来,韩谦撕下一小块肉条,放嘴里仔细的嚼着,扬了扬手,示意林宗靖帮那妇人解开绑口的破布条,问道:

“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家大掌柜姓甚名谁,在鄱阳湖五百路水寇里,属于哪一档的人物了。”

撤到桨篷船上,韩谦他们就不再以布蒙面,但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那妇人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伙人,竟然对她夫君杨钦及杨潭水寨一无所知?

是拿话诈自己,还是他们真的并非枢密院职方司的人?

“我夫君杨钦,乃杨潭水寨的渔户,在五百里鄱阳湖里算是小有名气,即便寨子已经财货一空,但只要诸位爷将我母子送回杨潭水寨,其他不说,我夫君送诸位爷百余饼金子,还是能办到的。”妇人故作镇定的让自己腰椎坐直起来。

“你家夫君,欲刺朝廷大臣,我将你们交给官府,赏金也不会少,而倘若这时将你们送回来,将来说不定还落下一个勾结水匪的罪名,这位大姐,你说我该怎么权衡啊?”韩谦一屁股坐地上,笑着说道,“要不大姐你给我们讲讲,鄱阳湖的水匪到底有多厉害,说不定说得我们害怕了,不敢要一分一毫,也要将大姐您送回去呢!”

秘曹左司筹建的时间太短,就算金陵城及京兆诸县的情形都没有摸透,更不要说深入了解鄱阳湖诸路水寨匪寇的详情了,眼前这妇人颇有见识,又是一路水寨匪寇的内当家,想必对鄱阳湖的情况要比他们所了解的深入、细致得多。

“韩道勋这狗官,他吃饱饭,竟然嫌弃京城附近的饥民碍眼,要将流离失所的饥民驱赶走,想必诸位爷也早就看不顺眼,怎能让他安然赴任,有机会鱼肉乡里?”妇人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受到欺骗,强抑住内心的震惊跟慌张,说道。

“……”田城、高绍蹲在韩谦的身后,有些面面相觑,他们能从韩道勋及韩谦父子两人的任命里,猜到当初韩道勋谏驱饥民,绝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但是没有想到韩道勋的“恶名”,竟然传到江鄂一带了,他们实不知道背着他们而坐的韩谦,这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要不是看到你家宅子里私藏那么多的财货,我倒差点真以为你们是替天行道的义寇了,”韩谦折了一根草茎,衔在嘴里慢慢嚼起来,浑不在意的笑着说道,“我原本还想着将大姐你们放回去呢,但大姐你这么一说,我就难办了啊,要是我放你们回去,你家掌柜的,知道我是狗官之子,我不就成自投罗网的蠢货了?”

看到那妇人一脸的震惊错愕,韩谦得意的笑道:“大姐现在猜到我们辛苦扮成职方司密间的用意了,还想着我们放你们回去吗?”又伸手将妇人的右手强抓过来,颇为怜惜的说,“这么漂亮的小手,为了在墙角里写下‘职方司’三个字,指甲盖都磨秃了,真叫人怜惜啊!”

妇人眼前一黑,急得都要昏晕过去!

…………

…………

杨潭水寨整个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在拂晓时青蒙蒙的晨曦里,即便是在四五十里外,也能清晰可见。

杨钦率十八艘船、每三艘一组,分散在狗官韩道勋的座船外围,这样不管狗官韩道勋什么时候登船逃走,他们都能悄无声息的将狗官的座船围住,直到远离江州水营的视野就出手。

只是他们在湖口的水荡子里潜伏了半夜,没有等到狗官韩道勋登船,杨潭水寨却突然被大火覆盖。

杨钦魁梧的身姿站在浆帆船的船尾,任他平时再怎么自诩有大将风度,这一刻也是内心惶急,不知道水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势?

是夜里不小心走水失火了,还是水寨被人趁虚偷袭了?

杨钦困惑而警觉的朝老龙咀方向看去,此时老龙咀的山头蒙上一层薄雾没有散去,也看不清季昆等人的身影。

知道昨夜杨潭水寨空虚的可没有几人,杨钦恨不得下令诸船往老龙咀围去,先揪住季昆再说,但理智告诉他,此时先回水寨要紧。

这一切真要是季昆给他们下的圈套,说不定老龙咀后就有伏兵,他们赶过去不过是自投罗网。

看到杨潭水寨方向大火烧天,而杨潭水寨的船从湖口南撤,季昆后悔得直想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即便左右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出现,他也不敢再在老龙咀滞留,带着三名部属,飞快跑下山,会合在山下看守马匹的扈从。

季昆也没有要回湖口县城的意思,而是随意挑了一个方向,往湖口县东南的荒山野岭驰去,确认没有人追缀上来,才将马匹拉入一座山沟里潜藏起来。

“杨潭水寨突发大火,我们为何要惊惶而走?”

一路走得惶急,而季昆也是仿佛被恶鬼盯上一般,一路急驰都来不及跟属下解释什么,这会儿藏到山沟里,有一名属下喘息甫定,开口问道。

“韩道勋将座船停在对岸,实是诱我们现形的诱饵,可恨,我竟全然无觉,以致我们与杨钦相见,完全落入龙雀军暗探的眼里。杨潭水寨失火,实是龙雀军的暗探趁虚而入。我一人要管那么多事,难免疏忽,你们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可疑之处,真是该死。”季昆见四名部属竟然都还一脸的疑惑,竟然到这时候都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没好气的说道。

季昆这时候懊悔得直跺脚,暗恨自己太过大意,自己泄漏行踪不说,竟然令杨潭水寨杨钦这伙人的去向,也被龙雀军的暗探掌握得一清二楚,他都不知道龙雀军有多少暗探潜藏在老龙咀附近,既不敢在老龙咀滞留,也不敢直接回湖口县城,就怕半道会被龙雀军潜伏的暗探行刺。

季昆命令一名部属爬到山头的一棵大树,盯住左右的通道,以防龙雀军的暗探循迹伏杀过来,他则站在树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平静思绪,整理思路,片刻后,掏出腰牌递给另一名部属,说道:“你持我腰牌,速渡船去对岸见江州屯营军使钟彦虎,便说我司已经查实杨钦所部水寇包藏祸心,意图行刺往叙州赴任的刺史韩道勋,请钟彦虎立即调水营战船进剿杨潭水寨!”

“要斩草除根、杀人灭口,似乎还是调集我们的人为好,”那名部属迟疑的说道,“再说,即便不杀人灭口,水寇说出去的话,也没有人会相信。”

“蠢货,”季昆气急败坏的压低声音骂道,“龙雀军的暗探仅仅偷袭仅剩老弱妇孺的杨潭水寨,能起什么作用?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龙雀军的暗探假扮成我们的人去偷袭杨潭水寨,将一切都栽赃到我们头上,会有什么后果?”

那名部属才恍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不能将杨钦这部水寇灭掉,接下来不仅要跟龙雀军的密间纠缠,还要面临鄱阳湖大寇杨钦的疯狂报复,到时候恐怕连保命都难,更不要说盯住韩道勋,完全明廷大人交付的重任了。

“你乘渡船去江州城,将丙熊组的人手都调集起来,全力配合钟彦虎剿匪,莫使杨钦成为我们这次行动的隐患!”季昆又吩咐了一声,才让这名部属赶紧出发,他也坐到树下,蹙着眉头暗感后悔的认真思考起来,心知真要疏忽,指不定这趟要将性命丢掉!

正文 第九十二章 灭寨

杨钦率部赶回杨潭水寨,看见烧剩下的残垣断壁,四十多具尸骸冻冷的摆放在焦黑的晒谷场上,而妻子周蓉不见踪迹,与两名儿女一起被贼人捋走,这一刻他是欲哭无泪。

“嚯、嚯、嚯!”

杨钦怒吼着拔出佩刀在一截烧焦的梁木乱砍一气,发泄内心的悔恨跟愤恨,砍得木屑四溅,一把精铁百锻良刀,也是砍得面目全非。

“大掌柜,你过来看看这不是大嫂留下来的字迹。”一名精壮汉子跑过来让杨钦跟他走。

大宅用青砖砌墙、小瓦覆顶,加上庭院又相对空阔,除了库房、后厨、堆放柴草、杂物的后棚院被完全烧毁完,中庭、前院并不能烧起大火,损毁不算严重,基本保持完好。

周蓉所留字迹藏在前院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是用指甲在青砖上扣出的三个字,还有小半截指甲折断在墙下。

不过,其他人看到这三字,怀疑是袭寨的贼人故意所留,但妻子周蓉嫁过来后,才跟着自己读书识字,横折笔习惯分开写,杨钦绝对不会认错。

“季昆这狗贼,不将其碎尸万段,我杨钦枉在世为人!”杨钦心肺都要气炸掉了,指天划地发誓诅骂道。

这时候有人过来说看到被劫两艘桨篷船的去向。

杨钦强忍住内心的愤恨,他料得季昆这次带出来的人手不多,之前才找他们合作行刺叙州刺史韩道勋,心想只要逮住季昆的行踪,应该还有机会将妻女救出来。

不过,他又担心藏身暗处的季昆还有可能再杀他们一个回马枪,这次将大部人马都留在残寨里,只带三十多名部属,乘一艘桨帆船往东边的湖滩搜索过去。

将晚时分杨钦他们在芦苇荡里找到两艘被丢弃的桨篷船,待他们想要找地方登岸,继续追踪对方的踪迹,却见杨潭水寨方向火光再起。

杨钦使人拉起风帆回撤,相距七八里看到有三十多艘战桨船,将杨潭水寨团团围住,火光之中,成百上千的兵马,正高举着刀盾趟水登岸。

除了江州水营,鄱阳湖附近没有哪家势力,拥有那么多的战桨船。

看到这一幕,杨钦直觉眼前隐隐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原以为季昆不敢暴露他们谋刺叙州刺史韩道勋的阴谋跟行迹,必然不敢惊动地方,哪里想到季昆这些人的心狠手辣,远超乎他的想象。

“……”杨钦额头青筋暴露,咬着后槽后,像野兽般发出低吼声,恨不得带着人插翅飞回水寨,将偷袭的州兵砍个落花流水,但愤怒之余,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水寨阵脚已乱,坚守不住多少时间,他率最后剩下的二十多人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等一夜过后,看到三十多艘战桨船在晨辉下,驶离杨潭水寨,顺流而下,返回江州城东南的水营坞港,杨钦这时候才带着两人洇水摸回水寨。

此时的杨潭水寨才叫一个尸骸遍野。

除了杨钦留下来的小两百贼兵外,寨中男女老少,无不被屠戮一尽,头颅也都被割去领功,只留下六七百尸无头尸骸,横七竖八的堆了一地。

这一刻杨钦是真真切切急晕过去,由两名愤恨交加的部属拖下来,悄悄的离开已经彻底废弃的水寨……

…………

…………

“姓季的,还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啊!”

韩谦坐在船头,看着残阳下的鄱阳湖水波光潾潾,似乎万千金银在湖中,颇为感慨的说道。

韩谦还以为将前夜袭营之事栽赃到职方司头上,引诱杨钦与季昆狗咬狗,应该能重创职方司在江鄂等地的部署,但没想到季昆不仅第一时间就猜到前夜偷袭杨潭水寨是他们所为,还异常果断的直接调江州水营的兵马,将杨潭水寨的水寇势力直接剿灭掉。

不过,江州水营兵马出动将杨潭水寨彻底剿灭之后,韩谦料得鄱阳湖的水寇势力必受震慑,而季昆短时间内也应该再没有能力借用鄱阳湖的水寇势力为难他们,韩谦到傍晚时,就直接带着众人乘船,渡过湖口,到西岸跟父亲会合。

韩道勋在江州停留的两天,没有躲到江州城里去,而是带着众人住到江州城外的一座渔镇里。

这么做,也是要为了制造随时会离开江州的迹象,迫使季昆仓促间催促水寇提前出手、露出更多的破绽出来。

城外没有驿馆,韩道勋找到当地的里正,众人借了一栋院子住进去。

韩谦带着众人登岸,走进当地里正借住的院子里,看到他父亲脸皮紧绷的站在廊前,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情,惹得爹爹心里不快?”

韩道勋苦叹一口气,范锡程在旁边解释:“江州刺史周昂及屯营军府钟彦虎午后将老爷请过去察看剿匪军功,老爷看江州水营兵马有杀良冒功之嫌,当场跟周大人、钟大人争执起来,闹得不欢而散,回来还一直在生闷气。”

“明明就是杀良冒功,将全寨都屠尽,甚至肆无忌惮拿老弱妇孺的头颅充数。倘若州兵不知收敛,行事比匪徒还要残暴,鄱阳湖匪必将越剿越盛,不会有断绝的时候!”韩道勋见范锡程还遮遮掩掩的不将话说透,愤怒的说道。

韩道勋这时候看到林宗靖等人将杨钦的妻儿及幼女押进院子里来,脸色颇为不悦的问韩谦:“他们是什么人?”

“匪首杨钦的妻儿及幼女,昨夜我们破开贼寨时所捉,”韩谦见他父亲正在盛怒头上,可不想去触什么霉头,很老实的说道,“我正打算捆了送交江州官府处置,听范爷这么说,似乎直接送给江州官府处置,也不是很合适。”

韩道勋才不相信韩谦辛苦将三人捉回来,只是为了送交江州府衙处置,挥了挥,要想叫韩谦直接将人给放了,但转念又问道:“赵明廷的人,会不会正在附近盯着我们?”

“我们给了他们一天多的喘息之际,季昆应该调集不少探子过来,现在直接将他们三人放走,是只会落入赵明廷的人手里。”韩谦嘿然说道,他辛辛苦苦将人捉回来,当然不愿意就这样放走。

“你将那妇人带过来,我有话要问她,”韩道勋轻叹一口气,说道,“那两个小孩,交给晴云、周婶照顾。”

看到韩老山他婆娘跑过来就要将两小孩子的绳子解开带走,韩谦忍不住吩咐道:“这两小兔崽子会下嘴咬人呢,小心盯住别让他们碰到刀剪!”

韩谦示意郭奴儿将杨钦妻子身上的绳索解开,又听范锡程简略的说起州兵水营昨夜进剿杨潭水寨的情况,这才知道杨潭水寨男女老少六百余口人,都被江州屯营军使率部屠灭。

地方上除了州县地方兵马外,一些位置险要、地位重要或者与敌对势力交错接壤的州县,金陵也同时会调派南衙禁军精锐驻守。

负责在地方统领南衙禁军精锐的将领,通常都会兼任地方上的屯营军使。

钟彦虎原本是晒人肉为军粮的大魔王孙儒麾下都将,被俘后投效淮南军,年前才积功升任南衙马步军都虞候、江州屯营军使。

南衙禁军在江州驻有一营水师、一营马步军,都归钟彦虎统领。

韩谦就算对江州的情形不熟悉,也听说这人的残暴之名。

韩谦又听范锡程说杨钦等三十余人当时侥幸不在寨中而得以逃脱,此时江州刺史周昂及江州屯营军使钟彦虎已经下令诸县发兵进行全境搜捕,禁不住眼睛一亮。

韩谦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父亲韩道勋身边,听父亲询问杨钦妻子鄱阳湖的民情,插进话说道:“想必你现在也知道杨潭水寨此时的命运了。以往季昆想要行刺我父亲,除了个别亲信外,不可能大肆调动职方司的密探、斥候,才不得不联系杨钦。不过,此时季昆只要手里有江州所发的协助缉拿大寇的公函,就可以公然调大批精英密探、斥候进入江州。当然,季昆依旧不敢直接动用职方司的斥候刺杀朝廷大臣,但你夫君能不能逃过此劫,就难说了。”

周蓉也算是有大家风范的镇定女子,这些年嫁给杨钦,相夫教子,主持寨子内的事务,在众贼兵眼里也是不容轻慢的内当家,但她再强大的内心,对这两天诡异多端的变局跟惨局也无法坦然直面。

“所谓狡兔三窟,我看杨潭水寨屯积那么多的粮草,相信杨钦在外面应该还有藏身之地,”韩谦眼睛盯着杨钦的妻子周蓉,“你要是不想拖延时间,最终坐看你的夫君落入季昆手里,化为他们升官晋爵的军功,你不妨帮我们,请你夫君请过来,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

周蓉不知道前夜无情斩杀水寨四十余人、纵火烧毁水寨之人,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地方。

见杨钦妻子不吭声,韩谦笑道:“你要不吭声也行,我们在江州顶多再逗留一天,我们总不能无故携带大寇妻小西进,到时候就只能将你们交给江州府衙,说不定杨钦神通广大,能从江州大牢将你们劫走啊!”

周蓉脸色惨白,从手腕上摘下一枚银手镯,说道:“我夫君或会到江州水营东面的梅坞埠打听消息,你们倘若真想见到我家夫君,可以拿这枚镯子到梅坞埠守着……”

“你家安排在梅坞埠的眼线,多半被职方司的人已经给拔了,才致使被江州水营剿灭完全没有觉察;又或者那里的眼线,已经被职方司的人给收买,杨钦真要跑过去打听消息,神仙都救不了他。我手下的人不能随便去送死,你再说个地点。”韩谦说道。

“我娘家表叔,是江州城里坐馆的瞎眼算命先生,没有外人知道……”

“好,你写封信,我让人送过去,来不来喝茶,看他的心意,我的人是不会拿着你的手镯在那里坐等的。”韩谦说道,让赵庭儿拿笔墨过来。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相邀

次日,一直等到夜色降临,都未见杨钦出现,韩谦便与父亲从渔镇登船,离开江州。

赵无忌、林靖宗、郭奴儿等五组人马,即便已经暴露了行踪,在江州就直接分散出去潜伏,会相当的危险。韩谦直接在渔镇买下两艘浆篷船,系在帆船之后,载着二十五名多出来的人马,一起西进。

没能等到杨钦,韩谦也不可能杨钦的妻小交给江州府衙,更不可能直接放走,自然是押上船带走。

“解开缆绳吧!”韩谦不能再拖延下去,让季昆在鄂州、岳州有更多的准备时间,看着远山树梢头的上弦月洒下一片清辉,传令三艘船组成的小型船队扬帆启航。

不知道季昆藏在那个角落里盯着这边,韩谦让季福调整风帆的角度,将帆船的速度控制下来。

夜色渐深,船队离开江州城西进已经四十余里,这时候有一艘桨帆船从后面慢慢的追上来。

桨帆船既有排桨又有帆桅,这种远程可以借用风帆航行、近程可以用排桨快速进退的船只,要远比纯粹的帆船或桨船以及摇撸船方便快速,但又因为被划桨位占用很大的空间,船上又需要更多的船工操作,通常只作为战船使用。

两艘桨篷船贴到帆船侧后翼来,左司斥候们将盾牌竖起来。

韩谦让季福落帆,直接将船停在江心等后面的桨帆船追上来,与他父亲站在船尾,笑着说道:“杨钦这人疑心真重,但如此小心警惧,却还是叫季昆端了老巢……”

韩道勋却还想着杨钦等人是有其罪,但绝不至于满寨皆屠,沉默着看向缓缓逼迫过来的桨帆船,没有吭声。

“敢请韩大人归还杨钦妻小!”

桨帆船迎过来,除了桨手外,十数个剽健汉子手持刀盾挤在船头,似乎一言不合,就打算要突击冲杀上来。

为首那人手持一刀一盾,脸上有一道刀疤横贯鼻梁及左脸耳后,但这道疤痕并不叫这汉子看上去特别狰狞、丑陋,反而多添了几分英武之姿。

“杨钦,你聚众刺杀朝廷大臣,不思乞求我们宽免你的罪过,跑上来就大呼小叫,当真以为这大江是你家开的啊?”韩谦让晴云,赵庭儿,将杨钦的儿女带到船尾来,一脚踩在船沿上,身子前俯,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哂然笑问道,“你们摆出这副姿态是想干什么啊,要冲杀过来吗?来啊,你们要敢杀上来,爷爷我今天跟你们姓;你们要不敢杀上来,就是我孙子!”

范锡程、赵阔持盾守到韩道勋、韩谦身前来,他们看杨钦这些人满脸悲愤,担心战事随时就会激起,但听韩谦跟小流氓骂街似的朝杨钦叫嚣,也甚是无语。

“我们要报杨潭水寨七百一十二口人命血仇,不会为两名小儿女所牵累!”杨钦愤怒的吼叫道,拿刀背狠狠敲击手里的铁盾,哐哐直响,压过江涛拍岸。

“你这蠢货,到底是追过来讨回妻小,还是寻仇的,追上来之时都没有想清楚啊?”韩谦笑着说道,“还有啊,我们袭寨,只杀了四十七人,只杀当杀之人,没有多杀一个无辜。不要说七百一十二条人命了,你们将这四十七人的债算我们头上,也是冤枉我们啊。我们是官,你们是贼,是盗,官捉贼捉盗,天经地义之事,难不成你们拿着刀枪打家劫舍时,就没有一点某天会栽的觉悟啊?难不成你们指望我们将手脚捆绑起来,放你们过来砍杀,还是说你们跟季昆那狗贼勾结时,压根就没有想过刺杀朝廷刺史的罪名有多大?”

“你们要怎样,才肯放我妻儿!”杨钦愤然问道。

“说到这个,杨兄你要先看看我们有多礼遇嫂夫人,绝没有半点轻慢的地方,对小少爷、小小姐也是照顾有加,养得白白胖胖的,绝没有让他们受半点委屈,要是韩谦有半点怠慢的地方,还请杨兄提出来,韩谦一点改进,”

韩谦示意赵庭儿将杨钦之妻带出来,唠里唠叨的,就像是跟杨钦叙家常似的说道,

“我们此去叙州,还有一千四五百里水路,杨兄你看我也是涉世不深之人,识不得江湖有多险恶,就怕在到叙州之前,会遇到什么水寇江匪跑出来杀人越货。我们都是贱命一条,又是狗官加狗官之子,死不足惜,但要是再牵累伤到小少爷、小小姐,实在是不好。要是杨兄能助我们平平安安抵达叙州,到时候我们再将嫂夫人、小少爷、小小姐拱手送还,可好?”

韩谦最初是想诱杨钦中计,使他与季昆自相残杀,彻底破坏掉安宁宫这次针对他父子俩的部署,但季昆的心狠果决出乎他的意料,他就只能改变计划,以杨钦妻小相威胁,迫使杨钦跟他们合作。

韩谦他们最大的弊端,就是将斥候提前半个月放出来,也是完全都不可能将江鄂之间错综错复的江匪势力搞清楚,更不要说监视这些江匪势力的动静,但有杨钦相助,就完全不一样了。

鄂州,作为千古云梦泽的北部区域,两岸湖荡草泽,甚至要比江州、岳州、潭州都要复杂,没有熟悉水情的人相助,韩谦宁可绕回到鄱阳湖,从洪州登岸走陆路翻越罗霄山脉去叙州。

“你说谁是狗官?”韩道勋听韩谦在那里胡说八道,忍不住抗议起来。

“这话是他们说的,不能他们说是就是,何必太认真?”韩谦摊手说道。

范锡程、赵阔守在韩道勋、韩谦身边,听他们父子俩在那里低语,甚是无语,不过他们见韩谦在那里胡搅蛮缠,对面那伙水寇眼里的凶焰却是弱了下来。

“我如何能信你们?”杨钦虎目眈眈的问道。

“大不了先将嫂夫人给杨兄送过去就是,”韩谦很大方的说道,“我这边也能省几顿伙食,嫂夫人颇为能吃!”

“不,我留下来照顾牛儿、蕊儿,倘若韩家父子言而无信,夫君不要再以我等为念,记住为我们报仇血恨便行。”周蓉不愿意离开儿女,扬声朝杨钦说道。

“倘若我等得知有人欲对韩大人不利,又该如何处置?韩公子不会指望杨潭水寨残剩这点弟兄,还要披荆斩棘去拼命吧?”杨钦问道。

“我给你们一个向三皇子效忠的机会,你们还恁的废话连篇,难不成真以为轻轻松松的跑几趟脚、传递一下讯信,就能抵去你们抄灭九族的大罪?”韩谦骤然间板起脸,喝斥道,“我在金陵,便听说刀疤蛟杨钦,在鄱阳湖里是一等一的好汉,但你要是到现在都识不清形势,还要跟我们讨价还价,你们走吧,你的妻小,我自会交给官府依大楚宪律处置。”

韩谦说翻脸就翻脸,杨钦也有些适应不了他的节奏。

只是从他愿意以护送韩道勋赴任叙州以换|妻小安全之后,就已经失去主动权,这时候他也只能站在船头,阴沉着脸不吭声,断不可能真就拍拍屁股离开。

“我不会强人所难,而你们只要真心助我父子顺利前往叙州赴任,我更不会让你们白白去送死,但想做成一事,断不可能没有一点的牺牲跟流血,”韩谦板起脸来,继续说道,“真到需要用刀兵斩破阻碍,才能继续前往叙州之时,我会上岸会你们一起行事。此外,我会立时派人回金陵,帮你们向三皇子求一封特赦,等我们到叙州,这封特赦应该也会到你们的手里,不用担心季昆还能调用州县的力量捕杀你们。”

听韩谦这么说,杨钦脸色才稍缓,朝韩道勋看过来:“韩大人,韩公子所言,可是句句属实,没有半点欺骗杨钦?”

韩道勋眼神也甚为锐利,他这一刻也注意到杨钦手下对韩谦最后一句话最为在意。

杨潭水寨已经被钟彦虎屠尽,这些人已经成为没有根的浮萍,同时又犯下刺杀朝廷大臣的满门抄斩死罪,其他的江匪湖盗也不会愿意收留他们以引起官府的特殊注意。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是得不到特赦,除非亡命逃往梁、晋两地,大楚境内实难以找到他们的安身之地了。

“江州发海捕文函,说你们意图行刺我,但只要你们确实护送我去叙州赴任,你们身上的案子还能成立吗?”韩道勋反问道。

“杨潭水寨被屠,还请韩大人主持公道。”杨钦说道。

“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你是不是还要求我们,将钟彦虎捉捕过来,任你们手刃泄恨?”韩谦截住杨钦的话头,不满的说道。

…………

…………

杨钦答应以妻小为质,一路相随、协助刺探匪情,便将容易暴露目标的桨帆船留给韩谦他们,他带着人登岸分散出去。

多出一艘浆帆船,韩谦便将两艘拖慢速度的桨篷船弃掉,使林靖宗、郭奴儿、季希尧等人移到浆帆船上,两艘帆船一起护送他父亲继续走水路往叙州而去。

而韩谦随后则带着赵无忌、田城、高绍三人离船登岸,走陆路盯住杨钦等人一举一动。

即便杨钦顾忌妻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但韩谦并不能肯定他手下的那些人,在失去一切之后对杨钦还依旧忠心耿耿,而没有其他一点想法,或者说对他们这边没有一丝的怨恨。

江湖消息相通,兴许是钟彦虎对杨潭水寨的镇压过于残暴,极大震慑到江鄂两地的江匪水寇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季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令诸寇心寒,从江州到岳州六百里水路,除了两股异地水寇外,江鄂两地的强豪水寇都没有轻举妄动。

虽然不知道季昆用什么手段招揽过来,但两股异地水寇在江鄂两地都没有跟脚,地方上也没有谁愿意跟他们合作,那么多人吃喝拉撒,目标还是极大。

这些水寇即便是藏在船中,但用于水战的贼船,再怎么伪装,跟普通的渔船、商船,还是有极大的区别,再加上总在几个地方游荡不去,地方势力眼瞎了,才会看不出破绽。

有了杨钦相助,韩谦自然轻易就锁住这两股江匪的行踪。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纯酒

“怎么办?”

杨钦弯身蹲在芦苇荡里,在对面草荡子深处有六艘桨帆船落帆藏在那里,粗粗估算,两股江匪合伙后将近三百人,他们是怎么都无法闯过这一段江水的,他转回头征询韩谦的意见。

而此时的韩谦,则拿着单筒镜观察了好一阵子,然而将单筒镜递给杨钦。

杨钦也是接触到单筒镜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小心谨慎,但与季昆接头的踪迹还是毫无察觉的落入韩谦的眼中。

他哪里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种能将七八里外人眼目依稀看清楚的奇物?

所谓技不如人,彼官己贼,杨潭水寨第一次被偷袭攻破,杨钦还真是没有办法怨恨谁,就像韩谦所说,难不成还真指望韩家父子束手就擒不成?

他甚至都没法深恨季昆心狠手辣调州兵进剿杨潭水寨,恨只恨自己太过贪心,没有意识自己仅仅是一条小杂鱼,竟然自大以为自己是湖中蛟龙,一脚踏入韩谦与季昆这种层次人物的缠斗之中。

恨只恨钟彦虎太过残暴,破开杨潭水寨后,竟然连寨中妇孺一个都不放过的屠杀一尽。

韩谦没有回答杨钦的话,也没有去猜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静心将这两天收集到的情报在心间细细的过滤一遍。

黄州、鄂州之间的长江沿段,主水道仅有不到十里开阔。

虽然两边有错综杂复的湖荡、水泽可以通过,但这些区域的水情更加复杂,稍有不慎,极易被江匪堵在河巷之中,而四周又都是沼泽、草滩,连弃船逃跑都不行。

此时,外面的江心处停着两艘渔舟,四名贼人正在和风细雨里垂钓江中,实际是负责盯着过往的航船。

加装披水板的帆船,侧风时速度达到最快,也只能做到半个时辰十五里的样子,而轻便的桨帆船,桨帆齐用,在半个时辰内能驶出二十五里甚至三十里的极限距离来。

这种情况下,他们想直接从这江段冲过去也不行。

而此时他父亲联合信昌侯李普,助三皇子谋龙雀军的消息已经传开,甚至私下都有人在传安宁宫就是不想他父亲能顺利到叙州赴任,请鄂州、黄州派兵船护送,两地皆推托州兵孱弱,不堪一击,倘若他们这边愿意弃船登岸,改走陆路,他们倒是愿意派兵护送到州界。

真要弃船改走陆路,韩谦他们早就进鄱阳湖从洪州登岸了,在鄂州登岸,拖着二三十口行走不便的家小,又没有足够的车马,不知道要拖到驴年马月,才能赶到叙州。

而韩谦手下就这么一点精锐,损失了还没有地方补充去,他也没有想过要跟水寇打硬仗,趁夜从水寇的伏击点强冲过去有些不现实。

韩谦与杨钦悄无声息的走出芦苇荡,在一座小山岗上,跟高绍、田城、赵无忌他们会合,便翻山越岭,回到位于长江北岸的黄州城里。

“这一段江水要怎么过?”

赵阔与林宗靖等带着人在城外码头守着两艘船,范锡程陪同韩道勋住到城中驿馆,也陪着韩道勋访友,以拖延时间,此时看到韩谦亲自出城察看地形及敌情,关切的跑过来问道,

“实在不行,少主你护送大人先行,我们在黄州再住一段时间。”

实在没有办法时,韩谦带着少数几名精英斥候,护送他父亲走陆路先赶往叙州赴任,也是一种选择;毕竟五六人走陆路目标小、行动也快。

不过,这也可能会诱使职方司的密间斥候直接出手截道,也只是比直接走水路闯过去,成功率要高出一些。

而韩谦心里还在考虑另一件事。

要是他们这次都没有办法将从金陵到叙州的水路走通,以后怎么指望叙州的木材、丹砂、药材、锡铜、铁料等物产,能源源不断的通过水路运往金陵?

因此,这条路是刀山火海,韩谦此时也要闯一闯的,此时畏惧了,三四年内,他就算还能找到更好的机会去趟这条路,他有这么宽裕的时间吗?

“我要你们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韩谦看他父亲在灯下看书,心想他老子还真是镇定,完全不管他们在外面都快要跑断脚。

“黄州城里的酒窑,我们走了一天都快跑断脚,黄州城里蓟水春这酒最烈,我们买下一百坛。还有一千斤石灰,也都备齐,不过,我们这么大动静,难免会被人盯上,没有办法摆脱。”范锡程说道。

买上千斤生石灰,遇敌朝贼人脸面泼洒过去,还伤害力不弱,但范锡程不知道韩谦吩咐他们在黄州城买上百坛烈酒做什么用,拿到叙州贩卖?

陶瓷装船,要打专门的木框子,再塞满稻草,才能确保一路摇晃,酒坛子不会被碰碎掉。

现在将上百坛烈酒装船,到叙州能保证半数不碎,就要谢天谢地了。

再说,现在不是更应该考虑怎么安全抵达叙州才最重要吗,什么时候有闲工夫考虑贩酒谋利这些事了?

范锡程今天陪韩道勋进入黄州,一整天都带着人在忙乎这个,心里也郁闷得很。

“我就不怕赵明廷的人不盯着我们!领我去看看。”韩谦说道。

走到后院,上百坛酒都已经堆在角落里,覆盖一层桐油布防夜里下雨。

韩谦掏破一坛酒,醮了点酒水尝了尝。

当世的烈酒再烈,也极有限,即便经过蒸馏,酒精度提高一倍,也不可能点燃。

韩谦让赵庭儿帮他拿只海碗,再取一包石灰过来,他倒了大半碗酒,一点点的洒入生石灰,直到再加生石灰都不融入酒中,静置片晌,再拿一只新碗,将上层不那么浑浊的酒液倾倒出来,拿火折子点燃,就见蓝旺旺的火焰升腾而起。

“这是什么,竟然比灯油都烧得旺?”范锡程没想到少主倒出浅浅小半碗有些浑浊的酒液,竟然烧得如此炎旺,很是兴奋的问道。

韩谦心里一笑,暗想,当世灯油主要是豆油等植物榨油,怎么可能比高纯度的酒精烧得更旺,又不是煤油、汽油?

“这是纯酒,你们也可以称其酒精,”韩谦说道,“你们依照我刚才的法子,或能从这上百坛烈酒里,提取小二十坛能引火的纯酒,但记得洒入石灰一定要慢,不能让酒液起沸,看到石灰不能再融入酒液就停止,静置片晌,上层的清浊液便是纯酒。”

“真能提取二十坛纯酒来。”要有二十坛比灯油还好用的纯酒,而且对方还毫无察觉,范锡程也能知道这一仗要怎么轻松破敌了。

“你们提取后,每坛倒小半碗出来验证便是,用小陶罐分装时,记得装半满就行,不要装全满……”韩谦总不能跟他们解释生石灰跟水起反应,跟酒精不起反应,所以能用这种办法提纯酒精,又问范锡程,“这上百坛酒,花了多少钱?”

“少主说要买黄州城里最烈的酒,蓟州春真不便宜,这一百坛酒,花了十六万钱。”范锡程说道。

韩谦心痛的直皱眉头,要不是火烧杨潭水寨,抢得五六十饼金子瞒心没有还给杨钦,这一路上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加上折损的骡马,都要他补贴私房钱进去,他这时候已经破产了。

杨钦当然不知道韩谦在想什么,颇为兴奋跟好奇的蹲在那里继续装纯酒的陶碗里火焰升腾。

他知道战船里空间狭窄,最怕火烧,故而江匪也罢、官府的水营也罢,对火攻的防备也最谨慎,不是随便组织二三十人,射出火箭就能轻松将敌船引燃的。

要想火攻得逞,需要有大量能用来密集投掷的引火物,而且这引火物一定要能快速燃烧、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发出大的火势来,令对方难以扑灭,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给对方制造致命的混乱,才有可能以少胜多。

要不然的话,对方战船即便引燃起火,但火势不够大、漫延不够快,还是能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接舷乱战,他们这边将人手都集结起来,也才六七十人、两艘船,如何抵挡对方近三百人、六艘快速桨帆船的围攻?

杨钦知道烈酒喝下去,火辣辣的挠嗓子,却不知道用石灰所提取出来的纯酒,竟然真能烧出这般烈焰来,心里汗然,心想当初就算是想强攻韩道勋的座船,毫无防备之下,下场大概不比寨灭人亡好多少吧?

“江匪有六艘船,我们还是要将他们诱入狭窄的水域里,才能用火攻一举灭之。”真有二十坛能引烈焰的纯酒,而且贼寇还没有多少防备,这仗就好打了,平时在韩谦身边素来低调田城,也忍不住凑上去献策说道。

“要怎么引诱伏击江匪,你们商议出一个定策出来,我跑累了一天,腿脚酸麻,得让庭儿帮我捏两下放放松。”韩谦打个哈欠,具体的作战计划交给赵无忌、田城、高绍、范锡程他们与杨钦商议,他拉着赵庭儿进屋捏肩掐腿放松去了,心想这支队伍要能借这次远行磨合好,在天佑帝驾崩之前,他或许还能过几天的安稳日子,享受以前的荒嬉奢淫生活。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溃败

五更天乃寅时四刻,此时已经入夏,晨曦铺洒来,天地一片清亮。

黄州城的城门也在这时打开,范锡程雇了马车,将不管真假,上百坛酒都用马车运出城装船,与在城外码头负责守船的赵阔、林宗靖、郭奴儿等人会合。

不管江鄂间的江匪湖寇如何猖獗,还是不能隔绝商旅,黄州城外的码头,停泊着不少舟船,但主要以短程为主。

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船内,季昆透过一只小孔,盯着百余步外的两艘船,看到韩道勋、韩谦父子在诸多家兵的簇拥下,站在船首,似乎颇有感慨的眺望经久未修的黄州土城墙。

“韩家父子竟然想着从黄州贩酒去叙州,这次要栽在我们手了,那真是不冤啊。”坐在船舱一角的一个瘦脸汉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讥笑道。

季昆蹙着眉头,他怀里还藏着赵明廷昨日才遣人送过来的一封信。

他们花了大半个月的工夫,这时候才将龙雀军筹建前后的事情彻底的梳理清楚。一切迹象都表明三皇子那边在筹建龙雀军之初,就已经明确掌握控制疫病传播的办法,也在屯营军府成立之初就一步步进行落实。

而在过去半年时间里,韩道勋之子韩谦不怎么到临江侯府应卯,却更多时间出入位于龙雀军屯营军府内部的秋湖山别院。而生石灰作为控制疫源传播最重要的物资,在屯营军府大量投用,半年时间少说投入四万担,也主要是秋湖山别院所属的匠坊所出。

兼之韩道勋此次获任叙州刺史,韩谦不到二十岁,就获得正八品武官,这一切都说明韩道勋才是为三皇子谋划的核心人物。

而所谓谏驱设民,只是为韩道勋为谋染疫饥民筹建龙淮军的第一步。

韩道勋为谋此事,不惜当廷触怒圣上,还为此背负谏驱饥民的恶名,此等人物当真以为前路已经通坦平安,可以顺带贩酒牟利了吗?

季昆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怀有深深的疑虑,远没有身边几名部属那么乐观,但又看不出疑点在哪里,胸口郁闷得难受。

“他们挂帆了!”假扮船夫的一名部属,赤着脚猫身钻进乌篷下,颇为期待的搓手问道,“我们在这里等候消息,还是跟随后面看个热闹?”

“不,准备三匹快马,我们上岸盯着船走。”季昆终究不觉得他们这次真能胜券在握,只是乌篷船两三人划桨而行太慢。

即便不被察觉,三人划桨驱舟逆流追随十数里,他们三个人的体力也会很快耗尽,还不如上岸骑马跟着走。

“那我们目标怕会有些明显?”部属迟疑的说道。

“我们不露面,难道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没有在盯着吗?”季昆横了部属一眼,催促他赶紧上岸准备快马。

沿江也就黄州城一段修有江堤、道路,更多的地方,都是从淮阳山南麓汇流而下的大小溪河,与江水交会,形成大大小小的草荡湖泽。

季昆带两名部属骑快马,为溪河所阻,找寻渡口过河,绕开湖荡水泽,很快就被韩道勋所乘的帆船拉开,午后远远看到十数二十里外的湖荡子里,隐隐有火光腾起。

受草木遮挡,季昆又位于低洼地,左右没有高地,完全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只见禽鸟惊飞,动静不少,但绝非野火。

季昆满心不祥,也顾不上凶险,在草泽湖荡间直接趟着浅水,往火光处赶去,但赶到那里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夕阳照来,只见河岸相对陡峭的一条狭小河巷里,只剩四艘被烧得焦黑的残船,或半沉水中,或搁在河滩之上。

河滩之上还有二十多具横七竖八的尸首,看穿扮皆是江匪,似下船想要趟水冲上岸之时,被岸上伏击之人射杀在河滩之上;更不知有多少尸骸被冲入江中,而此时也完全看不到韩道勋所乘座船的踪迹。

季昆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两个部属更是难以置信。

看到四艘残船的前方,有一艘桨帆船侧倾在河巷里,再看河床及岸滩上的痕迹,叫他们大体能判断贼船被韩道勋诱入这条水道狭窄的河巷中,韩道勋那边先凿沉一船,封挡住贼兵前进的去路,再由岸上的伏兵投掷引火物,从后方点燃贼船。

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漫延开来,至少四艘贼船被完全烧毁,都只剩半截焦黑的残壳,而失控的火势又迫使贼兵在极不利的情况下,不得不弃船趟水登岸,但又在岸滩前受到强力的殂击,在河滩丢下二十多具尸骸,便丧失斗志,大部分贼兵只得沿河滩往江边逃窜,或者仓皇逃入另一侧的灌木与芦苇、水草杂生的草荡子里。

能看出在贼兵完全击溃之后,韩道勋这边又将沉船拉到一侧,以便座船能驶出河巷,他们那边的所有人应该都已经安全撤出。

季昆与两名部属将马弃掉,小心翼翼的沿着河滩往南摸去,七八里地,又看到有六七具尸骸被水冲上河滩,其中就有两人是他们派去联系寇兵的密间,看他们的衣甲都会大火烧残,应该是被烧成重伤中跌入河中、溺水而死。

他们看河滩上的交战痕迹,能大概估算出韩道勋这边埋伏在东岸直接参与伏击的兵马,不会超过五十人,但却利用有利的地形及出乎意料的火攻,杀得近三百江匪大溃而逃,甚至有超过五十名贼兵殒命于此。

虽说贼兵斗志不强,训练、兵甲也远谈不上精锐,但怎么也不至于被杀成这样啊!

季昆看着这一切,直觉有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他要对付的韩道勋,到底是怎样一个敌人?自己在赵明廷拍胸脯保证韩道勋绝对活不到叙州,是不是太托大了?

…………

…………

季昆惊悸胆颤之时,在西行二十余里的江面上,田城、高绍等人却兴高采烈的喝着小半坛剩下的纯酒。

虽然提纯后的纯酒混杂一定的石灰水,入口很是苦涩,但这么烈的酒,他们从来都没有喝过,小口的抿着,感觉火线一般的灼烧感沿着喉管入腹,还是别样的畅快,或者说今天这一战伏击打得太畅快了。

他们除了有三人被射伤、两人奔跑时崴脚外,却杀了近三百贼寇哭爹喊娘、大溃而逃。

即便是田城、高绍,他们以往在军中伏杀过不少只能算是乌合之众的流寇,也难见这样的胜绩。

杨钦率部乘坐另一艘桨帆船,他们的心情却是复杂。

再说,他们刚刚经过寨灭亲亡的惨剧,这一仗打得再顺利,也难以兴奋起来,而想到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在季昆的教唆,竟然曾妄想去伏击这样的敌人,胸臆间也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别样难受情绪在滋生。

在真正的精锐眼里,他们不就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吗?

他们却不自知,却惹来这样的惨烈祸事。

韩谦坐在船尾,却没有多少的兴奋,唯有看着身后从江匪那边缴获来的两艘桨帆船,心情还算是舒坦。

他心想着为了将江匪堵在伏击的河巷里,他们凿沉杨钦的那艘浆帆船,就需要拿一艘桨帆船还给杨钦,那他们还能得一艘桨帆船,差不多能抵消掉这一仗的消耗,算是不亏不赚。

不过,再想到这等小规模的战事以及这一路过来的消耗,韩谦就犹豫着要不是继续笼络杨钦这伙人。

他之前派赵无忌等人率左司斥候一路护随,不到五十人,从屯营军府借用五十匹快马,但沿途传报消息,要避开职方司的眼线,只能从外围绕远路,对马匹的压榨消耗特别大,有时为藏踪匿形,甚至动不动就要将马匹丢弃掉乃至忍痛宰杀掉,到现在已经损失了逾二十匹快马。

在北方,马价要廉价一些,但在江淮,每匹能上战场的健马,都要值八九万钱,损失的二十多匹快马,就相当于二百万钱。

韩谦还在头痛回金陵后,怎么将这笔帐目抹平或者直接赖掉。

此外,人员外派,要保持体力,在路途之中用干粮顶多,但到集镇,就需要想办法补充肉食,甚至需要大量饮酒,消除疲劳;兼之收买消息、打尖宿夜、添置遮掩踪迹的行头等,外派之初,每人额外拔给了相当于一万钱的金银贵金属及若干铜钱作为经费,到最后估计也不可能剩下多少。

这一笔开销就又是五十余万钱。

幸亏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什么伤亡,还不需要支付大量的抚恤,但真成功将他父亲护送到叙州,怎么也要象征性的给一些赏赐,少说也得十几二十万钱捧出去。

这么算下来,韩谦感觉自己此时已经要将殿下答应今年拨给他的公耗钱全部用光了。

杨钦这伙人,纵横江鄂之间,对这一片的水情极为熟悉,笼络住,甚至直接收编到秘曹左司,用处定然极大,但三五十人用为精锐养在外面,可不是每天给三斤米粮吃饱肚子就管够的。

韩谦暗暗估算,要在江鄂之间养一支三五十人规模的精锐队伍,还要保持潜伏状态,要盯住江鄂一带水寇以及外戚徐氏及安宁宫在这一带的势力扩张情况,饷钱以及大量的额外开销,每年少说要投入二三百万钱才够,他能再多筹这些钱?

又或者说,在江鄂之间以这么大的代价,拉拢杨钦这支队伍,每年能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额外收益吗?

韩谦这时候倒是能理解,信昌侯府及晚红楼那么深的根底,那么长时间的图谋,为什么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底子就被规模并算不多大的龙雀军榨干了,实际是他们之前长期维持一支精锐的秘密力量进行运营,太特么耗钱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潭州心思

船过夏口、赤壁,沿岸皆是湖泽水荡。

这里不仅是汉末吴蜀魏三国争雄的古战场,也是千古之湖云梦泽的北部区域。

受长江、汉水冲刷,以及大量的泥沙淤积,云梦泽北部在这几百年间已经逐渐淤平,出现大量连接成片的沙洲,只是千年之后的渔米之乡江汉平原还没有彻底的成形。

而云梦泽西南部,在岳州以西逐成形成当世八百里洞庭湖(含青草、赤沙等湖)浩淼烟波。

折腾了两次,总算是消停下来,韩谦从鄂州一路西进,直到岳州,都还算太平,再没有江匪湖盗蠢蠢欲动,窜出来袭扰。

岳州乃是潭州节度使马寅的地盘。

潭州节度使马寅,除了直接掌管本州,也就是潭州的军政大权外,还节制岳、朗二州,可以说八百里洞庭湖浩淼烟波的精华区域,都在马寅的掌控之中。

韩谦他们刚抵达岳州境,远远就看到二十多艘水营战舰,以三艘楼船为首列阵驻泊江中,等候他们过来;旌旗猎猎。

“马家的五牙军果真威风啊。”相距八九里,韩谦拿单筒镜,将对面船队的旗号早就看在眼底,三十多艘水营战舰,以桨帆船为主,为首的三艘楼船则额外的雄阔。

每艘楼船长逾十丈,其上还设有三重舱室、皆有女墙、战格,船体距离水面高出五丈有余,两侧设四十余副大桨以驱船行,粗粗估算每艘至少有五百战卒。

这样的重型主力战舰,虽然跟前朝真正的五牙战舰不能相提并论,但即便是大楚侍卫亲军所直接掌握的水军精锐之中,却也没有几艘。

马寅的潭州州兵,分马步军及水师两部,各编九千兵卒,兵力远非寻常州县的州营能及,眼前这支船队倒有三千兵卒,近三艘中大型战舰在江面上列阵驻泊,当真是威风凛凛。

“敢问来船可是叙州刺史韩道勋韩大人的座船?”一艘桨艇顺流划来,一名军校扬声问道。

“我等正是韩大人部属,敢问军爷有可指教。”范锡程站上船头,声音洪响的回应道。

“江湘湖寇肆虐,我家主公担心韩大人赴任叙州途中会遇波折,特遣我家世子、五牙都虞侯马循率水师战舰护送韩大人过境。我家世子特请韩大人登舰一叙。”军校喊话道。

“便说我夜感风寒,身体不适,不宜见客。”韩道勋吩咐范锡程说道,说罢便折身走回船舱。

即便是潭州节度使马寅位高权重、势倾一方,但韩道勋身为叙州刺史,都是受金陵直辖,没有一定要去拜见的道理。

马循作为马寅之子,不过来拜见则罢了,韩道勋断不可能去登舰拜见马循的。

“马家想当地头王,摆出下马威阵势,就是要过境的州县长官低一下头,不跟他马家呲牙,这又能算多少大不了的事情,”韩谦嘿然笑着吩咐范锡程道,“你与那军校说,我父亲身体不适,我携礼登舰去见马世子。”

范锡程微微一怔,不明白少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韩谦心想,他要是掌握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精锐水师,指着马循的鼻子骂街能骂得他哭爹喊娘,但现在低一下头,换以后的叙州商船队能平安过潭州,怎么算也是值得的。

范锡程回头见家主身子微微停了片晌,却没有转身阻止韩谦去见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的意思,便照韩谦的意思,给马循派来搭话的军校回话。

“舱下有哪些拿得出手的厚礼?”韩谦看着桨艇划回去,低声问范锡程。

“也就少主从金陵购置的二百匹绫罗值些钱,要不拿二十匹当见面礼?”范锡程问道。

“操,操,操!”韩谦连声骂道。

范锡程还以为韩谦是为不得不低头而心不甘,却不知韩谦实是心疼购买这二百匹绫罗的钱,他本来指望这批绫罗能弥补一些亏损的。

“将二百匹绫罗都装上船,你随我去见马家世子。”韩谦咬着后牙槽说道。

“二百匹绫罗,运到叙州,少说能卖四五十万钱啊。”范锡程有些不舍的说道,心想家主即便任叙州刺史,一年的官俸也就四五十万钱,一下子就当见面礼送掉了,能有这么败家的?

在他看来,送二十匹绫罗,就已经很是阔气了。

“……”韩谦瞪了范锡程,让他少啰嗦,快去准备。

韩谦权势渐重,范锡程如今也只能小声的嘀咕几句,见家主没有其他表示,也只能十分可惜的吩咐人将舱底的绫罗搬到另一艘浆帆船上,准备去见马循。

在范锡程准备这些时,韩谦站在舱道口,跟父亲说话:“马寅想当地头王,金陵局势越乱,越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因此马家对父亲赴任叙州,是又想又不愿。”

韩道勋站在舱室过道内,看着对面威风凛凛的船阵,自然能明白韩谦所说的意思。

金陵局势稳定,即便太子不肖,继位后纵容外戚徐氏独掌大权,马家在潭州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因此,诸子争权,将金陵搅得越乱,越是马家所期待。

三皇子势力最弱,此时才稍稍有些奋起追上的迹象,也最怕受到打击。

在这种心态下,三皇子好不容易拿下叙州这块飞地,能得些资源,去支撑在金陵的明争暗斗,马家理应小心呵护着,让三皇子这根幼苗继续茁壮下去,才有资格将金陵的局面搅得更浑、更乱。

而另一方面,马家此时即便不敢将手伸向东面的江鄂等州,但多半也不希望潭州以南的辰、叙、邵、衡等州,真成为三皇子稳固控制的地盘,以致将马家的势力彻底被遏制在潭朗岳三州,而失去南面的纵深。

韩道勋也明白这将他到叙州任职,所面临的最为困难、也最为复杂的局面。

安宁宫那边要他死,而马家要他软、要他弱。

他要是太弱势,不要说推行新政了,都未必能使属县官员佐员听令行事,而他太强势想做些什么,马家则将必然第一个跳出来打压他。

虽说马家的势力范围仅限于岳、朗、潭三州,但这是表面上的,马家在湘湖地区三代经营,触手怎么可能没有伸到南部的辰、叙、邵、衡诸州去?

再说了,他真要在叙州抑制强豪,叙州的大姓豪族也极可能会倒向马家,跟他对抗。

韩道勋明白儿子韩谦要他对马家以示恭顺、徐徐图之,但他情不自禁又想,真有时间徐徐图之吗?

“父亲是在担心到叙州后,成事太难?”韩谦见父亲脸色阴郁不豫,问道。

“事情再难,总也是要有人去做的。”韩道勋舒了一口气,说道。

“父亲到叙州,也不是做不成事情,就看父亲愿不愿担横征暴敛之名了……”韩谦说道。

“是啊,马家不怕我到叙州穷折腾,也不会怕三皇子借我从叙州收刮财货,只是怕我收附人心而已。”韩道勋他在地方为政多年,这其中的微妙自然不难想透,苦笑说道。

“父亲要做成事,必然要打击大姓强豪,这事要跟收刮财货并行,才能掩人耳目,不惊动马家。”韩谦知道父亲还是无意介入争嫡之事,耐心劝道。

韩道勋一叹,叙州的情况太复杂了。

叙州旧名巫州,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巫山与沅水主要支流巫水而得名,前朝中晚期才因为临近辰州所属的叙浦县,而更名为叙州。

那里作为五溪蛮的旧地,也是五溪蛮的腹深之地,隶有三县,总丁口计有一万两千余户,其中占总人口逾六成的主户,都是五溪蛮的遗民,还保持着更为传统的部族制度。

为避免武陵旧郡所属地区出现动荡,也是应潭州节度使马寅的请求,辰州、叙州等地,县乡官吏主要由这些地区的部族大姓酋长世袭担任,邻里之制压根就没有建立。

而除了主户外,历代因战乱、饥荒沿沅水南迁的流民在叙州境内定居下来,形成近五千户的客户。

地方上的土客矛盾极为严重,主要体现在争地上;相比较之下,大姓酋长以及客户里的强豪对普通民众的压榨,都是暂时被隐藏在土客矛盾之下。

现在加上马家的因素,这使得他到叙州就任后,所面临的情况将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换作普通官员压根就不敢想着去触动什么,都只是老老实实的等任期结束,想办法调到更好的地方或朝中任职就好。

这也无怪乎那么多的官吏,视到这些地方出仕视为畏途。

他想做成事,打击强豪,竖立威信,是第一步,但这必然会引起马家的警惕。

而如儿子韩谦所说,他将打击强豪所压榨出来的利益,不用去解救普通民众的危困,不拉拢人心,而是及时转移到金陵,转移到三皇子手里,他是会在地方上留下横征暴敛的恶名,也会面对土著强豪的剧烈反弹,但同时也不用担心马家对他深怀戒心,强势插进来搅局。

就能省去最大的一重阻力,从而使得事情看上去稍稍容易一些。

当然,更深远的后果,就是他可能会在争嫡这个泥坑里越陷越深。

韩道勋抬头看向韩谦,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吧?”

“关键看父亲怎么想了,或许我到叙州,还能耍几天二世祖的威风。”韩谦笑着说道。

“……”韩道勋摇头苦笑,这时候范锡程走过来禀告已经准备好,便跟韩谦说道,“你们去见马循吧。”

杨钦刚才与田城、高绍登船来汇报江岸两翼的情形,这会儿还没有离开。

船舱狭小,他们即便想回避,也没有回避的地方,所以韩道勋与韩谦的话,他们也听入耳中。

他们即便不明白韩道勋并无意卷入争嫡之事的心情以及韩道勋真正的宏愿,但也能明白韩道勋以往所传出的恶名,绝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像这次前往叙州赴任,还没有到叙州韩道勋就已经做好承担横征暴敛的恶名准备一样,实际上背后都是有着极深的谋划。

他们也能听得出,韩谦是这些谋划的最直接推动者。

杨钦、田城、高绍三人面面相觑,这会儿听韩谦召唤,也走出船舱,跟着一起去见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武陵

韩谦与范锡程登上桨帆船,在赵无忌、田城、高绍、林宗靖、杨钦、郭奴儿等人护随下,往潭州节度使世子、五牙军都虞侯马循所在的座船驶去。

马寅年纪未满五旬,其嫡长子马循也是刚刚年过三十,唇上留有短髭,虽然极力表现得文雅,但狭长的脸还是略显阴鸷。

在诺大的舰首甲板上,摆放一张高背官椅,马循居中而坐,左右有十数谋士、部将并立,却是比三皇子都要威风凛凛,排场之大绝非普通的都虞候所能及。

“龙雀军帐内军副指使韩谦,见过都虞候。”韩谦心想自己拼老子拼不过,比官职,跟作为潭州水营五牙军事实上统军的马循更不能相提并论,登舰后自然是老老实实上施礼,示意范锡程带着人,将见面礼搬上船。

马循深陷略显阴鸷的眼眸,盯住韩谦打量,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的。

就潭州眼线在金陵所搜集来的情况,韩谦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马循倒是更想见一见韩道勋,心想这个连脸皮都不要、替三皇子谋划龙雀军,最后替自己谋得叙州刺史之任的人,总归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韩道勋拒绝登舰来见他,却又让其子携厚礼登舰,这其中的意味,也凿实叫人难以琢磨,这也叫马循的脸色显得越发阴郁,得手下谋士提醒,才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请韩谦坐下说话。

马循的部属,也让开一个地方,叫范锡程、杨钦等人都能站到韩谦身边。

“韩大人身体不适,要不要到岳州城歇两天找大夫看一下才上路?”马循这时候收敛踞傲的姿态,倾过身子,一副关切的样子询问韩道勋的身体状况。

你爸爸才急着上路!韩谦暗地里买买皮的腹诽道,但表面上笑咪咪的回道:“谢虞候关心,我父亲也是适应不了江鄂等地的水土,但想到叙州的水土更恶,此时还真不能歇下来。乘船缓缓而行于江湖,到叙州或许就能适应了。要不然的话,江州停两天、黄州停两天,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到叙州赴任。”

马循所关心的问题,与韩谦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得知韩道勋携带家兵,也将不少家兵眷属一起带到叙州,就担心韩道勋有替三皇子长期在叙州扎根、经营势力的心思。

这是马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韩谦则驴唇不对马嘴的鼓吹金陵的繁华奢侈,嫌弃这一路过来的辛苦,更担到叙州之后,沾染湿瘴之气,对前叙州刺史王庚的病逝,也充满担忧,他本人打死都不愿在蛮瘴之地久居,也不忘暗示三皇子那边此时更迫切的,无非想从叙州收刮财货支撑龙雀军日益糜费的军资,最多再从招拢一些人手到金陵,能加强龙雀军的势力。

总之叫马循明白,他父亲作为肩负敛财及收刮的重任,只可能跟地方豪族产生激烈的矛盾,也会令叙州军民饱受横征暴敛之苦,不用担心他父亲会在叙州收买人心、经营势力。

胡吹一通,算是彼此结识了,韩谦便告辞离开。

马循站在女墙之后,盯着韩谦乘桨帆船回去跟韩道勋会合,他则浓黑如剑的眉头微锁。

这时候从后面的舱室里走出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走到马循身边,也朝江面看过去。

“文先生,你刚才可有听到此子说的那些话?”马循颇为恭敬的朝中年文士问道。

“韩道勋此人在楚州、广陵,便有治政之能,得王积雄推荐入朝出任秘书少监,素有革故鼎新之志。他这次背负恶名,而助三皇子成事,极可能是将其志寄托在三皇子的身上,世子不可大意啊。”中年文士说道。

“韩道勋在叙州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马循身边另一名谋士,不屑一顾的说道,在他看来,辰、叙等州,民情极其复杂、番蛮势力强大,不是三五人单枪匹马能干成什么事的。

“韩道勋助三皇子谋成龙雀军,世人也是到近日才窥破真相,徐氏更是被彻底的戏弄;而恰如刚才韩道勋之子所表明心迹,韩道勋出任叙州,乃为三皇子争势筹措财货,徐氏此时焉能再猜料不到?”中年文士说道,“从池州往岳州,凡一千里水路,江匪横行,韩道勋要是横死途中,世人皆难责徐氏心狠,我倒想问问高兄,你看韩道勋所乘座船,可有半点损毁,这到底是徐氏心慈手软呢,还是韩道勋此人有些高不可测?”

那名谋士微微一怔,不知从何答起。

“韩道勋到叙州,有什么作为,当观后效,我父亲不会为他几匹破布、几句胡话所蒙蔽,”马循说道,“文先生,你刚才在舱室之中,看韩道勋之子,又有何感观?”

“此子言行浮浪,但所言皆是世子所爱听,而其眼神凝练明锐,暗中观势,所以浮浪只是其他伪饰而已,”中年文士说道,“换作是我,宁可信虎父无犬子,世子不可轻视此子。”

“这么看来,他们到叙州后,还是不能让他们太舒服了!”马循淡淡的说道。

“马循会信少主的话吗?”范锡程回头看到他们与马循的座船拉开三四里距离,但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犹站在舷首眺望这边,有些担忧的问道。

“有什么信不信,我又没有说半句虚言,”

韩谦坐在船侧,脱去闷热厚重的靴子,光脚伸入沁凉的江水中,不时会有浪花扑溅上来,洒在身上,叫他在炎炎烈日之下,也不觉得炎热,笑着问高绍、田城,说道,

“你们以往在军中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吧?这事范爷他们没什么经验,被我父亲管束得紧,到叙州后,你们可要好好教导他们,将我爹叙州刺史的威风摆出来,也让我好好体会体会鱼肉乡里的滋味。”

高绍、田城老脸一红,他们以往在军中,双手沾染血腥,哪里会有良善之辈,只是相比较他人,多些底线而已。

此时心里即便明白韩谦是要以一个蛮横的姿态去破局,但听韩谦毫无羞耻心的将鱼肉乡里这事说出口,他们多少还觉得有些讪然。

…………

…………

马循当然不会亲自率船护送韩道勋过境,但威风摆过,潭州还是需要保持低调,到底是派出一营水军护送。

韩谦他们接下来从岳州入洞庭湖,经朗州沅江县入沅水,过朗州武陵县之后,便入辰州境内。潭州五牙军的水营战船在抵达武陵县后,也算是完成护送任务,折返回潭州去了。

船入沅水,就是武陵故郡,也是五溪蛮的源起之地。

千年之前,名将马援就是在征伐五溪蛮的战事中,病逝于沅水中上游、隶属于辰州辰阳县的壶头山中。

陶渊明所作《桃花源记》,所记便是武陵之事。

朗州境内,地势还稍稍平缓些,沅水也相当于开阔,利于行船,但过武陵县之后,两岸崇山峻岭夹立,江面缩窄到三百丈以内,水流也越发湍急。

兼之峰岭阻挡住风势,这时候不要说挂帆而行了,即便用两艘桨帆船在前面划桨撑篙,拖动韩道勋的座船逆流而上,一天要能走三五十里水路,就顶天了。

这是春夏水位上涨、水流湍急时的困难;而到秋后,水位降下去,沅水之中的险滩暴露出来,将使得行船更为艰难。

这也是汉代在荆州之下设武陵郡,但到前朝,对武陵郡所分置的州县,没有彻底归化,而主要实施羁縻制度的关键,不要说更遥远、险僻的黔中地区了。

五牙军水营战船已经返回潭州,韩谦他们决定在武陵县休整两天,做好更充足的准备再继续前进。

船停在朗州武陵县城前,此时已经是六月中旬,距离从金陵出发已经过去一个月,韩谦站在船头,没有急着下船,而是与陪父亲眺望远外的迢迢青山。

有三四百山越蛮民披发赤足,守在江滩前,他们裸露精瘦黢黑的胸膛以及被碎石、荆棘割得满是伤痕的腿脚,大多人身边都有一堆又粗又长的麻绳,便知道他们都是守在江滩前给过往船只拉纤为生的纤夫了。

韩谦他们想要更快的通过辰州境内,进入叙州,也打算在武陵县雇佣纤夫拉船。

只不过韩道勋的座船没有悬挂旗号,得五牙军水营的战船护送,抵达武陵县前,就分开靠上码头,守在江滩前的纤夫,还不知道生意已经上门,还只以为这三艘颇为气派的大船,目的地就是武陵县。

韩谦也没有急着派范锡程他们去找江滩上的纤夫,远远看到一艘乌篷船斜倾在两三里外的江滩上,看乌篷船蒙裹白棉及黄麻丧布,颇为惊讶的跟他父亲说道:“那艘船应该是王家人护送王庚棺椁归乡所乘,怎么会倾倒在江滩上?”

不是特殊的情况,已经提前潜入朗州、辰州、叙州的斥候,只会定期在约定的地方留下讯息,而不会主动找韩谦他们接触,这主要也是防止有什么蛛丝马迹,落入职方司密间的眼里。

所以韩谦他们四天前就已经知道王家人数日之前,才乘船护送前叙州刺史、病死任上的王庾棺椁从叙州沿流而下,准备运回家乡埋葬。

“看看去就知道了。”韩道勋说道。

“是不是有些犯忌讳?”韩谦问道。

听韩谦这么说,范锡程等人都深有同感,心想王庾要是正常调任,在途中相逢,少不得相聚畅谈一番,以示新老接替之情,但王庾作为前任,病死任上,避诲气还不来及,哪能主动跑过去解霉头?

“左司派出金陵的十组人马,倒有两组被你第一时间派往叙州,沿途传来的三封讯报里,都有提到王庾殓葬之事,显然是你所特意吩咐,”韩道勋瞧着韩谦道,“说实话,我都有些怀疑,运送王庾官椁的船在这里出岔子,是不是你安排人动了手脚。”

听家主这么说,范锡程、赵阔他们,都狐疑的朝韩谦看过去;杨钦也猛然想明白过来,真要能在王庚病殁之事上找到做文章的地方,岂非比什么手段更都有助韩道勋在叙州破局?

“爹,你误会孩儿了,孩儿怎么会干这缺德事?”韩谦面不改色的说道。

韩谦不解释还好,他这一解释,杨钦越发觉得运送王庚棺椁的船倾覆在这里,是韩谦安排人动的手脚,想到杨潭水寨被灭一事,他心里又是一痛。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惊蛇出洞

不管是不是韩谦安排人暗中动手脚,既然途中看到运送王庾棺椁归乡的船在武陵县境内的江滩倾覆,韩道勋不闻不问,也太世事炎凉了。

韩道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与韩谦走下船,在范锡程、赵阔、赵无忌、杨钦、田城、高绍等人簇拥下,往前面的江滩走过去。

乌蓬船侧倾在江滩上,船面有一半沉没在水下,一半露在水面上,棺椁被抬到滩岸上,有六七名家兵以及船工模样的人守着,还有一名身穿缟衣的年青妇人,颇为绝望、沮丧的坐在江滩上。

看到韩道勋等人走过来,那个年青妇人没有迎过来,反而站起来退到一旁,却是一个脸颊枯峻、家兵模样打扮的老者走过来,致礼道:“船旧破漏,行到武陵积水太多,不得不临时靠岸,以防我家大人棺椁没入江中,要是冲撞诸位,还请见谅。”

“我乃叙州新任刺史韩道勋,前面可是王庾大人的棺椁?”韩道勋走上前问道。

“小人于诚见过韩大人,那边正是我家大人的棺椁。”老家兵回话道。

范锡程打量那避让开的年青妇人,容貌虽说憔悴得很,身穿缟衣,也不施粉黛,却也难掩眉眼间的秀美,心想这女人要是王庾的未亡人,那就不应该退到一旁,而由家兵上前来招呼他们,但要不是王庾的眷属,她怎么又身穿丧服,随同运送王庾的棺椁一路同行?

赵阔瞥了韩谦一眼,见他倒没有疑惑,而是耐着性子听王庾的老家兵跟韩道勋诉叨王庾病逝之后的艰辛,心想他应该是早就通过秘曹左司的眼线,已经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当然,范锡程、赵阔他们也没有困惑太久,就听王庾身边的老家兵,将治丧前后发生的事情诉苦出来。

王庾在天佑八年之前,乃是正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大楚收并越州等浙东地时,王庾与溧阳侯杨恩等人奏请天佑帝宽免越王董昌的族人,被天佑帝贬到叙州任刺史一直未归,以致仲春时得瘴毒病死任上。

王庾长子战死沙场,未留子嗣;次子王晔此时在越州刺史帐前任书吏,得知其父王庾死讯,但染急病不能赶到叙州收殓王庾尸骸归乡安葬,而王晔子嗣年纪都少,只能写信将诸事都托付给老家兵于诚等人负责。

王庾为官清廉,死后身无余财,而家兵生活也相当清苦,甚至都凑不出一副棺木钱。

王庾任叙州刺史,得罪地方不少强豪,临死也无人敢出面筹资捐助棺木,最后是叙州公厅行首周幼蕊念及王庾平素待她的恩情,出资购置棺木以及雇下一艘乌篷船,送王庾尸骸返乡。

只是没想到船行到武陵县,又闹出这样的篓子。

当世除了京城设有教坊收录罪臣妻女充当官伎外,地方诸州也设乐营,又称公厅。

王庾家兵于诚说周幼蕊乃公厅行首,也就是叙州乐营官伎魁首的意思。

想想身为刺史,病死任上,囊中清贫,还由于地方强豪阻挠,连运棺归乡之资都凑不足,也真是凄凉到极点了,但想到叙州那么多的官吏,在地方强豪的压迫下,竟然都不及一个乐营女子侠肝义胆,韩道勋也是感慨万千,朝退避到一旁的周幼蕊,深深揖了一礼。

周幼蕊有些意外,远远的还了一礼。

韩道勋又跟老家兵于诚说道:“王公高风亮节,为官清廉,不幸病逝任上,我既然遇到,当祭拜之。”

于诚回了一礼,退回准备。

韩道勋盯着王庾的棺椁看了一会儿,侧头问韩谦:“你派到叙州的人手,可确实查到什么疑点?”

韩道勋不是没有想过王庾病逝可能会有问题,但他想要了解这事时,也就是韩谦跟信昌侯李普提条件时,王庾都已经病逝两个月了,他也不清楚韩谦再派人到叙州调查,还能查出什么东西。

韩谦低声说道:“疑点自然是有的,但叙州山高水远,地方上的民众又相对封闭,我即便差不多提前一个月派人到叙州,但并没有机会接触王庾家兵,更不要说亲眼看一看王庾的尸骸有无异常了,能搜集到的情报,也相对有限得很。”

“你即便使人动手脚,迫使运棺船搁浅在半途,但此时距离王庾病逝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即便是开棺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韩道勋盯着儿子韩谦眼藏狡黠之色,恍然明白过来,低声问道,“你的用意,是不是并不觉得我能看出来什么,而是要让某些人误以为我看出什么?”

“唯有打草惊蛇,才能惊蛇出洞啊。”韩谦微微笑道,完全不觉得派人弄沉人家的运棺船很是缺德。

“倘若没有蛇,又怎能惊出蛇来?”韩道勋问道。

王庾死后,叙州那么多的官员佐吏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凑资捐赠棺木,助其尸骸归乡,也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同时也未尝没有做给他这个新任刺史看的意思。

只是王庾真就是得病而死,并非死于他人的谋害,他们动再多的手脚,也不可能惊出什么蛇来。

“我跟三皇子请了三个月的假,此时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办法率领左司人手在父亲身边守卫太久,而即便叙州当地没有毒蛇,但季昆这条毒蛇贼心不死,还是及早将其惊出来为好,”韩谦说道,“这或许叫引蛇出洞更好。”

当世人对瘴气、瘴毒认识有限,但韩谦知道所谓的瘴气、瘴毒,实是通过蚊虫传播的恶性疟疾。

而葛洪早在五六百年之前,就在《肘后备急方》里提出治疗恶性疟疾的关键性药物黄花蒿;只是黄花蒿煎服入药的方法不当,致使黄花蒿治恶性疟疾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

湿热地带恶性疟疾的高发期,都在蚊虫滋生的酷热之季,但王庾病逝于叙州是二月底的事情,当时正值仲春季节,天气还有些几分寒意。

并不需要派人调查,仅仅就凭借这一点,韩谦就怀疑王庾的病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只是这层理由,韩谦没有办法明说。

不过,退一万步讲,韩谦即便没有看到疑点,即便王庾真是得病而死,地方上没有人加害之,但季昆那头狐狸也没有办法确认这点。

这时候,只要他们表现出已经掌握到一些什么证据的样子,即便惊不出叙州当地的毒蛇,却也能引诱季昆这条毒蛇咬钩。

虽然连续两次挫败季昆的阴谋,但季昆肩负赵明廷交给他的重任而来,在季昆本人的七寸没被捉住,韩谦显然不可能会认为季昆已经收手回金陵了,多半还是潜伏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职方司所直接掌控的整体力量,自然是远远超过秘曹左司的,但问题在于即便是安宁宫,也不敢公然调成百上千的精锐斥候殂击朝廷命官,季昆直接能用的力量,还极为有限,甚至都不及韩谦此时随手能调用的人手多。

季昆要是还想继续执行赵明廷交给他的“重任”,可行的办法,无疑还是利用地方上的势力。

韩谦要做的,就是令季昆认定地方上已经有幕后黑手,被他们抓住把柄,尽快促使季昆去联络这幕后黑手来对付他们。

这样的话,他带着左司这么人手还在叙州,自然就能针对性的进行防备。

倘若他这时候什么都不做,季昆耐着性子在叙州多潜伏两三个月,而他又必然在两三个月内就返回金陵去,到那时候季昆再选择出手,他就未必能照顾得了这边的局面了。

因此,韩谦安排人暗中凿破运棺船,迫使王庾棺椁停在武陵县的目的有两层,其一是打草惊蛇,将叙州当地的毒蛇惊出来,其二是引蛇出洞,是诱使潜伏在暗处的季昆再次暴露行踪。

韩道勋不能确定第一点能达成,但第二点儿子韩谦要引季昆这条毒蛇出洞,他还是能明白的,也觉得多耽搁一天而已,这事值得一做。

韩谦这时候笑着问身边范锡程、赵阔、杨钦、田城、高绍等人:“你们觉得用什么办法,才能叫季昆看到后,认定我父亲是要从王瘐的尸身上做文章呢?”

“当在城里驿馆摆祭堂,将王庾大人的棺椁请过去祭拜。”范锡程说道。

韩谦都已经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具体该怎么做,要是范锡程他们都想不出头绪,那这么多年的饭真就是白吃了。

韩道勋沉吟片晌,便示意范锡程过去跟王庾的老家人及出资置办棺木雇船送王庾尸身归乡的周幼蕊商议先设祭堂祭拜,等他这边出资将乌篷船修补好,再启程将王庾尸骨运往家乡。

于诚等人哪里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有更深的谋算,王庾身为叙州刺史,病逝后才如此凄凉,于诚也是深感世态炎凉,没想到韩道勋非但不避讳,还如此重礼,这两三个月心里所郁积的酸楚一下子迸发出来,老泪纵横的跪趴到地上,给韩道勋重新行礼。

周幼蕊有些疑惑的看过来一眼,接着也跟着于诚等人跪地而拜。

说定这事,韩道勋便让范锡程、赵阔带着他的拜帖去见武陵县的官员,以便能借用城中的驿馆设下祭堂临时安放王庾的棺椁。

“我曾来过武陵县,识得路,我陪范爷、赵爷先进城投名帖去。”杨钦颇为主动的说道。

正文 第九十九章 窥探

“韩公子真是厉害啊,”杨钦与范锡程、赵阔脚力皆健,离开码头便健步如飞,往武陵城内赶去,但看到韩谦陪同韩道勋站在运棺椁的乌篷船前,跟王庾的家仆说话,杨钦忍不住感慨道。

范锡程看了杨钦一眼,杨潭水寨被灭,可以说就是折在少主手里,而杨钦之后又是因为妻小被少主扣住,才不得不答应护送他们去叙州,但没想到杨钦这时候心里竟然已经没有多少恨意,反倒不掩心里的钦佩。

“是啊!”范锡程也禁不住感慨了一声,都不知道要怎么跟杨钦解释一年前他家少主还一副骄奢淫|逸的样子。

过去半年多时间,韩谦很多事情都还是瞒着范锡程、赵阔等人的,但出金陵这一个月,韩谦不得不将最大的资源跟能力发挥出来,化解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也大概是范锡程、赵阔见到韩谦最为耀眼的时刻。

他们也认定从王庾的死骸难以找到什么疑点,但韩谦定下无中生有、引蛇出洞的计策,他们想想也觉得妙,不觉得狡猾无比的季昆,这次能够忍住不咬钩。

赵阔也回头看了一眼,便与范锡程、杨钦一起往县城里走去。

朗州武陵县受潭州节度使府节制,跟叙州没有什么牵连,但韩道勋身为刺史级高官,过境借用驿馆临时为前任叙州刺史设灵堂祭拜,地方官员即便觉得韩道勋有些小题大作,即便觉得这事晦气,却还是要给予方便的。

借用驿馆的两套院子,林宗靖、郭奴儿等人率人马留在码头,守住三艘船,也由季福、季希尧父子带领船工,将运棺乌篷船拖上江滩修理,韩谦则带着范锡程、赵阔、赵无忌、杨钦等人,随父亲一起帮于诚,将王庾的棺椁临时运入城中驿馆安放,又着范锡程安排人手去置办香烛纸钱等祭拜之物。

“烦请周氏,你去将周幼蕊请到这院子里,便说我父亲有话要问她。”韩谦见过来拜见他父亲的驿丞离开后,便吩咐杨钦的婆娘周蓉,去将周幼蕊请到这边的院子里说话。

周蓉满肚子意见,心想哪里有身为人质却还要被指使着干活的,看了她当家的一眼,见他没用的站在一旁竟然不吭声,才敛身朝韩道勋、韩谦父子施了一礼,跑到隔壁院子请周幼蕊过来。

片晌过后,周幼蕊便随周蓉款款走来,她还是身穿白色缟衣,稍稍收拾过,没有在江滩上那么憔悴跟狼狈,鹅蛋小脸未施薄黛,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有山养水蕴的秀美,果然不亏是叙州乐营的魁首。

周幼蕊楚楚可怜的走进堂厅,在堂前跪下行礼。

“无需多礼,”韩道勋指着旁边的椅子,跟周幼蕊说道,“坐下来说话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不知道大人要问什么。”周幼蕊说道。

韩道勋不觉得周幼蕊能察觉到王庾病逝最直接的疑点,毕竟周幼蕊身为乐营中人,不管平素与王庾交情、关系多深厚,王庾病逝后却是要避嫌的。

从韩谦所得的情报,周幼蕊是看到王庾的尸骸在叙州城停了两个月都不能启程归乡,才挺身而去,出资买了棺木、雇船送行的。

她哪里可能直接知道王庾的死有没有疑点?

再说了,王庾病逝后叙州地方也合验上禀吏部,即便是王庾身边的人都没有看出破绽来,周幼蕊又不是王庾的妾室,又可能知道什么?

不过周幼蕊身为乐营魁首,叙州官场逢迎往来,她列席陪侍的机会也多,对叙州的情况之熟悉,却非韩谦派两组秘谍潜入叙州一个月就能比得了。

韩道勋找周幼蕊过来,一是做给职方司有可能潜伏在暗处的探子看,此外主要还是想了解叙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

他不知道王庾之死是不是有疑点,就更不知道存不存在幕后黑手,但他到叙州后,首先要面对的还是叙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的缠绕。

“你既然还未从州府乐营赎身,那就不宜继续送王大人归乡,等祭拜过后,你随我等去叙州吧,”韩道勋问了许久的话,临了又要周幼蕊随他们一同回叙州,说道,“你莫要担心王大人棺木归乡会再遇波折,我会安排两人随同于诚他们一起护送王大人的棺椁。”

周幼蕊迟疑了一下,但心想她终非自由身,总是不能太任性,点头答应下来。

韩道勋这时候看隔壁院子都准备妥当,从袖管里掏出两页纸,递给韩谦说道:“这是给王庾大人所写的悼文,你看如何?”

韩谦接过悼文低头览阅起来,见悼文里满是替王庾未酬壮志便病逝异乡的惋惜,又有前路荆棘却又不惜头破血流也要劈荆斩棘的决心,微微一叹,便与父亲到隔壁院子祭拜王庾。

…………

…………

野狐岭位于武陵城西南,一角断崖前能眺望到月下湍急流淌的沅水,潾潾波光荡漾。

季昆一副船夫打扮,戴着竹笠赤脚站在崖前,手里还扶着一副短桨。

在黄州城外的草泽湖荡深处,近三百名江匪,竟然被韩道勋一行人轻易杀得大溃,甚至连杨钦竟然都被招揽过去,季昆此时在潭朗等州,只能调用二三十精锐斥候,自然不敢轻易泄漏行踪。

这一路追随,他通常都潜伏在荒山野岭之中,刺探消息之事,都交给手下的秘谍去完成。

这时候,一名斥候半跪在季昆的身前,禀报韩道勋父子进武陵城后,他所能看到的情形:

“韩道勋进武陵城后便住进驿馆,将驿官里的一套院子布置成灵堂,雇马车将王庾的棺椁搬入城中,之后又着人去买香烛纸钱,看样子似要大肆凭吊一番,才会继续上路……”

“韩道勋是要做什么,是觉得王庾之死有可疑之处?而王庾都死三个多月了,地方上以及御史台都合验过了,即便有疑点,韩道勋到现在还能查出什么来?”一名部属站在季昆的身后,他们能看到武陵城里依稀的灯火,禁不住疑惑的问道。

职方司负责刺探内外军情,州县要有什么疑案,除非是地方上有人阴谋造反,要不然跟职方司无关,而是御史台那边负责监察。

王庾病死任上,有没有疑点,季昆他们也完全不清楚,但韩道勋的反常行为,不由得人不往这个方面去想。

只是王庾都死三个多月了,此时又正值炎炎烈夏,尸骸即便用大量的生石灰脱水防腐,也是面目全非了,就算开棺验尸,也不大可能会查出什么来。

季昆手下那名部属,很怀疑韩道勋截下王庾的棺木能发现什么。

在黄州城外,近三百江匪被韩道勋杀得大溃,遗尸数十具,现在连杨钦都被招揽过去,公然跟韩家父子站在一起,他们现在所能公然调用的人手又少,他是主张潜伏一段时间,再伺机行事。

季昆则一脸平静的说道:“三皇子那边盯上叙州,也不是一天两天,说不定早就发现到有什么破绽。”

季昆并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突兀的地方,毕竟龙雀军也好、韩谦出仕叙州也好,一切看上去都是三皇子那边的深沉图谋,谁知道三皇子及信昌侯府那边,多早之前就已经在叙州安排眼线了?

季昆心想着他肩负的重任还没有完全,两次受挫,而倘若真叫韩道勋在王庾身上查出大案,借机在叙州破局成势,他都没脸回金陵见赵明廷了。

“王庾病死有没有疑点另说,但其尸骸不得归乡,必然是有人想做给新任刺史看;而在叙州能做这事,或者敢做这事,也没有几人。大人,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查证一下?”另一名部属问道,在他看来,要是王庾之死幕后真有黑手,也极可能就是此人。

季昆点点头,说道:“不错,韩道勋迫切想成事,在武陵截住王庾的尸骸,估计他也是意在打草惊蛇。而叙州地方,还识不得其厉害之外,一旦筹划不密,仓促行事,易为韩道勋抓住把柄从容击破,我们在地方就将失去有力的助力!是要先找到此人。对了,记得同时将消息散播出去。”

不管韩道勋跟马家是怎么交涉的,但不管韩道勋是想在叙州扎根,替三皇子经营出一个基本盘来,还是说纯粹想在叙州大肆收刮,以弥补龙雀军日益增加的消耗,都不是叙州那边天高皇帝远的土皇帝所乐意看到的。

他们即便不能从肉体上消灭韩道勋,也绝不能让韩道勋在叙州站稳脚。

正文 第一百章 黔阳

在武陵停了一天,为王庾设灵堂祭拜,而当夜季福就领着人,将那艘运送棺椁的乌篷船修补好。次日,韩道勋便着两名家兵与于诚等人一起,护送王庾棺椁归乡,还特地叫韩谦拿出十饼金子给于诚,以作路资。

当然,原本可以在江滩上搭个棚子祭悼,非要搞到城中驿馆设灵堂,还用马车运王庾的棺椁进进出出,才一夜工夫就费这么大的气力,还颇为忧民,这叫武陵县的官员看在眼里,都觉得韩道勋实在是有沽名钓誉之嫌。

不过,韩道勋过境,节度使世子马循都派兵船护送,武陵县地方官吏,内心再有不满,但身在仕途之中,一早还是随县令杜预出城相送。

韩道勋还与武陵县令杜预等人告别,范锡程从江滩边领来一名精壮的汉子,走到韩谦跟前,说道:

“沅水水势极大,我们三艘船逆流而上,还需要雇四五十人拉纤,速度才能稍微快些。此人叫冯宣,乃是守在江滩上接活的一名头领,恰好也是叙州黔阳的山越族人,手下有三十多号人,十分热情,愿护送我们去黔阳。”

黔阳乃是进入叙州的第一站,也是州治所在,旧称龙标县,大楚开国后,因为要避天佑帝先祖的名讳,才改名黔阳县,乃是巫山东麓的门户之地。

从武陵县过去,通过辰州境内,还要走四百里水路,才到黔阳。

这一路水急滩险,风势又被峰岭阻拦,需要雇纤夫拉船,才能顺利通过。

韩谦打量眼前这个范锡程找来的山越汉子,看他皮肤黢黑,打着赤膊,身上的肌肉隆起,跟铁水浇铸似的,充满即将暴发而出的蓬勃力量,但背上蜕皮很厉害,黑一块红一块,也不知道在这炎炎烈阳之下被曝晒多久。

五溪蛮作为古越人的一支,因居深岭之间,又称山越或山夷人,但实际从秦汉两朝征服百越以来,诸族杂居,山越人的容貌也没有什么殊异之处,甚至姓氏也都遵从汉姓,只是还保留着聚族而居、诸事听命酋首的部族制习俗而已。

沅水沿岸数千人行船为业,梢工纤夫,主客户都有,但由于人数众多,左司提前派出的斥候,也很难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都调查清楚,但范锡程从江滩那边找来的这个冯宣,韩谦早就看到名字的。

冯宣是黔阳一个山越部族的首领,但不是所有的部族首领都能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也有相当多的中小部族,在大姓酋长的压迫下,即便是部族首领,生活颇为不易。

冯宣所在的部族村寨,不过四十余户,村寨所在的山地贫瘠寡产,田地所出不足以养活一寨老小,冯宣农闲之余,会率领村寨里的精壮汉子,沿沅水拉纤为业。

韩谦刚刚掏出十饼金子,送给王庾的家仆充当路资,心里正为囊中空空如也心痛,便问冯宣雇佣他们拉船去叙州,要走几天,要多少工钱。

“回禀少主,江滩水急,此去黔阳,要是没有暴雨,六天后便能抵达。小的寨子里上百口嗷嗷待哺,少主能赏赐八千钱,便心满意足。”冯宣操着不甚熟练的官话,回道。

看冯宣身后纤夫有近四十人,心想他们拉船去叙州再回武陵县接活,前后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每人工钱折算二百钱,湘潭之间的粮价低廉,仅有金陵的二到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这些纤夫平摊下来,每人每天的工线才折合四五升粳米,这个工价确实不能算高。

韩谦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便让冯宣带着人,将纤绳套到三艘船上,准备启程南下。

冯宣以及他手下绝大多数人,看似没有问题,但有两人皮肤虽然黢黑,却不像冯宣他们那般背后都晒得曝皮,肩膀上更没有纤绳留下的茧疤,韩谦站在船头,忍不住跟他父亲抱怨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塞两个钉子进来,还特么不能做到不留痕迹,生活真是无趣啊。”

“你似乎认定王庾之死存有疑点,但依你所见,叙州那么多大姓强豪,谁的疑点最大?”韩道勋也丝毫不介意纤夫里藏有两名奸细,也没有要急着去追究纤夫首领冯宣是否被收买或本身就心存歹意,毕竟这些纤夫都穿一件短裤衩子踩着浅水而行,藏不了一件兵刃,即便都有问题,这一路也没有办法对他们造成实质性威胁,他现在更关心到叙州后,怎样第一时间才能将局面打开来。

“叙州山越大姓,有洗陈向杨四家,各领山越土民约在千户左右,要我说,这四家没有一家是老实的,过去几年因贩售私盐、侵凌土地、私立刑罚等事,都受过王庾的整治,但一定要说哪家的嫌疑最大,又或者是不是这四家联手起来,我们也才开始打草,毒蛇还没有被惊出来呢。”韩谦说道。

接下来数天,除在辰州州治所在的辰阳城稍作逗留下来,韩谦他们都在船上渡过,于六月二十八日,抵达叙州黔阳县境内。

换在其他地方,州县第一长官赴任,大小官员早就第一时间聚集到州县边界上恭候迎接,更有甚者,沿途也早就帮忙打点好一切,但韩谦他们抵达叙浦县与黔阳县的交界,只看到两名老兵陪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人,守在江边,看着韩谦他们所乘的船队,扬声喊来:

“前方可是刺史韩道勋韩大人的座船?我乃州府主簿薛若谷,特来迎接刺史大人赴任。”

“爹爹,你这新官上任也未免太凄凉了一些吧?”韩谦开玩笑的说道。

范锡程、赵阔他们既便有心理准备,也觉得眼前的迎接场面太凄凉了一些,但没想到韩谦能当玩笑似的说出口。

韩道勋苦涩一笑,说道:“王庾病逝于任,都拖延三个月才幸得周姑娘资助运棺归乡,难不成我还能指望叙州官员在州界摆下几十张宴席相庆不成?”

韩道勋使船靠岸,将主簿薛若谷及两名老卒迎接上船。

薛若谷上船后,重新给韩道勋行礼,待看到周幼蕊从舱室里探出头来,他微微愣怔了一下,又面带惭色的给周幼蕊施了一礼,心想韩道勋既然将周幼蕊接到船上,应该已经知道州府官吏对病逝长官的炎凉,在韩道勋面前变得越发拘束起来。

船舱里太过狭小,韩道勋着人摆出两把椅子,与薛若谷坐在甲板上闲聊。

韩道勋也没有多问长史杨再立、司马向建龙、兵曹参军洗真以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等州县官员为何没有出现,而是跟薛若谷唠些家常。

薛若谷乃前朝明经科出身,曾在越州节度使董昌所领州县任县丞等低级官职,董昌被灭后,浙东并入大楚的疆,薛若谷等低级官员受到影响不大,照例为新朝录用,只是跟淮南军的嫡系无法相提并论,于天佑十一年,调到叙州担任主簿,乃州府书吏之首。

只是看薛若谷的官服还打着几个补丁,便知道他在叙州,混得也实在不怎么样。

从州界到黔阳城还有三十多里水路,三艘船于黄昏前抵达黔阳城下。

黔阳城作为湘楚边陲重镇、滇黔门户,城池修建于巫水交汇沅水之处,地势相对平缓,三面环水,风景极为秀丽,前朝诗人王昌龄曾在此写下“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名篇。

从武陵县南下,一路皆是崇山峻岭夹立,沿岸大多数区域都看不到有多少人家,但黔阳城作为州治所在地,作为叙州境内规模最大的水陆码头,却要比想象中繁荣一些。

码头是一截石砌的江堤,虽然不长,但场地相当平阔,也停泊有数十艘舟船,此时天色还没有黑下来,数里宽阔的江面上,还有不少渔舟停在江心,却是一副渔舟唱晚的景象。

黔阳城不大,夯土城墙大约有五六百步见方的样子,但看城中地势较高的地方,站在城外所能看见的屋舍,也有不少是青砖黛瓦;而城外也有许多茅舍栅房,居住不少人家。

当然了,除去远居深山的生番,编入州籍的主客户,三县总计才一万两千余户,叙州再繁荣也相当有限。

“长史杨再立、司马向建龙、兵曹参军洗真以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等人,都还不知道大人今天就能过来,都不在城内……”薛若谷他自己都觉得编造这样借口十分勉强,讪然的解释道。

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乃叙州杨、向、洗、冯四姓的酋首族长,他们的强势,不是说他们在长史、马司、兵曹参军及黔阳县令等职上,从前朝起已经累任十数年乃至二三十年,而是他们身为各自部族的酋首,皆领有千余户山越族人,加起来差不多就占到叙州七千余主户的六七成,而且部族内的事务,还都不受州县管治。

因而这四人桀骜不驯,刺史身为州县之长,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的;而为防止令叙州的局面变得更糟糕,只要这些人不公然造反,吏部那边也不可能轻易就罢黜他们的官职。

只是四人今日都不在城里,这已不是一般的踞傲无礼了,韩道勋神色凝重的朝韩谦看了一眼。

先下码头的郭奴儿,这时候走过来,将一枚蜡丸塞到韩谦手里,韩谦捻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出来,神色陡然间也是一冷,将纸条递给他父亲以及身后范锡程、赵阔、杨钦等人看。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不仅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不在城中,这四家在城里的眷属,也于昨夜悄然出城了。

虽然这意味着他们所行的惊蛇出洞之策见了成效,但对方肆无忌惮的要搞大动作,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杀人活命

韩谦从高绍手里收回纸条,慢条理丝的将巴掌大的纸条一点点的撕碎,但脸色已经冰寒。

薛若谷更觉尴尬,他不明所以,还以为韩道勋等人这是为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避而不迎的踞傲姿态而震怒异常。

薛若谷虽为主簿,但在叙州消息闭塞。

以往出仕叙州这鸟不拉屎的官员,通常都是失势失意者。

像王庾,即便身为刺史,身边仅有两名老仆、两名家兵伺候,死了差点连尸骸都归不了乡。

韩道勋这次出仕叙州,架势就完全不同。

即便韩谦中途继续命令相当一部分健锐潜行山野,但三艘船老老小小加起来有六十人,其中有近四十人皆是孔武有力、兵甲俱全的健锐,也足够衬托出新任刺史的威风来。

见韩道勋脸色阴沉,薛若谷以为他气恼地方官吏的怠慢,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倒是周幼蕊暗暗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毕竟她跟随韩道勋、韩谦父子回叙州,同船有七八天,从韩道勋、韩谦的话语里,知道他们对叙州的状况有着清醒的认识。

要仅仅是杨再立等官员避而不见,应该不至于令韩道勋及他身边最嫡系的几人,一下子变成如临大敌的样子。

“奴婢也该回乐营公厅销假,多谢大人一路照拂。”周幼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感觉到气氛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想着已经到黔阳了,她也该知情识趣的先告辞离开。

“初到叙州,我夜里会在宅子里摆下宴席洗尘,还请周姑娘不要觉得烦累,到公厅销假后记得过来饮一杯水酒。”韩道勋跟周幼蕊说道。

周幼蕊微微一怔,似乎觉得有些不合适,待要谢辞,却听到韩谦站在一旁跟他父亲笑道:“爹爹,还要坚持进城吗?”

“要是他们故意摆下空城阵,我却吓得不敢进城,岂非要惹天下人笑掉大牙?”韩道勋哂然一笑。

周幼蕊心神一凛,暗感韩道勋、韩谦父子这么说,意味着他们认定黔阳城内杀机四伏啊。

周幼蕊朝韩道勋敛身施了一礼,说道:“宴酒酬唱乃奴婢本分,奴婢先回公厅,再去拜见大人。”她便拿着换洗裙裳的包裹,先下船进城去了。

不明所以的薛若谷,派一名老卒跑去城门处,将值守的州营小校唤过来。

州营小校还不敢给新任刺史脸色看,一边截住城门附近的几辆马车进行征用,一边带上十数兵卒,赶过来帮着将箱笼等物卸下船装车。

韩谦看到三十多名打赤膊的纤夫还守在码头前,低声吩咐范锡程道:“你去跟冯宣说,让他跟我们进城里领赏钱。”

冯宣虽然也是冯姓,但跟黔阳县令冯昌裕却非一支,而他跟冯、杨、洗、向四家应该没有直接的勾结。

要不然的话,旁人也不需要在他所带的纤夫队伍里,额外再安插探子盯着他们了。

不过,冯宣所带的纤夫里,有两名别人塞进来的探子,冯宣也不可能不知情。

四家都将眷属都从城里撤了出去,黔阳城里杀机四伏,韩谦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图谋,但他父亲不畏杀机,坚持要进城,他便想着让冯宣跟他们进城领赏钱,也是要进一步试探冯宣这人到底知道多少。

范锡程跳下船去找冯宣说话,冯宣诧异的往这边看了两眼,有些困惑,但也没有提出抗议,而是带上几人帮着一起将箱笼等物装上马车,往城里走去。

黔阳城六百步见方,骑快马绕城一周,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工夫,城池实在不大,但州县衙门、六曹判司、乐营公厅以及茶楼酒肆、街市花巷却是一应俱全。

历任刺吏所住的芙蓉园,乃是州衙后宅,乃是前朝初年所建,经前朝十数任刺史居住期间修缮、扩建,此时已是一座占地六亩大小、颇具江南水乡风情的园子,房屋皆青砖黛瓦,与当地的干栏式民居迥然不同,也有高大的院墙,与外面的街巷隔开。

走入芙蓉园,要不是叙州实在荒僻,又杀机四伏,韩谦都想赖在这里不回金陵了。

园子里屋舍众多,鳞次栉比,有十数间院落,不仅能叫范锡程等人携家小住进去,还能腾出不少房间,给左司斥候以及杨钦所带的人马临时居住。

众人走进芙蓉园,韩周氏、晴云、赵庭儿带着女眷,忙前忙后清理宅院,还要手忙脚乱的准备夜里的宴席——她们都不知道为何非要赶在今日、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之际,大肆宴请。

林靖宗、郭奴儿两人则带着家兵及集中起来的左司斥候,盯着院子内外的动静。

除了薛若谷外,也并非没有其他官员留在城里。

这些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史部铨选过来的,多为中低高级佐吏,他们不以为韩道勋过来能搅动什么,也不觉得被贬到这鸟不拉屎地方任职的韩道勋能带给他们。

他们不想得罪四姓,遂没有与薛若谷一起去州界迎接,但新任刺史已经住进官署府邸,他们却还是要过来拜见的。

韩道勋要在西院应付薛若谷等官员,韩谦让范锡程将冯宣带到东院来见他。

冯宣走进厅室,看到刺史公子韩谦坐在八仙桌旁,桌旁摆放十数串铜钱,还真以为约定的工钱之外,额外还有赏钱,待要谢恩,却见刺史公子韩谦眼瞳精芒闪烁,再看站在韩谦身侧的赵无忌、高绍、田城、杨钦等人也是杀气腾腾,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或弓臂上,直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窜上来。

“……”冯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微微退后一步,像只掉入陷阱里的野兽,警惕而微带躁怒的盯着众人。

“你知不知道伙同他人,谋刺新任刺史,乃是灭族之罪?”冯宣没有携带兵刃进府,韩谦没有急着将他捆绑起来,而是盯住他的眼睛,阴恻恻的问道。

“冯宣不知道少主在说什么。”韩道勋以后是全叙州的父母官,冯宣对韩谦自然也是尊称“少主”。

“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不在城中拜见我父亲,昨夜还将眷属撤出城去,你当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韩谦问道。

从进州界到黔阳城外靠岸停泊,再到进驻芙蓉园,都未见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露面,也没有四姓大族出生的土官出现,冯宣还以为四姓大族是要给新任刺史下马威,但没有想到四姓大族竟然昨日将家小眷属都撤出城去。

冯宣再傻也知道城内将生大变,而且韩谦怀疑他跟四姓有勾结。

他此时要是不能解释清楚,韩道勋、韩谦父子能不能活过四姓大族布下的杀局另说,他肯定不要想能活着的走出芙蓉园。

“高宝、奚成,乃是冯昌裕之子、司法参军冯瑾塞硬过来的,”冯宣见韩谦竟然刚到黔阳城,就已经将城里的一切都摸清楚的,但也能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扣押下来,“不管守在江滩前的哪一伙纤夫,被少主你们雇佣,都要将这两人带上。所有行走巫水、沅水的梢工、纤夫,都不敢轻易得罪冯昌裕、冯瑾父子,但除此之外,冯宣并不知道他们有要谋害刺史大人之意。”

“我怎么证明你没有谋害我父之心,而放过你一马?”韩谦阴沉着脸,盯住冯宣的眼睛问道。

“不知少主想要冯宣如何证明自己?”冯宣问道。

韩谦挥了挥手,冯宣就见高宝、奚成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韩谦的人捉住,竟然被五花大绑的押进来,嘴里还被绑入一只镂空的大木珠子,不影响呼吸,却叫他们叫不出声来。

“你杀这两人,我便相信没有谋害我父之心,”韩谦示意高绍递一把短刃给冯宣,继续盯着冯宣说道,“你有一双握刀的茧手,大概不会不敢杀人吧?”

冯宣倒吸一口凉气,跪在地上,没有接过高绍递到他跟前的刀,硬着头皮说道:“冯宣世辈耕地拉纤为业,习武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不敢杀人。再者说,高宝、奚成二人有窥测之心,但罪不至死。”

韩谦盯住冯宣看了片晌,见他咬紧牙关,死活不肯接刀杀人。

田城、赵阔拿起绳子,将冯宣五花大绑的捆绑结实,韩谦又问道:“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一旦查证城中确有人谋害我父,你不要怨我心狠手辣,将你家村寨屠得鸡犬不留!”

看韩谦眼里杀气腾腾,绝不像说说而已,冯宣心惊胆颤,嘴角抽搐了一阵,最终闭上眼睛,说道:“冯宣做事但求无愧于心。”

“你他妈倒是硬气!”韩谦一脚将冯宣踹翻在地,转脸阴冷的盯向高宝、奚成二人,说道,“你们两人,我只需要留下一个活口问话。谁愿意活着回答我的问题,请点一下头,先点头者则活。”

奚成悍不畏死的盯住韩谦,眼瞳里充满仇恨;高宝犹豫的一下,待到点头,但被奚成凌厉的眼神盯住,脸色苍白的僵滞在那里。

韩谦从高绍手里接过短刃,将高宝身上的绳索割断,然后将短刃强塞到高宝的手里,说道:“你要想活,就将奚成捅死;你要想奚成活,要么将自己捅死,要么可以试着劫持我……”

高宝拿着韩谦塞过来的短刃,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威胁

(这本楚臣写得比较慢,要保证质量,下个月开始,正常情况下,一周更新十到十二章,兄弟们见谅……)

看高宝这般没用,高绍心里都忍不住嫌弃,他与田城、杨钦等人,都更欣赏冯宣、奚成这样的硬骨头,跟韩谦说道:“留高宝这个没用的货色活着干嘛,还不如留下奚成。”

“奚成能为我所用?”韩谦瞪了高绍一眼,喝斥他退下去没事少说话,他坐回到案桌旁的高背椅上,拿起青瓷盖碗,揭开碗盖,轻轻吹开茶沫子,抿了一口茶,慢条理丝的对高宝说道,“我这盏茶喝完,你还不能下定决心将奚成捅死,我便会觉得你这人没有半点用处。于我无用者皆该杀,你到时候可不用怨我没有给你机会啊!”

“……”奚成嘴里被塞了木口珠,没有办法高声叫喊,只能断断续续的呜咽嘶吼着。

“他有什么想说的?他想先交待?”韩谦看向左右问道,“要不要我们给他一个机会?反正我们也只要留一个活口问话就行。”

听韩谦这么说,高宝终于是狠心握刀朝奚成的腹部猛捅过去,狰狞的握住刀抵住奚成的腹部狠狠的绞动着,直到鲜血沿着刀柄倒灌过来,将他的右手染满,才惊吓的松开刀柄,退到一旁大口喘气。

“你们扶高宝到一旁房间缓下下神,等会儿与他一起将冯宣手下的纤夫都骗进城来。”韩谦浑不当被捆绑得结实的冯宣,刚才被他一脚踹翻在角落里,直接吩咐高绍、田城二人说道。

“少主不亲自问他话?”高绍微微一怔,问道。

“他能知道什么,有什么好值得我问的?”韩谦挥了挥手,压根不觉得能从高宝那里问出什么关键信息来,示意高绍、田城扶他先出去。

高绍、田城微微一怔,这才想明白韩谦压根就没有想从高宝、奚成嘴里问出什么,强迫他们自相残杀,就是想有一人能为他们所用。

冯宣等人被扣在这里,也只有高宝陪着他们出去,才能将冯宣手下所剩的那些纤夫都骗进城来,但是将这些纤夫骗进城来,又能干什么?

他们这时候也看得出,冯宣涉入此事并不深。

韩谦瞥了冯宣一眼,蹲到他跟前笑道:“你本有活命的机会,待高宝将你手下那些纤夫都骗进城来,我再安排人放出消息,便说是你出卖了奚成、高宝,还杀奚成当投名状,你说冯昌裕、冯瑾听到这事后,会不会饶过你的妻儿?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机会,等我将你手下的纤夫都骗进城来,让你派几个人回去,先将你的妻儿悄悄接出来?”

这会儿高绍、田城才搀着高宝走出堂屋,在廊前听到韩谦的话,背脊还是窜起一股寒意,都能感受到高宝在打哆嗦,挣扎着拧回头说道:“求少主救我妻儿。”

“你帮我们将冯宣手下骗进城来后,我等会儿安排人痛殴打你一顿,你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泄漏你在替我办事。”韩谦挥了挥手,让高绍、田城将高宝带出去。

冯宣这时候心里才感受到一丝恐惧,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心机阴狠之人。

看到韩谦刚才逼迫高宝手刃奚成,冯宣毫不怀疑韩谦会散布假消息,诱冯瑾杀他妻儿,他也清楚冯瑾是什么样一个人,但他要是派人将妻儿从寨子里接出来,那他就真成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我这时候要出去一会儿,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韩谦拍了拍袍襟站起来,便带着范锡程、赵阔、杨钦、赵无忌往西院走去,将五花大绑的冯宣跟已经断气的奚成留在东院堂屋里。

看着冯宣这么个硬汉,牙齿咬得脸皮子都在抽搐,范锡程、赵阔、杨钦三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但他们此时也都知道韩谦更是心志坚忍之人,不能为他所用者,下手绝不会留情,不想韩道勋大人面前还有说情的余地。

韩谦带着范锡程、赵阔、杨钦、赵无忌四人,绕着芙蓉园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将内部的布局摸清楚,想着手里仅有四十名精锐战力在园子怎么部署才合理。

“要不要将所有人都调进来?”范锡程走到西院前,担忧的问道。

四姓将眷属都撤出城去,说明他们要大干一场,他们在园子里才四十人,怎么看都不够用。

而这次随了韩道勋迁入叙州的十名家兵、十三名家兵子弟外,范锡程在途中也知道韩谦还额外调了五十名左司斥候一路随行。

此时左司斥候仅有赵元忌、高绍、田城、郭奴儿、林宗靖等十数人,随韩谦进入园子,范锡程相信其他人手,这时候绝大多数应该都在叙州黔阳城内外。

此外,杨钦也才带着十名手下,随他们一起进城,还有二十名杨潭水寨的人,分散隐藏在城外,随时能调入城里来。

“对方什么部署都没有摸清楚,我们不要打草惊蛇。”韩谦不赞同现在就将所有人手都聚集到芙蓉园来,他现在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要么强迫对方加码对付他们,要么就吓得对方不敢出手,这显然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这时候韩道勋从西院里走出来,问道:“发现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了?”

“我正让郭奴儿他们加紧排查,也让人现在就将黔阳城的平面布局画出来,暂时还不能确定哪里不对劲,”韩谦瞥着看着还在西院里等候的十数名官员,问他父亲道,“爹爹有发现薛若谷这些官员里,有谁不对劲,等他们离开,我好安排人盯住他们的行踪。”

冯洗向杨四姓,不可能将所有嫡系都撤出城去,必然还要留人在城里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能盯着这边的人手,自然也是留守在州城之中的官员最合适。

目前赶到芙蓉园来拜见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吏部铨选的官员,这些年都被四姓势力压得喘不过气来,都在抑仗四姓的鼻息行事,即便周幼蕊所言无虚,也很难辨别他们谁存在问题。

“谁肯定有问题,我不是很清楚,但薛若谷等几人没有问题,还是能明白的,”韩道勋说道,“你那边要打探清楚情况,我将这几人单独喊出来,看他们抉择!”

韩谦点点头,看向杨钦说道:“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护送我父亲安然抵达黔阳,便还你妻小自由,你要是想,现在就可以带着人离开。”

杨钦心里大骂韩谦是个龟孙子,心想你他娘当着老子的面,将冯宣、高宝那两个番蛮折腾成那样子,老子这时候说要走,你个龟孙子突然翻脸,老子不就挂在那里了?

“危机未除,大人与少主身处险境,杨钦怎敢言走?”杨钦大义凛然的说道。

“好!”韩道勋颇为欣赏的拍了拍杨钦的肩膀,便又回西院里,跟薛若谷等手下官员应酬。

…………

…………

暮色将合时,周幼蕊领着乐营的十数乐师歌伎过来。

官场往来,乐营官伎有逢迎之责,韩谦此时还没有心情坐下来听听小曲,便让范锡程安排她们去西院。

周幼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刺史大人初到黔阳就如临大院,看到少主韩谦两名手下,将那二十多个拉纤的精壮汉子请入东院,而东院里埋伏着二三十个精锐悍卒,心里疑惑,想要探头往里多看两眼,这时候院子被人从里面关上。

“周姑娘请吧……”范锡程招呼周幼蕊往西院走去。

冯宣手下的纤夫,之前就被扣押下六人,还剩二十六人以为刺史府有赏宴,被高宝骗进来,手无寸铁,面对如狼似虎的二十多名悍卒,没敢反抗,乖乖的束手就擒,都被从背后捆绑的双手、双脚,关进东厢两间上首房里。

高宝也被捆绑起来,跟冯宣手下的纤夫关在一起。

韩谦这时候让人将冯宣带出来,问道:“你打算挑谁,去将你的妻小悄悄接到城里来呢,又或者你亲自走一趟也不是不成,但你心里要清楚,你敢玩什么花样,有高宝的证词,我父亲可会毫不犹豫将你手下这些纤夫都拉上到刑场斩首的!”

“我们绝无加害刺史大人之意。”冯宣硬着头皮争辩道,还是不愿轻易跳入韩谦的彀中。

“哼,”韩谦冷哼一声,“冯洗向杨四姓,毒害前任刺史王庾,见行迹败露,被我父亲捉住证据,又欲谋害我父亲。你想想看,我父亲要是真活不过今夜,一个月后,朝廷会派多少大军过来,将叙州杀得片甲不留?你身为山越男儿,不思忠于朝廷也就罢了,难不成你就真巴望着巫水被你们山越族人的鲜血染成赤红吗?你知道什么是蝼蚁吗?你们这些山越族人,被冯洗向杨四姓剥削得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不说,此刻已然成为冯洗向杨四姓阴谋对抗朝廷的牺牲品,还不自知,真是连蝼蚁都不如!”

杨钦等人站在韩谦身后心里想,他们现在手里哪里有半点王庾被毒害的证据?

韩谦又满脸失望的对高绍、田城说道:“冯宣不愿意就范,我也不勉强他。你们将他捆绑起来送进东屋,要是今夜真有人偷袭芙蓉园,这里一个活口都不许留,总要有些人给我父子俩陪葬。这操蛋年头,不要说什么无不无辜了!”

“王庾大人真是被毒害?”冯宣震惊问道。

韩谦回头看了冯宣一眼,示意田城、高绍赶紧将冯宣捆绑起来。

“冯宣绝无意加害大人,而即便有心救护大人,手里仅有三十粗糙汉子,也是胆小怕事,平时只能以拉纤为业,有心无力也。”冯宣说道。

众人见冯宣这么轻易就咬上韩谦抛下的钩,心里都大感惋惜。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州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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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宣说他地位低微,即便投效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在韩谦看来,却不是如此。

叙辰邵衡等州,自前朝以来土客两籍矛盾就极为严重,而朝廷所派官员,也被当地土籍番民视为客户或称客籍利益的代表而遭受排斥。同时又由于当地土籍还实行部族制,其社会结构极重封闭,以往就任叙辰等地的官员,通常都只是利用大姓部族间的矛盾,进行制衡,在地方上多少掌握一些主动权。

中央政权力量强大,地方大姓部族存有敬畏之心,这种制衡自然是有效果的,但目前潭州还处在半独立的状况之中,又怎么指望潭州以南、以西,山高皇帝远的大姓部族,存多少敬畏之心?

这时候他父亲在叙州,还想玩大姓部族间的制衡,就有如玩火。

毕竟叙州的大姓部族只有四家,彼此有矛盾,但也牵涉极深,太容易取得共识了。

更何况背后还会马家的势力伸进来作怪,他父关在叙州没有什么根基,凭什么将四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更为有效的手段,就是利用山越部族内部的矛盾,去瓦解大姓部族。

当然,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

冯宣看上去地位卑微,但却适合去做瓦解大姓部族的溃堤蚁穴。

而哪怕是作为一枚钉子,钉入排外心理严重的山越人之中,作用也要比冯宣自己以为的大得多。

不过,既然冯宣这时候愿意入彀,韩谦也不跟他解释太多,当即让他挑选四名能绝对信任的人,赶回村寨将家小接入城中再说。

冯昌裕、冯瑾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灭同族人的村寨,但冯宣等关键人物的妻小要接出来,一方面预防被冯昌裕、冯瑾加害,一方面确保冯宣跳上他们的贼船再也下不去。

当然,韩谦也不会全然信任冯宣,暗地底派两人盯住冯宣他们的一举一动,以防有便。

今天将晚才进城,芙蓉园内一切都需要收拾整理,这种情况下还要准备宴席,自然是手忙脚乱,一直拖到入夜后过一个时辰,才勉强准备好。

韩谦也必然要脱开身到宴席上应酬,除了与父亲一起观察今夜到底谁显得更不耐烦外,也希望拖延时间,以便散布城内外的斥候能搜集更多的有用情报,以便窥破冯洗向杨四姓到底布下怎样的杀局。

宴席拖了一个时辰。

宴席上的用酒,虽然都是从叙州城里临时购置,但给薛若谷等官员所饮,都是赵庭儿她们在后院用生石灰处理过的烈酒。

虽然说酒里溶有石灰水,韩谦他是觉得真不好喝,但有些人乍然喝入喉,还觉得别有风味。

再说,今夜到场的中低级官吏,也没有人会挑刺史大人的不是,也完全不知道韩道勋、韩谦以及其他陪酒的人,喝的都是原装低度酒,还以为适应不了刺史大人从金陵带过来的烈酒,断断续续喝了一个时辰,都是头重脚轻,只觉不胜酒力。

这时候冯宣接了妻小回城,韩谦离席去见冯宣。

冯宣除了自己的妻小,也将四名部族头目的妻小带入城中,但即便被迫做出选择,冯宣在韩谦面前依旧阴沉着脸,愤愤不平,也不知道韩谦接下来还要胁迫他干什么。

这时候田城、高绍满脸严肃的走进来,韩谦也没有叫冯宣等人回避,直接问道:“跟我们在城中的人手都接触过了?”

“城内能接触的,都已经接触到了,但除了四姓城中眷属昨夜都撤出去外,暂时都没有发现其他异常。不过,左司提前入城的斥候,还有三人混入州狱之中,暂时无法取得联系——未得少主允许,我们便擅自将城里能接触到的斥候,都派往州狱附近。”高绍说道。

韩道勋那边也担心事情的进展,这会儿叫范锡程、赵阔跑过来询问情况,他们刚跨进院子,听到灵猫高绍这么说,神色也是一变,讶然问道:“杀局在州狱之中,他们要纵容州狱里的囚徒劫牢暴动?”

“真是好毒、好大胆妄为的妙计啊!”韩谦都忍不住要拍手称赞,朝尖酸刻薄的冯宣冷嘲热讽道,“城里应该也有不少山越平民居住吧,我说你们就是蝼蚁,你还们不信?”

范锡程、赵阔、高绍、田城乃至平素就少年老成得可怕的赵无忌都是暗暗心惊,要不是左司提前一个多月就派出两组斥候渗透到叙州来,后期更是有近三十名斥候,先于他们进入黔阳城,压根就不要想初来乍至,就发现四姓竟然敢包藏这样的祸心。

“到底有没有此事,还全是少主你在猜测,怎么就一定能当真?”冯宣硬着头皮说道。

“给他们几个兵甲,让他们见到棺材再掉泪。”韩谦瞪了冯宣一眼,没想他还真是一根犟骨头,示意郭奴儿拿五套兵甲过来,给冯宣及他手下四人先换上,等会儿跟他们一起行动,但冯宣等人的妻小,却要都扣在芙蓉园里充当人质。

接着,韩谦又让高绍、田城、杨钦等人,在这边先准备起来;他先与范锡程、赵阔赶到西院去见他还在主持酒宴的父亲。

薛若谷等人喝得醉眼惺松,完全没有觉察到刺史府邸内外四伏的腾腾杀机,看到韩谦他们去而复返,也没有觉察有什么异常,还以为新任刺史非常的平易近人,正闹哄哄的要周幻蕊唱一首《菩萨蛮》助酒兴。

周幼蕊夜里带着乐营的乐师歌伎过来,坚持不肯入席,一直都在庭前弹琴唱曲助兴,此时看到韩谦、范锡程、赵阔三人去而复返,身上披穿铠甲,按着挎刀走进来时,眼睛异常凌厉的扫往厅堂里的众人,她心里也是一惊,暗道莫非今夜真要发生什么事情。

周幼蕊抱起琵琶,端坐庭前,纤纤玉指拨弦,清亮的歌喉悠扬的唱起:“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弄妆梳洗迟……”

韩谦自然是无心去欣赏周幼蕊美妙如天籁的歌喉,坐到父亲身边,不动声色的将最新的情况说给他听。

“州狱?”韩道勋也一直在苦思四姓要如何对付他这个新任刺史,真没有想到四姓竟然不惜要将整座黔阳城交给劫牢暴动的囚徒去掌控,心惊片晌,低声问韩谦道,“州狱羁押囚徒不少啊?”

韩道勋对叙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有过梳理,但也没有详细到记住州狱所羁押的囚徒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在州籍总人丁才四五万的叙州,州狱所羁押的囚徒极多。

这跟当世大楚所行盐政有极大关系。

大楚从产、收、运、销等环节都实施严格的官产官收官运官卖制度,以确保获得足够多的盐利,以补军资不足。

这也使得各地的盐价腾贵。

金陵盐价便高达每石两千钱,而到辰、叙等偏远地区,为维持迅速官僚化、成本高昂的盐吏体系,盐价更是贵到每石六七千钱甚至上万钱的地步。

虽然大楚立下私贩食盐一石者、州县皆可斩立决的严苛律法,但各地走贩私盐者还是络绎不绝。

而辰叙等僻远之地,更是猖獗、屡禁不止。

叙州每年斩杀的私盐贩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那些暂时还够不上斩立决的私盐贩子,更是塞满州狱。

韩谦也没有想到四姓敢在这事上动手脚,也没有怎么留意相关的具体数据。

韩谦指着下首的司狱吏张笑川,跟他父亲说道:“他应该会知道州狱到底关押多少囚徒。”

韩道勋朝瘦长脸正惊疑打望过来的司狱吏张笑川看去,一双厉目炯炯有神,似要将张笑川的心头肉剐出来,问道:“我未到叙州,便听说叙州盐犯凶烈,王庾大人在时也屡禁不止,此时都已经使州狱人满为患了——不知道州狱此时到底关押有多少囚徒?”

韩道勋刚才在宴席间就询问了很多关于州县的情况,此时问及狱囚,大家也不觉得惊讶,但是司狱吏张笑川以及司仓令刘斌二人抬头看过来,却是将半醺的酒意惊醒掉,张口结舌,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韩道勋像一击闷棍打过来的问话。

而整个酒席时,以不善饮酒为由,目前还能保持清醒不醉的几个人,张笑川、刘斌便是其中之二。

不需要韩谦、韩道勋示意,范锡程、赵阔等人便已经走到张笑川、刘斌两人身后,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州狱羁押囚徒八百九十五人,确实是以盐犯为主。”薛若谷身为主簿,州府所有的文书案牍都要经过他的手,他对州狱最新的囚犯人数一清二楚,却不明白张笑川面对刺史大人的问话为何会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便朝韩道勋拱拱手,代为回答道。

韩谦也是倒是一口凉气,暗想近九百不畏严律峻法的贩盐凶徒,要是突然发生劫牢暴动,让这么多人冲出州狱,对叙州城内民户刚满千户、州县刀弓兵甚至都不足四百人的黔阳城来说,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

“本官赴任叙州,此时请诸位饮过酒,还没有到州府衙门去看一眼,诸位要是还不觉得困顿,便陪本官到州狱走一趟,看看州狱到底人满为患到什么程度了……”韩道勋豁然起身,就示意司狱史张笑川、司仓令刘斌以及主簿薛若谷等人在前面带路。

看司狱史张笑川脸色苍白,薛若谷等人才惊觉有些不对劲。

看到刺史韩道勋已经率先走出厅堂,他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竟令刺史韩道勋于到任的第一天深夜就要直闯州狱,他们内心忐忑,也只能跟随而出。

张笑川、刘斌乃是文吏,则被范锡程、赵阔两人搀住胳膊,半拖半拽的拉着往外走。

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现异常,即便是州兵驻营那边也波澜不惊。

除了州兵两处驻营各派两名斥候盯着,芙蓉园这边也只是由林宗靖率六名家兵守着,除开已经往州狱附近集结的斥候、密间外,包括冯宣等人在内,四十名健锐皆穿铠甲,手持刀弓已经在西院外的园子列好阵,看到韩道勋、韩谦父子出来,便簇拥着众人往州狱方向奔去。

黔阳城小,从州府后宅芙蓉园到州狱所在,仅隔两条街巷。

这两条街巷也被入夜后陆续撤过来的左司斥候五十余人封锁住,故而韩道勋、韩谦带着人往州狱径行而去,一路上谁都无法提前将消息传讯出去……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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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连同后宅芙蓉园的州府衙门外,州狱大概是城内最大规模的建筑了,乃是用丈八高墙围出的一座超大型院子。

州狱外墙除了极为高耸、中上部插满尖锐的蚬蚌硬壳、陶瓷碎片以防攀爬外,还建得足有六尺厚,乃是两堵夯土墙中间再填满河砂。

即便有囚徒想要掘墙而出,将一侧的夯土墙扒开一道口子,里面河砂也会从墙洞滚滚而出,令囚徒难以越狱而出。

此外,州狱四角还建有高耸的狱亭,昼夜都有狱卒守在亭子里,能眺望狱院内外的情形。

州狱除了西北角有一个平时紧锁的拖尸洞外,只有西南角一个出入口,从大门走进去先是司狱吏及狱卒平时办公、驻守的狱厅,再往里则是外监、女监以及羁押重刑犯的内监。

州狱仅有六十间监房,而且极其狭窄,每间仅有三步见方,相当每间监房平均关押近二十名囚徒。

所幸叙州入夏后天气也是相当凉爽,罕见高温天气,要不然像金陵那样的火炉地形,入夏后这监房里不知道要闷死、热死多少人。

此时已接近午时,今日最后一趟巡夜也已经完成,大部分狱卒、值守书吏都回前院的狱厅营房休憩,仅有十数名狱卒负责守夜,谁也没有想到新任刺史会在赴任的第一天夜里,直闯狱厅。

看着范锡程高举韩道勋的刺史铜印以及被赵阔等人扭送到狱厅大门前的司狱吏张笑川,守在前门狱亭里的值守牢头,还让人将一只小篮放下来,要范锡程将刺史铜印放进去,交给他验看。

得韩谦示意,高绍、赵无忌两人已经同时出手,两箭都直接贯穿那牢头的脖子,只见那牢头闷哼一声,人直直的往后摔倒过去,接着就传来一声沉闷的坠地声。

林宗靖带着一组人马,拿绳钩飞快的爬上狱亭,缴了守在高亭里但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三名狱卒手里的兵刃弓弩,飞快的从里侧打开大门。

看刺史大人带入叙州的家兵,行事如此果断狠辣,张笑川、刘斌脸色苍白。

狱厅前的大门洞开,已经睡下的值守书吏以及其他狱卒头目,才从营房里跑出来,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看到一群身穿官服、在一群悍卒的簇拥下直接闯入狱厅重地,而值守的牢头刘根柱已经横死当场,脖子上插着两支箭,鲜血还是不断的往外渗流。

“我乃新任刺史韩道勋,”韩道勋从范锡程接过大印,在松脂火把下高举起来,厉声说道,“今夜值守之狱卒,全部卸去兵甲,等候审查,其他人等,不听召唤,不得出营房,有敢反抗者,皆杀无赫!值守书吏姓甚名谁,速去将所有的狱卒及囚徒名录搬来公厅!”

韩道勋曾在楚州任推官,范锡程以及另两名家兵从那时就追随韩道勋,对当世牢狱的结构相当熟悉。

不需要韩道勋刻意吩咐,范锡程即带一组人马检查狱厅通往监房的通道关闭情况,郭奴儿、高绍、田城等人各带一组人马,将四角狱亭的值守狱卒都替换下,临时盯住州狱内外的动静。

赵阔、赵无忌率十人守在公厅这边。

韩道勋沉默的翻看狱厅里的名录帐册,狱厅里鸦雀无声。

薛若谷壮着胆子问:“刺史大人,可是有消息确认州狱有变?”

“最近三日内就新押三十六名囚徒,难不成叙州真是盗匪之乡不成?还有州狱几次新增,也只有六十名狱卒,昨夜以兵甲损耗为由,新领六十支铁矛、六十柄朴刀、六十面铁盾、六十副铠甲,是谁的主意,难不成州狱所有的兵卒都要换一套兵甲不成?”韩道勋没有理会薛若谷的问话,虎视盯住司狱吏张笑川。

看这番动静,大家都在忐忑的猜测新任刺史是不是得到内幕消息,知道州狱有变,待韩道勋明明白白的将狱厅名录帐目里的疑点摆出来,大家这才意识到州狱存在的还不是简单问题,而是一场即将暴发的内外勾结的暴动。

薛若谷等人脸色苍白,他们并不蠢,新任刺史刚抵达黔阳城,州狱就有人内外勾结、阴谋暴动,谁都能想到必然有极关键的人参与其中,才会形成这样的局面。

再加上,张笑川、刘斌二人身后的四名悍卒,就差直接拿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这时候守在州狱外的人马,拖了两具狱卒死尸进来:“这两人试图跳墙外逃。”

盯住两具软沓沓还没有坚硬的尸体,韩谦冷冷一笑,将他们跟先被射死的牢头堆到院子角落里。

州狱这边的暴动,只要没有发动,打其措手不及,局面还容易控制,毕竟司狱吏张笑川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他们控制住,不可能再去蛊惑人心。

而即便狱卒里还有四姓安插的亲信,但威望不足,还不足蛊惑其他狱卒、牢头,一起造新任刺史的反,但信息要是传到州营,问题可能就要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大楚创立时,为向山越大姓妥协,以换叙辰等州的归附,兵曹参军等关键职务,几乎都落入大姓强豪的手里,也致使州营四五百兵马,主要以四姓山越子弟为主。

要是他们在州狱这边还没有控制住形势,消息泄漏出去,四姓狗急跳墙鼓动州营兵马暴动,局势就又将变成一团糟,到时候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杀出重围,退到辰州或朗州,请求援兵。

到时候不管金陵是抚是剿,叙州都不会有他父亲的立足之地。

抚的话,必然要将父亲调走,甚至加以训责、问罪,以抚四姓之心,剿的话,也会另派统兵大将过来主持局势,他父亲就只能靠边站。

为防止这种情形发生,韩谦只带着四十名人手随韩谦进入狱厅,其他逾四十名人马继续分散潜伏在州狱外围,将州狱全面封锁起来。

也可能是狱亭值守人马的变动,叫囚徒通过栅门看出破绽,这时候监房里鼓躁起来。

虽然栅门皆是铁铸,但监房却是土夯,监房栅门并不牢固;更何况这些栅门也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将当夜值守的兵卒卸去兵甲,连同张笑川、刘斌两人关入一间营房后,韩谦与父亲登上一座狱亭,就见内侧的监院里,已经二三百名囚徒从监房里冲出来,挤在狭小的院子里,一边鼓噪,一边寻找攀登的工具,甚至有人徒手刨挖院墙。

“九百凶徒暴动,你想想你们以及你们的家人,有多少机会能逃出一劫?”韩道勋盯住薛若谷等人问道。

薛若谷嘴角抽搐着,都不难想象让九百囚徒暴动成功,又直接从狱厅就获得大量的兵械,引迎他们的将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我等该如何做,请大人请示。”薛若谷不蠢,不管怎么样,唯有以最快的时间先将州狱这边控制住,局面才有转寰的余地。

“你率并知情的狱卒登上狱墙,防止囚徒攀墙逃出,”韩道勋知道薛若谷这人虽是文吏,但能孤身到州界迎他,算是有些胆气,便要他率领那些入夜后就回营房休息、相对可靠的狱卒登上狱墙,防止囚徒爬墙逃出。

虽然他们能勉强镇压住囚徒,但是不能将所有人手都集中起来镇压州狱内躁动的囚徒,必须要留下一部分人手,盯着州营方向,那样的话,即便剩下的这些狱卒,也不是完全可靠,也只能冒险一用。

“李唐、秦问,二位兄长,时机危难,请与我共助大人一臂之力。”薛若谷见韩道勋信任他,并没有将他当成可疑分子进行戒防,也当仁不让的请出他认定没有问题、为人行事也颇有胆气的两人相助,一起率狱卒登墙防守。

“我乃新任刺史韩道勋,此时退入监房者,概不追究其罪!”韩道勋看着薛若谷三人率惊惶不定的四十多狱卒登上狱墙,厉声朝监院内鼓噪的囚徒喊话。

“不见血怕是不行。”韩谦压低声音,跟他父亲说道。

韩道勋长期担任推官,知道鼓噪之势已起,想要弹压不是易事,看赵阔、杨钦、田城等人已经在院里集结三十名身穿重甲、手持重盾的悍卒,他心里再不忍,也知道不想局势失控,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鼓噪起来的囚徒,赶回监房去。

“开监院!”韩道勋削瘦的脸越发枯峻起来,迟疑片晌,最终示意范锡程将从狱厅进入监院的第二道重门打开,由赵阔、杨钦、田城三人率近十名重甲悍卒杀进去镇压鼓噪囚徒。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审讯

看着监院横七竖八的躺满近百人,有相当多的人并没有立即死去,只是躺在那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鲜血还在不断的从创口汩汩淌出,还有人在血浆地里打滚、抽搐。

平素自以为颇有胆气的薛若谷,这一刻也是脸色煞白,没想到刺史大人带进叙州的几十名家兵有如杀神般,杀性竟然如此恐怖,进入监院几乎就只用了一盏茶多些的工夫,就杀了一个来回、杀得监院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这时候除了监院狭窄的院子是横七竖八的躺满近百人外,其他人都被赶入监房惊惶的看着院内的一切,而赵阔、杨钦、田城则率重甲悍卒也非常果断的退回到狱厅前的空地前休整,范锡程则率人重新将二重门紧紧关闭起来。

薛若谷他们甚至能看到有一滩血从二重门贴近地面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韩道勋心里微微一叹,他知道狱厅前三十甲卒,多为韩谦训练出来的家兵子弟或者是从龙雀军兵户里挑选出来的悍卒,他们的行事风格,已经深深打下韩谦的性格烙印,他都不明白韩谦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因素致使他行事会如此的狠决果断。

虽然看尸横遍地令人不忍,但韩道勋也知道第一时间将鼓噪弹压下去的重要性,也知道他们必须趁州营那边轻举妄动、局势进一步失控之前,将州狱这边的局面彻底控制住。

数名牢头、州狱书吏都被控制起来进行审查,但即便没有人指挥,韩道勋命令狱卒走入狱墙,进入监院,将死尸搬出来,将受伤囚徒抬到狱厅进行简单救治,并命令一部分人盯住监房,严禁监房里的囚徒私语串连,也没有人再敢表示不满;退回监房的囚徒也相当的安静。

骚动始终没有扩散到州狱之外。

也许啸营之事以往也曾偶有发生,对囚徒用刑更是常有之事,又或许受高墙的阻隔,监院内短暂的厮杀声以及之后断断续续的哀嚎,并没有对外围的街巷坊院形成干扰。

州兵驻扎的两处营地,也保持平静。

这时候四角狱亭重新换上左司斥候,盯住内外的动静,之前分散于外围的斥候、密间,也就以四角狱亭为核心进行聚集,形成四个战斗小组以备万一。

韩道勋这时才走入南门狱亭,与薛若谷、李唐、秦问等官员走进狱厅。

他们将州狱跟外界隔绝开来,将可疑人物控制起来,局面看上去是控制住了,但这是暂时的,血腥屠杀的震慑也只能管用一时,毕竟他们并没有在黔阳城进行长期震慑的武备基础,接下来要处理的局面依旧复杂。

韩谦没有随他父亲直接进狱厅,这一次组织甲卒杀入监院镇压鼓噪囚徒,他们这边也有死伤,而这两名死者皆是冯宣的手下。

韩谦冷冷的盯着冯宣,问道:“我说过的话,你此时心里还有多少疑问?”

冯宣脸有些僵硬,被韩谦凌厉的眼神盯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低下头来。

不要说外部那么多疑点了,鼓噪的囚徒,就有不少人手持自制的木矛,也有一些从狱墙扒落下来的石块,显然是内部已经做好暴动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新任刺史的反应会如此的迅速而果断,不仅以最快速度控制狱厅、狱亭等要点,还第一时间派甲卒进监院进行血腥镇压,令鼓噪未能成势。

看到狱中披发赤足的山越族人鼓噪最凶,冯宣与他四名手下终究不肯下狠手,致使一人被木矛捅喉、一人面门被石块砸成稀巴烂;冯宣也是靠田城率甲卒杀进来救护,才脱离险境。

见冯宣终是无言以对,韩谦将林宗靖喊过来,让他领一组人马,即刻与冯宣等人先回芙蓉园。

州狱这边暂时控制住局面,芙蓉园那边则成为他们的一个短柄,要加强一下防备。

另外,冯宣及手下两人身份还没有暴露,要是能不暴露,日后的用处会更大,而一旦暴露,冯宣就有可能会被叙州的山越族人所排斥,反而不便他安插钉子;而冯宣此时感受到切肤之痛,再有反复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虽说狱厅院内四壁插了很多松脂火把,但冯宣在叙州并非多瞩目的人物,他与四名手下穿着铠甲跟赵阔、高绍他们一起行动,这时候又悄无声息的随林宗靖等人先离开,自然也没有谁看出异常。

安排林宗靖、冯宣他们离开,韩谦再进狱厅,见他父亲已经与薛若谷等人,将近三日关入州狱的三十六名囚犯单列出来,由范锡程带着人进监院逐一核对。

必须将那些没有被当场镇压、此时还跟其他囚徒躲在监房之中的可疑人物挖出来,防止这边稍放松警惕,他们继续鼓动囚徒暴动。

韩谦走到他父亲身后,提醒道:

“是不是现在该将张笑川、刘斌交给法曹参军、录事参军审问啊?”

韩道勋抬头看了韩谦一眼,默不作声的又转头看向薛若谷等人。

叙州没有监察御史入驻,监察地方官吏之责就落在录事参军的身上,目前张笑川、刘斌皆有通寇之嫌,照例自然是交给录事参军与法曹参军联手审问。

不过,叙州录事参军、法曹参军,皆是四姓中人,法曹参军更是冯昌裕之子冯瑾,在狱卒书吏中的可疑人物还没有完全甄别出来之前,又怎么可能在此时将张笑川、刘斌两人交出去。

薛若谷等人心想刺史大人的公子,莫非是个傻子?

只是抬头看韩谦眼里杀机毕露,薛若谷等人陡然明白过来,刺史大人的公子实际是建议啥破规矩都不要管,此时即刻将张笑川、刘斌二人吊起来进行严刑逼供,将州狱书吏、狱卒里的可疑人物逼问出来,才能保证他们初步控制住州狱的局势。

要不然关押八百多、番蛮逾半囚徒的州狱,始终是众人屁股底下的活火山,随时会再被有心人引爆开。

刺史公子有这个意思,却阴阳怪气的不直接挑明,摆明了是要他们主动站出来跟新任刺史建议如此行事!

看到薛若谷等官吏竟然沉默起来,韩谦阴沉的跟父亲说道:“一路车船劳顿,真是困顿不堪啊,父亲,咱们还是回芙蓉园继续喝酒听小曲吧,也索性让叙州的天捅得更破一些,反倒更好收拾。孩儿这次带了百名精锐随行,就算再有数百暴徒杀出州狱,我们也能将芙蓉园守得跟铁桶一样,难不成还怕四姓真有胆敢率兵杀进黔阳城?”

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心想刺史公子这算是什么混帐话。

“我出去收兵了,”韩谦作势就要出去,“顺便再将张笑川、刘斌二人给放了,他们仅仅是行迹可疑,但到底是没有与囚徒勾结的实证,我们真是不能罔顾大楚律令继续扣押他们啊。”

“狱卒内贼没有除尽,不能轻易放走张笑川、刘斌二人。”薛若谷不管韩谦所说之言的真假,但心里明白要不是新任刺史及时控制住局势,芙蓉园有百余精锐固守,抵挡数百劫牢暴徒的冲击应该没有问题,但他们这些人在城里的妻小老少,想逃过一劫就困难了。

四姓将他们视为蝼蚁,这次多半也有意将他们以及居住城里的数千客户或客籍铲除掉,他们还能继续缩首畏惧下去吗?

“依薛大人所见,应该如何?”韩道勋盯住薛若谷问道。

“我与李唐、秦问去审问他们,争取在天明之前,将州狱内贼都铲除一尽。”薛若谷说道,说罢看向李唐、秦问二人。

这两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知情形如此,还想着骑墙观望的话,怕是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皆站起来朝韩道勋致礼道:“应先将州狱内贼除尽!”

“好,你们负责问话就好。”韩道勋示意两名家兵随薛若谷他们去临时关押张笑川、刘斌的营房。

韩道勋不想破坏大楚的法度,但韩谦的建议没有错,眼前的紧迫情形需要他从权。

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皆是文吏,真正用刑撬开张笑川、刘斌的口,还得专业人士去做。

韩道勋早年在楚州担任推官,身边最早的几名家兵对刑讯之事自然是行家里手,将数十具死尸分别搬入关押张笑川、刘斌的营房,然后直接上拶指刑具,张笑川、刘斌两人十指都没有夹裂,就扛不住交待出来,两相核对,又从狱卒及书吏里揪出四名内贼出来,皆是四姓子弟。

这时候范锡程也比照三十六名可疑新囚名单,从监房里揪出八人出来,此外还有九人在第一次镇压中受创但还没有死。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乱事已平,其他大人都可以暂时回府歇息了,但预料劫牢暴徒还有同伙隐藏城中,诸位大人回府后最好不要随便走动。”韩谦非常体贴的跟他父亲建议道。

韩道勋也不想留下那些到此刻还观望犹豫的官员,不管他们乐不乐意,畏不畏惧外面还有贼寇未清除,当下是阴沉着脸示意他们先离开,单留下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张笑川等人,要如何处置?”无关人等都已经离开,薛若谷见狱厅之内,除了新任刺史、刺史公子,像范锡程等人都是新任刺史带过来的嫡系,也就敞亮开直接问道。

“还能怎么办,”韩谦嗤然一笑,说道,“除非逼四姓公然造反,要不然最好就是将这些人都关进内监院,让囚徒再暴动一次,我好派人进去进行第二次镇压!”

韩谦说得轻巧,薛若谷等人则是心惊肉跳,暗感刺史公子的杀心好重啊,这可活生生的二十一条人命啊,难道真要制造囚徒二次暴动的假象,派人进内监院将这些可疑人等都血腥“镇压”掉?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脏活

韩道勋负手而立,决心难下。

韩谦走出公厅,见范锡程跟着走出来,他站在廊前,伸手摘下从屋檐挂下来的一串野葡萄,瞅向范锡程:“怎么,你怕我现在就将这些人关进内监院镇压了?”

范锡程盯着韩谦,看外面院子里,田城、高绍正带着人将张笑川、刘斌等关进内监院去,他真怀疑少主有可能擅自主张,将狱卒及其他无关人等隔离开来,安排第二次囚徒暴动,甚至都不需要制造什么动静,直接派田城、高绍等左司的斥候进内监院将这些人给杀了,然后宣称囚徒二次暴动就成。

即便这样的安排破绽百出,但是谁会质疑、谁能质疑?

范锡程他都困惑不已,少主何时就变得如此的狠辣果决?

韩谦揭起甲襟,一屁股坐|台阶上,摘下葡萄扔嘴里,又酸又涩,过好一会儿才忍过那酸劲,嚼出些滋味来,但要将这整串葡萄都吃下去,酸倒牙,两天内都不要想吃东西了,随手将那串葡萄扔院子的角落里。

这会儿,韩谦才示意范锡程也坐到台阶上。

“范爷仁慈,不主张杀人,但范爷你倒想个不杀人的办法来啊?”韩谦语气寡淡的问道,仿佛在讨论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范锡程待要说大人自有办法,抬头却见韩谦眼瞳里目光凌厉,才惊觉此时的少主已经不是他随便能拿话搪塞的了。

范锡程禁不住陷入深思。

他们在叙州黔阳,仅有百名精锐能用,真要逼四姓造反,他们在地方上得不到支持,绝对没有可能守住黔阳城,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退到辰州,等待援兵。

情况恶化一些,甚至退到辰州都站不住脚,因为辰州也是受山越大姓控制,辰州刺史等金陵所委派的官员在地方上权势有限。

形势一旦恶化,朝廷或剿或抚,也只有两个选择。

派使臣抚之,即便是权宜之计,也必然要拿他们当替罪羊,以平四姓怒气;派兵剿之,或请潭州节度使出兵,或从江州等地甚至直接从金陵调驻京禁军或侍卫亲军出征,或许会使矛盾进一步激化,致使辰叙邵衡等湘南诸州的山越部族一起躁动,即便最终能平灭叛乱,王师远征、车马劳顿、军资靡费,乃至战事胶着所造成的大量伤亡,将使朝中积累多少怨气会朝他们身上洒来?

韩谦刚才的建议里,所隐藏的关键一点,就是他们并没有掌握叙州全局的能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逼迫四姓公然叛乱。

四姓或许也是料得这点,才如此骄横狂暴吧?

不能逼迫四姓公然叛变,就不能将四姓阴谋放纵囚徒劫牢暴动的真相揭开,那他们还能做什么?

将张笑川、刘斌等人交出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乞求四姓平息事端,从而之后他们在叙州夹起尾巴做人,任由四姓继续把持叙州?

还是说将张笑川、刘斌等人杀了,然而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以一个更为强硬的姿态,强迫四姓自行平息事端?

而后者,哪怕只是使叙州暂时保持一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们后续也才有可为的空间跟余地。

“有些脏活、累活,本就该是你们去做的,”韩谦轻轻拍了拍范锡程的肩头,“我在叙州也只能留一两个月,难不成范爷指望我一两个月,就帮我父亲将叙州所有的脏活都给做了?难不成,范爷指望我们这次将人交出去,四姓以后就不会做更脏、更恶的事情?”

韩谦伸手拍得很轻,范锡程却感受每一掌却如重千钧,令范锡程背脊寒意直窜,不是他所担心的少主会擅自主张、杀人灭口,而是少主要他去亲自去杀人灭口。

韩谦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站在廊下,盯住范锡程的后背。

过了许久,范锡程才僵硬的站起来,直觉身后有条毒蛇盯着他,头也不敢回的往后院走去。

韩谦走回公厅,跟他父亲说道:“范锡程已经去安排了。”

“……”韩道勋微叹一声,他知道双手不沾满鲜血,没有办法控制住叙州的形势。

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坐在那里,也是默然无语,突然间发现刺史公子真不简单,第一时间就想到如此阴狠之计,而他们坐在半天,却也没有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

“今天过后,还要请三位大人,将住处搬到芙蓉园附近呢。”韩道勋也是果决之人,既然决心已下,便不去想内监院将要发生的血腥事情,跟薛若谷三人说道。

“多谢大人体恤。”薛若谷谢道,他们也怕四姓明里不敢公然造反,但暗地行龌蹉手段针对他们的妻小、老少,紧挨着芙蓉园而居,能享受刺史府家兵扈卫的保护,也才能叫他们放心跟着新任刺史做些事情。

韩道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囚徒名册上,蹙眉细思片刻,与李唐说道:“州狱仅五十余间监房,关押近九百名囚徒,其中八成乃是盐犯,人满为患,土客皆有,也人心躁狂,也矛盾复杂,稍有风吹草动,便有鼓噪,即便没有奸人挑唆,王庾大人任内,州狱啸闹也有四五起。我看了一下名录,犯盐三斗以下,郝免其罪,便能减去近一半囚徒,李大人,你以为如何?”

李唐乃叙州盐铁院监,独立于州府之外,隶属于盐铁转运使,是大楚盐铁政延伸到叙州的一个细节。

大楚盐政,大体上是实行专买专卖,但叙辰等州,地处荒僻,沿途盗匪横行,实行的乃是商销、商卖,也就是盐商从官办盐场购盐,自行组织运输到指定地点售卖。

这使得叙州等地的盐价,完全由盐商控制,达到每石六七千甚至上万钱的畸价,也致使这些地方的私盐屡禁不绝。

同时所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诸州盐铁院监原本是一个极肥美的厚缺,但到叙州盐铁院,没有运盐、售盐之权,主要职责就是配合、督促州县禁拿私盐,从而沦为一项苦差。

韩道勋考虑要彻底解决州狱的隐患,身为刺史是有专擅之权,但还是要跟身为叙州盐铁院监的李唐商议。

李唐权衡片晌,对韩道勋说道:“全凭大人裁决。”

他知道形势如此,必须要有决断,但他位卑职低,还希望韩道勋能担待更大的责任。

“好!”韩道勋只要李唐不反对就行,当下就签署命令准备放人,待日后再补上奏请之事,他要不当机立断,等奏请允许之后再行释放,少说要拖三四个月。

难道说未来三四个月,他们要一直坐在这座火山之上?

这时候内侧隐约传来嘶嚎之声,薛若谷、李唐、秦问等人,眼角都隐隐的抽搐。

一盏茶工夫过后,半身铠甲都溅染血迹的范锡程走进来禀报:“囚徒再次啸闹,致使司狱吏张笑川、司仓令刘斌及狱卒数人殉职身亡,啸闹已经弹压下去,毙杀暴徒十七人。”

“行,薛若谷,你找几名熟悉情况的老吏,将此事传报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及诸曹参军,”韩道勋说道,“待本官将罪责不重的囚徒赦免后,再拟奏章上禀朝廷。另,司狱史不幸殉难,州狱无人管束,暂时由本官扈随赵阔整肃狱卒,请薛大人、秦大人共同督办狱事……”

要是逾四百名轻刑囚徒赦免放出,韩道勋他们注定今夜无法回去睡大觉,韩谦打了个哈欠,跟他父亲说道:“孩儿不便干涉州府之事,先带着人回芙蓉园去了。”

韩道勋点点头,左司斥候要保持旺盛的战斗力以备不患,不能整夜虚耗在这里,应该回芙蓉园及时休整。

范锡程、赵阔率家兵及十数家兵子弟留下来,此外还有四十多狱卒不敢轻举妄动,控制住州狱局势没有问题,等到明日将轻刑囚徒赦免出监,局势将进一步缓和。

而州营那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静,韩谦相信不被逼迫到最后一步,四姓也不敢公然造反吧?

叙州虽说山高水远,地险难攻,但四姓总计就领五千户番民,造反的话,实力还是太弱了一些。

除了十数依旧潜伏在暗处的斥候,继续盯着黔阳城内外的动静外,韩谦与赵无忌、高绍、田城、杨钦领着六十余甲卒撤入芙蓉园。

从芙蓉园进州狱镇压暴动时,左司斥候及杨钦所部,总计仅有半数人穿有铠甲,一方面是铠甲造价昂贵,韩谦最初也没能从屯营军府获得多少套铠甲,另一方面是左司斥候绝大多数都分散西进,携带铠甲不方便。

不过,出州狱,韩谦毫不客气的将四姓提前给劫牢囚徒准备的那批兵甲,除了两百支粗制滥造的铁矛外,其他都当成横财搬了回来。

周幼蕊等乐营师伎,都还留在西院,看到韩谦身后诸多人,大多数衣甲染血,也不便追问太多,直是上前来问道:“大人那边若无召唤,奴婢等可能离开?”

“今夜有劳周姑娘了。”韩谦挥了挥手,说道。

“王大人病逝真是有人动了手脚?”周幼蕊忍不住问道。

“或真或假,此时已不重要,”韩谦不愿解释太多,说道,“周姑娘这几日,没事尽可能少出门,城里还没有彻底太平下来。”

周幼蕊敛身施了一礼,与乐营其他又是惊疑又是惶然的师伎告辞离开芙蓉园。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送礼

韩谦让田城、高绍、杨钦安排值夜的人手之后,便着其他人先去休息。

韩谦与赵无忌跑去东院,此时冯宣他们也已经被林宗靖捆绑起来,跟其他纤夫及高宝他们关押在一起,这样就能避免冯宣的手下,有可能会泄漏他们已为新任刺史所用的秘密。

韩谦到西院,又单独将冯宣、高宝二人拉出来,眼睛盯着二人,问道:“你们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替代四姓,成这片山水的大姓豪族?”

高宝眼里流露出贪婪的光芒,冯宣眼瞳里却是迷茫。

“不管往后局势如何,我父亲在叙州,都还是要用山越族人做事,你到时候只要不拒绝便可。”韩谦跟冯宣说道。

在外人看来,冯宣乃是他们进入叙州之前就接触的第一批山越族人,他父亲要在叙州做事,要在四姓子弟之前扶持新的山越部族首领,冯宣自然是一个选择。

而冯宣所在的村寨,极为穷困窘迫,为维持生计,接受新任刺史所交待的一些有利可图的事情,至少在矛盾彻底激化之前,也无人能说什么。

而目前就能够推测的,四姓要防止冯宣彻底被新任刺史所用,成为山越族人的“叛徒”,必然也会暗中拉拢、控制。

韩谦的计划就是要在这个过程中,让冯宣成为受他们控制的双面秘谍,成为将来瓦解四姓大族势力的溃堤蚁穴;而高宝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利用他在冯家的地位,尽可能推动此事能成,同时也要他与冯宣相互掩护、相互牵制。

听韩谦说完,冯宣也是惊疑不定,他原以为韩谦会要他率部族公然投附新任刺史,没想到韩谦的计划比他所想象的要深沉、缜密得多。

高宝则是心安不少。

情急之下,他手刃奚成保命,但事后犹是担心事情败露,或者新任刺史要求他直接揭穿四姓的密谋,那他留在寨中的妻小不要想能好过是一方面,他随时还要防备会被酋首安排人刺杀。

韩谦徐徐图之之策,才是他最期待的,也暗暗期待在新任刺史的扶持下,真有一日能在巫山巫水之间,替代四姓成为新的大姓豪族。

“好吧,你们先离开吧,仔细想好说辞,不要回去后露了马脚。”韩谦让林宗靖带着冯宣、高宝离开,他此时也是十分困顿,先回后院休息,将其他事情留待明日再处理。

赵庭儿与诸多女眷都还未睡下,担忧事态不受控制。

“大人跟范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无忌可是有随少主回来?”赵庭儿帮韩谦脱去沉重的铠甲,担忧问道。

“你怎么又对我没信心了?看我一脸轻松的回来,便知道一切无事了。”韩谦笑着说道。

叙州入夏后虽然依旧凉爽,但铠甲内侧还有一层厚厚的衬子,脱身铠甲后,韩谦满身汗馊味,待赵庭儿着人往大木桶里倒入热水,韩谦脱光自己,光溜溜的泡进去,舒服得想要呻|吟出来。

“庭儿,过来帮少爷我捏捏肩。”韩谦想着以往荒嬉纨绔的生活,喊赵庭儿。

“呸,少主你光溜溜的样子,丑陋得很,庭儿可是怕瞎了眼睛呢。”赵庭儿在隔壁房间啐骂道,压根不给韩谦占她便宜的机会。

“你这死妮子,嘴巴越来越硬了,去将这几日交给你做的功课,给我拿来批阅。”韩谦说道。

“少主今日劳累得很,庭儿这点小事今日就不劳烦少主了。”赵庭儿说道。

见他不管怎么威逼利诱,赵庭儿就是不进屋,韩谦恨恨的说道:“听说番女娇小漂亮又温顺,赶明儿叫赵阔到街市里买两个听话的番女回来当丫鬟。”

“番女看上去顺从听话,但要是袖子里藏把剪刀,少主动手动脚的话,可就不是挨几句骂这么简单了。”赵庭儿说道。

韩谦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坐在外屋的赵庭儿打着趣,或许太过劳累的缘故,不知不觉的就在大木桶里睡了过去,等他睡熟一觉再醒过来,已经是躺到床上,赵庭儿坐在床前的地上,小脸趴在床沿上睡得正香甜。

跟太多人勾心斗角,要将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韩谦也是心累无比,看着赵庭儿美腻的小脸趴在自己的枕边而睡,有一线晶亮的口水从嫣红的唇角挂出来,韩谦却觉得舒心无比。

赵庭儿睡得极浅,韩谦身子侧过来伸手帮她将嘴角的口水擦掉,她就惊醒过来,但还有些恍惚,睁开美眸的眼眸盯着韩谦看。

“睡上来陪我说说话。”韩谦要朝里侧挪一挪,让赵庭儿睡上来。

“这样说话就好,”赵庭儿下巴磕床沿上,漆黑灵动的眼珠子盯着韩谦看,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金陵去?”

“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大的院子?回金陵哪里能住这么漂亮的院子?”韩谦说道,“再说在叙州,我才能真正的做一回二世祖啊,回到金陵,一个个身世都要比我牛逼几倍,实在无趣得很。”

“在这里帮少主做不了什么事,庭儿感觉自己好没用。”赵庭儿娇嗔说道。

韩谦微微一笑,这一路过来,赵庭儿、晴云都是跟几个女眷挤一间狭窄的舱室,整整一个多月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而刚到叙州又是这么激烈的对抗,加上黔阳城里就三四千口人,少数人会说官话,口音也极其古怪,这使得赵庭儿想要乔装打扮上街帮忙打探消息都不可能。

自己近一年来,给赵庭儿所灌输的是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的学识跟理念,她本身又就是天性好奇带有野心的女孩子,自然不要奢望她能跟晴云一样,即便是无所事事的守在宅子里,也会觉得岁月静好。

赵庭儿想着回金陵,则是在金陵还有她能做的一摊事在。

“说不定睡一觉明天就有事情要你帮我去做,”韩谦笑道,“叙州这边千头万绪,你想帮我做事,怎么会无事可做?要不你上来帮我捏捏肩。”

“呸。”赵庭儿美眸横了韩谦一眼,下巴磕在床沿上不动弹,惹得韩谦真想将她拉上床来。

与赵庭儿说着话,韩谦很快又熟睡过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披衣走到廊前,却见范锡程站在院子里跟赵庭儿说话,范锡程身后还有一名身穿青衣官服的老者,颇为恭顺的朝这边张望。

“州狱的事情都办好了,我爹他人呢?”韩谦问道。

“大人还在州狱,有六名囚徒身体虚弱,请赵大人看过,似染瘴毒,大人叫我领赵大人过来看祛瘴酒合不合用……”范锡程说道。

有四百多轻刑囚犯要赦免释放,不是一时半会能处理掉的事情;而要这四百多被释放的轻刑囚犯记住这份赦免恩情,转化为稳定叙州局势的一个有力因素,还需要韩道勋亲力亲为。

范锡程又介绍身后的青袍老者乃是州府医学博士赵直贤。

六百年前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就写明黄花蒿有治疟之效,但当世对黄花蒿等药物并没有找到正确的炮制方法,以常规的煎煮手段,对黄花蒿所含的有效冶疟成分破坏严重,以致黄花蒿用药治疟疾的疗效并不是十分明显。

梦境中人翟辛平,对医学的认知,并不比普通人所具备的常识高出多少,但在千年之后国内成功从黄花蒿里淬取青蒿素却是一个轰动并持续多年的热点新闻,故而韩谦知道用酒精对黄花蒿进行低温淬取,则是炮制祛瘴药物的一个有效手段。

时值盛夏,蚊虫肆虐,韩谦在金陵时就备下一些祛瘴酒,一是给府上的家兵及家小备用,一是想着有机会到叙州,当成救命神药卖个高价,填补亏空。

当然,韩谦就担心他父亲会做滥好人,祛瘴酒的药方子都没有跟他父亲说,而在金陵临时所制的几瓶祛瘴酒,也是叫赵庭儿收管。

看来他防着一手真没错,要不是几瓶祛瘴酒由赵庭儿收着,指不定范锡程就直接拿去给囚徒服用去了。

奶奶的,不要说他为这事所花费的心思,这年头想要制出真正高纯度的酒精都不知道多难。

韩谦昨天就见过赵直贤,但赵直贤跟其他多数官吏一样,昨日赴宴也不显积极,到州狱看镇压暴动时也是心思游离,之后就早早就离开了,故而他对赵直贤印象不深刻。

韩谦心想他应该是今日清晨又临时被父亲唤去州狱给囚徒诊治去的。

韩谦朝赵直贤拱拱手,算是见过礼,跟赵庭儿说道:“祛瘴酒得来不易,分两盅给范爷拿出囚病兑十倍水口服。”他特意强调两盅的量,省得赵庭儿傻乎乎的将整瓶祛瘴酒都拿给范锡程。

赵庭儿进里屋取酒,韩谦就站在廊前跟赵直贤、范锡程说这祛瘴酒得来如何不易,要他们给病囚服用时,一定要强调这点,不要以为这只是野郎中开的方子。

赵直贤扭捏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从怀里取出一封锦帕包裹递过来,说道:“昨日太过匆忙,都没有给大人赴任备什么礼物。大人在州狱忙于公务,无暇分神,微薄小礼,只能请韩公子代为笑纳。”

范锡程眼睛都瞪得溜圆,赵直贤在州狱说要亲自陪他过来看一眼祛瘴酒,没想到原来是赵直贤见不方便直接在州狱给大人送礼,才专程跑到芙蓉园来将礼送到少主韩谦手里。

韩谦见赵直贤真是相当知情识趣的人儿,热情的都想抓住他的手亲上两口。

接过锦帕包裹,韩谦大咧咧的打开见里面包裹的是两枚上等白玉手镯,放在金陵也值十几万钱,心想以赵直贤州府医学博士的官俸,这已经算是厚礼了,笑呵呵的收入袍袖之中,朝赵直贤拱手笑道:“赵大人真是客气了,”又朝里屋喊道,“庭儿,我们从金陵带了些果脯,给赵大人包一份。”

人家送两枚上等白玉手镯,韩谦毫不知廉耻收了下来,又只还给一包果脯当回礼,范锡程都觉得臊得慌,直想掉头离开这叫他尴尬的院子。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大肆索贿

取过祛瘴酒,范锡程领着赵直贤匆匆离去。

摸着质地细腻滋润、犹有羊脂油一般的白玉手镯,韩谦将赵无忌、杨钦、林宗靖、郭奴儿、田城、高绍等人召进来问话:“我们上午都将消息散播出去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谁来登门啊?”

“或许大多数人都还在酝酿观望中吧,”高绍凑上前来,有些不解的问道,“既然昨夜都将实证给抹除掉了,为何还要将四姓内外勾结囚徒暴动的消息散播出去?”

“叙州虽然说土籍番民占据优势,但数百年因战乱、饥荒流徙巫山巫水者,也有四千余户,而仅这黔阳城内外就有一千余户客籍,实力并不弱,为何大楚几任刺史都在叙州难以立足、成事?”

韩谦身边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对高绍等人心存疑惑,此时关起门来,自然是要尽可能解释详细、解释清楚,说道,

“无外乎有几个原因,一是客籍之民,也是来源于不同地方,迁入叙州,多以地方方言聚集,形成不同的族落;一是客籍之民,特别是近几十年因战乱迁入的人,多数没有耕地,多依附于大姓豪族的田庄或其他物产充当雇佣为业;一是大楚草创才十三年,控制江南西道的时间更短,谁都不清楚大楚何时再有反复,对金陵并不寄以厚望;一是马氏在潭州自成一系,在叙州稍有远见者,更是会远金陵而近潭州——这种种情形下,客籍之民能对金陵所派刺史心存敬畏,那真是见鬼了,唯一的例外,就是要他们感受到强烈的生存危机啊!要不然,我父亲何以在叙州立足?”

“只是现在就暗示客籍里的那些大户示好这边,会不会有些仓促啊?”高绍见韩谦还特得意把玩州府医学博士赵直贤送上的那两枚白玉手镯,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但又担心挨训,眼巴巴的看着韩谦。

“三皇子那里每年仅拨三百万钱给我,我却要供你们吃、供你们穿,隔三岔五酒肉不断,时不时还要拿出赏钱给你们安下心,你以为三百万钱够干个屁啊?现在我不在叙州紧快的收刮一些钱财,亏空你们来补给我?还是你以为我自己要过得奢侈一些,还需要到这穷破地方来收刮?”

韩谦没好气的瞪了高绍一眼,说道,

“即便客籍中的那些大户,他们才不会怕我们伸手要钱,他们心里所想的,只是巴望着我父亲能毫无原则的支持他们在叙州跟土籍大姓争利,能将钱财送出来,他们只会更安心。”

“大人教训得是,”高绍之前就是斥候头目出身,心思要比田城、杨钦二人更活,腆着脸说道,“这事要急于求成,指望那些客籍大户主动,不大可能,他们除了有诸多犹豫外,畏惧刺史大人的威严不敢登门也是一方面。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主动一些。我看这个赵直贤倒是很知情识趣,而且他身为州府医学博士,相信跟城里的客籍大户都有往来,要是他能牵头,将大人的心思挑得更明白一些,事情就容易办了……”

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对韩谦的敬畏最深,也毕竟年轻,所以说韩谦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没有什么感觉,照做便是。

杨钦、田城两人则是面面相觑,觉得他们关起门来讨论怎么能尽快到收受到贿赂颇觉尴尬。

韩谦倒觉得高绍出的这个主意不错。

毕竟他们将消息散播出去了,但客籍大户想要真正跨出来交好新任刺史,还是会有很多的心理障碍跟犹豫,甚至很多人觉得刺史大人太过高高在上,没有资格凑过来攀交。

要是这些客籍大户里能有人牵头,其他人只是附从,事情就会顺利得多——这个赵直贤被踢到叙州来任职,比王庾还早,而不管他人品如何,作为太医署的医官,在叙州绝对是医术高明之人。

只要是人,就难免生老医死,医官跟地方大户的联系,甚至比高高在上的刺史要更加的密切。

韩谦手指敲着桌面,沉吟片晌,跟赵庭儿说道:“我们给赵大人一份果脯当回礼,是有些寒暄了,你再准备几件东西,由高绍送过去。”

“今天就去?”主意虽然是高绍所出,但没有想到韩谦这么迫切就要叫他去办,问道,“今天形势犹不太平,是不是缓两天?”

“正是不太平,才一定要这时去做,”韩谦斩金截铁的说道,“而且这事今天一定要做成。”

田城、杨钦都抹不下这个脸来,韩谦见高绍心思灵活,便将这事交给他去办。

州狱那边的事情太多太杂,赦免轻刑囚犯是一方面,重新梳理狱卒也是极为重要,才能确保州狱不再是一座活火山,韩谦下午则留在院子里,让赵庭儿帮着搜集来的关键信息,标注在黔阳城地形图上,以便左司斥候在接下来一两个月内,对黔阳城进行更有效的监控、布防。

高绍那边办事效率也高,天色未晚,他便带着赵直贤再次登门过来。

赵直贤此时已经联络住在城中的二十多名大户,在灌月楼设宴,邀请韩谦过去赴宴。

韩谦怕赵庭儿闲得无趣,叫她换上男服,在田城、高绍、杨钦等人的陪同下,欣然赶到距离芙蓉园仅一街之隔的灌月楼赴宴;也不管父亲那边多忙,派人将范锡程从他父亲身边也拉了过来。

毕竟以后在叙州,还得是要范锡程代表他父亲,跟这些客籍大户保持密切的接触。

韩道勋为官清廉,范锡程受其影响极深,甚至为人行事都有些刻板迂直。

即便在进叙州之前就已经定下收刮地方、以懈马氏戒备之心的基调,但在范锡程看来,也需要讲究策略,不能做得太难看,怎么都没有想到,到叙州才一天工夫,昨天局势还那样的紧迫危急,甚至到现在险情都远谈不上彻底排除,韩谦今日明里暗里就直接怂恿赵直贤帮他出面组局大肆索贿?

范锡程发现他是完全跟不上少主韩谦的节奏,哪能如此的迫不及待、吃相难看?

一席酒喝了近一个时辰,范锡程是浑身不自在,韩谦收受别人馈赠之时,他也找借口躲开——而且,韩谦收别人的馈赠,倒也罢了,还当场将财物揭开来盘点,迫使好几个人又偷偷从身上摘下饰物塞到礼包里。

这已经不是肆无忌惮,都可以说是无耻了。

范锡程看到不少人暗地里流露出厌弃不宵的神色,心知他此时已不能劝说少主什么,只能心里唉声叹气,强忍到明月高悬,才陪喝得兴尽醺然的韩谦回到芙蓉园。

这时候韩道勋已经回芙蓉园,正与薛若谷等人坐在东院说话。

虽说两天都没有休息,但韩道勋精神头却是旺盛。

韩谦叫赵无忌、高绍等人在西院外等着,他与范锡程走过去给父亲问安,问道:“州狱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昨日派去见四姓酋首的老卒,现在应该也都已经回来了,没有给人割掉一只耳朵、鼻子什么的?”

“倒是没有人少鼻子少眼回来,但派往靖云寨、连山寨的人,连寨子都没能进去,就被赶了回来,”韩道勋说道,“而州营之中的四姓子弟,傍晚前都突然离城而去。”

叙州除了黔阳等三城外,冯洗向杨四姓在巫山东麓皆有大寨,占据通往巫山、巫水及沅水上游深处的关隘要地,也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而集中居住在冯洗向杨四家城寨及附近的土籍番民,差不多占到叙州总人口的四成。

黔阳、郎溪、潭阳三城则建在沅水沿岸低滩区,地势相对平缓、开阔,虽然控扼沅水的核心水道,但往巫水、巫山深处延伸的通道,却靖云、连山等城寨阻拦住。

黔阳、郎溪、潭阳三城附近所居住的民众,则主要以数百来陆续迁居过来的客户或称客籍人为主。

叙州当前的格局,乃是自前朝初正式建城、三百年来所形成。

而除了录入州籍的主户或称土籍、客户或称土籍之外,叙州还有大量的山越番民生存于深山远水之间,不要说州县衙门了,即便是四姓大族也鞭长难及,难以管制,因此又被称为生番,具体有多少人数,从前朝以来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统计。

“他们是要干什么?他们不敢举旗造反,这是打算从此之后就结寨自守,不跟大楚往来了?”韩谦问道,“那我们接手其他两城,手里有四千余户客籍民众,结果还算不差嘛。”

虽然昨夜一幕叫薛若谷等人已经领教到这位刺史公子的狠辣果决,但夜里听说这位刺史公子竟然迫不及待的要赵直贤出面邀城内客籍大户设宴,以便他能在灌月楼大肆收受财礼,也是叹为观止。

这时候见韩谦将当前的形势说得如此轻松,薛若谷也是微微一怔,忍不住辩驳说道:“形势怕是没有韩公子所想的那么乐观。”

韩谦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形势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他这么说,也只是调节一下气氛而已,没想到薛若谷这么无趣。

范锡程担忧的说道:“虽然所有能质证他们勾结囚徒劫牢暴动的人都已经死去,但四姓担心这一切是我们所设的圈套也很正常。只不过,局势要是这么僵持下去,消息再传出去,大概过不了多久,朝廷大概便会追责下来。”

朝廷派韩道勋出仕叙州,可不是要他来掌握一个支离破碎、随时会爆发民乱的叙州,特别是他们已经将所有的人证都血腥“镇压”了,四姓那边到时候甚至都有可能反咬他们一口。

范锡程这时候觉得韩谦昨夜建议将张笑川、刘斌等人直接灭口,有些草率了,要不然他们掌握这些人证,朝廷追责下来,他们还能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如果不出所料,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等人应该都在靖云寨观望局势,”韩谦伸了个懒腰,说道,“那孩儿我亲自到靖云寨走一趟吧。”

薛若谷等人皆是一惊,没想到他们所以为的狠辣果决、贪鄙好财的刺史公子,竟然有独闯贼营的勇气。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访寨

“公子敢去靖云寨,此事或许能成。”

薛若谷此时再看韩谦,觉得刺史公子虽然狠辣一些、贪婪一些,但能有如此勇气,也是相当不错了,他也是赞同韩谦去靖云寨说服四姓平息事端,也是直截了当的站出来支持。

四姓没有敢鼓动州营闹事,而是将四姓子弟都撤出去,薛若谷心里就在揣摩四姓的心思。

说白了四姓大族肆无忌惮,也是欺朝廷所派官吏到地方并不能真正的掌握实力,欺朝廷对地方没有什么控制力,但韩道勋初到叙州,就展示出有跟四姓鱼死网破的实力之时,四姓大族反倒退缩了。

四姓不到万不得已,终究是不敢走出最后一步,但怕韩道勋借势血洗四姓,只能将子弟撤到由他们自己完全掌控、易守难关的城寨,观望形势。

即便韩道勋将所有的人证都抹灭掉,但是也没有办法能令四姓放下戒心。

当然,就这么僵持下去,是不是就是四姓所乐见的?

这也肯定不是。

僵持下去,四姓所面临的未知风险也是极大。

现在极需要一个极有分量的人出马,或有可能令四姓相信新任刺史并无鱼死网破之意。

而除了刺史公子之外,薛若谷也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够胜任!

“不行,你亲自过去太过凶险了,”韩道勋断然说道,“要去,也是为父亲自过去说服杨再立等人开寨出山。”

最大的风险不在四姓敢铤而走险,韩道勋实是担心赵明廷所派出的人,此时就在靖云寨内。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本就是韩谦在武陵时定下的计谋,目的就是要引诱季离跳出来跟四姓联手闹事,以便他们能在以最快的时间内将叙州的毒蛇打伤打痛。

倘若季昆此时就在靖云寨,那季昆怂恿四姓将事情搞大、搞得不可收拾,然而由安宁宫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这边头上,承诺由安宁宫一系的大臣出面招抚四姓,这对四姓的蛊惑将是极大。

韩谦孤身进靖云寨,太凶险了。

即便要冒险,韩道勋宁可他亲自去靖云寨。

范锡程以及站在西院外等候的高绍、田城、杨钦等人,听韩谦这么说,也皆是心惊。

不是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他们是完全清楚真正的情形有多险恶。

虽说袭击杨潭水寨,韩谦也是亲自带队,但那次是完全将杨钦、季昆他们的虚实看透之后避实击虚,行动大胆但风险不大,而这次去靖云寨,则完全可以说是独闯龙潭虎穴了。

“爹爹你留在黔阳城坐镇,才是震慑住四姓不敢轻举妄动、确保孩儿能活着走出靖云寨的关键。”

要有可能,韩谦当然不愿意拿自己性命的去冒险,但从他定下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的计谋之时,就知道事情绝对不可能简单解决。

要是昨天突然出手,在控制住州狱的局面后,他就奢望父亲从此之后能在叙州轻松立足,显然就是小看季昆这条毒蛇了——季昆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搞得他父亲无法在叙州立足。

要是叙州陷入对抗、割裂的局面,显然是没有办法对朝廷交待的,即便安宁宫不从中作梗,御史台那边也必然会弹劾他父亲。

韩谦又说道:

“孩儿今天在黔阳城大肆收刮了一天,到手财物也有一二百万钱,贪鄙之名应该已经传入四姓耳朵里了吧?即便有人怂恿,但四姓酋首此时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执意杀害一个贪鄙之徒呢?”说到这里,韩谦朝范锡程一笑,问道,“范爷,你说对不对?”

听韩谦这么说,范锡程心里猛然一震,这才明白少主韩谦至少在中午时决定请赵直贤出面邀客籍大户赴宴之时,就早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局势。

就算季昆此时就在靖云寨,也会极力利用土客间的矛盾,挑拨、蛊惑四姓闹事,但做决定的终究是四姓,并非季昆。

韩谦所做的一切,还是意在对四姓酋首施加影响,表明他们不会拉拢客籍压制土籍,确保四姓不会完全被季昆牵着鼻子走。

而家主韩道勋留在城内,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更能震慑住四姓不敢轻易受季昆蛊惑。

看到赵庭儿往里面探头看,韩谦招手说道,“庭儿,你不是说没事可做吗?明天陪少爷我一起去靖云寨看风景去!”韩谦又朝薛若谷等人拱拱手,“要说服四姓打开寨门不易,我还要好好准备一番说辞,就不在这里陪薛大人你们了。”

眼下黔阳城里,明面上不易再有更多的动作去刺激四姓,而暗地里的事情又不能当着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的面商议,韩谦索性先回后院醒酒,高绍、田城他们也将今夜收过来的财物送到后院,由赵庭儿收管。

“收刮这么多钱财,临了还能叫别人满心钦佩的看过来,这种感觉的确很爽啊!”韩谦四脚朝天的躺床上,跟赵庭儿笑着说道。

“范爷、我弟他们,可都没有少主你这么无耻啊。”赵庭儿笑着说道。

“明天陪我去靖云寨,你怕不怕?”韩谦问道。

“少主不怕,庭儿怎么会怕?”赵庭儿天真的盯着韩谦的脸问道。

“真是傻丫头,我心里怕啊,”韩谦抓住赵庭儿的小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说道,“你摸摸我的心脏,是不是跳得比平时快得多?人怎么可能不怕啊,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没有办法!”

…………

…………

黔阳作为叙州三县之一,却是叙州精华所在。

沅水从上游而下,从西南角进入黔阳县境内,大约往西北流淌六十里,又突然间往南折行近六十里,抵达县治、州治所在的黔阳城,然后往东穿越大南山峡谷,汇入巫水北上。

沅水这一段的走势是一个大“之”字形,也构成叙州最为精锐的黔阳县大体地形,地势相对平缓,除了沅水沿岸大量的浅淤地形外,“之”字形内部也多为低矮丘山。

大“之”形外围,则是飞鸟难渡的崇山峻岭,而叙州另置的两县郎溪与潭阳,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间,在大“之”字形的南北两翼。

虽说土籍大姓在大“之”字形内部所占有的田地绝对数量并不低,但出于敏感的防备心,四姓则将城寨建在大“之”字形外围的崇山峻岭之间,这实际上也形成切断黔阳与郎溪、潭阳联系、对黔阳的合围之势。

靖云寨就位于黔阳东南方向的大南山北麓的崇山峻岭深处,虽然距离黔阳城不过三四十里,但出黔阳城,先要沿沅水南岸的江滩往东走十四五里,遇到一处里许宽的溪口便是靖云溪,沿靖云溪往南而行不到二十里,就是靖云寨。

靖云溪在当地又名扯皮溪,乃是上游所伐之木,经溪道下行时,因为溪道狭窄而水流湍急,致使各家所伐树木必然混杂到一起难以辨别,时有扯皮之事才有此名。

而靖云溪除了水深湍急外,两岸又多是夹山而立,即便是纤夫也没有立足之地。而沿着连骡马都难以通行的小径而入,这不到二十里地差不多要走上半天,便抵达一处位于山岭深处的小型溪谷盆地,则便是冯家所控制的靖云寨所在。

韩谦他们起了大早,也是要将晚之时,才摸爬到靖云寨前。

一座不到三百步纵深的石砌寨垒耸立于靖云溪西翼,寨墙东踞溪岸,西接山壁,堵住进入盆地的必经之路。

除了石寨之内的情形窥探不得外,石寨往南的溪谷盆地,大约有数千亩水田旱地,养活三百户土籍番民;而以靖云寨为核心,往南更深处,还有大小三四十座寨子与五六百户土籍番民栖息繁衍,皆为冯氏世领。

看着眼前一道斜长近百米,倾角有四十度左右、宽不足一丈的陵直斜道,连接石寨,而高耸寨墙上皆是赤身披穿犀皮甲、腰挎番刀、背负长弓的精锐寨兵,韩谦心里微微一叹,虽然说四姓此时在靖云寨仅聚集四五百精锐,但他们要聚集多少精锐,才能将靖云寨强攻下来啊?

而就算用诈计攻下靖云寨,灭了冯家,但叙州还有三姓,其城寨皆是深险,想再使诈计赚寨就难上加难。

说到底,最终所能掌控局势者,依靠的还是硬实力啊!

“我乃龙雀军帐内副指挥韩谦,也是新任刺史韩道勋之子,特来拜见黔阳县令冯昌裕冯大人、法曹参军冯瑾冯大人?”韩谦站到寨前,看着寨墙之上建有一座棚屋,二三十名凶悍甲卒虎视眈眈的盯过来,其中有一人看着脸熟,赦然就是季昆手下的一名部属,毫无顾忌的站在一名披发青年身后。

“那人便是法曹参军冯瑾。”韩谦这次到靖云寨来,除了赵无忌、田城、高绍三人外,还从薛若谷身边借了一名熟悉当地情况的老卒同行,这时候这老卒指着那披发青年,跟韩谦说道。

看到季昆的部属公然站在冯瑾身后,韩谦心头也是发虚。

虽然理性推测,冯家父子直接动手的可能性很小,但他以往又没有跟这些番蛮接触过,他又怎么知道这些番蛮的思维方式就没有一点极端跟偏执?

不过看到两名赤身披穿犀皮甲的披发番兵,站在其后紧盯着季昆那名部属,韩谦稍稍心安一些,心知冯瑾还是在防备季昆的那名部属会暴起刺杀自己,看来局势暂时跟他所设想的,偏差不大。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说服

石寨不小,三百步见方相当于一座小型城池了,但除了寨厅所在以及北片冯氏亲族所住的建筑精良些外,其他番兵寨奴所住的屋舍皆破败不堪。

山中多急雨,寨子里大片场地皆是泥泞不堪,在冯瑾的引领下,韩谦他们踩着石板路,往寨厅走去。

寨厅则是当地典型的干栏式建筑,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深扎入地里,在半截高处铺木板为基础,在之上造成三重木楼;木板基底下的部分则空出来,栓养牛马等牲口,也有上百寨兵栖身其中,等候召唤。

韩谦着赵无忌、田城、高绍他们留在外面,他抬阶而上,走进有三四丈进深的大厅,看到再次相见的季昆,正陪着七八名身穿官服的人坐在厅里,眼睛阴鸷的看过来。

“韩大人真是好胆识啊。”季昆虎视眈眈的盯过来。

“什么胆识不胆识,季大人真是说笑了,我不过是随父亲初到叙州,到处游山玩水罢了,”韩谦站在厅前,环顾四望,笑道,“难不成季大人真以为冯大人家的靖云寨是什么噬人血肉的龙潭虎穴,韩谦走进不得?不过,季大人乃职方司寿州房指挥,不在寿州盯住梁军的动向,却跑到叙州来,难不成军部有意往西南开疆拓土?”

季昆眼神阴翳,他千算万算,便是没有算到韩谦有胆识走进靖云寨来,这叫他诸多极其精妙的算计,都落到空处。

而即便韩谦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挑拨离间,他也难以反驳。

文武官佐皆有职守,他身为职方司寿州房指挥,肩负刺探寿州一线的敌情,没有在枢密院报备,就跑到西南角叙州来,就是擅离职守。

要是大姓强豪不明所以,心有忧虑都是正常的。

“季大人出现在这里,倒不是军部在西南有什么动作,诸位大人切莫担忧,我刚才不过是开季大人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韩谦看到有一名番奴搬了一把椅子上来,径直坐过去,也不询问在场诸多姓甚名谁,接过一盏热茶,小口抿着滚烫而略有苦涩的茶水,说道,

“或许季大人已经跟诸位大人说过他的身份跟出现在叙州的目的,韩谦也来猜上一猜,诸位大人看韩谦猜得对不对——三皇子年少聪颖,颇受帝君宠爱,虽然仅受封爵临江侯,但年前得封龙雀大将军,在金陵实领一军之精锐,令安宁宫及太子心生忧患,担心帝君有意废嫡。我父亲又是得三皇子力荐,才得了出仕叙州,故而更是安宁宫及太子眼里的钉子,欲拔之而后快。我随父子一路西进,到叙州走水路两千五六百里,这位季大人就没有少动手脚,只是诸多阴谋皆为我父亲所破,他无计可施,只能危言耸听,唆使诸位大人为难我父亲,令我父亲难以在叙州立足。如果我所料不差,季大人多半也拍着胸脯跟诸位大人承诺,即便是天捅破了,一切也都由安宁宫担当下来,但问题是,要是安宁宫真能撑住捅破的天,又何需担忧帝君有废嫡之意?”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季昆拱手问道,“这个问题,我也特别想当面请教一下季大人啊!”

“你父子俩带着盘剥地方的险恶用心而来,人未至黔阳,便欲在王瘐病逝之事做文章污蔑地方,以便你父子二人能蚕食地方之利,叙州这天即便要破,可也不是我怂恿诸位大人捅破的啊!”季昆阴恻恻的说道。

“季大人所言不假,三皇子得封龙雀大将军,实领七千余精锐悍卒,但朝廷仅划出不足十万亩粮田安置军属,每年额外所拔付的军资也仅两千万钱,养这么一支精锐确实有些困难,所以我父亲出仕叙州,三皇子便秘嘱我父亲,每年需筹五百万钱以资军饷,我父亲一路西进,也为这事如何跟诸位大人开口,而凿实头痛了好些天。既然季大人都已经帮我们挑明,那现在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相瞒的。”韩谦朝冯昌裕、杨再立等人拱拱手,说道。

季昆微微一怔,韩谦都丝毫不加掩饰的挑明其父出仕叙州就是为收刮地方而来,他还能再说什么,再挑拨什么?

“还未请教诸位大人的姓名,韩谦真是失礼。”韩谦这时候才逐一将在座一干阴沉脸的中老年们请教姓名。

“老朽杨再立……”

“本官洗真……”

“本官冯昌裕……”

“老朽向建龙……”

诸人也是讪然的跟韩谦自报姓名。

韩谦与诸人逐一行过礼,又问季昆,说道:“我已经坦白了这么多,季大人觉得我还有什么隐瞒之处?而州狱囚徒啸闹,我父亲必然要出手镇压,张笑川、刘斌等大人不幸殉职,我父亲也会上奏朝廷,为他们请下抚恤,绝不会让某些别有用心的借这事挑拨是非,离间朝廷与地方的关系跟信任。季大人总归不会认为我父子过来,是要将叙州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最终使叙州局势糜烂、一发可不收拾吧?”

“……”见韩谦将杀人灭口都说得理直气壮,季昆内心里真是苦涩。

而从韩谦竟然敢独自进靖云寨,他便知道主动权已经不在他的手里,韩谦的这番话,他当真是没有办法驳斥。

即便强辞夺理也不可能令冯洗向杨四姓相信,那他还去说什么?

季昆这时候恍然醒悟过来,一切都是他太过急躁行事了。

要是没有劫牢之事,要是四姓不被逼得进行直接的对抗,韩道勋提出每年要从叙州额外收刮五百万钱,在地方本就占据强势跟主动的四姓必然会断然拒绝,他们这时候隐藏在幕后,一步步的将水搅浑掉,终能使韩道勋难以在叙州立足,但眼下的局面,四姓所面临的选择,已经变得极其有限。

他们要么扣留韩谦,与韩道勋继续僵持下去;要么直接杀掉韩谦,直接举旗造反;要么就是接受韩谦代其父提出来的条件,坐看韩道勋每年从叙州额外收刮五百万钱,然后叙州恢复以往的平静……

而韩谦昨夜在灌月楼设宴,收刮客籍大户之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即便他们不额外派眼线盯着,也清楚昨日在灌月楼所发生的一幕,这也表明韩道勋收刮地方,不会仅朝土籍大姓举刀,这无疑进一步削减四姓的戒心。

“季大人是不是应该暂时回避一下,不要妨碍我与诸位大人谈事了?”韩谦盯着季昆问道。

见韩谦直接要赶他走,季昆脸僵硬的坐在那里。

“季大人乃我等请来的贵客,又是朝廷的重臣,韩大人有什么话想说,也无需瞒过季大人,”坐在主人位的冯昌裕却不想赶季昆离开,慢悠悠的说道,“刺史与韩大人效力三皇子的心思,我们明白,但叙州实在是穷山恶水,民众也实是穷困不堪,要是想每年额外再筹五百万钱,以叙州一万两千户计,实要每户每年多征一石的田税,恐怕是要激起民变啊!”

听冯昌裕这么说,季昆心底更是一片瓦凉,这些老家伙还留他在大厅里坐着说话,不过是将他当成跟韩家父子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冯大人,我过来只是游山玩水,钱粮要怎么筹,我是算不过这个帐。要是冯大人不觉得我留在靖云游山玩水是个累赘,具体的事情,还请诸位大人去跟我父亲商议。”韩谦说道。

冯昌裕与杨再立、洗真、向建龙三人看过去,征询他们的意见。

韩谦都愿意留在这里充当人质,直到双方最终谈成条件,其他三人还能说什么,难道以四姓控制不到五千户番民真要举旗造反不成?

退一万步说,就算季昆所允诺的条件不虚,一旦叙州发生僵持,安宁宫能够安排御史弹劾韩道勋,争取派出他们这一系的大臣顶替韩道勋出仕叙州、招抚四姓,但在安宁宫一系的大臣进入叙州之前,谁能保证韩道勋不悍用兵,主动将战事挑起来。

而叙州战事一起,他们还能对安宁宫及太子寄以多大的希望?

就像韩谦刚才所说,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真要能将天撑住,又何需担忧天佑帝会废嫡?而他们有这层担忧,乃至不遗余力的阻挠韩道勋出仕叙州,阻挠韩道勋在叙州立足,所隐藏着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韩道勋出仕叙州,甚至韩道勋到叙州为龙雀军筹措军资,是得到天佑帝默许的?

“韩大人路途劳顿,要是真对靖云的山水风光感兴趣,不妨先到偏厅休息,待养足精力,明天我使冯瑾陪韩大人在山里走上一走。”冯昌裕示意冯瑾先带韩谦离开寨厅。

韩谦站起来朝众人拱拱手,还得意的朝季昆挑视一眼,才带着赵庭儿,先随冯瑾走出寨厅。

“也请季大人暂时到西偏厅休息。”冯昌裕这时候也朝季昆拱拱手说道。

片晌之后,冯瑾去而复返,冯昌裕还犹不放心的问道:“确切安排好人手,将两边分开来?”

冯昌裕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就怕韩谦与季昆任何一方出手,致使韩谦、季昆任何一方殒命靖云寨,都将迫使他们更没有选择。

“孩儿省得这事,”冯瑾点点头,以示他安排足够的人手盯着两边,又问道,“爹爹,难不成真要派人去见韩道勋?”

“洗大人、杨大人、向大人,你们的意思呢?”冯昌裕没有回答冯瑾的质问,转头问洗真、杨再立、向建龙三人的意见。

“我们此次低头,怕也只能得一时之安吧?”杨再立担忧的说道。

“韩道勋刚入叙州,就如此贪婪,怎么保证他日后得寸进尺?”冯瑾也不愿随便低头,争辩道。

“即便能得一时之安,也需行权宜之计啊,”冯昌裕说道,“韩道勋刚到叙州一天,就杀了一百多人,继而派其子过来为质,这都是表明其征敛的决心,而我们也远没有准备好,未能与辰邵衡靖诸州的大姓同气连枝,仅凭我们四家,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行刺

韩谦他们给安排的是一座干栏木楼。

赵无忌、田城、高绍他们的兵械进寨都被收走,唯有韩谦还受到些礼遇,冯瑾没有要他接下腰间的佩刀,估计以为这把佩刀于韩谦只是装饰物。

楼前楼后,有十数寨兵盯着,料想到季昆在靖云寨的住处也是如此。

韩谦站在窗前,则能更好的将靖云寨南侧的溪谷尽收眼底,转身问赵无忌、田城、高绍:“要是给你们五百精锐,你们要怎么才能攻下靖云寨?”

“从靖云溪口攻过来万万难成,地形太险窄,不要说沿路会受拦截,即便到寨前也没有展开兵力的空间。除非能绕到后面的溪谷,五百精锐或能一试。”田城说道。

“从朗溪绕过来,看上去地形更平易些,但没有现成的道路,要在深山老林里开辟一条通道,也非三五百人、三五个月能做成的!”高绍摇头说道,并不觉得在掌握绝对的实力之前,强攻靖云寨能有多大的胜算。

田城、高绍都曾在大楚的敌对军担任中低级将领,对中小模样的攻防战有经验,这点是此时的赵无忌、林宗靖等人所不如的。

看靖云寨内的戒备甚严,诈计无从用起,田城、高绍都觉得想要强攻,即便愿意付出惨重的代价,也不一定能成。

韩谦微微一笑。

这时候两名番兵走上来,从屋外的走廊绕到南侧的窗前守着,似乎是看到韩谦他们站在窗口探头探脑有什么鬼意思,索性直接安排人过来守住,打消韩谦他们的企图。

“喂,你过来。”高绍走到门口,比手划脚的朝其中一名番兵嚷嚷道,招呼他过去。

“季昆有几名部属在寨子里,他们过来有几天了?”韩谦站到窗口,躲在高宝的身后,确保他的身形不被外面的人看到,低声问高宝道。

“我听说季昆到黔阳城最先跟少族主接触有五天了,但就带了两名部属进靖云寨。”高宝抬手捂着口鼻,似在抹鼻子,低声跟韩谦说道。

“你将这些下到给季昆他们的饭菜里。”韩谦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纸包,暗中塞给高宝。

高宝捏了捏纸包,似有一些粉状物在其中,心里一惊,带着哭腔的说道:“我可没有机会给季昆他们下毒啊。”

“谁说这是毒药了?这是泻药,让季昆他们吃下去,顶多腹泄几天,跟染了瘴气似的,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头上。你要不信,可以先挑一些喂狗。”韩谦小声说道。

高宝就怕被韩谦招揽过去的事情败露后他会被冯瑾生剥活剐了,见韩谦交给他的只是泻药,应该不会露出行藏,便安心将小纸包接过来,暗藏到腰带内侧。

看着高宝借故离开,仅留一名番兵守在廊外,赵庭儿担忧的问道:“这些番蛮会答应少主提出的条件?”

赵庭儿担心说话会被外面的番兵听到,毕竟他们也不确认这些番兵听不听得懂官话,即便是贴着韩谦的耳畔说话,身子也柔软的贴靠过来。

“这些番蛮即便心存异志,也会因为准备不足而选择暂时隐忍,再说我开出的价,也不算多苛刻啊,”韩谦笑着说道,“你要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才是正常的收刮行情啊,叙州是穷困了一些,但折算下来,一年五百万钱,也仅有五千两雪花银而已。”

金银在当世虽然都要算贵重金属,但白银的流通使用还是极罕见,都远远不及金子,与铜钱还没有形成一个相对的兑换比例——韩谦拿雪花银说事,赵庭儿还有些困惑。

以丁口、田亩计,叙州的财赋潜力,未必及得上润扬等上州的十之一二,但自前朝以来,中央政权即便往叙州派出官吏,除了象征性的征收一些贡赋外,官吏在地方并不掌握真正的权力,也无力收刮,然而叙州的大姓豪族,通过沅水源源不断的往沅水下游甚至更多的地方输运木材、药材乃至铜铁金属以及丹砂、桐油、茶叶等物产,冯洗向杨等大姓手里,实际上还是掌控相当厚实的财富。

韩谦还是跟他父亲商议了许久,才确定说出一年五百万钱的这个数字先唬人。

开价太低,不足以懈怠四姓的戒心,反而会令四姓认定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开得太高,四姓再勉强也凑不足这笔钱,局面更是只能僵持在那里。

确定一个能证明他们执意收刮地方,又能令四姓承受的额度,韩谦跟他父亲也是煞费苦心。不过,要没有八九成的把握,韩谦也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带着高绍、田城、赵无忌他们走进靖云寨。

过了片晌,冯瑾带着两名寨奴端了饭菜进来。

“我们吃不惯寨子里的食物,自己带了干粮。”韩谦不怕冯昌裕、冯瑾会下毒,但他想到自己安排高宝给季昆等人所食的饭菜里下药,也是做贼心虚,就怕季昆买通寨子里的下人,给他们的饭菜下毒,他便谢绝冯瑾的好意,让赵无忌从包袱里掏出干粮、肉脯,他们几人分食。

见韩谦竟然怕他们在饭菜里下毒,冯瑾满脸的不屑,也不说什么,只是带着两名番奴将饭菜撤走。

韩谦想要到寨子里或出寨子到南面的溪谷村落转一转,冯瑾自然是不许,临了韩谦从冯瑾讨要一些寨子里所存的一些破旧书籍来,坐在灯下读书,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韩谦读书到深夜,正要吹灭油灯,却听见木楼后壁传来些异响,他汗毛都竖立起来,他拿起油灯,让赵庭儿躲到他身后来,拿起桌角的佩刀敲了两下木板墙壁,通知在隔壁休息的赵无忌、高绍、田城有刺客闯过来。

赵庭儿都没有来得及去找开房门,让高绍他们进来,就见木楼后墙壁破开一个窟窿,一道娇小的身影脸蒙黑布钻进来。

韩谦不敢让赵庭儿脱离他的保护,将她拉回到身后。

那人看清楚韩谦站在角落里,整个人便像一只灵活的狸猫,挥舞手里的短剑,贴着墙壁猛然突刺过来。

高绍、田城没有兵械在手,直接破门而入,将房门撞成两半,各持一半破开的门板就往刺客猛扑过去,待看到刺客身影娇小,也都是一怔。

他们没有想过冯昌裕、冯瑾会动什么手脚,毕竟他们真死在靖云寨,冯昌裕、冯瑾都要担责,都意味着黔阳城与四姓彻底撕破脸,故而冯家父子真要对他们怎么样,并不需要遮遮掩掩派什么刺客,所以他们夜里满心都在防备季昆有可能会派身边的部属摸过来行刺。

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刺客是个女的。

以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季昆身边可没有女斥候追随。

这女的是靖云寨的人?

那这时候要不要将刺客直接杀了,田城、高绍就犹豫了,两人也只是将这女手里的短剑砸落,又用破门板将其砸飞出去。

那女刺客身手也甚是了得,身子被高绍拿破门板砸飞出去,双足在墙壁一撑,身子在半空中腾转一圈,便如羽毛似的稳落在地。

即便兵刃被砸落在地上,被高绍捡到手里,女刺客却也没有退意,贴着墙壁腾挪,想要绕开高绍、田城两人,赤手空拳朝韩谦杀来。

“留活口!”韩谦也不知道这女刺客在靖云寨是什么身份,看到赵无忌像狸猫似的冲上前,便吩咐了一声,随后他又大叫一声“唉呀”,似乎身子给门框撞了一些,手里的油灯便泼滚到一旁的纱帐上,见纱帐就烧着起来。

高绍、田城狐疑的看了韩谦一眼,心里都想这失手也太刻意了吧,难道要栽赃给这女刺客?

他们也不去灭火,闷声不吭的护着韩谦与赵庭儿先退出去。

赵无忌没有弓箭在手,战斗力被削弱一大截,但在狭窄的陋室里,与那同样赤手空拳的女刺客缠斗,却正是合适。

韩谦他们退出卧室,就听到赵无忌与女刺客在里面砰砰砰互殴,感觉两人是拳拳到肉,真是听得都觉得牙酸。

“九夫人!”

高宝等守在楼面的番兵早就惊动了,纷纷手拿兵刃冲上木楼,他们围堵住卧房,恰好看到那女刺客脸上所蒙的黑布,被赵无忌抓落,一张惊艳无比的美脸还被赵无忌无情的抓出五道血痕,忙叫嚷出来,就怕赵无忌将他们的九夫人直接打死了。

不管什么夫人,高绍又直接摸到身后,冷不丁一脚将女刺客踹翻在地,高宝等人忙手忙脚乱的冲上去将女刺客摁倒在地,不叫她动弹。

韩谦“失手”拿油灯引燃纱帐后,火势也渐大起来,他们被迫退到木楼外的空场地里,这时候都能看到火苗从木板墙壁里窜出来。

“此女是谁?”趁着兵荒马乱,韩谦低声问高宝。

“奚夫人乃冯昌裕的第九妾,是奚成的胞妹,我回寨子只能说奚成泄露行藏为少主杀害,而我只是侥幸蒙混过关,没想到奚夫人她夜里会潜伏过来行刺少主!”高宝苦着脸低语道。

韩谦看女刺客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娇嫩美艳,而冯昌裕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老头子,真他娘好艳福。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送给你

向建龙、杨再立二人入夜前已经离开靖云寨,很快就见冯昌裕、冯瑾与洗真三人,在一群番兵的簇拥下慌乱的跑过来。

韩谦冲过去一把揪住冯昌裕的衣领子,愤怒的叫道:“冯大人、洗大人,你们要取韩某人的头颅,直接拿刀来砍就是了。韩某人登门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你们直接砍死我吧,这也比被一个女的拿剑刺死、拿火烧死强一百倍!”

“韩大人,这真是误会,这真是误会!冯某怎么会害韩大人?”冯昌裕急得直跳得脚,好不容易在洗真、冯瑾的帮助下,从韩谦的手里挣扎出来,狼狈不堪的解释道。

“他妈什么叫误会,难不成这女刺客是我变出来的,难不成这火是我烧的?你们杀了我吧,我爹爹自会出兵,将你们靖云寨夷为平地!”韩谦气急败坏,气愤得大吼大叫,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高绍、田城他们站在一旁,都觉得少主演得太过浮夸,暗里想,这火明明就是你拿油灯烧起来嘛!

靖云寨多为竹木建筑,极易引发大火,但寨民对防火也极为重视。

除了楼前楼后都置有大水缸外,在西边的寨墙之外,在山坡上还有一座三四亩大小的蓄水陂塘,韩谦之前还以为那座陂塘,主要是为西寨外的那片梯田灌溉所用,但这时候才知道靖云寨还有暗渠能将那座陂塘的水直接引入寨中,以便寨民能有大量的水源用于灭火。

火势很快就控制住,也就只是将韩谦他们所住的那座木楼烧毁而已,真是叫韩谦可惜之极,看来派一两个人潜入靖云寨放火烧寨也难成事。

看季昆站在人群之后,袖手旁观,韩谦不知道季离有没有在背后当搅屎棍,当下继续愤愤不平的盯住冯昌裕,说道,“我此番前来,也做好为三皇子报效的心理准备,但是杀是剐,还请冯大人说句准话,不需要这等手段折腾韩某人!季大人也在这里,冯大人索性赐几碗毒酒让我们喝下,好过死得太痛苦,好过被无情的戏弄!”

冯昌裕看着被手下番兵摁住还犹在挣扎的小妾,被韩谦问得是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

韩道勋、韩谦父子将奚成、张笑川、刘斌等人杀了灭口,就是为了将劫牢暴动纯粹当成囚徒啸闹,不使人借此事将叙州的形势搅得不可收拾,难不成他还要解释说奚成、张笑川、刘斌等人实是受他们指使,将内外勾结、纵容囚徒暴动的罪名认下来不成?

然而,他不能挑明说出这点,但又怎么解释他的小妾趁夜行刺?

“我对韩大人绝无加害之心,但此女确实是本官小妾无假,我也不知她是受何人蛊惑才起行刺韩大人之意,此时只能交给韩大人处置,才能明证本官的清白。”冯昌裕见韩谦提到季昆,他扭头见季昆眼神阴鸷,也怀疑有可能是季昆在背后搞事,那这么说来,要不想不听管束的奚荏还有可能会被季昆利用,也只能将人交给韩谦处置最合适了。

当世妾室的地位极低,比奴婢高不了多少,以妾抵债或赠送友人在当世也稀疏平常得很。

虽说奚荏长得美貌,但冯昌裕这把年纪,面对美色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无力享受,交给韩谦处置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而他这样的人物,对私情看得极淡,即将韩谦将奚荏捉回房间糟践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见冯昌裕也是狠角色,竟然直接将人交出来,韩谦也是微微一怔,他只是想在谈判时,冯昌裕多让出些利,可没有想过要将这烫手山芋接过去啊!

“父亲!”冯瑾不满的叫道,除了不舍奚荏外,更不愿意看到他父亲对待韩家父子太软弱。

“好了!”冯昌裕制止冯瑾再说什么,当下便让人将奚荏绑了交给韩谦处置,又下令将进寨上缴的兵械还给韩谦身边的三名扈卫,给韩谦他们另换一栋木楼暂住,以平息今夜的行刺纠纷。

…………

…………

“是不是季昆教唆你来刺杀我?”

韩谦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托下腮,盯着灯下被跟一把椅子五花大绑捆在一起的奚夫人,见她即便是秀发凌乱、脸颊上留有血痕,眼眶也被赵无忌这小子无情的打得肿高起来,但还是难掩秀丽无双的美人坯底。

“呸!”奚夫人一口唾沫朝韩谦脸上啐来。

韩谦身子机灵的往旁边一闪。

高绍站在韩谦身后,还想好好欣赏一下少主韩谦夜审美人这出好戏,没想到冷不防被奚夫人一口唾沫啐胸口,暗叫晦气,走到门外,跟田城蹲在门口。

“公子,我们不会真要留下奚夫人吧?”赵庭儿虽然说担心韩谦贪恋这女人的美貌留在身边,那以后真有够她们提心吊胆的了,但又同情奚夫人被当成弃子的命运,心里也是犹豫挣扎。

“我倒是想买两名番女回来给我搓澡捏肩,但留下她,我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啊?”韩谦哈哈说道。

“可奚夫人也是苦命人啊,”赵庭儿内心挣扎的说道,“要不然我们将她带出去,到黔阳城就将她给放了吧?”

“她哪里苦命了?你看她养得细皮嫩肉的,她哥在冯昌裕跟前为虎作伥,不知道吸了多少番民的血,才将她养成这样子。她又嫁给冯昌裕为妾,穿绸带玉,她的命,可比这寨子那些皮包骨头的番奴好多了,”韩谦伸手去摸奚夫人香腻的下巴,就见奚夫人张嘴咬来,吓得一哆嗦,差点被咬断手指,气得他拿刀柄就想在奚夫人美腻的脸狠狠抽了几下,恐吓她道,“还他娘不老实,真以为小爷真舍不得辣手摧花啊,等回到黔阳城,就将你小婊子卖到妓寨去。”

“连着用两个字强调,明明就是舍不得啊。”赵庭儿小声嘀咕道。

韩谦没有听清赵庭儿说什么,但见奚夫人闭眼不理,也觉得索然无趣,心里琢磨着刚才见季昆那厮还神采熠熠的样子,显然高宝还没有找到机会给他下药,又担心高宝这货太贪生怕死,不敢出手,想着明天是不是再找机会敲打这小子一下。

韩谦已经摸清楚冯昌裕等四姓的心态,或许他们心存不臣之志,但他们并无什么准备,突然间就直接陷入对峙的僵滞态度之中,也绝非他们所愿见。

他们也想缓和事态,不愿意看到局势继续恶化下去,故而无论是他或许季昆死于靖云寨,都不会是他们所乐见。

他们想在靖云寨下手搞死季昆一行人,难度太大,但季昆一行人一旦离开靖云寨,四周又是崇山峻岭,即便他派出高绍、田城等人进入深山老林追杀季昆等人,非但不能保证杀死季昆等人,甚至还有可能被季昆等人反咬一口,导致无谓的伤亡。

在地形复杂的深山老林里,可不是人多就一定占据优势了。

季昆等人身手极好,在野外的生存能力、反侦察、反猎杀的能力,可不会比田城、高绍他们稍弱。

不过,季昆等人要是吃下泄药,连续水泄两三天,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韩谦还想着找机会敲打高宝,然而第二天中午时,被冯昌裕拉到寨厅用宴,看季昆及他两名部属脸色都有些浮白,猜测高宝昨天夜里或者今天凌晨应该趁乱,给季昆及部属的食物里下药了,便装作懵懂无知,也不避讳季昆在场,直接问冯昌裕、洗真二人,有没有派人去黔阳城找他父亲谈判。

当着季昆的面,冯昌裕也是有尴尬,只好说他们所派的人清晨才出发,即便他们沿靖云溪而下,速度要比韩谦他们过来快得多,但此时也应该刚到黔阳城。

叙州地处偏远,四姓无需去管争嫡之事,毕竟不管谁坐上那个位置,对叙州的政策都不可能大改,但他们也不知道韩道勋会不会很快就被外戚徐氏及安宁宫一系的大臣顶替掉,故而也不愿当着季昆的面,跟韩谦谈这些事。

而他们原本也以为韩谦应该不愿将他们之间的秘约,泄漏给外戚徐氏及安宁宫一系的人知道,但哪里想到韩谦的心思根本不是他们所能琢磨透的?

韩谦哈哈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他心里也清楚,真要直接从四姓头上盘剥多少钱粮,最终都会被转嫁到土籍寒民的头上,这是他父亲绝不愿看到,绝不想做的事情。

这次谈判,他们要做的,一是将市令、司狱吏两职拿过去。

市令负责商泊税的征收,从前朝起这一官职都是由土籍大姓掌握。

而韩谦建议他父亲将司狱吏掌握在手里,就是考虑到即便眼下接管州营,但州兵里大多是土籍番民,实在难以掌控,还是人数较少、这次已经被清洗过一遍的狱卒,更容易掌控。

此外,按律轻刑犯都可以拿钱赎罪,乃至将囚徒关入州狱,极尽盘剥之能事,也都是州府以及下面官吏一个颇为重要的财源。

当然,这两个官职抓在手里,也不可能每年凑出五百万钱送入金陵,而他父亲真要想在叙州做成什么事,也需要补贴进大量的钱粮进去才成。

其他不说了,即便是整顿狱卒队伍,不使狱卒、狱吏收刮、盘剥狱囚,原先拨给州狱的公耗钱也是远远不够的,而韩谦还想他父亲在叙州建官办船场、匠坊,哪个不需要预先投入大量的钱粮才能启动?

对四姓最为实质性的要求,就是强迫他们将叙州的物产,运往金陵,与左司所控制的货栈建立商贸往来;只要四姓每年直接组织运往金陵贩售的货物总值不低于一千万钱,便不用四姓再额外孝敬——当然了,为弥补左司人手之不足,船队会从叙州招募梢工、水手,他们也会毫不见外的直接点名要求招募冯宣加入船队,甚至会从州狱强迫一部分囚徒编入船队充当苦役。

这些韩谦都可以直接跟冯昌裕、洗真他们谈,但人嘛,总是要多折腾几个来回,多接触几次,才能稍稍消除戒心……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季昆之死

两天后冯昌裕、洗真等派往黔阳城的人才回靖云寨,也带回韩道勋亲自所提的诸多条件。

叙州的商船罕出沅水,再远也就是岳州、潭州,除了岳州往东江鄂一带江匪纵横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岳州、潭州作为八百里洞庭湖的精华地区,人丁繁盛、城池众多,叙州所出的物产,运抵岳潭等地,就足以被消化掉了,没有必要再冒更大的风险,运往金陵等地。

更有一个就是沅水之上所行的船舶都偏小,难以长江的大风大浪。

除了四姓要主动上书请求让出市令、司狱吏两职外——因为这两职由地方土籍大姓出任是所从前朝就默认下来的惯例,大楚秉承前朝旧制,对叙州等偏远州县的管制,也承续前朝,韩道勋上奏折都不可能得到吏部的许可,而最为核心的一点,竟然是要跟临江侯府所控制的货栈建立商贸往来,冯昌裕、洗真等人对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深感意外,但比直接掏钱粮,或许稍好一些。

冯昌裕、洗真、杨再立、向建龙等人,要是还心存太深的顾虑,韩道勋那边甚至能够准许他们在各自的寨子里处理公务。

虽然这样的效率会拖得极慢,但至少叫外人及朝廷看到整个州府体系还在整常运转着,整件事的危机不会暴露出去,不用担心朝廷会追责到谁的头上。

而同时韩道勋身为刺史,即便没有冯昌裕等人,一切事务都能从权决议,反而能少许多的制肘,大不了事后再找冯昌裕等人补上公函便行。

这样的方案,冯昌裕、洗真等人是无法拒绝的,要不然他们真要扣押韩谦,与新任刺史韩道勋撕破脸,兵戎相见?

即便韩道勋点名要冯宣率所部人手参与运货船队,他们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冯宣作为韩道勋进入叙州,最先所接触的叙州土籍底层人士,韩道勋身为刺史,现阶段拿他们四姓没有办法,那拉拢、扶持山越土籍中的底层,可以说是公开所行的阳谋,他们能直接拒绝吗?

就算他们拒绝,冯宣一定会听他们的?又或者说他们还能派出最核心的子弟去走这段充满未知风险、有可能会被韩道勋暗中动手脚的商途?

他们要做的,或者说能做的,更多只是告诫冯宣,让他明白韩道勋再强势,也不可能在叙州干几年的刺史,冯宣作为山越族人,最终是要扎根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他的妻儿老少,还是始终处于四姓的监视之下。

冯昌裕、洗真等人还有诸多疑问,韩谦身在靖云寨,都一一代为详细解答。

韩谦在靖云寨作客四天,冯昌裕派其子冯瑾亲自率两艘乌篷船、三十多寨兵护送他从靖云溪离开;韩谦则大咧咧的将五花大绑的奚夫人,也押上乌篷船,准备带回黔阳城去。

看韩谦这杂碎竟然用绳索像套牲口似的套住九娘的脖子牵上船,冯瑾额头的青筋就隐隐的抽搐、跳动,真恨不得拔出刀,当场将这狗杂种分尸碎骨。

韩谦却似乎完全看不见冯瑾眼里的恨意,又或者是完全不在乎,只是留意靖云寨的艄工撑篙行船,看得出靖云溪水势虽然很急,但即便是盛夏,溪水并不是特别的深。

而再看艄工相对放松的神色,这也是意味着从靖云寨到沅水二十里水路,并没有多少能令船毁人亡的暗礁险滩。

冯瑾实在看不惯韩谦这玩艺儿,又不能真拔刀将这杂碎剁成肉酱,便找借口上了另一艘船。

“山间用兵行军,犹需注意暴雨山洪下泄。”见将冯瑾恶心到另一艘乌篷船上,韩谦则蹲在船头,跟赵无忌、田城、高绍他们说如何制造简易的量雨筒,以及如何估算山岭间遭受暴雨短时间内下泄的洪水规模有多大。

作为真正的精英斥候,刺探敌情时,沿途的水文地理情况,都是必须要倍加留意的情报信息。

高绍以往曾在大楚的敌对军中担任过哨将,专司刺探敌情之事,但他自诩悍将,却也没有想到他自以为所擅长的事,到了韩谦这里有那么多他所想象不到的讲究。

两艘乌篷船沿靖云溪而下,速度很快,仅半个时辰便看到靖云溪入沅水的溪口,两水交汇,清浊分明,冯瑾也远远看到有一艘桨帆船停泊在溪口的岸滩上,十数桨手、二十多甲卒,皆是精悍,为首之人,文质彬彬,有一道伤疤从鼻梁骨下来,横穿整个脸颊,却也不见得有多狰狞。

冯瑾听季昆说起过这人,乃是鄱阳湖里的水寨头领杨钦,原本受季昆之邀对付韩道勋,却不想此人忘恩负义,最终竟然被韩道勋招揽过去;季昆离开靖云寨前,也提醒过他们,要小心韩道勋、韩谦父子拉拢、分化叙州地方强豪势力,但奈何他父亲及洗真等人,并不觉得冯宣真能成为什么麻烦。

冯瑾示意艄工将两艘乌篷船靠岸,他也没有下船的意思,只是朝韩谦拱拱手,表示护送到这里,便算是完璧归赵了。

韩谦踩船板,登桨帆船,见杨钦好奇的打量被五花大绑牵上船的奚夫人,笑着说道:“不怕嫂夫人在你脸上抓上几道,这婆娘送给你暖床?”

看番女虽然娇美,眼眸却敛藏厉芒,一副要吃人的凶悍样,杨钦苦笑着说道:“这番女还是得少主亲自调教,才会温顺。”

“我要抓的人,都抓到了?”韩谦问道。

杨钦挥了挥,两名手下将五花大绑的季昆从船舱里揪出来。

冯瑾看到这一幕,震惊无比。

季昆见形势难以挽回,早在靖云寨派出黔阳谈判之人返回之时就悄然离开。冯昌裕他们期待有朝一日,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大臣能过来接替韩道勋出任刺史,自然不可能将季昆的行踪泄漏给韩谦知道。

冯瑾怎么都没有想到,季昆竟然最后还是落到韩谦的手里。

“季昆这狗贼,数次阴谋杀毒我父亲,这次还要多谢冯大人相助,我们才能如此顺利的将此贼捉住。那我今日便将这狗贼的首级送给冯大人,以为谢礼。”韩谦朝冯瑾拱手,十分客气的说道。

没想到韩谦张口就胡说八道,冯瑾也是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他懒得跟韩谦这无赖争辩,但见季昆嘴里被塞了一只木珠子说不出话,眼睛却凶悍的看过来,冯瑾也知道季昆中了韩谦这厮的离间计。

冯瑾心想清者自清,季昆这样的人物,也只会被蒙蔽住一时而已,难不成还真能被韩谦的胡说八道蒙骗住?

“杨潭水寨七百余口,可以说是都死在这厮手里,杨当家,这厮交给你处置了。”韩谦示意杨钦亲自行刑。

要说杨钦对季昆没有恨意,那是假的,但是韩谦通过高宝暗中传讯,要他们活捉季昆,还以为韩谦要留季昆的命,避免与安宁宫那边一点底线都不留,完全没有想到韩谦最终的意思,是在江畔公然处决季昆。

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暗中杀也就杀了,毁尸灭迹,干干净净,但杨钦再怎么说,也是枢密院职方司的中级武官啊,谁能保证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人将消息泄漏出去?

虽然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知道这事后也不可能公然捅开去,但日后对付他们的手段,却绝对不会再有半点的心慈手软。

韩谦只是淡淡的看向迟疑的杨钦,问道:“怎么杨当家,你要放过季昆?你有想过,倘若我们一步棋走偏,这厮会对我们有丁点的心慈手软吗?”

想到全寨被钟彦虎屠灭的男女老小,杨钦心头恨意大起,拔出佩刀,伸手摸着季昆脖部的关节,精锻铁刀横切下去,就见季昆的头颅滚落到船甲板上,颈血像喷泉一般涌出,喷出一丈多远,洒落到溪河之中,洇红一片溪水,又很快被汹涌咆哮的溪水冲淡、冲无。

韩谦这时候注意到一路皆目露凶芒、似乎毫无畏惧的奚夫人,眼眸猛然收缩了一下,别过脸去。

韩谦残忍的抓住她的下巴,厉色盯住她的美眸,质问道:“怎么了,心疼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听他挑唆,真要将我杀死在靖云寨中,这片土地要死多少人,要淌多少血,才能将事端平息掉?还是说,你身边的男女老少都是蝼蚁,怎么死,死多少,都无所谓?”

见奚夫人眼眸虽然还满是怨毒,但多出一丝迷茫,韩谦忍不住有点小得意。

所谓调教,就要粗暴直接的击溃掉对方心里所坚信的东西,令其对自己所坚信的产生疑惑、迷茫甚至混乱,然后再能灌输别的东西。

韩谦这时候抓起季昆的头颅,朝冯瑾所立的乌篷船扔出,拱手笑道:“冯大人不用客气,将这狗贼的头颅带回去了,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

看着嘴巴里被塞了一只木球、眼瞳睁得溜圆而死不瞑目的季昆头颅,在甲板上滚跳着,冯瑾也是胆颤心惊,隐隐感觉到他们将来所要面临的真正敌人,或许并非新任刺史韩道勋,而是眼前这个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睛的刺史公子韩谦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偷吃

沅水从靖云溪口往黔阳城的这段水域,江面相对开阔,又兼之上游的江水,被大“之”字形的河道卸掉水势,水流要平缓许多,将席帆挂起来,桨手即便都歇着,船也能被风帆带着缓缓而起。

烈日当空,韩谦坐在船头,赤脚伸入沁凉的江水之中,看两岸青山如屏。

到这一刻,韩谦也才算是在叙州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不需要再提心吊胆、强作镇静,也甚至可以将金陵的琐碎、复杂,暂时的抛之脑后。

韩谦也是刻意叫杨钦放缓船速,缓缓而行,十数里水路,用了两个时辰才到黔阳城下。

王庾病逝迄今已有四个月,州府积下大量的事情需要处置,而这数日形势也是惊险无比。

回到芙蓉园,父亲还在衙门处理公事,韩谦却觉困顿,便回房间睡大觉去。

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拖入街市,四肢及头颅被五匹马拿绳索拴住,而骑在马背上御马之人,却是季昆、张笑川、刘斌,还有那些死在他的手下,却不知道名字的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然后驱马拉动绳索,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拉扯开,血喷如泉。

韩谦从梦中吓醒,睁开眼看窗外一片漆黑,房间里的书案上亮着一盏油灯,赵庭儿趴在床沿正疑惑的盯着自己看。

“公子做噩梦了?”赵庭儿问道。

“梦见季昆化作恶鬼,过来捉我。”韩谦说道。

“公子也会怕?”赵庭儿问道。

“怎么不怕,我怕得要命啊!”韩谦苦叹一口气说道,感觉到饥肠辘辘,问赵庭儿,“什么时辰了?”

“都快子时了,老爷刚回府,过来看你,看你睡得正香,就没让叫醒你。早知道你会做噩梦,就叫醒你了,”赵庭儿说道,“你饿了没有,我去后厨看有什么能做给你吃的?”

“等我洗漱一下,一起去看。”韩谦说道。

他不许赵庭儿学刺绣女红、也不许赵庭儿去学厨艺,即便当世大家闺秀都要学着做几样小食,以便逢年过节来讨好长辈亲人,但韩谦觉得学这些对赵庭儿来说太浪费时间了,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演算几道算题。

所以韩谦对赵庭儿的手艺不抱一点期待,也知道她这么晚不会去惊动晴云,心想着还不如自己到后厨看有什么能做出来饱餐一顿。

两人偷摸到后厨,除了撞见巡夜的郭奴儿等人,府里其他人都已经酣然入眠。

当世人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实际上也确实是罕有人能过上饱食无忧的生活,通常都不要指望后厨能有什么饭菜剩过夜,但备着的新鲜蔬菜还有不少,水缸里还有几尾活鱼游动——防止别人投毒,水缸及院里的井里,是要投入几尾活鱼的——碗橱里还有大半碗估计是留到明早做肉包子的碎肉丁以及几块豆腐、新摘的鲜蘑菇。

韩谦将豆腐切成寸许见方的小块,下油锅煎熟,然而将碎肉丁与蘑茹丁、野葱作馅,塞到豆腐块里,再加油、豆酱清、少许蔗浆等烧熟,香气很快就扑满整间厨房。

“哪个王八崽,又他娘跑到后厨来偷吃!怎么就撑不死你们这些兔崽子!”韩谦刚将酿豆腐装进盘中,就听见韩老山的老婆破锣般的声音从耳房那边传过来。

韩谦吓得一哆嗦,小声问赵庭儿:“后厨是不是经常被人偷吃啊?”

赵庭儿耸耸肩,表示她也不知道。

韩谦看到里侧有一扇小门,吹熄油灯,拿着盘子示意赵庭儿跟他躲进去。

赵庭儿疑惑不解,他们到后厨找吃的,为什么一定要躲着周婶。

韩谦说道:“什么东西,都得偷着吃才最美味——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赵庭儿瞪大美眸,凶了韩谦一眼,但还是叫他拉到隔壁偷藏起来。

隔壁是间柴房,星月高悬,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却见奚夫人双手背缚,被绑在房柱子上,眼珠子瞪得溜圆的看过来。

韩谦吓了一跳,没想到高绍他们将这小泼妇临时关押在这里,接着又以指压唇,示意她不要吭声——奚荏刚才听着韩谦跟赵庭儿在隔壁厨房里细细碎碎的说着话,还以为听岔人,没想到真是韩谦带着身边小婢半夜到后厨来偷吃,心里难以理解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竟然有这样的怪癖。

韩老山的婆娘推门进后厨,看灶堂还是热的,还以为偷食的贼刚刚被她吓得溜走,骂骂咧咧的追了出去。

韩谦笑着,拿手搛了一块酿豆腐,赵庭儿小脸伸过来,小咬了一口,尝出滋味,就将一块酿豆腐给咬了过去。

只是酿豆腐刚出锅,边角刚凉,心子还是烫的,烫得赵庭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鼓着小嘴在那里吹气,吐出来又怕脏着手,还是韩谦摊手伸过来,让她吐出来:“你真蠢呢,这么烫就整块吞过去?”

“我在房间里陪你,也忘了吃东西呀。”赵庭儿撇着小嘴说道,不舍得将那块酿豆腐浪费,拿手拈起,凑嘴过去吹凉,再小口小口的吃下去。

太好吃了,赵庭儿迫不及待的又伸手拿了一块。

“唉唉,你悠着点,我还没吃呢!”韩谦抗议道。

赵庭儿不好意思的将手里的酿豆腐递给韩谦,见韩谦嘴凑过来,嫌弃的咯咯笑道:“公子你的嘴真脏死了,你自己拿着,不要舔到我!”

韩谦抓住赵庭儿皓白雪腻的手腕,一小口一小口将整块酿豆腐吃下去,待要真去|舔赵庭儿手指上的油脂,赵庭儿誓死不从的挣扎着将小手给抽了回去,举起粉拳作势要朝韩谦的脑袋上敲过来。

听着“咕噜!”声响,韩谦转回头见奚夫人别过脸去,似乎想要拼命抵制美味的诱惑,压抑住汹涌而来的饥饿,也似乎受不住他们主婢俩的亲昵劲。

韩谦也搛了一块酝豆腐递到她嘴边:“你也来块尝尝,小爷我亲自来喂你?”

奚荏厉眼瞪着韩谦,不甘受他的戏弄。

“我在这块豆腐里下了毒,你吃下去就一了百了了。”韩谦说道。

奚荏转过头,心想自己都落入这狗贼的手里,难道还怕他戏弄?

“喂你吃的,不许吐我脸上,要不然我明天将你扒光了绑院子里。”韩谦威胁说道。

奚荏恨不得将一口唾沫,直接喷韩谦的脸上去,但见韩谦将酿豆腐递过来,一是实在熬不住饿,也怕这恶魔真会做出扒光自己示众的龌蹉事,一口将整块酿豆腐咬过来,直接咽下去,也不想去尝什么滋味。

“真是浪费好东西,不给你吃了!”韩谦不满的嘀咕了两声,与赵庭儿坐到窗前的柴草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将一盘酿豆腐分掉。

趁着韩谦将盘子放回隔壁厨房去,赵庭儿留下最后一块酿豆腐,递给奚夫人喂她吃下去,以解她的饥饿。

“你好心喂她,小心以后她反咬你一口。”韩谦走进来,笑着说道。

“你明明就是舍不得杀掉她,总要有一个人假意对她好些,省得她哪天偷藏把刀戳死你,都没有一个人能察觉到。”赵庭儿撇着嘴说道。

见韩谦身边的小婢竟然藏着这层心思,奚荏就想将咽下去的酿豆腐吐出来,没想到这恶魔身边的小婢,心机竟然如此阴沉。

“谁说我舍不得了?”

韩谦笑呵呵的走过来,将奚夫人从柱上放下来,让她坐到墙角,没有那么辛苦,但也不敢随便松开捆绑她双手、双脚的绳索,他蹲着奚夫人面前,将她的下巴托起来,细细看她美腻的脸,商量似的问赵庭儿,

“你说她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要是放到晚红楼接客,一个月能给我们挣多少钱啊?不行不行,晚红楼的漂亮女孩子太多,直接送过去卖身,可能也就一两个月的新鲜劲能收钱多些,之后金陵城里那些老爷,玩腻味了,接客就不会再出高价了,咱们得给她包装包装,比如说假称她是我们从黔中大山捉回来的夷蛮公主,那金陵城里拼着命想尝鲜的公子哥,必然要排着队将金子塞到我手里来。”

“她要是伤了京城里的贵客,可不是大糟糕了?”赵庭儿似一脸天真的跟韩谦认真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将她包装成夷蛮公主,那只需要三天接一次客,就够我们赚的啊,”韩谦说道,“你还记得我有一种奇药叫十骨软香散,每次只要喂她一点,她就四肢醺软无力,连把菜刀都拿不起来,哪里有可能伤得了谁?”

“真有这药?”赵庭儿见韩谦说得一本正经的,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韩谦白了赵庭儿一眼,抱怨道:“有你这样配合唱双簧的?真有这药,我早就去当外科圣手了……”

从《疫水疏》起,韩谦就非常留意被后世证明有效或者名气极大的古方,比如说黄花蒿,比如说麻沸散。黄花蒿是后世证明其有大效的,而麻沸散仅仅是传说。

韩谦心想他真要在当世制成麻醉药,都不知道能积多大的阴德。

从见到韩谦毫无顾忌的当众残忍杀害朝廷命官季昆,奚荏就怕这厮丧心病狂拿自己怎样,一路也不再挣扎、做出会刺激到别人的举动,甚至想这厮真要杀了自己,也就一了百了。

听韩谦说这些,奚荏也辨不得真假,急得都要晕过去,这会儿又看他们主婢二人,一唱一和只是在戏弄自己,更是要气晕过去。

韩谦见时辰也不早了,不再猫玩耗子的再去戏弄奚夫人,将她又绑回到柱子上。

回到房里,韩谦吩咐赵庭儿说道:“明天跟高绍他们吩咐一声,奚夫人换到东院找间房关押起来,以后也将她给我先饿着,谁都不许给她食物……”

“你真舍得饿死她?”赵庭儿不满的嘀咕道。

韩谦伸手轻敲了赵庭儿脑壳一下,但至于斯德哥尔摩效应以及如何建立心理依赖这事,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解释给这妮子听……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制图六法

韩谦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也是出金陵以来绷紧的神经第一次彻底放松,睡得极其舒坦,起床来精神饱满、神采飞扬。

他心知这个时间他父亲应该在前衙署理公务,没事也不想直接闯到前衙去,洗漱过吃了两粒肉包子,打了一趟石公拳,汗水潺潺而下。

他从赵庭儿手里接过汗巾,正擦拭汗水,看到高绍带着人过来将东面的一间侧厢房清空出来,随后又将奚夫人关押进去。

他们清晨还跑去州狱,借来几副脚镣,用其中一副将奚夫人的双脚拷住,不再将她五花大绑捆扎得结实。

高绍他们都见过奚夫人那有如狸猫一般的灵活身手,这时候也只需要将她的双腿拷住,限制她行动,不让她接触到刀剑利器,她所具备的威胁就大幅削弱了。

奚夫人的气力总归是不能跟高绍、田城等每天都勤练不缀、打熬身体的高手相比的。

韩谦走进侧厢房,颇有兴致的盯着奚夫人打量,心里琢磨着要用什么手段调教她,这时候韩老山走进来,告诉韩谦他到靖云寨充当人质四天时间内,黔阳城内的一些变化。

韩道勋已经使赵阔为首,对狱卒队伍进行整肃。

这次计划随韩道勋留在叙州的,除了韩老山、范锡程、赵阔等十一名家兵老仆及妻小外,还有十三名受韩谦严格训练过大半年的家兵子弟。

州狱这边除了司狱吏及书办、书吏外,几名土籍出身的牢头也都以“殉职”的名义被清洗掉。

剩下五十多名狱卒,虽然客籍汉民、土籍番民都有,但目前能确认他们并不受四姓控制,家小基本上都在城中,由赵阔率十名家兵子弟编入狱卒队伍,也差不多能将这支狱卒队伍完全控制起来。

此外,芙蓉园这边还有韩老山、范锡程所带领的十数名家兵、家兵子弟负责基本的防务以及协助韩道勋处理公务。

四姓也让部分子弟返回州营,但仅仅是一小部分,目前仅能保持州营不涣散,并不足以形成多大的威胁。

“……除了杨钦带着人接少主回黔阳以及郭奴儿带着一部分左司斥候还守在园子里外,老爷看城里的情形不那么紧迫,昨日就吩咐林宗靖带着一部分出黔阳城,去测外围的地形图了。”韩老山将城内大致的情况,说给韩谦知道。

韩谦点点头,表示都知道了。

七百多前西晋裴秀就提出制图六法,以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六大原则去测算具体的地理信息以绘入地形图。

韩谦前期培养家兵子弟,主要是强化反侦察及潜伏、野外生存能力,待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明确着他筹建秘曹左司之后,他就将野外地形图的绘制,作为培养斥候侦察能力的一项核心科目,要求左司所属斥候利用一切时间进行学习,并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并付诸实践。

所谓刺探敌情,在韩谦看来,最为核心的信息差不多都包括地理、地形信息之中,这也将极大提高所刺探敌情的准确性。

只是这么一来,对左司斥候的要求,势必就提得极高。目前也就早期的家兵子弟,掌握一些粗浅的测绘办法,新募的斥候则多少有些苦不堪言。

虽然说叙州建城有六七百年,但目前衙府所保存的叙州地形图极其简陋。

近百年蕃镇割据,中央政权对偏远州县的控制力大副削弱,地形图几乎都不再有更新,很多地方都已经是面目全非。

所以林宗靖带着人手出城搜集、测绘黔阳、朗溪、潭阳三县的地理信息,编成图册,既是利用局势缓和下来的宝贵时间,进行刻苦的训练,也是为他父亲将来真正的掌握叙州的形势,奠定基础。

倘若韩道勋连叙州的山林溪河、地形险僻缓急以及土籍、客籍民户的分布等情况都摸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去掌控叙州的全局?

想到郭奴儿他们都已经掌握传统的制图六法,正常的测绘作业,不需要韩谦他再多操心什么。

不过,韩谦也知道传统的制图六法有太多缺陷了,远谈不上精准。

不要说建立完整的经纬线坐标了,连山川高程以及里程都测不准。

问题在于,梦境中人翟辛平脑海里仅仅是有经纬线等概念,经纬线要怎么确定、测量,韩谦也是一摸黑。

韩谦摸着下巴,倒忘了要去调戏奚夫人,站在房门口,心想当世对以勾股定理为基础的三角学研究已经颇为透彻,三角函数值也可以相对容易的演算出来,就能造简单的测角仪、测高仪。

有测角仪,理论上测出太阳在不同地区的高度差,只要接受大地是球体的概念,以当世的学识就应该就确定纬度了吧?

不过,经度的测量,需要知道两地之间的精准时差,就困难多了。

韩谦想了很久,心想在精准的钟表发明之前,只能以星月在天穹上的具体位置,建立出准确的时间参考系出来,但星月的运行轨迹非常复杂,即便有建立天文台进行,可能也需要数十年才能精准的观测、确定星月具体的运行轨迹,并以此作为精准的时间参考。

韩谦思考了良久,不觉得测量经度是他此时能胜任之事,但此时哪怕是确定出讳度,也能大幅提高当世地图的准确性。

韩谦此时不可能,也完全没有能力组织大量的人手,到各地进行实际的测量,不过圭表测日的记录,在前朝留存下来的文献里就比比皆是,这实际就是确定各地纬度所需要的具体数据。

不同地区,只要位于同一纬度上,在同一时间的日影相对长度是一致的。

而夏至日的日晷无影之地,即为北归线,这也是早有上千年前就已经为天文历法大家所确认的事实。

没有形成完整的纬度概念,乃至推广到地图的测绘中去,主要还是受限于当世对所处大地没有更为清醒的认知。

“公子,你在想什么,这么长时间在站这里发愣?”赵庭儿等了好久,忍不住推了韩谦肩头一下,问道。

韩谦心知整个工作要推进下去,会非常的复杂,他想偷懒,只能将事情交给赵庭儿去做,当下便将所涉及到的一些原理,都告诉赵庭儿,让她帮忙翻阅资料、搜集数据,进行演算。

等他们将不同地区的纬度推算出来,再派人选择几个地方进行验证后,就可以正式着手进行大楚地图的校正工作。

“我们脚下的大地往四方延伸平直辽阔,怎么可能是圆的?”赵庭儿疑惑的问道,她对三角截距等法的演算,都已经了然于心,但有些接受不了大地是球形这个概念。

见赵庭儿这么问,韩谦也是微微一怔,他难道能说后世之人能飞入太空,看到地形就是圆的?

韩谦考虑了一会儿,跟赵庭儿说道:

“西汉刘安编《淮南子天文训》写道,‘欲知天之高,树表高一丈,正南北相去千里,同日度其阴,北表二尺,南表尺九寸,是南千里阴短寸’,‘千里短一寸’之数,在《周髀算经》里也有相同的表述,但这些都是前人在以大地平展延伸的假设基础上推算出来。而前朝历法大家僧一行、南宫说二人,组织人手进行了实地测量,确认‘千里短一寸’的推测结论误差极大,这个也能查到具体的实测数据,很多人皆难思其解。你找出僧一行的实测数据,再以《周髀算经》或《淮南子》所记载的算法反推,看是不是唯有假设大地是球体的情况下,才是相吻合的?”

“晴云、晴云!”赵庭儿看到晴云从院子里外经过,忙喊住她,想要要她一起去书斋翻找日晷实测数据;赵庭儿心想家主韩道勋此行到叙州赴任,随身携带最多的还是他这些年所收集的各种书籍,应该能查到一些日晷实测数据。

然而赵庭儿刚要拉晴云跑出去,就看到韩道勋在范锡程陪同下,从外面赶回来,吐了吐舌头,行了一礼,便退到韩谦身后。

韩道勋看被关押房里的奚夫人一眼,也没有追问什么,笑着问赵庭儿、晴云两个丫鬟:“你们两个小丫头,冒冒失失的瞎跑什么?”

“公子一定说大地是圆的,庭儿要拉晴云去书斋翻找各地不同的日晷实测数据,来证明公子只是在唬庭儿。”赵庭儿说道。

韩道勋将韩谦告诉赵庭儿的演算办法细思了一遍,说道:“此事演算繁复得很,你们不忙着做,记在心里待回金陵再说。你们所说的这个测角仪,最好能在离开叙州之前,造出一台留下来!”

制造陆地使用的测角仪,并不算复杂,但是要保证仪器的刻度精准,却不能完全放手交给下面的匠工去做,韩道勋还是希望韩谦能亲自督造。

听到身后“哗啦”一声响,韩谦回头看了倔强站在墙角的奚夫人一眼,是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带动脚镣链子,见眼眸里满是困惑,似乎在思考他刚才跟赵庭儿所说的那番话,心里一笑,当世能听得懂他与赵庭儿这番话的,除了他父亲外,还真没有几人。

范锡程就听得一头雾水。

“奚夫人可是觉得我父亲要造测角仪,是奇技淫|巧之术,以致一脸的不屑?”韩谦笑着说道,“测角仪造出来,可以测量一座山头的具体高度,而将一座山头的高度测量出来后,反过来就可以将山四周的地势相对高度、落差都一一推算出来,这也是在叙州多山之地开挖河渠、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的必备手段——奚夫人,可还是满心觉得我父子二人是聚敛之徒?”

“奚夫人?”韩道勋疑惑的看那美貌女囚一眼,问韩谦道。

“她是冯昌裕的小妾,其兄冒充冯宣的手下一路窥视我们的行止,被我那个了——我在靖云寨时,她跑过来刺杀我,冯昌裕最后将她交给处置。”韩谦说道。

“其罪可悯,你也不要滥造杀业。”韩道勋也不希望韩谦杀心太盛,说道。

“她知道秘密太多,我真要放她走,冯昌裕也不会饶过她,”韩谦说道,“但她要是能安分守己,不惹什么麻烦,我倒是可以让她戴着脚缭在这院子里活动,帮着庭儿做些事情。”

说到这里,韩谦朝奚夫人看过去。

现在谁都不希望黔阳城与四姓的脆弱平衡被打破,四姓自己也绝不希望;韩谦心想真要将奚夫人放出去,冯昌裕不杀掉她,也会将她囚禁起来。

奚荏从她被冯昌裕抛弃的那一刻,便知道韩谦所言不假,而不管怎么样,哪怕是为将来方便逃跑,甚至继续找到机会刺杀韩谦这狗贼,此时能获得一定限度的自由,也极为重要,她低下头,第一次在韩谦面前表示顺从。

让捉住的刺客在自己的起居之地活动,即便是戴上脚缭,范锡程也觉得这事太过凶险,但见家主看了女刺客一眼,似乎也没有反对之意,他也便没有吭声说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条件

“爹爹怎么这时候从衙门赶回来?”

韩谦看他父亲似有话要说,便到东院的堂屋里坐下说话,让赵庭儿安排奚夫人过来侍茶,二世祖的日子得享受起来。

“你为何要当众杀季昆?”韩道勋昨夜就想找韩谦问这个问题,但韩谦昨天回来后就像婴儿熟睡过去,他也不忍心唤醒他。

韩谦抬头看了一眼范锡程,心想多半是他知道这事后,跑到他父亲那边嚼耳朵根去的。

韩谦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父亲解释,安宁宫那位绝非心慈手软之辈,待天佑帝驾崩后,安宁宫张露出来的爪牙之残暴、血腥,将令所有人震惊。

他们现在若是为日后能得饶幸,而对安宁宫的人留些余地,绝对是愚蠢的行为。

韩谦有机会杀季昆,绝对不会手软,也绝不指望日后落到安宁宫手里能得善果,但为何要当众杀季昆,他也有理由,长吐一口气,说道:

“人是杀给四姓看的,这样他们才会知道,要是爹爹在叙州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会不惜一切手段,毫无顾忌的叫叙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奚荏拖着沉重的铁镣,端茶过来,听韩谦说话语气寡淡之极,却叫她心悸,手抖了一下,茶盅差点从托盘里滚出去。

韩谦抬头看了奚夫人一眼,没有说什么,将茶盅接过来。

范锡程心里也是一惊。

虽然没有实证,但就他们进入叙州这几天所经历的危局,以及四姓行事的肆无忌惮跟狠辣,他也不得不更倾向认为王瘐的“病逝”极可能是存在问题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范锡程也头痛以后府上要怎么防备四姓暗地所施展的龌蹉手段,却没想到少主非要当众斩杀季昆,用意竟然是这点。

范锡程心里即便再不喜韩谦的嗜杀,也不得不承认,如此狠辣手段,震慑效果最为明显,除非四姓真狗急跳墙走出最后一步,要不然的话,应该能有所收敛一些吧?

“唉,”

韩道勋知道韩谦依旧是认定王瘐的病逝,是四姓中有人动了手脚,他长叹一气便直接岔开这个话题,问道,

“你前些日子到底收刮了多少钱财?现在州府要办船场、匠坊,但州仓却没有多少钱粮,你打算分多少给我?”

“啊?”韩谦见他父亲话锋直转,令他都很有些适应不过来,问道,“你就不多教训我几句,再说其他事情?”

“我教训你做什么?”韩道勋催促道,“你前些日子到底收刮了多少钱物?”

州县除了上缴朝廷的赋税外,自身不管是征收市泊税,还是允许囚徒拿铜赎罪,亦或是经营官田,都有一定的财源建立小金库。

然而问题在于韩道勋赴任之前,四姓就已经将州仓小金库的钱粮都摆空了,然后一把火将账册烧成灰烬,韩道勋想查都没有办法去查。

目前韩道勋能掌握的,就是照一定比例截留下来的正税,但这个数额十分有限,根本就不可能拿来维持整个州府的运转了。

州狱啸闹被镇压下来,四姓将核心弟子都撤出州营,韩道勋不是没有机会去接掌州营,但他没有做,除了降低四姓的戒心,留下来足够的缓冲余地,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一旦叙州陷入严重的对峙,他根本就筹不出足额养州营的钱粮来。

地方州兵跟朝廷所直辖的禁营军、侍卫亲军体系不一样,兵卒主要来自招募。

叙州需拨给州营的兵饷,照一卒一天两升粳米、十枚铜钱计算,州营四百兵卒,每天兵饷是八石粳米、四千钱,年给三千石粳米、一百五十万钱兵饷。

这还没有将营房、兵械的修缮等钱统计在内。

官田的经营收入,主要是给官员发放薪俸,并且是照田亩数从佃户那里征收固定的租税,这件事原本就是主簿薛若谷管辖,也没有多少花样能搞,但无论是官田的租税以及此时收入手里的市泊、州狱等权,想要产生收入,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但韩道勋此时就想进一步稳定局势,将能做的工作展开去做,就需要额外筹钱。

其他不说,狱卒及芙蓉园家兵及妻小加起来有一百人,每个月的基本开销就是十万钱以上,韩道勋就算是将自己的官俸都贴进去,还缺一大半。

“州府缺钱,爹你也不能拿我当钱袋子盘剥啊——再说咱父子俩谈钱,多伤感情啊!”韩谦苦笑说道。

他这次没有直接从四姓头上收刮钱贼,而之前请医学博士赵直贤出面组织饭局,手里收受的贿赂也就两百万钱的样子,折合都不到两百饼金子,真是不够花的。

“你总归有办法可想的。”韩道勋说道。

“办法当然是有,要不是趁四姓放松防备,爹爹你许我领兵打下一座寨子?”韩谦腆着脸问道。

韩道勋瞪了韩谦一眼,退让说道:“好了,好,你收刮多少,交出一半来总行了吧?”

“好吧,大概能勉强凑五十万钱给你。”韩谦勉强其难的说道。

“庭儿,韩谦收到手里的真只有这点?”韩道勋问赵庭儿。

“庭儿不敢说,庭儿倘若说了实放在,少主会责罚庭儿。”赵庭儿说道。

“……”韩谦拿起茶杯,作势要朝赵庭儿泼过去,平时白对她好了。

“你不要难为庭儿,我也不难为你,你先拿出一百万钱来;以后左司货栈那边,每年再拿三百万钱交给叙州。”韩道勋说道。

“咱父子俩不得合谋从叙州多收刮点,哪里有将吃进肚子里的钱粮,再倒贴出来的道理啊?”

韩谦肉痛的叫苦道,

“爹爹,你也知道不是将叙州一千万钱的货物运到金陵卖出两千万钱,就能净赚一千万钱的。真要将从叙州到金陵的商道打通,我都不知道要贴入多少精锐、多少钱财,前期根本就不可能有多少盈余。再说州县长官,没有意外的话,吏部三年铨选一次,要是到时候爹爹你被调离叙州,咱们投入的本钱,都不能收回来啊!你也知道叙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实在没有多少物产能运出,您老要是出任润州、扬州、越州刺史,我可以翻倍返钱给您老——这些地方才肥得流油啊。”

“你有什么条件要提?”韩道勋问道。

看着韩道勋、韩谦父子坐在那里讨价还价,范锡程也是啼笑皆非。

“好吧,我想用杨钦在叙州组建船帮,叙州贡赋交给船帮负责运输。”韩谦说道。

州县运往金陵的钱粮以及其他实物贡品,皆是由州县自行组织纲运,会从州营抽调武官、兵卒押运。

不过,叙辰诸州地处僻远,人丁又相当稀少,每年抵扣后直接缴往金陵的税赋极为有限,甚至都只有润扬等州的百之二三,最后都是折成钱数运往金陵。

这实际是从实物纳税,改变成货币纳税,

这么一来,地方上就不需要为纲运之事烦恼什么。

四姓那边覆行承诺,组织船队运输货物与左司货栈交易,是一回事,而韩谦建议化简为繁,希望父亲将叙州上缴金陵的税赋,从货币纳税,重新恢复到以粮食、绢布以及地方特产等实物进行纳税的方式,看似变得繁复了,但他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他计划以杨钦为首所组建的船帮去承接叙州的纲运,从而能披上半官方的身份。

这么一来,以杨钦为主所组建的船帮,才能合法的拥有兵甲战械,才能合法的成为武装船队,行走沅水、长江之上,才能“顺带”为其他的商运船队提供护卫。

而在途中遇到匪寇袭击,杨钦也才可以光明正大的直接组织反击,甚至听到风声就可以主动出击。

要不然的话,秘曹左司又不是朝廷正式承认的房司,杨钦、田城、高绍他们在外面搞武装船队,一旦暴露了行迹,被地方州县当成江盗水匪给剿了,他找谁哭去?

“还有呢?”韩道勋问道。

他知道要没有武力护航,或派出精锐斥候盯住沿线,外戚徐氏及安宁宫那边,随时还会联络江匪水寇,重点打击叙州往金陵的商船,切断叙州与金陵的物资往来。

真要是那样的话,即便四姓此时承诺太多,只要船队在往来江鄂之间,有一两次损失惨重,之后他这边施加再大的压力,四姓也断不可能跟他们合作。

当然,确保叙州往金陵的商船安全,是韩道勋也极为关切的事情,他不相信韩谦仅有这么一个条件。

“还有就是倘若近期可能有外民涌入叙州,父亲应该要给他们身份,不要将其当成流民驱赶。”韩谦说道。

“叙州怎么会有大批的流民涌来?你这又是打得哪门子主意?”韩道勋眉头一竖,困惑不解的问道。

虽然叙州拥有四五千户客籍民众,占到总人口的四成,但主要都是从荆湘等地躲避战乱、饥荒而南下的流民,这是在相当漫长的时期内所形成的,不是一蹴而就。

而到现在,岳潭等地局势平静,洞庭湖周边更适合民众栖息繁衍,这时候每年能有十数二十户客籍民众迁入,就已经相当可观了;而倘若每年仅有这点外民迁入,韩道勋吃了饱撑着,要将他们当成流民制止入境?

不过,韩道勋见韩谦郑重其事的说这事,应该是认定短期间就可能会有大量的外来民众涌入叙州,他不知道韩谦为何会有这样的判断,又或许是韩谦为此早有其他的安排?

“我也没有打哪门子主意,”韩谦笑道,“我只是让左司潜入各地,放出类似于说靖云溪、铁皮溪上游河床里发现大量的金砂,不少人一夜暴富的消息而已!”

听韩谦这么说,韩道勋都禁不住直拍脑门,说道:“你乱造谣言,却不顾后果有多严重,你难道不知道叙州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容纳太多的流民?”

他知道叙州之所以不受重视,除了地处荒僻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人烟稀少,总计才一万两千余户,要知道池州、巢州,一个普通县就要有上万户人家。

而任何一个地区,想要拥有足够的经济、军事潜力,最直接相关的就是人口。

然而问题在于,叙州想要承载更多的人口,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下子就有成千上万的民众蜂拥而来,对叙州传统的社会结构,将造成极大的冲击,很多矛盾会被催化、被激化,甚至失控。

这也意味会带着饥荒、械斗乃至不受控制的死伤!

何况,能听信这事而来的,其中得有多少亡命凶狠之徒?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谣言

面对父亲的担忧跟质问,韩谦并不否认,只是说道:

“父亲你真要在叙州做什么变革,土籍大姓不会支持你,而客籍大户背后多多少少有着潭州的身影,也只会警惕你。你得让别人替你将水搅浑掉啊,只有让别人不得不请你这位新任刺史出面收拾残局,事情才有可能变得容易。”

“但那些活生生的生命,也不该成为你手里的筹码啊,你行此策,是能将叙州的水搅浑,即便局面不失控,叙州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盗匪横行都是轻的!”韩道勋还是不赞同韩谦用如此偏激的手段行事,叙州山岭险峻,大量流民涌进来,很可能发生盘踞山林的事情。

“我一年从左司拿三百万钱补给叙州,应该能勉强控制住黔阳城这边的局势不会恶化,”

韩谦只考虑黔阳城以及大“之”字形内的局面不乱,至于流民涌入、啸取大“之”字形外围的山林,与当地土籍番民关系恶化,这恰是他所期待的事情,说道,

“要不然,我可没有办法说服三皇子同意额外从左司货栈每年拨三百万钱给叙州。爹爹你不愿意为三皇子谋事,但孩儿我得记着三皇子的恩情啊!”

韩谦也不想给父亲退缩跟犹豫的机会,直接将三皇子抬出来。

见韩谦意志坚定,韩道勋微微一叹,他出仕叙州天然就无法纯粹。

范锡程也是震惊不已,没想到少主韩谦竟然要用这种欺诈手段,引诱大量的民众涌入叙州淘金,以成千上万被诱骗进来的流民,去猛然的冲击叙州旧有的土客两籍所长期对立形成的社会结构,甚至不惜将叙州的局面搞乱掉?

这该算是怎样的心计?

韩道勋大体了解韩谦心里的计划,坐了一会儿,便带范锡程回前衙去了。

韩谦端着奚夫人端过来的茶,问道:“你没有吐唾沫进去?”

面对韩谦不着调的问话,奚荏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应答,她此时甚至还在为韩家父子刚才的那番对话感到心惊。

在外人眼前,刺史公子怎么也都只可能是附从于新任刺史的,即便有时候会任事、会胡作非为,但不管怎么说,在大的方面,怎么都不该违拧其父意志吧?

她哪里想到,她亲眼所目睹的一切,远非她所想象的那样。

“你回东面屋子待着,我不唤你,还是不要随意出来走动为好。”韩谦让奚夫人回东面屋里待着,他小口抿着茶,思考当前叙州的形势。

叙州之局势错综复杂,不仅涉及到争嫡,还涉及到潭州马家对湘南地区的野心,还涉及到当地延绅多年的土客矛盾,涉及当地一贯强势的土籍豪族,即便是他父亲身为刺史,陷入其中也难以破局。

大股外来民众短时间内涌入,冲击旧有的社会结构,自然是会叫局势变得更混乱,但这种混乱却是对他父亲掌握叙州的局面是有利的。

叙州是多山少地,但论及纵深,却要比江淮平原的州县广阔得多,目前仅有一万两千余户,理论上还有容纳外来户的极大余地——而倘若没有人口,叙州不管面积有多大,山水纵深有多辽阔,都只能是大楚的下下州,经济、军事潜力都极为有限。

此外,土籍番民多为大姓豪族控制,客籍民世代耕种,也相对稳定,韩谦希望叙州林矿烧瓷造船织造铸铁等业皆兴,最为核心的前提,却是要有足够多的剩余人口。

此时已经是天佑十三年中了,等他回到金陵后再有二三个月就是天佑十四年,而天佑帝照历史轨迹,活过天佑十七年。

他要想要在三年内,将叙州传统的势力结构瓦解掉,还要确保叙州的经济、军事潜力非但不能下滑,还要上一个大台阶,同时还要保证他父亲在叙州不受到冲击,他能采取什么手段?

不过,韩谦决意令左司斥候往荆湖地区散播叙州溪河发现金砂等事,也不完全就是无中生有的谣言。

叙州古代就出产黄金,前朝就在叙州设专采黄金的矿院。

七十多年前,因为山体垮塌,将叙州的两处金砂矿洞都掩埋掉了。

之后,因为土客矛盾、藩镇割据,再加这两处金矿也已经持续开采逾百年,后期所产黄金有限,也就一直没有再重新开启。

叙州自古以来除了产黄金以外,也产铜、铁、白银、丹砂等矿物,木材、药材以及桐油等等都是能大宗往外地输出的物产。

不过,这些物产都在土籍番民控制的深山老林里。

一方面,四姓控制的土籍番民,所能剩余出来的劳动力也是有限,生产力也低下。韩谦要是仅满足与四姓进行商业贸易,不仅难以瓦解四姓控制地方的传统势力结构,甚至还有可能进一步帮助四姓提升实力。

另一方面,当地的客籍民众所贪图的,主要是大“之”字形内可开垦耕种的土地,对深山老林里的矿产实在不感兴趣。

即便是客籍大户,手里有余财,也只会想着多买几亩地,没有谁会想到要进土籍番民控制的深山老林里去开矿伐木。

这种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所强化的固执观念,可不是韩谦短时间内能扭转的。

唯一能不受限制的,就是无业、无地而被谎言吸引到叙州,但到叙州无法得到土地、被迫流离失所或为生存而敢勇于冒险的流民,才最有可能不顾与土籍番民起严重冲突的风险,被引导到深山老林里去伐木挖矿。

他父亲担心外民短时间内大股涌入,矛盾会激化、会失控。

不过,韩谦要的就是矛盾激化、一定程度的失控,这总之要从他父亲直接打压大姓强豪,将矛盾的焦点都吸引到他们头上,强出百倍。

韩谦让人将韩老山及韩周氏喊过来,询问他们夫妻俩家兵妻小这几天的安置情况,说道:“芙蓉园两边有不少空置的院落,你们置办一两座空院子,这两天就先将织造院办起来。”

除了二十多名家兵、家兵子弟留在叙州外,家兵妻女加起来也有二十六七人。

目前黔阳城内的局势还不够稳定,家兵及妻小暂时还要集中住在芙蓉园里,但芙蓉园里并不需要用太多的杂役、仆妇,韩谦就想将织造院先办起来,将多出的妇女劳力安排进去。

金陵的织造、印染等术,还是比叙州先进、高效许多的;而织造船用帆布乃至后续的防雨篷布,都是韩谦要在叙州落实的一个计划。

在赶往叙州的路上,韩谦也找过那几个擅长编织的家兵婆娘,讨论过厚韧帆布、篷布的织法,就等到叙州后就进行验证。

当然,韩谦也早就习惯当世人的慢节奏,这些事他不亲自出面催着办,韩老山他们或许会觉得在年底前,将织机置办起来,速度就算快的了。

韩谦将韩老山夫妇喊过来一问,他们果然是一脸的茫然,没想到他们到叙州都没有歇一口气,昨天还担心四姓有可能举兵杀下山来呢,少主就催着办这件事。

“我们在船上讨论过四种织法有可能可行,我明天就要看到这四种的小样,谁第一个拿出小样来,就由她来当织造院的掌柜,”韩谦又问道,“这么说,季福、季希尧那边是不是还没有动起来?”

“季福身子骨有些不适,但季希尧前天就带着人出城去看湾口了!”这次出金陵城之后,韩老山再算是真正认识到少主的手段,回话也不敢有什么含糊的地方。

黔阳城是有造船场,但所造多为小型乌篷船等,三五百石载量的货船在沅水之上都算要大船了,因此叙州现有的造船场,都没有现成的船坞供季希尧他们改造那艘两千石的帆船。

季希尧带人出城去看湾口,是希望能直接找到合适的坞港,尽可能减少后续要投入的工程量。

听韩老山说季希尧前日就带人出城去了,韩谦心想要不是他看不清金陵城在三四年后局势会有多混乱,他真应该将季希尧带回金陵建造船场。

韩谦想了想,又跟韩老山,说道:“织造院的事情,你今天吩咐下去后就不要再过问了,我会一并交给季希尧负责。”

“嗯。”韩老山心里酸溜溜的回道。

韩谦再问,才知道杨钦也被季希尧拉出去看湾口了,他也不管将到午时,就吩咐高绍、田城、赵无忌他们,准备直接出城去找季希尧、杨钦。

待高绍他们备好马匹,韩谦想起一事,跟赵庭儿说道:“我们将奚夫人也一起带出城兜兜风……”

赵庭儿满心不想将奚夫人带上,但她知道少主韩谦多半是另有深意,嘟着小嘴跑去关押奚夫人小屋,唤她出来。

马背上装上侧鞍,奚荏身手也好,带着脚镣乘马,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而她也见识过韩谦的残暴,不想在境况刚有改善时去触怒他,只是不管怎么说,带着脚镣穿街过巷,还要出城去,都叫她有一种将被拉出去示众的羞辱感。

“庭儿,你帮奚夫人换一身长裙,能将脚镣遮住,”韩谦看奚夫人走出来小脸阴阴的,又说道,“再拿绢绸将脚镣裹起来,莫要伤了她的脚踝。”

奚荏倔强的站在那里,不吭一声,还是赵庭儿拉她,才跟着去里屋换裙衫……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暗线

都过去一天了,冯昌裕想到摆在还寨厅里的那颗头颅,就觉得后脑勺有只小棒槌在突突突的敲动着。

他枯瘦如柴、被太多女人榨干的身子,穿着官服,像具僵尸似的坐在楠木椅子里,怔怔的盯着屋檐下的悬铃,他能想到季昆以及新任刺史的公子,只要有机会都不会放过对方,但怎么都没有想到,季昆会在这种情形下,被新任刺史的公子当众斩首,临了还不忘栽赃污蔑是他们这边有意泄漏了季昆的行踪。

“季昆怎么就栽在新任刺史公子的手里?”冯昌裕深陷的眼窝子,盯着手下几个寨兵头目,声音吵哑的问道,“都一天过去了,你们都没有查明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等到哪天靖云寨被人打进来,我脖子上的这颗头颅,也被人割下来摆寨厅里,你们就满意了?”

“昨天夜里山上下过大雨,很多痕迹都被大雨冲掉,目前只能确定季昆三人离开寨子后,并没有直接沿山脊北上,在金鸡沟就突然往南走了一段路,途经老蛤沟的痕迹被大雨冲掉,我们一直找到西山的竹林里,才看到打斗的痕迹以及季昆两名属下的尸体。我们估计是季昆在过老蛤沟后才被韩谦的人盯上。”一个身穿皮甲、臂纹青龙的精瘦汉子,披头赤足的跪在冯昌裕跟前,汇报道。

“这么说,季昆被杀,不是寨子里有谁在通风报信喽?”冯昌裕稍稍松了一口气,枯瘦的身子坐回椅子里。

过去几十年,山里的寨子不是没有人攻破过,但十次里有九次,都是因为出了内贼。冯瑾将季昆的头颅带回来,冯昌裕第一时间就担心寨子里出了内鬼。

目前确认季昆在离开靖云寨后,曾几次改变行程跟方向,他们都不知道季昆的具体方向,那也就不存在有人通风报信的问题。

高宝跪在厅前,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才稍稍落回去。

他这时候也确信韩谦的人在动手杀季昆时,有考虑尽可能不留下疑点,要不然的话,冯昌裕父子真要怀疑寨子里出了内鬼,他能躲哪里去?

“父亲,是不是派人去金陵,找到枢密院职方司,将这事解释清楚?我们不能背这锅啊!”冯瑾想到昨日的情形,胸口犹堵一口恶气。

“解释?”冯昌裕瞥了儿子一眼,心里窜上一股邪气,冷笑道,“在大楚朝堂官员眼里,我等皆是蛮夷。你不去解释,别人也不会以为我们是干的;你跑去解释,别人硬说是你干的,你又能怎么解释?”

“……”冯瑾微微一怔,脑子有些绕不过弯来。

冯昌裕不再冷嘲热讽,身子坐正,严肃起来,说道:“人家杀了季昆,可没有让我们背锅的意思,难不成季昆死在叙州,职方司的人不将账算在韩道勋父子头上,还能算到别人头上不成?人家杀季昆,是杀我们看的啊!你想想看,寨子里没有人通风报信,想杀季昆有多难?又或者说,你事先不知道季昆会从哪个方向离开靖云寨,我给你三十人,有几成把握将季昆活捉住?”

昨日看韩谦当众杀人,冯瑾心头怒不可遏,直到现在胸口犹被堵着一口恶气,但听他父亲这么一说,他也是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是啊,要是不知道季昆从哪个方向离开,他们要动用多少精锐好手,才能确保在数十里方圆的深老老林里将季昆及部属截住?

看最后的打斗痕迹,身手绝对不弱的季昆及两名部属,甚至都没能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

越往深里想,冯瑾越感到如芒刺在背。

他们这些年来,能够山高皇帝远,说白了还是叙州地处偏远、山险路狭,真要发生激烈的矛盾,他们大姓联合起来,结寨互守,谁都拿他们没辙。

而且他们内部也能自给自足,不需要依赖于外部的物资输入。

而倘若新任刺史手下有一批精锐,能够穿山越林,又熟悉叙州的山山水水,他们还能闭寨自守的自信?

再想到昨日韩谦下令手下杀人之时的神色是那样的风轻云淡,冯瑾更是不寒而栗。

“听说大楚的皇帝,年事已高,争嫡之事,应该不出太久就会出结果,到时候再看吧,你切莫再有轻举妄动之事……”冯昌裕告诫冯瑾道,又盯着他的眼睛,要他亲口允诺自己。

“是。”冯瑾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你们先退下吧。”冯昌裕挥了挥手,说道,让冯瑾带着番兵头目先下去。

四姓到底有多少实力,冯昌裕心里是有数,说到底占的就是地利的便宜,要不然的话,在中原强豪面前连狗屁都不是,难不成还真以为三五百寨兵,就能夜郎自大?

想到这里冯昌裕,心里又忍不住自嘲一笑,据说一千年前叙州就是在夜郎国的疆域,唯今之计,还是希望朝中争嫡之事能早出结果。

太子如愿登上帝位,或者太子在金陵就将三皇子一系的势力打得落花流水,必然会出手肃清三皇子在叙州的残余势力。

而倘若三皇子侥幸胜出,那江淮沃土到处都是膏腴之地,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盯住叙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吧?

“小九,快过来给我锤锤腿……”冯昌裕喊了半天,不见里厢房有人应声,才省得他已经将九夫人交给韩谦处置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但想到留下小九,也始终如芒刺在背。

向来看上去温顺的小九,竟然敢拿剑刺杀韩谦,高宝说她的身手竟然还相当不错,想到这,冯昌裕也觉得脖子冷嗖嗖的,说不定就是一头养不熟的小狼崽子,当年竟然敢留在身边,真是色迷心窍啊!

…………

…………

灌月楼乃是黔阳城里不多的三层结构的木楼,与芙蓉园仅隔一条巷子。

此时灌月楼三楼靠西的一间精舍内,曾在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身边出现过的那位文先生,正站在窗前,朝芙蓉园这边眺望过来;在文先生的身后,站着一位身穿青色便服的男子,脸藏在阴暗处。

这时候,青袍男子与文先生看到韩谦等人从东侧门出芙蓉园,骑马往东城门而去。

“那个番女是谁?”文先生指着侧骑到一匹紫鬃马后背上的奚夫人,问青袍男子。

他们距离韩谦也就六七十步远,文先生就能颇为清楚的看到奚荏的脸蛋秀美清艳,是这片巫山巫山间难得一见的秀色。

奚荏脚上的脚镣被长裙遮住,加上奚荏身手灵活,即便戴上脚镣,也能像寻常女子般,不需要人帮扶,便能上马,故而文先生也没有能看出什么异常来。

“听说韩谦从靖云寨回来时,带回一个山越女奴,昨日那女子蓬头垢面,也都没有人在意,想必是冯昌裕送给韩谦的番奴吧,”青袍男子定睛看了一会儿,但他眼力不如文先生,也看不真切奚夫人的脸蛋,只能猜测说道,“这几天靖云寨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暂时还没有人打听清楚。韩谦对我没有戒心,我看今天是不是过去拜访一下,替先生打听出一些消息出来。”

“赵明廷那边针对韩家父子的所有算计,全都落在空处,韩家父子绝非简单之人,你切莫轻举妄动,以免露出破绽,”文先生摇头说道,“那番女乃是罕见的秀色,确实很有可能是冯昌裕送给韩家父子示好的,相信城里应有人认得,也不需要我们专程去打探消息。”

“亏得文先生您及时进城提醒,要不然我那日看到四姓有异动,怕也早就将家小迁出城去了,断无与韩家父子亲近的机会。”青袍男子颇有感慨的说道。

“王瘐死,当时都没有人能看出异状,难不成三个多月后,韩道勋半路截棺就能勘验出什么来?这明明是韩家父子所用的打草惊蛇之策,四姓偏偏就不能沉住气,还以为放纵州狱囚徒劫牢,一群乌合之众暴动,还真能难住韩家父子不成?”文先生嗤然一笑,说道,“他们也不想想,真要这么容易,韩家父子能顺顺利利的走进黔阳城?”

“韩家父子如此厉害,主公那边真要纵容他们在叙州搅风搅雨?”青袍男子问道。

“主公不愿意引起金陵的注意,诸事都以蛰伏为先,你这边也主要负责盯住韩家父子动静,小心不要露出破绽。”文先生说道。

“这个我省得,韩家父子大概怎么都不会料到我有问题吧。”青袍男子颇为得意的笑道,但恰在这时,见韩谦扭头朝这边看过来,他吓了一跳,身子猛然往后一缩,吓得心脏砰砰直跳。

“我们站在暗处,他们不会看清这房间里的动静,”文先生颇为淡定的站在窗前,并没有往后闪躲,说道,“对了,你说韩家父子带入叙州的祛瘴病颇有奇效,要有可能,你接近韩家父子有机会需将这方子打听出来。”

韩家父子助三皇子收编染疫饥民筹建龙雀军,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也叫文先生不得不相信韩家父子这次所拿出来的祛瘴病,治愈六名囚徒绝非偶然。

即便是潭州的兵马,也时常受瘴气、瘴毒的困扰;而从潭州往南,山岭丛林间更为湿热,就目前看来,要是拿到祛瘴酒的方子,比其他事情都更为重要。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拦路虎

韩谦扭过头,目光越过一堵土墙,看到巷子那一侧的灌月楼顶层,有一扇窗户往外打开来。

他们站在明处,自然看不到灌月楼顶那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不过,韩谦这时候注意到,要是有人站在那个窗口,是能够观察到芙蓉园里的动静。

“要不通知灌月楼的东家,将顶楼西向的窗户全部封死?”

韩谦到叙州后就没有歇过,今天才第一次留意到这些细节,但高绍他们早就注意那是一处破绽,只是还没能腾出手解决这个事情。

消除隐患的最简捷手段,便是要求灌月楼直接将那封窗户封死,相信灌月楼的东家,在叙州地盘上,怎么都不敢违拧芙蓉园的意志。

“这么简单粗暴,可不是我的风格啊,”韩谦收回视线,微微笑道,“安排一个伙计进去便是了。”

黔阳城少,城中宅院的格局都比较紧凑,即便芙蓉园占地较广,但芙蓉园内的每一层院落,还是偏狭窄,而院墙又较为高耸。

即便有人借用灌月楼有利的地形,观察芙蓉园内的动静,所能窥探也极为有限,但留下这么一处破绽不去弥补,反而有可能会看到平时到底都有哪些人,会暗中窥视芙蓉园。

韩谦虽然不会在叙州城停留太久,差不多将一些紧急事务都安排好之后,就会回金陵去,但还是会暗中将一到两组人马留在叙州,防备范锡程他们行事不够缜密。

田城翻身上马,看到在他们身后侧坐上马背的奚夫人一眼,心想四姓应该会消停一阵子,少主想要在灌月楼里安插人手,应该是防范潭州的眼线吧?

田城似乎也猜到韩谦在忧虑什么,凑过来说道:“潭州那边毫无动静,似乎也不合常理……”

“兴许是少主打草惊蛇太迅雷不及掩耳了,潭州暗藏在黔阳城里的人手,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吧?”高绍说道。

韩谦点点头,马氏控制八百里洞庭湖最精华地带,明面上就坐拥近两万水师马步军精锐,要不是天佑帝这些年来攻无不克,马氏是有割据荆湖实力的。

四姓说到底还是一群不知轻重好歹的土豹子,手里有三五百寨兵就胆大妄为到不知所以,实际上并不难对付,但他针对四姓的阴谋诡计,倘若是遇到拥有强悍硬实力的潭州,就很难再发挥什么作用了。

这也就是所谓的“一力破十会”。

此时主要也是潭州节度使马寅忌惮天佑帝,不愿意引起天佑帝的注意,他们才有见逢插针的机会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潭州此时极力保持低调,但正如田城、高绍他们所判断的,韩谦也绝不会相信,潭州在叙辰邵衡等湘南诸州,没有布局。

想到这里,韩谦轻叹一口气,他父亲想在叙州立足,潭州才是最难应对的。

火候拿捏不好,又或者说潭州看他父子不顺眼,以及戒心稍稍强一些,直接切断进出阮水的通道,他能找谁哭去?

潭州不想惹得天佑帝注意,也只要不去留难替地方州县运输税粮的船舶就行了,而韩谦真正要将叙州的物产大规模运出去,必然需要大量的商船参与才行。

而一旦潭州在沅水入口设卡,韩谦所谓的流民引诱计划,也完全没有实施的可能啊!

想到这里,韩谦突然想到他父亲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反对他的流民引诱计划,或许就已经料到潭州这道坎不好过吧?

“公子,你在为什么事情头疼啊?”赵庭儿骑上一匹小马,凑过来问道。

“我在想要怎样跟我爹斗智斗勇啊!你这妮子,竟然敢不帮我说话。”韩谦伸手去敲赵庭儿的脑壳。

“少主是担心潭州成拦路虎吧。”高绍笑着说道。

韩谦哈哈一笑,说道:“只要能看到问题,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要说韩谦此行最大的收获之一,可以说就是发现高绍、田城二人。

不管是林宗靖、郭奴儿,乃至箭术过人、天生就刺客料的赵无忌,或许未来的成就更大、能力更强,但他们目前相比高绍、田城,差得最多的就是十几二十年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跟见识。

也不仅仅是发现高绍、田城两人的能力,而且两个多月的相处,韩谦也叫高绍、田城认识他是值得追随之人,因而他们在韩谦面前也不再收着敛着,倒有一种主随相知的从容。

…………

…………

沅水进黔阳城一段,特别滩险流急,两岸也皆是崖山,但到黔阳城,进入大“之”字形流段,地形则平缓下来。

盛夏之时正值湘南洪水泛滥的时节,但由于沅水从黔阳城往外两岸多为浅淤地,江水往两岸漫涨有七八里开阔,加上大“之”字形将这一段的水道延长五六倍,水势也十分的平缓。

不少渔舟悠然自得的停在江面上捕捞渔获。

黔阳城内外,却是有不少土籍番民认得奚夫人。

说实话,韩谦带奚夫人出城,就是要让人认出她来。

即便四姓酋首及四姓里的关键人物,都知道奚夫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身边,但绝大多数的土籍番民不会知道原因,这就将错乱普通土籍番民的认知,会误以为冯昌裕将身边的小妾拱手相赠,也要屈意讨好新任刺史。

不过,有人认识奚夫人很正常,毕竟奚夫人在靖云寨也不是就不抛头露面,但沿途有那么多的土籍番民都认得奚夫人,韩谦还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当世男女之防没有后世那么严重,叙州土籍番民更是如此,但是普通人家女子的活动范围总是很有限,特别像叙州这种望山跑断脚的地形,奚夫人无论是出嫁前,或者嫁给冯昌裕为妾,能为这么多土籍番民认得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韩谦见奚夫人恨不得拿布蒙住头脸的样子,心里暗想,难道自己之前猜错这番女与奚成的出身了?

韩谦暂时将这层心思放下,心想待有机会再问冯宣、高宝不迟,他们继续往城外驰去。

出于安全考虑,季尧希拉杨钦挑选建造船坞的湾口,不会离黔阳城太远。

韩谦他们骑马出了西城,然后沿着江滩往北走,看到季希尧、杨钦带着数人,站在黔阳城西北角的一处江滩边。

他们驱马赶过去。

韩谦到叙州,先在黔阳城西南角的江堤码头停船上岸,之后又出城,往东走,经靖云溪深入南面的深山老林之中去见冯家父子。

在靖云寨住了四日,昨日才回黔阳城。

韩谦到今天,都没有认真的出城兜上一圈,特别是黔阳城的西北及东北方向,都没有机会眺望上几眼。

这时候江水漫涨,黔阳城西北方向的水面差不多有十里开阔,有数座三四十高的矮山立于江心,山上树荫浓密。

韩谦也不知道在水势小下去后,那几座矮山是不是连成一片,而那数座小山往东北方向,差不多有四里多宽的水面,再往东,地势陡然高起来露出水面——那边是黔阳城的正北面——有三五十座屋舍临岸而建,形成一座规模中等的村寨。

村寨再往东,地势渐渐高耸,乃是黔阳龙脊山的西麓坡地,树木郁郁葱葱。

兴许是这时候江水稍稍褪下去些,韩谦远远看到江心那几座小山到北面的那座村寨之间,浑浊的江面浮出一道断断续续的黑影,指过去,问杨钦、季希尧:“那是什么?”

“前任刺史王庾,想在那处筑一条江堤,将北面的坡地跟江心的五峰山连接起来,将沅水挡在外面,从前年初就着手兴工筑堤,但泥堤不固,前年、去年夏秋都被江水冲垮过一回,王庾大人犹不死心,去年入冬后又想修筑此堤,未曾想终是没能竞功,就溘然病逝了。”杨钦这几天留在黔阳城,不仅将左右的水情都摸熟了,知道江心那里是一座没有修成的废堤,还将这座废堤的来拢去脉都打听清楚。

“真是该杀!”韩谦恨恨的低声诅骂道。

杨钦也是知水势的人。

他虽然不知道沅水水势汹涌时,能到何等程度,但就看此时的水势,即便在江心方位的五峰山与北面村寨之间修的是泥堤,沅水想要将大堤冲垮,也不大容易。

很显然是有人不想前任刺史王庾在黔阳城北修成这座大堤,暗中动手脚,大堤才修两次、两次都被江水冲垮。

而在王庾不甘心受制于地方,尝试第三次时,就被有些人迫不及待的出手“病逝”了。

韩谦并不赞同他父亲舍己为公的凌心壮志,但于对一个愿意在地方上做些事的官员,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他心里是真不好受。

而有人不惜冒那么大的风险、费那么大的力量,也要王庾病逝,道理其实很简单。

以江心那几座小山(五峰山)为核心,往两边分别造堤,分别跟陆地接上,将江水挡在外面,少说能在黔阳城外北的浅淤地里围出一万二三千亩的良田。

这种新围垦出来的淤田,依大楚律皆为官有,一方面能容纳五六百户外来雇农,一方面能为州府每年增加两三千石收租粮的官田收入——真要多出这块官田,州府的主动权就大多了。

这不仅是一心想控制住地方的土籍大姓所难以忍受,潭州那边也难以忍受吧?

因为王庾这么做,直接加强的是中央政府对叙州的控制力。

又或者说,王庾的死,不一定就是四姓中人下的手,或者说,不只是四姓中人下的毒手?

韩谦回头看了一眼奚夫人,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一些秘密。

不过,筑堤之事,韩谦相信他父亲应该早已经看到了,也因此才迫切要从他那里拿走一笔钱粮,大概也是想在江水退下去之后,就立刻去做这事吧?

只是四姓即便被他震慑住了,但潭州怎么会容忍他父亲做这事?

这事甚至比直接讨好土籍番民或控制客籍民众,更令潭州难以忍受吧?

以潭州的立场,他们只会希望辰、叙、邵、衡等州,州府对地方的控制力越弱越好,这样一旦金陵发生什么变故,他们就立时能割据自立,而不用担心腹背会受到牵制或攻击。

自己想将叙州的物产运出去,潭州有可能拦路,想将外面的民众诱骗进叙州,潭州有可能拦路,而他父亲想要兴修水利、围垦淤田,潭州更会拦路,他要怎样将潭州这头拦路虎搬开?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身世

“……公子,你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赵庭儿见韩谦站在江滩边,眉头皱得就被风吹得潾潾波光的浑浊江水一般,走过来问道。

“有一只拦路虎搬不开,很多事情恐怕是功败垂成。”韩谦叹气说道。

“也有公子解决不了的事情?”赵庭儿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只手撑天的神通啊?”韩谦笑道,转脸看向站在江滩边的奚夫人,又想到刚才出城时她受诸多土籍番民瞩目的情形,疑惑她到底是什么身世才会如此,招手喊高绍过来,暗中吩咐了几句,就让他先离开。

安排高绍离开后,韩谦又招呼众人说道:“我们坐船去上游看看!”

造船场、织造院等事,安排下去,也不是三五天能成,韩谦只要确定负责的人选以及定期给予钱粮支持就行,当前关键的还是叙州所面临的隐患、困难太多。

韩谦当下随催促众人驱马随他赶往码头,登上帆船逆流往沅水上游而去,他时间有限,也要尽可能实地看一看叙州的地形地势。

大“之”字形流段地缓平缓、江面辽阔,挂帆而行,速度极快,一个多时辰后便到大“之”字流段的最北部,这里地形更为开阔,有十数溪河从北面的潭龙山流淌下不,汇入沅水,这里的江面,更是足有十数里开阔。

这里围江淤田的潜力,甚至是黔阳城北面的数倍;目前看地势稍高处,仅仅峙立十数座小规模的村寨,建筑风格与土籍木楼不同,应该都是从外地迁入的客籍民众,大约仅有五六百户的样子。

从大“之”字形底部,再折向往击溯沅水而上,沿岸照旧有大片可围垦的浅淤地。即便当世的农耕水平低下,韩谦估算只要真要能将这些浅淤地充分利用起来,多容纳上万户的客籍民众,不成什么问题。

不要说万户大县了,在大“之”字形沿岸,多置两座两三千户规模的下县,应该都是可行的。

问题在于,要怎么克服地方及潭州的阻力,去做成这事?

从上游再顺流而下,再次停靠到江堤码头前,已经是暮色四合,远天的晚霞烧得正艳。

看到高绍这时候站在码头前等候,韩谦让其他人避开,单独问高绍:

“打听出来了?”

“我找到冯宣,问过奚夫人及奚成的身世,她们兄妹二人,实是前朝叙州长史高隆的子女,原名高成、高荏,其母高奚氏也是叙州的大姓奚氏嫡女。高隆为时任叙州刺史的马元衡所杀,据说当时马元魁也是觊觎高奚氏的美色,向高隆索要不得之后才动了杀念。在高隆死后,高奚氏自然也就沦为马元衡的玩物;实力一度不比冯洗向杨稍弱的奚氏,在马元衡的打压下,很快也蓑败下来。马元衡盘剥地方,强征暴敛,天佑元年,为四姓所驱逐,投奔其侄马寅。之后,高奚氏携子女回归奚氏,收拢奚氏残族,曾一度被奚氏立为女首,奚夫人与其兄,更姓为奚。天佑五年,奚氏为冯昌裕所灭,高奚氏为保存奚氏残族以及一对儿女,委身冯昌裕。而在高奚氏于天佑九年病逝后,冯昌裕则又纳奚夫人为妾……”

芙蓉园里人多眼杂,非必要之时,韩谦都不让冯宣、高宝直接找他们联系,但午后见城中那么多人认得奚夫人,韩谦便想她的身世必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便特地吩咐高绍去找冯宣,打听奚夫人的身世,却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曲折。

难怪奚荏会轻易受季昆挑唆来刺杀自己啊!

而冯昌裕这个土皇帝,真他娘滋润啊,竟然先后将高奚氏、奚夫人母女俩都收入房中,叫韩谦心里直想自己留在叙州当土皇帝算了。

韩谦与高绍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戴着脚镣登上码头的奚夫人,看她脸色黯淡下来,似乎也能猜到他们二人在谈论她的身世。

这一刻,梗在韩谦心头的最大难题,也叫他找到迎刃而解的办法,拍着脑门笑道:“我真是一个蠢货,怎么就只想着将拦路虎搬走,就没有想到将拦路虎请到笼子里来呢!不,更准确的说,我们应该引狼入室!”

看到韩谦眼神突然变得贼亮贼亮,杨钦他们都忍不住好奇的走过来问道:

“少主,你想到什么?”

“哈哈,我知道要怎么将这头拦路虎搬开了,但就不告诉你们,你们自己猜去。”韩谦回过神来,得意洋洋的跟杨钦他们打起哑谜来。

杨钦他们哪里能猜到韩谦到底想到什么引狼入室的妙计去对付潭州,但见他整个下午凝重而压抑的神色骤然间轻松下来,猜测这或许是与他下午吩咐高绍去打听的事情有关。

韩谦摸着下巴,暗暗思忖着,引虎入彀或引狼入室或许不难,但船帮一定要先行,确保叙州与外界的船运要先繁荣起来。

即便潭州不阻拦,大量外来户要涌入叙州,走水路要便捷得多。

而有了他所能控制的船帮,哪怕坑蒙拐骗也好,他都能通过船帮主动往叙州输入人口。

“虽然与四姓谈妥条件,但从叙州到金陵,即便潭州及沿途州县都不刁难,其路也绝非平坦之途,像杨潭水寨这类亦渔亦匪的势力,沿途不知道有多少,”韩谦跟杨钦说道,“要确保所有插上叙州旗帜的商船,沿途不受滋扰,必需要有叙州的武装船队震慑沿岸江匪水寇。”

“……”杨钦这时候沉吟起来。

从与四姓所谈的和解条件,他就意味着这里面少不了他的事,但他带出来三十多部属,一个个都家破人亡,季昆也死了,也没有几个人奢望能找钟彦虎报仇雪恨,更谈不上找少主韩谦翻旧帐,很多人都心灰意冷,他也不忍心再强迫他们,再追随自己飘荡于江湖。

说实话,杨钦更愿意韩道勋在叙州收留他们;即便叙州也不太平,但总比提着脑袋去闯这三千里水路,要强出不少吧?

杨钦甚至都不愿意卷入金陵的是非之中。

他虽然只是鄱阳湖里的小小水寇头目,但从韩道勋出仕叙州就这么艰难、凶险,他也能猜到三皇子夺嫡的希望真是不大。

韩谦似乎没有看到杨钦的犹豫,自顾自的说道:“杨潭水寨在鄱阳湖畔已经覆灭,你们可以在这沅水沿岸择一处地方,重建杨潭水寨;毕竟船帮在叙州也要有根本,不能是无根之萍,那样的话,我也能信任你们会尽心为我做事。”

不能用人办事,不给枣子吃;给杨钦一个叙州押纲官的低级武官身份,或者一个看不出前程命途的船帮之主,显然很难令杨钦心动,死力替他卖命。

重建杨潭水寨?

杨钦脑子陷入迟滞之中,帆船之上多为杨钦的部属,也同样有人陷入迷茫,也有人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经历寨灭家亡的惨剧,悲痛是一定的,但既然生而为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杨潭水寨的渔户,但也有嫁出去或迁出杨潭之寨的亲友,因为跟他们有牵涉,此时在江州的日子并不会好受,要是组建船帮、在叙州、在沅水河畔重建杨潭水寨,可以将他们都迁出来,也许用不了两三代人,杨潭水寨在沅水河畔又能兴旺起来。

当世人根子里的思想,还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既然不能落叶归根,那就只能将根扎在别处了。

“以后全凭少主照拂。”杨钦心想自己实际并无选择,暗中轻吐一口气,朝韩谦作礼道。

韩谦点点头,又跟季希尧谈造船场、织造院的事情。

韩谦并不愿意以州府的名义,出面办造船场、织造院。

即便叙州日后一直属于三皇子的势力范围,但都未必是他父亲一直都在叙州任职,以州府的名久办造船场、织造院,目前是省事了,但他对造船场、织造院的掌握,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切断掉。

三皇子这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即便对他没有戒心,到时候也会忍不住伸手摘桃子的。

更有一点,他得防备着他父亲公私不分。

别人公私不分,是将公家的钱粮往自己的私仓里捞,他父亲公私不分起来,会要私仓的钱粮贴给公家,这就太不妙了。

韩谦宁可从左司匠坊拨出全部的钱粮,由季希尧替他在叙州主持这事;而季希尧这些天要紧赶着做的,就是对他们现有的三艘船,往武装战帆船方向进行改造。

州府的钱粮虽然被四姓摆空了,但铁料、木料等笨重之物还是存了不少,州府所属也有现成的匠户,可以借用过来做事;甚至也可以临时租借一座船场。

三艘船暂时都不从结构上进行根本性的改造,主要是增加女墙、箭垛,再进行内部结构的加强,甲板及船舷蒙裹熟牛皮等等,虽然比不起正而八经的战船,但还是要比江匪水寇手里的乌篷船、桨帆船强出一截。

大的方向应该确定,具体的人事安排还是颇为复杂。

杨钦手下,必然有意志消沉者,再说也要留一部分在叙州重建杨潭水寨,杨钦真正能带出去,对叙州所出来的船队进行护航的,人手极为有限,甚至都不要指望能震慑住沿途的江匪水寇。

在杨钦招揽到更多的部属之前,韩谦决定由林宗靖、郭奴儿两人率一部精锐斥候配合杨钦行事。

实际上韩谦这次从金陵调出五十名斥候,他只打算带田城、高绍、赵无忌等十数人回金陵,其他人继续留在外面历练,甚至临时都编入船帮也成。

而左司前期要想在金陵之外布局,也只能依托于船帮,收集各地的情报。

见韩谦前期能将三十多名精锐,调给他用,杨钦也稍稍松一口气,沉吟片晌,又说道:

“少主或许也知道,各地江匪水寇,真正穷凶极恶者并不多,很多都是跟杨潭水寨一样,还是为生计所迫……”

韩谦挑眉看了杨钦一眼,杨钦心虚的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他们连新任刺史都敢伏杀,说是为生计所迫,真是有些勉强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韩谦说道,“单纯对沿路的水寨势力进行武力震慑,效果未必绝佳,毕竟船帮的人手有限,而从叙州驶往金陵的船队,不会永远只有一两支——而船帮与沿途的水寨势力长期处于对抗的势态,对船帮的发展也极为不利。要是有可能,船帮可以与这些水寨势力互通有无,甚至他们愿意跟左司的货栈交易物产,我会更加欢迎。不过事情要做得隐蔽,前期我们还不能惹太多的麻烦,你看情况处置吧……”

“这个卑职省得。”杨钦见韩谦通情达理,并不是不能接受他人的意见,也便直接以部属自居。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引狼入室

韩谦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芙蓉园,院子里规规矩矩的坐着两名身穿葛衣的老者,脸皮皱得跟枯树皮似的,跟随季福在着他们回来。

“这是州府的两名匠头,范爷说是少主这边有事情吩咐,叫我领他们过来等着。”季福欠着身子说道。

季福倒是聪明人,到叙州后就紧跟着范锡程身后走动,多半也是想着通过范锡程,能在叙州捞个出身,反倒觉得他儿子跟着少主韩谦身边,想攀附过去,是痴心妄想。

即便季福早年是巢州官办造船场的大匠,那也是另立户籍、祖祖辈辈不许入仕的匠户。

“范锡程说我有什么事情吩咐你们去做?”韩谦疑惑不解的问道。

季福跟两名老者都愣在那里。

范锡程吩咐他们说少主有事找,他们也没有敢多问几句,谁知道少主压根就不记得有什么事情。

“你们会做什么?”韩谦问那两名葛衣老者。

两人木讷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圆溜话来,季福代为回答道:“他们俩是州府工师院专司打造铜铁器的匠户,许是范爷搞错了,我这就领他们出去。”

“哦,我确实要用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等吃过饭再说事情。”韩谦这才想到他父亲这是要盯着他在叙州,将测角仪先造出来。

又不是在颠簸不休的船舶上,陆用测角仪很简单,比较有难度的是标识刻度时要用到《周髀算经》里等分圆弧的演算手段;要不然的话,就无法保证刻度足够精准。

估算一座山峰的高度,有个十几甚至几十米的误差,都不是什么问题,但他父亲要是用这种手段反推周边地势的相对高程,以便在叙州的丘陵带开挖河渠,误差稍大,挖出来的河渠就会直接废掉,过不了水。

此外,韩谦看到他父亲在往叙州的途中,也有看到造梯田的资料,多半还会想到在叙州鼓励造梯田。

传统的梯田,多为旱地;要造水田,就要在山坡上造陂塘、蓄积雨水,同时还需要同层的梯田高低落差保持在一个极低的数值上,要不然梯田里就蓄不住水。

叙州雨水充沛,水田的产量远比旱田高,但纯粹通过目测,一遍遍尝试,要想将一片梯田耕垦得平直,不知道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

真能用测角仪将山坡上的一圈圈等高程的点确定下来后,再沿着等高程点的围垦梯田,则不知道要省多少事情。

这么一件看似极简单的东西,在地形复杂的叙州用处极大,也难怪他父亲迫不及待的追着赶着要将这事做成,就生怕他给忘了。

当然,对韩谦说来看似极简单的事情,但真正静下心来去想怎么做,却并不容易。

比如测角仪的台基必须能在野外进行精准而细微的调节,以保证台基面恰到好处的保证水平;而台基面的水平检定,倘若还是停留在刻画十字水槽的程度,就太过粗糙。

韩谦想到气泡有着始终会飘浮在液面最高处的特性,心想用通透性好的琉璃或者水晶,将一小粒气泡封在十字水槽之中,到时候以气泡的具体方位去检定水平度,应该会更加精准。

而这个测角仪的台基面本身要做得足够平直,靠传统的浇铸是肯定不行的,后期还是需要老匠工进行研磨。

将这些做成之后,还需要对应角度的三角函数值演算出来,列出表格,方便实际使用者查找数值进行高程差的计算。

韩谦自然不会手把手去教州府的工匠怎么去造测角仪,当下也只是将他的设想跟两位老匠工详细说过一遍,临了又画出一张相对简单的示意图,让他们先依葫芦画瓢的先去制造。

韩谦想着等他们先造出实样来,然后再一点点去调整,这或许比他直接设计出精准到毫厘的图纸、让他们依图造物,要更方便成事。

…………

…………

入夜后,看到父亲从前衙回来,还请到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一起到芙蓉园来饮酒,韩谦便跑过去作陪。

当着薛若谷、李唐、秦问的面,韩谦也不加掩饰的挑明他会用种种手段,促使荆湖湘潭的民众涌入叙州来,到时候还要请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给予方便。

薛若谷三人皆是震惊,但想到这或许是三皇子那边将叙州当成自家地盘经营的手段,也是默然无语。

虽然州狱啸闹之夜,薛若谷等三人较为坚定的站到他们父子这边,韩谦却总怀疑他们有人跟潭州过往密切。

薛若谷三人要是有谁跟潭州亲近,当夜对州狱啸闹的险恶局面来不及应对,那在当时的情况下,跟他父子俩站在一起,实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也能消弱这边的戒心。

不过,一顿酒喝下来,韩谦并没能从薛若谷三人身上看出什么异常来。

看着薛若谷三人离开,韩道勋喝着晴云沏上来的香茶,跟韩谦说道:“并非所有人都是你所想的那般不可信任。”

“父亲要不是怀疑他们三人有可能有问题,要不是已经观察过,又怎么会知道孩儿在猜疑什么?”韩谦从晴云手里接过茶盅,笑着问道。

韩道勋苦笑不已,问道:“你如此用心,真就不掩饰一下?”

“掩饰是当然要掩饰的,薛大人他们又不可能跑到四姓那里去摆弄是非,”韩谦笑道,“我现在只是头痛,这消息要怎么样才能第一时间传到潭州耳朵里去!”

“哦?”韩道勋疑惑的看过来。

“孩儿午时说要引诱流民往叙州聚集,父亲没有多加劝阻,想必是看到其中有一个难题,孩儿无法解决吧?”韩谦笑问道。

“什么难题?”韩道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

“父亲一定在想孩儿要怎么样,才能将潭州这只拦路虎搬走吧?”韩谦直接说道,“我之前还感到颇为头痛,但这时候已经豁然明白要怎么解决这么问题。父亲你一定也想到孩儿是要建议引狼入室吧?”

在旁边陪着喝茶的范锡程,听少主韩谦说到引狼入室一词,也是一惊。

赵阔目前留在州狱整肃狱卒,韩老山见识有限,主要负责管理芙蓉园的内部事务,除了韩谦外,范锡程实际是韩道勋在叙州最主要的助手,凡事也都让范锡程跟在身边。

这些天范锡程也深刻知道叙州的形势是何等的复杂,但也没有想到少主会建议引狼入室,他疑惑的看向韩道勋,不知道家主会如何决定。

韩道勋则是对韩谦苦笑道:“唉,你怀疑薛谷若三人里有谁存在问题,又大肆说你引诱流民入辰叙等地的计划,无论是希望潭州知道这事后,将其视之为往湘南诸州大举渗透的良机罢了,这又有什么难猜的?”

“哈哈,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真是撅什么屁股,爹爹你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啊!”韩谦笑道。

“你这是什么混帐比喻?”韩道勋无奈的苦笑道。

“潭州即便有心往湘南诸州渗透势力,但收买也好、拉拢也好,都远不及直接派出成千上万的亲近潭州,或直接受潭州控制的民众进入辰叙邵衡诸州扎根更有效,”

韩谦此时已经将前后关节都想透,心情是异常的舒畅,说道,

“而近年来,湘潭局势相对稳定,没有特殊的原因,之前从湘潭南迁的客籍民众,甚至都开始往洞庭湖沿岸回流,更不要说有大批湘潭之民南迁了。我们要是将引诱流民入叙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潭州耳朵里去,可不就是他们暗中往辰叙邵衡诸州大肆扩张的一个良机?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父亲你首先得允许流民在叙州能够自行组织围垦荒滩良田。这样的话,才能让潭州看到,他们输送过来的人马,将可以直接通过围垦一事立足,并继续聚拢在一起,形成受他们暗中直接控制的力量。而父亲你一心想做的围垦之事,实际上也就能由潭州代您完成啊!”

“唉,”韩道勋道,“你也知道你这是在‘引狼入室’,到时候只会令叙州的局势越发错综复杂啊。”

“潭州是狼、四姓是地头蛇,唯有让他们在叙州狼蛇互咬,局势看似复杂了,但却能让父亲肩上的压力真正减轻下来啊,”

韩谦说道,

“我今天午后出城溯流到芷江,看到沅水两岸能围垦的浅淤地不少,我猜测王庾大人应该也是有意大举围垦浅淤地,令四姓或潭州忌惮,才遭到毒手的吧?我在想,父亲你真要以州府的名义,组织民众围垦沅水两岸的浅淤地,四姓会反对你,潭州也绝不会坐看你借此事在叙州形成自己的势力——父亲你是没有此意,但你也不能否认,兴修水利、实施大规模的围垦,会让你的影响力深入到贩夫走卒之中。而围垦之田,照律也都应列入官田,父亲身为刺史,要是在任内致力使州府所属的官田、职田增加数万亩、十数万亩,你便再想说自己没有异志,潭州也不会相信。父亲你放潭州的人进来,到时候谣言满天飞,四姓也只会认为这些引诱流民进来的谣言,是潭州在暗中极力散播,跟你我父子俩绝没有关系。”

“潭州一定会中你的计?”韩道勋问道。

“潭州并不会将四姓这样的势力视为多强悍的对手,那对他们而言,就不存在中不中计。而他们真要以为我们父子二人能对潭州有什么实际性的威胁,更应该趁此机会大肆派人马渗透进来才是,”韩谦笑着说道,“要是父亲身边没有人将这个消息传到潭州去,我回金陵时便绕到潭州走一趟,亲自将此计贩售给马家。”

韩道勋直觉后脑勺隐隐作痛,虽然他以后在叙州看上去要安全一些,但局面叫韩谦搅得那么复杂、那么混乱,他此时也完全没有信心,能掌握住叙州的局势,不使之失控。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思路

韩谦回到东院,看到厅内掌着灯,赵庭儿正伏案演算着什么,而奚夫人跪坐在书案的对面,帮着赵庭儿整理演算稿,看到韩谦过来,远远退了一旁。

韩谦看了奚夫人一眼,暗感时机也还不够成熟,便走到赵庭儿身边坐下,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将算稿接过去,才看到赵庭儿竟然是在演算三角函数。

制出测角仪,还需要配合三角函数值,才能计算高程差。

虽然在后世三角函数仅仅是初等数学的内容,但当世以勾股定理为基础的三角学,主要脱胎于天文观测及历法演算,所有的相关知识都很零碎,都还不成体系。

赵庭儿再聪明过人,但跟他学习毕竟还没有满一年,想她利用还不成体系的三角学知识,独立将三角函数值都演算出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确定三角函数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绘图进行实际测量后再计算数值,但绘图再精准,所计算出来的数值都是有偏差的。

然而想纯粹通过数理演算,将三角函数值都推算出来,这实际是一个相当浩大而困难的工程。

“傻丫头,我都未必能推算出来。”韩谦拿算稿敲了一下赵庭儿,让她与奚夫人先去休息。

梦境中人翟辛平理化水平不高,但金融分析要用到很多数值计算,数理演算的基础还算不弱。

不过,韩谦并不记得三角函数数值的直接计算方法,想要借助前人已经总结出来、不成体系的三角学原理,一点点的去推演,依旧是极其困难。

韩谦在书案前,枯坐了一夜,天光大亮,依旧是没有头绪。

这一夜赵庭儿与奚夫人也没有丢下韩谦回房休息,也是在厅里陪着。

奚夫人拿着扇子扇风,或者帮着驱赶蚊虫;赵庭儿则强撑着趴在案边看韩谦推演各种公式,看韩谦最后气急败坏的将一大叠算稿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箱子里去,笑着说道:“原来也有公子所不会的东西……”

韩谦也不想将宝贵的时间,耗在浩瀚无边的数理推演中,心想那或许是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的工作,而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三四年间就会斩落下来,这个时间他实在是耗不起。

退而求其次,那只能是尽可能精准的去绘图,然后再实际测量角边的数值再进行计算,可以将一个大概的三角函数数值表先制出来。

韩谦依稀记得,后世最早的三角函数数值表,应该也是通过这种办法制定出来的。

即便利用这张表进行高程差的测量、计算,会有三五米的误差,但实施较大规模的水利工程中,还是可以通过其他输助手段进行较正。

即便这比预想中要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但当世的技术水准就是如此,非韩谦一人所能撼天。

绘图测算的办法,韩谦都教过赵庭儿,而且这事也需要有足够的耐性去做,韩谦便将事情都推给赵庭儿张罗着奚夫人一起去做,他则喊晴云到后厨给找了一些吃食,饱食一顿便回卧房补觉去了。

韩谦睡到午后才起床,走到卧房,看到赵庭儿竟然直接趴在书案上熟睡过去,而奚夫人蜷坐在书案前,正将他早上扔到废纸箱里的算稿翻出来看。

奚夫人还戴着脚镣,两脚侧蜷在一旁,雪白娇嫩,除了脚踝住有被脚镣勒出来的红印子外,再无半点瑕疵。

奚夫人也是相当的警觉,猛然转回头看过来,接着面无表情的将算稿重新扔进废纸箱里。

“你看不懂的,”韩谦没有什么表情的说道,“你先去给我端洗漱水来。”

听着韩谦轻蔑不屑的语气,奚荏是满心不爽的,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份纯数理推演算稿在她眼里,真是有如天书一般,比她幼时所学的算学,不知道要高深出多少。

韩谦笑了笑,心想当世也就溧阳侯杨恩这样的人物或许能看明白这份算稿,奚夫人即便是高隆之女,家学渊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想在算学上达到溧阳侯杨恩那样的层次,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不过,以此能引起奚夫人的兴趣,却是韩谦乐见的。

…………

…………

虽然韩谦已经确认直接演算三角函数值这事,短时间内无法做成,但要是后续谁要愿意深入研究,这份算稿应该还是能提供一些帮助的,也不能真当成废稿扔进废纸箱送进茅厕擦屁股用。

韩谦坐到赵庭儿身边,将算稿摊平整理好,又回想奚夫人刚才端详算稿时迷茫而又诱人的神态,以及她那双雪白的玉足,暗感也难怪冯昌裕明知道她可能是个隐患,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将她收入房中。

赵庭儿脸蛋极美,但手脚还是有些粗糙,玉足便没有奚夫人那么诱人,想到这里,韩谦又可惜当世无法造出丝袜这样的趣物。

韩谦将算稿整理好,又将赵庭儿绘好的图样拿出来测量——唯有绘图足够精准,在测算三角函数值时才能尽可能降低偏差。

这是无奈之余的笨办法。

书案上摆放着一只用于较直的线锤,赵庭儿睡得正熟,无意间小手往外拨了一下,小巧的圆锥铜锤往往书案边滚去,韩谦伸手抓住线锤的线端,看着圆锥铜锤挂下去摆动,突然意识到测角仪实际有更简单的造法。

陆用测角仪需要保证基座尽可能水平,但除了水平仪外,线锤的指向,不是随时都跟水平面保持绝对垂直吗?

那用线锤较正基座的水平度,不是要比水平仪简单、简便得多?

之前竟然都没有想到这点,韩谦忍不住轻抽自己的脸,骂自己真是一个蠢货。

奚荏端来洗漱水,看到韩谦一边抽自己的脸,一边骂自己是个蠢货,又不知道他是在发生什么神经。

想通这个道理之后,韩谦再去重新设计测角仪,发现可以将测角仪设计得非常的简单,压根就不用几个匠工大张旗鼓的搞那么多事情。

赵庭儿睡眼惺松的醒过来,见韩谦正嫌弃他自己的搓着脸,问道:“怎么了?”

“你看,测角仪其实可以这么造!”韩谦将新设计的测角仪图稿拿给赵庭儿看。

新设计的测角仪,仅仅需要一只直立杆、一个带角度刻数的半圆盘以及一只线锤,实际测量时,将直立杆插地上,任线锤自由垂落,这时候只要使半圆盘的中心线,也就是零度角,跟线锤保持重合就行。

这么一来,半圆盘的直边就保证处在水平的位置上。

然后转动半圆盘,使得半圆盘直线的两个点,与测量目标保持在一条直线上,这时候直接读半圆盘与线锤的夹角,其实就是他们要测的目标仰角。

“原来道理说透了,真这么简单啊!”赵庭儿欣喜的叫道,“公子你之前竟然没有想到,竟然让工匠用那么复杂的办法去造测角仪,真是蠢啊!”

“你再说声我蠢,试试看?”韩谦伸手去敲赵庭儿的脑袋。

“我现在就去喊人,去通知那两个匠师照新法造测角仪……”赵庭儿雀跃的跳起来要去喊人。

韩谦说道:“让他们照笨办法造测角仪,好办法不能都教会人家,要不然我们以后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韩谦拉住赵庭儿,告诉她说叙州这边所用的测角仪造得越复杂,等到拿出来进行实际测量时,就能让州府在普通民众心目中显得高大、神秘,使之知敬畏。

这在叙州当前的形势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他们自己用新法所造的测角仪,可以用于三角函数值的测量计算。

用测量法计算三角函数值,说白就是将相应角度的直角三角形画出来,量出三条边的具体数据,然而再进行简单的比例计算。

这种经验学的办法,在当世量尺精度有限的情况,唯有三角形画得足够大,最后所得的三角函数偏差才能足够小。

而韩谦他们只要造出简易版的测角仪,那就可以以一堵直墙作为三角形的一条直边,以测角仪与直角的垂直距离作为另一条直线,而斜边则可以用勾股定理简单计算出来。

这么一来,他们能用于计算三角函数值的三角形,实际上就能有十几米大小,以此测量出来的三角函数值,自然就能控制在极小的偏差之内。

而倘若每一只测角仪都能对应一套三角函数值表,那还能将不同测角仪的器仪误差都排除掉。

韩谦倒是更深刻明白“做学问”这三字的道理,学问真是要“做”出来的,要不是这两天着手去做,他也没有办法考虑得如此细致深入。

看韩谦与赵庭儿主婢二人欢心雀跃的样子,奚荏心里困惑不已,手段如此狠辣的一个人,胸腹间怎么会有如此高深莫测的学问。

天佑九年母亲病逝时,奚荏也已经十四岁了,不过她就算学过算学,也相当粗浅,上午帮着赵庭儿绘图,勉强明白造测角度以及利用三角函数值测高程的原理,但还是有很多的疑点没有搞明白。

不过,韩谦是她的杀兄仇人,她心里再多的好奇,也不会主动去求教的。

这时候高绍捧着一叠册子走过来,看到奚夫人在场,便站定在廊前,没有急着进来。

韩谦招手让高绍将册子拿进来。

这些都是王庾在叙州任刺史四年多时间内,以州刺史名义正式向天佑帝及朝廷诸部司所进的奏疏及公函副本,主薄薛若谷那里都有留存。

韩谦昨天回来后,特意让高绍去找薛谷若去拿这些奏疏副本,他想看看王庾在叙州到底有做哪些事,最终不为四姓及潭州所容。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窥心

韩谦将王庾的奏疏副本摊放到书案上,赵庭儿打着哈欠,便让她先去休息,不要累坏了身子。

赵庭儿有些担忧的看了奚夫人一眼,虽然韩谦浑不在意的留奚夫人在身边伺候,但赵庭儿总是不敢松懈下来,随时都站在奚夫人的身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现在就怕自已回屋睡觉了,少主稍有懈怠,让奚夫人拿到屋里的刀剑暴起伤人,她哭都没处哭去,想着是不是让院子里的扈卫,到屋里盯着奚夫人。

韩谦之前还提防着奚夫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这烫手山竽,但在知道她的身世后,很多事情在他看来就简单了。

他清晨进里屋睡觉,让她留在外面的厅里帮赵庭儿绘图,也是要进一步动摇她的意志。

韩谦让赵庭儿安心回屋补上一觉,坐在书案前一页页的翻看奏疏副本。

王庾乃是与溧阳侯杨恩等人一起,替越王董昌的族人求情,触怒天佑帝,才被贬到叙州任职,但他刚到叙州时的心思,还是留在金陵,一封封疏奏多以议论国事为主,言语间依旧希望天佑帝能将他调回金陵任用。

之后王庾虽然渴望调回金陵的心态没变,但疏奏里则多写叙州的状况,对叙州落后江淮太多的农耕生产以及土籍大姓封闭而有害朝廷治理边陲州县的习俗以及民众生活穷困却土客两籍相争剧烈等事,都深感忧虑。

奏疏间对潭州也多有描述,无疑多是提醒天佑帝观注潭州的蛰伏心态,不可懈怠轻信。

王庾虽然对被贬叙州,充满不甘,但到任后还是积极做了很多的事情。

除了一再试图修筑江堤、围垦淤地外,王庾还早就在叙州推行江淮更为先进的农耕之法,教导州民沤肥、分垄耕地等等,积极提高农产,还一度想废除掉叙州此时犹存在的蓄奴之俗。

王庾在奏疏里提到冯昌裕天佑六年灭奚氏,将绝大多数奚氏子弟,都贩卖给其他大姓,甚至贩卖给州外的土籍强豪充当寨奴,当时叙州已经在名义上归附大楚,朝廷就不应该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便事过境迁也应严厉斥责,将这事纠正过来。

从这些奏疏公函的副本里,韩谦也看到王庾在工曹之下,创立了工师院,此时助他造测角仪的那两名匠师,便是王庾招募过来,大量打造水筒车、曲辕犁等农耕械具,推广下去。

在这些奏疏公函的副本里,王庾也提到江淮民众食盐,皆官运官销,盐价尚且能忍受,但盐铁使嫌叙州路遥,开商运商销之例,致使叙州盐价腾贵,每石近万钱,以致盐犯屡禁难绝,上书建议叙州之盐也悉由官运官销,以平盐价……

从这些奏疏公函间,韩谦不难想象一个外贬不得志却心系家国,也一心想在地方上做些事,以拯万民于水火的官员形象。

而从种种建议细致的条陈里,韩谦也不难看出王庾是一个有才干而且务实的勤勉官员,只是他失势外贬,在京城、在地方都孤立无援,以致他看上去在叙州碌碌无为,以致最后需要官伎周幼蕊站出来疏财,才得以棺木归乡。

看过这些奏疏副本,不知不觉天色早已经黯淡下来,灯烛照得韩谦脸色阴沉。

韩谦心情是不好受。

他甚至在想,要不加以干涉,他父亲在叙州的结局,不会比王庾更好,毕竟他们都没有学会要怎样明哲保身,或者说不屑去学明哲保身。

“你身为高隆、高奚氏之女,王庾写给吏部等院司的奏疏公函,想必你都是看得懂的,”

韩谦将最后一本奏疏副本,“啪”的一声摔到案头,盯着奚夫人说道,

“就这么一个满心为地方着想、有望成为一代名臣的官员,冯昌裕等贼不容他、下药毒死他也就罢了,你兄妹二人为虎作伥,难不成真想你奚氏子弟千年百世都沦为他姓之奴?”

“刺史王瘐得瘴毒病逝,谁曾下药毒害他?”奚荏并不觉得她的身世能瞒过韩谦,但见到韩谦的神色如此的阴郁,禁不住开口辩解道。

“一口一个瘴毒,你们要不是串供般都坚持一个口径,我或许还有所疑惑,但你受季昆挑唆过来刺杀,应当知道三皇子得领龙雀军,乃是我父子二人助三皇子收编数万身染重疫的饥民而成,州狱里也有六名囚徒身染瘴病,为我父亲治愈,你当真就以为瘴毒何时会发、病发时有何症兆,我父子二人心里不清楚?”韩谦冷冷一笑,说道。

“……”奚荏语塞,想要再争辩几句她并不知此事,但又想到她跟杀兄之仇说这些废话做什么,遂又闭口不言。

“你是否还有杀我之心?”韩谦盯着奚荏问道。

“……”奚荏别过脸去,心里想,他这是问什么废话?

“我要是能助你报父死母辱之仇,能助你奚氏子弟脱离奴籍,助你奚氏重新立族,你还想杀我?”韩谦问道。

奚荏想说韩谦这话不过是骗三岁小儿而已,但张嘴结舌。

“你受季昆挑唆过来刺杀我,当真仅仅是报兄死之仇,而不是想着我在靖云寨身死,我父亲必定会发兵杀靖云寨血流成河?”韩谦盯着奚荏的眼睛,问道,“冯昌裕除了辱你母女之外,你父亲被马元衡所杀,冯昌裕当真没有从中动些什么手脚?”

奚荏愣在那里,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韩谦怎么就突然之间将一切都想明白过来了,好像自己在他眼前被剥得精光,再也藏不住丝毫的秘密。

“你不要一脸迷茫的样子,我是不熟悉你,但我跟季昆打了两个多月的交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有些知道的。仅仅是兄死之仇,还不足令季昆相信能够成功说服你刺杀我,他如此谨慎之人,轻易不会出手,一件事要没有八九成的把握,他又怎么会跑去挑唆一个人冒险行事?”

韩谦轻吐一口气,说道。

奚荏算是明白韩谦为何能看透她的一切,但却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机、城府要深沉到怎样一个程度,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这一切。

韩谦继续说道:“……我这两天留你在身边,其实一直就是疑惑这一点,原本想着待你松懈下来,再套你的口风。不过,今日有人将你的身世告诉我,我心里的那点疑惑也就迎风而散了。你在寨中出手刺杀我,不过是想着我死,我父亲会出兵攻靖云寨而已。你也不是不怕死之人,心里想着刺杀我后,季昆会保你性命,要不然你也不用这些年拿身子去伺俸冯昌裕那个糟老头子了。洞房花烛夜、趁他极乐之时,你一剑捅死他的机会,应该不少吧!”

“你……”见韩谦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奚荏银口怒咬,却发现怎么都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

“当然了,你父亲被马元衡杀死,冯昌裕有没有动手脚,我目前还没有查清楚,但你要是不说,我想要查清楚这点,也不是什么难事,”韩谦按住书案,站起身来,说道,“不过,这事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明天就将你关到女监去,待哪天叙州的形势真正安定下去,再放你出来。我这么处置你,想必你也不能怨我不知怜花惜玉了吧?”

“我祖公在世时,仅生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再没有其他兄妹,冯昌裕早就想娶我母亲,以便吞并奚氏。而我母亲嫁给父亲时,冯昌裕则为马元衡的佐史。”奚荏低下头说道。

高绍找冯宣打听奚荏身世时,冯宣并没有说清楚高奚氏乃奚氏上任酋首的独女。当然,这也不会是冯宣故意隐瞒什么,只是他觉得这点不重要,又或者高绍也没有在意这点。

然而,高奚氏乃是奚氏前代酋首的独女,奚成死后,奚荏又是高奚氏的独女,理论上奚荏就是奚氏唯一的继承人;倘若奚氏还存在的话。

“你要是放下杀我之心,放下兄死之仇,我倒可以暗中助你赎买奚氏子弟……”韩谦眼睛盯着奚荏,说道。

“你为什么要助我?”奚荏见识过韩谦的凶狠手段,才不会相信他有什么好心。

“十年之内,奚氏子弟要效忠于我,为我生、为我死,”韩谦开出条件道,“十年之后,我还你自由,许你奚氏在这片山地重新立足!到时候你也不用担心冯昌裕、冯瑾父子了,他们应该早就被灭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此言当真?”奚荏问道。

“你有什么值得我诓骗的?”韩谦哂然一笑,说道,“不过,要让此事能成,我就不能无缘无故的就毫无保留的任你留在我身边。我明天让人将你脚上的镣铐,换成银铃,以后你在我身边,要走在我身前,不要走在我的身后,要让外面人看到我在贪恋你美色的同时,却又在防备着你有可能会杀我!”

奚荏内心一片混乱,从失手被擒到现在,也才过去四五天时间而已,但韩谦身上所发生的,或者说韩谦有意让她看的诸多事,对她内心所造成的冲击到底有多大,她自己此时也不是很清楚……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计

杀人亡家、掳其妻女为妾为奴以供淫乐之事,在过去数十年间,在这片大地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真正不甘羞辱、不惜与敌贼同归于尽的烈性女子,却是极罕见。

毕竟只要是人,都会极强的求生欲。

因此韩谦将奚夫人留在身边,高绍、田城他们也只是认为初期应盯得紧些,待慢慢的将其决死之意化解掉,不觉得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子即便再练过手脚,真能做出什么轰天动地的事情来。

看到韩谦将奚夫人留在屋里伺候了一天两夜,就吩咐他们去找工师院的匠师,照奚夫人的脚踝尺寸打造一副带铃铛的银环脚镯,在赵庭儿拿一根丝线,给奚夫人量脚踝尺寸时,高绍、田城他们就打趣问韩谦要不要他们再到市集买几副驴货回来炖汤,以便好好进初一番。

韩谦朝他们两人每人踹了一脚。

银环脚镯打造起来甚是方便,午时工师院就派人送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高绍他们特意吩咐过,脚镯除了能用铆钉扣死外,银铃铛竟然也是两层镂空的结构,很难塞入异物制住铃铛响动。

从此之后,只要院子里能听到银铃响动,便知道是奚荏在走动。

看着奚荏抬起脚,让匠师扣上脚镯铆死,韩谦暗挫挫的想,要是他真对奚荏动了什么念想,那守在院子里的扈卫,不就能通过银铃的响动,听到他时间的长短、动作的剧烈幅度来了?

再看田城、高绍、杨钦等人站在一旁互递眼色,暗想这几个家伙多半也是想着同样的龌蹉心思,韩谦心想自己怎么就又想出这作茧自缚的蠢主意来了?

待匠师将脚镯铆死后,韩谦就迫不及待的让人备马,要去灌月楼饮宴。

奚荏梳洗过,换上襦裙,纱罗之下,隐隐透出肉色如玉,抹胸之上更是露出一片波澜起伏的雪白。

兼之奚荏要比赵庭儿年长两岁,身体该长开的地方也都长开了,除了脸蛋明艳动人,臀圆胸挺的身姿也流露出更为诱人销魂的韵味。

这越发叫韩谦觉得给奚荏套上脚镯银铃,是一个蠢到没边的主意。

奚荏骑到马背上,裙衫下露出雪白纤细的脚踝,随着马蹄的踏动,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穿街过巷也格外的引人瞩目。

奚荏还是不适应这种近乎示众般的“羞辱”,走进灌月楼看到楼里饮宴的客人跑过来给韩谦行礼时,打量她的眼神是那么怪异,更是叫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只是她坚韧的性子迫使她跟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对抗,也叫她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质。

韩谦让掌柜将灌月楼后院的雅舍清空出来,又告诉掌柜他喜欢吃鸭,让这里的大厨多做几道鸭菜上来给他品尝。

即便没有这些天的动静,韩谦身为刺史公子,这点要求,灌月楼也是不敢不满足的;韩谦又当仁不让的让扈卫封锁住进出后院雅舍的通道,不让其他客人有机会过来打扰到他。

奚荏不知道韩谦这般举动是为何意,不要说灌月楼并不以做鸭子闻名,叙州养鸭禽的人家也不多,心想或许韩谦在金陵真就喜欢吃鸭子吧。

待灌月楼的伙计,摆上满满一桌菜肴后,高绍领进来两名艄夫打扮、穿着草鞋、脚上还沾着泥巴的汉子进来,她看清楚其中一人竟然是与其兄走得极近、带着其兄被韩谦所杀消息的高宝时,美眸瞪得溜圆。

高宝看到奚荏凌厉的盯过来,心头直是发虚,实是担心韩谦为讨好美人,点破是他杀死奚成,然后再将他交给奚荏发落。

韩谦见奚荏杏眸死死盯住高宝,看向奚荏说道:“奚成临死都要效忠冯昌裕、为虎作伥,当时州狱啸闹在即,我不得已出手杀他;而高宝潜回靖云寨,也是听我命令行事,也是他暗中配合,我才能擒住季昆——你要是都不能将这怨恨压下去,我们的合作,似乎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

奚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将凌厉的眼神从高宝脸上移开,她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韩家父子刚到叙州才一天,就已经令高宝、冯宣为他们所用了。

奚荏对高宝颇为熟悉,平时对他贪鄙的生性也颇为不屑,心想他要是被韩谦逮住,贪生怕死之余为韩谦所用也正常得很,但冯宣在叙州颇有义名,怎么又会就轻易背叛山越,为韩家父子所用?

韩谦示意高宝、冯宣坐下说话。

见韩谦将所有事都揽到自己头上,也并不是将他召来杀了讨好美人,高宝伸手抹去额头的虚汗,虚着屁股在桌旁坐下,悬着心才从嗓子眼落回去。

冯宣看到奚夫人在场,又听韩谦说他跟奚夫人有什么合作,心思则是疑惑,不知道韩谦跟奚夫人暗中谈成什么合作,而这次秘密召见他们又是有什么吩咐。

韩谦让大家坐下来,在举箸用宴之前,说道:

“奚夫人答应十年之内,将率奚氏子弟效忠于左司。冯宣你从即日起,要尽一切可能,赎买分散于各寨为奴的奚氏子弟,所需钱财,我会予全力的资助!”

听韩谦这么说,众人才恍然想到奚荏实际上是奚氏唯一的继承人。

山越诸族虽然也有传男的传统,但酋首子嗣不肖,或者没有男丁继承,也不是没有立女主的例子。

最为著名的则是四百多年前号称岭南圣母的谯国夫人冼珍。

奚氏曾经是辰叙两州间势力不弱于四姓的大姓豪族,但在马元衡以及冯昌裕等人十数年不遗余力的打击下,此时已经可以说是覆灭了,最后所残剩的族人也就早被冯昌裕贩卖到辰叙邵衡诸地为奴。

奚氏都已经覆灭了,奚荏这个继承人的身份也就一无是处,但倘若能通过赎买,将奚氏子弟重新聚集到一起,奚氏不就又能浴火重生了吗?

这时候,奚荏的身份就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令奚氏子弟听命韩谦行事。

冯宣的心则是略感苦涩,他明白韩谦要他出面去赎买奚氏子弟,一方面无疑还是想着能够掩人耳目,但另一方面,到时候他麾下的奚氏子弟越聚越多,明面上看他冯宣在叙州的势力会越来越大,而实际上是他受韩谦的控制越来越紧、越来越严。

到最后除非奚夫人心存异志,要不然他压根就不要指望能摆脱韩谦的控制。

奚氏于天佑六年被冯昌裕彻底攻破时,还有三千多族人被贩卖到各地为奴。

这点人口,要是放在其他地方,根本算不了什么,毕竟其中能用于征战的壮勇,也只有三五百人而已,但在叙州能暗中将奚氏族人聚集起来,而最后又能通过奚夫人令奚氏族人的凝聚力、向心力重新提聚起来,则将是一支不可忽视的、隐瞒在暗处的力量。

这要比让冯宣在没有多少基础的前提下,在被四姓防备着、渗透着的前提下,却要在三四年内形成一股能在叙州跟四姓抗衡的力量,要现实得多、可行得多。

冯宣没法拒绝,即便有所不愿,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接着又说了昨日冯昌裕找他到靖云寨谈话的事情。

四姓无法拒绝新任刺史韩道勋提出的条件,也同意接受以冯宣及手下组建船队,运送叙州物产到金陵,与左司所属的货栈进行交易,毕竟冯宣多年来就率手下在沅水旁以拉纤为业,也有知行船水情的艄工舵手。

不过,冯宣除了保证村寨现有的田地耕作外,将能用的男丁都调出来,也不到四十人,更何况冯宣手里并没有能运货的船只。

冯昌裕找到冯宣,四姓将各出两艘千石船,以一百石运力配备一名艄工水手的标准,再加上必要的护卫,八艘千石船怎么需要用一百人才够。

冯昌裕给冯宣的建议是冯宣寨子里出二十人,四姓各出二十人,凑足组建船队所需要的人手,到时候核算工钱时,冯宣这边照四十人领钱便是。

其实就是答应每走一趟船,让冯宣虚领二十人的工钱。

以艄工纤夫每天两升粳米、十文钱的力价计算,一年就算一半的时间走船,冯宣也能虚领六七万钱。

这在穷山恶水的叙州,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要知道冯宣的村寨,小两百口人,一年结余都未必能有三五万钱或百八十石的粮食。

“我没有请示过少主,不敢随便答应冯昌裕,只是跟冯昌裕说容我考虑两天。”冯宣说道。

“你去回复冯昌裕,便说船队里四姓可以各出十人,而你家寨子人少,要让四姓各贱卖十名寨奴给你,以补人手的不足,但不要刻意提奚氏寨奴,”韩谦说道,“还有,就是寨奴就算是贱卖,你也得先跟四姓赊着账。”

冯宣的寨子,目前不管男女,壮劳力才一百人,要是能一下子得到四十名寨奴,实力相当于直接提升三四成。

虽然冯昌裕那边出售寨奴,不会将整户整户的寨奴贱卖给冯宣,多半会将寨奴的家庭成员拆散开卖给冯宣,形成一定程度上的牵制,但这也不打紧,毕竟是这些只是第一步;同时第一次也不能刻意挑奚氏寨奴赎买进来。

不过,只要四姓不刻意防备着冯宣,往金陵多跑几趟船,冯宣在韩谦支持下,暗中聚集的财力越来越强,赎买的寨奴越来越多,特别是其中的奚氏寨奴越来越多,很快就会凝聚成不受四姓牵制的一股在叙州新兴崛起的力量。

这股力量不仅四姓意识不到,连潭州都不可能防备!

想到这里,韩谦也颇为得意,拿筷子夹了一块鸭脯肉,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道:“这味道不对!”

高绍、田城他们惶然色变,说道:“我们特地让人盯着后厨,也让人做了手脚?”

“是味道不正宗,不是下了药,你们紧张什么?”韩谦又夹了一块鸭卤味,尝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上回过来,心里就想着收礼,倒没有认真尝一尝灌月楼的菜肴,这卤味竟然有一丝起酸,看来黔阳城里的食肆烹饪水平亟需提高啊!高绍,你送冯宣、高宝离开,再将大厨喊过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从哪里学的手艺,竟然这么粗糙!”

冯宣、高宝面面相觑,不知道韩谦想干什么,又或者是灌月楼的东家那天给少主礼送轻了?不过韩谦已经吩咐高绍送他们离开,他们也怕露了行迹,不敢多留,先行告退离开……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吃鸭

韩谦在灌月楼秘密召见冯宣、高宝议事的同时,韩道勋正在州衙听范锡程汇报他打听来的奚夫人身世,感慨的说道:

“原来她是高隆之女、被灭族的大姓奚氏唯一继承人啊?”

“少主或许还不知道奚氏女的身世,要不要我去说一声?”范锡程说道。

“哪里需要你去说啊?这小子要不是早就想好有冯宣、奚氏这两步棋可用,哪里会建议我引狼入室?”韩道勋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

见家主如此笃定的肯定少主必然已知奚氏女的身世,范锡程恍然明白过来,少主韩谦的通盘计划到底是什么了。

叙州地广人稀,土籍大姓把持地方,而大楚开国才十三年,对叙州等边陲州县更多是遥制,更不要说中间还有潭州相隔了,这以致客籍民众对新朝的认同度不高,也使得叙州变成一潭死水。

要想将叙州一潭死水搅活,就必然需要打通商道、引诱流民大举涌入叙州。

而这必然首先要得到潭州的许可才行。

要不然的话,潭州即便再低调,再不想引起朝廷的注意,只需要在沅水口等关键隘口设卡盘查,禁止流民涌入叙州,谁也不能说潭州的不是。

毕竟朝廷也是严禁民众随意流动。

而要想得到潭州的默许,就需要给予潭州足够大的利益跟诱惑才行。

最大的诱惑就是家主韩道勋默许潭州暗中派大量的人马,趁机混入叙州,借围垦等事形成暗中受潭州直接控制的势力。

潭州将触手大举伸入叙州,是会与以四姓为首的土籍大姓势力形成相互牵制之势,也不排除他们之间的矛盾会激化、恶化,家主韩道勋利用好这点,是能减轻自身的压力,甚至能借制衡之势做些事情,但不管是谁,最终想在叙州站住脚,还是要凭借硬实力说话。

而又由于潭州在湘湖之间的势力太强,他们真要引狼入室,真难保有一天弄巧成拙,最终被潭州鸠占鹊巢,以及四姓都被潭州收附过去。

范锡程也算是渐渐认识到少主韩谦的心机,不觉得少主到那一天真甘愿为潭州做嫁衣。

利用冯宣、奚氏女这两步棋,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再加上扶持杨钦等组建船帮,才是少主韩谦将来在叙州反制潭州与土籍大姓势力抓住主动权、防止将为潭州做嫁衣的关键。

而潭州即便知道奚氏女的身世,但只要猜不到冯宣实际上会为这边所用,也就不会意识到少主韩谦所行的引狼入室之策背后的真正用意——而少主韩谦将奚氏女留在身边,再密令冯宣暗中收拢奚氏子弟,这也将确保冯宣最终逃脱不了他的控制。

将这一切想明白过来,范锡程也是为少主韩谦的算计深深震惊,又情不自禁的想,少主韩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希望家主韩道勋做马寅,而他能成为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一样的人物吗?

范锡程窥着家主韩道勋微带阴郁的脸色,最终还是没有将这层疑问问出口。

范锡程心里想,少主韩谦前夜建议引狼入室时并没有主动提及奚氏女的身世,而家主又特意吩咐他去打听奚氏女的身世,他们父子二人实际上正暗中较着劲呢,他要是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得多蠢啊?

当然,范锡程心里也有忧虑,奚氏族人目前可能就仅存两三千人,即便少主韩谦通过冯宣、奚氏女,将这些人都笼络过来,顶天也就能得三五百壮勇能用,螳臂真能跟实际控制近二百万人丁的潭州较力吗?

…………

…………

到天黑虽然还有不少事务剩下,韩道勋也给自己定下当天事务不处理完不歇息的规矩,但诸吏也都饥肠辘辘,韩道勋还是允许各自归家吃饱肚子再回州衙加班加点。

州衙这边只负责给应卯的官吏提供一餐午食。

韩道勋也不想破坏规矩,他则带着范锡程先回后宅芙蓉园用餐。

韩道勋想简单吃点就再去前衙处理公文,未曾想回到芙蓉园西院,韩老山这边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人也不见踪影,问晴云才知道韩谦在后厨瞎折腾,搞到现在府里所有人的晚餐都没有准备好。

韩道勋也想看韩谦到底在折腾什么,与范锡程往后厨走去,隔着夹道就听到韩老山满心痛惜的在那里嚷嚷:“小祖宗啊,你要吃卤鸭舌,买来一百只鸭子都宰了,我要怎么收拾啊?”

卤鸭舌?

范锡程满头雾水,心想难道是拿一百只鸭舌卤着做一道菜?

这也太奢侈了吧?

韩道勋虽然不至于穿衲衣、食淡饭,但平素也极注重节俭,肉食也多以腊肉为主,宰一百只鸭子只为做一道卤鸭舌,这是唱哪门子戏啊?

范锡程见家主脸色平静,跟着往后厨走去,远远闻到卤水熬煮出来的香气,是挺令人食指大动的。

再看到后厨狭窄院子里晾晒谷粮的苇席上,竟然真摆放着血淋淋上百只鸭子,场面“血腥”得很,范锡程也是暗自乍舌,就见少主韩谦穿着短褂子,正指挥着人将一只尺许高的陶罐,用滚沸的开水冲洗。

“这罐子先用沸水冲洗,然后再用滚烫的卤水冲一遍,最后存入卤水待冷下来再封盖,卤水保存的时间才能长久——你们切莫偷懒,省了这道活;熬煮卤水要多加油,至少要看到装罐后能浮起一层厚油。而一旦尝到卤水发酵起酸,也不要有什么舍不得,吃坏肚子可是要你们老命的事情……”

韩谦指点韩周氏及两个厨娘怎么熬煮、封存卤水,同时叫赵庭儿、奚荏将他所说的这些抄写下来。

看到他父亲跟范锡程走过来,韩谦笑着说道:

“今日我去灌月楼吃宴,几味卤菜竟然有些发酸,心想爹爹以后要在是叙州吃不到上佳的卤味,那真是做刺史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想着我这几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便教韩周氏她们怎么熬煮卤水——卤水熬出来,鸭舌要放入文火慢炖才够入味,晚餐还要再等上好一会儿。”

“少主午时在灌月楼,吃了几道菜都不合口味,大发雷霆,差点要将灌月楼给拆了!”赵庭儿不失时机的告状说道。

韩谦确定要用奚荏,赵庭儿意见最大,见她憋了一天没提,这会儿倒要想办法使些小性子出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开玩笑的跟他父亲说道:

“奚荏都觉得那几道鸭子菜做得太粗糙,灌月楼拿这样的东西糊弄少爷我,我要没有一点脾气,那我辛辛苦苦跟着我爹跑叙州来赴任,干嘛啊?”

韩谦刻意提了奚夫人的闺名,见父亲及范锡程眼睛里都没有一丝疑惑,便知道父亲此时也已经知道奚荏的身世了。

奚荏还不怎么熟悉韩谦的秉性,哪里知道他随口一句话,藏着那么多的弯弯道道。

她站在一旁,见韩道勋、范锡程打望过来,特别是范锡程进院子后就打望了她好几眼,也是觉得尴尬,好像今天见过冯宣、高宝两人后,韩谦在灌月楼闹腾,真是跟她有关一般。

“你宰了一百只鸭子,就为了卤几盘鸭舌?”韩道勋问道。

“哪能这么浪费?”韩谦说道,“鸭胗、鸭肝、鸭心也都能卤着吃,但今天买到鸭子肉有些柴,不够肥嫩,我照《周学塘书札》里所抄录的菜谱,做了几只桂花鸭,味道未必正宗,父亲等会儿不要太介意。”

“……你这几天诸事皆顺,心情应该不差,没道理去折腾无关的灌月楼,”韩道勋才是最知道韩谦秉性的人,才不相信他说得这么轻松,问道,“你别装痴卖傻了,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父亲要传出横征暴敛、骄奢淫|逸之名,总要有些标志性的说辞,”韩谦笑道,“现在咱们府上杀一百只鸭子只为做一盘菜,传出去够威风凛凛了吧?”

“……”范锡程瞠目结舌,心想这算哪门子解释,这算哪门子作派?

韩道勋盯着满院子血淋淋的鸭子,皱眉想了片晌,问道:“你是想为父在叙州,鼓励民众多养鸭禽?”

韩谦拍着大腿而笑,指着韩老山几个人笑骂道:“你们几个蠢货,给你们大半天时间都没有想明白,真是几个人加起来都不及我父亲一个脑子灵光啊!”又笑着跟他父亲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前日溯沅水而上,见两岸淤滩极广,即便将来围堤造田,池塘也必然是极多,小鱼虾蟹虫螺蚯蚓生长极多,但两岸村寨养鸭禽者甚少,不能尽其地力,殊为可惜。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到,但我想父亲此时要是仅仅凭借一纸公函就要地方民众移风易俗,还真远不如咱府上大吃特吃、吃出标新立意来更有效果!这多余宰出来的鸭子吃不完,都熏晒制成腊味,拿船运往金陵贩售便是!今天在灌月楼闹腾,也是希望他们能将做鸭的手艺提高起来,叫叙州养成吃鸭的风气,养鸭才更能盛行。”

范锡程这才明白过来,少主这般作为,归根究底还是千方百计的想着扩大叙州往金陵的贸易规模,真是要将家主的名头用到极致了。

韩道勋摇头苦笑,他是答应到叙州后,要承担起横征暴敛的恶吏名头,但也没有想到韩谦真是用之无所不及。

韩谦笑着说道:“我今天亲自下厨试制几道烧鸭菜,等会儿一起上桌,父亲要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先去处理公务就是,等会保管不叫你失望。”

韩谦想要将叙州的死水搅开,希望叙州地方直接参与的商贸以及流民涌入的规模越大越为有利,然而叙州物产再丰富,不管是药材、茶叶、丹砂等等,受限于人口,目前真正能运出叙州贩卖的,规模都相当有限。

叙州但凡任何一业的兴起,都能直接刺激与金陵商贸规模的扩大。

他想着当世能直接诱导叙州普通民众广泛参与其中的行业,短时间内又能见效果的相当有限,利用沅水流经黔阳县段滩多流缓的特点养鸭禽则是其中之一。

即便是编织帆布、篷布能成为一业,但还受限于叙州当地棉麻的种植规模有限,难以短时间真正形成支柱产业。

种茶、矿产的开采、冶炼都是如此。

而只要吃鸭的风气能在叙州兴盛起来,即便叙州鸭苗不多,船帮也完全可以从沅水乃至洞庭湖沿岸贩运过来,使得叙州这边养鸭、熏制腊鸭在短时间内就形成规模。

韩谦为这些事操碎了心,韩老山等人自然难以理解,但他父亲终归是跟王庾、杨恩、沈漾等人一类的人物,稍动心思还是能够想明白他的用心,都不用他费心思解释什么。

当然了,要想叙州当地能养成吃鸭的风味,更有利于养鸭业的兴起,韩谦想着这段时间在叙州多做几道烧鸭菜品推广下去,这也是他今天闹腾灌月楼的用意。

要不然他又不是特别喜欢吃鸭,何苦在这上面花费那么多的心思?

金陵桂花鸭倒是一绝,以及北方常吃的炙鸭,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但韩老山的婆娘及几个仆妇,平时吃食没那么精细,都不知道具体做法。

即便是号称黔阳城第一厨的灌月楼,今天做上来的桂花鸭、炙鸭都相当普通。

韩谦午时见过冯宣、高宝后,特地将灌月楼的大厨揪出来责问,才发现他们学的江淮菜、北方菜手艺都不够精细,便特地令他们将菜谱抄写下来,下午带回芙蓉园琢磨。

韩道勋这次赴任叙州,行囊里最多的就是藏书,有不少文人手札笔记里抄录很多菜谱——文人多吃货,这话是一点不假。

韩谦与赵庭儿、奚荏下午翻找菜谱,再与灌月楼大厨抄下的菜谱比对,才发现灌月楼熬煮卤汁,在封存时灭菌不够彻底,以及没舍得多用油,是卤味发酵起酸的关键,而桂花鸭、炙鸭做法有偷工减料之嫌,少了一两道手续,以致味道全变。

韩谦与赵庭儿、奚荏研究了菜谱的同时,又叫韩老山带着人去买鸭子,但叙州吃鸭不盛行,东城市集里就两家鸭子铺,都凑不足一百只鸭,还是出城收罗了小半天,到傍晚时分才凑足一百只鸭子回芙蓉园宰杀。

等韩谦将几味卤鸭菜以及桂花鸭做好,夜色已深,大家都是饥肠辘辘,却不敢说什么怨言。

韩谦自己尝过觉得满意后,除了府上所备用的晚宴外,又将韩老山喊过来:“这几样,现在各封一碗送灌月楼,叫他们的东家、大厨尝尝,明天我再换一家食肆去砸场子!”

韩老山见韩谦竟然通过这种手段去强推烧鸭菜,也是哭笑不得,问道:“少主你再折腾几天,咱们府上在黔阳城真就要人神憎厌啊?”

“去,我煞费苦心帮助这家食肆提高烹饪水平,他们不感恩戴德,还想怎样?”韩谦瞪了韩老山一眼,要他赶紧照吩咐去做,不要再啰嗦。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拉人入彀

打草惊蛇之后,挫败四姓仓促所行的州狱暴动阴谋,但韩谦心里知道,他们在叙州的根基犹浅、太浅。

他们此时即便是连初步掌握住黔阳县都算不上,而郎溪、潭阳两县的主要官吏,迄今更是都没有人到黔阳城来参见他父亲。

叙州目前只是通过之前形成的协议,各方面保持公函往来未断,只是令宁安宫及太子一系,暂时无法直接通过部司向他们施压而已。

这也注定了他父亲在叙州,目前只能勉强维持州衙的运转,但凡想做什么事情,却是寸步难行。

一纸公函下去,要是能符合大姓强豪的利益,或许能行,要不然就是一张废纸。

不过好处也有,那就是他父亲想在叙州纵容什么事情,大姓强豪也难以动用公器进行禁制。

比如流民私自造堤围垦淤地,按律是应官府出面禁止之事,但冯昌裕、冯瑾父子不敢回黔阳城,县府衙门近乎瘫痪,州衙视若无睹,那必然就禁止不了。

即便鼓励民众养鸭禽,也只能因势利导,难用公函行之。

韩谦不可能在叙州停留太久,但要做的事情太多,循规蹈矩是肯定不行的,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接下来在叙州的日子,韩谦主要除了闹腾黔阳城内各家的食肆酒楼外,盯住帆布、篷布的试识,也是他短期在叙州所能推进的事情。

一方面当世的纺织手工业以及织造技术较为发达,是唯数不多在前工业时代或者说农业社会,就可以进行规模化发展的产业。

这为大规模生产帆布、篷布提供必要的条件。

除了随韩谦他们到叙州的家兵妻女都擅织造,在金陵也多以此为业补贴家用外,叙州也有织造能手,但韩谦叫季希尧多从狱卒以及州衙低级胥吏的家眷中雇人补入草创的织造院,这也能帮父亲加强狱卒及州衙的稳定性。

而厚韧的帆布、篷布,除了能造船帆外,在当世的用途也是极为广泛,即便民用市场需要慢慢开发,但仅军用这一项,用度就极大。

篷布织造,除了试着用不同的平纹或叙纹、或单股或多股线织法外,还要试用不同产地的棉、麻物料进行比对,识造小样倒是方便,十数天时间就织造出二三十种小样。

韩谦也不指望能一蹴而就,此时也只是劣中选优,先试制操训用的船帆。

此时叙州没有现成的大型织机,船帆用小块篷布进行拼接,而就长江及内陆的风势而言,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艘战帆船的改造也在如期进行,但即便不大改船体,即便能免费用州工师院的匠工,也能偷用州府所存一些物料,加强船体结构强度、甲板、船舷蒙裹熟牛皮、加装女墙箭垛等等,花费还是有如流水。

没有更换桅杆,但就算是船帆的横立面加宽一倍,新式风帆的操作也要较以往复杂许多。

以三艘战帆船为主,组建叙州船帮的主要目的,是要武力震慑沿途的江匪水寇。

而以战帆船为核心、对抗江匪水寇的水战之法,与杨钦他们之前以乌艄船为主、以偷袭民商船为主的战法,自然也是有极大的不同。

韩谦也是全知全能,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兼顾这些,只能是杨钦率领部属,不断的进行适应以及作新的尝试。

除了高绍、田城、赵无忌率二十名左司斥候,继续留在韩谦身边,负责斥候护卫侦查以及情报收集等事外,郭奴儿、林宗靖率率三十名左司斥候,都编入杨钦手下,先在沅水位于黔阳以北的开阔江面上,学习帆船操作、水战。

郭奴儿、林宗靖所率的左司斥候,有近半数都是受韩谦操训过大半年的家兵子弟,适应、学习能力极强。

杨钦手下三十多人,看似都是水寇精锐了,但除了身体素质要强一些、单打独斗的身手要更强悍一些,实际上是远不能跟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相比的。

杨钦甚至都要在郭奴、林宗靖两人的帮助下,才知道要怎么用正规的编伍之法管束部属。

水战之法,韩道勋带到叙州的多部兵书都有提及,但记述都相当简略,需要跟杨钦这些年所掌握的野路子进行比对,互为补充。在这些方面,郭奴儿、林宗靖也表现出极强的适应能力,令杨钦肩上所承受的压力极大,担心哪一天韩谦就会令郭奴儿、林宗靖直接取代他掌管船帮。

虽然答应组建叙州船帮,杨钦很有些勉强,但既然答应下来,杨钦也绝对不愿被人取而代之。他每天不管督造战船、训练水战多辛苦,都要抽时间跑到芙蓉园来见韩谦汇报进度,以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然而杨钦却不知道,韩谦为钱粮之事,却愁得食寝难安。

豪族常豢养数百僮仆,靡费巨万,而韩谦要养精锐,人数虽然不到一百,但靡费更大。

他刚到叙州,收敛了近两百万钱的横财,看似不少,但给他父亲拿走一半,用去支撑州衙的运作,剩下的要用于筹建造船场、织造院、改造战帆船,还要额外暗中支持冯宣、高宝,这笔钱才半个多月,就被他挥霍一空。

即便祛瘴酒颇有奇效,叫韩谦额外讹诈到二三十万钱,但也就能多支撑七八天光景而已。

而支持杨钦在黔阳重建杨潭水寨的安家费、重建费,再少再少,也要上百万钱起步,这还没有考虑杨潭水寨要不要大举雇佣人手围垦淤地!

韩谦这段日子做梦,都是梦到有人围着他逼债,而闹腾黔阳城里的食肆,便索性大吃霸王餐。

即便韩道勋此时还难以全面掌控黔阳城内的局势,但是韩谦在黔阳城里吃几顿霸王餐,还得是店东家给他陪笑脸。

黔阳城内外稍有名气的食肆、酒楼,绝大多数都是客籍大户的产业,自然也是怨声载道,韩谦倒是履行了他进洞庭湖之前,对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的承诺。

他这次随父亲进叙州,就是专为收刮地方而来,不管土籍,还是客籍,一个都不落的进行折腾。

韩谦折腾食肆,还专点名吃鸭菜,还特别喜欢吃鸭舌,常常需要店家宰杀三四十只鸭子,只为了韩谦做一道菜。

韩谦又是出奇的挑剔,不满意,还会将店家的大厨拉回芙蓉园训斥;韩谦甚至还让放出消息,要是黔阳城不管是食肆,还是寻常人家,只能谁能做出鸭子能叫他痛痛快快的饱食一顿,便给一万钱的赏。

韩谦还是隔三岔五的真给赏,真真是在吃食之道上将二世祖的风范张扬到极致。

韩谦如此剑走偏锋的折腾,效果就是桂花鸭、熏鸭、炙鸭等名菜的正宗做法,在黔阳城内外迅速传播开来。

不管是食肆,还是普通人家,做鸭菜的水平大幅提高,刺激得黔阳本地的食鸭规模短时间内激增,仅大半个月时间,就已经需要商贩从外地贩买鸭子、鸭苗,补充当地的不足。

只是这些都远不能解决韩谦财源短紧的困境。

他引诱流民涌入叙州的计划,并没有从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那边传出去,潭州那边没有丝毫的动静,但韩谦不能随便找人放风声,他要避免这事过早传入四姓的耳中。

到八月初,看到潭州还没有动静,而韩谦口袋实在是就剩几个铜板,他只能更改计划,找到他折腾过的食肆酒楼,暗示店东家或者介绍到有意愿的地主,只需要交给他一笔钱,就可以放手去圈占城外的荒滩淤地开垦,而只要他老头子在任上,州县绝对不会出面干涉。

照前朝及朝廷奉承旧制的惯例,要是三年内都没有谁出面干涉,开垦的荒地已成熟田,州县便会默认既成的事实,在更新田册时予以确认。

世人对土地的情结太浓烈厚重了,再说刺史公子亲自出来充当掮客,甚至还以借款的形式留下亲笔手写的字据,怎么会没有人动心?

以往土籍大姓担心围垦淤地,会令客籍势力在叙州扩张,州县也禁止私户侵占这些能用以扩大官田、职田的荒淤地,客籍大户都是小规模的、偷偷摸摸的围垦荒滩淤地。

只是夏秋季雨水漫涨,不进行大规模的造堤围堰,仅仅是小片偷垦荒滩,很难保存住新田。

这些年客籍所拥有的私田规模,实际上扩张速度都不大。

而当前土籍大姓势力,几乎都被吓出黔阳城,州县衙门一片混乱,就已经有人,特别是临近湾滩地的大户人家,就已经有动心,想着偷偷在这上面搞些事情出来。

其他不说,偷偷外移路埂、扩大田界,将小亩地偷换成大亩地,一户中产人家,偷偷增加三五亩地,不是左邻右舍,还真是无法察觉。

而刚到叙州,就外派斥候到各地散播金矿谣言的效果,这时候也渐渐显现出来。

往来黔阳城的舟船在叙州卸客,可能每天多出三五人,或者十人八人都不会太明显,但黔阳城内就千户人家,算上官驿,也就有三座档次不高、以通铺为主的客栈,这么一座小城,在大半个月里多出小二百的外乡人,就足以瞩目了。

韩谦也是有意的人将这些人往叙州境内两座废弃的金矿处引导。

那两座金矿虽然在八十多年前就废弃了,但主要还是因为山体垮塌。

之后,没有再启,也是由于两座金矿已经开发二三百年,垮塌之前的产量已经很低,对官办而言,可以说是收入抵不上开销,但并非金砂完全开采绝尽。

然而既然是金矿,又经过近百年的风化,附近溪流低处也会沉淀出一些金砂。

虽然金砂溪河,依旧不具备大规模组织人手去淘金或开矿的价值,但成百上千的人涌过去,总归会有人有所得、有所收获。

而只要有人有所得,不要去管总体投入的人力跟产出比,在横财效应下,必然会吸引更多的人蜂涌而至。

实在不行,韩谦就考虑是不是隔三岔暗地里撒些金砂下去,给这些淘金客鼓舞一下士气。

只是想到这又是一笔额外的开销,韩谦就心痛得紧。

不过,一定要用横财效应才能将人大规模骗过来。

待这些人头脑渐渐清醒过来,有一部人会返乡,但他们能为横财效应吸引过来的人,大多数人还是无田无业者,即便没有金矿,而只要叙州让他们看到容身的希望,大多部分人就会留下来,给围垦淤地、矿产开发、种种工场提供充足的劳动力……

韩谦并不担心当世人有几个能窥破他的算计。

这种脱胎于后世圈地运动、羊赶人现象的计策,背后起主导作用的机制,与以往因战乱、饥荒所形成的难民潮有极大的不同,即便是他父亲知道他的计划,此时也是更担心大量流民的涌入,会令叙州的局面变得一团糟、不可收拾。

而事实上只要是人,就必然会积极的寻求出路。

叙州前期所形成的局面,以及本身地广人稀以及自然资源丰富的条件,将有利于这些生存力极强的人扎根下来。

唯一的问题,韩谦就是怕潭州不咬钓,哪天突然从沅水下游封住口子,不能走沅水及两岸的河谷通道,想短时间内就有成千上万的淘金额翻越数百里大山进入叙州,难度就实在是太大了。

韩谦找食肆酒楼的店东家,大肆进行私售垦荒权,急着收刮是一方面,更主要还是想着食肆酒楼的店东家多为客籍大户,他们不仅仅是跟潭州更亲近的问题,其中必然有潭州所安排的内线……

韩谦只能通过这种手段,强行将鱼饵往潭州嘴里塞过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重金

“韩道勋父子初至叙州,就以打草惊蛇之策,诱使四姓仓促间纵容州狱啸闹,韩道勋父子一夜之间镇压啸闹,吓得四姓子弟仓皇逃出黔阳城,以致黔阳城完全落入韩道勋父子二人手里,而四姓此时也被迫同意建立商贸,与韩道勋父子维持现状——目前看叙州境内局势依旧复杂异常,但这也是自黔阳建城、巫水设州数百年以来,中央政权对叙州所能掌控的较好局面了,而此时再无职方司斥候在叙州活动的消息传出,想必已经被韩道勋父子逐出或已经遭受到重创……”

朗州司马府内,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坐在主案后;而执掌兵曹州营、州狱的朗州司马马融乃是马循的堂叔,此时照潭州内部的排序,只能坐在世子马循的下首,看着世子客卿文瑞临站在堂前慷慨陈辞。

叙州近一个月来所出现的种种状况,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差不多使得平静多年的湘西南大山之间,像是在昼夜间沸腾起来一般。

以世子马循为首的诸多潭州节度使官员,不得不聚集到沅水入洞庭湖的河口,郎州州治所在的汉寿城里,实地查看流民过境的情况以商议对策。

而马循刚到汉寿城,他们安插在黔阳城的眼线,又传来韩道勋在沅水两岸收钱放开地禁的消息。

文瑞临自然是强烈建议关闭流民经沅水南进的通道,更要防止潭郎岳等地的民众被谣言误导涌入叙州,不去理会韩道勋父子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禁止流民越境,原本就是州县的职责,甚至还可能加强对商船、商队的盘问,扣押所有无验传的越境之民,这样的话,不管韩道勋父子什么算计,都将落到空处。

而大的方面,在文瑞临看来,潭州应极力促使湘南诸州维持现状,静待金陵的局势发展。

只要金陵局势出现变乱,湘南诸州的土籍番民,实际上势力极为分散,即便诸寨皆易守难攻,但传檄扣押金陵所派的官员,与土籍番民大姓保持现状,也能迅速稳定住湘南诸州的形势。

“韩道勋为敛财,放开地禁,也不拘垦地流民结寨而居,难道这不是我们全面渗透控制叙州的良机吗?”虽然世子马循极重视文瑞临的意见,但今日朗州司马府的厅堂内,所秘密聚集的官员,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文瑞临言之有理的,坐在马融下首的马元衡,十三年前曾出任叙州刺史,被四姓赶出叙州后率残部投奔同族马寅,此时虽然须发皆白,但精神依旧抖擞的出任长沙令,是为潭州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

马元衡犹记得当年狗一般被四姓逐出叙州的屈辱历史,心想着要是照文瑞临的筹划,将来即便能与土籍大姓和平共处,那也只是名义上将湘南诸州纳入潭州治下,但寄希望湘南诸州成为潭州稳定大后方的目标,犹无法实现。

而叙州土客籍的势力均衡,被韩道勋父子打破,而韩道勋为敛财,趁四姓势力缩入山林之时放开沅水两岸的地禁,他们不趁机大举介入,更待何时?

“焉知非是韩道勋父子诱我潭州深陷泥塘之计?”文瑞临质问道。

“又岂知这不是韩道勋父子示好潭州之意?”马元衡反问道,“我看文先生有时候琢磨黄老之术,琢磨太过了,总觉得所有人都跟文先生没事瞎揣摩的一样都高深莫测。我看这事很简单,韩道勋父子效忠于三皇子不假,但只要是人都会私心,他们未尝不会考虑三皇子争嫡失势后的去留!”

众人都觉得马元衡这话有道理,眼前金陵对潭州防范甚严,金陵出来的官员轻易不会交好潭州,至少公开不会,但韩道勋父子暗中给潭州留下这么大的空子,还要畏首畏尾,就有些太胆怯了。

文瑞临见世子已然被马元衡说得意动,依旧寸步不让,说道:“韩道勋父子真要示好潭州,就不会将奚氏女留在身边。”

“你!”马元衡见文瑞临仗着世子宠信,竟然毫无顾忌的戳他伤疤,气得颔下白须颤抖,拍着案面说道,“文瑞临你防东防西,你今天却不能说出韩道勋父子究竟在图谋什么,你想谁支持你封锁水道?即便世子听你教唆,但最终主公那边还有决断,你想连累世子受主公斥责不成?”

潭州节度使马寅为使其子马循得到历练,将西南面的相关事务,都交给他处置,但马元衡或者马融等人有谁真要强烈反对,最终还是会将事情递到节度使马寅跟前决断。

“韩道勋父子心机深藏,是不容易窥测,但其为临江侯谋龙雀军,就在安宁宫眼皮底子都能瞒天过海,仅凭这份计算,我们再怎么防备他父子二人都不为过,”

文瑞临在黔阳暗中住了有大半个月,虽然韩道勋、韩谦父子在叙州所走每一步的意图都清清楚楚,似乎也跟当初在岳州外江相见时所言一致,但文瑞临想要看通盘全局时,却发现一片云山雾海。

这令自视甚高的文瑞临,也觉得步步惊心。

不管马元衡、马融等人什么态度,他依始是坚持己见,劝世子马循道,

“要防备韩道勋、韩谦父子火中取栗啊?”

“火中取栗?文先生是说韩道勋、韩谦父子有割据叙州之意?”

马元衡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说道,

“自古以来诸多枭雄之辈,有谁能故意将局势搅得那么乱之后再去火中取栗的?退一万步说,即便韩道勋父子将奚氏女留在身边,有聚拢奚氏残族之意,而四姓也毫无阻止之意,但两三千奚氏残族,不过三五百壮勇,凭什么在拥有二百万丁口的潭州面前火中取栗?”

“又焉知韩道勋父子不是受杨密密命,诱潭州现出行藏?”文瑞临针锋相对的说道。

文瑞临这么说,马元衡也是语塞,难以驳斥。

“诚然韩家父子或有野心,但他们真像是文先生所说的聪明人,应该知道没有相应的实力,过度的野心只是自取灭亡之道——至于会不会是金陵那里有意使韩道勋父子设下圈套,也无需太忧惧。金陵所面临的局势已经够错乱的了,何苦在西边节外生枝?”马融清了清嗓子,说道。

马融不仅是马氏核心成员,他身为朗州司马,执掌朗州兵曹、州营及州狱等事,真要封锁从沅水入叙州的通道,也是他去实施,但他也是觉得文瑞临此时的如临大敌有些受惊过度,

韩道勋父子有没有野心,马融不好说,但心想只要是人,有野心很正常,在座的任何一人,谁没有一点野心跟奢想,难不成都还不能用的?

至于会不会是金陵那边故意设计,马融也觉得文瑞临多虑了,此时的金陵应该防备着这边生乱,怎么可能千方百计的引诱这边生乱?

难不成金陵已经其他方向的局势,都掌控住了,内部争嫡之事都是假象,这时候能腾出手来解决潭州的问题?

倘若真要是如此,那不管怎么说,潭州要不想所有人乖乖接受金陵的安排,军政大权彻底被金陵接管过去,就怎么着也得挣扎一下。

马融继续说道:

“天下没有畏惧敌人强大,而自断手足的道理,何况韩家父子是敌是友,现在说还太早了。更关键的,即便金陵会有变乱,但所持续的时机也很可能不会太久,我们现在并不能不思进取。”

在场除世子马循外,以马融、马元衡两人份量最重,他们都如此说,文瑞临心想世子或许都不会将这事递到节度使跟前,就会做出决断了吧?

文瑞临心里又想,或许真是自己想太复杂了,要是怎么看都不明白,也许最简单、直接的,才是真相?

“以叔父所见,我们当如何为之?”马循看向马融,问道。

“以黔江客栈的名义,向韩谦贷出五百饼金,看他敢不敢出据收条,收下这笔钱,”马融跟马循提出建议,又看向文瑞临,问道,“文先生觉得呢?”

文瑞临知道马融是武将出身,有进取之锐志,不喜欢缩头缩脚什么事都不敢做,但也不得不承认,先拿金饼试探要更稳妥一些。

五百饼金,相当于六百万钱。

一家容留贩夫走卒歇脚的食肆客栈,要是拿出这笔巨资,以借贷的名义交给韩谦,换取于黔阳城外筑堤围垦的便利,鬼都能猜到这笔钱来自于哪里。

韩道勋、韩谦父子收入这笔钱后,要是金陵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岳州以东的楚兵没有什么调动,而韩道勋父子还真就默许他们将数百甚至上千屯卒及部分家眷送到叙州,以围垦的名义,在沅水之畔,择两到三处要隘之地,先安置下来,那至少不用担心这是金陵所设的圈套了。

而他们将来能在叙州腹心之地有两三千直接掌握的武力,还真就不怕叙州能飞出手掌心,而夹于朗州与叙州之间的辰州,又岂能孤掌独鸣,脱离潭州的掌控?

这么一来,将为潭州沿沅水往上游、往西南开拓出六七百里的纵深腹地出来,更能通过叙州,将影响力往黔中旧郡延伸,绝对要比等金陵发生变故后才去解决辰叙诸州的问题要好。

即便到时候,土籍大姓势力都极有可能会选择观望,不会威胁潭州的侧后,但是潭州仓促间也不要想能从这些地方抽调人力、物力。

金陵变乱时间持续多久,潭州还能从容整顿湘南诸州,要是金陵变乱的时间极短,甚至天佑帝驾崩后其子继位,外戚徐氏又安分守己,又或者说外戚徐氏在改朝换代前决意先解决潭州的威胁,潭州没有一个稳定、有纵深的后方,到时候不就傻逼了?

然而文瑞临所忧虑的,韩道勋父子即便是存有私心,才在叙州如此部署,然而韩道勋父子的部署,即便能瞒过金陵、瞒过安宁宫及外戚徐氏,但能瞒得过跟他们共同拥立三皇子争嫡的信昌侯李普吗?

到时候韩道勋父子拿什么说服临江侯一系的其他人,支持他们在叙州这么搞?

又或者说三皇子为了争嫡,完全可以牺牲掉荆湖以西的利益?

这是文瑞临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在马融、马元衡等人的眼里,韩道勋父子可能是很厉害,但此时还没有资格成为他们重点考虑的敌手,他们目前真正所盯的,还是天佑帝、安宁宫及外戚徐氏……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贿赂

“黔江客栈的店东家,过来拜见少主……”韩老山走进东院禀道。

他看到少主韩谦坐在浓荫下,就着一张简案正书写着什么,奚荏与赵庭儿操持一件带半圆盘的立杆,在院子角落里比比划划,禁不住微微蹙眉。

他是完全搞不清楚少主韩谦在折腾什么,只知道少主折腾一件事,就要流水般的耗掉一笔钱物,也不知道少主收刮过来的钱物,还能够供他折腾多久。

“黔江客栈?”韩谦抬头疑惑的看了韩老山一眼,问道。

沅水或者说沅江,是指从朗州到黔阳这一段的河道,而从黔阳曲折往西南的河段,则称为清水江,干流长达千余里,一直深入黔东旧郡的腹地,沿途黔东、湘西南大小山脉发源的溪河汇入,也将这些地区的州县城池、大小村寨,跟黔阳衔接在一起来。

黔阳城虽然不大,城内也仅有千余住户,但作为黔东旧郡的门户之地,商旅一向发达,城内的大小店铺却也有一二百家。

韩谦对黔江客栈这个名字不甚熟悉,想必不是他这段时间重点光顾的商家。

“是一家仅有通铺的客舍,要是少主觉得刁扰了,我这便将人打发走。”韩老山讪着脸说道。

家主即便说不是担任刺史了,在金陵时这些小角色要没有特别的事情上门拜见,韩老山都是直接打发走,哪可能小猫小狗的跑上门来他就进进出出通报,他不嫌烦,家主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写文章?

然而少主到叙州素荤皆沾、多寡不拒,只要是厚着脸跑上门来的,都是来者不拒,韩老山觉得丢脸,但他刚要出门遇上了,还是得硬着头皮过来通禀一声。

“别,客人既然都登门了,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高绍、田城,你们陪韩老山去将人进来。”韩谦阻住韩老山,让高绍、田城陪他去将人请到东院来。

当世也只有通衢大邑才有较为高档的客栈,黔阳城商旅是很发达,但除了寻欢作乐的妓寨与官驿食宿条件较好一些外,城里的普通客栈主要提供大通铺,或者更差一些就是土台铺上干燥的稻麦草,从几线到十几钱不等宿一夜,还提供一顿简单的吃食或者热汤。

黔阳城里连韩谦到现在都不怎么熟悉的客栈,条件显然是要更简单,更不起眼。

而就是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店东家跑上门来拜见,韩谦怎么能拒之门外?

高绍、田城见少主韩谦眼神看过来,心里也是汗然,黔阳城就那么大,近一个月也足够他们排除一遍了,愣是没有看出黔江客栈有什么问题。

韩谦招手让奚荏、赵庭儿放下手里的东西。

奚荏心里还是别扭,“叮呤呤”的走过来跪坐到韩谦的身侧,一边恭顺的替他松驰颈肩,一边幻想着伸手扼碎韩谦喉管的情形;而赵庭儿则侍站一侧,以示有监视奚荏之意,但她眼睛瞥着奚荏跪坐着,襦裙抹胸露出好大一片汹涌而钩魂的胸脯肉,忍不住想着帮她将抹胸拉拉高。

韩老山没有再过来,田城、高绍陪着一老一少两个汉子走进来。

年长者约四十岁左右,皮肤黢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很深的痕迹,乍看就会被认为是为生存操劳过度的劳碌小民,有些浑浊的眼眸也时不时流露出谦恭跟畏惧的神色。

年少者二十岁不到,人长得精壮,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鲜明特点;背着一只鼓囊囊、颇为破旧的裢褡。

也难怪高绍、田城他们会将黔阳客栈漏过去,马氏经营潭州前后三代,根基之深,从这两个几乎不露破绽的暗桩身上,便可见一斑。

“坐吧,咱们也不要打什么哑谜了,你们带来什么,先让我看看。”韩谦伸了一个懒腰,说道。

年长者示意青年将鼓囊囊的裢褡摆到韩谦跟前的简案上,打开滚出一枚枚金光锃亮的金饼。

当世易物主要还是靠铜铸钱,虽然大楚开国之后严禁民间私铸,但为保证民间贸易能顺畅进行,并不禁前朝所铸的钱币。

像前朝的开元通宝,在江南西道诸州还最为盛行,分量也足,但唯一的不便就是大宗货物交易时,铜铸钱太笨重了。

除了铜铸钱外,黄金也是天然的硬通货,当世还没有铸成元宝的习惯,通常以足两重的小金饼形式流通,一饼足两金差不多能兑一万二千钱。而要是将一饼足两金全都兑成铜铸钱,差不多要重七十七斤。

金子真是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好东西啊!

韩谦将裢褡里的金饼都倒在出来,十枚一叠,五十叠金差不多将他身前这张檀木简案铺开,他挑几块咬了咬,看着清晰的牙印,眼睛都禁不住要笑眯起来。

五百饼金、六百万钱,果真不亏是潭州的手笔,秘曹左司省着点用,也差不多能支撑一年了。

韩谦拿了一块金饼子在手里摩挲,笑眯着眼对来人说道:“你们要什么?”

“我们也是听消息说韩公子能放开地款,便想江水正慢慢退下去,五峰山便能与陆地相接,或能围垦八九千亩地。”中年人说道。

“对不起,五峰山你开价晚了,杨潭水寨在江州被钟彦虎灭惨了,水寨的人护送我父子到叙州赴任,我已经答应将五峰山给他们重建杨潭水寨,你们再换块地方上吧。”韩谦说道。

来人似乎也预料到这点,毕竟杨钦带着人手在沅水上训练,就是以江心的五峰山为基地,眼力稍好的人站江滩边便能看见。

“鹰鱼寨外围的滩淤地,应该无人开垦吧?”来人问道。

韩谦想明白过了,黔江客栈以及鹰鱼寨应该是马元衡被四姓驱逐时、没有被清除干净的势力,因为在叙州扎根太久,已经彻底融入叙州客籍之中,黔江客栈只是很普通的客栈,而鹰鱼寨也只是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只要平时不自己暴露痕迹,别人是不可能察觉出什么问题。

“好,以五千亩地为限,州衙绝不过问!”韩谦说道。

“这五百饼金子在金陵可是能买上千亩良田啊!”来人说道。

“金陵地价没有这么贱,能买五百亩水田就顶天了。”韩谦说道。

“筑堤围淤,不知道要投入多少钱粮,仅五千亩地为限,也太小了啊!”来人说道,“我们这样的主顾,韩大人以后怕是不好遇到吧?”

“你们想要多少?”韩谦问道。

“安置四五百户人家,一户怎么也得二十亩地才勉强够活,”来人说道,“这笔卖买能成,以后少不得还会求到韩大人头上。”

“黔阳城北那片低洼地,最多能围出一万四五千亩地而已,你们一下子要圈走三分之二,不怕四姓跳起来?”韩谦盯着来人此时显得精芒四溢的眼眸,说道,“你们在鹰鱼寨往外围三千亩地就够了,此外往北虎扑溪口稀稀落落才有七八户人家在那里开垦,但溪口浅淤地或能围出四五千亩地,你们觉得怎么样?”

“多谢韩大人照拂。”来人揖了一礼,算是同意韩谦的建议。

“你们不要急着建寨子,人也最好分散着进来,能拖家带口更好……”韩谦絮絮叨叨的吩咐着,见来人只是盯着摆放在桌案一角的纸笔,便一笑,拿来纸笔,示意奚荏研墨,落笔之前又问道,“哈哈!抬头可有什么要求?”

“有韩大人落款便行。”来人说道。

“不需要我拿刺史大印盖上?”韩谦问道。

“不用。”来人摇了摇头说道。

韩谦写好借贷收条递过去,便示意高绍、田城送两人离开。

看着两人消失在院子夹道口,赵庭儿慵懒的坐下来,说道:“公子两次试探,这人都没有片刻的犹豫,想必是潭州颇为关键的一个人物。”

两人扛着五百饼金子进入东院,奚荏就隐然想到些什么,但真正听赵庭儿直接说破,还是难抑心里的震惊,厉声问道:“他们是潭州的人,你要纵容潭州的势力大肆进入叙州?”

“你在身边这些天,都没有看明白?”韩谦见奚荏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看来你要跟赵庭儿学习的地步,还有很多啊!”

奚荏这些天是跟赵庭儿吃住都在一屋里,也几乎没有离开韩谦的视野,韩谦有什么事情以及跟高绍、田城他们说什么话、吩咐什么事情,都不再让她回避,但韩谦心里有什么打算也不会浪费口舌跟她解释什么。

事实上,韩谦对田城、高绍、赵无忌他们都不会解释太多,一个是让他们去思考,一个还是维系自己的威势。

“你公然将虎狼引入叙州,你就不怕鹊占雀巢,令叙州形势最终难以收拾?”奚荏不会因为不如赵庭儿敏锐就弱了气势,她此时更后怕引狼入室的后果。

她同意跟韩谦合作,奢想着奚氏能重新崛起,奢想着能报杀父辱母及灭族之仇,但她也不希望看到叙州真就变成一片血海。

而在她看来,韩谦只是想他父亲在叙州立足,在当前的形势有奚氏及冯宣两步暗棋应该就够用了,毕竟韩道勋身为刺史,本身在名义上就掌握叙州的最高权力,此时又直接掌握市令、州狱、船帮等事,将来还大概率控制叙州的商贸,实在不明白韩谦出于怎样的居心,要将他们都完全控制不住的虎狼引入叙州?

难不成指望奚氏两三千族人,真能助他在叙州跟潭州搞制衡?

即便有一线机会,奚氏残族最后要死上多少人,又或者韩谦压根就不在意奚氏残族的死活?

“你奚氏残族就算还剩两千人,但最远都已经贩卖到黔中,要一个个的赎买回来,你给我算算,要多少钱财才够?”韩谦见奚荏竟然还来脾气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还有,为何要引狼入室,这其中的关窍你不能想通透,自恃家学渊博,终究不过而尔。你留在我身边,还是要多学多看,不要以为一张漂亮的脸蛋,能抵什么用?”

奚荏气苦的咬着牙,在韩谦的盯视着,终究是垂下头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归金陵

叙州所行还是前朝律令,大楚开国后,也未大改,像黔阳这种设有市令的“大邑”,等同畜产、地位比家兵部曲等私贱户更低一等的奴婢,就可以公开牵到街市叫买叫卖。

土籍番户受大姓世袭统治,也在一定程度上被默认是大姓的私产。因此冯昌裕灭奚氏之后,公然将奚氏子弟贩卖出去,大楚名义上获得叙州的统治权之后,也没有办法追究。

又由于奚氏残族都被贩卖出去,沿着沅水,最远甚至到黔中旧郡的腹地,只能暗中赎买,一一聚拢回来,即便老弱病残都不甚值钱,但青壮男女在黔阳城内的奴婢市场上,标价都要上万钱左右。

事实上,韩谦即便掏得出上千饼金使冯宣暗中寻访奚氏族人,但前期赎买一二百奚氏族人,四姓不会觉察,一旦赎买的奚氏族人有三五百,冯昌裕、冯瑾父子得多迟钝,才会被继续蒙在鼓里?

那时候他们就有资格跟四姓撕破脸吗?

太多的环节,都注定需要潭州这头狼直接扑入叙州来,将叙州的死水搅得更浑浊、更汹涌,才有他们周旋、腾挪的空间。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韩谦此时甚至都没有办法跟他父亲解释。

山越族人在叙州看似不够强大,但湘西、黔中旧郡乃至更往南的桂林旧郡、南海旧郡皆是百越之地。

这些地方的州县,更只是名义上归附大楚,州县官员皆是土官世袭,每年仅仅是送少量的贡赋进金陵,军政事务完全不受金陵的干涉。

这些地方此时看上去颇为平静,似乎从前朝以来二三百年都没有发生大的乱事,但在天佑帝驾崩、金陵发生大乱时,潭州并不能真正有效控制辰、叙、邵、衡诸州,黔中蛮越则会趁势而起,沿沅水西进,将湘西、湘南的州县完全占据过去。

韩谦目前对沅水上游的势力了解甚少,但他仅仅将冯洗杨向四姓以及潭州作为他父亲立足叙州的威胁,就大错特错了。

只是黔中旧郡此时安分守己得很,而他对黔中旧郡了解也不多,他也没有办法跟他父亲说提前预防的事情,但引潭州势力介入叙州,却也防备之意。

…………

…………

潭州经黔江客栈送来的五百饼金子,这意味着他与父亲在叙州所做布局的主要障碍已经不再存在,接下来叙州的局势,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还要看后续的角力,韩谦他也总算是可以放心离开叙州了,也开始着手张罗返程了。

过了中秋,到八月下旬,随着上游山地的雨水减少,沅水的水势也渐渐消退下去,江心的五峰山也更加显露出来。

虽说是五峰山,其实就是五座在江水漫涨时,稍稍高过江面三四丈高的矮丘。

五峰山即便是秋冬枯水季完全露出江水面的部分,也就不过一二百步纵深,却是重建杨潭水寨、造船场乃至船帮在叙州的良地。

韩谦说服他父亲放开地禁,纵容他人围垦淤地,他要不带头做出违法乱禁的表率,别人都未必会信他,所以他毫不掩饰的直接指使杨钦、季希尧将五峰山圈占下来;在那些只知道刺史大人放开地禁敛财的人眼里,也实属正常。

实际上除了潭州送来这笔金子外,放开地禁收敛的钱财也极为有限。

毕竟意动者前期也不敢对放开地禁寄以太多的期待,同时这些意动者的力量也是分散的,并没有大规模围堰垦淤的想法,都只想着能圈百余亩或三五百亩地扩大田宅,总计也就凑出百余万钱作为贿赂,也是陆陆续续被韩谦耗用一空。

五峰山距离黔阳城仅六七里,除了与黔阳城互为援奥外,待两边接岸的江堤筑成,会将西面沅水行到黔阳城段的江面缩窄到三百丈范围内,到时候五峰山也将成控制沅水的一处要冲之地。

而利用五峰山相对有利的地形,韩谦计划在东侧保留一座内湖,然后从两座矮丘之间留出水道与沅水主河道相接。无论是船帮的驻泊基地,还是造船场,都将设于内湖之中。

这是需要至少两到三年才能完成的计划,八月上旬趁着杨钦带人在江里操练,韩谦前期收刮的钱财有限,也只能先雇少量的匠工,乘船上五峰山先着手建造宅院。

有了潭州送上门的这笔金饼,无论是杨潭水寨也好、造船场也好,以及货栈码头等等,才真正可用展开手脚去做,至少韩谦给他们留足年底之前所需要的钱粮。

四姓所承诺的船队也于八月下旬集结完毕,共凑出八艘千石船。

冯宣跟冯昌裕、洗真等人所提的条件,也都大体得到满足,但四姓为了在船队占据相对主导,最后的人手安排是冯宣出二十名手下,四姓共出六十人,额外将四十名寨奴赊卖给冯宣,凑足艄工水手(纤夫)以及少量护卫总计一百二十人的队伍。

与韩谦所料想的差不多,靖云寨所派出的二十名人手里,乃是以高宝以及冯昌裕一个叫冯璋的侄子为首。

高宝走南闯北、会说官话及江鄂多种方言,对冯宣及其村寨也熟悉,他们之前打过好几次的交道,冯昌裕以为用高宝配合璋盯住及拉拢住冯宣,正是合适。

这些东西都准备好,更关键的是从当地凑出足够的物产运往金陵。

八艘千石船,加上船帮旗下一艘两千石帆船,总运力加起来一万石,不能空跑,就需要凑出一万石的物产出来。

船帮还有两艘战帆船,但运载量都太小,船帮同时也需要有两艘能在江河间快速转进迎敌的真正战船,所以这两艘战帆船是不会装货的。

八艘千石船集结到黔阳城,进行简单的改造,侧舷加装披水板、席帆更换为加宽的布帆,也甚是顺利。

虽然韩谦想直接扩大叙州当地的贸易规模,这样才能真正刺激叙州当地的经济、军事潜力快速上升,但仓促间四姓能拿到金陵进行交易的存货,也是极有限。

另一方面,四姓较为保守,第一批出叙州的货物,也仅打算凑三百万钱左右,甚至还是粮食为主。

三百万钱的货物,四姓所出的五千石粳米、麦子就占到三分之二;毕竟叙州与金陵的粮价相差一倍,韩谦承诺船抵达金陵后,左司货栈至少加价三成收购;所有的帐目也能计算得非常的清晰,没有什么好混淆的。

而粮食还能够充足的利用船舱空间,便于运输。

当然了,四姓所出的货物并不能将运力用足,那就需要韩谦在黔阳城额外收储客籍民众以及沅水上游村寨贩卖过来的物产,以运往金陵。

叙州乃至沅水更上游,绝大多数能出山的商旅乃至货物,都要在黔阳城外周转。韩谦从潭州得到这笔金子,便在五峰山收储药材、金银器、铜铁器、茶叶、丹砂、腊禽、土布、桐油、猪鬃、毛皮以及象牙犀角等等,于九月初正式启程,沿沅水而下往金陵而去。

从叙州出发,沅水水势犹急,即便是昼行夜息,平均下来也能日行二百里。

当世的洞庭湖,跟后世水天连为一片的洞庭湖有很大的区别,主要是北岸的江汉平原还没有成形,长江上游来水对北岸滩淤的冲击明显,长江与南岸洞庭湖之间,还没有因为泥沙沉积形成岸地,使得洞庭湖与长江主干道交错一片。

这同时也使得整个湖域,沙岛圩地众多,实际是由大大小小小的湖荡组成,水情也较为复杂。

因而在洞庭湖内,除了星月满空的晴夜外,正常情况下船队也是昼行夜息。

入洞庭湖,改造后横截面宽出一倍的风帆张开,又有披水板削弱船体的侧移,速度提升极为明显,从朗州到岳州,也只是用了三天时间则已。

过岳州便进入长江主干道,这时候秋高气爽,天气也是晴朗。

而长江主干道上,以侧风为主,昼夜不休,船队东进的速度,更是达到每天三百四五十里的高速,七天之后,便进入秋浦河口。

从沅水到洞庭湖,与潭州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入长江主干道之后,船队东进的极快,即便有小股江匪窥到船队的行踪,但不知虚实,也没敢轻易妄动,船队一路是顺利抵达金陵。

而此时距离五月中旬韩道勋父子从金陵出发的日子,则已经整整过去四个月。

李知诰提前知道消息,也是船队抵达金陵的当天,早早与冯翊、孔熙荣等人驰马到秋浦河口,迎接韩谦他们。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迎接

随父亲前往叙州赴任,离开金陵时才是初夏,此时再入金陵,已是深秋了。

再有三个月,便是天佑帝十四年,韩谦也深感岁月如梭,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足。要是两年之内都看不到有什么转机,他或许就得考虑赖在叙州不再回金陵了。

相别四月,李知诰依旧英武逼人,唇上留有两撇黑须,精瘦的脸庞轮廓分明,身穿便服,也是流露出锋芒凌利的气度,看到韩谦站在甲板上迎风而立,虽然不像冯翊、孔熙荣那般欢欣雀欣,却也真心流露出宽慰的笑容。

此时已经是午后,船队从水关进城要交验、缴纳过税,手续繁复。

李知诰也不叫韩谦下来,他与冯翊、孔熙荣等人直接弃马登船,与韩谦相会,马匹交扈卫直接带回城去。

在叙州发生的种种事,除了特别机密,只能口口相授之事,比如收附冯宣、高宝为己用,与潭州的私下交易不能写入信中之外,其他的事情,只要是职方司派人再入叙州能调查到的,韩谦都是每隔半个月,会写一封信派人送回金陵,递交到三皇子案前,保持联络之余,也通报叙州的最亲进展。

韩谦将杨钦、冯宣、冯璋、高宝以及其他四姓派出的押船代表,介绍给李知诰、冯翊、孔熙荣认识,李知诰也在信里早就知道杨钦、冯璋等人的来历、身份,皆是十分客气的招呼。

大楚拥有好几个丁户逾十万的大州,叙州作为下州,仅三县、土客籍加起来仅一万两千户,这些年全国割据、战乱不休,冯璋、高宝等人在叙州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但也没有进入金陵如此繁荣的城市。

李知诰乃信昌侯长子,冯翊乃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子,孔熙荣乃右神武军副指挥使孔周之子,都是正而八经的权宦子弟,论及地位都要比韩谦这个下州刺史之子高;而李知诰身为龙雀军都虞候,与下州司马或上州的兵曹参军或州营都尉、兵马军使相当。

他们登船皆无半点踞傲,这也令冯璋等人感观大好,稍稍减去些担心会受欺凌的戒心。

船队有一部分货物押运的是叙州交付户部的贡赋,需交往户部有司验收,而在水关设卡征纳过税,又是盐铁使司衙门的事务,进城手续繁杂。

好在冯翊身为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子,户部诸司、盐铁使司衙门的中级低官吏都要给卖他一个面子,更不要韩谦他们还有李知诰陪同。

船队过水关,没有受到刁难,如数审验后,照价交纳过税以及到户部指定的货仓卸下贡赋,差不多已经是将晚时分了,然而船队驶入石塘河,在铁梨巷尾的货栈码头前停靠下来。

过去四个月,韩谦将范大黑、林海峥留在金陵,与春十三娘一起,负责秘曹左司的基础建设。

铁梨巷货栈码头已经建成,范大黑照韩谦所拟定的计划,将铁梨巷、兰亭巷、靠山巷六套临石塘河的院子,加筑一道厚墙都围成一体,仿佛一座独立的坊院,不仅作为货栈,也是要使之成为秘曹左司在城内的核心基地使用。

目前来说,主要也是将匠坊所产的石灰、青砖等物运入城中,在这里集散。

从叙州而来的船队,停靠货栈后,经货栈能往城内分销的物产,就要比以往丰富多了。

一部分将于金陵城售买的货物,如药材、茶叶、铜铁器、甚至更珍贵的金银器、玉石、犀角象牙等都直接卸到铁梨巷的货栈里,其他像粮食、腊肉、皮革、铁料等大宗货物,则继续留在船上,韩谦计划着等明日将这些送到屯营军府去。

龙雀军及屯营军府,粮食、肉食都还难以自产自足,而铁料、皮革以及制弓所用的柘木良材等等,也是屯营军府此时所急需。

并不需要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提,韩谦心里也很清楚,他要是不能在这方面,一定程度上减轻屯营军府的压力,李普他们吃饱撑着,费那么大劲支持他父亲出仕叙州,还纵容他动用秘曹左司的力量,护送父亲赴任、助父亲在叙州立足?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的问题,就是韩谦担心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胃口有太大。

三皇子杨元溥午后就派人在兰亭巷等候不说,这边刚刚卸船,又连着派出两拔人过来催问,要韩谦带着众人赶往临江侯府赴宴。

货栈这边有范大黑、林海峥主持,郭奴儿、林宗靖也编入船帮,他们守在乌梨巷不会出什么问题,大批的船工水手护卫,也都由他们负责暂时安置,韩谦就陪同李知诰、冯翊、孔熙荣,带着杨钦、赵无忌、冯宣、冯璋、高宝等人赶往临江侯府赴宴。

要是金陵城内的局势能一直稳定下去,韩谦并不想在叙州搞什么大动静,更愿意用商贸之利去拉拢四姓乃至沅水上游的土籍大姓势力,最终保持辰叙等州的稳定、促进土客两籍民众的融合。

在写给三皇子杨元溥的信函之中,韩谦也一再强调这个观念。

而就眼前的形势,哪怕是麻痹四姓的警惕性,韩谦也计划以上宾之礼,对待冯璋这些代表四姓押船进金陵的人物。

除了带着冯璋等人一起到临江侯府赴宴外,他还吩咐范大黑、林海峥好生招待冯璋他们这边直接从靖云寨带出来的手下,甚至可以带他们到物美价廉的妓寨见识见识金陵城的无边风情。

换船乘马,众人在天擦黑时赶到临江侯府。

韩谦等人未下马,就见三皇子杨元溥就迫不及待的从大门里迈出来,郭荣、陈德、柴建、李冲等人即便不甘愿,也只能陪着杨元溥一起走出侯府大门出来迎接韩谦。

“韩谦见过殿下!”韩谦赶忙与李知诰等人,小跑到侯府大门的台阶前,给三皇子杨元溥行礼。

“相别数月,我时时念叨着你,想着你去叙州荒僻,水土不服,再回来时定会削瘦很多,前些天与知诰提及这事,想着你归来日近,还特地让瑶娘这两天置办了一些进补药物……”杨元溥走下台阶,搀住韩谦的手臂,欣喜又激动的说道。

人非草木,不会无情,韩谦听着杨元溥情真意切的话,他也是颇为激动。

看相别数月,杨元溥又长高了一截,竟然不比冯翊、郭荣等人稍矮,身子也壮实许多,皮肤黢黑,看得出他这个夏天并没有丝毫的松懈,扶住他胳膊的手掌也有老茧,韩谦情不自禁的想,真要是能戮力同心,真未必没有一丝机会啊!

韩谦也是打量了杨元溥好几眼,才开玩笑说道:“殿下看到韩谦,在叙州养得白白胖胖,是不是失望了?”

杨元溥身居深宫,幼年可以说整日都心惊胆颤,也能感受到母妃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起初对叙州的情况不甚了了,这段时间专程听沈漾讲西南诸州的穷山恶水、剽悍民风以及近千年羁縻之政的延续,才更深刻知道进入叙州想要立足、想要有所作为,是何等的艰难。

而如今,韩谦不仅回来了,还邀土籍大姓押十船货物运抵金陵,使秘曹左司草创,就表现出不凡的实力,令职方司赵明廷所直接掌握的秘密力量一挫再挫,杨元溥怎能不振奋?

杨元溥自幼见惯太多的阴谋诡计,见惯太多的心机算计,对职方司或秘曹左司所掌握的秘密力量,既然恐惧又有一种天然能掌握为自己所用的渴望。

韩谦将他这次专程为三皇子准备的礼物送上,是象牙作柄、陨铁打造剑身、鳄皮制鞘的一柄鳞纹短剑,接着又与郭荣、陈德、柴建、李冲等人见礼。

陈德以为韩谦是沾了他父亲的光,站在台阶前打了个哈哈。

柴建对韩道勋、韩谦父子有很深的戒心,但也不得不承认韩道勋、韩谦父子神谋鬼策,至少安宁宫那边暂时拿们没有办法。

李冲心情则要复杂多了,而郭荣更是僵硬的站在那里。

安宁宫一系,可以权倾朝野,郭荣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会被这父子俩以瞒天过海之计助三皇子筹成龙雀军,他作为整日盯在三皇子身边的人,竟然也毫无觉察、完全被蒙在鼓里。

虽然安宁宫那边没有将他从三皇子身边换走,但郭荣猜想那也只是暂时不愿意再有什么轻举妄动,惊怒陛下而已,他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有负重托。

而之后赵明廷针对韩道勋赴任的部署,郭荣都不得闻悉其秘,但他知道赵明廷的手段以及安宁宫那股睚眦必报的狠劲,绝对不会真就坐看韩道勋出仕叙州,成为一方大吏的。

郭荣虽然被宁安宫那边冷落了,很多事情没有一手消息,但看三皇子时喜时忧的样子,也知道赵明廷这四个月来在韩道勋、韩谦父子身上使出不少手段。

而较为公开的,能看出赵明廷与韩道勋父子激烈暗斗的,主要还是两件事。

一件是江州上奏的杨潭水寨案,指证匪首谋刺新任刺史,江州出兵清剿其寨,但在韩道勋到叙州上任后,却上书为匪首请功,称杨潭水寨案主犯在劫掠他们时迷途知返,还戴罪立功,一路护随、数度搏杀江匪,其功抵罪有余,还应加赏。

再一件事就是韩道勋、韩谦父亲到叙州当夜的州狱啸闹案,一夜因啸闹死官吏狱卒十七人,镇压囚徒一百四十七人。

这无论是放在哪里都是震惊天下的大案,但最终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都没有派官员前往叙州核验,便完全采信了韩道勋的说辞,让这两件事风平浪静的过去。

郭荣不知道是安宁宫那边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韩道勋父子手里,不愿意将盖子被揭开来呢,还是陛下亲自示意部司如此处置。

总之这两件应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大案,就这么过去了。

再到今日韩谦带着这支规模颇大的船队返回金陵,大家也就能确认韩道勋在叙州这么一个局势极端错综复杂、王命难达的地方站住脚了。

第二次派出请韩谦过来赴宴的青衣小宦,是郭荣身边的人,早一步跑回来跟他说过十艘大船载满货物停靠石塘河码头的情形,他情不自禁的想:难不成,三皇子真就有一些希望?

当然,看到三皇子竟然出府相迎,内心最为兴奋的,还是杨钦、高宝等人。

他们或明或暗跟随韩谦,都是形势所迫的不得以,但即便是无路可选,他们也是心思忐忑。他们知道所面临的凶险有多大,却又担忧韩谦所许给他们的前程,只是水中花、井中月。

看到以三皇子之尊,竟然都出府相迎,他们才真正相信少主韩谦确实有可能许他们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

即便前途充满凶险,但想到三皇子一旦争嫡成功后将带给他们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收获,也是叫他们精神振作……

冯宣却倒是要冷静一些。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质询

宴席间,三皇子对杨钦、冯宣、冯璋、高宝等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切,也询问了有关叙州山越的风土人情。

毕竟他真正想要跟韩谦说的话、问的问题,并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跟前问出,那还不如让这些异乡来客,更多感受金陵的热情跟关切。

韩谦能感受到他离开四个多月,三皇子又成熟许多,很难想象他仅仅是十五岁的少年,就隐然有一种能掌控局面的能力,人也显得更稳健、更从容。

晚宴过后,冯翊、孔熙荣就热情拉杨钦、冯宣、冯璋、高宝等人去晚红楼长见识去。韩谦还要留下来商谈事情,特地拉住冯翊他们,吩咐道:“金陵专坑外乡人的诡局很多,你要招呼好、照顾好冯爷他们……”

金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温柔乡、销金窟,韩谦目前还是要极可能稳住四姓,冯璋等人是他要放回叙州山山水水的播种机、宣传喇叭,还是需要将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好。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就忍不住有些小失望,他这些天苦练赌术,在金陵公子哥圈内可以说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还想在从叙州来的外乡人身上施展一下拳脚呢。

冯翊他们离开后,三皇子请剩下的众人到内宅潇湘阁而坐,很快信昌侯李普便登门拜见,这时候三皇子妃李瑶也出来与其父李普相见。

三皇子妃李瑶还是稚气未脱的清秀少女,也要比半年前相见时成熟一些,看得出她与三皇子杨元溥的情感颇笃,坐在一旁陪着说话,眼神相接,有着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

闲聊片晌,在信昌侯李普示意下,杨元溥就毫无客气的朝侍立一旁的郭荣说道:“郭大人操劳一天了,我与岳父及韩谦他们喝茶,你们无需再在这里伺候,先退下去歇息吧!”

虽说临江侯府的内部事务,主要还受内侍省控制,包括郭荣、宋莘乃至其他侍候在杨元溥的宦侍及宫女,都是内侍省派出的人,但在三皇子杨元溥大婚之前,在李知诰的主持下,侍卫营就进行过重整。

至少在临江侯府内部的事务,已经不再是郭荣、宋莘两人说得算了;杨元溥有什么事要办,可以绕过郭荣、宋莘,直接吩咐陈德、柴建、李冲从侍卫营调动人手。

在韩谦离开金陵之后,杨元溥也谨记韩谦的吩咐,几乎每天都坚持出城到屯营军府听从沈漾讲授课业,也同时参与龙淮军及屯营军府的治理。

即便还是少年,杨元溥也是威势渐重。

杨元溥此时要将无关人等遣开,留韩谦他们在潇湘阁秘商事情,郭荣、宋莘等人也只是微微一怔,最终还是恭顺的离开了。

“你在信里说要在叙州吸引流民迁入,又要扩大叙州与金陵的商贸,你这次率船队回来,潭州怎么会轻易放你们从洞庭湖过境?”郭荣、宋莘等无关人刚离开,信昌侯李普便迫不及待的问出来。

韩谦每隔半个月便会派人送一封书信回金陵交待近况,但也有些事只能口口相授,绝不能轻易写入书信里。

信昌侯李普他们在金陵自然是积累了一肚子疑惑。

“明日将随船运往屯营军府的五千石粳米以及腊肉、铁料、拓木、皮革若干,价值三百万钱,实是潭州所赠……”韩谦手撑着身前的桌案,见信昌侯李普并没有将陈德支走,虽然猜测不出李普他们有没有让陈德知悉晚红楼的存在,但他还是直接将放开地禁吸引流民涌入叙州以及默许潭州渗透叙州以换取潭州不封锁通道等事,都说了出来。

韩谦甚至也不隐瞒奚荏身世以及冯宣、高宝二人暗中为他所用的事实,包括他不得不在沅水船头当众斩杀季昆……

“……”信昌侯李普、李知诰、柴建、李冲、陈德等人,皆是目瞪口舌,这时候才知道韩谦在信里所写,只是冰山一角,而隐藏在水面之下,是他们都料想不到凶险暗流。

信昌侯李普、李知诰沉默着没有吭声,努力消化韩谦所说的这些事情,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将心里诸多疑惑消弥掉,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陈德脸皮子禁不住抽搐起来,盯着韩谦的眼睛,厉声质问道:“你可知道陛下最为防备潭州,你父子二人在叙州沆瀣一气、坐看潭州势大,要是叫陛下知道这事,你叫陛下如何看待我们?”

陈德除了嗜赌易误事外,脑子还是相当清楚的。

韩道勋当初大闹朝会叫天佑帝震怒异常,说到底还是误 会韩道勋当时的举动是助寿州扩张实力,他实难想象一旦他们为了夺嫡而不惜与潭州勾结的事情,传到陛下耳中,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陛下震怒之下,会不会直接剥夺三皇子继位的资格?

“那便不要叫陛下知道便是了。”韩谦看向信昌侯李普、李知诰等人,淡然说道。

信昌侯李普知道韩谦的意思,晚红楼与信昌侯府到底什么图谋都还隐藏在水面之下呢,世妃及三皇子都不惜要借这边的力量成事,这时候倘若都变得畏手畏脚,反而不敢跟潭州交易了,那不如大家拍拍屁股回家抱孩子去得了。

“你这事应该派人回金陵与我们商议的。”柴建忍不住责怪韩谦擅作主张。

“季昆为我所杀,职方司的密间便退出叙州,但我并不能确保在叙州之外,我派出的信使不会落入他们的手里,也无法确保有谁真能扛过他们的严刑拷打。”韩谦说道。

“叙州局势复杂,土籍大姓对朝廷派出的官员极为排除,王庾之死又确有可疑之处,在赵明廷又派季昆这员干将过去搅局的情况,孩儿过去也未必能比韩谦做得更好。”李知诰沉声说道。

他不希望将相别数月后的第一次秘议,变成对韩谦的声讨大会,而像韩谦这般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他们这边实在是太紧缺了。

而韩谦这次带回来这么多的物资,也确实能让他们缓上一口气。

“但怎么都不该留下亲笔字据,”李冲还是觉得韩谦有些细节不够周全,留下字据是授以予柄,事情一旦败露,他们将没有丝毫替自己辩解的机会,“要没有字据,事情即便败露,也只需要承担不察之责。”

韩谦心里冷冷一笑,谁他妈都是聪明人,当真以为潭州五百饼金子是那么好拿的,当真以为潭州众人都是蠢货?不过,他也看得出,李知诰的威势,还不足以令李冲闭嘴。

“在安宁宫眼皮底下,韩师为我等谋成龙雀军,叙州的局势,我相信一切都在韩师的掌控之中。”杨元溥打断李冲的话,直接说道。

比起他人的瞻前顾后,三皇子杨元溥到底也是少年心胜,他更喜欢韩谦以奇谋胜,而之前也确实是韩谦用谋才得以打破僵局。

叙州的局面有多困难,杨元溥此时也充分了解到了,多次与岳父他们商议,大家也愁容满面,都说韩道勋、韩谦过去想破局立足会很艰难,甚至都完全不知道韩道勋在叙州能给他们多大的援助,现在的局面,至少比在韩谦回来之前他们所忧虑的要乐观多了。

杨元溥也不满陈德、柴建、李冲他们这时候又变得怕东怕西,去质疑韩谦的决断。

韩谦感激的朝三皇子行了一礼,略加解释的说道:“我不授人以柄,不足以安排潭州的心,从叙州到金陵,就不会那么通畅——而此事虽然是隐患,但潭州即便有异心,也必然是在等金陵生出变乱;而到时候,韩谦是不是暗中与潭州勾结,殿下一言而决之,何惧他人言?”

信昌侯李普轻轻吐了一口气,韩谦说到这里也已经解释很清楚了。

所谓的把柄,潭州在金陵发生变乱之前不大可能会拿出来要挟他们,而真要三皇子争嫡成功、继而登上帝位,始终还是要解决潭州的问题,这张字据又能算什么?

难不成天佑帝在创立楚国之前,所承诺下来的诺言以及私底下对其他势力的拉拢甚至讨好,此时还应该是天佑帝被问责的把柄不成?

关键还是要掌握绝对的硬实力;一切阴谋诡计,也只是为了掌握更强的硬实力。

叙州的局势已经明了,至于局势为何到这步,三皇子杨元溥也不让众人质疑,那接下来便是讨论要如何推动叙州的局势,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冯宣、高宝那边作为暗中部署的棋,信昌侯李普也不想过多干预,以免露出太多的破绽,但叙州那边既然已经放开地禁,而杨钦也要叙州重建杨潭水寨,特别是船帮后续的建设,他这边都要安排一部分人手进去。

毕竟叙州船帮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可能是他们所能唯一直接掌控的水上战力。

对信昌侯李普的要求,韩谦也是完全同意,他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下去。

再说他已经将杨钦引荐给众人了,过了今夜,他也建议很多机密之事的商议,可以直接让杨钦参与进来。

见韩谦并没有仗着三皇子宠信,独揽左司的意思,李普也是稍稍放宽心,谈起梁国此次正往颖川旧郡陈州聚集兵力的新动向。

左司目前才沿着长江、沅水进行布局,根本无力兼顾侦察梁晋两国的动静。

监视敌国动向,乃是枢密院职方司的职责。

此外,寿州、楚州方向,也都会往境外派出斥候秘探收集情报,多方消息印证,梁国自八月底就有往陈州聚集兵力的迹象,淮河中上游在今年秋冬,有可能会爆发战事,金陵这边在确认这些消息之后,也在积极的进行应对。

内外局势的变化总是彼此牵连的,边境上最新的动向,信昌侯李普他们也是要及时通报韩谦这边,以便左司做出相应的调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监视

“少主似乎没有必要将什么都告诉他们的?”

潇湘阁议过事后,赵无忌始终都守在韩谦的身边,这时候从侯府辞行出来,他陪韩谦坐进马车,高绍、田城等人骑乘马护随,忍不住说道。

“哈……”

韩谦见素来喜欢沉默寡言的赵无忌,也难得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哈哈一笑,他将车帘子揭开来,看着金陵城里灯火稀寥的夜色,笑着说道,

“天下事最忌讳自以为己知而他人不察,也忌讳有螳臂挡车的妄想,最终成事者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

姚惜水所引发的危机之后,虽然韩谦通过李知诰成功说服黑纱妇人、信昌侯李普同意将常规的斥候、察子队伍建设以及常规的情报搜集,都交由左司负责,以免晚红楼这些年来的潜伏及布局在安宁宫的眼皮子底下露出行迹,但韩谦要是傻到以为晚红楼不会往叙州派眼线,那就太天真了。

再一个,高绍、田城以及左司大多数精锐斥候的家眷以及他韩家一部分家兵的眷属,都在屯营军府的控制之下,这注定了他们真要想往左司塞钉子,一定是能找到缝隙的。

而以晚红楼这些年潜伏在暗处行事的阴沉风格,他们要不这么做,韩谦打死自己都不信。

韩谦看似是可以将奚荏、冯宣、高宝这三人的秘密隐瞒下去,但没有这一环,他引狼入室之策就讲不通,以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风格,他们心存疑惑,必然要加强对左司的渗透及控制。

最终他未必能保住秘密,还将他们这边的力量无谓的虚耗在内耗之中。

当前的形势下,他们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韩谦可不觉得他们有内耗的资格啊!

而说到底,目前的形势下,还要尽量争取三皇子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他目前所掌控的权力,相当程度上都是来源于三皇子对他的信任。

韩谦很快就将这些干扰从脑海里排遣开,而去思考梁国往陈州聚集兵马这事,对金陵的形势发展会有怎么的搅动。

徐明珍乃寿州节度使,实际掌握着从寿州往西到光州、申州的军政大权及防务,也是楚国的藩屏重臣,控扼淮河中上游,也屡次击退梁国的进攻。

现在梁国又计划对淮河中上游地区发动攻势,徐明珍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甚至还要从诸州县抽调更多的兵马到寿州一线,听从徐明珍的节制,防备梁国从陈州、蔡州一线突破进来。

当然,天佑帝也有可能会令徐明珍率部固守从寿州往光州之间的城池,从金陵另派大将统领集结的援兵进入寿州抵挡梁军将要发起的秋冬季攻势。

金陵具体会作怎样的应对,天佑帝与有资格参与枢密会议的重臣自有决断,到时候三皇子可能会有资格列席会议,但不管怎么说,三皇子的发言是无足轻重的。

从信昌侯李普及李知诰、柴建他们刚才谈论此事的态度看,韩谦也知道大家都觉得这次即便爆发战事,也跟龙雀军、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韩谦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是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了,不可能真等到三皇子真正成年之后,再去领兵出征增加声望,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有想好说辞,仓促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劝信昌侯李普他们同意这一次极力为三皇子争取统领龙雀军出征的机会,作为一路偏师参与对寿州增援。

韩谦又忍不想住,倘若三皇子这次能争取统领偏师的机会,龙雀军又该如何切入这次的战事?

韩谦背抵车厢而坐,心想着梁国往陈州一线聚集兵力的势态一直继续下去的话,金陵以西的援军及物资很快就会走长江经巢湖北进,而金陵以西的援军及物资,则会以杨州为中心进行聚集、中转,不过,襄州、南阳郡等西翼方面,也应该要加强防务,以防梁军撕开光州、申州防线后杀进来。

“少主在想什么?”赵无忌又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啊,要是今年冬天梁军进攻光州、申州,龙雀军应该争取增援襄州、南阳的机会。”韩谦说道。

“龙雀军才刚刚筹建,都没有满编,而三皇子也年少不知战事,应该没有领兵出征的机会吧?”赵无忌说道。

“是啊,照常理来说,这次的战事是跟我们不会有什么关系。”韩谦点点头说道,但也不知道要怎么跟赵无忌解释他们所面临的紧迫性,眼睛藏在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只是平静的看着金陵城寂寥的夜色。

马车在高绍、田城等人的护卫下,很快便拐入兰亭巷。

父亲出仕叙州,韩谦再回金陵,自然是继续住在韩家大宅里,只是范锡程、韩老山、韩周氏、晴云等都留在叙州。

即便韩家大宅周边的几栋宅院,重新安排左司的察子、斥候住进去,北面临近石塘河的六套院子都改建成货栈,实际上兰亭巷、铁梨巷、靠山巷左右都落入左司的掌握之中,但马车拐入兰亭巷,韩谦多少感觉到一丝的寂寥。

韩谦爬下马车,就见赵无忌的父亲赵老倌从里面打开大门,掌着灯与林海峥、范大黑从里面迎出来:“少主,小心脚下,晚红楼的姚姑娘以及胭脂铺子的春十三娘,过来拜见少主,这会儿正跟庭儿在里面说话……”

之前那个在赵阔、范锡程等家兵面前诚惶诚恐的佃农猎户赵老倌已经不存在了,此时的赵老倌穿着青色绸衫,头包青巾襆头,人要比以往精神抖擞多了。

事实上,赵庭儿、赵无忌姐弟俩才十五、十六岁,在习惯早婚的当世,赵老倌又能有多大年纪?只是以往是为生存的压力所压迫,身上、脸上留下太多的岁月痕迹,人显得苍老而已。

这一年多来,赵无忌、赵庭儿在韩谦身边,赵老倌的日子要比以往滋润多了,人也显得年轻起来,但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还是要比实际年龄老相一些。

韩老山随他父亲留在叙州,韩谦宅子里的琐碎杂事也需要有人张罗,而即便韩谦离开金陵期间,这边的宅子也需要有人时时收拾、照料,韩谦当时就索性让赵老倌夫妇直接住过来。

去临江侯府见三皇子前,韩谦就让赵庭儿领着奚荏先回来,这时候见姚惜水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也不觉得奇怪。

晚红楼这些年潜伏在暗处所部署的秘密势力,不能暴露行藏,韩谦是建议晚红楼继续潜伏下云,像以往他们一齐聚到晚红楼议事,要严格限制起来,那晚红楼与信昌侯府的联系,则主要以苏红玉为主,与这边的联系,则是以姚惜水为主。

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他到金陵后对姚惜水就极为迷恋,以往姚惜水对他爱理不理,但此时他也成为三皇子跟前大红人,即便是留姚惜水在宅子里宿夜,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破绽。

比较难办的还是春十三娘。

孔周是金陵城有名的妻管严,到底是没敢将春十三娘纳为妾室,甚至都不敢往来,但春十三娘跟孔周有一腿是金陵城权贵众所皆知的事情。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韩谦都不能跟春十三娘有男女之事上的牵扯,甚至都不能用春十三娘公开的去主持胭脂铺子。

韩谦相信晚红楼那边,也在为春十三娘此时颇为尴尬的身份头痛,甚至春十三娘今晚跟姚惜水一起过来造访,韩谦都觉得有些奇怪,因此这要是落到有心人眼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是姚惜水她们没有考虑到这点,还是另有安排?

韩谦看夜色也不早了,让林海峥、范大黑以及高绍、田城他们先去歇息,有什么时候明天再说,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穿过垂花门,往里面走去。

赵庭儿跟姚惜水、春十三娘就坐在院子里葡萄藤架下说话,奚荏站在一旁,被春十三娘拉着说话;很显然是赵庭儿在韩谦回来之前,也不知道奚荏的真正身份跟作用,应不应该让姚惜水她们知道。

似乎能看到韩谦眼里的猜疑,春十三娘巧笑嫣然的说道:“前段时日,金陵城里下暴雨,我在汉寿街的寓所,山墙垮塌,压坏了两间屋子,真真是将奴家给吓坏了,只能在兰亭巷新置了一栋宅子,搬过来跟韩大人做邻居——韩大人不会怨奴家这么晚过来叨扰吧?”

好吧,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到底还是对他放心不下,一定要安排个人就近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韩谦见姚惜水眼神颇为严峻的盯着自己,似乎担心他会对这样的安排不满,他接过赵老馆妻子赵氏递过来的茶盅,便示意赵老倌及赵氏先下去休息,揭开茶盅盖,吹开浮在滚烫茶水上的茶叶沫,抿了一口热茶,笑着问道:“真要是放心不下我,为何不安排姚姑娘直接住到我宅子里来啊?我倒是更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啊!”

姚惜水眼角抽搐了一下,一口恶气顶在胸口,都不知道要怎么吐出来,但也暗暗心惊,暗感真是有什么动静,都能叫韩谦这厮猜个八九不离十。

春十三娘则是风情万种的笑道:“能不能让惜水住进来,可是要看韩大人的本事了。”

见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竟然真有安排姚惜水给他当妾室以便监视、控制的心思,韩谦后脑勺也是感到丝丝寒气……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试探

省得姚惜水她们回去后,还要从李知诰、苏红玉的转述里才了解到一切,韩谦便索性叫奚荏坐下来,将叙州所发生的一切,详细说给二女知道。

韩谦饮着茶,暗中见姚惜水、春十三娘二女此时打量奚荏有一种恍然如是的释然,再联想他刚进院子时春十三娘拉着奚荏说话的神态,便确认她们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奚荏的身份,只是不确认他将奚荏留在身边的作用是为了收拢奚氏残族。

韩谦在之前送往金陵的信件里,仅仅提及奚荏乃冯昌裕的第九妾,因刺杀事被冯昌裕当成烫手山芋丢过来。

虽然他刚才在临江侯府三皇子那里有交过奚荏的底,但很显然姚惜水、春十三娘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李知诰、柴建等人那里知道这些。

看姚惜水、春十三娘的反应,只能征明他之前的猜测,那就是晚红楼已经迫不及待的往叙州派出人手,盯着他父子在叙州的一举一动。

韩谦心里轻轻一叹,但他也没有在这事上纠结,询问胭脂铺子的进展。

春十三娘虽然不便公开露面,但韩谦离开金陵后,则是将胭脂铺子交给她暗中打理,而从屯营军府招揽的二十多名女眷也是交给她调教。

不管怎么说,春十三娘既然编入左司受韩谦管辖,在韩谦所交待的事务上还是不敢马虎大意,当即将过去四个月内所做的事情,一一说给韩谦知道。

凝香楼胭脂铺子在那日的混乱中,被春十三娘纵火放毁不少货物,之后店东家又被职方司找借口找过去盘问。

虽然姚惜水她们提早一步,将当天跟她们接触过的伙计、女掌柜扣押起来,搞成失踪人口,令职方司后续的调查毫无进展,但凝香楼的店东家却耗费大量的钱财才得以脱身,之后也无心再经营凝香楼,春十三娘这才使人盘下凝香楼,重新整饬之,一个月前再度开业。

在春十三娘的暗中主持,从屯营军府招揽的、三姑六婆出身的女眷,此时有十数人全面负责凝香楼胭脂铺子的经营。

唯一的问题,就是韩谦离开金陵时,留给范大黑、林海峥他们的钱财极为有限,即便石灰窑每月能源源不断的生出钱财,但建货栈、建砖窑以及开煤场都要源源不断的投入钱粮,此外察子房的建设以及兵房还有二十多名精锐斥候留在金陵听从林海峥、范大黑的调遣,没有一处不是需要需要花费巨资,而这期间,军府仓曹仅调了一百万钱给林海峥、范大黑。

说实话,林海峥、范大黑两人能撑到韩谦归来,还做成不少事,已经是相当不易,而盘下凝香楼,那就只能春十三娘那边先贴进去一百二十余万钱。

目前,韩谦既然要为三皇子创建由他主导的左司体系,这笔钱粮自然不可能再是由晚红楼或信昌侯府再白贴进去;春十三娘更不可能自己去贴这笔钱。

“这是奴家这些年卖笑攒下的私己钱,大人大概不会忍心昧下奴家的私己钱吧?”春十三娘一双春眸水波荡漾的瞥过来,似乎很鼓励韩谦昧下她这笔钱。

钱粮,钱粮!

韩谦听到这两字眼,就抓狂。

他是从潭州得了五百饼金子,但季希尧以及杨钦的妻子周蓉及部分手下要留在叙州重建杨潭水寨,要建造船场、建货栈、建织造院、围垦田地,哪个方面不需要流水般的将钱财撒出去?

韩谦考虑到冯宣、高宝他们暗中赎买奚氏族人,以及必要的应急,他给叙州那边留了两百饼金子。

不过,这两百饼金子,也只能叙州那边支撑到年后;而且他父亲那边每年三百万钱的分成,他硬着头皮将今年的帐先赖掉了。

剩余的部分,韩谦都换购成茶叶、药材、丹砂、桐油、金银器、玉石以及象牙犀角等物,运回金陵来。

即便这批货物在金陵顺利脱销,韩谦能收回五六百万钱,但是他刚在三皇子那里,承诺要将价值四百万钱的粮食、腊肉以及土布、铁料、皮革等贴给屯营军府。

然而粮食、腊肉、铁料以及皮革等货物,主要是四姓运入金陵的,韩谦自然要贴入相应的钱财,才能拿这批货物贴给屯营军府。

他也必须要这么做。

他不将与潭州私下交易所得的钱粮,大部分都拿出来直接贴给屯营军府,凭什么让三皇子及李知诰支持他,凭什么让信昌侯李普、陈德、柴建、李冲他们认下这事?

也就是说,一切都顺利的话,韩谦这次回来后手里也顶天腾挪出小两百万钱的余财来。

他没想到春十三娘这边,现在就有一百二十万钱的亏空等着他去填。

而春十三娘除了跟孔周有牵扯,跟冯翊、孔熙荣也有牵扯,很多事情都没有下限,韩谦还真不想昧下她这笔钱。

“我是说真的,我要是让你住进这宅子里,你能带多少嫁妆过来?”韩谦盯着姚惜水问道。

姚惜水却无意跟韩谦开什么玩笑,脸若寒霜的冷冷看他一眼。

见这次回来姚惜水变得这般无趣,韩谦也不再跟她开玩笑,从怀里取出一本本子递给春十三娘及姚惜水,说道:“除了十三娘这边的,我这几天就要凑四百万钱给四姓,才将他们运来的粮食贴给屯营军府,但我也没有办法变出钱财来。目前左司能拿得出手的家当,就是这批我从叙州运回来的货物,你们从里面凑出一百二十万钱财货拿走,算是两清,其他的我还要另想办法。”

“那奴家就拿走这二十支象牙吧!”春十三娘将货运清单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却是毫不客气,要将韩谦所运回金陵的这批货物里,最值线的二十支象牙拿走。

“十支象牙在金陵就足值一百二十万钱了。”

当世武陵山、雪峰山间的大象已经差不多绝迹,需要往南深入到千里之外的丛林之间才能捕猎到大象,历朝以来都是南方诸越族人作为贡品,才有少量流入江淮及中原地区。

现在江淮的形势大体有稳定下来的趋势,珊瑚象牙等珍物越来越受到权贵的追逐,韩谦在叙州收购这二十支象牙就用了一百万钱,可不想仅加二成价就折算给春十三娘。

而石塘河货栈只能做一级批发,药材、茶叶等大宗货物,都必须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卖给茶商、药材铺子,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回笼资金,实际能得的利润也相当有限。

韩谦倘若将二十支象牙,廉价折算给春十三娘,他最终手头还将周转不过来。

然而春十三娘可不会觉得他执掌左司,就一定要容忍,说道:“大人一定要讹奴家的钱财,奴家一个细胳膊细腿,也拧不过大人的大腿,也不敢请李侯爷、殿出来主持公道……”

“好吧,你们有什么附带条件要提,也不要藏着掖着了。”韩谦心想姚惜水与春十三娘登门,眼睛也不可能就盯在百八十两黄金了,估计是有什么话信昌侯李普他们不方便当着三皇子的面说,派她们半夜候在他宅子里揭开来。

“听说大人所制祛瘴酒,治瘴毒颇有奇效?”春十三娘问道。

韩谦手指敲着石桌。

当世并不识得所谓的瘴气,实际就是通过蚊虫传染的恶性疟疾,但也早就知道其多发于湿热的闽南、湘南、岭南乃至更往南接近赤道的热带地区;相比较之下,近几百年来已经得到充分开的江淮地区,恶性疟疾的传播则要轻微许多。

韩谦一直在揣测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神秘组织,幕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如果说祛瘴病对晚红楼而言,是当前颇为迫切所得之物,韩谦就得重新调整以往对晚红楼的猜测。

晚红楼在江淮以南的地区,还潜伏着很强的力量?

又或许说,晚红楼通过信昌侯府助三皇子争嫡,仅仅是她们诸多布局之一,在大楚之外的其他割据势力里,还有着晚红楼的潜伏跟渗透?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刚才在殿下府里,李侯爷要是问起我,我也不会推搪不说,”韩谦微微一笑,说道,“葛洪《肘后备急方》,就有记载治瘴的药方,我幼年在楚州生热病,染了瘴气,我师父便是此方治我。”

“葛洪备急方,却没有那样的奇效……”春十三娘脱口说道,却叫姚惜水在桌下轻踢了一脚,才省得她有些事情说漏了嘴,再想改口已经是来不及了。

韩谦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暗想,他在叙州卖出去的几瓶祛瘴酒,到底通过谁的手,有一部分落入晚红楼的手里?

他当时就想到潭州有可能注意到祛瘴酒的功效,会安排人接触他,却没有想到其中竟然混有晚红楼所安排的人。

“是的,我师父是改良过药方,但你们既然已经得到祛瘴酒,观色辨味,也应该知道方子是大差不差的。”韩谦不急不躁的说道。

韩谦幼年随父亲在楚州时,确实曾得游历其地的道人传授石公拳及箭术等,他此时自然也是将祛瘴酒等事都推说是幼年得异人所授,也不容姚惜水她们不信。

当然,韩谦也不管姚惜水她们信或者不信,他都不会轻易将祛瘴酒的真正制备之法说出去,说道:“肘后备急方的治瘴之法,改良部分乃是我师门不传之秘,怕是今夜不能抄给二位,但十支象牙外,上等胭脂的改良之法,我倒是可以抄写一笔,叫姚姑娘、十三娘带回去,希望能给晚红楼的姑娘增添几分颜色……”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秘密

姚惜水、春十三娘所乘的马车,驶入乌梨巷头的一栋院子,远处的高墙上,一道身影仿佛一只狸猫般凝望着左右的一切,片刻之后,这道身影又飞檐走壁踩着院墙、屋脊,折身往兰亭巷深处投去。

韩谦袖手站在庭院里,望着深碧色的夜空出神,直到赵无忌像头狸猫似的跳下墙头,才转回身来。

“这是春十三娘所搬进来的院子。”赵无忌捡起一枚树枝,将乌梨巷头第一栋宅子的进出门户简略的画出来,给韩谦看。

“我知道了。”韩谦点点头,说道。

“要不要安排人手盯着?”赵无忌问道。

“盯来盯去,哪里有那么多的闲人?”韩谦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让赵无忌再作其他的安排。

春十三娘入住的院子,不仅是乌梨巷的第一栋,还新开了侧院门,意味着他们这边有什么车马进入乌梨巷、兰亭巷、乃至靠山巷,都会在晚红楼的监视之下,但有什么人去见春十三娘,走侧院门的话,恰好能避开他们在这三条巷子里的耳目。

晚红楼在叙州也安排潜伏的人手,很显然那边始终防备着他有朝一日会脱离他们的掌控。

韩谦暂时也没有精力,在这方面虚耗人力物力,她们要盯着,就让她们盯着吧,只是不清楚李知诰他们,又或者三皇子及世妃他们,清不清楚晚红楼在大楚之外,实际上还有其他的选择跟布局?

韩谦挥手令其他的扈卫都退出去,庭院里仅留下赵无忌、赵庭儿、奚荏三人,说道:“有些事,之前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们,你们或许一直都以为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乃是信昌侯府所暗中培养的细作,但实际上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背后隐藏着一股更为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而信昌侯府能有今日之势力,乃至三皇子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在这股力量在背后所扶持;而除了助三皇子争嫡之外,这股势力或许还有其他选择。此事我此时仅说给你们三人知晓,切莫泄漏半分出去。”

赵无忌默不作声的退出院子,赵庭儿张罗去给韩谦端洗漱水来;奚荏一方面还没有怎么理清楚金陵城内错综复杂的利害纠缠,一方面也不清楚韩谦要将这样的秘密,说给她知道。

韩家大宅虽然不大,但她随赵庭儿过来后,姚惜水、春十三娘就过来拜访,她还没有搞清楚宅子里的布局,此时则有些迷茫的站在庭院里,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夜里该到哪里屋子里歇息。

“……”韩谦看着奚荏,哂然一笑,说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会将这等事情说给你听,而不担心你记恨兄仇,会将重振奚氏的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你轻举妄动过一次,差点满盘皆输,我想你应该能更耐得住性子了。而只要你能耐得住性子,等能够稍稍看清楚这一切之后,你便会发现奚氏族人即便再有聚集的机会,但倘若仅仅想着投机取巧、依附他人,始终只能是别人手里随时能牺牲掉的一枚棋子。就像是我,苦苦挣扎,也仅仅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而已……”

奚荏还是没有听明白韩谦的话,美眸里尽是困惑,这能算是让她知悉其秘的充分理由吗?

“你以后就在西厢房住下,待明天挑选两个信得过的仆妇在身边侍候着。”韩谦想着他以后就要在这宅子里当家作主,但父亲的房间他还是想着,他与赵庭儿坐东首的三间房就已经足够了,安排奚荏住对面的西厢房,有什么事情都方便招呼。

奚荏还是住过芙蓉园后才置办几套裙衫,也没有什么行囊,先回西厢房收拾,韩谦也端着茶盅回屋,细细整理错乱而纷杂的思路。

赵庭儿端洗漱水进来,隔着窗户看着对面奚荏映照在窗户纸上的窈窕身影,问韩谦:“你是担心姚姑娘跟十三娘会拉拢奚氏,这才也叫她一起知悉如此机密之事?”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机灵了啊,”韩谦看着赵庭儿深邃黑如点漆的眸子,笑着说道,“她们早就有关注到奚荏的出身,只是没有猜到我会怎么用她而已。”

…………

…………

坐了十多天的船,都是在江水摇晃中入梦,乍然回到金陵,还很有些不习惯,失眠到月升中天都没有睡着,听到赵庭儿在外屋也是翻来覆去,韩谦喊她:“是不是也睡不着?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过了一会儿,见赵庭儿穿好襦裙走进来,搬了一把矮凳趴坐在床沿前,韩谦便跟她说诸多错综复杂之事,也希望赵庭儿能帮着他抽丝剥茧般,看看是否存有漏洞。

或许是赵庭儿鬓发间的馨香沁人心脾,说着话很快就酣然入眠,然后又在睡梦中被冯翊的声音闹醒。

韩谦睁开眼,赵庭儿趴在床沿边睡得正熟,似听到外面的声音却不愿意醒过来,丰茂的黑发散披下来,像是一泓黑夜里的青泉,衬得小脸越发的娇嫩。

韩谦忍不住伸手在她嫩腻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待到亲一口,赵庭儿睁开眼,乌溜溜的黑眼眸盯住韩谦,仿佛韩谦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就会像一只小兽似的受惊逃跑。

“你这里有眼屎。”韩谦伸手往赵庭儿的眼角搽去。

赵庭儿伸手捂着脸,不叫韩谦看见,起身就跑开了。

韩谦穿衣推门而出,就见冯翊拉着孔熙荣神清气爽的坐在院子里,正发痴的缠着奚荏说话。

看到韩谦出来,冯翊很是不满的嚷嚷道:“你小子真是太不地道了啊,怎么就没有想着给我跟熙荣,也从叙州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山越夷女回来,滋味肯定跟晚红楼的姑娘不一样吧?”

看着奚荏美眸里杀机毕露,韩谦担心冯翊再说什么,奚荏手中托盘所端的那两碗热茶,很可能就会“失手”泼到他身上,赶忙截住他这惹祸的话头,说道:“你与熙荣昨夜没在晚红楼快活够吗,一大早跑到我这里来嚼舌头根来了?”

“不是你让我们一早过来找你的?你一路从叙州回来,夜夜春宵还不够,今天怎么睡这么迟才起床?”冯翊不满的抱怨道。

“杨钦、冯宣他们人呢,让你们坑哪里云了?”韩谦问道。

“冯璋、高宝他们估计在晚红楼搂着姑娘睡得正香吧,杨钦、冯宣他们昨天夜里就住回货栈了。”冯翊说道。

却也不是说杨钦、冯宣家有贤妻就不再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他们更关心船队的安危,夜里应酬过还是坚持回来货栈歇息,他们如此自律也是怕误事,要防备夜里万一发生什么事情照应不到。

而冯璋、高宝他们几个人,船队从叙州出来,偶尔在江州、池州靠岸,他们都要迫不及待的上岸找妓寨享受一番,但也都不是那种误事的人,才会被四姓挑选出来带队。

而绝大多数的艄工水手以及普通护卫,都临时住到货栈给他们准备的院子里,一百五六十人挤住十数间房,条件依旧是非常的简陋,要等货物完全搬卸下来,才会给他们两三天的假期放松一下,接下来就又要准备下一次的行程。

韩谦昨天夜里说过,让冯翊、孔熙荣今天一早就过来找他,除了要一起押送粮食等物资出城去屯营军府卸货,顺带拜见长史沈漾以及沈亮等人外,主要还是想着卸到货栈的这批货物,必须以最快的时间脱手。

而即便暂时不能脱手,韩谦也希望冯翊、孔熙荣能尽快筹足四百万钱出来,好让他跟代表四姓押船的冯璋等人结算清楚。

这样的话,也是安冯璋等人的心,而他们想在金陵及附近州县采办什么货物运回叙州,也能尽早去做。

船队要养十一艘船、一百七八十人,自然是船跑得越勤、周转速度越快,才有可能为左司赚取更多的利润,为叙州输入更多的资源。

然而韩谦提到这个话题,冯翊就有些卡壳,犹犹豫豫的说道:“船队昨日才进金陵城,我先领着他们好好享受几天这个花花世界,再说其他的……”

冯氏家资亿万,光冯翊个人花销每年上百万钱都打不住,照理来说叫他与孔熙荣提前筹四百万钱,绝不能算是什么难事,甚至他们邀几个公子哥,便能凑出这笔钱来。

而且韩谦为了诸事能衔接好,可不是今天才说这事,在之前一个月送回金陵的信函里,就有跟冯翊提起。

难道说他父子为三皇子谋龙雀军的事情彻底曝光、这边与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尖锐之后,冯翊在冯家内部有受到额外的告诫跟约束?

韩谦脸色微沉,语气平静的说道:“这事倒也不打紧,你与熙荣办不了,我让范大黑他们去办掉。”

“谁说我与熙荣办不了?不过是我们之前也没怎么惦记着这事,缓两天还不成吗?”冯翊见韩谦流露出不信任的语气,急道。

“叙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民风剽悍、瘴气遍地,满朝文武没有几人愿意去那里任职,我父亲便是要去,这一路凶险,你们或许不知,我是吓得两股颤栗,差一点就屁滚尿流,每时每刻都恨不得能立即转头回金陵这销金窟里好好享受,不去吃这风餐露宿、寝食难安的苦,但我父亲跟我说,老韩家的一切,田宅也好,家兵也好,乃至勋官爵位,都是我大伯家的,我们这一房,要是不争,连喝口汤的资格都未必有,”

韩谦眯起眼睛,看着冯翊,问道,

“你父亲或许还想着再进一步,希望有能一日能入枢府,但跟你有什么关系?且不说李冲那货手里拽着我们的把柄,但倘若哪一天太子登位,你说你冯家会不会将你送回宣州,以证明冯家跟殿下绝无干涉的清白?当然,你也是你父亲的嫡子,你心里或许还想着凭借着父荫,即便这辈子没有大富大贵,养狗逗鸟,纨绔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哈哈,我哪会如此想?”冯翊打了个哈哈,勉强笑道。

“杨钦,你昨天也见过了,”韩谦手指轻叩着石桌,说道,“你想必也早就从江州上呈的公函里听说过他的名字。杨钦原本并没有为我父亲所用,仅仅是他行刺我父亲失利,安宁宫那边的人担心杨钦有可能对他们不利,便着钟彦虎率兵灭了杨潭水寨。杨潭水寨七百六十一口人,除了三十余人随杨钦在外没有遇害,其他男女老少,一个活口都没有留,还有几个七八月大的婴儿,活生生的扎在红缨长矛之上,倒插在杨潭水寨前的浅水里。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父亲从叙州上呈的公函里有提出州狱啸闹案,因为很多事情都不能捅开,你或许也想象不出当时的凶险。那是我父子二人刚到叙州的当夜,安宁宫所派的人说服当地豪强要杀我父子,在州狱的仓库里私藏近千件兵甲,打算就等着州狱内近九百名暴徒砸开牢门之后拿到这批兵甲,将叙州城杀得血流成河,杀得我父子二人尸骸无存……就凭这两件事,你再好好想想,以安宁宫的宽广心胸,待他们真正得势之后,你冯家到时候为了证明与殿下这边没有牵涉,给你一根绳子了断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劝导

冯翊颇为清秀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孔熙荣更是闷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你与熙荣想脱身事外,也有办法,”韩谦将腰间的佩刀摘下来,扔到石桌上,说道,“你们拿这刀,跑到乌梨巷前头第一栋院子,踹门进去,将春娘杀了,然后去职方司找赵明廷说春娘、姚惜水二女皆是信昌侯府这些年所养的细作,从此之后心甘情愿为赵明廷所驱使,与我们这里为敌,有朝一日,待太子登位,或许不会少了你们的功劳!”

“什么,姚惜水也是信昌侯府所养的细作?”冯翊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的盯住韩谦。

“你以为我为何会泥足深陷?”韩谦冷冷一笑,说道,“你以为女人长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都是任你舔|弄的玩物?”

韩谦回头看向奚荏,指着树梢头说道:“那只乌鸦叫唤半天了,烦躁得很,你将其杀下来。”

奚荏瞥了韩谦一眼,她脚踝上带有银镯铃铛,稍一走动就会将前院庭中那颗榆树上的乌鸦惊走,她拿起韩谦放石桌上的佩刀,拔起后便往前掷出,一道凛冽的寒光从眼前掠过,那只乌鸦刚从树梢头惊起,就在半空中被锋利的刀刃劈为两半,血肉连同几片飞羽、落叶从树梢头坠落……

这一刻冯翊直觉脖子根凉嗖嗖的,似有寒意窜上来,哪里想韩谦从叙州带来的山越夷女,竟然有这样的手段?

高绍、田城他们在前院值宿,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按刀直冲进来,韩谦挥了挥手,让他们将掷入前院倒座房檐角的那把直脊刀捡回来。

他原本想着奚荏捡两块碎砖将那只乌鸦打下来,露一手给冯翊他们看看,没想到这娘们拿起他的佩刀就掷出去,将那只乌鸦杀得如此血腥。

待高绍将直脊刀拿回来,看刃口果断崩出一块缺口,韩谦心痛得狠狠瞪了奚荏一眼,他打听过这娘们在冯昌裕面前除了使小性子,平时乖巧得很,没想到在他身边,脾气见涨了。

“春娘搬到乌梨巷,是要盯住你?”冯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迟疑的问韩谦。

“我效忠殿下,其志不改,身正不怕影子歪,春娘要搬来乌梨巷,我还能拦着她不成?”韩谦说道,“但你与熙荣,倘若不想泥足深陷,还当早做决断。”

冯翊与孔熙荣面面相觑,要不是这山越夷女露这一手,他们或许还有杀春娘灭口的心思。

而以这山越夷女的身手,不要说冯翊两脚猫的本事,即便是人高马大、自幼习武的孔熙荣都未必能从容应对,心里想要是春娘或她身边,也暗藏这样的人物,他们跑过去杀人灭口,不是找死吗?

而春娘不死、口不灭,他们就没有办法斩断跟这边的牵扯,会越裹赵深,会越来越泥足深陷。

而待争嫡之事真到最后揭开赌盅、揭晓胜负之时,他们是否能在各自家族的荫庇下享受富贵荣华,又或许恰好韩谦所说,到时候他们会沦为弃子,被家族无情的抛弃掉?

他们不知道韩谦有没有欺瞒,但还能记得昨日醉眼醺惺之际,杨钦饮酒时眼里偶尔露出的狰狞跟煎熬。

当然,冯翊还记得叙州函文刚到金陵时,他父亲一宵未眠之后将他唤过去训斥时的严厉,之前他或许没有能想得太深,但此时的他已经能明白他父亲当时正是从叙州送入金陵的函文中读出太多的血腥跟恐惧。

他父亲就是怕他们牵涉太深,怕日后受到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血腥清算吧,但他父亲并不知道,他们并无法斩断跟三皇子的牵涉了。

“我与你不同,”冯翊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跟韩谦说道,“叙州发函说州狱啸闹事,之后我与熙荣不仅每个月的用度都不能自己掌握,即便是身边的小厮、护卫,也都叫我父亲及姨父都换了遍,昨天也是借李知诰他们相助,才将这些尾巴甩开——我们短时间内确实是没有办法,帮你筹足这么多的钱财,货栈这边,我父亲也令我少插手进来,更不得与我冯家沾染上关系。”

冯文澜、孔周不愿其子过深牵涉进来,对他们加强限制,这并不出乎韩谦所料。

“你们自己欲何去何从?”韩谦问道。

“我们当然是愿意效忠殿下的。”冯翊说道,只是语气还是那样的不确定。

“你们有此心,又是侯府陪读、从事,当真还能有谁假借忤逆的名义,捆缚住你们的手脚不成?”韩谦反问道。

前朝以来都是以孝道治天下,忤逆乃是大罪,但当世除了“子不逆父”之外,更重要的则是“臣不逆君”。

也就是说冯文澜在冯家再牛逼哄哄、再一言九鼎,也不能公然阻止冯翊去履行他身为侯府从事陪读的职责,这是天佑帝指定给冯家的差事。

当然了,真要想冯翊真正站到他们这一边,还要看他们有没有胆量,在冯家内部跟其父、跟其他那些不愿意与三皇子牵扯上关系的人对立起来,这显然不是冯翊他们短时间内就能做到的。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心头自然是苦笑不己,暗感天下有几人能像韩家父子做得如此决绝、与宗族决裂能如此的不拖泥带水?

冯翊、孔熙荣正迟疑不定之际,有辚辚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听到有数匹马在前院外停下来,韩谦疑惑的问:“这么早谁没事登门?”

过了一会儿,就见赵老倌从前院跑过来禀道:

“冯府的家人跑过来,要找冯家公子、孔家公子回府去?”

冯翊、孔熙荣脸色都很难看,他们昨天是好不容易摆脱几个贴身紧随的家兵迎接韩谦回金,昨天夜里也都留宿在晚红楼也没有回去,没想到这几个家兵一大早追到韩家大宅来,要将他们拉回去。

当然,跑这里来显然也不可能是几个家兵自作主张跑上门来。

韩谦示意赵老倌让冯府的家人进来,片晌后就见几名身穿革甲的彪形健勇走进来,果断不是他以往所熟悉的、整日陪着冯翊吃喝玩乐、肆意金陵的冯家仆厮。

为首的中年人面容削瘦如刀,散发出凛冽的气势,他并不愿跟韩谦有什么牵扯,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朝韩谦微微颔首,便对冯翊、孔熙荣说道:“三公子跟侄少爷一宿未归,老爷怕出什么事情,吩咐我们在城里找了一夜,还请三公子跟侄少爷,现在就跟我们回府吧。”

孔周出身清贫,早年也仅仅是淮南军中的小校,娶冯文澜的妹妹为妻之后,借着冯家的势力,在军中才快速升迁,成为副指挥使一级的军中大将。

认真算起来,冯家的权势要比一门两刺史的韩家,还要更强许多,何况如今的韩家已是陷入严重的分裂之中。

“韩谦离京数月初归,我与熙荣留在这里与他叙旧,自会回府的。”冯翊即便再不敢违拧他父亲的意志,在韩谦面前也断不想被家里的仆厮呼来喝去,阴沉着脸要几名冯府家兵先退下去,不要在这里呱噪不休。

“三公子莫要叫属下为难。”中年人坚持说道。

“曾几何时,这宅子里也有仆厮不知奴婢之道,但下场惨凉,”韩谦看向冯翊,淡淡的说道,“冯翊,要不要我帮你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去守奴婢之道啊?”

“……”冯翊吓了一跳,他可不敢想象父亲所依重的几名亲信在这里被杀死后,他回去要面对老父的恐怖情形,板住脸,冲来人急着呵斥道,“你们啰嗦什么,快滚回去,我去哪里,还需要你们这些奴才指手划脚?”

那几人看了韩谦一眼,他们听说过韩家父子的秩事,也不敢太放肆真就敢当着韩谦的面将冯翊、孔熙荣强行拖走,不甘的看了韩谦一眼,还是先退了出去。

“你看,事情是不是很好就解决了?”韩谦朝冯翊摊手笑道,“殿下午前也会到屯营军府,我们去那里遇到殿下,你们便跟殿下请一个在司曹主事或直接统领兵卒的正式官衔,那以后与其他人便算是同殿为臣……”

“好吧,”冯翊勉强说道,“只是我与熙荣能力有限,即便有心,也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

看冯翊、孔熙荣这般的迟疑跟犹豫,韩谦心知无论是龙雀军还是他们在叙州初步站住脚,但在朝中并没能扭转多少劣势,只是笑道:“你们能做什么,殿下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你们不要妄自菲薄……”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赎人

韩谦留冯翊、孔熙荣在宅子里用早餐,日上梢头时,杨钦、冯宣等人从货栈那边跑过请安。

这时候在晚红楼快活了一宿的高宝、冯璋也都回来了,眼袋深重,脚步轻浮,想必是昨夜都没有好好休息,但精神都还是好,毕竟精力充沛,却是伺候他们的姑娘遭了殃。

走进院子,杨钦疑惑的问道:“巷子口有三四十人刀甲皆备,眼神皆是不善,要不要我从货栈调些人手过来?”

“没什么事情,天子脚下,他们真还敢拔刀杀人不成?”韩谦哂然一笑,无视宅子里的状况,只是问杨钦、冯宣他们货卸得怎么样了。

冯翊、孔熙荣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们没想到几名家兵并没有回来,府里还派出更多的人堵到兰亭巷来,看是今日是非要将他捉回去。

韩谦将碗里最后点稀粥,就着咸鸭蛋吃下去,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将那柄刀刃崩出一粒口子的直脊刀系到腰间,跟赵庭儿、奚荏说道:“我们先去跟殿下会合!”

船队在城内不能张帆而行,速度会很慢,韩谦还是带一部分人先去跟三皇子会合,然后骑马出城去屯营军府。

这样的话,他们午前能赶到桃坞集还能处理一些事情;而船队一切顺利,也要拖到午后才能赶到桃坞集。

范大黑陪同杨钦、冯宣他们押船走水路,林海峥、高绍、田城、赵无忌等人簇拥着韩谦牵马走出院子里。

额外还备了一辆马车给赵庭儿、奚荏二女乘坐,匠坊那边积累下一堆事,需要赵庭儿、奚荏陪同韩谦在山庄住几天处理。

韩谦他们策马往巷子口走去,堵在巷子口的三四十人却没有让道的意思,为首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骑着一匹白马之上,盯住韩谦等人。

“大兄,殿下有召,我去过临江侯府,要是殿下那边没有什么吩咐,我便回府去……”冯翊有些底气不足的喊道。

韩谦此时才是第一次见到冯文澜的嫡长子冯缭,看他略显狭长的脸颊,确与冯文澜有几分相肖,身穿便服,腰系长刀,不像冯文澜那么阴鸷,也更显得英武挺拔。

冯缭在大楚初创时,作为冯氏子弟就被选入侍卫亲军,之后随天佑帝讨伐越王董昌,后来天佑帝为了加强对征服地区的控制,将冯缭及侍卫亲军里一批通习笔墨的武官留在地方任职。

冯缭在地方历练数年,历经令史、县丞等职,出任海塘县令也有两年多时间了,韩谦没想到他这时也在金陵,不知道他是临时回金陵述职呢,还是说另有任用。

与李知诰、柴建等人一样,冯缭才是冯家重点培养的接班人,而他无论是在侍卫亲军任职,还是到地方上任职历练多年,身上确实有着令人难以对抗的沉稳气度。

冯缭却是没有理会冯翊的解释,眼睛盯住韩谦,问道:“我要怎样,韩大人才能将冯翊、熙荣带回去?”

韩谦默坐在紫鬃马的马背上,没想到冯家公然要从他手里“赎人”,也不想过深的牵涉入争嫡之事中。

虽然他成功护送父亲出仕叙州,但一路的曲折及凶险传回金陵,也令更多的人心生畏惧,生怕跟临江侯府有太多的牵涉。

韩谦盯着冯缭暗暗打量,心想冯缭在军中、在地方都有历练,经历过很多的仗势,即便他带着这么多人堵住巷子口,未尝没有冯府做戏给宁安宫看的意味,但也不可能轻易唬走。

“我刚刚想在殿下跟前,为冯翊、孔熙荣请下捉钱令史的职缺,冯兄你带着人堵在巷子口,实在是叫我难做人啊!”韩谦抓住缰绳,打了个哈哈跟冯缭说道。

“捉钱令史?”冯缭疑惑的打量了韩谦几眼,但也只是沉吟片晌,便点头说道,“这差事不难办,他们俩也应该能办好。我祖母有两天没有见过冯翊跟熙荣,想着他们两个,韩大人要没有其他事情,那就请让冯翊、熙荣跟我先回去吧。”

韩谦这才牵住缰绳,将紫鬃马拨到一边,让开道,叫冯翊、孔熙荣过去。

“我们应不会有负殿下。”冯翊与韩谦错身而过时,压着声音说道。

“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思,我敢保证殿下也不会负你。”韩谦笑道,示意他们先回去。

“少主,你跟冯家大兄谈的是什么条件?”赵庭儿看着冯翊、孔熙荣随冯缭而去,都没有猜明白韩谦跟冯缭简短的几句话,到底代表怎样的意思。

韩谦轻叹一口气,隔着车窗子跟赵庭儿解释捉钱令史是怎么回事。

前朝初创时战争亦持续三四十年,财税枯竭,百官俸禄都无着落,虽有与民争利之嫌,太宗还是在诸部司衙门及州县设立公廨本钱,并委任捉钱令史孳息谋利,以补官用不足。

前朝到中后期,则将公廨本钱合并到常平仓之中,于州县及通衢要津之地设常平仓及吏员,贱买贵卖天下货殖,平准物价的同时,也以此牟利。

天佑帝创立楚国,诸制皆仿前朝,在盐铁转运使司之下也设常平仓院,同时为了弥补诸军养用不足,也下旨特许南北衙诸军在驻地可设常平仓储卖天下财货。

盐铁转运使司所设的常平仓院,多少还有点平准物价、有无货殖的作用,也是盐铁转运使司收受盐利、征收茶铁漆马等商税的主体——也因此,盐铁转运使司是大楚诸部司之中,权力及规模都要比户部、度支使大得多的部门。

不过,南衙禁军以及北衙侍卫亲军哪里有精力去做这事?诸军更多的是直接将本金交到担任仓令、院监的人手里,然后再规定其每年交出多少利钱,实际上更接近前朝初年所设的捉钱令史的角色。

这也就是大楚特色的军队经商。

天佑帝下旨同意诸军设常平仓令,目的就是圈钱以减轻朝廷养军的压力,因此每一军都可以设八到十名常平仓令,并不拘担任者的出身及身份,而且只要每年所纳的利钱能满足标准,还将授以低级勋官。

这也是除恩荫、察举、科考之外,在大楚获得勋爵官职的一个重要途径。

不过,由于冯翊、孔熙荣此时都已经是七品勋官,目前只是没有获得实缺官职而已,而为了防勋官太过泛滥,通过向军队输纳钱粮,是不可能获得中高级勋官的,因此,担任龙雀军的常平仓令,对冯翊、孔熙荣二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韩谦当着冯缭的面,说要推荐冯翊、孔熙荣担任龙雀军的捉钱令史,冯缭以为冯家每年只要出一笔钱,冯翊、孔熙荣便可以不用过深的牵涉到龙雀军及临江侯府的事务中来,但韩谦并不会因此就会满足。

韩谦派人去将范大黑喊过来,吩咐道:“你将昨日卸入货栈的八百担叙州茶,安排人手给冯府送过去,便说这是冯翊、孔熙荣担任龙雀军捉钱令史的四百万钱本金!”

盐铁茶布米药木漆等,乃是当世唯数不多的几种大宗交易货物。

叙州山多地少,很早就有种茶的历史,只因近百年来藩镇割据地方,湘南、黔中等地越发闭塞,茶商难以通达,以致茶产也受到严重的压制。

要知道前朝中前期,从湘南、黔中等地运入中原的茶叶,每年都高达十几二十万担之多。

叙州以往每年差不多也有一两万担的茶叶销售出去,但经达上百年的压制,即便是王瘐到任后极力推行,叙州近年来每年能输出的茶叶,也就两三千担左右。

叙州百业待业,需要重整,韩谦也只能从最简单的几个方面入手。

韩谦从叙州收了八百担叙州,每担三千钱,但到金陵,以每担五千钱作价,作为本金抵给冯家,也不能算心黑。

韩谦并不会满足于冯家每年上交一二百万钱,他还是要将冯家遍布金陵及周边州县的货栈、店铺,作为行销叙州物产的一个主要出口。

韩谦都不知道两三年后,金陵的局势到底如何,此时根本不可能大费周章的在金陵城内外及周边州县大规模、成批量的去建一座座大小货栈,更不要说直接经营店铺了;也不可能将有限的能用人手分散出去,去跟成百上千的中小药商、茶商打交道。

韩谦的计划,一方面是借用冯家,一方面以足够低廉的价格,吸引中小药商、茶商过来搞批发。

安排好这些后,韩谦还是照原计划,先赶往临江侯府,跟三皇子他们会合。

听了冯缭带人截道的事情后,柴建、李冲他们自然是气愤。

韩谦看三皇子杨元溥及李知诰都脸色阴沉,说道:“筹建龙雀军,并不足以令殿下在朝中收获多少声望,龙雀军能不能打,在很多人心目里,还是打了很大疑问号的?”

“你说是我们这次要争取出兵的机会?”李知诰问韩谦道。

韩谦点点头,以三皇子杨元溥此时的年龄,建立声望最好的途径就是军功。

以冯家谨慎的反应,龙雀军要是继续留驻金陵,能发挥的作用将越来越受限制;而只要有机会出征驰援边境,哪怕没有大的军功可争,统领龙雀军作一路偏师从西线北上,他们也能在地方上做很多的事情。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送茶

冯文澜今日没有去户部应卯,留在冯家大宅里就等着长子冯缭将冯翊、孔熙荣揪回来。

孔熙荣乃是冯文澜的外甥,而且什么事都是被冯翊牵着鼻子走,他不便严厉训斥,但盯住三子冯翊的眼珠子,恨不得将其剥生吞了。

“韩家父子狼子野心,你有几个心眼给人家玩?”冯文澜劈头盖脸的训斥道,“你是嫌我被你们气得不够狠,还是我打一开始就没有叮嘱过你们?”

“你之前也没说离韩谦远点,再说谁就能肯定三皇子一定不能成事?”冯翊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冯文澜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握在手里半天没有发挥作用的藤杖,劈头盖脸就朝冯翊头脸抽打过来,“你还以为韩谦塞你们一个捉钱令史,是什么狗屁好差事?”

冯翊被抽得“嗷嗷”直叫,满屋子乱窜,嘴里还不忘向外屋求救:“我要被打死了,要被打死了,大母救我。”

“你们捉住这小畜牲,我今天打死这小畜牲算了!”冯文澜吩咐几名家兵,决定今天狠狠给冯翊一个教训,以免闯下大祸。

“反正翊儿也不是冯家的独苗,你要打死就打死吧,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今天就算是被活活气死,也是我罪有应得,谁叫翊儿是我从小护到大的,他有什么错,我也得替他背着!”这时候外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你们都别拦住我,让我一头撞死拉倒吧!”

冯文澜高高举起的藤杖,愣是没有办法狠心抽下去,最终恨恨的将藤杖扔到一旁,吩咐左右:“将这孽子拖出去关起来——派人去三皇子那边便说这孽子得了急病,需要休养几个月。”

待家兵将冯翊搀出去,外屋又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冯文澜听了心浮气躁。

这时候走进来一个颇为清丽的中年妇人,见孔熙荣还坐在那里,瞪了他一眼,叱道:“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孔熙荣到底是没有敢将春娘等事都如实吐露出来,被他母亲喝斥了一声,也乖乖的走出去了。

“大哥,照我说你也应该学韩道勋,尽快找到机会出仕地方,”中年美妇说道,“陛下不放心徐氏,却不能动徐氏,拖延下去,指不定朝中哪一天就会生乱,而且有可能是大乱。冯家现在大大小小都在金陵城里,太被动了,我夜里睡觉也不踏实。要是大哥能出仕地方,将来不管哪家得势,冯家在其眼里,用处都应该更大一些,留在城里的人,也能更安全些。”

“姑母所言甚是,但就怕现在轻举妄动,徒惹安宁宫猜忌啊。”冯缭说道。

当初安宁宫从中作梗,将冯翊、孔熙荣、韩谦等人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除了这几个纨绔子弟声名狼籍之外,多少还有些倒逼的意味。

而从天佑帝这几年不断削弱元老重臣的权势,冯文澜就猜测天佑帝不可能容忍驾崩之后外戚徐明珍掌握重兵扶持太子杨元渥登位的局面出现,韩道勋装痴卖傻大闹朝会谏驱饥民受到天佑帝的严厉喝斥,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冯文澜与孔周都在朝中,即便有心投向安宁宫,也不敢流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要不然他们就会成为天佑帝第一个要敲打的对象,反而不像州县的官员选择更自由一些。

所以说对冯家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不作选择,冯文澜还一直都特意叮嘱冯翊、孔熙荣两人在三皇子身边,吃喝玩乐便行,但谁都没有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挖出这么大的坑,将一潭死水搅得如此浑浊?

冯翊、孔熙荣这一年多是没有干什么事,也就与韩谦交往甚密,但就是如此,便已经洗不干净清白。

而有韩道勋、韩谦父子的前车之鉴,他这时候想办法出仕地方,安宁宫那边会怎么想?

冯文澜苦恼之极,这时候又有家人跑进来禀报:“韩府派人过来,说是有八百担茶叶,要咱府上接收;还说是跟大公子说好的,用来抵三公子及表少爷担任捉钱令史的四百万钱的本金。”

“这竖子是非要我们冯家一起拖入这烂泥坑里,才甘心不成?”冯文澜气急败坏的骂道。

冯缭也是脸色阴郁。

他替冯翊、陈熙荣答应承揽下龙雀军捉钱令史的差事,无非是想着每年贴一两百万钱给临江侯府,而他们每年私下孝敬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的钱物,也远远超过此数,即便最后摊开来清算,也不能算多大的污点。

冯文澜让冯缭带着人到兰亭巷截住冯翊、陈熙荣,以及冯缭公开答应韩谦所提的条件,也有着自证清白的用意。

然而频繁的大宗货物及人员往来,这才是最扯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只是,现在韩谦让人直接将八百担茶送过来了,他们是接收,还是不接收?

而以韩家父子的心计、谋略,他们此时将八百担茶叶拒之门外,那边就会收手吗?

“无论是常平仓令,还是前朝所设的捉钱令史,官给本金是惯例,却是没有办法不受,”冯缭蹙眉沉吟片晌,跟他父亲说道,“而我清晨带着人过去截住冯翊,别人也能看出他们这次是要将八百担茶叶硬塞过来,我们收下,也是勉为其难。”

“先收下吧!”冯文澜烦躁的说道,没想到此时的他,竟然拿一个竖子没有办法。

…………

…………

范大黑带着人将八百担茶叶送入冯府,就带着人出城赶往桃坞集,跟韩谦会合。

这时候装运粳米、小麦以及铁料、土布等物资的叙州船队,也是刚刚到桃坞集屯营军府的码头前停靠下来,两百多汉子正井然有序的将一袋袋粮食,背入军府的大仓之中。

沈澜初到桃坞集时,只是临时征用位于秋湖山别院外侧的张家大宅作为军府公所,年后韩谦就建议筑造寨垒,而且是围绕军府公所的外围,先修一道夯土墙垣。

此时进入桃坞集,便能看到一座三四百步见方的土城峙立在宝华山南麓的山脚下。

一条谈不上多宽阔的溪河,紧挨着土城西墙流下,汇入五六里外的赤山湖中。

沿溪河而上,就是位于宝华山南麓山坳中的秋湖山别院,也是计划中屯营军府真正的核心所在。

在别院四周山嵴上,五座哨院规模从六七十步到百步见方不等,恰到好处的控扼入进入山坳的缺口,实际上与公所土城,形成一个相对完备的防御体系。

一旦遭遇敌情,外围的龙雀军兵户及眷属,都能撤入实际有三四里纵深的秋湖山别院及所属田庄,依据土城及五座山嵴哨院将敌人封挡在外。

军府土城之外的屯寨,两尺厚的夯土护墙都单薄得很,也仅有丈余高,能防贼防盗,却是不足以抵挡强敌的。

而且二十五座屯寨沿湖而建,呈狭长形分布,容易被强敌从赤山湖直接穿插进来。

范大黑走过去,听到韩谦正跟三皇子以及长史沈澜等人商议要赶在年前,将军府外围的这道夯土墙垣,都城砖覆盖住。

范大黑心里汗然。

五座哨院的护墙虽然总计加起来也有一千五六百步长,差不多跟军府城垣的周长相当,但哨院护墙本身就是踞险地而建,一丈高就足够了。

而军府城垣不仅仅要造两丈五尺高,同时内外两侧都要覆盖城砖,仅城砖耗用数量就是五倍;此外,糯米石灰浆的耗用,同时也将是在五倍以上。

他们虽然在后山开采石炭,烧石炭制砖比烧柴要制省近一半的人力,但之前赶在四个月时间里建成五座哨院、建成土城,也已经是极限了;年前还剩下不到三个月,怎么烧出七八十万块城砖出来?

看到韩谦停下跟三皇子说话,范大黑走过去禀报已经将茶送入冯府,但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冯家将茶叶都收了下来,但压根就没有提结算之事,怕是难以应付燃眉之急?”

船队已经进入桃坞集,四姓押送的货物就算是到站了,他们这边也没有办法拖延几天,便要将钱数结算出去。

虽然屯营军府一年耗用六七千万钱,但沈澜、周元等愁眉苦脸的样子,范大黑估计他们短时间内,也筹不出四五百万钱出来。

“这个容易,冯家欠我们的钱财,他们想必是不敢赖掉的,你这两天先摸清楚冯家货栈都有哪些货物,冯璋他们回程时,也是要从金陵贩运生丝、棉花、绸布、纸砚等物产回去的,到时候直接到冯家货栈提取相应钱数的物产折抵便行,”韩谦说道,“到时候他们要不乐意,我拉着殿下亲自过去讨债。”

“啊?”范大黑微微一怔,没想到少主打的竟然是以货易货的这个主意,这么算下来,这次船运左司这边还能截留下来差不多值两百余万钱的药材等财货。

“什么事情?”杨元溥在前面跟沈漾说话,听到韩谦提及他,停下来问道。

韩谦走上前笑着说要他拉去讨债,但转头看到范大黑站在后面,跟周元有说有笑,眉头微微一蹙,但他留范大黑在金陵负责察子房与匠坊,与工曹参军周元接触密切些倒也正常,便没有多想什么。

杨元溥他不知不觉受韩谦的影响已经是极深,不觉得韩谦用这种手段有什么,沈漾他们听了却禁不住的摇头苦笑。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举荐为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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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元溥现在差不多隔天就出城到屯营军府来,除了听长史沈漾传授课业,同时也亲自参与将卒操训乃至兵户屯田耕种等事务中。

除了韩谦之外,大概也就是杨元溥最有紧迫感的,他甚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早一刻摆脱安宁宫的阴影威胁。

韩谦离开金陵数月,染疫重症患者又陆续病死四百余人,但屯营军府这边的丁口却没有再缩减。

一方面是绝大多数的饥民都安顿下来,有新的婴儿生养下来,另一方面是在信昌侯李普推动下,兵部核减屯营军府兵户数后,又将金陵城附近上万流民编入屯营军府,使得龙雀军的实编兵户数恢复到一万两千五百户。

在信昌侯李普他们看来,龙淮军既然能编一万两千余将卒,兵户数自然要实编,实力才不会被削弱,但问题在于增人不增地,额外拔给的军资也不增加,屯营军府的财政状况实在是岌岌可危。

目前屯营军府实编丁口四万四千人稍多一些,沈漾也是极有才干的能吏,知农学营造等术,才会被本身也极重视实务的天佑帝强迫着给三皇子当侍讲,他本身也极同情流民的遭遇,过去一年也是极尽所能经营屯营军府,但在桃坞集也只开垦出十万亩旱田。

韩谦回来时,今年最后一茬收成刚刚入库,地里刚刚种上冬小麦,但核算下来屯营军府一年的耕种收成,折算下来合十二万石粳米。

这在当世已经是相当高的产量了,相当每亩旱田年产两石粟,折合一石二斗粳米,可以说沈漾在农学上有极高的造诣,在当世已经算是大才能臣了;但差不多仅相当于江淮地区人均年产粮的一半。

而同时因为所有开垦出来的耕地都用来种植谷物,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田地用来种植棉麻等同样是生活所必需的物品,所以说绝大多数的兵户及眷属,到这时候都还是衣衫褴褛,短时间内压根就不要奢望能换一件新衣。

此时已是九月中旬,杨元溥、李普、沈漾他们又必需要考虑御寒衣物,不然这个冬天还是很难熬过去。

沈漾这时候正组织着人手收割赤山湖沿岸湖滩的芦花,又或者是将稻草麦秆锤打起绒,填充到破烂的衣服夹层里,希望能勉强渡过寒冬。

沈漾去年时,也只是两鬃染霜,今年头发就差不多已经是花白一片。

信昌侯李普以及柴建、李冲等人,这次之所以没有过多的指责韩谦擅作主张跟潭州暗中交易,实际上也是韩谦运回来的这批物资,能暂时缓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五千石粮食可以存下来应付春荒,一千匹土布,填以芦花能制三四千套寒衣,这样至少能勉强保证龙雀军的上万将卒能熬过寒冬了。

看着有不少十多岁面黄肌瘦的男女,都光着屁股在田地劳作,韩谦心里都忍不住要长叹一声,跟今日也陪同到屯营军府来的信昌侯李普说道:

“不应该再接收那么多的流民啊!”

面对韩谦的公然质疑,信昌侯李普心里自然有些不悦,也暗感此子或许就是要以此,一步步的割裂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牵扯,最终在三皇子麾下自成一系,不过,韩谦当着三皇子的面都这么说了,李普却是要给以解释,说道:

“北线吃紧,我们不收纳这些流民,金陵及附近州县的流民,这次也都会编入诸军迁往北线。”

李普也不是不知道屯营军府的钱粮吃紧,但他怕错过这茬,再想将龙雀军实编到一万两千余卒将没有机会。

“兵贵精不贵多,一下子又收编这么多丁口进来,要是不能解决饥寒之事,并不利于人心归附,”韩谦此时在信昌侯李普面前说话,也不会绕着弯子,沉吟片晌道,“看此情形,今年入冬之前,殿下与龙雀军一定要争取能够参战。”

除了三皇子个人要建立的声望,新编训的将卒需要从战场中进行锤炼,才能成为老卒、悍卒之外,从当前如此紧迫的军府财政考虑,也更需要参战。

龙雀军只要从金陵开拨,哪怕是仅仅征调三五千将卒增援北线,从金陵开拔之前,三五千将卒的补给都将由枢密府供给,实际也能为屯营军府每月节省三五千石粮食的消耗。

而更为重要的,龙雀军出金陵城后,沿路北上,沿线乃至驻扎地的官府不可能不给孝敬;要不然的话,他们稍稍放松军纪约束,就足够地方消受的。

倘若能立下军功,后续的赏赐也能叫屯营军府下一年的日子能过得相对滋润、宽松。

信昌侯李普他们原本觉得今年冬季有可能爆发于寿州、光州一线的战事,会跟他们无关,但没有想到韩谦回来才两天,他们自己也都跟着动摇起来。

…………

…………

杨钦、冯宣等将物货卸入军府的大仓之后,韩谦就让他们将船舶停靠在军府土城前的码头上,交由工曹的匠工帮着修缮,而艄工水手以及船队、船帮的护卫,则由林海峥带着住进秋湖山别院,还应该趁着歇工的间隙进行整编。

他们出叙州,张帆顺流而下,速度极快,沿岸江匪水寇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因而一路上都没有遇险。

待装满货逆流而上回叙州时,一路还能不能如此平静,那就难说了。

即便韩谦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要收拾四姓,但此时也希望四姓的子弟能在抵御江匪水寇侵袭时能贡献其力。

韩谦更是暗中叮嘱冯宣,一定要严格训练他手下六十名人手,真正遇到江匪水寇时,就需要他与杨钦通力配合抵挡;他还会暗中补给冯宣一部分兵甲。

在军府公所,韩谦直接找来冯璋等人,当着三皇子杨元溥及信昌侯李普等人的面,说及以货易货等事,冯璋等人也不拒绝。

一方面他们是要运金陵盛产而叙州紧缺的物资回去,另一方面屯营军府再窘迫,但好歹也是上万精锐,临江侯府的气派也见过,他们不觉得三皇子及信昌侯这些人物,会昧下他们这点小钱。

四百万钱,以黄金折算,仅三百余两而已;然而在这些事谈妥之后,韩谦才能稍稍松上一口气。

入夜前,信昌侯李普以及柴建、李冲等人率领侍卫营,还是要护送杨元溥回城,没有特别的允许,皇子是不得在城外宿夜的;沈漾则留韩谦、李知诰、郭亮、周元、张潜等在军府公所饮宴谈事。

所谓的饮宴,也是相当的简陋,用浆果酿造的酒入口酸涩,一碟腊肉、几碟果蔬,这也是沈漾身为长史能拿出来宴客的良物。

看沈漾满头花白,韩谦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沈漾是绝不愿牵涉到争嫡之事中来的,但屯营军府筹建以来,他所耗的心血又最多。

“数月未见,先生真是辛苦多了。”韩谦小口抿着酸果酒,跟沈漾说道。

“韩府出能吏啊,这段日子范大黑帮我做了不少事,倘若不是要先问你一声,我倒已经举荐他进军府担任从事了。”沈漾说道。

一年多前范大黑还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武夫,这些天来硬是被韩谦赶鸭子上架,甚至在韩谦离开金陵期间,他兼领察子坊及匠坊的事务,多少有些心力憔悴,但自诩也是勉强应付下来,他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而林海峥仅仅是兼领兵房,兼之兵房大部分斥候都被韩谦调出金陵,肩上的担子要轻松得多。

韩谦颇为意外的回头看了跪坐在他身后伺候的范大黑一眼。

范大黑此时是他的家兵部曲,即便地位要比等同畜产的奴婢要高,但也不是自由身,能得沈漾这等人物举荐为吏,实际是脱离家兵身份、地位得以晋升的难得机会。

而以大楚律制,也唯有沈漾这样的中高级将臣,才有资格举荐他人为吏,每三年还只能举荐一到两人;要不然的话,他大伯韩道铭家的两个庶子也不可能到今天都没能踏入仕途。

只是他都没有求上门去,沈漾为何主动将这事揽过去?

见韩谦看过来,范大黑恭顺的低下头,生怕韩谦误会他私下有求过沈漾什么。

韩谦转回头,笑着跟沈漾说道:

“范大黑能得先生赏识,他真是吃到八辈子狗屎运了。”

李知诰、郭荣、张潜、周元他们,都拱手跟范大黑贺喜。

喝过酒,沈漾、李知诰还想着继续谈军府事务,韩谦却是笑着说道:“我才回金陵,劳累得很,也不要指望一天之内,就将数月积累下来的事务都一一理顺掉,今天已是不早,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吧。”

说罢,韩谦就起身告辞离开。

一路沉默不语,回到秋湖山别院,韩谦让赵庭儿给打来一盆热水,浸泡他跑一天都有些肿胀的双脚。

林海峥过来汇报事情,韩谦挥了挥手,说道:“没什么要命的事情,都留到明天再说吧。”

范大黑欲言又止。

韩谦看了他一眼,轻吐一口气,说道:“秘曹左司还无法见光,除了我兼任侍卫营副指挥外,暂时还是不能给你们正式的身份。不过,这次龙雀军真要能出征,即便不直接参战,军功还是会有的,到时候我帮你们从三皇子那里分得一些军功过来,给你们一个低级勋官的身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你为什么这么急切,想着沈漾先生亲自举荐?”

“……”看到韩谦脸色有些不对,范大黑“扑通”跪在地上,木讷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解释。

“大黑看上张潜大人的女儿,好像已经年满十八岁,拖不得要嫁人了, 或许是张潜大人出面求过沈大人吧?”林海峥知道一些情况,站在旁边倒是颇为羡慕的解释说道。

张潜再是小吏,也不可能同意女儿嫁给韩家的家兵,毕竟他女儿真要嫁过来,在法理上就等同于韩家的奴婢了——所以范大黑想要迎娶张潜的女儿,必须先要解除韩家家兵的身份。

“哦,原来是这样,这是好事,”韩谦看他们二人的样子,有些心力憔悴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会盯着沈漾先生赶紧把这事落实下来,免得误了下聘之事——你们都先退下去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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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林海峥、范大黑退出去,赵庭儿见韩谦坐在窗前,很久才喝一口热茶,而眉宇间犹是落落寡欢的样子,仿佛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怎么都吐不出来似的,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说动沈漾举荐范大黑为吏呢。”韩谦将刚才在军府公所的事,说给赵庭儿知道。

“这不是好事嘛,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心甘情愿的给你当一辈子的奴才?”奚荏忍不住奚落的说道。

韩谦看了奚荏一眼,心想她到金陵才两天,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半会跟她解释不清楚。

“他们那边真倒是无孔不入呢,”赵庭儿噘着小嘴,不满的说道,“我还以为林海峥不可靠,却没有想到范大黑心思比林海峥还要活络。”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心便是如此,”韩谦伸手抱着后脑勺,苦笑道,“他们这次也算是舍得下血本了。”

见奚荏不是很清楚这背后的关系,赵庭儿倒是耐着性子尽教导之职,一一说给她听。

张潜原本是桃坞集的里正,乃是沈漾举荐入军府担任从事,与原龙雀军都虞候郭亮一样,早初都跟沈漾走得极近。

之后信昌侯李普的嫡系、军府工曹参军周元,看到秋湖山别院烧石灰供给军府,还将本属于工曹的诸军事务分走,就极力鼓动张潜、郭亮二人也在桃坞集建石灰窑,分秋湖山之利。

这之后,郭亮的态度还是颇为暧昧,似乎对当初被捋夺兵权犹存怨恨,但张潜就跟周元走得较近。

而他们离开金陵有四个月,就更不清楚周元拉拢张潜走到哪一步了,但以晚红楼信昌侯府的手腕跟深沉心计,转回头拉拢张潜等人,本身就是他们下力气会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们也不会坐看沈漾在屯营军府凝聚出能跟他们对抗的势力。

现在的情形,很显然是晚红楼及信昌侯府通过周元拉拢到张潜还不满足,还要通过张潜,将触手伸到韩谦所培养的嫡系人马身上。

沈漾素来能够秉公办事,而且他又不知道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背后的图谋,他站出来举荐范大黑为吏,更多应该还是无意被人利用了;沈漾甚至可能都不清楚韩谦事前并不知道范大黑要与张潜之女结亲的事情。

“他们怕是还没有充分见识你的手段吧,谁知道最后不是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奚荏难得看韩谦受挫,这么说的时候,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韩谦看了奚荏一眼,没有理会他。

这一切也并不出乎他的意外,而信昌侯府想要以姻亲等手段,与他们这边交织得更密切,倘若直接挑明了说,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这些人偏偏阴险算计惯了,等一切都自以为成定局之后,才将答案揭晓,韩谦心里怎么可能会痛快,暗感这些人为了达成对他的控制,真是无孔不入啊!

不过,真正令韩谦心头堵上一口恶气吐不出来的,还是这一刻令他想到梦境世界所兆示他的那个惨烈结局!

难不成自己最终还是逃不脱众叛亲离的下场?

韩谦回想林海峥替范大黑解释时,神色颇为羡慕,心里更是恼恨,他知道周元这些人首先选择在范大黑身上下血本,而没有选择林海峥,主要还是考虑到范锡程这层因素,但他们真正想要用这样的手段拉拢林海峥,林海峥应该也会落入他们的彀中?

虽然韩谦心里一再宽慰自己,范大黑、林海峥并不知道背后那么错综复杂的细节跟曲折,对周元等人自然没有足够的抵触跟防备,但他胸口堵着这口恶气,却怎么都吐不掉,暗感自己恐怕终非是那种心胸开阔之人。

韩谦也没有心思去梳理积累数月的匠坊事务,洗漱过上床却睡不觉,睁眼看着窗外的满空星月,风啸山林,似乎千兵万马在奔腾,待到拂晓时分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又梦到自己在街头被五马分尸,这次则是梦到范大黑、林海峥二人骑着马,将他的身体血淋淋的拉扯两截。

从梦中惊醒,韩谦喘着气坐起来,坐到床沿着,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

虽然头脑也有些昏沉,但看天色已亮,韩谦也没有什么睡意,便穿好衣衫,摘下挂在墙壁上佩刀,推门走进院子,却见奚荏像只猫似的在廊下蹑足而走。

虽说两枚亮光闪闪的银镯就扣在奚荏白嫩的脚踝上,铃铛竟然都没有响起来。

没想到韩谦昨夜睡那么晚,这会儿竟然起床出来,奚荏心里一惊,脚步一乱,脚踝上银铃铛便叮呤呤的响了起来。

韩谦阴沉的盯住奚荏。

奚荏叫韩谦盯得心里发虚,说道:“我睡不着,怕惊醒你们。”

韩谦回屋又拿了一柄短剑,扔给奚荏,说道:“陪我练刀!”

奚荏接过短剑还有所犹豫,韩谦拔起刀,将刀鞘扔到一旁,双手持刀便朝奚荏当面怒斩而来。

韩谦这刀气势极足,加上韩谦阴沉的眼眸,奚荏毫无怀疑她稍有犹豫,韩谦这一刀会连将她劈成两半,不知道韩谦发什么神经,吓得双足踏廊柱而起来,腾身避开刀势,同时也是拔剑往身后撩刺而去。

韩谦用刀,刀势及步法上的变化都极少,却如狂风暴雨往四面八方泼洒,奚荏气力不如韩谦,根本不敢抢攻到近身,但她腾挪功夫极其了得,韩谦也奈何不了她。

韩谦将心里的郁气都发泄掉,才大汗淋漓的收住刀势,捡回刀鞘插回去,盯着奚荏说道:“你现在也应该知道,倘若还想刺杀我,就要做好万全准备再出手,要不然就得小心奚氏残族被我灭得一个不剩!”

奚荏脸色有些苍白,不要看她主要是腾挪,并没有多少机会跟韩谦对攻,但气力消耗绝对在韩谦之上,此时都近乎虚脱。

她以前都没有见过韩谦出手,平时见韩谦练拳,还以为他仅仅是强身健体之用,但没有想到他的身手,即便不如田城、高绍等人,却绝对不弱,不容她忽视。

“少主、大人!”范大黑、林海峥、田城、高绍等人早听到动静跑到这边院子里,看到韩谦对奚荏刀势如此凌厉,完全不顾随时有可能失手直接将看上去柔软无比的奚荏劈成两半,也有些震惊,但他们站在院门外,直到韩谦插刀回鞘,才走进来呼道。

韩谦将佩刀交给赵庭儿帮他拿着,看向院子里的众人,说道:“我昨日已经建议殿下主动请战,龙雀军随时都有可能会从金陵出发,范大黑、林海峥,你们二人,各领一组人马立即潜往襄州、南阳郡,收集一切有必要的情报!”

“现在?”范大黑意外的问道,“匠坊、察子房及兵房的事务,我们要交接给谁?”

“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确吗?”韩谦深邃而阴冷的眼瞳,看向范大黑、林海峥二人,问道。

“是,我们即刻准备,午前就出发。”少主韩谦这一刻的模样,令林海峥想到韩谦下令杀牛二蛋及四名懈怠斥候时的情形,不敢啰嗦什么,立刻应命,拉着范大黑先退下去准备。

“高绍你从东归的人手里挑两组随范大黑、林海峥去襄州、南阳,”韩谦吩咐高绍,“以后你负责察子房事务,田城负责兵房事务!”

“是,大人!”高绍、田城没有半点废话,也不问为什么不让林海峥、范大黑挑选他们自己熟悉的人手,也不问要不要找范大黑、林海峥交接察子房、兵房的事务,就直接干脆利落的应承下来。

…………

…………

将诸多事分派好,韩谦心口的恶气才渐渐消散掉,就坐到院子里,就着腌黄瓜、腌鸭蛋,将两大碗稀粥痛快淋漓的喝下肚。

范大黑、林海峥收拾好,各点齐一组人马过来禀告辞行,韩谦也没有见他们,就让他们直接离开秋湖山别院出发,上午他留在东院翻看这段日子来察子房、兵房以及匠坊运转所积累下来的文牍。

午前李知诰与周元、张潜登门过来。

“范大黑他人呢,他答应今天一早将二百车石炭送军府去的,怎么没有看到有运煤船从后山下来啊?”周元看到韩谦,就张口问道。

“范大黑已经被我派出去了,以后工曹那边有什么事情,要找这边交接,请周大人都直接找我,”韩谦拱拱手说道,“二百车石炭的事情先暂缓一下,等我将匠坊这段时间的事情或者是将匠坊与军府的账目梳理清楚再说。”

“怎么突然就派出去了?你将范大黑派哪里去了?”周元问道。

“左司的事务,似乎轮不到周大人多嘴问东问西吧?”韩谦盯着周元的眼睛,问道。

周元这时候才意识到韩谦语气不善,脸色僵在那里。

张潜讪笑帮着打圆场,说道:“韩大人言重了,周大人也就是随口一问。”

韩谦看了张潜一眼,淡淡的说道:“张大人莫要担心,我将范大黑派出去,应该不会耽搁与张大人家的婚事。等过两天,我就派人去张大人府上下聘!”

沈漾昨日说要举荐范大黑为吏,李知诰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沈漾一向处理公正,韩谦平时对沈漾也相当的尊敬,他就没有往别处想。

不过此时看韩谦拒人以千里的态度,李知诰也知道出了大问题,当下也只是强颜欢笑谈过几件事,就拉着周元、张潜告辞离开……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增减

“沈长史举荐范大黑,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出秋湖山别院,李知诰阴沉着脸问周元。

“韩家的癞蛤蟆想吃张大人家的天鹅肉,张大人呢,即便再勉强,但总不能将女儿嫁给一个家兵吧,看到沈大人也颇为欣赏其人,便说动沈大人举荐之。谁能想到这姓韩的,没有半点领情的意思,竟然还埋怨上我们来了,难道说张大人的女儿,还辱没了他府上的家兵不成?”周元讥笑说道。

“你们是嫌事情还不够乱的?”李知诰急得直跺脚,但能猜到周元如此做,多半是他父亲的授意,也没有办法将话说得太重。

李知诰午前来找韩谦,主要是希望匠坊这边能扩大用工规模,再一个就是匠坊这边能轮番雇佣屯户做工。

除开此前的《疫水疏》以及筹建秘曹左司外,韩谦为龙雀军所做的最大贡献,也就是建立匠坊。

匠坊除了为左司打造一些特型兵甲装备外,主要还是煤场、砖窑、石灰窑,目前除了批量供应屯宫军府大量的廉价石炭、石灰、青砖等物资外,同时还从屯营军府雇佣上千名男女精壮劳力。

虽然匠坊雇佣劳工的工价每天给三升粳米,不算多高,但对这些劳工而言,能在屯种之外得到这笔额外的收入,生存条件要比其他还挣扎着生存的屯户改善极多。

至少这上千屯户,衣食能得到基本的满足。

李知诰昨夜就想说这事,但韩谦听沈漾说要举荐范大黑之后,昨天夜里就推辞太劳累就先走了,李知诰当时还没有多想,他今早特意拉周元过来找韩谦,原本是希望韩谦同意匠坊轮番雇佣屯户做工,实际上是希望能让更多的屯户,能够享受到这个好处。

恰如韩谦所说,屯营要是不能解决饥寒之事,又谈何军心归附?

谁曾想周元他们所做的这些事,触怒了韩谦的底线,李知诰也不觉得暂时有提这事的余地。

“都虞候要想的这事也容易办,要么直接请沈漾大人找韩谦说,要么就直接将在匠坊做工的这批屯户征调出来。”周元知道李知诰的苦恼,建议说道。

匠坊所雇佣做工的人,都是军府的屯户,以往为保障诸多物资的供应,屯卒进行轮训时,都没有征调这部分人。

照理来说,不仅李知诰那边可以征调这部分人进行轮训,周元也能够征调这些人参加筑城等工造之事,就必然迫使韩谦需要另行雇佣屯户,才能保证匠坊用工不会匮缺。

“你莫要再横生枝节。”李知诰告诫周元说道。

事情都已经是一团糟了,他父亲与殿下正准备争取能在入冬前率龙雀军出征,诸多事情都需要韩谦那边配合协助,他不希望周元再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跟我们这边有些牵涉,不思笼络,却一脚将人踢得远远的,这厮也是一个寡恩薄义的主啊!”周元撇嘴朝张潜笑问道,“张大人,你觉得呢?”

“我怎么觉得可没有用,却不知左司所属之人,知道这事,心里会有何感受?”张潜笑着说道。

李知诰瞥了张潜、周元一眼,心里也是暗急,暗感应该找父亲好好谈一谈,要让周元这样的人继续掀风搅浪下去,真未必是好事啊!

…………

…………

李知诰是这么告诫,周元却未必会听命于他。

傍晚时韩谦还在山庄梳理匠坊的事情,周元就派人找上门来,要从匠坊征调两百名工匠,弥补秋冬沟造沟渠、城寨的人手不足。

屯营兵户在农闲及休训之时,同时也是官役工,周元所主持的工曹,有权从休训的兵户里征调劳工以兴工造之事。

而且周元这次只是从匠坊抽调两成的人手,韩谦还没有办法找三皇子告状去。

韩谦拿到周元派人送过来的征调函文,随手搁在桌案一角,挥挥手让周元派人说事的小吏出去,说道:“我知道了,周大人要用人,我这边没有抓住不放的道理——由各屯寨直接通知到人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跟我说什么……”

见韩谦脸色阴沉,赵庭儿问道:“是不是将季希尧从叙州调回来?”

匠坊这边最初是范锡程负责,范锡程去叙州后,韩谦便交给范大黑兼领。

虽然说差强人意,但范大黑到底还是兢兢业业的将匠坊维持下来,同时还照韩谦留下来的部署,新建了煤场及石塘河货栈等,诸事还算做得妥当。

现在韩谦突然间将范大黑、林海峥都派出金陵,田城、高绍能接手察子房及兵房的事务,但匠坊这边的事务更多更杂,而周元又硬了心要使绊子,赵庭儿倒建议韩谦将季希尧从叙州调回来统管匠坊。

“……”韩谦缓缓的摇了摇头,扶窗看着远山之巅的夕阳将要被山林淹没,说道,“他们折腾得这么厉害,我怎么还能将季希尧调回来呢?”

赵庭儿有些迷惑,奚荏却嗤然而笑。

“你派人将匠坊那几个领头工师喊过来。”韩谦回到书案后坐下,吩咐赵庭儿道。

匠坊就在山庄下方不到一里地,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包括煤场的领头工师,也都跑过来听候差遣。

煤场在后山十二三里外,领头工师平时都要看住现场,看这些人召唤便至,韩谦心知他突然撤换掉范大黑,惊忧不小,又或者他们也已经知道工曹参军从匠坊抽人的事情了。

韩谦心冷似铁,暗感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如此折腾,他非但不能将季希尧调回来,甚至还要将真正有培养潜力的年轻匠师都派去叙州,一步步将叙州那边的摊子撑起来。

至于他原先要在金陵这边所执行的诸多计划,此时看来也没有必要花太多的心思去做。

“禀少主,宋大人刚到匠坊说了,参加南寨修筑的人手,明天一早就得到场,筑坝以及建水磨坊等事,是不是先暂缓?”范大黑一走,匠坊没有牵头的人,几个领头工师推出一名五旬左右的老工师郑通代表他们站出来,跟韩谦说话。

郑通是跟季福是同一类型的人,都是大匠出身,姓名都是那样的相似,家人染疫而被迫流落江湖,直到被屯营军府收编,才有容身之所,但当世匠户地位低微,郑通也是从骨髓就养成敬小慎微、不敢任事的性子。

周元身边的小吏,在他们眼前就是不敢违拧的“大人”。

韩谦离开金陵之前,就指定郑通负责砖窑之事,郑通也是忐忑很久,最后硬是被赶鸭子上架,不敢违背韩谦的命令,才将这事担当起来。

郑通、季福这类人,循规蹈矩还行,做事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可能夜里睡觉都担心会出岔子,但平素不敢有什么愈越,也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而韩谦也清楚的知道,这类人对他的认同感最低,在这类人的眼里,他是另类,是只能带来未知危险的漩涡,给不了他们更期待的安定的感觉,只是他的“残暴”,暂时震慑住这些人不敢反抗而已。

范大黑、林海峥其实也是这类人,所以才会轻易受到引诱。

想到这里,韩谦脸色越发阴沉,盯住站在廊前的几位领头工师,沉声说道:“匠坊乃左司所属,只要我一日执掌左司,你们都要称唤我为‘大人’。而你们也要给我记住,除三皇子殿下外,谁都不能对左司指手划脚,而以后周参军也好、李都虞候也好,他们身边的小猫小狗,敢跑到匠坊、跑到左司充什么‘大人’,都给我乱棍打走。”

跪坐在韩谦身后的奚荏,都能感受到韩谦散发出来的杀气,看了赵庭儿一眼,心想韩谦这不仅仅是要梳理匠坊,而是要重新梳理左司啊。

“是,少,大…大人。”郑通等人结结巴巴的应道。

“已经安排下去的事,都不得停,你们也不得有丝毫的懈怠,”

韩谦继续说道,

“所缺人手,除了将所有年满十三岁的左司子弟都招用过来外,这次被工曹征走的匠工,愿意送子弟入匠坊做工,只要年满十三岁的,也都可以推荐一人进来……”

“这么一去一来,人数怕是要超过很多。”郑通颇为忐忑的说道,说话还有些打结。

被征走的匠工,自然不会错过推荐子弟进匠坊做工的机会,这差不多已经将用工的缺额弥补上了,又额外将左司子弟都招用过来,这不得一下子多出三四百人?

韩谦也不想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谦逊态度,去安抚人心,独断专行的说道:

“这事我心里晓得,除开这些,诸场今后还要为匠工提供一餐午食;以及左司所属的子弟,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都可以集中到哨院住宿,这些夜里能够集中时间读些书,而他们的食宿等事,也都将由匠坊统管起来……”

秋湖山别院外围所建的五座哨院,目的是控制进出山庄的山谷要隘,目前暂时归左司所属。

此时跟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对立起来,每座哨院仅仅是派二三人值守,但实际上每座哨院都有五六十步见方,是小型的哨堡,里面后续还要建造营房,以保证形势紧张时,能最多供三四百名精锐将卒驻守。

韩谦暗暗估算,这次应该能招五百多少年工,就想着索性将其中那部分属于左司斥候、察子以及匠师的子弟,先集中起来供给食宿,白天做工,早晚则可以抽时间教习文字算学匠术以及刀弓骑射等事。

即便在最大的危机来临之前,未必能给他留足在屯营军府内部批量培养梯队嫡系力量的时间,但他也至少要优先确保左司所属的人马,对他的忠诚不会轻易被他人所动摇。

郑通等领头工师没敢吭声,毕竟他们自己也受惠不少,便领命先退下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潜忍

“你不过日子了,一下子扩大这么大的开销,怎么支撑得住?”

看到领头工师离开,赵庭儿都忍不住伸手去摸韩谦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头脑发热说胡话。

赵庭儿现在可以说是左司总帐房,匠坊、货栈的收支以及察子房、兵房等开销,她心里最有数。

目前屯营军府每月拔给匠坊一千二百石粳米,虽然能够覆盖匠坊雇佣劳工的薪酬,但军府每个月却要拿走四万块城砖、十六万块小青砖、两千担石灰、六百车石炭,这差不多占到匠坊每月所出的八成,而匠坊每月能额外运出去对外销售的,石灰仅一千六百担、石炭仅四百车,大约能节余十五万余钱。

叙州与金陵之间的商道也打通了,只要不遭受大的损失,每月也应能节余不少。

此外最大的一项收入,便是军府允许每年拔给的三百万钱公用。

然而这些未必就能覆盖左司日益增加的开销。

除开维持左司现在的斥候体系外,维持船帮及重建杨潭水寨要钱粮,暗中扶持冯宣以及赎买奚氏族人要钱。

实际上,赵庭儿不仅不主持扩大匠坊用工,还想着这次回能缩减匠坊用工。

匠坊用工规模如此巨大,主要还是匠坊一年多以来,都处于不断的建设扩张之中。

不要说石灰窑、砖窑、货栈了,包括山庄内部也都在不断的建造房舍、道路,甚至考虑到入住人员增加,还开挖排污渠及渗井。

煤洞的开挖,沿溪修筑通往煤场及采石场的便道等等,都耗用大量的人手。

目前无论是山庄还是匠坊、货栈,都已经建成规模,接下来更多是维持正常的运转,那之前因大规模建设而额外雇佣的人手,自然就应该裁减掉。

赵庭儿估算要是能将匠坊的用工缩减到六百人左右,匠坊的盈余就会颇为可观,而左司就能很好的运转下去了。

现在一去一增,相当于多招募近三百人,再加上所有的匠工还要额外补贴一餐午食,还要额外承担逾三百名左司子弟集中食宿的花销。

这里里面面相差多少?

韩谦抓住赵庭儿的小手,说道:“现在不是考虑钱粮的事情,我不能等他们将左司的架子都拆散了,再给他们颜色看!”又跟赵无忌说道,“你跟随我身边最久,也该给你派件事做。”

“……”赵无忌永远都是沉默的点头应是。

“你挑选五六名身手敏捷且又可靠之人由你统领,专修潜忍之法!”韩谦说道,“而这五六人所谓的可靠,便是要只能为我所用,在屯营也不得有丝毫的牵绊!”

“是!”赵无忌毫无犹豫的说道,说罢也就起身退出去,着手去做韩谦安排的事情。

奚荏内心的震惊却没有平息下来,她不知道韩谦这是要赵无忌负责统领一组刺客呢,还是统领一组死士,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奚荏同时也好奇,不知道韩谦所讲的潜忍之法,到底是什么。

韩谦似能看出奚荏的疑惑,从案前一叠书稿里,翻出十几页纸递给她,说道:“你是不是好奇何为潜忍之术,你可以看看这个,或许你很快就能用得上。”

奚荏疑惑的接过十几页纸,但细看下来便想将十几页纸扔掉,仿佛这十数页纸是一团烈焰,烧灼她的手,盯住韩谦,厉色说道:“我奚氏子弟,不会沦为你手里的血腥刀刃。”

“你会接受的,”韩谦说道,“任何人之所以能存在,必然是要有价值——你奚氏子弟即便收拢过来,男女老少加起来,可能都不足两千人。看似是冯昌裕直接肢解了奚氏,但真让奚氏重新聚拢成族,向洗杨三姓能心安吗?你奚氏这点人,又都是被折磨、被榨干得精疲力尽的老弱病残,在巫山巫水之间,何以立族?我这是传授你奚氏得以立族的根本啊,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跟奚氏讨要一点小报酬,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天大的好事,不以血肉祭之,便能成吗?”

编完《用间篇注疏》之后,韩谦并没有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数百年后,隔海相望的岛国,一度也陷入军阀割据混乱的乱世,因为情报搜集的需求,在格斗术的基础之上,结合孔子兵法所涵含的战术兵法思想,发展出忍术。

韩谦当然不知道忍术具体包含哪些内容,但他有编写《用间篇注疏》的基础,又将当世潜伏、斥候、侦察以及刺杀的手段以及前期对家兵子弟的训练之法进行总结,这几个月才又在《用间篇注疏》之外新写出这十几页纸的内容来。

韩谦称之为潜忍之法。

韩谦当然没有时间将一群有潜力的儿童集结起来进行严格的培养,而十四五岁的少年合乎条件又极少,让赵无忌去挑选五六人,只能是应急,但奚氏子弟经历灭族之祸,之后又被贩卖湘南、黔中为奴,其少年心性实际是最契合潜忍之法,又能进行速成训练的。

奚荏此时性格要张扬得多,但她少女时期伺俸冯昌裕,用心是何其隐忍?

而她在幼年所修的格斗剑击之术基础上,这些年瞒过冯氏族人苦修不缀,更是往奇诡方向发展,以致她脚戴银环铃铛,却也能走路无声。

也因此她细看这十数页纸,便立时猜到韩谦的居心,直觉这十数页纸仿佛烈焰烧灼着她的手。

韩谦却不担心奚荏会拒绝他的安排。

“你就是一头恶魔。”奚荏即便猜到韩谦极可能会让冯宣先挑选适合专修潜忍之法的奚氏少年赎卖,但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将手里的十几页纸扔韩谦脸上。

“庭儿,我有说过我是好人吗?”韩谦笑着问赵庭儿。

…………

…………

次日,三皇子杨元溥也是照着隔天出城的频率,再次到屯营军府来。

不过,这次杨元溥起了大早,没有在军府公所逗留多久,就在侍卫营的簇拥下,直接进入秋湖山别院,来见韩谦。

大家手里都有一摊事在忙,因此始终能陪同在杨元溥身边的,还是陈德、柴建、李冲三人——这也是他们三人的职责。

郭荣即便是监军使,但也不轻易过来,以免两者受堵。

韩谦还刚起床练过两趟拳,在院子里就着咸鸭蛋用早餐,瞥了柴建、李冲一眼,起身招呼杨元溥道:“殿下用过早餐没有,来尝尝山庄秘制的咸鸭蛋……”

翟辛平是一个吃货,绝大多数的数理公式忘了一干二净,却偏记得《调鼎集》写腌鸭蛋的文字:“蛋每百只称盐二斤,略加水,先用井水浸蛋一宿,盐草灰内用酒糟或腌肉卤更肥,绊匀石臼捣熟,复用酒及卤汁调如糊腌之,蛋宜竖、大头朝上……”

看似一枚简单的咸鸭蛋,山庄所出,则是壳青、黄油,还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杨元溥坐下来,便一骨脑将八瓣咸淡合宜的鸭蛋都吃下去,直叫道:“韩师,你真该好好帮调教、调教我府上的厨子。”

“殿下要是喜欢,我这就让赵庭儿将方子抄给殿下带回去。”韩谦笑道。

“我到山庄来,看到很多少年也往这边走,韩师意欲何为?”杨元溥问道。

“周大人从匠坊调走二百人,山庄现在急缺人手。而我又想着左司二百人马为殿下效忠,他们的子弟却是寒苦无依、衣食无着,我能力有限,不能助军府所有人都衣食无忧,只能先将左司适龄的子弟都召集起来,由左司供给食宿,再叫他们在匠坊学着做工,”韩谦看了柴建、李冲一眼,说道,“我还以为柴大人已经知道这事,解释给殿下听了呢。”

柴建微微一怔,他当然昨夜已经知道这事,但大家笃定认为韩谦维持不了这么大的局面,决定静观其变。

“好啊!”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对韩谦的决定,杨元溥自然皆是支持。

杨元溥支持韩谦筹建秘曹左司,本身就是不愿意龙雀军的大小权柄,都掌控在信昌侯府一系的人手里,甚至答应每年额外拨给左司开销的三百万钱,都是杨元溥从临江侯府的私库里,从逢年过节他从宫里得到的赏赐里额外拨付。

韩谦这些举措,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要加强左司内部的凝聚力及控制力,杨元溥现在也有这样的眼力,又怎么会不支持?

当然,杨元溥这些天无论是跟随沈漾听授课业,还是韩谦所灌输给他的思想,核心就在“钱粮”二字上,他这时候只是担心左司能否支撑越来越庞大、繁多的花销。

韩谦却似乎完全没有什么担忧,也不管陪同的陈德、柴建、李冲等人怎么想,便邀杨元溥参观匠坊的运作……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石坝

匠坊目前规模最大的就是石灰窑、砖窑以及后山十三四里外、宝华山深处所开发的石炭(煤)场,目前烧制石灰、制砖,已经基本上都用相对廉价的石炭(煤),顶替早前将左右山岭砍伐一空的薪柴以及更为昂贵的木炭。

也是如此,屯营军府仅需要每月拿出一千二百石粳米,就能从匠坊换走二三十万块大小青砖、两千担石灰以及六百车石炭。

不过,匠坊方面,还有存在很多能改进的地方。

韩谦之前没有做,主要还是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顾及这边,特别是他离开金陵四个月期间,他只能要求范大黑先率领诸场工师,先将规模做起来。

今天三皇子杨元溥过来,韩谦一边带他参观匠坊,一边传授他格物之学,一路侃侃而谈,似乎完全不受昨日之事的影响。

格物一词,出自儒学四书之首的《大学》,其篇开宗明义就写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在格物……”

就儒学而言,开宗明义就点出“格物”乃是致知正心、修身、齐家最基础的先决条件。

然而千百年来,诸儒学者解读“格物”一词,将重点放在穷究其理,加上先秦以来对匠术以及从业者的打击跟社会性的蔑视,导致格物之学演变为玄学、心学,而没有真正立足于“辩别物性”、“认知客观规律”这一根本性的解读之上,以致千年之后都没有真正发展出来成体系的科学来。

这也是韩谦一年多来融合翟辛平及梦境知识,所得到的最大感悟。

更想要辩别物性、认知客观规律,更为重要的一个前提,还是凡事都要实践。

处理匠坊繁重冗杂的事务,对韩谦而言,其实也是梳理、融合梦境知识的一个过程。

这些知识,甚至哪怕韩谦仅仅只传授他最基础的格物之学,以及匠坊里的一切,对杨元溥照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柴建、李冲等陪同人员,则是听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韩谦哪来的闲情逸致,又或者说这些话别有用心。

虽然自前朝晚期以来,藩镇割据、武夫当道,科举实际上形如废止,儒士地位也不彰显,之前的封疆大史、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乃至此时的梁、晋、楚三国君主,都更崇尚实用主义,但在法理之上,还没有颠覆自千余年前董仲舒所推行的“独尊儒术”那一套。

柴建、李冲等虽是武夫,但自幼也勤苦读书,也可以说深受传统儒学的影响,而即便陈德是纯粹的武夫,也觉得韩谦所讲,与他平时所听的迥然不同。

当然,陈德、柴建、李冲未必同意韩谦的观点,但以他们的学术底子,还远不足以站出来驳斥韩谦,同时他们也为韩谦见识、学识之杂、之广而震惊。

然而更令柴建、李冲难以忍受的,则是在匠坊之内,哪位工师、匠师稍有所长,韩谦便唤到三皇子杨元溥跟前介绍一番,着他们亲自给三皇子解说手艺,他们猜到韩谦是借三皇子削弱军府诸吏在匠坊工师眼里的威势,但三皇子一脸的平易近人,他们也无可奈何。

而三皇子对韩谦一口一个“韩师”相称,柴建、李冲更是无奈。

参观过匠坊,就在匠坊简单用过午餐,午后韩谦又领着兴致勃勃、不觉辛苦的三皇子,走到后山深处的煤场视察。

看到从煤场下去,沿着一道溪河再往北,溪口边堆积大量的石料,还有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壮实汉子正在溪口的侧面开挖一条深渠,杨元溥好奇的追问韩谦:“韩师你这是要在这里大张旗鼓的做什么?”

“筑石坝蓄水!”韩谦说道,“这也是我回到山庄,第一件要做之事,之前已经吩咐匠工准备了许久。”

从煤场下去,西侧的这条溪河,跟流经秋湖山别院的溪沟是相通的,然后在匠坊位置,因地势平缓下来,河道也进一步开阔,形成二十多步宽的桃溪河,绕过军府土城,再汇入赤山湖中。

韩谦计划在煤场西北面的溪口造石坝,是想着将北面的溪涧水位提高三到四米,这样就能将溪口往北延伸到宝华山深处五六里长的溪谷,都能变成一座小型的山湖水库。

一方面,水库外围能开垦更多的粮田引水灌溉,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溪口下方的煤场边缘,目前已经建成两座碎煤水碓投入使用,需要稳定的水流。

受限于采掘技术,当世开矿洞挖出来的煤块都比较大个,倘若直接用于制砖、烧制石灰,燃烧既缓慢又不充分,这也是当前砖窑、石灰窑成本不能继续下降、产能无法进一步提高的一个关键瓶颈。

然而事实上,砖窑、石灰窑不需要扩建,仅仅是将煤块进行初步的破碎,将其中含煤量低的煤矸石剔除掉,效率就能提高大半。

韩谦仅仅是通过书信指导,将六七百年前大将杜预所留的连机碓图寄回金陵,叫匠坊这边仿制两座连机水碓,也是简陋版的水力碎煤机,目前虽然投入试行才半个月,但使用的效果相当好。

问题在于,不建水库对水流进行人为控制,不仅仅秋冬季枯水时节,现有的两座水力碎煤碓难以运转,夏秋季雨水充沛时,水流忽急忽慢,两座水力碎煤碓的运转也难以稳定。

想要建立相对完善的生产体系,靠天吃饭,其实是效率最低的。

目前唯有在上游修建水库,才能保证下游建造、使用更多的水力器械,都能有稳定的水流;而要保证煤场所出的煤,在秋冬季也能通过浅底船运出山去,更要保证水流不枯竭。

韩谦去叙州之前,就安排匠坊开采筑坝所需的石料。

而在韩谦回金陵之前,范大黑就已经安排人手在溪口西侧开挖引水渠。

范大黑被韩谦踢出金陵,但诸多事还是有条不紊的在推进着,在韩谦亲自过问下,并没有被耽搁下来。

待过两天将引水渠挖通,就可以在溪口上游先筑泥堤,将溪水挡入引水渠中流往下游,溪口这边就能正式的修筑挡水石坝。

“江淮多暴雨,山洪冲击,水势汹涌,这道石坝得建得多坚固,才能稳如山岳?”杨元溥竟然有些担忧的问道。

“殿下你看这些石块都开有槽口——筑坝的时候,我们会将熔化的铁水浇灌到槽口里,使石坝浑成一体……”韩谦简略的解释道,至于更复杂的演算也没有必要详细解释给杨元溥知道。

“这得要用多少钱粮?”杨元溥问道,他还是关心这个问题。

“还好溪口挖开两三丈就是岩层,石坝仅需要筑三十步长就能封住溪水,没有想象中那么艰巨,匠坊还能够勉强胜任……”韩谦浑不在意的说道。

韩谦虽然浑不在意,柴建、李冲却是暗暗咂舌。

虽说屯营军府消耗大头不在左司,但左司的用度之大,也已经远超乎他们想象,即便不算左司这次新添加的人手,他们都不知道韩谦之前是怎么撑过来的。

就着拦水石坝的修造之事,韩谦顺带又跟杨元溥讲解诸多有关泄洪渠、引水渠、陂塘、梯田工造之事以及水碓、水磨、水排、连机碓等早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就已经发明问世的水力器械。

至于理论上能够实现的水力纺纱机、水力织布机以及水力锻锤等,韩谦则不会讲,至少在柴建、李冲等人面前,不会讲。

屯营军府位于宝华山的南麓,绵延近二十里,山湖之间相对平坦的可开垦田地有限,但山间可以利用溪河则是不少,而且落差也够,可谓水资源充沛。

韩谦建议三皇子杨元溥从太府寺、内侍省乃至工部,为军府工曹多揽些事务过来,就足以多养活上万人,减轻屯营军府的钱粮压力。

比如朝中发放官俸,是稻粟等谷物去壳后的粳米精粮,去壳之事,早年用棒舂,之后用石碾、踏碓,而水碓乃至连机碓虽然早在七八百年前就已经问世,但金陵城内没有高落差的溪河,主要也是用官奴婢,或用畜力舂粮、碾米。

虽说用官奴婢,成本也是极低廉,但问题在于,即便用官奴婢也要给吃喝维持其有力气可供奴役才行,而管束成千上万的官奴婢,耗资也是极巨。

倘若军府工曹能利用宝华山南麓的溪河造水磨、连机碓等物,只要舂米的成本能低于用官奴婢,三皇子就可以将其事承揽过来,陛下那边也不会不允。

柴建、李冲能意识到韩谦在三皇子面前大谈这些事,还是在给工曹参军周元找堵,暗感这两天的事情,并没有因为范大黑、林海峥被踢出金陵,韩谦又将左司子弟召集起来而告终啊。

不过,他们也不能说韩谦建议没有可取之处,毕竟左司匠坊这边就大张旗鼓的在这么干,周元凭什么说他干不了、干不成?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筹贷

从煤场出来,众人沿着桃溪河畔的便道,乘马簇拥三皇子回到军府公所。

这时候遇到沈漾、李知诰、周元、张潜、郭亮、高承源等人,杨元溥便直接提及韩谦要屯营军府在宝华山南麓利用溪河,大规模造水力器械的建议。

沈漾、李知诰对此是支持的。

屯营地少人多,即便入冬前抽调五六千精锐北上参加,军府依旧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可以差遣。

能从外面多揽一些事,屯营军府就能多一些收入,屯户将卒的生存状况就能改观一些。

周元却恨不得指着韩谦的鼻子破口骂娘。

韩谦能做之事,他却未必能做。

截流筑坝,造连机碓、水轮磨等事,真要是容易,焉非金陵城外围的低山矮丘之间,到处都是水轮磨坊了?

虽说金陵城外不是没有水磨坊,但总之有几座?

然而周元却又不能说自己不行,脸有些僵滞,也不知道要怎么应承。

“京畿诸县不提,仅金陵城中就有近五十万人众,吃米吃粮皆为舂事所苦,这也是金陵米价腾贵的一个重要因素。倘若周大人在年前能造二十座大型水轮磨或者五十座中型水磨房,日舂千石米,除了能养不少人外,明年差不多还能为军府增加三五千石米粮的收成。此事,周大人怎么都要咬着牙办成啊!”韩谦不忘给周元加油鼓劲,恨不得举起小旗子给他摇旗呐喊。

“韩大人知道要做成此事,需靡费几何?”周元阴恻恻的盯住韩谦问道。

“倘若我主工曹之事,勉强还是能办成的。”韩谦哂然一笑,说道。

周元恨得想扑上前咬韩谦一口。

“周元,你有没有把握做成此事?”杨元溥盯住周元问道,他也不想给周元退路。

“周元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周元只能先咬牙应承下来。

“那好,军府之内,没有差遣的兵户都任你征调,年前你为我办成此事,便有重赏。”杨元溥也知道自己要在龙雀军内建立威势,应要直接插手诸曹事务,这样他才能施以奖惩,而非高高在上只作摆饰。

将周元推进他挖下的深坑里,韩谦又跟三皇子说道:“殿下,韩谦还有一事,要请殿下准许,才能施行。”

“什么事?”杨元溥问道。

“匠坊想以殿下的名义,向外界借贷钱粮,以应此时之急,”韩谦说道,“此时石塘河货栈已经建成,货物往来,左右街巷都有所闻,却没有几人知道货栈乃临江侯府的产业。我想以殿下的名义广而告之,继而以货栈向左右街巷许以厚利、借贷钱粮,以事经营……”

前朝设捉钱令史,官办放贷都成惯例,只是反过许以厚利,从民间借贷钱粮,却是罕见——官家真要缺钱,不都是巧设名目,直接刮敛吗?

左司真要是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方,借贷钱粮以应急,却也没有什么不可。

只是,私人间的借贷拖欠,在当世都是常事,而众人听韩谦的意思,是要用三皇子的名义,向街巷市井之民广而贷之,并不拘特定的对象。

信昌侯、黑纱夫人以及姚惜水等人虽然不在场,但沈漾、李知诰以及周元、张潜、柴建等都是知晓实务的,甚至李冲也能在短时间内想到韩谦突然提这样的建议是为什么。

左司人手不断膨胀,早已经压根就撑不下去了吧?

不过,并没有给其他人质问韩谦的机会,杨元溥直接就问韩谦:

“许以厚利?许几分利,货栈何以持续给利,而不怕难以为继?”

杨元溥不问韩谦借临江侯府名义筹钱的用途,更关心左司能否做成这事。

“我计划筹贷三千万钱,一是以资船队往返江淮之间,运长补短,二是补充匠坊本金。月给四厘,年利钱总计在一千四百四十万钱左右,左司应能勉强维持下来,殿下勿虑。”韩谦一脸的平淡说道。

当世民间放贷利率极高,照律只要不超过“一本一利”,官府就不得干涉,而所谓的“一本一利”,实际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年利率;这可要比千年之后的高利贷,放宽得多。

而前朝捉钱令史,官给本金,月收八厘利,实际年利率高达96%。

官府里倘若有谁被迫摊到这差事,必须极力摊派、收刮,才能完成任务,甚至为此倾家荡产者也不在少数;同时虽然也会有不少富户愿意主动承担其职,但这些富户主要是从自家拿钱补贴官息,以图任期完成后能够以换得相应的勋官、功名。

当朝许诸军所设的常平仓令,与捉钱令史的性质一样,但官定利息要宽松一些,但要求也是年缴六成利钱……

像韩谦强行给冯翊、孔熙荣两人头摊派上龙雀军常平仓令的差使,又将八百担茶折算四百万钱的本金送到冯家,这意味着冯家三年内要连本带利上缴一千一百二十万钱,才表明冯翊、孔熙荣两人的差使干得合格。

而且这笔钱,也不可能落入韩谦或左司的囊中。

龙雀军能够设常平仓令,是龙雀军筹措军资的一个重要渠道,这笔钱除了本金外,利钱是要归入仓曹统筹安排的。

这是官府强行摊派的利钱,民间私贷要低一些,但也绝对低不了多少。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去借贷。

要不然的话,沈漾、信昌侯府李普以及李知诰他们会想不到去大肆借贷,以解燃之急?

借贷自然很容易,诸军加起来设有上百名捉钱令史,都恨不得有地能将官给本金放贷出去,这样他们不仅能完成任务,还能到期后获得授爵,但是官定的年付六成利钱,除了真正想通过这个途径买爵的,有谁能承受?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非但不愿去借贷,甚至放贷是他们一项重要收入。

然而,这一切也意味着韩谦想要搞P2P,放出的利率太低,根本就筹不得到钱。

月给四厘,折算年利率48%,这在民间只能算是相对合适的借贷利率,但这么高的利钱,通常都是有紧缺之事才借贷之,又或者有更高的利钱放出去,要不然当世还没有哪家愿意大规模承受这么高的借贷利钱?

…………

…………

不管怎么说,周元第一时间都想着要反对这事。

柴建、李冲等人听了也直皱眉头,韩谦昨日就浑无忌惮的要大肆扩张左司的势力,今日就想要通过临江侯府的名义,以借贷的名义一下子揽走三千万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唯有李知诰暗使眼色,叫他们稍安勿躁。

李冲想说什么,但看到三皇子听过韩谦的话后,只是有所迟疑的看向沈漾,并没有征询他们意见的意思。

李冲也明白过来,大哥是要他们不要急于反对,以便再次破坏掉三皇子对他们的信任,很显然三皇子是有意纵容左司扩张势力的。

所以三皇子更关注是此事可不可行。

他们这时候急于反对,会叫三皇子怎么看他们?

见三皇子征询的看过来,沈漾看了韩谦一眼,沉吟稍许,说道:“仅筹三千万钱的话,韩大人或许能兜得住。”

听沈漾这么说,杨元溥点头,跟韩谦道:“此事确实能成,你便放手筹办。”

李知诰微微蹙眉,但见沈漾都说可行,他此时也不便直接说什么。

柴建、李冲等人率侍卫营先护送三皇子回城,李知诰、周元、郭亮、张潜等人心里即便有疑虑,也都暂时按捺住,先告辞各自去忙手头的事务。

沈漾喊住韩谦,盯着他的脸,问道:“你似乎笃定认为三年内就会分出胜负?”

“既然先生认为我撑不住这么大的盘子,为何不跟殿下直接挑明?”韩谦笑问道。

“倘若以现状,我觉得你撑不过三年,但过去一年就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谁又知道未来三年能发生什么呢?”沈漾轻叹一口气,说道,“但愿左司势大之后,你能莫忘你父亲待染疫流民的赤诚之心?”

韩谦没有应沈漾的这话,只是朝沈漾拱手行了一礼,便翻身跨上马,在赵无忌以及女扮男装的赵庭儿、奚荏等人簇拥下,往秋湖山别院驰去。

迎着夕阳,乘马沿桃溪河东侧的便道往山庄,赵庭儿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大规模的筹款,这么高的利钱,公子真能撑得住?”

“撑不住又能怎样?”韩谦眯眼看着已不再刺眼的夕阳,笑着说道。

“沈漾大人其实都觉得够悬,但为何要帮你说话?”赵庭儿问道。

“你觉得呢?”韩谦转过头来,笑着反问赵庭儿,又跟一旁侧耳倾听的奚荏说道,“这是我今天给你们出的题,你们要是能答上来,差不多就能独挡一面了。”

奚荏猜不透,却是皱了皱眉头,表示不屑一顾。

赵庭儿微蹙秀眉的追问道:“沈漾大人为何会觉得你判断三年内必出胜负?”

“很简单啊,沈漾先生觉得我们即便玩借新还旧的把戏,实际上也只能支撑住三年而已,”韩谦笑道,“所以沈漾觉得我认定三年内争嫡之事必出胜负。”

“原来如此啊!”赵庭儿恍然悟道,“三年后,三皇子争嫡胜出,左司不要说三千万钱,便是三亿钱的盘子撑不住,也是小事一桩,到时候大不了随便抄几个大户,自然就将帐给抹平了;而三年后,三皇子争嫡失败,一切皆成空,我们保命都成难事,谁还管得上撑不撑得住这盘子?或许沈漾先生也是如此认为,才没有跟殿下挑明吧?”

“你这种不负责任的心性,真是要不得啊!”韩谦哈哈笑道。

“明明是少主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又赖到我头上来?”赵庭儿娇嗔说道。

“哼,你们都说信昌侯府千方百计要对左司加以控制,怎么会让你轻易得逞?”奚荏知道真要能从这渠道筹来钱款,韩谦绝不会筹到三千万钱就收手,看韩谦与赵庭儿主婢俩如此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打击他们。

“因势利导,势不可遏。”韩谦淡淡说道,只要左司还勉强有些用处,他并不觉得李普与黑纱妇人此时能阻止得了他什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无计

李知诰、周元连夜进城。

阴云密布,没有丁点星辉的苍穹,仿佛一只铁盖子密实实的碾压下来。

在信昌侯府比邻晚红楼的别院里,黑纱妇人、信昌侯李普、柴建、李冲、姚惜水、苏红玉乃至春十三娘等人,早已跻跻一堂,等着李知诰、周元过来。

几只大烛燃烧着,发出哔哔微响。

“韩谦此子,回金陵三四天便搞出这么多事,他种种举措,都意在不受这边的控制!他实在是野心太膨胀了!”周元走进屋内,心想信昌侯他们也应该议论很久了,便迫不及待将他的观点抛出来。

李普、柴建、李冲以及姚惜水等人都没有作声,他们早半个时辰都聚了过来,讨论出来的结论也是如此。

韩谦以左司名义在叙州的布局,在秋湖山别院的布局,在金陵城内的布局,他们都有验证,能确认韩谦并没有瞒他们什么。

然而恰恰如此,他们更清楚韩谦迫切要直接以临江侯府名义借贷三千万钱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左司除了直属两百名精锐人马的开销外,还要养杨钦这帮人、要扶持杨潭水寨在叙州重建,要暗中扶持冯宣、赎买奚氏族人,特别是韩谦昨天又决定要将近三百名左司子弟直接供养起来。

这一切,以左司所控制的匠坊、船队、货栈的收支,是远远不能支撑的。

何况韩谦又在桃溪河上源搞筑坝建水库、添造一批水力器械,这诸多事,哪一件不靡费巨万?

韩谦要不能立时筹到钱,左司可能连下个月都支撑不下去。

此前韩谦同意他们将人手安插到杨钦所领的船帮之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韩谦他心里应该清楚维持一家拥有精锐武力的船帮,耗用有多大,他很显然是想由屯营军府直接负责船帮及重建杨潭水寨的开销。

但这一切,从韩谦提出左司要以临江侯府名义借贷三千万钱这一刻起,并且这笔钱由左司直接使用,很可能就已经发生的变化。

韩谦很可能就不会再同意他们这边插手船帮的建设、扩张。

真要能筹到三千万钱,韩谦怎么也能让左司支撑一两年的时间。

而韩谦要直接将近三百名左司子弟养起来,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尽可能减少他们这边对左司精锐的渗透控制,确保左司精锐对他个人的忠诚。

要不然的话,就没有办法解释,韩谦为什么要花费巨资,去养近三百名左司子弟。

难道匠坊真就缺这三百名少年做工?

结论很明显,关键是他们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李知诰坐下来,将腰间的佩刀往身后移了移,韩谦的态度,很显然是从察觉他们在范大黑身上做手脚之后,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的。

看来他们拉拢范大黑一事,已经触及韩谦所能容忍的底线了。

李知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责怨父亲他们太习惯暗中控制他人的那一套做法?

“建水磨之事,你有几分把握?”信昌侯李普问周元。

周元有些疑惑。

李知诰也是困惑,不知道父亲他们之前讨论出来什么来,怎么突然问及这事。

“我们核算过,真要在年前建成五十座水磨,以日舂千石米,差不多每年能为军府新增上万石米粮的收入……”信昌侯李普说道。

李知诰明白过来了,父亲是想要仓曹或者工曹去控制这笔借贷,然后额外补贴钱粮给左司,以达到控制左司,限制韩谦权势不断滋长的势头。

很显然以当前的形势,他们需要左司的存在。

特别是三皇子及沈漾都明确支持韩谦的情形下,他们必须要有合理的借口,才能制止韩谦以左司的名义,去直接控制这笔巨资借贷,以致左司在屯营军府之内,成为一支不受他们控制的独立势力。

周元苦涩笑道:“建成五十座水磨房,理论上是能日舂千石米,但山中溪河流势,受雨水时节影响极大,真要费力建成,每年能新增两三千石米粮的收入,就顶天了,哪里有韩谦说的那么好。”

周元能主持工曹,即便不是杨恩一流的人物,但也知工造之事。

这事是韩谦给他挖的坑,他还必须要跳,要不然的话,难道他真要拱手将工曹之事让出去?

要知道韩谦能成龙雀军内部成势,匠坊起到关键作用。

就是他们为了能从匠坊获得相对廉价的石灰、青砖、石炭等物资,每月要拨上千石米粮给韩谦——这笔钱粮不仅令韩谦能从屯营内部雇佣上千劳力,一年多来还支撑秋湖山别院内部的建设,也支撑左司体系的扩张。

真要将工曹之事让给韩谦主持,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钱粮受韩谦的掌控,不知道其中又有多少钱粮让韩谦挪用去支撑左司体系的扩张,到时候将更难以制之。

李知诰也算是明白了,父亲他们是实在挤不出直接供养左司的钱粮,当前的形势却又离不开韩谦已经初步建成的左司体系。

“父亲是确定要力争龙雀军入冬前参战?”李知诰问道。

“嗯,”李普颇为无奈的点点头,说道,“陛下今天召我进宫,我已经说过这事,陛下虽然没有直接首肯,但令少监大人跑去枢密院,将最新绘制的荆襄形势图拿过来……”

李知诰暗暗叹了一口气,要是陛下都属意龙雀军从西线增援,而他们要防备安宁宫及徐氏暗中动什么手脚,就更离不开左司前段时间在江鄂一线所做的部署了。

总之他们短时间内,不大可能直接拉拢杨钦等人为他们所用。

而有范大黑前车之鉴,韩谦更不可能容他们插手船帮之事。

而就算集结五千将卒出征,离开金陵之后的补给由枢密院供给,但出征前将卒的兵甲寒衣等,每一样都是大笔的开支。

说到底还是他们这边的势力太弱,支持者太少,以致更突显出韩谦的不可或缺来。

周元瞥眼往姚惜水看去,欲言又止,柴建却是怒目瞪看过来,周元讪笑一下,有些话终是憋在肚子里没有吐出来。

李知诰心里一叹,心想这时候真要动这心思,将惜水送过来,能肯定韩谦一定会接纳?

姚惜水眼睑微垂,似乎都没有看到周元与柴建的小动作。

“我们保持沉默,左司未必能搞出多大的声势来!”黑纱妇人这时候开口说道,“还有诸多事,还是等这次出征之后再说。”

李知诰心想也是,现在还是全力保这一次的出征不出岔子最为要紧。

即便是职方司赵明廷这次在韩道勋、韩谦父子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但此时他也是亲自赶到寿州去,亲自盯住梁国在光寿北面的动静,暂时也没有时间找韩谦清算过节。

…………

…………

冯翊被关在宅子里数日,就厌气得不行,趁着他父亲到衙门应卯,他跑到祖母跟前撒泼打滚,好不容易求得同意,出宅子透气,但也答应不去找韩谦,三皇子那边的差事也都暂时先拖着不去应卯。

身边有四名甩不掉的扈卫贴身跟着,冯翊也无法去晚红楼快活,跑去近日名声渐盛的小樊楼,但看到小樊楼新捧的几位头牌姑娘不过尔尔。

浮言浪|语、俗媚不堪,却还一个个声称红丸未失,冯翊实在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他便要了一间临街的包房,唤了一名琴师、一名乐伎,坐在窗前看着楼外人马如龙、听着略带嘶哑的小曲,心想偶尔过一过清心寡欲的这小日子,倒也有悠闲。

他也是到这时候,才能将四名扈卫赶到外面的廊道里守着,得些清闲。

“你这《庆善乐》弹得有些不地道啊,小樊楼的乐师,什么时候这么水了?”冯翊静下心来,便听出琴师手里拨出的调子有些偏得厉害,但他也不恼,没有像以往那般直接将人赶出去,而是歪着脖子问道。

“冯三公子可真是雅人啊,我还以为这曲庆善乐,我已经练得够好了呢,看来以后这琴师,我不能扮,破绽太大!”琴师哂然一笑,将身前的古琴推开身边的乐伎边弹边唱。

冯翊嘴巴张开来,盯住琴师好一会儿才依稀从眉眼间看出他确实是韩谦:“你,你,怎么变了个人?”

“琴师韩谦见过冯三公子,”

韩谦站起来装模作样的揖了一礼,走到窗前走到冯翊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小口饮着,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感慨道,

“要是余生都能像冯三公子今日如此悠闲,人生还真是不错啊。”

“我是想过去找你,但我父亲派人看得太紧,我根本就脱不开身。还有,我父亲也说了,你那边以货易货,这亏我们冯家暂时也认了,但要是我去找你们,我冯家便只能去找赵明廷,说冯家的货被人打劫了……”冯翊讪笑着解释道,表明这几天并非是他刻意要躲着韩谦不见。

“你父亲真要敢这么做,那冯家的货船以后大概就不要想能顺顺当当出金陵啊,”韩谦笑道,“当然了,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情,要不然,我哪需要这般模样来见你?我过来见你,主要也是殿下惦念着你啊,让我过来问问你,心思有没有变?”

冯翊心说,还是不要惦念为好,讪笑道:“瞧你说的,你还不能懂我?我听说你们现在的动静很大啊,龙雀军都要出征了。哦,对了,你们在乌梨巷又办了一家钱铺,又是怎么回事?”

“除了代殿下过来问候你,我主要还是为这事过来找你,”韩谦将筹贷之事细细说给冯翊听,说道,“大家的安生日子都还没有过上几年,市井寒民手里到底是没有多少余财,这事你要是帮着暗中鼓吹,功劳便不能算小。即便你暂时不便到殿下跟前应卯,我想殿下也不会觉得你心思有变。”

“我怎么会变心思?”冯翊讪笑着,“只是我父亲安排人跟着,我实在没有办法找人去说这事啊。”

“所有收过来的钱粮,钱铺每月都要如数返给四厘利钱,很多人都觉得这次是殿下实在太缺钱,以致想到这法子饮鸩止渴。你即便劝别人往钱铺放钱,也可以说是给殿下喂毒酒,你怕你父亲数落你什么?再者,你只需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事,议论这事便行,并不需要你明里劝……”韩谦笑道。

“你不会卷了钱粮就走吧?”冯翊贼兮兮的盯着韩谦问道。

“那也跟你无关啊,”韩谦笑着说道,“对了,你家府上年初买了一个叫郭雀儿的三等家奴,却是机灵懂事,很受你家外府管事的喜欢,你可以将郭雀儿留在身边,要是有什么事急着联系我,可以找他代劳。”

“你说那个长得黑不溜湫,大家给他起绰号叫小乌鸦的家奴?”冯翊嘴巴张了半天,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筹建左司,竟然第一个将密探安插他家里去了?

“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我这也是不得已而奉命行事,”韩谦说道,“你有看到我身边的那两丫鬟,有谁是我能睡的?他娘连摸着屁股都不行,你与熙荣至少还尝过滋味。”

“……”冯翊嘿然干笑了两声,但回想起来,春娘的滋味确实是够销魂蚀骨,相形之下,身边的几个丫鬟以及晚红楼、小樊楼里的所谓头牌,真他娘都是庸脂俗粉。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骗局

“你想想,您老一大家子,大冬天的烧饭、烧水、烧取暖炉子,一个月怎么也得烧六七百钱的柴炭,你从货栈领四百钱的煤饼回去,看够不够烧足一个月,要是不够,您老回冲我这脸啐唾沫……”

“要是煤饼够烧,以后每个月的利钱,你就拿煤饼抵。要不是不够烧,您老下个月过来,我这脸不光给你啐唾沫消气,钱铺还将利钱实算补足给您老,第一个月的煤饼也算白送给您老……”

“当然,这利钱,你老选煤饼或钱,甚至米粮以及其他咱货栈有的货物,都可以,咱呢,都不会强求。之所以拿煤饼、米粮、腊肉、布匹、茶叶甚至酒、药等物折算利钱,一方面是我们的折价,要比您老到市面上去买便宜,优惠要让给您老,同时也更是告诉乡亲们,我们货栈钱铺,收钱是实实在在去干事情的,实实在在有以钱生钱的法门,这才能按月付利钱给大家啊……”

“咱左邻右舍的,我们这货栈、钱铺什么规模、什么派场,你老从年头也都看在眼底。咱现在有底气将三皇子临江侯的名号打出来,也就是确有其事……”

“您老要是担心受骗,可以亲自到凤翔大街临江侯府前看告示,再决定要不要将钱投进来……”

“你将钱贷给其他人,怕赖帐,您老觉得三皇子会赖您的帐?”

“您老再想想看,你拿这一万钱去买地,城外上等的水田,一亩地都不管够吧?就算能拿下一亩水田,您老交给佃农耕种,打算收多少租子?两石谷够多了吧,能舂一石二斗精米不?但是您老将一万钱投到咱钱铺,每年的利钱你可以直接折成精米领走,那就是五石精米。您老自己算算,里外差多少?”

“您老狠狠心,投十万钱过来,每年利钱就是五十石精米,你去找前门周老爷打听打听,他也是正而八经的八品老爷,朝廷一年给他的官俸,能有五十石精米不?您老将钱交到咱铺子,您家就相当于养了一位八品老爷吃官俸啊!你从哪里找这好事去?”

将货栈面向兰亭巷第一栋临芷兰街的院子,打通临街的院墙,拿到京兆府市令照帖、新设立的钱铺便算是运营起来。

不过,真正大张旗鼓,韩谦还是在各方面都做好很多准备。

芷兰街虽然是比巷道要宽阔许多的街道,是南城的主干道之一,却是泥路,每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沿街也多为旧式的坊院,没有打通形成鳞次栉比的街铺格局,街巷深处的院舍也皆破旧,没有几家深宅大院,但钱铺要与货栈比邻,韩谦只能在钱铺自身多做文章。

钱铺前的芷兰街,左司自讨腰包,铺出一段四五十步长的麻石街面,还将桃坞集一座残庙里的两樽石狮子搬过来装点门脸,夯土院墙还更换为青砖白灰墙,加花岗岩门洞、琉璃瓦深檐、覆铜大门,一下子叫钱铺在芷兰街气势不凡、鹤立鸡群起来。

而挑选出来的钱铺伙计,经过一定的话术培训,穿绸戴巾,也个个依表非凡。

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

不计算南北衙的驻军,金陵城中人口虽说有近五十万,但官奴婢以及诸府上的奴婢就至少占了一半。

再扣除官吏及南北衙两军大小将领及眷属以及宫里的宦官、宫女,金陵城里的普通民众数量,实际也就在十一二万左右。

大楚初创不过十三年,而十年前金陵城还笼罩在战火之中,绝大多数的金陵民众,还没有忘记战争的创痛。

之后为维持北线经年累月的战事,朝廷对税户苛敛极重,同时物价腾贵,这都使得金陵城里的普通民众日子还十分的清苦,手里头并没有多少余财。

兰亭巷、乌梨巷、靠山巷三条巷子,密密实实住了二百多户人家,钱铺开业最新就是将影响铺及三巷,但从这三条巷子人家拢过来的钱数,总计都不到二十万。

可见要筹贷,还得要从富户、大户乃至官户身上动心思。

韩谦他们属于三皇子一系,在金陵的权贵生态圈内,目前还处于被孤立的状态,韩谦此时也不指望晚红楼会帮他宣扬此事,那冯翊、孔熙荣的作用,就变得更加重要。

大楚开国十二三年,甚至大部分的官吏都急着置办田宅,都要养奴仆、奴婢,手里都还没有多少余财,就算韩家一年前养二十名家兵及眷属都捉襟见肘,每个月都是紧巴巴的过日子,偶尔有些钱粮节余,都要留着应急,都没有宽裕能放出去吃利钱。

不过,掌握朝廷财政体系的户部、盐铁转运司乃至度支使以及执掌皇家内库的太府寺,这四个部司的官吏一定要比其他部司的官吏,要滋润得多。

特别是盐铁转运司,除了于要津矿山设卡收授过税,官盐的产收储运销皆受其辖,除了淮东盐场以及金陵部司外,盐铁转运司所遣的盐吏更是遍布大楚所属的五十一州、三百余县。

韩谦并不需要冯翊、孔熙荣去鼓动多高级的官员入彀,只需要帮他将筹贷之事,在这些仅官阶仅八九品的低级盐吏及部曲眷属间宣扬,就足够了。

这也是冯家能够影响到的圈子,而这些低级官吏对争嫡之事也不会有多敏感。

虽然从试行过去半个月,钱铺才收拢上来不到两百万钱,距离预定的目标,还有很大的距离,但韩谦并没有什么不满足。

毕竟,这笔钱加上第一批从叙州运来的剩余货物分销出去,已经差不多能将这个月的亏空弥补上。

“你可有想过,匠坊一旦撑不住,或者三皇子争嫡失败,这些受你所骗的市井小民,毕生心血都会化为乌有,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犹豫跟不安?”奚荏在后堂看到又有一个住在附近的街坊,被钱铺的伙计说得手动,将半裢褡铜钱摊到齐脖子的钱柜上清点,见韩谦一脸自以为得计的样子,便忍不住要奚落他几句。

奚荏最近帮赵庭儿一起整理帐目,将匠坊及左司内部的运作摸清楚,也深刻知道三皇子争嫡成功的希望实际并不大,暗感韩谦心底或许已经将更多的将希望寄托在叙州的经营上,毕竟匠坊真正有潜力但还没有受到重视的匠师,都被韩谦随杨钦他们派去叙州。

而理论上,织造院、造船场更适合建成金陵,毕竟金陵对蓬布、帆船以及船舶的需求都要比叙州高得多;而除了木料外,在金陵获得原材料,也要比叙州更便捷。

然而,韩谦完全没有在秋湖山匠坊兴建织造院及造船场的意思。

这个迹象在奚荏看来,已经够明显了,心想到时候哪怕是投靠潭州,对韩道勋、韩谦父子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么一来,这边的钱铺就彻头彻尾是一个骗局。

“说骗也罢,但这骗来的钱财,有一部分是拿去赎买奚氏族人的,你于心能忍否?”韩谦盯着奚荏美腻的脸蛋,笑盈盈的问道。

三皇子一旦争嫡失败,三年后的战事极可能会令金陵城内外百余万人十不存一,江淮之地生灵涂炭、一地狼籍,韩谦就算是害得成百上千户市井之民倾家荡产,他也不会有什么愧疚。

甚至可以说,他为自己命运极力挣扎的时候,也在为避免脚下这座千古名城滑向毁灭的噩梦深渊努力,但要是这个结局最终避免不了,他不得不退往叙州,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还要为此愧疚一生吗?

韩谦才没有这种精神洁癖。

要不是他说服不了他父亲,要不是潭州也不是像有成气候的样子,要不是马循那货实在没有人主的气度,他早就暗投潭州了,难不成真要在三皇子这棵歪脖子树吊死?

见韩谦竟然能如此的心安理得,奚荏心里是很鄙夷,但也难以反驳。

实际上韩谦越是大力的布局叙州,至少前期来说,就会越快的安排冯宣暗中去赎买奚氏族人;这也令她看到奚氏有重新振兴的机会。

当然,韩谦以匠坊所出折抵利钱,在奚荏看来倒是比较聪明的一个做法,至少能短时间内能保证钱铺的骗局不被戳破,而匠坊乃至船队从叙州运来的货物,也能有一个直接分销出去且能不断扩大的渠道。

而有前期长达四个月的准备工作铺垫,这半个多月桃溪河上源的石坝很快的筑成,除了煤场不断新造更多的碎煤水碓外,匠坊还计划年底在山庄内新建三座能日舂五十石米面的水磨房,以便能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水库更充分的利用起来。

当世谷贱米贵,舂碾糜费是个关键原因。

用踏碓,一人支持不了多久便会力竭,用石碾、石磨效率也高不出多少;用畜力会好很多,但养骡马暂时还是小户人家支撑不起的花销。

稻谷去壳还好,小麦磨粉,更是费事。

这是即便有二三奴婢的中户之家,也甚觉其扰之事。

货栈即便主要供给米面以及煤饼,在城里也是供不应求的。

不过,左司要养的人实在是有些多了,而且还要都当成精锐供养,匠坊也好、船帮也好,即便规模再扩大一倍,产出也难以支撑这么大的消耗。

要是钱铺所筹贷的钱款,都拿去扩大匠坊的生产,扩大船队的运输规模,月给四厘的利钱,或能支撑得多,但关键这些钱款,相当部分都还是被韩谦挪用去填补养人的亏空,这不是骗局,又是什么?

“你啊,脑子到底是缺一根筋,”韩谦见奚荏小脸还阴阴的别在那里,伸手掐了她一下小脸,说道,“以你的脑子,大概靠自己是想不明白了,但你不妨想想,当这个骗局将足够的人骗上贼船,你说他们有谁会希望看到三皇子争嫡失败之后血本无归?”

“啊……”奚荏脑子猛然转过这道弯来,突然意识到钱铺在韩谦手里远不止筹骗钱款这么简单,震惊的看着韩谦,都忘了要将韩谦轻薄她的手打开。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阳残地

十月中旬,汉水之上已是大雪飘飞。

一位在风雪中身裹黑色葛袍的男子,仿佛一樽雕塑般矗立江畔正眺望北岸的樊城,看他眼瞳阴翳,藏着莫名复杂的情绪,仿佛为眼前这座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名闻天下的城池今日竟如此的残破而感慨万千。

一艘单桅乌篷船扬帆驶来,在江滩前停下来,将葛袍男子接上船。

“这才十月,襄州都已经他娘这么冷啊!大军要是继续往北,再到十一月、腊月,将卒所穿的寒衣怕是不管够啊。”一个面色蜡黄的削瘦汉子,从船舱里钻出来,蹲在乌篷船狭窄的船头,跟葛袍男子说话。

这时候从汉水的上游有两艘巡哨船驶过来,还以为逆流而上的那艘单桅乌篷船,乃是前往梁州(汉中)的货商船,也未留意就错身而过,也没有要拦截盘问的意思。

梁州位于汉水之源,千古以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乃是蜀王王建的地盘,镇守梁州的兴元军节度使同时兼任梁州刺史的王宗佶乃是蜀国大将、蜀王王建的义子。

梁国势大,蜀地与大楚一样都受到梁军的威胁,因而襄州与梁州虽然有汉水相通,以及长江上游分属两国的荆州与戎州,边境都相安无事、互通商贸。

蜀地与西番诸族互市,大楚所需的军马,也多是通过汉水从梁州贩运而来。

乌篷船头的黄脸汉子,看着襄州的巡哨船竟然就这样的错身而过,也是微微一叹,与葛袍男子说道:“襄州刺史杜崇韬加强从南阳旧郡一线的防备,派精锐搜检山林,防备许州、汝州过来的细作,却不知道连日来,有不少可疑人物皆从汉中借道,渗透到襄樊以及郢州一线侦察虚实——照大人所示,我们未敢有什么轻举妄动,但今年在汝州、许州的梁军,都加强极多,要是梁军有可能掌握蔡州全境,难保他们对南阳(邓州)、襄州没有野心……”

葛袍男子坐在船头,看着两岸覆盖薄雪的山岭。

十月初,天佑帝谕旨使三皇子临江侯杨元溥以龙雀军都指挥使兼领西北面行营招讨副使,龙雀军从邓襄方向参战的事情,便最终确定下来。

龙雀军即便着楼船军水师兵船护送走水路,也非三五日能逆流而上赶及襄州的,葛袍男子便是先行到襄樊、南阳察看军情的龙雀军帐内亲卫副指挥、左司参军韩谦;黄脸汉子乃是左司兵户主事田城。

韩谦是与龙雀军都虞候李知诰两人一起先到襄州的,李知诰要进襄城去参见西北面行营招讨使、襄州刺吏兼邓襄防御使杜崇韬,交接龙雀军即将进驻之事,韩谦没有随李知诰去见杜崇韬。

见了也不会受重视,韩谦便着田城乘船过来接他,往西察看地形军情,为龙雀军进驻襄州多做些准备,以免什么地方出大漏子。

前朝藩镇割据乱战,位于大巴山、秦岭、伏牛山、桐柏山、大洪山之间的襄樊以及南阳等地是被战争破坏最严重的地区。

前朝中前期,诸山之间的南阳盆地,曾是中原最为重要的粮仓之一,滋息繁衍上百万民众,然而在百年藩镇割据乱战之中,又经历贼乱,已经被彻底打残。

南阳盆地之内,再往南到江汉平原的北部地区,到这时都几乎看不到一座稍微像样一些的城池。其地即便还有流民苟活,也绝大多数都聚啸山林,不愿再接受任何一方的统治。

大楚控制江汉、荆南乃至襄樊、南阳等地还没有几年,目前最北面也仅仅是重新修筑了汉水南岸的襄州城,稍稍休养了三五年的生息。

而汉水北岸毗邻的樊城还是一片残破,更不要说更北面的新野、宛城、方城等位于南阳盆地的北部几处要冲之地了。

不过,梁国的汝州兵马,与楚国大将徐明珍所统领的寿州军,其西翼多年来在蔡州一线对峙、拉锯,目前分别蔡州的南北部山隘要冲之地建立防御,分割蔡州。

蔡州位于南阳盆地入口方城的东翼。

虽说此时的南阳盆地,仅有受襄州节制的三五千兵马分守北部要冲之地——襄州防御使所属的主力兵马,主要扼守汉水沿岸的城池——防御谈不上多严密,但在蔡州的争夺分出胜负之前,梁军每次用兵,多是仅仅分派一路偏师,绕过坚固的城寨,袭扰南阳、襄樊等地,暂时还没有进占南阳盆地的心思。

这主要也是南阳盆地已经被彻底打残,在蔡州一线的争夺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梁军强行进占南阳盆地,一方面需要派驻大军与控制襄樊的楚国对峙,另一方面还要担心从梁国腹地过来的粮路,随时会被徐明珍派兵切断,致使其进占南阳的兵马彻底沦为孤困之兵。

只是形势不会永远恒定不变。

不管梁国也好,大楚也好,这几年虽然都有内斗,派系纠缠厉害,但休养生息三四年都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实力都有相当程度的提升。

梁国以往对淮上用兵,多以许州为重心集结兵马,而今年入秋以来,除了许州外,梁国从山南西道诸州征调不少兵马,往汝州南部,也就是南阳盆地的西北方向集结颇多,很难保证梁军今年冬天的用兵计划,不是想着一举总结两国长期以来在蔡州、光州、南阳的争夺。

当然,梁国倘若今年不用兵,楚军也会考虑跨出襄城,加强汉水以北的防务。

这也不是仅仅是左司斥候刺探梁军动静之后,韩谦、田城他们所得的结论,枢密院对西翼也同样是充满这样的担忧,这次除了调派龙雀军增援襄州外,还同时从江鄂等沿江十二州征调兵力。

加上襄州守军、龙雀军以及江鄂等十二州的增援兵马,在十月底预计将集结五万兵马防备梁军南下。

韩谦与田城也并没有乘多久时间的船,虽然他们要去的地方,一路都有水道相通,但传统的单桅帆船逆湍流而上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乌篷船在樊城西边十数里的江滩靠岸,这里有十数名左司斥候牵着马匹在等候韩谦、田城。

韩谦之后沿汉水北岸的残破小道西进,又自丹水口北上往秦岭东南麓的腹地挺进,沿路所见,都是被遗弃的残破城寨。

每座城寨内外或多或少有些流民结庐而居,或开垦田地,看到韩谦他们经过,眼神里都是充满警惕,即便没有蜂拥而来,但也不惮露出他们所拥有的简陋兵械,以为告诫。

当然,离开丹江古道,往秦岭东南麓的深山老林里,还有更多为流民所控制的山寨,此时都没有纳入大楚的统治之下。

百年乱战的后果,在这里都充满的展示出来。

丹江道,又名武关道或蓝田关,在春秋战国时期,曾是秦楚相争数百年的关键要隘,作为关中四塞之一的武关,作为旧日大秦的西南门户,就位于丹水上游的山峡之中。

然而就这么一条重要通道,梁、楚两国都暂时无力进行充分的控制,各自仅仅在丹江道或商於古道的两端,建立少量兵马驻防的前哨城垒。

然而相比较敌国之军从这条通道攻来,两国所建的哨堡更担心两翼深山老林里流寇的侵袭。

经历上百年的乱战,上百万民众灰飞烟灭,能在这一地区挣扎着生存下来甚至滋息繁衍的,多为聚啸深山的流寇悍匪,还有很多都是当年流民军被击溃后逃入深山的残部。

龙雀军进入襄州,直接北上进抵南阳盆地北部隘口方城,与北面集结的梁军主力进行对峙,很不现实。

毕竟南阳盆地北部一片荒芜,即便梁国派偏师攻进来,也没有什么好掠夺的。

相反的,西翼甚至可以主动放梁国主力攻入南阳盆地,这样的话,一方面他们能拉开梁军的战线及补给线,另一方面楚军在汉水沿岸予以拦截,背依汉水有着更多的作战便利条件。

问题在于战争爆发的前期,梁军也不可能擅自闯入南阳盆地,龙雀军难道就在襄城或者樊城守株待兔?

这样有可能到最后都捞不到一战可打。

韩谦与信昌侯李普、李知诰等人在金陵就反复讨论龙雀军到襄州之后可以施行的方案,最终确定前期应该沿丹江而上,一方面可以试图从商州方向,威胁梁国的关中地区,一方面收复丹江沿岸的城寨,拿沿线的流寇山匪练兵,而不至于拖到战争后期,让新兵直接面对残暴精悍的梁军。

即便最后不能跟梁军主力干上,收复、整固丹江沿岸,也是不错的功劳。

照着这个草拟的方案,韩谦先行赶到襄州,没有跟随李知诰进城去见杜崇韬,自然是先要将武关往东南至丹江口的情形,再摸上一遍。

在汉水北岸换马北上,沿残破古道走了一天一夜,进入前朝析川旧县境西的荆子口。

此地乃春秋楚国太子荆防御秦军之所,遂名荆子口,也是西周时沿八百里丹水所筑的六座古城之地,是梁国关中兵马西出武关进攻南阳盆地的要隘。

襄州守军在这里整饬残城,在这里设了前哨城垒,驻有一营兵马,防备梁军有可能从商州突袭过来。

范大黑、林海峥早在九月中旬就被韩谦派到邓襄地区搜集情况,这时候也已经奉命先行进入荆子口,等候韩谦的到来。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荆子口

荆子口是一处位山水之间的小型狭长断陷型盆地,背负群山,下临急流,丹水水道以及商於陆路,皆经荆子口通过,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前朝时也曾是商道繁盛之所。

盆地沿丹水长约十二三里,两岸还有一到两里的纵深。

虽然大多数的建筑都毁于战火,到底都是焚烧过后的痕迹,但从残址依旧能看到这座古邑在前朝中前期的繁盛,甚至在镇埠内还能看到两座木桥的遗址。

丹江在荆子口的水道很窄,但也有五六十步宽,水流湍急,前期能在这座狭小盆地内建桥沟通两岸,也可见镇埠当时的繁荣跟昌盛了。

这里虽然说是防备梁国关中兵马的前哨防线,但所入驻的一营兵马也没有实编,仅有三百余老卒驻守在荆子口。

守将张保乃是襄州老卒,差不多有五旬年纪,黢黑老脸似老根树皮,在大雪寒冬,率将卒驻守残城,透漏出大刀封鞘的淡淡凛冽。

韩谦即便是三皇子杨元溥的嫡系亲信,在龙雀军进入襄州,在防务进行重新调整之前,身为襄州军将的张保,都不需要看韩谦什么脸色,更不可能唯韩谦马首是瞻。

韩谦作为客将,率领数十人马入驻丹水北岸的一座残楼,连驻军防守的堡城都进不去;张保也仅仅是派副手出堡城查验韩谦的函印,都没有亲自在堡城内宴请韩谦、拉拢一下关系的意思。

韩谦与张保也是相安无事,毕竟三皇子能否节制丹水沿线的防务,能否率龙雀军沿丹水进入秦岭深处,还需要看李知诰去见杜崇韬交涉的结果、

前期他们还是要将沿线的地形更精准的绘制出来,将秦岭东南麓的流寇悍匪分布摸清楚,同时盯住数十里外驻守武关旧城的梁军动向。

伏牛山南麓、秦岭东南麓前朝都属于邓州管辖,曾设有三县,三县录有一万六七千户,虽然不及新野、宛城、方城位于南阳盆地纵深处等县,相比较叙州却也是能称得上人丁繁盛。

毕竟邓西三县所占的地域,都未必及叙州的四分之一。

历经数十年战乱的摧残,南阳盆地内的民户,仅剩百之一二,邓西三县位于军事要道上的县邑、镇埠也都被推残得不像样子,但偏离商於古道等兵家相争的要冲之地,藏于秦岭深处的人口,经过初步的调查摸底,可能要比想象中多得多。

韩谦所住的残屋,梁柱还留有烧灼痕迹,半边房已经垮塌,临时拿苇席遮挡寒风,但还有雪花从缝隙间飘进来。

“不算梁军所控制的山岭,商山之间所藏流民,可能有四五万之多啊!”田城看过汇总后的情报信息,也是极为惊讶。

韩谦却没有太多的意外。

南阳正当南北要冲,特别是前朝晚期,三五年便有一场大战,三五个月便有一场小战,虽然鱼米之乡、千里沃野,但是普通民众经不过这么操啊,谁会在平野之地开垦田地、建造屋舍?

而南阳盆地四周秦岭、桐柏山、伏牛山、大巴山皆是千里纵横,山深林密,即便生存再艰辛,也是流民逃匿藏居不得已的选择。

事实上在翟辛平的记忆里,当世要是不进行干涉,之后数十年襄邓地区都人烟稀少,深受匪患之苦,一直到诸雄割据的局面最终平复下去,新统一天下的王朝真正决定解决邓襄地区匪患时,一度曾从四周山野间招抚到四五十万山民迁入平野之地开垦田地、定居生活。

因此范大黑、林海峥他们调查到邓西三县的山岭深处藏有四五万逃民,韩谦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觉得摸底工作做得还不够充分。

虽然秦岭东南麓深山老林里的流民极多,甚至能整编一支龙雀军出来,但这些流民要么就是近数十年邓襄历次战事失败逃入深山老林的残兵败将,要么就受这些残兵败将控制。

他们在道路不过的深山老林里建立坚固山寨,半耕半匪、桀骜不驯,韩谦也绝不奢望等三皇子杨元溥过来后,一纸命令便能令他们赶过来投附。

谁知道梁楚在西线的战事一时半会平息不了,谁没事心甘情愿跑出来当炮灰啊?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将丹江水道沿岸的大小山寨及分布情况,尽可能摸清楚,其他的则要等龙雀军主力过来才能决定。

当然了,真要做这件事,韩谦觉得还需要重点考虑到地头蛇、邓襄防御使、襄州刺吏杜崇韬的态度。

即便杜崇韬此时是深受天佑帝信任的侄女婿,是三皇子的堂姐夫,也是与张蟓齐名的大将,这些年兢兢业业,曾为大楚开国立下汗马功劳,驻守邓襄这两年也是勤勉有加,但韩谦知道从前朝末年以来,到楚梁晋蜀分割天下,那么多大将武夫里,真没有几人是好东西。

要不然的话,他所处的当世,也不会在千年之后会被评为数千年历史长河里最为混乱的三大时期之一了。

眼下梁晋楚三国初建,三帝都还没有驾崩,还能勉强驾驭住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大将武夫罢了,也因此使得这段时间尽管三帝之间讨伐不不断,也是前后逾百年间相对平静的一段时期。

杜崇韬作为与李遇、张蟓等齐名的开国大将,出任襄州刺史、邓襄防御使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但在他上禀金陵的公函里,都没有提及南阳盆城四周的山岭里藏匿大量逃户的信息。

虽然杜崇韬坐镇邓襄,这两年重筑襄城,并在大洪山与汉水之间招抚流民、奖励农桑,有限的精力都是放在南阳盆地的南口整固防线上,但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南阳盆地中北部山岭间藏匿大量的逃户,韩谦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也许是天佑帝近年削减大将兵权的频频冲动,叫杜崇韬有所警惕吧,与其急于将大量逃户都收编到襄州旗下,引起天佑帝的忌惮,还不如徐徐图之。

谁他妈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下去歇息吧,明天你们便去少习山、瞎熊峪盯着那边梁军的动向,有异常随时来报。”韩谦粗略翻看近几日搜集的情况,便叫范大黑、林海峥先下去休息,仅留田城、赵无忌以及出金陵就女扮男装追随在他身边的奚荏留在身边说事。

钱铺初立,匠坊年前还有诸多事情要做,韩谦这次将赵庭儿留在金陵负责这些事情,此外就是高绍也留在金陵负责察子房并负责居中联络之事。

范大黑、林海峥从最初分掌兵房、察子房、匠坊等事,一下子沦为兵房之下、受田城管辖的普通头目,心情之复杂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他们所领的斥候,都是韩谦从军府屯户里挑选出来的老卒,都没有接受他们管辖几天,就随韩谦西进叙州,有叙州数月受韩谦亲自调教的,要是他们还不能安分守己,他们在兵房甚至连普通头目的地位,都不乏有其他精锐斥候取代之。

“张保率一营老卒入驻荆子口有一年多时间,也令三四百流民聚集到荆子口耕种,你明天去见张保,说我们要雇百余民夫,整理残镇。”韩谦跟田城说道。

襄州军虽然在荆子口利用残城建了一座堡垒,但只能够容纳三四百兵卒驻防,而即便龙雀军主力不都入驻过来,要防备梁国的关中兵马从武关南下,也不是三五百兵卒能够抵挡。

而考虑到长期驻防的需求,荆子口还是要建更大规模的防寨。

韩谦并没有直接大规模征调民夫的权力,但他既然已经过来了,很多准备工夫就要立即做起来,打算先跟守将张保打个照顾,先从荆子口雇佣一部分民夫做工,先将残破不堪的镇埠清理起来。

“我已经到荆子口,短时间内也不会有战事发生,再有几日,杨钦会将第一批奚氏子弟送到郢州,你带人去接这批少年,先在山泽之间训练起来。”韩谦又吩咐赵元忌道。

钱铺初兴,半个月仅筹不到二百万钱,距离三千万钱的原计划还有颇大的差距,但筹贷之事一经宣扬开,只要钱铺能正常付给利钱,随着人的贪婪本性,所筹之资便会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因此进入十月之后的半个月,筹贷规模便进一步扩大。

只是这些钱款,依旧被韩谦挪用过来,先填左司有如无底洞一般的亏空。

当然,赎买奚氏子弟也已经紧锣密鼓的在进行中,耗资还相当的多。

虽然相貌端庄的青壮年奴婢,在叙州三四万钱的市价就顶高了,但韩谦前期就要直接赎买有潜力的奚氏少年进行严苛培养,这时候又要避免过早的惊动四姓,不能公然跑到拥有奚氏子弟为奴的山寨直接点名指姓赎买奚氏子弟,只能暗中贿赂中间人办事,赎买成本很难控制下来。

目前赎买十六名奚氏少年,就耗资上百万钱,是当前左司耗用最大的开支之一。

不过这些奚氏少年,与之前赵无忌挑选出来的五人,都暂时不会编入兵房的名录,也不会让更多的人,甚至叫田城、高绍知悉这事,除了他们此时分掌兵房、察子房之外,也不无震慑的意味。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会合

过了两日李知诰也率十数扈卫赶到荆子口来,跟韩谦会合。

“我见过防御使杜崇韬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吭声,但其他人七嘴八舌,说了种种理由,皆是不同意龙雀军出守邓西三县,希望我等在大洪山西麓扎营!”

李知诰走进经韩谦使人稍加整饬的寨院,看寨院乃是将镇埠之中一座相对完好的坊院圈围起来,用木栅墙将残缺的坊墙缺口堵上,外侧也造了诸多拒马、鹿角,防止有大股兵马仓促进逼近寨院,方便兵马能补步进驻过来。

李知诰将积满雪的大氅及马鞭等都交给扈卫,大马关刀的坐到烧着柴炭的火盆跟前,说起他独自进襄州城见杜崇韬的结果,说道,

“说辞无非是汉水以北,担心殿下有遇敌之险,襄州担当不起责任来……”

“杜崇韬虽然没有直接表态,但别人所说的话,也应该是他的态度。”韩谦盯着石盆里的柴炭熊熊燃烧,慢条丝理的说道。

“且不管杜崇韬是怎样的心态,但要是我们真的同意龙雀军在大洪山西麓扎营,这个位置位于汉水的东岸,位于襄州城的东南方向、枣阳的南面,实际是位于整个邓襄防线的最南部,再往南就是郢州,”李知诰看到韩谦的书案有邓襄地形图,将地形图铺展开来,指出杜崇韬希望他们的驻营地点,说道,“杜崇韬实际上是想将龙雀军作为这次西翼集结兵马的后军使用,也许压根就不觉得龙雀军能有什么战斗力,也许有其他的因素在作怪!”

李知诰恨恨的以拳锤掌,他是不愿意接受着这个安排的,但目前在襄州,他只能来找韩谦商议此事。

“是啊,但这么一来,跟我们所想的差异就太大了。”韩谦蹙着眉头说道,也觉得颇为棘手。

天佑帝还是清醒的,并没有因为三皇子杨元溥是其血脉亲子,就直接任命其节制西翼诸路兵马的主帅,仅仅是加以西北面行营招讨副使,行营招讨使还是由经验老练、战功卓越的邓襄防御使杜崇韬担任。

所以说龙雀军到襄州后,还是要统一受杜崇韬的节制。

即便是如此,韩谦出金陵时,与信昌侯李普、李知诰他们商议,也希望龙雀军到襄州后,三皇子能尽可能争到某一方向上的指挥权,绝不能缩到整条防线的最底部充当后军。

除了军功以及三皇子杨元溥个人声望上的考虑外,龙雀军也需要经历铁与血的锤炼,才能真正成为强军。

就影响力而言,龙雀军是弱旅还是强军,将会直接左右旁人对他们这些人的态度。

“你主意多,有什么好办法?”

李知诰搓着手,将手虚架火盆上烤着,让冻僵的双手缓和过来,这么冷的天赶路,又累又冷,真不好受,盯着韩谦问道,

“第一部兵马已经进入汉水,再有几天就能抵达襄州了,但三皇子过来少说还要拖后半个月,要是第一部兵马就照杜崇韬的安排,先驻扎在大洪山西麓,很多计划都无法实施。”

他们最初所商议的计划,第一部兵马进入襄州后,就由韩谦辅助李知诰率领着沿丹江谷道往西北方向挺进,成为遏制梁国关中兵马南出的前锋战部。

李知诰从怀里掏出冻得坚硬的麦饼,撕下一小块,很艰苦的嚼着,回头看田城站在一旁,说道:“帮我烧一碗热汤过来。”

李知诰乃龙雀军第一都虞候,名义上地位仅次于副统军陈德、长史沈漾以及监军使郭从,但信昌侯李普不在军中,实际上以他的地位最高,他此时也知道田城乃是韩谦所安排的左司兵房主事,但请田城帮着端一碗热汤过来,却也不是轻视,有时候更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韩谦看李知诰嚼干麦饼都直皱眉头,笑着说道:“我们过来有两天了,虽然安排不了什么山珍海味,但热汤面还是能供应上的——都虞候稍安勿躁。”

“我真是饿慌了。”李知诰搓手说道。

韩谦示意田城也坐过来说事,杂活安排其他人去干,沉吟片晌,跟李知诰说道:“我们其实可以不用管杜崇韬到底怎么想。”

“西翼兵马粮草都集结于襄州,受杜崇韬的控制,我们要是不听其命令,擅自北上,他们必然会切断粮草供应,迫使我们退回去,或者你能解决这些问题?”李知诰说到这里,却更期待的盯着韩谦看。

李知诰早年就随父执辈征战江淮,自然知道身为统兵将领,有时候是可以稍稍放肆一些的,更何况龙雀军的主将是三皇子杨元溥,在杜崇韬面前更可以放肆一些。

龙雀军不听从杜崇韬的命令,擅自行动,自然也要承担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但杜崇韬还敢对三皇子杨元溥军法行事不成?

然而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补给。

龙雀军擅自北上,杜崇韬不能派人将三皇子杨元溥捉起来,但可以掐断粮草供给,迫使他们退回来。

李知诰自然也想北上,但他得指望韩谦帮他解决粮草问题,特别是第一批已经进入汉水的两千精锐,加上马料,需要每个月供给三千石米粮豆料以及其他必需物资。

李知诰知道以左司目前所控制的船帮、船队,应该能勉强保障这样的物资供应强度。

看到李知诰的期待眼神,韩谦吓了一跳,他吃饱了撑着,由左司承担如此繁重的物资供给,钱粮花销岂非也先要由左司垫支?

“我的意思,第一批北上的兵马,都直接送进襄州城里去等殿下过来。”韩谦说道。

“无粮则纵乱之?”李知诰迟疑的问道,他能猜到韩谦的用意是什么,但他要权衡利弊。

第一批两千精锐直接进入襄州城,杜崇韬不给粮草补给,他们就地征粮,扰乱的是杜崇韬的根基之地,但梁军还没有攻进来,西翼就闹将帅失和,影响会比较恶劣。

而且杜崇韬身为大楚有数的名将,面对不听命令的军马,也不可能真就完全束手无措,他们还要考虑杜崇韬可能会有的反应。

“前部先进襄州,等三皇子过来与杜崇韬交涉,过后就能立即安排西进丹江,至少不耽搁时间。要是此时在大洪山西麓驻军,等三皇子过来交涉,即便杜崇韬同意龙雀军北上,但龙雀军重新拔营集结,到时候又没有水师的战船帮着运送,少说又要耽搁七八天时间。而耽搁这七八天时间里,倘若梁国商陕诸州已经往武关增派兵马,而杜崇韬那时也已经做出反应,在荆子口一线增派兵马,安排相应级别的镇将,那我们早初所拟的计划就都会落空,”韩谦说道,“当然,你暂时还是留在这里陪我,不要回襄州去跟杜崇韬交涉,省得杜崇韬发急,砍下你的脑袋,那我真是跟殿下,跟李侯爷都没有办法交待了。”

李知诰想想也是,他真要依韩谦的计策行事,杜崇韬他不可能直接问责三皇子,也不会拿下面的军校怎么样,他却不能轻易落到杜崇韬手里,至少在三皇子过来之前,落到杜崇韬的手里。

要不然的话,他极可能会死得极冤。

这时候下面人做了两碗热汤面送过来,还铺了厚厚一层冒红油的碎羊肉丁以及不知名的碎香菜叶,香气扑鼻。

李知诰顿时给勾得肚肠蠕动,看到他手下的十数扈卫也皆有安排,笑着跟韩谦说道:“你的日子过得挺美啊,这荒山野岭的,你从哪里搞来的羊肉?”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韩谦笑道,并不想太早将左右深山野岭藏有大量逃户的事情说出来,催促李知诰赶紧将羊肉汤面吃下去再说事情。

将两碗羊肉汤面吃下肚,李知诰心满意足的拍着肚皮,说道:“那我们就照你所说的办!”当下便找来笔墨写就两封密信,用印后安排几名扈卫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渡河

韩谦与李知诰安排第一部龙雀军将卒,不在杜崇韬指定的大洪山西麓驻营,直接走水路逼近襄州而来,以便他们能争取到防事上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李知诰、韩谦这期间不会进襄州城去见杜崇韬,但他们也不可能真就躲在荆子口。

实际上,除了留一部斥候盯住少习山、瞎熊峪方向的梁军动向,以及雇佣荆子口当地的民夫继续修建荆子口的寨院外,韩谦与李知诰两人带着十数人又沿丹江谷道,回到南阳盆地之内。

一边将南阳盆地之内的地形,实际摸索了一遍,一边等着第一部龙雀军从汉水乘船上来。

五天后,第一部龙雀军两千将卒乘坐楼船军的水师战船抵达襄州城东之时,三皇子杨元溥在柴建、李冲等人护卫下,也骑快马抵达襄州,与韩谦、李知诰碰上面。

李知诰之前预计随龙雀军主力第二批出发的三皇子,怎么也要半个月后才能抵达襄州,但实际上杨元溥嫌乘船西进太慢,过池州之后就登岸与柴建、李冲等人,带着侍卫营先行,而由长史沈漾、监军使郭荣、副都指挥使陈德以及周数、郭亮、高承源等人率领龙雀军主力五千将卒在后面乘船逆流而上。

在黄州北遇到李知诰派出去的信使,知道李知诰见过杜崇韬之后的情形以及李知诰与韩谦的决定,杨元溥更是快马加鞭北上,终于赶在第一部龙雀军抵达襄州之时,也赶到襄州城下,跟李知诰、韩谦会合。

算下来,杨元溥从池州北登岸,一直到襄州,乘快马每天要行三百里地。

韩谦与李知诰先行,就是以如此快的速度乘马赶到襄州,当然知道这么走,会有多辛苦,百余人都不知道要跑废多少匹马,军中非百战精锐悍卒,难以坚持下来。

柴建、李冲都是一脸的疲惫,韩谦跟三皇子杨元溥也就半个月未见,见三皇子这一路怕是有削瘦好几斤肉。

韩谦暗感杨元溥真要能如此勤勉,不畏艰难,他们真不是没有机会,笑着说道:“殿下既然都赶过来了,我们计划就要调整一下了!”

“怎么调整,不直接进襄州城了?”杨元溥迟疑的问道。

他得到消息,带着柴建、李冲昼夜兼程赶过来,主要还是他的堂姐夫杜崇韬心狠手辣,哪怕是将几名营校抓起来砍头,这样的损失也是龙雀军此时承担不了的。

“第一部兵马进驻樊城后,我们再陪殿下去见杜崇韬。”韩谦指向汉水北岸、与襄州城隔江相望的残城说道。

杨元溥有些疑惑,一时间猜不透韩谦临时调整原定计划的用意是什么。

“好,殿下既然过来了,我们就应该直接进驻樊城。”李知诰知悉兵法,也知道防线部署的奥妙。

杜崇韬所主持的邓襄防线,主要还是以新建的襄州城及汉水为依托,到时候就算有大部梁军杀进来,他也没有在汉水北仓促与梁军决战的用意。

残破樊城虽然与襄州城隔汉水相望,但樊城却要能算得上整个邓襄防线的突出位置。

目前杜崇韬是邓襄防线的主帅,杨元溥是名义上的副帅,要是杨元溥进入襄州后跟杜崇韬会合,主从关系就将更加明确。

倘若杨元溥不进襄州城,而是在襄州城的对岸樊城驻扎,那意味就微妙了。

杜崇韬要是不渡汉水,进入樊城,杨元溥以临江侯、招讨副使及龙雀军都指挥使等身份,则有权力要求汉水以北的兵马,都听从他的节制,将实际成为西北面行营的前线总指挥。

杜崇韬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要么同意他们的要求,要么将他自己的主将大帐也渡过汉水,北移到樊城。

而三皇子率部进驻樊城,也紧挨着汉子,甚至可以直接拦截沿汉水过来的运粮船,迫使一部分粮草能保障龙雀军驻扎樊城所需……

…………

…………

“……”

杜崇韬年纪刚刚四旬,唇上留在浓密的短髭,他在大楚开国诸将里,还要算相对年轻的一位,徐明珍、李普、牛耕儒以及张蟓、李普等人,年龄都要比杜崇韬大一截。

此刻的杜崇韬,枯瘦的脸仿佛一块风化多年的岩石,他站在襄州城正对汉水江滩的城门楼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数十艘兵船正停靠到北岸的江滩,两千多龙雀军将卒都跳上江滩,然后爬上江岸,往樊城南门聚集。

虽然没有他的命令,樊城守军拒绝打开城门,放龙雀军入驻,但问题三皇子杨元溥在百余精锐骑兵的簇拥,站在北岸往这边眺望过来,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楼船军的水师战船只是负责将龙雀军将卒运抵到襄州城,但不负责留在襄州协助作战,因此在将卒下船后,也是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就直接掉头往东过急滩后再南下。

即便要就地获得一些补给,他们也是打算等到郢州之后再说。

负责运送龙雀军的楼船军水师校尉,也不是蠢货,他知道他们此时不受西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节制,但是战事一旦爆发,杜崇韬或者三皇子就有权力调动一切邓襄境内的作战资源,包括临时停留在邓襄境内里的他部兵马。

不过,除去楼船军的水师战船掉头东归外,杜崇韬看到还有三艘战船停靠在北岸,没有离去。

这是叙州船帮、杨钦所率的三艘战船。

虽然韩谦绝不愿由左司承担起龙雀军的后勤补给重任,那样只会将此时还相当脆弱的左司压崩溃掉,但是他之前以那样强硬的态度,扩张左司的权势,限制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对左司的渗透控制,以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三皇子及沈漾都给以支持,他这时候还是要让左司发挥出相应的作用。

这样的话,在战后信昌侯李普还想要挑左司的刺,三皇子及沈漾也能更有理由帮他这边说话。

因此,韩谦还是下令杨钦率三艘战帆船,筹集一批物资先行出叙州,在汉水口跟第一部西进的龙雀军会合后进入汉水北上,以便这边到襄州后,能抓住更多的主动权。

此外,他们真要拦截从其他地方运抵襄州的运粮船,手里也要两三艘战船才成啊!

单纯是一纸命令过来,江鄂等地押粮官怎么可能会无视杜崇韬的命令,将粮草交到龙雀军手里?

到时候还得靠抢啊!

当然,叙州船队没有战船及相应船帮精锐的护卫,在抵达岳州后,也会暂时由冯宣他们率领着停留在岳州待命。

“三皇子还真是任性啊,他要是在北岸另搞一摊子,乱糟糟一团,这战还要怎么打啊?”已经率潭州五千援军进入襄州的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站在杜崇韬身侧撇着嘴说道。

此战,西翼除了邓襄杜崇韬所部一万五千守军外,除了龙雀军征调七千增援兵马外,朝廷初步还下旨从江州以西的沿江十二州分别抽调一到三千不等的兵马,往襄州集结;而且战事所需要的粮草等物资,当前也主要从沿江十二州调拨。

不仅马循所率的潭州兵马,江州行营军使钟彦虎等州将,也都陆续率部抵达襄州,听从杜崇韬的节制,抵挡梁军。

要是西翼的战事进一步加剧,金陵对江州以西地区进行军事动员的规模还将更大、更深入。

“我们过河去见殿下!”杜崇韬面无表情的说道。

别人看不明白杜崇韬到底是怎么的心态,才决定率诸将渡汉水去见三皇子,当然了,就算杜崇韬是西翼主帅,主动渡江去见副帅,传出去也只能表明他对天佑帝、对皇室权威的敬畏;这并不能算是破坏规矩的事情。

当然了,最大的问题还是杜崇韬此举,叫其他增援兵马以及襄州当地军民及官吏看到会怎么想?

会误以为杜崇韬会在乳臭未干的三皇子面前低头,将西翼战事的主导权拱手相让?

而对岸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又会怎么看待杜崇韬的此举?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沧浪

待军议之后,三皇子在柴建所率侍卫营的簇拥下,先随杜崇韬、徐昭龄去汉水南岸的襄州城安顿下来,韩谦则暂时留在北岸,辅助李知诰安排前部兵马沿丹江北进之事。

当然,杨元溥也没有将侍卫营的人马都带去襄州城。

杨元溥知道他在襄州城是安全的,至少不用担心有大群的敌兵能直接攻杀他们,真要到那一步的话,邓襄防线都已经全线崩溃了。

杨元溥仅让柴建带百余人护送他去襄州城,侍卫营其他的人马,都着李冲统领着,随韩谦、李知诰西进。

“今年梁军来势汹汹,西翼于邓襄的防御部署还是太被动了。”送三皇子杨元溥等人登上船,李知诰站在积雪的江滩前,颇为忧虑的说道。

李知诰自幼随父兄征战江淮,又熟知兵法,当然也是一眼看出杜崇韬作如此防御部署的优劣。

西翼如此被动的在南阳盆地南部组织防御,意味着梁国前期在西线组织的军事压力,都会施加到此时在蔡州南部积极进行防御的寿州军身上。

虽然他们作为三皇子一系,在大楚内部最大的敌人,就是安宁宫、太子以及外戚徐氏一系,而寿州军是这一系势力的根基之一,但并不意味着寿州军在梁军面前受挫,他们就一定会受益的。

寿州军要是感受到来自梁军的压力太大,很有可能会放弃在蔡州南部的防守,收缩兵力,但这也意味着整个南阳盆地北部的方城缺口,将彻底暴露在梁军的窥视之下。

“此事怕是殿下都难以建言,我等还是做好应做之事吧。”韩谦说罢,便裹紧大氅,稍稍蜷缩着身子,感觉更暖和一些,心里则是后悔,为了节约,过来之前竟然没有给自己准备一件皮袍子,这个冬天要比以往都冷得多。

韩谦抬头看了看天空,又阴沉下来,这雪都没有停两天,看样子又要落一场,心想也不知道梁国怎么想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这大寒之日妄兴兵戈,想到龙雀军出征前,每名将卒所紧急发放的寒衣也相当单薄,暗感也许这一场战事下来,直接死于战场的,都未必有冻死多吧?

至于邓襄战略部署上的事情,韩谦此时也不愿多想。

能独挡一面的大将,皆是自负之人,战略层次的建议,或许杜崇韬的嫡系亲信能够说得上话,要是他们怂恿三皇子意图强行扭转整个西线的防御策略,就会回到杜崇韬渡河之时的那个势态上。

三皇子杨元溥借助皇子身份,是有可能强迫杜崇韬低头,但杜崇韬到时候将挺进南阳盆地北部的重任交给龙雀军承担,他率襄州军稳固南线,要怎么办?

龙雀军才是什么家底?

韩谦、李知诰再狂妄自大,这时候也不敢让龙雀军主力出南阳盆地,跟梁军精锐死战啊!

先行抵达襄州的两千龙雀军,登岸后还没有进樊城,此时天色还早,李知诰、韩谦便着将卒直接先沿汉水北岸西进,安排这一切之后,他们两人又与李冲转回樊城,再去见黄州、郢州的援兵将领。

黄州、郢州都没有禁营驻军,一千援兵都是州营抽调过来增援,率军皆是两州的司兵参军,黄州司兵参军郑晖与郢州司兵参军夏振皆是两地的强豪子弟。

天佑帝率淮南军在金陵奠定大楚基业之后,与越王董昌打了几年恶战,而江州以西诸州,包括潭州马寅在内,基本都是传檄而定。

为稳定局势,对鄂黄荆戎郢随诸州,为拉拢地方强豪,封赏大量的强豪子弟为官为吏,地方州营也多掌握在地方强豪手中,仅仅在与蜀地及梁国相接之地,派嫡系大将率南衙禁营军任邓襄防御使、戎州防御使,加强控制。

杜崇韬分派黄州、郢州的援军,受李知诰节制,但李知诰能否真正调得动这两支援军,此时还真是难说啊。

黄州、郢州的援军,暂时还停驻在枣阳西,但在新的分派之后,郑晖、夏振二人就再没有随杜崇韬去襄州城,也暂时没有率扈卫回驻营,而是留在樊城等李知诰回来商议驻守之事。

郑晖、夏振二人,他们对所部分派驻守到汉水北岸的左翼是有所不满的,但也没有在杜崇韬等人面前表露出来。

他们皆年过三旬,长相削瘦、剽健,并不能因为他们是地方豪强子弟,以及他们所率领的兵马都是从地方征调的将卒,就视为战斗力孱弱。

事实上藩镇割据,加上前朝末年的民乱,除了襄邓外,江汉等地的战事也是频繁,地方兵马的战斗力实际上相当不弱。

相比较之下,郑晖、夏振二人甚至都有些看不上龙雀军的战斗力。

收编染疫饥民编成龙雀军,虽然已经是尽可能挑选精壮操练,但过去一年龙雀军物资匮乏,大部分将卒还显得羸弱不堪,又没有经历过实战,如何叫人瞧得起?

而更上层的因素,也是郑晖、夏振这一层次的人物,也必然已经考虑到争嫡之事,对他们、对他们所在宗族日后可能会有的影响了。

韩谦与李知诰、李冲骑马再入樊城,路上也讨论过郑、夏二人可能会有态度,决定请这两州援军进驻位于丹江东北面、位于秦岭与伏牛山相交、地形相对平坦开阔的析川、内乡两座残城。

这两地除了襄州军各有二三百守军外,残城内外也聚集上千民众耕种,条件相对较好一些。

这两地往东便是南阳盆地的腹地,倘若梁军南下,势不可遏,从这两地南撤也要远比驻守荆子口等山岭腹地的驻军快得多。

韩谦相信叫郑晖、夏振选择,他们也会更愿意率部到这两地驻守。

而如此安排,龙雀军则能更完整、独立的控制住丹江水道,不受其他派系势力的干预;要不然还不知道徐昭龄、金瑞等人有可能在背地里跟他们搞什么鬼呢。

在樊城镇将府再次碰面,郑晖、夏振也接受这样的安排,但他们对李知诰、韩谦、李冲的态度却甚是冷淡。

即便在韩道勋赴任叙州途中,韩谦随父亲在黄州短暂停留时,曾与黄州司兵参军郑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再见也是相当的冷漠,并不欲与韩谦私下有太深的交流。

目前主要先确保所有的军事部署以最快的速度到位,很多细致的工作,甚至西北面行营内部太多的微妙,都没有时间去揣摩权衡,与郑晖、夏振见过面后,韩谦又陪同李知诰、李冲沿汉水北岸西进,与中途在老龙口宿营的前部龙雀军会合,宿过一夜,清晨时分他们又率三百骑兵先前,于午前赶到丹江口扎营。

丹江汇入汉水之地,原本乃均州治所所在。

之前横跨汉水、丹江三岸的均州故城已经毁于战火,目前杜崇韬在南岸重建了一小里许方圆的城垒,作为抵御西面汉中蜀军的前哨堡垒,但汉水北岸,位于丹江两翼的镇埠则还是一片废墟。

就地势而言,均州故城位于北岸要开阔得多,差不多有十数里纵深、泥沙淤积而成的平地位于山岭包裹之中。

从残留的遣迹,能看到得先人沿汉水、丹水修堤围垦的痕迹,要不然大巴山与秦岭相交的这一区域,即便位于低陷带,也不会有十数理纵深的平整地域存在。

韩谦也能看出早年修筑的江堤被摧毁得很多,夏秋季水势漫涨时,两侧受洪水浸灌得很厉害,北岸差不多有一半区域的建筑废址,都留有近几年被洪水浸泡过的痕迹。

“那便是沧浪洲,”韩谦指着汉水与丹水交会江心处的一座沙洲小岛,跟李知诰、李冲说道,“《水经注》说汉水又名沧浪水,便是因此洲得名——我们在此新筑城寨,便叫沧浪城得了……”

不管南岸城垒已有两千襄州军精锐,韩谦执意主张在北岸的丹江口重建一座受龙雀军控制的城寨。

这里不仅控扼丹江、汉水,更是从襄州城增援丹江中上游的关键节点。

李知诰勒住马,看向对岸临水城垒之上的旌旗,被寒风吹得抖动不休,蹙着眉头说道:“襄州已经在南岸建造防垒,龙雀军想在北岸再建城寨,杜崇韬极可能不会予以钱粮上的支持吧?”

龙雀军在自身都如此紧缺的情形下,要在这里筑城,李知诰即便知道这处城寨在战略上的重要性,也是相当犹豫。

韩谦劝说道:

“龙雀军既然已经进入邓襄地区,争取在冬季防御梁军的战事获得军功是一方面,还有一件事是侯爷他们在金陵即便不能立刻推动恢复均州的编制,但城寨需要早建起来。至于所需要的钱粮,我们可以从两翼隐逸深山老林里的诸多山寨筹措,我会跟殿下请缨此事……”

李冲狐疑的打量韩谦一眼。

之前需要左司执给粮资,韩谦百般推挡,反倒不惜冒着跟杜崇韬撕破脸的风险,建议龙雀军直接进抵北岸樊城,迫使杜崇韬接受他们的条件,这时候见韩谦竟然主动将这事揽过去,李冲便有疑心,怀疑韩谦是不是有其他的算计没有跟他们明白说出来。

面对李冲的打量,韩谦手拢在袍袖之中,只是淡然的等李知诰做决定。

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都不能过来,龙雀军在襄州的事情,韩谦只需要跟李知诰商议出一个方案,然后征得三皇子杨元溥的许可便行,甚至待陈德、郭荣、沈漾过来,话语权都没有李知诰大。

当然,柴建、李冲、周数等人在背后会如何影响李知诰的决定,就不是韩谦所能决定的了。

虽然已经入冬,汉水的水位降了下去,但在寒风吹灌下,碧澈的江水依旧汹涌。

这时候杨钦所率领的三艘战帆船,正扬帆从下游缓缓驶来。

“好吧,你跟殿下去说,此地能筑一寨为龙雀军控制,确实颇为重要。”李知诰说道。

韩谦只要能另想到筹措钱粮的办法,李知诰当然也不会拘他在丹江口建城寨。

韩谦当下便与李知诰商定,由李知诰、李冲继续率部前往荆子口等地驻守,留他在丹江口主持城寨修筑之事,并负责襄州城与荆子口的联络。

而等李知诰率部进驻荆子口之后,除了留一组探子外,左司此时留在荆子口的人手,也都可以撤到这边来。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沧浪

待军议之后,三皇子在柴建所率侍卫营的簇拥下,先随杜崇韬、徐昭龄去汉水南岸的襄州城安顿下来,韩谦则暂时留在北岸,辅助李知诰安排前部兵马沿丹江北进之事。

当然,杨元溥也没有将侍卫营的人马都带去襄州城。

杨元溥知道他在襄州城是安全的,至少不用担心有大群的敌兵能直接攻杀他们,真要到那一步的话,邓襄防线都已经全线崩溃了。

杨元溥仅让柴建带百余人护送他去襄州城,侍卫营其他的人马,都着李冲统领着,随韩谦、李知诰西进。

“今年梁军来势汹汹,西翼于邓襄的防御部署还是太被动了。”送三皇子杨元溥等人登上船,李知诰站在积雪的江滩前,颇为忧虑的说道。

李知诰自幼随父兄征战江淮,又熟知兵法,当然也是一眼看出杜崇韬作如此防御部署的优劣。

西翼如此被动的在南阳盆地南部组织防御,意味着梁国前期在西线组织的军事压力,都会施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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