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男人渴望女人的情事:尚庄爷儿们 - xp1024.com

老官不是官(1)
  老官不是官,可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官样
村里人都说,官宅占据了尚庄最有风水的地方:紧靠着一个大水塘,水塘西、南、北有三个进水口,每逢下大雨时,奔涌而来的过街水从三个进水口流进水塘,就像小溪汇入大海。雨后街上无水,这塘里却蓄满了水。蛙们此时便极为兴奋,一天到晚不停地大合唱。
塘边是一圈柳树,因为近着水,长得特别茂盛。水塘西边是一个苇塘,官宅就坐落在苇塘边。
村里人说官宅的风水好,指的就是三个进水口和一个水塘,全村的雨水都流进水塘,水塘只有东面没进水口,而官宅就建在东面,因此便有了“肥水注一塘,塘边建官房”之说。有人则说得更玄乎,官宅侧靠聚宝盆,全村的财气人气都会聚到这里了。
据说,早年间官宅曾盛极一时。老人们这样描述:那是一座四面围房的四合院,大门在院墙东南角,门楼高大宏伟,门前有“上马石”、“拴马桩”,进门是堵影壁,上书四个正楷描金大字“诗书传家”。坐北朝南的正房是主人的住处,东西两侧的厢房为晚辈起居处,朝北的倒坐房是客厅、客房、门房。正房与倒坐房之间还有一道中门院墙,把整个宅院分为前院、后院两部分,院内有水井和盛“天落水”的水缸,院内栽植花木,陈设着鱼缸、盆景。房屋向外都没有门窗,后墙与院墙连在一起,把一个长方形院落封闭得十分严实。
这宅院曾经出过一位当官的,但这当官的在山西做官,从不回乡,这宅院就由他的后人经管。战乱年代官宅里有护院的,护院的人配有土炮洋枪,一般人不敢靠近。宅院主人有妻有妾,还有供使唤的仆役。总之,这官宅在尚庄老年人心中是一个非常气派令人仰慕的地方。若干年来,风水宝地、豪宅贵邸以及关于神秘高墙内种种猜测和传说,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尚庄人中间成了一个永远的话题。
不过,现在的官宅早已无官。官宅的后人们没有延续祖上遗风,“诗书传家”也没有传下来,而不断的分家和拆卖搬迁早已改变了传说中的官宅的模样。原来的宅基上只是一座很普通的三间老房,住着老少三代四口人,户主叫尚文德。
尚文德自称是尚家官宅的嫡传,他津津乐道于他的先人:我爷爷那时候我们尚家是个大家主,足有百八十口人哪,还有官轿哪!
尚庄的人都把尚文德叫老官。老官,吃了吗?吃了。尚庄人这样跟他打招呼,尚文德老头也毫无愧色地这样回答。时间既久,约定俗成,人们反倒把他的大号淡忘了。
但是,老官不是官。他活了六十多岁也没有沾过官的边儿,只是年轻时曾在京城一家绸缎庄当过两年伙计,回乡后一直闲居在家,和尚庄人一样耪地。但他仍然处处显示着与众不同,举手投足言语谈吐都带着几分“官样儿”。他春秋时穿着长袍马褂,足蹬抓地鞋,头顶瓜皮帽,腰间挂着个烟荷包,手里拿着根玉石嘴长杆大烟袋,走路时慢吞吞的,一步一步迈得很稳。夏天时上身是白布褂子,下身是黑绸子裤子,他从来不像庄稼人那样光膀子穿裤衩儿。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檀木股大折扇,那折扇足有一尺多长,哗的一声打开,哗的一声合上,动作很绅士,响声也干净利落。冬天时他穿的是一件黑棉布面羊羔皮袍子,腰间扎着一条布带子,有时会将皮袍的一角折上来,塞进腰带,露出白绒绒的羊羔皮毛。头上戴的是一顶带皮耳的毡帽头,天冷时就把皮耳放下来。他拎着粪筐拾粪时也是这个打扮,而且不管天多冷都是慢条斯理、稳稳当当地迈着方步。见到牲口粪,挎在肩上的粪筐也不放下,用粪杈一叉,往后一甩就将粪准确地放进背着的粪筐里,动作极利落也极潇洒,和那些穿着臃肿的棉袄、冻得丝丝哈哈、放下粪筐捡粪的庄稼人根本就是两种形象。村里人夸赞说:看人家老官,拾粪也带着官样!
老官最让人敬佩和仰慕之处是他会说书。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读过并记下的,他肚子里装着好多成本大套的书,什么《三国》、《水浒》、《大八义》、《小八义》、《五鼠闹东京》,他能够连续不断地讲下去,一部书能讲一两个月,是远近闻名的说书人。说书地点就设在他家门口的高台上,这高台就是官宅原先的基座。高台下是一块临街平地,每逢夏天,村里的男女老少书迷们天一擦黑便拿着小凳子会聚到这里,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平心静气地听着老官说书。那时村里没什么娱乐,也没有电灯,黑漆漆的在家里呆着,莫如凉快快的在月光下听老官说书。
老官不是官(2)
老官说书时也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他坐在一个高板凳上,手里悠然摇着大折扇,旁边放着一壶茶,不时地抿一口。他的嗓音厚重而洪亮,能传出好远。开场白总是:列位坐好了,咱们接着讲……他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昨天讲到哪儿了,今天怎么接,一点儿不差,有条不紊。一般是讲完一回就打住,说声:天不早了,且听下回分解吧!众人余兴未尽恋恋不舍,但看到老官拾起凳子转身回屋了,只好各自散去。老官说书过程中不时地抿一口茶,像是间歇一下,喘喘气,又像是故意做出一种姿态和风度。他从不自己倒水。他是一手拿着小泥壶,一手摇着长折扇,慢吞吞地喝茶的,水没了就命令似的唤道:三儿他娘,续水!这时便有一位小脚女人悄悄上前,拿着竹皮暖瓶往老官的小泥壶里续满水,然后悄悄地退下。这位被唤作“三儿他娘”的小脚女人,便是这官宅的女主人。
刷洗夜壶是水塘边一道引人注目
旧时乡下女人大都不呼名字,连自己的姓也退居其次,前面是夫家的姓,后面是自己的姓,后面再连带一个“氏”字。长此以往,连女人的名字也被人们遗忘了,只记得她夫家姓后面那个属于她的姓。有时连这个字也不提,直呼“某氏”,再俗一些称作某婆子、老某家的,或借用她儿子的名字:铁柱他娘、瑞祥他娘。乃至借用儿子小名绰号:二喜他娘、三歪他娘。更为可悲的是女人死了立碑时也没有名字,只写个张李氏之墓、宋王氏之墓等。
这个被老官唤作“三儿他娘”的女人便是因为她的一个儿子小名叫“尚三”,老官挺喜欢尚三。
三儿他娘虽说是这官宅的女主人,但她并不是老官的老婆,她和老官相差二十岁,她是老官的儿媳妇。
老官的老婆、三儿他娘的婆婆对尚庄人来说是个谜,因为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于是种种说法和猜测便应运而生。有人说老官的媳妇儿是京城的一个被赎出来的窑姐儿,赎她的是老官给人家当伙计的那个丝缎庄的大掌柜,大掌柜把这窑姐儿赎出来做妾,但大掌柜的原配夫人容不下她,大掌柜便做了个人情把她赏给了店伙计老官,私下买了处房子让老官他们住,但条件是大掌柜可以随便来往。
还有一说是大掌柜原配夫人挺看好老官,把自己的一个侄女给了老官。
诸如此类的说法都认定老官媳妇在京城,老官就曾经和这个京城女人过日子,并生下一个儿子就是三儿他娘的丈夫。至于那个京城女人后来的情况,持“窑姐儿”说者认为是又回了窑子;持大掌柜夫人侄女说者认为是得病死了,但不管是哪种说法都认定老官的婚姻很短暂,仅仅是老官在京城当绸缎庄伙计的两年多时间。绸缎庄何时败落及其原因不得而知,尚庄人唯一肯定的是老官还乡时独身一人。后来他又去了趟京城,领回个孩子,就是三儿他娘的丈夫。
老官对他的婚姻之事守口如瓶,不露一字,任凭乡人猜测传说。对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及来龙去脉也不露一字,于是便有了这孩子不是老官亲子的传说和猜测,对此,老官同样不置可否。
老官从京城领回这孩子时三十来岁,那孩子十来岁。老官一直未娶,却把这孩子养大成人,并给他娶了个媳妇就是现在的三儿他娘。三儿他娘不是尚庄的而是京城附近的一个什么村子的,于是关于三儿他娘的来历又生出几多传说和猜测。
三儿他娘嫁到尚家后为尚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夭折了,小二比小三大两岁。小三没出生三儿他娘的丈夫就当兵去了,当的什么兵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死在外面,没见过他的第三个孩子。也有的说这孩子与老官爬灰有关,这也是老官特别喜欢小三的原因。
村里人嘴杂,老娘儿们没事时就凑在一起编排这些离奇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平时,三儿他娘领着孩子住西屋,老官住东屋。老官是这个家的理所当然的家长,很有些家长作风,使唤三儿他娘像使唤下人似的。不管白天黑夜老官的一声呼唤都会把三儿他娘吓一跳,赶紧踮着小脚从西屋走到东屋,悄悄地掀开门帘问一声:爹,什么事?
这时,老官或许是坐在炕沿上抽烟,或许是躺在炕上休息,等吩咐完了,三儿他娘就轻声应一下,悄悄退下。
一日三餐三儿他娘都要向老官请示:
爹,晌午了,吃什么?
炸酱面吧,多放点菜码。
是,爹。
老官爱吃炸酱面,据说是在京城做事时养成的习惯,京城人爱吃炸酱面。三儿他娘做炸酱面时往往是擀两种面条,一种是白面的,一种是高粱面的,白面的给公爹吃,她和孩子吃高粱面的。但老官总是不把白面的吃光,说,给我来点红条吧,给孩子吃点白条。他把白面条叫白条,高粱面条叫红条。
每到这个时候,三儿他娘总是说:爹,你就管你吃吧,小孩子吃点什么不行?
老官摇摇头:小孩子长身体呢,不能亏着孩子!于是硬是从自己的碗里把一些白条扒拉给孩子,特别要多给小三扒拉一点,还看着小三挺喜欢地笑。这情景使小二愤愤不平。他特能吃,肚子挺大。有时还会主动要:爷爷,给我点白的!
刷洗夜壶是水塘边一道引人注目
这时三儿他娘就会瞪他一眼:没出息,你就不会让着你兄弟点?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三儿他娘再擀面条时采取了一个办法:把和好的两种面一起擀,高粱面在里面,白面在外边,擀出来的面条里红外白,称作“包皮面”,这一来小哥儿俩便没争执了,老官也心安理得了。
老官长得挺胖大,身子挺笨,每晚都得喝*,水喝多了就尿多。他从不下炕尿尿,屋地里放着个尿盆,枕头旁放着一把夜壶,尿尿时就把夜壶塞进被窝,尿完了就把尿倒进尿盆,再把夜壶放到枕头边。尿尿时不点灯,也不知尿盆里的尿满没满,反正只管倒。早晨起来倒尿盆的活儿都是三儿他娘干,看到尿溢在地上,三儿他娘便埋怨说:爹,你晚上就少喝点水吧,这尿盆都装不下了!老官却不以为然:水比饭重要,一天不吃饭行,不喝水可不行!
刷夜壶的事也是三儿他娘干,到水塘边去刷。有的老婆子逗三儿他娘:你公爹夜里尿尿非得用夜壶吗?下炕尿就不行啊?他那东西怎就那么娇贵,非得插到夜壶嘴里尿!三儿他娘便红了脸:看你说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婆子又凑近三儿他娘,小声戏闹:三儿他娘,你公爹那东西挺大吧,怎么夜壶嘴这么粗?三儿他娘便搡老婆子一把:俺没见过,你要想知道就去问他吧!
三儿他娘每天早上给公爹刷洗夜壶是水塘边一个固定的景观,另一个同样固定的景观是每天点灯以后三儿他娘给老官屋里放好尿盆、夜壶。夏天时老官说完书往往还要吃点东西再睡觉,因此三儿他娘每天晚上还得给公爹做点吃的。老官从不吃馍馍篮子里的剩饼子,必须是现做现吃,有时是一碗面条,有时是一碗疙瘩汤,总之这夜饭是不能少的,三儿他娘每天得伺候四顿饭。
三儿他娘伺候公爹是没说的,村里人都挺称赞,特别是和媳妇关系不太好的老人们更是羡慕得不得了:看人家老官,真是修来的福啊!
三儿他娘除了伺候公爹还得伺候两个儿子。小二叫尚敬贤,小三叫尚效贤。村里小青年们叫他们棒槌二和趄趄三。
谁没外号呢,没外号就不叫尚庄
先说棒槌二尚敬贤。尚敬贤属于嘎小子那一伙儿的。嘎到什么程度?他从小就不好好念书,恶作剧却总出新花样。上课时有了屁一定要挤着*子放出声,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却不笑,没事儿人似的,还直瞅旁边的学生,那目光像是发问:谁放屁放这么响?有时他故意不把屁放响,用钢笔帽对准*子,让臭味儿灌进钢笔帽,接了屁送到同桌的鼻子下,臭得同桌直捂鼻子,却也不敢跟他发火。敬贤爱打架,一般孩子不敢跟他较量。他矮墩墩的挺有劲儿,还敢下手,不少孩子时常被他打得鼻孔蹿血。他打架时特来精神,两腿一叉摆出一个姿势,趁人不备照着对方的鼻子就是一拳。这一拳很重,多数要鼻孔蹿血。他的矮墩墩的身材也具有摔跤的优势,打架时常常会把对方摔个仰面朝天,然后就骑在对方身上打两拳或对着对方的嘴放个屁,欣欣然走开。罢手时甩过一句:不许告诉俺娘,俺娘要是知道了,看我不扇你!
扇就是打耳光。
敬贤总欺侮男孩子,却喜欢女孩子,专爱往女孩子堆儿里凑合,或者说嘎话给女孩子听,或者摸人家一下,推人家一下,冬天玩“挤香油”游戏时也专门爱跟女孩子挤,女孩子都躲着他。他腰间扎着一条挺宽的腰带,腰带的一头故意郎当着,看见小闺女就用手晃两下,吓得小闺女直跑。
敬贤刚到娶媳妇的年龄便看好了一个叫慧女的闺女。敬贤几乎天天往慧女家里串,给慧女她娘叫婶子,叫婶子比叫他娘还亲。他到慧女家很有眼力,看人家有什么活儿都是抢着干。挑水,扫院子,推碾子,甚至帮着慧女她娘洗衣服。慧女她娘洗衣服时爱用棒槌敲打,敬贤也抢着干这事,他有力气,敲打的时候挺有节奏,也挺有劲。有一回敬贤正帮着慧女她娘用棒槌捶衣服,有人来串门看见了,便把这事声张出去,于是小光棍们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棒槌二”。这个外号很快叫响了,人们直呼“棒槌二”而不称“敬贤”。开始的时候敬贤挺生气,甚至要跟人家打架,后来便习惯了,不再和人计较。棒槌二就棒槌二吧,谁没个外号呢?你们还捞不着拿棒槌呢?敬贤想。
效贤不像他哥这么爱打架、爱跟小闺女黏乎。他爱看戏,小时候村里要是来了唱戏的,他场场不落。因为翻墙越院的挺灵巧,他每次看戏都能挺早地进场,而且,不管人怎样多,他总能占到最前排位置,紧挨着戏台边看个真切,听个清楚。由于特别专注,记性也好,他能记住不少戏文,动不动就哼哼几句。他小时候的游戏不是像他哥哥那样使坏、打架、和小闺女胡闹,而是组织小伙伴学戏唱戏,由他分配角色,他自己每次都要当主角,并指导其他人演。弄根棍子当刀枪,弄点颜色画脸谱就哼哼呀呀、打呀杀呀地演起来,玩得兴致勃勃,蛮有意思。
然而,在他长大了进了村里剧团以后,他却始终没当上主角,不过是个跑龙套的,顶多是当配角。这对效贤来说不太公平,效贤因此也愤愤不平。他认为自己的演技绝不比别人差,特别是总是充当主角的英魁,效贤打心里不服他。但英魁是村长的儿子,不服也得服。
这年剧团排演《将相和》,效贤有充分把握演廉颇,于是便主动向团长请缨。团长说,效贤我也知道你能演好,可英魁非得要演,我也没办法,你就将就着演个配角吧。效贤听了满心不快:团长啊,咱剧团演戏不是要给人看吗?谁能演好就让谁上呗!一场戏主角不行整个就完了。团长说:还是先让他英魁演吧,不行再说。
首场演出英魁便出演廉颇。为确保不演砸,团长又指定了个替补角色,但不是效贤而是另外一个唱花脸的继东。效贤又去找团长论理,团长没见他,效贤后来听说是英魁推荐的继东。同行是冤家,英魁不能让效贤出头,再推荐十个也轮不到效贤,而英魁和团长又是一个鼻孔出气,英魁说什么团长一般不会驳回,因为英魁的身后站着他爹村长。
效贤一气之下离开了剧团,进了盖房班学瓦匠,但长期的爱好使他仍难割舍,他动不动就哼哼两句戏文,自娱自乐。他唱的最多的是《将相和》里廉颇的一段唱:
谁没外号呢,没外号就不叫尚庄
为此事终日里我心情不爽,出不了不平气怎见君王……
剧文前还要加上道白和锣鼓:
相如你尽管在君王面前得宠,在老夫面前算不得英雄汉也!咣且列咣且且咣……
效贤用嘴打锣鼓时都要迈着戏台上的步子,“且且咣,且且咣”地走得挺正规。效贤是外八字脚,走路时脚不离地,光磨鞋底子,于是“且且咣”便演化为“趄趄三”。在尚庄,男人大多有外号,女人有外号的也不少,似乎没有外号就不叫尚庄人。效贤这个外号人们都觉得挺贴切挺顺嘴,渐渐的“趄趄三”便彻底取代了“效贤”这个大号。
累断它那王八筋,也冲不了我这
这年夏天雨水大,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场,十天半月没见晴天。这时候就有消息说滹沱河涨水了,于是尚庄人便胆战心惊地说起发水的事。五年前曾发过一次大水,全村人都到村边子上堆土围子,所幸的是水没进村,但淹了好多地,老官家村南的二亩高粱也淹了,秋后没收几个穗,倒长了不少没有粮食粒的瞎穗了,老官叫三儿他娘扎了几把笤帚。这以后便在村里传出个笑话,说是老官种高粱收笤帚,怨不得他家院子那么干净。老官没在乎这个笑话,收笤帚就收笤帚吧,扫院子有使唤的,况且老官从来爱干净。
这一次滹沱河涨水老官也不在乎。村南的那块种高粱的地拔了麦子以后还没种什么。淹就淹吧,他想。
但尚庄的人却不像老官这样轻松,他们都知道滹沱河北岸南高北低,发水时洪水顺着地势往北流,因而受淹的往往是滹沱河以北的村庄。而地处滹沱河北的尚庄地势最低,因此,滹沱河涨水的消息使尚庄人分外焦急,各家各户急着堆堰子,倒腾东西,忙得不亦乐乎。
但老官却岿然不动,依旧讲着他的书。只是因为天气不好,书场从屋外移到屋内,就在老官住的那个屋。居然也有书迷来听书的,炕上坐的,地上站的,挤挤插插的都是人。还有的拿着小板凳在外屋地坐,也是满满当当的。这些书迷也有自己的解释:老天爷要俺哪村哪家是挡不住的,听天由命吧!
老官的理由更充分更坚定:他家是官宅之地,地势高,风水好,没事儿!并满不在乎地宣称:累断它那王八筋,也冲不了我这金銮殿!
老官说这话时信心十足且蛮有把握,来听书的人也坚信他的话,并给自己增加了几分坦然,几分镇定。
这天晚上,接讲的是《三国》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那一段。他一如既往地先是抿了口茶水,摇了两下长柄折扇,哗的一声合上,用他那特有的洪亮嗓音讲到:
……且说这一天曹丞相让许褚、张辽邀请到刘玄德来府上喝酒,酒过三巡,曹丞相忽然发问:玄德见多识广,请说说当世英雄,姓甚名谁?刘玄德摇摇头说,刘备我肉眼凡胎,哪知道什么天下英雄?曹操道:玄德休要过谦,但说无妨!刘备想了想说:淮南袁术,兵多将广,可称天下英雄。曹操笑道:袁术算什么,他不过是个棺材瓤子,我早晚要把他擒获!刘备又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出袁绍刘表和刘璋,曹操哈哈大笑道:这些都是庸常之辈,碌碌小人,何足挂齿!这下子可把刘备难住了,他说,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在下实在不知。请问曹丞相,天下英雄谁可当之?曹操停了一会儿,看了看刘备。这一看把刘备看得有点心慌,心想:曹丞相看我干什么?他是不是说我是英雄?列位,你知道为什么刘备怕曹操说他是英雄吗?刘备自从桃园三结义那会儿就想夺取天下,可他当时没力量挑出一支人马,只能归附曹操暂且栖身。这时候正赶上汉献帝密招国舅董承要诛讨曹操,刘备参与了此事,在诏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对这事刘备一直是胆战心惊:要让曹操知道了,岂不是凶多吉少?这厢刘备正在心惊胆战地琢磨,忽听曹操大声说道:天下英雄,乃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下之志,由此说来当今天下只有玄德你和本丞相可以称为英雄!刘备闻听大惊,连手里的筷子都吓掉了。这时候,只听轰隆一个响雷,顿时天摇地动,刘备忙借惊雷掩饰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捡了起来……
老官讲到这儿,故意把声音调整得有急有缓,有轻有重,并伴随着那轰隆一声哗的打开了折扇,书迷们都被吊起了胃口,目瞪口呆,静听下文。
这时候,只听窗外真的轰隆一声巨响,一个响雷就像是从天上打到老官的院子里,老官猛地一惊,手里的折扇掉在地上。他故作镇定地捡起扇子,正要接着往下说,只听门外有人喊:老官,你倒稳坐金銮殿啊,滹沱河都快崩堤了!话音刚落,急匆匆地闯进一个人来,是村长。他一看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听书,顿时急了:你们倒消停,都给我上村南堆土围子去!
累断它那王八筋,也冲不了我这
书迷们大呼小叫地散了,屋里就剩下了老官,但他却并不像村长他们那么急,他似乎没怎么去想发水的事,他正讲到兴头上,他惦记的是这一回书的后半段。书刚到高潮,不说出来憋得慌,就像一块骨头卡在嗓子眼里,没吐出来不痛快。恰好这天晚上趄趄三也在屋里听他爷爷讲书,老官余兴未尽地说:三儿,爷爷接着给你讲!老官终于把后人那首赞诗“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惊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挺有感情、抑扬顿挫地念完了,讲完关羽、张飞前来救驾把刘备接走了,这才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说:天不早了,咱们下回分解吧!趄趄三也说:爷爷,你也该歇着了!然后,习惯性地叨咕着“且且咣,且且咣”,迈着八字步走回东屋。
这天晚上是趄趄三给他爷爷拿的尿盆和夜壶。老官问:你娘呢?趄趄三说:俺娘有点不得劲儿,先睡下了。老官说:你娘说不定是着凉了,晚上要是发热,就给她沏碗姜汤喝。趄趄三“嗯”了一声,说:爷爷你睡吧,天不好,你也注意别着凉。老官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趄趄三说:你娘最疼你,你要孝顺你娘,别像你哥那样,光往慧女家跑,像过继给人家似的。又顺势问了句:你哥还没有回来呀?趄趄三说:没有,快回来了吧,你别惦记他,给他留着门呢!老官叹了一声,*躺下。
这小子像条虫子(1)
  这小子像条虫子,说不定会咬坏了我精心种的庄稼
棒槌二没在慧女家。他是村里的民兵,民兵连后晌就去滹沱河筑堤了,因为走得急,他没回来告诉家里。趄趄三也是民兵,按理说他也应该去,是棒槌二给他请了假。他对民兵连长说:俺爷爷那么大岁数了,俺娘身子骨儿又不好,让俺兄弟留在家吧,万一有个事儿什么的。民兵连长觉得棒槌二说的也是,一家有一个人来就行了,就答应了。这事老官不知道,趄趄三也不知道,还真是冤枉了棒槌二。
水情真的是挺紧急。滹沱河堤集结了各村的民兵,一个村分一段,推土加固,严防死守。每村的民兵都分成两拨儿,轮流上堤,活儿太累,任务太重,民兵们尽管都是棒小伙子,但干得时间长了,仍然是体力难支,轮流上堤,也算是歇歇气儿。
各村民兵来的时候就带来了干粮,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大多是往怀里揣上两个大饼子就来了。棒槌二没带饼子,因为当时慧女家里没有了剩饼子,他只是见慧女家外屋地有半口袋花生,就抓了两把揣在兜里来了。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啃大饼子,棒槌二就剥花生吃。剧团唱《将相和》演廉颇替角的继东也来了。他见棒槌二光嚼花生没啃饼子,就凑上来问:怎么没带饼子?棒槌二没好气地说:连家都没让回,哪来的饼子?继东接着问:那这花生是哪里来的?棒槌二见继东眯缝着眼笑,像是故意耍戏他,就火冒三丈地说:你他妈管得着啊?在你娘被窝子里掏出来的!继东也急了:棒槌二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是让慧女她娘拿棒槌打出来了吧?棒槌二呼地站起身,把花生皮子往继东脸上一扬,说:挨打怎的,你也想挨打吗?继东也揣起饼子做出打架架势:打就打,还怕你吗?众人见两人真要动手,赶紧拉开:说着玩呢,怎么当真了,大水都要崩堤了,弄不好都得挨淹,打个*架?这时正赶上民兵连长来了,见此情景,怒斥到:我看你们俩是没累着,都给我上堤!
继东和棒槌二便上了堤。作为对他俩的惩罚,每人都多轮了一班。
棒槌二今天火气这么大事出有因。慧女她爹老铁成明确地对棒槌二说:以后少来这儿,慧女老大不小了,也该找婆家了,你成天来这里混混,传出去是怎么回事呢?棒槌二听了这话很伤心,猛地意识到慧女身后还站着她爹老铁成。老铁成这话分明是不让他闺女和自己好,也表明他不可能当棒槌二的老丈人。这似乎是给一盆火似的棒槌二泼了一瓢冷水,棒槌二一赌气上了河堤也跟这事有关。棒槌二对村里的事平时并不积极,甚至总往后躲,这次主动上堤还真是个例外。因此,民兵连长没怎么说棒槌二,倒是把继东训了一顿,当然他也不便深说继东,因为继东和英魁好,英魁是村长的儿子,英魁今天没上堤。
英魁今天去了慧女家,和棒槌二脚前脚后。他是特地来关照的。他殷勤地对老铁成说:叔,俺爹说河堤那边挺紧的,让你把东西归拢归拢,别到时候措手不及。老铁成听说是村长的关怀,感激地对英魁说:告诉你爹别惦记着,谢谢他了。英魁又说,有什么事告诉一声,村里有人。说完英魁就走了,临走时贪婪地看了慧女一眼。
对这一切棒槌二当然不会知道,眼下只是憋着气推土筑堤。他生继东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也生慧女她爹老铁成的气。慧女她爹说话太不留情面了,不像慧女她娘还挺和善的,去她家总是热情地笑着,抢着干什么活儿也不拒绝,有点自家人的样儿,尽管她对慧女的婚事只字不提。更不像慧女,棒槌二觉得慧女好像对他有点意思,慧女也常常是像她娘一样和善地笑着,尽管也不提婚姻的事。棒槌二也没提过婚姻的事,他张不开嘴。但他也有个主意:这事急不得,慢慢来吧,时间长了也就差不多了。这就像种庄稼,多上点粪,多浇点水,多耪几遍,秋后就能有收获。只是别生虫子,没虫时防虫,有了虫及时治虫。
棒槌二想到虫子的时候奇异地想到了英魁。因为有一次慧女对他说村长曾托人跟慧女她爹说过,有意跟慧女她家结亲家。慧女她娘问过慧女英魁怎样,慧女当时没说什么,她在跟棒槌二说这事儿时也说她当时没说什么。棒槌二听了这事儿后挺不是滋味儿,心里像有个疙瘩似的。今天棒槌二心里不痛快也与这个疙瘩有关。此时他想起庄稼生虫子的事,便把英魁当成了虫子,也把继东当成了虫子。棒槌二想:继东这小子肯定知道了英魁家要和慧女家攀亲的事,不怀好意地*我。继东这小子专门会溜须拍马,在英魁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继东也是条虫子!说不定他们会咬坏了我精心种的庄稼!
这小子像条虫子(2)
棒槌二越想越恨得慌,恨不得把继东推到河里去,但继东没在堤上干活,他正在堤下砍树,是准备打桩子用的。再说继东手里有把斧子,这时候打架肯定吃亏。棒槌二无处发泄就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若有所指地骂:虫子!操你娘,我轧死你!一边骂着一边把满满一车土一溜风似的推上堤坡。
民兵连长听到了棒槌二的骂声,看到了他推土的冲劲儿,便这样问了一句:棒槌二,什么虫子?他关心的是河堤的安全。他以为发现了虫子洞。河堤上有虫子洞得赶紧堵,一个蚂蚁洞也能毁了大堤呢!棒槌二让民兵连长问得挺难回答,遮掩说:是条毛毛虫,叫我轧死了。民兵连长一听说是毛毛虫就放心了。毛毛虫就是柳树杨树上很能吃树叶的那种大虫子,毛毛虫笨笨的不会钻地盗洞。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棒槌二他们这天夜里也没休息,因为滹沱河水总见长不见消。第二天早上,几个村的民兵连长在一块儿合计:咱这些人连饿带累怕是顶不住了,再叫点人来吧。棒槌二听到这事儿就主动跟民兵连长说:让俺回去叫吧,俺就吃了一把花生,肚里早就没食儿了,放个屁都打晃!民兵连长也知道棒槌二就吃了一把花生,就说:那你回去吧,让村长再派点人来,多带点吃的。棒槌二挺痛快地应了一声,勒了勒裤带就下了河堤。继东望着棒槌二的背影说:这小子净耍滑,他肯定是先到慧女家,说不定会把大事都忘了!民兵连长说:别把棒槌二想得那么操蛋,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哪能忘了呢?
棒槌二真的先到了慧女家。那时候慧女正跟她娘收拾东西,挺忙乱的样子。棒槌二没打招呼就动手帮着干活儿,慧女惊奇地问:你不是上河堤了吗?慧女她娘也问:堤上那边怎么样?棒槌二说:没什么事,婶子你别害怕。这时老铁成从外面回来了,看见棒槌二时沉着脸像要下雨的天,冷冰冰地说:你怎么回来了?这声音让棒槌二身上直发冷,他肚子里的那一把花生早就消化完了,却又涎着笑脸说:没什么,发水的风声挺紧的,我来看看咱家有什么事儿!棒槌二说到“咱家”时声音压得很低,但老铁成却听得真切,故意纠正似的说:我家没什么事,快回你家忙去吧!
棒槌二觉得这话太不中听,一包子劲儿全散了。他这才感到浑身酸疼,饿得心慌。干了一夜活才吃了一把花生,这时他太想吃大饼子了,他奇怪为什么不先回家让娘贴一锅大饼子,却跑到这里来。他又突然想起民兵连长交代给他的事儿,匆匆说了句:那我就走了,便离开慧女家,三步并两步直奔村委会,把民兵连长让他传的信儿跟村长说了,然后就像饿狼似的往家跑,刚闯进屋就喊:娘,还有饼子没?恰好馍馍篮子里还有两个剩饼子,棒槌二抄起一个吭哧一口就咬掉少半个,腮帮子撑得像鼓泡的蛤蟆。
他娘说:你上哪儿去了,看你饿得这个样!棒槌二晃了晃头没吭声,等吃下了嘴里的饼子才说:上河堤了,推了一黑夜土!他娘说:怎么也不告诉一声,连块饼子也没带!堤上怎么样?真的要发水吗?棒槌二说:我看怕是不好,让我来叫人了!这时老官叼着烟袋走到外屋,悠然地说:看你们大惊小怪的,没事儿!我看天了,西北上没雨,不下雨就没事!
老官的这个判断是遵照“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的观雨之说。但村长却不敢懈怠,马上又组织起一批人上了河堤,同时又动员村民到村边子上堆土围子。村长有自己的小九九:护堤重要,护村更重要,发水是猜不准的事,尚庄地势低,必须先把村围子堆好。
棒槌二没跟着第二批人重返堤上,而是和他兄弟趄趄三一起到村边子上堆土围子去了。堆土围子差不多是全村动员,除老弱病残外都来了,这是关系到每个民户每个村民的事儿,不来说不过去。
慧女也来了。棒槌二也看见了慧女,但棒槌二不便跟她打招呼,只是暗自寻找着机会。他今早上一气儿吃了三个大饼子,肚里有足够的食物供消耗,不像在堤上时光想着吃饼子的事儿。现在他可以有足够的精力想想别的,比如慧女。棒槌二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和慧女接近,他一边假装着铲土一边对慧女说:你爹真的要把你嫁给英魁吗?慧女说:我也不知道。棒槌二又问:英魁去过你家吗?慧女说:去过。棒槌二问:什么时候?慧女说:就是在你去堤上的那天后晌。棒槌二把手里的锹使劲往地上一戳:操他娘,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慧女说:你怎么老爱骂人呢?嘴干净点好不好!棒槌二说:骂是轻的,惹急了我跟他拼命!慧女说:多大个事呀,值得拼命?棒槌二说:这事还小吗?他要抢我媳妇!慧女嗔道:谁是你媳妇儿?棒槌二说:难道你不认可吗?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吗?慧女一甩袖子,说:不认可!扭头走了。棒槌二被晾在那里,冷雨浇在身上仿佛凉到心里。这两年,棒槌二对慧女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一有空就去她家干活不说,还给慧女买过六尺花布和一瓶雪花膏呢!每次去她家帮着干活也是为了看她。但慧女是这么个人,你来就来,走就走,跟俺说话俺就搭腔,给俺买东西俺就收下,但总是不温不火、不远不近,像是不懂男女间的事似的。有一次棒槌二偷偷摸了她手一下,慧女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还跟她娘说:娘你看俺手好看吗?敬贤摸俺!棒槌二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又怨慧女:这事儿怎么能和你娘说呢?你也不小了,也知道这些事儿了,只有傻子才不知道!慧女你真傻吗?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棒槌二也听人说过,有的女人对这事儿懂得晚,还有的是石女,干不进去。这种女人没这个欲望,叫性冷淡。难道慧女也是性冷淡?这时候他兄弟趄趄三来到跟前,见他哥拄着锹站着,就说:哥,把锹给我用用!然后就拿过锹,像舞台道具似的耍了两下,口里念叨着“且且咣,且且咣”,迈着外八字步走了。
棒槌二望着趄趄三的背影,说:你整天就知道“且且咣”,也是个冷淡,你打光棍去吧!趄趄三似乎没听到,打完锣鼓后又唱起戏文:
怨君王有偏向,乱了臣相,倒叫我怒满胸膛……
下雨了,堆村围子的人都成了落汤鸡,但村长不叫撤,说是雨下大了最容易决口,而滹沱河一旦决口,洪水就会没挡儿似的往河北灌,河北岸地势南高北低,尚庄虽说离着河堤五十来里地,但不如堤上村安全。他说的堤上村在滹沱河北堤下,离着滹沱河二里地左右,因为曾有过滹沱河发大水的事情,堤上村的民房房基都很高,盖房时先垫土,垫上丈余高土以后再盖房,形成了堤上村独特的高台民居。村里的街道就是一条条沟,一座座高台民居就这样被一道道沟包围着,整个村子就像是一座堡垒。
这样的建筑确实起到防洪的作用,洪水来了都顺着一条条沟流走,流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堤上村尽管离着河很近,反倒很少被淹,人们都说这是沾了高台屋的光。村长望了望雨蒙蒙的天空,又望了望堤上村的方向,自语着:这一回堤上村又沾了高台屋的光了!
随之而来的滹沱河崩堤确实使堤上村沾了光。滔滔的洪水虽然首先经过堤上村,但却顺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沟径直向北流去,直灌河北面的村庄。因为尚庄地势低,洪水来得猛,尚庄成了重灾区,村边子的土围子没有挡住汹涌的洪水,村里的房子大多被淹,幸亏没有倒房的。令人费解的是老官家的房子却被冲倒了,棒槌二和趄趄三蹚着水顶着雨赶回家时房子已经塌了架,娘正抱着包袱对着倒房叹息,爷爷正叼着烟袋抽烟。
老官是百思不解。他家地势最高,按理说全村都淹了也淹不到他家,因此老官才放言“累断它那王八筋,也冲不了我这金銮殿”。他家实际上是被水塘的水淹的,过街的水往水塘里灌,水塘很快就满了,然后就溢出来,自然就先冲老官家。老官家是老房子,没怎么维修过,水一冲就垮了。
水塘的水溢出时很凶猛,临近水塘的苇塘的水很快就满了,然后这溢出的水就直奔老官家,等到屋地里进了水,而且听到了房梁在吱吱地响,老官这才感到大事不好,叫了一声:三儿他娘,快出去!然后就往屋外跑。老官跑出屋外时就拿了两样东西:一柄长折扇,一支长杆烟袋。棒槌二和趄趄三看到家里成了这个样子大吃一惊,急着喊:爷爷!娘!你们没砸着吧?他娘一见两个儿子就哭号了起来:你们……你们怎么才来呀!他爷爷却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袋,愣愣地望着倒塌的房子。
应该说,老官家终究还是沾了地势的光,水漫上来冲倒了房子以后院子里没存住水。哥儿俩赶紧从倒塌的房子里往外拖东西。其实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几床被褥,几件衣服,几件破旧家具而已。锅碗瓢盆、坛坛罐罐的砸碎了一些,老官的尿盆夜壶也砸碎了,这对老官来说算是个不小的损失。
哥儿俩拽出房木临时搭了个棚子。棒槌二搭完棚子后就急着去了慧女家。慧女家房子里进了水,但没有倒。棒槌二帮着慧女家淘干了屋里的水,在门口堆上挡水的堰子就蹚着水回来了。棒槌二回来的时候很疲惫,连走路也没有了力气。他不是干活累的,因为慧女一家都对他冷冷的,特别是慧女她爹老铁成,黑着个脸,连个客气话儿都不说,像应该应分似的。棒槌二感到很窝囊:这是何苦呢,出力不讨好!
棒槌二把一腔怒气都对准了英魁,一边蹚着水往回赶一边嘟囔着骂:虫子,你这条坏虫子,看我不捏死你!
因为雨停天转晴,洪水三天后就退了,老官家退得更早些,因为地势高。地面干了以后棒槌二和趄趄三哥儿俩就张罗着盖房子。他俩其实早就酝酿着翻盖这旧房子,木料砖坯早就备好了。棒槌二比趄趄三还急。盖上房好娶媳妇啊!女方找婆家都要看房子怎样,一般说来没房子是断然不嫁的。待嫁的闺女们都有个主意:男人长相还在其次,男人得有点本事,不能太穷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老官家盖房子趄趄三出了不少力。他是盖房班的,盖房班的人马全力以赴,村里来帮工的也不少,因为全村就倒了这一家的房。五间房没多久就盖好了,棒槌二趄趄三哥儿俩一个占了一间,比原来宽敞多了。
看着很快建起的新房三儿他娘脸上有了笑容,老官却整天愁眉不开,经常是一天到晚不吭一声,闷闷地抽烟。房子被冲倒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怀念那旧房子,怀念旧房子的一切,包括他用了多年的夜壶。尽管趄趄三又给他买了新尿盆新夜壶,他也不大喜欢,他说新夜壶嘴不光滑,尿尿时磨得慌。其实那夜壶嘴还是挺光滑的,趄趄三用手试过。棒槌二倒是赞同他爷爷的看法:东西还是用惯了的好。他说这话时奇异地想到慧女,尽管他一次也没捞着用过。
秋天的时候老官病倒了,躺在炕上光哼哼。他哼哼的声音很大,就像说书时那么浑厚洪亮。看着老公公一天一天也不见好,三儿他娘愁得慌,变着样儿给公公做点可口的吃的。几只母鸡下的蛋基本上都给老公公吃了。
老官后来咳嗽得厉害,大口大口吐痰,三儿他娘专门给他准备了个破茶缸子,垫上灶膛灰,老官吐痰时就往垫了灰的缸子里吐,图的好倒。但老官因为是躺着吐经常吐在缸子沿上,弄的抹抹渍渍的,三儿他娘就经常给擦洗,也不嫌脏。老官仍然像对佣人一样指使着三儿他娘,从堵着痰的喉咙里唤着:三儿他娘,给我拨拉碗疙瘩汤吧!三儿他娘,给我沏壶茶吧!老官喝了一辈子茶,不管是好茶赖茶,反正不能断茶。
有一天夜里,老官终于不喊着要疙瘩汤要茶了,却在三儿他娘进屋送夜壶时忽然攥住了三儿他娘的手,攥得很有力,三儿他娘挣了几下也挣脱不出来。这同时老官用留恋的目光目不转睛地望着三儿他娘,用沉闷的低音说:三儿他娘,在我身上趴一会儿!三儿他娘一激灵想往外跑,但手被老官攥住了没跑出去,老官顺势伸出另一只手把三儿他娘抱在自己胸前,然后就搂紧了,搂得三儿他娘直憋得慌。她一时搞不懂老官为什么还有这么大力气,又想起人们常说的将要被淹死的人对救他的人都是死死地拽住,直到死也不松手,三儿他娘想到这事儿直害怕,生怕老公公也拉着她一块儿到阴间去。
但老官渐渐地把手松开了点,闷闷地低声说:把脸贴在我脸上!三儿他娘这时像是完全处于被支配的地位,鬼使神差地把一张滚烫的脸贴在老官那张同样也滚烫的脸上。这时候老官便沉默不语了,闭着眼睛像是在全身心地享受这最后的温存。三儿他娘也不再挣脱而是紧贴着老官的脸,只是顺势噗的一口吹灭了老官枕头前的煤油灯。
老官的屋里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使人惧怕也便于驰骋回忆和想象,三儿他娘也在驰骋着回忆和想象。她像是回到了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像是进入了一个一团乱麻般的世界。
老官也在驰骋着回忆和想象。不过这回忆和想象没给他带来不安和难堪,倒像是这即将走完的人生历程的最后一点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老官突然腾出手来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把几枚硬邦邦的银元放在三儿他娘手上,说:给咱们三儿娶个媳妇,他该娶媳妇了!说到“咱们”时他把这字眼咬得很清楚很重,三儿他娘吓得啊的一声捂住了老官的嘴:说什么呢,爹!二儿和三儿还没睡呢!
三儿他娘于是站起身就要走,临走时又点燃了煤油灯,故意放大了声音说:爹你快睡吧,有什么事喊我!但她手里仍攥着那几枚银元,她感觉得出是三枚“袁大头”。
三儿他娘刚离开老官的屋子就听到一声长长的闷闷的叹息,回头看时老官把被子拽上来,严实实地盖上了脸,老官那长长的一声叹息也消逝在盖上脸的被子中。
两人都光着膀子叉腰站着,像两只红了眼的斗鸡
洪水撤了以后尚庄的一切又恢复正常。村里的小剧团还在收完秋以后唱了几天戏。由英魁饰演廉颇的《将相和》也是演出的剧目之一。趄趄三没去看戏,他一听这戏名就反干气,甚至连戏棚子也不靠边儿,只是时或用嘴打完锣鼓“且且咣,咣咣且咧”之后闷闷地哼两句他哼过多遍的唱词: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怨君王有偏向,乱了臣相,倒叫我怒满胸膛……
平时不大看戏的棒槌二这时倒成了戏迷,每场必去,而且总是坐在紧靠戏台的位置,他其实没心思看戏,他是去看英魁。英魁出场时他就往戏台上吐唾沫,因为离着近甚至吐了“廉颇”一身。只是“廉颇”只顾唱戏没有发现戏袍上的痰迹,是后台管服装道具的老瑞秋发现了。谁这么缺德?怎么往戏袍上吐!老瑞秋说。这时候英魁才发现了那痰迹并想到紧挨着戏台边的棒槌二,想到短脖子大胖脸的棒槌二满脸怒气,两只牛眼睛像冒火。
英魁终于有一天在街上遭遇了棒槌二,棒槌二蛮横地拉住英魁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你要有种,后半晌咱们在村南老公坟见!
英魁问:干什么?
棒槌二反问了一句:你说干什么?
英魁说:要打架吗?
棒槌二说:不能叫别人,就咱俩!
英魁说:我还怕你呀?打就打!
棒槌二说:不能熊了,熊了不是你爹做的!
英魁挺起身子:对,谁熊了谁不是他爹做的!
英魁心里知道棒槌二为什么要和他拼命。英魁很瞧不起棒槌二那矬胖子样儿:慧女能嫁给你吗?看你那个熊样儿!什么*官宅后代,你爷爷直到死也没当上官,俺爹才是官儿呢,管着一个村!
英魁想到这里的时候对棒槌二充满了鄙视,但他回到家以后却不禁暗自琢磨:棒槌二这小子从小爱打架,说不定会下死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得防着他点。于是他就去找继东,问继东:后晌有事儿没?继东说:没事儿,干吗?英魁说:棒槌二要找我打架,你跟我去,看我要吃亏了你就上!继东跟英魁最好,关键时刻能两肋插刀,便说:带家伙吗?英魁说:不用,拿根烧火棍就行了!到时候你就在老公坟后藏着,看我要吃亏了你就上!继东说:行!
老公坟真的埋着一个老公。英魁小时候就知道老公就是被割了*的太监。他还听说这个老公就是尚庄人,因为没有后代也没人给上坟,坟上长满了草。坟前有一块王八驮石碑。石碑上有些字,因年头久了看不清刻的什么,尚庄没有一个人能念下来,只知道这老公是伺候皇帝媳妇儿的。皇帝有好多媳妇儿,因为怕当王八就把伺候他媳妇儿们的男人全像骟马骟猪那样骟了。
英魁到老公坟时没见着棒槌二。原来棒槌二没直接到老公坟,而是躲在远处一个树丛里,看到英魁没带人也没带家伙这才从树丛里钻出来。继东也没直接到老公坟,也在远处树丛里望着,直到两个人都拉开了架势才猫着腰顺着一条沟来到老公坟后隐藏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烧火棍。
英魁和棒槌二都脱了光着膀子叉着腰对面站着,像两只红了眼的斗鸡。
棒槌二先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英魁说:知道。
棒槌二说:知道就好。
英魁说:动手吧!
棒槌二说:你先动!
英魁也说:你先动!
棒槌二说:动就动!
棒槌二先往地上一蹲,做了个骑马蹲裆式,然后猛地扑向英魁。英魁因为有准备迅速一闪身子,棒槌二扑了个空险些摔倒,但他马上又站稳了再扑上去,一下子钩住了英魁的脖子,棒槌二这一招使英魁始料未及,他上不来气儿,有劲儿也使不上,就用脚往后踢棒槌二的裆部,棒槌二一边躲闪一边用另一只手扭英魁的胳膊,英魁情急之下使劲咬住棒槌二的胳膊,棒槌二“哎呀”一声叫仍不松手,英魁不松口地咬住棒槌二的胳膊,直到咬出了血,咬得棒槌二被迫松开了手。
棒槌二松开手擦去胳膊上的血又作出了可攻可守的骑马蹲裆式,咬牙切齿地骂:操你娘,属狗的呀!
英魁也作出个可攻可守的骑马蹲裆式,咬牙切齿地骂:你属骡子的,你和你兄弟趄趄三就是马操驴下的!
棒槌二这恶骂显然是有所指,棒槌二也听说过有人背地里议论他爷爷和他娘的事儿。棒槌二此时觉得英魁便是编造和传播这事儿的坏蛋,他像雄狮一样被激怒了,一边骂着“驴的*长,*你娘”,一边猛扑过来。这一次英魁没躲得开,二人扭打成一团。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棒槌二虽然个子比英魁矮,但力气比英魁大。又因为他个子矮也比较有稳定性,不易被摔倒。棒槌二没被摔倒反而把英魁摔倒了,棒槌二顺势骑在英魁身上,就左右开弓啪啪地打了英魁两个耳光,嘴里还骂着:虫子,我打就你这条虫子!
躲在老公坟后面的继东见此情景猛地蹿了过来,抢起烧火棍照着棒槌二就是一棍子,这一棍子力气极大,继东也敢下手。棒槌二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棍子,顿时“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天旋地转地不知道事儿了。
棒槌二醒来时已不见了英魁和继东。他艰难地站起身捂着脑袋往回走,嘴里骂着:操你娘,暗算不叫能耐,你等着!
棒槌二不想再干这样让人算计的傻事了,但这个仇却深深地记在心里。他也想到找个帮手,这个帮手就是他兄弟趄趄三。他这样跟趄趄三说:三儿,哥让英魁打了,你能帮哥报仇不?趄趄三本来就跟英魁别扭,当然不会拒绝:哥,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就说怎么办吧!棒槌二拍了拍趄趄三的肩膀:这才是我兄弟!
英魁和继东从老公坟往回走时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的,英魁向继东竖起大拇指:你小子行,够哥儿们!却不觉有些担心:你出手重了点,能不能出人命?继东无所谓地说:没事儿,不就是打了一烧火棍吗?但英魁仍有些担忧,直到第二天得知棒槌二没事儿,这才放了心。
英魁又照旧干他的事,排戏、演戏。尚庄的小戏团在尚庄人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在没电视没广播的年代能看一场自己村剧团演的戏算是高级娱乐了。戏棚子是用席子搭的,里面摆一些木头,观众就坐在木头上。搭戏台用杨柳木板子,有剧团的村子都备有这样的板子。戏棚子里有卖瓜子的、卖香烟的、卖糖块的,戏棚子外侧像个集市,卖馒头包子的,吹糖人卖糖葫芦的,热闹着呢。戏票都是五分钱一张,也有时候不要票。戏棚子外贴着用红绿彩纸写的海报,公示当天的剧目及主角。尚庄的小剧团还挺有水平,十里八村的都有人来看。据说老铁成年轻时演武生,跟斗翻得特别好,主演《白水滩》很出名,满台翻跟斗,翻得人直眼晕。有一次邻村李庄李瘸子瘸拉瘸拉地走了十来里地特意来看老铁成演的《白水滩》,回去时不小心重重地摔了一跤,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土说:看了尚庄的《白水滩》,摔死也不冤!这话后来就传开来,成为对尚庄小剧团的极高评价。
老铁成现在是翻不了跟斗了,但仍然对唱戏情有独钟。自打这年开戏以来,老铁成每场不落,散戏后还到后台去对剧团小青年们指点几句:这段道白吐字不清,那段唱词有点跑调,后空翻动作要大,把胳膊腿舒展开,看着好看……对于老铁成的指点,剧团的小青年们都挺佩服,认认真真地听。英魁听得最认真,还像是挺虚心的样子提问题。他实际是想套套近乎,博得老铁成的好感。
老铁成的倔脾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倔到什么程度?好话他也不会好好说,一句话能把你撞到南墙上去,整天耷拉着个卖鱼的脸,像谁欠他二百吊似的。当初村长托媒婆去说媒时就碰了一鼻子灰:村长怎么的?村长的儿子想娶谁就娶谁呀!俺闺女还小呢,不想嫁人,你走吧!后来老铁成之所以慢慢默认了这桩亲事是看到英魁长相、个头儿还不错,比矬胖子棒槌二强多了。老铁成对英魁彻底有了好感是看了英魁演的《将相和》之后,他觉得英魁扮相不错,唱词字正腔圆,做派也有点老将军的样儿。但他又指点英魁:廉颇这个人起初是不服气蔺相如,觉得他不配当丞相,后来又特别服气了,登门负荆请罪。从不服气到服气是个挺大的变化,要把这个变化演出来,这样廉颇这个人就活了。
英魁听到指点后心服口服,万分感激地说:叔,你老真不愧是老前辈,句句说到点子上,以后还得请叔多指点。老铁成嘴角上挂上一丝笑。这笑容在老铁成脸上是极难看到的,对于英魁来说,这一丝笑比五月的鲜花还美。此时英魁的心里也开了花,他觉得老铁成这一笑便是一个承诺,他和慧女的亲事基本上就算定了。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英魁从剧团往回走时仍然沉浸在甜美的想象中,脑袋里反复出现慧女的影子。慧女在村里算得上是个漂亮闺女,白白净净的,身材长相都挺好,就是不爱说话,像是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儿,对男人挺冰冷,就是和英魁四目相对时那目光也一点没有温情。但英魁还是觉得慧女好,特别是一想到棒槌二也和他争时就更觉得慧女好。
英魁正美滋滋地低头想着,听到前面一声喊:站住!抬头看是棒槌二和趄趄三,棒槌二头上还缠着白布。两个人一手提着一根棍子恶狠狠地瞅着他。英魁见大事不好,马上作出防守姿势,说:你们要干什么?棒槌二指了指头上的伤:干什么?也让你流点血缠点白布!英魁面对这哥儿俩有点慌,便慢慢往后退,想找机会逃跑,但棒槌二是绝不能让他跑掉的,大喊一声:三儿,动手!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人抡起木棒,劈头盖脸地向英魁打来。英魁赤手空拳,显然不是两人对手,左遮右挡仍挨了不少棍子,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头上脸上都是血,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棒槌二和趄趄三这才罢了手。棒槌二狠狠地踢了倒在地上的英魁一脚,骂道:再不老实,要你的命,虫子!
趄趄三也狠狠地踢了倒在地上的英魁一脚,恨恨地念了句道白“有什么本事位压老夫”,然后就“且且咣、且且咣”地迈着外八字走开了。
他左右开弓地拍起胸脯子,啪啪地响
棒槌二和趄趄三是得胜回朝般地回到家里的。
棒槌二报了仇解了气后一气儿吃了三个大饼子。
趄趄三报了仇解了气后也一气儿吃了三个大饼子。
他娘见两个儿子心情这么好就挺纳闷地问:二儿,三儿,有什么好事了?
棒槌二说:好事,我从来没有像今儿个这么痛快!
趄趄三说:痛快,真是痛快!
他娘越发纳闷了:什么痛快,到底是怎么回事?
棒槌二说:娘,你别管,俺们报仇了!
他娘大吃一惊:报仇了?惹祸了吧!咱们家可惹不起祸呀!你俩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棒槌二和趄趄三都说:娘,没什么事,你别担心!他娘急了:你俩还瞒着我!我二十三岁就守寡,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带大容易吗?你们要是在外面惹了祸,可就把你娘毁了!你看咱这个家,这一阵儿多背运,房子冲了,你爷爷死了,你们要是真出什么事儿我就不活了!
棒槌二和趄趄赶忙上前相劝:娘,你就放心吧,我们没惹祸!我们不会拖累娘!
但是,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傍黑时便来了几个民兵把棒槌二和趄趄三带到村委会。
英魁真是被打得不轻,当天就被送到县里的医院。英魁他娘哭着跟村长闹:你还当村长呢,咱儿子被打成这样!我看你怎么管!
村长没吭声,只是低着头吧嗒着烟。他叫人把治保主任狗蛋叫了来,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儿交给你了!
狗蛋心领神会连声应诺。狗蛋知道该怎么办。狗蛋的狠劲儿在村干部中是有名的。那年村里有人偷了别人的东西,狗蛋罚他头顶着偷来的东西在那家门口跪了三天,直跪得那人昏倒在地,由家里人抬了回去。
这一次,狗蛋也下了狠:打坏了村长的儿子,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你们俩真是想找不自在了!
棒槌二和趄趄三被带到村委会后狗蛋先是把他们好一顿审。狗蛋那凶神般的审讯让棒槌二哥儿俩后脊梁直冒凉气。他们无法狡辩,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狗蛋审完他们以后就出去了。接着就进来几个民兵不容分说把棒槌二哥儿俩吊起来就打,把哥儿俩打得杀猪似的叫,打人的人打累了就把门锁上了,任凭哥儿俩怎么喊冤怎么呼救也没人搭理。
棒槌二哥儿俩被吊了一夜之后浑身瘫软没有了一点儿气力,放下来的时候像柴火捆子似的倒在地上。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他们接着又被带出去游街,每人肩上扛着一根木头,远比打英魁时用的木棍粗得多,足有六七十斤重。哥儿俩被吊了一夜已经筋疲力尽,再扛着这根木头游街实在是步履维艰,但他们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后面跟着民兵。他们扛着木头还得边走边说:我是坏人,我行凶杀人……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他们被押解着走遍了全村,全村人都像看耍猴似的出来看。哥儿俩低着头不敢看人,却觉得无数双目光在注视着他们,那目光中既有同情怜悯也有幸灾乐祸,而嘁嘁喳喳的议论则嘈杂一片,像水塘边的蛤蟆叫。
趄趄三沉重地走着,不禁想起他爷爷讲过的故事,说是京城犯死罪的在菜市口开刀问斩前都要游街,囚犯站在木笼子里用马拉着,只露着个脑袋,看热闹的有吐口水有扔鸡蛋有扔西红柿的。趄趄三此时还真盼着扔来个西红柿,吃不着沾上点也行,他太渴了。趄趄三又想到他爷爷为什么二十多岁打光棍一直未娶,想到爷爷说书时摇着的那柄长折扇和始终不离手的那根玉石嘴长烟袋,他肯定地认为这两样东西是全尚庄绝无仅有的,这足以证明他爷爷的与众不同,说不定爷爷年轻时真的当过官,后来才离职还乡当上说书人。但就是这样也比别人强,爷爷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带个官样儿,要是爷爷真的是个官他趄趄三肯定不会这样挨欺侮,爷爷还说过官宅肯定能出官,早晚会有祖坟上冒青烟的时候。趄趄三恨恨地在心里说:你村长算个什么*官这么欺侮人?等有一天我当了官儿让你扛两根木头游街!
棒槌二没想到他爷爷也没想到当官儿,他更多地想到的是英魁和慧女,他认定这一回英魁这虫子算是把他精心种的庄稼咬了,拦腰咬断!慧女一定是归英魁了。他恨老铁成巴结村长不仁不义,这几年白帮他们家干活了,干来干去落个扛根木头游街!他真想去找英魁、村长,包括让他丢人现眼活受罪的狗蛋拼命!狗蛋,狗蛋,狗腿子混蛋!他恨恨地在心里骂。
棒槌二和趄趄三在街上游了一圈后又回到村委会,放下木头后就有民兵对他俩说:你们回去吧!二人站着发愣正想说什么,民兵说:怎么,还没游够啊!两人这才意识到真的没事儿了,便拖着快散了架子的身子回家去。
娘正趴在炕上哭,那哭声好伤心好悲惨,知道哥儿俩回来了也不抬头,嘴里叨咕着:你俩还回来干什么,满大街地丢人,你们是想要娘的命啊……
娘是个要面子的人,对人也极好,老官活着的时候听书的人进进出出她从来没烦过,都是端茶倒水地伺候着。她没得罪过人,可这一次两个儿子把村长得罪了,这在村里还能待下去吗?棒槌二和趄趄三忍着疼痛双双跪着对他们娘说:娘啊娘,是你儿子不好,你儿子不孝,你就别上火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惹事不得罪人了!
娘这时才心疼起两个儿子来,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眼泪扑籁扑籁地往下掉,嘴里念叨着:他们太狠了,把人治成这个样!趄趄三说:人家是官,咱是民,官欺民,民含冤的戏多了!戏是编的,可这样的事儿哪朝哪代都有!棒槌二恨恨地说:兄弟,什么都别说了,说到底就是人家是官,咱是民!
娘抱住两个儿子,娘儿仨哭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娘抹了抹眼泪说:儿啊,快到炕上躺着吧,你们不落残疾就是万幸了,我给你们做饭去!棒槌二和趄趄三都说:有剩饼子就行,我们都快饿昏了!娘说:你们叫人家吊打了一夜,挺上火的,吃凉了作病,我去给你们做口热乎的!
娘就到外屋去擀面条,是热面条,里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但做好后端进屋时,看到两个儿子横躺竖卧地睡着了,睡得那个香啊!娘叹了口气,只好把面条放在炕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几天后,棒槌二听说英魁从县城医院里回来了,又过了几天,听说他和慧女定亲了,再过了几个几天便是慧女出嫁的日子。当鼓乐声在街上响起的时候棒槌二心里像刀割一样,他不想去看却又忍不住扒着墙头子看看。那场面很气派也很隆重,前面是呜呜哇哇的吹鼓手们,中间是一乘花轿,后边跟着一帮人还有放鞭炮的。棒槌二的目光像被牵着似的跟着那花轿走,直到那花轿看不到影儿棒槌二的心也被牵走了,胸膛里空空的像没了心,平时很少掉眼泪的他扒在墙头上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很大也很悲伤,像大叫驴在叫。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棒槌二自打拿起慧女家的棒槌那一刻起就在做着一个梦,一个和慧女结亲搂着慧女睡觉的梦,如今慧女叫别人搂着睡觉了,棒槌二的这个梦也彻底破碎了。棒槌二这一刻突然恨起棒槌来,他恨不得把那对棒槌塞到灶膛里当柴烧。他更厌恶起“棒槌二”这个外号来,骂着:什么*棒槌二,我不叫棒槌二,我叫敬贤,尚敬贤!
一连几天,尚敬贤都像是丢了魂似的,低着个蒜罐子脑袋一声不吭。趄趄三劝他哥说:哥呀哥你别再憋气了,慧女已是英魁那小子的媳妇儿了,没法改变了,要是窝囊出病来可怎么办?哥你也得想想咱娘,你要憋出病来咱娘也得急病了,要是咱一家三口病倒两个,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那样更称英魁那小子的意了。
尚敬贤还是闷闷地低着个蒜罐子脑袋不吱声,还有时怒有时笑的不太正常,趄趄三便以为他哥是真的窝囊出病来了。一天晚上,他看到他哥一声不吱地到水塘边去了。趄趄三怕出什么意外就悄悄地在后面跟着他。他哥在水塘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了,呆呆地望着水面直往水塘里扔土坷垃。忽听他哥“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子,自言自语地说:尚敬贤啊尚敬贤你他妈还叫人吗?自己的媳妇硬叫别人抢走了!你还有什么脸活在尚庄,撒泡尿浸死得了!这时候就见他哥站起身扑通一声就跳进水塘,像是扔进了一块坯!
趄趄三连呼不好,大声喊叫着救人,三步并两步赶到塘边,但他不会水只能看着水面干着急。这时候有人听到呼救声赶来问趄趄三是怎么回事,趄趄三说他哥跳水了要自杀,来人就挺仗义地跳下水去救,但这时忽听对面草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是棒槌二。他边笑边说:你们这是干个*?我不是在这儿吗?快上去吧你们!
救人的人直埋怨趄趄三:你这不是折腾人吗?没事儿找事儿!趄趄三连声道歉说:对不住了,叫你们着急上火了,俺以为俺哥要跳水自杀呢!
尚敬贤从对岸游回来以后还是一个劲儿地笑,趄趄三被他笑懵了,忙扶着他坐下,急着说:哥,你是气的吧,你一定是胸口憋着气,我给你揉揉!谁知尚敬贤猛地一挥手,把趄趄三伸出去的胳膊挡了回去,那力量好大,趄趄三的胳膊直发麻。又见他哥停住了笑,两眼瞪得像牛眼似的好吓人。趄趄三更懵了,赶忙扶起他哥说:哥,这里凉,咱回去吧!尚敬贤猛地站起身,把趄趄三扒拉了个趔趄,一边大步往家走,一边破口大骂:走就走,我看还能走哪去?上北京也能走!有能耐你他妈让我扛根木头,老子不怕,老子有劲!说着,左右开弓地拍起胸脯子,啪啪地响。
尚敬贤疯了。他经常跑到大街上,光着膀子甩开大步在街上走,边走边啪啪地左右开弓拍胸脯子。嘴里还骂骂吵吵的:老子有劲儿,你有能耐让我扛两根木头,往北京走!北京有大衙门,大衙门有大官,比你这*毛官大多了……
没人敢惹他,村长和英魁也不敢惹他。村里的妇女们更是躲得远远的,因为有时候尚敬贤会把裤子脱下来,当众摆弄*。
狗蛋来找村长,说:棒槌二这小子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冲着女人摆弄*,太不像话了,把他关起来得了,要不早晚会出事儿!
村长说:行吗?狗蛋说:怎么不行?他是个疯子,村里要维持治安,不能让他到处乱跑!
村长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关在哪儿呢?可不能关在村委会,还得管他吃喝,还得用人看着。
狗蛋说:关在村委会干么?他家有个牲口棚,村里去给他上个门,买把锁,就让他们家自己看着,管他吃喝,如果跑出来就找趄趄三算账!
村长说:行!
随后狗蛋就带着两个民兵拎着双手铐子来到趄趄三家,一进院就喊:趄趄三,你出来!
趄趄三莫名其妙地被喊出来以后问:么事?俺没犯法,拿手铐子铐谁?
狗蛋说:铐你哥!
趄趄三说:俺哥又犯什么法了?
一张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脸
狗蛋说:扰乱治安!告诉你趄趄三,刚才村里研究了,得把你哥关起来,你哥光往街上跑,当着女人掏*,女人都不敢出门了!要是定罪你哥得进监狱!村里照顾你们,让你们自己把他关起来,就关在你家牲口棚吧,你得看好你哥,你哥要是跑出来闹事,拿你是问!后晌来人给你家牲口棚安门上锁!说完把手铐往趄趄三脚前一扔:你给你哥铐上吧!回头又对跟来的民兵说:咱走!
趄趄三像只木鸡一样呆立着,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对着狗蛋的背影骂:操你娘,人疯了还欺侮!
然而,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后晌村里来了人进了趄趄三家的牲口棚,把驴牵出来拴在树上,然后给牲口棚钉了个栅栏门,又把一个挺大的锁交给趄趄三。趄趄三气得脸直发青却无可奈何,他娘哭喊着说:你们不能这样啊,这牲口棚哪是人待的地方?俺儿也是人啊!来人说:婶子,俺们做不了主,有什么话你跟村长和狗蛋说吧!
娘就要去找村长和狗蛋说理,趄趄三拉住他娘,说:娘,咱们惹不了人家,别去了!
尚敬贤就这样被关进牲口棚。他娘在牲口棚里垫了些干草,把尚敬贤的被褥搬进去,并放了个屎尿盆。趄趄三给他哥戴手铐时泪流不止,说:哥,委屈你了,可咱没办法,你兄弟没能耐!尚敬贤却是一阵疯笑,痛痛快快地伸出双手,说:戴镯子了!戴镯子了!
尚敬贤就这样被关进牲口棚,他娘每天三顿给他送饭,还管着倒屎尿盆。尚敬贤有时候还挺老实,默默地叨咕些什么,还吃吃地笑。有时候则大吵大闹,大骂大叫,以至于砸栅栏门撕被子,好好的被子被他撕成布条条,棉絮撕了一地。屎尿盆也砸了,就在地上拉尿,里面又骚又臭,他娘给他送饭时得捂着鼻子。但疯子尚敬贤好像还认得他娘,每当接过他娘送来的饭都要鞠个躬。他也好像认识他兄弟趄趄三,每当趄趄三进来给他收拾粪便,或来给他换衣服时他都规规矩矩,但就是不说话。疯子尚敬贤晚上不爱睡觉,经常深更半夜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有能耐你们让我扛两根木头,扛到北京!操你娘的!
娶个媳妇儿赚了个儿子,省得做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个寡妇,一个疯子,一个光棍儿。
趄趄三原来并不觉得光棍儿算什么事。他真的是像他哥说的那样:性冷淡。他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看戏、唱戏。趄趄三的“性醒悟”是在三十岁的时候。这时候他开始注意女人,爱看女人的脸,爱听荤笑话。这迟到的“性醒悟”来势凶猛,趄趄三经常想女人想得睡不着觉,那东西硬硬地憋得难受!趄趄三就在屋里墙上贴了几张美人挂历,经常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看那挂历,乱七八糟地想。
然而,趄趄三找不到媳妇儿,连个提亲的都没有。这是明摆着的,这么个穷家,还有个疯子,谁愿意跟?这天,盖房班的树增来了,一进门就问:老三,有个活儿你说咱们干不干?趄趄三说:么活儿?树增说:盖房呗,咱们还能干么?不过不是盖咱们这样的房,是盖大楼!趄趄三说:咱哪会盖楼啊?树增说:学呗,盖楼也是砌砖抹灰,和盖平房没什么两样儿!人家有图纸,有工程师,有工头,有各种各样的工种,咱只管砌砖抹灰就行!趄趄三说:你看行就行,砌砖抹灰那还不是裤裆里攥*——手拿把掐?树增说:这就行!我跟盖房班别的人都说了,他们都嫌离家远,抛家舍业的。
趄趄三问:离家远?在哪儿?树增说:在保定,这活儿还是我大舅帮着搭搁的。我看就咱俩搭伴儿去,他们不去拉倒。咱们去了先吃点苦,先当小工,老三你顶得住不?趄趄三说:有什么顶不住的,咱庄稼人就是不怕吃苦,咱也有的是力气!树增往趄趄三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说:那就这么定了!
三儿他娘听说趄趄三要走,直摇头说:老三你走了你娘怎么办?你不管你娘了?还有你这么个疯哥!趄趄三哀求说:娘你就让我出去闯闯吧,光在这村里耗着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连个媳妇儿也混不上!咱村多少打光棍的,还不是因为穷?
三儿他娘一时噤了口。儿子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儿了,可媳妇儿还没影儿呢,不出去闯闯挣点钱也是不行。想到这里,三儿他娘一狠心说:走就走吧,反正是这样了。
但趄趄三仍不放心他娘,说:就是俺哥拖累人,娘你可别累着!娘说:你哥看来是好不了了,没办法,认命吧!
趄趄三又到和他一起唱过戏的玉祥家,对玉祥说:我家那几亩地玉祥哥你种着吧,秋上给俺娘点粮就行了,俺娘也吃不了多少粮食。
玉祥想了想觉得还挺划算,趄趄三那几亩地离着一口水井近,浇地方便,到时候就在那儿盖间小坯屋种点菜,也是个收入,就挺爽快地说:行啊,三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娘吃的!
趄趄三就这样离开了尚庄。路过村北老公坟时,他哥被打以及哥儿俩被吊打、被游街的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际,嘴角上抽搐了一下,心里恨恨地说:妈的,等我当了官……
但趄趄三没当上官。他和树增到了保定一个施工队后开始时不过是当小工,连砌砖抹灰都捞不着干。只是后来有了个机会露了露脸,显示了一下砌砖抹灰的技术,这才当上了砌砖抹灰的大工,但也仅仅是大工而已,不过是比小工多挣点钱。
趄趄三是个孝子,挣了钱就惦记着给他娘邮。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什么外花,从小俭省惯了。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看戏。现在整天在工地上也没戏看了,所以他出了工棚就进工地,不像树增那样休息时还惦记着到街上转转。他哪儿也不去,休息就在工棚里待着。他花了十块钱买了个半导体收音机,躺在铺板上听听收音机就算是最大的享受了。
趄趄三每个月能够十块八块地捎钱在尚庄引起轰动。老年人对三儿他娘说:你们老三从小看着就仁义,就孝顺,以后你就情等着享老三的福吧!
年轻的汉子则私下议论:趄趄三这小子能挣钱了,还真没看透!看来得学点技术,光耪大地不行!
和趄趄三一块唱过戏的剧团小青年也慌了神儿:咱们学戏唱戏有什么意思,不顶饭吃,不挣钱花,该打光棍还得打光棍!于是,他们不安心了,不那么热衷于争演主角了,开始琢磨起挣钱的道儿,开始找门路走出尚庄,走进外面的世界。
娶个媳妇儿赚了个儿子,省得做
尚庄的闺女们也开始对趄趄三改变了看法,私下议论:趄趄三还真趄趄出点名堂来了,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啊!听说趄趄三干活的那个工程队光盖大楼,高得快顶着云彩了!工程队有工程师,趄趄三还说不定能当上工程师呢!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也不知道高楼到底有多高,对趄趄三能挣钱了充满了神秘感。
过年的时候,趄趄三回家了。穿着一套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头戴一顶崭新的劳动布蓝帽,脚上穿着一双蓝胶鞋,这打扮是尚庄人所没有的,这打扮足以令尚庄人用羡慕的目光仰而视之。大家主动和趄趄三打招呼:效贤,回家过年啊!效贤,混得挺好啊!效贤,成了城里人了!他们不再呼“趄趄三”,而尊称其大号“效贤”。
效贤,趄趄三,微笑着和跟他打招呼的人答话,神气十足地挺着身子,只是还无法改变他走路光磨鞋底的外八字步:趄趄,趄趄……
趄趄三回来后的第二天,他娘就到集上割了二斤猪肉,趄趄三问:娘,买这么多肉干什么?他娘说:吃呗,给你炖碗肉吃,动动荤。趄趄三知道他娘说的“动荤”就是“动婚”,便笑了笑说:娘真操心!
令趄趄三大感意外的是,不几天就有媒婆前来提亲,女方是外村的闺女,媒婆把这闺女和她家里说得尽善尽美:这闺女个儿挺高,腰条好,四白大脸的,可嫩了,掐一下都冒水,家里也挺富裕的……
经过媒婆淋漓尽致绘声绘色的描述,趄趄三对这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闺女有了一个较明晰的印象,他动心了,性醒悟的他马上联想到搂着这闺女睡觉的美事儿。但他又提醒自己:这闺女好是好,但她家不就是跟自己家差不多的平头百姓吗!趄趄三受够了官的气,挨了官的打,发誓自己当不了官也得找个当官的老丈人,起码得是比村长大的当官的老丈人。好闺女多着呢,但当官的老丈人却不多。
不消说,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没有说动趄趄三,“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闺女也没能吸引趄趄三,媒婆撇撇嘴,走了。
三儿他娘把媒婆送出院子以后,把趄趄三好一顿训斥:你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了?穿了身工作服看把你烧的!你要是还在尚庄别说是这么好的闺女,瞎子跛子还光想找不到呢!
趄趄三说:娘,你别管,再等等!
娘说:还等呢,再等十年八年你娘早入土了!你这次回来反正得定下来,我这么个孤老婆子看着你疯子哥过日子,你知道有多难!娘说到这里,眼泪竟掉了下来。
趄趄三为难了,他就怕娘掉眼泪,忙哄着娘说:娘,你别难过,就听你的,这次就定下来!
然而,一连好几天却再没有说媒的登门了,这与那被挡回去的媒婆有直接关系。媒婆好事没办成,态度一下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到处臭说趄趄三:到城里干了几天苦力就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还东挑西拣呢,让他打光棍去吧!
但是,也有人关注趄趄三的婚事,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树增他娘。树增他娘自打树增和趄趄三结伴去了保定以后和三儿他娘挺亲热,常来串门儿,两个老太太一坐就能坐半晌,天南地北左邻右舍地唠得很投机。树增他娘这天来串门时开门见山地就给趄趄三提亲:效贤也不小了吧,我记得跟我们树增同岁,属狗的,三十一了吧?三儿他娘说:可不是,老大不小了。树增他娘说:有个闺女你看行不?三儿他娘问:哪村的?树增他娘说:王庄的,但她没说这闺女怎样,只是说:她爹是乡长。话音刚落趄趄三就抢着问:是王乡长吗?树增他娘说:是,王乡长家的大闺女,叫大凤。趄趄三不假思索地说:行!三儿他娘瞪了他一眼:看把你急的,还不知道人家闺女什么样呢,你就说行。
趄趄三这才平静下来说:婶子,这闺女什么样?
树增他娘说:长相倒是挺好的,就是大了点。
三儿他娘问:多大了?
不等树增他娘回答趄趄三又抢着说:大点不怕,女大三,抱金砖!
娶个媳妇儿赚了个儿子,省得做
树增他娘伸出三个指头:不是大三岁,是大三个三岁!
三儿他娘大惊:大九岁?都四十了,这哪行?这不是娶个娘吗?
趄趄三却不以为然:大九岁也不算大,大媳妇儿知道心疼人。
树增他娘又说:是个二婚,她男人死了,还带着个十二岁的孩子。
趄趄三说:有个孩子也没什么,省得做了。
三儿他娘抬手就给趄趄三一巴掌:你是疯了是傻了,这么没出息!
趄趄三捂着脸说:娘,我说的是真话,娶个媳妇儿连儿子都有了,这不是好事吗?你老不是早就想要孙子了吗?
三儿他娘气得够呛:你怎么净说胡话,我要的是自己的孙子,别人的孙子能当孙子吗?
趄趄三仍然争辩:这孩子没爹了,我娶了他娘我就是他爹,这孩子就是你孙子了,这有什么?
三儿他娘气得又要打趄趄三,树增他娘挡住了她的手,起身说:他婶子你别生气,我也是管点闲事,你们娘儿俩再商量商量吧!
三儿他娘见树增他娘要走,这才觉得不应该在她面前跟趄趄三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们娘儿俩,叫他婶子你见笑了,你这么热心地来给俺三儿提亲,应该谢你才是!树增他娘说:别谢了,这不是应该的吗?
树增他娘来给趄趄三提这门亲事,事出有因。王乡长和他们家沾点亲戚,过去没少帮他家忙。王乡长家的大闺女大凤守寡后,她娘曾跟树增他娘提过这事,请树增他娘帮着给大凤找个主儿,光待在娘家,还带着个孩子,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树增他娘当时就满口答应了,人家王乡长给过他们不少帮助,她没法不答应。但她压根儿也没想到跟树增说,因为树增来过信,说是别让他娘急着给他操持婚事,他现在在外面挣钱了,不是一般的庄稼人了,找媳妇儿得挑拣挑拣。这样,树增他娘便想到趄趄三。趄趄三家里条件不怎样,房子也不好,趄趄三或许好将就。
树增他娘没想到趄趄三答应得这么痛快,但三儿他娘坚决阻拦,却又不免使树增他娘有了一些担忧,心里说:让他们娘儿俩去商量吧。
趄趄三和他娘关于这桩婚事的商量是艰难的,三儿他娘主意非常坚定:把这么个媳妇儿娶到家来,她是娘还是我是娘?趄趄三反反复复讲出一个个理由去说服他娘,他娘硬是听不进去:前两天给你介绍个白白胖胖的闺女你不要,偏要这么个拖孩带崽的寡妇,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中了邪是怎的?这么跟你说吧三儿,你要她这个娘就别要我这个娘了!
趄趄三没辙了,扑通一声跪在他娘面前,说:娘,你还记得我们哥儿俩被村长欺侮的那个样子吗?娘说:那怎么能忘呢?一辈子也忘不了!趄趄三说:我也是一辈子忘不了,我是冲着再不挨欺侮才看好这门亲事的!我没见到这个寡妇,但我见到过她爹王乡长!王乡长讲话可硬气了,村长在他面前像狗似的,总溜着人家!
娘说:可咱们娶的是媳妇儿,不是娶的乡长!
趄趄三说:媳妇儿她爹是乡长,媳妇儿也跟乡长差不多!娘啊,我也知道找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好,可我叫村长他们爷儿俩欺侮得太苦了!一想起那事儿我心都疼。你儿子没能耐当不了官,找个当官的老丈人腰杆子也能挺起来,别人不敢欺侮!
三儿他娘不做声了,两个儿子扛着大木头游街的往事历历在目,那两根木头似乎现在还压在她的心头,老二疯了这两年也把她折腾得够呛,憋着一肚子气。但她又极不赞同找这么个拖孩带崽的寡妇。过了一会儿,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儿啊,你长大了,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吧!
趄趄三感激不尽地说:娘真疼俺,俺一辈子孝顺娘!她娘说:你先别这么说,我还没同意呢!不管怎样你得先看看人再说啊,瞎子瘸子你也要吗?趄趄三说:那就跟树增他娘说说,去相看相看。娘说:这还差不多!
相亲这天定在三天后,是正月初八。趄趄三把他穿着回家的那套劳动布工作服又让娘给洗了洗,上衣小兜里还别了支钢笔,又把劳动布工人帽对着镜子正了正,足下的蓝胶鞋的带子系了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然后就让树增他娘带着去了王庄王乡长家。
娶个媳妇儿赚了个儿子,省得做
乡村风俗,没过正月十五没算过完年。王乡长家仍然洋溢着过年的气氛,青砖门楼两边贴着喜庆吉祥的大红对联,两扇大门上各贴着一个大红“福”字,迎门是一道影壁,上面画着松鹤延年。正房是五间青砖房,还有东西两栋侧房各三间,合成一个非常规整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枣树树干上也贴着“福”字。趄趄三暗想:这才叫官宅呢,我家那坯屋土墙叫什么官宅?
王乡长挺客气地把他们迎进屋。这是趄趄三第二次见到王乡长,第一次是三年前,村里开大会王乡长来村里讲了次话,那时候趄趄三就寻思,人家王乡长才叫官呢,你听人家讲话有板有眼,做派也带个大官样儿!这次近距离地看到王乡长,这印象更深了几分。王乡长也穿着一身蓝衣服,是四个兜的干部服,也戴着一顶蓝帽子,是呢子的。王乡长好像比三年前见到时胖了,肚子腆着,更带官样儿。和王乡长面对面,趄趄三有点儿紧张,自惭形秽,惴惴不安地不知道怎样跟乡长打招呼,还是王乡长先开口:进屋坐吧!又握了握趄趄三的手说:是效贤吧,多咱回家的?趄趄三更紧张了,手心都出汗了,支支吾吾地说:二十八到家的,过……过了十五走!王乡长便不再问,将他跟树增他娘让进屋,让家人给他们倒上茶,然后就唠起闲嗑来。
王乡长的大闺女大凤挺大个子,看着比趄趄三还高,就是人显得老,脸色不新鲜,眼角的鱼尾纹挺清楚。大凤是进屋倒水时看到趄趄三的,趄趄三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时给趄趄三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大凤明显地看着老了点,但大凤给趄趄三突出的好感是大凤像她爹王乡长,带着大家主闺女的样儿,趄趄三心想:乡长的闺女就是不一样!
不用说,这门亲事定了。定亲那天是在王乡长家,王乡长还炒了好几个菜招待趄趄三,备了一瓶瓶装的白酒。吃了定亲饭,喝了定亲酒,趄趄三觉得飘飘然晕乎乎,回村时特意在村长家门口停了停,扬着脸说:村长算个什么*官,俺丈人爹是管着村长的官!又胡编了一句唱词唱道:
看你还能逞凶狂!且且咣,且咧且咧咣……
大号鞭炮咚咔咚咔地响
趄趄三家门前有块像两蹬台阶似的石头,叫上马石,是旧时富人上马时用的。趄趄三家门前的这块上马石据说是祖上留下的,但不知道使用这上马石的先人当过什么官,富裕到什么程度。趄趄三从记事时起就只知道这上马石挺好玩的,可以蹬着和小伙伴们玩骑大马。后来又知道这里是过年时村里人放“铁筒”的地方。“铁筒”是一种自制的大号鞭炮,就是用一截铁管子把一个裹得很大、装了很多火药的“二起脚”放进去,点燃后震天动地,响极了。由于年复一年地在这上马石上放“铁筒”,把上马石的表面崩得坑坑洼洼的,为这事儿,当年趄趄三他爷爷没少和人们生气。趄趄三决定娶亲这天在这上马石上放“铁筒”,他请了村里会擀鞭炮的振邦特别做了十多个特大号“铁筒”,趄趄三说:使劲儿嘣嘣,去去邪,报报喜!
娶亲这天挺热闹,忽忽拉拉地来了不少人,都争着看这个像趄趄三他娘的媳妇儿。有的女人撇着嘴小声说:这叫什么事儿,娶了个娘!但大多数人却持赞美态度,说:人家闺女她爹是乡长,行啊!光棍们则说:趄趄三娶了个媳妇儿带了个儿子,省事儿了!
六十出头的王乡长作为娘家贵客出席了婚礼。王乡长腆着个大肚子挺富态挺有官样儿。本乡所辖各村的村干部们都来贺喜了,尚庄村长和治保主任狗蛋也来了,趄趄三看到他们点头哈腰的样子挺来气也挺解气,对管着放铁筒的振邦说:放铁筒,使劲儿放!振邦说:三兄弟,你瞧好吧!
特大号“铁筒”便“咚——咔”“咚——咔”地放起来,崩得上马石直冒火星子,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也震动了大半个村子,全尚庄都像过年一样。
疯子敬贤扒着栅栏门看热闹,嘻嘻地笑,也随着铁筒的响声不停地呼喊:咚——咔!咚——咔!

坟屋
鬼不会说话(1)
  鬼不会说话,光会哭,夜里伴着风声呜呜地响
尚富通回来了。有人说他是骑大马回来的,有人说他是坐小车回来的,但住在尚家坟边子上的尚瘸子却说,尚富通既没骑大马也没坐小车,是拄着根棍子回来的。
尚瘸子看到他时是那天傍黑天,尚富通拄着根棍子朝尚家坟走来,找到一个坟头就跪下了,磕了三个头又拜了三拜,朝那坟头说:爹,娘,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儿子无能,什么事儿也没弄明白,混了半辈子,混了个瞎穗子,爹娘白养活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了!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尚瘸子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尚瘸子端详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这不是蛤蟆么,一下子认不出来了。尚富通十年来第一次听人叫他的小名,这小名虽有些不雅听着却很亲切,便问:怎么称呼你老?我也一时想不起来了。尚瘸子说:我叫尚有贵,人们都叫我尚瘸子,叫就叫吧,咱本来就瘸嘛。你爹活着的时候我们挺好的,按说你应该叫我叔,我比你爹小三岁。尚富通说: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有个瘸叔常到我家去跟我爹唠嗑,就是你老吗?尚瘸子说:就是。你小时候会走路晚,总在地上爬像蛤蟆,你爹总叫你蛤蟆,你现在快四十了吧,不该再叫你小名了。尚富通说:叔你就叫吧,我听着亲。尚瘸子问:你这是从哪来?尚富通说:远了,东北!尚瘸子说:关外呀,那可远了,离咱河北有好几千里吧?尚富通说:正经有几千里呢!下了火车换汽车,下了汽车用步量,好几天才到了家。
一说到家,尚富通声音哽咽了:到家了,可算是到家了!见着爹娘了,见着乡亲了……
尚瘸子说:是啊,家是根,连着心,走到天边也想着家呀!蛤蟆你说是不是?你看,又叫蛤蟆了,这么大了还叫你蛤蟆。
尚富通说:你叫吧叔,你这样叫我更觉得是到家了,这么多年还没人叫我蛤蟆呢!
尚瘸子突然想起:咱光顾说话了,在这站着干什么,快到我屋里去!
尚瘸子的小屋就在尚家坟西边,是个孤独的小土屋,矮趴趴的,跟坟头一样颜色,看上去也和坟头差不多,只是有个门,有个小窗户,坟头没有门也没有窗户,更不能出出进进。
尚富通说:叔,你住在这儿不害怕吗?尚瘸子说:习惯了,不怕。就是闷得慌,没人说话,鬼不跟人说话,光会哭,夜里刮风时呜呜地响,那是鬼在哭呢,又像是哭着说些什么,咱听不懂,要是能听懂就好了。
尚富通听了脑瓜皮子直发麻,但尚瘸子却像是挺随便挺轻松地说出来的,一点儿也没有异样的表情。
尚瘸子问:有家口了吧,怎么没带来呢?
尚瘸子似乎面有难色,支吾着说:没……没带来。
尚瘸子似乎看出了尚富通有难言之隐,就说:你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事,有人一辈子也没说出来,就带到坟里去了。到了坟里就更没法说了,就化作这呜呜的风声。又若有所指、若有所感地说:这世上其实男人是最可怜的,没有女人想女人,可走进女人就跟走进坟里差不多,想出来都不能。
尚瘸子这番话像是对尚富通说的,他也有些不便跟人说的事,也曾有过走进坟里的感觉,只是他现在出来了,但想起来仍有些后怕。
尚富通是二十四岁离开家的,在吉林省敦化县一个林场一住就是十三年。这十三年的事儿一时半晌说不清楚,他现在也不想跟尚瘸子说清楚,但好不容易见到个家乡人不说出来又憋闷得慌,就长叹了一声。
尚瘸子问:蛤蟆你长出气儿干什么?累了吧?你要是没地方去今黑夜咱爷儿俩就在这小炕上睡,这炕小了点,可能睡下咱俩。
尚富通还真是没地方去,到了家又没了家。就说:谢谢叔,那就住这儿。
尚富通当晚就住在这小土屋内。但他睡不着,特别是一想起尚瘸子那番话,听到屋外的呜呜声就更睡不着。他倒不是怕鬼,而是觉得四周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难道阔别十三年的家乡就是这样吗?他感到很痛,痛得光想叫出声来。
鬼不会说话(2)
尚瘸子的鼾声却一直在响着,响得尚富通心烦。他禁不住推了尚瘸子一把,尚瘸子迷迷糊糊地说:干么?蛤蟆!尚富通说:不干么,叔,你睡吧。尚瘸子吧唧吧唧嘴,咕哝着:睡吧,睡吧。然后翻了个身,鼾声又响起来。尚富通实在是心烦,他索性坐起来,围着被,无奈地听着那呜呜的鬼叫一样的风声和尚瘸子震耳的鼾声。渐渐的,另一种声音压倒了这烦人的声响,那是他记忆中的爹娘的话语声。
他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回来(1)
  他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回来,娘死的时候也没回来
尚富通他爹是个痨病齁子,尚富通记事的时候就在炕上躺着,不住地咳。他咳起来不是一声,而是一阵,直到咳得涨红了脸,浑浊的眼里溢出泪水,再咳出一大口黏痰来才算完事。他家里很少有来串门的,除了这个尚瘸子。尚瘸子是个老光棍,没地方去,也没人愿意跟他唠嗑,只有和富通他爹能唠得来,他爹在炕上躺着有的是时间。尚瘸子每次来了就坐在屋地一条长板凳上,吧嗒烟袋锅子。富通他爹不烦尚瘸子,因为难得有个人陪他唠嗑。只是富通他娘有点烦,她烦尚瘸子抽的旱烟味儿,又苦又辣地呛人,有时半笑半怨地说:别抽了,蛤蟆他爹怕烟!尚瘸子嘴里应着,但还是抽,抽烟人没脸。富通他爹倒是挺宽容:抽吧,抽吧,我现在不能抽了,能抽我也跟你一块抽。富通他娘只好长叹一声,给他们放下门帘子,回到西间屋去,逗富通玩。
富通会走路晚,四岁了还在炕上爬,“蛤蟆”这个名是他爹先叫起来的,他娘开始就反对,说是咱孩子不会走就是叫这名叫的,再别叫了。但他爹这样叫,直叫到会走路了,能干活了,该娶媳妇儿了。那时候尚富通对本村的一个叫淑芝的闺女挺有意,他们上小学时就认识,那闺女也知道尚富通叫蛤蟆,见了尚富通就吃吃地笑,她觉得这名字好笑。淑芝生*笑,笑的时候也是一阵子一阵子的,直到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子笑弯了腰好半天直不起来。这情景使尚富通联想起他爹咳嗽时的情景。
尚富通老早就对淑芝有好感,但不敢接近人家。到了该娶媳妇儿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地去接近人家。淑芝也不拒绝这种接近,仍然是一副笑面。她总是给尚富通叫蛤蟆,一叫就止不住笑。这笑声使尚富通感到挺温馨,似乎觉得淑芝对他有意。但后来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淑芝嫁到太原郊区,村里的闺女重远轻近,重工轻农,看不上村里耪大地的小伙子,闺女的爹娘也是认为把自己的闺女嫁给尚庄的农民没出息,所以,只要是城里的,哪怕是郊区的也行。至于太原郊区离太原城有多远,尚庄人没人知道,淑芝和她爹娘也不知道,淑芝是嫁给了一个梦,随着那个梦去了。
淑芝出嫁了,尚富通的梦也醒了。到这时候他才大彻大悟:淑芝根本就对自己没意,她对自己笑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好笑。从此有人叫他蛤蟆他就不高兴,以为是嘲笑他。他还认识到,在尚庄耪大地永远不会有出息,一辈子也找不到媳妇儿。于是便跟他娘说想出去闯闯。这时候他患痨病多年的爹已经死了,他娘是个没主意的人,她也不知道出去闯是好是坏,就说:你实在要出去我也拦不住你,你再想想吧!
尚富通还有个妹妹,叫玉茹,那年才十岁,听说哥哥要走就哭着问:哥你真要走啊,你不管我和娘了?尚富通听了这话鼻子直发酸。他家就他这么个男孩子,男孩子在家理所当然地要当起家里的顶梁柱,况且,他有病的爹已经不在了。于是就跟妹妹说:哥怎能不管小妹和娘呢?哥是逼的呀!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要是这么在家里耗着,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儿,一辈子也没出路!妹妹,你哥叫人耍戏了。这一次倒让我清醒了,要不我还在蒜罐子里睡觉呢!玉茹问:哥你想上哪去呢?这一问可把尚富通问住了。上哪儿去呢?他也不知道!他当时对“外面”是个什么样根本就是一团混沌,他长这么大只去邻村赶过集,连县城也没去过,他对中国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小学的地理书上。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到外面能挣钱,挣了钱能娶媳妇儿,再也不会被淑芝这样的女人耍戏了。
尚富通后来终于走出了尚庄,是段家庄一个叫段瑞亭的给指的路。瑞亭他姐在吉林敦化,他姐夫是本村的,后来闯关东到了吉林敦化,他姐姐也就跟了去。瑞亭他姐来信说让他弟弟去,给他找点活儿干。瑞亭和尚富通在一块上过学,挺好的,就把这事跟尚富通说了。
他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回来(2)
尚富通正心急火燎地想出去闯闯,听到这消息就缠着瑞亭问:瑞亭你要去吉林也带我去呗!瑞亭说:俺姐来信没说让我带别人,我问问俺姐吧!
瑞亭真的给他姐写了封信,说富通是他的同学,很要好,也想跟着去。他姐来信居然同意了,说是你们两个人来也行,做个伴吧。
瑞亭就把他姐的意思告诉了尚富通,尚富通乐得直蹦高,说瑞亭你真够哥儿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还有你姐!瑞亭说:咱俩从小就要好,这还有什么说的?不过你别再告诉别人,人多了我姐也管不了。尚富通说:我嘴严着呢,咱谁也不告诉!
尚富通他娘把院子里一棵大椿树卖了,给尚富通凑了点盘缠。那棵椿树原本是准备在玉茹出嫁时做躺柜用的,那时候闺女出嫁娘家都要陪送个漆着红漆的大躺柜,放衣服和杂物用。为这事儿尚富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对妹妹说:等哥挣了钱给你再买棵大椿树做个最好的躺柜给你当陪送,哥还要给你置办一份好嫁妆。玉茹红着脸说:哥你说什么呢,我还小呢,等长大了也不嫁人,俺守着娘!尚富通说:女大当嫁,你哪能总守着娘呢?可现在你得守着,帮娘干点活,哥不在家小妹你就受累了。玉茹说:哥你就走吧,别惦记着家,常来信就行!
尚富通走的头一天特意去了一趟尚家坟,在他爹坟头上磕了头,烧了纸。第二天走的时候又对娘说:娘,我走了你老就多受累了,我一定多挣钱孝敬娘!他娘说:钱不钱的倒在其次,你在外面无亲无故的,要照顾好自己,不好混就回来。尚富通说:娘放心吧,我一定要混出个样儿来,过两年我回来看你!
然而,尚富通走了以后一直没回来,他娘死的时候他也没回来,至于为什么没回来不便说,直到现在也不想对人说。那事儿究竟在肚子里藏多久他也说不好,或许会像尚瘸子说的那样带到坟里去吧。
她娘死的时候是她妹妹和妹夫操持安葬的,他妹妹嫁在离尚庄十里的段家庄,妹夫是个工人。这说明他妹妹嫁得还挺体面,能够嫁个工人是尚庄闺女的最大愿望。但他妹夫在富通他娘的丧事上没花什么钱,妹妹来信说把房子拆了卖了,作了丧葬费。这事儿是尚富通他妹妹最后一封来信说的,信上还把尚富通好一顿埋怨和指责:哥你做事太不讲情义了,别说是兄妹之情,连母子之情都不讲了。你说我出嫁时给我置一份体面的嫁妆,可我出嫁时你一分钱也没邮来!咱娘重病时给你拍了电报,你没回来;娘死了又给你拍去电报,你还没回来,娘白养你一场了!娘没你这个儿子,从今往后我也没你这个哥了!你在外面挣座金山也与我无关!你住你的金銮殿,我住我的小坯屋,从今往后咱俩两来无事!
这封信的信纸上还染着妹妹玉茹的泪痕,尚富通读着这信时也不住流泪,但他只能是恨自己,心里在喊:娘啊娘,原谅你这不争气的儿子吧,儿子也是没办法啊!
尚富通当时真是没办法,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却无可奈何,他一想起这事儿就心如刀绞,他只能把永远的自责深深地埋在心里。他更觉得对不起妹妹玉茹,这也是永远的自责,永远无法解脱的自责。
你不是俺哥,你走吧(1)
想了一夜之后尚富通决定去看看他妹妹玉茹,尚瘸子也知道尚富通有这么个妹妹,就说:该去看看,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没地方住晚上还回来,蛤蟆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尚富通感激地说:叔你真是个好人!
尚瘸子说:村里人都把这间屋子叫坟屋,挺丧气的,叫别人来住人家还不来呢。就是蛤蟆你吧,没家了,你要不嫌弃这就是你家!
尚富通吃过早饭就去段家庄。去之前先到村里转了转,遇着几个小年青的都用陌生的眼光看他,只有两个上了岁数的人像尚瘸子那样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蛤蟆呀,回来了?这些年在外面挣钱了吧?还有的问:蛤蟆你的家口呢?也来了吗?蛤蟆你还走吗?尚富通面对这些发问心里酸酸的。他无法一下子说清楚,只好含糊着说:就我一个人回来的,暂时不走了。问话的人便不再问。说是蛤蟆你要有工夫就到家里坐坐啊。便走开了。
尚富通此时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他没体会到原来想象的暖人的乡情。乡亲们似乎都把他当成了外乡人,又似乎觉得乡亲们都认为他是挣了钱了,不爱答理人了,于是便直叫苦,心里空落落的。
尚富通径直来到他家原来住的地方。这里盖起了三间砖房,圈着院墙,黑漆的大门还挺新的,一副喜庆的对联像是刚结婚不久的一户人家。尚富通愣愣地在门口站着,眼前浮现出自己家的房子,想起他爹躺在炕上咳嗽的样子,想起他娘,他妹妹,想起那段永远不再重现的生活,眼泪直往眼圈里转。这时候有个年轻女人从外面回来了,见尚富通在门口站着,就问:找谁呀?尚富通说:不找谁,刚走到这儿,停停脚。年轻女人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但尚富通他仍然挪不动步子,这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啊!他禁不住弯下腰在墙根儿捧起一捧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仿佛嗅到了家的温馨,亲人的温馨,嗅出了二十多年岁月的温馨。他像小偷似的把这捧土揣在兜里,匆匆地离开了那个曾经非常亲切如今却非常陌生的地方。
接着尚富通去了段家庄。打听到妹妹玉茹的住处后,尚富通在门口见到了他妹妹。他妹妹显然是一下子认出了尚富通,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她马上又故作陌生地问:你找谁?尚富通说:玉茹,我是你哥富通啊,认不出来了?他妹妹摇摇头,又扭过脸说:我没有哥,你认错人了!转身进了屋。
尚富通一下子僵立在那儿,急着喊:玉茹,我知道你恨你哥,可不能不认你哥呀,你哥走了几千里地回家来,就是想看看你呀,小妹!
玉茹停住步子,冷冷地说:谁是你小妹,我不认识你!
尚富通走进院子,在玉茹身后说:小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娘,能原谅我吗?
玉茹说:你还配当我哥吗?你还配叫咱娘吗?娘没生你,你不是娘的儿,不是俺的哥!你走吧!
尚富通愧疚难当,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小妹,你就让我进去吧,就是坐一会儿也行!
玉茹终于心软了,轻声说:那你就进来了,俺家穷,供不起你的饭,你就进屋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尚富通说:行,俺不在你家吃饭,坐一会儿,说说话就行了,也算没白来一回!
尚玉茹的家陈设很简陋,看得出不太富裕。尚富通问:妹夫呢,他好吗?尚玉茹冷冷地说:死了。这时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了进来,尚富通对那男孩子说:这是外甥吧,几岁了?叫大舅!尚玉茹一把拉过那男孩,说:他没有舅!
尚富通说:小妹,还生气啊,你知道我在外面多想你们!尚玉茹冷笑道:想我们?我们有什么值得你想的?你挣了钱怎么会想到我们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会想到我们吃糠咽菜?你说说,这么多年你来过几回信?捎过多少钱?你拍拍胸口问问你自己,你对得起谁?
尚玉茹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像一阵闷棍把尚富通打懵了。他觉得有满肚子苦水想倒出来,恨不得一口气向妹妹说个明白,但他又怕说不明白,说出来小妹也不信。正迟疑间玉茹又开口了:编不出来了吧?算了吧,你还是走吧!
你不是俺哥,你走吧(2)
尚富通的心彻底冷了,他也彻底明白了亲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扭头走出了玉茹的家。
这蘑菇也和人一样,越好看的越
尚富通往回走时快晌午了。他连饿带累腿直发软。更难忍耐的是弥漫在心里的孤独感。他现在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早知如此还回来干什么?他想起了“衣锦还乡”这个词,自己既不“衣锦”,为何还乡?这不是自找难堪吗?
尚富通确实做过“衣锦还乡”的梦,体面地回来,光宗耀祖,让家乡人刮目相看,让媒婆们找上门来,但命运偏偏和他开玩笑,这十三年闯关东,不仅没有争来体面,而是白混了十三年,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的,出去时一无所有,回来时也是两手空空!
他和瑞亭去的地方属长白山林区,瑞亭他姐夫在林场归楞,就是抬大木头归堆儿,他给瑞亭和富通找的活儿也是抬大木头。那木头有多粗?两个人都搂不过来!那木头有多沉?至少也得两副杠子,四个人抬,一般都是四副杠子八个人抬。那杠子是柞木的,或是桦木的,两头尖,中间粗,一米多长。一副抓钩“抓”住大木头两侧,上肩后领头的一喊号子“嘿哟嘿,嘿哟挂了嘿”,几个人就一起使劲儿把大木头抬起来,步调一致地向前走,把大木头抬到该放的地方。平地里还好些,上跳板往木堆上抬或是装火车就费劲儿了,要比平地里重好多。这时候迈稳步子最重要,决不能有一点闪失,要是一个人迈错了步子或摔倒了,就可能造成砸人、摔人的事故。这时候领头的喊号子便加入这样的内容:迈稳步啊——嘿,使把劲儿啊——嘿!别的人也跟着喊号子,就是一个字:嘿!这个“嘿”字是随着急促的呼吸呼出来的,深厚而低沉,像是从空旷的胸腔子里发出来的。
抬木头的一年四季都得垫着垫肩,缠着绑腿,冬天时要戴狗皮帽子,手闷子。手闷子,就是不分五指的大棉手套。那垫肩是系在脖子上的,护着双肩,用好多层布缝制,缝纫机密密麻麻地扎了好多圈,像大木头的年轮。
尚富通开始干这活儿时很不适应,他在河北老家只挑过水,从没抬过这么沉的大木头,头些天肩膀都压肿了,干完一天活儿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瑞亭他姐夫是个挺和善的人,教给他和瑞亭怎么用力,怎么注意安全等等。瑞亭他姐也是个挺和善的人,起初就让富通住在她家里,管他吃喝。尚富通过意不去,瑞亭他姐就说:不就是多放双筷子吗?乡里乡亲的外道个啥?但到后来就不是“多放双筷子”的问题了。抬木头是重体力活儿,尚富通特别能吃,一天得二斤高粱米!而那时候吃供应粮,一个重劳力才三十五斤定量。于是尚富通就提出租房子住,自己做饭吃,瑞亭他姐也有难处,就同意了。
这以后尚富通便很艰苦。租的一间小屋当地叫“偏厦子”,就是在房子一侧接建的一面出水的小屋子。这“偏厦子”是用木板和草泥建造的,夏天又闷又热,冬天墙上结满了霜。好在有铺火炕,火炕烧得烫人,但后半夜炕洞里没火炭了,就冻得脑袋疼。更艰难的是累了一天还得自己做饭,那锅台就搭在偏厦子里。为了省事,尚富通焖一次高粱米饭就够吃两天的,吃得他直胃疼。
尚富通从小苦惯了,对于吃苦倒是不怎么在乎,问题是挣钱太少。为了多挣钱就起早给人家挑水,一挑水一毛钱。水井离着住户家挺远,每个早晨最多能挑五担水,挣五毛钱。冬天挑水很不容易,井台上冻着冰块子,路上也都是冰,滑得很。尚富通就在鞋上绑上草绳子,提着个炉灰袋子一路洒炉灰,以防滑倒。但有一天他还是滑倒了,崴了脚,半个月没去抬木头,以后就抬不了木头,连那不多的钱也挣不了了。他只好干起杂活。春夏采蘑菇、山菜,秋天采榛子,冬天则拉着爬犁到草甸子割草。尚富通深觉愧对家人的是没钱给家里邮!小妹玉茹出嫁时他没有给小妹置办嫁妆,他娘有病死了他也没回去,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钱”字!
尚富通一心想挣点钱,但就是挣不到钱!
尚富通发誓要干出个样儿来,但终究还是没干出个样儿来!
尚富通的窘境还源于他不如意的婚姻。他原本是想挣了钱回河北老家娶媳妇儿的,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想在当地找个媳妇儿。这也是瑞亭给他出的道儿。瑞亭说:在家时咱们成天耪大地,村里的闺女们看不上咱们,现在咱们出来了,能挣钱了,咱们还看不上她们呢!咱领个东北媳妇儿回去,让她们看看!尚富通觉得有道理,说:对,不蒸馒头争口气,叫她们看看咱不是没能耐!
这蘑菇也和人一样,越好看的越
于是两个人就合计在原地找媳妇。瑞亭在原地找了个媳妇儿,是他姐帮助撮合的。尚富通也在原地找了个媳妇儿,是偶然碰到的。
尚富通的媳妇儿是在捡蘑菇时在山上碰到的。尚富通看到了一丛蘑菇,挺好看的,上面有好多红色,就走上前去,这时有个憨声憨气的声音说:别捡!那是毒蘑,看着好看,药人!尚富通猛抬头见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肥大的蓝布衣服,戴着个蓝布帽子,腰里扎着个围裙,五大三粗的像个男人,说话也像个男人,她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药人”(毒人)时把“人”字说成“银”。唯一能看出她是个女人的地方是她那一对大*,鼓胀鼓胀的。也许就是这对大*诱惑着尚富通和她搭了腔:这么好的蘑菇怎么有毒呢?白瞎了!那男人样儿的女人说:山上有的是这样的蘑菇,你分不出哪是毒蘑还来采蘑菇,找死啊!这蘑菇也和人一样,越是好看的越有毒!这男人样儿的女人似乎在为自己长得不好看寻找依据。
尚富通说:看来你是老采蘑菇的了,这么明白!男人样儿的女人说:可不是咋的,俺从小就在这山上转悠着采蘑菇,是不是毒蘑一眼就能看出来!尚富通说:这回好了,碰到明白人了,以后就跟大姐采蘑菇吧!男人样儿的女人说:你这小子嘴还挺甜的,还给我叫大姐,其实我不一定比你大。你多大了?尚富通问。我二十四。男人样儿的女人说。尚富通暗想:这女人怎么长得这么老,才二十四!但尚富通仍然给她叫大姐,谎说自己才二十三岁,比她小一岁。男人样儿的女人真的信了,说:我比你大,那你就叫大姐吧,姐教你采蘑菇。
这以后两人便熟识了。差不多每次采蘑菇时都见面。那男人样儿的女人告诉尚富通,她叫李亚琴,爹在沟里伐木,妈在家里喂猪,她从小就不爱上学,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就愿意到山上玩,她妈说她太野,像个假小子。说到这里李亚琴咧着大嘴笑着说:兄弟,你看俺像假小子吗?俺才不是假小子呢。小子能娶媳妇儿,俺会生孩子!又托着一对大*说:俺这*是奶孩子的,你是男的你有吗?
这火辣辣的语言,无拘无束的谈吐使尚富通顿时产生这样的错觉:她真的是女人吗?东北女人怎么这么泼呢?但后来他还是奇异地对这女人产生了好感,那女人也奇异地对尚富通产生了好感,她表达好感的方式让尚富通骇然大惊:她一下子钩住尚富通的脖子,托着一对大*说:你摸摸俺这*好玩不?尚富通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那女人的*,女人啊啊地叫,后来就倒在尚富通的怀里,两人像两捆柴火一样倒在草丛中,滚在了一起。这以后尚富通就离开了偏厦子搬到李亚琴家里去住,依然是捡蘑菇,采山菜,采榛子。李亚琴仍然像个大姐,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尚富通。有一次采榛子时李亚琴突然把尚富通按倒在地,小声告诉他:趴下,别出声!尚富通不知咋回事儿只得顺从。等过了好一会儿李亚琴才让他起来,说:真险!前面有个熊瞎子,多亏咱们趴下了,要让它看见了,一屁股能把咱们坐到地里去!
李亚琴对尚富通真是挺好的,生活上像个大姐一样关照他,可就是不让他管钱。卖山货的钱都是她一手把着,尚富通花一毛要一毛。李亚琴人长得粗壮,可花钱却非常精细,尚富通一点主动权都没有。尚富通也有点怕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样儿的媳妇儿,他也真的没她有力气。尚富通接到妹妹的信得知妹妹出嫁的消息后,没敢吭一声,自然也就没邮钱回家。后来知道娘病重去世的消息倒是跟李亚琴讲了,李亚琴眼睛一瞪:哪有那么多钱让你回家?你要非得回去就自己想招儿吧,我没钱!
尚富通到哪儿想招儿去?只好把这事儿压在心里,把歉疚和悔恨压在心里,把不孝和自责压在心里。
这以后尚富通便一直想家,恨不得插翅回到河北老家!他也厌倦了这个男人样儿的女人,一心想离开她。但他又一时离不开她。特别是到了晚上更是身不由己。李亚琴需要他时,就用粗嗓门喊一声:上来!尚富通就乖乖地上去。李亚琴得不到满足时就一把把他推下来,斥一声:真没用,哪像个大老爷儿们!但后来李亚琴还是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生了个胖小子,李亚琴高兴得没法儿,整天托着大*奶孩子,嘴里还不停地说:崽儿,吃咂!东北人管吃奶叫吃咂。这时候李亚琴才像个女人。
这蘑菇也和人一样,越好看的越
但尚富通仍然觉得她不像个女人。他也不喜欢她生的那个大胖小子。他一直想着回家,回到冀中平原那个尚庄。于是他偷偷地攒钱,每次去卖蘑菇、卖榛子、卖柴草时就偷偷地留下点。这时候李亚琴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对钱管得不那么死了,尚富通因此有了空子可钻。
尚富通终于攒够了路费,在一天夜里偷偷地乘上了南下的火车。离开李亚琴和那孩子时他一点也不留恋,他觉得继续待在这里实在是没有出路。尽管他也知道回到尚庄家乡也不一定有什么出路,但他恋着那块土,他是在那块土上长大的,人不亲土还亲呢!这是尚富通终于又回到尚庄的最基本也是最执著的想法……
这一切怎么和妹妹及尚庄人讲呢?讲不出口,混成这个样儿只能叫人笑话!尚庄人看不起怕媳妇儿的,要是让人知道自己的媳妇儿是这么个母老虎,他尚富通的面子往哪儿搁?所以他尽管有话无处诉也得把这一切在心憋着。带到坟里去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她只是爱说爱笑(1)
  她只是爱说爱笑,并不像传言的那么*
坟屋里传来香喷喷的大饼子味儿,尚富通一进屋就看到尚瘸子正从铁锅里贴大饼子。尚富通这时候太想吃这大饼子了,眼都看直了。尚瘸子猛抬头见是尚富通回来了,就问:蛤蟆你怎么回来了?吃饭没?尚富通不好意思地说:没。尚瘸子说:那正好,咱再弄点菜就吃饭!尚富通说:有咸菜没?尚瘸子说:有酱,有葱,能行吗?尚富通说:怎么不行?大葱蘸大酱,新贴的饼子,最香!尚瘸子说:那就吃饭吧!
尚瘸子见尚富通狼吞虎咽的样子,这才问:你妹妹没留你吃饭啊。尚富通说:人家不认咱,我们没关系了!尚瘸子看得出尚富通有难言之隐,就说:不认就不认吧,想开点。你要不嫌弃,咱俩一起过。说着就往外走:你歇一会儿,我到地里看看去。尚富通叫住他:叔,你不想唠唠嗑啊?尚瘸子说:别唠了,你心里怪难受的。谁都有不愿跟人讲的事儿,别人最好别刨根问底。就像个没好利索的伤口,谁愿意让别人碰呢?尚富通说:叔你真是个明白人!
这两个光棍就这样过起来。尚瘸子在坟边子上有点地,尚富通挺勤快,又开了点荒,圈了个院墙,种了点菜,死气沉沉的坟屋居然有了些生气。尚瘸子很满足,尚富通也很满足,但没多久尚瘸子却一病不起了。尚瘸子临死前对尚富通说:蛤蟆,我没有亲人,这小屋就留给你了,我死了就埋在尚家坟上,清明节给我烧点纸就行了。尚富通流着泪说:叔你放心走吧,我忘不了!
尚瘸子就这样平静地走了,从此这坟屋里就剩下尚富通一个人,他过得虽艰难却很平静,但不久就不平静了,原因是一个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
这女人叫于凤仙,三十五六岁,前两年丈夫死了,守了寡。她娘家没人,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出嫁了。她不能回娘家就待在婆婆家。她有个小姑子嫁在段家庄,小姑子生了孩子,婆婆就去她闺女家住,家里就剩下于凤仙。于凤仙长得有点风韵,又是一个人住着,于是便有了一些传言,说她招惹男人。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人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大仙”,“大仙”是狐狸,狐狸能迷男人。于凤仙听到这称呼时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她个子挺高,名字里又有个“仙”字,叫“大仙”似乎是合情合理。但后来便也咂出点味儿来,谁叫她大仙她就恼,于是人们当面便不敢叫她“大仙”,但背后还是叫她“大仙”。那些芳华尽去的老娘儿们专爱嚼舌头:看,又有男人到大仙家了,呸,狐狸精!这些男人真没出息,闻到点骚味儿就上!
其实,于凤仙并不像传言那么*,她只是爱说爱笑,和男人们也是这样,也有时请哪个男人来家帮着干点活儿。当然也有男人闲着没事来串门的,或假装有事来唠嗑的,或没事找事套近乎的,或真想有事来试探的,对这些各怀心腹事的男人凤仙也不介意,时或还和他们开开玩笑,因此便给嚼舌头的老娘儿们提供了话柄,其实谁也没看到凤仙和哪个男人真的有什么事儿。
不过,后来于凤仙和尚富通却真的有了事儿。这得从那次于凤仙陪着婆婆去段家庄说起。于凤仙的小姑子和尚富通她妹妹玉茹在同一个村,于凤仙在小姑子那里听说了尚富通的妹妹不认她哥的事儿,她觉得尚富通他妹妹不近情理,对尚富通有点同情,又看到尚富通住在村边子上尚瘸子留下的那个破屋子,觉得挺可怜的。她小时候就认识尚富通,也知道尚富通被淑芝甩了的事儿,就更觉得尚富通可怜。这同情和怜悯后来奇异地转化为好感。赶集时凤仙偶然碰上了尚富通,就主动和他打招呼:富通哥赶集呀,买点什么?尚富通愣了一下,说:闲赶集呢,溜达溜达。这时于凤仙和尚富通正好眼对眼,凤仙觉得尚富通一点儿也不显老,还带着点“城里人”的样儿。心想,不管怎么说,人家闯关东出去了十几年,和浑身是土的庄稼人就是不一样,同样的衣服人家穿着就顺眼。凤仙这样想着,便顺口说了句:富通哥长得真年轻,像三十来岁的。
她只是爱说爱笑(2)
尚富通说:还三十来岁呢,早过了那时候了!凤仙又说:富通哥你后晌有空儿没,帮我垒垒猪圈?我一个妇道人家过日子,总得求人!尚富通挺痛快地说:行啊,我吃完晌午饭就过去。
凤仙家的猪圈并不需要重新垒,只是掉了几块坯,凤仙只是想找尚富通说说话。后晌尚富通真的来了,因为活不多,不一会儿就垒好了。这时尚富通就要走,凤仙把他拉住了,说:富通哥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怎么也得喝口水再走啊!然后就把尚富通让到屋里。
凤仙给尚富通倒了一碗白开水,没话找话地唠了一会儿闲嗑,然后说:富通哥你这么一个男人过日子不孤单啊,怎么不找个人呢?尚富通说:咱穷得连房子都没有谁跟咱啊。凤仙说:你闯关东这些个日子没挣着钱啊?尚富通说:别提这个茬儿了,一提心里就烦,要是有钱我早把房子盖起来了!凤仙说:你住在尚瘸子那个小屋不害怕呀,人们都叫它坟屋,这名字都怪瘆人的。也就是尚瘸子那个穷光棍吧,差第二个人也不会在那儿住。那小屋原来是看坟人住的,后来没人看坟了就一直空着,尚瘸子原来在村里有两间房子,拆掉卖了,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凤仙讲到这里,诡秘地朝着尚富通笑了笑。
尚富通晃了晃头说:不知道。
凤仙又诡秘地笑了笑,说:你当尚瘸子老实啊?男人哪有老实的?哪个光棍不是疯了似的想女人?尚瘸子把房子卖了,也是为了女人!
尚富通惊问:有这事儿?
凤仙说:我还能瞎编啊,这村里谁不知道?尚瘸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老了老了把房子还混没了,都添补给村东头那个老相好的了,自己住到那个像坟一样的小屋里去,整天和鬼做伴。男人们就是贱,有钱自己花多好,偏得给了人家,不就是图的那么一会儿舒服吗?
凤仙讲的这事儿尚富通一点也不知道,尚瘸子从来没跟他讲过,这时尚富通不禁想起尚瘸子活着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谁都有不愿跟人讲的事儿,别人最好别刨根问底。就像个没好利索的伤口,谁愿意让别人碰呢?原来他也有这么多不便说出来的事儿啊!尚富通又不禁联想到自己。自己现在也住在这坟屋里,房子没了,亲人没了,一切都没了。
凤仙见尚富通有些伤感,就说:富通哥你是为尚瘸子难受吧,其实有个相好的也不算什么,咱村里好多光棍都有相好的呢,有的是好几个光棍养着一个女人,你不在村里住你不知道。说到这里凤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生怕尚富通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便急忙遮掩说:我也是听说的,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两人说到这个时候尚富通本能地觉得凤仙在有意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的眼神儿、表情、语调、手势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已经好几年没接触过女人的尚富通禁不住觉得身上有些发热,一种压抑已久的活力勃然升起!但最后他还是把话题岔开了,咕嘟咕嘟把碗里的白开水喝完,就说:我先回去了,再有什么事儿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凤仙把尚富通送出门去的时候甜甜地一笑,说:富通哥你常来串门啊!
凤仙的这一笑,如春风般在尚富通沉寂已久的心海里吹起了波澜,他又一次感受到女人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想到了曾经具有诱惑力的那对大*。凤仙的诱惑力是那一双笑眼和她那曲线明晰的身材,以及说话时那甜丝丝儿的声音。
尚富通开始想入非非了。这夜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听到坟场里呜呜的风声时似乎觉得像是尚瘸子在述说。尚富通默默自语:瘸叔啊瘸叔,原来你也有不便说的事儿啊!现在你说吧,详详细细地说,我听着呢!
男人的活力是女人给的(1)
  男人的活力是女人给的,女人的力量比男人大
这以后尚富通便不再把自己封闭在村外的坟屋里,有事没事就到村里走走,他希望能遇到凤仙,希望听到她那甜丝丝儿的话语声。这天尚富通走过凤仙家门时忽听后面有人喊他:富通哥,不认识门了?回头看是凤仙,正倚着门朝他笑。尚富通愣住了,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凤仙又朝他笑着说: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屋来,家里没人!尚富通像被提醒了似的,瞅瞅旁边没人,贼一样地溜进凤仙家,凤仙随手闩上了门。
凤仙家果真没有旁人。尚富通问:你婆婆呢?凤仙说上她闺女家住了。她闺女生孩子了,老太太喜欢孩子。这也好,就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凤仙一直都在甜丝丝儿地微笑着,一双挺好看的眼睛向下弯着,挺诱人的。凤仙穿着件藕荷色短袖褂子,一条草绿色的确良裤子,衣服紧绷绷的,显露出她丰满的身材。这时尚富通才注意到,凤仙的*也挺鼓胀,不比东北那个李亚琴的小多少。李亚琴的*大是大,但大得粗俗,大得蠢笨,凤仙这*则不同,大而不蠢,还带着几分美感。她的腰比李亚琴细,越发显露出那隆起的圆鼓鼓的*,不像李亚琴那样没有腰,上下一般粗。
看什么呢?凤仙笑着问。尚富通嗫嚅着:没,没看什么。这时凤仙突然解开了衣扣,露出了一对白嫩嫩的*,说:看吧,叫你看个够!凤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尚富通吃惊不小,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凤仙系上衣扣,撇着嘴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平时像个馋猫似的看女人,满肚子花花肠子,到时候又装起来。尚富通你就别装了,*服上炕吧!说着自己先*了上了炕,扯过一个被单子盖上了*和下身。
尚富通被吓住了。他额头汗湿,心跳加速,心慌意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这样,让人看见”,一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于凤仙那半露着的乳房、半露着的大腿,那目光又像是穿透了那薄薄的被单子,直触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他觉得像是在做梦,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敢相信凤仙为什么这样大胆,比东北那个李亚琴还大胆!他一时闹不清为什么这么大个事儿这样简单地就将变为现实。而当他猛然意识到这不是梦而真的是天上掉下来个馅饼之后,骤然升起的兴奋使他禁不住浑身发抖,沉寂已久的欲望猛烈地迸发出来,没等脱下裤子就饿狼似的扑到凤仙身上。凤仙横了他一眼说:你忙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先把衣服脱了,再好好洗洗,我嫌你脏!
嗯。尚富通顺从地答应着,往盆里舀了一瓢水,掏出来就洗。搓点肥皂!凤仙又命令似的说。尚富通又顺从地搓了肥皂。再洗一遍!炕上又发出一道命令。尚富通喃喃自语:真麻烦!此时他又不禁想起了东北那个李亚琴。和李亚琴干事儿的时候李亚琴也是命令式的,但那命令很简单,就是一声:上来!凤仙却比李亚琴烦琐得多,一连好几道命令!尚富通于是又明白了这个道理:女人和男人干事儿时都是命令式的,这命令严厉却温存,是不可违抗的。这个时候的女人像主人,男人像奴仆,但男人们却甘心做这样的奴仆。一旦上了女人的身子,这种主奴关系便发生了逆转,男人放肆地摆布着女人,尽情地发泄着欲望,而女人则顺从地听任这摆布和发泄,身子瘫软着像没有骨头。人啊人,真有意思!
此时的尚富通便是这样施展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本事。他好久没有这样施展了,如同憋足了水的水坝突然打开水闸门,如同一堆干柴燃起了烈火!
尚富通回尚庄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尚庄仍有温情在。他又找到了家的感觉,也找到了自己。尚富通的生活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也开始收拾起自己来:尽管衣服很破旧,也要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小土屋虽然矮趴趴地像座坟,但里面收拾得挺利索:被褥很规整地卷到炕头上,炕席擦得光光亮,屋地上连根柴火刺儿都没有。他的柴火是垛在小院子里的,玉米秸子捆成捆立着放,原来的大捆被他改成了小捆,用草捻子重新捆好。捡来的树枝也是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每捆只有碗口粗,大小粗细分开,横竖交叉垛好。院子里还有一个不大的草堆,也是一小捆一小捆地横竖交叉垛好。这三种柴火各有其用:点火时用草,点着后烧玉米秸子,冬天时烧树枝,因为灶坑通着火炕,树枝燃得时间长,有火炭,保暖。
男人的活力是女人给的(2)
尚富通其实年轻时就干净利索,在东北那十三年也是干净利索,因此总觉得李亚琴埋汰,不像个女人。回尚庄后之所以有些邋遢了,是因为他情绪不好,觉得归心似箭地回来了,却没什么意思。现在,他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年轻时养成的良好习惯又得以发扬光大。同时更加明白了生活的道理:男人的活力是女人给的,女人的力量比男人大。男人不管有多大本事,最终还是被女人操纵。成功的男人挣来了财富,成功的女人则挣来了男人。他想起了尚瘸子那一处房。那处房大概是尚瘸子一辈子挣来的或是上辈子留下来的,但却被那个“相好的”挣去了,尚瘸子最后却落了个无栖身之地,蜗居在矮趴趴的坟一样的屋子里,瘸叔这一辈子究竟图个什么呢?
想到这些,尚富通不觉对凤仙有了些提防:她不是要“挣”我什么吧!可仔细想想,他一贫如洗又没什么可“挣”的,那么,凤仙她究竟图我什么呢?
尚富通想不通了。后来又想通了:管他呢,反正我也不搭什么。尚富通从小就自作聪明,以为凡事都比别人看得明白,但他什么事儿也没弄明白,闯关东这十三年没弄明白,回尚庄后这几年也没弄明白。这次和凤仙偷鸡摸狗的事儿他看明白了:这样的便宜事儿得占且占却不知以后能不能弄明白。
尚富通成了凤仙家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去一趟,时或还送点蔬菜水果什么的,只是不送钱,他没有钱。凤仙似乎很理解他,每次离开时都甜丝丝儿地笑着说:有空儿再来呀!尚富通很兴奋也很得意,男人的幸福是和女人连着的,找到了女人就是找到了幸福,他渴盼着这幸福长久不断,伴随他一辈子。
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他
尚富通在村子里频频出现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因为尚富通平时总在村外坟边子上待着不见人,好像尚庄是他的伤心地似的。他也不和村里人来往,像个拘谨的外乡人。于是,尚富通的一反常态便成了村里嚼舌头的老娘们的一个重要话题:
蛤蟆从坟屋里爬出来了,要找母蛤蟆配对吧?蛤蟆从小就爱占便宜,有什么便宜事儿了吧?蛤蟆闯关东可能挣了点钱,得找地方花花!善于联想的尚庄人自然会联想到于凤仙。于凤仙爱招惹男人早已被传为旧闻,但于凤仙勾搭上尚富通却让尚庄人想不通。有人断定尚富通闯关东没挣着钱,是像个光屁股鸡似的回来的,不然的话他早就张罗着盖房了,决不会在那个坟屋里受罪。既然如此,于凤仙怎么会跟他好?
为了搞清这个问题,好事者开始跟踪盯梢,注意蛤蟆的行踪。当好事者确确实实看到尚富通贼头贼脑地进了于凤仙家,过了好半天又贼头贼脑地出来之后,便很权威地发布了这样的消息:蛤蟆真的是在配对呢,母蛤蟆就是于凤仙!甚至连童谣都编了出来:下雨了,冒泡了,蛤蟆呱呱叫了,蝌蚪顺着水沟跑了!
然而,对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尚富通却一无所知,他只是对村里人看到他时那诡异的神情和目光有些纳闷,而那些莫名其妙的问话更是叫他难以作答:蛤蟆,气色挺好啊,有什么喜事了吧?蛤蟆,搬到村里住得了,总在坟边子上住着多孤单?使尚富通终于产生警觉的是于凤仙的提醒:村里有人说咱俩的闲话了,你得注意点儿,别大青天白日地来了!尚富通于是便不敢在白天进村,只是到了天黑后街上没人了,才鬼影一样地从坟屋里出来,直奔于凤仙家。他还和于凤仙约定了这样的暗号:到门口咳嗽一声。于凤仙说尚富通的咳嗽声挺特别,像蛤蟆叫。
以往尚富通在于凤仙家干完事儿都要停留一两个小时,两个人说说话,或帮着干点活儿。现在他不敢多停留了,歇一会儿就往回走。为这,于凤仙很不满意,抱怨说:你急着走干什么?剩我一个人害怕!有时则故意冷着他,一半会儿不进入正题,急得尚富通光说好话,套近乎。有一次于凤仙竟恼了,抹着泪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甜哥哥蜜姐姐地说得好听,就是为了那么点事儿!完了事儿就拿着女人什么都不是!你走吧,再也别来了!尚富通连忙好言哄劝:别哭了,哭得我怪难受的,我不走还不行吗?陪着你!于凤仙问:陪到什么时候?尚富通狠了狠心说:陪到天亮!于凤仙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便一头扎在尚富通怀里。
这一夜,尚富通提心吊胆地怎么也睡不着,听到一点儿动静就急三火四地找裤子。于凤仙一赌气把他的裤子扔在地上:看你吓的那个样儿!有贼心没贼胆!尚富通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老实躺着,听到什么动静尽管心惊肉跳,也不再急着找裤子。
尚富通去于凤仙家一般都是在吃过晚饭天擦黑的时候,这天他刚关上门要离开坟屋,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蛤蟆哥上哪儿去呀?尚富通吓了一跳,猛抬头见是赖三。赖三是尚顺通的外号,因为他排行老三,又赖皮赖脸地挺能黏糊,人们就叫他赖三。说起来赖三还和尚富通有点亲戚,两个名字都有一个“通”字。尚富通比尚顺通大两三岁,所以尚顺通给尚富通叫哥。尚顺通也是个光棍。
尚富通问:赖三你这么晚来干什么?有事吗?尚富通这坟屋从来没人串门儿,特别是到了晚上更没人敢来串门儿,嫌守着一片坟瘆得慌。所以尚富通对尚顺通的突然到来充满了疑惑。
赖三说:蛤蟆哥你有事儿啊,我想到你这儿坐坐!尚富通满心不愿意却无法拒绝,说:我这个屋子太不像样子,不敢让人来。你要不嫌弃就进屋吧!于是便把尚顺通让进屋,点上灯。
赖三说:蛤蟆哥,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就一句!
尚富通说:什么话,说吧!
赖三说:蛤蟆哥,你不跟凤仙好行不?
尚富通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跟凤仙好?
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他
赖三说:蛤蟆哥你就别瞒着了,村里人谁不知道?你去凤仙家还有暗号,咳嗽一声!
尚富通一下子被揭出老底儿,顿时觉得像光着屁股站在尚顺通面前,没有了遮掩,便又羞又怒地说:赖三你别瞎说!你想臭我是不是!我可没得罪你!
赖三说:蛤蟆哥你别生气,咱俩的事儿谁也瞒不了谁,我也不是找你打架的,我是来跟你商量的。
咱俩?尚富通越发不解了。
赖三说:蛤蟆哥你是个明白人,咱就把事儿挑明了吧。我早就跟凤仙好,可她跟你好上了就不跟我好了,她心里有你没我了。蛤蟆哥你也知道我娶不起媳妇儿,没人跟咱,有这么个人跟咱好挺难得的,蛤蟆哥你就把凤仙让给我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尚富通勃然大怒:赖三你他妈胡说些什么?什么让不让的,你娶不上媳妇儿得让我给你找吗?你跟谁好我管不着,别跟我说这些!
赖三却不急也不恼,说: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么句话,听不听在你了。尚顺通走出门时又甩过一句:你看着办吧!
这句话让尚富通心里一咯噔:赖三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他点儿!
“有个人,半开门儿,半明半暗招男人……”
一张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黄色彩纸贴在于凤仙家的大门上,引来一帮人围着看,一个半大小子拿腔拿调地念:有个人,半开门儿,半明半暗招男人,男人就在尚家坟儿,咳嗽一声就进门儿……
围观的人在笑,嘁嘁喳喳地乱猜测:这是说谁呢?尚家坟的男人不是蛤蟆么?真有这事吗?……
于凤仙在门后哭。但她不敢出来,等看热闹的人都走了,这才打开门,把那黄彩纸扯下,趴在炕上就哭了起来。她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写的,骂了一百遍赖三不是人,但又没法去找他算账,这种事儿没法说出口。她心里清楚赖三为什么这样臭她,她悔不该跟这个不是人的赖三来往。
其实她是挺烦赖三的,她跟赖三来往完全出于偶然。赖三会赶车,去年凤仙她婆婆去段家庄她小姑子家时是赖三套车送的,回来后晌午了,凤仙就说:我给你做点饭吃吧。这么远让你受累了。赖三挺高兴地说:我正好饿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嫂子做的饭呢。他给凤仙叫嫂子。那天凤仙给他做的饭是烙饼炒鸡蛋,赖三一下子吃了三张饼,边吃边说嫂子烙的饼好吃,比他娘烙的强多了。凤仙就说了句笑话:要是好吃,你想吃就来吧,嫂子给你烙!谁知这话赖三当真了,以后真的隔三差五就来一趟,一进门就赖皮赖脸地喊:嫂子我馋了,想吃嫂子烙的饼!凤仙心里烦,又没办法,只好给他烙。赖三的赖劲儿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凤仙后悔那天不该留他在家吃饭,善门难开,善门难闭,叫他赖上了。
更让凤仙后悔不迭的是赖三不仅要吃凤仙烙的饼,还想占凤仙的便宜,动手动脚的。凤仙很生气地说:赖三你不安好心啊,欺侮人是怎的?你以后别再登我家的门!赖三却不急也不恼,涎着笑脸说:嫂子你别生气,我是看着你挺孤单的,身边没个男人。凤仙怒斥赖三:你没撒泡尿照照,你这个德兴还想占我的便宜?做你娘的春梦吧!跟你说吧赖三,就是男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赖三仍然是不急也不恼:嫂子你消消气,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行吗?凤仙说:以后?以后你永远别来了,再来胡搅蛮缠我就喊人!赖三悻悻地走了,但他还是赖皮赖脸地跟凤仙黏糊,有一回竟深更半夜来敲门,让凤仙隔着门臭骂了一顿。凤仙断定今天这事儿肯定是赖三干的,但又惹不起他,便呜呜地哭起来。凤仙哭得正伤心,尚富通来了。
尚富通是知道了今天这事儿才来的。他劝凤仙:别哭了,是我给你惹了麻烦。赖三那小子太缺德了,占不到便宜就埋汰人,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得!凤仙哭泣着说:不生气是假的,这么大个事儿,全村都知道了,我以后还怎么在这村里待?尚富通上前去给她擦眼泪,凤仙赌气扭过头,说:以后你别来了,省得叫人说闲话!尚富通内疚地说:凤仙,我对不起你,这事儿是我惹的,要怨就怨我吧!凤仙说:我不光怨你,还恨你!你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来了,高高兴兴地走了,你知道剩我一个人时是什么滋味儿?像吃剩下的大饼子,扔在馍馍篮子里,吊在房梁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呜……
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他
尚富通很内疚,他觉得凤仙说的是实情。可他又没法改变这状况,他不是她丈夫,他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她,只能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尽不到丈夫的责任。而当丈夫的是要尽责任的。回想和凤仙有了这层关系以来,尚富通总觉得欠凤仙许多,他从来没给过凤仙钱,凤仙也从不张口要。光占便宜不付出,又让人家挨了欺侮,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暗骂自己:尚富通啊尚富通,你没钱娶媳妇儿就打你的光棍去,这样空手套白狼还叫人吗?
尚富通禁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站起身说:凤仙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再来是你养的!
凤仙抬起头,叫住他:你不能走,你以为一走就完事儿了吗?那张纸叫我撕下来了,可那纸上的字村里人都传开了,你不来也没有用!我的名声坏了,你的名声也坏了,我你都没法出门了!
尚富通站住了,为难地说:那可怎么办?
凤仙突然仰起头说:你娶我!
尚富通愣住了:娶你?你嫁给我这么个穷光棍?
凤仙说:我拿定主意了,只有这样才能堵住村里人的嘴,咱们也省得偷偷摸摸的了,赖三那小子也不能再下蛆了!
尚富通迟疑了。他猛地想到东北那个李亚琴。他和李亚琴还没离婚,娶凤仙能行吗?叫李亚琴知道了怎么办?
凤仙见尚富通不吱声光寻思事儿,就问:富通你不喜欢俺了是不是?你玩腻了是不是?那你就走吧,咱俩再也没关系了!
尚富通说:凤仙你别着急,让我再想想……
凤仙说:想什么?开始的时候你也没思前想后的,事儿也办了,现在又要想想了。你要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赖着你,以后我就自己过,老死在这个家……凤仙说着说着又哭了。
尚富通说:看,又哭起来了,就照你说的办还不行吗?可这么大个事儿得先问问你婆婆,她得同意才行。
凤仙说:俺婆婆的事儿你不用管,我去说。我得先问问你,你到底愿意不,得说心里话!凤仙的目光停留在尚富通的脸上,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尚富通不敢正视凤仙的目光,却又躲不开。他有些局促不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凤仙又紧逼一句: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么个大男人,连这点儿主意也没有吗?尚富通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旮旯儿,再也没有了退路,再也没法犹豫不决,只好说:同意,我哪能不同意呢?
凤仙破涕为笑了,半嗔半笑地说:这还差不多!
尚富通从凤仙家往回走时心烦意乱的,他脑子里一会儿是于凤仙,一会儿是东北那个李亚琴,他好像处于这两个人中间,两只胳膊分别被这两个人拽着,使他不知往哪边靠才好。现在他对李亚琴早已没有了感情,他不喜欢李亚琴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样儿,可他们毕竟是结过婚的,还有个儿子。他和李亚琴不辞而别后这几年也不知道他们娘儿俩是怎么过的,以前尚富通很少去想他们,今天却禁不住想起来。他更担心李亚琴知道了就不好办了,但他又安慰自己说,李亚琴不会知道,尚庄离着吉林敦化好几千里呢!
尚富通正低着头胡思乱想地往回走,忽听前面有人咳嗽了一声,抬头看是赖三。赖三说:蛤蟆哥回家呀。尚富通没好气地说:不回家上哪儿?谁像你整天闲得*子生蛆,没处下就到处找地方。
赖三听尚富通话里有话,就反唇相讥说:咱是找不到地方,不像蛤蟆哥那么有能耐!
尚富通停住步子,气呼呼地说:赖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赖三说:没什么意思,我是说蛤蟆哥你有能耐!
尚富通说:有能耐咋的?你眼气吗?眼气你也长能耐,就是别长使坏的能耐!
赖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富通说:我也没什么意思,你警觉什么?你使坏了?
赖三说:蛤蟆哥你是怀疑我坏你了吧?咱一个村住着,又沾点儿亲戚,无冤无仇的,我可没坏你啊!
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他
尚富通说:行了赖三!谁坏谁知道!
赖三也说:对了,谁坏谁知道!然后就走过去,边走边咳嗽了两声。又自语着:感冒了怎的,怎么光咳嗽呢!尚富通听得出赖三是在故意气他,就恨恨地骂:死吧,死了才好呢!
这时有几个孩子从尚富通身边跑过,边跑边吵吵:有个人,半开门儿,半明半暗招男人,男人就在尚家坟儿……
尚富通气得够呛,却又不好向这些孩子发作,情绪低落地回到坟屋。
你俩要是真挺好的,就招他上门吧!
凤仙的婆婆回来了。凤仙见她婆婆脸色很难看,心里直扑通。她想婆婆一定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儿。尚庄离着段家庄十来里地,有什么新鲜事儿很快就能传过去,那些赶集的、串乡的、闲着没事嚼舌头的老娘儿们便是最积极、最热心的消息传播人。凤仙见得出婆婆的不高兴,便想:反正是这样了,莫如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不管怎样自己担着,便直截了当地说:娘,俺想走一家。
婆婆没吱声,转身去喂猪了,她拿着个泔水盆子的手直发抖。凤仙跟了上去,说:娘我端着吧!婆婆也不吱声,使劲儿一夺,泔水溅了一裤子。凤仙赶忙去拿抹布想给婆婆擦擦溅在裤子上的泔水,但婆婆已经紧捯着小脚到了猪圈前,哗的一声把泔水倒在猪食槽子里,望着那抢食的猪们叨咕着:看你们饿的这个样儿,像八天没吃东西的,没人管你们是怎的?凤仙说:娘,这猪天天都按时喂,没饿着,你看,都长膘了!婆婆看都不看她,仍然望着那猪叨咕:长膘掉膘都没关系了,反正到年就杀了,再也不喂了,伤心!凤仙说:娘你别伤心,咱进屋商量商量行不?
婆婆仍然是看也不看凤仙,转身回到屋里。凤仙也回到屋里,紧跟着问:娘,你同意不?婆婆开口了:这事儿你犯不上问我,我儿子死了,你就不是这家的人了,想怎么做是你的事儿,腿在你身上长着,谁能拉住你?凤仙说:娘,走这一步也是不得已,我也不愿离开这个家呀!婆婆说:你男的死了,这个家就我这么一个孤老婆子,有什么留恋的?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拉住了人也拉不住心,你走吧!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边哭边号:我那苦命的儿啊,你怎么撇下你娘先走了啊,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凤仙被婆婆哭号得鼻子发酸,忙上前哄劝:娘,你别哭了,我不走了,我伺候你一辈子……婆婆毫不理会,仍是悲天怆地地号啕着:我那苦命的儿子,你怎么不把你娘也带走啊,谁还管你娘啊……
凤仙见劝不了婆婆,也回自己屋里号啕起来,两个寡妇就这样一屋一个,像唱戏似的,各诉悲情。尚庄的女人们哭号很有特点,像是都有固定的曲调,抑扬顿挫,婉转曲折,很有音乐感。更奇特的是一边哭号,一边都要拉着长声念叨着,但眼泪是掉不许多的,所以有人说,尚庄女人们的委屈和心事儿都会从哭号声中发泄出来,所以,要想听听这些隐私,听听女人的哭号就行了。
现在,凤仙婆媳俩就是这样哭的。后来还是婆婆先累了,停止了哭号,喊了声:凤仙,你过来!于是凤仙也停止了哭号,来到她婆婆的屋里,问:娘,干么?婆婆说:我想通了,拦是拦不住的,我也不应该拦你,儿子没了,我硬拦着你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婆婆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你还年轻,又没个孩子,有合适的你就再找个人吧。凤仙说:娘,我不走了。婆婆摇摇头:走吧,走吧,早晚得走,不过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凤仙说:娘你说吧!婆婆像是难于启齿的样子,瞅着凤仙说:凤仙,你说这些年婆婆对你怎样?凤仙说:婆婆对我好,我知道。婆婆试探似的说:那……咱们坐山招婿行不?坐山招婿就是招个进门的女婿。一般是因女方家没儿子,想招个“倒插门”女婿。凤仙这个事儿和一般的“坐山招婿”不同,她不是在娘家而是在婆家。婆婆难于启齿也是这个意思,因为她毕竟不是凤仙她亲娘而是她婆婆。
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他
凤仙迟疑了一下,没吱声。
婆婆说:我知道这样做不近情理,可我真是怕你走了剩我这么个孤老婆子。凤仙你也别为难,要是实在不愿待在这个家里,另走一家也行。说到这里,婆婆又眼泪汪汪的了。
凤仙说:就按婆婆说的办吧。我娘家也没人了,这就是我的家,你就是俺亲娘!
婆婆很受感动,挂着泪水的脸上现出笑容,说:谢谢你凤仙,你这是帮你婆婆了。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和富通的事儿我也知道了,你俩要是真挺好的,就招他来上门吧!
凤仙说:这样行吗?
婆婆说:怎么不行?两个人好是真个的,看别人脸色干什么!他要愿意,咱就招他上门,也省得别人说闲话了。
倒插门算什么,村里这种事儿多
天黑以后凤仙鼓足勇气去找尚富通。走出村子走近尚家坟时心里直害怕,这一片阴森森的坟包子像是一个鬼世界,眼前像是突然冒出一群恶鬼厉鬼冤死鬼,风仙觉得头发茬子都竖起来。尚姓在尚庄是个大姓,村子里多一半人家都姓尚,尚家坟也因此成为最大的坟场,坟头挨坟头一眼看不到边儿。尚家坟上也埋着几个老年间的财主,坟头挺大还有挺高的石碑,过去看坟的主要是看这些坟,怕人盗掘。他们的后人们后来也不拿着当回事儿了,看坟的也便取消了,但坟头还是年年有人填土,因此,显然比别的坟头大。凤仙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坟头和那些石碑,似乎觉得从这些坟头里出来的鬼也特别高大,样子也特别吓人。它们周围那些鬼高矮胖瘦都有,一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的。
凤仙的脑袋顿时懵了,她后悔不该来这里找富通,又抱怨尚富通怎么住在这么个鬼地方。她越害怕也就越发慌,一时竟找不到富通的屋子,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坟,前后左右都是鬼,鬼们面目狰狞龇牙咧嘴。凤仙跑也跑不出,走也走不动,两条腿像软棉花似的,迈不开步。这时候又觉得那些鬼们在狞笑着向她逼近,逼近……凤仙吓得魂儿都飞了,扯着嗓子连哭带喊:富通、蛤蟆,你在哪儿……这时候有个黑影过来了,喊了声:是凤仙吗,你怎么来了?凤仙听得出是富通的声音,就说:是我,你快过来,我走不动了。
富通赶紧走近凤仙,凤仙觉得都站不稳了,一下子扑向富通,富通赶紧抱住她。这时候凤仙才觉得有了力气,责怪说:这地方哪是人住的?你怎么还敢住!富通叹了口气:没办法,凑合着吧。凤仙你来干什么?凤仙说:有事儿跟你商量。富通有些迟疑,他不愿意让凤仙看到他的住处。他那房子太寒酸实在是没法让人去,可又不得不说:要不……到屋里坐吧!凤仙直摇头:吓死我了,我可不敢去你那个鬼地方。这样吧,明天你到我家去一趟,有点事儿到我家说去!尚富通巴不得凤仙说这话,就说:那我送你回去。
尚富通把凤仙送到家门口,他有心想进去,凤仙说我婆婆回来了。尚富通迈进门的腿又退了回来,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凤仙为什么找他,为什么约他明天去她家。有点事儿,有什么事儿呢?尚富通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嘀咕着。他想到凤仙她婆婆一定会知道他与凤仙的事儿,一定会知道贴在家门口埋汰人的那张纸,一定会听到许多风言风语,要不她在段家庄待得好好的怎么就回来了呢?
尚富通心里直发毛。他和凤仙的事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而老人们更看重这些。“坏了门风”,这是尚庄人的大忌,比偷人家东西或干别的坏事儿都砢碜。那些嚼舌头的人的口水能把你淹死!
晚上尚富通睡不着就光埋怨自己,怨自己给凤仙惹了麻烦,他倒没什么,光棍一条,可凤仙一个寡妇家还要过日子呢,还要再嫁人呢,这不是把凤仙毁了吗?尚富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凤仙,愧疚交加地直骂自己混蛋。他也想到和凤仙结婚算了,可又怕人家不愿意,凤仙同意了也有难处,自己身无分文,拿什么娶媳妇儿?
第二天,尚富通就是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凤仙家的,见了凤仙的婆婆就更加忐忑不安了起来。他还从来没见过凤仙的婆婆,他猜想如果她要兴师问罪或当面数落他一顿可真个是无地自容了。
尚富通始料未及的是凤仙她婆婆还挺和善的,笑容可掬地说:蛤蟆,你们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咱也别藏着盖着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说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尚富通一下子噤了口。怎么办,能怎么办呢?全村子嚷出去了,甚至连外村的人都知道了,小孩子们都当稀罕似的说着“下雨了,冒泡了”“有个人半开门儿”这样的童谣,谁能堵住这么多人的嘴?谁能把既成的事实改变过来?
尚富通挺为难,他真的不知怎样回答这样严峻的问题。他摇了摇头,尴尬地搓着手。
倒插门算什么,村里这种事儿多
凤仙她婆婆说:蛤蟆你也是个大男人,闯关东闯了十多年,也见多识广了,连个主意也没有?我在段家庄俺闺女那里听说你是个没良心的人,连你娘死的时候你都没回来,你和凤仙这事儿你可别没良心,要是那样可就把凤仙和这个家毁了!
尚富通一听凤仙她婆婆提起这档子事心里像针扎一样,说:大婶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俺最对不起的就是俺娘,俺娘白养活俺了,俺这辈子算是白披张人皮了。
凤仙她婆婆说:蛤蟆你也别光难受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咱也不知道,光是听人说的。咱就说你和凤仙的事儿吧,你说该怎么办?
尚富通又哑巴了。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凤仙在一旁直着急:富通你想怎么说就怎说呗,你不说话是怎么回事儿?
凤仙的婆婆也说:我给你出个道吧,要不你就把凤仙带走,带得远远的,带到没人知道你们的地方!尚庄我看你们是待不下去了。
尚富通说:往哪去呀,我哪有能耐带她走啊?
凤仙的婆婆突然说:要不你就娶了她!
尚富通一激灵,摇头说:我往哪娶她?我连个房子都没有?我怎忍心让凤仙跟着我受罪呢?
凤仙听不下去了,一甩袖子回到自己屋里,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叨咕: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窝囊废,我真是瞎了眼了!我这一片心算是白费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凤仙的婆婆也情绪激动起来:蛤蟆啊蛤蟆,看来人们没说错你,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人,对你娘都那样,何况对别人呢?行了,算我们凤仙倒霉!这种事儿倒霉的都是女人,男人乐呵过了,一拍屁股走了,自己没事儿了,坏名声都落在女人头上,一辈子也抖落不掉!女人苦啊,没了丈夫的女人更苦!我也看透你了,你走吧,天大的事儿我们娘俩担着吧,谁叫我们认错人了?凤仙她婆婆也是边哭号边叨咕,两个人一屋一个赛着劲儿地哭号,把尚富通夹在中间。尚富通的头嗡嗡响,心里像一团乱麻。
尚富通没法去劝,他知道劝谁也劝不了,就说:婶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们说怎么办吧,怎么办我都没说的,都听你们的还不行吗?让我蹲监狱我也认了!
凤仙的婆婆这才停止了哭号,说:怎么办都没说的?你是个男人,说话得算数!
尚富通说:算数,婶子你说吧。
凤仙的婆婆说:那你就过继给我,给我叫娘!有了孩子姓我们王家姓!
尚富通恍然大悟又如释重负,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这不是天大的便宜吗?凤仙家的房子起码要比那个没人敢住的坟屋强,凤仙的婆婆身体好岁数也不算大,不拖累人。倒插门算什么,村里这种事儿多着呢!叫声娘也不丢人,他正好没娘呢,至于将来的孩子姓什么,管他呢?反正都是尚庄的人!
这样想着,尚富通心里那一团乱麻一下子理出了头绪,满头雾水也抖落了个干净,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挺干脆地喊了声:娘!
凤仙她婆婆也云消雾散,挺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嗯!
凤仙在自己屋里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扑哧一声笑了。
反正我也没脸了,你就跟她说明
段家庄的段瑞亭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二天就来尚庄找尚富通。
段瑞亭在村口遇到了赖三。段瑞亭在家时就认识赖三。说起来是不打不相识,那年两个村子打村架,他俩交过手。这村架不是通常说的族人与族人的械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只是孩子们之间的一种游戏,或者说是比武。比摔跤,比撞拐。撞拐,就是一条腿扳上来用手把着,单腿独立互相撞,撞倒谁谁输。再就是比翻跟斗,看谁的跟斗翻得高,翻得多。段瑞亭挺能摔跤,连续三次把赖三摔了个嘴啃地,赖三来了赖劲儿,把段瑞亭的裤子拽下来,照着段瑞亭的屁股就咬了一口。这事儿给段瑞亭留下了很深的记忆,赖三之赖也因此出了名。
是赖三先认出段瑞亭,离着老远就喊:是瑞亭哥吧,多咱回来的,真是少见啊!
瑞亭也认出了咬过他屁股的赖三,上前跟他握手打招呼。赖三不大习惯这种方式,用两只手握住瑞亭伸出来的手。在尚庄人心中只有城里人才讲究握手,尚庄人不讲究握手,见面只是问句:吃了吗?对方答:吃了。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是这么打招呼。
段瑞亭这一新奇的举动使赖三觉得还是人家瑞亭行,像城里人了。瑞亭又递给赖三一支烟卷,是迎春牌的,赖三平时都是抽旱烟,过年过节时才买一盒一毛多钱的*烟,迎春这牌子的烟他从未抽过也没见过,他使劲儿吸了一口说:这烟真香,还是城里的烟好!瑞亭挺神气地说他在东北总抽这种烟,两毛八一盒。赖三惊得直伸舌头,说:总抽这么好的烟一个月得多少钱啊,瑞亭哥你挣大钱了吧!瑞亭说:挣不了多少钱,比耪地强点就是了。赖三说:怎说是强点呢,瑞亭哥我们跟你没法儿比啊,这么好的烟,我长这么大也没抽过!听说瑞亭哥你娶了个东北媳妇儿?瑞亭说:孩子都十五了,全回来了,看看老爹老娘。爹娘还没见过儿媳和孙子呢!赖三说:你们段家坟上冒青烟了,当初我也跟你出去就好了。
两个闲唠了一会儿,瑞亭问:尚富通怎么样?他住哪儿?听他妹妹说他家的房子早就拆卖了,他们也脱离兄妹关系不来往了。赖三撇了撇嘴说:蛤蟆没了家又找了个家,过继给人家当儿子了!瑞亭问:怎么回事儿?赖三说:娶了个寡妇,在这寡妇婆家住呢,改姓了,姓这寡妇婆家的姓,叫王富通了。他可照你差远了,他怎么从东北跑回来了呢?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瑞亭听了这消息大吃一惊,他没心思听赖三磨叨,就打断他,问:他现在住哪儿?赖三说:就是后街烧鸡柱家旁边,一打听于凤仙家没有不知道的,那可是个名人哪,要不我领你去?瑞亭说:我知道烧鸡柱家,不就是总到集上卖烧鸡的那个烧鸡柱吗?他现在还卖烧鸡吗?赖三说:就是他。烧鸡柱老了,赶不了集了,他儿子每个集上都去。瑞亭又和赖三握了一下手,说:有时间到段家庄去,我还得待个十天半月的。赖三说:行。望着瑞亭的背影赖三喃喃自语:城里人了真是不一样了。这时候瑞亭给他的烟卷已经抽剩下个烟屁股,他用手指头掐灭了,放进兜里。
瑞亭很容易就找到了于凤仙家。当瑞亭与富通四目相对时两个都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凤仙她婆婆很热情地问:哪村的,找谁呀!瑞亭这才醒过神儿来,说:段家庄的,找富通。凤仙他婆婆感到很亲切,说:和我闺女一个村的,我怎么不认识你?瑞亭说:我到东北十多年了,没回过家。凤仙的婆婆说:怨不得呢,我说怎么这么面生呢。
在凤仙的婆婆和瑞亭说话的工夫,富通心里一直在敲着鼓,又直纳闷:他怎么回来了,又怎么找到这里?但他还是作出一种老友重逢般的热情,说:是瑞亭哥呀,好几年没见了,快进屋坐!
家里来了客人,而且是大老远地从东北来的客人,顿时使凤仙婆媳一阵忙乱,端茶倒水,准备做饭。凤仙婆婆对凤仙说:你去菜园子摘点菜吧!又对瑞亭说:晌午就在家吃饭,咱农村也没什么好吃的,不像你们城里。瑞亭说:婶子你就别忙活了,我跟富通唠唠嗑,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凤仙的婆婆说:也好,你们唠吧,我去买瓶酒,再到烧鸡柱那儿买只烧鸡。
反正我也没脸了,你就跟她说明
婆媳俩都走了以后瑞亭问:富通你真的过继给人家了?倒插门娶了个媳妇儿?富通苦涩地点了点头。瑞亭急得一拍大腿:坏事儿了,我把李亚琴领来了!
尚富通腾地从炕沿上站起来,说:怎么,把她领来了?这可怎么办呢?瑞亭说:李亚琴非得要跟我来,没办法!我先给你来封信问问就好了,都怪我!其实你也不对,一甩袖子走了,这几年也没个信儿!我给你写过两封信,也不见回信,说不好听的话,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这次带李亚琴来也是冒懵,我要是知道你又娶了,我说啥也不能把她带来呀!
段瑞亭说的是真话。那年尚富通不辞而别后,李亚琴就急如星火地来找他,说:段大哥俺掌柜的没影了,八成是回关里老家了,这可咋办呢?段瑞亭很惊奇也很气愤,说尚富通不像话,哪能不告诉一声就走呢。又安慰李亚琴说:富通大概是太想家了,他娘死的时候也没回去。我听说是没路费,李亚琴你也真是个把家虎,钱看得那么死!李亚琴狡辩说:他回趟关里得老鼻子钱了,咋给他弄钱去?再说你们那疙瘩净喝包米糊涂,穷得连媳妇儿都娶不上,回去有啥意思?段瑞亭说:再穷也是家呀!要让你去关里,用不了三天就得想家!我估计富通一准是回关里家了,他到家后能来封信,等着吧!李亚琴说:那就等吧,也没法去找他。
李亚琴于是就等。但等到年底也没见到富通的来信,李亚琴于是又来找段瑞亭,请他往关里家写封信问问是咋回事儿。段瑞亭一连写了两封信,都没见回信。尚富通其实接到了信,他是故意没回信,他对长白山下那个林场已经没有了感情,他不愿再见到李亚琴,包括那个孩子。这以后李亚琴就一直盼回信,盼来盼去也没见到一个字。瑞亭就哄她说富通可能没回关里家,不知到什么地方闯荡了,怕是不好找了。李亚琴信实了,便不再想着尚富通,又对孩子说,你爸跑了,不跟咱过了,你就当没这个爸吧。孩子也信实了。于是这几年李亚琴就一直带着孩子过日子,李亚琴身体粗壮像个男人,除了捡蘑菇、挖山菜、采榛子外还能在冬天里拉着爬犁去割草,自己买了个草绳机在家打草绳子,渐渐地也把尚富通淡忘了。有人问起尚富通的事儿她就说:关里人不可交,找男人千万别找关里人!
李亚琴忽然又想起找尚富通是听说段瑞亭要回关里探家,就突发奇想说:段大哥你要回关里呀,我跟你去一趟行不,看看那个死鬼是不是回关里了!找不着也没关系,我再跟你回来。段瑞亭没法拒绝,只好说:行啊,你准备准备吧。
段瑞亭回到段家庄后先把李亚琴安排在他家住下了,他现在觉得还多亏这样安排,要是直接把她领到尚庄就麻烦了,搞不好会闹出一场官司。李亚琴是有名的假小子,唬里巴唧的,她爸李大更是惹不起,他要是得着点儿理能把你缠磨死。段瑞亭为难了。尚富通更为难。二人唉声叹气,不住嘴地抽烟,过了好一会儿,尚富通忽然说:瑞亭哥,这事儿瞒是瞒不过去了,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我为娶个媳妇儿认了个娘。反正我现在也没脸了,你就跟她说明白了吧,愿咋咋的吧!
这时候凤仙和她婆婆一前一后进了院,凤仙她婆婆一手拿着瓶酒,一手提着只烧鸡,没进屋就喊:富通快放上桌子,你们先喝着。这鸡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就是为了等这新出锅的烧鸡才回来晚了,叫你们等久了!瑞亭忙接过酒和烧鸡,说:婶子你太客气了,我和富通像亲哥儿们一样,又不是外人。凤仙她婆婆说:你是贵客,平时请还请不到呢!俺们富通没酒量,话语又少,你可要喝好啊!
瑞亭对“俺们富通”这个称谓很觉新奇,说:蛤蟆,你老丈母娘真亲你!
尚富通苦涩地一笑。
坟屋突然坍塌,塌得如一座新坟
早饭刚过,一个粗壮女人闯进凤仙家。一进门就喊:尚富通你这个王八犊子,跑这里招驸马了,你给我滚出来!
尚富通听得出是李亚琴。他意识到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心中一阵紧张。他太了解李亚琴了,泼马张飞的像个母老虎,叫起真来敢拼命。但这场恶战到来得太突然,他太缺少心理准备了。
凤仙问:这是谁呀,怎么闯到咱家来撒泼!
凤仙的婆婆说:你们都别动,我去看看,八成是个疯子。
凤仙她婆婆迎上前去对那粗壮女人说:这是哪村的客呀,走错门了吧?
粗壮女人憨声憨气地说:我找尚富通,这个王八犊子把我坑稀了,你叫他出来!
凤仙她婆婆说:有话到屋里说吧,院里说话不方便。李亚琴说:也行,我跟这王八犊子算不清的账!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尚富通涨红着脸,像个即将被宣判的罪犯一样站在那里。凤仙一脸惊讶,却又像猜出奥秘似的站在那里。凤仙的婆婆也预感到有些不妙,不知所措地呆立着。李亚琴也一下子呆住了,她看到了四年没见面的丈夫,看到了十七年前那个捡蘑菇的丈夫,看到了已经淡漠了的负心人!当眼前这个形象一下子和她淡漠了的那个形象重合的时候她也不知所措了,一进院时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憋了回去,猛然涌上心头的是极其复杂的感情:哀怨、悲伤、痛苦、愤怒、陌生、亲切、激动以及万语千言潮水般奔来的杂乱。她不知该如何表述,如何发泄,这个男人般的女人顿时失去了她男人般的坚强和粗鲁,只剩下女人的软弱。她用颤抖的手“你、你”地指了指尚富通,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趴在炕上杀猪似的号了起来。
凤仙明白了。凤仙的婆婆也明白了。尚富通想解释几句被凤仙摆摆手止住了。然后,婆媳俩就一起去劝李亚琴,两人边劝边哭,三个可怜的女人哭成一团。尚富通感到空前的孤立,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理解他,甚至没有人理会他!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沉重的负罪感使他痛心疾首,是他造成了这三个女人的不幸和痛苦,他感到不可原谅又无法解脱,无处申诉又无地自容,他灰溜溜地走出屋外,逃犯似的逃出凤仙家,逃向他坟场边的土屋……
这土屋因一年多没人住越发现出颓相,屋里结着蜘蛛网,一股发霉的气味儿直扑鼻子。土炕已塌陷了一块,残破的炕席上一层潮土,他和尚瘸子用过的几只破旧盆碗在黑色的、长着绿毛的木桌上放着,盆碗里的灰尘上留着几行潮虫和蟑螂爬过的痕迹。土屋显然是在夏天里漏过雨,屋地上还有潮乎乎的似乎永远也干不了的一片湿土。湿土上长了青苔,墙角处还有一丛蘑菇,一丛很好看的带红点的蘑菇。这时尚富通耳边像是响起一个憨声憨气的声音:这蘑菇不能吃,是毒蘑!尚富通却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拔下这一丛蘑菇,若有所思地把玩了一阵,然后狠狠地抛出窗外。
尚富通耳边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是尚瘸子的声音:男人啊,没女人时想女人,走进了女人就像走进一座坟,想出都出不来!他此时突然对尚瘸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敬意:瘸叔真是个明白人,他算是把人世间这点事儿看透了。他又可怜起自己来,他觉得自己可怜的婚姻就像这毫无生气、充满霉气的坟一样的屋子,他恨不得这坟屋马上坍塌下来,埋葬这可怜的婚姻,连同他自己!他又觉得尚瘸子是幸福的,他已经彻底地解脱了,他的彻悟和不幸随着风声化作呜呜的诉说,这诉说虽悲悽却不会再掺进人世间的烦恼,因而也就不再有痛苦的感觉,重负的拖累……
尚富通是在傍晚的时候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的。他对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是个被嫌弃的人,一个肮脏的人,一个谁也不愿接近的人。
意想不到的是凤仙仍然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饭在锅里呢,我去给你热热。此时尚富通觉得凤仙的微笑是如此灿烂,如此美丽,一如他第一次见到这微笑时的感觉。但这微笑里似乎又深深地掩藏着什么的。
坟屋突然坍塌,塌得如一座新坟
凤仙说:我和李姐说了半天话,李姐这人挺好的,直性子,我喜欢跟这样的人说话,东北人都像李姐这样吗?尚富通哼了一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凤仙会这样大度和宽容。
凤仙又说:我和李姐说好了,她今晚就在咱家住,你们两个住西间,我和娘住东间。吃完饭就早点睡吧。尚富通愕然地望着凤仙,刚想说什么,凤仙却转身出去了。
这夜晚尚富通就和李亚琴被安排在一个屋。李来琴没说“你上来”,在炕一头面对着墙躺着,尚富通也没有要上去的欲望,在炕的另一头对着墙躺着。在他们俩之间放着一盏煤油灯,这灯光划出了一条界线,隔开了两个曾经靠近的身体。如豆的灯光映出一片昏黄,却照不亮两颗死灰般的心。
李亚琴粗声粗气的呼吸成了这死寂的屋子里的唯一的声响,尚富通感到有些恐惧。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了李亚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番话:尚富通啊尚富通,你挺能啊,我还寻思你丢了呢,死了呢,闹半天跑到这里絮窝了。我采了二三十年蘑菇,怎么把你这个毒蘑菇挖到筐里了?要是搁往常,我这个脾气非得撕碎了你不行!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说起来你得感谢你媳妇儿凤仙,她真是个好人,贤惠、心好,通情达理,你这熊样儿的找这么个媳妇儿真是烧高香了。她比我好,我真没想到关里人这么懂事儿,也这么会办事儿,不像俺们东北老娘儿们像个炮筒子,一点火就着!你跟她好好过吧,咱俩两清了!我回去再上山采蘑菇时得好好看看毒蘑菇是啥样儿,再采几个来喂喂狗,看看究竟有多大毒性!
尚富通默默地承受着李亚琴的谴责和怒斥,他实在是找不到话说,他能说什么呢?说一千个“对不起”“请原谅”有什么用呢?只能招来反感。他原来是准备和李亚琴摊牌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跟她来硬的,认为他和李亚琴没有结婚证她告也告不赢,她想怎么办就奉陪到底。但此时,他又对这个跑了几千里地来找他的女人怜悯起来,他觉得不能这么对待这个无助的女人,这样做太没人性了。于是就说:亚琴你就说吧,说一宿也行,我听着!
李亚琴却突然大怒:你别叫我亚琴,你不配叫我亚琴!我也不说了,和你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跟你费唾沫不值得。算了吧!说罢呼地转过身来,扑的一口吹灭了灯,呼地又转过身去。
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尚富通的心也像是一下子掉进黑窟窿里,深得探不到底儿。
在另一间屋子里,凤仙和她婆婆也在想着心事。这个夜晚对她们婆媳二人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夜晚。
凤仙已有了身孕,她后悔不该要这个孩子,她婆婆却十分看重这个孩子,认为这个家有了接续香火的人,她到了阴间也可以向老头子交代了。
第二天大清早,李亚琴收拾收拾就要走,她对凤仙说:妹子,我走了,你是好人,你就跟他过吧,我回到东北会想你的。回去后我给你邮点蘑菇来,是我自己上山采的,一个一个地挑的,管保没有毒蘑,我们那疙瘩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尝尝吧。凤仙拉住她说:妹子你别走,按理说你该把他领走才是,你们是老夫老妻了,还有个孩子。李亚琴眼里涌出泪来,她挺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说:妹子,你不是也怀上了吗?看这样儿像是个小子!小子好啊,千万别生丫头,女人天生受罪!
凤仙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
李亚琴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凤仙家。
凤仙久久地望着李亚琴那男人样的背影,喃喃地说:傻大姐呀,你真傻!接着又补上一句:傻凤仙啊,你真傻!
尚富通也久久地望着李亚琴那男人样儿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凤仙她婆婆说:凤仙,快回屋吧,外头凉!
凤仙由她婆婆搀着回到屋里。
尚富通也回到屋里。
三个人默默无言,都低着头,谁也不看谁,像是谁也不认识谁。
坟屋突然坍塌,塌得如一座新坟
不知过了多久,凤仙平静地说了句:富通,你走吧,我们的缘分尽了。
尚富通愧疚万分,颤抖着声音说:凤仙,咱俩过不行吗?反正她也走了。
凤仙冷冷地笑了笑,摇摇头:你说这话儿心不疼吗?我疼得像扎着刀子!你走吧!
凤仙她婆婆担心凤仙肚子里的孩子,说:凤仙,要哭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好些,别伤了肚里的孩子!
凤仙又是摇了摇头:不哭了,哭不出来了!
尚富通心中充满了死一般的绝望。他一声不吭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凤仙家的门。在他跨出门外的一刹那,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这哐的一声响震得尚富通心里一咯噔,他仿佛觉得这关上的大门也关闭了他的全部情感,把他排斥到另一个世界。
赖三迎面走来。尚富通想绕开他却没有绕开。赖三笑涎着脸说:蛤蟆哥真有福啊,有两个媳妇儿,让给我一个行不?
尚富通压抑已久的悲愤怨怒猛然爆发出来,大声吼着:赖三我操你娘!你真他妈会赶时候!让给你,全让给你,你去吧!那是座坟,你不怕死就进去吧!
赖三呆住了,他头一次看到尚富通这么大火气。
尚富通又回到了他的坟屋,他看到,墙角的湿潮处又生出一丛蘑菇,仍然是长着很好看的红色的斑点毒蘑,尚富通一把将它拔起,狠狠地扔出窗外。
几个月后,坟屋突然坍塌,塌得如一座新坟。
有人说,新坟里有蛤蟆叫,伴随着鬼哭一样的呜呜风声。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追逐着:下雨了,冒泡了,蛤蟆呱呱叫了……

桥头
桥头(1)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2)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3)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4)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5)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6)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7)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8)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9)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10)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11)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12)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13)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14)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桥头(15)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鸽子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1)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具体地说是来自三个家庭
一支大约有七八匹骡马的队伍在荒野上艰难前行。荒野上几乎看不到树,贫瘠而干燥的土地上甚至连草都很少。一个个地包子在荒野上隆起,也是没有树和草,像是一个个坟丘子。有人说这里在古时候叫塞外,曾有穿铠甲、跨战马、持刀枪的古代将士在这里驰骋过,征战过,战死过,那坟丘子样儿的土包子内说不定就埋着古代将士的尸骨。许多边塞诗人的灵感便是发端于此,并留下了诸如“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那样的气壮山河的诗句。
然而,这支骡马队却远没有“金伐鼓”、“旌旆逶迤”的威武和雄壮。骡马们一身疲惫,懒洋洋地走着,扑面的风沙使它们难以昂首奋蹄。它们显然不属于驰骋沙场的战马,就是在普通的同类中也颇显羸弱,它们只配耕地拉车,而它们的主人也正是看好了这个用途才把它们从遥远的地方买来带回家乡。
打头的是一匹棕色的有几点白花的马。马背上驮着个扎着白毛巾、穿着一身土蓝布衣服的四十来岁的汉子,典型的冀中平原庄稼汉的打扮。后面一匹黑马驮着个女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头上扎着块紫花头巾。第三匹马驮着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在前,女孩在后,女孩紧紧地搂着男孩的腰。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牵着这匹马步行,时或嘱咐嘱咐马背上的两个孩子,让他们坐稳了,别摔下来。这瘦小的年轻男人还得照顾后面的几匹骡马,吆喝它们紧跟上别掉队。
走了一程后,瘦小的年轻男人说:干爹,这里有点儿草,停下来放放牲口吧,咱也该吃点儿东西了。那个被唤作干爹的汉子说:也行。于是就下了马,又把女人和孩子扶下马。骡马们见到草就乱了队形,到那片草地上啃食去。这里用了“啃食”这个词是因为草太矮小了,几乎紧贴着地皮,骡马们只能充分发挥下牙的作用,啃着吃,直到啃出草根,啃一嘴沙子。
这几个人的情况要比骡马好些。他们尽管也是啃食,啃食干巴巴的饽饽,但他们带着水,不会有光啃食的艰难。瘦小的年轻男人像大哥哥一样地照顾着两个孩子,爱抚地说:小小,妮子,吃饱点儿,吃饱了好赶路!两个孩子说:祥子哥你也吃!但年轻男人仍没有吃,等两个孩子都吃完了,他才吃孩子吃剩下的干饽饽,喝孩子喝剩下的水。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具体地说是来自三个家庭,但他们都姓尚,都是尚庄人,都是走口外的,现在是从口外往回走。
尚庄人把到千里之外的张家口讨生计的叫“走口外”的。走口外的人多是做贩卖骡马的买卖,口外盛产骡马,且都膘肥体壮。贩来了骡马就到骡马市上去卖,除了花费之外能赚些钱。但个中辛苦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两千里地不是车运,而是骑着马回来。把骡马带回来,得走一个来月,天黑了就在大车店住宿。有时走了一天也见不到个大车店就露宿野外,这时候便很难睡个囫囵觉,得防备狼的侵扰,荒野上不乏狼的踪迹。
能吃这个苦的人在尚庄人看来是能耐人。他们像崇敬英雄一样崇敬这样的人。自然,这些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同时也是摆弄牲口的行家。他们专有一套相骡马的经验,只须看看牙口,打量一下腰身,就能估摸出个大概的价钱。
走口外的人一般都被认为是能挣外财的。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这是尚庄人常说的话。这些有些外财的人日子过得比一般人都好,盖房子,娶媳妇,每逢集上都能割二斤肉,买只烧鸡吃。烧鸡柱的烧鸡摊子是这些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因此烧鸡柱一见他们就特别客气:来一只吧,新出锅的!这些人也挺大方地掏出五块钱来,在烧鸡摊子上挑一只烧鸡,昂首阔步地拎回家。
然而,走口外贩骡马的在尚庄几百口子人中毕竟是极少数,一般人虽对这些人羡慕有加,却很少有勇气、有能力去冒这个险,吃这个苦。尚庄人固守田园惯了,他们宁愿在尚庄耪大地,啃玉米饼子,也不愿跨出尚庄一步。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2)
走口外的人当中有一位叫尚大水,被认为是骡马行家。他知道走口外走哪条路最便捷,在口外的骡马市上怎样选骡马,回来后怎样转卖。因此,走口外的人都叫他大水哥,这里不光有年龄的因素。
这天大水正啃着烧鸡喝着烧酒,疤瘌祥来了。疤瘌祥大号尚永祥,因为他从左耳后到下巴额有一条子挺亮的疤瘌,人们就叫他疤瘌祥。疤瘌祥还有一只眼睛是风落眼,一见风就流眼泪,流眼泪就用手擦,擦来擦去擦出个黑眼圈子,和另一只眼差别很大,像个独眼龙似的。
疤瘌祥进屋后就说了声:大水叔吃饭哪。论辈数他给大水叫叔,大水也长他十多岁。大水也没给他让座也没停止啃烧鸡,边咀嚼边说:有事儿吗?疤瘌祥瞅着大水正啃着的那个油光光的鸡胸脯子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大水叔你什么时候还去口外,我跟你去一趟行不?
大水停止了啃那鸡胸脯子,不屑地瞅了疤瘌祥一眼:你?疤瘌祥说:大水叔我真想跟你走一趟,不会拖累你的!大水笑了:看你像个干巴鸡似的,不怕扔在烧鸡铺里啊?疤瘌祥说:看大水叔说的,我才二十三,瘦点儿是不假,可我能吃苦,能走路。你不怕狼吗?狼专爱吃你这样的,骨头多!大水仍然是没有正正经经地回答他。
疤瘌祥说:大水叔别开玩笑了,就是遇上狼我也不怕,有你呢。大水叔你就让我跟你们走一趟吧,我给大水叔牵牵马喂喂草料,我不图挣钱,暂时也没这个能耐。大水说:暂时?你小子看来还有点野心啊!不过我得告诉你疤瘌祥,这个事儿不光是吃苦,还得冒风险,牲口跑了,死了,赔了,这都是说不好的事,要是点儿背倒霉真遇上了,叫爹喊娘都没用!疤瘌祥说:大水叔我不是说要自己干,我是跟你干,给你当伙计,到时候给我口饭吃就行。
大水有点心动。他四十来岁了也不年轻了,这么远的路有个帮手也行,就说:疤瘌祥你可得想好了,别半路上尿裤子,草鸡了,我可把你弄不回来,只能扔在半道喂狼。疤瘌祥挺坚定地说:大水叔你只管放心,我要是草鸡了尿裤子了不是我娘养的!大水说:你娘知道吗?疤瘌祥说:知道,俺娘说我该娶媳妇儿了,在这穷村子里耪大地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跟大水叔闯两年兴许能混出个人样儿来。
这时候大水才指了指炕沿让一直站着说话的疤瘌祥坐下,扔给他一块鸡骨头,说:烧鸡柱这烧鸡就是味儿好,你尝尝!鸡吃骨头鱼吃刺,这鸡骨头也挺有嚼头!疤瘌祥看到那是一块鸡肋骨,肋骨上面还带着点肉。疤瘌祥连骨带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这烧鸡就是好吃,连骨头都香!大水说:你要是勤快点儿把我伺候好了,跑一趟给你弄只烧鸡吃!疤瘌祥乐呵呵地说:大水叔你待我真好,我没爹了,就认你干爹吧!说着就要给大水磕头。大水说:算了算了,认个干爹也行,我正好没儿,老娘儿们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丫头片子。
疤瘌祥是乐颤颤五音不全地哼着小曲回家的。娘问:祥子你今儿个怎么这么乐?疤瘌祥把拿过鸡肋的手往他娘鼻孔前一伸,说:娘,你闻闻香不?他娘说:一股烧鸡味儿。疤瘌祥挺自豪地说:刚才在俺干爹家吃了只烧鸡,可香了!他娘惊奇地问:你干爹?谁是你干爹?疤瘌祥说:大水!他认我这个干儿子了,他说带我走口外,管吃管喝回来后还给买烧鸡吃,娘不是也说过让我出去闯闯吗?跟俺干爹闯两年见见世面,给娘娶个儿媳妇,生个胖孙子!
疤瘌祥他娘脸上也有了喜色,说:这样也好,人家大水走口外走熟了,跟他干不能吃亏。
这以后疤瘌祥就跟着大水走口外了。大水不再叫他疤瘌祥而叫他祥子,疤瘌祥则毕恭毕敬地给大水叫干爹。疤瘌祥鞍前马后地跟着大水,比伺候他亲爹还尽心。大水也不失言,每次回来都能给疤瘌祥买只烧鸡,挺慈祥地说:祥子,拿回去跟你娘吃吧!时或还给他点零花钱,疤瘌祥觉得挺得意,走在街上也仿佛高大了许多。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3)
大水每次去口外都要去一个固定的地方落脚。这是一个只有几间房子的大车店,院子里有一排牲口棚,可以存养十几匹骡马。这个大车店的主人也是尚庄老乡,男的叫尚瑞来,女的叫尚金萍,他们也是走口外从尚庄来的。不过他们没有贩骡马而是在这里开了个大车店。尚瑞来比大水小一岁,尚金萍比他们小几岁。尚瑞来两口子有一双儿女,儿子叫尚玉普,女儿叫尚玉兰,他们按口外的习俗给玉普叫小小,给玉兰叫妮子。小小和妮子管大水叫大伯。他乡遇故知,大家都挺亲热,大水到了瑞来的大车店就像到了家,很随便也很惬意。
这情景只是难住了疤瘌祥。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瑞来夫妇。大水就说:叫叔叔婶子吧,一个村的按辈数也该这么叫。疤瘌祥于是就叔叔婶婶地叫着,叫得很响也很甜。
在疤瘌祥的记忆中,大约是第四次跟他干爹大水来到口外,住进他瑞来叔的大车店时,正赶上瑞来生病,而且病得不轻。大水用贩骡马的钱给瑞来买药求医也不见好,瑞来觉得不行了,就拉住大水的手说:大哥,我这病怕是不好,你也别白花钱了,我死了以后你把这个大车店变卖变卖能贩几匹骡马就贩几匹骡马吧,我不能白花你的钱,你挣点儿钱也不容易。你弟妹和两个侄子也交给你了,你把他们带回尚庄,叶落归根吧,我是不能跟你们回去了。瑞来说这番话时十分悲伤,大水也十分悲伤,疤瘌祥也叔啊叔啊地呼叫着,金萍和两个孩子不住地哭。
瑞来的病终于没能好起来。口外成了他生命的最后停留地,大水按照瑞来的嘱咐变卖了大车店买了几匹骡马,带着金萍和两个孩子离开口外回尚庄,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今天就让你打死我(1)
  今天就让你打死我,死了清净,你跟人家过去
大水把金萍母子带回尚庄后就把他们安排在自己家里,大水家在尚庄南头,有三间北屋,两间东屋,两间西屋,还有一个挺大的牲口棚,西屋放草料,东屋放杂物,大水找来几个人把东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烧了烧炕,让金萍母子住在那里。大水讲义气,他觉得瑞来夫妇对他不错,不能亏待了金萍母子,金萍很是感激。
但大水的老婆李桂芝却容不下金萍母子,她背着金萍母子质问大水:你从口外领来这么个寡妇住在咱家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八成是相好的吧。告诉你大水,你要是有了外遇,咱就别过了!大水在村里是有名的火暴脾气,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的角色,连小伙子都惧他三分。他老婆李桂芝这番话使他心头火起,骂一声“你他妈胡说些什么”就随即扬起巴掌。但没等落下来李桂芝就先号了起来,边号边往大水身上撞,又不停地叫着:你打,我今天就让你打死,死了清净,你就跟人家过去!
大水扬起的手掌终于没有落下来,停在半空中,最后是李桂芝给扳下来并拿着大水的手掌打了大水个嘴巴子,说:还想打我?你这没良心不要脸的,喝了点儿牲口尿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大水顿时没了脾气,他跟别人脾气蛮大就是跟李桂芝来不了脾气,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李桂芝之泼足可制服尚大水之暴,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后来还是大水服了软,说:桂芝你就别闹了,人家瑞来活着的时候对咱不错,咱不能对不起人家。金萍他们走口外走了十多年,爹娘也没了,房子也没了,让他们住住不行吗?
李桂芝也消了气,说:那就先让他们住住。不过时间长了可不行,两匹马在一个槽子里喂还咬架呢!
大水说:这我知道。但到了咱家就是客,得好好待人家。
李桂芝说:这不用你操心。
金萍母子就这样留下来了。过些天大水又走口外,疤瘌祥也跟着。家里剩下李桂芝母女和金萍母子的时候还挺平和,金萍会处理这种关系,整天嫂子嫂子地叫着,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大水不在家李桂芝也不再那么火气冲天,特别是几个孩子都挺好,玉普像个大哥哥,知道让着两个妹妹。金萍事事都办得无可挑剔,倒让李桂芝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挺亲热,一家人似的。
其实,金萍在尚庄不是没有亲戚。她婆家、娘家都在尚庄,只是公婆爹娘都过世了,金萍有个姐姐,远嫁到京郊去了。瑞来有个姐姐住在尚庄北头,金萍刚和瑞来结婚就去了口外,没什么来往,不亲不热的,所以金萍回尚庄后没去大姑姐家。但不多天大姑姐却突然来到大水家,一进门就喊:金萍弟妹在吗?
这时金萍正操持着做饭,一见大姑姐来喊她,有点发愣,因为大姑姐在金萍心中没有太深的印象。大姑姐也有点发愣,停了一会儿说:你就是金萍弟妹吧,这么多年没见面有点儿面生了。金萍也辨出了大姑姐的模样,说:是大姐吧,快进屋坐!
两个人很快就拉近了距离。提起瑞来死在口外,连尸骨也没弄回来,大姑姐直掉眼泪,抹了一把鼻涕说:俺兄弟真命苦啊,二十多岁就去了口外,连尸骨都扔在那里了!剩下你们这孤儿寡母的,在人家家住着多可怜。弟妹你回来后应该先到我家,我家穷是穷,可咱们是正经亲戚,放着正经亲戚家不住住外人家这算怎么回事儿?村里人不笑话你也得笑话我呀!这事儿过去了,弟妹我也不怪你了,我今天是来叫你回家的。金萍有点难为情,说:大水哥跟瑞来像亲哥儿们似的,他非得让我们到他家住,我也推辞不过。回来后也没先去大姐家,失礼了,大姐担待点儿吧。大姑姐说:别的都不说了,跟我走吧,都给你们腾出屋子来了。
这时候李桂芝从外面回来了,得知金萍她大姑姐的来意后就说:金萍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上你那儿住干什么?这里宽敞,又不缺吃的。金萍她大姑姐说:我知道你们对弟妹好,但我不管他们不叫街坊邻居笑话呀!我这个大姑姐不是也太不近人情了吗?大妹子,就让他们跟我走吧,以后有什么事儿再来麻烦你们。
今天就让你打死我(2)
李桂芝和尚金萍这几天虽处得不错,但她从心里也不愿意金萍母子长期住她家。现在金萍她大姑姐上门来叫,便来了个顺水推舟,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拦了,金萍妹子以后常来串门,咱就当亲戚走动。金萍大姑姐说:可不是,又多了一门亲戚!
金萍领着孩子走了,不多天大水也回来了,一见没有了金萍母子便发起火来:你他妈真不叫人,怎忍心把这孤儿寡母撵走呢?我尚大水一辈子都是讲仁义重义气的,现在算是叫你把我毁了!这一次大水是真生气了,他抬起了两次手掌,而且抬得很高很有力量,但最终是落到自己脸上,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李桂芝这回没撒泼,也没用头往大水身上撞要拼命,却是嘿嘿笑着,说:打呀,再打响点儿,挺好听!大水说:我干什么打自己,我疯了?李桂芝说:大水你是疯了,疯到不问青红皂白!我跟你实说吧,金萍走了真是不怨我,不是我撵她走的,我俩处得挺好的,孩子们也处得很好,是她大姑姐来叫他们的,她大姑姐是她的实在亲戚,亲戚不帮亲戚怕叫人笑话。我要是有半句假话你拿斧子劈了我!
大水看李桂芝那个认真劲儿也信了,他这时才想到金萍还有个大姑姐在北头叫尚瑞玉,她大姑姐夫就是那个窝窝囊囊一杠子也压不出个屁来的瘸老乐,整天瘸着个腿唱唱咧咧地穷欢乐。大水便说:瘸老乐那个穷家能养起这三口人吗?李桂芝说:养起养不起人家是正经亲戚,咱收留人家亲戚算怎么回事儿?你要是念着瑞来的好处,帮帮她不就得了?
大水一想也是,就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饿了,快做饭去,再去烧鸡柱家拎只烧鸡来!
李桂芝很爽快地应了声:嗯!
哼河北梆子养鸽子,顶渴也顶饿
瘸老乐真是个穷欢乐。他家在尚庄差不多算最穷的,穷得经常借着吃,左邻右舍都叫他借怕了,因为他只知道借不想着还。他也不多借,借个一升二升的棒子面,一碗两碗的红高粱,即便如此,也是强供嘴。
但瘸老乐却总是乐着,他爱唱河北梆子,专唱坤腔,像《穆桂英挂帅》、《大登殿》什么的,都是哼唱穆桂英和王宝钏的戏文。他哼唱的时候总是把拖腔唱得很长,哼哼嗨嗨地像叫猫子。别人听了直嫌烦,斥责他:瘸老乐你家死人了怎的,怎么总这么悲腔悲调的。瘸老乐不恼不怒也不反唇相讥,仍旧有滋有味儿地拖着腔,像是很陶醉似的。
瘸老乐腿瘸不是从小带来的,是那年到滹沱河上筑堤受了风寒落下的。他一年到头在膝盖上裹着块棉垫子,三伏天也不拿下来。他穿的裤子也挺特别,用背带吊着,不扎腰带,叫“吊裤”。尚庄穿“吊裤”的就他这么一个。吊裤腿扎着根带子,说是怕漏风,尚庄穿吊裤且扎着裤腿的也就他这么一个。有人说瘸老乐这裤子放个屁都跑不出味儿,老乐说这才好呢,留着热气暖暖大腿。
瘸老乐除了爱唱河北梆子之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养鸽子。瘸老乐没儿没女却养了一群鸽子。他的鸽子就养在大门洞子里,靠墙顶棚有两排用高粱秆子编的托架,鸽子们就在那托架上咕咕地*下蛋,生儿育女。
这大门洞的建造出自瘸老乐先人之手。瘸老乐祖上曾经比较富裕,有很大的宅院,这大门便是那宅院的门。据说原先漆着黑亮的漆,后来久经风雨剥蚀便褪去了黑亮的漆,露出木板的内瓤且裂纹八瓣,残缺糟朽。
瘸老乐家这大门洞很引人注目。两扇大门虽说已经糟朽破烂,但仍然残存着昔日的气派,这个门洞比一间屋还大,鸽子们有了较为广阔的空间繁衍生息,串门的一进大门便会有一阵接一阵的“咕咕”鸽鸣迎接着,只是进大门后不要靠着门洞的墙根儿走,免得被屙一头鸽屎。
瘸老乐现在住的三间西厢房也是祖上留下来的,或者说是他的父辈或祖辈分家分来的。瘸老乐祖上的后人们几经分家已把当初那个可观的宅院瓜分得七零八落,瘸老乐现存的不动产就是这个大门洞和三间破旧厢房,大门洞太大而厢房太小,显得很不协调。瘸老乐的老婆曾提出拆了这大门洞另盖个小的,以便与三间住人的厢房相匹配,但瘸老乐说什么也不让拆,说是拆了大门洞,鸽子上哪儿养去?瘸老乐宁可自己居无住所也得让鸽子有个安身之处。
瘸老乐一般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儿,他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咕咕”地喂鸽子,所以,让金萍母子来家住的事儿他也没多言,跟他老婆说:你看着办吧,怎么着都行!
金萍她大姑姐于是就这样办了,把金萍他们娘儿仨安排在南间,她和瘸老乐住北间。金萍她大姑姐心眼好,说是你们娘儿仨就住这儿吧,过两年孩子大了就好了,金萍无奈地说那就熬吧,只是给大姐添麻烦了。私下里又对玉普说:你跟你姑父下地吧,学着干点儿庄稼活儿,帮帮你姑父。玉普说:妈,我想上学,咱村比我小的都上学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没进过学校呢!小小的口音还没改回来,还是给娘叫妈。这时候妮子也凑上来说:妈我也去上学,我不识字将来不是也跟妈一样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金萍说:行吧,那你们就上学去,可不许贪玩!
小小起初非常想上学念书,是因为见到别的孩子都念书,可没过多久他又不想念书了。这是因为他在班里比别的孩子高一头,年龄也比别的孩子大几岁,同学都笑话他,加上他是在口外长大,说话挺侉,不合流,学生们都合伙欺侮他,像一群蚂蚁斗一个蝼蛄,蝼蛄虽然个儿大,却常常败给一群蚂蚁。他于是渐渐淡漠了上学的兴趣,却产生了另一种兴趣,这就是跟他姑父养鸽子。
瘸老乐很高兴他侄子兴趣的转移,他不在乎小小上不上学、读不读书。在他眼里,念不念书都一样,连学校的老师都得耪大地呢,何况学生?还不如养养鸽子有意思,年节时还能杀只鸽子吃点儿肉。瘸老乐轻理想重现实,轻长远重眼前,觉得穷富都是过,乐呵自在就行。
哼河北梆子养鸽子,顶渴也顶饿
小小玉普深受着他姑父的这种影响。他觉得姑父是个了不起的人,其了不起之处便是遇事看得明白,会养鸽子。
瘸老乐给他的鸽子起了很好听的名字,诸如灰仔、雪丫、咕咕头等等。有的鸽子腿上还绑着鸽哨,是用丫葫芦做的,挑个小一点儿的,形状好一点儿的,拦腰锯断,蒙上块竹片子或薄木片,留下个斜口,固定在鸽子腿上,鸽子一飞就呜呜地响,早上呜呜地放出去,晚上呜呜地飞回来,鸽哨在空中响,全村子都听得到。村里人很羡慕地指着空中说:看,瘸老乐的鸽子!这时候瘸老乐心里便乐得没法,小小心里也乐得没法,越发觉得姑父有能耐,了不起,因此对养鸽子的兴趣也伴随着对姑父的崇拜与日俱增。
小小为养鸽子不爱上学甚至逃学的事儿引起了金萍的重视。她背着姐夫瘸老乐训斥玉普:小小你怎么不争气呢,吵着闹着要上学现在又旷课逃学玩鸽子,玩鸽子能玩出什么名堂?白瞎了我和你大姑一片心了!小小却不以为然,仍然觉得玩鸽子比上学有意思,姑父比学校里的老师有能耐,而对于他妈的絮叨和指责却产生反感,这耳听了,那耳就冒了,照样玩他的鸽子。
瘸老乐穷了一辈子,也乐了一辈子,全村谁也没他穷,但谁也没他乐。哼唱河北梆子,养鸽子,有这两件乐事就满足了。别的他不求什么,也不在乎什么,大饼子多了就吃两个,少了就吃一个,断顿了不吃也行,唱河北梆子和养鸽子顶饥也顶饿。
瘸老乐的老婆尚瑞花和他是两种性格。尚瑞花特精细,特俭省,精细到老乐喂鸽子时都要从一把高粱里一粒一粒地挑拣,确保喂鸽子的都是瘪粒;俭省到梳头时都要把梳下来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缠在一起,塞在墙缝里,等到“头发换洋火”的叫卖声传来时,把一小卷头发拿给小贩,换一盒洋火。
两个人这种迥异的性格经常会引发一场争吵。如果老乐拿着一瓢未经挑拣过的高粱去喂鸽子让尚瑞花老太太看见了,非得夺下来挑一阵子不可,同时还要数落个没完没了,数落得老乐心头火起甚至要动手打人。老乐其实也没真正打过瑞花老太太,吓唬吓唬,比画比画也就是了。
每当看到姑父和姑姑吵架时小小总是站在老乐一边,他认为姑父的做法根本就没有错。不就是喂鸽子的高粱里带上了几个饱满的高粱粒儿吗?那能有多少?都不够人吃一口的,人少吃一口就能喂几只鸽子,人就非差这一口吗?出于对姑父和鸽子的极大同情,小小就经常从装高粱的陶罐子里偷出点儿高粱来,帮助老乐喂鸽子,老乐拍着小小的肩膀赞不绝口:这才像我侄子!
干爹交给你一件事(1)
尚大水从口外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他老婆:你去看过金萍他娘儿几个没有?他们过得怎么样?李桂芝愣了一下马上就火了:你出去两三个月不先问你老婆怎么样却先惦念着别人,心长歪了是怎的?我没给你看着,谁知道他们怎么样?大水说:不是我心长歪了,是你光往歪处想。金萍他们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人家瑞来活着的时候待咱不错……没等大水说完李桂芝就气呼呼地打断他:不错怎的,咱也没慢待他们,人家到了她大姑姐家,咱总去掺和算怎么回事儿?村里的寡妇多了,愿管你都去管吧,看你有多大能耐!大水也来气了:你怎么越说越不着调了,你他妈的会不会说人话?李桂芝是从来不吃硬的,她见大水火起,泼劲儿又上来了:你骂谁?整天伺候你还整天没个笑脸,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我是你家丫环啊,该你的呀!你尚大水整天摆弄牲口,我看你也和牲口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想过了,你就跟人家过去,这个家也不留你!大水用力一推把她推了个腚堆儿,李桂芝更是扯着嗓子号了起来。
大水不管,气呼呼地进了屋。桌子上饭菜已经摆好:一只烧鸡,一壶烧酒,两碟小菜,大水一见心又软了,忙出去扶起他老婆,说: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快进屋吃饭吧!李桂芝仍不依不饶:每次回来都像贵客一样伺候着,你还这样对我,良心叫狗叼了?大水连忙赔不是: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不该推你,要是不解气你就打我两下子!李桂芝这才停止了哭,进了屋掰下个鸡大腿就啃,嘴里还叨叨着:我算看透了,我怎么伺候也不行,以后我也不能光亏着自己为别人了。但她嘴上这样说,却咽不下啃在嘴里的鸡肉,就把那公鸡大腿往大水碗里一扔,出去了。大水望着李桂芝的背影,说:怎么走了,坐下吃啊!李桂芝甩过一句:你自己吃吧,别噎死!
大水发现,今天的烧鸡是半只,正纳闷儿,女儿玉凤进来了。大水说:上哪去了?玉凤说:俺娘让我给俺金萍姨送了半只烧鸡。大水笑了:你这个娘啊……
大水还真是冤枉了李桂芝。大水走口外这些日子李桂芝经常去金萍家,唠得还挺热乎。但她出面去行,大水只要一提金萍她就要恼,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觉得她是大水的女人,大水不能再接近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心里想着也不行,不能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今天和大水吵了这一架,她伤心了,发誓再也不去看金萍。她对大水说:你既然这么惦记金萍,以后你就自己去得了,我也省得操这份儿闲心了。
但是,大水不敢去,他怕不经意间再引发一场争吵。他打憷这样的争吵,厌倦这样的争吵,这不仅因为每次争吵他注定都是败者,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样的争吵太没有价值,只能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然而,大水还是惦记着金萍母子。瘸老乐那个家能养活金萍母子吗?瘸老乐的乐趣和精力都集中在养鸽子上,他不大关心养人。他们这穷家再加上这三张嘴绝对是不小的负担。金萍她大姑姐是顾面子,怕村里人说不管亲戚才把金萍母子接到家的,但她并没想到多这三张嘴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尚大水焦虑不安起来。尚瑞来临终的嘱托使他感到十分愧疚,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解除这种愧疚。他灵机一动想到了疤瘌祥,对他说:祥子,交给你个事儿。祥子说:干爹,么事?大水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交给疤瘌祥:给你金萍婶子送去!又小声嘱咐他:别让你干娘知道!祥子说:放心吧,干爹!
疤瘌祥一进瘸老乐家便遇上瘸老乐。瘸老乐惊奇地问:真是稀客啊,你怎么来了?疤瘌祥说:金萍婶子在家吗?找她有点事儿。瘸老乐向着南间屋一扬下巴颏儿:在呢,你进去吧。
金萍自打进了大姑姐家的门一颗心就像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总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家。姐夫瘸老乐不管家只管他的鸽子,鸽子不饿了他就不饿了,鸽哨响了,他就乐了。他不算计过日子的油盐酱醋柴,整天哼哼嗨嗨地穷欢乐。家里谁怎样儿他也不管,谁说什么也不在乎,他似乎觉不出肩上担子的沉重,似乎对一切都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他的鸽子。大姑姐呢,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特别在乎乡亲们说什么。她硬着头皮把金萍母子接到家里,为的就是面子上好看,乡亲们称赞,却全然不知道怎样养活这一家子,只知道节俭再节俭。
干爹交给你一件事(2)
金萍就这样夹在了中间。她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像那些鸽子一样张嘴等食吃,却没有觅食的能力。她总是怀念口外那个家。那里才是家,这里不是家,可口外的家没了,只好在这个不是家的地方苦苦地打发日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儿啊?小小和妮子什么时候才长大呢?什么时候才有一个自己的家呢?这些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老在她脑袋里转悠,愁得她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希望。
疤瘌祥的到来,使她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口外那个大车店,那时候她总是像见到亲人一样迎接他们的到来。疤瘌祥也像是当年在口外那大车店见到亲人一样开口了:婶子,俺干爹让我来看看你。他仍然是亲热地叫婶子。这时候金萍正在炕上纳鞋底子,忙下炕说:是祥子啊,有日子没见了。疤瘌祥说:可不是,又跟干爹跑了趟口外。你们不在那儿了,像没个投奔似的。俺瑞来叔要是活着多好啊!金萍一阵心疼,却又故作平静地说:命啊,谁也没办法跟命争。
疤瘌祥从兜里掏出那五十元钱说:俺干爹惦记着你们,知道你们难,让我给婶子送点钱来。金萍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大水也不容易,他家玉凤还来过好几次送这送那的,这可叫我们怎么报答呀!疤瘌祥说:俺干爹是个讲义气的人,总念叨你们的好处。金萍说:可不是,你干爹真是个好人,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安。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了。她也知道在疤瘌祥面前哭不好,也想努力控制,但她此时已经没能力控制自己,这哭声里包含着对口外那个家好好的就突然没了的哀伤,包含了对丈夫瑞来连尸骨也没带回来的悲凉,包含了对大水重情重义的感激。她眼泪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因而便有了太多的眼泪,像连雨天房椽子上的水哗哗地往下淌。
金萍这一哭使疤瘌祥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头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这样伤心地哭。他笨嘴拙舌的不知道怎样劝慰,急得直搓手,后来还是金萍极力地止住了哭,说是你看我多没出息,叫祥子你见笑了。疤瘌祥这时才说:婶子你这是说哪儿去了,我要是你也得哭,何况你这么个妇道人家。你有多难啊,总在这儿待着多咱是个头儿啊,要是俺瑞来叔活着多好啊!疤瘌祥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本意是劝金萍的,谁知又触到金萍的伤心处,刚止住的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淌。
疤瘌祥再次陷入尴尬。心想我这哪是劝人啊,这不是又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尚永祥你真是没能耐!情急之下他把自己头上箍着的那块脏兮兮的毛巾解下来递给金萍,说:婶子你哭得俺怪难受的,快擦擦泪吧。金萍从疤瘌祥手上接过那块脏兮兮的毛巾擦了擦眼泪后攥在了手里。那毛巾上浓重的汗臭味使金萍直紧鼻子,说是这么脏了还箍着我去给你洗洗吧,祥子你也不小了怎么也不娶个媳妇儿呢,有个媳妇儿就不会让你箍着这么脏的毛巾了。疤瘌祥说:婶子我怎不想娶个媳妇儿呢,咱这个样儿谁跟咱?金萍说:有脏衣服就拿到这儿来婶子给你洗,我别的干不了还不能洗洗衣服吗?
金萍给疤瘌祥洗完毛巾后就要拿出去晒上,疤瘌祥说:不用了婶子,天这么热,湿毛巾箍在头上凉快,一会儿就干了。疤瘌祥箍上这湿毛巾时闻到了一股香胰子味儿,于是便心里暖乎乎的,痴痴地想:有个媳妇儿以后媳妇儿就用香胰子给洗毛巾吗?后来或许是觉得这香胰子味怪好闻的,就真的把穿得汗臭扑鼻的裤子褂子拿来叫她金萍婶子给洗,于是他的衣服上便有了香胰子味儿。这味道让疤瘌祥很骄傲也很自豪,因为他长这么大他娘总是用淋灰的水给他洗衣服。淋灰的水就是掏点灶膛灰放在席子上一遍一遍地过滤,用那过滤出来的灰水洗,一股子烟溜子味儿。
疤瘌祥不知为什么总想和他金萍婶子说说话,找不到话题目光就停留在金萍纳的鞋底子上。说是婶子你纳鞋底子还用麻绳啊,咱们村都是用线绳。金萍说她用麻绳用惯了,麻绳纳的鞋底子结实。疤瘌祥说:那是,这样的鞋子抗穿,一双鞋够穿一年了!说这话时疤瘌祥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鞋,那鞋跑了趟口外快磨漏了。金萍突然想到似的说:祥子你要喜欢,婶子给你做一双,也给你干爹做一双,告诉你干爹,你俩的鞋我以后全包了,不嫌弃就行!疤瘌祥兴奋得从耳后到颏下那条疤亮了起来,说:这敢情好,只是让婶子受累了。金萍说:这算什么,不就是一双鞋吗,咱也没啥能耐!
干爹交给你一件事(3)
两人正说着,玉普进屋了,手里还拿着个鸽哨,见疤瘌祥在屋里,就说:祥子哥你看这鸽哨行不行,我自己做的。疤瘌祥看了看,又用嘴吹了吹,说:不太响,可能是有点儿漏风。这样吧小小,大哥回去给你收拾收拾。玉普眼睛一亮:祥子哥也会做鸽哨吗?疤瘌祥说:我也养过鸽子,以前不比你姑父的少,后来跟干爹跑口外了,俺娘又不在了,放在家里没人养,就都卖了。玉普有点惋惜:干啥卖了啊!鸽子最好玩了。金萍瞪了玉普一眼:你就知道玩鸽子,没出息!你爸要是活着,打不死你!玉普头一歪,顽皮地说:玩鸽子怎么了,我没逃学!金萍仍是满脸怒气:没逃学也不行!
疤瘌祥插嘴说:婶子你别生气,小孩子们玩就玩玩吧!又对小小说:可不能逃学,逃学不是好学生。玉普点点头,说:祥子哥你把这个鸽哨给俺收拾响点儿,让全村都能听见!疤瘌祥说:行,过两天给你送来。
疤瘌祥给小小收拾的鸽哨还真是很响,玉普把这鸽哨绑在一只叫咕咕头的鸽子腿上,放出去一试,呜呜地响。玉普拍手说:祥子哥真能耐!瘸老乐也挺佩服疤瘌祥,吧嗒着旱烟袋说:疤瘌祥你小子还有这个本事儿,真是没看透!一向不大被人看起的疤瘌祥因为有了推崇者而颇觉不凡,挺神气地昂起了头,以后便在瘸老乐和玉普面前故意显示自己养鸽子的经验,动辄指指点点。瘸老乐很认可疤瘌祥的经验之谈,时或和他切磋一下,疤瘌祥居然也能讲出个子丑卯酉,二人遂成鸽友。疤瘌祥亲切地叫他“乐叔”,瘸老乐对疤瘌祥的称呼也去掉了“疤瘌”二字,亲切地叫他祥子。小小尚玉普呢,则“祥哥”“祥哥”地叫着,俨然像亲哥一样。小小玉普没有哥,他觉得现在才找到了个亲哥。这个哥哥的最亲切之处就是会给他做鸽哨,还能教他养鸽子。
那目光不像是看娘了(1)
  那目光不像是看娘了,像是看别的什么人
尚大水老婆李桂芝自打和大水吵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去瘸老乐家看金萍,甚至连“金萍”两个字也不提,像是一下子忘了这回事儿。她是觉得大水冤枉了她而伤透了心,又出自莫名其妙的嫉妒对大水有了怨恨,特别是大水和她干那事儿的兴趣越来越小了,甚至每天晚上都把一个脊梁对着她,她更是觉得自己在被冷落,嫉妒心和怨恨心便又增加几许。
大水也看出了李桂芝的心思便不再提起金萍,不过他还是惦记着金萍,可他又断然不能私自去看金萍,这要让李桂芝知道了无异于没事找事。有了疤瘌祥代替他去看金萍,使他释去了一些惦念。疤瘌祥对大水绝对忠诚,像对他亲爹一样,看望金萍回来总是背着李桂芝向大水如实汇报,金萍给大水做的用麻绳纳鞋底的鞋子是偷偷地交给大水的,大水心里暖暖的却不敢穿,生怕李桂芝刨根问底,只是去口外时在路上才穿。这鞋确实很舒服也很耐磨,使大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大水也注意到疤瘌祥脚上有了同样的鞋子,并闻到了疤瘌祥衣服上的香胰子味儿。疤瘌祥如实汇报说这是他金萍婶子给洗的,大水笑着说你小子不帮人家还给人家添麻烦,疤瘌祥说俺也不愿给婶子添麻烦,是婶子非得给俺洗。大水说:那以后你就抽空儿去帮你婶子干点活儿吧,你有的是力气别光麻烦你婶子。疤瘌祥说干点活儿行,干爹你就放心吧。
这以后疤瘌祥再去金萍家时就不光是代表他干爹去问候和看望,看到有什么活儿就主动去干。缸里没水了,就去担水;院子该扫了,就扫院子;有时还帮着瘸老乐干点儿地里的活。瘸老乐巴不得有这么个帮手,他一瘸一拐地就是不愿下地。疤瘌祥到老乐家去常了瘸老乐也就不拿疤瘌祥当外人了,动辄还指使他干这干那,瘸老乐的老婆为这事儿还说过瘸老乐:你指使人家祥子像指使儿子似的,你就那么仗义啊?瘸老乐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咱正好没儿子呢,有个儿子不好吗?老乐老婆便不言语了,只是有些不安,见到疤瘌祥真心实意地帮他家干活时总是很感激的样子,也和瘸老乐一样“祥子”“祥子”地叫着。
大水还有一个代理人就是他闺女玉凤,有什么事儿也让玉凤代表他去金萍家。玉凤跟金萍的闺女妮子同岁,两个人挺要好像亲姐妹似的,妮子很亲热玉凤,经常在一起玩。小小玉普也很亲热玉凤,跟对妮子没什么两样儿。小小有了好鸽哨总要向玉凤显示一番,玉凤看到鸽子飞上天,听到呜呜的鸽哨声也觉得挺好玩的,并对养鸽子产生了兴趣,还时常拿点土粮食粒儿之类给小小玉普喂鸽子。有一回小小玉普跟玉凤说:你总往这里拿粮食喂鸽你娘让吗?玉凤说:俺娘不知道,是我偷着拿来的。这些土粮食粒儿是打场时扫起来的,都是瘪子,人不能吃是喂鸡的,小小玉普说:你娘不是也喂着一群鸡吗?玉凤说:玉普哥你别管这些,把鸽子喂饱了就行了,俺愿意看你喂的这些鸽子。说着向玉普歪头一笑。玉普也微笑着说:玉凤你真像俺亲妹妹!
玉凤也背着她娘总往金萍家跑,使李桂芝身边出了两个“家贼”,但她对这两个“家贼”都毫无察觉,玉凤也和他爹大水一样学会了怎样避开李桂芝,可怜的李桂芝整日忙忙碌碌地操持家务却不知丈夫和女儿都是胳膊肘往外拐。
有一天大水对李桂芝说他不想走口外贩骡马了,说是走口外太辛苦太遭罪不如在骡马市上当经纪。经纪就是买卖双方中间牵线的。这活计挺神秘挣钱也容易。骡马市上经纪很活跃,买卖双方一般都不直接交易而一定要通过经纪,经纪来往于买卖双方之间商量价钱都是在袖筒子里进行的。十个数字都用手指头表示,伸出一个手指头是“1”,五个手指头是“5”,小拇指头是“6”,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是“7”,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是“8”,食指弯着是“9”,攥上拳头是“10”。暗示这十个数字时都是把手伸进对方袖筒子里,商量价钱就是往返于买卖双方之间不断地伸袖筒子,等双方都认可了就算成交了,价钱也只有买卖双方和经纪知道,成交后由卖方付给经纪费用。
那目光不像是看娘了(2)
大水因为经常在骡马市上混早已熟悉了这一套,很内行也很机智。李桂芝听说大水不走口外了去当经纪很支持。说是这样也好,省得千里迢迢地遭罪,还总让人担心。
大水不走口外等于疤瘌祥失了业。他没有他干爹那个当经纪的本事儿,因此他又干起了庄稼活儿,但他仍然管着他干爹交给的看望金萍母子的事儿。其实后来他已经不用他干爹指派了,他走顺了瘸老乐家这个门,不必再通过他干爹指派了。
疤瘌祥每到瘸老乐家无一例外地要和老乐谈论一回鸽子,他显得对瘸老乐养鸽子的事儿非常关注也非常热心,像是这群鸽子也是他养的一样,又如同和他干爹一起去贩骡马,尽管这鸽子也同那骡马一样都不是他的是人家的。这种情况尚庄人叫“帮闲”,尚庄人有一些人专爱给别人“帮闲”,他们不善经营自己的事儿却乐于帮别人干点什么,似乎也不图什么,有点像现在人们常说的“奉献”的意思。但那时尚庄人似乎还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是闲着没事儿帮别人干事儿,因此这这词可以倒过来说成“闲帮”。疤瘌祥便属于这一种。他自己家的事儿一塌糊涂,连房顶漏了都懒得抹上点泥,光用盆子接;院墙豁牙露齿缺一块少一块的也不知道补一补,却只知道整天往别人家闲串。没帮他干爹大水贩骡马前就是天天串门子跟人家唠闲嗑,别人指使他干什么就挺痛快地去干,要是让他去帮着买什么东西都是一分不差,还得详详细细地汇报。祥子给咱抱捆柴来!祥子,帮咱推会儿磨!祥子,帮咱挑担水!人们这样肆无忌惮地指使他,疤瘌祥也毫无怨言,毫不推拒地去做这些事儿。疤瘌祥这种精神和后来说的“雷锋精神”似乎有些相似,但那时候还没有雷锋。
疤瘌祥到瘸老乐家似乎是找到了最佳去处,在他看来跟他干爹大水贩骡马和跟瘸老乐养鸽子没多大差别,只是没认老乐干爹仍然叫他乐叔。
因为“帮闲”帮惯了,疤瘌祥在瘸老乐家里显得非常随便,该干什么不用别人指使自己就去了,连喂猪喂鸡这些通常是老娘儿们干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连打酱油买洋火这些通常应该由小小玉普和妮子玉兰干的活儿他也抢着干,他只是没帮他婶子金萍纳鞋底子,他不会纳鞋底子。
疤瘌祥给瘸老乐家“帮闲”帮到忘我的程度,到晌午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瘸老乐老婆就似留不留地说:祥子,晌午了,该做饭了,就在这里吃碗冷汤吧,多给你擀上两碗!祥子也不推拒就留下来吃。冷汤就是冷面,祥子挺爱吃冷汤,冷汤是尚庄人夏天中午最普遍的饭食,不管是白面、杂面、高粱面,擀好了往沸水里一煮,捞出来浇点盐水醋蒜之类,再放上点黄瓜丝豆角丝之类的菜码,滴上几滴香油就很香很响地吃。疤瘌祥吃冷汤的动静比一般人都响也很节奏,他几乎不用咀嚼只须舌尖抵着冷汤条子呼噜一吸,长长的条子就进到肚里,一大碗冷汤呼噜不几下子就见了底儿。
疤瘌祥吃冷汤的声音和速度使过日子精细俭省惯了的老乐老婆很为难也很难堪,因为锅里就多给他煮了两碗冷汤条子,而疤瘌祥在呼噜空了两碗冷汤条子碗见底儿时也不放下筷子,就在那儿端着个空碗,老乐老婆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因为锅里的冷汤条子是按人按量擀的,再给他盛别人就没盛的了。这时候爱面子的老乐老婆只好假装去干什么躲开这个难题,但疤瘌祥手里的碗还照样拿着,不说吃饱了也不说没吃饱。
解决这难题最终还得金萍。她毫不犹豫地把疤瘌祥的碗接过来,又给他挑上一碗,放上点盐水菜码醋蒜递给他。这一碗显然是金萍那一份儿,疤瘌祥多吃了一碗意味着金萍只能吃半碗,但金萍无怨无悔地吃半碗就说饱了,并怜悯地看着疤瘌祥,又很怜悯地说着:祥子你慢点儿吃,吃这么快不消化!疤瘌祥挺感激地看着他金萍婶子,那目光跟看他娘的目光没什么两样儿。
但后来疤瘌祥看金萍的目光却不像看他娘了,像是看他姐或别的什么人。
那目光不像是看娘了(3)
这个细微的变化是精细的老乐老婆发现的,也是在一天晌午疤瘌祥又在老乐家吃冷汤的时候。疤瘌祥吃完了多给他擀上的那两碗冷汤之后,金萍见他还端着个空碗就把刚刚挑上的半碗很利索地倒在疤瘌祥碗里,老乐老婆接着又看到金萍看了疤瘌祥一眼,那目光不像婶子看侄子的目光却像是看兄弟或别的什么人的目光,疤瘌祥回报金萍的目光也不像侄子看婶子的目光却像是看姐姐或别的什么人的目光。精细的老乐老婆心里一惊但当时并没多想什么,只是在全家人都吃完了冷汤,金萍洗碗时发现金萍有点儿心不在焉,才不禁展开想象。金萍把筷子往筷子笼里放时放反了,细的一端冲了下面,而平时很爱干净的金萍以往都是把细的一端冲上面的。这时候金萍仍然是若有所思,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金萍把煮冷汤的汤水往猪食槽子里倒时又洒在外面,尔后疤痢祥上前说:这活儿让我干吧,以后你就别干了。老乐老婆第一次听祥子不叫婶子而称“你”。这一系列细节使精细的老乐老婆这才把那异样的目光和这一系列细节联系在一起,生发出奇异的想象。
敏于观察又善于想象的老乐老婆猛然想到金萍和祥子之间的婶侄关系是不是要发生变化,变化到她和瘸老乐的关系。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感到要真是这样可就是天大的新鲜事儿了,不仅马上会传遍尚庄,而且马上会传到别的村里。但联想了一阵子以后她又摇摇头否定了:不会,差着辈呢!
对这目光的变化和一系列细节瘸老乐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远不像他老婆那么心细,他只是对他的鸽子心细。使瘸老乐深有感触的是祥子这一阵子似乎比以前还细心。他登梯子上高处收拾鸽子粪,给鸽喂食绑鸽哨时看鸽子的目光也似乎多了几分亲切。但疤痢祥的这些变化老乐不仅没像他老婆那样去想象,反而觉得祥子侍候鸽子更勤快、更认真了。这正是瘸老乐希望看到的,他因此更增加了对祥子的感情,并嘱咐他老婆再做冷汤时多擀上一碗:祥子能吃,别让人家亏着肚子回去。老乐老婆乜斜了老乐一眼,心里在说:你知道个屁,你就知道看你的鸽子!
干别的傻,干这事儿谁也不傻(1
老乐老婆的想象和判断在不断地被证实。她发现祥子来她家后不再没完没了地和老乐、玉普摆弄鸽子,而是找个机会就进了金萍的屋,一时半晌不出来。更让老乐老婆吃惊的是有一回她从外面回来时,从金萍屋窗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像是*服的声音,接着是吭哧吭哧的呼吸和女人的喘息声,老乐老婆心里怦怦直跳猛然觉得好像是在干那事儿,但她从来不进小姑子的屋子,此时更是不敢贸然闯进,就在窗户外咳嗽了一声。这时候就听到屋里一片慌乱,窸窸窣窣地像是穿衣服,老乐老婆心跳更加剧烈,举足不前,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祥子从金萍屋里出来了,细心的老乐老婆发现祥子的腰带没系好,额头上还带着汗。祥子慌慌张张地问了句:婶子你刚回来呀!老乐老婆也有些慌张地说了句:祥子你来了,你乐叔和玉普他们呢?这时候她看到祥子红了脸,口吃着说他乐叔和玉普放鸽子了。老乐老婆为了探明真相又故意追问一句:你怎么没跟他们去呢?祥子更口吃了,“啊、啊”地没说出句囫囵话。
这时候金萍从屋里出来替祥子解了围,说:姐夫没在家呀?刚才祥子还和他们摆弄鸽子呢!祥子说要根麻绳绑鸽哨。祥子这才像遇到救星似的说:乐叔他们还等着麻绳子呢,我得去找他们。然后就小跑似的出了大门。
老乐老婆没说什么,但心里却疑神疑鬼,这以后便留了心,并似乎是故意要探个究竟。
那天老乐去赶集,玉普和玉兰都上学去了以后老乐老婆对金萍说,村东头义安他娘让我帮着去给她闺女做被子,她闺女要出嫁了。要是回来晚了你就做饭吧。别做上我的份儿,我八成得在她家吃。金萍挺爽快地说大姐你就放心去吧,别急着回来,不就是做顿晌午饭吗,还做冷汤吧。老乐老婆说行,你就看着做吧。然后就出去了并关上了大门。
就在老乐老婆走出门去不多会儿,疤瘌祥鬼影一样地溜进了金萍屋。
金萍惊奇地说:你真会赶时候。疤瘌祥说:是闻着味儿来的。啥味儿?好味儿!反正不像庄稼汉身上的汗臭味儿。疤瘌祥说:我碰见乐婶子了,她去给义安他妹妹做婚被去了。今天是初五,张村集,乐叔爱闲赶集,我约摸着他一定是赶集去了,小小、妮子又去上学了。金萍嗔了一眼:看你小子这傻乎乎的样儿还挺会算计呢!疤瘌祥涎着笑脸说:干别的傻,干这事儿谁也不傻!说着就要去亲金萍,金萍说:你忙什么,刚进屋气还没喘匀呢!疤瘌祥坏笑着说:对,着忙出秃子。金萍也坏笑着说:不出疤痢就行。又*地摸了摸疤瘌祥耳下至颏下那条光亮的疤痢,说:这条疤痢还挺招人喜欢呢!疤瘌祥指了指已经膨起了的裤裆:你就不喜欢这儿吗?金萍脸一红,歪过头去:去你的!
疤瘌祥又要亲金萍,金萍像是哄孩子地说:祥子你先把衣服脱好了,慢慢来别着急,今儿个有多大能耐你就使吧,别像以前似的,急三火四慌慌张张地就完事儿了,我还没好呢!疤瘌祥说:把大门闩上吧。金萍说:做贼心虚!大白天的闩什么门啊,这不是反倒让人心疑吗?疤瘌祥仍有些担心:要是有人来呢?金萍说:这个家没外人来,也就是你!疤瘌祥定了定神儿,然后就利利索索地脱了个精光。疤瘌祥这强壮的充满活力的身体黏住了金萍的目光。金萍觉得此时的疤瘌祥无比英俊魅力无穷,连他那条耳下至颏下的疤瘌也极具美感,她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强壮男人的光身子,她不由得想,光身子的祥子比穿着邋里邋遢的粗布衣服的祥子强多了。这样想着,她那被祥子黏住了的目光便无法移开了,她也不想移开,尽情地欣赏着、陶醉着、激动着。她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可阻止地瘫软下来,像被剔了骨头,脑袋也昏昏的,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解开了衣扣……
一个四十出头的寡妇,一个久违了这种诱惑的寡妇,一个干涸了许久的寡妇,此时在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面前就像一捆干透了的包米秸子塞进了通红的灶膛,腾的一下子烧了起来,那呼呼上蹿的火苗子不费纳一圈鞋底子的工夫就能烧开一锅水,煮好一锅面条子……
干别的傻,干这事儿谁也不傻(2
疤瘌祥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女人的光身子。他觉得四十出头的金萍就像二十多岁的美女天仙,一对大*是新鲜的,一盘肉乎乎的大腚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新鲜得就像刚放花的棉花桃子。他一点儿也没觉得金萍老,那白净净亮光光的肉皮子一点儿也不显松弛,特别是她瘫软在自己身下不住地叫喊那种火暴劲儿,根本就是像四十二岁的半打老婆子。疤瘌祥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年龄上的距离,金萍不是四十二而是二十四,而他疤痢祥已经二十八,还比她大呢!
金萍眩晕着,叫喊着,疤瘌祥吭哧着,大动着,等到疤瘌祥像跟他干爹大水走口外那样,走了一天路精疲力竭了,金萍却从瘫软中恢复过来,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她像对她儿子那样抚摸着疤瘌祥那满是汗水的身子说:祥子,你真的喜欢我吗?疤瘌祥有气无力地说:喜欢,喜……欢。金萍说:你干爹是不是也挺喜欢我?疤瘌祥还是有气无力地说:喜……喜欢,可他不敢,俺干娘光盯着他。金萍说:你跟我好不怕你干爹恨你,揍你?疤瘌祥此时光想睡觉,闭着眼睛哼哼:揍……揍就揍吧,我……豁出去了……然后就打起呼噜来。金萍便不再言语,又像对亲儿子一样给疤瘌祥拉过床被子盖上,又把疤瘌祥搂在怀里拍着,口里说着:睡吧,睡吧,好好睡会儿……
金萍也有些困,但她没有像疤瘌祥那样死猪似的睡去,因为她想到她姐夫老乐快回来了,小小、妮子也该放学了,她大姑姐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她猛地一惊赶紧穿上衣服,打开房门,又慌慌张张地到大门外去看。大门外静静的,没人走动,只有大门洞里的鸽子在咕咕地叫,抬头看鸽子架上一只母鸽子正在把刚叼来的一条虫子嘴对嘴地喂一只小鸽子,金萍猛然想到她拍着祥子睡觉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
金萍返回屋时,疤瘌祥还在死猪般地睡着。因为快晌午了,金萍就推了他一下想叫醒他,但疤瘌祥翻了翻身又呼噜起来,金萍见他睡得这么香不忍心叫却又不得不叫,最后还是叫醒了他,尽管她拍他睡觉时像对儿子。但如果他这样光溜溜地睡在自己炕上不起来,让人看见就不是儿子了,就是养的野汉子了。
疤瘌祥懒洋洋地睁开睡眼时见金萍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他对面,便一下子醒了盹,赶紧慌手慌脚地找衣服。金萍微笑着把衣服递给他,又像对儿子似的说:别着急,穿舒坦了。疤瘌祥“嗯”了一声,很听话地把衣服穿好了,说:快晌午了吧?金萍说:可不是,你睡得那么香!疤瘌祥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干完事儿就像没魂了似的睁不开眼了。金萍说:祥子你今天痛快吧!疤瘌祥笑着说:痛快,长这么大也没这么痛快过!金萍又问:我好吗?疤痢说:真好,比谁都好!金萍问:那你就娶了我吧!疤瘌祥一惊:这……这能行吗?金萍眼睛一瞪:能行?那一会儿你怎么没想过能不能行!接着又叹口气说:祥子,说真的,咱俩真不般配!要是你干爹还差不多,可你干爹他有老婆。我没跟你干爹却跟了你不是胡来,我是看着你挺好的,这么大了也没个媳妇儿。祥子,我也是没办法,你想想,我在大姑姐家待着,叫人家养活着,还有两个孩子,我心里好受吗?端人家的饭碗不是滋味儿啊!这叫三张嘴啊,大姑姐家本来就穷,再加上这三张嘴给人家多少拖累?虽说是亲戚,但我这拖孩带崽的,心里不落忍啊,整天像没家似的……说到这里,金萍很激动,眼里溢出了泪水:我想有个家,太想有个家了!祥子咱们成个家吧,是穷是富咱们自己过,省得光拖累大姑姐,祥子你同意吗?祥子你就同意了吧!
疤瘌祥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他直拍脑门子喃喃自语:这个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金萍惊讶地望着他:祥子你后悔了?为难了?
疤瘌祥像是没听到,怔怔的。
金萍生气了:祥子你要实在为难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干别的傻,干这事儿谁也不傻(3
疤瘌祥醒了神儿,说:婶子,要不我去问问俺干爹?
金萍勃然大怒:放屁!还问你干爷爷呢?你和你干爹怎么说,说你跟我干那事儿了?说我要嫁给你?你疯了,不怕你干爹撕了你?还叫我婶子呢,那一会儿你也把我当婶子了吗?
疤瘌祥见金萍真生气了,也觉得自己说走了嘴,改口说:金萍你别急,这么大个事儿也不让人家想想吗?
金萍仍是一脸怒气:不让,一会儿也不让!
疤瘌祥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只是我太穷,你不嫌弃呀!金萍说:我要是嫌弃就不跟你了!祥子就跟你直说吧,我要是你这个岁数,半只眼也看不上你!你说你哪有半点儿爱人的地方?你是有钱,还是长得好看?金萍说出这话时,脑子里猛然跳进刚才欣赏祥子光身子的感觉。那一会儿的祥子是个被忽略了丑俊、忽略了穷富也忽略了年龄差距的祥子,是一个只剩下男人性别的祥子,而当时的她在祥子眼中也是一个只剩下女人性别的金萍。那是一个特殊的瞬间,而那个瞬间倏忽闪过之后,她又不得不把那些被忽略的部分重新重视起来,于是金萍又觉得不应该太急着让祥子表态。她知道祥子是矛盾的,他也得想想怎么养活她这三口人,怎样顶住村里人的说三道四。她金萍不是也得顾及这些吗?她如果嫁给了祥子,肯定是尚庄的特大新闻!人们议论这事儿的唾沫星子都能聚成河,淹死你!来自各个方面的重重阻碍足以让你难以跨出半步!想到这些,金萍对祥子的难于表态理解了,原谅了,又像对儿子似的慈爱地说:祥子,这事儿真是难为你了,你再想想吧!
疤瘌祥“嗯”了一声,低着头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金萍说:在这儿吃吧!我去擀冷汤,他们也该回来了。疤瘌祥说:不了,明个儿再来吧。
金萍也不强拦他,她觉得应该给祥子点儿时间,她自己也得留点时间好好想想。
妈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他不是俺
早就留心探个究竟的老乐老婆其实并没在义安他娘家待到晌午。因为她从家里出来时看到了疤瘌祥,她总惦记着家里要出事儿,心里像长了草似的。她帮义安他娘做完第一床被子后就再也没有心思做第二床了,便对义安他娘说:快晌午了,我得回去了,该做饭了。义安他娘说:就在这儿吃吧,反正都是冷汤。老乐老婆说:不了,我后晌再来吧,这点活儿也好干。义安他娘说:那倒是,闺女出嫁还有十来天呢!我是说到饭时了,吃了饭再走。老乐老婆说:干这点活儿还得吃饭啊,等你闺女出嫁那天,你不留我吃饭还不行呢!义安他娘说:那你就回去吧,后晌早点来!
老乐老婆进门时故意放轻了脚步,她也没咳嗽一声也没招呼一声就踮着脚进了院,进了屋。她的房子是三间东厢房,南北两间中间是外间屋,一面一个锅台,中间是一个木床,上面放着装粮食的陶罐和盆碗之类,还有一个擀面条的面板。南北两间屋没有门只挂着个厚粗布门帘子,对面屋有什么动静都听得到。瘸老乐夜里下炕撒尿时声音很响,尿水子碰尿盆子的声音像房椽上水口的流水声。为这事儿老乐老婆没少叨咕:你就不会蹲下尿啊,不怕让南屋金萍听见?瘸老乐狡辩说:男人哪能和你们老娘儿们一样,非得蹲下尿啊,我蹲不下!瘸老乐真的是蹲不下,他两条腿疼不敢打弯。老乐老婆说那你就轻点,别总是哗哗地响。
老乐老婆在跟瘸老乐说这话时就像是金萍真的听到了老乐撒尿的声音。两间屋都只挂着个布帘子,什么声音也挡不住,两个人干事儿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幸亏他俩老了已经不怎么干那事儿。但今天老乐老婆在她的屋子里却清清楚楚地听到金萍住的南屋像是在干那事儿,因为今天金萍特意跟疤瘌祥说了“有多大能耐你就使吧”,疤瘌祥便无所顾及,金萍也因家里没人无所顾及,他俩干那事儿的声音不仅北屋的老乐老婆听得见,就是在院子里也听得见,窗户只糊着一张纸,不隔音。
其实老乐老婆一进院时就听到南间屋有动静,她听得出是金萍在叫唤祥子在吭哧,当时老乐老婆也说不清是出自什么心理,就蹑手蹑脚地进了自己住的北间屋。因为老乐老婆走路的声音很轻,祥子和金萍全神贯注地干那事儿也没听到有人走动。今天金萍确实是太疏忽了,全然没想到大姑姐会提前回来,只顾和祥子尽情欢乐,忘记了这码事儿。事后她对自己的粗心大意连房门也没闩只是虚掩着后悔不迭,后来又想到干那事儿往往不会想得太周全,太周全了也就不会有那种事儿不断地传出来成了嚼舌头的老娘们儿的话题了。这种话题长久不衰大概就是因为干那事的人儿光想着那事而忽略了其他,留下了这样那样的蛛丝马迹。
不过今天老乐老婆所捕捉到的可不是蛛丝马迹而几乎是金萍和祥子这一幕的全过程。可以细腻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甚至每一句交谈,完全不用再凭着想象和联想补足那些不很清楚或不很完整的细节。
但当时老乐老婆在她的北间屋待着时却很是紧张很不舒服。她大气不敢出像做贼似的,并暗骂自己干什么不好怎么听人家干那事儿?但她不想听又想听,尽管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婆子,早已对干那事儿失去兴趣,但听看别人干那事儿还是挺新鲜挺有兴趣的,她甚至站在屋地上扒着门帘子朝南屋看,希望能看到点儿什么,站了好久也不觉累不觉乏不觉脚疼。
让老乐老婆惊奇的是他们两个人怎么鼓捣了这么长时间,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而瘸老乐干那事儿时不过三五下就完了,就像公鸡和母鸡一样。于是感叹还是年轻好,年轻人有的是劲头儿有的是热情,一时半晌发泄不完。但让她纳闷的是金萍都四十出头了怎么还这么有劲头儿。
老乐老婆更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金萍和祥子说话,当她终于确认金萍要嫁给祥子时吃惊得光想喊出来,而当她听到祥子走出屋时光想上前扇他个嘴巴子,这个王八羔子是干的什么事儿?不是要让尚庄的人笑话死啊?她决心一定要阻止这*的婚姻决不能丢她尚家的面子,因为这个家不光有金萍母子还有她和老乐。
妈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他不是俺
疤瘌祥走了以后老乐老婆像是被解禁似的掀开了门帘子朝着南屋说:晌午了,该做饭了吧!这声音像是来自天外,来自坟穴,使南屋的金萍“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然后就瘫在炕上。她一时闹不清大姑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突然发问,像是鬼使神差一样,她心跳个不停惶惑不安地想到大姑姐一定知道了一切,脸上像火烧一样,羞得光想撞墙死了算了。她不敢掀开门帘子去见大姑姐只是低声说:我身上不得劲儿大姐你就做饭吧!老乐老婆也不强求,说:你不得劲儿就躺会儿吧,我去擀面条子,反正你姐夫他们还没回来呢,不着忙。
金萍趴在炕上眼泪湿了枕头,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坐起来冲着外屋喊了声:大姐,你进来,有话跟你说!
老乐老婆放下擀面杖进了屋。两个人都不敢看对方都低着头。老乐老婆尽管硬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脸上还是热热的,更不知如何开口。后来还是金萍说:大姐反正你也都知道了,那就跟你明说吧,我想嫁给祥子!
这时候老乐老婆才抬起头说:妹子,你想好了吗?
金萍坚定地说:想好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能想不好吗?
老乐老婆说:金萍,你就甘心嫁给祥子?他那么个穷光蛋,能养活你们吗?
金萍含泪说:穷啊富的,自己过呗,好歹算有个家了。大姐我跟你掏心里话吧,我在这里心总像悬着似的,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家,大姐你知道一个没有家的人有多难受!我知道你和姐夫对我们好,自打你把我们娘儿仨从大水家接来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感激着你们,你们这份情我金萍一辈子也忘不了,也一辈子报答不完。可我也知道大姐姐夫的难处,姐夫腿不好,你们也都上了岁数,还得养活着我们,这难处你们不说我也看在眼里。我看见你那么俭省,为撑起这个家精打细算,我吃饭都咽不下去,可我又不敢说,怕大姐姐夫难受。大姐是个讲情义、重面子的人,你再难再苦也自己担着,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我真是着急想嫁个人,不再拖累你们了,可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有两个孩子,那么容易就嫁出去吗?后来我就想管他是猫是狗的,随便嫁个人就算了。祥子是不怎么样,我也知道他就是一个人两间破房,可不管怎么说,有个住的地方,就对付着吧!是猫窝是狗窝有个窝就行了……
老乐老婆听着很伤心,她也深知金萍难,可她仍然惧怕将会引发的狂风巨浪般的议论,就忐忑不安地说:金萍我知道你的心,可嫁人得嫁个般配点儿的,祥子比你小那么多,比你儿子大不了多少,这还不叫人家笑话啊!
金萍抹了抹眼泪,说:这些我都想到了,笑话就笑话吧!人们说累了也就不说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有办法谁走这一步啊!
老乐老婆叹了口气,说:看来这事儿你是铁了心了,可我还是得劝你再想想,再和孩子们商量商量。
金萍说:是得让两个孩子知道知道。
这时候玉普玉兰脚前脚后地跟瘸老乐都回来了。
玉普一进门就喊:妈,我祥子哥给我做的鸽子哨可响了!今天上体育课时我看见咱的鸽子在天上飞过去了,鸽哨呜呜地响,同学们都听到了!
玉兰也说:我也听到了,可好听了!
瘸老乐乐呵呵地问:是那只咕咕头吧?那鸽子可好了,通人性,飞多远都知道飞回家来,它们都认家!我在集上看见了宋庄的宋黑子了,他也养鸽子,说是看见咱的咕咕头飞到宋庄了。宋庄离咱尚庄十里地呢,飞十里地还能飞回家来,这不是神了吗……
老乐老婆打断了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整天像个鸽子迷似的,你干脆跟鸽子过得了,把你的铺盖卷搬到门洞里去!
瘸老乐嘻嘻笑着:你没养这玩意儿不知道,一看见鸽子什么愁事儿也没了。到门洞住就到门洞住,你让我去就行!
老乐老婆黑着脸:我说你真是不知个愁,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你好呢?
妈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他不是俺
金萍上前说:都别说了,快吃饭吧,面条子都要糗了。又对玉普和玉兰说:你们别光有玩心不好好上学,不长本事,将来也是受穷的命!
这天的晌午饭静得很,只听见呼噜呼噜吞面条的声音。老乐挨了老婆的一顿抢白,端着饭碗到大门洞子里吃了;玉普玉兰挨了顿训刚进家时的欢喜劲儿已不见了;老乐老婆心里像压着块石头,闷闷地低着头;金萍呢,脑袋里塞满了一大堆难题,心里像燃着火,半碗冷汤也没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玉普、玉兰都问:妈,你怎么了?
金萍说:快吃你们的饭吧,吃饱了妈跟你们说点事儿!当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时,心中一阵绞痛,眼泪就止不住了。玉兰停下筷子,歉疚地说:妈,我们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好上学,长本事,等长大了让妈享福!
玉普毕竟比玉兰大两岁,他觉得妈好像有什么心事儿,就说:妈你别难过,有什么事儿跟我们说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玉普说这话时像个大人,金萍忽然觉得儿子长大了,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候瘸老乐端着空碗一瘸一拐地进来,把空饭碗向老婆一举,抹抹嘴说:再来一碗!老乐老婆一把夺过老乐的饭碗,使劲儿往桌子上一放,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心里什么事儿也不装!
老乐愣住了,纳闷地说:这……这是怎么了?
老乐老婆喝斥到:快去看你的鸽子吧,反正你是什么事儿也不管!老乐摇摇头,哼唧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大门洞。老乐老婆对金萍说:你们娘儿几个说话吧,我去给猪揪把菜!
这家里就剩下金萍母子三人。玉普玉兰围着他妈急着问怎么回事儿,金萍一下子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不住声地哭了起来,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玉普、玉兰的脸上。玉普和玉兰都惊奇地望着他们的妈,不知发生了什么。
金萍哭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小、妮子,你们也长大了,不是孩子了,妈跟你们说个事儿,你们帮妈拿个主意。啥事儿?玉普、玉兰睁大了眼睛问。金萍鼓着勇气说:是对不起你们的事儿,妈想嫁人了!玉普、玉兰像是没听懂他妈的话,从金萍怀里挣脱出来,说:妈你说什么,咱们现在这么过不是挺好吗?金萍说:傻孩子,真是没长大啊,这么过好什么,你们知道妈心里多苦!
玉普、玉兰异口同声地问:妈你要嫁人?嫁给谁?
金萍红着脸低声说:祥子。
玉普、玉兰惊得眼睛瞪得老大:祥子哥?妈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他不是俺哥吗?
金萍尴尬地一笑:以后就不是你们的哥了,你们不叫他爸也行,叫他叔吧,咱们到他那儿去过!
玉普急了:妈,这怎么能行?差着辈儿呢!玉兰也说:妈,嫁谁也不能嫁他呀,他才比我们大几岁呀!
金萍说:小小、妮子,我也觉得不行,可现在妈拿定主意了,你们就听妈一回,跟我走吧!
玉普腾地站起身:妈,不行,我们不走!妈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成啥事儿了?
玉兰抱住她妈直哭:妈,我不让你走!我们也不走!
金萍心软了,泪水又不断线地流下来。
瘸老乐仍在大门洞里欣赏着他的鸽子,嘬着嘴咕咕地逗着,他老婆揪了几把猪菜回来见老乐这个样子,拿着装猪菜的篮子使劲儿往老乐身上一轮,说:你真不是个人了,人事不管,人事不干?瘸老乐梗着脖子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疯了还是病了!老乐老婆说:没疯也没病,是看见你就疯就病!老乐啊老乐,我跟你大半辈子了,你怎么老是这么眼睛不看事儿,耳朵不听事儿,心里不装事儿呢?老乐认真起来:到底是么事儿?老乐老婆说:你没听见那娘儿仨哭吗?金萍要嫁人了!接着,把金萍要嫁给祥子的事儿说了一回。从来不看事儿不听事儿不装事儿的瘸老乐这回可真当回事儿了,他梗着脖子青筋暴露地说:这哪行?差辈了!差辈了!杨六郎到北国招了亲也没招个娘啊!准是祥子这光棍子胡来,把金萍逼的,我说这小子怎么来得这么勤呢,原来他不是来看鸽子,送鸽哨,是想给人绑上鸽哨飞到他那光棍屋去,看我不找这小子算账!
妈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他不是俺
老乐老婆使劲儿拧了老乐一把:小声点儿,别让屋里听见!
为自己活着,别光看别人脸色(1
尚大水气势汹汹地来到疤瘌祥的光棍屋,一进院子就大声喊:祥子,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疤瘌祥怯生生地站到大水面前,大水不容分说就打了他一个大耳光,骂道:你他妈把全村人的脸都丢了,怎么想娶你干娘?你这个光棍子要是憋疯了就把你领到牲口棚去,操骡子操马去!你真是个牲口啊,我怎么认了你这么个牲口当干儿啊!说罢“呸”地一口吐了疤瘌祥一脸黏痰。
疤瘌祥一屈腿给大水跪下了,哭丧着脸说:干爹你打俺吧,往死里打,俺不想活了!俺知道你要是听了这事儿非打死俺不可,因为……你和金萍好,你对她比俺对她好,你也能养活起她……
不等疤瘌祥说完,大水像一头惊了的马一样叫了起来:你他妈放屁!你真是该送牲口棚了,连句人话也不会说了!
疤瘌祥说:干爹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你那么惦记着金萍……你要是想要她你就要了她吧,俺不配要她!
大水更火了,使劲儿踢了疤瘌祥两脚,把疤瘌祥踢了个仰巴叉,然后又骑在他身上,啪啪地打他嘴巴子,边打还边骂:牲口,我打死你这牲口,我豁出来偿命了!
等大水打累了,疤瘌祥才鼻青脸肿地爬起来,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说:干爹,你也打够了也骂够了,再让俺说句话吧。俺看好金萍了,金萍也看好俺了,俺刚才说你要想要她就要了她是因为你是俺干爹,俺得让着干爹点儿。既然干爹不要她俺就要她了。其实俺干娘也不会答应你要她。她带孩带崽地住在大姑姐家怪可怜的,俺就把他们领回来来一块儿过日子吧,有一口吃的先让他们娘儿仨吃,他们吃粮食俺吃糠,他们吃菜心俺吃菜帮儿,他们捞干的俺喝汤,俺就是冻死饿死也不让他们娘儿仨冻着饿着,要是亏了他们娘儿仨,下辈子让俺当骡子当马,天天挨鞭子!
大水不言语了,好半天才说:这还是点儿人话!不过我得明告诉你祥子,你别他妈胡猜乱想,瑞来是咱们的恩人,瑞来不在了我是把欠瑞来的情来报答金萍的,我可没有你那花花肠子邪心。既然你说出点儿人话,我也就不再把你当牲口了,可你一定得给你的话做主,要是亏待了金萍他们娘儿仨,我剥你的皮!
疤瘌祥很郑重地给大水磕了个了头,说:干爹,你就放心吧!
大水回到家里,李桂芝朝他诡秘地一笑:上哪儿去了?大水没好气地搪塞着:出去走走。李桂芝说:是上你干儿那儿去了吧?看你干儿那个熊样,还挺有能耐的,把一个寡妇划拉手了!大水眼珠子一瞪:你说话文明点儿好不好?破嘴一张就胡叨叨!李桂芝也瞪起了眼睛:谁不文明了,调戏他婶子文明吗?谁胡叨叨了,干了损事还不让人家说吗?你这干儿子是怎么调教的,怎么做出这种*的事儿?一提你这干儿子就呛了你的肺管子,这是怎码子事儿?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桂芝就是嘴不饶人,这连珠炮似的质问使大水心头火起,抬手就给了李桂芝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很重,似乎还带着打祥子时的狠劲儿,把李桂芝打了个趔趄,李桂芝趁势倒在地上,号了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好啊,你还打人,吃了醋,丢了人,拿我撒气,有能耐你找那寡妇说去,问问她为什么跟了干儿不跟干爹,把干爹给抛一边了?呜……
大水气得头嗡嗡响,但他不敢再动手了,他和李桂芝结婚以来还从没有这么狠地打她,他平时对李桂芝都是惧她三分,因为李桂芝既泼又缠磨,嘴又像刀子,铁打的汉子也和她缠磨不起。尚大水对外人特别是对祥子简直是凶狠无比,但对李桂芝可就没脾气了,他一般不敢惹她,因为一旦惹了李桂芝便没完没了,大哭大闹,哭闹得大水无可奈何,只得服个软儿,赔个不是,让大战早点结束。但这一次,大水破例打了李桂芝,也破例没服软赔不是,他理都没理倒在地上的李桂芝,气呼呼地进了屋。但李桂芝仍然是哭号不止,号得得大水心烦,他索性走出家门,心里说:你号吧,号到天黑,号到天亮!
为自己活着,别光看别人脸色(2
尚大水破例地踏进了瘸老乐的家门。瘸老乐惊奇地跟他打招呼:是大水啊,快进屋!瘸老乐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他吃过大水派玉凤送的烧鸡,接受过大水让祥子背来的粮食。老乐老婆也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因为大水在村子里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大水家在尚庄是上等人家,大水能够到老乐这样的人家串门算是看得起他们,觉得很有些光彩。但老乐和老乐老婆都知道大水不是为看他们而来的,是来看金萍,他们也清楚大水和金萍自打在口外时就熟悉,瑞来还和大水像哥儿们,便不多和大水答腔,指了指南屋说:金萍在屋里呢,你去劝劝她!
大水见到金萍时金萍正默默地垂泪,一见大水来了更像是见了亲人似的哭得更厉害了。大水说:金萍,我都知道了,祥子那个王八羔子太缺德了,我把他揍了一顿,替你出了气,别哭了……
金萍猛地抬起头:你打他了,打坏他了?
大水摇摇头:没有,后来那王八羔子说了点儿人话,说是好好待你,要不我饶不了他!金萍我看你们要是都想好了,定下来了,那就这样吧,以后有什么难处吱声,我不管怎样也比你们强。你也别怕人说三道四,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自己为自己活着,光看别人脸色干什么?说到这里,大水陡然降低了声音,像是缺少底气似的。他不禁想到自己。自己虽说还算条汉子,不也是看着别人脸色活着吗?
金萍眼泪汪汪地看着大水,说:大水哥你是个好人,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人。我知道你的心,如果我伤了你的心你担待点儿吧,我真的是实在没办法了……
金萍说这番话时心里乱七八糟的,说完以后又觉得不对头了,什么“知道你的心”“伤了你的心”,这是什么话,从何说起呢,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显然为自己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而后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大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也好像从这莫名其妙的话语中悟出了点儿什么,触及到深藏在心里的隐秘,他不免有些尴尬,有些紧张,有些心慌意乱。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往炕上一放,说:金萍妹子你就跟祥子好好过日子吧,别怕别人说什么,有我在没人敢欺侮你,以后我会去看你!说罢就站起身,大步走出门去。金萍望着他的背影像是在望着座大山,同时有一种紧靠着大山的感觉。
在疤瘌祥那边,几天来一直在拾掇房子。大水给了祥子一百元钱,让他抹了抹房顶糊了糊墙,买点儿过日子用的东西。疤瘌祥很高兴也很上心,像过年似的,甚至比过年还上心,他长这么大准备过年也没花过这么多钱。祥子千恩万谢地感谢他干爹大水,大水说:祥子你就别谢了,谁跟谁呢?你跟我跑了几趟口外,就也没给你什么报酬,这就算是一点儿小意思吧。不过你得跟金萍好好过日子,她太苦了,别再苦着她!
疤瘌祥信誓旦旦地说:我就在干爹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干爹,我要是对不起金萍也就对不起干爹,我祥子不是那种人!
金萍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虽很穷困但也有亲情的家。当初老乐老婆把金萍接来时在很大成分上是顾面子,现在金萍要走了,老乐老婆却觉得亲情难舍。她用自家地里产的棉花给金萍絮了两床被子,又用大水给金萍的钱给金萍母子买了点儿布做了几件衣服。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老乐老婆是既重亲情又重面子,得给这娘儿仨收拾收拾再让他们出门,不能让村里人说她这个大姑姐不够意思。
然而,金萍却始终没把玉普和玉兰说通,他俩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祥子哥变成祥子爸的事实,也无法接受妈要出门子这个现实。金萍说过了也哄过了,连瘸老乐这样不听事儿、不看事儿也不装事儿的人也对玉普、玉兰说过了哄过了,但玉普、玉兰就是听不进去,挺有主意地说:不,我们不走!妈要是实在要走就让她自己走吧!
金萍在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决定自己走。但她还是舍不得这两个孩子,因为她之所以决定出门子嫁人就是想把这两个孩子带着,在一个新组成的家里重新开始过自己的日子,要是把两个孩子甩下了自己走了,还有什么意思?让她为难的是她说不了玉普、玉兰,两个孩子反倒坚定地让她留下来。
为自己活着,别光看别人脸色(3
金萍不能留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是决不能再打退堂鼓的,金萍狠了狠心,决定自己走。不管这样做结果如何,她宁愿自己担着,是好是坏是自己选定的路,这路上有刀山有火海也得认了。
疤瘌祥来到了瘸老乐家门口,他没看鸽子没送鸽哨而是来接金萍的。因为大水告诉他别太声张了。他也没雇轿子,没请吹喇叭的,没通知乡亲们,只是穿着一身新衣服,一双金萍给他做的没舍得穿的用麻绳纳鞋底的布鞋。他没进院就在瘸老乐家门口站着,不像个新郎倒像个看大门的。
瘸老乐看见了疤瘌祥在门口挺拘谨地站着就让他进屋去,疤瘌祥说:不进去了乐叔,我就在这儿等他们。瘸老乐第一次看到疤瘌祥进他们家不看鸽子要带人走,心里有些发酸,但他还是转身去告诉金萍说祥子来了,在门口等着呢!
金萍这时心怦怦直跳,乱七八糟地不知是啥滋味儿。远不像当年嫁给瑞来时那样兴奋多于慌张。她现在又不由得留恋起这个家来。她又莫名地想起了死去的瑞来,想起了口外那个曾经是很温暖也很红火的家,心里充满愧疚。她又想到这么大岁数了又出门子嫁人太难堪太见不得人,身子像站在风雪中浑身发冷。但她最终还是想到了祥子,想到在大门口像看门人站着等着接她的祥子,她狠了狠心拖着一身沉重走出屋外……
玉普、玉兰跑过来,一人拉着金萍的一只胳膊,哭喊着:妈你不能走,你别走啊……
瘸老乐留恋地望着她,老乐老婆也留恋地望着她。金萍也不觉留恋起来,这留恋使她停止了步子,她汪着眼泪看了看两个孩子,又看了看她大姑姐和姐夫,禁不住泪如雨下……她觉得两个孩子拉着她是那么紧,像是揪着她的心,大姑姐和姐夫那挽留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是那么紧,使她简直没有了力气跨出这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步……
但是,金萍还是觉得拿定了的主意不能变了,她猛地向玉普、玉兰的胳膊上咬了两口,这两口好重,把玉普、玉兰咬得“啊”地一声叫,玉普、玉兰的胳膊流出了血,玉普、玉兰被迫松开了拽着他妈的手,就在这一瞬间,金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外……
门外,祥子正等着她。
老乐和他老婆惊呆了,木鸡一样地站在那里。
玉普、玉兰也惊呆了,但醒过神儿来时便跑了出去,撕心裂肺地朝着他妈喊:妈,你回来……
金萍没有回来,头也没回,快速地迈动着一双尚庄人很少有的大脚,在她身边是像她儿子一样的新郎。
空中传来鸽哨声,是往家飞呢
疤瘌祥的光棍屋不再像以往那样寒酸破旧,因为金萍的到来使这屋子有了点儿温暖的气息,家的样子。疤瘌祥现在才觉得是过日子,有了劲头儿也有了奔头儿;金萍也有了家的感觉,有了女人的感觉,并似乎觉得年轻了许多,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多岁。
然而,这老妻少夫的生活很快便现出种种不协调。衣食住行,性情爱好都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疤瘌祥睡觉毛病多,咬舌放屁打呼噜,而金萍自打来到这个家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想孩子,痛别孩子那一幕让她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自责和牵挂反复折磨着她。而祥子头一沾枕头就呼噜起来,呼噜得金萍直心烦。
金萍没地方去串门,左右邻居们好像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排斥她。她每天的活动空间就是出了屋子进院子,在院子待一阵子又回屋里。她曾经是那样地渴望有个自己的家,现在这个家是自己的了又觉得失去了自己。每当空中鸽哨传来时她总要仰望空中,侧耳静听,仿佛听到了玉普和玉兰的欢笑声和呼喊声,而这声音转瞬间又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妈你不能走,你别走啊……
祥子,去给小小送个鸽哨吧!金萍在想念至极的时候这样和她的小丈夫说。
祥子挠挠脑袋面有难色。他真是觉得太难了。原来没和金萍成家时他去老乐家像走平地,脚步轻快脚下生风,现在一提去老乐家两条腿就像是软了似的挪不动,他实在是怯于去老乐家,他怕见到玉普、玉兰,尽管他经常想看看玉普、玉兰和那群鸽子。怎么称呼他们呢?他们又怎么称呼他呢?这简直是没法儿办!
金萍见祥子这个样子,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了。但金萍仍然执意让祥子做两个鸽哨,要精心去做,做得最响、最好。
嗯。祥子顺从地答应着。
金萍又说:再到集上买两只鸽子,要最好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打开后拿出了齐整整折着的二十元钱,递给祥子。祥子知道,这是他干爹送的那一百元钱花剩下的,祥子全部交给了金萍是让她拿着过日子用的。
祥子迟疑了一下:都拿去吗?
金萍很坚定:都拿去!
祥子又是很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第二天天黑时金萍提着一个装着鸽子的篮子出了家门,前往那个原来的家。一路上她心跳个不停,生怕碰见人,小偷似的。
她望到了那个大门洞,这大门洞因为没闩她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紧张,一颗心光想跳出来。她听到了玉普、玉兰在屋里的说话声。玉普对他姑父说:咱们明天去南洼放鸽子吗?老乐说:行,咱早点儿去,咱的鸽子认家,准能飞回来。玉兰也说:姑父我也去。老乐说行。老乐老婆接着说:兰子你不上学了?玉兰说:我们快放假了,正好从明天开始。老乐老婆说:那就早点儿睡吧!
金萍在屋外贪婪地听着,这说话声太让她兴奋了,兴奋得光想喊出她儿子和闺女的名字,但不一会儿这说话声便停息了,两间屋里吹灭了灯变得一片漆黑,金萍的心也一下子掉在黑窟窿里。
金萍无奈地、悲凉地退回大门洞里,放下了那个装着两只鸽子的篮子。
第二天一大早金萍就站在院子里,往天空巴望着,侧耳静听着,她看到了空中飞来的鸽子,听到了鸽哨声,她惊喜地大叫起来:鸽子,鸽子,是小小的鸽子,往家飞呢!但这些鸽子转眼间就飞过去了,看不到影儿了。
当她那怅惘的目光回落下来时突然看到大水在对面朝她望着,也许是已经了巴望了许久,但她与大水的目光相遇正想叫他时,大水却朝她点点头转过脸去,走开了。
祥子从屋里出来了,走近她,问:看么呢?
金萍怔怔地说:鸽子,鸽子……

爹啊
爹啊(1)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2)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3)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8)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9)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10)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11)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12)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13)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爹啊(14)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剃度
剃头铺天天汇聚着消息也传播着
剃头匠尚成壮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吃晌午饭时,一个女人的声音飘进了他的剃头铺:扁头,给俺铰铰头发!尚成壮是大个子,扁脑袋,没有后脑勺,人们叫他扁头。但叫扁头的都是男人,女人很少这样叫他,也就是村南头他叫婶子的玉林家的。他抬头看正是玉林家的,便笑着说:是婶子啊,行,进来吧!
玉林家的娘家在吴家村,四十岁光景,年轻时是个美人,但现在留存在她身上的美已不很多,面皮不再白嫩而泛起了土黄,像一件过了水被揉搓旧的花布褂子,只是那曾经的底色和并不显得臃肿的腰身还能唤起对这个曾经的美人的想象。不过,玉林家的并不认为自己已经显老,她的心理年龄还绝对停留在令她自豪的二十多岁,曾经的美丽仍岿然不动地常驻心中,走路和说话都保持着年轻人的样子,方才那一声唤之所以让扁头感到很甜美、很刺激,并猛地抬起头,做出那么客气的姿态说出那么客气的话,就是因为玉林家的声音的魅力。
玉林家的很显然对自己尚存的魅力有足够的估量,因而她总是不失时机地施展着这种魅力。当然,主要是向男人施展。她爱和男人打招呼,爱和男人开玩笑,爱和男人说荤话甚至爱和男人逗闹,这也可以认为是在施展着这种魅力,尚庄的老光棍少光棍中不溜的光棍都愿意接受这种施展,因而对她平添了几分亲切,并把光棍的另一种魅力施放给她。光棍们不便于和大姑娘小媳妇儿开玩笑、说荤话,却专爱和她这样的老娘儿们开玩笑、说荤话,这种双方都有可以接受的戏闹或许反映了某种共同需求的满足。光棍们很开放也无拘束,有的干脆不称婶子、嫂子、大姐、弟妹之类而直呼她的外号万能胶或馒头。头一个外号是说她太黏糊,后一个外号的含义是说她人长得白像馒头,肉皮子细像馒头,两个*像馒头,还有的说她那个地方也像馒头。当然,没有人能够令人信服地证实她那个地方真像馒头。
扁头属于“中不溜的光棍”那伙的,虽然也和馒头开玩笑说荤话,但当着她的面总叫她婶子,不叫她馒头。这不仅因为馒头比他大十多岁,在长辈之列,还因为馒头的丈夫玉林和扁头他爹尚士和都曾经在北京的一个布店里当过伙计,以兄弟相称。
馒头在扁头的剃头铺里那个小方櫈上一屁股坐下来之后紧了紧鼻子说:这东西这么脏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洗洗,一股儿男人的汗臭味儿!
扁头说:这些天活儿挺忙的忘记洗了,婶子你先将就点儿吧!
馒头说:那就把上面的头发茬子抖抖,怪恶心人的!
扁头在抖那围巾时馒头对着镜子歪着头端详着自己,梳了梳头搓搓脸舔了舔嘴唇说:扁头你说婶子老了吗?扁头一边给她重新围上围巾一边恭维地说:婶子面嫩,像二十多岁的!馒头笑了:扁头你真会说话,我闺女都快二十了。我不显老是真的,和我同岁的那些女人都成半打老婆子了。
扁头又是不无恭维地说:婶子年轻时候漂亮,底子好,现在又不操心,会保养,自然就不显老了。别人都成天下地干庄稼活儿风吹日晒的,俺玉林叔总不让你下地,整天把你放在家里捂着,黑人也能捂白了,何况婶子原来就白呢。
这一番话把馒头说得脸上堆着笑,又不住地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来。
扁头问:婶子,铰什么样的,长点短点?
馒头说:短点吧,天热了。
扁头就开始给馒头铰头发。扁头的剃头铺就他家附近的一场院边上,一间不大的坯屋子,门口是一棵大槐树。槐树的树冠很大,树荫儿下摆着两条白木凳子,一个白木桌子,人们可以在这树荫儿下歇脚唠嗑,还有茶水喝。扁头专门准备了一个用旧铁桶做的炉子,给客人烧水。这样,扁头这间剃头铺便成了挺招人的地方,男男女女剃不剃头铰不铰头发都愿意来这儿坐坐,喝碗茶水。扁头也不在乎,不就是一碗茶水吗?他娘也是这么说,人旺财旺,做买卖就是图的人气旺。
剃头铺天天汇聚着消息也传播着
尚庄分东西南北四头,等于按方位分成四片,每片都有剃头铺,但就是北头扁头的这个铺兴旺。这或许就是和这一棵大槐树、一套桌凳、一碗茶水有关,还和二扁头为人和气有关。扁头虽说头扁了点,但挺有人缘,人高马大结结实实地很有点儿男子汉气概,这也是他这个剃头铺很招女客的原因。扁头嘴也甜,婶子大娘大姐小妹地叫着,迎来送往总是笑着,边铰头边和女客唠嗑时也是笑着,又会根据女客的脸型和要求设计发型,所以他的剃头铺便成为尚庄四个剃头铺中唯一一个有女客光顾的剃头铺。
扁头在给馒头铰发时便是始终在这种微笑服务中进行。扁头虽然是一个高大粗壮的男子汉,却很会和女客唠些娘儿们嗑,张家长李家短地说起话儿来像个娘儿们,女客们说什么话题他都能搭上腔接上话儿,他似乎是对尚庄的大事小情、奇闻逸事都知道一些。这或许就是他这个职业的特点,他天天给人剃头铰发也天天和人唠嗑,他的剃头铺也便天天汇聚着消息也传播着消息。
听说没?三胖子娶了干巴鸡了!馒头对着镜子里的扁头说。
是西头叫淑芝的那个娘儿们吧?扁头给馒头的话作了个注脚。馒头接下来说:就是她。也没明媒正娶,领过来就在一铺炕上睡了。咱村的光棍们还真有点儿意思,专找比他大的女人当媳妇儿。干巴鸡比三胖子大四岁。干巴鸡这娘儿们一心等着找个城里人,等来等去等成干巴鸡了,没办法跟三胖子过起日子来了。听说这娘儿们跟南头大山有一腿,要是跟了大山还差不多,但大山有老婆,他老婆文青像母老虎似的,大山让她“看死牛”了。扁头道:女人要是把男人看住了,男人算是干没招儿,有什么想法都是白扯。干巴鸡原来身上还有点儿肉,挺苗条的,大山总惦记着人家,有什么用?白惦记!馒头说:是啊,大山成了笼中鸟了,飞不出来了,那娘儿们也跟了三胖子了。
说到这里,馒头扑哧一笑:你说三胖子那个光棍子,年轻力壮的正当年,像个小牛犊子,干巴鸡能受得住他折腾啊?
扁头也坏笑着说:男人再强壮力气再大也就那么一股子劲儿,折腾出去也就完事儿了。女人可不是,越折腾越来劲儿,还没听说哪个女人叫男人折腾怵了。南头“老三把”那东西长,说是三把零一揪,他老婆不是活得也挺精神吗?
下道了!下道了!看来你小子也不老实,男人们没有老实的。馒头有点脸红,她似乎觉得不该引进这些荤嗑,扁头还给她叫婶子呢,婶子和侄子唠荤嗑成何体统?所以,她马上停止了这“下道了”的话题,指指额头说:把前面这点儿头发给我齐一齐,可别齐短了,我额头高。
扁头很痛快地说:好嘞,留个“刘海儿”吧,婶子这白白胖胖的圆脸型,留个“刘海儿”好看!
馒头一听扁头夸她,很是得意,又歪着头瞅着镜子端详起来。
馒头美滋滋地铰完了发,又美滋滋地对着镜子照了照,便掏出一角钱放在桌子上,浪声浪气地说:走嘞,回家吃晌午饭去嘞!说着,扭着屁股出了扁头的剃头铺。
老鹰和老鸹不一样,老鹰会捉兔
尚成壮兄弟尚成元也是个光棍子。他们哥儿俩后边这个字联在一起就是“壮元”,“壮元”与“状元”谐音,挺有文气似的,但他们哥儿俩的外号却一点文气也没有,尚成壮叫扁头,他兄弟尚成元叫勺子,这个外号也跟他的脑袋有关,他的脑袋不仅比别人大一圈,额头的后脑勺也特别突出,看上去像个平放着的大鹅蛋,所以叫勺子。勺子和扁头这哥儿俩的头匀乎一下就好了,可惜不能匀乎。扁头的后脑勺仍然缺少着,勺子的后脑勺仍然高保着。
他们的爹尚士和前年死了,现在就是他们的娘跟他们过日子。他们的娘小时候脚没缠好,基本上还是天足,因为个子大脚也大人们就叫她“大脚琴”,她名字里有一个琴字,但没人知道她叫什么琴,尚庄老一辈女人们大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过去社会的男尊女卑把女人们的名字都“卑”得忽略不计了。
大脚琴把面条擀好了,拌面条的菜码子切好了之后就对勺子说:老二去叫你哥吃饭吧,日头都偏西了还不知道回家!这时候勺子正在他的屋里临摹尚增田画的老鹰,是只回头鹰,站在一棵老松树上。尚增田是尚庄绘画高手,他画的老鹰时常拿到集上去卖,村里也有不少人学画他的老鹰,勺子便是其中之一。
勺子的性格挺适合画画,因为他不爱玩,不爱动,不爱交往,从地里回来就一头钻进西屋里临摹尚增田画的老鹰。他家的西屋没住人,只放了一些杂物,勺子拾掇出一块地方放上个方桌就成了他的画室。勺子尽管很努力也很刻苦但长进很慢,他的画莫说是到集上去卖,挂在墙上连自家人也看不上眼。他娘就曾这样奚落他:你画的老鹰我怎么看都像只老鸹。总画这东西干什么?是能画来钱还是能画来媳妇儿?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寻思事儿呢!
但勺子仍然画着他的老鹰,他认定自己画的是老鹰而不是老鸹。
勺子因为一门心思地画着他的老鹰竟不知道到晌午了,该吃饭了,直到他娘让他去叫他哥回家才恍然大悟到晌午了,但他仍舍不得放下画笔便哼唧着:叫他干什么,他还不知道回来呀,剃头铺有客人也得给人家剃完啊,还能留一半啊!
大脚琴指使不动勺子就索性拿起烟袋装上一烟袋锅子烟点着了,坐在炕沿上抽着,说是那就等吧,你们不着急就行,反正我不饿。
扁头是在大脚琴抽完一烟袋锅子烟磕掉烟灰后回来的。大脚琴忙着点着了火煮面条子并问扁头:今天人多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扁头说:是玉林婶子去了,陪她说了会儿话。
扁头当着她娘的面从来都是称玉林婶子而不叫她馒头或万能胶。这外号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叫,不然就太没礼貌了。但大脚步琴却不顾及这些,对她儿子说:是馒头啊,她成天闲得难受到处游游逛逛招蜂引蝶的,你跟她扯什么?
扁头说:闲唠嗑呗。人家是来铰头发的也不能冷落人家呀!
勺子说:哥你别跟她打连连,那娘儿们专爱跟男人黏糊,人们都叫她万能胶!
扁头笑道:她就是万能胶还能胶着咱啊!
勺子说:我是说怕人说闲话,出了闲话可就更难娶媳妇儿了!
大脚琴也说:你兄弟说得对,老大你还真得注意点儿。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扁头问他娘:娘你听说了吗?大山和三胖子娶的那个媳妇儿干巴鸡就是淑芝还有一腿呢?
大脚琴说:你听谁说的?
扁头说:玉林婶子。三胖子娶了干巴鸡,实际上是捡了大山的剩。大山对干巴鸡有意,但他老婆把他给“看死牛“了,叫三胖子钻了个空子,大山费尽心思没捞着,你说窝火不窝火?
大脚琴说:馒头那张破嘴,整天说东家道西家,说得像真事儿似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咱这剃头铺招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就是不着边儿地乱嘀咕,针鼻大的事儿能说成斗大,别信她们的!
勺子也紧跟着说:哥你别信她的,人家大山叔是正派人,他是有媳妇儿的人没跟干巴鸡乱来,人们净糟蹋人家大山叔。
老鹰和老鸹不一样,老鹰会捉兔
扁头一愣,问:兄弟,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勺子被他哥问得有点儿尴尬,说:我也是听人说的。
大脚琴说:你们都是男人,男人别扯老婆舌,老娘儿们的话还有个准啊,如果传到大山耳朵里去了,人家要是较起真儿来,不是情等着闹别扭吗?大山脾气不好,别惹他。
勺子也说:哥你别传他的坏话,大山叔挺好的。
扁头很奇怪,闹不清他兄弟为什么今天光顺着大山说。
扁头是太不了解他兄弟勺子了。连他们的娘大脚琴也蒙在鼓里。勺子不愿让说大山坏话是正在巴结大山,他费心耗力地画的这幅老鹰图就是给大山画的。这幅画他已经画过好几遍、改过好几遍了,但最后仍然没有达到完全满意可以送出去的程度。所以,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饭,就把碗筷一撂又钻进了他的“画室”。
这幅画是幅墨鹰中堂,勺子感到为难的是处理不好墨的浓淡,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他娘说画得像只黑老鸹,就是因为他画得太黑了。可勺子急着要送出去,只好就这样儿了。
勺子一进大山家门迎头遇上了大山他老婆文青。文青问:勺子,拿的什么东西?勺子说:一张画,是给俺大山叔的。文青说:我看看!说着,一把拿过那张画,哗的一下子抖开,刚一搭眼,就粗着嗓门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粗手指头指点着那画说:这不是只老鸹吗?老鸹站在糟木头上,怎这么丧气!
大山老婆这番评点把勺子进门前那点儿热气一下子冻成了冰。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想:怎么大山婶子也说像老鸹,跟俺娘说的一样?难道真的像老鸹吗?增田哥画的是老鹰,我画的怎么就成了老鸹?我是照他的画的!老鸹和老鹰的样子差远了,老鹰的嘴是带钩的,老鸹的嘴不带钩;老鹰的爪子大,老鸹的爪子小;老鹰眼睛又红又圆,老鸹的眼睛小,黑眼珠子,我画得再不好,也不能把这些差别都画没有了啊!娘和大山婶子一定是没细看,光看到身上黑就以为是老鸹了,身上黑的鸟多了,但不一定都是老鸹!喜鹊身上还黑呢!
勺子这样想着,就不服气地说:婶子你再细看看,是鹰,不是老鸹!大山老婆又用粗手指头点着说:再看也是只老鸹,这不是老鸹是什么?鹰可不这样,你大山叔年轻时放过鹰,我见过鹰!
勺子不言语了。他听说大山叔年轻时真的放过鹰抓过兔子,大山婶子当然也就见过鹰,而他勺子没见过鹰,他只是从增田的画上见过鹰,关于鹰与老鸹的区别也是从增田哥那里知道的。他跟增田哥学画时增田哥还特意告诉过他,别把鹰画成老鸹。既然见过鹰的大山婶子说他画的像老鸹,看来真是像老鸹了。便不好意思地卷起那画,红着脸说:我画的不好,让婶子见笑了。
大山老婆俨然一副指导教师的样子,表情生动地说:没画好不要紧,学嘛。没见过鹰就先看看老鸹长的什么样儿,咱尚庄有不少老鸹,天黑了就站在干树杈子上嘎嘎地叫,知道老鸹什么样儿就不会把老鹰画成老鸹了……人们常说“天下老鸹一般黑”“老鸹落在猪身上,光看见猪黑看不见自己黑”。这就是说老鸹是黑的,跟老母猪一样黑,你家没有老母猪吗?没见过老鸹也不要紧,看看你家老母猪也行,就是那个色。知道老母猪是什么色,就知道老鸹是什么色了,也就不会把老鹰画得和老鸹一样黑……老鸹是最丑的鸟,像老母猪那么丑。最好看的鸟是凤凰。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老鸹入凤窝——想好事”!
大山老婆这番不着边际、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教导使勺子不得要领,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自己人对鹰的了解太少,对鹰和老鸹的区别了解太少,便挺急切地问:婶子,大山叔年轻时放的是什么鹰?是红眼睛、钩钩嘴、大爪子的吗?有多大个?能吃兔子吗?大山老婆用手比画了一下,说:多大个?有十个老鸹那么大,两只大爪子往下一扑就能抓住兔子,再用带钩的嘴一啄,兔子的肚子肠子就出来了。但鹰抓住了兔子自己不吃,狗叼回来给你大山叔,你大山叔就撕给鹰一块肉,兔子骨头给狗吃,鹰和狗都是忠臣……
老鹰和老鸹不一样,老鹰会捉兔
勺子听傻了,心想,大山婶子真了不起,不仅见过鹰还见过鹰抓兔子,还知道老鹰有十个老鸹那么大,于是便想着要使自己画的老鹰不被误认为是老鸹,得画得有十个老鸹那么大,最好再画只兔子在老鹰旁边,老鸹不会抓兔子。
勺子关于老鹰的知识在见到大山以后又增加几许。大山同样是以指导老师的样子,并以亲身体会更加权威地对勺子说:老鹰头上戴个红鹰帽,嘴也带着护吻,腿上拴着铁链子,训好了的鹰可以架在肩上,托在手上。放鹰时一声“走”,那鹰就腾地飞走,直扑兔子,等抓住兔子,豁开肚子,叼出肠子,就飞回来落在手上,落在肩上。这时候狗就把那死兔子叼回来,给那鹰撕下块肉,吃完后再戴上护吻,戴上鹰帽,拍拍它的身子,夸夸它,那鹰就很得意地点点头。大山讲完了又加上一句经验之谈:不见兔子不撒鹰。
勺子越发听傻了,他觉得大山叔比大山婶子更了不起,不仅见过鹰,还训过鹰、放过鹰。从大山叔这里他又有了关于画鹰的新的知识:画鹰得画上红帽,戴上护吻,腿上戴着铁链子并联想到,鹰吻是护着那带钩的鹰嘴的,大概跟城里人带的口罩差不多。但他不知道那护吻是否像城里人戴的口罩那样,却又不便细问,怕大山叔说他太没文化,连鹰的护吻都不知道还画鹰呢,又猜测着不应该像口罩那样,鹰嘴是尖的,带钩的,护吻也应该和鹰嘴的样子差不多,要不怎么戴呢?
勺子像是获益匪浅似的信心十足起来,他决定再根据今天对鹰的了解重新画一只鹰送给他大山叔。于是便从大山叔手里拿回那张被认为是像老鸹的老鹰图,说是大山叔这一张没画好我再给你画一张。
大山笑了笑,大山老婆也笑了笑,脸上似乎带着几分不屑。
勺子没发现大山叔和大山婶子脸上的不屑,他只是感到有些怅惘,因为费了半天劲儿画这幅老鹰图没有得到大山两口子的赏识,反而还换了一顿嘲讽。尽管也从中学到了不少关于鹰的知识,对他以后画鹰能有些帮助,但这些知识的获得是在嘲讽中获得的,不像他增田哥那样循循善诱地教他,所以,在获得的同时又尝到了一点儿异样的味道。
他最觉得怅惘的是没见到丫头,他最想见的是丫头。
所有的想法都随着一口唾沫咽了
丫头跟勺子挺好的,至少勺子是这么认为的。
丫头长得不像她娘那么五大三粗的,丫头文文静静的;说话也不像她娘粗声憨气的,丫头说话慢声细语的。村里小光棍们一致认为丫头是尚庄的美女,谁娶了丫头是一辈子的艳福。
很多光棍都有这个梦想。勺子也有这个梦想。他和其他光棍的不同之处是不光在梦里想,而且憋着劲儿决心把这个梦中的美女变成他炕头上的媳妇儿。
给他大山叔送老鹰图便是实现这梦想的第一步。他知道大山叔和大山婶子是实现这梦想的关键,他们也是第一道关口。就这么一个闺女,像宝贝疙瘩似的,管得特严像老母鸡护着鸡崽子,很少让她下地干活,丫头平时就在屋里待着,生人去了特别是光棍子去了很难见到丫头。勺子给他大山叔送老鹰图时猜想丫头就在屋里,是大山婶子和大山叔硬把他拉在院子里没让他见丫头。所以勺子回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还得在大山叔、大山婶子身上下工夫,只要把他们两个攻下来就能见到丫头。能见到丫头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努力了。
在勺子的记忆中他常见丫头的时候是上学的时候。丫头和他在同一年级不在一个班,下课时到操场上玩的时候能见到丫头。那时候丫头扎着两根小辫子,瓜子脸白里透红,长腿细腰地像个城里的闺女,说话声、笑声像小河流水似的那么好听,走路的姿势很俏很洋气,身子特柔软像春天的柳条子。
丫头变成十*的大姑娘时勺子也见过几次。有一次是在集上,丫头在一个布摊子上看花布并扯了几尺藕荷色带白点的花布。勺子看到丫头胸部鼓胀鼓胀的,穿着半截袖褂子露出的半截胳膊白嫩白嫩的,一双小手也不像别的庄稼闺女那样粗粗糙糙的,手指头像大葱白似的,她挑花布时还翘着小手指像戏台子上小姐佳人的手势。因为人多拥挤丫头又低着头挑布,勺子没看到她的正脸,但他看到了丫头那粉扑扑的脸蛋子和圆溜溜的脖颈子。那时丫头梳着一根大辫子垂在脊梁沟子那地方,长长地直碰屁股蛋子。丫头这身影使勺子很着迷便上前凑了凑想看个仔细,得机会再和她说说话,但他突然看到丫头身后站着她娘,她娘宽大的身子一下子挡上了勺子的视线,勺子的所有想法都随着一口吐沫咽到肚里。
勺子也曾有过和丫头碰对面的时候,还说过话,但只有一句。而就是这一句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勺子心里了。他是从增田哥家学画回来迎面碰上丫头的,丫头难得自己出家门却叫勺子碰上了这使勺子感到十分幸运和激动。他像看到仙女下凡似的愣在那里并停住脚步不知所措,不眨眼地看着丫头却找不到话说。他看到丫头的一双大眼睛像黑核桃似的,忽闪忽闪的,鼻子特精致像新剥的蒜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翘着,挺喜气的样子。但勺子不知道丫头有什么喜庆事儿还是平时就这么喜气,他听增田哥讲过古代美人多是挺喜气的样子,但也有光皱着眉头的冷美人,有个叫西施的美人就是这样,但西施皱眉头也好看。增田哥会画仕女图,他知道古代仕女怎么个美法。勺子现在想,丫头一定是增田哥说的那种喜气美人,不是皱眉头的美人。大山叔婶那么喜欢她没有愁事儿不会皱眉头。
勺子这样凝神注目浮想联翩了好一会儿,正好挡着丫头的道儿,丫头笑了笑说了声成元哥你上哪去呀!这时候勺子才意识到挡了丫头的道儿,惊慌失措地说:俺上增田哥那儿看鹰去!说着闪了闪身子丫头就从他身旁侧身过去了。等丫头走过去以后勺子才想到刚才慌忙间那句话驴唇不对马嘴,他是从增田哥那儿来不是上增田哥那儿去;增田哥那也没有鹰,只有他画的鹰!好在丫头可能没听清他说什么,一侧身就过去了。
丫头侧身从勺子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挺好闻的气味,香喷喷的暖烘烘的。这气味让他紧了好半天鼻子直到那气味一点也闻不到了。
勺子反复品味着丫头那流水般的声音。这声音太好听了,他真后悔自己太慌张怎么不跟丫头多说几句呢?丫头还叫他成元哥呢,一个十*的俊姑娘叫他哥这是多么荣耀多么体面啊。也就是丫头的这一声问话一个称呼使勺子心旌摇动,魂不守舍,整日想着丫头,耳畔时常响起那清冽的流水声:成元哥你上哪儿去呀!
所有的想法都随着一口唾沫咽了
勺子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信息。他决心把这信息变成和她成亲的好消息。然而,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过程太遥远了,遥远得看不到边儿。他又想起了大山叔和大山婶子评论指导他画鹰时说的那话:“不见兔子不撒鹰”“老鸹入凤窝——想好事”,品味这话时他觉得不怎么对味儿,这是说鹰说老鸹呢还是说我呢?是有意说的还是无意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兔子是指什么?显然不是指大山叔放鹰抓兔子的兔子,那么是钱吗?是身份地位吗?我勺子既没钱也没身份地位,就是一个耪大地的庄稼汉,大山叔他肯“撒鹰”吗?至于大山婶子那话就更不着听了,想娶丫头就是“老鸹入凤窝——想好事”吗?大山婶子这话要是冲他勺子说的,那就肯定没戏了,大山婶子把他勺子看成老鸹了。
想到这里,勺子觉得一股儿凉气从脑瓜顶直贯脚后跟,心里也像结了冰。但想到丫头那句话时身上又渐渐暖和起来。那句话是丫头挺喜气地笑着说的,而且还甜甜地叫了声“成元哥”!这绝不是一般的闲说话,打招呼,说不定就是一个暗示!勺子听人说过女人喜欢男人都不明说,都是影影绰绰地暗示,让男人去猜测,去领会,如果直说了,就显示不出女人的高贵了。在勺子看来,丫头是尚庄最高贵的美女,美女身子高贵,话也高贵,就这高贵的一句话足以把一个冻僵的人再暖和过来。这样想着,勺子就不再理会什么“撒鹰”、“入凤窝”那些令人晦气的话了。他坚定地认为大山叔和大山婶子这第一道关实际上是和丫头这第二道关联着的,第二道关比第一道关更重要。但因为很难见到丫头接触到第二道关,大山叔和大山婶子这第一道关还必须攻破。攻这道关勺子没有别的武器,只能是坚持送画,再下大工夫画一幅老鹰图。这是他唯一的本事,他认定大山叔喜欢画,特别是喜欢老鹰的画,因为他放过鹰抓过兔子。
现在,勺子蛮有把握不会把老鹰画成老鸹了。他已经学到了关于老鹰的最权威的知识:老鹰有十个老鸹那么大,老鹰戴红鹰帽,老鹰有护吻,腿上戴着铁链子。
然而,当勺子兴致勃勃地把他从大山叔和大山婶子那里学来的这些关于老鹰的知识向他增田哥讲了之后,增田哥却一脸怒气地瞪起了眼珠子:放屁!有十个老鸹那么大?你比量过呀?一张纸上可以画一座大山,也可以画一只蚂蚁,难道东西多大就画多大吗?什么戴鹰帽、绑铁链子的,那是人们玩的抓兔子的鹰,咱画的是山鹰,山鹰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想落哪儿就落哪儿,凶猛强悍,那才叫美呢?训鹰算什么,只是个玩物,是个抓兔子的工具!
勺子又傻了。增田哥和大山叔、大山婶子说的怎么不一样呢?在他心目中,他们三位对鹰的了解都很有权威性,增田哥常画鹰,大山叔大山婶子见过鹰玩过鹰,听谁的呢?勺子左右为难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听大山叔大山婶子的,因为他画鹰是送给他们的。
种庄稼离不开牛粪,但庄稼人不
勺子又埋头于他的画室中了。他在那鹰头上画了个小红帽,钩钩嘴上戴着个护吻,腿上戴了根铁链子。但不是站在松树上,因为这种鹰不会飞到松树上,它是驾在肩上或搭在臂上的,但不能画人的肩膀和胳膊,那样不太好看,勺子灵机一动就在鹰爪下画了块大石头,像是山,而大山叔的名字就叫大山。勺子很惊喜自己的高明,禁不住把画挂在墙上,洋洋得意地欣赏起来。
这时候他娘大脚琴进来了。大脚琴端详了一阵说:这回倒是像鹰了,不像老鸹了。这鹰怎么还戴个红帽子呢,怕冷吗?
勺子说:娘,你别外行了,这是鹰帽,抓兔子的鹰都戴鹰帽!大脚琴说:那怎么没画上兔子,没有兔子鹰抓什么?
勺子这才发现还没画兔子,说了声:娘,多亏你提醒我!便又在鹰爪下画了只兔子,那兔子比鹰小得多,在鹰爪下画了只兔子只露着个脑瓜子。勺子想起增田哥的话:不能实物多大就画多大,一张纸可以画座山也可画只蚂蚁!于是更加相信自己这样安排是合理的,可以突出鹰的凶勇强悍,兔子只配在鹰爪下露着个脑袋。
勺子画完这张新的老鹰图后没有急着送给大山叔,他得找了机会。这么费心思画的画不能像一根针掉在水盆里,连个响动都没有,这幅画应该像发炮弹,攻不下这一关也得炸个豁子。
勺子像宝贝似的把这张画卷起来。他琢磨着得找个地方藏起来,要让他娘看见又要问这问那了。他先是藏在铺盖卷子下面,后来觉得不妥又藏在柴火垛里。再想,这也不行,娘要抱柴火做饭呢!一抱柴火准能看见。思来想去找到一个好地方,心想这一下谁也看不着了,不会刨根问底了,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
勺子和他哥扁头在一铺炕上睡,两个光棍子棍子碰棍子。勺子和扁头都过了娶媳妇儿的年龄但都没找到媳妇儿,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唠娶媳妇儿的嗑解闷。扁头问:兄弟你想媳妇儿不?勺子说:怎么不想,想得睡不着觉。扁头说:你是不是看上大山的闺女丫头了?勺子没吱声,心里纳闷哥怎么知道呢,我又没跟他说。扁头接着说:兄弟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我怕这事儿不大行。丫头是尚庄的美女,大山两口子嫁闺女挑得厉害,咱村这些小伙子他们半只眼也看不上。丫头她娘就跟人说过,她家这朵花不能插在牛粪上,兄弟你说她说的“牛粪”是什么,是指咱庄稼人!
勺子一听很生气,说:说这话太小看咱庄稼人了,种庄稼离不开牛粪是真的,但庄稼人不是牛粪!哥,你这是听谁说的?
扁头欲言又止。勺子盯着问:是馒头说的吧?这个万能胶,除了扯老婆舌没有别的事儿,我看大山婶子不会这么说。扁头说:兄弟你信就信不信就拉倒吧,别生气。咱庄稼人不是牛粪也跟牛粪差不多,村里的闺女有几个看上咱庄稼人的?都瞪着眼睛盯着城里人,只要是城里的,卖苦力捡破烂儿的都行。这么说吧,好样的城市人都不找乡下媳妇儿,城里有的是好看闺女。到乡下来找媳妇儿的都是些猪不嚼狗不啃的,再就是没能耐的。兄弟你说咱村的那些城里女婿哪有个人样儿?也就是穿得干净点儿说话侉点儿吧,*了屁股还没咱庄稼人受看呢!可尚庄的闺女也贱,放着跟前的好小伙子不找,偏得找那些猪剩狗剩!勺子也被点燃了愤懑和不平,气呼呼地说:咱下辈子脱生个城里人,尚庄的闺女拨拉着找,除了*儿别地方有一点疤瘌也不要!扁头也说:专挑俊的,细皮嫩肉的……兄弟,丫头就挺好,你摸过丫头没?勺子说:还说摸呢,见都没见过几次呢,她爹娘像老母鸡护鸡崽子似的,连门都不让她出……嗳,哥,你看上哪个闺女了?
扁头没吱声,又像有话憋在心里似的。勺子说:哥你还瞒着我呀!扁头说:不是瞒你,是咱看上人家了,人家不一定看上咱。
勺子问:谁?
扁头终于吐出两个字:香兰。
勺子有些吃惊:是她呀!她娘万能胶是个难对付的主儿!勺子又像是很有经验似的对他哥说:要想娶香兰,一定得先过她娘这一关,香兰的事儿,她娘说了算!说到这里,勺子又捅了他哥一下,笑着说:哥,万能胶对你挺好的,说不定能行!扁头也捅了他兄弟一下,说:香兰是香兰,她娘是她娘,我看她娘也不一定做得了香兰的主,香兰的心气也高着呢!
种庄稼离不开牛粪,但庄稼人不
勺子似有同感,有点泄气地说:不管丫头还是香兰都不一定能看好咱庄稼人,试试看吧!
扁头翻了个身说:那就别唠了,越唠越没劲儿!
勺子也翻了个身,和他哥背靠背着说:睡吧,没劲儿!
他顿时有一种被俘虏的感觉(1)
扁头的剃头铺一如既往地红火着。剃头铺前那个大槐树下也一如既往地聚集着一些闲唠嗑的人。扁头在闲着的时候也在大槐树下坐着,加入到闲唠嗑的人之中。扁头在尚庄人缘很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唠得来。剃头铰发的来了,扁头也能挺热情地和人家唠,使剃头铰发的过程也充满了轻松愉快,这也是他的剃头铺一直红火的原因。
这天剃头铺开门以后,扁头却没有闲唠嗑的心思,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反复琢磨着他兄弟勺子那句话:要想娶香兰得在她娘身上下工夫!
说起来,扁头和香兰并不算般配。扁头比香兰大几岁,个子也比香兰高许多。但扁头就看上了香兰,香兰人长得矮小精致,爱说爱笑的挺开朗。扁头还喜欢她的成熟,不仅身体发育得成熟,该突出的地方突出,而且在说笑时眼神儿很生动,带着几分媚气。香兰让扁头动心的就是这媚眼儿。香兰也跟扁头说笑,这时候扁头觉得就像有一根鸡翎毛在心头上撩拨,痒得慌,这让扁头觉得香兰很可爱。不过扁头始终没敢往那上面想。人家还小呢,自己都三十来岁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扁头一直这么认为。但自打那夜晚和他兄弟勺子谈论起香兰之后,扁头便不这样想了:大几岁小几岁不算什么,主要是两个人都有意。那么,香兰有没有意呢?扁头并不知道,他决定像勺子说的那样,先在香兰她娘玉林婶子那里试探试探,攻一攻。
扁头对万能胶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不仅亲切地叫她婶子,而且平添了几分尊重,几分仰慕。婶子吃饭了?婶子上哪儿去呀?婶子来坐坐啊!扁头在他的剃头铺前每次见到馒头,都是离着挺远就打招呼,热情得有些过分。他玉林婶子居然也挺喜欢这过分的热情,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着,扁头让她来坐坐,她就非常爽快地来坐坐。她闲着没事儿,有的是时间。
在剃头铺前大槐树下坐着的都是闲人,就好像是黄土高原上叼着烟袋晒太阳的人。大槐树下的闲人其实也不是没事儿可做,而是有事儿不愿做。做什么事儿也不如在大槐树下抽烟、唠嗑、喝茶水自在。什么事儿都是一样,要任着做,总也做不完;不做,也就那样了。这是大槐树闲人们普遍认同的真理。
馒头加入这个群体中来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何况又有剃头铺主人扁头的邀请。不过,馒头不会在这里坐多久,甚至会像有的人那样一坐就是半天,她一般都是匆匆来去,坐下来,闲扯几句,起身就要走了。她起身离开时一般都要这样自语:走嘞,到××那儿去喽!××是指下一个地点。馒头和大槐树下的闲人们的不同之处就是她属于“游走型”闲人,他们一般只认这一个地方,别的地方不去;而“游走型”的馒头则是串来串去东游西逛,用尚庄人的话说是个“串门子精”,尚庄三百户人家,很少有她串不到的地方,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上话,“万能胶”的称谓便由此得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游走型闲人”万能胶,变得相对固定起来,相对固定在大槐树下,固定在扁头的剃头铺内。
扁头的兄弟勺子首先发现了这种变化,他用赞美的口吻对他哥说:哥,你真行,有门儿!
扁头也暗自欣喜:有门儿!
使扁头确认为“有门儿”是在一天后晌,万能胶又来铰发。本来是用不了半个钟点就可以铰完的,但万能胶极有谈兴地唠个没完,使这次铰发足足进行了一个多钟点,直到大槐树下的闲人懒洋洋地站起身回家吃饭了,万能胶还是不抬屁股,对着镜子指挥扁头修修这儿,弄弄那儿。扁头一点也不厌烦,始终如一地热情周到,并坚信“有门儿”,他十分情愿为这位想象中的未来的丈母娘效劳,更希望通过自己的热情博得万能胶的好感,以求达到最后的目的娶了她闺女香兰。在给她铰发时的交谈中,扁头早已停止了唠荤嗑儿说嘎话,一改旧貌俨然如正人君子,荤嗑儿嘎话一概不说。这自然是为了博得万能胶的好感,使她不再把扁头定性为说话“下道”的坏小子。
他顿时有一种被俘虏的感觉(2)
扁头认为自己这做法是正确的,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万能胶似乎并不希望这样做,万能胶甚至主动提个头儿,引导扁头唠荤嗑儿说嘎话,诸如“三把零一揪”那样的荤嗑儿嘎话。不知为什么扁头这时候却说不出口了。如果娶了香兰,眼前这位玉林婶子便是丈母娘,当着丈母娘的面岂能嘴没把门儿的胡嘞嘞?
更让扁头不解的是在又一次给万能胶铰发时,扁头有一种被“黏”上的感觉,万能胶那热烘烘的肉体总是试图和扁头贴近,就连她胸前那突出的部位也试图和扁头裆部那突出的部位靠近,因为给万能胶剪“刘海儿”时这两个突出部位处于一个水平线上,这便提供了贴近的可能。而万能胶则没完没了地让扁头给她铰垂在额前的“刘海儿”。
莫名其妙的感觉使扁头那个突出的部位越发突出坚挺,一个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女人,尽管是四十岁的女人接触过的光棍子这时突然像被火烤着一样。这火是触发的电火,是摩擦生火,扁头的感觉像过电,浑身上下都亢奋起来。而他玉林婶子却像没事儿人似的,照旧稳稳当当地唠着嗑,稳稳当当地听凭扁头修理她那头已经不再黑又亮的头发。她只是不住地望着镜子里的她,也望着镜子里的扁头。
扁头不敢朝镜子里看,低着头给他玉林婶子铰发,他暗自骂自己:这是他妈怎么了?怎么在婶子跟前硬了,真是丢了八辈子人了!没见过女人的光棍子怎么这么没出息!他一边责骂着自己,一边盼着快点铰完,急着说:婶子,行了吧!万能胶却笑着说:忙什么?给我好好铰铰!一边说着一边又不停地突出着她那突出的部位,试图不断地在扁头那突出的部位发生接触与摩擦。
扁头在燃烧着,已经不再是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火势已无法控制,更无法让它熄灭,扁头不住地暗骂自己混蛋,不是人,是畜生!拴在树上的驴,有时候就会垂下一条腿,还“嗷嗷”地叫着,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捂着眼不敢看,扁头你也是驴呀,怎么可以不分地点场合说硬就硬?
然而,责骂并不解决问题。无奈之下扁头只好转到万能胶身后去,料想不到的是这时候万能胶忽然往后一仰身子,正好触着扁头那膨起的裆部,扁头“啊”地一声叫,手里的剪子竟掉在地上。就在扁头挺费劲儿地弯腰去拾剪子的时候,万能胶*地大笑起来,笑得扁头直发懵。笑着笑着,万能胶一抬屁股站起身来,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单子,掸掸身上的头发,怪怪地瞅了扁头一眼,说着:走嘞,吃饭去了!就轻轻盈盈地走了出去……
扁头弯腰拾剪子的动作像电影里一样定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儿来,接着就赶紧去了趟厕所,回来以后就浑身冒汗躺在剃头棚内一张简易床上,浑身像摊泥一样。他瞪着眼睛望着棚顶,不觉想起他兄弟勺子那句话:哥你可别让万能胶给黏上啊!又不禁自己问自己:难道我被黏上了?不会呀!
但不管扁头是怎么想,万能胶来剃头铺的次数还是多了起来。她来后有时不坐在大槐树下,直接进入剃头铺坐在那个简易床上,海阔天空地闲扯,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句:扁头,你这个坏小子!
扁头一听这话身上就发冷:坏小子?难道玉林婶子看到我心里去了?扁头不敢正视他玉林婶子的目光,他觉得那目光像铰头发的剪子一样锋利,三下两下就豁开了他的衣服,*裸地站在他玉林婶子面前……
扁头觉得很难堪很不好意思,但他玉林婶子只是瞅着他笑,笑得扁头直发抖。扁头终于打破这难堪的局面,鼓起勇气说:婶子,你家香兰有人提亲没?万能胶突然停止了笑也停止了怪怪地瞅他,一脸惊异地问:怎么,你想娶俺香兰呀?
扁头木讷着:不……我……我是想……。
万能胶说:香兰还小呢,我想再留她两年。然后又问:扁头你多大了,三十了吧?咱村像你这样大的光棍儿还真不少,其实找个寡妇也行,大就大点,咱村找大媳妇儿的或跟比他大的女人好的也不少。说到这里她似乎又觉得说走了嘴,已经泛黄的脸红了起来。
他顿时有一种被俘虏的感觉(3)
扁头的脸上也觉得热乎乎的,心里像有只兔子在跳。这时又听万能胶说:扁头你真结实,这么高的个子,胳膊像根棍子,腿也像根棍子,光棍光棍难道就是因为像根棍子吗?说着又格格地笑起来。
扁头越发不安了。这时又见万能胶翻开那简易床上的被子,一边翻看一边说:你这被褥上怎么有一片一片的尿印子?你拉尿是怎么的?说着又格格地笑,媚里媚气地瞅看扁头。扁头的脸上火辣辣的,下逐客令似的说:婶子你铰头发吗?要是不铰我就回去了,俺兄弟等俺有事儿!万能胶这才说:那我也走了,明后晌到我家去坐吧!别光在这剃头铺待着,老在这能找着媳妇儿啊!
等万能胶走出门,扁头便颓然坐在简易床上,使劲儿拍了一下床,自语道:完了,没希望了,她怎么不提嫁闺女,倒像是要嫁自己似的!同时他又想起关于万能胶的种种传闻,说她像个狐狸精,专门东游西串地迷男人,她跟好几个光棍儿好,老的少的都有。扁头想到这里,他心目中的玉林婶子的形象开始扭曲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扁头把这事跟勺子说了,勺子说:哥,我早就担心你让万能胶黏上,她总上你那剃头铺串游不是好事,哥你可得把握住你自己,要是真黏上了,娶香兰的事可就彻底吹了。你想想,你要是让万能胶粘上了,她还怎会把闺女嫁给你?扁头说:是这么回事儿,以后我得留心她点,可也不能得罪她,得罪了她,就更没戏了!
万能胶让扁头去串门儿的事,扁头也记在心里。他很矛盾,去吧,怕被黏上;不去吧,又想见见香兰。因为他婶子说了,光在剃头铺待着找不到媳妇儿,她让我去串门是不是让我见见香兰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他想只要记住勺子的话,把握住自己就行了。
扁头去万能胶家是后半晌。人们都下地了的时候。扁头一进院子就先喊了声:屋里有人吗?接着就听万能胶在屋里说:是扁头啊,快进来吧!
万能胶家的院子挺规整的,四四方方地圈着围墙,五间北房,三间东厢房,黑漆大门。扁头还是第一次来万能胶家串门,觉得比自己家强多了。听说玉林叔不光下地干活,还做点儿买卖,经常去北京。万能胶挺热情地把扁头迎进屋来,歪头笑着说:你小子还真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扁头环视了一下万能胶这屋,看到收拾得挺干净的,便说:婶子家这么干净啊,看来婶子真是个勤快人!
万能胶说:闲着没事儿,就收拾收拾屋子呗。扁头一听香兰不在家,心里立马凉快了,惊异地说: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
万能胶说:要不说你小子会赶时候呢!
一听这话扁头觉得有点不着调,便说:婶子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了,说不定有人要去剃头呢!
万能胶说:你忙什么,还能吃了你呀!快坐下!
万能胶像下命令似的,扁头也不知不觉地像服从命令似的坐下来。
万能胶又说:你这光棍子不想女人啊?扁头觉得万能胶的目光充满了*的意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万能胶笑道:你这坏小子,你当我不知道你坏呀?你给我铰头发时,那东西硬硬地直碰我*,后来还到厕所去了,是尿尿吗?说着格格地笑了起来。
扁头脑袋轰轰的,他像是身不由己地被引导去了一条奇怪的路,前面是河,后面也是河,想进进不了,想退也退不成。万能胶见扁头傻愣着,淫笑着突然扑到扁头的怀里,抚摸着扁头的胳膊说:你这胳膊像棍子,腿也像棍子,那东西是不是也像棍子?
扁头顿时有一种被俘虏的感觉,身子不听使唤了,那地方也不可遏止地*,扁头如在云雾之中,辨不清东西南北,又像是漂游在海上,前后左右都是望不到边际的水,水的温柔,水的汹涌,水的颠簸,水的击打,水的迷茫,水的困惑……
剃了五六年头(1)
  剃了五六年头,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淋漓过
勺子从他增田哥那里学画回来的时候,看见扁头在炕上趴着像个大蚂蚱一样。勺子惊奇地问:哥你怎么了?扁头用拳头砸炕咚咚地响:完了,这一回全完了!我怎么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呢?我是牲口、牲口!兄弟你把我扔在牲口棚里得了!
听扁头这么一说,勺子断定他哥已经像他预言的那样,被万能胶黏上了。正惊愣着,又听扁头一边咚咚地砸着炕一边说:万能胶让我娶不成媳妇儿了,断子绝孙了!
勺子再一次认定自己的判断。他也为他哥难受,因为他刚刚从增田哥那里听来了消息:香兰有主儿了!男的在京郊一家印刷厂看机器,是个印刷工。是香兰他爹玉林去北京时托人给找的,香兰和她娘认可了这门亲事,说是过了秋就到京郊去成亲。勺子很想把这消息告诉他哥,便见他哥这个难受样又不忍心告诉他,就劝他说:哥你别难受了,光跟自己过不去干什么?丢人现眼的是她,反正咱也没搭什么!以后别再理她就是了,省的叫村里人说闲话,要是传出去了,可就真的找不到媳妇儿了。
然而,事情还是不可遏制地传出去了。尚庄人素以能传闲话著称,特别是这种“搞破鞋”的事,一阵风就能传遍全村。
大槐树下的闲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这件事,有的说,万能胶真不愧是万能胶,说黏上谁就能黏上谁,也不管是老是少!有的说,咱村的光棍子有地方去了,憋得难受了就去找万能胶!扁头也真有福,还没等割麦子就尝到馒头的滋味儿了……
闲人们也谈论起香兰找婆家以及扁头想娶香兰的事儿,一致认为扁头是异想天开,香兰能嫁给扁头吗?即使香兰想嫁,她爹她娘也不会同意。有的在嘲笑:扁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的在挖苦:剃头匠算什么?跟咱耪大地的一个样儿,还想找个小媳妇儿?有的在看笑话:想娶人家闺女却让闺女她娘抢了个先,尚庄的事真是无奇不有!
闲人们的这些闲话当然都是背着扁头说的,但扁头还是只言片语地听到了一些,而从闲人们那惊异、嘲讽、耻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中更了解了许多,充实了许多,也印证了许多。
扁头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像是从井台子上落进了枯井里。悔恨、气恼、失落、迷惘……所有这些令人懊丧的情绪都集成团,接二连三地向他打来,使他无法招架。他觉得没脸见人,没法光明正大地在剃头铺里给人剃头了。他也无处藏身,无处躲避,他觉得村里人看他的目光就像一支支利箭,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穿透了。尚庄虽然有庞大的光棍群体,但他觉得连这些光棍也无法面对了。娶不上媳妇儿就光棍着,光棍不砢碜,不丢人现眼,现在可倒好,跟一个半打老婆子干那事儿,还叫人家耍了,这不是猪狗不如吗?长着这么个惹事儿的东西干什么?还不如割了!
然而光棍扁头却没有割那个东西,他倒想割点别的东西。
这是一个阴晦的后晌,万能胶又没事儿似的来到了扁头的剃头铺,她是径直走进剃头铺的,而且是像自己家那么随便地一屁股坐在剃头铺的简易床上的,甚至靠着被子歪着身子,翘着腿,一副很惬意的样子。又淫邪地笑道:你这个坏小子,能耐还不小呢!扁头没笑,也没吱声,而是走出剃头铺外,看到天要下雨了,大槐树下的闲人都散去了,便返身转回剃头铺,砰的一声关上门。万能胶很惊异扁头的举动,把翘起的腿放下来,靠着被子的身子也坐起来,问,坏小子你关门干什么?在这儿可不行,来人怎么办?
扁头还是不吱声,闷闷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出气声很粗很长,像酷热天打卧的牛的声音。万能胶有些纳闷,但还没等她找到答案,扁头突然咆哮着一下子掐住万能胶的脖子。万能胶觉得扁头的两只大手太有劲儿了,像铁箍子一样箍着她的脖子,一使劲儿就会把她的脖子掐断,把脑袋拧下来。万能胶惊恐万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你这是……干什么?要办事……好好说呀!扁头鄙夷地一笑,马上又黑下脸来,问:香兰是不是要嫁人了?万能胶吃力地点点头。扁头又问:是你们给找的?万能胶又吃力地点点头。扁头掐着万能胶的手渐渐松开了,身子像一下子没有了力气,痛苦地皱着眉头,紧闭的双唇像关紧了的剃头刀子,心里翻江倒海着。就在这一个瞬间,万能胶从那简易床上挣扎起来,没命地冲向门口,声嘶力竭地喊:救人哪!但她刚要伸手去开门的时候,却被扁头像抓小鸡似的抓回来,扁头瞪起牛眼睛,那牛眼睛红红的像是冒火:别喊,再喊掐死你!万能胶吓瘫了,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
剃了五六年头(2)
扁头又把她揪到剃头的板凳上坐下,拿起了剪子。万能胶脸都吓白了,哆嗦着声问:你……你要……干么?扁头闷闷地说:别动!万能胶便不敢再动,她也没有了动的力气。扁头就咔嚓咔嚓地在她头上胡乱地铰起来,不几下便将万能胶的头发铰了个乱七八糟,毛发尽落!扁头用剪子的动作出奇地迅速利落,空前地痛快淋漓!他剃了五六年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淋漓过!这是一种宣泄的痛快,是报复的痛快!他像是在剪除一堆田里的野草,这茂盛的野草欺压着庄稼苗子,庄稼苗子就是因为这野草的欺压长不起来!扁头此时也不想要那庄稼苗子了,连草带庄稼苗子一块儿剪除!
刹那间,万能胶一头梳得很光亮的头发不见了,垂在额前的让扁头修过好多次的“刘海儿”也不见了,像一只煺净毛的鸡,扁头特意给她高高低低地留着点,像一块块牛皮癣,还零星的有几撮毛。扁头宣泄完了,把剪子一扔,揪起已经瘫了的万能胶往门口一搡,像撵一只*似的吼着:滚吧!万能胶被推倒在门口,稍顷,“啊”地一声惊叫,双手抱着头,疯了似的哭号着逃回家去……
万能胶一路疯跑刚进家门就昏倒在地,她是气昏的、吓昏的、累昏的,也是羞耻昏的。昏了的时候还双手抱着头。这时候她闺女香兰从县城她大舅家回来了,一见她娘这个样子,一声惊叫就扑向她娘,连喊带叫地掐人中,攥手脚,好半天她娘才出了一口长气,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她闺女。
香兰摇着她娘的肩膀子,急着问:娘,这是怎么了?
万能胶痛苦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说:快……快扶我进屋……
香兰就把她娘扶进屋。刚进屋万能胶就急着去照镜子,一照镜子又“啊”地一声叫昏了过去,香兰又是一阵掐人中攥手脚,当她再度醒来时便一把推开她闺女,她不愿意让香兰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随手从炕上扯来一块枕巾,把头包上了。香兰不肯离开她娘,不住地追问是怎么回事儿,万能胶光摇头不说话,泪水不住地往下流,恨恨的样子。香兰急得汗都出来了,说:娘你倒是说话呀!有天大的事儿也别在心里憋着,会憋出病来的。你倒是说话呀娘!说着说着就抱着她娘哭起来。
万能胶痛苦地摇摇头,说:快回你屋吧,小孩子家别多管事儿。香兰说:娘你是糊涂了怎的?是谁把你的头发铰成这样子?我是你闺女,能不管吗?万能胶呆呆地看看她闺女,突然抱住香兰的脖子,号啕起来,我可怎么见人啊……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王八羔子……
香兰抹了把眼泪,睁大眼睛问:娘,哪个王八羔子?这一问万能胶又摇起头,她恨死了扁头又不能说出扁头的名字。要是说出了扁头岂不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她和扁头的砢碜事都抖搂出来吗?要是那样,比剃这鬼头还砢碜,传出来更叫村里人看笑话了。
然而,香兰却穷追不舍。香兰恨死了那个王八羔子,又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王八羔子给她娘铰了这么个鬼头。这样追问了好一阵子,万能胶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王八羔子的名字:扁头!
香兰顿时愣住了。截止到这一刻,扁头给她的印象挺好的,像大哥似的。她娘也对扁头的印象挺好的,总说扁头好话,还说他给她铰头时如何热情耐心,扁头的剃头铺如何兴旺等等。香兰记得有一次她娘曾提到过扁头有意娶她,香兰脸红了一阵子没吱声。扁头大高个子,身体棒棒的倒是挺爱人的,香兰就是觉得不过是一个剃头的没太相中,但从此她脑袋里就奇怪地有了扁头的影子。
那么,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香兰是个火暴脾气,她打定主意去找这个王八羔子问问究竟。万能胶不让她闺女去找扁头却没拦得住她闺女,香兰挣开她娘就直奔扁头的剃头铺。
扁头竟悠悠然地在剃头铺里坐着,嘴里叼着个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使劲儿吸着,吐了一屋子烟。扁头见香兰来了神经质地站起来,说了声是香兰呀,你怎么这么闲在?香兰也不吱声就双手叉腰站在扁头对面,怒目而视要兴师问罪的样子。扁头却像没什么事儿一样地跟她说:香兰你铰头吗?香兰突然暴怒,把扁头的刀子剪子扔在地上又跺了几脚,骂道:扁头你这王八羔子怎么把俺娘的头铰成那样?俺娘怎么惹着你了?
剃了五六年头(3)
扁头虽然是偷偷地喜欢着香兰,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现在他得到了机会清清楚楚地看香兰,觉得香兰真是挺好看的,白白嫩嫩水灵灵的。就连她现在发脾气的样子也好看,她那样小脸涨红了,脸色更加艳丽。他没跟香兰吵也没跟香兰闹,却默默地低下头去捡香兰给他扔在地上的推子剪子,香兰一脚踩在他手上,踩得扁头“啊”地一声叫却忍着疼拾起了推子剪子,仍然是挺和气地说:香兰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呗!
香兰仍然是盛怒难息:扁头你别装了,你可真会装啊,我问你为什么把俺娘的头铰成那样,你叫俺娘怎么见人?
扁头低头不语。他说不出口也编不出合适的理由。香兰气急之下就猛地抄起扁头刚从地上拾起的剪子,咄咄逼人地说:扁头我看你平时像个人似的还叫你大哥呢,原来你这么坏,你这不是祸害人吗?你今天要说不清道不明我就跟你拼了,咱俩谁也别活!
扁头一看香兰真的要拼命这才认真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香兰你消消气,是这么回事,我……我想娶你,你娘……你娘不让,所以给你娘铰头时一生气就……
没等扁头说完香兰就破口大骂:扁头别做你娘的春梦了,你想娶谁?谁嫁给你?不嫁给你你就祸害人啊,逼人抢亲是怎么的?看你那熊样儿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你,你打光棍去吧!骂着骂着就把手里的剪子向挂在墙上的镜子抛去,“哗啦”一声,镜子碎了,满地都是玻璃渣子……
香兰把门一摔就走了。
扁头像泥胎一样呆立着,眼角溢出两滴冷泪。
天正下着雨,大槐树下的闲人们早散了,只有那棵大槐树见证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似在为扁头或别的什么人伤心地哭泣。
戴草帽子亲嘴,还差得远呢(1)
香兰给她娘出了气以后就没再声张这件事儿。她还得找婆家。没出门子的大闺女看重自己的名声。
万能胶也不便声张这事儿,这对她也不是什么好事,头发被铰成这个样子横竖不能光怨剃头的扁头。扁头给村里那么多人铰过头也没铰这样的头。要是声张出去或许会扯出一大串子脏事、丑事、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思前想后万能胶只得咽下这口气,尽管她在心里骂了一万遍扁头这个王八羔子。
万能胶于是就整天待在家里,头上包着块花毛巾,不出门也不见人。好在她老头子玉林去北京没回来,没人对这个事儿进一步深究。
扁头更没声张这个事儿。这对他来说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儿,声张出去会招来一连串的闲话。
剃头铺的这场风波于是就这样无声无息了。但尚庄的闲人们是决不肯让这样一个饶有趣味的头条新闻埋没的。有人神秘地说扁头的剃头铺里的镜子换了,原来的那一块小,现在这一块大,而且还有个花边,那么为什么好端端的镜子会换了呢?也有人说扁头曾对香兰有意,而香兰却要嫁到京郊去了。那么,香兰为什么要甩了扁头嫁到京郊呢?还有人说看见万能胶头上包着块花毛巾,她平时是不包花毛巾的,因为她不下地,只有下地干活的尚庄女人才包着块花毛巾,既挡尘土也能擦汗用。那么,万能胶为什么要包块花毛巾呢?更值得注意的是不见了万能胶东游西逛的身影,扁头的剃头铺更是听不到了万能胶*的笑声……
尚庄的闲人们生来好事,又旺盛着探求奇闻逸事的热情和活力,也不乏“业余侦探”的深究细查精神。所以,没过几天,他们就循着这些蛛丝马迹和种种疑问,基本上闹清了这桩新闻的大概,于是,七嘴八舌的议论便旋风般在尚庄干燥的黄土地上腾起一片烟尘。
扁头这小子还真挺厉害,娶不着人家闺女就把闺女她娘给剃了个鬼头!
万能胶这回没法出门了,不能东游西逛地迷男人了!
活该!
……
扁头她娘大脚琴和他兄弟勺子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大脚琴便问扁头:老大,你真的给你玉林婶子剃了个鬼头?为么呀?大脚琴这回没称万能胶而称她玉林婶子,可能是觉得万能胶一个妇人家被剃了个鬼头怪难堪的。勺子也追问他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扁头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不讲真话,只是淡淡地一笑说:街上的闲话还能信啊?二八扣都扣不上,胡编乱造糟蹋人呗!
大脚琴和勺子见扁头铁嘴钢牙硬是不承认,也只好罢了。但扁头她娘却总觉得是回事儿,心里疙疙瘩瘩的,对扁头说:老大你可别惹事儿啊,咱家祖辈三代都是本分人。你开剃头铺要好好给人家剃头,和气才能生财呢!勺子也说:哥,你得防着点儿说闲话的,吐沫水子也能淹死人呢!扁头无所谓地晃了晃头,说:你们别替我担心,我知道!
扁头从此便再不想着香兰,尽管心里空荡荡的。他也不再咬牙切齿地恨万能胶,因为出了气,发泄完了也就算了。一个男子汉干吗总跟老娘儿们较劲儿?没出息!
但是,勺子却不像他哥那样绝了念想。他还是想着丫头,有时还想得很急切。但他没有料到大山他们两口子根本就没寻思把丫头嫁给勺子,在香兰订婚的时候,丫头的婚事也在进行着。给丫头提的是本县最大的官刘县长的外甥,叫刘彪子,比丫头大四岁,上过初中,因为不好好念书后来到县公安局当了外勤。他曾经穿着公安服到尚庄来过,把一个投机倒把分子给抓走了。
刘彪子很傲很凶很了不起的样子,尚庄人都用惊羡的眼光看他,窃窃私语着:这家伙厉害,专门抓人的!别看长得不怎样,有这身公安服就比一般人牛气,人家是县长的外甥,要在过去那就是衙内了,《水浒传》里不是有个高衙内吗?
尚庄人眼界窄,没见过什么世面,在他们眼里这个县长外甥就是大人物了。
丫头对这个人的印象却不怎样,她觉得这人太粗鲁,没文化,混横凶狂。丫头是个文静姑娘,她不喜欢这样的人。然而,她娘却看好了这门亲事。老娘儿们眼皮子薄,觉得不管怎么说人家有高干亲戚,又是有工作的,工作也体面,这样的女婿上哪儿找去?人长得是不怎样,胖墩墩的小个子,肥头大耳地肿眼泡子厚嘴唇子没脖子,比尚庄的好小伙子差远了,但在大山老婆看来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闺女找婆家不就是图的穿衣吃饭吗?人家能挣钱,是有工资的,不像尚庄人光靠土里刨食。嫁到县城怎么也比在尚庄好。尚庄有什么?吃的是包米面子、咸菜条子。人家刘彪子有红本,用城里人的红本供应大米白面、鱼肉鸡蛋、粉条子、香肠子,也有布票可以买花布做花布衫子,她闺女丫头就喜欢花布衫子。
戴草帽子亲嘴,还差得远呢(2)
丫头她爹大山也受这种影响认可了这门亲事。因为大山有时候干点投机倒把的事,倒腾点东西卖。如果找这么个公安局的女婿,便有了个保护伞,万一遇着事儿可以帮助通融过关。
大山两口子在决定这门亲事的时候全然没想到丫头怎么想,在他们看来,丫头这方面也可以忽略不计。尚庄嫁闺女从来都是爹娘说了算,闺女都听爹娘的。然而,丫头却死活不愿意,她见过刘彪子,她说一见他就害怕,长相吓人,脾气也吓人。文文静静的丫头喜欢找个有点文化的,她觉得刘彪子没文化,跟个地痞子差不多。丫头于是就整天不高兴,甚至跟她爹娘摔脸子,哭鼻子。
但自打媒人给扯上线之后,刘彪子便盯上了丫头,隔几天就大老远地从县城来看她,同时向大山两口子打溜须。他每次来都不空手,带个点心匣子,提两瓶子酒,或者给丫头买点儿花布雪花膏之类。他每到丫头家都装得挺规矩的样子,说话谦虚客气,彬彬有礼。因为他能喝酒,每次都把喜欢酒的大山陪得高高兴兴,大山对这个未来的女婿也越来越喜欢了。很快的,双方就开始商量娶亲的日子了。
但是大山两口子有一天闲唠嗑时却突然谈起了勺子。大山说:勺子甜嘴抹舌地像是看好了咱家丫头,你觉出来没有?他老婆文青撇了撇嘴说:看好了怎的,咱家这一枝花怎能插在勺子那堆牛粪上?大山说:勺子倒是也挺好的,挺懂事儿,人也挺老实,还会画画。她老婆的嘴快撇到腮帮子上了,满脸不屑地说:他会画画?他画的那是什么东西?老鹰不像老鹰,老鸹不像老鸹!大山说:咱家丫头也爱画画,我听说他俩在增田家见过面。他老婆说:见过面怎的?丫头能看上他吗?勺子能赶上彪子吗?
丫头确实在增田家和勺子见过面。原来丫头爱画画,爱画花鸟什么的。她画的花鸟不是可以张贴的花鸟画,是绣花用的花样子。她也爱绣花。那天她去增田家就是请增田给她修改一下花样子。她给增田叫大姐夫,增田媳妇儿的妹妹和丫头是干姐儿们。
增田在尚庄称得上是个文化人。他不仅会画画,毛笔字写得也不错,过年时常给村里人写对子。增田说话办事也稳稳当当文质彬彬的像个文化人,不像尚庄的庄稼汉那么粗鲁,尽管他也种庄稼。
丫头请她大姐夫给修改花样子时,增田很热情也很认真,甚至亲自用橡皮擦掉不合适的地方重新给她画。就在增田给丫头修改花样子的时候勺子来到增田家。勺子很崇拜增田,像对老师一样,尽管他没正式拜师。那天勺子是来看增田画画的,勺子一直认为看他增田哥画画是最好的学习机会。他记着那句话:学艺不如偷艺。偷艺不是偷窃,是偷着学人家的画法技巧。比如怎么打草稿,怎么勾线,怎么着色等等。勺子看增田画画时就在增田身边一声不吱地看着,默默地在心里记着,很专注很认真的样子。
勺子与丫头的巧遇使勺子兴奋异常,他一边看着增田给丫头修改花样子,一边偷偷地看丫头,在他的心目中,丫头也像画中人一样,增田哥再画仕女图,不用找花样子了,照着丫头画就行了。
那一天勺子和丫头没说几句话,都是不疼不痒的闲嗑儿。但勺子这一次和丫头的接触似乎觉得丫头对他有点儿意思似的,因为丫头跟他说话时都是笑着的,笑得很文静很好看。
丫头向她爹说了这事儿,大山从丫头的表情上看觉得她对勺子好像有点儿好感。大山听人说过共同的爱好可以产生爱情。爱情这个词是城里人说的,尚庄人大山觉得这个词有点说不出口,就叫相好吧,他真怕丫头和勺子相好上了,要是那样,彪子就成不了他女婿了。
其实,大山的担心是多余的,勺子想娶丫头好比戴草帽子亲嘴还差得远呢,他连大山两口子这一关还没攻下来呢。勺子的进攻也是太慎重了。连机会也没找到只好找了个借口去了丫头家一趟,借口是看看大山家的红薯栽上没有,他育了点红薯苗子,足够大山家栽的。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给他大山叔带去那张老鹰图。这张画是按照他大山叔婶的意思重新画的,挂在那间“画室”的房梁上。
戴草帽子亲嘴,还差得远呢(3)
勺子兴冲冲地往他大山叔家走的时候碰见了他增田哥。增田问:勺子你上哪儿去呀!勺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又不好编瞎话骗他增田哥,在全尚庄他最仰慕、最敬重的就是他增田哥,便实话实说道:去大山叔家一趟,给他送张画,再问问他用不用红薯苗子。增田说:先别去了,人家来客了。我刚从那儿来,给丫头送花样子去了。他们非得留我吃饭,那饭我哪能吃呢,人家是待贵客!勺子问:什么贵客?增田说:是丫头的女婿,在县公安局工作,吃定亲饭呢!
勺子顿时僵住了,怔怔地两眼发直,手里那幅老鹰图随之掉在地上……
兄弟,剃了吧(1)
勺子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把给他大山叔留的红薯苗子喂了猪,并把那张老鹰图撕了个粉碎。
他娘大脚琴左拉右挡没拉住,就气呼呼地骂:你这个败家子,挺好的红薯苗子怎么喂猪了呢?咱家用不了送给人还是个人情呢!勺子说:喂猪比送人好,喂猪还能长二斤肉呢!他娘说:老二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这么大气?勺子也不吱声,站在猪圈外看着那头肥猪嘎巴嘎巴地吃红薯苗子,直到那猪把红薯苗子吃得一点不剩了,才回到他的屋,鞋也没脱就像是耪了一天地,疲惫不堪地躺在炕上。
勺子木然地望着棚顶子,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些傻事、愚事、笨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可耻。还说先过第一关再过第二关呢!莫不如直接就攻第二关,第二关说不定比这第一关还容易些呢!自己耗神费力地画什么老鹰图呢?一张画值几个钱,人家凭一张画就会把闺女嫁给你吗?好端端地雄鹰独立偏要添什么红帽子、护吻子、铁链子,还有野兔子?这像*什么雄鹰了,这不是让人玩的鹰吗?他勺子不是叫人玩了吗?还有那只兔子,他勺子就是那鹰爪下的兔子,让鹰爪子死死按住,光露着个脑瓜顶子!
勺子越想越憋气窝火,庄稼人实在是太可怜了,他决心要发奋念书学画不走庄稼地,起码当个像增田哥那样的文化人。人家增田哥早就娶上媳妇儿了,关键就是人家有文化、会画画。他甚至雄心勃勃地想着比增田哥还要画得好,画的画不仅要去集上卖,还要到北京卖!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画鹰了。鹰像老鸹似的,老鸹太丧气,黑夜里在干巴树上“嘎嘎”地叫。
他今后要画点儿吉祥的东西,山水啊,花鸟啊。对了,牡丹是宝贵花,听说女皇帝武则天最喜欢牡丹。
勺子的脑袋里像拉洋片似的,一片一片的不停地闪现着。他又想到丫头,丫头真是个好闺女,文文静静地爱文爱画的,要是娶了她跟她过一辈子才是福气呢!可惜让刘彪子那个混蛋给占了,刘彪子算什么,长得那个熊样儿,不就是穿着身公安服吗?
闪现在勺子脑袋里的这些“洋片”都是带情感的,每一片都是苦辣酸甜的一段记忆,都是或轻或重的一种刺激,勺子心里乱七八糟的,先前那一包子劲儿都像轻烟般地飘散了。
勺子从炕上爬起来去了剃头铺,他觉得他哥扁头才是他最知心、最可以倾吐的人。现在只有在他哥那里能够得到理解、同情和支持,能够重新唤起他的信心和勇气。
扁头的剃头铺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兴旺了,一天稀稀拉拉地来不了几个人,而且都是男客,女客已经绝迹,大概是怕被剃个像万能胶那样的鬼头而不敢登门了。大槐树下的闲人们也如鸟兽散,因为扁头已不再供应茶水,烧开水的炉子已经不冒烟了。更重要的是扁头总是黑着脸默不作声,先前的热情已经不再,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闲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但尚庄的这个“头条新闻”还是要“新”一阵子的,或者会常议常新,而在这“头条新闻”主角面前议论“头条新闻”显然不当,传到扁头耳朵里不是要惹麻烦吗?闲人们从这个“头条新闻”才看到扁头性格的另一面:脾气暴躁,报复心强,敢动真格的。若是真的把他惹急了,莫说是剃鬼头,说不定会把脑袋给你“剃”下来,所以还是躲着他点儿好,这也是闲人们不在大槐树下闲扯而另找地方、变换形式的一个原因。
剃头铺冷清了扁头自然也就清闲下来。他没事儿就把剃头用的板凳拿出来在门口坐着,望着街上人来人往,望着尚庄的黄土矮屋。
勺子来到剃头铺时他哥扁头就这么坐着。扁头见勺子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中已猜出*分,就说:老二来了,到屋里坐吧!
勺子平时很少来剃头铺,他觉得剃头铺太没文化,增田哥那里才是尚庄文化的标志。所以当勺子进了剃头铺以后有点儿很新鲜的感觉,左看看,右看看,摸摸这个,动动那个,说:哥你一天天就在这儿耗着啊,没意思!扁头说:什么意思不意思的,混日子呗!你画画的那间屋子不也是没意思吗?扁头这话触到勺子痛处,摇头叹气地说:是没意思,真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兄弟,剃了吧(2)
扁头说:咱们天天都这么没意思,今儿个咱找点儿意思吧!勺子说:干么?扁头从那个放刀剪的小桌子上拿过一个小盒子,打开小盒子拿出十块钱来,递给勺子说:兄弟你去烧鸡柱那儿买只烧鸡来,再买瓶酒!勺子吃惊地问:咱俩都不喝酒买酒干什么?扁头说:喝酒好,喝完酒晕晕乎乎的像驾云似的,身上发热,心里也发热,咱俩热乎热乎吧!
勺子听他哥这一说也有了喝酒的欲望,就拿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把烧鸡白酒买了来,扁头已经把剃头桌上的东西拿下去了,搬到简易床边,又在对面摆上剃头的那个小凳子,扁头说:老二你坐床上,我坐凳子。
坐定之后扁头又从床下拿出先前供闲人们喝茶用的两个茶碗,用毛巾擦了擦,用牙咬开酒瓶盖子,满满地倒上了两茶碗酒。
扁头掰下一个烧鸡大腿递给勺子,自己掰了一只翅膀,说:兄弟,先吃点儿,这烧鸡还挺热乎呢!
勺子说:哥你吃那个大腿!
扁头说:给咱娘留着吧。
勺子放下鸡大腿说:那我也不吃了,我先啃个鸡爪子。
扁头没反对也没强求,勺子就掰下个鸡爪子来啃。啃着啃着他想起了他画的老鹰图上那个鹰爪子,想到鹰爪子下那只可怜的只露着个脑袋的小兔子,千头万绪,苦辣酸甜又涌上心头。他也说不清是泄恨还是发狠,把鸡爪子一口塞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嚼得牙齿咯咯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扁头说:这么多肉你嚼骨头干么?
勺子说:骨头香,越嚼越香!
扁头端起酒碗,说:兄弟,喝口酒吧!
勺子也端起酒碗:来,喝!
哥儿俩都实实在在地喝了一大口,勺子咧着嘴说:真辣!
扁头也咧着嘴说:真辣!但是他们都没有放下酒碗,接二连三地像喝白开水似的喝了几大口。
这时哥儿俩都觉得胸中热乎乎的,头也有点发晕。扁头说:这酒还真挺有劲儿的!上头!勺子说:上头就上头吧,哥你不是说喝酒好吗?今儿个咱就喝个痛快!两人又端着酒碗碰了一下,实实在在地喝了一大口。
一瓶酒喝了半瓶的时候,勺子的胸中又奔涌起那些历历往事,那些酸甜苦辣,不吐不快地说:哥你说这男人非得找女人干么?费尽心思地找女人,到头来碰了个鼻青脸肿,还窝了一肚子气!
扁头把酒碗使劲儿往桌子上一放,像狮子一样地吼:你提这*事儿干什么?咱哥儿俩今天就是喝酒,谁再提这*事儿不是咱娘养的!
勺子说:对,不提这*事儿,来,喝酒!
扁头说是不提那*事儿,但酒的热力还是使他止不住说起了那*事儿:兄弟你说这万能胶多坏,引逗我把名声毁了,却把她闺女嫁人了——
勺子也突然像狮子吼一样:哥你怎么也提这*事儿了,刚才是怎么说的?
扁头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我忘了,我没脸,我该打!来,喝酒!
一瓶酒见底儿了,一只烧鸡也只剩下两个鸡腿和一副骨头架子。两个人都有了晕晕乎乎像腾云驾雾似的感觉,胸中火烧火燎的。扁头突然说:兄弟,咱剃了吧!
勺子问:什么剃了吧?
扁头说:剃光头!
勺子问:哥你是不是喝醉了,好好的头发剃光了干什么?
扁头说:光头好,光头凉快!说着便拿起剃头刀,往磨石上蹭了蹭,对着镜子就是一刀子。这一刀子从脑门子上直刮到脖梗子,像是割韭菜似的从韭菜畦中间掏了一溜沟,勺子带着几分醉意笑道:这一刀真好,黑白分明了!
扁头说:咱光要白,不要黑!说着又剃了第二刀,这一刀也是从脑门子上开始,直奔后脑勺子,接着又是第三刀、第四刀,黑头发像割韭菜一样割去了,露出青白青白的脑瓜皮子。
扁头给自己剃头得心应手,他平时都是自己给自己剃,但以前都是剃分头,今天剃光头比分头省事多了,不用推子,一把剃头刀子就行了。扁头剃头的动作很麻利,很迅速,不一会儿那分头便不见了,成了个青白光亮的头。扁头觉得不太干净,又把剃头刀子往磨石上蹭了蹭,把头发刮了个溜干净,一根毛也没剩。
兄弟,剃了吧(3)
看着他哥给自己剃光头,勺子觉得挺痛快,说:哥你剃得好,男人留头发干什么,女人才留头发呢,头发长见识短!
扁头瞪了他一眼:又*提女人了,别提那些*人!
勺子便不再吱声,注目地欣赏着他哥的光头。等他哥剃完了,便说:哥,你接着给我剃!
扁头站起身,说:你坐下吧!勺子便坐到他哥剃头的凳子上,扁头又把剃头刀子往磨石上蹭了蹭,一刀子下去也在勺子那韭菜畦上掏出一溜沟。勺子的后脑勺比他哥多出来一块,不像他哥那么平坦,所以扁头在给勺子剃这一刀子的时候在那个最突出的勺子尖上停了一下,然后才沿着坡刮了下去。扁头笑着说兄弟你这头不好剃,像山包子!
勺子也笑着说:你那是山崖子,立陡立陡的!说完又止住笑:提山干什么,什么*山,大山算个*!
扁头也愤怒地应和:对,大山算个*?大山的老婆子不生儿子,绝户了!
勺子说:活该!
两人剃完头谁看谁都觉得好笑,这笑声刹那间就提高调门演变成狂笑,他们放开调门笑,肆无忌惮地笑,把剃头铺震得直晃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就大哭,一声高似一声地嗷嗷地哭,像两头大叫驴赛着劲儿地叫。忽然,扁头停止了哭,吼着:别哭了!老娘儿们才这么哭呢,咱是老爷儿们,老爷儿们不流泪!
勺子也停止了哭,说:对,咱是老爷儿们,长*的老爷儿!扁头说:走,回家!
勺子就和他哥互相搀扶着回家,临走时每人拿了个烧鸡腿,这是特意给他们的娘留的。
大脚琴看到这两个光头儿子晃晃荡荡地回来了,大吃一惊说:你们这是闹什么,怎么都成光秃子了?扁头说:当……当和尚去!勺子也说:当……和尚去!
大脚琴说:你们不管你娘了?
扁头说:娘你别怕,我们不进山守庙,我们养你老,一辈子孝顺你!
他们的娘说:那你们怎说当和尚去?
扁头说:当和尚就得进山寻庙啊?尚庄不就是一座大庙吗?有多少和尚搁不下?
他们的娘于是便不再忧郁,说是你们不嫌难看就剃吧,反正也找不着媳妇儿,没人看。
一个个秃脑壳子在太阳底下泛着青白的光
扁头哥儿俩这一壮举赢得尚庄光棍们一片喝彩声,说是扁头哥儿俩有骨气,像男子汉,并不约而同地向引导时尚新潮流的扁头哥儿俩学习,齐刷刷地都剃了光头。又不约而同地走到大街上亮相,昂首挺胸像示威似的。大家你摸我一下我摸你一下互相逗闹,并排成队比比谁的亮,一个个秃脑壳子在太阳底下泛着青白的光。
一时间,光头成了尚庄光棍的标志,只有娶了媳妇儿的才留起头发,因为媳妇儿们不愿看光头。但光头们却以此为荣,引以为豪,他们甚至看不起留头发的:男子汉留头发,像*老娘儿们似的,难看!他们嘴上虽这么说,对镜子一照还是觉得光头比留头发难看。脑壳子毕竟是个长头发的地方,没了头发就缺少了重要的搭配。其实他们也期望自己能蓄起头发来,因为蓄了头发就标志着娶了媳妇儿,不再是光棍了,可以拉家带口过日子了。
光头队在尚庄兴盛了好些年,那队伍很庞大也很威武雄壮。岁月的流逝使小光棍变成老光棍,老光棍变成病秧子,最后光着头进了棺材,冷清清的连个摔瓦打幡的都没有。尚庄坟上有不少是光棍坟,清明节也没人给烧张纸。
这情况在扁头兄弟五十来岁时起了变化:倒腾买卖的不再当投机倒把分子抓进公安局,耪大地的庄稼汉也开始各自找门路想法挣钱。过了些日子,光头队不再有威武的容光焕发且成员日渐减少,留头发的男子汉逐渐以绝对优势使光头们形只影单,自惭形秽,不禁也留起了头发,光怕别人说自己没能耐,娶不上媳妇儿。
扁头不再经营剃头铺而重操农活归业。扁头是种地能手,且身高力大。他承包了村北百亩土地,买了拖拉机、收割机成了种粮大户,他还上了区里的报纸,报纸上醒目地印上了他的照片,但已不是青白的光头而是硬撅撅地竖着头发的平头。
兄弟,剃了吧(4)
勺子一直没间断画画,只是自打那年撕了老鹰图以后就再不画老鹰。他画山水,画花鸟,画风景。因为勺子有一股子执著劲儿,日复一日地坚持不懈,居然也有了进步。他的画不仅拿到集上去卖,还经常去北京的地道桥洞子里去卖。他的画不跟琉璃厂那些画家们的画相比,他知道自己这画不够品位,不够档次,不管多少卖点儿钱就行。这样薄利多销却使他的画挺畅销,每次进京带来几十张,找个便宜旅店住下,不几天就卖光了。然后就回家再画,画好了再来卖,卖画成了他种地之外的一份不菲的收入。
扁头和勺子后来都娶了媳妇儿,都是老婆子,带着孩子外面还有孩子。
??
??
??
??

呆佛
呆佛(1)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2)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3)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4)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5)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6)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7)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8)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9)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10)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11)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12)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呆佛(13)
博客版 手机版 导航 读书风云榜 历史馆 财经馆 小说馆 青春馆 情感馆 女人馆 生活馆 | 滚动新闻 资讯 书摘 书评 图库 名人堂 博客 论坛 电子杂志 专题 新知旧闻 历史解密 老照片 人物 故事新编 百姓讲述 辣评 幽默笑话 | 文化博客 图库 人文书库 文化论坛 大话春秋 原创基地 图书连载点击榜 | 都市小说 官场商战小说 军事历史小说 悬疑奇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青春小说 传记 历史地理 金融投资 娱乐时尚 经济与管理 励志成功 原创点击榜 | 奇幻武侠 都市情感 军事历史 青春言情 游戏竞技 恐怖灵异 科幻小说 美文其他 | 原创大赛 投稿 帮助手册 问题答疑 交流论坛 充值成vip 收费书库 名家精品 V周刊 | 充值成为VIP 会员特权 新手入门 作者手册 常见问题 在线答疑 畅销图书榜 | 小说 经济与管理 励志与成功 娱乐时尚 婚恋与性 动漫与幽默 国学 传记 政治与军事 历史与地理 法律 考试教材 医学 我要搜书: 使用本功能需要登录 申请成为新浪读书读者,享受尊贵无上的服务 购买收费章节,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给作品投票,为喜爱的作家加油 收藏作品,拥有自己的网上藏书阁
—— 体验阅读带来的快乐 读书攻略 个人书架 推荐票 站内短信息 积分获取 职业晋级 申请作家 作者攻略 发表作品 作品管理 站内短信息 申请签约 稿酬结算 新浪用户请直接登录 用户名: 密 码: 忘记密码
没有新浪帐号? 马上注册新浪通行证 什么是新浪通行证? 帐号注册成功后,作者笔名是否可以修改? 如何找回我的帐号密码?
进入用户手册>> 新浪网读书频道网友意见  编辑部电话:010-58983865 客服电话:95105670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用户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
制作工具:小说下载阅读器 http://www.mybook66.com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