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 xp1024.com
《村仇》


第一节

人们,当你手持权利的利剑刺伤无辜的时候,你就撒下仇恨的种子,虽然慈悲的上帝会把它收集起来, 统一毁掉,然而,一棵种子在焚烧中随风飘落,飘得很远很远,飘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庄。



这个村子在大辽河边上,很小,几十户人家稀稀拉拉连成一个村落。雨季时,一条叫东大泡子的水沟把村子划开,两边的人家需用筏子来往。西边是村子主体,沟东边的十几户人家被称做东大岗子。汛期过,积水都退进东大泡子,一条低洼的土道又把东大岗子连到村子里。刘家的祖先最早来到这,这个村子就叫刘屯。刘屯的村西还有一条不大的水沟,沟西有他们的土地,没有住人家。

很早以前,从关内过来三兄弟,他们来到辽河边上,看到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平原上满是柳树从,柳丛间有水泡子,水泡子里有打不尽的鱼虾。他们停下来,用手往地里抠,黑油油的泥土带着潮湿,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三兄弟留在这里,开始圈地,直到认为够种了为止。他们用锹镐开荒,用砍刀伐树,用火把驱走狼狐,用木棍围捕野兔和狍子,用双手在泡子里摸鱼。当窝棚换成土房时,当丰收在望时,当野鸡蛋孵出的小鸡飞走时,搬来了家眷。

又过了一些年,一位官吏为了家乡免遭水患,把一条河道引到这里,刘屯人称它小南河。

小南河从西边流过来,水量变化大,常常泛滥。把刘屯的房屋摧毁,把快要成熟的庄稼卷进大辽河。泥沙和狂风呼应,覆盖黑土地,堆起一个又一个小土岗子。

刘屯人重新盖房,房子盖的简单,用泥土抹墙,担上木头,搭上炕就可以住人。就这样,盖起冲倒,冲倒再盖。一代一代人延续,一代一代人盖房子,盖的人口多了,村子大了,盖到孬老爷这一代,人们已经记不清他们的祖先过来多少年了。

孬老爷叫刘宏财,在刘屯,知道刘宏财的人不多,“孬老爷”却家喻户晓。孬老爷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像七十岁的老人,而且总是那么老,就象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他的父辈还算宽裕,孬老爷幸福地度过没挨着饿的童年和少年。到了青年,家境差一些,又闹起了胡子,水灾不断,家里时常断粮,几次被抢之后,全家人只有用糠菜填肚皮了。孬老爷当家后,把家里能走动的人都赶到地里干活,想用汗水改变家庭的处境,一年下来,还是半年糠菜半年粮的生活。

和孬老爷一样,刘屯人都想改变贫困,也演绎很多致富的祥话,有狐仙改变穷人命运的传说,有蛇盘兔辈辈富的故事。孬老爷也有一次致富的机遇,虽然没抓住,却牢牢记在心里。

孬老爷天生胆儿小,树叶掉下来他也怕,风刮大了他发蒙。开春以后,胆大的人都到乱坟岗子和小南河边上的树行子里捡野鸡蛋和野鸭蛋,他只在村边的甸子里溜达,收效少,他说省鞋底。

一年夏天,天气还不是很热,爽人的微风把齐腰深的柳树条子吹得晃动,绿草泛起轻浪。孬老爷在柳丛下的草棵里捡到两个绿皮野鸡蛋,说了句:“碰上个落蛋鸡”,又继续寻找,连着找到五个野鸡蛋。一对野鸭从前面飞起,孬老爷认为前面会有野鸭的窝,窝里会有成窝的野鸭蛋。当他走到野鸭飞起的地方时,抬头看一看,一看不要紧,头发奓起来。

前面是林木较稀的乱坟岗子,乱坟岗子旁边有一棵让村里人生畏的大柳树。

孬老爷顾不得捡野鸡蛋,转身往回走,惊慌地扫视大甸子。突然,目光下出现一对童男童女,都穿着红兜兜,都举着荷花骨朵,互相追逐嬉戏,非常欢快。孬老爷惊中有喜,对自己小声说:“棒槌!”

棒槌就是老人参,极珍贵,上乘的做为皇宫贡品,最不济的也是达官贵人享用,可见价值之高。穷苦人挖到它,会把致富的梦想变成现实。因棒槌珍贵,刘屯人给它涂上美丽而又神秘的色彩。说老人参成了精,变成童男童女,不能惊吓它,只能偷着观察它,童男童女在哪消失,就在哪里找,找到后先祈求神灵保佑,跪地磕头。为防棒槌跑掉,在距它两步的半径划圈儿,把边上的草拔掉。挖时更讲究,先用红头绳拴住棒槌露出地面的部分,捆得紧还不能损皮叶。不能用铜器铁器,最好用金银制品,如没有,只好用手抠,保证根须完好。否则,挖出的棒槌会不值钱,当官的看不上,致富的梦只能泡汤。

童男童女嬉闹着,还发出童笑声,看不出一点儿消失的迹象。孬老爷也想到,莫不是村里的孩子来这里玩儿?但立即被他否定:“大晌午,没有这么胆大的孩子会跑到这里,也不可能这么巧,再者说,也没有这么亲密的孩童。”孬老爷揉揉眼,想把童男童女看清楚,又不敢靠前惊吓,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童男童女躲到一丛柳树后。

孬老爷靠前几步,看见两个孩童手拉手,男童好象帮女童抹泪,他想:“快了,一会棒槌扎根入土,我就把它周围的草拔掉,先圈住它,再回家取红头绳。”

可是,童男童女没有就地扎根,又从柳丛后转过来。孬老爷急忙伏下身,看着两个孩童奔小道而去。听上辈人说,一旦棒槌接触土道,它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孬老爷想起身把棒槌圈回来,他头前的一丛红柳提醒他不能这样做。红柳被刘屯人称做王八柳,它在孬老爷头脑中还有一段不怎么完美的故事。孬老爷从不完美的故事中吸取教训,小声说:“宋家人要不是性急,何苦辈辈有女人出格?嘴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还得慢慢等。”

就在孬老爷准备耐心地等下去的时候,传来很重的脚步声。他闻声望去,是二倔子急匆匆地走过来。

二倔子光着大脚板,也光着膀子,满是补丁的褂子搭在宽厚的肩上,一脸怒气地奔向孬老爷。孬老爷只顾留意童男童女,没和二倔子打招呼,二倔子主动和他诉苦:“孬老爷,你说我倒霉不倒霉,在河里白忙活了四五趟,一分钱没得着,挨了个大脖溜子。”二倔子的一面脸发红,孬老爷判断他在背河时挨了打,心里责怪:“眼看财到手,被这小子冲撞,你二倔子是丧门星,怨不得挨打!”

孬老爷撩起眼皮问:“你是有不正经的举动吧?”

“没有!”二倔子心发怒,说话的声也响:“老天在上,我要耍一点儿坏心眼儿,天打五雷轰!”

“哎,你小声点行不?说话像打雷似的,也不怕……”孬老爷把后面的半句话留在心里,他怕说出来,二倔子会分享棒槌给他带来的财运。

二倔子向孬老爷报委屈:“我一大早就去小南河等活,等了小半天,可下来活了,咳,没想到……”孬老爷急着让二倔子走开,没心思听他讲背河的事。二倔子好象不说出来心里受不了,管不得孬老爷爱听不爱听,他是诉出为快。

距刘屯二十里地有个贺家窝棚,一条铁路通过那里,紧挨大辽河,大部分火车头在那里加水。建成了两座水塔,也建个火车站点。刘屯周边的人出行,都到这个火车站,通过小南河的人多,背河的行当也兴旺起来。

二倔子的上辈在小南河边留下几亩田地,由于弟兄多,分到手的那点儿地无法养家糊口,除了给刘有权和一些富足的人家打短工外,常抽空到小南河捞一些背河的“外快”。他正值壮年,水性又好,称得上背河高手。

二倔子起早就在小南河边上等,快到中午来了生意。过来一男两女,招呼他背过河。

要过河的男人四十来岁,个头矮,非常肥胖,肚子溜圆,光滑的脑门子像流油。矮男人留着刻意修整的小胡子,背着盒子枪,看得出是个当官的。二倔子对他说:“背河担风险,我总是一口价,也不多要你们钱,少给我不背。”

小胡子客气地说:“只要你好好服务,我们不差钱。”他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又对二倔子说:“她俩都是我的太太,背着过河时,你可要文明点儿。”

二倔子偷看两个女人,心里嘀咕:“这两个女的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脸蛋白嫩,杨柳细腰,嘴唇抹着红,像甸子上绽放的喇叭花。喇叭花数量多,却娇气,一碰即谢。背盒子枪的男人让我文明点儿,提醒我不能碰到她俩,不碰又怎么背过河?”

按常规,背河人是不能穿衣裤的,这不但是背河人下水方便,也是保证被背人的安全。二倔子让两个女人背过身去,他随即脱个精光。要是以往的过路女人,都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等他蹲下**的身子,然后趴在他的背上,背过河他再蹲下,接过钱后,立刻跳下水藏身。可这两个年轻女子太特别,她俩不但不背身,还盯着二倔子的下身嘻嘻笑,笑得二倔子急忙抱起客人的包裹跳下水。送到对岸后,他做了背河以来从未做过的举动,找来青麻叶包住下身,然后把三人一一背过河。

上岸后,二倔子蹲下身,护着下身举起一只手要背河钱。小胡子没给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二倔子跳起身,愤怒地瞪着小胡子,要不是赤身**,他会扑过去。

小胡子用枪对着他的脑袋,用手指着他的下身命令:“把麻叶拿下去!”

二倔子看到两个女人偷偷笑,争辩说:“你让她俩走开我再拿。”

“拿下去!”

二倔子拽掉麻叶。

小胡子大声说:“土老帽,你没大没小,竟敢在老子面前耍流氓?”

“我没耍流氓!”

小胡子把枪晃了晃,露出淫笑:“还说没耍流氓,你大腿夹的是什么?”

二倔子意识到碰到难缠的事,但他倔脾气不改,大声反驳:“我大腿夹的东西你也有,是什么你知道!”

两个女人笑出声,看着二倔子丢掉伪装的下身,还互相在对方身上拍了拍。

男人也跟着笑,枪口对着二倔子。

受到戏弄的二倔子大声喊:“我好不容易把你们背过河,还要用挣来的钱养活老婆孩子,你们也是成家的人,应该知道穷人的苦处。”

小胡子笑成无赖相,歪着嘴说:“穷怨谁?算你没能耐!”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枪:“你要有这家伙,也不会干这下三烂的差事。”

“过河给背河钱,天经地义!”

小胡子脸色变化快,瞬间狰狞,很可怕:“天经地义,跟谁讲天经地义?跟你讲?那好,咱就讲一讲。你把大腿间的东西包住,故意逗弄我的两个太太,这是流氓行为!”

二倔子感到和这种人无理可讲,又不甘心到手的钱打水漂,抱着一线希望,也要把背河钱要过来。他说:“是是,我错了,我不该把这东西包起来。你也把我打了,我也受了教育,但背河钱你得给吧!”

“好,那好!”小胡子瞅了瞅两个太太,又把目光移向二倔子的下身,他说:“你过河把衣服取过来,跟我去拿钱。”

“去哪?”

“到地方你就知道。你在年轻女人面前赤身露体,还故意显露你的下身,这是流氓行为,该军法论处!”

二倔子来了倔劲,要和小胡子去见识军法。可他过河后看到对岸的三个人扬长而去,只好认了吃亏,忍了挨打,空着手往家走。半路上碰到孬老爷,把委屈讲出来,心里好受一些。

等二倔子讲完背河的事,那对童男童女已经无影无踪。发财的机会让二倔子冲撞掉,孬老爷心里更委屈。他和二倔子一同回到村里,拉着刚满十岁的大儿子刘仓,急忙返回甸子上寻找。

孬老爷的妻子在两年前过世,当时的小儿子刚断奶,年少的刘仓成了他的主心骨。

孬老爷取来红头绳,没找到需用红头绳系的棒槌,他领着儿子往南找,不知不觉地来到大柳树下。有儿子仗胆儿,孬老爷踏实了很多,在大柳树下转了几圈儿,又往东南找,走上了还有残墙的东南岗子。

这里原先住着一户姓贾人家,据说他们的奶奶是一个狐仙,狐仙不嫌贫爱富,喜欢上一个给刘有权扛活的外地人,帮这个外地穷人置办了家业,改变了他的穷困,还给他生下三个孩子。贾家过得很殷实,不知为什么舍弃这个地方,搬到了小南河以南的小南营,听说日子不如从前。

没找到棒槌,孬老爷找到感触,为什么别人能有一日暴富的机遇,而他遇不到,好不容易碰上了棒槌,又被二倔子搅得无影无踪,应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已经对棒槌失去信心。

让孬老爷另有感触的是眼前的残墙。多么富华的人家,转眼成泡影,本来贫穷,又回到贫穷的境地。看来人生不必强求,该得到的你会得到,不该得到的你遛断腿也白搭。孬老爷不想遛断腿,领着刘仓回了家。回家后拉扯两个儿子踏实地过起小日子,小日子过得细,几亩薄田维持了生活。

孬老爷不糟蹋任何东西,有了屎会憋到自己的田里去拉,还总想在地上捡到什么,养成了低着头的习惯,久而久之,让他抬眼皮都很困难。其实,孬老爷在思考问题,脑筋动多了,他变得谨慎,对身边的人多了几分小心,对传说中的鬼怪少了几分恐惧。

土改时,孬老爷家是下中农,没受贫雇农的苦,得到了和贫雇农一样的政治待遇,不受成分的束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想起童男童女的事,心里一阵阵后怕:“如果那时捡到棒槌,现在有可能和刘有权一样,整到一起挨斗。亏得被二倔子撞走了财运,也给我撞出个好成份,轻松地躲过土改斗争的冲击。”

没有受到冲击的还有刘宏达,这个当孩子王的书呆子运气好,有一个土改干部帮助他。看来,人活着要认命,生辰八字是老天爷给安排好的。乔瞎子和命争,挣了几亩地,也挣个富农分子高帽子,怕村里人难为他,领老婆孩子逃到城里。

土改是巨大的变革,斗争残酷,孬老爷的感触最深。他虽然没分到土地,却和分到土地的贫雇农一样高兴,耕种者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劳动者可以享用自己的劳动果实了!孬老爷心情好,常在甸子上独自溜达,别看他低着头,哪里多堆个草垛,哪里多埋个坟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孬老爷最喜欢在开化时去南甸子,柳树在萌芽,草没长起来,视野开阔。狼和狐狸都不在白天活动,也不怕遇到蛇,连传说中的鬼怪都躲在地下或坟头中眯懒觉。此时没有野鸡蛋,可以在水里捡到冻死的鱼。烂鱼不烂味儿,孬老爷总是这样讲。

他扛着长柳木杆子,杆子头上安个铁钩,用它把漂在水面上的死鱼捞上岸。去了几个泡子都没有收获,又去了东南岗子,想到贾家垫房座子的大坑里看一看。鱼没见到,几只乌鸦在他头上叫,虽然快知天命的孬老爷胆子大了些,也觉得发瘆。他往堤上走,脚步很自然地快起来,手扶堤坡,变成速爬。到堤顶,腿软得站不住,心里一阵突突。

从堤上往回看,几棵干巴树上落满老鸹,有一些落在残墙上找食吃。这里曾经出现过狐仙,也是狐仙改变穷苦人命运的地方,如今变得如此荒凉!

孬老爷不禁想起前年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

数九寒天,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在贾家的残墙上搭起窝棚,生起火。村里人看到冒烟,以为是过路人取暖,正值战乱时期,没人留意这种事。化雪时,孬老爷到河堤下拾柴禾,好奇心让他小心地接近窝棚,看到两男一女挤在一个很小的草铺上,孬老爷低着头离开。

几天以后,当孬老爷大大方方来到这个窝棚时,窝棚里的人不见了,有一个外地人进到村里,村里人收留了他。

清理敌匪时,孬老爷本该把看到的事揭发出来,但是,他觉得进村的那个人太老实,没忍心毁了他。可这事像笼罩孬老爷的雾,虽不重,也压着他的心。

孬老爷定定神,扛起杆子顺河堤往西走,从堤坡道上去了小南河。这是一条通过小南河的小道,经过乱坟岗子,年轻人不愿从这里走,在东边,又踩出一条新道。孬老爷喜欢走熟了的路,低着头,慢慢走。

河对面有人下了水,看样子要过河,离的远,看不清他的面孔,从过河人的身影和下河的姿势,孬老爷觉得眼熟。

水不深,那人在水里走的很急,好象对这条河很熟悉。

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孬老爷脑海里升起,默念着:“前面有窝子!”可他没有喊出来,没有即时提醒过河人,过河人一脚踩空,滑了下去。

孬老爷憋足劲,喊声响亮:“有窝子!”可是已经晚了,被淹的人在河里挣扎,头往水面上冒了冒,就再也听不到孬老爷的喊声。

等过河人被河水吞没以后,孬老爷想呼喊救人,喊声到了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河边没人,呼喊也没用。

过河人的包裹顺河向下游漂去,孬老爷没水性,不敢下河捞,手里的杆子又够不着,只好目送漂动的包裹。

河水恢复平静,孬老爷的心潮波澜起伏,他没心思捡死鱼,空着手走回家。这天,他总走神,总觉得被压着的心又被什么东西抓挠着。

晚上,何荣普来串儿门,告诉他一件事:“二倔子不知哪来的好运,早起去背河,没等着人,却捡个包裹。”孬老爷并没觉得二倔子运气好,懒洋洋的撩起眼皮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何荣普显得有些兴奋:“包裹挺大,里面有穿的,还有吃的。”何荣普说着,不停的晃头。

这几天,孬老爷不再去小南河,只是偶尔向南边看上一眼,新道上有人来往,没人走旧道。

有一个人没忘旧道,从河南走过来,在淹死人的地方下了河。他叫刘宏达,如今在贺家窝棚小学教书。贺家窝棚是一个大镇,有小学还有中学。刘宏达这次回刘屯,是想把家搬到那里。

刘宏达是寒假时回的家,不知道冰层下面有深窝子。

去年秋天涨大水,河堤决口的同时,这里也冲刷出个大坑,大坑有多深?刘屯水性最好的刘占山试过,他说没摸到底。窝子在水急时会形成漩涡,水小时很平静,过路人很难看出暗存的杀机。

刘宏达心情好,下水前还描绘美好的蓝图:把家搬到镇上,合家团圆,让老娘过上几天好日子,也让老婆李淑芝见见世面。想到老婆,刘宏达觉得怪对不住她。李淑芝自从嫁过来,没享一天福,只跟他挨累受罪了!

他把水趟得很响,正在走着,觉得腿上碰到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死尸。刘宏达喊了声:“鬼!”吓得他哆嗦着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河水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宏达清醒过来,顾不得河水深浅,发了疯似的往回跑。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过的河,怎样绕回家的,没进家门,就把撞到死尸的事告诉村干部周云。周云觉得人命不是小事,便向乡里汇报。这个乡和贺家窝棚同属老八区,因为隔着河,在庞妃庙镇立个乡公所。

乡里派来三个人组成工作组,组长是乡治安助理胡永泉,还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叫朱世文。朱世文原来是刘屯人,父亲给他起名叫刘辉,后来随娘改嫁到朱家湾,连姓氏也改了。另一位年岁大,长得矮,很胖,胡子刮得干净,秃脑门子像曾经流过油。从他眼珠子溜溜转的神情上,看出不像诚实的庄稼人。刘屯人说他肚子里装的都是墨水,在背后叫他“墨水瓶”。

工作组先要处理死尸。

死尸泡得久,有了浮力,被冲到窝子边上,头朝下,后背贴着水面。

胡永泉问村里人:“谁敢搬动死尸?”有人告诉他:“老黑胆子大,他敢在坟地里睡觉。”

老黑把死尸拽到胡永泉面前,胡永泉有些慌,一边摆手一边后退:“不用看,赶快找人弄个地方埋掉。”

死尸被包了席子,埋在河北岸的大柳树下。大柳树旁边都是乱坟岗子,如今又多了一位无名鬼。

孬老爷不是被找来的人,他从找来的众人中探出头,看到被淹死的人肚子胀大,仿佛要撑破紧裹着的棉衣,脸面膀肿,被河里的鱼或者水耗子啃咬过,五官残缺,很难分辨原来的模样。孬老爷撩了几次眼皮,低下头走开。

事情并没结束,过河人不能无缘无故的死,是情杀、财杀,还是阶级报复,必须有个说法。搞不出结论,胡永泉不好向上级交待,他要侦破此案。

排查工作先从报案人刘宏达开始。

刘宏达从小读书,长大教书,连杀鸡的胆量都没有。而且刘宏达发现尸体时,那个人已经死了好多天。胡永泉告诉朱世文:“用不着在这个书呆子身上费工夫。”

最后,工作组的目光集中在二倔子身上。胡永泉决定:“抓到乡里再说。”

“墨水瓶”提醒胡永泉:“现在形势严峻,动一人会连其他,稳妥起见,还得深一步了解。比如这个人的历史,这个人的社会关系,亲属都是干什么的?如果查到他或者他的亲属有历史问题,办案就会容易些。万一亲属中有在上边干事儿的,我们就避开这块粘膏药。人命关天的事,我们要慎之又慎,千万不可轻易抓人。”

调查结果,二倔子的社会关系清楚,都是庄稼人,家里和亲属没有做官的。

胡永泉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抓!”

刘屯的家门都不上锁,二倔子的房门开着,朱世文一直进到里屋。

二倔子坐在炕沿上,看老婆试穿他捡来的衣衫。目前为止,他还为捡到包裹而沾沾自喜,没把灾难和淹死人的事连到一起。见朱世文一脸凶相,没明白咋回事,便问:“小辉,你想干啥?”

朱世文把绳子套在二倔子的脖子上,说了句:“抓你!”

二倔子开始反抗,但他必定抵不过朱世文和墨水瓶两个人,被绑住的二倔子破口大骂:“我操你祖宗刘辉,从小把你当人看,没少给你吃的,你平白无故抓我,丧尽天良!”

刘辉在二倔子腿上踹一脚,回骂:“我操你祖宗,谁喜见你那点儿吃的?现在拿来喂狗,狗都不搭理!”

二倔子是被装上马车带走的,他老婆不敢阻拦,搂着年幼的小儿子在地上打着滚儿哭嚎。他的大儿子马向前在地里干活,赶回家时,二倔子已经被送到乡里。他的两个弟弟马文和马荣,知道信儿来到村口,看到车上的人都穿着制服,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拉走。只有二倔子在车上的叫骂声长久不能退去:“我没干犯法的事,平白无故抓我,我操你们祖宗!”

孬老爷去了乡里,像有话要说,可是,他看到胡永泉绷紧着的脸,没敢开口。第二天,他又偷偷去一趟,看见了何荣普。

何荣普是被传唤到乡里的,他老婆肖艳华为他捏了一把汗。临走时,何荣普的头有点儿晃,肖艳华知道丈夫心里紧张,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啥。何荣普说:“我只知道二倔子捡个包,别的啥也不知,不会有啥事。”

何荣普在乡里呆了一天一夜,很快就回来了,他的头晃得非常历害,脸色也不好。肖艳华很害怕,问他:“发生什么了?”何荣普把头晃得像拨浪鼓,只说:“没、没什么。”

从那以后,何荣普不但头晃得历害,话语也少,而且不愿和人交往,特别是见到马家人,他总是有意避开。

过了好长时间,二倔子被放回来,他瘦得脱了相,再也没力气骂人。

二倔子老婆知道,丈夫被抓,是捡来的包裹惹得祸,她把包裹里的衣物认真抖落一遍,一个包装仔细的物件掉在炕上,捡起一看,头上惊出冷汗。她想物件扔进东大泡子,又不甘心,四下看了看,重新包好压在了箱底。

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倔子离开人世。人们叹息:这老家伙太倔了,如果不骂人,就遭不了那么多罪,恐怕也死不了,这个二倔子啊!

二倔子被埋在大柳树的西北面,孬老爷帮着下葬。人们散去后,他低着头蹭到淹死鬼的坟旁,目光从坟头移向大柳树。大柳树被削掉一块皮,上面出现四行字,孬老爷奇怪:“是谁这么冒失,敢祸害大柳树?”又一想:“可能是神仙干的,因为刘屯这几年太乱了,或许神灵对我有提示,不为这,为啥别人看不到?”孬老爷辨不清提示什么,但他不再乞求棒槌那样的好事,只盼望神仙指引,怎样消灾避难。他低着头往回走,遇上到地里挖小根菜的八先生。

八先生十五岁拿起教鞭,走村串户教孩子,直到解放时才稳定在黄岭小学。他是村里最早认字也是认字最多的人,字写得也好,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少不了他的帮忙,很受村里人尊敬,不论老少,都称他为先生。

孬老爷帮八先生把菜筐装满,带着神秘的表情说:“现时下来说,咱刘屯让淹死鬼闹得瘆痨瘆痨的,大柳树也犯怪,上面出现四行字,挺清楚,齐整齐整的。要是神仙写的是好事,要是鬼怪写得可就坏了,说不定谁家要摊事!”

八先生问孬老爷写的啥,孬老爷晃头,八先生想到孬老爷不识字。从孬老爷的脾气禀性看,他能看明白的东西,绝不会告诉别人。

大柳树下,八先生把树干上的文字念给孬老爷:

老树腹空伤迹斑,

风雨过后仍凛然。

根枯枝残叶不落,

笑看历史一瞬间。

孬老爷让八先生念两遍,他似懂非懂,低着头,和八先生一起回村。

二倔子死后不久,怪事接二连三地在刘屯发生,有人说二倔子坐在坟头上骂淹死鬼,还有人说淹死鬼和二倔子对骂。都骂什么,怎个骂法,谁也说不清楚,却见马文和马荣一起骂何荣普是“拨浪头”,并咒他有一天会当王八。

贾半仙和神仙有交往,她把两手合在一起,闭上眼能把老仙儿拘到身边。她对拘来的老仙儿不但客气而且恭敬,叨咕一些世人无法听懂的感激话,然后把老仙儿的话传达出来:“淹死的过河人不光坐在坟头上骂,每天晚上都坐在大柳树下哭。”刘屯人猜测,一定是淹死鬼想家了,而且家门不会离得太远,是看着家门回不去,不然他不会哭得那样伤心。还有人说恋家的淹死鬼要找替身,劝人们远离大柳树,也不要到小南河背河和洗澡。

刘屯被搅得阴森森,到晚上,孩子和妇女都不敢出门。

贾半仙判断:“看吧,接触淹死鬼的人都不得好。”

事情真和她的话巧合了,老黑的媳妇跳了槽,黑大胆打了光棍儿,孤单单的搂着枕头睡在破炕席上,怪可怜的。

刘屯还有孤单单的人,是位年轻的妇女,没有男人,却不是寡妇,守着一个儿子过日子。他的丈夫在她儿子未出生时就离开家,干啥去?出外挣钱。去哪了?她不知道。只是盼,把音讯盼没了,也把儿子盼大。她的儿子叫“羊羔子”,长到十多岁还没个大名,大名是等他爹回来起。

羊羔子很知道顾家,早起就到外面拾柴。这一天,他背捆干蒿子进了家门,看见母亲用手在屋地上划拉,羊羔子急忙扔下柴,跪在母亲面前。他母亲用手摸着儿子的脸,哭着说:“孩子,妈怎么看不见你呀?”

羊羔子把手举在母亲眼前,他母亲说,眼前黑乎乎。

羊羔子哭喊:“妈,你瞎了!不,妈!你可千万别瞎,咱家全指望你呀!”

他母亲用手揉眼睛,手上满是土,和泪水抹在一起,在脸上和了泥。她在地上爬着,摸着,像是找什么东西。

羊羔子哭着抱住母亲:“妈,你瞎爬啥呀!上炕吧。”这时,他看见母亲手里攥着半只玉镯。

母亲急着哭述:“妈的手镯摔了,快帮妈找到。”

羊羔子知道,母亲对这只手镯太珍重,每天都会从手腕上摘下,用手摸着,认认真真地端祥,脸上露出笑,露出幸福。

他把母亲扶上炕,对母亲说:“我给你找。”

羊羔子在柜脚下找到摔断的半只手镯,他母亲摸着往一起对,可是,摔断的玉镯没办法再合到一起,他母亲哀声哭号:“不吉祥啊!孩子,咱娘俩的命真苦啊!”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从羊羔子家门路过,看样子是串儿门的。他叫孙广斌,老婆早年病死,拉扯着一个半大小子过日子。孙广斌总想到羊羔子家坐一坐,又考虑自己是条光棍儿,去单身女人家不合适。但是,他每天都到这边来,路过时都是紧挨窗户走。

听到屋里有哭声,孙广斌停下步,要借机进屋劝解。羊羔子说他妈别瞎爬时,孙广斌已经推开了房门。进到屋里,羊羔子正扶他妈上炕,孙广斌伸手去帮,见羊羔子用敌视的目光看着他,孙广斌不情愿地磨转身,挪步走开。

第二天,刘屯人都知道这个女人瞎了。本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惹得好多光棍子做过春梦,只是所有的春梦破灭后,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由于她的眼瞎,叫起她“瞎爬子。”

以前,这个被通称刘家媳妇的女人孤单地生活在男人和女人之中,从不单独和男人接触。因为长得美,一些男人把她比做鲜花,这朵鲜花没有刺儿,却没人敢去碰。纯朴的村民都知道她守着深情的梦,连强壮又有几分英俊的孙广斌都不想击碎女人执著的梦想,只要每天能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或者和她说上一句话,光棍子孙广斌就感到满足。

这女人如花的容貌是天生的,并不是靠打扮。她平生只认真打扮三次,前两次是她出嫁和她丈夫出走,她擦了有香味儿的胭粉。再一次打扮是因为大鼻子,她往脸上抹草木灰。有人断定,瞎爬子会像断了根的鲜花一样,很快谢掉,不抹草木灰也不怕外国男人。但在孙广斌眼里,她的姿色仍然不减。

过河人的坟上长满蒿子,蒿子黄了,第二年又生出新芽,新芽黄,黄了再生。刘屯人年复一年地过日子,抱着希望创造幸福,把所有灾祸都推到淹死鬼头上。淹死鬼的坟地满是洞穴,蛇鼠和他为伍,黄皮子和他做伴,那棵粗壮多舛的大柳树,常年为他遮风挡雨。

孬老爷还是那样老,低着头走路,只是偶尔抬起头向小南河那边眺望。有人发现,他去过淹死鬼的坟地,围着大柳树转圈儿,像是被黄皮子迷住了。可他回到家又显得很平常,不像得邪病。有一天他对儿子刘仓说:“告诉你一件事,接触过淹死鬼的刘宏达出事了!”

第二节

开春,周云组织村民加入合作社,他告诉人们:“入了合作社,有饭大家吃,谁也饿不着。”他还说:“以后种地不用牛,用拖拉机。那家伙老厉害了,在苏联到处都是,突突响,干活一片一片的,顶老鼻子牛了。”

周云没见过拖拉机,这些话都是在区里开会学来的。他从小给地主刘有权扛活,肯出力,十八岁就当打头的。后来和刘有权的闺女偷着相好,直到这姑娘的肚子大起来,他才知道惹了大祸。周云逃离地主家,投了军队,全国解放后,他才回到家乡。

他在外面长了见识,在队伍上学了一些字,回到家乡后讨了老婆。如今在村里当书记,不光管着刘屯,还管着其他两个村。一个叫黄岭的村子大,村部设在那里。

刘屯编成一个大组,吴有金当组长。

吴有金二十岁只身闯关东,落到刘屯后给刘有权扛活,有人看重这个山东汉子,便把闺女嫁给他,后来,和坐地户马文做了一担挑。吴有金身材高大,干活不惜力,是一个好庄稼汉,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

这一年,庄稼长的格外好。豆子饱满,谷子弯腰,苞米棒吐着红樱,高粱穗歪着头笑,欢喜的人们看到合作化带来的丰收希望。

刘屯的南面是一望无边的荒草甸子,荒草长得齐腰深,草中生长着柳树毛子和一些耐水的树木。柳树毛子被村里人称为河柳,不成材,也有很多长成材的柳树混在其间。夏天,这里是小鸟的乐园,它们在树上做窝,在草下筑巢。在树影中鸣叫,在晴空里唱歌,用脆甜的“叽喳”声呼唤同伴。

没下大雨,小南河水不深,鱼虾不少,螃蟹爬上岸。但是,刘屯人去那里并不是捕捉鱼虾,也不是抓螃蟹,而是背河。

以前,二倔子是背河的好把式,他不敲诈过河人的钱财,对过河的年轻女人也没有不礼貌的举动。

二倔子死了,村里又有鬼怪的邪说,传言背河不吉利。生活所迫,还有人抽空干这个行当,连未成年的羊羔子也常到河边等活。

今天,他的生意不好,半天没等着人。好不容易来个大块儿头,他又背不动。羊羔子提出领河,那人自己下了水,他只好捡个泥块儿打水漂,在心里骂过河的男人是个大笨熊,诅咒那人掉到窝子里。看到大块儿头弄了满身水上岸,羊羔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走。

天空的西北边漂来乌云,转眼间遮住半边天,它和头顶上的云团汇合在一起,翻滚着。一股凉风向羊羔子袭来,他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心里有些怕,便加快了往家跑的脚步。

一道闪电撕开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得羊羔子四处张望。他看到一个火球击向乱坟岗子边上的大柳树,霹雳巨响后,羊羔子大声嚎叫:“妈呀!大柳树闹鬼了!”

当他闯进家门时,已经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瞎爬子听到儿子从雷雨中进了屋,落下悬着的心,扶着窗台念叨:“这雷声太大了,会击人的,以前咱屯就有过。

羊羔子脱掉湿衣服,拧了拧,随手扔在炕边。想找件干衣服穿,翻箱倒柜,最终找出一件长袍,用它裹住身子。

他对母亲说:“妈,我今天看见雷击大柳树。”

“啥?”瞎爬子的心又悬起来:“别吓唬妈,那可是不吉利的事。”

“真的,我看见的,而且就在旁边。”羊羔子描述得有声有色:“一个大火球子,从天空的西北边飞来,通红,快得很,跟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一样,旋转着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大柳树被削去半截。”

羊羔子不光和自己的妈这样讲,跟别人也这样讲,他对贾半仙说的更玄乎:“从西北飞来的火球比火盆还大,围着大柳树绕了三圈儿,落在树根上。我想去看个究竟,火球又飞起来,先揭掉淹死鬼的坟帽,又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把大柳树拦腰切断。你说我看见啥了?火光中站起一个男的,就是以前淹死的那个人,他挥动双手,像是呼唤我,大雨天,我才没时间搭理他呢。”

常和羊羔子一起玩儿的孙胜才不相信,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大柳树倒底挨没挨雷击,羊羔子说:“外面下着雨,我不去。”

孙胜才说:“你是瞎编。”

羊羔子坚持说:“不是,就是不是!”

孙胜才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说的是真话,为啥不敢去看?”

“去就去,不过……”羊羔子推辞说:“ 我妈怕给家里带来灾难,不让我再去那个鬼地方。”孙胜才坚持要去,羊羔子只好说:“就是想看大柳树被击得怎么样,咱俩也得绕着走。”

其实,孙胜才只是想将一下羊羔子,大雨天让他去乱坟岗子,他也没那个胆量。他和羊羔子绕到大堤上,从堤顶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大柳树。羊羔子用手一指:“你看,大柳树的树桠没了,就是雷击的,你要不信,自己到树下看。”

孙胜才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也没看清大柳树被雷击得什么样,又不敢去树下,只好相信羊羔子的话,并且添枝加叶,把这件事传得更玄。

大柳树真的遭雷击,但是,没有像羊羔子说的那样玄,它还活着。

雨还是不停地下。

刘屯都是土房,屋顶也是泥抹的,下小雨,还能对付,这场雨下得大,家家漏房子。人们在屋里东藏西躲,最后再也没有不漏的地方了,便把炕席支起来,给孩子遮住些睡觉的地方。村民们盼雨停,可盼来的是周云急促的呼喊声:“涨水啦!把老人孩子全搬走,把粮食往高处运。”

周云披着蓑衣,戴着草帽,光着脚,腿上全是泥水。他用双手合成喇叭型,重复着一句话:“男人们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

喊到黄志城门前,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推开房门,从里面往外看,女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让周云的心阵阵发紧,喊话声也停止。

一个驼背男人把女人拉回屋里,关上房门。周云在雨中站了半晌,又重复刚才的喊话:“男人们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声音没有原先那样响。

洪水慢慢退去,刘屯的房子泡倒大半,只有房座子高的十几户人家没有倒房。

孬老爷的房子没倒。

他告诉两个儿子:“盖房子不重要,主要是垫高房座子。”现在,人们都忙着重新盖房,他正领着大儿子挑土,把房座子加高。

刘屯的东头,有一家正为盖房子发愁,这家的女主人叫李淑芝。她和大儿子刘强用秫秸临时支起个窝棚,安顿年迈的瞎婆婆和年幼的孩子。李淑芝一边收拾房场,一边用手搭在额头上,觑着眼向南张望,两股泪从眼角流出,她用脏手抹掉。

李淑芝还不到四十岁,可是,生活的艰辛给她留下磨不掉的印痕,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她的娘家不富裕,父亲和兄长都非常勤劳,日子过得去,还让聪明伶俐的李淑芝上了学,得以相识一同读书的刘宏达。读到二年级,家乡闹起了饥荒,兵匪横行,经常发生抠窑绑票的事。父亲怕出意外,让李淑芝休学,后来经媒人撮合,嫁给了刘宏达。

刘宏达的家境比较富足,他才有条件读到国高。李淑芝嫁过来,刘家就开始败落,公公有病,只有靠喝大烟来维持,几年时间,家贫如洗。刘宏达不得以退学到省城做工,给日本人干活,每天十二小时跟着机床转,钱没挣到手,又出了事故。当他托着伤手赶回家时,老爹刚刚咽气。刘宏达不懂农活,只好到外面教书,家业由李淑芝打理。那时的李淑芝像个男人,整天在地里劳作,练会了点种、扶犁等一些粗活。瞎婆婆摸着给几口人做饭,做生吃生,做熟吃熟,苦曳了几年,家境有了起色,温饱有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多买了几亩薄地。可是,李淑芝做梦也想不到,这会给她带来终生祸患。

解放那年,她家定为上中农,据说是刘宏达的一位同学帮了忙,才定得偏低。那人在队伍上做事,领导了刘屯的土改,刘宏达跟着他干,当然不会吃亏。有人说,刘宏达把自家的地划到别人名下,划给谁,又说不清。在当时,土地的多少是确定敌我的分水岭,不会有哪家傻得不识数,甘心让刘宏达把要命的毒膏药贴在脑门子上。但还是有人说:读书人的脑子活,刘宏达一定有办法。

那位同学南下时,刘宏达也要跟着走,同学劝他:“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丢了用不着寻找。你上有老下有小,枪林弹雨中,枪子儿找上你就毁了一家人。还是干老本行吧!教书育人也是革命工作,同样光荣。”那位同学把刘宏达安排在镇上教书,走后没了音信。后来刘宏达从另外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帮助他的同学壮烈在江南的鱼米之乡。

有恩的同学离难,刘宏达常做噩梦,在小南河碰上死尸后,噩梦更多。有一天他梦见淹死鬼拽着他,让他领回家。刘宏达被吓醒,睁眼一看,两名公安人员站在他的床边。

李淑芝只知道,丈夫犯了反革命大罪,进了大狱。镇上不能住,她搬回刘屯。她有三个儿子,老大刘强,十五岁。二儿子刘志,十岁。小儿子刘喜只有两岁。

小儿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没停止过哭闹,哭累了睡,睁开眼哭着找吃的,吃不到哭,给他吃还是哭,哭的一家人不得安宁。镇上的医生也看不出有啥毛病,巫医也拿这哭闹的孩子没办法。李淑芝抱着小儿子回到娘家,请贾半仙给看一看。贾半仙把瘦成皮包骨的孩子接到手里掂了掂,合上眼想一会儿,告诉李淑芝:“老仙儿刚才说,这孩子活不长,要想活下去,除非哪一天他永远不会哭了。老仙儿告诉我,先给他起个喜庆的名字,压压邪气,就叫他刘喜儿吧!”

小刘喜两眼总是红红的,鼻涕连着前襟。他哭着学会走路,哭着学会说话,也哭着在家里偷东西吃。这几年,刘家接二连三地出现烦心事,李淑芝常指着不懂事的刘喜抱怨:“要账鬼,别搅家了,既然活不长,那就快点死吧!”李淑芝过的太艰难,全家人只有大儿子刘强能帮她一把。

李淑芝从废墟中清理出檩木,数一数,还够用,但是缺柱脚,以前支檩子的柱脚在倒房时砸断近半。

刘强说到南甸子砍几棵柳木。南甸子大,柳树也多,人们缺木头都到甸子上去砍。

李淑芝不放心,边干活边向南边看。儿子跑回来了,一身泥水,脸上沾着草屑。他跑到李淑芝跟前,虎着脸说:“砍了一根,马向春不让,抢我的斧头,我没给。”

李淑芝见儿子紧紧握住锋利的斧子,悬着的心紧张起来,她知道,这小子又愣又虎,逼急了敢下黑手。李淑芝放下手中的活,从儿子手中抢过斧子,对刘强说:“先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邻居刘氏从窝棚里钻出来,忿不平地说:“马向春凭什么不让砍?”

“唉,现在哪还讲凭什么,欺负人呗!”李淑芝见刘强又去拿斧子,赶忙把话拉回来:“不让砍就不让砍吧,咱们治不起气,我去求求左邻右舍,和他们串换几根柱脚,以后咱拿钱还。”

刘氏对李淑芝说:“天有点儿凉了,你家的房子还没着落,让瞎婶儿和小喜子到我那两间屋里避避风吧。”

李淑芝感激地说:“先不了,我们一家挤在一起,晚上暖和点儿,也仗胆儿。”

刘氏从自家院里拽过一根木头,对李淑芝说:“我家院儿里还有一根,就是弯点儿,对付能支住檩子。唉,老发水,这房子可盖烦了。像吴有金那样有人手的倒也不怕,咱这老娘们儿太难了!真是活遭罪。”刘氏骂起自己的丈夫:“操他祖宗小双子,不管我们娘们儿,自己去享清福。”

李淑芝劝她:“大嫂,别骂他了,不都是这么苦着过嘛。”

刘氏说:“我骂两句心里好受些。唉,说你家吧,这宏达也不知犯了什么混,好好的日子不过,把家整成这样。”她见李淑芝抹泪,知道自己走了嘴,便把话岔到别处:“吴有金的房子虽然大,也是三间空壳子。你家原来也是三间,檩子够,别的都不用愁。”

吴有金新盖了三间筒子房,房墙是秫秸把子,四周透着亮。他打算过些天再用泥抹抹,冬天就可以挡风了。

晚上,吴有金家的大炕上坐着串门儿的人。他老婆王淑芬点起煤油灯,外面的风吹进来,微弱的灯火不停的晃动。

炕边坐着马文,卷了一根蛤蟆烟后,向吴有金讲述刘强砍树的事。吴有金说:“让他砍吧,如今都倒房子,需要木头的都砍了,也不差他一家。”

马向勇在地上踱着步。他的腿瘸,身子左右摇晃,说话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向春阻止他,我们再让他砍,向春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大小他也是副组长,在刘屯应该有威信。”

马向勇的话是说给吴有金,吴有金也听得出,他瞪一眼马向勇,在炕角坐下来。刘仁把烟笸箩推给他,吴有金把蛤蟆烟捻进烟袋锅。

马荣穿着鞋坐在炕里,把脚伸到炕沿上。他长得粗壮,嗓门也粗:“向春就得他妈的有威信,妈啦巴,不能谁想咋样就咋样!”

马文用火绳点着卷烟,狠狠的吸了几口,然后痛快地呼出一缕白烟。他把烟尾巴扔在炕沿下,用脚碾了碾,对全屋人说:“刘宏达这家人不错,虽然过去有点钱,也没干过恶事,和咱们祖一辈少一辈的,处得都很好。那李淑芝,也是受了半辈子苦,如今又摊上这挡子事,连个房子都支不起来,怪难的。我看向春管得有点过份,那么几棵歪把柳树,都是别人砍剩的,这点屁事儿,你管它干什么?”

常到吴有金家串门儿的刘仁小声说:“是稀屎痨和羊羔子起哄,撺掇向春欺负刘强。”

吴有金说:“明天我告诉向春,把那几棵树都砍了,让刘强整回去,早点儿把房子支起来。”

马向勇在地上晃动,边晃边说:“如今是入社了,树是集体财产。”

“没那事!”马荣的声音又粗又高:“什么集体财产?那是周云整的词儿,妈啦巴,我只知道刘屯的东西人人有份儿。”

“人人有份儿?”马向勇故意将马荣:“那你为啥不让何荣普砍树?”

提到何荣普,马荣的气不打一处来:“妈啦巴,不是那小子,我二哥死不了,如果有机会,我宰了这个拨浪头!”

马向勇摇晃着脑袋说:“我看也不能都怨何荣普,我二叔是胡永泉抓走的。”

“胡永泉是干部,咱们没法,如果我有那么大的权,哼……”马荣的声音变的很小,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马向勇是马文的本家侄子,爷爷那辈搬出刘屯。他在解放后投奔马文,拖着一条伤腿,带着一双儿女在刘屯住下来。马向勇说腿伤是打国民党挂的彩,人们半信半疑。开始时,村里人挺看重他,后来人们察觉到,这个松搭着脸皮、坠着横肉的家伙坏水太多。他看不得别人好,如果哪家娶媳妇他准生气。谁家死了人,他会高兴的睡不着觉。白天,是他唆使马向春抢刘强的斧子,还让孙胜才和羊羔子跟着起哄。人们离开南甸子后,他把那棵砍倒的树用马车拉回自己家。

现在,马向勇见全屋人都不说话,便提高嗓门儿:“看刘强那个犟劲儿,明天还得砍树,如果不管他,向春就一点儿威信也没有了,吴大叔的威信也受影响。如今,你和向春掌握着刘屯的权把子,连这点儿狠劲都没有,以后没人服。”

马荣正为二哥的死憋着气,听马向勇这样一说,他跳下炕,喘着粗气说:“妈啦巴,对人不能太善良!我二哥老实一辈子,到头来叫人害死了。现在的刘屯,你不治别人,别人就治你。”

马向勇说:“我二叔的死,绝对和朱世文有关,朱世文是谁?是刘辉,和刘强一个太爷的公孙,在刘屯,只有他两家是近族。现在我们找不上朱世文报仇,决不能让刘强硬棒起来!”

吴有金站在屋角,不间断的吸着蛤蟆烟。他把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火星四溅,马向勇晃过去给吴有金装上烟。吴有金说:“刘强还是个孩子,他爹妈都是老实人,和咱们没有过结,不能把他和朱世文搅在一起。”

马向勇显得很兴奋,晃着身子说:“吃瓜先拣面的,朱世文咱们治不了,咱治得了刘强。他家不是贫雇农,刘宏达又下了大狱,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人家都治不住,别人就更管不了,连何荣普都敢支毛。”

马荣站到马向勇身边,个子比马向勇矮半截,声音却高得多:“不能让那小子砍树,妈啦巴,一棵也不能砍!”

马向勇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都讲阶级斗争,想想看,什么是阶级斗争?”马向勇自己不解释,他想先让别人说。

马文说:“屁斗争,就是为权,狼多肉少,只有掌权的才能吃上肉。”

马向勇又问一句:“小百姓吃啥?”

马荣不耐烦地回答:“你少问别人,这都是明摆着的,妈啦巴,能用糠菜填饱肚皮就不错了!”

马向勇说:“别看宣传怎样讲,都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又是平等,又是友爱,天天斗争,哪还有友爱?亲兄弟抢饭吃,儿女不养活父母,这些我们都看到,也都学着做,只有傻到家的人才讲友爱和道德。平啥等?从大官儿到四类分多少个等级?当官儿的前拥后合,一句话就可以要人命,四类被整死都没事,连个猫狗都不如。说句难听话,旧社会的奴隶制也就这样,掌权人和分封的王爷差不了多少,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就是奴隶。”

马文把屋里人都看了一遍,觉得屋里的话不会传出去,他补充瘸侄的理论:“屁平等,那都是唬人。还讲民主呢,咱说话和当官儿的说话一样吗?说错话试试?脑袋准搬家。这话也就在这屋说,外面谁敢这样讲?现在这屁事儿,他唬你、你唬他,把饭唬到嘴算能耐。”

马荣靠着门框说:“我还是那句话,是狼走到哪都吃肉,是狗走到哪都吃屎,如今狼多肉少,妈啦巴,就得争着抢着吃。我们想过好,就得让何荣普那样的人吃屎,他们吃上饱饭,我们就得饿肚子!”

马文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低声说:“李淑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本事和我们抢饭吃,我们没必要难为她。”

“杀鸡给猴看!”马荣对瘸侄的理论理解透彻:“刘宏达在大狱里关着,他的家属属于下等阶级,跟奴隶没两样,怎摆弄怎是。妈啦巴,哪个敢反抗,就给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颤动,奸笑着说:“道理大家都懂,就看怎样去做,我的意见是支持向春的革命工作,甸子上的树,一棵也不能让刘强砍走!”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几下,燃尽了最后一滴油。人们散去后,王淑芬对丈夫说:“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李淑芝这家人和咱处的不错,困难时帮过咱,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她用哀求的态度劝丈夫:“刘强是和咱家小兰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又非常好,别那样对待人家。”

吴有金没说话,拿着空烟袋沉思了半天儿,“唉”了一声,然后对老婆说:“老娘们儿,少管事,睡觉去!”

夜很静,没有风,星星把黑幕凿得破碎,月亮要挺圆身子占领夜空。村子里,人们早早地钻进土房,为了省油钱,又早早地熄了灯。没来得及盖房的住在窝棚里,潮湿的草埔托着他们的梦。

李淑芝没有睡,给怀里的刘喜抹一把鼻涕眼泪,又仰过身,透过窝棚的窟窿看星星。三星是她的作息标志,长期以来,只有三星升高,李淑芝才能睡个安稳觉。现在三星升到头顶,李淑芝还是没困意。房子必须盖,不然一家老小无法熬过寒冬,盖房子需要人手和木料,这些都不具备。虽然大儿子刘强能承担一些,可刘强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思念丈夫,不停地抹泪。她不认为丈夫犯罪,问黑夜,问自己:“他的反革命破坏罪是根据那条王法判的?他不是在校里读书就是回家备课,脚步走在家和学校几百步的土道上,哪有时间去破坏?听人说,他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是领导也能代表革命,丈夫只是冲撞他,并不反对他,也够不成反革命啊!”李淑芝觉得领导给丈夫判得怨屈,也知道丈夫在狱中不停地申诉,她相信丈夫很快会回来。

刘强挨着奶奶睡,想着怎样把房子盖起来,做着盖房子的梦。他梦见甸子上有好多棵扔掉的木头,梦见吴有金答应他往回弄。吴有金的闺女也在甸子上,帮他挑选能做柱脚的木头。吴有金的闺女瞅着刘强笑,笑成美丽善良的天使,天使要带刘强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刘强不同意,说家里离不开他,要先把房子盖起来,让奶奶和弟弟们有个安身之处。天使在欢笑中变成了女童,女童向小南河跑去,回到童年的刘强在后面追,追不上,刘强喊:“小兰,不能再往南跑,那里有狍子,会吓着你。”女童喊:“你快过来,再不来我就掉到河里了!”刘强在泡子边上追上她。女童拉住刘强的手,指着水里说:“我想采荷花。”刘强跳下水,揪了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女童接到手,把刘强抱住,瞅着他的眼睛说:“刘强,我永远和你好。”刘强问她为啥说这话,女童说:“我觉得你是依靠,有了你,我什么也不怕。”刘强说:“我会对你好,永远不变心。”女童松开刘强,把两棵花骨朵握在一起,闪着泪花悄声说:“刘强,咱俩成一家吧,省得你再跟别人好。”刘强笑,用大人般的口气解释:“这不是过家家,玩过就散伙,成一家是长大的事。”女童说:“我长大了,不信你再看。”女童在刘强眼里变成少女,亭亭玉立,和天使一样美。美中不足是太爱哭,刘强上前为她抹泪,却感到两人中间隔着什么。刘强做了几次努力,均未成功,他着了急,大声喊:“吴小兰,不要哭天抹泪,活在世上就要坚强!”吴小兰说:“我并不想哭,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想冲破它,做不到,只有用眼泪浸透它。”

“我要冲破它!”

刘强用头撞上去,头破血流。还要撞,吴小兰向他摆手,悲痛地说:“再撞会把你断送掉,为了你,我该离开。”说完走上小南河的大堤,还在走,奔向大辽河。

刘强追到大辽河边上,吴小兰已经跳下水。刘强要下水救她,又被无形的东西挡住。就在吴小兰被水淹没时,河中出现一只小船,一青年男子唱着当地流行的秧歌小调,划船过来,边划边唱: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春天埋下好希望,

秋天等来好收获。

炎炎夏日挥汗水,

冬天笑在热被窝。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狂澜吹得希望碎,

疮痍满目惊山河。

苦水伴着悲泪流,

寒风吹冻糠饽饽。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拨开迷雾春色好,

勤奋劳动结硕果。

谗谎之曲不再美,

百鸟争鸣唱新歌。

一个浪头压向吴小兰,刘强大声喊:“不要唱了,快救吴小兰!”

刘强从梦中惊醒,奶奶轻抚孙子的脸,怕他冷,为刘强掖严被。

早晨,太阳刚露头,就被迷雾掩盖住,大地灰蒙蒙。刘强从窝棚里钻出,向南甸子看了看,抓起斧子就走。李淑芝问他干啥去,刘强没吭声。李淑芝直立在窝棚口,觑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雾气中。

刘强来到南甸子,昨天砍倒的树已经被人拉走,他只有重新砍。当他把树砍倒后,被人围住,领头的是马向春。

马向春个头不高,长得很粗壮。他抓住了刘强的斧把,刘强拼命往回夺,把斧子抢在手里。马向春说:“哈,小子挺有劲儿。”马向春又上前夺斧子,刘强不给,躲着他,大声问:“让别人砍树,为啥阻止我?”在旁起哄的孙胜才站在马向春旁边,斜着眼睛对刘强说:“咦,你还想和我们比,我们是贫雇农,组长说了,你是小劳改。”

刘强没理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稀屎痨,而是看着马向春。虽然刘强还是少年,身子骨显得单薄,但是,个子不比马向春矮,特别是那双喷火的眼睛,纹丝不动地瞪着,马向春心里有些慌。

刘强问他:“你也敢这样说?”

马向春说:“我不管你劳改不劳改,就是不让你砍!”他招呼身边的人:“把他砍下的木头抬到车上,送回村里搭猪圈。”

刘强把斧子握的更紧,喷火的眼睛把委屈烤干。

马向春笑笑:“怎么,不服气?还想砍怎么得?”他的话音还没落,刘强的斧刃已经落在他的脑门子上。

马向春倒在杂草中。

“刘强杀人啦!”羊羔子撒着欢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喊,一直喊到李淑芝的窝棚前。

李淑芝听到这些,当即晕倒在地。

第三节

刘屯的秋天,看不到丰收的景象,甸子上的草被洪水浸泡过,虽然割下来,也卖不上好价钱。低洼的地方还存着水,当年生的小鱼成群地游动。

过水的田地里,玉米东倒西歪,挂着泥土蔫死,还没成熟的玉米棒全部发霉变质,连牲口都吃不了。高粱有抵抗力,大水没淹过头,它还能顽强活下来,村民们把糊口的希望投向高粱地。地势高的地方还生长着野菜,惧怕饥饿的刘屯人在挖野菜时顺便砍几个高粱穗装进袋子里,到家后在屋里摔掉粒儿,偷偷存起来。

村里传出击打棒捶石的声音,有的人家开始浆洗过冬的被褥。刘氏的棒捶打得最好,发出的声音有节奏,听着悦耳。可是,打着打着突然停了,她骂起丈夫:“操你祖宗小双子,你光顾自己享清福,你不管我,也该管管咱小军了。”

刘氏的儿子叫刘军,刚满十八岁,被村里派到水库工地。工地离家很远,听说很艰苦,刘氏放心不下,就骂起自己的丈夫。

刘氏嫁到刘屯还不到二十岁,小双子比她稍大些,这对经媒人撮合的夫妇,婚后的感情特别好,以至让刘氏丢了原来的姓名。刘氏心灵手巧,又非常要强,干什么都不落后,有些男人都不敌她。她和小双子生育了四个孩子,虽然家里穷,但在夫妇俩勤奋努力下,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有一年,一场霍乱向刘屯袭来,这场被村民称为“火痢拉”的瘟疫,不知夺走多少无辜的生命。身体健壮的小双子被霍乱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同时也带走了刘氏四个孩子中间的两个。那一年刘氏三十五岁。

悲痛欲绝的刘氏抱紧小双子的尸体不放,求小双子不要甩下她,要跟小双子一起走。两个话着的孩子把她拉开,也求母亲不要甩下他们。刘氏心软了,眼泪流在孩子头上,带着一双儿女在贫苦和饥饿中挣扎。她下到田里,直不起腰时就爬着劳作,爬不动时就骂小双子。她觉得小双子是去那个世界享清福,把苦难的重担留给她。后来,女儿长大了,早早嫁了人,家里只剩她和儿子刘军。刘军又去了工地,她感到更加孤单,稍有空闲就骂小双子。

刘氏来到李淑芝的窝棚里,两个女人互相倾吐心中的苦水,刘氏不但骂小双子,也把刘宏达数落一番,然后说起村里哪个女人命好。

她说:“肖艳华命好,从小没挨着饿,又嫁到了好人家,地里活不让她干,屋里活何荣普也承担,没挨过男人打,吵嘴时也让着她,吃穿比咱强,让何荣普养的白白嫩嫩。咱们三十岁那时,就像老太太了,人家还像大姑娘,身条也好,脸蛋儿也受看,都是前世修来的。”

李淑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就这命,我是认了。”李淑芝不停地揉眼睛,好象眼里有什么东西折磨她,两眼红红的,时不时从眼角掉下泪。

刘氏也在脸上抹一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李淑芝说:“我差点忘了正事,你听了会轻松一些。不知你听说没有,马向春出工了。”她见李淑芝神色木然,又说:“一物降一物,本来马向春还想懒几天,让刘占山一通大白话,这小子立刻下了炕,第二天就出工。”

李淑芝立在地上,目光呆滞。

刘氏说:“马向春没啥事,刘强可以回来了。”

李淑芝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说:“唉,还不知这孩子在哪里啊!”

刘强砍马向春时,斧刃是冲着脑门子,马向春本能地用胳膊搪,两眉间被斜着划出一道口子。斧子下去后从马向春遮挡的胳膊上落下,他的衣袖被撕开,胳膊上的皮肉向外翻着,鲜血止不住。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慌乱中有人提出找吴有金。马向勇见的世面多,他把马向春的破衣服撕成条,简单包上后,骑只老马去黄岭找医生。这家医生姓方,是祖传的医术,对治疗外伤很拿手。方医生不在,他的女儿方梅急忙拿了药箱跟出来,和马向勇同骑老马,急速赶到马向春的家里。

方梅去掉马向春捆扎在伤口上的破布,用药水擦洗干净,敷上自己家研磨的中药,再用白纱布包好,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两包七厘散,对马向勇说:“没伤到骨头,吃上三天药,养养就好了。”

马向勇问:“啥,就这样轻?”

方梅疑惑地看着他,并且问:“轻了还不好,你不是他的堂兄吗?”

马向勇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兴奋劲儿马上低落下去。

砍了马向春。刘强知道闯了大祸,他没回家,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来到小南河,坐在河边上。

小南河经过疯狂的泛滥后,又变得非常温顺,清亮亮的水静静地躺在河床里。小鱼儿靠着河边游,尽情地享受阳光和温暖。

刘强坐在河边,用斧子在地上不停地划,身边划出一道深沟。他仰望天空,蓝天中飘过朵朵白云,像变化的画卷,变化慢,刘强又急又烦。一只鹰在空中翱翔,寻找猎物,欢快的小鸟被惊得钻进树丛中叽叫。刘强用斧子指了指天空,老鹰并没在乎他。远方传来火车的鸣叫声,又有一列火车通过贺家窝棚车站,刘强想随火车走,又挂念母亲、弟弟和年迈的瞎奶奶。他回头望家乡,由于河堤和树丛的阻碍,根本看不到家,只有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破乱的窝棚。渐渐地,破乱的窝棚变成三间宽敞的土房,房子有门有窗,窗户上糊了窗纸,母亲用嘴向窗纸上喷豆油。

豆油是母亲从全家人嘴上省下的,预备盖起新房子糊窗户,窗纸喷上豆油抗雨淋。瞎奶奶盘坐在铺了炕席的热炕上,哄着顽皮的刘喜,不知为什么,刘喜没有哭。

有一个女孩轻轻推门,她是吴有金的闺女吴小兰。这女孩美丽善良惹人爱,奶奶疼她,母亲喜欢她。她对刘强说:“我们去上学,千万别迟到。”刘强没有动,她就拉刘强的手:“快点吧!你不是想当科学家吗?不能这样懒。”刘强还是没有动,他被倒塌的房子压住,腰上是沉重的房梁。动不了,呼喊救命,可房梁压得他喊不出声。刘强拼命挣扎,看到了身边的斧子,用双手抓到它。

突然有人喊:“小强。”刘强从幻觉中回到现实。舅舅李显亮来到这里,慌慌张张地说:“你闯了大祸,赶快逃吧!”

刘强站起身,看着舅舅。

“你看我干啥?只有赶快走!去城里你大舅家,他们找不到那。”

刘强扭转头:“我不走。”

“你!你不走就会让他们抓住。现在他们只顾马向春,没来得及抓你,缓过神儿来就晚了!他们抓住你,会要你的命!快走,躲躲风头。”

刘强说:“我走了他们会欺负我妈。”

“别管那些了,先顾你自己,祸是你惹的,不会把你妈怎么样。”

刘强眼里饱含泪水,哭着说:“我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吃啥?天要冷,住哪呀?”

李显亮拉着刘强,用手拍打他身上的尘土,含泪催促:“孩子,赶快逃走吧!家里再难总能渡过,雪天还饿不死瞎家雀呢。”李显亮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币,塞进刘强衣兜里,往外推他:“赶快过河去车站。”

刘强跳进河里,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舅舅,李显亮用手比划,让他快走。刘强过了河,听到“嗵”的一声,回头一看,舅舅把那把砍过人的斧子扔进了小南河。

刘强慢慢地向车站走去。

马向勇用马车送走方梅,立刻找到马文,正巧马荣也在那里,他们一起来到吴有金的当院。

吴有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见到马文就说:“一点儿小事,捅出这么大的瘘子,动起了刀斧,看你们咋收场!”

“一还一报,找那小子去。”马荣手持镐把,粗声说:“反了他小劳改崽子,他砍向春一斧子,我还他十镐把,妈啦巴,把脑袋砸进脖腔里!”

马文说:“虽然以前我们和刘宏达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可刘强也太狠毒了,专往致命的地方下手。当年我二哥是让刘辉那帮人整死的,我们管不了。那档子屁事儿还没过,现在又要出人命,我们再不管,在刘屯就无法呆了。”

马荣两眼瞪的溜圆,大声说:“我把马向前找来,会会那小子,妈啦巴,看他有几个脑袋?”

吴有金瞥一眼马荣,对马文叔侄说:“听方梅说,马向春伤的不重,都是皮里肉外,过几天就好,大老爷们,破点皮儿算不了什么。”

“不行!”马荣怒气更盛:“我咽不下这口气!妈啦巴,让当官的欺负,咱没办法,不能受小劳改的窝囊气!”

马向勇从马车的前辕上下来,跳得猛,伤腿瘸的厉害。摇晃着身子说:“老叔用不着和他打,打死了还得摊官司,虽然上边不会替小劳改说话,我们也犯不上找麻烦。再者说,那小子手黑,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马荣不满马向勇的话,大声说:“不打他还留着他?你少在这绕扯。他手黑咋的?我不怕!妈啦巴,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也能!”

马向勇拍了拍马荣的肩:“老叔先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说轻饶他,而是狠狠地整他!”

马荣喘着粗气问:“怎么整?让他陪个礼,道个谦?大不了低头认罪。妈啦巴,一点儿用都没有。”

马向勇和马文等人进了吴有金家,见马荣的屁股挨着炕沿,他立刻露出狞笑:“赔礼道歉?太便宜他了!”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滚动两下,提高声音:“我们不要赔礼道歉,要他的小命!”为了提升马荣等人的愤怒,他又说:“前几年我二叔被人害死了,我们放过了何荣普,何荣普照样活得滋润,村里人不会说我们善良,只能说我们土鳖。现在,向春让刘强砍了,别人会怎样看我们?我们必须狠下心出这口气!”马向勇两手往起一合,好象掐住了刘强的咽喉。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看瘸子有什么高招。

马向勇说:“向春是组长,是代表村里工作的。刘强为了个人盖房子,个人利益不能对抗集体利益。上边管下来,只有向着我们。还有,向春是贫农,刘强是上中农,而且还是漏划的。他爹又是劳改,刘强砍人是明显的阶级报负,可以定性反革命行为。我们有充足理由整治他。但是,我们必须以村里的名义抓他,抓到村部来,怎么收拾怎有理,就是整死他,也是禀公办事,上级还会表扬我们。”

马荣被马向勇说得开了窍,高声附合:“对,就这样办。前年胡永泉抓我二哥时,就仗着他是公家人。妈啦巴,他要不是乡里干部,我就给他几马鞭,把我二哥抢回来!”说到胡永泉,马荣声音明显变小:“人家有权,咱没法子,只好看着我二哥去遭罪。”

马向勇告诉大家:“要抓也得吴大叔下令。”

吴有金有些为难,推辞说:“我说话不好使,还是把这事告诉周云,问他该咋办。”

马荣急得直跺脚,吼着说:“你吴大哥以前挺痛快,也敢做主,现在什么事都听周云的,他再研究研究,妈啦巴,黄瓜菜都凉了。”

马向勇说:“不能再耽误了,先把那小子抓来,扒下一层皮,再报告周云,定上罪后,弄到乡里,让胡永泉给他处理后事。”

马荣一声吼:“就这样办!”他带了人,扑向李淑芝的窝棚。

李淑芝听说刘强砍了人,惊得她呆坐在窝棚前。瞎婆婆摸萦着抓住她的胳膊,往窝棚里拽她,小刘喜抱着母亲的腿,哭着喊“妈”。李淑芝用脏手揉眼睛,把眼睛揉破,还是见不到刘强的身影。这时,马荣带着人闯进窝棚。

“小崽子不在。”马荣从窝棚钻出来,把哭啼的刘喜推到一边,从地上拽起李淑芝,高声喝问:“你儿子藏哪了?”

战战兢兢的李淑芝被恼怒的马荣推靠在窝棚上,就在马荣挥起拳头时,刘志从窝棚里冲出来,扑向马荣。马荣不愿和这个十岁孩子纠缠,想痛快地把刘志踢开。刘志没有躲,死死抱住马荣的腿。马荣站不稳,“扑通”一声,像肥猪一样摔倒在地。怒不可遏的马荣大声喝骂同伴:“妈啦巴,你们这些鳖犊子光看热闹,没他妈一个上手!刘强跑了,把这老娘们儿抓起来!”马荣抓住刘志的胳膊,让孙胜才动手打,孙胜才对他说:“周云来了。”

方梅给马向春包扎完,马向勇把她送到村头。方梅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村部,把这件事告诉了周云。周云说:“刘屯村子不大,乱事不少,都是那个淹死鬼搅的。”方梅说:“我看被砍的那个人在村里很有势力,接我看病的那个人也很阴毒,他们是一家子兄弟,弄不好会把事情搞大。”周云赶忙起身:“我得回去一趟,阻止这伙人乱来。”

周云进到村里,正赶上马荣带人抓刘强。刘强没在家,他们想把李淑芝抓走。周云问:“你们抓个老娘们儿干什么?”

马荣说:“他儿子杀人,畏罪逃跑,让他顶!”

周云解释:“人犯家不犯,你这样做是犯法。”

“什么法不法,妈啦巴,法都向着我们贫雇农,没听说哪个王法替劳改说话。”

周云怒喝:“不许你这样说话!”

“我没说错啥。”马荣嘟囔着:“你是领导,咱惹不起,我又没说你。妈啦巴,当官儿的都会用大屁股压人,再官僚也得站在我们贫雇农的立场。”

周云说:“我们的政策是谁做事谁承担。儿子犯法,抓他爹妈,那得冤枉老鼻子人。现在不是旧社会,我们不是小日本,不能那样做!”

马荣不愿放开李淑芝,他说:“先把这老娘们儿抓起来,让他儿子来赎。”

“胡来!这是绑票行为,新社会还没出现这种事!”

马向勇晃着身子走到周云的对面,他说:“马向春为村里办事,一个劳改犯的儿子向他下毒手,你这当领导的总不能不管吧?”

“管是要管。”周云强调:“那也得讲究政策,该抓谁抓谁。儿子跑了,抓他妈没有用。”

马荣不服气,大声说:“你这人就是脚站不稳,妈啦巴,要是胡永泉,一定把他们都抓走,没二话!”

周云用眼睛盯着他,马荣觉得不对劲,急忙解释刚才的话:“不是脚站不稳,是叫什么场不稳。”

周云问:“你们真希望胡永泉进村抓人吗?”

周云的话问住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马向勇还在重复:“向春是为了维护村里利益,村里利益也是国家利益,革命利益,组织利益,人民利益。刘强砍马向春是阶级报复,是反革命行为,应该严厉惩处!”

到这看热闹的刘占山反感马向勇的话,大声说:“我看你小子就能鼓捣事儿,很怕刘屯的乱子少。甸子上的破柳树,哪家没砍过?现在白给我,你问问我喜得不喜得要?刘强和你无冤无仇,他爷爷和你爷爷还有过往。他家缺柱脚,房子盖不起来,你不帮他,还让马向春抢他的斧子,说一些难听的话。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你的良心呢?从屁眼子拉出去了?”刘占山因逃兵的事和马向勇结下仇恨,他越说越生气:“刘强的爹妈都是老实人,刘强也没抱你闺女下井,你往死里整他干什么?”

马向勇说不过刘占山,也不想和刘占山对骂,但在周云面前,他还要把理由摆得充分。“我不是想整他,是他用斧子行凶,差一点儿把村组长砍死。不把这种反动气焰打下去,就没人爱当村干部,就没人领着为人民服务,刘屯就好不了。”

刘占山一阵冷笑,咧开大嘴说:“你别把小丫头说成大姑娘,整那些玄乎事。刘强也就是给马向春划破点皮,那点伤根本不算事,对革命者来说,小菜一碟。抗美援朝战场上,战士们的肚子打个大窟窿,肠子出来了,用手塞进去,照样冲锋!”

刘占山和马向勇是同龄人,马向勇在外村长大,小时候也常到刘屯来玩儿。那时,刘占山和老黑合伙欺负他,直到长大成人,两个人也处不到一块儿。刘占山心大嘴大,能吹牛,村里人都叫他“大白话”。

马向勇让刘占山一通“白话”弄晕了头,他对周云说:“砍人不能白砍,你是村干部,看着办。”

周云告诉李淑芝,也是说给众人听:“让刘强到我那自首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做为家属,没有犯法,也不能啥事没有。对了,我看这样,去向马向春家陪个理、道个谦,送点好吃的。”

周云又说:“这件事先这样,谁也不许再闹,等抓到刘强再收拾他,大家该干啥就干啥去。天快冷了,准备点衣食。啊,我想起来了,我还得到吴有金家去一趟,研究点事情。”

周云来到吴有金家,马文和马荣也都跟了去。周云没提刘强砍人的事,他告诉吴有金:“咱刘屯遭了水灾,村里向上面汇报了,上级同意给你们减一些公粮。”

吴有金说:“最好是全免了。淹的地不算少,就是公粮全免,恐怕还有挨饿的。我大致估摸一下,把今年产的粮全部分下去,能吃到啃青就不错。何况还要留够马料和种子。”

周云一脸苦笑,他说:“我也希望全免,可是做不到。咱们吃饭,领导们也要吃饭哪!先不说支援兄弟国家,守卫祖国的解放军要吃饭吧?都得从这些粮食里出。今年受灾的又不是你们一个村子,老鼻子村里都进了水,都得咬咬牙,为大局着想嘛。马上要秋收了,你们要保护好剩下的庄稼。对了,有人反映,你们村有借挖野菜的机会往家偷粮的。啊!那可不行,就这点粮了,那么多老人孩子要吃饭,不能再丢粮。你们一定要加强看护,必须让成熟的粮食颗粒归仓。”

吴有金想了想,看着周云说:“那就把马文也投进去,让他领头护青。”

周云点点头:“马文在村里有威望,就让他领头吧!”

只从二倔子死后,何荣普一直过着噩梦般的生活,总觉得马家每一个人都用仇恨的眼睛看着他,他能做到的只有躲让。何荣普是个细心人,在没有发生淹死鬼事件之前,小日子过的很顺当。他不但呵护漂亮的妻子,也没忘妻子娘家对他的帮助。他不让肖艳华下田耕作,也不让肖艳华干累活,多大的困难都是自己挺。

今年秋天,何荣普又盘算明年的口粮,总觉得有缺项,和肖艳华商量:“地淹的太多,分不了多少粮,我们现在就开始吃稀的吧。”肖艳华不同意,对丈夫说:“我们两个大人好将就,那两个孩子不让吃饱能行吗?”何荣普没了辙,他说:“人家胆大的开始往家偷粮,老黑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的院子里摔高粱,贾半仙也往家里偷。昨天,我看见她的菜袋子满满的,上面是菜,下面都是高粱穗。”

肖艳华说:“咱们也得整点儿,光指望分的那点粮,怕是不行。”

何荣普晃着头说:“不行,马文恨我都红了眼。”

肖艳华说:“你得罪马家,我想也就是淹死鬼的事,调查二倔子,你不是没说啥吗?可以和他们说清楚。”

何荣普晃了半天儿头,然后说:“谁信咱的话?说不清楚的。倒霉啊!偏偏看见二倔子捡了淹死鬼的包裹。”

肖艳华努着嘴说:“他们就是看你老实,好欺负,现在太老实就是不行。咱也用挖野菜的办法弄点高粱,贾半仙用袋子装,咱用菜筐少弄点总行吧!”

何荣普的头晃的厉害,连说:“不行、不行!”又说:“地里看得紧,又是马文领头,他找我的茬口还愁找不着呢。看到我单独下地,还不跟上我,高粱穗弄不到,还得让他逮到队里。吴有金是组长,又是马家的亲戚,一伙人全上手,还不把我踹扁了?”

肖艳华理解丈夫,她说:“我去,村里老娘们儿都到地里挖野菜,没人会注意我。”

何荣普瞅着妻子,用手摸着晃动的头,小声说:“你也去不得。”

肖艳华来了犟劲:“我们不能这样挺着挨饿,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别人往家整粮,我不想干看着。”

“马文像只狼,我怕他对你……”

“怕他啥,我一个老娘们儿,他不能把我咋样。”

何荣普长长地“唉”了一声。

肖艳华说:“就是让他们逮到队里也不怕,偷粮的老娘们儿又不是我一个,马荣媳妇也在院子里摔高粱穗。”

“咱跟人家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为了几个高粱穗,没见把哪个老娘们儿送到乡里去。”肖艳华见何荣普不说话,她安慰丈夫:“我小心点儿不就行了,没有事儿。”

何荣普脑袋晃成了波浪鼓,低声说:“我看还是不行。”

肖艳华没听丈夫的劝阻,自己挎了筐走出村子,到了地边上,她有点慌。四周都是齐腰深的水稗草,成熟的草籽被挖野菜的人撸得精光,残缺的草杆挺着僵硬的穗条。肖艳华进到地里,就被一人多高的庄稼淹没。

以前,她也挖过野菜,是和别的妇女结伴,今天则不然,她要弄点粮食,只能一个人来到地里。越往地里走,肖艳华越发慌,后悔不该来这个地方。想往回走,但成熟的高粱像施着魔法一样吸引她,她仿佛看到两个孩子端着高粱米饭时的红红笑脸,看到两个孩子吃饱饭后的欢喜蹦跳。肖艳华在潮湿的地里挖一些已经开了花的苦菜,然后把目光投向高粱穗,用挖菜刀砍下一些后,把苦菜盖在上面。

就在肖艳华挎着菜筐快要走出高粱地的时候,听到地头有声音。蹲下身往外看,是马荣媳妇背着菜袋子出了高粱地,她身边还有一位妇女,被高粱杆和蒿草挡着,肖艳华没看清是谁。

马文拎着镰刀走过来,马荣媳妇没躲他。另一位妇女着了慌,背起菜袋子急跑。马文要去追,被马荣媳妇拽住,大声说:“人家急着去撒尿,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不躲开?”

那位妇女听到马荣媳妇的提示,果然蹲下身。马荣媳妇对大伯哥说:“我们老娘们儿事儿多,你还是离远点儿。”

马文拎着镰刀离开。

肖艳华估摸马荣媳妇进到村子里,也认为马文会走远,她扶着高粱站起身,没走上二十步,又听到附近有声音。马文回到地头,肖艳华急忙往地里躲。

马文厉声喝喊:“站住!”

肖艳华不敢再走,战战兢兢的扭过头,低声说:“你,你要干什么?”

马文说:“我是护青员,要检查你的菜筐。”

肖艳华心里害怕,嘴上哆嗦:“你,你别过来。”

马文喝问:“筐里是什么?”

“是,是苦菜。”肖艳华情急中闪过马荣媳妇提醒那位妇女的话,她蹲下身,护着筐,出于女人的自卫本能,喊叫起来:“你快离开,我在撒尿。”

马文边靠近边说:“撒个屁尿!心里有鬼,吓尿裤子了吧!我没见过穿着裤子撒尿的人。”

肖艳华没阻挡住马文,喊叫的声音大起来:“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她见马文没理这些,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施,便把裤子褪了下来,摆着手说:“我真的撒尿,你别过来!”

肖艳华脑海里出现马荣媳妇那一幕,幻想马文会迅速离开,哪知马文加快了脚步,伸手抢菜筐。

肖艳华往回夺,高粱穗露出来,她也被裤子缠住脚。

马文冷笑两声,狠狠地说:“看你拨浪头还有啥说的,指使老婆偷集体的粮食,该送乡里去专政!”

肖艳华拽着筐相求:“马三哥,饶了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不敢了。”

“你要听话,我就饶过你,但是,不能饶过何荣普。”

马文的目光在肖艳华身上扫来扫去,肖艳华突然感到另外一种危险,她顾不得菜筐和菜筐里的赃物,急忙往起提裤子。马荣的脚踩住她拖到地上的裤带。

肖艳华遮挡身子,马文抓开她的手,惊慌失措的肖艳华大声喊:“快救命啊!有人耍流氓!”

马文收了手,目光落在肖艳华漏出的大腿上。

肖艳华栽到地上不敢起来,马文像僵尸一样立在旁边。惊慌的肖艳华偷看马文,觉得眼前这个人像吃人的魔鬼,双眼射出贪婪的淫光。

就在肖艳华颤抖着思考对策时,马文扑了上去。

高粱地里,肖艳华发出低低的哀求声。

第四节

几场秋霜过后,大地变得灰蒙蒙,白天短,太阳早早落了山。 傍黑,李淑芝一家人挤缩在窝棚里,老弱三代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村外传来狼的嚎叫声,李淑芝悬着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敢睡觉,搂着刘喜不断地用脏手抹泪。个把时辰后,狼叫声渐渐远去,她慢慢地爬到窝棚外,看看窝棚有没有漏洞的地方。突然,南甸子上有火光闪动,她定神一看,火光闪动的地方正好是淹死鬼的坟地。李淑芝头发竖起来,心里叨咕:“乱坟岗子又闹鬼,刘屯又不知发生什么事!”

发现乱坟岗子闹鬼的不只是李淑芝一个人,贾半仙也看见。她急忙从炕上拉起丈夫,用手捅开已经破损的窗纸,指给他看:“看见没有?乱坟岗子有鬼,你还不太相信,这回真的闹上了。”她丈夫不情愿地看一眼,没说话,闭上眼,要钻回刚刚捂热的被窝。贾半仙把丈夫推趴在炕上,厉声说:“孙二牛,你太艮,跟你过了这么些年,我怎么看不透你?”

孙二牛的身世在老婆心里确实是个谜。

土改时,刘屯来了一个逃荒的小伙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垢,他说他叫孙二牛,家乡遭了灾,父母在战乱中死去,家里只剩下他,没有任何亲人。当时的土改工作队看他可怜,收留他,并且分给他土地。孙二牛长的很英俊,不会干农活,刘屯有人怀疑他不是庄稼人出身。好在孙二牛干活肯出力,常常满身泥水,怀疑他的人有了改变,认为他不会干活是因为笨,笨人只会出笨力气。孙二牛不多言多语,在刘屯很有人缘儿,有人愿意帮他成个家,便把贾半仙介绍给他。

贾半仙的父亲去世早,没有生活来源的母亲和一个巫师相好,干起了跳大神的行当。离开巫师后,她又跟了好些男人,好吃的她尝过,也受了很多磨难,好歹拉扯着贾半仙活下去。

贾半仙刚入花季,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便把目光从她妈身上向她转移,贾半仙从他妈身上也学了些搬神弄鬼的本事,跟着她妈在男人中混吃混喝,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她妈死后,贾半仙要嫁人,和孙二牛见面后,孙二牛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也有人劝孙二牛不要沾这种女人。可是,孙二牛只吐出一个字:“行!”很快,他俩住在一起。

结婚没多久,孙二牛从乱坟岗子捡回一个小男孩。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送到贾半仙面前时,贾半仙看都没看,逼着男人把孩子送回去。孙二牛蹲在老婆面前,两眼流泪,这是贾半仙第一次看见丈夫这样痛心。

以前,孙二牛流泪都在夜里,被老婆发现时他总说是做梦,贾半仙问他梦见什么,他只是笑笑。贾半仙更觉得丈夫奇怪,便这样评价他:“这个憨鬼笑的比哭还要难受。”

在孙二牛的哀求下,贾半仙接受了这个孩子,条件是孙二牛自己养。

孙二牛给儿子起名叫有望,贾半仙嫌这个名字不好听,想了半天儿,觉得没有不吉利的地方,只好认可。在对待孩子上,孙二牛格外细心,倾注了全部心血。这个笨得出名的男人,硬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时间长了,贾半仙和捡来的儿子有了感情,也逐渐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并不笨,还觉得有些事情瞒着她。

肃反时,有人怀疑孙二牛有历史问题,工作组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他的家乡和平村。村子早被关东军“三光”,新住户都是后搬去的,工作组转了三天,也没找到一个见证人。当时在刘屯搞运动的朱世文建议,先把孙二牛抓起来审一审,被周云制止。周云说:“我看这个笨家伙干不出多大坏事,咱们大伙多留点儿心,发现问题再抓也赶趟。”就这样,孙二牛逃过一劫,也把周云当做救命恩人,每次见面,他都早早地憨笑。

孙二牛不但在外面话少,对贾半仙也很少说话,气得贾半仙总是骂他:“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可是有一次,孙二牛说了话,还让贾半仙很信服。

那是二倔子捡了包裹那阵子,刘屯人都说他运气好,孙二牛对老婆说:“不是运气好,怕是有灾难,连看到捡包裹的何荣普也会惹上麻烦。”贾半仙很奇怪:“这个笨男人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话?是不是也沾上点儿灵气?”贾半仙按照丈夫的话跟村里人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她说谁沾上淹死鬼的边谁倒霉。几天以后,她的话应验了。

贾半仙没少给人相面算命,没有一次是准的,人们都指责她没学来真本事,没想到这一次让她蒙上了。贾半仙欢喜好几天,觉得刘屯人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这次南甸子有火光,她还想听听丈夫的“高见”,可孙二牛连个“屁”字都没崩出来,让她非常失望。贾半仙半宿没睡觉,也没把闹鬼的故事编圆满。

孙胜才听说乱坟岗子闹鬼,他去找羊羔子。对羊羔子说:“你那次看见雷击大柳树,说得太玄,不符合事实,我这回看见闹鬼绝对是真的,你要不相信,晚上别睡觉,运气好也能看到。

羊羔子家的前窗对着甸子,夜间,果真看见鬼火,鬼火在淹死鬼的坟地上,红红的火焰旁有一个跳动的身影。他把母亲叫起来,很兴奋地说:“看见没?淹死鬼出坟了,在鬼火前跳呢!”

瞎爬子说:“我眼睛不好,那么远我哪能看见?你对妈说,淹死鬼怎个跳法。”

“像跳舞。”

羊羔子听说过跳舞没见过,这句话是顺口说出。瞎爬子当了真:“妖魔跳舞鬼唱歌是最不吉利的事,看来咱刘屯又要灾难不断了,唉!你爹好多年没音信,他可别遭什么难哪!”

羊羔子只顾看鬼火,没注意母亲抹泪。瞎爬子哭得很伤心,不知不觉地叨咕出来:“我是和你爸爸在大柳树下分别的,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自打淹死鬼埋到大柳树下,我的心总是沉沉的,总想哭啊!”

羊羔子劝母亲:“你别老提过去的事,叫人怪不好受的,就当我没爸爸。小时候咱都过来了,现在更不怕,有我养活你,保证饿不死。”

瞎爬子最不爱听这样的话,悲伤地说:“不能说你没爸爸,那会叫人看不起。刘占伍没爸爸,没少让人讲究,啥难听话都有。你有爸爸,说不定开春时就会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羊羔子生起孙胜才的气,他对母亲说:“你说稀屎痨坏不坏,他说我爸爸不会回来了,还跟我打赌。”

瞎爬子揉揉眼睛,揉出泪,小声说:“孙胜才不懂事,这话八成是听他爹说的。”

乱坟岗上的火见小,也看不到鬼影跳动,羊羔子回到被窝,趴在炕上问母亲:“你说孙广斌恨我爹回不来,是想干什么?”

瞎爬子对着窗户,虽然看不见,也觉得外面比屋里敞亮,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告诉羊羔子:“你孙大叔是个好人,年轻轻就打起光棍儿,难哪!”

“孙广斌不是好东西!一个光棍子,有事没事地在咱家门前转,我看见他就来气。”

瞎爬子半晌没说话,呆坐着,坐到羊羔子睡着觉。

羊羔子把看到鬼火的事说给老黑,想让黑大胆去乱坟岗子看个究竟,老黑没理这个茬。

老黑正忙着画三太爷,准备在过年时换几个钱花。

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刘屯人迷信起三太爷。这三个四方大脸的人头像代表着三种动物的领袖,它们是狐狸、黄鼠狼和蛇。这三种动物都不凶猛,有益于人类,而人类并没有认识到它们是朋友,在惧怕它们的同时把它们看做迷惑人的妖精。供奉三太爷,是求三位大仙镇住他的臣民。

马向勇也因鬼火的事找过老黑,他用的是激将法,先是赞扬老黑敢在乱坟岗子睡觉,然后说:“乱坟岗子闹鬼的事在村里炸开了锅,弄得人心惶惶。依我看有可能是人为,甸子上有大草垛,八成是阶级敌人要放火。上级要我们破除封建迷信,还有人相信妖魔鬼怪,这是对伟大领袖不忠,也是对抗领导的事情。你是村里胆子最大的人,思想也比别人进步,你要看不出实情,以后就没人称你黑大胆儿了。”

老黑没停手里的活,低着头问:“你看见闹鬼了?”

马向勇连晃两下身子,肯定地说:“我亲眼看见的。”

马向勇看到鬼火后,先在自家屋里晃半宿,第二天又晃到马文家。他确实考虑到有人在乱坟岗子上点火,也经过认真琢磨:“能是谁?村里谁有这个胆量?老黑有,他不能去,以前去过,那是打赌混肉吃。现在淹死鬼把刘屯搅得不安宁,他不会没事找事。莫非是刘强?这小子没走远?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马向勇晃晃头:“也不能说不可能,人逼急了啥事都能干出来,这小子敢在乱坟岗子点火,他就可以进村放火!”

马文不以为然:“这点屁事儿还不够伤脑筋,晚上你领几个人去大柳树下看看,那不啥都结了。”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都怕摊上倒霉事,躲都来不及,没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马文提示他:“老黑不怕鬼,让他去。”

马向勇脸上泛出一丝笑:“让老黑干事,那得给好处,没有利,他才不起早呢!”

马文想了想说:“什么鬼火还是人放火,都是屁事儿,把自家看好就行,甸子上的草垛都是村里的,也没咱几捆,用不着操心。”

马向勇停下晃动,心有不甘地说:“这么着,我到老黑家去一趟,说不定宋老黑会当一次傻大胆儿。”

老黑斜看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子太阴险。那次从水里拖淹死鬼,就是马向勇把他举荐出来的,被朱世文强拉到小南河,一点儿好处没得着,眼看着老婆跑了。这次又鼓动他去乱坟岗子,老黑心里的气顶到脑门子,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在没成年之前,老黑打马向勇是家常便饭,自从马向勇搬回刘屯后,老黑改变态度,对马向勇烦而远之,这样做,马向勇对他又多几分惧怕。

老黑夜间没去乱坟岗子,白天偷偷遛一圈儿,看到淹死鬼的坟旁有熄灭的草木灰,又见距坟不远处的草垛下有窝,草窝被草捆堵着,也看出有刚刚动过的痕迹。

老黑回到家,仍然画三太爷,没说去乱坟岗子的事。

他看到的草窝里的确藏着人,这个人是逃难在外的刘强。

刘强过了小南河,上了辽河的大堤,又走了一程,忽然往回返。回到小南河捞起斧子后,把它埋在河边上的滩地里,坐火车去了舅舅家。舅舅待他好,想让他多住几天,刘强想念家,放心不下窝棚里的老幼,住了三天就要走。临走时,舅舅送给他一件工作服棉大衣。

刘强从河边抠出斧子,想过河,又犹豫,坐在河边想,越想越害怕。

“不知马向春伤得怎么样,如果是重伤,我就犯了大罪。就是伤不重,马家人也不会轻饶我,让他们痛打一顿不要紧,挺过去还能把房子盖起来,就怕他们把砍人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拿阶级斗争的利剑对待我,那样做,我就惨了!”

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一辆马车拉着满车青草从河滩地往堤上爬,两匹马拉得很吃力,车老板儿坐在车上打。刘强不满车老板儿的粗暴,在心里为两匹马使劲。

“成份好的人,砍甸子上的树没人管,成份不好的人干瞅着,马向春不让我砍树,我的家人就得猫在窝棚里,现在还好说,冬天怎么过呀!”

河里翻起水花,一条较大的鱼追着一群小鱼,刘强抓起土块儿扔过去。

“马向春是组长,又是贫雇农,而自己是劳改犯的儿子。劳改犯的儿子和四类子女一个样,是社会的最低层,应该老实听话。我没听话,拿斧子反抗,这会被人看成阶级报复,会当成反革命杀人犯处理。”

想到自己成为反革命杀人犯,刘强仿佛看到全村人都在追捕他,他被抓住,手脚被捆得牢牢的,马家人喊着口号对他专政。用刀砍,用斧剁,就在他奄奄一息时,马向勇说了话:“留他一条小命吧,交给胡永泉去处理,省得我们麻烦。”

刘强离开小南河,返回辽河大堤上,大堤上有护堤的土房,没有盖,四面墙也可背风。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满天星星陪伴它。刘强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吴刚。吴刚很勤劳,劳动效率低,多少年来,还没伐倒一棵树。但刘强看到的月亮像镜子,黑影的部分像残损的碎片。刘强数星星,数得流了泪,有孤独恐惧的泪水,也有夜风吹下的鼻涕。

在大堤上冷得受不了,刘强硬着头皮往家走。过小南河时,他感到河水很温和,可过了河,又觉得难耐的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走上小南河大堤时,刘强抬眼看星空,从星星的位置确定时间,他估摸已是后半夜。

再往前走,是乱坟岗子,刘强害了怕,两条腿不听使唤。都说远怕水,近怕鬼,少年刘强实有感触。想起奶奶讲过妖魔鬼怪的故事,觉得每个坟上的悲魂都在注视他。但是退却无路,刘强心惊胆战地通过淹死鬼的坟地。

刘强围着家里的窝棚转了三圈儿,没看出异样,他蹲在窝棚前,听见刘喜梦中的哭闹,也听见奶奶轻拍孙子的声响,还有母亲不断的叹气声。

他几次想钻进窝棚,几次缩回拉窝棚门的手,用手抹泪,抹得村里的狗叫起来。

一只能起早的公鸡打了鸣,刘强抽泣着离开村子,再到乱坟岗子时,刘强感到累,又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看到大草垛,觉得大草垛里一定很温暖,他在草垛下掏个窝,睡在里面。

一觉醒来,阳光照在草窝上。刘强钻出来,时间正值晌午。乱坟岗子很寂静,没有鬼怪也没有人,几只小鸟安详地蹲在树枝上。他从乱坟岗子闹鬼的传说中体会出一个道理,骗人的谎言都会披上美丽、神圣甚至恐怖的外衣,越是说成天花乱坠的东西越假,往往危险的地方更安全。睡醒的刘强感到饿,他对自己说:“什么鬼不鬼的,能睡觉就是好地方,现在最主要的是到河南找吃的。”

刘强把找吃的地方和白天藏身处选在河南,是怕村里人发现他。

晚上,刘强也不是光睡觉,他不但回到家里的窝棚旁,也去过马向春的土房。他想知道马向春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落下残疾,他希望马向春早日康复。

刘强盼望马向春伤好,不单单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行,也存在着对这个被砍者深深的同情。他认为马向春是个实诚人,阻止他砍树也是为村里办事,不该对马向春下这么狠的手。

一个夜里,刘强钻进草窝刚闭眼,听到外面有声音,好象有种巨大的力量推着大草垛,杂草捆横七竖八地压在身上,喘不上来气。他奋力挣扎,醒后发现,是斧把压在胸口上。

惊醒后的刘强睁着眼,觉得草垛四周蹲着好多呲牙咧嘴的鬼怪,他明知是幻觉,还是恐惧得发了抖。也许是惊恐到了极限,刘强反倒放松下来。

黑夜的草垛外,立着一个单薄的少年,残缺的月光把刘强的影子映在霜地上,星星看着他,无奈地眨着眼。

惊吓后的刘强倍感寂寞,寂寞的少年要跟淹死鬼说说话,别看淹死鬼丑陋,他生前说不定是个善良的人。

刘强跟淹死鬼的对话方式很特别,是站在淹死鬼的坟顶上,坟顶上能看见二倔子的坟,也能看到全村。

也许是乱坟岗子的鬼魂都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没一个出来搭理这个逃难的少年,少年无聊,便在淹死鬼的坟边拢火。

刘强拢火的目的是取暖,却起到了保护作用,村里人认为是鬼火,就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

吴小兰从学校回家,本想多呆上半天,王淑芬催她早点走。王淑芬对女儿说:“一般情况下,鬼都在后晌出没,你在头晌走,不会遇到鬼打墙。”

吴殿发把姐姐送到河边,自己去抓螃蟹。吴小兰趟过河,觉得时间太早,便不急着往学校走,脚步慢下来,顺着去镇上的小道上了大辽河的大堤。在堤上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土房子边。这个房子是汛期的护堤房,住着护堤人,现在是枯水期,房子没人住,房盖被拆除,只剩四周的土墙。吴小兰往里看一眼,发现里面斜躺个人。她觉得这个人眼熟,仔细一看,立刻停下来,转身向残墙里走去,惊呼:“刘强,你怎么在这里?”

刘强从地上跳起来,一看是吴小兰,便倚着墙角坐下。吴小兰放下书包,蹲在刘强身边,小声问:“你不是进城了吗?”

刘强一脸苦笑:“我是进了城,可是我总惦记家,呆了几天,我就回来了。”

吴小兰问:“你回过家吗?”

刘强点点头:“晚上回去过,只是在窝棚边看看,没敢进去。如果我妈和我奶奶知道我在外边,会担心死的。”

“你呆在外边,每天吃啥?”

刘强用手一指:“看见没,这地方没遭灾,到处都是玉米地,饿不着我。”

“白天好过,晚上你去哪?”

“晚上更好办,咱们南甸子有大草垛,往里一钻,很暖和。”

吴小兰见刘强说得轻松,便提醒他:“这几天,咱屯都说乱坟岗子闹鬼,胆儿小的人晚上都不出门儿,你可要留点儿神,千万别再摊上倒霉事。”

刘强从地上捡起斧子,对她说:“有它在身边,我啥也不怕。晚上我猫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有动静,心里也发毛,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有时真的希望碰到鬼。听奶奶说,鬼都是人变的,他们都是死的屈,在阴间又得不到申冤,又不能转世,只好闹鬼找替身。我不怕他们,我最怕被人发现。”

“晚上遇到狼怎么办?咱们这里狼多,秋天又是它们找食的季节。”

“我还真的遇到过狼。”刘强从怀里掏出火柴,一脸疲倦地说:“我从城里买了火柴,狼来了我就点火,狼怕火,不敢靠前。就是把我堵在草窝里,我还有这个。”刘强把斧子递给吴小兰,他又说:“晚上最怕的是寂寞,四周静悄悄,连风声都显得小。我睡不着觉,就钻出草垛数星星,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嫦娥。我家原先有张画,叫嫦娥奔月,一个姑娘为了自由,飞在蓝天上。我听老师说过,月亮是个球,和地球一样,上面有很多未知的谜,我们人类要揭开它的秘密,也要飞上去。有一天我做梦,我飞上天了!离月亮越来越近,看见月亮很清晰。月亮上不止一棵桂花树,而是成片成片的森林。不是一个吴刚伐树,而是众人造林。美丽的嫦娥为劳动者跳舞,向他们献上桂花酒。我非常高兴,展开双臂欢呼。一阵风吹来,我感到冷,冻得我浑身发抖,掉回地上。天上的月亮变成月牙,再后来,月牙也没了。”

吴小兰端详刘强,刘强非常消瘦,破旧的衣服到处都是刮破的口子,身下一个深蓝色的工作服大衣,露出的棉花和尘土一个颜色。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对刘强说:“你准饿,把它吃了吧。”刘强摇摇头:“我不饿,留着你晚上吃,饿急了学不进知识。”

吴小兰把饼子塞给刘强,小声说:“听同学说,你在班里学习最好,如果不是和同学打架,已经是中学生了,”

刘强看了看吴小兰的书包,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回忆起那段失学的经历。

就在他准备考中学的节骨眼儿上,父亲出事了,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儿看待他,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年感到头上有种巨大的压力。班主任付老师看到他情绪低落,鼓励他:“人生不知遇到多少挫折,只有能战胜困难的人才有出息。你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吗?实现理想,必须经得住磨难。”刘强牢记老师的教导,含着泪水认真复习功课。可是,就在考试那一天,一个同学在上学路上截住他。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学生叫麻凡,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气包,学习不好,根本没有升学的希望。他拦住刘强,指着路边的泡子说:“水里有鱼,咱俩摸几条。”刘强躲着他,让他放开路。麻凡不肯,刘强央求:“放我过去,你自己摸吧!”麻凡拽着刘强的书包说:“我自己摸不着,你下水帮我把水搅混了,我就放你走。”刘强往回挣:“你放开我,我得考试,晚了就不让进考场。”麻凡说:“考试也没用,你爸爸是反革命,正在挨押,中学不会收你这种人。”

麻凡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到刘强头上,他的心往下沉。看着眼前强壮的同学,觉得自己被耍笑,一种不甘屈辱的心理激烧起心中的怒火。刘强怒喊:“你放开我!”麻凡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小同学当回事,抢过书包,顺手扔进水里。刘强顾不得其他,急忙甩掉布鞋,跳进水里把书包捞上来,上岸时见麻凡拎走了他的鞋。

刘强强忍愤怒和委屈,含着泪说:“把鞋给我。”麻凡不给,刘强从地上捡起麻凡拾粪用的铲子。

麻凡说:“小劳改还敢装凶,给你铲子你也不敢打我。”麻凡的话像一把尖刀扎在刘强的心上,心在流血的少年突然举起粪铲,不顾一切地向麻凡砸去。

从麻凡手里抢回鞋,他哭着向学校跑。

刘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坚持考试,含泪交上答卷,还没离开,麻凡的父母领着儿子找到学校。付老师接待了他们,并为麻凡洗净头上的血污。麻凡伤得并不重,不用包扎也能止住血。为了把打架的事情压下去,付老师把李淑芝找来,李淑芝替儿子赔礼道歉,买了一些好吃的,领刘强到麻凡家认错,麻凡和父母都原谅了刘强。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惊动了校长范国栋。

很快,考试成绩出来了,刘强全校第一。付老师拉着刘强的手,高兴的说:“你是中学生了!在咱这,能考上中学的孩子不多,你要珍惜学习机会,实现当科学家的理想。”可是,付老师没想到,刘强上学的路被范校长一手斩断。范校长表示:“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样的学生不合格。”付老师憋着一肚子气,和范校长吵起来:“刘强不但学习好,各方面也很好,他尊敬师长,热爱劳动,积极响应学校号召,为什么成不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范校长沉着脸说:“你别装糊涂,刘宏达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刘强打架伤人,是严重违反校纪的行为,我做为一校之长,把这样的人送进中学,是严重失职,是犯罪!”

付老师还想争辩,范校长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和刘宏达一样,肚子里装的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东西。”

付老师是富农,最怕提到地主阶级几个字,范校长的话击中他的要害。

说起来,付老师的成份定得挺奇怪,亲哥俩分得同样的财产,弟弟是下中农,而他和他的父亲被挤到阶级敌人的行列。细琢磨,还是有一定根据的,付老师也认为挺合理。弟弟起小务农,是个整劳力,而自己不善农耕,只能算半个劳力。老父亲老得不能下地,又有病,要靠别人养活,而分地时又留下养老地,计算下来,半个劳力的土地严重超标,付老师属剥削阶级。好在富农分子的帽子由老父亲来戴,付老师没觉得头上沉。老父亲死后,一些人又想把富农分子的帽子移交给他,搞得付老师惶恐不安。

付老师的弟弟当过志愿军,枪子儿在大腿上穿过没碰断骨头,光荣退伍,没留下残疾。虽然不贫穷,却加入了代表贫苦人利益的最先进组织,领着全村人建设社会主义,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付老师教书忙,尽得孝心少,弟弟伺候瘫在床上的老富农分子,没人说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弟弟和富农成份的哥哥关系密切,也没人说他划不清阶级阵线。

有了弟弟做后盾,付老师心里踏实一些,但他仍然小心谨慎。

付老师不甘心把刘强的前途断送掉,哀求范校长:“我这个班就一个够资格上中学的学生,还是把名额给刘强吧!别让名额白瞎了。”

范校长冷冷地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学校有安排。至于刘强,不是名额和分数的问题,而是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这个你该懂!”

付老师含着泪告诉刘强:“中学不能上了,还可以上农中,只要你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学习,仍然有前途。”

农中是边劳动边学习,文化课程少,时续时断,不让考高中。付老师这样说,是安慰刘强悲伤的情绪。刘强为了几乎破碎的家,没上农中,参加了合作化的集体劳动。

升学的名额没白瞎,范校长亲戚的孩子坐在贺家窝棚中学的课堂上。范校长也因工作出色,提升到中学当校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把付老师也带到中学,如今教着吴小兰。

吴小兰听完刘强讲述,对他说:“我有几位同学,他们原来是你爸的学生,都认为你爸爸冤枉。说你爸太较真儿,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做了手脚,才出现那种事。他们说范校长调离小学后,有好几位老师帮你爸爸申述,你爸爸还有被放回的可能。”

刘强吃惊地瞪着吴小兰,流下两行热泪。

吴小兰告诉刘强:“你把马向春砍伤后,经过周云调解,你家赔了不是,又让刘占山一通白话,他出工了。其实马向春是个憨厚人,没多少坏心眼儿,就怨你的手下得太狠。”

听了吴小兰这段话,刘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收起斧子,好象准备回家。吴小兰说:“你这个人总是性子急,毛毛愣愣。马向春没事了,我姨父和马向勇还憋着一肚子火,昨天还和我爹说你的事。我看你既然躲了,还是再躲几天,时间长一些,你们之间的怨恨会淡一些。”

刘强抱着斧子蹲下,吴小兰往刘强身边靠靠,关心地说:“晚上冷,往草垛里面钻,多堵些草。”

看着天色不早,吴小兰踏上归校的路途。刘强送他一程,二人又在一个被拆除屋顶的土墙边歇下来。吴小兰瞅着刘强,笑着说:“有你送我,晚点儿也不怕,到学校也是自习,咱们多呆一会儿吧!”

吴小兰向刘强讲了很多中学的新鲜事,刘强听得很认真。吴小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给刘强,并且告诉他,明天放学再来取。两人在学校旁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刘强目送吴小兰走进校门。

地里的庄稼都割倒,又下了一场秋雨。刘强躲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身边烧焦的玉米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身上的火柴所剩无几。由于天气湿冷,外面点不着火,粮食又被村民收回村里,他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雨水把外面柴草浇湿,他只好往草垛里面钻,躲避着,不让身上淋着雨水。他知道,如果被淋湿,晚上就会被冻死。

草垛外好象有走动的声音,刘强的心一阵紧缩,当一切又恢复平静时,他小心地扒开身边的草捆,把头探出来。雨停了,并不耀眼的太阳在飘动的浮云中忽隐忽现。刘强揉揉眼睛,从太阳的方位判定时间,感到已经是下午,快到吴小兰放学的时间。他的心一阵发热,迅速从草垛钻出来,踏着湿滑的杂草,趟过小南河,跌跌撞撞地向南走去。

吴小兰的思想总溜号,她的心已经飞到回家的路上,飞到大堤上被拆掉屋顶的土房里。今天,她特别兴奋,兴奋得常常偷着笑。她盼早点儿放学,早点儿看到刘强,她要把从同学那听来的好消息告诉刘强,要和刘强分享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钟声一响,吴小兰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第一个走出学校,一路奔跑到河堤上。由于激动,她唱了起来: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享受着阳光,

开放着灿烂,

悲伤骤然离去,

别再有磨难。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父母的爱护,

朋友的温暖,

创造美好生活,

幸福的明天。

见到刘强的身影,吴小兰挥着手喊:“好消息,好消息!”由于离的远,刘强听不清吴小兰喊什么,加快脚步上迎去。吴小兰跑到刘强跟前,激动的拉起刘强的手,举起摇晃,喘着气说:“你爸的问题洗清了,无罪释放!”

吴小兰认为刘强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地跳起来,满心希望和他共享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可是,刘强慢慢地抽回手,僵直立在她的面前。吴小兰有些失落,轻轻地推一下刘强,刘强没动。吴小兰平静地喘口气,告诉刘强:“是真的,几个同学都这样说。由于一些老师的努力,再加上当事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最后弄清,根本不存在破坏的事。你爸的反革命破坏罪不存在了,反革命的帽子也随之摘掉!”刘强不吭声,吴小兰继续说:“其实,你爸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主要是得罪了范校长。他一身书呆子气,认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落到这个下场。”

刘强听着吴小兰的叙述,一点儿快乐的表情也没有。吴小兰有些急,摇着刘强的手,含着泪说:“刘强,你咋了?你爸的问题洗清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我们应该高兴啊!”

豆大的泪珠从刘强的眼里掉下来,掉在吴小兰的手上,吴小兰撩起衣襟帮他擦泪,越擦泪水越多。

一对小鸟从他们身边擦过,追逐着,“唧唧喳喳”欢叫着。一只鹰从空中划过来,惊飞一群小鸟,小鸟惊慌地向树丛中钻去。忽然,一只鸟飞回来,它不顾被鹰吃掉的危险,四处寻找同伴,它飞着,痛苦地嘶叫!

第四节

几场秋霜过后,大地变得灰蒙蒙,白天短,太阳早早落了山。傍黑,李淑芝一家人挤缩在窝棚里,老弱三代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村外传来狼的嚎叫声,李淑芝悬着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敢睡觉,搂着刘喜不断地用脏手抹泪。个把时辰后,狼叫声渐渐远去,她慢慢地爬到窝棚外,看看窝棚有没有漏洞的地方。突然,南甸子上有火光闪动,她定神一看,火光闪动的地方正好是淹死鬼的坟地。李淑芝头发竖起来,心里叨咕:“乱坟岗子又闹鬼,刘屯又不知发生什么事!”

发现乱坟岗子闹鬼的不只是李淑芝一个人,贾半仙也看见。她急忙从炕上拉起丈夫,用手捅开已经破损的窗纸,指给他看:“看见没有?乱坟岗子有鬼,你还不太相信,这回真的闹上了。”她丈夫不情愿地看一眼,没说话,闭上眼,要钻回刚刚捂热的被窝。贾半仙把丈夫推趴在炕上,厉声说:“孙二牛,你太艮,跟你过了这么些年,我怎么看不透你?”

孙二牛的身世在老婆心里确实是个谜。

土改时,刘屯来了一个逃荒的小伙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垢,他说他叫孙二牛,家乡遭了灾,父母在战乱中死去,家里只剩下他,没有任何亲人。当时的土改工作队看他可怜,收留他,并且分给他土地。孙二牛长的很英俊,不会干农活,刘屯有人怀疑他不是庄稼人出身。好在孙二牛干活肯出力,常常满身泥水,怀疑他的人有了改变,认为他不会干活是因为笨,笨人只会出笨力气。孙二牛不多言多语,在刘屯很有人缘儿,有人愿意帮他成个家,便把贾半仙介绍给他。

贾半仙的父亲去世早,没有生活来源的母亲和一个巫师相好,干起了跳大神的行当。离开巫师后,她又跟了好些男人,好吃的她尝过,也受了很多磨难,好歹拉扯着贾半仙活下去。

贾半仙刚入花季,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便把目光从她妈身上向她转移,贾半仙从他妈身上也学了些搬神弄鬼的本事,跟着她妈在男人中混吃混喝,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她妈死后,贾半仙要嫁人,和孙二牛见面后,孙二牛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也有人劝孙二牛不要沾这种女人。可是,孙二牛只吐出一个字:“行!”很快,他俩住在一起。

结婚没多久,孙二牛从乱坟岗子捡回一个小男孩。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送到贾半仙面前时,贾半仙看都没看,逼着男人把孩子送回去。孙二牛蹲在老婆面前,两眼流泪,这是贾半仙第一次看见丈夫这样痛心。

以前,孙二牛流泪都在夜里,被老婆发现时他总说是做梦,贾半仙问他梦见什么,他只是笑笑。贾半仙更觉得丈夫奇怪,便这样评价他:“这个憨鬼笑的比哭还要难受。”

在孙二牛的哀求下,贾半仙接受了这个孩子,条件是孙二牛自己养。

孙二牛给儿子起名叫有望,贾半仙嫌这个名字不好听,想了半天儿,觉得没有不吉利的地方,只好认可。在对待孩子上,孙二牛格外细心,倾注了全部心血。这个笨得出名的男人,硬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时间长了,贾半仙和捡来的儿子有了感情,也逐渐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并不笨,还觉得有些事情瞒着她。

肃反时,有人怀疑孙二牛有历史问题,工作组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他的家乡和平村。村子早被关东军“三光”,新住户都是后搬去的,工作组转了三天,也没找到一个见证人。当时在刘屯搞运动的朱世文建议,先把孙二牛抓起来审一审,被周云制止。周云说:“我看这个笨家伙干不出多大坏事,咱们大伙多留点儿心,发现问题再抓也赶趟。”就这样,孙二牛逃过一劫,也把周云当做救命恩人,每次见面,他都早早地憨笑。

孙二牛不但在外面话少,对贾半仙也很少说话,气得贾半仙总是骂他:“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可是有一次,孙二牛说了话,还让贾半仙很信服。

那是二倔子捡了包裹那阵子,刘屯人都说他运气好,孙二牛对老婆说:“不是运气好,怕是有灾难,连看到捡包裹的何荣普也会惹上麻烦。”贾半仙很奇怪:“这个笨男人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话?是不是也沾上点儿灵气?”贾半仙按照丈夫的话跟村里人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她说谁沾上淹死鬼的边谁倒霉。几天以后,她的话应验了。

贾半仙没少给人相面算命,没有一次是准的,人们都指责她没学来真本事,没想到这一次让她蒙上了。贾半仙欢喜好几天,觉得刘屯人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这次南甸子有火光,她还想听听丈夫的“高见”,可孙二牛连个“屁”字都没崩出来,让她非常失望。贾半仙半宿没睡觉,也没把闹鬼的故事编圆满。

孙胜才听说乱坟岗子闹鬼,他去找羊羔子。对羊羔子说:“你那次看见雷击大柳树,说得太玄,不符合事实,我这回看见闹鬼绝对是真的,你要不相信,晚上别睡觉,运气好也能看到。

羊羔子家的前窗对着甸子,夜间,果真看见鬼火,鬼火在淹死鬼的坟地上,红红的火焰旁有一个跳动的身影。他把母亲叫起来,很兴奋地说:“看见没?淹死鬼出坟了,在鬼火前跳呢!”

瞎爬子说:“我眼睛不好,那么远我哪能看见?你对妈说,淹死鬼怎个跳法。”

“像跳舞。”

羊羔子听说过跳舞没见过,这句话是顺口说出。瞎爬子当了真:“妖魔跳舞鬼唱歌是最不吉利的事,看来咱刘屯又要灾难不断了,唉!你爹好多年没音信,他可别遭什么难哪!”

羊羔子只顾看鬼火,没注意母亲抹泪。瞎爬子哭得很伤心,不知不觉地叨咕出来:“我是和你爸爸在大柳树下分别的,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自打淹死鬼埋到大柳树下,我的心总是沉沉的,总想哭啊!”

羊羔子劝母亲:“你别老提过去的事,叫人怪不好受的,就当我没爸爸。小时候咱都过来了,现在更不怕,有我养活你,保证饿不死。”

瞎爬子最不爱听这样的话,悲伤地说:“不能说你没爸爸,那会叫人看不起。刘占伍没爸爸,没少让人讲究,啥难听话都有。你有爸爸,说不定开春时就会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羊羔子生起孙胜才的气,他对母亲说:“你说稀屎痨坏不坏,他说我爸爸不会回来了,还跟我打赌。”

瞎爬子揉揉眼睛,揉出泪,小声说:“孙胜才不懂事,这话八成是听他爹说的。”

乱坟岗上的火见小,也看不到鬼影跳动,羊羔子回到被窝,趴在炕上问母亲:“你说孙广斌恨我爹回不来,是想干什么?”

瞎爬子对着窗户,虽然看不见,也觉得外面比屋里敞亮,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告诉羊羔子:“你孙大叔是个好人,年轻轻就打起光棍儿,难哪!”

“孙广斌不是好东西!一个光棍子,有事没事地在咱家门前转,我看见他就来气。”

瞎爬子半晌没说话,呆坐着,坐到羊羔子睡着觉。

羊羔子把看到鬼火的事说给老黑,想让黑大胆去乱坟岗子看个究竟,老黑没理这个茬。

老黑正忙着画三太爷,准备在过年时换几个钱花。

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刘屯人迷信起三太爷。这三个四方大脸的人头像代表着三种动物的领袖,它们是狐狸、黄鼠狼和蛇。这三种动物都不凶猛,有益于人类,而人类并没有认识到它们是朋友,在惧怕它们的同时把它们看做迷惑人的妖精。供奉三太爷,是求三位大仙镇住他的臣民。

马向勇也因鬼火的事找过老黑,他用的是激将法,先是赞扬老黑敢在乱坟岗子睡觉,然后说:“乱坟岗子闹鬼的事在村里炸开了锅,弄得人心惶惶。依我看有可能是人为,甸子上有大草垛,八成是阶级敌人要放火。上级要我们破除封建迷信,还有人相信妖魔鬼怪,这是对伟大领袖不忠,也是对抗领导的事情。你是村里胆子最大的人,思想也比别人进步,你要看不出实情,以后就没人称你黑大胆儿了。”

老黑没停手里的活,低着头问:“你看见闹鬼了?”

马向勇连晃两下身子,肯定地说:“我亲眼看见的。”

马向勇看到鬼火后,先在自家屋里晃半宿,第二天又晃到马文家。他确实考虑到有人在乱坟岗子上点火,也经过认真琢磨:“能是谁?村里谁有这个胆量?老黑有,他不能去,以前去过,那是打赌混肉吃。现在淹死鬼把刘屯搅得不安宁,他不会没事找事。莫非是刘强?这小子没走远?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马向勇晃晃头:“也不能说不可能,人逼急了啥事都能干出来,这小子敢在乱坟岗子点火,他就可以进村放火!”

马文不以为然:“这点屁事儿还不够伤脑筋,晚上你领几个人去大柳树下看看,那不啥都结了。”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都怕摊上倒霉事,躲都来不及,没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马文提示他:“老黑不怕鬼,让他去。”

马向勇脸上泛出一丝笑:“让老黑干事,那得给好处,没有利,他才不起早呢!”

马文想了想说:“什么鬼火还是人放火,都是屁事儿,把自家看好就行,甸子上的草垛都是村里的,也没咱几捆,用不着操心。”

马向勇停下晃动,心有不甘地说:“这么着,我到老黑家去一趟,说不定宋老黑会当一次傻大胆儿。”

老黑斜看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子太阴险。那次从水里拖淹死鬼,就是马向勇把他举荐出来的,被朱世文强拉到小南河,一点儿好处没得着,眼看着老婆跑了。这次又鼓动他去乱坟岗子,老黑心里的气顶到脑门子,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在没成年之前,老黑打马向勇是家常便饭,自从马向勇搬回刘屯后,老黑改变态度,对马向勇烦而远之,这样做,马向勇对他又多几分惧怕。

老黑夜间没去乱坟岗子,白天偷偷遛一圈儿,看到淹死鬼的坟旁有熄灭的草木灰,又见距坟不远处的草垛下有窝,草窝被草捆堵着,也看出有刚刚动过的痕迹。

老黑回到家,仍然画三太爷,没说去乱坟岗子的事。

他看到的草窝里的确藏着人,这个人是逃难在外的刘强。

刘强过了小南河,上了辽河的大堤,又走了一程,忽然往回返。回到小南河捞起斧子后,把它埋在河边上的滩地里,坐火车去了舅舅家。舅舅待他好,想让他多住几天,刘强想念家,放心不下窝棚里的老幼,住了三天就要走。临走时,舅舅送给他一件工作服棉大衣。

刘强从河边抠出斧子,想过河,又犹豫,坐在河边想,越想越害怕。

“不知马向春伤得怎么样,如果是重伤,我就犯了大罪。就是伤不重,马家人也不会轻饶我,让他们痛打一顿不要紧,挺过去还能把房子盖起来,就怕他们把砍人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拿阶级斗争的利剑对待我,那样做,我就惨了!”

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一辆马车拉着满车青草从河滩地往堤上爬,两匹马拉得很吃力,车老板儿坐在车上打。刘强不满车老板儿的粗暴,在心里为两匹马使劲。

“成份好的人,砍甸子上的树没人管,成份不好的人干瞅着,马向春不让我砍树,我的家人就得猫在窝棚里,现在还好说,冬天怎么过呀!”

河里翻起水花,一条较大的鱼追着一群小鱼,刘强抓起土块儿扔过去。

“马向春是组长,又是贫雇农,而自己是劳改犯的儿子。劳改犯的儿子和四类子女一个样,是社会的最低层,应该老实听话。我没听话,拿斧子反抗,这会被人看成阶级报复,会当成反革命杀人犯处理。”

想到自己成为反革命杀人犯,刘强仿佛看到全村人都在追捕他,他被抓住,手脚被捆得牢牢的,马家人喊着口号对他专政。用刀砍,用斧剁,就在他奄奄一息时,马向勇说了话:“留他一条小命吧,交给胡永泉去处理,省得我们麻烦。”

刘强离开小南河,返回辽河大堤上,大堤上有护堤的土房,没有盖,四面墙也可背风。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满天星星陪伴它。刘强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吴刚。吴刚很勤劳,劳动效率低,多少年来,还没伐倒一棵树。但刘强看到的月亮像镜子,黑影的部分像残损的碎片。刘强数星星,数得流了泪,有孤独恐惧的泪水,也有夜风吹下的鼻涕。

在大堤上冷得受不了,刘强硬着头皮往家走。过小南河时,他感到河水很温和,可过了河,又觉得难耐的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走上小南河大堤时,刘强抬眼看星空,从星星的位置确定时间,他估摸已是后半夜。

再往前走,是乱坟岗子,刘强害了怕,两条腿不听使唤。都说远怕水,近怕鬼,少年刘强实有感触。想起奶奶讲过妖魔鬼怪的故事,觉得每个坟上的悲魂都在注视他。但是退却无路,刘强心惊胆战地通过淹死鬼的坟地。

刘强围着家里的窝棚转了三圈儿,没看出异样,他蹲在窝棚前,听见刘喜梦中的哭闹,也听见奶奶轻拍孙子的声响,还有母亲不断的叹气声。

他几次想钻进窝棚,几次缩回拉窝棚门的手,用手抹泪,抹得村里的狗叫起来。

一只能起早的公鸡打了鸣,刘强抽泣着离开村子,再到乱坟岗子时,刘强感到累,又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看到大草垛,觉得大草垛里一定很温暖,他在草垛下掏个窝,睡在里面。

一觉醒来,阳光照在草窝上。刘强钻出来,时间正值晌午。乱坟岗子很寂静,没有鬼怪也没有人,几只小鸟安详地蹲在树枝上。他从乱坟岗子闹鬼的传说中体会出一个道理,骗人的谎言都会披上美丽、神圣甚至恐怖的外衣,越是说成天花乱坠的东西越假,往往危险的地方更安全。睡醒的刘强感到饿,他对自己说:“什么鬼不鬼的,能睡觉就是好地方,现在最主要的是到河南找吃的。”

刘强把找吃的地方和白天藏身处选在河南,是怕村里人发现他。

晚上,刘强也不是光睡觉,他不但回到家里的窝棚旁,也去过马向春的土房。他想知道马向春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落下残疾,他希望马向春早日康复。

刘强盼望马向春伤好,不单单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行,也存在着对这个被砍者深深的同情。他认为马向春是个实诚人,阻止他砍树也是为村里办事,不该对马向春下这么狠的手。

一个夜里,刘强钻进草窝刚闭眼,听到外面有声音,好象有种巨大的力量推着大草垛,杂草捆横七竖八地压在身上,喘不上来气。他奋力挣扎,醒后发现,是斧把压在胸口上。

惊醒后的刘强睁着眼,觉得草垛四周蹲着好多呲牙咧嘴的鬼怪,他明知是幻觉,还是恐惧得发了抖。也许是惊恐到了极限,刘强反倒放松下来。

黑夜的草垛外,立着一个单薄的少年,残缺的月光把刘强的影子映在霜地上,星星看着他,无奈地眨着眼。

惊吓后的刘强倍感寂寞,寂寞的少年要跟淹死鬼说说话,别看淹死鬼丑陋,他生前说不定是个善良的人。

刘强跟淹死鬼的对话方式很特别,是站在淹死鬼的坟顶上,坟顶上能看见二倔子的坟,也能看到全村。

也许是乱坟岗子的鬼魂都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没一个出来搭理这个逃难的少年,少年无聊,便在淹死鬼的坟边拢火。

刘强拢火的目的是取暖,却起到了保护作用,村里人认为是鬼火,就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

吴小兰从学校回家,本想多呆上半天,王淑芬催她早点走。王淑芬对女儿说:“一般情况下,鬼都在后晌出没,你在头晌走,不会遇到鬼打墙。”

吴殿发把姐姐送到河边,自己去抓螃蟹。吴小兰趟过河,觉得时间太早,便不急着往学校走,脚步慢下来,顺着去镇上的小道上了大辽河的大堤。在堤上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土房子边。这个房子是汛期的护堤房,住着护堤人,现在是枯水期,房子没人住,房盖被拆除,只剩四周的土墙。吴小兰往里看一眼,发现里面斜躺个人。她觉得这个人眼熟,仔细一看,立刻停下来,转身向残墙里走去,惊呼:“刘强,你怎么在这里?”

刘强从地上跳起来,一看是吴小兰,便倚着墙角坐下。吴小兰放下书包,蹲在刘强身边,小声问:“你不是进城了吗?”

刘强一脸苦笑:“我是进了城,可是我总惦记家,呆了几天,我就回来了。”

吴小兰问:“你回过家吗?”

刘强点点头:“晚上回去过,只是在窝棚边看看,没敢进去。如果我妈和我奶奶知道我在外边,会担心死的。”

“你呆在外边,每天吃啥?”

刘强用手一指:“看见没,这地方没遭灾,到处都是玉米地,饿不着我。”

“白天好过,晚上你去哪?”

“晚上更好办,咱们南甸子有大草垛,往里一钻,很暖和。”

吴小兰见刘强说得轻松,便提醒他:“这几天,咱屯都说乱坟岗子闹鬼,胆儿小的人晚上都不出门儿,你可要留点儿神,千万别再摊上倒霉事。”

刘强从地上捡起斧子,对她说:“有它在身边,我啥也不怕。晚上我猫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有动静,心里也发毛,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有时真的希望碰到鬼。听奶奶说,鬼都是人变的,他们都是死的屈,在阴间又得不到申冤,又不能转世,只好闹鬼找替身。我不怕他们,我最怕被人发现。”

“晚上遇到狼怎么办?咱们这里狼多,秋天又是它们找食的季节。”

“我还真的遇到过狼。”刘强从怀里掏出火柴,一脸疲倦地说:“我从城里买了火柴,狼来了我就点火,狼怕火,不敢靠前。就是把我堵在草窝里,我还有这个。”刘强把斧子递给吴小兰,他又说:“晚上最怕的是寂寞,四周静悄悄,连风声都显得小。我睡不着觉,就钻出草垛数星星,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嫦娥。我家原先有张画,叫嫦娥奔月,一个姑娘为了自由,飞在蓝天上。我听老师说过,月亮是个球,和地球一样,上面有很多未知的谜,我们人类要揭开它的秘密,也要飞上去。有一天我做梦,我飞上天了!离月亮越来越近,看见月亮很清晰。月亮上不止一棵桂花树,而是成片成片的森林。不是一个吴刚伐树,而是众人造林。美丽的嫦娥为劳动者跳舞,向他们献上桂花酒。我非常高兴,展开双臂欢呼。一阵风吹来,我感到冷,冻得我浑身发抖,掉回地上。天上的月亮变成月牙,再后来,月牙也没了。”

吴小兰端详刘强,刘强非常消瘦,破旧的衣服到处都是刮破的口子,身下一个深蓝色的工作服大衣,露出的棉花和尘土一个颜色。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对刘强说:“你准饿,把它吃了吧。”刘强摇摇头:“我不饿,留着你晚上吃,饿急了学不进知识。”

吴小兰把饼子塞给刘强,小声说:“听同学说,你在班里学习最好,如果不是和同学打架,已经是中学生了,”

刘强看了看吴小兰的书包,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回忆起那段失学的经历。

就在他准备考中学的节骨眼儿上,父亲出事了,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儿看待他,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年感到头上有种巨大的压力。班主任付老师看到他情绪低落,鼓励他:“人生不知遇到多少挫折,只有能战胜困难的人才有出息。你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吗?实现理想,必须经得住磨难。”刘强牢记老师的教导,含着泪水认真复习功课。可是,就在考试那一天,一个同学在上学路上截住他。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学生叫麻凡,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气包,学习不好,根本没有升学的希望。他拦住刘强,指着路边的泡子说:“水里有鱼,咱俩摸几条。”刘强躲着他,让他放开路。麻凡不肯,刘强央求:“放我过去,你自己摸吧!”麻凡拽着刘强的书包说:“我自己摸不着,你下水帮我把水搅混了,我就放你走。”刘强往回挣:“你放开我,我得考试,晚了就不让进考场。”麻凡说:“考试也没用,你爸爸是反革命,正在挨押,中学不会收你这种人。”

麻凡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到刘强头上,他的心往下沉。看着眼前强壮的同学,觉得自己被耍笑,一种不甘屈辱的心理激烧起心中的怒火。刘强怒喊:“你放开我!”麻凡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小同学当回事,抢过书包,顺手扔进水里。刘强顾不得其他,急忙甩掉布鞋,跳进水里把书包捞上来,上岸时见麻凡拎走了他的鞋。

刘强强忍愤怒和委屈,含着泪说:“把鞋给我。”麻凡不给,刘强从地上捡起麻凡拾粪用的铲子。

麻凡说:“小劳改还敢装凶,给你铲子你也不敢打我。”麻凡的话像一把尖刀扎在刘强的心上,心在流血的少年突然举起粪铲,不顾一切地向麻凡砸去。

从麻凡手里抢回鞋,他哭着向学校跑。

刘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坚持考试,含泪交上答卷,还没离开,麻凡的父母领着儿子找到学校。付老师接待了他们,并为麻凡洗净头上的血污。麻凡伤得并不重,不用包扎也能止住血。为了把打架的事情压下去,付老师把李淑芝找来,李淑芝替儿子赔礼道歉,买了一些好吃的,领刘强到麻凡家认错,麻凡和父母都原谅了刘强。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惊动了校长范国栋。

很快,考试成绩出来了,刘强全校第一。付老师拉着刘强的手,高兴的说:“你是中学生了!在咱这,能考上中学的孩子不多,你要珍惜学习机会,实现当科学家的理想。”可是,付老师没想到,刘强上学的路被范校长一手斩断。范校长表示:“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样的学生不合格。”付老师憋着一肚子气,和范校长吵起来:“刘强不但学习好,各方面也很好,他尊敬师长,热爱劳动,积极响应学校号召,为什么成不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范校长沉着脸说:“你别装糊涂,刘宏达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刘强打架伤人,是严重违反校纪的行为,我做为一校之长,把这样的人送进中学,是严重失职,是犯罪!”

付老师还想争辩,范校长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和刘宏达一样,肚子里装的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东西。”

付老师是富农,最怕提到地主阶级几个字,范校长的话击中他的要害。

说起来,付老师的成份定得挺奇怪,亲哥俩分得同样的财产,弟弟是下中农,而他和他的父亲被挤到阶级敌人的行列。细琢磨,还是有一定根据的,付老师也认为挺合理。弟弟起小务农,是个整劳力,而自己不善农耕,只能算半个劳力。老父亲老得不能下地,又有病,要靠别人养活,而分地时又留下养老地,计算下来,半个劳力的土地严重超标,付老师属剥削阶级。好在富农分子的帽子由老父亲来戴,付老师没觉得头上沉。老父亲死后,一些人又想把富农分子的帽子移交给他,搞得付老师惶恐不安。

付老师的弟弟当过志愿军,枪子儿在大腿上穿过没碰断骨头,光荣退伍,没留下残疾。虽然不贫穷,却加入了代表贫苦人利益的最先进组织,领着全村人建设社会主义,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付老师教书忙,尽得孝心少,弟弟伺候瘫在床上的老富农分子,没人说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弟弟和富农成份的哥哥关系密切,也没人说他划不清阶级阵线。>

有了弟弟做后盾,付老师心里踏实一些,但他仍然小心谨慎。

付老师不甘心把刘强的前途断送掉,哀求范校长:“我这个班就一个够资格上中学的学生,还是把名额给刘强吧!别让名额白瞎了。”

范校长冷冷地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学校有安排。至于刘强,不是名额和分数的问题,而是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这个你该懂!”

付老师含着泪告诉刘强:“中学不能上了,还可以上农中,只要你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学习,仍然有前途。”

农中是边劳动边学习,文化课程少,时续时断,不让考高中。付老师这样说,是安慰刘强悲伤的情绪。刘强为了几乎破碎的家,没上农中,参加了合作化的集体劳动。

升学的名额没白瞎,范校长亲戚的孩子坐在贺家窝棚中学的课堂上。范校长也因工作出色,提升到中学当校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把付老师也带到中学,如今教着吴小兰。

吴小兰听完刘强讲述,对他说:“我有几位同学,他们原来是你爸的学生,都认为你爸爸冤枉。说你爸太较真儿,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做了手脚,才出现那种事。他们说范校长调离小学后,有好几位老师帮你爸爸申述,你爸爸还有被放回的可能。”

刘强吃惊地瞪着吴小兰,流下两行热泪。

吴小兰告诉刘强:“你把马向春砍伤后,经过周云调解,你家赔了不是,又让刘占山一通白话,他出工了。其实马向春是个憨厚人,没多少坏心眼儿,就怨你的手下得太狠。”

听了吴小兰这段话,刘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收起斧子,好象准备回家。吴小兰说:“你这个人总是性子急,毛毛愣愣。马向春没事了,我姨父和马向勇还憋着一肚子火,昨天还和我爹说你的事。我看你既然躲了,还是再躲几天,时间长一些,你们之间的怨恨会淡一些。”

刘强抱着斧子蹲下,吴小兰往刘强身边靠靠,关心地说:“晚上冷,往草垛里面钻,多堵些草。”

看着天色不早,吴小兰踏上归校的路途。刘强送他一程,二人又在一个被拆除屋顶的土墙边歇下来。吴小兰瞅着刘强,笑着说:“有你送我,晚点儿也不怕,到学校也是自习,咱们多呆一会儿吧!”

吴小兰向刘强讲了很多中学的新鲜事,刘强听得很认真。吴小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给刘强,并且告诉他,明天放学再来取。两人在学校旁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刘强目送吴小兰走进校门。

地里的庄稼都割倒,又下了一场秋雨。刘强躲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身边烧焦的玉米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身上的火柴所剩无几。由于天气湿冷,外面点不着火,粮食又被村民收回村里,他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雨水把外面柴草浇湿,他只好往草垛里面钻,躲避着,不让身上淋着雨水。他知道,如果被淋湿,晚上就会被冻死。

草垛外好象有走动的声音,刘强的心一阵紧缩,当一切又恢复平静时,他小心地扒开身边的草捆,把头探出来。雨停了,并不耀眼的太阳在飘动的浮云中忽隐忽现。刘强揉揉眼睛,从太阳的方位判定时间,感到已经是下午,快到吴小兰放学的时间。他的心一阵发热,迅速从草垛钻出来,踏着湿滑的杂草,趟过小南河,跌跌撞撞地向南走去。

吴小兰的思想总溜号,她的心已经飞到回家的路上,飞到大堤上被拆掉屋顶的土房里。今天,她特别兴奋,兴奋得常常偷着笑。她盼早点儿放学,早点儿看到刘强,她要把从同学那听来的好消息告诉刘强,要和刘强分享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钟声一响,吴小兰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第一个走出学校,一路奔跑到河堤上。由于激动,她唱了起来: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享受着阳光,

开放着灿烂,

悲伤骤然离去,

别再有磨难。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父母的爱护,

朋友的温暖,

创造美好生活,

幸福的明天。

见到刘强的身影,吴小兰挥着手喊:“好消息,好消息!”由于离的远,刘强听不清吴小兰喊什么,加快脚步上迎去。吴小兰跑到刘强跟前,激动的拉起刘强的手,举起摇晃,喘着气说:“你爸的问题洗清了,无罪释放!”

吴小兰认为刘强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地跳起来,满心希望和他共享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可是,刘强慢慢地抽回手,僵直立在她的面前。吴小兰有些失落,轻轻地推一下刘强,刘强没动。吴小兰平静地喘口气,告诉刘强:“是真的,几个同学都这样说。由于一些老师的努力,再加上当事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最后弄清,根本不存在破坏的事。你爸的反革命破坏罪不存在了,反革命的帽子也随之摘掉!”刘强不吭声,吴小兰继续说:“其实,你爸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主要是得罪了范校长。他一身书呆子气,认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落到这个下场。”

刘强听着吴小兰的叙述,一点儿快乐的表情也没有。吴小兰有些急,摇着刘强的手,含着泪说:“刘强,你咋了?你爸的问题洗清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我们应该高兴啊!”

豆大的泪珠从刘强的眼里掉下来,掉在吴小兰的手上,吴小兰撩起衣襟帮他擦泪,越擦泪水越多。

一对小鸟从他们身边擦过,追逐着,“唧唧喳喳”欢叫着。一只鹰从空中划过来,惊飞一群小鸟,小鸟惊慌地向树丛中钻去。忽然,一只鸟飞回来,它不顾被鹰吃掉的危险,四处寻找同伴,它飞着,痛苦地嘶叫!

第五节

初春,刮起大风,它用强大的力量吹化积了一冬的冰雪,吹醒了沉睡的土地。 树木开始发芽,小草开始绽绿,刘屯的人们扔下手中的纸牌和棋子,从猫冬的土屋里走出来,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为一年的生计忙碌起来。

小南河水量足,阻断河南河北两地的交通,也给刘屯人带来挣钱的机会。尽管有不吉利的说法,身体强壮的人也抽空干起背河的营生。

由于闹鬼的种种传说,人们对乱坟岗子更加恐惧,就连被雷击过的大柳树也成了不祥的象征。紧靠乱坟岗子的旧道被荒草覆盖,再也显现不出从前人来人往的迹象。

羊羔子穿件破棉袄,趿拉着露着脚趾的破棉鞋向小南河走去,他没从路上走,而是从草甸子上穿过去。路过乱坟岗子时,他立在远处向被雷击过的大柳树看了几眼。

他刚刚记事,就知道刘屯有棵大柳树,从母亲那里听到很多大柳树的故事,也知道父亲是从大柳树下走出去的。

那天,瞎爬子把丈夫送到树下,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孩子就要生了,你要早点儿回来呀!孩子的名字等你起。”可是,直到羊羔子长大,他的父亲也没回来。但他觉得,父亲一定忘不了他娘俩,忘不了家乡的大柳树,一定从这里回家。

羊羔子来到河边,蹲在树丛下等过河人。河风刺骨,他觉得身上冷,便在河边折根柳条,把破棉袄往怀里掖了掖,用柳条系紧。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羊羔子等来了生意。过河人是城里妇女,很年轻,穿戴上像个大姑娘,大方样像个小媳妇。羊羔子把女人多搭几眼,主要是衡量她的身材和重量。

羊羔子单薄,块儿头大的背不动。

女人中等身材,不算瘦,但苗条,挺精神,充满活力,不是背起来死死压在背上的那种人。

羊羔子对过河人很满意,主动上前搭话。看来女人不急于过河,对他带搭不理。羊羔子对这个女人产生看法,心里骂:“小娘们儿,是个野鸡,说不定去哪打野食儿。”

羊羔子说这样的女人是野鸡不是没有根据,因为以往年轻女人过河都有男人陪着,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出远门儿,肯定有说道。羊羔子倒不管女人是什么身份,只着急快点把生意做成,把背河钱拿到手。

女人似乎对小南河很熟悉,也似乎对这个地方有些眷恋,她坐在包裹上问:“还记得以前过河摆筏子吗?”

吹来一阵风,羊羔子打个冷战,看到女人稳稳地坐着包裹上,他觉得自己压得慌,没好气地回答:“我没见谁摆筏子,都是背河,没人用那破玩意儿。”

羊羔子没见过在小南河摆筏子,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当时在东南岗子住着姓贾的一户人家,他家在小南河放了一个小木筏,方便过河人。

女人说:“你没见过吧,我见过,还坐过呢。”

“那是啥年代,有老多年头了,那时水大,人够不着底。现在这点儿水,一背就过去,没人再费那个事。”羊羔子催促女人:“你还过河不?呆一会我就回去了。”羊羔子不是想回去,他怕再来比他强壮的人,抢走她的生意。

女人也是这个想法。她见羊羔子太单薄,怕被扔到河里。河边没有其他人,她想再等一会,故意找话:“以前你们背河,都不穿衣服,太粗陋,不文明,让过河人心里噎得慌。”

羊羔子冷得直跺脚,想放弃背河,又舍不得到手的钱。听了女人说这话,他更没有好态度:“现在也是光屁股,嫌害羞你就自己趟过去。”羊羔子怕女人按照他的话去做,急忙说:“河里到处是窝子,淹死那可没人管。”他见女人没有动身的迹象,又解释:“你看我这身破棉衣,下到水里还不把我坠死?别说背人了,我自己也过不去。”

女人说:“你们跟城里人学,穿三角裤衩,男人女人都穿它,还在一个池子里洗澡呢。”

羊羔子也穿着裤衩子,是瞎爬子用破夹裤改的,裤腿过膝盖,又肥又大,下水缠腿,背河穿不得。他听过刘占山讲起三角裤衩的事,便说:“大鼻子喜欢穿那玩意儿,兜得紧紧的,和没穿一个样,不是两口子也在一个澡堂子里洗澡,糊弄人呗。你们城里人真会学,净整些花花事。大鼻子牲性,喜欢扑拉毛斯,你们可别学那个。”

“你怎么说脏话?”女人脸红,看来挺腼腆,她说:“你这个人年纪不大,知道的不少,从哪学来这么多脏东西?”

受到女人的谴责,羊羔子心里不得劲儿,大声说:“背河的规矩就是光屁股,别说你,就是官太太、大小姐也是这样背。反正河里有窝子,也有深沟,你要不怕死,就自己趟过去,我还不伺候你呢。”说着,假装要走,女人并不拦他。

羊羔子走几步,又转回来,嘴里念叨:“这人活着,用不着心疼兜里那两个钱儿,过河弄湿身子,路上准冻出病,要是掉到窝子里淹死,多少钱也是人家的。我村大柳树下的淹死鬼就是例子,扑通一声,蹩咕了,家都回不去,还要连累二倔子。”

“二倔子?”

“咋地,你认识?不可能,他背河时你还小。”羊羔子说:“二倔子可是个好背河的,什么人都见过,听说还背过贺家窝棚车站总站长的八太太。那小娘们儿长得,跟天仙似的,谁见了谁腿软。”羊羔子故意瞅一眼过河的女人,又说:“人家过河一点儿没挑捡,啥也没说,顺顺当当让背过去,你说给了二倔子多少钱?”

女人白一眼羊羔子。

羊羔子说:“给的是现大洋,二倔子半年没花了。”

八太太的事是羊羔子杜撰的,根本就没这码事。他觉得眼前的过河人不但磨蹭,而且自做娇贵,整出个有头有脸儿的大人物来压她,想不到女人的一句话把他噎得半天儿没吭声。

“那是二倔子不会花。”

羊羔子想和女人打僵持战,小声嘟囔:“你不着急,我也不着急,阳光暖和,我多晒一会儿,反正离家近,饿了就回去吃大饼子。”

女人对他说:“我向你打听点儿事儿,完了咱就过河。”

羊羔子没好气:“想问啥,你快点儿说。”

“我想打听你们村姓贾的人家。”

“啊,老贾家?”羊羔子似乎来了精神:“那家人家我知道,你算问到地方了。你知道不,那家人家可不一般,贼神乎。听我妈讲过,他们的祖先是个母狐狸。”羊羔子见女人用吃惊的眼神看着他,情绪变得高涨:“你不信咋地,确实是个母狐狸。我们这里狐狸多,有很多成精的。见过火狐狸没,那就是快成精了,在夜间像个大火团,村里人见了都害怕。”

羊羔子继续讲:“不过真正成精的狐狸不吓人,它会变,都是变成寡妇,倒是没有变成大姑娘的。我们这地方的长虫也会变,能变成帅小伙,那家大姑娘沾上它可就惨了,活活折磨死。不过老百姓不用怕,因为蛇精专去大户人家,看不起苦人。再者说,老黑会请三太爷,能镇住它。狐狸精心眼好,很少有害人的,如果她相中哪个光棍子,不但和他睡觉,还会让他发财。”

见女人听得认真,羊羔子又说:“不知是贾家的爷爷还是太爷,遇上了狐狸精,听我妈讲,那个狐狸精老漂亮了。”羊羔子看一眼过河女人,接着往下讲:“年龄和你差不多,比你好看。和姓贾的过上日子,给他生儿育女。你信不,一下子就把贾家整有钱了。那家伙,要吃有吃,要住有住的。你说东南岗子原来是个啥地方,涝洼塘!狐狸精用手一比划,变成良田了,堆起了房座子。不信你回去看,现在还有房墙呢。”

女人问:“现在的贾家归哪了?”

“你先别问归哪,前边的事还没讲完呢。狐狸精给贾家生了两个闺女,水灵灵的,一看就沾灵气。不是我说得玄,就是皇上没看到,看到准带到宫里,至少是偏妃。要是搁现在,都能当上大官儿太太,不是乡长夫人,也是县长夫人。我琢磨,他们的闺女也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

“听我妈说的啊!狐狸精的血脉,有仙气。”羊羔子见过河的女人对他笑笑,又说:“村里的男人都希望遇到狐狸精,特别是那些老光棍子。老逛老实点儿,而那个孙广斌急得满村转。自古以来,刘屯就是贾家祖先有福气。听说别的地方有遇上的,都是被弄得家破人亡。狐狸精也看人,对诚实的劳苦人它用好心眼儿,对富人家的花花公子它采用坏招术。”

过河女人往北瞅,像是思考什么。羊羔子着了急,对她说:“该讲的都对你讲了,该过河吧!把你背过去,我还有别的事。”

女人说:“我问你贾家搬到哪,你还没告诉我。”

“你打听那干啥?你是女的,沾不上狐狸精的光。”不过羊羔子还是告诉她:“贾家不行了,搬到小南营,听说国家要占那地方,他家又搬回来,在村里盖了房子。”

“贾家怎么想搬走呢?”

“我怎么知道,净问这些不着边的话。”羊羔子想了想说:“不过吗,好象听我妈说过,贾家把狐狸精埋在小南营。为了沾光呗,跟着搬了去。”

过河女人站起身,做着过河的准备,羊羔子开始讲价钱:“今天过河你得给双份钱。”

女人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给你讲了这么多故事,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都得有报酬。”

女人不认可,大声说:“你这是欺诈,没听说唠嗑也收钱。”

“你不给我就不背。”

“我不用你背,你走吧!”

“我才不走呢。不背你,我再背别人。”

女人说:“我从河南过来时,天气比这冷,才要我三毛钱,你要背,也给三毛。”

羊羔子看了看河对岸,又看看上下游,没有背河人,他说:“我不干,你想过河,就得付一元钱。”

“四毛行不?”

“不行!”

经过讨价还价,女人出五毛钱,羊羔子同意背她过河,妇女的条件是不能弄湿衣服,而且把包裹同时运过去。

羊羔子用手拎拎包裹,觉得很沉,便和她商量,先把她送过河,再回来取包裹。女人再次打量羊羔子,觉得这个瘦小子不可信,她说:“必须一起过河,你能背就背,不能背我再用别人。”羊羔子看出女人不信任他,冷冷一笑,不耐烦地说:“你找别人吧!白跟你费了半天儿嘴,唉,碰上个抠门儿。”女人没办法,只好央求他:“大兄弟,你背吧!我再多给你五毛钱。”

羊羔子看到女人让了步,便在心里盘算戏弄她的坏主意,伸出手对女人说:“天这样冷,挣几个小钱真不易,你要不多给五毛钱,我才不背呢,先付钱吧!”女人不同意,强调每次过河都是后给钱。羊羔子坚持先付钱,他说,坐火车还得先买票呢。

羊羔子没坐过火车,先买票是从刘占山嘴里听到的。这里离火车站并不远,连火车的鸣笛声都能听见。可是,羊羔子并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样,小南河这里,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

女人拧不过,只好给足过河钱,羊羔子接过,装进露出棉花的破衣兜里。让女人背过身,他先甩掉棉袄,接着脱掉棉裤。河风吹过,冷的直颤抖,拿回棉袄想穿上,又怕被水打湿把他拖进窝子里。他把棉袄甩到树丛上,蹲下身,抖着牙齿说:“快点儿,快过来。”女人并不着急,示意他把包裹提着。羊羔子冻得脸色变青,见女人磨磨蹭蹭,怨愤的心情油然而生,坏点子立刻在头脑里生成,没好气地对女人说:“你不想过河就拉倒,想过就得自己提包裹。”女人说:“过河时我得搂着你,腾不出手来。”羊羔子回头白她一眼,大声说:“用嘴叼着。”

女人不情愿地叼着包裹,趴在羊羔子单薄的后背上。羊羔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对岸走去,而且专向水急的地方走。女人紧紧地抱着他的肩,两条腿往上提,但是,两只鞋还是溅上水。她示意羊羔子选好的地方走,不要弄湿她的鞋。羊羔子领会她的意思,故意失脚,做出要跌倒的架式,把女人的一只脚泡在水里。女人感到鞋里进了水,非常恼火,在羊羔子前胸狠狠地掐一把。羊羔子感到很疼,心想:“你把我掐疼,我让你更难受!”他说:“怕湿鞋你就往上串串。”女人嘴里叨着包裹,两手搂着羊羔子,根本没办法往上串。她在羊羔子背上动了动,求羊羔子帮忙。羊羔子觉得机会已到,用两手托住了女人的屁股。女人觉得不舒服,便在羊羔子的背上扭动起来,叨着包裹的嘴里发出“唔唔”声,已示反抗羊羔子的无理。羊羔子不但没理会,反而在女人的屁股上掐一把,女人愤怒地大叫:“你干什么?”一张嘴,包裹掉在河里,顺水向下游漂去。女人急着喊:“快把包裹追回来!”羊羔子站在水里不动,女人腾出手拍打他的背,带着哭腔说:“我的衣服和钱都在包裹里,快把它捞回来!”看着包裹向下游漂动,羊羔子不紧不慢地说:“要追包裹,就得先把你放在水里。”女人哭着说:“快放下,赶快追包裹。”羊羔子顺势把女人放下,往下游追赶包裹。

女人站到水里,冰冷的河水几乎凉透全身,她忘了过河的危险,哭啼着向对岸走去。上了岸,身上的衣裤都往下淌水,她一边打喷嚏一边骂:“倒霉死了,遇上这个王八羔子。”

羊羔子捞起包裹,送到对岸就往回跑,回到岸上,急忙穿上破棉袄,扭过身往对岸看。女人翻着包裹,试图找件干衣服换上。

羊羔子从破衣兜里翻出女人给的过河钱,冻青的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笑,他向对岸的女人做个鬼脸,然后穿上棉裤,蹦蹦跳跳地向村子跑去。为了走近道,羊羔子擦着乱坟岗子的边上跑,乱坟岗子不远处有个小水泡子,他看见刘强扛着推网来到泡子边上。

刘强刚从镇上搬回来时,羊羔子看不起他,背后叫他“小反”。自从砍了马向春,刘强的形象立刻在他心里高大起来。后来,刘宏达被放回,又继续当教书先生,吃着国家给的商品粮,房子也盖上,马家也没把刘强怎么样,羊羔子觉得刘强很了不起,是个响当当的硬汉,马文和马荣加一起也搬不倒他。羊羔子听到刘强在野外躲藏的事,更增加他对刘强的敬畏。暗自嘟囔:“甸子上的草垛靠着乱坟岗子,深更半夜谁敢呆?只有老黑呆过,那是和刘老财打赌,混一顿肉吃。”

羊羔子被老黑欺负,他认为老黑不是好东西,背后骂老黑是“老野”。马文也欺负他,但是马家势力大,成份好,他觉得马家像一座靠山,愿意和他们搅在一起。

那一天,马向春不让刘强砍树,羊羔子也跟着起哄,想看看马向春怎么教训刘强。他没想到,马向春不行事儿,倒在细个挑刘强的斧下。刘强砍马向春的情景常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手起斧落,嚓!马向春粗壮的身躯倒在草地里,真痛快!”后来见到马向春,他总是在背后学刘强的动作,嘴里发出“嚓”的声音。有一次,他的“嚓”声还没落地,就被马文逮个正着,只好挺着,让马文扇了两个嘴巴子。

羊羔子眼前的小水泡子并不大,以前长着茂盛的三楞草,去年涨了水,没有排出去,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小水泡子离乱坟岗子很近,村里人都不愿到这里来,刘强也是前一天发现这里有鱼。

刘强回村后,他在荒草甸子藏身的事情传到支书周云的耳朵里,周云对他说:“你小子真有胆量啊!晚上碰到鬼没有?”刘强笑笑:“哪有什么鬼,都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周云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敢不敢承担?”没等刘强表态,周云说:“让你领头把乱坟岗子平了,然后栽上树。啊,对了,人们都说那里有鬼,你能带这个头吗?”刘强点了头。周云告诉他:“我把村里的小青年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跟着你干,多栽些树,挡挡风沙,树长大了,也是一笔财富,省得村里人为争几根木头打架。”

刘强带着周云的使命来查看乱坟岗子,意外发现乱坟岗子旁边的水坑里有鱼,回家扛来自己织的推网,撸起裤腿下到水里,水很清,能照出人影。

羊羔子来到近前,向水里看看,他觉得刘强很可笑,心里说:“这样清的水里会有鱼?这小子又白卖傻力气。”他见刘强推了几网,一个鱼也没推上来,便笑了笑,摸摸兜里的一元钱,一溜小跑进了村子。

羊羔子刚走,刘强的网里开始上鱼,全是二寸长的沙葫芦鱼。

这种鱼不怕冻,能在冰下过冬,开春时肚里没有泥,肉质鲜肥。刘强推到鱼,信心更足,一会儿功夫,他就推上来半土筐。他觉得水泡子里的鱼被捞得差不多,便上了岸,用干草抹了脚,穿上鞋准备回家。这时,他看见马向春从远处向这边走来。

马向春被刘强砍伤后,头上留下一个永久性的疤痕,让人看了非常别扭。如果是别人,留点长发也能盖住一些,马向春不爱留发,这条伤痕就像蚯蚓紧紧贴在他的光头上。

刘强遇到马向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后悔那一斧子下得太重,不该给马向春造成这样大的伤害。马向春的父亲死的早,母亲早早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又太能生育,挨肩儿的孩子又都活下来,马向春挑起了沉重的生活重担。日子过得艰难,常常是有吃无穿。

刘强见马向春向水泡子走来,他把土筐里的鱼向网里倒一半,把土筐留下,扛起推网回家。

原来,马向春是在远处看见有人抓鱼,出于好奇,他来到这里。看见是刘强,他又想往回走。刘强扛着推网走了,他才到泡子边。见筐里还剩着鱼,心里象明白了什么。

筐里的鱼活蹦乱跳,蹦得马向春来了火,飞起一脚,把鱼筐踢到半空,小鱼都散落到荒草上。马向春脱了衣裤,光着身子下到小水泡子里,手脚并动,在水里滚爬,转眼工夫,水被搅成泥汤。

马向春上了岸,披上破棉袄,蹲在草地上,两眼盯着水面。一棵烟工夫,水面出现气泡,被泥水呛昏的小鱼全都浮在水面,伸嘴呼吸空气。马向春向四周看了看,捡回被他踢飞的土筐,拿着它下到水里,把水里的鱼全部捞了上来。他没找到适合装鱼的家什,便用刘强丢下的土筐,走两步停下,脱下刚穿上的夹裤。

夹裤是棉裤的改装,掏出棉花加了补丁。马向春把裤腿扎起来,小鱼装进去,又把土筐踢进泡子里,然后把装满沙葫芦鱼的裤子搭在肩上,向村里走去。

刘强回到家,分出一半鱼给刘氏送过去。

这些天,刘氏总是愁眉苦脸,天天骂死去的丈夫。她的儿子刘军在修水库的工地上累倒,被人接回家。刘氏以为大小伙子将养一阵子会好的,哪曾想刘军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下地干活,而且尿炕。刘氏只好自己去合作社出工,跟男劳力一样干活,又吃不饱饭,常常累倒在地里。等到喘上气时,她就骂小双子,也骂周云。她认为刘军是周云派走的,如果不去水库工地,就不能折腾成这个样子。她还骂朱世文,说他不是刘家的后代,是野种,不然他不会害自己的本家兄弟。

刘辉和刘军是一个祖太爷公孙,和刘强更近,是一个太爷。他们这支人口不兴旺,比较近的叔伯兄弟也不多。刘辉的父亲体格不太好,在村里能干出了名。他白天给刘有权打短工,收工后再侍弄自家的两亩四分地,幻想用汗水创造幸福,让刘辉母子跟他过上好日子。一次往家扛柴禾,过力引起大出血,再也没有爬起来,抛下孤儿寡母。

失去顶梁柱,刘辉家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他母亲没办法,把二亩四分地典给一只眼乔贵,无力赎回,母子俩落到土房两间,地无一垅的境地。

村里人看刘辉可怜,都没少接济他。刘氏也是孤儿寡母,她省下嘴里的大饼子给这个同病相怜的本家侄子吃。别人的帮助微不足道,帮助刘辉最多的是刘宏达。刘宏达家的生活条件好一些,又是刘辉的堂叔,不能看着不管。刘辉吃惯了百家饭,渐渐地觉得,别人供他是应该的,养成了张嘴要吃,游手好闲的坏习惯。

刘辉长到十四岁,出于这样家庭状况的男孩子,按理说应该挑起家庭重担,刘辉不挑,和比他小的孩子在甸子上疯跑,也经常和刘军在一起玩儿。

战乱不止,灾荒不断,刘辉的母亲熬不下去,带着刘辉嫁到朱家湾。朱老汉没结过婚,像亲生父亲一样对待继子。为了让刘辉有个好前程,朱老汉把十几岁的刘辉送进公办小学校,学校被战争搞得经常停课,刘辉又不正经学习,当他学会写朱世文三个字时,也刚刚认清自己的本来名字叫刘辉。

朱家湾搞土改,邻村的胡永泉协助穿军装的土改工作队,刘辉没事干,跟着工作队扯绳。工作队省下高粱米饭给他吃,他也结识了不是贫农的贫农团成员胡永泉。

胡永泉有文化,参加了几个村的土改,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土改工作队南下时,把胡永泉安排在老八区管治安。老八区管着土改前的庞妃庙乡,刘屯人有时把乡和区混淆,他们称胡永泉为乡助理。

进入青年的刘辉仍然不善农耕,又没手艺和特长,成了朱家湾的“街溜子”。老这么闲着不是长事,他找到治安助理胡永泉,死皮赖脸地求胡永泉赏他一口饭吃。正赶上治安组人手紧,胡永泉把他留下来,供他饭,不给开资,外出抓人给一些补助。

刘辉抓的第一个人是二倔子。事前,胡永泉给他做思想工作:“刘屯是你的家乡,让你去工作,你可要打破情面啊!”刘辉一点儿不含糊,对胡永泉说:“什么家乡不家乡,我对那的人没好感。我叫朱世文,是朱家湾的朱家人。”

朱世文是朱老汉给他起的名字,刘辉不常使用,他觉得,现在搬出来是时候。

胡永泉笑了笑说:“听说你父亲死得早,刘屯人没少照顾你,你可别因为小恩小惠影响革命工作。”

“不会的。”刘辉态度坚决:“他们给我吃,都是他们吃剩的,我不领情。天大地大不如革命工作大,爹亲娘亲不如伟大领袖**亲,河深海深不如领导的恩情深,只要您说一声,就是把刘宏达抓来,我也没二话。”

胡永泉问刘辉:“刘宏达是谁?”

“一个孩子王,我妈让我把他叫叔。我才不管那些呢,我姓朱,就是朱老爷子有问题,我也不放过!”

胡永泉对刘辉的话很满意,鼓励他:“有革命热情,就看实际行动了。”

抓捕二倔子,刘辉机智果断,手到成功,工作非常出色,得到了胡永泉的赏识,让他在乡里的食堂吃了一段时间的份儿饭。后来案件少,机关的人员猛增,食堂没收刘辉的筷子,他灰溜溜地回到朱家湾。朱家湾出民工,村里派刘辉上工地,他又找到胡永泉,胡永泉托关系给他弄个监工的角色。

监工不干活,吃得比民工好。一些监工依仗后台,手里常拿个镐把、锹把或者什么东西,哪个民工不出力,轻者遭训斥,重者棍棒相加,民工都躲着他们。

但是,监工要对工程进度负责任,哪段工程落后,领导不但处理领工的,监工也要受批评。

刘军干活的地段,就是朱世文监工。朱世文和朱老汉闹别扭,又更名刘辉。

由于天气冷,刘辉看管手段粗暴,和领工发生冲突,气得领工不喜得管,民工们不是消极怠工,就是偷着逃跑。进度上不去,领导追得紧,刘辉急得火燎腚。明知无法完成任务,他玩儿起政治游戏,喊出了工作效率往前看,劳动态度争第一的口号。

刘军挖地基,坑里大量渗水。刘辉调来抽水机,刚启动,抽水机就不转了,停了电。民工们望着齐腰深的积水束手无策,全部退到坑上。刘辉抓住机会,从工地上拉来《人定胜天》的大红标语,领头呼喊革命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动员民工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下到水里挖泥。冻得发抖的民工看到结了冰碴的泥水,谁也不愿下去,又不敢离开,都围在坑边看。刘辉转到刘军背后,用身体在刘军背后碰一下,刘军脚下湿滑,顺坡下到水里。刘辉在坑上喊:“大家向刘军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决完成任务!”他从民工手里抢过铁锹扔给刘军。让刘军往上捞泥,给民工做出榜样。

冰水淹到刘军腹部,冻得受不了。他想爬出水坑,可是,被水渗透的棉裤拖着他,无法爬上来。他从水里捞起刘辉扔来的铁锹,拄着它往上挣扎,就在这时,又一个民工滑到坑里。刘辉在坑上喊:“还有向刘军学习的没有?困难像美帝,你硬它就屁,困难像根草,你硬他就倒!”坑里的同伴站的地方水浅,见深水中的刘军脸色变青,主动帮助他。刘军往上爬几步,把锹把递给上面的民工,求人把他拉上来。刘辉先是喝斥帮助刘军的民工,然后接过刘军递上来的铁锹,不但不拉,而是把刘军杵下去,恶狠狠地说:“把坑里的泥捞干净再上来!”

见刘军滑到坑底,刘辉喊起口号:“向刘军同志学习,向刘军同志致敬!坚决打胜这一仗,停了电也要把泥水捞干净!”刘军在水里捞些泥,向坑上甩去,甩不到坑上,湿泥又顺着冰滑的坑边淌下来,捞了几锹,刘军感到腰下木酸,两腿无力支撑身子,他用手扶着坑边,坚持不让身体倒在泥水里,盼望同伴们的救他。

刘军和同伴捞出的泥又淌回坑里,对工程的进展不起任何作用,刘辉仍然在坑上做宣传动员:“刘军同志,坚持坚持再坚持,只要坚持住,胜利就是我们的,光荣属于你!”身上失去知觉的刘军倒在泥水里,他的头脑还清醒,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用心灵说话:“刘辉大哥,你别坑小弟了,坐着打围,敢情不腰疼。我也觉不出腰疼,但沉得我不能动了!胜利是你的,光荣是你的,这些不属于我,求你把我弄上去吧!”

村里接到刘军有病的通知,派孬老爷用马车把他拉回家,同时带回一个非常漂亮的大奖状,镶着金边的镜框里盖着一个鲜红的大印。刘氏不认字,但是,她知道这是家族中最大的荣耀。刘氏把奖状挂在小双子灵位上方,每当向丈夫的灵位张望时,总会看到那个金色的“奖”字。可是,刘军的病总不见好转,刘氏再看到奖状心里总是酸酸的。她又骂起小双子,怨小双子自己去享清福,在阴间也不知照顾儿子。刘氏骂丈夫的心情很复杂,骂周云是出于无奈,骂刘辉确是咬牙切齿。

接替刘军去工地的是孙二牛。

看到刘军在工地上被折腾半死,贾半仙坚决不让孙二牛去工地。她吓唬吴有金:“你把孙二牛整到工地,我就把老仙儿找来,让老仙儿少管刘屯的妖精,村里还出乱子,你家也不得安宁,让你摊上烦心事。”

吴有金喝斥她:“少跟我装神弄鬼!你那老仙儿管住了妖精,刘屯的乱子也不少!”

马文帮吴有金说话:“你请老仙儿吧,孙二牛走了,让老仙儿搂着你睡觉。”

贾半仙骂马文:“瞅你那德行,两只眼冒臊气,别臭美,以后你家肯定闹妖精。”

贾半仙的工作做不通,吴有金直截找到孙二牛,孙二牛挺痛快,只吐出一个“行”字。拎起行李离开家。转眼间孙二牛的工期已满,村里还要派人接替,吴有金和马文把目光放在刘强身上。

李淑芝不同意刘强去工地,她又无法抵制,只好用手抹泪。刘强安慰母亲:“我个子大,有力气,累不倒我,我还愿意到外面看看。”

刘强背着行李去村部报到,被周云叫到屋里,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几遍,问他:“十几岁?”刘强回答:“十六”。周去说:“你回去,让吴有金换个人来。”刘强站着不动。周云问“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我听见。”

“听见就回去。”

刘强还是不动。周云提高声音:“去工地不是吃干饭,你还小,快回去!”

周云见刘强不肯走,便想到他有难处,告诉他:“你先回去吧,我去村里要人,那么多成年人,还没到使唤孩子的时候。”

刘强刚迈出房门,又被周云叫回来。周云问:“你们改造乱坟岗子的事做到什么程度了?”刘强说:“进展不快,吴大伯不支持。”周云说:“一到春天,大风吹得沙土满天飞,人们连眼睛都睁不开,改造乱坟岗子是为村里做好事,谁阻挡也不行!你告诉吴有金,那片荒地他不整,我就让邻村整,谁植树归谁,我想吴有金能划开这个拐。”周云想了想,又说:“你说话怕是不好使,还是我去找吴有金。对了,我对吴有金这样讲,把你留下,是让你领着改造乱坟岗子。在咱村,除了上中学的吴小兰,你是文化高的人,没有迷信思想。你把村里的小青年都动员起来,搞个植树**。刘仓、马向前这些青年都是好样的,让干啥干啥。把捣蛋的羊羔子、稀屎痨也整进来,人多力量大。”周云沉思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改造乱坟岗子需要平坟,虽然大多是无主坟,你们也不要胡来。多少年来,那里不知埋下多少冤魂野鬼。刚出生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父母,就被扔到那里,不是喂狼,就是饿死。你们挖到尸骨,不管是大是小,都要深埋,不要露在外面。还有那个给村里带来很多麻烦的淹死鬼,先不要动他的坟。我总觉得,他和咱村会有什么瓜葛,好象他对村里很熟悉。”

刘强回了村,周云和吴有金要人去工地。他对吴有金说:“我要的人不是去吃馅饼,而是能干活的壮劳力,你派的人不行。”吴有金说:“刘强个子高,身体好,是个壮劳力。”周云说:“刘强虽然个子高,可是岁数小,他还没长成。”吴有金说:“啥岁数小,咱俩在这个年龄都是长工了。你十八岁当打头的,挣两个人的工钱”。

周云笑了笑,摇着头说:“我把刘强留下来还有别的用途,你赶快派别人去,工地上催得急。”

吴有金显得很为难,他说:“现在到处都搞水利建设,该出民工的都轮过了,工地上的活又苦又累,没人再愿意去。”吴有金想了想,低声说:“上级有规定,四类在原地改造,上工地要可着历史清白的。要不让黄志诚去?只是这家伙是刘有权的姑爷子,政治上不可靠。”

吴有金的话,刺痛周云的心。周云稍做沉思,当即决定:“没关系,有牛使牛,没牛使犊,他自己又不是地主,就让他去。”

吴有金通知黄志诚去工地,黄志诚回家和老婆发火:“吴有金已经告诉我了,是周云让我去的。那小子长着一副花花肠子,还在惦记你,我走了,你们好往一起勾搭!”

他老婆刘亚芬听着驮背男人数落,倚在墙角只是哭。黄志诚对他吼:“哭、就知道哭!还不是想你和周云整出的那个崽子!别以为你们还能找到他,早扔到乱坟岗子喂狼了!”

虽然黄志诚不情愿,他还是用驮背背着行李去了工地,刘亚芬每天都在门口张望。这个曾经是大地主千金的女人很少和村里人接触,人们也不知她想着什么。

第六节

人们刚吃过晚饭,孙胜才就满街跑着喊:“合作社开大会了,哪家都得出人参加,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去顶数,周支书训话,有老大的事情了!”

喊到刘占山家门口,被刘占山叫住:“稀屎痨,你可露脸了,咋呼挺欢哪!我告诉你,不能说领导训话,叫讲话,以后学着点儿。 ”孙胜才跑开,回过头冲着刘占山说:“没人听你瞎白话,回家和于杏花扑拉毛斯去。”

“老连长”站在院门口问:“老孙家大小子,你告诉大爷,周云把大家拢在一起开会,有啥重要事?”

“绝对机密。”孙胜才装得挺严肃:“到会场才能知道。”

马向勇吃完晚饭,端碗稀粥晃到街上,对孙胜才说:“你又是吃饱撑的,三天不给你饭吃,再也不叫唤。”孙胜才回敬他:“你是瘸狗,你说话才是叫唤。”马向勇喝下一口粥,看着孙胜才的背影,抹着嘴唇说:“什么人都还阳,稀屎痨都成人物了。”

村里这边由孙胜才喊开会,东大岗子那边十几户人家由马向春通知。

刘屯合作社的社部设在村中的五间砖房内,房子宽,能容下全村人。这是村里唯一的青砖房,建在村里较高的地方,经历了几次水,没有泡倒它。

青砖房原来是刘有权的正房,门房和偏房都是土墙,土墙房在涨水时倒掉。

土改时,分了刘有权的土地,也分了他家的门房和偏房,但正房不好分。这五间正房的檩子全是红松木,又有柁,谁有资格住这样的房子?土改工作队和贫农团达成共识,青砖房不分,当成村里公共财产,留做以后建学校或者他用。其他房子冲倒后,包括刘有权在内的几户人家拾走檩木到别处另盖房子,砖房四周空了出来。目前,社部的院子很宽大,旁边盖了牲口圈,还能停多辆马车。

掌灯时分,人们都集中在社部,两盏马灯挂在两边门里的屋檩上,灯捻被拨大,屋里很亮堂。来开会的都是男人,大多数带着蛤蟆烟,有的用纸卷,有的装烟袋,顶梁柱上的火绳被抢来抢去,显得不够用。

周云出现在烟雾缭绕的前面空场上,吴有金递过一条长板凳,两人坐下后,又把马向春请出来。

周云用手杵一下吴有金,意思让会议主持人来个开场白。吴有金对周云说:“这么大的场面我应付不了,还是你讲。”

周云站起身:“乡亲们,革命战友同志们,没有女的吧?父老爷们儿们,啊!对了,今天的大会由合作社社长吴有金同志主持,我先讲几句,就像唱戏一样,先来个小帽。小帽是什么?两件大事,把两件大事整明白,我们再走正题,大会讨论,我讲话,最后举手表决。现在请大会主持人吴有金同志讲话。”

吴有金瞅了瞅周云,又瞅了瞅会场里的众人,干咳一声,然后说:“让我主持大会,我还头一次整这事,咱们都听周支书的,周支书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坚决执行不走样。”

吴有金问周云:“这样主持行吗?”

周云点点头。

吴有金坐下,周云站起来,用目光把屋里人扫一遍,大声说:“我刚才讲啥了?对了,两件大事,咱们先一个一个说。先说小的吧,就是以后的开会问题。上级明确指示,干什么事都要有思想问题,只有思想通了,什么事才能做成。打个比方,你的脑袋往西看,你的腿能往东走吗?走起来也费劲。思想问题就是脑袋问题,啊,对了,只有多开会,才能解决思想问题。用伟大领袖**的教导武装头脑,我们无往而不胜!”

吴有金把两手拍在一起,他一带头,会场里出现稀稀拉拉的掌声。

周云讲:“以后我们要经常开会,认识新事物,接受新思想,干好革命工作。对了,以后开会不能用半大小子满街喊,知道的是开会,不知道的会以为村里出了事,本来咱村就不太平,以后别这么整。怎么办呢?有办法,院子前有棵小刀树,在上面挂个铁家伙,社长一敲,大家都来不就完了!”

吴有金小声提示周云:“这个办法我试过,把耕地的铧子挂上去,敲出的声音太小。”

周云问:“有没有能敲出大点声的东西?”

吴有金和马向春都摇头。

周云说:“最好是铜钟,一敲响,外村都能听到。”他又说:“刘有权白当了那么大的地主,连个铜钟都没留下。”

坐在前排的王显富小声说:“刘有权有个大铜盆,那次给咱吃凉水拔肥肉,他家老姑奶奶就是用大铜盆装的。”

周云问:“这个铜盆分给谁了?”

王显富说:“记不清楚,我是贫农团成员,没见到这个物件,八成让老姑奶奶带走了。”

马向勇从人群中晃着站起身,大声说:“老姑奶奶没带走,我看见少姑奶奶用过它。”

“刘亚芬?”周云不自然地说一句,又问:“还有谁知道铜盆的去向?”

几个人都证实铜盆在刘亚芬手里。

马荣走到周云身边,粗声说:“只要支书认为有需要,妈啦巴,我领人到黄志城家去取。”

马向勇想难为周云,故意打圆场:“黄志城不在家,让周书记跟刘亚芬要铜盆,我看不合适。别给周支书出难题,还是想别的办法。”

周云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这样吧,我家也有个铜盆,是我老婆娘家陪送的,小一点,用力敲的话,也能响遍全村。”周云对面的刘占山小声提醒他:“那是嫂子的陪嫁品,我看她不见得让你败坏。”

周云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大丈夫做事不能婆婆妈妈,让老娘们儿管住啥事也办不成。就这么定,用我家的铜盆当钟,省得用人满街跑。但是,对了,铜盆无法挂在树上,得想法在盆边钻个眼儿。”

有人提出二木匠有办法,二木匠说他的钻头只能钻木头。周云把刘强喊起来:“你念过书,学过科学,想想用什么方法给铜盆弄个眼儿。”

刘强为难地说:“办法倒是有,只是这么做,把一个好好的铜盆糟践了。又是嫂子从娘家带来的,这事得她做主。”

周云说:“别的事不用你管,你把办法说出来就行。”

“把木匠的钻头用炭火烧红,打成带尖的四愣型,再烧红,放到冷水里,铁匠把这叫淬火,他们都会这样做。能钻铁,也能钻铜。

周云赞扬刘强,并让刘强坐到他坐的长凳上,刘强不肯。

第一个大事基本解决,周云讲第二个大事:“这个事才是真正的大事,比我讲的第一个事大老鼻子了。什么事,你们猜不猜?啊!不用猜了,还是我说吧,就是植树造林。”周云见下面反应不大,他提高声音:“我刚才讲的话不怎么样,你们还呱唧呱唧,现在讲大事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吴有金带头拍手,下边没回响。

周云说:“看来大家对植树造林的认识还是不足,那是不行的,中央领导都带头栽树,我们大家必须把思想觉悟整上去!”

马向春在旁边说:“不是大家没觉悟,而是栽树不在当口,马上要春播,农时误不得。本来今年粮食都不够吃,大家把希望放在秋天。没有树,不盖房,可以挖个地窨子,没饭吃可受不了。”

周云批评马向春:“得得得,你又说回来了,地窨子还得搭个盖吧,没木头也不行!”

马向春挨批评,不再吭声,会场静下来,磕烟袋锅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周云觉得气氛不对头,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解释说:“我刚才对马向春说得是抬杠话,没有别的意思,乡亲们不要挑我。啊,咱们来正经的,我不讲植树造林的伟大意义,先说说造林为了啥,为几根木头是小事,主要是挡风沙。大家也看到了,今年的风不小吧!如果再这样刮下去,埋下种子还会被风剥出来,这样的事并不是没有过。”

吴有金坐不住,碰了碰周云要插话,大声说:“支书让咱们别挑他,我就说两句。我看向春说得对,先把地种利索,然后再造林。”

“对,对对!”周云的声音很高:“我也是这个观点,现在集中一切力量搞春播,然后再把全部小青年整到一块儿,好好造出一块林子。十年之后再看看,咱村的风沙小了,房子大了,我们用自己栽的大树盖楼房!”

周云的这段话赢得掌声。他又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好,抢着发言,民主集中。对了,不管是谁,只要你不是四类,都有权说话,都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只要对革命有利的,我这当支书的都采用。”周云见没人提出新观点,宣布大会第二项,大家讨论。

刚宣布完,他问吴有金:“不用讨论了吧?就这点儿事,一说都明白。”

吴有金点点头。

周云宣布:“举手表决。”

“老连长”坐在热炕头儿上烙得直欠身,他问周云:“你让我们表决啥?”

周云摇了摇头,忽然感到,没把要办的事讲明白,以检讨的口气说:“没人提醒,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怨我工作能力差,把问题扯得远,现在就拉回。让大家表决的事有两个,咱们先一个一个来。”

周云庄重地站起身,举着胳膊问:“开会多对不对?”

“对!”

“烦不烦?”

“不烦!”

周云问:“敲钟好还是满街跑好?”

“敲钟好!”

“举手表决。”

周云把会场看一遍,郑重宣布:“除掉两个揉眼睛的,其他人都举了手,表决通过!”

周云问:“植树造林好不好?”

“好!”

“热情高不高?”

“高!”

周云说:“举手表决。”

齐刷刷地举起手,刚才揉眼睛的接受批评,举双手弥补。

表决完,吴有金提醒周云:“弄反了,你刚才说先讲话后表决,现在都举了手。趁着大家没离开,你快说几句。”

周云笑笑:“大会主持人让我讲两句,免了,讲话的项目就免了。今天的大会非常成功,叫大家回去睡觉吧。”周云又说:“谁也不许赌博,上级强调狠,我就在村子里,说不定钻到谁家去,如果看见耍钱的,我可不客气!”

散会前,周云点名留下一些人。

留下的都是村里的骨干,要求他们全力支持造林和全力支持造林的领头人刘强。如有异议,现在就提出来。

马文、马向勇等一些人反对刘强领头,没有说出来,想暗中使绊儿看笑话。“老连长”和刘占山愿意植树,他俩还不合,没说几句话就打起了嘴仗。

“老连长”年岁接近五十,身体特别硬实。小时候家里穷,三十岁才讨上老婆。年轻时当过长工,积点儿钱买了几亩地,土改定为下中农。“老连长”不光给地主扛过活,也在县城当过小跑堂,还在省城做过工。解放初把家搬到城里,去年初又搬回。称得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而刘占山“白话”的城里事多是捕风捉影,“老连长”好当面揭他的短,弄得“大白话”脸红脖子粗。

就像一个槽子拴不了俩叫驴,这两个年龄不同的男人到一块儿就拌嘴,而他俩又喜欢往一起凑,常常是不欢而散。

两人都承认植树造林对村里有好处,可在举例上出现摩擦。刘占山说,最早植树造林的是苏联大鼻子,把国土都整成了森林,到了热天,男男女女都往林子里钻,搂着跳转裙子舞,个别的趁天黑扑拉毛斯。“老连长”说是老锡子,当时的山西只准栽树不准伐树,谁擅自砍一棵树,要剁掉两个手指。争论的结果没弄出哪个在先哪个落后。刘占山给老连长出难题:“有人砍六棵树怎么办?”“老连长”拿不出好办法,大胖子给解围:“这个人的两手都是六指,全部剁光。”

两人从植树的时间争论到政治上,刘占山占上风。他说老锡子是军阀,“老连长”不该为封建地主阶级歌功颂德。“老连长”问刘占山:“孙中山算什么阶级?”刘占山开口就说:“孙中山是资产阶级。”“老连长”又问:“怎么看待宋庆龄?”刘占山不敢再往下说,回敬“老连长”:“就知道抬杠,不喜得跟你这个顽固头唠嗑。”

在支持刘强领头的问题上也有分歧。“老连长”觉得刘强嫩一些,一些人比他年龄大,不好管不说,乱坟岗子上那些野鬼就够他摆弄一番,万一哪个妖精附上体,一个孩子怕扛不住。刘占山说有志不在年高:“哪吒年幼,打败老得成了精的牛魔王。”“老连长”搬出姜子牙:“姜子牙七十岁当丞相,周文王背他八百零八步,他辅佐周朝八百零八年。”刘占山甩出杀手锏:“我看你就够老的,也就数数嘴,领头把乱坟岗子栽上树让大家看看?”

坐在热炕头儿的“老连长”被刘占山气得滑下地,说一句“我不跟大嘴驴对奏”,登上鞋回家。

周云讲的两件大事中的第一件泡了汤。他老婆听周云要败坏娘家的传家宝,和周云吵一架,然后送回娘家。周云从邻村借来一节小铁道,挂在小刀树上,敲起来也很响。

植树的大事正在实施中。

刘屯人种完地,又开始给各家拉碱土,用这种土抹房子,可以减少雨水的冲刷。

马文赶着马车,坐在马车的左前沿上,右前沿坐着装车的贾半仙。给孬老爷家送完土,又送到何荣普家,马文不停地往院子里看,耽误了卸车。贾半仙拽着他的耳朵问:“里面有啥勾着你?”马文把贾半仙推开。

离开何家后,贾半仙问马文:“好色鬼,是不是打肖艳华的主意?那娘们儿白白净净的,馋得你快拉拉尿了,你用尿照照自己的模样,看看人家会不会看上你!”

马文脸上掠过一丝笑,被贾半仙察觉,她说:“咋地,还真有那想法?人家被何荣普护着,像个宝儿似的,你就死了那份儿心。”

马文在贾半仙身上拍一把,转过头说:“孙二牛没把你当成宝儿,你就跟男人耍贱。”

“瞅你那德行,真屈了你媳妇会跟上你。”

两人连说带闹装了一车土给刘强家送去,贾半仙对马文说:“这老刘家看去年是完蛋了,蹲地窨子也只能挖个小坑,谁曾想盖这么大的房子!”

马文“哼”了一声。

贾半仙说:“李淑芝住窝棚时我就说,刘家只是暂时的危难,过冬之前一定变好。”

“啥屁事儿你都知道,又是老仙儿告诉的?”

“你不信咋地?老仙儿告诉我,别看刘强岁数小,他能为村里做些事。“

马文说:“我看你的老仙儿也是走了眼。“

贾半仙坐在车上合了眼,马文用鞭杆儿杵她,杵得重,贾半仙没好气地叫:“你干啥?”

马文转过身说:“你又装神弄鬼。”

贾半仙半闭着眼睛嘟囔:“你不该说老仙儿走眼,老仙儿生气了。本来想让我开导你,又说不管你的臭事。”

马文瞪贾半仙一眼,又在辕马屁股上拍一把,然后说:“你说刘强这小子,不怕鬼也不信你那老仙儿,把乱坟岗子整的乱七八糟,那些野鬼不找他,你那老仙儿也看着不管,没人治他,美得直冒鼻涕泡。我看这些神鬼屁也不是,没啥可信的。”

贾半仙说:“这刘强可要磨难重重啊!”

“老仙儿真的这样说?”

贾半仙很干脆:“老仙儿说,邪不压正!”

“屁!”马文向地上吐一口,恶狠狠地说:“小崽子蹦跶不了几天。”

贾半仙斜视马文,故意气他:“你有啥不服气,小刘强砍了马向春,你能把他咋地?躲几天,遭了几天罪,挺过来了!周云看中他,让他领头,看那片林子栽的,老大了。”

马文卷了一支蛤蟆烟,慢悠悠地晃着鞭子,半闭上眼。贾半仙往马文那边凑凑,想说啥,马文调过头看她:“干什么?你还真想找野男人?”

“放你妈的狗屁!”贾半仙瞅着马文说:“想跟你说说何荣普,看你那损样子,算了。”

贾半仙回到自己的坐位上,自言自语:“这刘强怪有号召力的,小青年愿意和他干。还有正在念书的吴小兰也不在家歇着,跟着栽树,和刘强打得火热,只怕要出乱子啊!也是的,一个丫头片子在乱坟岗子上疯跑,这吴大哥能放心?”

马文把抽剩的半截烟吐在地上,用力甩了一个响鞭,马车的速度快了起来。

取土的地方离乱坟岗子不远,马文和贾半仙都能看到青年人植树,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树苗由周云调配过来一些,大部分是他们从小南河边,从南甸子的草地上挖来的。周云在场,吴小兰也在植树的队伍当中。

吴小兰表示,中学毕业一定回到村里,把家乡建设成美丽富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周云很器重她,向她承诺:“就要实行人民公社了,咱这和黄岭,泡子沿合成一个大队,你是这地方文化最高的青年,如果考不上高中,你就回来,大队一定重用你。”吴小兰说:“学校号召有知识的青年返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在广阔的天地里发挥才能,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到毕业就递申请。”周云把话题岔开:“这样吧,这片林子该有个名字,你是文化人,名字由你起。”吴小兰稍加思索,她说:“叫青年林怎么样?”周云没表态,把目光投向刘强。刘强说:“行,这个名字好,既表达了这片林子是我们青年人栽的,也表示这片林子象青年人一样朝气蓬勃。”周云点点头,当即拍板:“用吴小兰起的名字,就叫青年林。”

收工后,青年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荒甸上剩下刘强和吴小兰,他俩来到大柳树下,吴小兰说:“天还早,我们坐一会再走。”两人挨着坐在树根上,互相看了一眼,便沉默起来。

过一会儿,吴小兰拍着大柳树说:“我们栽下的树苗都长成这样,那该多好。”刘强笑笑:“如果都长成这样大的树,我们都变成白发老人了。听孬老爷讲,他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棵大柳树,主干被雷劈过,从旁边长出新枝,今天又这么粗了。”吴小兰也听过很多关于大柳树的传说,而且都和刘屯的灾祸连在一起,没人靠近它,也没人敢砍它一个树枝,大柳树得以长期生存。如今树干下已经腐蚀成一个树洞,洞口有很多黄鼠狼的脚印,四周分布着很多无主的坟,乱坟被削平,栽上了柳树、杨树、榆树和松树。松树是常青的,青年们用它表示青春常驻,也是对逝去亡灵的悼念。在刚刚发芽小树的映衬下,大柳树显得高大而苍老。

一群山雀落在树梢,看见领地里来了陌生人,在树上不满地吵叫。刘强催促吴小兰:“鸟都回巢了,我们也回家吧。”吴小兰欠了身,又坐回,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件事情拿不定主意。快考高中了,学校号召返乡,我是往上考,还是回乡呢?”

“考高中。”刘强斩钉截铁的说:“一定考高中,上大学,学了知识,才能更好的建设国家。”

吴小兰痴痴地看着刘强,半晌,她才摇了头:“我怕考不上,还不如报了名,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刘强不解的问:“你的成绩不是很好吗?”

吴小兰说:“升学率太低,又有保送生和政治推荐生,学校领导号召毕业生主动回乡,比我成绩好的同学也有打算报名的。”

“付老师同意你这样做?”

“付老师不同意。”

“我说呢,付老师是位很有见识的人,人也正派,你听他的没有错。”

吴小兰把头转向南,南边是贺家窝棚中学。

刘强见她不说话,又问:“你父母的意见呢?”

吴小兰说:“我妈只听我爹的,我爹和我放过风,说丫头念到中学就了不错了,认几个字能找到家,丢不了就行,也不指望有啥出息。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也得让他们认几个字,如果都去上学,上哪整粮食吃?都得喝西北风。”

“旧思想,重男轻女。”刘强提高嗓门儿:“别管太多,你听付老师的,只要考上高中,你爹就得供。”

吴小兰说:“付老师在学校不吃香,人虽老实,但老实人嘴直,和你爸爸一样,不知哪句话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在学校大会上点名批评他。说上级号召有知识的青年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而付家兴只强调学习成绩,指使学生只顾个人前途,盲目学习,不关心国家,不响应号召,把学生推到白专道路上。范校长嫌我们班写申请的学生太少,说付老师拖学校后腿,说这种行为是和学校领导唱反调,要求全体师生从政治的高度看待这个事情。范校长让付老师立刻写检查,公布在学校的报栏中。”

刘强说:“这范校长真不讲情面,他们在小学是同事,又一起调到中学,有错误应该批评,总不该在学校大会上点名。”

“他是把付老师当做反面典型,借此推动学校的政治工作向前发展。现在全国都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号召中学生返乡,范校长是个很有上进心的领导,这样大的政治活动他不会落后。”

听了吴小兰这番话,刘强摇摇头:“不是我的思想不积极,我不同意这种做法。领导们保送和推荐干部子女和政治生,又让进步学生写回乡申请,本身就是矛盾,是个别人用谎言掩盖政治上的肮脏。把一些学习好的学生都打发回农村,对将来的建设没啥好处。”吴小兰盯着刘强,她说:“你真敢说,其实付老师和你的观点一样,他可不敢直说,就是这样,范校长也没放过他。”

“付老师也可以批评他。”刘强说:“有意见可以摆在明处,中央还号召提意见呢,他范校长也不见得一贯正确。”

吴小兰说:“你是知道的,付老师是个胆子非常小的人,自从那次挨了批,好长时间都不说话,上课只是讲题,下课回办公室闷着,见不到一点儿笑容。”

“范校长搞得是官僚主义!”刘强为付老师鸣不平:“在小学时,他靠整人起家,当上校长就一手遮天,教学好坏他不管,也不问升学率,只强调政治斗争,不少人受过他的害。现在讲民主了,真该给他提提意见,让他改正作风。”

太阳钻进地平线,他俩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吴小兰告诉刘强:“咱俩不能一起回家,我怕被我爹看见。”

一群小鸟迎着霞光飞来,见大柳树下有人,它们急着拐过去,你追我赶。吴小兰发出感慨:“这些鸟看起来成双成对,但它们并不是终生厮守,只有我们人类才会对爱情忠贞不渝。”

刘强说:“爱情是神圣的,而爱情往往被现实扭曲,具体为什么,我也搞不清,往往是有情人成不了眷属。”

本来轻松的话,吴小兰听得特别沉重,压得她要流泪。

刘强见吴小兰进村后才动身回家。

家里的晚饭已经做好,只等刘强回来吃。刘宏达也在家里,全神贯注地写着材料,外面的天还没黑,他就点起了煤油灯。刘宏达没有责备儿子回来晚,因为他忘了饭时。

这些日子,刘宏达非常兴奋。

形势喜人,报纸上大力宣传,社会主义不同于资本主义,是真正的人民当家作主,还可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上边下来指示,让大家畅所欲言,有话实说,可以给领导提意见。学校领导传达了上级精神,并规定每名教师必须提出五条意见,少者视为对社会不满,多者受表扬。头脑灵活的教师,提的意见都是浮皮潦草,有些批评实质是歌颂和赞扬。刘宏达头脑没开窍,把明明白白的陷阱当成机会。他给教育局领导写信,申诉自己的冤屈。他要让领导知道,现在的中学校长范国栋,没有教学本领,是个利用权势搬弄是非的人。他触及一个极其敏感的政治问题,问范国栋,让那么多好学生写申请回乡,为啥不让自己的亲戚写申请?那么多优秀的人材回家乡种地,而他的亲戚并不优秀却保送高中,就让学生响应这样的号召吗?刘宏达要求调回贺家窝棚小学,表示在原地爬起后努力工作,报答组织和伟大领袖**的恩情。他给教育局提出好些建议,他认为建议都是善意的,一定会得到领导的重视。然而,他不知道,反右强风骤然刮起,有的地方准备抓人。

刘宏达的老母亲从儿媳嘴里知道儿子写一些惹祸的东西,凑过来摸着儿子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别再捅娄子,上次你出的差错,把这个家差点毁了!”刘宏达慢慢推开母亲的手,一脸委屈地说:“妈,你儿子冤屈,心里憋个疙瘩,不说出去难受!”他母亲仍然相劝:“啥事都要想得开,忍忍就过去了。先人告诉过我们,能忍者自安,知足者常乐。我们现在有饭吃,也有房子住,该知足了。你在学校只管教书,千万别说长道短,祸从口出,哪朝哪代都是这样。”

刘宏达安慰母亲:“我的一些意见都是善意的,不会出什么事。”

“唉!你以为是善意,别人不一定这样看,过去有很多教训,你也该吸取了。”

刘宏达听不进母亲的话,他说:“妈,你不要讲过去的事,现在让说话了,人人平等,号召大家提意见,学校的板报栏儿都成了意见栏儿,你不用担心。上级有明确指示,对提意见的人,不抓辫子,不打棍子。”

他母亲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上级什么时候也没说不让讲话啊!话说多了,就是没有好处。日本人统治那会儿,你也该记得。满洲国有两大罪名,一个是政治犯,一个是经济犯,都是要杀头的。经济犯就是吃大米,政治犯就是多说话。咱不图吃大米,只求粗粮别断顿,经济犯和咱沾不上。嘴上可要有个把门的,你要不是和范校长犟嘴,何苦坐大牢。”

母亲的话刺到了刘宏达的痛处,他提高声音:“妈,求你不要嘀咕了,你儿子不是小孩儿,知道怎么做。”

李淑芝见娘俩说话的声音都高起来,过来解劝:“刘强回来了,我们吃饭。妈坐到炕里去,大家快点儿吃,省点儿灯油。”她顺手把刘宏达跟前的煤油灯端起来放在倒扣的碗底上,对丈夫说:“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还是少掺和事有好处。让你提意见,那都是糊弄人,从古到今,都乐意听好话,没有乐意挨骂的。“

刘宏达拿起的饭碗又放下,李淑芝赶紧岔开话:“你该拿出精力管管你的儿子,小刘志的作业本成了擦屁股纸,作业说不定写成啥样子呢?”

刘宏达拿过刘志的书包,掏出作业本翻看一篇作文。字写的还算端正,内容也说的过去,可是满纸都是错别字,把“知识分子”写成“知诗分子”,老师在批改的过程中也没纠正,只在作文下面潦草地写个“良”字。刘宏达拽过吞咽秫米饭的刘志,大声问:“这些错别字咋回事?”刘志正顾吃饭,被父亲问的一愣,抬起头说:“我没写错,谷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刘宏达问:“什么叫知诗分子?”刘志解释:“谷老师说,有文化的人都懂诗词,懂诗和知诗是一码事。”

刘宏达见儿子不认错,气呼呼地吼:“你再说!哪个老师会教这么多错别字?”

李淑芝赶忙劝丈夫:“是我多说话,饭时还闹个不痛快,都过来吃饭吧,灯快没油了。”

全家人吃着饭,刘宏达问刘志:“你刚才说的是哪位谷老师?”

刘志说:“谷长汉。”

刘宏达想想,疑惑地问:“我认识谷长汉,他没上过几天学,怎么会当上老师呢?”

李淑芝告诉他:“人家有本事呗,在学校也是大红人,说话老响了。别看他教不好学生,向上巴结有一套,最势利眼。你出事那阵子,他欺负刘志,咱家老二好长时间都不敢上学。”

刘宏达吞了几口饭,放下碗沉思。李淑芝催促他:“快吃饭吧,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有时间,给刘志补补功课,让他赶上去。”

吃完晚饭,李淑芝立刻熄了灯,全家各找各的位置去睡觉。刘宏达睡不着,摸黑从墙上摘下胡琴,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拉起来,传统地方戏“小过门”的乐曲从土房里飘出去。

由于夜静,琴声传到吴有金家,吴有金骂一句:“又他妈还阳了!”

吴有金骂刘宏达还阳,完全是因为女儿吴小兰。

只从刘强砍了马向春以后,吴有金对刘强有了根本性转变,由以前的喜欢变成刁难,在马文等人的挑拨下,还有几分仇怨。

吴小兰怕父亲知道她和刘强接触,可越怕越有鬼,这事偏偏让马向勇碰到。马向勇一瘸一拐地跑到吴家,进门就问:“吴大叔,你家小兰去哪了?”吴有金正急着吃饭,随口说:“响应号召,义务劳动,栽树去了。”

马向勇说;“栽树的人都回家吃饭,这么晚,她也该回来。”吴有金没理会马向勇的用意,只是说:“还是没饿,饿了她就回来。”

马向勇凑到吴有金的耳边,认认真真地说:“吴小兰和刘强在一起,别人收工了,他俩还不走,坐在那棵大柳树下,挺近乎,像是谈情说爱。”

吴有金知道马向勇嘴损,什么事到他嘴里准难听。对马向勇这些话,他没往心里去,装了一袋烟点着,满不在乎地说:“小兰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说爱不说爱,俩人从小就在一起玩儿,没那些闲杂事儿。”马向勇非常严肃的说:“现在兴自由恋爱,特别那些念过几天书的人,更喜好这些。你还真得管住小兰,别让那小子给糊弄住。”

吴有金不爱理马向勇,为了早点儿让他离开,便说:“行,等小兰回来我说说她。再者说,这事应该她妈管。”吴有金看一眼在锅台忙活的王淑芬,又说:“看你姨那个熊样,啥事都依着闺女,哼,这个事,还得我操心。”

马向勇向外挪步,回过头说:“该操心就得操心,这可是大事。老刘家看着挺不错,美不了几天。如果小兰真让那小子骗了去,一辈子都不得好,还会牵连亲属,你这当父亲的可要慎重。”

吴有金被马向勇说愣,睁大眼睛问:“什么事你总是先知道,现在都好好的,那老刘家又要遭什么灾?”

马向勇脸上露出笑:“现在提倡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是啥玩意儿?咱说不清,我想都是假招子,让人们把心里的话掏干净,然后……”马向勇把两手狠狠地合在一起,他又说:“现在什么人都敢说话了,连从朝鲜跑回来的逃兵也吹起了大牛。还有那些读过几天书的人,更是胆大包天。往上提意见,这不是要反吗?我们无产阶级政权决不能容忍这些!”说到这,马向勇笑脸上露出狰狞:“革命运动很快就要来了,我们等着看好吧!”

吴有金觉得马向勇的话不是没道理:“这几年大小运动没少搞,又是肃反,又是镇反,人们都谨慎起来,说话都讲究分寸。怎么突然间人们就这么胆大呢?上边真的让老百姓随便说话吗?或者真的像马向勇说的那样,还要抓人吗?”吴有金搞不清楚,他也不想搞清楚。闻着锅里香喷喷的饭味儿,吴有金感到饿。王淑芬把饭端到他的面前,吴有金谁也没让,自己操碗吃了起来。

马向勇刚走,吴小兰就进了家门。吴有金劈头问:“干什么回来这么晚?”吴小兰见父亲生气,小声说:“任务量大,刚干完。”

“以后不许和那小子往一起凑乎!”

吴有金大声说完,端起碗又往嘴里送饭。吴小兰看一眼父亲,爬上炕挨着弟弟吴殿发坐下来。吴有金扔下饭碗,到院里站了站,进屋装了一袋蛤蟆烟,叼着倒在炕头儿上,骂了刘宏达“还阳”后,一会儿就发出呼噜声。吴小兰觉得父亲睡着了,问母亲:“我爹为啥生气?”

王淑芬告诉她:“刚才马向勇来了。”

吴小兰嫌恶马向勇,对母亲说:“以后别让他来咱家,我爹也不喜见他。”

“你爹不是和他生气,是因为你。”

“和我生气?”吴小兰摸不到头脑:“我没惹他呀!”

王淑芬问:“是不是和刘强在一块儿了?”

吴小兰没说话。

王淑芬说:“别人都收工了,你和刘强坐在大柳树下不走,这事让马向勇看见。”

吴小兰解释:“是晚走一会儿,那有啥呀?我们说的都是正事。”

“唉!妈是看着你俩一起长大的,刘强是个好孩子,妈喜欢他。可是,小时候在一起没人说啥,你们长大了,相互间要有分寸,别让人家说闲话。”

吴小兰问母亲:“马向勇跟我爹说啥了?”

“倒也没说啥,就是告诉你爹,让你离刘强远点儿,还说要搞运动,刘家又要遭灾什么的。”

听到这,吴小兰心里“格登”一下,她从学校那也听到一些类似的消息。形势在变化,有些提过意见的老师大多闭了嘴,可刘宏达还痴迷不误。写申诉材料,梦想让领导认错,难道刘宏达真的要给刘家带来灾难吗?

刘强家的事牵动吴小兰的心,她睡不着觉,睁着眼在漆黑的屋里不停地翻身,被搅乱的头脑里回绕着一句话:“爱上了刘强,两人的命运真的要连在一起了!”

吴小兰刚感到困意,突然响起敲门声,孙胜才一边拍门一边喊:“吴社长,大事不好,出人命了!”

吴有金跳下地,推开门问:“咋呼啥?”

孙胜才喘着粗气说:“老黑把刘笑言打了。”

吴有金长出了一口气,大声说:“刘笑言是地主,打就打了,拉开就行。

“打死了,躺在老黑家的地上吐白沫,劝架的马荣没了主意,让我来叫你。”

吴有金骂了声:“娘的,狗日的亲哥们打生死架!”提上鞋,和孙胜才去了老黑家。

听到孙胜才说打死人,吓得吴小兰倚到母亲怀里。吴有金走后,她问母亲:“刘笑言是刘有权的儿子,老黑是沟西的,我爹为啥说他俩是亲哥们儿呢?”

王淑芬抚摸闺女的脸,长长地“唉”了声,小声告诉吴小兰:“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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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芬问:“你是不是和刘强在一起了?

第七节

刘家三兄弟搬来家眷的第二年,马家投奔过来。 马家是刘家的表亲,刘家把南边的荒地给了马家,几年功夫,马家开垦成良田。老黑姓宋,他的祖先过来时已经无地可占。刘家看他是乡亲,把沟西让给他。沟西地势洼,遇上雨水多的年份被水泡,白搭上种子,收不到粮食。

马家看宋家维持不下去,在靠南的地界给宋家让出几亩田,宋家从此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吃的是粗米饭,穿的是自家纺织缝成的粗布衣,祖孙几代人都很满足。后来有个官吏把家乡河引到这里,宋家的土地变成河床,宋家人大都到外逃生,只留下一支人侍弄沟西的薄地。

这支人老实厚道,又有力气,又能吃苦,稍差的年份也能从沟西地里捡回一些粮食。遇到雨水少的年份,一个丰收够宋家吃上几个年头。宋家人日子过得去,只是不见起色。再后来,宋家人口增多,光靠种地难以维持生计,男人们只好到外面做些零工。到了老黑曾祖父的爷爷那一辈,宋家突然富了起来。

那是一个夏天,宋老汉还年轻,从沟西锄完地回家,想顺便捡些鸟蛋,没从毛道走,而是从草地钻进树丛。

宋老汉捡了三个绿皮野鸡蛋,他不满足,还想捡到野鸭蛋。此时的野鸭开始抱窝,在捡到成窝野鸭蛋的同时也能抓住恋窝的野鸭。也有成群的雁和成对的鹤,它们喜好在水边,又不是季节,宋老汉对捡到大一些的鸟蛋不报希望。野鸡从他面前窜起,野鸭被他惊飞,仍然无所获。

宋老汉不甘心,继续在树丛中寻找。突然,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一丛红柳下,一条五尺长的花鸡冠蛇盘住了一只灰色野兔,由于盘的紧,小灰兔无力挣扎,只等毙命。宋老汉在惊吓中一阵激动,说了句:“好运真的来了!”

他想:“都说蛇盘兔,辈辈富,真正碰到这种机遇太少了,决大多数人是遇不到的,这是老天爷的恩赐,戴了几辈子的穷帽子就要甩掉了!”面对从天而降的幸运,宋老汉有些不知所措。鸡冠蛇见了人,并没放弃野兔,它冲着宋老汉昂起头,吐出鲜红的芯子,身子向红柳外移动。宋老汉平时怕蛇,而此时,发财的**给他带来胆量,他慢慢靠近,抡起锄头向即将离开红柳的蛇头劈去,鸡冠蛇被砍死,小野兔也没逃脱厄运。

宋老汉急忙跑回家,领着全家人挪坟。

甸子上的荒地归刘家所有,村民们可以到荒地打柴、抓鱼、打鸟、套野兔和狍子,把祖坟挪过去绝对不行。宋老汉舍出沟西两亩地,刘家才同意。

看到宋家用耕地换荒地,村里人发了愣:“都说穷搬家,富挪坟,宋家并不富裕,这无缘无故地挪什么坟?而且新坟地有红柳,宋家当家的中了哪门子邪?”宋老汉不敢泄露机密,坚持把祖坟挪到蛇盘兔的地方。这一年风调雨顺,他家粮囤存满了粮食。

宋老汉过上好日子,买了好多地,也把祖坟修得挺像样。刘屯想一日暴富的人揣摩宋老汉的致富和坟地有关,要不然他不能急着挪坟。但是,又不知他怎么看准荒甸子上会有好风水。宋老汉不说缘由,人们更感觉神秘,有人说他受到高人指点,有人说神仙给他托梦,渐渐地,人们把他吹捧成风水先生。他也试着给别人看过风水,有几家挪了坟,贫苦的日子仍然没有起色。

不知是宋老汉的嘴不严,还是人们会猜测,蛇盘兔的故事在刘屯传开,多少人,多少代盼望遇到蛇盘兔,都没用好机遇。

宋老汉有两个儿子,老大憨厚善良,早已娶妻生子。妻子帮婆婆忙家务,他常年扎在地里。家境差时,他和父亲埋头苦干,家境好,他和长工一样出力,积劳成疾。宋老汉的小儿子懒散刁钻,在村里村外闲逛,结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经常打架斗殴,还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人厌恶他,送他个“宋大老人”的称号。

宋大老人长到十八岁,正是宋家兴旺时期,宋老汉给他成了家,媳妇是个美貌小佳人。小佳人束缚住宋大老人的一些恶习,也把宋大老人调教得更加自私,小两口把亲情和良心看得很淡,四只眼盯住的只有金钱。

宋大老人娶妻不到三年,就提出分家,让比他大十六岁的哥哥搬出老宅。宋老汉不同意,他说他还硬实,要帮大儿子一把,把孙子养大,让大儿子渡过难关。

哥哥不搬走,宋大老人在家里闹,惹怒了老父,给他指出两条路:一个是一起过,等宋老汉的大孙子长大成人再分家,再一个是把宋大老人分出去。

宋大老人问父亲:“家产怎样处理?”

“按人头平分。”

宋大老人只有三口人,觉得这样不划算,便提出按股分,即老人和儿女各一股,隔辈人不算。

宋老汉和大儿子都不愿和宋大老人纠缠,同意他的要求,把土地、房屋及浮产的五分之一分给宋大老人。

宋大老人翻了脸,提出要家产的一半,理由是两个没出嫁的妹妹没有继承权,而宋老汉夫妻说不定哪天蹬腿儿,不如趁早把老人的养老田产分掉。

宋老汉坚持给小儿子五分之一,宋大老人坚决要一半,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宋老汉的大儿子不愿在自家的争斗中过下去,委屈地拿到五分之一的田产后搬到下屋暂住,第二年在分得的土地上压了两间土房,把老婆孩子领过去。

把哥哥挤走后,宋大老人把矛头指向两个妹妹,妹妹受不了哥嫂的气,早早地找人家嫁出去。

宋大老人对付父母的手段是两口子在枕头上研究出来的。

先是劝。宋大老人对父亲说:“我哥哥身体不太好,侍弄那点儿地挺费劲,他又不舍得钱雇长工,自己和零工没早没晚地忙活。我看你还干得动,最好帮他一把,顺便在他家把饭吃了,也可以住在那。”

宋老汉心里憋着气,又惹不起儿子,他说:“你哥哥就那么两间房,你不能让我住露天地吧!”

宋大老人早给父亲安排好住的地方:“我哥哥的马圈就一匹马,空地儿挺大,你在旁边支个铺。”

宋老汉的气憋不住,大声骂:“你是个牲畜!”

宋大老人根本不把挨骂当回事,催促父亲:“我看你今晚就搬走。”

宋老汉气着问:“你让你妈住哪?”

“我妈看孙子啊!不然也让他住马圈。真是的,都这么大岁数了,摽得还挺紧,还想那个怎地?”

“你会不会说人话,我看你像条驴!”

宋大老人给父亲的话更到位:“驴也是你揍的。”

宋老汉虽然斗不过儿子,但他下定决心不走,对儿子说:“家业是我挣来的,我还没死,就在这住着。”

宋大老人的第二步是撵,不但撵走父亲,也要撵走母亲。这项工作由他媳妇完成。

小佳人从婆婆手里抱过不满周岁的孩子,喝斥说:“就知道抱着哄,也不懂教育,让你看着,会影响孩子的前途,你走吧!”

宋老太问:“这是我的屋,你让我往哪走?”

小佳人白了一眼婆婆,她说:“什么你的屋我的屋,最后都是孩子的。你懂不懂传宗接代?要不懂你看看房檩上的燕子,老燕子把小燕儿喂大了,它就离开窝。”其实小佳人明知比喻说反,但反说对她有利。

婆婆软弱,辩不过儿媳,只能哀求:“孩子还没大,我帮你带几年,等我老得不行了,再撵我出窝。”

“去我哥哥家。”儿媳往外推婆婆:“要想孙子,抱到他家去带,也不远,晚上再给我送回来。”说着收拾宋老汉的衣物。宋老太着了急,跪在炕上哭喊:“老头子,你咋还不回来?回来晚,咱俩就没窝了!”

宋老汉跌撞地闯进屋,对老伴儿吼:“别哭了,这是咱俩的家,谁也赶不走你!”

宋大老人的第三步是逼。宋老汉被逼无奈,打算分出自己的养老地和大儿子一起过。为了达到让宋老汉老两口净身出户的目的,宋大老人夫妻请来他们的“干爹”。

干爹姓汪,家住庞妃庙村。汪氏是庞妃庙村的大家族,而他出身在很不起眼儿的一户农家里。三十岁那年,他哥哥当了官,官很大,跟县太爷称兄道弟。汪家繁华,使本来就有说项的庞妃庙村更有名,人口更加兴旺,很快形成集镇,宋大老人的干爹也成为这一方的财主和名人。

小佳人的娘家不算贫穷,父母贪图享乐而对女儿缺失道德教育,只想长大后嫁给有钱人家,换些钱财供他们挥霍。宋家很富裕,长女小佳人嫁到刘屯。而小佳人的妹妹很不幸,经父母同意后被骗子带走。骗子自称是州府商人,腰缠万贯,给了小佳人父母不菲的钱财包养了十五岁的女孩。三个月后,以更不菲的价格卖给妓院。妓院在县城,老板娘为了扩大业务,在庞妃庙镇设了一个点儿。小佳人的妹妹年纪不大,也算情场老手,和无数个男人厮磨后练得妓术高超。他在庞妃庙镇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宋大老人干爹的大公子。大公子看中了温情又善解人意的小妓女,赎回家后遭到父亲痛骂。因为汪家极讲究贞节,尊烈女而唾弃娼妓。宋大老人干爹的家规更严,女人出轨,轻则悬梁,重则伏櫼而死。儿子把妓女带回家,等于带回奇耻大辱。把儿子赶出去,又把门庭重新扫净。

但是,宋大老人干爹理解儿子的苦衷,在村边建了三间平房给儿子,又把汪家大宅装饰一新。藏着小妓女的三间平房是外室,而在大宅里给儿子明媒正娶了大户人家的千金。

被赎出的小妓女有了自由,完成陪汪公子睡觉的本职工作外,又托人代信给姐姐,姐妹经常相见。小佳人又把宋大老人拉进去,宋大老人磕头认父,夫妻俩称汪公子的父亲为干爹。

有了名噪四方的干爹做靠山,宋大老人变得不可一世,在村里横着走路,有些财力和势力的刘家人都要让他三分。

宋大老人把干爹请到家里,惹不起儿子的亲爹娘流着泪搬出去。宋大老人要庆贺一番,一方面给干爹洗尘,另方面证明自己当家立业。宴席还没结束,刘姓的当家人拿出一纸买卖文书。

原来宋老汉已有防备,把老夫妻的那份养老地卖给刘家。在当时,养老地的份额很大,这对宋大老人来说是不小的损失。

宋大老人想利用干爹的势力让文书作废,刘家提出白纸黑字的东西不能更改,况且是宋老汉处理自己的那份地产,又是宋老汉画得押,他儿子无权干涉。

宋大老人的干爹虽然势力大,也不敢对抗王法,刘家又不示弱,宋大老人只好认吃亏。

可怜宋老汉,得坟地风水,又加兢兢业业,创下家产,富足时未享荣华,老来凄凉。虽然老夫妻没住马圈,也只能和大儿子一家人挤在两间土房里。宋老太对突然的落差不适应,成天哭,哭得宋老汉看清一个理儿,用劳动换得幸福是根本,外来之财只是过眼烟云,富不过三,富贵家族必出不肖子孙!

宋老汉的大儿子怕蛮横的弟弟再纠缠,卖掉自己的田地,和父亲一起在二十里外的地方置办起家业,日子过得顺,丰衣足食,人丁也旺。

宋大老人把父兄挤出刘屯后,夫妻俩发奋图强,又有干爹撑腰,对雇工盘剥极重,聚下钱,把沟西的地都买了下来。从土地面积上,成了刘屯大户。又有几年丰收,他家是粮满仓,畜满圈,墙高院大,草房九间,雇长工十余人。

宋大老人在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又生出一个心结,肚子里装着一个解不开的酸疙瘩。

干爹来得太勤,每次来都要住几天。宋大老人为了体现孝心,不但要腾出他居住的正房,还叫小佳人去服侍。宋大老人甘愿送干爹好吃好喝,看不惯小佳人对老家伙的轻佻,还有让他更看不惯的事,小佳人竟挂着肚兜让干爹搂抱。

一天晚上,宋大老人把干爹送走后,把小佳人关在正房里,对小佳人施用家法。小佳人不在乎地说:“把你宋家的家法拿出来吧!我不怕。”宋大老人的祖宗不富贵,家里也没有这些乱事,也就不存在家法。但宋大老人不想便宜出轨的妻子,搬出干爹的家法,把木棍削成尖,扔给小佳人:“扶櫼自杀吧,省得都跟你丢脸。”小佳人把木棍摔到宋大老人头上,大声叫:“我给你丢啥脸了?我是和干爹睡过觉,那算啥?明白告诉你,我们认干爹那一天,我俩就有了那种事,有本事你找干爹去!”

宋大老人胡搅蛮缠出了名,想不到老婆更是胡搅蛮缠,歪理对歪理,宋大老人让了步。受了委屈的小佳人不依不饶,哭着数落宋大老人:“别觉得自己咋回事,没有我,你现在只能和你哥哥一个熊样。你的家业哪来的?是我帮你整来的。我和干爹找点欢乐还不行?你还欺负我。”哭啼的小佳人觉得丈夫不同情眼泪,便搬出干爹:“你的靠山是谁?是干爹。干爹和我说过,别看你挺红火,他一跺脚,你立刻变成穷光蛋!”

“我不信!”一向把干爹奉为至圣的宋大老人首次有了不恭的表现:“我这么大的家业,别说他跺脚,就是蹦上天,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

小佳人板起脸,一连串地问:“你能耐了?腰板硬了?头盖骨硬了?干爹来你别让地方啊!别让我端茶倒水伺候他!”没等宋大老人说话,小佳人喊起来:“这几年总发水,咱家地里收啥了?咱们吃的穿的靠谁?那么多穷人和咱讨工钱,是谁帮咱摆平的?都是干爹!是谁拢住干爹?是我!”

和老婆的交锋中,宋大老人败下阵,只好央求小佳人:“你想用身子哄干爹,也要背着点儿,我的心情你不管,也得顾咱家的名声,我宋大老人在刘屯有一号!”

小佳人啼中露出笑:“行吧,以后我注意。但是,咱俩不能改变原则,人活着就是为了钱财,什么道德、良心,什么名声,如果不为钱财服务,一文不值!”

尽管宋大老人能够忍受酸楚,乡亲们的指指点点让他受不了。但是,并没影响他在村里的骄横。

又过了一些年,他们干爹的哥哥被革职,汪家败落。宋大老人的干爹上了年纪,对中年的小佳人失去兴趣,两家逐渐断了来往,宋家也不如从前。

看不到干爹的小佳人心里很空落,而靠变卖土地为生的宋大老人也觉得家里缺点什么,几位狐朋狗友见他闷闷不乐,提醒他是坟地出了问题。他请来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指出,坟地的方位不错,能保人口平安,丰衣足食。

宋大老人被风水先生说得挺高兴,酒肉招待,还给了答谢钱。风水先生受感动,临别时告诉他:“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你家的坟茔是一块宝地,只是旁边有一丛红柳,太阳升起时,它挡住晨光,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宋大老人要派人把它砍掉,风水先生告诉他:“砍掉是可以,只是这种树生命力极强,它还会发芽生枝。”宋大老人决定把这丛红柳树连根刨净,风水先生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红柳根和富根相连,如果刨了它,就会破了风水。”宋大老人求风水先生出高招,把家里的麻烦扫除干净。风水先生闭上眼,双手合一,诵出一段顺口溜:

贫穷富贵本同根,

一丛红柳两边分,

聪明别捞河中月,

秋实再去赏华春。

他嘱咐宋大老人:“做事不能鲁莽,三思而后行。这人吗,有啥命算啥命,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坏了风水。”

第二天,宋大老人用斧子把红柳砍平,虽然坟地光秃秃,他的心里很敞亮。可是不久,红柳又生出很多芽子,比以前更加茂盛。宋大老人下了几次决心,想把红柳连根刨掉,又怕坏了风水,最后还是放弃。

当地人把红柳称作王八柳,风水先生的话也是影射他的女人有出轨之事。可不管怎样,祖坟风水的确给宋家带来富贵,虽经败落,也得温饱。到了老黑父亲那一辈,宋家人仍然过着自给有余的生活。

老黑的父亲非常随和,从未和村里人发生过口角。农闲时,人们都愿意到他家坐坐,讲讲古,唠唠家常。隆冬季节,人们聚到他家打牌,地主刘有权成了他家的常客。老黑的母亲陪男人打牌,经常玩儿个通宵,而劳累一天的父亲常常合衣睡在炕稍。

后来有了老黑,人们怀疑老黑是刘有权撒下的种。老黑一点点长大,越长越像刘有权,特别是那张脸,和从刘有权脸上剥下来一样,事实印证了人们的猜测。老黑长到十几岁,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渐渐地,他和父亲疏远,脾气变得古怪,胆子出奇的大,打架敢下黑手。十八岁时,人们给他起个绰号叫“黑大胆”。

有一次,在他家闲坐的刘有权想支开他,便说:“今天是七月十五,鬼的节日,乱坟岗子的大柳树旁有人上坟。今晚儿,你敢把坟上的纸钱拿回来,我请你吃一顿肥猪肉。”老黑摸黑出了门,在他家玩儿牌的男人们忘了这件事。到了半夜,老黑的父亲急了,央求大家帮他找儿子。人们举着火把合伙来到大柳树旁,用火把一照,发现老黑斜躺在一座坟边的青草里,看样子是睡着了。被大家叫醒后,他跟着人们回了家。第二天,刘有权想赖掉这顿肉,老黑不答应,他去了刘有权家,不顾看门人的阻拦,直接去了刘有权的住室,告诉刘有权:“别看你有钱有势,别人溜须你,我不怕你,欠我一顿肉就得给,我就是跟你较这个劲!”刘有权没办法,只好供他一顿肥肉,老黑的“胆大”也在刘屯出了名。随着年龄的增长,老黑暴躁的性情愈发显露,他的媳妇因为和他生不起气,果断地离开他。

不知为什么,老黑从懂事那天起,就对刘有权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刘有权常到他家串门儿,每次摸黑回家,他都盼望有胡子把刘有权抓走,或者被黑枪打死。

刘有权的老婆生了几个丫头,只活下刘亚芬一个。后来娶了小,小媳妇为他生下刘笑言,土改后又生了刘笑愚,还没等小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刘有权就蹬了腿儿。

刘笑言读过书,刚要做事,家乡土改。土地和财产都被分,他也由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沦为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虽然无产阶级允许他从狗屎堆爬出来,但是,很难脱掉臭屎的气味儿。出身不好,近村的姑娘没人跟他,他从外地找来个女人。女人有几分姿色,村里的光棍们眼热起来,疑惑刘老财没积什么德,他儿子怎么会娶上媳妇?有人说这女人图刘笑言的长相,多数人不这么认为,脸蛋儿和粮食是两码事,哪个女人也不愿吃长相而饿肚皮。便有人推断这女人是“二把刀”,不然她不会跟着地主儿子遭洋罪。“二把刀”是骂人话,村里人称她二姑娘。

二姑娘和刘笑言的姑姑住一个村,家世很凄苦。父亲身体不好,靠母亲支撑家,为了维持活下去,母亲联系上鼓乐班子,哪家死人,她去哭丧。哭丧者都是穷人,用的是悲苦的眼泪,却被看做比妓女还下贱。二姑娘在阴影和歧视中长大,耳闻目染,也学了一些哭丧的技能。

十六岁时,她出嫁。母亲吸取自己的教训,给她找了一个强壮的男人。天有不测风云,家乡起了战争,强壮的男人被中央军抓去“拉道”。一块弹片结束生命。二姑娘刚在新房呆三天,红袄换成白布,学着母亲为亲人哭丧。

二姑娘守寡,守到邂逅刘笑言。

土改后的刘笑言住偏房,偏房被大水泡倒后,他把檩子扛到村北边,给母亲把房子盖起后,自己在旁边压了两间土房。

刘笑言把二姑娘领进土房之后,二姑娘才知道刘笑言的成份。刘笑言哄着二姑娘,二姑娘也觉得很温暖。家里粮食少,他自己喝稀粥也让二姑娘吃饱。

后来二姑娘回了一趟娘家,带回一些粮食,也给刘笑言一个喜讯,说她怀了孕。小两口非常珍惜现在的幸福并为以后做打算,准备赊个猪崽养着,年后换俩钱儿给孩子置办些穿戴和被褥。

说到养猪崽,刘笑言想起家里的秤。这杆能称二百斤的钩子秤,被看做刘有权剥削穷人的工具,分刘有权家产时没人喜得要。刘笑言留下来,几乎成了公用。老黑家称猪崽,很不客气地借了去。刘笑言去要,老黑以没用完为借口,很不客气地把刘笑言打发走。

老黑恨刘有权,也敌视刘笑言,刘有权在打倒声中闭了眼,老黑对刘笑言的敌视情绪才逐渐淡下来。

村里搞造林,刘笑言也去栽树,二姑娘给他准备好晚饭,便想起到老黑家取秤。走到老黑家门口,二姑娘又想往回转。她知道老黑不好惹,怕要不回秤还要遭到喝斥。看到老黑家院门和房门都开着,她奓着胆走进去。

老黑在准备晚饭,蹲在灶坑前往灶里加柴,见有女人进屋,先是一愣,然后问:“你干啥?”

“我来取秤。”

老黑沉着脸问:“刘笑言让你来的?”

“不是,刘笑言去甸子上栽树。”

老黑瞅了眼二姑娘,二姑娘还他一笑。老黑站起身说:“我这就给你拿。”他在柴垛旁取出秤杆儿,又说:“秤砣在柜底下,你自己拿。”二姑娘没看到,又不敢乱翻,便坐在炕沿上等老黑。老黑到柜里舀瓢秫米要下锅,看二姑娘在等,顺手把秤砣从柜底下拽出来。二姑娘没接好,秤砣掉在脚面上,疼得直咧嘴。老黑把米下到锅里,转回身问二姑娘伤得怎么样,并且说:“把鞋脱下来,要出血就上点儿小灰。”

二姑娘看老黑,泪眼里露出哀愁和羞怯,老黑扶她上炕,被二姑娘轻轻推开手。

老黑盯着二姑娘,盯得二姑娘低下头。他说了句:“你等一等。”然后出了门。二姑娘见身边没男人,脱下鞋查看伤情,没出血,肿出个紫色包。

老黑唤进街上的两只芦花鸡,推上栅栏门,又把房门关上,拿着装鸡蛋的葫芦斗进了里屋。二姑娘赶忙说:“你别关门,我这就走。”刚迈步,被老黑推倒在炕上。二姑娘知道老黑想干啥,大声说:“你不能无理,一会儿刘笑言就回来。”

“不就是刘笑言吗?回来也不敢到我家!”

二姑娘反抗:“那也不行,我是刘笑言的媳妇,不能跟别人!”

“刘笑言媳妇?就因为你是刘笑言的媳妇我才这样做。刘有权没少欺负我爹,我也没少跟着受气,我今天就是报复他!”

这话是老黑在心里说,嘴上却在哄:“你的脚砸得不轻,我也不能替你疼,完事儿你把葫芦斗拿去,里面有鸡蛋。”二姑娘看了看装鸡蛋的葫芦斗,挣扎的手脚没了力气。但她觉得代价太大,便哀求老黑:“黑哥,我不要你的鸡蛋,求你放开我,我要和刘笑言过安稳日子。”

“刘笑言是地主,你的日子永远安稳不了!”老黑说得狠,手也下得狠,二姑娘的裤带被拽断。见二姑娘停止反抗,老黑说:“你依从我,我给你撑腰,没人敢凶你。”说着,把二姑娘的裤子甩到炕柜上。

刘笑言收工回家,见炕桌上摆好饭,他等二姑娘回来一起吃,等到天黑也没见二姑娘。他到街上找,遇见孙胜才,孙胜才往西看,刘笑言鬼使神差地去了老黑家,推开房门,见二姑娘半光着身子坐在炕上。

二姑娘见了刘笑言,慌张地穿衣服,裤子没系上,泪先流下来。老黑把她拉到身后,黑着脸说:“不要怕,他不敢把咱怎么样!”

二姑娘要和刘笑言回家,老黑不让走,对刘笑言说:“她来取秤,我给找出来了,你先拿秤砣走,一会儿我让她把秤杆儿带回去。”

媳妇不家走,刘笑言哭丧着脸站着不动,老黑急,怒声吼:“这是我的家,你给我滚!”刘笑言看到老黑占着自己的老婆还那样蛮横,一股火冲上心头,他拽过秤砣,双手举起,对着老黑要砸。老黑没害怕,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两眼瞪着,凶狠地盯着刘笑言。

刘笑言双手颤抖,腿也哆嗦,秤砣从他身后坠下去。老黑看准机会,猛的一拳,正中刘笑言的眉心。刘笑言后退两步,一个后仰倒在外屋的柴草中。老黑没有放过他,照他的头部又踢一脚,刘笑言嘴里吐起白沫。

吴有金赶到老黑家,屋里屋外围满看热闹的人。二姑娘坐在炕里,任凭人们数落,低着头不吭声,只有两眼不住地落泪。吴有金推开围观者,蹲到刘笑言身边,仔细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说:“这老黑真是名不虚传,下手太狠,刘笑言的整个脸成了血葫芦。”他把手放在刘笑言的鼻孔上,说了句:“还有气儿。”然后站起身,问身边的马荣:“这事咋办?”

马荣反问一句:“死没死?”吴有金晃了一下头。马荣说:“那还不好办,人没死,啥都结了!”他拽了拽刘笑言的胳膊,刘笑言动了动,还试图睁开眼,由于眼部肿胀,没有睁开。马荣放下刘笑言,大声说:“妈啦巴,一点儿事儿没有,是装死。”

吴有金饶过老黑,走到二姑娘跟前,对她说:“光知道哭,不知道害臊,引来这么多人看笑话。”二姑娘低着头抽泣,没理他。吴有金提高嗓门儿:“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快把刘笑言整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二姑娘仍然不理他,吴有金觉得脸面挂不住,发起火:“这种乱事儿没人喜得管,我要不是社长,我才不来看你们的西洋片。既然让稀屎痨请我来,你就得听我管,愿意丢人回家丢去,这里不许你呆!”

马向勇在人群中拉吴有金一把,吴有金退到屋外。

马荣站到刘笑言身边,用脚拨弄他的身子,刘笑言欠了欠身。马荣粗声说:“妈啦巴,没啥事,大男人挨上几拳不算啥,快他妈起来,回家吧!”

刘笑言勉强坐起身,坐不稳,又斜躺在乱草上。他用手在眼前晃了晃,试试眼睛还能不能看清东西,眼睛裂开一道缝,他用乞求的目光看马荣,小声说:“让二姑娘和我回去。”

“你媳妇是个大活人,自己长两条腿,让她回去,她就回去?那得她愿意!”马荣的眼睛瞪得溜圆,又说:“我看她觉得老黑比你好,妈啦巴,回去也没用,还得来跑臊。”

马荣的话让刚看到光亮的刘笑言泄了气,无力地合上眼。

马向勇把老黑叫到屋外,人们也跟着围过来,马荣大声喊:“干什么?这不是唱戏,妈啦巴,搞破鞋的事你们也学,都滚开!”

马向勇用手戳马荣,偷着指了指老黑,对他说:“你说话注意点,别专捡难听的。”

吴有金问老黑:“事情出在你家里,你说怎么办?”

老黑说:“我也不知该咋办,听社长安排吧!”

吴有金说:“那好,派人把二姑娘和刘笑言一同送回去,别让他俩在你这耍狗驼子。”

马向勇对着吴有金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吴有金的态度稍有改变,想了想,又说:“这事吗,按理是周云说了算,可周云和刘笑言有说不清的关系,他不见得管。”

马荣接过吴有金的话茬说:“不能一点儿小事就找周云,如果二姑娘愿意跟老黑,妈啦巴,把刘笑言撵走就得了。”

吴有金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二姑娘是刘笑言的媳妇,不能留在老黑家。”

“啥媳妇不媳妇的,看他妈啦巴子怎么说。现在咱种的地,过去都是他家的,分了,咋地了?他媳妇愿意跟老黑,那就不是他的媳妇。”

吴有金问马荣:“地可以分,家产可以分,你听说有分媳妇的吗?”

马荣想举例,被吴有金制止。吴有金拉下脸对老黑说:“让二姑娘和刘笑言回去!地主家的婆娘有什么好的,有能耐找个大姑娘。”

马向勇把吴有金拉到墙根儿,马荣也跟过来。马向勇对吴有金说:“这事应该让周云解决,都是稀屎痨显大眼儿,把你找来。你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做圆满。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向着这方,那方就恨你。得罪人的事,可不能两只眼不交交四只眼的。”马向勇又说:“这些年你也看到了,今天搞运动,明天搞斗争,依我看,刘屯迟早要分立两个阵营,我们要想在村里站住脚,老黑这样的人就不能得罪。他是下中农,现在跟贫雇农一样看待。那家伙手又黑,胆子也大,我们在这件事上向着他,将来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个刘笑言,在刘屯的地位还不如奴隶,不用考虑他,媳妇没了,大不了掉几个眼泪。”

吴有金说:“你这些大道理我不太明白,就说今天的事该咋办吧?”

马向勇没说话,刘仁低声告诉他:“我比你过来的早,这件事我基本看清了,还真有些难办。这二姑娘也就是来老黑家取东西,也许两个人真有那种心思,谁也说不清,看来这次是真的到一起了。老黑就是这种性格,他要不来找,过一会儿也就让二姑娘回去了。刘笑言这一找一闹,两个人动了武,十个刘笑言也不是一个老黑的对手,当然吃了亏。其实二姑娘也不见得愿意离开刘笑言,这一打一闹变真了。刚才贾半仙透她话,她还说要回家呢。只是事情闹到这一步,丢人丢到了家,她在众人面前无法脱身。”

听了刘仁的话,吴有金大声说:“我明白了,派人把她弄回去,连刘笑言一同弄走,别让他在这闹腾了。”

马向勇提示吴有金:“还得问问二姑娘愿意跟谁。”

“她是刘笑言的媳妇,不是愿意跟谁就跟谁,把她弄回去!”

吴有金刚转身,被马荣用身体挡住,马荣说:“这事明摆着,哪个女人也不愿意跟着地主遭罪。现在兴女人自由,愿跟谁跟谁,她往老黑家里跑,就是看老黑好。依我看,不管二姑娘怎么想,先让她和老黑在一起对付,妈啦巴,把刘笑言整走,咱们都回去睡觉。”

吴有金不赞成马荣的主意,觉得这样做别扭,还没等他说话,马向勇开了口:“啥事都得从长计议,有了今天的事,我认为二姑娘就是和刘笑言过,她也煞不住心,还要往这跑,弄出乱子还得找你。还不如我们做了主,让她留在这,顺便送个人情。”

吴有金有顾虑:“这老黑是个猴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原配的媳妇过不到一块儿,这个娘们儿更长不了。”

“管那些干啥?”马荣说:“能过一天算一天,过不长再还给刘笑言。妈啦巴,一个老财的儿子,媳妇跑回来,他乐不得地接着。”

马向勇压低声音说:“咱说话哪说哪了,别传到老黑的耳朵里。老黑先头的媳妇不光是和老黑合不来,老黑怀疑她有相好的。宋家的坟地本来就邪行,老辈的女人贴着有钱人,老黑怕戴绿帽子。”

“哼”吴有金想说这个女人也不咋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说:“硬让二姑娘留在老黑家,刘笑言怕吃不消,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上过不去。

马向勇脸上露出狞笑,话音重:“啥年月,还讲良心?我二叔讲了一辈子良心,背河没拿过昧心钱,咋地了?被人害死了!在南甸子和鬼做伴儿。他刘有权那么有钱,咋不救济穷人?他在家吃香喝辣的,穷苦人饿肚子,虽然赊些豆腐账,也必要说他好。这刘笑言虽然没做过恶事,可他是老财的儿子,是喝着贫下中农血汗长大的,丢了媳妇理所当然。”马向勇见吴有金还在为难,便提高嗓门儿:“吴大叔,该断就断,不能再拖,过一会儿二姑娘真的和刘笑言走了,老黑准恨你,不光是你,也得怪罪我们。如果你不愿意说这话,点个头,这事让我老叔办。”

马荣粗声说:“这事不难,妈啦巴,我告诉刘笑言,说老黑哪都比你好,你媳妇愿意跟人家,你就死了心,你再闹,无产阶级专政你。让了媳妇赶快回家,总比赔了小命强。”

马向勇嘱咐马荣:“犯不上和刘笑言费口舌,也别动粗,把稀屎痨叫来,让他去黄志诚家送个信儿,跟刘亚芬说她弟弟出事了,刘亚芬不会不管。”

刘亚芬来到老黑家,马荣把受伤的刘笑言交给她,看到弟弟被人打得鼻破脸肿,她的泪“噗噗”地往下掉。

刘亚芬一声没吭,拖着弟弟往家走。

夜已经很深,躲避寒冷的星星藏在云层后,它们从云缝窥视夜风中的刘亚芬姐弟俩。

流着泪的刘亚芬不停地回头,无助地看着痴呆的弟弟。

一个人影从对面走来,到近前,刘亚芬看清是周云,周云也看清是刘亚芬,目光相交,两人都停下脚步。突然,刘亚芬“呜”地大哭起来,扔掉弟弟向家跑去。周云僵立着,目送刘笑言消失在夜幕中。

刘笑言走得很慢,用两手揉红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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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媳妇愿意跟别人,你就得认

第八节

其实,大多数年轻人不光是看拖拉机,开拖拉机的两名司机也引起他们的注意,特别是那位年轻的女司机,更加吸引小伙子们的目光。

女司机十七、八岁,身着蓝色紧身工作服,身材匀称,显得精神。她丰满的前胸随着机械的震动颤动着,焕发出无穷的青春活力。蓝色的工作帽下,明亮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她微笑地看着围观的村民,笑脸中洋溢出亲近和热情。

拖拉机后面跟着羊羔子,他穿一件灰色对襟布衫,布衫是瞎爬子用带大襟的长褂改的,挺合身。裤腰长一些,裤裆稍大,也算很板正。羊羔子邋遢,裤腿上全是泥土。

羊羔子跟在拖拉机后面咋呼,不会儿,聚了一帮半大小子。孙胜才正在家里找饭吃,把父亲藏在粮囤里的半瓦盆秫米稀饭端出来。囤子里的粮食见了底,饭盆逃不过孙胜才的眼睛。他从锅台上拿来筷子和大花碗,用木勺舀满碗端到门口吃,扒拉进多半碗,才发觉稀粥有点馊,当他舀出第二碗时,盆里的稀粥所剩无几。孙胜才把两碗稀粥送进嘴里后,觉得肚子涨得慌,但他仍然没有放弃盆底那点饭。捂着肚子又去舀,没舀上多少,他小声骂:“这个老犊子,剩点饭还藏起来,今天我让你一口也吃不着。”说完,掫起盆底全部倒进碗里。

孙胜才把稀饭吃净后急忙去方便,刚蹲到房山头就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最吸引他的是羊羔子领孩子们叫喊:“男司机,女司机,坐在机房笑嘻嘻……”孙胜才急着去起哄,肚子疼痛坠得他起不来,好不容易轻松些,才注意到裤裆裂开大口子。急忙提起裤子钻进屋,从炕上拽起他爹的褂子穿在身上。褂子肥长,搭到孙胜才的小腿部,蹦跳起来不得劲儿。孙胜才着了急,一抬脚把鞋甩到房座子的台阶下。这是一双家做的布棉鞋,前后顶出窟窿,夏天穿不捂脚。

孙胜才撵上羊羔子,跟一群孩子大声喊:“男司机,女司机,两人笑嘻嘻,坐在房机来××。”马向前迎面撞到他俩,用粗壮的大手抓住二人的胳膊,瞪着大眼珠子问:“嘿、嘿也好,起什么哄?”

羊羔子挣胳膊,没挣动,他说:“哎老嘿,舍得穿新鞋了,是不是看到好看的女的有想法?”

马向前的新鞋是去年做的,平时不舍得穿,下地干活都是光着大脚板。这次见了新东西,摆弄新东西的两个年轻人都穿着利整的工作服,特别是那个女的,工作服还很新。他想在外人面前利整些,跑回家把新鞋穿上。羊羔子说他对女司机有想法,马向前手上用了力,握得羊羔子大声叫:“唉呀我的妈,疼死我了!你掐我不算本事,有能耐和刘强比试去。”马向前的手松了松,羊羔子挣脱,跑出去五步远回过头,做了个斧砍马向春的动作,嘴里发出“嚓”声后撒腿跑开。

孙胜才知道自己胳膊细,不敢惹弄马向前,用另只手指着拖拉机上的女司机说:“那个女的,把咱村好看的姑娘全盖住,吴小兰也不见得比过她。男司机真有福,天天能看到漂亮脸蛋,没人时偷着摸一把,晚上兴许搂着呢!”马向前一甩手,把孙胜才甩到道边,孙胜才蹦起来喊:“大笨熊,你咋不敢欺负刘强?以后我也不怕你!”

羊羔子和孙胜才撵上拖拉机,顽皮的孩子又跟过来,齐声喊:“男司机,女司机,坐在机里笑嘻嘻……”尽管孩子们喊声很大,还是被拖拉机强大的轰鸣声所淹没。

拖拉机开到村中央,拖拉机手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把拖拉机停下来,没熄火,机械发出的突突声很均匀。

刘占山从家里出来,为了说话能被别人听见,故意离拖拉机远一点。这个见多识广的“大白话”,向足不出村的乡亲们打开了话匣子:“这东西,我早就见过,大鼻子那里有的是,人家那地方,自古就不用牛耕地。”

大胖子喜欢听刘占山吹牛,也喜欢找破绽,有时给刘占山圆场,有时弄得刘占山下不来台。刘占山高兴时愿意听大胖子打岔,不高兴时称大胖子是“跟屁虫”。大胖子找出破绽,笑着说:“我看大鼻子是傻瓜,现成的牛不用,把人套上犁地有点儿不合算,种刘有权那些地,得用多少长工啊?”

刘占山白一眼大胖子,给自己的破绽修补:“我说你大胖子白吃干米饭,就知道跟屁吃,别的啥也不懂。大鼻子种地根本不用牛,用马,高头大马,大洋马。那马老大了,蹄子像个小簸箕,比牛有力气。”

大胖子说:“我不如刘大哥的见识多,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蹄子,用它耕地,还不把苗都踩到土里?”

刘占山也觉得大蹄子的马不适合拉犁杖,但是,又不能让大胖子难住,他说:“说你不懂四五六,你还装明白,老提这些别扭的问题。在没有拖拉机之前,大鼻子挑小蹄子马下地拉犁,大蹄子马是马种,它不下地,还踩什么苗?你要不信,到配种站去看看,咱这地方的小儿马子跟本派不上用场。以后人种也要挑一挑,你大胖子的小身板儿,大鼻子女人都不喜得搭眼。”

大胖子的身板儿并不差,是刘占山有意攻击他。刘占山说:“大鼻子和咱不一样,人家养牛不是喝奶就是杀了吃,而且专吃牛排骨。”孙胜才和孩子们喊了一气觉得累,挤到刘占山身边,接过话茬说:“你又是吹牛,穷白话,大家都吃牛排骨,那得多少牛?而且排骨太难啃,不如吃肉。” 刘占山哈哈大笑:“老黑给你起的外号还真对了,你真是个稀屎痨,一提到吃,比谁都精神。告诉你,大鼻子有的是牛,光排骨就吃不了。人家吃饱不喝水,喝牛奶。没见过牛奶吧,和咱这米汤不一样,喝多少也不拉稀,大鼻子没有叫稀屎痨的。”贬完孙胜才,刘占山问:“谁见过牛油?”

听刘占山白活的正起劲儿,见过牛油的人也不开口。刘占山说:“大鼻子的牛油和咱这不一样,成块成块的。大鼻子用手抓着吃,体格壮着呢,也牲性,贼抗冻,大冬天光屁股洗澡,还不怕女人看。”刘占山见人们听的认真,显得更神气,为了让更多的人听见,他把声音提得更高:“咱村来的拖拉机是小的,大鼻子那还有更大的呢,比这个大的多。不是对你们吹,多大的拖拉机我都见过,我还见过飞机。”

刘占山旁边有人说:“那谁没见过,咱这天上常有飞机飞。”

刘占山说:“你们见到的飞机像小家雀,什么也看不清,我在飞机旁呆过,亲眼看着大鼻子上飞机。穿着皮靴、皮裤、皮夹克,戴着大铁帽子,老威风了。还有女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大高个,腰上扎皮带,勒得细,就像稀屎痨的小腿那么粗。穿着高跟鞋,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女大鼻子可比咱中国女人骚,喜欢让男大鼻子挎着,还和男大鼻子搂着贴脸。这可是真的,他们在大街上就这么干。”

前来看热闹的于杏花赶忙从人群中往外拉刘占山,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嘴上留点把门儿的,别一口一个大鼻子,那是苏联老大哥,叫别人汇报上去,就有你好看的!”刘占山被老婆拉扯着,觉得在众人面前丢面子,仰起脖训斥于杏花:“老娘们儿家,懂个啥?大鼻子就是大鼻子,我还要说大鼻子扑拉毛斯呢。”

于杏花觉得丈夫越拉越盛脸,生着气回了家。

周云来到拖拉机旁,向司机摆摆手,拖拉机熄了火,村里安静,人们向拖拉机围过来。女司机探出身子,站到拖拉机履带上,然后轻盈地跳下地。马向前被女司机的一举一动所吸引,顺口说出:“嘿、嘿也好,这女的要给我当一天媳妇,挨枪子儿我也干。”他的话正好让刘占山听见,斜看着马向前,高声说:“你老嘿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长得什么样,脑袋和脖子一样粗,像个柳树桩子。你那模样,找个贾半仙那样的就不错了。”

贾半仙长得并不丑,不装神弄鬼时还真有几分姿色。刘占山说这话,是故意让贾半仙听见,逗弄她,让她提起于杏花,然后拿于杏花和开拖拉机的姑娘比。贾半仙看透刘占山的意图,指着他的鼻子说:“瞅你那个熊样,找个好看的媳妇就美出鼻涕泡,也就是于杏花吧,换个女的说不定让你戴几顶绿帽子?”

贾半仙没跟刘占山真急眼,挨了数落的刘占山偷着笑,他把脸转向马向前:“我说老嘿,你要真有那想法,最好是耍手腕儿,跟大鼻子学,假装近乎,跟着屁股溜溜转。姑娘怕缠,媳妇怕钱。要钱你没有,缠人家吧,可惜人家不在咱这,你巴结不上。”

马向前年轻,让刘占山一通“白话”,臊得脸红,低下头说:“嘿、嘿是说着玩儿的。”

周云跨到拖拉机的履带上,手把车门,面对围观的村民们大声说:“大家来的正好,有点事想说说。你们知道我把拖拉机弄来干啥吗?一是让大家开开眼界,二是借这个东西给大家开个会。啊,都说国民党税多,我们党会多,那也没办法,沙锅不打不漏,话不说不透,我还得啰嗦几句。我昨天在区里开了会,对了,我们不能再把区叫区,也不能叫乡,叫了几天的也作废。叫什么?啊,叫人民公社。啥意思?就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公社,大牌子都要写为人民服务。从今天起,区、乡的名字就没有了!我们原来是老八区,现在叫新平原人们公社。我想起来了,不包括贺家窝棚,大家别走错地方。我们刘屯,还有黄岭、泡子沿合到一起,叫黄岭大队。黄岭还叫黄岭,不改名,就是把合作社弄一起了,统一领导,统一指挥!这是形势发展的产物,也是革命的需要,还叫新生事物,啊,谁也不许反对。其实吗,都是从苏联老大哥那学来的,人家早就进入社会主义,马上步入**。只是叫法不同,那不要紧,人还长得不一样呢。对了,他们叫集体农庄,我们叫人们公社。有了人民公社,就一点儿剥削也没有了!我们今后不用愁吃,穿也不愁,啥也不愁,没愁事儿!”

孙胜才在人群中咋呼:“和大鼻子学,我们天天吃牛排骨,喝牛油,不吃野菜了!”

周云喝斥孙胜才:“你小子就认吃,没别的脓水,以后不许叫大鼻子!那是苏联老大哥,对老大哥要尊重,不能没大没小。我们向老大哥学习怎样搞建设,怎样干活,怎样开拖拉机,没让你学吃。”他问孙胜才:“谁告诉你苏联天天吃牛排骨?”没等孙胜才回答,周云说:“人家吃牛肉,里面加土豆。”

孙胜才大声喊:“那也不是我编的,刘大白话说的,他说苏联大鼻子不爱吃牛肉,专吃牛排骨。”

周云瞪一眼拖拉机旁边的刘占山,继续他的讲演:“我以前和大家说过,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看到了吧,我脚下这个大家伙,能顶老鼻子牛了!一会儿咱让它去南甸子上开块荒地,那可不是一垅一垅的,而是一干一大片。到夜间更好看,把车灯打开,跟探照灯一样,你们看亮不亮,顶老鼻子油灯。我也不多说了,咱们看真的。”周云刚要从拖拉机上下来,又突然停住,他又说:“对了,我又想起一个事儿,现在我宣布:刘屯这个村改名为生产队,变成一个队大了些,那就把东大岗子划出去,成立两个小队,人员按居住地分,以东大泡子为界,不过吗,大麻地归刘屯。上级明确规定,划分地界要尊重历史。以前,你们叫组长也好,叫村长也好,那都过时了,现在都叫队长。”

刘占山问:“谁当队长?”

周云说:“还是吴有金,大家同意不?如果同意,就不用开大尾巴会了。我看大家对开会也没啥兴趣,不如在这定下来。”周云没顾村民们同意不同意,他又说:“队长下面还要有组长,就是打头的。但是,现在的组长跟过去不一样,也是干部。我给地主当过打头的,那是长工,也受剥削,受压迫。地主压迫我,我不能压迫长工。我看咱村打头的也不用选了,马向前有力气,就让他当。”周云大声问:“让马向前当组长行不行?”

“行。”

周云听到喊“行”的人挺多,他又问:“同意不同意?”

“同意!”

周云讲:“其实吗,合作社社长和生产队队长是一码事,都是建设社会主义,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带领我们奔向**。”周云问大家:“我的话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孙胜才甩着长袖子附和:“完全明白,跟吴队长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光吃牛排骨,也吃牛肉!”

周云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郑重宣布:“从今天起,我们刘屯的父老乡亲都听吴队长的指挥,在吴队长的带领下,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人们以为,周云的话该讲完了,盼他从拖拉机上下来。前来围观的村民主要是来看拖拉机的,想看看这个庞然大物倒底有没有真本事,能不能顶老鼻子牛?周云在拖拉机上动动身子,他又讲话:“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以后我们不叫村民了!那个名字是旧社会的东西,过时了!现在,我们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大家说,叫什么?”

谁也说不清该叫什么,而且也没有人关心叫什么,人们只盼着拖拉机的表演。

周云说:“以后我们都叫社员,人民公社的社员,河边拉弓—射鼋。”

羊羔子在拖拉机下欢呼:“我们叫社员了!以前叫村民,啥破××东西,我早就听够了。”

周云说:“以后新东西多的很,我们的好日子是耗子拉木锹—大头在后。对了,上级还有指示,让我们不要像过去那样,光知道吃饭,干活,生孩子。要我们关心国家大事,要知道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要我们多看报纸,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周云停顿一下,又说:“给你们弄点儿报纸吧,也白弄,你们不识字,只能看图画,用它糊墙。啊,咱村的小刘强认字,对了,最有学问的是吴小兰,人家还在念书,以后要做大事情。依我看,你们想知道报纸上写了些什么,让刘强给你们讲讲。”

周云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男司机操起摇把,拖拉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周云一挥手,拖拉机向南甸子上开去。

荒甸里,女司机放下犁铧,一片黑油油的土地被翻出来,跟着拖拉机而来的社员们惊呼:“真了不得,多少牛也无法比,如果当初刘家祖先有这个大家伙,就不用从关里往这搬人。”

周云从人群中叫出刘占山,在僻静处告诉他:“我要调到拖拉机站工作,大队要来新书记,你以后说话要注意,别整那些落后话,什么大鼻子长大鼻子短的,反映上去,对你没好处。”

刘占山比周云小几岁,起小就尊敬这个坚强乐观的穷伙伴儿,长大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周云敢直言不讳地批评他,刘占山也听周云的话。

拖拉机跑了两个来回,突然灭了火。男司机下车修理,忙得满头大汗。女司机干着急,不知往哪伸手,引来一些非议。马荣的话最难听:“拖拉机上还带个女的,妈啦巴,不是摆设也是玩儿物!”马向前拉叔叔一把,要他别说骂人话,被马荣狠狠瞪一眼。

弄到天黑,拖拉机也没修好,扔在草甸子上,社员们簇拥两位司机回了村。

刚从青年林回来的刘强认出女司机,迎上前说:“付亚辉,原来是你,真精神。”付亚辉端详刘强,笑着说:“长高了,也粗壮了,标准的大小伙子。我爸爸常常念叨你,说耽误了人才,你要不是因为家庭问题,应该在校园里。”刘强说:“我很想念付老师,你回去代我向他问好。我现在很好,眼下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社会主义,我会好好干的,把家乡建设好。”

付亚辉告诉刘强:“我爸爸去中学了,和范校长一起调的。”

刘强点点头:“我听吴小兰说过,你爸是她的班主任。”

付亚辉问:“哪个吴小兰,我怎么不认识?”

刘强说:“我们一个村的,从小总在一起玩。后来我去了镇里,她是从这里考到镇中学的。当时的黄岭有完小,全年部只考上她一个。”/> 他俩正说着话,男司机过来招呼付亚辉:“饭派好了,在老刘太太家里吃,吴队长让咱俩快点儿去。”

两人出了小队院子去刘氏家,马向前站在门口看,被刘占山拉转身。刘占山笑着问:“看啥?”

马向前用大眼珠子翻弄刘占山:“你管不着!”

“咳咳!这老嘿中邪了?”刘占山说:“看在眼里也得掉下来,做美梦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人家是公家人,吃的是公家饭,让你看一眼就不错了,别寻思好事儿。”

马向前被刘占山贬斥一通,心里憋着气,刘占山又来逗弄他,马向前发了火:“嘿、嘿他妈想好事?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兵没当好,倒领回一个妞。”

刘占山愿意让别人在他面前提到于杏花,在他心中,老婆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刘占山嘿嘿笑两声,对马向前说:“你也看见,我媳妇不比女司机差吧!这还是老娘们儿,当姑娘那时,比她强得多。”

马向前瞥一眼刘占山,嘟囔着:“嘿、嘿也好,没时间和你扯犊子,你媳妇好看,你就看紧点,别让咱村的光棍子搭上眼,更要小心大鼻子。”

“大鼻子咋地?”

马向前用刘占山“白话”出来的东西回击刘占山:“别让大鼻子扑拉毛斯。”

刘占山想不到马向前会有这一手,憋红了脸说:“你这老嘿,还惦记这么好看的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这辈子不打光棍儿,也是娶个母猪。”

马向前不愿和刘占山斗嘴,转身离开。

吴有金把两名拖拉机手派到刘氏家吃饭,是对刘氏的照顾,给她划全天的工分儿,还补助一些粮食。刘军不能出工,去年分得粮食少,刘氏已经靠野菜充饥。

解决了拖拉机手的吃饭问题,在哪住又让队长很费心。刘氏家只有一铺炕,光刘军就占去一半,年轻的男女无法在一起挤。生产队里住着两名饲养员,光棍子老逛又在队里找宿,男司机倒好说,怕姑娘受不了。吴有金拿不定主意,村子里的一些人跟着起哄,孙胜才闹得最欢,挤眉弄眼地咋呼:“这女的不知吃啥长的,也太好看了,眼睛里有勾子,一忽闪就勾魂,不说别人,把老嘿勾住了。我断定,老嘿一宿睡不着觉。”

马向前在孙胜才背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泥糊到孙胜才嘴里,捂着孙胜才的脑袋说:“我告诉你吃啥长得,就吃这个,先用它给你擦擦臭嘴。嘿、嘿也好,再听你们乱叫唤,都是这个下场!”

孙胜才被塞了满嘴泥,半晌说不出话。

马向勇给吴有金出主意:“刘仁家干净,他俩能满意,要不和刘仁说说,让他到小队克服一宿,把房子让给俩司机。”

吴有金瞪一眼马向勇,拎着烟袋去了刘氏家。

付亚辉提出住刘强家,男司机被安排到队部里。

吴有金进家时,王淑芬早已把饭做好,两个儿子等不及,吃了饭到外面去玩儿。吴有金刚端起饭碗,马向勇进了屋,紧接着来了马文和马荣。王淑芬没来得及上炕吃饭,又给这些人准备蛤蟆烟。她抓根两尺长的火绳,从灶里点着后挂在顶梁柱上,然后蹲在灶台旁喝进一碗稀粥,算是一顿晚饭。

马向勇晚饭吃得饱,在地上晃得挺有劲。马文坐在炕沿上卷蛤蟆烟。马荣不喜外,穿着鞋坐到炕里。

马向勇在地上晃了几圈儿,脸上晃出笑,开口说:“周云调走了,可是个好事。”

吴有金忙着往嘴里送饭,嚼着米粒看了看马向勇,搞不清瘸子为啥冒出这句话。

马向勇靠着顶梁柱,不抽烟,拿过火绳帮马文点着,瞅着窗户不说话。

马荣着了急,往炕边蹭了蹭,对马向勇说:“你怎么整出半句话?叫人听不明白。妈啦巴,把话都说出来,倒底怎个好法?”

马向勇瞅着马荣笑了笑,仍然不说话。

马文吐出一口烟雾,他说:“周支书这个人不赖,就是不怎么正义,立场不坚定,没把我们贫雇农抬得太高。”

马荣抓过烟笸箩,卷了一个粗烟卷儿,拉过火绳没点着,又把烟卷儿掐碎。端着烟笸箩说:“我没看周云有啥好,就知道和稀泥。他的历史也不清白,要不是当上官儿,跟黄志城划一个等号。妈啦巴,黄志城是地主的姑爷子,他倒没事儿。”

马向勇靠着顶梁柱摆弄火绳,阴阳怪气地说:“谁让黄志城愿意捡剩了?当官儿的是看重手里的权,不会把女人当回事,周云才不去沾那个包呢!”

吴有金吃完饭,喊王淑芬把饭桌撤走。他从裤腰上解下烟袋,马向勇帮他装满。吴有金用火绳点着,吸了一口说:“我不那么认为,周云是扛大活出身,没啥坏心眼儿,不主张坑谁坏谁,给村里做了不少事。他调走,别的支书不见得比他强。”

马文说:“也是的,咱没见新支书什么样,这屁事儿不好说,也没寻思周云调走是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害。”

马荣好不容易卷上烟,抽半截又散开,他把剩在手里的蛤蟆烟甩在地,滑到炕沿上说:“反正我觉得周云不怎么样,妈啦巴,我看他有点护着何荣普。”

马文说:“周云不光护着何荣普,也向着刘占山,没有他,刘占山决不敢穷白活。你看刘占山那个熊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屁点儿事儿他都跟着掺和,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他没少欺负向勇,现在又拿向前开涮。周云一调走,他屁也不是,不尿裤子才怪呢。”马文瞅一瞅吴有金,把目光落在马向勇身上,又说:“不知你们看到没有,今天周云特地找到刘占山,和他在暗处瞎嘀咕,八成是调走的事,我看刘占山立马就瘪茄子了。”

马向勇离开柱子在地上晃,认为到了说话的时机,便问:“你们说周云最向着谁?”

马荣立刻回答:“向着刘强呗,那还用问!妈啦巴,这周支书也不知咋整的,让刘强给摩挲住了。”

“刘强并没有摩挲他。”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了动,他说:“周云对刘强好,还盼着刘强有出息,怎么解释?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别看周云的身份是无产阶级,慢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以前就巴结地主,现在的立场也不坚定,没看出吗?他主动往刘强那边靠。刘强惹祸时,他特意去解围,吴大叔让刘强去工地,他想方设法阻止。有周云在,刘强的翅膀就越长越硬,以后谁也摆弄不了他。所以说,周云调走是好事。”

吴有金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周云巴结地主,这话我不赞成,说他向着刘强,这话我信。可刘强也做到了,他为集体出力,又不调皮捣蛋,就说营造青年林吧,我看周云还真用对人了。”

马荣从炕沿滑下来,扶着门框说:“你也说刘强好,咋不提他砍人的事,而且砍了革命干部马向春。”

吴有金瞪一眼马荣,没说话。

马文说:“小崽子成不了屁事儿,别说周云调走,就是周云不调走,我也不会让他奓翅儿!”

马向勇不停地晃,他的表情在晃动中变化,见马文忙着卷烟,他提问:“你们说将来对咱最不利的人是谁?”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回答:“这个人就是刘强。”

屋里的气氛变得凝重,可听清雾气中吸烟的咂嘴声。马向勇看出叔叔们对他的话不理解,晃着身子说:“我这话有可能重了些,你们听我解释。咱先说这小子的特点,他个子高,有力气,又舍得出力,再加上假积极,不说闲话,表面上热爱集体,热爱国家,又不斤斤计较,往往受到一些人的重视。我看吴大叔都对他有好感,这是他能立足的条件之一。还有,这小子主意正,表面正派,做事果断。要说胆子大,老黑都不如他,这就使他的腰板特别硬。另外,这小子不畏强势,敢打抱不平。大家想想,在刘屯,谁最强势?是我们,这小子能不跟我们作对吗?如果不整住他,我们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马荣问马向勇:“怎么整,把他抓来打一顿?妈啦巴,我怕找不出敢去抓人的。”

马向勇的脸变得松弛,笑得挺轻松,扶着顶梁柱说:“只要我们统一认识,就能整住他。大的运动已经来了,只要抓住刘宏达的尾巴,就能把刘强打翻在地。”马向勇见吴有金只顾抽烟,又说:“整刘强,就怕吴大叔有顾虑。”

吴有金敲着烟灰问:“我有啥顾虑?”

马向勇说:“还不是因为小兰。”见吴有金不说话,他又说:“刘强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招术,专门勾引女青年,要说咱小兰是村里一流的,偏偏和那小子打得火热。我说话吴大叔别不爱听,他俩往一起凑,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定有搞对象的念头。”

吴有金不高兴地说:“孩子的事,咱们这些大男人少跟着闹哄,唠点儿正事。”

马向勇并没因吴有金的不高兴而影响情绪,他说:“我说得可是正事,咱都看见了,开拖拉机的姑娘长得不错吧,也跟刘强挺近乎,主动要求住他家,我怕小兰接受不了。”

吴有金让马向勇说得心发堵,没好气地说:“他刘强爱勾谁勾谁,我家小兰不会被勾走,我不会同意小兰和刘强搞对象!”

马向勇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一阵乐。

吴有金抽足烟后对屋里所有人说:“不管谁当支书,我们都要吃饭,整谁不整谁,那得慢慢来,最主要的是把地侍弄好,不产粮说啥也没用。我看小苗出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开始铲地。”

拖拉机在荒草甸子上停了一夜,修机器的人还没来。刘屯人看过了趴窝的拖拉机,再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新奇。社员们扛着锄头,在组长马向前带领下,来到甸子上的地里,夏锄生产正式开始。

宋家的祖坟就在地头,坟旁长了几棵杨树,那丛被刘屯人议论了几辈子的王八柳没了生机,柳枝七扭八歪,但它仍然艰难地活着。

七八十名男女社员在地头一字排开,马向前铲了头垅,刘强第二。马向前示意刘强到后边去,刘强不同意,马向前说:“嘿,嘿你个毛伢子,在前面影响质量,到后面打狼去。”刘强没理会他,贴着马向前的垅铲了起来,铲了百十步远,马向前停下检查,着重看了刘强的垅。刘强确实铲得很好,荒草全部锄掉,小苗分的均匀。马向前点点头说:“嘿,是个好社员。”他往后看了看,大声喊:“嘿、嘿也好,大家铲的地都要像刘强铲的一样,铲不好就返工。”马向前检查到何荣普铲的垅时,认真拨弄每一棵苗。何荣普的头晃得很厉害,握锄的手也有些颤抖。马向前狠狠地瞪他一眼,又接着往下检查。检查到刘氏那条垅时,特别关照地说:“老刘太太,你岁数大,又吃不饱,别太逞强,能锄多少是多少。”

太阳渐渐升起,晨露逐渐消去,社员们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当太阳升到头顶时,疲劳的社员感到了烈日的炎热。它像悬在头上的火炉,烤得人们喘不上气来。

刘强第一个铲到地头,他用衣襟擦擦汗水,回过头接刘氏。刘军病得下不了炕,刘氏只好出工。

突然有人惊呼:“刘氏晕倒了!”社员们扔下手中的活,都向刘氏围过去。

王显富是刘氏的表弟,他用手在刘氏的脸上按几下,刘氏的脸上出个坑。王显富说:“脸膀成这样,可能是吃错野菜了。”马向前问他:“老刘太太有没有大事儿?”王显富摆摆手:“没啥大事儿,吃不饱,连累再饿,晕过去了。找个荫凉地方,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刘强把刘氏背到宋家坟地的杨树下,马向前招呼大家:“嘿、嘿也好,肚子饿,干不动了,先凉快凉快,等到吃饭钟点儿,咱们就回家。”

刘氏睁开眼,开口就骂:“我操你祖宗小双子,你把我坑苦了,你自己去享清福,咋不把我娘俩带走啊!”

王显富安慰她:“姐,先别骂,你的脸膀得很重,是不是吃错啥了?”

刘氏有气无力地说:“没吃啥,只吃了薇菜。”

王显富问她:“你不是认得哪种薇菜能吃吗?”

刘氏说:“我倒是认得,乍叶的能吃,宽叶的不能吃,饿急了,也就不管那些。”王显富摸着自己的脸说:“我的脸也膀,多半是饿的。”他又说:“姐,你也得吃点儿粮食,刘军都那样了,你不能太顾他,把自己的身子弄垮。”刘氏流着泪说:“我这老骷髅怎么都好说,省下粮给军儿吃,盼他有个好转哪!”刘氏又想骂小双子,看众人围着她,只好用眼泪向小双子倾诉苦难。

孙胜才挤到马向前旁边,小声问:“你饿不饿?”马向前说:“嘿,嘿会不饿,我早上没吃饭,只喝一瓢凉水。”孙胜才挤挤眼:“你领咱们回家,都饿得不行了。”马向前摇摇头:“嘿、嘿也好,没到钟点儿,嘿也不许走。”

孙胜才眨着小眼睛说:“吴有金只会看太阳,不知道钟点儿,咱们回去吧。”

马向前把孙胜才推开,翻着大眼珠子说:“嘿、嘿也好,我才不信你呢,今天是大晴天,太阳还没到位置,看树影就知道,吴队长比我看的准。”

孙胜才凑到刘强那,刘强正在看护刘氏,没理会他。他拍了拍刘强的肩膀说:“哎,周云说你认得报纸,你给咱们讲讲大鼻子吃牛排骨,咱们先解解馋。”刘强看一眼刘占山,孙胜才立刻说:“我不爱听他白话,你给讲讲。”

刘强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那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愁吃穿。不光有牛排,还有面包,有牛奶,有土豆烧牛肉。”

孙胜才吧嗒嘴,往肚里咽口水,低着头说:“牛奶,牛肉咱就别寻思了,我现在只想吃上一口面包。”

王显富说:“别想着吃面包,如果秫米饭大饼子管够吃,我就算没白活。年轻时给刘有权扛活,一顿只给一块豆腐,我太想多吃一块,半辈子都没达到。”王显富咽了一口唾液,像是品尝当年豆腐的味道。

刘强说:“那是旧社会,劳动人民的劳动果实都让地主资产阶级掠夺走,大多数劳动者受剥削,富了少数人,穷苦人挨饿受冻没人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和我们过去一样,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有种族歧视,阶级歧视,富人把穷人当做牛马。他们口头上宣扬民主,实则封建**。他们鼓吹人权,实际上是极少数人掌握国家的一切权利,法律被掌权人玩弄。那里只有地主、贵族的自由,根本没有老百姓的自由。”

王显富的弟弟王显有是个老实人,也给刘有权扛过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问刘强:“你认得报纸,把有用的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苏联?什么时候让大伙都吃上大饼子?”

刘强说:“那倒没写明,只写十五年赶上英国。”

王显有显得很失望,摇着头说:“赶上苏联是好事,赶英国不太好,他们也挨饿,还受歧视。你刚才说的什么水深火热,又是什么三分之二,我可不想过那种生活。”

王显有的问题很难让刘强解释明白,几分之几也搞不清,上面也没统一说法,有讲三分之二,也有讲四分之一。刘强小学毕业,对分数不太懂,只好说:“报上说的是经济上赶上英国。”

王显有摇摇头:“我不懂什么叫经济,如果和苏联老大哥一样,每天吃个面包,那该多好啊!”

刘强说:“面包会有的,只是我们现在还要艰苦奋斗。要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不如我们,想到台湾同胞还在受苦受难,我们应该感到幸福,挨点饿也算不了什么。”

在树下躺着看虫子爬树的刘占山听刘强讲面包,有一种望梅止渴的感觉,吧嗒几下嘴,咽下几口唾液。又听刘强说挨点儿饿不算什么,觉得不顺耳,翻过身对着刘强说:“你也成大白话了!挨点儿饿不算什么?饿你三天,你连娘都哭不出来。多讲面包,少讲大道理。”

刘强反驳他:“这不是我编的,报上这样写,白纸黑字,不信你自己看。”

刘占山说:“写报的人准不挨饿,如果饿急了,他只想吃大饼子,决不会惦记着外国的三分之二,也讲不动什么水深火热。又讲什么电灯电话,有屁用?只要不饿肚皮,我看比啥都强。”

刘强说:“写报的人那是站的高,看的远,不像你,只看眼前。”

刘占山调过身去,高声说:“去去去,没人听你白话!”他问孙胜才:“哎,你饿不饿?问问马向前还让不让回家?”

马向前说再等一会,孙胜才还让刘强讲面包,刘强说:“报纸上写得很明白,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我们打败了小日本、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我们现在是建设社会主义,过几年就实行**,到那时,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就是有多大力气出多大力气,没人逼着干活,也没人耍滑,抢着争着干工作。社会财富积累多了,劳动人民想吃啥有啥。可以吃面包,也可以吃白面饺子,可以喝牛奶,也能吃上牛排。”

被饿得对面包失去信心的王显富仰在树根上问刘强:“报上真是这样写的?”

刘强点点头。

王显富又问:“你说准点儿,还得几年实现?”

刘强摇摇头。

孙胜才突然站起身,指着东南说:“旧道上过来一个人,像是刘强他爸。”

刘占山坐起身,惊疑地说:“很像刘宏达,怎么这样蔫呢?”

刘强调过头去,看到旧道上的人脚步很沉重,他的心压上了石头。

一直装睡的马向勇睁开眼,指点刘强的后背恶狠狠地说:“显摆吧!假积极,美不了几天,我就让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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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多吃一块豆腐,大半生都没达

第九节

刘宏达所在的学校离家远,从贺家窝棚坐火车有三站地。 他回到学校,学校领导还在征求批判意见,很多教师已经预感到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全都缄口不言,刘宏达面对精心写好的书面材料,变得很彷徨。人生中的几次打击,使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地去思考。他怕领导在材料中挑出严重的政治问题,毁了自己不算,更主要的是连累整个家庭。如果不把材料交上去,又白费了自己的心血,也错过了大好时机,自己的冤屈也就永远无处诉说。刘宏达狠狠心,把材料中的敏感语言删掉,怀着忐忑的心情交了上去。

刘宏达先是希望他写的东西能被领导过目,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后来又怕被领导揪辫子,幻想那些带有批评的文字在没亮相时就进入历史的垃圾堆。

形势的变化出乎意料,所有提意见的人都受到处罚,意见尖锐者被戴上右派帽子。帽子虽然不大,却被开除公职,重者蹲进监狱,轻者和四类为伍。正当刘宏达惶恐不安时,等来一个处理决定:“该同志思想有右的倾向,不适合教育工作,遣返回乡,待思想改造后再用。”

虽然刘宏达有思想准备,但是,没想到处理的这样重。他低着头回了家,整天不出屋,眼巴巴地熬着日出日落,痴呆地改造着不合时局的右倾思想。麦子拔完了,高粱长出了苞蕾,刘宏达也没等来“再用”的通知。他的心情非常烦躁,曾经读过四书五经的教书先生,在家里骂起老婆孩子。

时间是最好的磨练,刘宏达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细一想,感到后怕。比起那些戴帽的右派分子,他又感到庆幸。右倾思想需要改造,革命者并没把他从人民内部踢出去。

刘宏达不知道,他没当上右派分子是亏得学校做了大量工作,包括把一些有思想情绪的人清出教师队伍。很多学校都这样做,客观上使很多刘宏达这样的人免遭更大的劫难。

在家憋闷了半个夏天的刘宏达到队里出工,由于对农活生疏,还赶不上半拉子。队里给他记半个工的同时,马向勇等人又追溯到土改,说刘宏达的成份定得不合理,半拉子不能视为整劳力,如果当时把刘宏达当半拉子计算,他家最低也是个小地主。

说归说,宣扬归宣扬,马向勇和马荣还没能力推翻土改的结论。但是,阴湿的风能推来乌云,刘强和父亲都感到巨大的压力。

刘强在队里干得很出色,每项农活他都抢在前头。马向勇向叔叔们许诺整治刘强,只可惜找不到刘强的毛病,他在背后偷着骂:“小狗崽子,没几天欢实,现在的四类又多个小弟弟,变成了五类,增加到六类时,就把你归弄进去。”

还没到割草的季节,农活不是很忙,社员们利用这段时间割柳条。把撸掉皮的柳条交给生产队,吴有金计件给工分儿,湿的白条一百斤为一个工。

刘志放暑假,帮哥哥割柳条,哥俩很快就完成了工作量。刘强到瓜地向看瓜人王显富要了一个烧瓜给刘志,让刘志帮他把百十斤的一捆柳条搭上肩,哥俩开始往村里走,走出不远,碰到吴小兰向瓜地走来。

吴小兰以买瓜为借口,实则背着父亲来迎刘强,当然,也尽量避开村里的任何人。

马向勇告诫吴有金管住吴小兰,吴有金以命令的口气不让女儿和刘强接触,方法很简单,态度很粗暴。吴小兰不敢顶撞父亲,又不能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展露给父母,只想再隐蔽。然而感情就像燃烧的火,越挤压,能量就越需要释放。

吴小兰不想成为刘强的恋人,只想永远成为他的小伙伴儿。小伙伴儿间可以自由玩耍,父母看着会开心地欢笑。恋人则不然,不但承受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而自己内心泛起的波涛也像内压一样撞击着,膨胀着,和外压共同作用在还未成熟的心灵。有辛酸苦辣,也有甘甜。吴小兰不想长大,她想留住童年,又明知做不到。时光在催人奋进的同时会毫不留情地抹去过去的美好,留给吴小兰的是童年的回忆。

战争还未结束,黄岭小学的教室里传出孩子们的读书声。教室极简陋,是三间失去主人的土房。教师只有两名,一名是八先生,一名是刘宏达。两位孩子王敢在炮火硝烟中挥鞭执教,是他俩都要养家糊口,而共同的本事是用教书换取粮食。

刘强背起书包上学,吴小兰失去最要好的小伙伴儿。闷闷不乐的女孩喜欢独自站在村头,太阳升起时,看着刘强上学去的背影,晚霞时迎接刘强欢快的笑容。刘强告诉她:“上学很好,能学到很多知识,老师不打学生,还教育学生不要打架。”

吴小兰回家抱住母亲的腿,哭着相求:“妈妈,我想当学生。”

母亲不愿让女孩子去三里外的地方上学,把责任推给父亲:“我说了不算,你去问你爹。”吴小兰缠父亲,父亲同意了孩子上学的要求。

王淑芬站出来反对:“一个女孩子,出个差错怎么办?”

吴有金说:“她非要去,又哭又闹,我有啥办法?”

“你不能啥事都惯着她。”

“你有能耐你管,别啥事都让我操心。”

王淑芬看了看哭泣的女儿,又觉得真的管不了,只好说:“她要去就去吧,求求老刘家,叫刘强领着她。”

“也就得那样。”吴有金点头说:“等刘强下学,你把小兰领过去。”

王淑芬还是担心:“学校离家远,道旁又有坟地,小孩子没长性,要是刘强不管咱小兰,我怕吓着她。”

吴有金瞅一眼王淑芬,又瞅瞅女儿,他说:“我看你尽操那些没用的心,也不是没见到,这两个孩子光屁股就在一起玩,稍大点儿满甸子疯跑,好着呢。不管遇啥事,刘强都是护着咱小兰,没见过刘强欺负她,咱小兰也好像离不开人家似的。还没看见吗?刘强放学时,小兰准跑到村口,干啥去?还不是想一起玩儿。”

王淑芬说:“那就让小兰跟刘强跑达几天,等她受不了学堂的管束,或者刘强不带她走,她就死了这份心,新鲜几天也就算了。”

吴小兰去了两天,回来挺欢乐。王淑芬真的活了心,在丈夫面前嘟囔:“自古以来,咱刘屯还没有女人识字的,李淑芝上过两天学,那点墨水也都就饭吃了。咱小兰如果念下来,还兴有个出息呢!只是……”

吴有金瞪一眼王淑芬:“有啥话你就说出来,我最烦吞吞吐吐的。”

王淑芬说:“你要真的让小兰上学,我就给她缝书包。”

吴有金沉思后说:“我倒不图她有什么出息,只要不在家哭闹比什么都强,反正也有伴,就让她和刘强一起念吧!”就这样,吴小兰成了和刘强一个班的学生。八先生让吴小兰和刘强坐在一起,还让刘强帮吴小兰补上课程。

后来,刘强随父亲去了贺家窝棚,少年吴小兰哭着做和刘强一起学习的梦。就在吴小兰为梦想而努力学习的时候,刘强回到刘屯,当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少年新农民。重逢是喜悦的,吴小兰又感到几分失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刘强。他觉得刘强如果坐在教室里,她的梦才会少一份缺憾。

刘强是坚强的,并没有因社会的歧视而自暴自弃,虽然远大的理想变得渺茫,但他更能面对现实。刘强乐观,能够善待他人和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吴小兰在没有失去依赖感的同时又有了敬重。

吴小兰不明白,刘笑言和刘春江在民主的社会中,为什么享受不到基本的民主权利?在清除剥削、铲除压迫的国家里,刘屯人为啥把他们踩在脚下?宪法规定人人平等,刘屯人为啥不给他们平等的待遇?多少代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推翻了奴隶制社会,又打倒封建王朝,他们的追求为啥和刘屯的现实有那么大的差距?吴小兰更不明白,马向勇和马荣为什么要把刘强置于刘笑言和刘春江的境地?父亲为什么对刘强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尽管吴小兰心中有诸多不明白,仍然对未来充满信心,她热爱生活,要把家乡建设得更加美好。

阳光烤干了晨露,微风吹散湿润。吴小兰来到甸子上,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觉得天太高,地太阔,垂柳热情,青草亲切。她想跳,她想跑,她轻轻唱起歌:

“绿草丰,河水滢,

野花灿烂垂柳青。

虫声唱,蛙声停,

雄鹰展翅牛马行。

前鸟叫,后鸟应,

难分难解儿女情。

顶天树,可容藤,

携手相扶好人生。”

吴小兰帮刘强放下柳条,刘强让刘志先回家,刘志斜一眼吴小兰,怀着一肚子怒气往村里走。

刘志被马荣踢了以后,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仇恨的种子,他不但恨马文和马荣,也恨吴有金。

吴小兰对刘志很好,刘志也对她挺亲近,那是过去,吴有金和马荣还没有刁难他家。现在不一样,吴有金成了他的仇敌,吴小兰理所当然的不是好东西。她又来和哥哥套近乎,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做专门祸害好人的野狐狸。

刘志还小,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只会简单地看待仇与恨,还不能在是是非非中正确分辨爱与情。少年的认识虽然肤浅,但在残酷的打击下会变得固执,他会把磨难看成灾难,混淆对手和无辜。给刘志带来磨难的因素很多,有马向勇、马荣,也可以说有吴有金,刘志把仇火延伸到吴小兰身上。

吴小兰到甸子上找刘强,没啥正经事,也不是刘志想象的勾引,是因为有几天没见面,吴小兰心里痒,攒了很多话,要对刘强倾诉。明明是故意,吴小兰却说:“碰到你正好。”刘强瞅着吴小兰笑,笑得吴小兰露出几分羞,低声说:“咱俩到青年林看看。”

刘强把柳条放在路边,两人趟过没腰深的荒草,径直向青年林走去。吴小兰忽而摘个草穗,忽而掐个野花,非常愉快地问刘强:“你说咱刘屯将来是什么样子?”刘强只是笑,没有回答。吴小兰自言自语:“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就住上砖瓦房,不再漏雨,也不用年年抹墙。冬天有棉衣,夏天有短褂,男人们穿着鞋下地干活,省得被草茬子扎。还要修大水库,龙王爷都听咱的话,不发大水,年年丰收。咱们把脚下的荒地都开成良田,打下的粮食吃不了,还要支援世界人民。”

听着吴小兰对未来的描述,刘强表情凝重,想到吴、马两家把他推到斗争的对立面,也明知无力改变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只有勇敢去承受。刘强对家乡的憧憬和吴小兰是相通的,但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切要用共同的努力去取得。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榜样的力量无穷,就像营造青年林,支书周云仅仅栽下一棵树,而留在乱坟岗子上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年林。

刘强期待一个能够化解仇恨的模样,用他的力量把刘屯的力量凝聚在一起,用他的力量清扫出一片和谐的天地。

两人来到青年林,看到一派生机的景象,都很激动。吴小兰跳到刘强身前,敞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片树林。她兴高采烈地说:“刘强你看,我们的力气没白费吧!再过几年,这些树都成了材,我们的家乡就大变样了!”

刘强看到自己领头建成的青年林,心里充满自豪感,他认真地查看树苗,生怕它们中的每一棵被人毁掉。

这时,树林中传来砍树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听得很清楚。刘强在心里说:“刚刚栽下的小树,哪能经得起这样的砍伐?”他扔下吴小兰,不顾一切地向砍树的方向跑去。

砍树的人是马向东,旁边还有吴殿发帮忙,刘强赶到时,他俩已经砍倒十几棵小榆树。

刘强问:“谁让你们砍这里的树?”马向东没理他,抡着砍刀继续砍,刘强怒喝:“住手!”马向东直起腰,满不在乎地说:“怎么,砍树了!你管得着吗?”

刘强瞪着马向东,历声说:“树是我栽的,我当然管得着!”

马向东向刘强翻翻白眼儿,不屑地说:“是你栽的,我也栽了,我砍我自己栽的树。”

“是你栽的也不许砍!”

“我就要砍,你能把我怎么着?”

随即赶到的吴小兰问马向东:“这么小的树,你砍它能做什么?”

马向东说:“做鞭杆子,做镰刀把,还可以做钓鱼竿,用处老大了。”吴小兰说:“荒甸子有的是树,你到那砍呀!这些树是大家用汗水浇灌活的,还指望它挡风沙呢!这么小就被糟践,你不觉得可惜吗?”

马向东看着吴小兰说:“可惜个啥?就这么大正合适,再长粗就不能做鞭杆子。反正这些树是大家的,早晚也是砍,谁先砍谁得,总比留给别人强。”

吴小兰批评他:“你不能光顾自己,没有集体观念。”

“我不管集体不集体,只知道树是刘屯的,我有份儿,我就砍!”

吴小兰说:“树是大队支持栽的,就是长成材,也得大队下令才能砍伐。”

马向东嘟囔:“什么大队支持,也就是周云出的道道,让刘强这小子出风头。”马向东也知道在青年林砍树不在理,但是,他有意气刘强:“小兰姐不让砍也就算了,你算老几?”

刘强强压怒火,问马向东:“你说谁算老几?”

马向东把砍刀握在手里,大声说:“说你又怎样,不是当年了!你砍了马向春,我们便宜了你,给你留条小命。今天你碰我一根毫毛,我让你跪着扶起来!”

吴小兰问马向东:“刘强砍马向春,和你有什么关系?”

“马向春是我大哥,他吃亏,我坚决不答应!”

吴小兰解劝他:“刘强是被逼急,才动手砍了向春大哥,失错了手,又赔了不是,已经过去了,你别没完没了。”

马向东说:“我知道你向着他。”

吴小兰分辩:“向情向不了理,你砍新栽的树就是没理,刘强可以制止你。”

马向东翻了翻眼皮说:“现在讲阶级斗争,真理在我们贫下中农手里。”

吴小兰知道和马向东讲不清是非,也搬出“斗争”武器:“刘强代表集体利益,你必须听他劝阻!”

“他能代表集体?”马向东伸长脖子大笑:“哈哈!他有啥资格代表集体?要说我代表还差不多!”

“你别胡搅蛮缠!”

“咦!咱两家是亲戚,你倒替他说话,这小子挺有能耐呀!”马向东架着砍刀,两眼看着刘强,提高嗓门喊:“告诉你刘强,别以为还是从前,树虽然有你栽的,但是你没权管。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和刘笑言、刘春江是一路货色!还管别人呢,过几天就让我老叔拿枪看着你们干活!”

刘强的脸变得铁青,双手攥成拳头。

吴小兰站到马向东面前,用力推马向东手中的砍刀,对他喊:“不许你胡说八道,刘强和刘春江他们不一样。刘笑言是地主儿子,刘春江他爹刘哓明是历史反革命,刘强他爸爸不是那种人,你不该把他们放在一起。”

马向东推开吴小兰,对她说:“刘宏达被学校开除,和刘晓明一个样。你要不想粘包,以后少跟他在一起黏糊”马向东看了看刘强,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别阳棒了,和刘春江一样老老实实吧!”

刘强一步抢到马向东跟前,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他咬紧牙关,两眼一眨不眨。马向东向后缩,随即举起砍刀。

面对悬在头上的利刃,刘强纹丝不动。

见刘强赤手空拳,而且没有主动进攻,马向东变得更加强硬:“告诉你刘强,你砍我大哥不能白砍,我今天要用砍刀报仇!”

吴小兰冲上去,她想推开刘强,可刘强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吴小兰喝问马向东:“你杀人不偿命怎地?”

马向东喊吴殿发:“把你姐整走,崩上血洗不掉。”吴殿发拽姐姐,吴小兰哀求弟弟:“快把马向东的砍刀夺下来,伤着刘强,马向东也好不了。”

吴殿发看着马向东,拽着姐姐不放。吴小兰哭着喊:“刘强,你快躲开,快躲开呀!”

刘强没有躲,逼视马向东。

马向东胆怯,举刀的手颤抖,但他不能在刘笑言一样的人前服软,运足气大喊:“你要滚开,我就饶过你,要不认步,别说我手下无情!”

刘强不滚,连眼球都不滚动。吴小兰求他离开,刘强听不见。

马向东向旁挪动身子,用刀比划,威胁刘强:“我老叔说了,对四类不能客气,该打就打,该杀就杀,杀了也不用偿命!”马向东打算连气带吓把刘强打发走,借此来显示自己的威风,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在砍刀下表现得比磐石还要坚硬,这才体会到为什么刘屯人说刘强比老黑还要胆大。他疑惑胆大的人可能不怕死,并不知正义的人在紧要关头会把生死置之度外。马向东想溜走,看了看吴小兰姐弟俩,又怕以后说他熊,他回头看一眼身后,咬着牙挥刀向刘强头上砍去。

吴小兰吓得“妈呀!”一声,立刻瘫倒在地。

就在砍刀快要接触头上的一刹那,刘强抬左手架住马向东的胳膊,马向东脱了手,砍刀从刘强肩上擦过,刀尖扎进荒地里。还没等马向东缓过神儿,刘强的右拳重重地击在马向东的脸上。失去砍刀的马向东吓得失魂落魄,顾不得头上疼痛,拔腿就往村里跑。吴殿发捡起砍刀,也跟着跑回家。

刘强把瘫倒的吴小兰拉起来,吴小兰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去抓刘强的手,又突然缩回来,吴小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唉呀,你的脸怎么这样白?”

刘强喘着粗气,没有回答吴小兰。

吴小兰劝他:“想不到马向东真敢下黑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跑掉也就算了,要真的砍上你,那可怎么办?吓死我了!”

刘强苦笑着摇摇头。

吴小兰把刘强拉出青年林,他俩来到路边找到柳条捆,吴小兰想帮刘强把柳条搭上肩,试了几次,刘强都没扛动。

两人坐在柳条上,刘强对吴小兰说:“我歇一会儿,缓过劲儿就回去,你先走吧!”

吴小兰问:“没有人搭肩,你怎么扛起来?”

“还有割条子的。”

吴小兰不打算走,小声说:“我也歇一会儿。”

刘强瞅了瞅吴小兰,又往村里瞅瞅,他说:“我怕被你爹知道,他又会为难你。”

“我爹不会来这里。”

“别人看见会告诉他。”

吴小兰无可奈何地说:“告诉就告诉吧!反正马向东也不会说我的好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刘强若有所思,叹口气说:“我倒是不怕鬼叫门,就怕人心不正啊!”

西北方飘来云,太阳在云中穿梭,吹来的微风很凉爽。吴小兰站起身,抖抖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又坐下,对刘强说:“盛夏天,难有这样凉快的天气,咱俩多呆一会儿。村里人都知道咱俩是一起长大的,个别人说闲话,用不着在乎他。”

刘强昂头看天,低声说:“凉爽是暂时的,只怕是要闹天头啊!”他自言自语:“建青年林时,马向东也参加了,他就舍得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毁坏掉?”

吴小兰劝刘强:“马向东是个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跟他一般见识。”

刘强说:“我看不止是混不混的问题,想破坏青年林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吴小兰理解刘强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姨父以及马荣、马向勇都反对刘强领着植树造林。他们非常清楚造林会给村里带来好处,为啥要高喊着革命口号扭杀好的事情呢?吴小兰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但她不能对刘强挑明,这不是对马家有顾虑,而是怕刘强受伤害。她说:“马向东是个别人,也是为了一点儿私利,或者图个方便,他还到不了故意破坏青年林的地步。”

刘强问:“如果不是我领着平坟造林,换别人的话,马向东还会这样做吗?”

吴小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刘强说:“我是砍过马向春,但我知道错,马向春原谅了我。为什么马文、马向勇总是揪着不放呢?别说没有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也应该逐步解开啊!”

吴小兰不说话,她认为怎样解释都没用,因为刘强比她看得更清楚,不如听刘强说下去:“我认为马向勇一些人不是为马向春抱不平,而是利用仇恨获得私利,他们会把矛盾制造得非常激烈,让仇恨逐步加深。”

东南方升起云,比西北方漂来的云层低,太阳被挤在云后。刘强站起身,用手拽了拽柳条捆又坐下,吴小兰挨在他身边,低声问:“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你该怎样面对?”

刘强坚定地说:“我奶奶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能因阻碍而停步不前。”他看了一眼吴小兰,又说:“我好像有预感,我未来的路会不平坦。”

两个方向的云挤在天空,远处的闪电送来轰隆声。吴小兰扶着刘强的肩站起,刘强也跟着站起身,把柳条捆扛在肩上,坚定地说:“咬咬牙,都挺过去了,只要挺直腰,脚步就走得坚实。”

天色阴沉,吹来的风都是湿的,连绵的淫雨就要光临这个十年九涝的小村子。

马向东空着手跑回家,马文问他:“让你砍鞭杆儿和镰刀把,你整到哪去了?”马向东低着头不吭声,马文喝斥他:“都这么大了,屁事儿也干不成!秋收要用镰刀,打秋草也用镰刀,让你整个镰刀把你都弄不来,真他妈白吃饱!”

马向东低着头说:“刘强不让砍。”

“啥?”马文大声吼:“刘强算个屁,他爹都被学校开除了,你还怕他?”

马向东抬起头,马文吃惊地问:“这脸咋回事?鼻子里也是血,和谁打架了?”

马向东哭丧着脸,小声说:“让刘强打的。”

火冒三丈的马文跺着脚:“你也不比那小子小多少,叫他打成这样,真他妈熊到家了!”他见马向东不吭声,火气更大:“妈的,这小子反了大天,砍了马向春的事没完,又欺负我的头上。”马文拽起马向东:“走,我和你找他去!”

马文的老婆王召弟身体不好,性格很柔弱,是个很善良的人。她靠在炕沿上劝丈夫:“半大小子打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咱们当大人的帮着不合适。如果真是刘强欺负咱向东,我去找李淑芝说说去,李淑芝很通情达理,不会护犊子。”

马文把老婆推到炕里,气急败坏地说:“你个臭老娘们儿懂个屁?这不是平常的孩子打架,是两个阶级的斗争!咱们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让他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

马文拽着马向东冲出院门口,迎面遇上马向勇。

吴殿发和马向东跑进村子里,看见马向勇,把刘强制止砍树的事告诉他。马向勇问:“就刘强一个人?”吴殿发没撒谎:“还有我姐。”马向勇脸上露出奸笑:“你把这事告诉你爹,就说刘强领你姐钻树行子。”见吴殿发往家走,他急冲冲地来找马文。看到马文怒不可遏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

马向勇明知故问:“三叔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脸都气青了。”

马文说:“找刘强算帐去,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一下,阴笑着说:“下着小雨,你上哪找他去?他和吴小兰在甸子上瞎混,专门找避人的地方,说不定钻到哪个窝棚里。就算找到他,那小子也在气头上,生死不怕,弄不好还会伤着我们。”

“我抄他家!”

马向勇摇摇头说:“抄他家有啥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刘宏达是个书呆子,你打他几下也不解恨,真正挑家过日子的是刘强。”

马文怒气冲冲地问:“你的意思让我认?”

马向勇奸笑着:“我什么时候说过认字,不但不认,还要老帐新帐一起算!”

马文抱怨马向勇:“你总是一起算一起算,也没看你把谁算了!刘强自从砍了向春以后,愈发不可一世,又领着平坟,又领着栽树,你看把他美的,刘屯都盛不下他了!”

马向勇拉马文:“三叔,先别在外面喊,天不好,咱们进屋研究对策。”马向勇进屋就说:“三叔别着急,想对付刘强,办法有的是。上边又有新招,又是反右,又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接一个,都是对我们有利的事,我们可以不用刀子,也能把刘强收拾掉,像何荣普、刘占山那号人,也都得老老实实。”

马文急着说:“你别卖关子,来点实的,你说怎样收拾刘强?”

马向勇说:“公社成立一个跃进营,下来任务,让每个大队去十五人到河沿口集合,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咱们和吴大叔说一说,借这个机会把刘宏达派去。”

马文摆着手说:“你原来就这个主意,派刘宏达去有屁用,那里供饭,刘家还省了粮食。”

马向勇笑着说:“三叔你还是没明白,那些人去干啥?说是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实际是劳动改造。去的人都是说怪话的,吹大牛的,思想落后的,得罪领导的,没有好人。那里有专人看着,每个看守都有枪,跟对待阶级敌人一个样。听说表现不好的还要戴上帽子,原来不是有四类吗?多个右派变成五类,以后还会有六类七类的。”

马文说:“那还不如把刘强送去,告诉我们认识的看守,狠狠管制他!”

马向勇摇头说:“这不行,刘强假积极,目前还不够送跃进营的条件,吴大叔也要考虑影响。”

马文说:“啥叫不够条件,他打咱向东就是条件。向东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被坏人欺负,革命怎么搞?你少说屁话,帮我总结条件,我去跟吴有金说,就把刘强送进跃进营,省得吴小兰围着他的屁股转。”

马向勇亮出他的观点:“当前形势下,要说找一个人的毛病很容易,说他好他就好,说他坏他就坏,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整几条罪名也能把人杀掉,被杀者也会遗臭万年。但是,这里涉及一个权字,我们上边没人,吴大叔办不到。”

马文不服气,大声说:“就算吴有金没有杀人权,把小崽子送进跃进营还是可以吧?这点儿权再没有,我看这队长当得屁也不是。”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的大队书记是兰正,这个人不好琢磨,如果他能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把刘强送进跃进营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马文说:“说别人我不知道,还不了解兰正?他屁立场也没用,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

马向勇晃到马文身边,阴着脸说:“随风倒还真不错,就怕和周云一样,是个顽固头。”

马文搞不清马向勇的意思,他问:“我不爱听你这些屁话,捞点儿干的,怎样把刘强整进跃进营。”

马向勇停下晃,恶狠狠地说:“说刘强破坏青年林!”

马向勇的话让马文和马向东都感到惊诧:“倒打一耙?青年林是刘强领人栽的,说他破坏有人信吗?”不等叔叔提出疑问,马向勇说:“要想整倒刘强,定他反革命破坏罪是最好的办法。”

马文提出不同看法:“定破坏罪要有证据,刘强没拿青年林一棵树苗,这罪定不成。你再想一想,用别的屁事儿定罪。”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抽动,把眼神挤得愤怒,说出的话非常狠毒:“咱向东砍下的树就是刘强破坏的罪证!”马向勇的话音落下后,整个屋子变得阴森恐怖,王召弟扶着窗台说:“李淑芝一家和咱没有深仇大恨,别把事情做绝了啊!”

马向勇盯着王召弟,其形态像残暴的鹰看准了跑不掉的病鸡。马文大声吼:“臭老娘们儿,不让你说话你还没脸!刘强砍了向春,又来欺负向东,这就是深仇大恨!屁也不用想,就按向勇说的去做!”

马向勇说:“刘强家成份高,他爹又被学校开除,他肯定敌视无产阶级,脑子里全是反革命破坏思想,有思想就有行动,十几棵被砍的小树就是他破坏的铁证。”

马文有些顾虑:“就怕刘强死不承认,咱向东还得担不是。”

“凭刘强的成分和他家的政治地位,上边不会在乎他的话,不承认也是承认。”

马向东提出疑问:“我和刘强打架时,吴小兰在现场,就怕她把事情说出去。”

马向勇瞅马文,马文说:“这个臊丫头片子,还真他妈要坏事!有她在里面搅合,这屁事儿不好整。”

马向勇说:“按理说吴小兰和咱是亲戚,应该站在咱这边,可她让刘强灌了**药,投到刘强怀里。吴大叔再不操心,就怕以后不好收场。”

“我去找吴有金!”马文大声说:“让他把丫头管住,别在外边丢人现眼!”

马向勇吸了一口长气说:“吴大叔那也是一道坎儿啊!”

“这话怎讲?”

“吴殿发知道是咱向东砍的树,让吴大叔往刘强身上栽赃,凭他的性格行不通。”

马文泄了气:“这个山东棒子太固执,屁事儿不好办。”

马向东亮出他的招术:“不通过我姨父,把刘强反革命破坏的事直截报告兰正。”

马向勇赞成马向东的意见,又加以完善:“不通过吴大叔倒是可以,得想法让他不干预,还得从吴小兰下手。”

马文问:“怎下手?不能把吴小兰也送进跃进营吧?”

马向勇说:“咱把吴小兰和刘强的关系说得严重些,也把后果摆明,让吴大叔用全部精力对付他的宝贝闺女,吴小兰也就没机会替刘强说话,等兰正把刘强送进跃进营,就不容他翻身了。”

马文去找吴有金,由马荣向兰正汇报刘强破坏青年林的事。

兰正坐在大队部的椅子上,让马荣站在对面汇报。马荣说:“刘强在青年林砍了十几棵树,是纯粹的反革命行为,只要你兰书记点个头,我立刻把他抓来。妈啦巴,对破坏青年林的坏人,一定要狠狠打击!”

兰正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说:“周云对我说过,刘强是个非常进步的青年,他领着小青年平坟造林,是对村里的贡献,他为什么要毁林呢?”

“那还用问?”马荣粗声说:“刘强成份高,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妈啦巴,那小子和革命领导有仇,天天想破坏。”

兰正喝了一口水,然后念叨:“上中农的成份是高了些,也不是敌人,团结对象嘛!”

马荣解释:“他家的上中农定低了,要是我说了算,就给他定地主。妈啦巴,刘强他爹有重大问题,被学校开除回家。”

兰正把一杯水倒进肚儿,对马荣说:“你提供的东西很重要,大队一定严肃处理。但是,刘强这小子嫌疑重大,不能送跃进营,待我调查后,对他狠狠打击!”

马荣没完成马向勇交待的任务,嘟囔着想离开,被兰正叫住:“你回去通知吴有金,说跃进营催得紧,让他快些把人送过去。”

马荣回到马文家,马文抱怨他“屁事”也办不成。马向勇说:“兰正这个家伙太滑,不相信刘强会破坏青年林,那也好,先把这事压下。不送刘强也不要紧,把刘宏达送去也一样,他爹是改造对象,他是改造家属,形势再发展,我们就把他和刘笑言、刘春江划在一起,那时我们可以任意摆布他。”马向勇露出狰狞,恶狠狠说:“借这个机会,多送几个去跃进营。”

马文问马向勇:“公社要坏人,我们完成任务就行了,为啥还要多派几个人?”

马向勇拖着瘸腿在地上转了三圈儿,然后问马文:“我老叔现在干什么?”

“看坏人。”

“和铲地比,哪个累?”

“当然铲地累。你老叔就看着刘晓明那几个人,手里还有枪,哪里凉快他在哪里,省了大饼子,还多挣工分儿,当然好差事。”

马向勇说:“这不得了,如果再多几个坏人,还得用人看,队里是吴大叔说了算,不会用别人吧?”

马文点头说:“这屁事儿整的,还真有点说项,和吴有金商量商量,把那些刺儿头都送去。”

吴有金正为得罪人的差事犯愁,马文和马向勇找到他,帮他挑选去跃进营的人。

刘宏达排在第一号,还有黄志城。派黄志城的理由是他干活藏奸,而且是地主刘有权的姑爷子。马荣提出把刘笑言也送去,吴有金不同意,他说:“刘笑言自从在老黑那被打后,已经呆傻,失去改造意义,让他充数倒可以,只怕跃进营的领导对咱有看法。”

马文提议:“何荣普必须去,当初如果不是他,我二哥不见得死,这回该让他遭遭罪!”马文让何荣普去跃进营,有他难以启齿的目的。自从在高粱地把肖艳华强暴后,马文还想继续纠缠,把何荣普送进跃进营,马文就容易找到机会。吴有金持不同意见,他说:“何荣普老实得要命,又没有历史问题,就是送进跃进营,弄不好也得返回来。”马文坚持要送何荣普,他说:“你就爱考虑那些没用的屁事儿,我们愿送谁送谁,都是干活,都是改造,就是跃进营的人来调查,我们就说他有污陷贫下中农罪,啥屁事儿不就解决了。”

吴有金不想因这点儿小事和马文犟下去,无奈地点了头。

马向勇提出把刘占山也送进去。吴有金说:“那几个也就够了,别送刘占山,这个人只会吹牛,干活还是挺好的,思想上也没啥毛病。”

马向勇反驳说:“刘占山不光吹牛,也是刺儿头,什么话都敢说。你当队长,他还有意见呢。”

吴有金很不自然地笑笑,他说:“跃进营要的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刘大白话这点儿事算不上什么。”

马向勇问吴有金:“你知道刘占山都白话了什么?”没等吴有金说话,他急着说:“都是非常严重的反动言论。他一口一个大鼻子,那是啥?那是侮辱苏联老大哥!还有更严重的,他说大鼻子扑拉毛斯,还以为别人听不懂,扑拉毛斯是强奸。漫骂老大哥,说老大哥强奸咱中国女人,这事说多严重有多严重,镇反时,就有人因这事丢了脑袋。让大白话去跃进营,算是便宜他。”

吴有金听过刘占山说“扑拉毛斯”,不知是咋回事,但他经历过长着大鼻子的俄国男人明目张胆地污辱中国妇女,那些大鼻子被称作白匪。说苏联老大哥欺负可爱的中国小妹妹,那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吴有金同意送刘占山去跃进营。

通知刘宏达去跃进营,他好象知道那里是他该去的地方,拿床小被跟人走了。黄志城气得骂老婆,不过这次没提周云。周云调到拖拉机站,连家都很少回。何荣普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叮嘱肖艳华在家看好儿子何大壮,那小子太拧,千万别惹着马家的孩子。他还告诉肖艳华不要到队里干活,特别要躲着马文。他觉得马文看肖艳华的眼神不正常。

刘占山痛快,他问:“跃进营让吃饭不?”大队的人告诉他:“当然让吃饭。”刘占山说:“让吃饭我就去。想当年打美国鬼子,那是把脑袋掖在裤腰上,你们谁敢去?我没在乎吧!到跃进营只不过多干点儿活,那还算事儿?我去!”

没过多长时间,跃进营到村里要人,刘占山逃跑了。

刘屯人说:“这个逃兵故技重演。他从部队逃跑时带回一个漂亮妞,这回该不会把漂亮老婆扔在家不管吧!”

人们猜测,刘占山不会跑远,也不会在外边呆得很久,他舍不下于杏花,这个女人来的不易。

为了把于杏花带回家,刘占山险些丢掉性命。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还不能完全饱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兵在朝鲜半岛上进行着殊死的

第十节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还不能完全饱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兵在朝鲜半岛上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后方支援前线,兵源要补充。

刘占山符合当兵条件,被召到区里参加学习。那天非常冷,刘占山冻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走到区里,整个身子都感到麻木,为了暖和一些,他选择通炕的炕头儿坐下。不大功夫,整个通炕坐满了年轻人。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对大家讲抗美援朝的伟大意义,号召每个公民都要保家卫国。他说:“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参军是光荣的,也是自愿的。今天,谁自愿,可以举手,也可以动动身子,马上就发军装。”

刘占山坐在炕头儿上,觉得屁股底下有点儿热,他挺着不敢动。因为他看见,只要一动身,硕大的红花就会给你戴在胸前。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在枪林弹雨中滚爬。

过一会儿,刘占山感到热得不行,他往灶坑那边溜一眼,烧火的老头儿还在往灶坑里加劈柴。刘占山心里说:“妈的,怨自己傻头傻脑,图一时好受,抢了个炕头儿,看来这热炕头儿没法再坐了!”

刘占山“忽”地跳下地,面对捧上来的大红花,他接过扔在炕上,高声说:“不就是打美国鬼子吗,没什么了不起,我去!等我抓个活的回来,让你们看看外国人长得什么样。”

穿了军装的刘占山登上了闷罐车,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列车停了下来。他以为一定到朝鲜了,忐忑不安的心反倒平静下来。跳下闷罐车,睁大眼一看,四周是起伏的山峦,皑皑白雪晃得他睁不开眼。空气是清新的,看不见战火硝烟,也见不到美国鬼子,从他身边走过白皮肤、大鼻子、黄头发的人都很和善,这些人就是他想象中的苏联老大哥。

刘占山吃的第一顿饭是白米饭,而且管够吃,睡觉的地方也比家里强,他觉得多亏烧炕的老头儿,不是炕热,自己还在那个穷家喝玉米粥糊呢。站了几天岗,他问班长:“怎么见不到美国鬼子?”班长告诉他:“这个地方还在国内。”刘占山有些失落,心里说:“一名二声地当回志愿军,打不着美国鬼子不说,连外国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回家不好向乡亲们交待。”班长告诉他:“这里虽然不是前线,但是和前线一样重要,起飞的飞机都是飞往前线作战,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机场。”刘占山说:“这个我明白,就是看好大鼻子。”班长被他说愣,过一会儿向他交待任务:“今天该你值岗,站岗中必须时刻警惕,这里经常有敌人来破坏,发现敌人,决不能手软!”

飞机场里有很多苏联人,刘占山特别羡慕那个大个子飞行员,听说大个子立过战功。这个威武的大鼻子把飞机开到敌人上空,一顿狂轰乱炸,打得美国鬼子喊爹叫娘,没炸死的也吓得把稀屎拉到裤兜子里。每当大个子驾机冲上蓝天,刘占山都很兴奋,渐渐地,他从心里认识到自己站岗的重要性,也提高了保卫机场的警惕性。

机场里有苏联女兵,也有穿便装的女工作人员,让刘占山感到新奇的是这些女人都很特别,他们喜欢挎着男人胳膊,有的和男人拥抱,刘占山还见过她们和男人亲嘴儿。

营房边有个小卖部,卖的东西有日用品,大多是吃的,光顾小卖部的多数是苏联人。刘占山也进过几次,他去小卖部主要是看新鲜。小卖部的商品来自苏联,连年轻的女服务员也是高鼻梁的苏联人。

一段时间,飞机场附近时有敌机飞过,偷袭我方返航的战机。上级认为,一定有特务在地面策应,不然敌人的目标不会找的这样准。领导要求刘占山他们认真巡逻,不放过蛛丝马迹。

刘占山抓回一个人,是一个挎着柳条筐挖野菜的小姑娘。小姑娘闯进了警戒区,刘占山要检查她的菜筐,倔犟的小姑娘说啥也不给,刘占山把她押到军营。经过详细调查,知道小姑娘叫于杏花,邻近村里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庭成份好,没有特务嫌疑。刘占山把她送出军营,小姑娘不但没有忌恨他,临别时还回头一笑,笑得刘占山美滋滋的。

敌人又来偷袭我方飞机,不过这一次没占到便宜,事先准备好的两架战机突然出现在敌机后面,咬住敌机不放,敌机还没来得及反抗,被我机用炮火击落。

飞机场庆祝这一胜利,军民联欢,于杏花出现在秧歌队中。她们跳的是朝鲜舞,裙子转得溜溜圆。虽然于杏花跳得并不好,裙子甩不起来,还赶不上节拍,但是,刘占山不看别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于杏花。

飞机场比往日平静了许多,敌机再不敢来骚扰。然而,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领导要求全体官兵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更要百倍警惕,防止敌人破坏。

初夏季节,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满山遍野,蚊虫也多了起来,晚上站岗的刘占山被蚊虫咬得非常心烦。回头一想:“当兵一年多了,总是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站岗放哨,太没意思。上级天天说有敌情,到现在也没见过美国特务,真不如到前线和美国佬干一仗,抓两个活鬼子,立个功,那该多风光,回到家乡也有吹的。”刘占山想家,抬头向家的方向看。突然,他的心紧绷起来,一切杂念在瞬间荡然无存,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敌情!”他匍匐在地,拉开枪栓。

借着星光,他看到两个黑影向机场靠近,刘占山把脸贴在地皮上,这样看得清楚些。

两个人影走得挺快,迅速下到机场边上的壕沟里。刘占山顺过枪,枪口对着黑影,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做好战斗准备。这时,刘占山产生一个想法:“先不开枪,等他俩处在合适的位置我一枪打俩,那多气派!不然打着一个还会吓跑一个,显得太遗憾。”

黑影靠在一起,他们从身上往下解着什么,接着,前面的黑影把身子弯下去,后面的身影也弯下腰。刘占山心想:“这是最好的时机,在敌人实施破坏前把他们干掉!”就在他扣动扳机这一刻,端枪的手开始颤抖。他告戒自己:“稳住,稳住,千万要打准,一枪打俩!”

刘占山紧扣扳机,枪镗的子弹全部射出。随着枪声,刘占山跃身冲了过去。这时,两个黑影跳了起来,他们大声喊叫,还有女的声音。刘占山没管这些,不顾一切往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虽然没打死,抓两个活的更好。”当他接近那两个人时,听出他们用俄语喊话,虽然听不懂,也能判断出他们是苏联人。那个男的重复喊:“扑拉毛斯,扑拉毛斯……”

刘占山明白,开枪打错了人。他很不自然地放慢脚步,走到两个人跟前,定神一看,那个男的个子很高,是他羡慕的威武飞行员。大个子用手拎着还没来的及系上的裤带,显得非常愤怒,嘴里除了“扑拉毛斯”外,还哇啦哇啦喊个不停。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是机场小卖部的服务员,她认识刘占山。

刘占山没立功,反倒得了处分,虽然处分不重,刘占山也觉得挺冤屈。从那以后,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盛夏时节,机场的四周长满了野菜,这时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山里人的粮食不够吃,贫穷的人家只得用野菜充饥。每当刘占山值岗时,他都有意接近挖野菜的于杏花,于杏花也不躲他。一天,于杏花问:“你这阵子怎么这样蔫?”刘占山强打精神说:“没蔫,没蔫,只是不喜得笑。”于杏花捂着嘴笑,小声说:“你的事我早就知道,想立功没立成,挨个处分。”刘占山装做不以为然地说:“那算啥,早晚抓个美国特务,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于杏花笑着说:“总想抓特务,先把我抓到了,还抓了苏联人,多亏你枪法不准,如果真的打中,那可惹了大祸。”刘占山辩解说:“不是枪法不准,那是为了打双,如果打一个,早就打准了。”于杏花瞅着他笑,刘占山也笑了起来。

于杏花每次挖野菜都和刘占山凑到一起,他们的事情被反映到连里,指导员把刘占山叫了去,非常严肃地对他说:“我也不必多说,你们的关系再发展下去,你自己应该知道什么后果!”

刘占山从连部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用力抓挠自己的头皮,也没解除心中的烦闷,如果从此不见于杏花,他觉得比抓心挠肝儿还要难受。刘占山咬咬牙,说了句:“头可断,血可流,于杏花不可丢!”

> 第二天,刘占山休息,他在村边找到于杏花,把自己被指导员批评的事告诉她。于杏花问:“那咋办?”刘占山说:“有办法,逃跑。”于杏花惊讶地问:“你想当逃兵?”刘占山说:“不逃咋办?”于杏花低声说:“你逃了,我咋办?”刘占山说:“跟我一起走,不然我还不当逃兵呢。”于杏花说:“我不想让你当逃兵,名声不好听。”刘占山有些急,放开嗓门儿说:“还管啥好听不好听,再不走黄瓜菜都凉了!”于杏花示意他注意点,刘占山压低声音:“跟我走吧,我家那地方老好了,大平原,一眼望不到边,河里有鱼有虾,还有王八呢。你这破山沟,就是太阳落得早。”于杏花说:“离家太远,我连个近人都没有。”刘占山拍拍胸脯说:“有我呢,我就是你的近人,我对天发誓,这辈子如果亏着你,你要我脑袋。”于杏花低头不语,刘占山催促她:“跟我走,现在就走。”于杏花疑惑地看着刘占山,眼里掉出泪。刘占山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是笑就是哭,眼泪来的快,不相信我咋地?你放心,我刘占山不会让你受委屈。”于杏花说:“我父母肯定不让我和一个逃兵走。”刘占山说:“别告诉他们。”于杏花不停的摇头:“不行,不行,不告诉他们,他们会急死的。”刘占山问:“那咋办?”于杏花说:“没办法。”

刘占山急得拍脑门儿,终于拍出个好办法,他告诉于杏花:“就说我爹死了,我回去吊孝,你也跟着去。”于杏花问:“你父亲不是早死了吗?”刘占山说:“别管那些,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谎。”于杏花为难地说:“当面没法跟他们说,用别的方法,我又不会写字。”刘占山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会写,不是和你吹,我还会写信呢。”

刘占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歪歪扭扭写成这样几个字:“我和兵哥哥走了,父母放心,我不会出×。”刘占山不知道“差”字怎样写,只好用“×”来代替。

当天傍晚,刘占山带着于杏花离开小山村。他们不敢走大路,从山道往家走,翻过几个小山头,已经满身汗水。天黑了下来,于杏花有些害怕,刘占山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没什么能伤着你。”于杏花害怕山上的黑瞎子,刘占山对她吹嘘:“我打过狼,黑瞎子不在话下。”

刘占山没见过熊,不知道狼不是熊瞎子的对手。他也后悔,后悔自己太鲁莽,心里一激动,一抬脚就离开军营,当逃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而且还带个女人。但是走到这一步,后悔药是没处买,没有回头路,只有往家走。

刘占山开始还记得日期,后来连饿带累,他们已经不记得走了多少天。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用它们辨认家的方向,只要能抬脚,就坚持往家走。他们走出山区,进了平原。

夏秋之交,阴雨连绵,于杏花走不惯平原的泥泞路,刘占山背着她,他们走到了辽河边。

太阳落下地平线,天还没黑,骨瘦如柴的刘占山指给筋疲力尽的于杏花看,说河对面就是家乡。于杏花只看到滔滔河水,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禁不住打个冷战,心里说:“千辛万苦走到这,又被这条大河拦住,看来这一关很难过去了!”

刘占山从附近的玉米地劈来鲜玉米,想找点柴禾烧烧,由于连雨天,根本找不到干柴。他让于杏花啃生玉米,于杏花摇摇头,刘占山自己啃起来,边啃边说:“好吃,真好吃,又甜又香。”于杏花瞅着他,还是没有吃的意思。刘占山把她扶坐在腿上,拿着生玉米往她嘴里塞,告诉她:“好吃也得吃,难吃也得吃,现在必须填饱肚皮,一会儿我们还要过河。”

于杏花直直地看着刘占山,心想这个人可能是疯了!滔滔河水,看不到对岸,附近又没有船只,用什么过河?她问刘占山:“上哪找船去?”刘占山说:“河里正在涨水,没地方找船,这里离我家很近,人们认识我,有船也不能坐。”刘占山想了想说:“没有别的招,我俩洑过去。”

于杏花说:“我不会洑水。”

刘占山用力往肚里咽生玉米,边咽边说:“你不用会洑水,有我呢。我会踩水,还会扛水,以前经常在这里游泳,一次洑两三个来回。”

刘占山水性好,他也真的在大辽河里游过,那是枯水期,几个狗刨就过去了。现在面对的是涌出河槽的洪水,心里也发怵。刘占山告诉于杏花:“把衣服全脱了。”于杏花发愣地看着刘占山,刘占山催促她:“快点脱,一点儿别剩。”于杏花呆坐着,刘占山动手解她的衣扣,于杏花用手往外挡他,非常无奈地问:“你干什么?”刘占山解开她的上衣,又用手拉她的裤带,边解边说:“这么大的洪水,穿着衣服没发过去,只能淹死。”

外衣脱掉,刘占山还让她脱内衣。于杏花不脱,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流,哭着说:“跟你遭了这么多罪,我也认可,现在还不知死活,我也没说什么,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我都这样对待你,你还欺负我!”

于杏花的话把刘占山说愣了,挥着拳头发誓:“我刘占山要是欺负你,今天过不去河,掉到水里喂王八。”他见于杏花还是不肯脱内衣,突然间好象明白什么,他说:“内衣也会挡水,还会缠身子。别那么封建,你是我媳妇,还怕我什么?”于杏花说:“现在还不是。”刘占山有些急,又不好发作,只好说:“你这个人,叫那个真儿干啥!”

于杏花还是不肯脱内衣,刘占山急得直搓手。这时,于杏花说出心里话:“我倒不是怕你,早晚是你的人,我怕我过不了这条大河。淹死了,喂了鱼也就算了,如果被冲到岸上,赤身**让别人看,我就更惨了。”

刘占山哈哈大笑:“你这是啥话?别想那些没用的,没有弯弯肚,就不敢吃镰刀头,这点小河,一扑腾就到对岸。你放心,就是再宽上三倍两倍,咱们也能过去。到了水里,你只管平躺着,手脚愿动就动动,我在下面托着你,咱们顺着水流就过去了。”

刘占山虽然说的很轻松,他还是做了精心准备。他俩把衣服全部脱光,把内衣系成一个小包,让于杏花拿着,其他东西全部扔到河里。刘占山笑着逗于杏花:“你要想过河后不丢丑,这包衣服千万别丢。”

啃完最后一棒生玉米,刘占山拉着于杏花跳进河里。

刚进入河道,一个大浪冲向他俩,刘占山低估了过河风险,只顾拽着于杏花,他呛了一口水。此时的于杏花,喝足河水的肚子鼓胀起来。刘占山用力把她往上托,嘴里嘟囔:“妈的,带着人是不如自己洑得劲儿,要是我自己,早该过去了。”于杏花不吭声,为了让刘占山省点劲儿,她用手拼命地打水。冲下来一捆乱草,刘占山躲不及,被水呛得鼻子发酸。他感到身上的力气已经用尽,过河的信心也不足了。

刘占山往下水的方向看了看,一片漆黑,看不到岸,感到返回岸边也是不可能。这时他才想到这个逃兵当的不值,媳妇娶不成,还真的要喂王八了!刘占山泄了气,划水的节奏慢下来,任凭河水漂浮着。

于杏花在他腿上掐一把,问他:“还能坚持吗?”刘占山故意提高嗓门儿:“这是啥话?我游泳就像睡炕头儿,老舒服了。”

又一个浪头打来,于杏花又喝了水,她已经有气无力,勉强说出话来,问刘占山:“我们还能过去吗?”刘占山被水呛的头晕脑涨,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渐渐往水里沉。他喘着粗气鼓励于杏花:“你洑水还真有两下子,一定要坚持住,马上就到对岸了。”

刘占山腾出手抹一把脸上的水,睁眼看,四周是滔滔河水,每一个波浪都想吞没他,他心里就像有块石头往下沉,岸边在哪呀!

于杏花松开抓着刘占山的手,刘占山一把拽住她,怒声问:“你想干什么?”于杏花喘着气说:“我过不去了,放开我,你自己还能活下去。”刘占山大声骂她:“你放屁!没有你我也不活!不是为了你,我当逃兵干啥?遭这么多罪!”于杏花喘得很吃力,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我连累了你,你、你当逃兵,都怪我,松、松开我吧……”

于杏花的身子往下沉。

刘占山疯狂地大喊:“于杏花!”他不知哪来的力量,双手把于杏花托出水面。刘占山腿抽筋,已经预感到死神靠近他俩。他有气无力的说:“别人都说我吹牛,只有你不这样看。我活这么大,什么难事都能过去,我才敢吹。看来今天是过不去了,真的要喂王八。我死了倒没啥,还有弟弟,断不了香火,我妈哭两声也就算了。你呀!你爹妈还以为你享福呢。都怪我,把你害了!”

于杏花感到刘占山的身子往下沉,她挣扎着拍打他的身体,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上面漂下来一团东西。”刘占山把头挣扎出水面,喊了声:“是木头,抓住它!”

刘占山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于杏花推向漂来的木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占山醒过来,他睁开眼,借着星光看到,他和于杏花赤身躺在湿泞的河边上。刘占山以为是做梦,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一把,知道疼。他用力坐起身,问睁着眼睛的于杏花:“我们是在阴间相会吧?”于杏花哭丧着脸说:“啥阴间,是那棵木头救了我俩。”刘占山立刻来了精神:“我们还活着!不是我吹吧,没有我过不去的火焰山。”他把于杏花拉到怀里说:“这么大的难关都闯过去了,证明我俩命大,得笑一笑,别老哭丧着脸。”

于杏花从刘占山身上爬开,抱怨说:“你看咱俩啥样子,还有心笑呢!”

刘占山这才注意到,两个人都一丝不挂。

包裹丢在河里,没有遮体的东西。于杏花急得直掉泪,嘟囔着:“我们怎么办哪?”

刘占山安慰她:“别着急,别着急。”他借着星星辨认方向,又爬上堤顶,回来告诉于杏花:“我说别着急就不用着急,大水把咱俩冲到家门口了。这里离我家不远,咱们趁天黑准能赶回家。到了家,你穿我妈的衣服,啥都不怕了。”

于杏花喃喃地说:“我走不动,真的走不动了。”

刘占山站起身,甩着胳膊说:“怎么样,还得我刘占山有抗劲儿。”他弯下腰拉于杏花:“来,我背你回家。”于杏花的身体刚接触刘占山,便立刻退了回去,悄声说:“算了,就是爬也跟你爬回家。”

刘占山到了家才知道当逃兵的严重性。母亲告诉他,周云来过他家,说他不但是逃兵,而且拐骗民女,军队派人来抓他,要把他送到军法处问罪。

母亲的话吓得刘占山出了一身冷汗,没消汗就准备逃跑。他把于杏花留在家里,叫她不要出门儿。还嘱咐母亲好好对待她,别人问,就说是亲戚。

刘占山连口热水都没敢喝,趁黑逃出家门。

他去了清河煤矿,赶上矿里召人,他就留了下来。刘占山隐姓埋名,豁出力气干活,不久就当上班长,领着十几号人。他惦记于杏花,时常偷着溜回家,有人把这事汇报给周云,周云也去抓过,都是扑空。

肃反运动中,刘占山害怕被矿里清查出来,又一次不辞而别,回到家里藏起来。

朝鲜战事趋向平缓,志愿军战士成批地退伍和转业,部队也不来追找刘占山。在村里,逃兵的过错也定不上四类,他又大摇大摆地走在村子里。刘占山不但不回避那段历史,当逃兵成了他吹牛的资本,特别是大鼻子“扑拉毛斯”那段故事,几乎挂在他的嘴上。吹来吹去,把自己吹进了跃进营。

在跃进营干了一段时间,他又选择逃跑。

跃进营的人找到大队,大队逼着小队要人,急得吴有金直跺脚,他埋怨马向勇:“当初就是你,非得送大白话去跃进营,现在跟我要人,我上哪找去?”

马向勇说:“吴大叔你先别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刘占山跑了,还有于杏花。”

吴有金气冲冲的问:“怎么,你还想把她也送去?”

马向勇解释:“我是说只要于杏花在家,刘占山就不会跑远,他舍不得家里的小美人。我们只要看住于杏花,就能抓到刘占山。”

吴有金叹口气说:“只好这样,让值勤的民兵留点心,见到刘占山,立刻向大队报告。”

于杏花也知道了刘占山从跃进营逃跑的消息,她惦记丈夫,怕这个冒失鬼再闹出什么乱子。夜已经很深了,于杏花合不上眼,悄悄地爬下炕,推开房门到山墙下解手。刚蹲下身子,一个黑影向她走来,吓得她“妈呀”一声,起身想往屋里跑,黑影迎面抱住她。

抱住于杏花的人是马向勇,他压低声音说:“刘占山逃跑了,我来陪陪你。”说着就用手去摸于杏花的前胸。于杏花拼命挣,马向勇就是不松手,惊恐中的于杏花抽出右手,狠狠地打了马向勇一个耳光。马向勇恼羞成怒,威胁说:“告诉你,刘占山回不来了,就是回来也得被抓。你要从了我,我让吴有金去大队讲情。你要不从,没你好果子吃!”马向勇认为于杏花被吓住,用力往房座子下面拽她,于杏花大声喊:“占伍,快出来,抓坏人!”

马向勇松开手,躲进院子里的玉米地。刘占伍冲出房门,大声问:“嫂子,坏人在哪?”于杏花没说话,捂着脸只是哭。

于杏花的哭喊声惊动了四邻,人们把她围住。马荣也跟了来,他站到哭泣的于杏花跟前,大声喝斥:“深更半夜闹什么,影响社员休息!妈啦巴,哪有什么坏人?就是有人来,也是我们巡防队员在值勤。”

于杏花刚想分辩,马向勇站到马荣身后大声说:“我早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假装起夜探风声,见到我们民兵巡逻,大喊大叫给刘占山报信,让他逃跑。没抓到刘占山,和你有直接关系!”

马荣相信马向勇的话,要进屋去搜,被马向勇拉住,对着他的耳朵说:“刘占山不会在家,搜也没用,闹得太大,还会打草惊蛇。不如把目标放在于杏花身上,制住于杏花,刘占山会自动上钩。”

马荣问:“怎么制住,把她抓起来?”

马向勇点点头:“抓起来看住,让刘占山来换。”

马荣说:“吴有金就给这几个破人,还要护青看庄稼,还要监督四类和坏人,哪还有人给小娘们儿站岗放哨?妈啦巴,刘大白话逃跑是他们跃进营的事,跟咱要人,我给他顺便找一找就不错了,深更半夜的,哪有闲工夫?”马荣见几名妇女围着于杏花说话,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们几个把于杏花整进屋,妈啦巴,别影响我们民兵的革命工作。”

马向勇拉马荣一把,小声说:“老叔,看住人和看住庄稼不一样,正在搞运动,哪轻哪重可要分清。”马向勇的话提醒马荣,他对于杏花大声吼:“不许进屋!”然后面向马向勇,有些为难地说:“妈啦巴,干守着一个娘们儿倒也行,地里的粮食丢得太多,吴有金还得找我。”

马向勇一脸阴笑,对马荣说:“革命工作,人人有份,我替你们分担一些。把于杏花带到小队,你们爱干啥就干啥去,这一宿我看着。她要主动把刘占山交出来,这事算拉倒,她要拉硬,明天开她批斗会。”

马荣看了看走路歪斜的马向勇,觉得让一个成年男人看押一个年轻女子不合情理,也怕在村里引起众怒。他把大脑袋摇了摇,然后说:“你不是巡防队员,妈啦巴,这事不好办。”

成立巡防队时,马向勇向吴有金请求当巡防队员,吴有金没同意,说他腿脚不好,怕耽误夜间巡逻。

巡防队由马荣领导,主要的工作是夜间护青。由于革命运动波澜起伏,阶级斗争变得激烈,巡防队又担起监督和斗争四类的任务,还要监视一些接近四类和疑是四类的坏人。刘占山从跃进营逃跑,其行为接近四类,马荣把他列为重点。

马文提出,去跃进营人员的家属也是监视对象,吴有金也怕去跃进营的人再跑回来,便采纳了马文的意见,并让马文当了巡防队员。马文把巡防的主要精力放在肖艳华身上,其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马向勇不巡夜,也不是闲逛,他来刘占山家,是为了偷青玉米,遇到于杏花出来解手,属意外。

今年雨水充沛,庄稼长得好,荒草和野菜也茂盛。缺粮的人家先靠野菜填肚皮,后用草籽充饥,玉米棒有了浆,几乎家家都啃青。

马向勇的院子里也种着青玉米,但他不舍得劈,他把目光投向别人家的玉米地。

青玉米在没熟前劈了吃损失大,用孬老爷的话叫糟蹋粮食。孬老爷过得仔细,用陈粮掺一些野菜能够对付到上秋,而绝大多数人家如果“不糟蹋”就要断顿,忍着心痛也要啃自己院子里的青玉米。

一些人到小队的地里去偷,其中包括巡防队员和生产队长的儿子吴殿发,他们偷玉米都有技巧,不是成片而是叉花着劈,丢得不明显,吴有金也不深纠。

不是所有人都敢偷集体的粮食,像肖艳华这样的人只能到地里撸草籽和挖野菜。撸草籽的人多是妇女,刘氏和李淑芝是这方面的高手。细琢磨也高不哪去,只不过比别人能遭罪。水稗草籽最好吃,但水稗草喜湿,她俩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去撸。肖艳华也跟刘氏、李淑芝撸过草籽,她吃的苦少,相比之下显得娇嫩,“抢”不过那二位。刘氏撸了一筐,她连筐底都盖不上。肖艳华试图自己找有草籽的地方,没结伴儿,来到一块玉米地旁。

这块地是何荣普祖上留下来的家产,土改后仍然归何家耕种,肖艳华曾随丈夫在这里留下辛勤的汗水。而让肖艳华刻骨铭记的是这块土地入社以后,她在高粱地里被人污辱时的辛酸和难以言喻的感受。

玉米地边,水稗草不少,都被别人撸得光秃秃。肖艳华往玉米地里看,每个玉米穗都向她招手,她好像尝到烧玉米的甜香,咽着唾液向玉米地迈了几步,又立刻退回来。肖艳华一阵冷战,仿佛感到一双怒眼看着她,怒眼下一双残暴的手,手的力量巨大,毫不费力地撕开她的衣服,甚至要把她撕碎。

肖艳华不敢偷劈队里的玉米,也不想再撸草籽,挎着空筐急着往回走,没走出几步,遇到从柳树丛中出来的马文。

马文的突然出现,让肖艳华意外,而马文则是跟踪而至。他以为肖艳华以撸草籽为掩盖,来偷队里的玉米,打算在肖艳华劈满筐后对她侵害,有罪证在手,肖艳华会乖乖就范。看到肖艳华往回走,他觉得到嘴的肉要丢掉,急中生怒,把肖艳华挡住小道上。

肖艳华往后躲,马文往前逼,肖艳华战战兢兢地说:“你别跟着我,我没偷粮食。”为了证实她的清白,还把柳条筐翻过来。马文露出笑,和饿狼看见羊羔一样兴奋,紧走几步,拽住肖艳华的胳膊。

“你干什么?”肖艳华用力甩马文的手,想走开,却被马文抱住腰。肖艳华伸手自卫,看到马文眼里的凶光,她的胳膊软了下来,举起的手落到自己的衣服上。肖艳华不敢惹马文,只有紧紧地抱紧双臂。这种自我保护方式是无效的,但软弱的女人在强势的男人面前也只能这样做,就像小鸡没有逃出老鹰的大爪,会发抖地把身子团在一起。不过马文不是老鹰,他是通语言也有感情的高智商动物,在施暴之前,想用特有的温情打动肖艳华的心:“咱俩已经有过那种事,你还装个屁,你自己脱裤子,省得我费劲。”

肖艳华护着裤带往后躲,摔在柳丛上,身子往后仰,被马文拉起来,马文说:“瞅你那屁样,我要不扶你,你就得摔在树茬子上。说句实在话,要是看拨浪头,我就一脚把你踹进树棵子里,因为我喜欢你,才没有对你下狠手。”无路可走的肖艳华哀求马文:“三哥你饶了我吧,我不敢偷队里一棵粮食,只想撸一些草籽,草籽没撸着,我再到村边挖一些野菜,回家给孩子们滚菜团子。”

马文瞅着肖艳华笑,笑得肖艳华心里直发凉,四周空荡荡,她感到自己很弱小,而马文像只强壮的饿狼,再挣扎也逃不出魔爪。

马文向她许诺:“好好顺从我,别整一点儿屁事儿,一会我帮你弄一筐苞米,你挎回去,保证没人敢查问。”

肖艳华被马文扔倒在草丛里,看着马文脱衣服。突然,她坐起身对马文说:“有动静,八成来了人,你放开我吧,传出去,谁也丢不起丑。”

马文听了听,觉得四周很安静,扑到肖艳华身上说:“臊娘们儿,别耍屁心眼儿,你这点小勾当唬不了我。”

不是肖艳华耍“屁心眼儿”,旁边的树丛里确实藏着人,这个人是马向勇,刚从玉米地里偷出一筐青玉米,想用草伪装后带进村,刚出玉米地,遇到马文纠缠肖艳华。

要是别人干这种事,马向勇会站出来丢他们的丑,而当事人是他的叔叔,他只得收敛他的劣性和好奇心。马向勇伏在地上不敢出声,直到马文拿着肖艳华的筐去地里劈玉米,他才悄悄离开。

马向勇往村里走,满脑子都是马文和肖艳华的艳事,走到村口时,竟忘掉满筐全是青玉米。被“老连长”、王显富一行人看到后,这才知道人们注意到他手里的赃物。马向勇脑子转得快,脸上的赘肉松了一些便有了说辞:“这些青玉米是我老叔让劈的,留给巡夜的人烀着吃。”

村里没人追究马向勇偷集体的粮食,马向勇还是觉得不合算,因为他费劲偷来的青玉米充了公,不但巡防队员吃到烀玉米,两位饲养员也跟着解馋。

马向勇不是认吃亏的人,他要加倍补偿损失,由于腿瘸,觉得偷队里的玉米不如在村里偷方便,便把目光转移到个人的园子里。

四类家有玉米,可这几户人家太机灵,一点儿风声他们就会蹦起来。何荣普家也有玉米,可他家院门紧,马文又常在夜间往那里遛,马向勇觉得爷俩碰到一起不太好。李淑芝家的玉米都劈吃了,到那捡剩还怕碰到刘强。老黑家的玉米长得好,棒子大,又没劈,可马向勇不敢偷。他自己也搞不清,为啥这样怵老黑?也许是小时候被老黑欺负的原故。刘占山也欺负他,马向勇不怕刘占山。

刘占山逃跑不在家,他弟弟刘占伍还小,其他人是妇女,夜间都不敢出门儿,马向勇认为偷刘占山的青玉米和拿自己家的一样方便。

就在马向勇潜入刘占山家院子里的时候,于杏花出来解手,一个更阴毒的邪念从他脑海里形成,要把于杏花搞到手。

于杏花没屈服,喊出刘占伍,马向勇借乱溜进玉米地。见马荣喝斥于杏花,他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于杏花的哭喊和马荣等人的吵闹惊动了在家睡觉的周云,他披件衣裳走过来,问于杏花:“坏人来干啥?”于杏花觉得被马向勇侵袭的事难以启口,便用大哭诉说心里的苦衷。周云问于杏花身边的妇女,她们也摇头。周云说:“你们几个把她扶进屋,有啥事明天再说。”

马向勇用手杵马荣的后背,马荣有些烦,说一句:“妈啦巴,你干啥捅捅搭搭?”见于杏花往屋里走,他明白了马向勇的意思,大声吼:“你别动!妈啦巴!不交出刘占山,我把你抓起来!”

周云问马荣:“抓她干啥?”

“看住她,刘占山就能露面。”

“怎么看?用谁看她?”

马荣瞅了瞅马向勇:“革命者多得是,妈啦巴,用马向勇看着这个小娘们儿。”

周云走向马向勇,马向勇往后退。周云愤怒地把上衣摔在窗台上,挥着手说:“简直是胡闹!”他告诉于杏花:“进屋睡觉去,把门关严,谁叫也不许出来。”又对马荣说:“到地里看青去,粮食是命根子,不能让一些人钻空子,也要防止阶级敌人到地里去破坏!”

马荣刚要走,马向勇拉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周云不是支书,铁路警察管不着这段儿。”

马荣转身对周云说:“周书记,现在是兰正说了算,抓不住刘占山,妈啦巴,我可不负责。”

“我负责!”周云从窗台上拽下衣服,非常严肃地指示马荣:“刘占山还要抓,不许难为家属,兰正追问你,啊,你让他找我!”

马荣转身往外走,刚说出“妈啦巴”,脑门上挨了重重一击,用手一摸,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流,疼得他蹲在地上,马向勇把他弄回家。

马荣的脑门儿是被弹子打伤,巡防队员找遍全村也没逮住凶手。刘屯的孩子都有弹弓,排查极其困难。但是,打得准的只有刘占伍和刘志,马荣怀疑是这俩小子干的。他发誓:“妈拉巴,小鳖犊子如果栽到我的手里,一定整死他们!”

马荣脑袋上的伤总是流脓淌水,很长时间不见好转。刘占山没有音信,跃进营催着要人,吴有金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大队通讯员送来消息,刘宏达也失踪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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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是去打仗,到处都有危险,他幸运,留在中国边境,和苏联人打交道,目睹到大鼻子男女扑拉毛斯,也捡个小对象,这下子…

第十一节

刘宏达失踪后不长时间,跃进营解散,上边不追着要人,吴有金也就没再难为李淑芝。

兰正指示吴有金,立刻成立大食堂,并要求建得气派些。吴有金在小队院子里新盖了七间平房,两间做为伙房,五间是饭厅。马文是大食堂负责人,具体的事情由他去操办。

孬老爷家分的粮食多,囤子都装满,看到要交回生产队,他低着头好多天没说话。不说话的孬老爷变得比以前大方,把以往的三顿稀粥改成三顿干饭,连家里养的一头猪也吃上粮食,增肥快,出栏时卖个好价钱。不久,他吃上了食堂的大饼子,饼子做的大,两个人吃不了。孬老爷挑个最大的,把掰剩的一半给了何荣普,先咬了一口,觉得很好吃,又连续咬了几口。大饼子咽下去,小肚子鼓起来,脸上也出现喜色,拍着肚子在众人面前算自己的经济帐:“养个小肥猪,卖了二百二,买个大皮袄,花了六十六,给小仓娶个媳妇,用了四十四,又给媳妇扯块花布做汗衫,还剩三十二十,再给小囤子添个一件儿半件儿的。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何荣普的半个大饼子则吃了半天儿,脑袋一直在晃。他走出大食堂,忧心忡忡地向村外走去。

从跃进营回来后,他仿佛觉得这个家和以前不一样,不但冷清而且压抑。肖艳华在大食堂做饭,有时很晚才回家。看到两个孩子在家等,何荣普的心里不是滋味儿,几次到大食堂去找,几次在门前徘徊,他不愿见、也不敢见马文那双仇视的眼睛。

吴有金让肖艳华到大食堂做饭,何荣普不同意,马文批判何荣普是反对大食堂,反对大食堂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大跃进就是反对三面红旗,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对**思想,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人们从不间断的政治斗争中学会了上纲上线,越上纲上线何荣普的罪就越大。另外,何荣普不让老婆参加社会活动,是反对男女平等。男女平等是**提倡的,何荣普又有反对伟大领袖**的罪行。经过跃进营的改造,他深知这些罪行加在一起的严重性,只好把头狠狠地低下,眼睁睁地看着肖艳华和马文打交道。

何荣普走到自己家入社前的地里。这块地不算很大,何家种了几辈子,也种下他对这块土地的深厚感情,何荣普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长出地面的高粱苗。

就在前年,刘屯的大部分庄稼被淹,这块地丰收了高粱,也就是从那时起,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肖艳华在变化。

何荣普抬眼往远看,目光停在青年林旁的大柳树上,也看到大柳树下那座孤坟,就是因为它,过惯平静生活的何荣普灾难不断。他还记得怎样被叫到乡里,也记得那天晚上没说一句对不住二倔子的话,他不知胡永泉怎样搞的,把无罪的二倔子折磨死,并且说和他有关,马家的人都恨他,他又无法澄清。他盼望胡永泉或者刘辉站出来把真相说清楚,又明知做不到,只能采取忍耐的方式。为了避免冲突,他告诫家人不要和马家的人接触。肖艳华去大食堂做饭,何荣普怕马文给肖艳华小鞋穿,现在看来,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可一些风言风语又让他的心非常酸痛。

何荣普用力晃了几下脑袋,决心找借口让肖艳华离开大食堂,如果马文不放,就让她回娘家住几天。

低头想事的何荣普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这个拨浪头,不知又想啥事,看那脑袋晃的。”抬头一看,是羊羔子和孙胜才向他走来。羊羔子空着手,孙胜才的衣服里鼓个大包。何荣普想:“这个稀屎痨,见吃没命,怀里藏得准是大食堂的大饼子。”

何荣普不敢再摊事,为避嫌,装做没看见。

孙胜才和羊羔子嘻嘻哈哈来到何荣普跟前,羊羔子大声说:“何大叔,想啥哪?八成想我婶儿吧?我婶儿贴的大饼子太难吃,恶酸,都让马文喂驴了。”何荣普解释:“你婶儿没做过这么多人的饭,明天我就让她离开大食堂。”羊羔子故意做个怪态,然后说:“何大叔,就怕你说话不好使,离开大食堂,那得马文同意。”

何荣普疑惑地看着羊羔子,羊羔子和孙胜才连说带笑地从何荣普身边走开。

两人来到小南河的堤下,孙胜才取出怀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鸡。他拎着鸡脑袋说:“马荣丢了鸡,一定心疼半年,最好疼出病,让老狗骂不出妈啦巴。”

孙胜才吃了一段大食堂,对上顿下顿都是大饼子的伙食有些烦,提议弄点荤腥,得到羊羔子响应。开始合计着去小南河摸鱼,孙胜才不同意,他说:“摸来鱼也没法吃,家里又不让开火,送到大食堂,都得便宜马文,咱俩连鱼汤都喝不着。”羊羔子想了想说:“钓鸡。”孙胜才说:“我看行。”达到共识后,合计钓谁家的鸡。

他俩从成分不好的人家数,钓这些人的鸡不会出乱子,数来数去,这些人家连根鸡毛都没有。有鸡的人家成分都好,而且为数不多。

刘氏养了一只芦花鸡,马文让她交到大食堂,刘氏说啥也不给,她说刘军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图芦花鸡下蛋给儿子补充营养。马荣要去抢,被吴有金制止。

芦花鸡被刘氏视为珍宝,养在屋子里,没法钓出来。孙胜才想到孬老爷家里也养鸡,他说:“今天早上,我听到鸡打鸣,是从刘老孬家里传出来的,老犊子神神道道的,他家养的鸡不会少。”

“你想钓刘老孬家的鸡?”羊羔子拍着孙胜才的后脑勺儿,笑着说:“刘老孬抠得要命,小心眼儿没有虮子大,就是养鸡也是搂在被窝里,别说钓他家的鸡,连根鸡毛也别想弄出来。”

老黑家也养鸡,但两人谁也不敢做偷老黑家东西的打算。

在院子里养鸡的只有马荣。马荣家住在最前街,又靠边,钓鸡最方便。羊羔子打起退堂鼓,低声说:“马荣是民兵排长,响当当的人物,吃了他的鸡,会让你吐出来,我看别惹祸,咱俩想想别的办法。”孙胜才不打算放弃,他说:“马荣狗仗人势,外强中干。也就是你怕他,见了他就麻爪儿。跟你这个胆小鬼共事,啥也干不成。不钓就不钓吧,谁也别想吃。”孙胜才用激将法给羊羔子鼓了气,羊羔子拍着胸脯说:“谁胆小?我看你胆小!你怕马荣我不怕,你要敢吃我就敢钓!”

去马荣家钓鸡,两人做了精心准备。

马荣家的院子圈得很大,壕沟也很深。他俩钻进壕沟里,羊羔子把准备好的鱼钩拿出来,孙胜才掏出大饼子捏成玉米粒大的面团儿,包在鱼钩上,把钩子甩到鸡窝旁,两人伏在沟帮上,用手牵着线,等待鸡上钩。

由于吃食堂,马荣只在院子里种了少部分菜,其他地撂荒,没夹障子的院子很空荡。一只白花鸡看见包在鱼钩上的面团,抢上前叼了一口,羊羔子立刻收钩,白花鸡扑打着翅膀向后挣扎,孙胜才从壕沟里钻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向白花鸡,掐住鸡脖子,把它塞进怀里。

钓到鸡,两人非常高兴,连跑带蹦地来到小南河的堤根下,这里离村远,不容易被人发现。羊羔子从柳树丛中找来干树枝,孙胜才把掐死的母鸡扔在地上,用手指在堤坑里往下抠,抠了尺把深,下面渗出水,他用手捧出水和稀泥,把泥糊在鸡身上。两人点着了干树枝,把糊满稀泥的鸡架到火上烧,烧了一会儿,香味儿从干裂的泥缝里冒了出来。孙胜才馋得流口水,央求羊羔子:“把火撤了吧,我肚子等不及了。”羊羔子继续往火上加柴,又取笑说:“叫稀屎痨的人都嘴馋,你要吃了生鸡,还得拉稀。”又烧了一会儿,羊羔子站直身,向村里望了望,撸起袖子大声说:“开吃。”他用木棍把鸡从火上捅下来,往地上一摔,干裂的泥块儿把鸡毛粘下,露出干净的鸡肉。

两人抢下鸡腿,孙胜才放在身后先不吃,拿起鸡身子,去咬鸡胸脯。烫了嘴也不舍得吐,一伸脖咽下去,烫得嗓子疼,用手揉脖子,被羊羔子抢过去。羊羔子咬得狠,咬到鸡肠子,他舍不得嘴里的肉,翻翻眼皮强忍着咽下。两人觉得来回抢不是办法,商定先吃完大腿后再来分鸡身子。转眼间,一只大母鸡被两人吃得所剩无几。孙胜才撑得打饱嗝,还叼着鸡脖子。羊羔子看着剩在地上的鸡骨架舍不得丢弃,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伸懒腰。当他目光落到堤上时,看见刘志背着书包从堤上走过。羊羔子坐起身,捅了一下孙胜才,对他说:“把剩下的鸡脖子给刘志。”孙胜才吃得急,肚子不好受,揉着肚皮说:“一会我还吃呢。”羊羔子说:“别那样,见面分一半。”孙胜才还是不同意:“分啥一半?咱俩好不容易钓来的,让他白吃,我不干。”

羊羔子用木棍扒拉剩下的鸡骨头,瞅着堤上说:“肉都没了,也没啥可吃的,还有两个鸡爪子,给刘志吧,堵住他的嘴。”

孙胜才这时才想到偷鸡吃的风险,小声说:“马荣丢了鸡,说不定怎着急呢,可千万别让老狗怀疑是咱俩干的。”

羊羔子说:“我们在这吃鸡,刘志准看到,不如让他把骨头啃了,他就不会和别人说。”

其实,从他俩开始烧鸡到把鸡吃掉,刘志都看到。听羊羔子喊他,刘志从堤上下来。孙胜才指着鸡爪子让他吃,刘志虽然馋得往肚里咽口水,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孙胜才用鸡脖子指着刘志说:“不舍得咋地,这鸡不会是你家的吧?瞅你哥哥假积极的熊样,把家里的东西都交到队里,让你养鸡,你也没东西喂。”

羊羔子劝刘志:“别管是谁家的鸡,不吃白不吃。咱刘屯,粮食都交到大食堂,这只鸡还这样肥,准是偷了队里的粮食,他把鸡养肥,咱们吃。”

孙胜才递着鸡脖子给刘志,刘志往后躲,孙胜才说:“该吃就吃,怕个屁?现在啥都入了社,人也入社,咱们是大名鼎鼎的社员。别人家的鸡就是队里的鸡,队里的鸡就是咱们的鸡,谁吃都是吃,我还看见马文在大食堂吃肉呢。肖艳华也跟着吃,吃得又白有胖,可苦了拨浪头,天天啃饼子,啥好的也吃不着。”

刘志还是不接鸡脖子,孙胜才把伸出的手缩回来,对刘志说:“你真不吃?我扔了!”说着做了一个扔的动作,不过鸡脖子没出手,他重新递向刘志,并且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儿小的,马荣吃大食堂里的肉,我们吃他家的鸡。我知道你刘志胆儿小,怕马荣,见了老狗就哆嗦。不过有话在先,你就是不吃鸡也不许告密,你要告密就是我俩重孙子。”羊羔子听孙胜才说走了嘴,狠狠地踹他一脚,又对刘志说:“这只鸡是马荣家的,你要不吃就是想告密,就是想巴结马荣,就是让马荣收拾我俩,你就是叛徒、内奸、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以后有运动就得上台低头认罪!”

刘志没说话,接过孙胜才手中的鸡脖子,几口就咽到肚里。

羊羔子看着一只鸡被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哈哈大笑,伸着懒腰说:“真香啊!哪天再去钓一只。”孙胜才说:“马荣丢了鸡,一定心疼得睡不着觉,明天就得把鸡藏起来,想钓也钓不着。”

孙胜才到他用手抠成的坑里捧水喝,羊羔子把他拽开,用木棍杵着他的肚子说:“说你稀屎痨,你总也没记性,再拉稀时躲着马荣,别让他在稀屎中找到鸡膀子。”羊羔子把三人吃剩的东西全部踢进水坑,又用木棍撅土,把小坑盖严,孙胜才用脚踩了踩。

孙胜才问刘志:“你胆儿小,如果马荣追问下来,你能叛变不?”

刘志坚定地摇摇头。

孙胜才对羊羔子说:“你小子骨头软,马荣一吓唬,你准尿裤子。”

羊羔子反驳他:“你自己不吓尿裤子就行,我是打死也不说,坚决不当叛徒!”孙胜才表示:“我不怕那个老狗,今天的事,就是刀压在脖子上,保证不吐半个字。”

当天下午,马荣老婆把丢鸡的事告诉马荣,马荣说:“有可能跑丢了。”他老婆说:“不会的,这只白花鸡从来不出院子。”马荣想了想,心疼地说:“兴许被黄皮子叼走,妈啦巴,白养活这么大,还不如在成立大食堂前杀了吃肉。”他老婆说:“那得多大的黄皮子?不可能,我估摸是被人偷走。”

听了老婆这番话,马荣的粗嗓门吼起来:“妈啦巴,我是民兵排长,小偷竟敢偷到我家,还说他妈的白天不用关门,夜间不闭什么窗户呢!等我抓到偷鸡贼,扭断他的腿!”

马荣把丢鸡的事告诉马文,哥俩排查了全村的人,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孙胜才和羊羔子身上。特别是孙胜才,平常半个大饼子都不够吃,还要往怀里揣半个,今天只吃一丫。还从吴有金那里了解到,孙胜才和羊羔子都没出工。

马荣决定审问孙胜才。

晚饭前,马荣背着步枪去孙胜才家,在街上遇到孙广斌,孙广斌探头探脑往瞎爬子院里看,马荣没顾得搭理他。

孙广斌的房门没有锁,里面仅有一个腐损的木门闩。孙胜才刚拉完稀屎进屋,躺在炕上揉着肚子看房檩。木门的“吱嘎”声惊动他,看到马荣气势汹汹的样子,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孙胜才知道情况不妙,急忙爬起来靠在墙角,马荣把枪口顶在他的胸口上,怒气冲冲地吼:“兔崽子,稀屎痨,让你偷鸡吃,妈啦巴,今天老子崩了你。”孙胜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没偷,没偷鸡,谁偷鸡谁是你儿子。”马荣用力顶了顶枪口,孙胜才喊叫:“我没偷,真的没偷!你不要冤枉好人!”马荣咬牙切齿地说:“你再嘴硬,我把你扎透!”孙胜才腿发软,扶着枪管给马荣跪下,哆哆嗦嗦地问:“我告诉你谁偷的鸡,你能饶过我吗?”

“妈啦巴,不许讲条件,快说!”

孙胜才翻着白眼珠,瞅着马荣小声说:“不光是我,还有羊羔子。”马荣乘胜追击:“还有谁?”

“还有刘志,他吃了鸡脖子。”

马荣听说有刘志,立刻把怒火从孙胜才身上移开,他摸摸脑门子上还没愈合的伤疤,极其狠毒地说:“王八蛋,你吃了我的鸡,给我吐出来我都不饶你!”马荣打了孙胜才一个耳光后告诉他:“你今天还算老实,坦白从宽。不过这事不算完,妈啦巴,你得赔我一只鸡。”

马荣又去瞎爬子家,羊羔子不在,只见孙广斌从窗下溜走,他骂一句“老臊脬”,继续寻找羊羔子。

羊羔子从大食堂出来,抱着一个大饼子往家走,还没到家,就被马荣逮个正着。马荣狠狠地踢他一脚,骂了声:“王八羔子,让你偷!”羊羔子手捂被踢疼的屁股,申辩说:“我不是偷,是拿,我妈眼瞎,去大食堂不方便,我拿给她吃。”马荣用枪托打掉羊羔子手里的大饼子,羊羔子问马荣:“你干啥,大饼子也不是你家的。”马荣不想和羊羔子纠缠,直截了当地说:“你偷了我家的鸡!”羊羔子脑海里立刻反应出,马荣堵他是为了丢鸡的事。他连连摆手:“没,没有的事儿,谁喜得偷你家的破鸡?”马荣看他不承认,火气变得更大,抓住羊羔子的衣领说:“稀屎痨都认罪了,你还敢抵赖!”羊羔子往外挣脱,心里骂叛变的稀屎痨,嘴上却喊叫:“我绝对没偷你家的鸡,我要偷你家的鸡就不是人揍的。”

“叭”!羊羔子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捂着被打痛的脸扭头就跑,边跑边哭:“稀屎痨大叛徒,胡说八道,是他偷了你的鸡。”

马荣没再追羊羔子,而是狠狠地吐出口恶气,静了静心,琢磨着怎样整治刘志。

自从刘宏达离开学校以后,刘志的班主任谷长汉更加歧视他。班上有一个叫辛新的女学生丢了红蓝铅笔,谷老师怀疑被刘志偷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翻了刘志的书包,红蓝铅笔没找到。

谷老师逼问刘志把红蓝铅笔藏哪了,愤怒的刘志一声不吭,瞪圆双眼握紧小拳头,谷老师批评他:“不许这样看着我!这么小就敢和革命老师对抗,长大谁还管了你?”

课后,刘志怀着一肚子委屈离开教室。当他回到课堂里,发生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事情,在他的书桌里找到辛新的红蓝铅笔。谷老师沉下大圆脸,教训惊呆的刘志:“什么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只有你这样的学生才能干出这种事。偷了东西还不承认,是个小顽固。”

刘志有苦无法说,气得他不停地跺脚,把自己的手掐出血。

辛新丢了笔,没找到时总是哭,找到了,她站出来为刘志说话:“谷老师,不是刘志偷的,刚才他没在教室,是别人放进他书桌的。”

谷老师喝斥辛新:“没让你说话,你少多嘴!”看到辛新要和他辩白,他又说:“既然红蓝铅笔找到了,咱们也就不深纠,就算便宜了刘志。但是,以后班里再出现这种事情,我决不轻饶!”

虽然辛新帮助刘志,刘志并不感谢她。刘志认为,辛新不丢红蓝铅笔,他就不会蒙受耻辱。刘志更不爱看谷老师那张似笑非笑的大圆脸,经常不去上课,没处去,他就在大堤上转悠。孙胜才和羊羔子在堤下烧鸡,刘志并没想到吃,后来在二人的鼓动下,又觉得不吃白不吃,吃了更让马荣心痛。

到了放学的时间,刘志背着书包进了大食堂,站在大条桌旁吃了半个饼子,然后钻进家门。家里没人注意他,只有小刘喜哭哭啼啼地围前围后。

马荣打完羊羔子,没有直接找刘志,觉得把刘志打一顿有点便宜他。想一想,决定先和吴有金商量怎样处理这件事。

吴有金听完马荣丢鸡的事,不以为然地说:“偷个鸡摸个狗的,在咱农村不算啥事,你该打的打了,该骂的骂了,出了气,我看算了吧。”马荣说:“那两个小子让我收拾了,刘志还逍遥法外。”吴有金说:“刘志还小,犯不上和他斗气。”

“啥?”马荣很不满意吴有金:“他还小?那小子坏心眼儿比大人都多。”他指着头上的伤疤让吴有金看:“这不是刘志打的就是刘占伍打的,那两个小犊子,专门儿暗坏,说什么也要整住。妈啦巴,旧社会我们都怕刘有权,我们翻身了,他们都得怕我们。”

吴有金觉得马荣为了丢鸡的事小题大做,解劝他:“按理说,大队已经通知把鸡都交到生产队,你没交也就算了,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全体社员看得清楚,你为这事闹下去,我看影响不好。”

“妈啦巴,什么影响不影响?我是贫雇农,又是民兵排长,枪在我手里,谁也管不了我!”

吴有金看出马荣太蛮横,无可奈何地问:“你的鸡是孙胜才和羊羔子偷的,刘志跟着吃点剩,你说咋办他?”

马荣说:“召开社员大会,我他妈地先不提丢鸡的事,找别的罪斗争李淑芝,也让刘强老实老实。”

吴有金笑着问马荣:“李淑芝那么老实,你想找罪就找得出来?”

“咋找不出来?她爷们儿逃跑,我就说和她有关。刘强打过马向东,也可以说是她支持的,支持儿子欺负贫下中农,就是对社会不满,就是反对**,还他妈反对人民。我是民兵排长,就要为人民服务,为他妈的贫下中农做主,妈啦巴!我有权开会斗争她。”马荣觉得吴有金立场不坚定,便对他表现出不恭:“我看你的思想有顾虑,护着刘强,也不敢和李淑芝做斗争。革命运动就是使劲斗,你不斗争别人,妈啦巴,就得叫别人整倒。”他又说:“把刘志吃鸡肉的事弄到阶级斗争里,整点儿上纲上线,他是和我们无产阶级抢肉吃,妈啦巴,这罪不算小!”

吴有金吃惊地看着马荣,心想:“这个大老粗也喜欢搞运动了!又是什么钢线,动不动就是阶级斗争,为了一个孩子偷鸡的事兴师动众,太不值。”他劝马荣:“咱这有句老话,叫偷鸡偷狗不算贼,抓住挨顿王八捶,还没听说谁为了一只鸡被斗争的。”

马荣瞪圆眼睛说:“那是老黄历,旧思想,地主他妈地资产阶级。现在是什么?是社会主义,**。妈啦巴,家不上锁,不关窗户,路上不许丢东西,捡着也不要。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咱贫下中农都老老实实,刘志还敢偷鸡吃,这是什么,是对抗咱们,对抗无产阶级。”他见吴有金仍然不重视,又说:“刘宏达从跃进营逃跑,刘志在村里偷鸡,这叫上下呼应,内外勾结,要搬到三面红旗,妈啦巴,破坏大跃进的革命形势!”

听了马荣的话,吴有金想:“这家伙当了民兵排长,知识长了不少,无法说服他,不如随他的便。”吴有金说:“队里的事情太多,我没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乱事,你是民兵排长,偷鸡是治安的事,你爱咋办就咋办。”

马荣看出吴有金不爱管这件事,冲着吴有金大喊:“你不管,我管!小崽子,敢偷我家的鸡,没有边了!妈啦巴,今晚就开斗争会!”

社员们对开会已经习以为常,有人还乐意开会。他们认为,吃饱大饼子,在哪也是歇着,还不如开会凑个热闹。只有刘晓明、王显财那几个人一听到开会就心惊肉跳,特别是批斗会,他们要在前面陪绑,记不清要低多少次头。还有一些有一般历史问题的人也怕开会,他们不知哪件事会把旧帐翻出来,挨一顿拳脚不好受,和刘晓明整到一起,那就更遭罪了。

马荣没得到吴有金的支持,把开会的地点设在大食堂。掌灯时分,马荣宣布开会。这时,刘晓明和王显财已经主动站到前面,他们面向社员群众,把头低进裤裆。马荣站到刘晓明前边,一声断喝:“李淑芝、刘志站到台前!”喊了两遍,没见李淑芝,马荣一拳砸在吃饭用的长条桌上。由于过分恼怒,他吼声粗哑:“妈啦巴,李淑芝给我站出来!”马向东对着马荣的耳朵说:“老叔,李淑芝和刘志都不在会场,连他妈的刘强也躲了起来。”听了马向东的话,马荣稍稍愣一下,然后大骂:“妈啦巴,王八蛋,不来开会,我把他们抓来!”他下令:“基干民兵都出来!妈啦巴,跟我去抓人。”有几个人跟着马荣走,其他人也要离开大食堂,马文堵在门口喊:“都回去,都回去!现在没有大伙屁事儿,等民兵排长把李淑芝抓来,让你们斗争,那时再显屁你们。”

大食堂里很乱,有人嚷嚷有人闹,还有人推倒凳子。挂在后面的煤油灯被人碰掉,装煤油的墨水瓶摔碎,半个屋子变黑。马文大声骂:“都他妈老实点儿,谁再整屁事儿,别说我不客气!整急眼,明天早晨不开饭,饿死你们这些王八犊子!”

刚吃上大食堂的刘屯人最怕挨饿,他们纷纷找到自己的位子,有站有坐,说着闲话,或者猜测斗争李淑芝的原因。

“老连长”坐在最后面,他旁边是贾半仙。孙二牛被吴有金派到大队炼钢铁,贾半仙来充数。来充数的还有二姑娘,老黑不愿掺和队里的事,在大食堂吃饱后回家画三太爷,二姑娘留在队里开会。肖艳华被马文留住不让回家,她悄悄坐在二姑娘和贾半仙的中间。

肖艳华问贾半仙:“他孙婶儿,大家都说你会算,你算算这李淑芝到底犯了什么错?”

贾半仙表现很谦虚:“要说我会算,那是大家高抬我,看我说得挺灵的,其实都是老仙儿说的话。”

“老连长”斜一眼贾半仙,由于屋里黑,贾半仙看不见。

二姑娘问:“你总是老仙儿长老仙儿短的,到现在也不知你请的是哪路神仙。”

贾半仙反感二姑娘,更反感她刨根问底的话,没好气地说:“哪路神仙又咋地?反正不是黄皮子,也不是狐狸精,别说三太爷,就是四太爷也敌不过他。”

二姑娘知道贾半仙和她斗气,故意说:“黄仙蛇仙咱不说,你该信狐仙吧!你不信不等于别人不信,供着三太爷不说,还有人供着狐仙呢。狐仙能呼风唤雨,也能给穷人带来钱财,还能给穷人留后。”二姑娘是话赶话,也是说给身边的贾铁石听,贾半仙没注意这些,大声说:“我没见哪个狐狸能帮助穷人,倒听说狐狸成精祸害人,供狐狸的那些人,依我看都是大傻瓜。”

贾铁石不爱听两个女人拿狐狸拌嘴,起身从贾半仙身边走开。肖艳华轻轻拍了拍贾半仙,贾半仙知道说走嘴。

但是,贾半仙还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搬出“老连长”:“老连长见多识广,通古晓今,不信问问他,过去有没有狐狸精祸害人的事?”

“老连长”记性好,满肚子评书,提起狐狸精祸害人的事,能从古代的苏妲己讲到近代的慈禧太后,会从皇宫内院讲到民间小宅,而且遵循一个规律,凡是祸国的狐狸精都住在西宫,凡是殃民的狐狸都变成小老婆。“老连长”肚子里也有很多狐仙的故事,这样的狐狸美丽又善良。现在他没心情讲这些,正在琢磨马荣为何斗争和善的李淑芝?为啥不放过还是孩子的刘志?

肖艳华小声说:“他孙婶儿,咱们以后再议论狐狸的好坏,趁马荣没回来,你让老仙儿说说李淑芝又要遭什么灾?”

贾半仙不言语,在黑暗中做请老仙儿的动作。二姑娘开了口:“何家大嫂,不是我嘴快,你问他孙婶儿,还不如问马文呢,他堵着门不让咱们走,肯定知道咋回事。”

肖艳华一阵脸红。

贾半仙拍了拍屁股下的板凳,看样子是请来了老仙儿,眯起眼睛说:“李淑芝命中犯克,生路艰难。她以善对人,有人以恶相报,灾难重重,近来无恙。”

二姑娘不相信贾半仙,她追问:“你那老仙儿说话含糊,我们不知道无恙是咋回事。”

贾半仙解释:“无恙就是马荣不能把李淑芝怎么样。”

“老连长”问贾半仙:“李淑芝从哪得罪了马荣?”

贾半仙猜测:“因为刘强。”

“马荣为啥要斗争刘志?”

贾半仙好象悟出什么,她把两手合在一起:“刚才老仙儿对我说,这件事和鸡有关。”

听到“鸡”,二姑娘立刻把自己家的鸡在脑子里过一遍,刚刚抓进窝,一只也不少。

“老连长”说:“难道李淑芝家养着鸡?不会吧?刘强把粮食都交到队里,她拿什么喂?”

本来不想再搭茬的肖艳华用很小的声音说:“马荣来大食堂找过马文,说他丢了鸡,还提过羊羔子和孙胜才,没提刘志。”

“老连长”像是问自己:“别人家都把猪鸡交到队里,他马荣为啥不交?他知道定偷鸡的罪,为啥不定自己的罪?”

贾半仙像是回答“老连长”,其实是往外吐怨气:“我家的两只鸡被孙二牛交到生产队,马荣还不饶,用镐头把我家鸡窝刨个底朝天。人跟人不能比,他咋不敢去老黑家?”

贾半仙的话气得二姑娘想发作,她忍了忍,非常不满地说:“他孙婶儿,别学队里的毛驴子行不行?咬别人有啥用,有能耐找马荣说道去。”

“老连长”从中劝解:“你两个都懂得鬼神,现在别瞎斗嘴,再算一算,是不是刘志偷了马荣的鸡?”

贾半仙说:“刘志能偷什么鸡?是羊羔子和孙胜才往他身上栽赃。”

“我得问问那两个小子。”“老连长”站起身说:“马荣因这点儿事斗争李淑芝,我看太过火!”

羊羔子和孙胜才为了立功赎罪,他俩配合马荣去抓李淑芝。生产队院子里,马向前大吵大闹。

李淑芝没去开会,和方梅有关。

通过媒人介绍,方梅认识了刘仓,孬老爷只用四十四块钱就给他们办了婚事。方梅懂医,常常帮村民治个小病小痛,今天,刘氏让她瞧瞧刘军的病情。她从刘氏家出来往回走,路过敞着门的孙广斌家,碰到马荣用枪逼问孙胜才,孙胜才承认了偷鸡的事,而且说出了刘志。方梅虽然刚嫁到刘屯,但是,她以前给马向春治过斧伤,也看出马家和刘强家的隔阂很深,刘志偷吃了马荣的鸡,马荣不会善罢甘休。为了让刘强一家子有所准备,她转身去了刘强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刘强。

刘强问刘志有没有偷鸡的事,刘志如实地告诉了哥哥。染病发烧的李淑芝把刘志推倒在地,又踢了几脚。刘志不喊疼,也不躲。李淑芝喘着气说:“这是哪辈子造得孽呀!小喜子成天哭,又出了一个犟眼子,哪有这样挺着挨打的?”刘强给母亲舀了瓢凉水,安慰她:“妈,别着急,你的头热的烫手,到炕上趴一会儿。”李淑芝说:“我还能趴的住?我得去给马荣赔不是,听他发落吧!他让咱家赔啥就赔啥,求他饶了刘志。”

刘志堵在门口不让李淑芝往外走,李淑芝往旁边拉他,刘志死死地把住门框,把母亲堵在屋中。李淑芝苦着脸,叫刘强把刘志推开。刘强把母亲扶坐在炕沿上,对她说:“我看光赔不是也不行,马荣不会饶过咱家,如果只因为刘志偷吃他的鸡,马荣早该找上门儿让咱赔,现在还没有动静,说不定他还要找别的茬。”

正在李淑芝左右为难的时候,刘晓明满街呼喊:“全体社员开会,全体社员开会了。”刘强对母亲说:“今天开会,十有**是因为马荣丢鸡的事。”李淑芝哭丧着脸说:“开会就开会吧!让上台就上台,让认罪就认罪,偷鸡的又不是刘志,还有羊羔子两家呢,大家共同承担,他不会把咱怎么样。”

李淑芝支撑着病体准备去开会,刘强坚持不让她去,刘强说:“虽然有羊羔子两家,但是,马荣并不是针对他们。人家成份好,又没有历史问题,光偷吃鸡,马荣不会兴师动众。他主要针对咱家,而且把我爸逃跑的事都得提出来,把咱们斗了,也吓唬别人。你还发着高烧,经不起他们折腾。”

李淑芝问:“那该怎么办?躲是躲不过的。”

刘强在屋里转了转,从墙上摘下两把锋快的镰刀,李淑芝上前去抢,哀求说:“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惹祸呀!”刘强对母亲说:“妈,你别操心,我不是去打架,是看看镰刀快不快,明天好去割草。”

就在刘强磨拭镰刀的时候,马荣带人找上门。

马荣用脚踹门,门在里面划着,没踹开。他在外面喊:“李淑芝,到队里开斗争会!”李淑芝想去开门,被刘强拦住,他告诉奶奶和两个弟弟:“你们仨千万别让我妈出门儿。”刘志和哭啼的刘喜一人抱着李淑芝的一条腿,使李淑芝动不了身。奶奶叮嘱刘强:“好孙子,和人家好说好商量,能忍就忍,千万别惹祸。”

刘强推开房门,正在踹门的马荣看见刘强手持两把锋利的镰刀堵住门口,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刘强说:“老叔,我知道刘志吃了你家的鸡,我妈已经把他打了,他也认了错,我妈说一定赔你,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马荣本来就怵刘强,看到他手握两把明晃晃的镰刀,感到脖子上冒凉风。听到刘强求他,马荣又壮起胆儿,对刘强说:“我不愿和你说话,让你妈去开会,在会上讲清楚。”刘强说:“我妈有病,正在发高烧,不能去开会。”马荣态度强硬:“怎么早不得病晚不得病,她儿子偷吃鸡她才得病?妈啦巴,我看是做贼心虚。不行,有病也得去开会!”刘强恳求说:“我妈真的不能去开会,请你们走开吧。”马荣不依不饶:“什么?你爹跑了,你妈又怕挨斗,妈啦巴,你去也行,上台认罪!”刘强说:“我也不去!”

刘强的强硬态度更加激怒了马荣:“妈啦巴,我还没见到这样的,我现在命令你,把门让开,叫你妈去开会!”

刘强晃了晃手里的镰刀,话语低沉有力:“我看谁敢靠近?”马荣后退一步,顺过手里的枪,对着刘强比划:“怎么,我这民兵排长管不了你?别说你是个狗崽子,就是贫雇农也得听我的!”

刘强预料到马荣会用枪来威胁,用眼死死地盯住他。对峙中,刘强镇定地对马荣说:“马老叔,我家和你家上代无冤,下代无仇,我虽然失过手砍了向春大哥,我向你们认了错,而且向春大哥也不计较了。今天,刘志吃了你家的鸡,那也是吃了别人剩下的鸡脖子,我妈也认可赔,你就不要刁难她了。我妈是个老实人,没有得罪你,求你不要欺负她。”刘强的话不但没有打动马荣,反而使他更加恼怒,马荣抖抖手里的枪,粗声说:“什么,我欺负她?她算啥?她跟刘晓明差不了哪去,刘晓明在会上低头,妈啦巴,你妈藏在家里装病。”说着,用枪口对着刘强,喝声:“你躲开,再啰嗦,小心你的小命!”

刘强没眨眼,把两把镰刀握在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拍着胸膛说:“马老叔,杀人偿命你该知道。你有枪,想开枪就往这打,我刘强不会退后一步。如果你没有开枪的胆量,你就别想靠近。”刘强的沉着让马荣心虚,很不自然地后退一步,说话的腔调也不如刚才强硬:“妈啦巴,反了你!你想用镰刀对抗民兵,告诉你,镰刀也是凶器,你敢动刀,我就有权镇压!”

刘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把镰刀分在两只手里,晃了晃,突然喝喊:“我这镰刀不认人,谁惹了它,可要小心脑袋!”

围观的人看到刘强发疯的怒眼和两把锋利的镰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马荣用枪对着他往后挪步,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和无产阶级作对,长他的志气,灭我们贫雇农的威风,妈啦巴,必须严加惩办!抓起来,在会上狠狠斗争!斗死不偿命,还会立大功。”他见刘仓离刘强不远,立即下达命令:“刘仓,你是基干民兵,必须服从指挥。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不要怕那小子,妈啦巴,把他的镰刀夺下来!”

孬老爷抢到刘仓跟前,抓着刘仓的胳膊往家拽,嘴里嘟囔:“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民兵排长也是官儿,打人杀人要听指示,上面的干部一嘟噜一嘟噜的,刘强是个小虎羔子,手脚快得刷啦刷啦的,脑袋碰上他的镰刀,吃饭的家什掉得咕噜咕噜的。”

马荣骂一句:“老孬种。”又把孙胜才叫到跟前,对他说:“现在是你立功的时候,你要把刘强的镰刀夺下来,偷鸡的事就一笔勾销。如果往后缩,妈啦巴,今天就叫你替李淑芝挨斗!”孙胜才往刘强跟前迈两步,大声咋呼:“告诉你刘强,我代表民兵排长马荣和你说话,马荣代表革命组织,代表人民。你要认步,就乖乖放下镰刀,让你妈去挨斗,否则,别怪我动武把操!”孙胜才边喊叫边晃了几下拳头,然后退到马荣身边,被马荣踢了一脚后捂着屁股说:“偷鸡的还有羊羔子,你别老是凶我,羊羔子也有份儿。”

羊羔子不得以站到刘强面前,哀求说:“刘强,大叔,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别强硬了。把门让开,叫我大奶和刘志去开会,低低头,斗一斗也就过去,不然谁也好不了。”见刘强愤怒地瞪着他,羊羔子回头给孙胜才一拳,然后躲到马向东身后。

马荣对马向东说:“这小子砍过你向春大哥,又欺负过你,今天是你报仇的日子。我拿枪看着他,他敢动手我就开枪,妈啦巴,你把砍刀拿来,借着月亮地儿看准点儿,他不老实你就劈了他!”

马向东已有准备,手里握着砍刀,他想靠近刘强,禁不住两条腿不听使唤。

马荣骂一句“窝囊废”,又点马向前的名,吴殿发凑到跟前告诉他:“马向前不在这里,他在大食堂和何荣普打起来了。”马荣愣了一下,大声骂:“连他妈的何荣普也敢抖翅,妈啦巴!这些王八蛋都要反了!”他端着枪给自己下台阶,对着刘强大声喊:“我今天有事,先便宜你,你给我老实点儿,别把自己当成人物,妈啦巴,再装凶我就崩了你!”

马荣气势汹汹地向小队部走去,边走边喊叫:“拨浪头,没有你,我二哥死不了,我今天非要拔掉你的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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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对枪支,正义与邪

第十二节

大队建起土炼炉,马向前调去炼钢铁,这项工程由支书兰正亲自抓,把各小队强壮的劳力都调过去。

兰正的祖辈很富裕,到他父亲当家时还雇着多名长工。兰正的父亲比较宽厚,为人很和善,给长工吃的伙食也比其他财主强。他也到地里干活,还和长工一起吃饭,长工遇到困难,还能得到他的帮助。后来,他染上抽大烟的恶习,家业没败光,毁掉了自己的生命。兰正读过书,也非常聪明,初上学时成绩很好,很受老师的器重。读到三年级时他开始偷懒,逐渐地把学业当成负担,学到十六岁,也没读完小学的课程。父亲去世后,他挑起家业的大梁。年轻的兰正踌躇满志,他要振兴家业,让家业超过黄氏财主,成为黄岭一带的首富。

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也许是骨子里不具备歧视穷人的观念,兰正对长工也不苛刻,也和长工吃一样的饭,也和长工干一样的农活。长工们为他卖力,他又聪明善算,重起的家业蒸蒸日上。

家业的复兴使得兰正忘乎所以,不求进取而贪图享乐。他还把自己的享乐强加于雇工,农忙时他去打鸟还要伙计们陪着。田地里长满草,他的一亩田不如别人半亩田产得粮多,但是,他给长工的工钱一文也不少。兰正的观念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他不知瞎算计、穷折腾也能把家底儿折腾光。

王显财给兰正家犁地,干得很认真,兰正让他卸下马陪着去打猎。王显财劝他:“东家,你别光想着玩儿,农时不可耽误,这小苗再不压土就会荒掉,到秋天就打不了多少粮。”

兰正把拉犁的两匹马卸下来,笑着对王显财说:“你怕撂荒你自己拉犁,我得让两匹马歇一歇。”

王显财劝他:“东家,你这不是败家吗?你也创过家业,应该知道不容易。”

“啥叫败家?”兰正脸上的笑迅速消失,很不满地瞪了王显财一眼,然后信心百倍地说:“我没觉得创业难,吃没耽误,穿没耽误,也没使劲儿盘剥你们。我只是动动脑子,什么都有了。那些穷得穿不上裤子的人不是手懒,而是不会算计。玩儿一玩儿能败多大家?就是有点损失,我还能挣回来,再一次起家,黄岭人才会对我刮目相看。”

由于兰正没把雇工当牛马看待,王显财也用真情实意对待他,并且揭了兰正的短:“你是我的东家,按理说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就凭你让我们每顿饭多吃一块豆腐,我还是要说说你。你有文化,也创下点儿家业,可终归是你祖上留下的多,我看你还是像前几年那样,别先紧后松。”

“你说我是后松?”兰正虽然不满意王显财,也觉得王显财说得不是坏话,他把拉犁的马重新套上,对王显财说:“你乐意犁地就犁地吧,如果我们打来野鸡野兔,吃时也有你一份儿。”

王显财认认真真地犁地,也吃上兰正打到的野鸡肉,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多久,他就离开兰正家。

连续几年的天灾**,使得兰正的家境急转直下,辞掉王显财后,家里只顾着孙广斌一个长工。此时兰正能够踏实地过日子,还可以过上很不错的生活。兰正不甘心这样活下去,他要再一次复兴家业。在兰正看来,身边满是赚钱的机会,他把多种赚钱的方式梳理一番,觉得开会局来钱最快。

在当时,开会局的多是日本人,或者是有权有势的汉奸和他们的近亲属,其他人开会局会触犯满洲国的王法,重者杀头,轻者充当劳工。民间开会局的也不少,他们一方面贿赂权势,一方面躲避打击,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兰正称之为混水摸鱼。

开会局就是设赌场,玩儿法和民间的玩儿牌不一样,花点子也多。设赌方共设三十六门,而参赌方每押准一门就可得到三十倍的回报,如果正常投注的话,设赌方干赚六分之一的赌资。而参赌的老百姓有的看不到这一点,能看明白的也想赌一下运气,终归有三十六分之一的幸运在里面。

会局的三十六门是十二生肖,十二星象,十二妖仙。前两个十二是所有会局通用,如鼠、牛、金、木等等。十二妖仙各地用法不同,黄岭和刘屯相近,都是黄皮子、火狐狸还有成精的乌龟和大叫驴。

村民都十分迷信,这又给一些搬神弄鬼的人带来财路,贾半仙的母亲就得到这方面的利益。别人给她一些小钱,她帮别人去蒙,蒙不对也不要紧,大多数村民都非常宽容。他们觉得设赌方也有神灵保护,神与神也要较量,失败的过错不能让野花一样的女人去承担。个别的赌徒损失太多,但会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实惠,所有的矛盾和不快化解在萌芽之中。还有一些人利用押会的机会搞恶作剧,他们到寡妇窗下耪地,或者掏活人妻的裤裆,明明是流氓行为,往往被赌博中的迷信活动所掩盖,天知道寡妇的门口和活人妻的裤裆里会有什么?个别人迷信较深,在寡妇窗下耪出草根也要认真地分辨颜色,如发白他就押星象,发绿色他会在十二妖仙中选出大乌龟。掏活人妻裤裆者行为恶劣,遭唾骂也从未押中。

女人也参加押会的赌博,这是她们享受自由、民主的最佳时期。她们拿出积攒的私房钱买一两注贴子,押得中可以在丈夫面前炫耀,押不中则白费了一年的辛苦。押会还能让女人和男人接触,也有个别输红眼的女人让男人占到便宜。

就像做买卖一样,买家永远没有卖家精明,押会人求神敬鬼也好,施用手段也好,最终都是输,而设会局者都会赚个钵满盆满。有文化又很聪明的兰正比别人看得清楚,为设会局筹集资金,他把家里的土地典当出大半,用当地的话叫带上笼头,给他当过长工的王显财也用笼头“牵”走了他的一部分田产。

兰正算计的挺好,用设会局赚来的钱把地赎回来,多余的钱再置一些田地,赶上本村的黄氏财主,最好能在这一带排上名次。可他忽视了自己的失算,没有考虑到合伙人中出了内奸。

设会局的人不怕押会的人多,人越多赚项越大,一个人应付不了,兰正找了两个合伙人。他是大股东,掌握会局的出骰子权。出骰子就是决定出哪门,必须在投注结束前交到会局的掌局人手里,然后用木箱封存。掌局人是庄家的内线,但他表面上一手托两家,如果遇上有钱有权的大赌家,这个内线也帮不了庄家多少忙。

兰正办得会局非常兴旺,三里五村的村民都来买贴子。也有人把买贴子叫买签,一块大洋一注,赌家可以买一注也可以买多注,可以买多个贴子,也可以把多注投在一个贴子上。对会局来说,贴子卖得越分散风险越小,最怕下大注的赌家把现大洋投在一个贴子上。

按会局规则,庄家在抽签叫停前四小时抛出骰子,封箱保存后不得更改。抽签停止时由掌局人报出,押会者拿出贴子对照。

这四个小时抽签最踊跃,连庄家都不知定数。

局外人不知道,卖贴子的人都是庄家的下属,哪门卖得多,哪门卖得少都在庄家的掌控之中,最终庄家会抛出卖得少的骰子。这样做,会获得更大的利润。

兰正把抽签的截止期限定在正月十五,太阳落山时叫停。

那天晴朗,微风送来早春的湿润和温暖,押会的村民心情好,办会局的兰正心情更好。太阳还有两杆子高,兰正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兰正从卖贴人那得到全部信息,和同伙把各门的抽签汇拢一番,确定出“大叫驴”的偏门。这一门卖出的贴子最少,计算下来可以大赚一把。

就在叫停之前,会局来了大赌家,他是刘屯的财主刘有权,下的赌注是两千块现大洋,相当于整个会局资本的全部。这就是说,如果刘有权赌输,会局又有一大笔进项,如果被刘有权赌中,兰正要出六万块现大洋,这么多钱,兰正倾家荡产也筹不上。

刘有权敢下这么大的赌注,又迟迟不肯抽签,说明来者不善。兰正意识到内部出了奸细,他想改变计划,但准备好的骰子以落入掌局人的手里,而此时,刘有权买了贴子。

情况危急,急得兰正大汗淋漓,棉裤内全是水。前来凑热闹的王显财问他:“兄弟,是不是要遭大难?”此时的兰正,还报着算计不到就受穷的观念,带着哭腔说:“我八成叫别人算计了,如果内部有人给刘有权报信,恐怕我连活路都没有。”兰正求王显财出主意,小声问:“现在还有没有挽救的办法?”王显财摇着头埋怨他:“说你后松你不信,一个劲儿地穷折腾,这可好,折腾成一个败家子。”

兰正不认可自己是败家子,他把平生的聪明都用上,终于算计出一个好计谋。让王显财把孙广斌找到身边,对二人耳语一番,最后嘱托:“我兰正的身家性命全在你俩手上,你俩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当红日接近地平线时,掌局人报出刘有权押的独门“大叫驴”。掌局人不敢报出兰正的骰子,越这样,刘有权越逼他。掌局人偷看兰正,兰正的脸煞白。

心已经凉透的兰正觉得要沉入深渊,不甘心就此毁灭的他用一双凉手瞎抓挠,只可惜,连一根救命稻草也碰不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村里响起枪声,子弹穿过兰正家门前的柳树,还打掉一个树杈。孙广斌发疯地呼喊:“大事不好啦,刘晓明带着快枪队抓赌啦……”会局内外的人都怕被刘晓明抓走当国兵落,不顾押进去的赌资四处逃窜,兰正趁乱抢过骰子箱,送进灶坑烧掉,而赌资则被合伙人及刘有权带来的人洗劫一空。

搅闹会局是兰正的安排,开枪人是王显财,他的猎枪只能打单子,其他枪声是王显财放的“二踢脚”。当时刘晓明住在黄岭的村公所里,并没带快枪队来抓人。

刘有权说兰正做了手脚,上门要钱,亏得刘晓明出面弹压,兰正才得以脱身。刘晓明不能白帮兰正的忙,兰正把家里仅有的一匹老黄马给了他,又送给他三亩最肥沃的土地。

设会局的失败没让兰正倾家荡产,但损失极为惨重。戴笼头的地无法赎回,连一家人的生计都显得困难。兰正不得以辞掉长工孙广斌,为答谢和安抚他,捉襟见肘的兰正给了孙广斌两年的工钱。

兰正对农活不生疏,剩下的几亩地由他自己去侍弄。吃喝惯了的兰正观念不变,还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有人笑话他,让他算计着把家业搞起来,兰正摇头说不到时机。村里人认为他不再有翻身之日,便把他“后松”的外号叫响。

败落的兰正如果踏实地过俭朴日子,凭他的能力还有缓起的希望,可兰正仍然吃喝玩乐。他的吃喝玩乐不过份,只不过落个好肚子。花销不够就卖地,不几年就把土地卖光。没有田产的兰正做起了皮革生意,靠聪明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可他总犯“后松”的老毛病,很有起色的买卖没有做到底,土改时落得一贫如洗。谁也想不到,贫穷给兰正带来好运,社会的巨变把他从底层推到上层。定成份时,给他家扛过活的王显财成了富农分子,而兰正则是一个响当当的贫农。

兰正庆幸自己,骄傲地对亲朋说:“什么叫能耐?我这叫真能耐。虽然穷几天,我也没饿着。他刘有权押我的独门让我破产,我一家老小吃得不比他家差。如今刘老财猫在低矮的土房里喝稀粥,我今后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由于兰正识字,在土改中做了大量工作,受到土改工作队的重视。他们帮兰正提高思想认识,帮兰正靠近组织,不久,兰正成了黄岭村的头面人物。成立大队时,周云调到拖拉机站上班,兰正当上黄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刚兴大炼钢铁,兰正就把土高炉竖起来,亲笔书写《破除迷信,人定胜天》八个字,让瓦匠镶砌在高炉烟囱上。字写得不咋样,但口号很响,充分体现兰正大炼钢铁的决心,也体现黄岭大队社员们大炼钢铁的热情。

兰正在高炉旁建起食堂,他非常得意地告诉从各小队调来的青壮年:“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炼钢工人,互相称同志。同志们不用愁吃的,咱们的食堂不但管饱,还有鱼有肉,只要大家好好干,把钢炼出来,同志们想吃啥就吃啥。”

人们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情绪非常高昂,纷纷表示,一定要多炼钢、炼好钢,打胜钢铁翻身仗。也有人提出疑问:“炼钢需要焦碳,我们这没有啊!”兰正不以为然,非常自信地说:“我们就地取材嘛,没有焦碳,咱们用木炭,这地方树多,为了炼钢,可以随便砍伐,我给大家撑腰,没人敢阻拦。”

兰正给每个炼钢的社员发一根麻绳,都是一般长,他指示,只要树围超过绳长的,都得砍回来。

和马向前一起伐树的是孙二牛,他俩估摸着刘屯的大树砍得差不多了,便把目光投在南岗子的大柳树上。大柳树盘根错节,根部还有洞,树洞里阴森森的,胆小的人不敢看。马向前把锯片放在树根上,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拉着孙二牛说:“这几天太累了,先歇会儿,等咱俩养足劲儿再说。”他摸着树根嘟囔:“这棵大柳树,比孬老爷的岁数还大,嘿、嘿也好,要不是大炼钢铁,我还真舍不得砍伐它。”孙二牛故意逗马向前:“我是外乡人,对你们这地方了解不多,听人们说这棵树有邪气,我一见到它就瘆得慌,你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马向前拍着树干说:“有啥邪气?准是听你老婆瞎说。这棵树年头太久,经过的事情多,对它的说项也多,现在嘿还信?兰书记的口号提得好,嘿什么,破除迷信,人定胜天。”

孙二牛笑了笑,又变得很严肃,用手指指大柳树旁边的那座孤坟,意味深长地说:“大柳树没了,这座坟会显得更孤单。”

孙二牛的话让马向前愤怒起来,他两眼盯着淹死鬼的孤坟,大声说:“就是周云让留着它,也不知有啥用?嘿、嘿也好,依了我,早把它平掉!”马向前走到坟边,狠狠地踢荒芜的土丘。孙二牛过来劝他:“一个大活人跟死鬼较劲,你这是犯了什么病?”马向前蹲下身,痛苦地说:“因为这个淹死鬼,我爹才被人害死的。”

孙二牛陪马向前蹲在坟边,听马向前吐出心中的苦闷:“我爹是个倔人,爱干倔事,可他没有坑害过任何人,刘屯没有人说他坏,十里八村的人也找不出他的过错。为了养家,他常到小南河背河。那是苦差事,冰楂划腿也得在水里走,他从没跟过河人多要过钱,人家赏他多少是多少。你说他能为一个包裹去干那种杀人害命的事吗?”马向前用手拍拍坟包,大声说:“嘿,淹死鬼,你说说,你是我爹害死的吗?嘿、嘿也好,你死了,不能说话,你的魂灵也该说话,还我爹一个清白!”

一阵清风吹过,把马向前的头发撩起来。马向前猛地站起身,对着村里吼:“嘿,嘿他妈的拨浪头,我爹和你无冤无仇,你干什么往死里害他?”

孙二牛急忙把马向前拉回到树根上坐下,劝他说:“依我看,何荣普有些委屈,他被叫到乡里,那也是身不由己,抓你爹的又不是他,是胡永泉派朱世文抓走的。”听到朱世文的名字,马向前暴跳如雷,大声骂:“嘿他妈什么朱世文,纯属刘家的带犊子,他本来叫刘辉,是刘强的近族。这小子为了巴结有权人混口狗食吃,不断地更名改姓,嘿,嘿也好,他妈的有一天,我一定宰了他!”

孙二牛觉得马向前的火气很大,自己劝不了,他苦笑着,改变话题:“过去这么些年了,事情还没搞清楚,究竟是谁害得你爹,以后会露出真相。你压压火气,歇一会还得卖力气,我俩还没完成伐树的任务。”

马向前猛转身,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阳,顺手把锯片扛在肩上,抬脚就往回走,边走边说:“嘿、嘿也好,这棵树先留着,明天再说。”

孙二牛没拦他,两人没回大队,各自回了家。

贾半仙见孙二牛这么早就回到家,心里很纳闷儿,便问他:“你们到处伐树,平时都很晚,今天怎么大亮天就收工了?”

孙二牛向她说了自己和马向前去伐大柳树的事,贾半仙没听完就打断孙二牛的话:“你们简直疯了,我告诉你,头上有天,人外有人,地上有神仙!那棵大柳树早就有了仙气,从来没人敢动它一个枝。早些年被雷公劈断过,刘有权让人拉回来烧炕,怎么样?他的柴垛起了火。”贾半仙看一眼低头想事的丈夫,又说:“当时有人在劈断的树上发现一行字,把村里认字的人都找去了,谁也认不出来,都说这字不是凡人所写,明明白白是神仙的笔迹。后来大柳树又长出新的树干,前年又遭雷,火盆大的火团围着它转,大柳树照样活着,雷公都拿它没办法。听我妈说过,大柳树下面还有洞,那里曾经住过黄皮子,那个黄皮子有了几百年的修行,迷过很多人。”贾半仙在丈夫背上拍一把,压低声音说:“老黑他妈在年轻时就被黄皮子迷住过,做出不可思议的风流事。刘有权在他家玩牌住下来,她把刘有权当成了自己爷们儿,钻错了被窝。”见孙二牛没怎么听,贾半仙发了火:“你这个笨鬼,说话困难,耳朵也不好使啊?我跟你说,千万别去招惹大柳树,树上掉个杈把你砸死倒没什么,我和有望也得遭殃!”

孙二牛小声嘟囔:“够粗的树都砍伐了,任务还没完成,咱村能砍的树只有那棵大柳树和小庙头上的几棵榆树,再没办法,明天先把小庙头上的几棵榆树伐了吧!”

贾半仙直愣愣地看着他,孙二牛有些慌,他怕老婆又搬出什么鬼神儿来,急忙改口说:“这事也用不着我管,还有马向前呢。”

贾半仙看一会儿丈夫,突然大叫:“小庙头的榆树也不能砍!那里住着镇水大仙,如果惹恼他,刘屯就得年年发水,年年有人淹死!”

为了不惹妻子,孙二牛不再说话,等贾半仙脸上露出笑容,孙二牛说:“就怕兰书记非让我俩砍,他的指示必须执行。”

贾半仙半闭着眼,想了半天儿,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孙二牛心里直发毛。贾半仙笑够了才说话:“不用担心了,明天你把大柳树的事向兰正报告,他让怎么办,你就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孙二牛和马向前去了大队,在食堂吃完早饭,二人坐到兰正的办公桌旁。马向前推一把孙二牛,孙二牛向兰正汇报:“刘屯够粗的树基本砍光,青年林的树又太小,砍来也没用,就剩下小庙头的几棵榆树和家南的大柳树。”兰正问:“什么小庙?”孙二牛说:“我也说不清,看里面的泥像挺吓人,听我老婆说,好像是镇水大仙,挺不好惹的。”兰正想了想,瞅着“人定胜天”的标语说:“不要相信那些封建的东西,当一个大无畏的无神论者。不过吗,炼钢也不差那几棵榆树,把村南的大柳树伐倒就行了。”

孙二牛看一眼马向前,马向前正瞪着眼睛想事情,没有理会他。孙二牛只好说:“那棵大柳树的树龄很长,树干底下都空洞,前年还遭过雷击,没死掉,挺禁活。如果把它放倒了,出的木料不会少。”

兰正站起身问孙二牛:“你说的是不是刘屯南岗子上的大柳树?”孙二牛回答:“就是它。”兰正又问:“它的旁边是不是埋个不知名的淹死鬼?”

孙二牛点点头。

兰正重新坐回椅子里,两眼盯住炼钢炉上的大幅标语,小声嘟囔:“破除迷信,人定胜天。”看着看着,他改变态度,慢腾腾地说:“木材也差不多了,先不动大柳树,大家集中精力烧炭,我要尽快看到咱黄岭炼的第一炉钢。”

木炭烧成,各家各户的铁锅也都集中到大队,还有各式各样的门锁,人们把它们放在一起烧。出炉的钢是一堆混有渣滓的废铁,干什么也不能用。傻了眼的兰正没有埋怨由农民转变过来的炼钢工,而是琢磨怎样把这没用的铁砣子处理掉。上级让兰正上报钢产量,兰正胡乱编造练成三十吨。

三十吨钢铁装了一马车,裹着红绸子运到公社,据说,要统一送到大型炼钢厂。

炼出的钢是虚假数字,却成了黄岭大队的光辉业绩,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通令嘉奖,并号召各大队都向黄岭学习。公社送来锦旗,写的都是赞美词。县里送来大奖状,兰正把它挂在食堂的领饭口,当炼钢的社员吃到可口的饭菜时,也能体验到新型炼钢工的光荣。

就在全国大炼钢铁蓬勃发展之时,黄岭的炼钢事业也该蒸蒸日上,兰正又犯了“后松”的老毛病,受到奖励后当即宣布:“因工作需要,炼钢的事由年轻的大队长孔家顺负责。”

兰正是大队一把手,要抓最重要的事情,粮食最重要,没有它谁也活不了。

黄岭大队第一个建起土炼炉,也是第一个作废,炼钢工的伙食也不如从前。终于有一天,马向前和孙二牛再去食堂领饭时,那里空无一人,他俩只好回到村里。

回到村里的大食堂,正赶上社员开大会,马荣领人去抓李淑芝。

马向前捂着肚子找饭吃,把队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也没见到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马向前越饿越生气,不经意走进马棚,瞪眼一看,牲口圈里扔了很多大饼子。正在饥饿中的马向前破口大骂:“嘿他妈狗养的,大饼子就这么败坏了!”马向前从牲口圈出来,指名道姓要找做饭的肖艳华,问她有大饼子为啥不给社员吃,却要扔到马圈里造粪!马向前没找到肖艳华,碰到来开会的何荣普。

见到何荣普,马向前的火气更大,想到冤死的老爹,恨不得把他当大饼子吃掉。马向前走到何荣普跟前,开口就骂:“拨浪头,你老婆到哪跑骚去了?”

自从发生淹死鬼事情后,何荣普一直设法避开马向前,今天碰在一起,他低着头装做没看见。听见马向前骂他,何荣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扭转身,想从马向前的身边走开。马向前抓住他的衣领,瞪着眼问他:“你老婆干啥去了?”还没等何荣普说话,马向前用力一甩,把何荣普扔倒在地,脑袋磕在门口的长条凳上,鲜血从眼角流出来。马向前不顾流血的何荣普,喊叫着,找肖艳华要大饼子吃。

肖艳华躲在会场后面,听贾半仙和二姑娘斗嘴说闲话,被马文喊出来。她看到被马向前打伤的丈夫,泪水夺眶而出。肖艳华伏下身擦何荣普脸上的血,又把他扶起,打算把丈夫送回家,被从刘强家赶来的马荣堵在院子里。

马荣从肖艳华手里拽过何荣普,把何荣普摔倒在地。肖艳华怕丈夫再挨打,用身体遮挡。马荣把她拉起推到一边,恶狠狠地说:“你给我老实点儿,不然连你一起斗争!”

马荣回过身,在何荣普身上踹一脚,粗声说:“妈啦巴,拨浪头,快他妈起来!今天斗不着李淑芝,先拿你这个王八蛋开刀。”

何荣普的眼角还在出血,他不敢去抹,刚站起又被马荣摔倒在地。他不还手,也不反抗,想用忍让缓解马家对他的仇恨。马荣在他腿上踹了一脚,威胁他:“妈啦巴,拨浪头,你敢动一下,我用枪崩了你全家!”何荣普老实地趴在地上,任凭马荣整治。

就在马荣又要踢何荣普的时候,一个孩子拿把菜刀向他砍去,被马向勇看到,用镐把挡住菜刀。马荣回头一看,这孩子是何荣普的儿子何大壮。

马向勇夺走何大壮的菜刀,马荣抓住他的胳膊,冷笑着说:“小崽子,你他妈也敢造反,今天老子连你一起收拾,妈啦巴,让这些王八犊子断子绝孙!”马荣把何大壮摁在地上,马向勇举镐把要打,肖艳华发疯似地扑过来,用颤抖的双手抓住镐把。她双腿跪地,流着泪哀求:“不要打他,他还是个孩子,一切罪过由我承担,要打就打我吧!”马文走过来,把她拦腰抱起,拖到墙角,用身体堵住她。

马向勇把镐把递向马荣,马荣没接,他用枪托向何大壮砸去。就在枪托快要落到何大壮身上的瞬间,何荣普翻身跃起,拼全力把马荣推开,然后趴在何大壮身上,用身体把他牢牢地护住。

马向勇的镐把打在何荣普身上,马荣不停地踢,何荣普咬紧牙关默念:“一切灾难让我一个人承受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儿子受到伤害!”

夜晚很凉爽,微风轻扫天上的残云。月亮觉得何荣普可怜,让流云掩饰灰暗的冷光。星星看不惯马荣的霸道和马向勇的阴险,用不停地眨眼回避眼前的残酷。会场里的人们走出来,他们远远地躲着,都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敢得罪马家人。

肖艳华被马文抵在身后,她觉得马文像一头巨大的猛兽,凶残可怕,力不可挡,她只有忍耐。看到丈夫豁出命去保护儿子,她也生出不甘屈辱的激情,用手推马文,却被马文抓住,在她往回抽手时,被马文打了重重的一个嘴巴子。看到丈夫被马荣和马向勇不停地踢打,她把嘴唇咬出血,咬出的血滴进心里,滴进心里的血给了她力量,她用嘴咬马文,被马文捂住嘴,又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掐一把。肖艳华想大声哭喊,想大声怒骂,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怎样做也无济于事,她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盼望和等待结束这噩梦般的一幕。

肖艳华的泪水往心里流。

受伤的何荣普在流血,流出的血浸染儿子的灵魂,这是不可取代的父爱,也有刻骨铭心的深仇。当仇恨面对成年人时,会因社会的和谐逐步化解,而仇恨的种子植入孩子的心中,它会扎根结果。仇恨的种子不单是苦痛,未来的品尝者不单是仇恨者本人,仇恨的恶果会在重压下爆发,不是在爆发的过程中死亡,就是在爆发后泛滥!

何荣普被毒打,何大壮心灵的伤害要比身体的伤害严重得多,这孩子的心灵在喷火。

马向前站在马荣身边,看不惯叔叔对一个一点儿反抗都没有的老实人下这样的毒手,他说:“嘿,嘿只是饿的慌,想找个大饼子,谁曾想让王八蛋喂了驴。”

大饼子是马文扔进马圈的,马向勇听马向前骂叔叔,狠狠地瞪一眼,骂一句:“没心没肺的东西,就认吃!”

马荣把何荣普打了一顿还不解恨,命令在场的民兵:“把何荣普带到台上批斗!妈啦巴,先便宜小王八犊子,把他和肖艳华撵回家。”他告诉马文和马向东:“如果肖艳华、何大壮不老实,就弄回来一起批斗!”

何荣普被马文兄弟拖进大食堂,没人阻拦,也没人敢阻拦。有人觉得何荣普挨斗挨打不是什么怪事,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何荣普三代单传,近亲很少,斗不过马家人,只好忍受欺负。一些人保持沉默,就象身边什么也没发生。孬老爷压根儿就没离大食堂,他低着头,闭着眼,安稳地坐在窄凳上,仿佛没理会食堂内外发生的事。刘晓明、王显财规规矩矩地站着,他们等着马荣说话,听不到指令,有可能站到天亮。

大食堂外面的人被马荣轰进会场。

随着头晃而滴血的何荣普站在刘晓明的旁边,他双手颤抖,双腿哆嗦,如果不是咬牙强挺着,伤痛的身体会倒下去。

马荣高喊口号:“打倒地主反革命!”台下应声呼喊。马荣又喊:“打倒刘晓明!”随着会场里的呼喊声,刘晓明的脑袋使劲往裤裆里藏。马荣接着喊:“打倒王显财!”王显财也学着刘晓明的样子低下头。

“打倒坏分子何荣普!”

马荣这一声喊的最响,震的屋顶上的灰尘往下掉,可是回声不高,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跟着喊。大多数人都非常惊诧:“何荣普老实软弱,什么时候变成坏分子了?这个变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就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就是人民的敌人,就得和刘晓明一样,没玩没了地陪着坏人低头认罪。”

看到气氛不正常,马向勇一瘸一拐地走到台前,先露出假笑,然后对众人说:“我来解释一下,目前何荣普还不是坏分子,只能算类似。因为定一个坏分子需要得到上级的批准,不过那很简单,只要他做了坏事,我们又提高警惕,擦亮我们革命者的眼睛,他就逃不脱无产阶级的专政。”马向勇像公正的审判者一样,挺着歪斜的身子庄重宣布:“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们今天说何荣普是坏分子,明天他必然是坏分子!”

人们还是不理解马向勇的“革命”理论,觉得何荣普被无缘无故地打一顿,已经够冤屈了!再把他和刘晓明划在一起,对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这样做有些过火。会场里议论纷纷,马荣赶紧维持秩序:“不许瞎嚷嚷,我说他是坏分子,他就是坏分子,不服咋的?有能耐,你到前边来!妈啦巴,别说我把你也整成坏分子。”马荣学着干部的样子,挥着手宣布:“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现在开始斗争,阶级敌人就在眼前,妈啦巴,谁先开炮?”

一阵寂静,人们大气不出。所有人都明白,在这种场合惹恼马荣,弄不好会得到何荣普的下场。和李淑芝要好的邻居都庆幸她没来开会,如果真的来了,这个病弱的女人就是斗不死,也会掉层皮。何荣普成了倒霉蛋,原本斗争李淑芝的会场变成斗争他,不知道何荣普怎样度过这一关。

马荣见没人上台批斗,瞪圆眼睛说:“妈啦巴,都让坏分子的反动气焰给吓住了,一个进步的也没有。”他开始点名:“马向前,是何荣普先惹了你,你带个头,上台批斗!”

马向前粗壮的身躯往何荣普旁边一站,何荣普的双腿哆嗦得更加厉害。他托起何荣普的脸,愤怒地问:“何荣普,你给我说清楚,我爹是为啥死的?”

何荣普心里明白,在这里,怎样的解释都没有用,说走了嘴,还会引来更大的灾难。他不敢吭声,听天由命。

马向前扬起厚大的巴掌,但是他没打何荣普,因为他看到,何荣普哀求的眼神带有委屈。马向前放下手对何荣普说:“嘿、嘿也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跟你老婆要大饼子吃,也不知那个娘们儿去哪了?大食堂里一个饼子也没有,牲口圈里哪都是。何荣普你说说,你老婆拿大食堂的大饼子喂驴,是不是破坏人民公社?斗争你冤不冤?”

何荣普明知自己冤,因为把大饼子倒进牲口圈的不是肖艳华,而是马向前的叔叔马文。他不敢说,学着刘晓明的模样把脑袋用力往下低。

马向前批斗的声音很宏亮:“嘿、嘿也好,嘿他妈糟蹋粮食,嘿不是人揍的,是他妈王八犊子!”

马荣见马向前斗争不到正地方,推他下台:“别讲那些没用的,妈啦巴,让别人发言。”

马荣又点孙二牛的名。

让孙二牛上台批斗,是因为他和马向前一样饿着肚子,一定对肖艳华不满。

点了三遍也没见孙二牛上台,马荣的眉毛竖起来,大声问:“这个憨家伙在哪?妈啦巴,还听不听指挥?”有人告诉他,孙二牛压根儿就没来开会,是贾半仙来顶替。

贾半仙替丈夫辩解:“他来了大食堂,没有找到大饼子,回家和我要吃的,我没好话答对他。这又不是生孩子,生孩子还得有人打种呢。家里没粮食,我用啥给他做吃的?孙二牛饿得难受,趴在炕上委窝呢。要不先给他送去一个大饼子?他不来就算他不革命,对他严肃处理!”听了这些,马荣冷笑一声,又接着点名:“孙胜才上台批斗。”

孙胜才挺着单薄的胸脯站到马荣身边,马荣对他说:“台上这几个人,地、富、反、坏占全了,你要狠狠斗争,将功折罪。”孙胜才笑嘻嘻地问:“我今天把何荣普狠狠地打一顿,偷鸡的事一笔勾销,行不?”马荣瞪他一眼,板着脸说:“想得挺美,吃我一只鸡,陪我两只,今天看你表现,如果表现不好,妈啦巴,新帐旧帐一起算!”

孙胜才抬手给何荣普一巴掌,虽然打得不重,也险些把何荣普打趴下。他尖着嗓子喊:“何荣普,你都干了哪些坏事?你老婆贴的大饼子为啥那样难吃?你要老实交待!”何荣普偷着看了一眼孙胜才,恰好让孙胜才看见,举手又打了何荣普一巴掌,然后说:“不老实怎么得?你就是受气包,你老婆在大食堂和马文一块儿吃肉,你连汤都喝不着,还不知道愁呢!”

听了孙胜才这番话,会场里一阵轰乱,马荣大声喊:“哎、哎!大家要遵守会场纪律,不许在下面说话!妈啦巴,谁要再嚷儿嚷儿,我就让你到前边来。”马荣踢开孙胜才后大声喊:“都他妈别吱声行不行?羊羔子上台批斗。”羊羔子慢腾腾地走上台,他左边看看 ,右边看看,然后走到何荣普的对面,小声对他说:“咱俩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想斗争你。如果不斗争你,马荣那个老狗就不放过我,你就委屈点儿吧。”马荣见羊羔子不动手,他怒喝:“羊羔子,你还磨蹭啥?该斗就斗,该打就打,被他妈浪费时间!”羊羔子猛地举起手,又轻轻落下,大声说:“拨浪头,大坏蛋,专把坏事干,你老婆贴的大饼子不好吃,都让马文喂了驴,我真想一巴掌打死你。”羊羔子故意抖抖腕子,瞥了马荣一眼,转过脸说:“算你今天便宜,赶上我手腕子疼,不然我一巴掌打下去,让你满地找牙!”马荣揪着羊羔子的脖领子骂:“这些王八犊子,一句正经话也没有。”

马荣冲着人群喊:“王显富,你们哥俩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又是生产骨干,妈啦巴,应该起带头作用。”王显富在下面回应:“我们嘴笨,不会说啥,让给别人吧。”马荣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又喊:“刘仓,你是基干民兵,又是积极分子,现在看你的表现。”刘仓藏在人群中不吭声,马荣叫了两遍,孬老爷说了话:“刘仓和你去执行任务,饭也没吃饱,现时下来说,光斗何荣普也不管用,不如把肖艳华弄回来,给大家贴锅大饼子。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勒的。”

“老连长”在后面呼应,他说古代打仗都是粮食先行,让将士挨饿,连曹操都不会用兵。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还没有不会用兵的时候,“老连长”的引用也不是源于评书,他是想借吃饭的问题岔开对何荣普的刁难。

社员们都要求补顿大饼子,马向前更是积极响应:“嘿、嘿也好,肚子填饱了,斗争才有劲儿。”马荣不停地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他站到何荣普面前,何荣普又是一阵哆嗦,马荣对他说:“你害怕也没用,早知道害怕,就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妈啦巴,我问你,把你打成坏分子冤不冤?”

何荣普没有回答马荣的问题。

“冤不冤?”

如雷的喝问声吓得何荣普差点坐在地上。

马荣咬牙切齿地说:“定你坏分子不是没有依据,你知道不?你爹当过刘有权的管家,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你爹死了,你又继承你爹的什么破志,妈啦巴,诬陷贫下中农,让无产阶级革命人民屈死,你自己说,够不够坏分子?”

何荣普低下的头晃到了极限。

看到何荣普支持不住,马荣还不解恨,想到冤死的二哥,更加怒不可遏,他抡起右拳向何荣普的脑门儿砸去。

就在这时,吴殿发跑进会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姨父,可、可不好了!何、何大壮那小子疯了,他把你家向伟摁在院子里,连咬带掐,小向伟没有气儿了!”

马荣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急冲冲地向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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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材能炼钢,也许远古有,那年头普遍,批斗会也普遍

第十三节

何家在何荣普曾祖父那辈儿落户在刘屯,觉得刘屯挺好过,又有几户何家近族搬过来,没过多少年,那几户又离开,刘屯的何氏只剩下何荣普一枝人家。何荣普的祖父体格好,肯出力,靠扛活维持生计,给多家财主打过头,工钱没少挣,给家里积累一些财产。然而身体的过度透支,让他难以支持,四十八岁那年累倒在新置办的田地里。那块土地在刘屯的村西南,就是肖艳华受辱的那块高粱地。

何荣普的老爹叫何老道,名字起得怪,人不怪。他憨厚老实,勤劳俭朴,守着父亲挣下的那块田地,又给财主做些短工,日子维持的不错。不知他抱着先立业后成家的时尚观念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何老道四十岁才娶上媳妇,两年后有了儿子何荣普。老来得子的何老道对未来充满希望,靠勤劳和节省又给家里买进一些田地,也用重金给何荣普买进一个可心的媳妇。

肖艳华生长在庞妃庙镇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经商有方,在村中建一处高墙大院。那地方不但出过妃子,也因汪氏家族出了烈女而名噪一方。曾经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汪氏大老爷做古后被人遗忘,而和丈夫未曾谋面的小女子却被后人竖起丰碑。

肖艳华长到十六岁时成了镇里的一朵鲜花,因娇艳被有钱的父母放在后花园,后花园有三间宽敞的平房,一个十八岁的丫鬟陪伴她。

家有出嫁女,上门求婚者像走马灯,肖老汉看中了何荣普,出的条件却叫人难以接受,何荣普要想把肖艳华娶到家,他必须出三千块现大洋。

用这么多钱买媳妇,何荣普明知拿不起,眼睁睁地看着肖家的朱漆大门向后退步。何老道问儿子:“肖家的小闺女给你当媳妇行不行?”

何荣普回答“行”,心里更空落。

何老道发了狠:“把她买过来,我要让肖家的老东西看得起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老道就是把家产折腾光,也凑不齐三千块现大洋。他想到向刘有权求助,又知道很难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

何老道没上过学堂,却认得几个字,尤其算盘打得好。年轻时一边侍弄自家的田地一边盘算,没算来媳妇却把小日子盘算得红火。年老时出不了大力,被刘有权雇去当账房先生。刘有权家大业大,常有三千块现大洋通过何老道的手,诚实的何老道没动邪念,情急之下向刘有权提出借钱的请求。

刘有权问他:“这么多钱,你怎么还?”

何老道打了一通算盘也没弄出谱,掰了一阵手丫子还是没底气,嗫嚅地说:“卖地。”

刘有权哈哈大笑,笑中满是轻蔑:“你那点儿地,能卖几个钱儿?”

何老道说:“我让荣普也来你家扛活,用工钱还你。”

刘有权笑后拉下脸说:“为了一个媳妇,拉下饥荒太不值。这年头,大姑娘遍地都是,何必娶他肖家的。”

何老道说出心里话:“我要和肖家争这口气!”

“争不得啊!”刘有权不屑地说:“像我这样的还能争一争,你那样的小户人家就不要扯这个。这年头就是借钱难,亲兄弟都不敢动串换。看你这个人忠实可靠,我不能让你白张嘴,借你一百吧,三千现大洋我也拿不出。”

在刘有权家碰个钉子,何老道又去肖家碰壁。肖老汉很客气,递给何老道一杯茶水又给何老道出主意:“你给那么大的财主管账,又干了这么些年,私下积攒出三千块现大洋没问题。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看你真是白活。”

何老道把茶水喝干净,话也很干脆:“我给刘有权管账,挣得是工钱,让我贪别人的钱,我对不住良心!”

肖老汉板着脸问:“你是不想给儿子娶亲了?”

“想娶。”

肖老汉放松板着的脸,笑着问:“没有钱,你用什么娶?”

何老道捧着空杯子说:“你看着办!”

肖老汉让仆人倒茶,和何老道交换了茶杯,然后说:“让我看着办,我也没办法,要不我先借给你三千块现大洋?”

肖老汉的话让何老道又打起了算盘,算了一溜十三招也解不出个四五六。他装做推辞:“这,这可不对劲儿,自古以来,没听说向娘家新亲借钱的。”

“谁是你的新亲?”

何老道被问蒙,就在他认真辨别东西南北时,突然间找到说辞:“你和我交换了茶杯。”

肖老汉笑着说:“茶杯里是水,和酒不一样,你这老家伙别弄混了。”

何老道觉得到肖家碰了满鼻子灰,在绝望中看到肖老汉的笑脸很和善,心里也轻松一些。

肖老汉说:“言归正传吧,我让你拿钱买媳妇也是考验你。你不动东家的钱,证明你本份诚实,我是买卖人,最讲究这个。我把钱借给你,是想让你把婚事办得体面些。没个排场可不行,你不讲究,我得讲究啊!我把闺女嫁到你家,还陪送个丫鬟,你家总得像个样子吧!”

何老道连连说是,他在想,只要有了钱,谁都会摆谱。

肖老汉动情地说:“艳华是我的老闺女,父母的小棉袄啊!家里都宠惯她。可以这么说,比你有钱的求婚者不在少数,都被我拒绝。你可要知道,凭你家那点儿财力,根本配不上。我是看中你们爷俩的诚实,觉得你家荣普可以信任。丑话说在前,我把闺女托付给你家,你们可要善待她,如果对她不好,别说我不客气,三千块现大洋立刻还给我。”见何老道听得认真,肖老汉把话往回拉:“话又说回来,还是老一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艳华嫁过去,就是你们何家人,以后遭罪享福都是你们何家的事。但是我敢说,艳华是一个本份的女孩子,给你家带不来光彩,也不会污了你家的门风。在我们庞妃庙镇,最崇拜贞洁烈女,村头的烈女碑就是见证。女人看重的是守节,宁可饿死,也不能对不起男人。出轨和跳槽被看做伤风败俗的事情,都会受惩罚,重者受家刑而毙。”肖老汉见何老道端着茶杯想事情,他岔开话题:“这人老了,嘟囔个事儿就没完,净说些没用的。我这人性子急,爱直来直去,我问你,你打算啥时娶亲?”

何老道回答:“越早越好。”

肖老汉笑得爽朗,话也敞快:“我派人和你一起走,把钱带过去。你就置办吧。如果做得不像样,我家艳华不会嫁过去。”

何老道用肖家借给他的钱买了丰厚的聘礼送过去,把原有的三间房翻盖成五间正房和三间下屋,院墙加高到两米,两扇过寸厚的木门刷上红漆,雇二木匠打制红松大木柜和水曲柳木的大梳妆台,准备好四铺四盖,置办齐全接亲所需的各种用品。

娶亲的前一天,何家就张灯结彩,请刘宏达写了多张双喜字,又请八先生写了对联。大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尊古训男勤女贤家业兴旺,树新风夫唱妇合世代幸福,横批是老一套,写的是:天造地合。

刘有权看到何家把婚事搞得如此排场,心里发了慌,急忙到账房去理帐,忙活一宿,说了句“物清账平”。他在舒口长气的同时又生感动,感到何老道是个非常难得的管账先生和值得信任的人。刘有权咬咬牙,到何家写了三十块现大洋的礼单,又允许周云领着十几个年轻人帮何家去接带着陪送丫鬟的新娘。

何荣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婚车前面,不知是激动还是其他原因,刚进村就从马上栽下来,写着双喜字的大红花跌到马文手里。

马文也来帮忙接亲,他没扶摔下马的新郎,却捧起带有喜庆性质的新郎用品。

有人揣测不吉祥,但也看不出不吉祥在哪,何荣普虽然摔得直晃头,肖艳华没有半点嫌弃他。

如蜜如漆的日子过上没一年,不吉祥的事开始显现。肖艳华的丫鬟过不惯落差越来越大的生活,又因青春萌动,到井边洗菜时被一个过路汉子领走。亏得丫鬟娘家没近人,后来又知道下落,不然,何家就要摊上一场倾家荡产人命官司。

何家没摊上官司,肖艳华的娘家却没幸免。由于肖老汉的生意对手勾结上日本人,肖老汉在一夜间成了被告,他几次上堂,几次败诉,满身的正当理由在满洲国的法官看来都是罪证。肖老汉心力交瘁,回到庞妃庙村,他的高墙大院已经被别人占有,和他一起生活的大儿子也被逐出。

肖老汉的大儿子在村边盖了两间土房,把肖老汉接进家,肖老汉看不惯儿媳的脸色,挖了一个地窨子住下来。他变得贫困,唯一的指望是何老道借走的三千块现大洋,肖老汉不想要,而何老道提出还。

何老道先把肖老汉老两口接进家,紧接着变卖土地,有人看中村西南那块田地,肖艳华出面制止。

她对公公和丈夫说:“这块地是爷公用血汗换来的,也是咱家的根本,日子苦可以煞一煞,不能卖掉它。”富家出身的媳妇如此勤朴和懂事,让何家父子极为感动。留住了祖宗的土地,何荣普也对媳妇倍加呵护。

肖老汉在何家住了一段时间,何老道把他送回庞妃庙镇,帮他父子盖了四间土房,又用卖地钱在庞妃庙镇给肖家置办了土地。肖老汉没了往日的风光,倒习惯平静的生活,他还干得动,却厌烦生意场上的争斗。不做买卖,帮儿子照看家,在园子里种些菜,自给自足。孙儿绕膝,过得非常幸福。

何家还剩村西南的一块地,由何荣普一个人耕种,肖艳华打理家务,日子过得去。又经几次洪水,何家只剩三间平房,生活变得拮据。为了养家,何老道仍然给刘有权当管账先生,何荣普也给刘有权打起短工,和他一同做短工的还有马文,长工周云领他们干活。

周云出身贫苦,艰难的成长过程不但磨练出他那强壮的体魄,也锻炼成非常坚强的性格。他十六岁做长工,十八岁就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人的工钱。

那年夏天,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天上没有一片云,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天气干热,正是收麦的最好时节。按照当地的习俗,收麦前东家要给伙计们蒸馒头,杀肥猪,而且猪肉管够吃。虽然这样好的伙食一年只有一顿,但是,这一顿饭却让刘有权心疼的不得了。为了让伙计们少吃肉,他冥思苦想,终于琢磨出一个损主意。

刘有权土地多,雇着百十个长短工,光饭屋就占去三间房子。为了让伙计们攒足力气突击收麦,周云给伙计们提前收了工,人们高高兴兴地走进饭屋。饭菜已备好,长方型的条桌上摆着白面馒头,每张桌子上都放了多半盆猪肉。伙计们一进屋,都把目光投向肉盆。这是他们一年中只能吃到的一顿肉,有人急得流了口水。

就在大家拿起筷子准备夹肉时,发现盆里的肉有问题。往年吃的肉都是有肉有汤,而且肥瘦能够分清,今年不一样,肉和汤已经凝在一起,肉上还挂了一层白霜。往年的肉还没吃到嘴香味儿就先钻进肚子里,今年闻不到香儿。尽管挂着白霜的肥肉仍然对人们有着无穷的诱惑,大家还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把目光集中在周云身上。周云没说话,起身直奔厨房,把做饭的师傅拽到众人面前,让他解释,把肉做成这样是咋回事。伙夫急得头上淌汗,支吾了半天儿,也没说出缘由。周云让伙计们坐回饭桌前,用强迫的口气说:“不管好赖,这还是肉,香不香都得进肚子,吃!”周云先吃一块肉,又告诉伙计们:“全部吃光,一点儿别剩。”

挂满白霜的猪肉被打扫一空,周云起身问:“有没有肚子疼的?”人们被问愣,没人回答。周云大声问:“有肚子疼的没有?”这样一问,人们好象悟出什么,立刻有人说:“我肚子疼,还要拉稀。”紧接着都说肚子疼。周云看了看伙计们,被人愚弄的愤怒仍然没有消失,他提高嗓门儿,有意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听见:“肚子疼出不了工,都回铺上趴着。”

第二天一早,刘有权拄着文明棍儿到田里溜达。平坦广阔的麦田都变成金黄色,微风一吹,麦浪滚滚。刘有权喜上眉梢,哼起流行的乡村小调。

刘有权转了一程,看到小户人家都在收麦,而他家的麦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由得生了气,在心里骂:“这些穷棒子,吃了我的猪肉还要偷懒儿,真不象话!我给牲口加料是为了让它拉犁,给你们穷光蛋吃肉是让你们尽早把麦子收回来。我回去和周云说道说道,问他还要不要工钱!”刘有权往回拐,扛着文明棍儿直奔伙计住的屋子里。

早晨的凉爽已经退去,太阳光通过敞开的门窗照到通铺上,伙计们都在铺上趴着,还有人不停地哼哼,嚷着肚子疼。周云坐在床铺边,目光盯着刘有权进了屋。

刘有权怒气冲冲地问:“咋回事?太阳都照到屁股了,为啥还不出工?是不是让肥肉撑的?”

周云把目光转向满铺趴着的伙计,此时,有人翻身下地,提着裤子往茅房跑。周云告诉刘有权:“不是让肥肉撑的,而是肥肉出了问题,吃过肉的人都病了。”

刘有权说:“这是什么时节,抢秋夺麦,一天也耽误不起。肚子疼,拉几泡稀屎就好了,有点小病也得出工,不能耽误收麦!”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伙计住的房子,还用拐棍在门框上杵几下。

从工房出来,刘有权去了帐房,找何老道商量收麦的事。抢秋夺麦,分秒必争,他想让何老道估摸最近几天的天气,计算他家的麦子需要几天收完,还用不用再增加短工?何老道推开门看天,又把窗台上的浮土抓在手里搓了搓,对刘有权说:“时间够用。”

何老道问刘有权:“我怎么没见王显富那几个车老板儿套车,这麦子拔下来,就要往回拉呀!”刘有权气囔囔地说:“别说王显富没套车,连他妈周云也趴了窝。”何老道非常疑惑地问:“出了啥事?”刘有权着急地说:“你别问出啥事,赶快去大房子,看看伙计出工没有。”何老道回来告诉他:“人们都在铺上趴着,有人肚子疼得直叫唤,伙计们连早饭都没吃,周云也急得没办法。”

刘有权不停地叨咕:“这咋办?这咋办?七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如果下了大雨,麦子就得全泡汤。”

何老道也跟着摇头:“没啥好办法,拔麦子是重活,妇女和半拉子干不了,没有好体力是不行的。”

刘有权大声说:“他们不见得都有病,就是起不了炕的,也是个别人,大多数都是装病偷懒。我看这么着,不愿在我这干的现在就打发走,我们到外边雇短工,愿干的也得给我老实点,别说年末扣他们的工钱,看谁拧过谁。”

听刘有权这样说,何老道向他道出实情:“我说了你别生气,伙计们趴在铺上喊肚子痛,是对昨天的猪肉不满意,你让伙夫用凉水把肉拔了,虽然省了肉,但是伤了众人心,惹起了民愤。”

刘有权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儿,然后指示何老道:“你去告诉周云,让他领着伙计出工拔麦子,谁说有病干不了,立刻打发回家!”

何老道慢慢地走到门口,扭转身子对刘有权说:“你是东家,大事你做主,但是我还是提醒你,现在正是大忙季节,都在收麦,咱们没地方雇人。”

刘有权把何老道叫住:“都说你道行多,处在这种情况,你说咋办?麦子总得收回来吧!”

何老道一脸难色,扶着门框说:“你先在这等着,我马上去那边看看,让周云做做大家的工作,尽可能早点儿出工。”

转眼间,何老道回到帐房,对着刘有权摇头:“周云都不愿出工,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我说不动他们。”

听到周云不愿出工,刘有权的文明棍摔在帐房桌上,何老道的算盘被砸得粉碎。刘有权愤怒地说:“这个周云,从小就在我这干活,我没亏待他,现在挣两个人的工钱,还他妈捣乱,没良心的东西。”他命令何老道:“你去告诉周云,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立刻领人出工,不然我就辞了他!”

何老道尴尬地站在地中间,刘有权催促他:“让你去,你就去,他不听话,马上赶他走!”

何老道劝刘有权:“东家,做事要三思而行。你想想,辞了周云,那些人也会跟着走,满地的麦子怎么办?再耽误就拔不上手了。”

刘有权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帐房里的桌子团团转,用文明棍杵着散在地上的算盘珠子大声骂周云:“好你个王八羔子,等我再找到打头的,先把你辞了。”

何老道的眼睛跟着刘有权的身子转,等刘有权走累了,他问:“东家,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刘有权停下脚步,急着说:“啥主意?快说!”何老道用眼盯着刘有权,想说又把话咽回去,吞吐了半天儿,他才开口:“您最好再给大家做一顿猪肉。”

“什么?”刘有权听到何老道说这样的话,踢开房门就往外走,在台阶上举起文明棍,迈大步直奔伙计们的工房。走到半路,他又折回来,没去帐房,也没回自己屋,而是向大门外走去。

太阳快要升到头顶,晒得他睁不开眼睛,虽然炎热,街上全是忙碌的人。别人家车拉肩扛,都急着往回收麦,而他家的大门口冷冷清清。麦子熟在地里,正在等待收割,而百十个伙计都躺在铺上睡懒觉。刘有权的心被抓挠着,疼得他冒出了汗。

他到伙计们住的房子外看了看,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刘有权气得用力跺跺脚,然后去了帐房,命何老道把伙夫叫来,咬牙切齿地说出:“买猪杀!”

晌午刚过,热腾腾的猪肉端到伙计们的饭桌上。为了赶早做好这顿饭,刘有权调动家里所有人,连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刘亚芬也来为伙计们端饭送菜。

当刘亚芬出现在周云面前时,刘亚芬的美貌惊呆他,痴迷的目光跟着刘亚芬走,夹起的肥肉送不进嘴里。刘亚芬回头看他,周云心潮激荡,以至忘了肉香。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好像燃起一团火,周云忘了回避。看到刘亚芬转身时对他一笑,一张灿烂的笑脸刻在周云的脑海里,他的一生都无法抹去。

周云也曾见过刘亚芬,那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甚至没敢正眼面对。

他给刘有权扛活多年,只是一心一意地干活,很少接触女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相过几次对象,都是见一面告吹。周云清楚自己的长工身份,知道东家的小姐和自己有天壤之别,对刘亚芬从来没有非份之想。可是刘亚芬这一次对他回眸一笑,把他平静的心搅乱了,干什么事都走神,刘亚芬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周云也强制自己不要被不可能的事折磨,越这样想,刘亚芬的笑貌越是离不开他,周云的心灵在痛苦中煎熬。

刘亚芬二十三岁,已经过了该嫁的年龄,长工们背后叫她“老姑娘”。

从她十六岁起,家里的媒人不断,可是,不是门不当户不对,就是刘亚芬嫌男人长得丑,婚姻大事一拖再拖。渐渐地,由媒人越来越少到没有媒人上门,刘亚芬对自己的婚事心灰意冷,把自己囚禁在闺房里。她责怪自己不该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虽然生活富足,但是很少有人关心她。母亲死的早,父爱又是冷冰冰的。她想走出这个大院儿,想找个可心的男人过日子。可心的男人倒是有,刘亚芬又嫌恶贫穷。她以前也见过周云,对这个打头的长工从来不屑一顾,这次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刘亚芬的心里有些乱。喜悦伴着焦躁,富贵俯视贫穷,冲动撕打羞怯,渴望和理智搏斗着。回到屋里,她坐卧不安,晚上难以入眠。

那年春天,温暖的气候来的突然,清明没到,人们纷纷脱下厚厚的冬衣,换上春装和夏装。这时,刘有权的小老婆贾桂荣发现刘亚芬的身体出现异样,便悄悄告诉刘有权,刘有权听后急得眼发直,命贾桂荣把事情弄清楚。贾桂荣去了刘亚芬的屋里,关上门,坐在刘亚芬旁边,连哄带劝,刘亚芬说出实情,肚子里的孩子是周云的种。

贾桂荣回去向刘有权汇报,刘有权听完险些气死,他在屋里不停地转,嘴里不停地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贾桂荣想安慰他,却挨了刘有权一个大嘴巴子。贾桂荣忍着痛,把他扶坐在炕沿上,用好言解劝,帮他出主意。贾桂荣说:“亚芬的亲娘死的早,我没当好后妈,出了这档子事,责任全怪我,怨不着你这当爹的,千万要想开点儿,你要有个好歹,这个家可就完了!”

刘有权坐在炕上,两眼发呆,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骂周云:“你个王八犊子,我给你两个人的工钱,你还领头对付我,要不是看你干活好,我早把你打发了。留下你,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你是一只狼,不但吃我的,还占我家的便宜。治不了你,我刘有权就等于白活!你等着,扒了你的皮我都不解恨!”

贾桂荣小声说:“事情已经出了,闹大了对咱不好,亚芬也没脸活下去,依我看,不如忍了这口气。”

“啥?”刘有权暴跳如雷,把怒火发向老婆:“你想让我忍气吞声?你再说一遍!”

贾桂荣怕刘有权气坏,先给他捶着背,然后冒着挨打的危险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亚芬已经怀上孩子,干脆把她嫁给周云。你也看得到,那小伙子长得也可以,身体壮,又能干活,咱们就将就一下吧!”

刘有权从炕上跳下地,抬脚踢翻八仙桌,疯狂的吼叫:“你少放屁!我把闺女嫁给他,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他是什么人?穷棒子,从骨头里冒穷气,别让他做美梦了!”

贾桂荣赶忙劝他:“小点儿声行不行,这种丑事让伙计们听到,准得传出去,你还想在刘屯住不住?”贾桂荣的话提醒了刘有权,他想到,这种丑事是不能声张的,只有想办法瞒过去。

贾桂荣见刘有权瘫坐在炕沿边上不言语,凑到跟前低声说:“我看还是把何老道找来,那人见的世面多,又忠厚老实,嘴还严,咱们听听他的主意,看他有没有好办法。”

刘有权点点头,同意了老婆的话。

当天夜里,周云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弄醒,睁眼一看,是何老道站在他的床前。何老道对着他的耳朵说:“穿上衣服快起来,跟我出去一下。”

何老道把周云领到院墙的僻静处站下,拽着胳膊问他:“你知道你惹了什么祸?”周云还没完全睡醒,被何老道问得摸不清头脑,他摇摇头。

何老道说:“你和刘亚芬的事情败露了!”

听了何老道这句话,周云倦意全无,急着问:“出了什么事?”

何老道说:“还问出什么事?刘亚芬的肚子大了,已经被刘有权两口子发现,刘亚芬承认是你造成的。”

周云急得没了主意,搓着手问:“那可怎么办?”

何老道对他说:“只有一个办法,逃!”

周云说:“我逃了,刘亚芬咋办?她答应嫁给我的。”

何老道说:“别想好事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刘有权的脾气,他能甘心把闺女嫁给一个穷光蛋吗?刘亚芬如果跟了你,刘有权不是羞死也得气死,你快死了这份心吧!”

周云急得掉了泪,哭着说:“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刘亚芬怀了孩子,她能挺过去吗?”

何老道怕时间长了被人发现,非常着急。他催促周云:“刘亚芬不用你管,虎不食子,刘有权不会要她的命。你如果不快点逃走,小命就难保了!刘有权为了家族的地位和声誉,绝不会放过你,马上就要对你下毒手。依我看,你现在就逃走,什么东西也别带。”何老道蹲下身对周云说:“踩我肩上,翻墙跑吧,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周云含泪爬上墙头,回过头嘱咐:“何大叔,求求您,想办法帮帮刘亚芬,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呢。孩子是我们感情的见证,我会回来找他娘俩的!”

何老道把他推下墙头,急着说:“快逃,别想那还没出世的孩子,把自己的命保住吧!”

周云走后,刘亚芬天天以泪洗面。刘有权托人弄来草药给她吃,让她把孩子打掉。刘亚芬决心保住孩子,偷着把草药扔进茅房。孩子是她的生命,支持她活下去,孩子也是他的希望,只要有了孩子,周云就会回来。她幻想,到那时父亲会网开一面,默认他们的婚姻。刘亚芬躲在屋子里,用眼泪哺育腹中的孩子。

立秋的前一天,一个男孩在刘亚芬的闺房降生,年轻的母亲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何老道抱走。刘有权说小生命是孽种,绝对不能留下,命何老道处理掉。

刘亚芬后来听说,孩子被何老道扔到了乱坟岗子,那里是狼群出没的地方,她直觉到,这个没有姓名的男孩已经不在人世。刘亚芬开始还能哭出泪,后来就不会哭了,每天所做的只是打开房门往南看,不知是盼望周云的回来还是盼望孩子的出现,不到一年时间,刘亚芬年轻的脸上出现皱纹,头上出现了白发。然而,还没等她把周云盼回,刘屯实行了土改,昔日威风八面的刘有权成了人民专政的活靶子。土地分给了贫雇农,正房充了公,刘有权一家人搬到四面透风的下屋去住,刘亚芬由过去的阔小姐变成不耻于人类的黄脸婆,私生孩子的那段丑事成了地主阶级的罪恶,被革命者揭露出来,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刘有权告诉她:“家里养不了你,嫁个老实人,找条活路吧!”

刘有权家雇过一个叫黄志城的长工,由于驼背,再加上家里贫穷,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土改后,他分得了土地,也分到刘有权的一个下屋,虽然孤身一人,也算安了家。有人想把刘亚芬和黄志城搓合在一起,刘亚芬不同意,刘有权也不同意。后来由于各方面的压力,刘有权改变了态度,他劝女儿:“将就吧,黄志城成份好,能够给你口饭吃。”刘亚芬瞪着父亲,这是周云失踪后她对待父亲的惯用方式。刘有权端出女儿的老底:“我知道你还放不下那个王八蛋!你真心对他,他管你了吗?差点儿把你害死,一看事不好,溜得无影无踪。”

由于周云和孩子的事,刘亚芬对父亲积存深深的怨恨,抱定一生不会搭理他。要不是家庭的巨大变故,刘亚芬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父亲提起心痛的往事,刘亚芬愤怒地顶撞:“周云不是溜走,而是被你逼走的!”刘有权失去社会地位,对亲人的态度也明显改变,说话也有了人情味儿,流着老泪问女儿:“你还怪罪你爹吗?”

刘亚芬不能原谅父亲:“我何止怪你,我是恨你!”

刘有权哀痛地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对你伤害很深,可我不得不那样做啊!”

刘亚芬斜着眼瞪父亲。

刘有权说:“在当时,像咱这样的财主家庭,最讲究女人的贞节,大闺女勾引野汉子,我这当父亲的地位就得降低,村民的耻笑会让我永远抬不起头,唾沫也会淹死你!”

刘亚芬替自己辩解:“周云不是野汉子,我们是自由恋爱。”

刘有权“唉”了一声,然后说:“自由恋爱是现在的**,那时还没这个说项。女人嘛,就得守规矩,闺女找婆家,就得父母同意,明媒正娶才能嫁。”

刘亚芬问:“周云想娶我,你同意吗?”

刘有权无话可说。

刘亚芬对着父亲痛哭,哭得刘有权心难受,流着老泪说:“周云到现在还没消息,说不定死在外面了。再者说,周云就是回来,他也不能要你,你已经不是过去的阔小姐,你爹也不是过去的大财主。你也看得到,我现在连个人字都够不上,天天挨斗,饭又吃不饱,说不定哪天就蹬腿儿。你妈死的早,你爹对你关心不够,又伤害了你,想来怪对不住你的,到现在你还没个着落,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可是你想想,你是个女人,没干过农活,又摊上这样一个地主家庭,你就是再忌恨你爹也没用,找条活路吧!”

不久,刘亚芬搬到黄志城的屋里,再不久,刘有权病重。

刘有权在咽气前把刘亚芬叫到跟前,做了临终前的忏悔:“孩子,爸爸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一步错,步步错,全错了!看你活得这样苦,我闭不上眼哪!”刘亚芬向即将永别的父亲追问:“你为啥把我的孩子扔到乱坟岗子?为什么?你说,你说呀!”

刘有权躺在门板上想抬头,抬不动。大睁着眼,眼球转不动,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唯有女儿满是泪痕的脸清晰可见。他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是我让、何老道送、不见得送到乱、乱,也许是留、留……”刘有权最后一口气没有呼出来,刘亚芬仿佛看到了希望。

刘亚芬想找何老道问个究竟,多次走到何家门前,又多次羞于出口。她深知一个女人打听自己的私生子是非常可耻的行为,又怕别人看不起,又怕被黄志城知道,又怕何老道没好话答对她。刘亚芬看到和自己儿子同龄的何大壮在院子里玩耍,他很想抱过来亲一亲,她不敢,常常偷着看,看着何大壮一天天长大。

周云回到村里时,刘亚芬已经和黄志城住在一起。周云想和刘亚芬谈谈以后的打算,他的表叔劝他:“刘亚芬这几年够苦的,你再刺激她,她会疯的。”

周云的这位表叔叫刘宏祥,人称“老连长”。“老连长”为人正直,周云很信服他。他问周云:“你能娶她吗?”周云被问住。

周云从刘有权家逃走时,下决心在外面好好干,混出个样子来迎娶刘亚芬。他投了军队,随着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周云对刘亚芬的思恋也越来越强烈。他曾设想,家乡解放了,刘有权没了往日的威风,刘亚芬可以自主选择婚姻,他可以挽着刘亚芬,堂堂正正地走进婚姻的殿堂。他们还可以找回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女都叫周希望。可是,当他戴着军功章踏进村里时,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刘有权死了,刘亚芬跟了驼背黄志城。

周云见到刘亚芬时,刘亚芬没说一句话,迎接周云的是痛苦的眼泪。泪干了,刘亚芬站在家门口揉眼睛,黄志城把她拽进屋。周云想往屋里闯,被黄志城挡在门外。周云低着头走回自己家的土房,撞在低矮的门框上,头上磕出包。他一边揉一边克制自己,慢慢理清激动的情绪。

他意识到回来晚了,刘亚芬已经是黄志城的人,这是摆在面前的现实。同时,他也问自己,就是刘亚芬没嫁给黄志城,还能娶她吗?虽然自己从心里喜欢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改变,但是,当前的政治形势和接受的政治教育明确告诉他,组织上是不允许他娶一个地主家小姐的。虽然大干部可以娶,那是人家年龄较大,觉悟较高,有改造地主阶级的能力。自己是基层干部,那样做,只能被认为让地主阶级拉下水。

周云心理非常矛盾,把内心的苦闷倾诉给“老连长”,“老连长”对他说:“依我看,你和刘亚芬的事不是什么丑事,如果不是家庭地位不一样,你们早该成为幸福的夫妻了。唉,有情人难成眷属,这种事古往今来多的很哪!举出的例子能有一箩筐。刘有权被打倒,他蹬不瞪腿儿你都可以把刘亚芬接过来,现在提倡婚姻自主,黄志城不同意也是干瞪眼,可是你得考虑影响。你是有组织的革命干部,从贫雇农手里抢走一个地主家的女人,如果黄志城闹起来,一定没有好结果。”

周云还是不死心,他说:“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就是娶不上她,也要知道孩子的下落。”

“老连长”摇摇头说:“依我看,刘亚芬也不知孩子的下落。只是听人说,孩子刚下生就被何老道抱走了,还是个男孩,我猜测,孩子还活在世上。因为我了解何老道,他的心不狠,不会拿一个有活气的孩子去喂狼。你赶紧去找何老道,那老家伙病得挺重,活不了几天。”

周云去了何荣普家,何老道正等着咽气。看到周云,他仿佛又精神一些,嗓子里“唔唔”地发出声音,看得出他有要紧的话,只可惜没有说话的力气。何老道用眼盯住站在他身边的孬老爷,半天儿,睁着眼咽了最后一口气。孬老爷用手给何老道抹上眼皮,随后坐在何老道身边闭了眼,何老道带着要说的话永远离开人世,孬老爷则安稳地眯了一小觉。睁开眼皮后,他仍然低着头走路,仍然为家里的衣食忙碌着。

后来周云成了家,而且有了孩子,孩子叫周和平。周云把周希望的名字留着,他认为他和刘亚芬的孩子还在人世,总有一天,孩子会回到他的身边。他经常从刘亚芬的门前通过,也时常见到刘亚芬,但是他俩再没说上一句话。从刘亚芬的眼神中,周云知道刘亚芬强忍内心的痛苦,而周云自己何尝不是被心灵的痛苦折磨着。

斗争何荣普的那天晚上,周云正好从拖拉机站回家,他本想去队里管管,但考虑到自己不在大队,说话没有分量,便直接回到家。回家后又坐立不安,他想到当初不是何老道放他走,他就没有今天。更何况何荣普是个老实人,就因为二倔子的死,说不清的原因得罪了马家人。马文兄弟惹不起胡永泉,便把仇恨撒在他的身上,让何荣普遭到无休无止的报复。

周云站起身,大声说:“不行,我得去看看,不管说话算不算,我也不能让他们太放肆!”

周云走到马荣家的院边,听到里边哭叫,急忙冲进去,到门前一看,是马荣的老婆拼命撕打何大壮,吴殿发也帮着她,边喊叫边用拳打。何大壮身下压着马荣的儿子马向伟,两只手死死地掐住马向伟的脖子,嘴里咬着马向伟的胳膊,脑袋被马荣老婆拽起,仍然咬住不放。周云弯下身,把马荣老婆推向一边,同时拎起何大壮。

这时的何大壮,虽然遍体鳞伤,还牢牢地抱住马向伟。周云从何大壮手中抢过马向伟,这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浑身铁青,脸上布满啃咬的牙痕,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挣扎迹象。

周云指示吴殿发:“快把方梅叫来,赶快救孩子!”他拽住还要行凶的何大壮,大声怒喝:“你别跑!我把你送到公社,让公安狠狠地收拾你!”

吴殿发没去找方梅,而是把马荣找回家。马荣以为儿子死了,“扑腾”瘫在地上。等他缓过气儿,方梅已经把马向伟救过来,并且告诉他:“多亏没有掐到要害处,不然真的没命了。暂时没危险,最好送县医院检查。”

马荣听到儿子保住命,心里有了底,他“忽”地站起身,大声喊:“把何大壮给我抓来!小王八犊子,老子今天扒他的皮!”

没人知道何大壮在哪,连救了马向伟的周云也没了踪影。

夜已经很深了,闹腾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感到疲乏,都回家睡觉。一阵凉风吹过,星星躲进云后,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来临的这场雨不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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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部书记也不容易,相中地主家

第十四节

雨下了三天三夜,刘屯的男壮社员也在小南河的堤上守了三天三夜。 河水抵到堤腰,马向前冒雨把窝棚里的人全都赶出来,让他们认真排查险情。还把羊羔子、孙胜才、马向东这些滑头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嘿、嘿也好,你们既然来,就得顶个人,重活不让你们干,腿脚勤快点,别光想睡觉。”马向前看见孙胜才迷迷怔怔地往窝棚里钻,用大手把他拽了出来训斥:“你他妈知道睡,别人也知道睡,嘿、嘿也好,都知道睡觉好受。刘强守了三天三夜,没见他进过窝棚,你也是社员,大饼子不少吃,向人家学学。”孙胜才被拽疼,冲着马向前翻白眼儿,马向前瞪着他吼:“不服咋地?现在是紧要时刻,大堤守不住,开了口子,嘿、嘿也好,别说没有大饼子吃,连他妈西北风都喝不上。”他吓唬羊羔子和孙胜才:“告诉你们,嘿也好,如果堤上的耗子洞漏水,我把你们几个扔下去堵窟窿!”

天不放晴,村里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眼看粮食就要到手,如果小南河开了口子,这一年又白忙活了。他们向老天爷祷告,求老天爷开开眼让雨停了。年岁较大的人和一些妇女聚到小庙前,求坐阵刘屯的神仙出面帮忙。贾半仙点上一柱香,然后念叨:“天灵灵、地灵灵,镇水大仙显神通,小南河里别发水,天上的大雨快点停,保佑刘屯人吃饱饭,永远记住您的大恩情。”她对前来上香的老年人说:“大家看见没有,这雨不停地下,没有一家不漏房子,有的人家没处睡觉,支起炕席遮雨。你说邪不邪?这小庙就是不漏。真正神仙的居处,多大雨也不会漏的。”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各家各户漏房子是因为房顶上压的是碱土,长时间下雨都变成稀泥被冲掉,哪有不漏的道理?而低矮的小庙头顶上盖着瓦,没有人毁坏它,小庙不可能漏雨。尽管人们这样想,还都给镇水大仙磕头,希望镇水大仙拿出真本事,让天气转晴,保住小南河别决口。

贾半仙领老弱的村民在小庙头请神仙治水,没影响小队部里的繁忙。吴有金下令,套上牲口磨麦子,蒸白面馒头往堤上送。守堤的社员太辛苦,给他们吃好的,让他们一定守住大堤。

也许是镇水大仙真的施展了法力,也许是下腻了雨的老天爷想歇一歇,人们惊喜地看到,掩盖天空的乌云裂开了缝隙,几声脆雷过后,雨真的停了。

虽然雨停,小南河的水还在往上涨,守堤的任务仍然艰巨。大食堂蒸好馒头,又准备一些黄瓜咸菜,吴有金问马文:“让谁送去?”马文说:“男劳力都去守堤了,我又走不开。”吴有金想了想说:“破破例,没有男的,女社员也可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不敢堵耗子洞,借送饭的机会让他们看看护堤的艰险,省得她们和男社员争工分儿。反正上级也有指示,咱不做做样子也说不过去。”他看了看马文,用商量的口气问:“让肖艳华送一趟?”马文说:“谁送倒无所谓,只是太重了,一个女的肯定挑不动。”吴有金和马文的话让从外面进来的吴小兰听见,抢着说:“我去送饭,一个人挑不动,我和何婶儿分着挑。”吴有金瞪一眼吴小兰,沉着脸说:“少来捣乱,回家呆着!”吴小兰不走,分辩说:“我不是捣乱,我也是社员。”吴有金撵不走女儿,便对吴小兰解释:“涨水期间,堤上险恶,不让女人上堤,这已经形成规矩。”他转身对马文说:“昨天我到大队开防汛大会,兰正号召女人打破常规,不要封建,不要怕见男人,男女平等,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也能干。黄岭的一些女社员在会上请示去护堤,立刻有人送上大红花。大队领导表扬了她们,小队长把她们派上去。兰正要求全大队的妇女向她们学习,各小队都要按大队的指示去做,大堤上必须有女人。开完会我总觉得这样做有些别扭,也就没传达。反正咱队的男社员也够用,把堤守住也就行了,女人们上堤也不顶用。提到送饭,我想派几个女人把饭送到堤下,一方面省了男劳力,另方面也应付了兰正交待的差事。但是,派去的人都得是结过婚的老娘们儿,大姑娘适应不了那种场面。”

马文帮着吴有金说服吴小兰:“你刚出校门,岁数还小,不要逞强。才下完雨,道上全是泥水,还有车辙,深一脚浅一脚的,你挑不了那么重的东西。”马文想了想,对吴有金说:“要不让贾半仙和肖艳华去,把方梅也叫上,多个人多份力量,让兰正知道了,也显示咱们听了他的指示。”

吴有金摆摆手,连说:“不行不行,那个贾半仙啥时干过累活?让她挑馒头担子,她烦了不扔到水里才怪呢。臭娘们儿干活不行,说头倒不少,成天搬神弄鬼,让她在小庙头想魂吧!方梅倒是可靠,只是两个人有点吃力,路一哧一滑的,别有点儿闪失。”

吴小兰在一旁坚持说:“我去,我们三人准能送到,保证不耽误堤上的人吃饭。”吴有金往家撵她:“小丫头片子,你去干啥?别跟着凑热闹,回家去!”

马文原来不打算让吴小兰上堤,他见吴小兰一再坚持,便改口说:“我看小兰也可以去,她也是社员了,帮着换换她俩。但是小兰不要上堤,到堤下让方梅去招呼人,马向前一定会派人接。”

吴小兰不顾父亲反对,跟着肖艳华、方梅一起往堤上送饭。还没到河堤,方梅让吴小兰在树丛后面等着,他和肖艳华空手来到堤下。方梅大声喊:“白面馒头送来了,谁吃谁来挑。”孙胜才耳朵灵,听到有白面馒头,撒腿就往堤下跑,马向前在堤坡上拦住他,还没等孙胜才缓过神儿,被马向前拍了一巴掌,打得狠,孙胜才疼得直咧嘴。马向前骂他:“真是个稀屎痨,光认吃,也不看看啥德性。”孙胜才这才明白,马向前打他是因为他没穿衣服。他不顾屁股疼痛,急着去找裤子。羊羔子拿着孙胜才的裤子不撒手,看见堤下有女人,故意大声喊:“别上来,堤上全是光屁股的男人。光屁股,真舒服,刮风下雨湿不透,一盆火,两盆火,太阳出来晒晒我。”

马向前叫过刘强,对他说:“咱俩下堤把饭挑子接来,让妇女们先回去,等大家吃完了,你把饭筐送回队里。你好几天没合眼,顺便回去睡一觉。”马向前和刘强顺堤坡滑到堤下,来到三人跟前。马向前问:“嘿、嘿让你们老娘们儿来送饭的?”

方梅说:“抽不出男社员了,才让我们来的。”

马向前又问吴小兰:“小丫头片子,你来干什么?”

吴小兰非常不满马向前的态度,她反问:“我给你们送饭有什么不好?”

马向前没理会吴小兰的顶撞,对方梅说:“你们几个回去吧,等大伙吃完饭,我让刘强把饭筐送回去。”

刘强、马向前往堤上挑饭,方梅和肖艳华拽着吴小兰往回走。吴小兰小声对她俩说:“你俩先回去,我想等一会儿。”方梅说:“这里有啥好等的?到处是水,又没有漂亮小伙。”方梅说完又哈哈大笑,笑后说:“你等吧,我们俩先走了。”见肖艳华还在犹豫,方梅拉着她说:“快走吧!一会刘强就往回送饭筐,吴小兰丢不了。”

水情已经稳定,溃堤的危险基本解除,马向前让刘强把空饭筐送回大食堂。

刘强挑着空筐往回走,没走出几步,看见吴小兰在一丛河柳后面,他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吴小兰微笑着,没有回答他。刘强稍稍站一下,然后转身往家走,吴小兰紧紧地跟在后面。

土路被水掩盖,车辙有膝盖深,他们的裤腿全是泥水。

刘强的布鞋在护堤时掉了底,被他扔到汹涌的河水里,光着两只脚。吴小兰用手拎着鞋,学刘强的样子踩着道边的茅草走。忽然,吴小兰“唉呀”一声,险些跌进水里。她的脚被柳树茬扎破,疼得不敢着地,扶住刘强,用一条腿往前跳。刘强急忙放下挑子,想把吴小兰背到干点儿的地方,可是四周都是泥水,根本没地方坐,刘强只好靠着一棵柳树蹲下身,让吴小兰坐在他的大腿上。刘强搬起她的脚,用水洗掉泥,被树茬刺破的地方露出来。刘强用手按了按,从里面挤出血水,看到扎的不深,觉得没有多大影响,从吴小兰手里接过鞋,照着她的脚心猛打两下,然后又挤了挤,从自己刮破的衣服上撕下布条,给吴小兰包了脚,又把鞋给她穿上。刘强又去拿吴小兰的另一只脚,感觉吴小兰软绵绵地瘫在身上,瞬间,一股热流传遍全身,刘强的脸红得火烧火燎。

刘强把吴小兰扶起,对她说:“女人脚底不抗扎,别跟我们男人学。男人从开春就光着脚,磨出了老茧,不怕草茬子。”说着挑起筐,低着头走在茅草里。

吴小兰也对刚才的举动感到害羞,她心绪烦乱,一声不吭,跟在刘强后面,不知不觉地走上旧道。

前面是他们洒过汗水的青年林,大柳树就在眼前,虽沧桑,却茂盛。吴小兰拉住刘强的衣角说:“你看我们走哪去了,前面是乱坟岗子。”刘强抬头看一眼,转了方向继续走,吴小兰说:“歇一歇,我们到大树下坐一会儿。”

大柳树像硕大的巨伞,长时间的雨淋被浸透,枝叶上挂满水珠,微风吹过,水珠掉在树根上,盘根错节的大树根被冲刷得非常光滑。淹死鬼的坟孤零零地突显在积水里,上面长着没人深的蒿草,少几分阴森,又增几分凄凉。两人并排坐在树根上,由于刘强动过吴小兰的脚,吴小兰显得不太自然,故意和刘强拉开距离。

大柳树旁的青年林被雨水洗刷得格外葱绿,有野鸡从里面发出啼鸣声。一只野兔从草丛中跳出来,见大树下有人,愣一下窜进青年林。青蛙好象喜欢阴天,它们在坟坑的积水里探出脑袋“呱呱”叫。一群家雀飞过来,在大柳树上旋了一圈儿又飞走。刘强抓一把泥摔过去,迎来一群翻飞的蜻蜓。

吴小兰往刘强身边挪挪,拉住刘强的胳膊笑着问:“你说咱家乡美不美?”

“美是美,就是怕涨水,如果小南河开口子,这里就是另种样子了。庄稼被淹,吃不饱饭,饿肚子的人不会有心思欣赏景色。”

“情绪低沉。”吴小兰批评刘强:“一个进步青年,首先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要乐观地对待困难。”吴小兰见刘强一脸疲倦地看着她,急忙改口说:“当然,干革命不是做文章,不是请客吃饭,要看到困难的存在。”

刘强问:“回乡这段时间,适应队里的农活吗?”

吴小兰没回答。

刘强从她表情上仿佛捕捉到什么,又问:“实践以后,你觉得理想和现实有没有不一样?”

“有,我总觉得,好象……”吴小兰欲言又止:“我也说不清楚。”

刘强笑笑,瞅着吴小兰说:“书念多了,顾虑也多,不想说就不说吧!”

吴小兰说出心里话:“我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看到刘强露出吃惊的神色,她急忙解释:“也许这是错误的认识,一个革命青年不该有这样的思想。”

刘强问:“是不是后悔,后悔不该不去考高中?”

吴小兰摇摇头:“并不是后悔,总觉得不公平,我还觉得范校长明的暗的不一样。”

刘强揉揉困倦的眼睛,听吴小兰说下去:“范校长在会上动员进步的学生响应号召,不考高中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还批评付老师,说他不积极做学生的工作,有右倾思想。他在暗地里又是一个样,让他亲朋好友的孩子抓紧时间复习,还帮着挖门路找关系,很多优秀的三好学生放弃了学业,范校长亲友的孩子上了高中。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和我有同一种感觉。”

刘强说:“我不知道范校长为啥阴一套阳一套,但我知道你不考高中是错误选择。咱不讲革命大道理,可一些明摆着的东西谁都能看懂,靠愚昧能把社会主义建设好吗?不能。都说建成社会主义大厦,建大厦要会画图纸,最起码要看懂图纸,都是文盲大老粗,认不准符号找不到坐标,连个小楼都盖不起来。种地需要科学知识,工厂需要科学知识,军队需要科学知识,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也离不开科学知识。我们要用十五年的时间赶上英国,领导说太慢,要大跃进地赶上去,赶超英美也需要科学知识。人家用拖拉机耕地,用飞机播种,顶我们多少牛?不懂科学知识就不会开飞机。范校长让学习好的学生回乡种地,我认为,他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犯了历史性的错误。”

吴小兰补充刘强的话:“范校长看得比我们明白,不然他不会想方设法地把亲友的孩子送上高中。听一些老师私下说,当初不让你上初中,是把名额留给了他的外甥。他这个人,就是会溜、会讲时尚的进步话,口头讲的和私下做的是两码事。他说他是人民公仆,成天喊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把大公无私挂在嘴上,而明目张胆地利用职权谋取私利。不顾道德,不讲良心,没有约束,压制舆论,不择手段,把批评者和持不同意见者当成他前进路上的障碍,实施残酷的打击和报复。”

刘强睁大眼睛看着她,疲倦中透着明亮。吴小兰以为刘强不赞同她的看法,又说:“不过,像范校长这样耍阴谋的只是个别人,不会影响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何况还有上级领导管着他。”

“范校长的上级也和他一样呢?”

“还有更上级的领导。”

刘强还想往下追问,又觉得没必要,只是说:“就怕范校长买通他的上级,他的上级再用同样的手法,虽然铺不开全面,但是,这一连串的问题也不利于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看到吴小兰情绪低落,刘强又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后悔药没处买,放怨气也没用,只有乐观面对。咱不管他范校长怎么样,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还是拿出你对家乡的满腔热枕,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和广大人民群众融合在一起,把家乡建设好。”

吴小兰说:“回乡前把一切看得那么美好,实际并不是那回事,我觉得理想在很薄的玻璃泡里,很美好,很怕碰碎它。”

刘强不明白吴小兰为啥说出这样的话。

吴小兰解释:“我是一名二声的中学生,可学到的知识一点儿也用不上,和贾半仙一样当半拉了,一样铲地拔草,一样到大食堂吃大饼子,甚至和妇女们一样拉大村睡大觉。早知这样,何苦往贺家窝棚跑三年。

刘强笑笑,笑得很勉强,他说:“不是知识没用,而是你没用出来。你和妇女们在一起干活,可以用学到的知识做宣传,讲解革命理论,颂扬伟大领袖**,冲破封建观念,把妇女们团结起来,共同建设美好家园。”

吴小兰的鞋里全是水,脚泡得难受,她想站起身,脚下滑差点跌倒。刘强抓住她的腰把她扶住,吴小兰拿开刘强的手,扶着树干说:“那点儿革命理论谁都会说,马荣大字不识,说得比我还好。都是一个套路,一个框框,一个腔调,上行下效,会学舌就是真本事,讲到题外还得受批评判,被人抓住尾巴,就得挨斗。”

刘强也想站起,吴小兰摁着他的肩提出再呆一会。她说:“就说男女平等吧,这话谁都会讲,兰书记还让妇女和男人一起护堤呢。可实践证明,有些男人能干的活女人的确干不了,比如堵耗子洞,听说男人都光屁股下水,女人能光屁股扛草袋子吗?再说女人也没那么大的力气。”

刘强提出不同看法:“你的话太片面,我认为男女必须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好。比如说付亚辉吧,她开起了拖拉机,那么大的铁家伙让她摆弄团团转。还有更能耐的,能开走大火车,还有女飞行员呢。”吴小兰瞅着刘强,火辣辣的眼神让刘强对说过的话产生动摇,笑了笑说:“其实她们都是个别,从总体看,女人没有男人强壮。”

吴小兰往贺家窝棚方向看,又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转过头对刘强说:“我看她们只是个花瓶。”

刘强不想让吴小兰解释“花瓶”是咋回事,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男女平等不是让女人干男人的活,而是发挥妇女的自身优势。应用知识也不是用在铲地上,最主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刘强想了想又说:“周云曾经答应过,说大队会重用你。”

吴小兰喃喃自语:“周书记不在大队。”

刘强说:“周云说重用你,也不过想把你安排在大队,当个妇女队长或突击队长什么的,那是领导的给予。这样的差事,给你也行,给别人,别人也能干,只要领导满意,就是工作成绩。我们要用自己的努力建设家乡,创造适合自己的位置。”

吴小兰认为刘强在讲空洞的大道理,但他不想揭穿,听刘强继续讲:“现在我们种好地,护住堤,大家有饭吃了,我们就办学校,安电灯,建排水站,我们还能办制衣厂,这些地方都需要女的。你可以当电工,当老师,当裁缝,还可以当工程师。”

吴小兰问:“这得什么时候实现?”

“只要我们共同奋斗,很快就会实现,最迟也能在赶上英美之前。”刘强望着村子,脸上的轻松换成沉重,他说:“如果没人捣乱,这目标不难实现。可是一些人热衷斗争,把个人利益用革命伪装,不惜损坏公众利益。他们想方设法挑起争端,阻碍村里的建设和发展,而且这些人又是强势。你也看到,在咱刘屯干点实事要比说空话难得多。”

吴小兰不完全赞同刘强的观点,更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而忧虑,她把目光投向大队的方向,对刘强说:“就是建成学校,我也不见得当上老师,好位置是兰正去安排,我和他无亲无故,轮不到我。”

刘强说得非常肯定:“整个黄岭大队,回乡的中学生只有你一个,当老师需要有文化的人,谁也争不过你。”刘强又说:“一个把生活看得过于美好的青年,进入现实中往往会感到失落,产生消极情绪。其实,社会永远是进步的,兰正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现在,你没找到你认为合适的位置,一方面是没有机会,另方面是领导认为你不够成熟。”

天上的云不再撕扯,分化成一块块一层层,固执的薄云不爱移动,而下面的黑云快速流走,太阳不再隐蔽,不时地探出笑脸,天空显得高阔,一只鹰展开翅膀。

吴小兰指着鹰对刘强说:“我要像它该多好,无忧无虑,自由翱翔,可我现在就像一只小家雀。”

刘强拍着吴小兰的腿说:“一只飞不起来的小家雀,想跑吧,脚又被扎伤。”刘强的话把吴小兰逗笑,而他自己的脸上却挂满忧伤。

吴小兰扶着树干坐下,略有所思地说:“一些文学作品中,把有志向的男人比做雄鹰,把女人比做柔弱的娇小鸟,我赞成这样的比喻,承认自己是飞不高的小鸟。”

刘强的目光跟着天上的鹰,也听见吴小兰的问话:“你愿做勇敢的雄鹰吗?”刘强没回答,因为他觉得,吴小兰比喻得不恰当。

吴小兰追问:“你不喜欢鹰,那你喜欢啥?”

天上的鹰向远方飞去,刘强把目光投向原野,深情地说:“我上学时,付老师教导我们学习老黄牛,勤勤恳恳地劳作。可我喜欢马,最喜欢烈马,马的劳动效率比牛高。”

吴小兰想让气氛轻松些,故意逗刘强:“烈马不听使唤,常被车老板儿打瞎眼睛。”她见刘强没往心里去,又说:“人们为了让好儿马子驯服,往往把它骟了。”

吴小兰有些过火的玩笑话让刘强一脸严肃地陷入沉思,吴小兰抓他肩,刘强没有动。

见刘强不吭声,吴小兰往他身边靠,认真地端详他,小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几天没见,你咋变得这样瘦?”

刘强的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告诉吴小兰:“没啥病,都是堤上熬的。”

吴小兰心疼地说:“听护堤的社员讲,别人都偷着钻进窝棚里睡个觉,你总那样盯着,连马向前都佩服你,你得当心自己的身体,总不休息可不行。”

刘强瞅着村里说:“累点儿苦点儿倒不要紧,我总觉得头上压得慌。马荣被当前的形势烧得发了疯,把整人当成快乐,鸡毛蒜皮的事也得整得轰轰烈烈,他自己的一点儿私事儿也要扯到政治上,动不动就开会斗争。”

吴小兰动动身子,把扁担横到树根上,想把身子挪上去,扁担一滑,吴小兰摔在地。刘强把她拉起,她顺势挨刘强坐下,对刘强说:“马荣拿枪去你家,真把我吓坏了,虽然事后听别人说的,我也为你捏着一把汗。你想想,把马荣气成那样,他真开枪该咋办?”

刘强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吴小兰问:“马荣气势汹汹,你真的不害怕?”

说强说:“怕有啥用,一点儿用也没有。我妈老实,当时又有病,弟弟们都小,我只得挺着。”吴小兰拉过刘强的手:“来,我看看你的手心。听同学说,从手心的纹理可以辨别性格,也可以看出胆量,还可以预知未来。”刘强伸开手让她看,吴小兰看着笑:“你这手掌宽大,有胆识。手指长,能抓钱,也能花钱,不是吝啬鬼,也积不下财富。这条是生命线,很长,一定长寿。”说到这,吴小兰“唉呀”一声,声音低下来:“你这条爱情线可不顺,在这分岔,深的太短,浅的倒挺长,你的感情一定有挫折。”

刘强想收回手,吴小兰抓着不放,还在认真琢磨。刘强笑着说:“都是胡诌,纯属迷信,命运靠自己把握,想得到爱情,要靠自己付出和努力,至于寿命长短那得看老天爷了。”

吴小兰突然扔开他的手,大声说:“看错了,你这是右手,男左女右,得看你的左手。”刘强又伸开左手让他看,吴小兰惊呼:“横纹!这么明显的横纹!”刘强故意问:“横纹怎么了?”吴小兰急忙说:“手有横纹打死人,你这样的手纹显示了命硬,恐怕要闯大祸。”

刘强不以为然地说:“又是瞎说,没人相信。我妈手上也有横纹,活了大半辈子,别说让她打死人,连杀鸡的胆量都没有,从来都是忍耐,没见她和别人口角过。”吴小兰摇摇头:“女人和男人不能比,女人心肠软,善良,喜欢同情别人。男人争强好胜,总想高出别人,还喜欢动武打架。”

刘强慢慢地从吴小兰手里抽出手,然后说:“你这是从哪学来的理论,一点儿科学根据都没有。让我说,不论男女,生来都是善良的,只是受到生存环境的影响,改变本该善良的天性。有人忍受磨难,有人采取宽容,也有人不择手段,甚至杀人放火。”

吴小兰把头靠在刘强肩上,低声说:“看手相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你手上的横纹贯穿整个手心,和你做过的事连在一起,也能说明问题。别人看你挺温和的,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上来虎劲什么也不怕,死都不怕,敢用斧子砍人,敢一个人蹲乱坟岗子,面对马荣的枪口不退缩,还敢和他叫号,真把人吓死了。那天真的打起来,不是马荣把你崩了,就是你用镰刀杀人,那种后果,我真不敢想。”

刘强瞪着眼不说话,他在回忆刚刚过去的那件事。

吴小兰张开手让刘强看,她说:“同学都说我手相好,不知你信不信?”吴小兰把右手放在刘强手里,用左手指着:“你看这条线是单一的,一点儿分岔也没有。”刘强虽然托着她的手,并没有认真看,哄着吴小兰说:“这说明你会一生平安,不会有什么坎坷。”吴小兰微微一笑:“说你不懂,看来你真的不懂,这不是生命线,是爱情线。”刘强也跟着笑,他故意说:“这样的爱情线说明什么,我不懂。”吴小兰说:“不懂就不懂吧,我也不说。”

其实,刘强明白吴小兰要说的话,一种从来没有的幸福感在他心中升起,但他心里又存在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刘强用两只手把吴小兰的手捧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不会看手相,而且也不信手相会给人带来什么。我这双老手,长得粗大,干活不打怵,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你的手细皮嫩肉的,手指细长,干农活是糟践,会有适合你的工作。”

吴小兰解释:“我家就我一个女孩,父母又宠着我,家里的重活都让父亲包了,两个弟弟也帮着干,我是吃闲饭长大的。你是家里老大,你爸爸总不在家,理所当然地要多挨累。”吴小兰又说:“在队里干活你悠着点儿,别往死里出力,听人说你比马向前还能干。你不能跟他比,他比你大几岁,体格也比你粗壮。”

听了吴小兰这番话,刘强在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感到劳累后的疲倦,他看了看放在身边的饭筐,身子不自觉地和吴小兰靠在一起,对她说:“我不这样出力,你爹就该找毛病了。”

刘强这句随便说出的话,像针一样刺着吴小兰的心,沉默半天儿她才说:“咱两家以前挺好的,现在怎么有这么大的隔阂呢?都是因为你砍了马向春,得罪马家人。马文又是我姨父,因此咱两家出现了矛盾,你说是不是这码事儿?”

刘强没有回答她。

见刘强不吭声,吴小兰推着他的肩催促:“你怎么变哑巴了?我想回家,咱们走吧!”

吴小兰嘴上说回家,身子往刘强身上栽。

刘强长长地呼口气,然后说:“不管别人怎样看,我不后悔砍了马向春。”吴小兰直愣愣地看着刘强,不明白他为啥说出这样的话。刘强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村每一个人身上都烙着阶级的印痕,红黑分明。你们家的人,马家的人,还有王显有这些人,由于过去贫穷,土改后,都分得了土地,同时也烙上红色的印痕。像刘笑言、刘笑愚兄弟俩,还有王显财的子女,他们从出生那天起,身上的印痕就是黑的。有了这种印痕,就得让人欺负,受人侮辱,甚至连老婆都保不住。我们家每个人身上的印痕不明显,介与黑红之间。我认为,马文和马荣希望我变成黑色,希望我成为刘笑言那种人。你爹支持他们,也会把我当成刘笑言看待。”

吴小兰不认同刘强的说法,打断他的话:“马家不全是那种人,我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坏,他们过去虽然比你家穷苦些,也没和你家有什么过节儿,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几家子处得还不错。”

刘强摇着头说:“我也说不太清为什么,但事情就是这样,特别马文兄弟和马向勇,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把我往刘笑言那边推。也许他们觉得,村里多个刘笑言,就证明他们工作有成绩,同时又多一个任他们宰割的羔羊,也显示他们在村里的势力,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毫不费力地侵占别人的利益。我要想在刘屯生存,必须坚持不让他们把我推到那边去,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别人不能干的活我得能干,别人吃不了的苦我得吃,别人害怕的事我不能害怕,必要时也得豁出生命。当初砍马向春是出于没有办法,逼得我那样干。那天马荣强迫我妈去开斗争会,我不用镰刀阻止他,你想该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刘强的话提醒吴小兰,也联想起马文和她父亲的谈话。

马文警示吴有金:“虽然刘强能干活,也很积极,也爱集体,社员对他的评价也不错,这些都不顶屁用,现在的运动一个接一个,天天搞阶级斗争,他家的社会背景不好,说不定哪个运动沾上他,立马就是那边人。你要认清形势,千万别让小兰和那个屁小子好下去。”

马文没少说这样的话,吴小兰不能和刘强讲,他解释:“矛盾都是暂时的,你砍了马向春,马家必然对你有成见,时间一长,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是大跃进时期,大家都把精力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不愉快的事,慢慢就会淡忘。”

刘强的脸上露出苦笑,说话的声音更加嘶哑:“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的家乡该变好了。大多数人在搞建设,同时,并存着人整人的政治体系,有权有势的人不停地斗争,少数人获得利益的同时,众多的人当了牺牲品。好斗的人灵魂扭曲,为小利而损大义,希望这种斗争长期存在。比如马荣,应该是个很好的劳力,他整天背着枪东游西串,说是管制坏人,实际是钻进大食堂专捡好的吃。”

刘强的话让吴小兰联想起她担心的事,认真地问:“你想过没有,那天马荣真的开了枪,那该咋办?”

刘强笑着摇头不回答。

吴小兰轻轻地揉着他的肩:“还有心笑呢,你不当回事,快吓死我了!”

刘强说:“开枪就开枪吧,反正打不死我。”

“你怎么那么自信?”

“大队虽然给各小队发了枪,但子弹是控制的,我估计马荣的枪里没子弹。那天,我盯住马荣的枪栓,如果他拉枪栓,我就先下手,两人离得近,马荣手里的破枪没有镰刀便利。”

吴小兰拉着刘强的胳膊说:“我听了都发瘆,真担心你以后再惹祸。”

“我不想惹祸,是祸也躲不过,我会正确面对灾难,尽量控制冲动。但是,我不能向邪恶屈服,我要挺着胸膛站立!”

两只蜻蜓追逐着飞到他俩面前,被刘强抓住一只,吴小兰急忙说:“千万别弄伤它。”刘强把蜻蜓抛向天空,半开玩笑地说:“吴小兰同志,总是那么善良,将来会好的。”吴小兰问:“你也信报应?”见刘强笑而不答,吴小兰说:“我从小最爱听姥姥讲详话,姥姥说,天上有天堂,地上才是人间,地下还有地狱。世上的人修德做好事,死后能上天堂,如果干了坏事,就得下地狱。下地狱还要过鬼门关,那里的小鬼都是利牙尖爪,张开血口要过路钱。”吴小兰看着刘强,认真地问:“你说有没有这些事?”刘强斩钉截铁地回答:“根本没有的事,我不信!”

刘强说:“我从小也常听奶奶讲古,什么神呀,鬼呀,还有什么大仙,我非常喜欢听。我常想,这世上真的有神有鬼该多好,人有轮回,善恶有报,世界丰富多彩。可是我长大后,知道那些都是编出来的,世间的事并不以人的意志来转移。我遇到困难时也常想得到神仙的帮助,治治那些不讲道德、不**理的人。在我极端孤独的时候,甚至想到能有鬼来陪伴,哪怕是恶鬼,可是,这些都不可能办到。善良的人只有凭良心办事,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己解救自己,用奋斗去创造幸福,用双脚走向天堂。”

太阳驱散云块儿,把炎热撒向潮湿的土地,成团的雾气拔地而起。躲进巢内的小鸟探出头,抖动被淋湿的翅膀飞进天空,两只白叫天放开歌喉对唱。翻飞的蜻蜓兴致勃勃,它们为雨后的清爽翩翩起舞。

有一个人在南甸子上转悠,他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刘强站起身问:“社员们都忙着护堤,还有人闲逛?”吴小兰说:“不用管他,我们再坐一会儿。”两人重新坐下后,好像无话可说,稍有沉默,吴小兰提出:“咱们说点轻松的。”

“说吧。”

吴小兰问刘强:“你也算有文化的人,懂不懂诗?”刘强说:“我这点儿文化,都随汗水掉到泥土里了,作诗弄画的,那是闲人的事儿。”

吴小兰兴奋地说:“看你有没有诗的天赋,能不能抓住灵感。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诗。”吴小兰怕刘强笑话她,又改口说:“也算不上诗,是顺口溜,你听不听?”

刘强点点头。

“轻风吹开了满天乌云,天晴了,蜻蜓展开翅膀,飞舞着,带着欢歌。它们追逐着,追逐爱,追逐幸福。一只蜻蜓碰伤了翅膀,跌到好心人的手上,另一只飞来,呼唤着,飞起来吧,那是死亡的地方。好心人把蜻蜓托起,蜻蜓遇到善良。它重返天空,用舞姿告诉,谢谢你,人类朋友,你会得到好报。如果你愿意,你会长出翅膀。我们向前飞吧!前边有爱巢,前面是幸福的乐园,前面充满阳光。”

刘强不停地摇头:“这叫啥诗?不合辙压韵。”吴小兰红着脸解释:“这叫新诗,散文诗,讲意境。”刘强笑笑:“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吴小兰板起脸说:“刘强,你就不行说个好?”刘强违心地说:“好,好。”吴小兰不饶他:“你也做一首,让我听听。”

刘强苦笑着,他说:“我哪有那本事,别说做诗了,连唱歌都跑调。”吴小兰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那也得说一段,就当毛驴子瞎叫唤。”刘强显得很无奈,只好说:“好吧,那就说一段。天晴了,大水不涨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咱们也该回家了。”说完,伸手去拿饭筐,吴小兰拉他一把,轻声说:“我还不想走。”刘强站起身告诉吴小兰:“马荣奔这边来了。”

吴小兰拉着刘强手站起来,这时马荣已经靠近,当他看清是刘强和吴小兰时,便像树桩子一样立在旁边,瞪着眼看他俩。

刘强没有理睬他,吴小兰也没和他打招呼,两人收起饭筐,急匆匆地向村里走去。

马荣这几天心情非常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下了大雨,别人都主动去护堤,他不去,在背后说:“决口更好,淹死这些王八蛋!一个个活蹦乱跳,都是让大饼子撑的!妈啦巴,饿他们几天,啥他妈都好了。”马荣背着枪到处溜达,说是保卫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实际是逃避劳动,在大食堂里找好的饭食。他丢了鸡,原打算斗争李淑芝出出气,结果变成斗争何荣普。何荣普像个面瓜,可以当出气筒,没料到面瓜养了一个蛮横手黑的儿子,幼小的马向伟差一点儿毙命在何大壮手里。他命令民兵抓起何大壮,而何大壮又被周云带走,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那天,方梅让马荣把马向伟抱到县医院看一看,马荣说:“活过来还他妈看啥?孩子在长,有骨头不愁肉。妈啦巴,扒了小王八犊子的皮!先报仇再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马荣淡薄了扒何大壮皮的决心,但他心里总有个迷团,周云为啥把他弄走,这小崽子又跑到哪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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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堤,男人不穿裤子,让年轻妇女上堤,能不能出问题,生产队长有办

第十五节

甸子上的羊草没割完,刘屯就感到秋凉,秋收在即,吴有金把成片成片没有收割的茅草放弃。

这一年雨水充沛,甸子上的草长得旺,田里的庄稼也长得好,守住了小南河,内水排得及时,没有几块地遭水灾,大丰收已成定局。

从跃进营逃跑的刘占山又回到刘屯。

跃进营早已解散,在跃进营改造的人员都恢复自由,没有人追纠刘占山逃跑的罪过,他又犯了“大白话”的老毛病,吃了两天大食堂就有了怨言:“肖艳华做的大饼子太难吃,噎在嗓子里下不去,白糟蹋粮食。人家矿上的食堂就是好,蒸的是发糕,又软又甜。你们猜是咋回事?放了糖精,那东西是化学品,放上一点点,全食堂的人都能感到甜。”刘占山见有人喜欢听他“白话”,越发有了兴致:“啥叫化学品,你们没见过吧,你们没见过的事情多着呢!矿上的职工吃完发糕还跳舞,男女搂着跳,新鲜吧,还有更新鲜的呢!那些漂亮女人都不穿裤子,你们信不信?不信吧,穿一种上下连在一起的衣服,叫什么布拉机,屁股转起来,大腿全露着。”于杏花也在大食堂吃饭,她越不让刘占山多说话,刘占山“白活”得越起劲,于杏花只好说:“你这个人,一点儿记性也没有,白活吧,说不定哪天吃大亏。”

生产队给社员改善生活,吴有金动员社员去捕鱼,刘占山出去不到半天,就和刘强抬着一筐鱼进了大食堂,进门儿就吹:“怎么样,吴有金派那么多人去抓鱼,都弄回那么一点儿,我和刘强不到半晌就捞了一筐,那还是没家什装了。”

其实这些鱼都是刘强用推网推的,刘占山根本没下水。他告诉刘强:“甸子上那么多水泡子,可以说各个有鱼,但是哪个泡子鱼多,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听我的,一定能拿到鱼,别学马向前那些人,就知道攉弄水,抓几条小鱼就不错。”刘占山指着眼前的一个小泡子说:“你自己下去就行,这里水浅,用不着我下水,如果是大江大河,那才看我的。”

刘强端着推网在水里忙活,刘占山蹲在泡子边上抽蛤蟆烟,等到口袋里再也摸不出烟叶时,放在他面前的鱼筐已经装满,刚出水的鱼在筐里欢蹦乱跳。

推上来的鱼种很杂,大多数是小鲫鱼,还有鲇鱼,鲤鱼,白片鱼和少量黑鱼。刘占山把黑鱼挑出来,对刘强说:“咱俩把黑鱼分了,回家熬着吃。”刘强刚刚晾干身子,一边穿衣一边说:“我不要,我家没有锅,要也没用。”刘占山脱下裤子,把黑鱼装进裤腿里,然后数落刘强:“没见到你这死心眼儿的,把家什都弄到队里,你也不是看不见,现在很多人家的烟囱都冒了烟,说是烧炕,实际是偷着开小灶。现在的人,全都说以队为家,全都说不留私心杂念,我不信。他马荣老狗在家养鸡,大家都跟他学。”刘占山把装了黑鱼的裤子搭在肩上,对刘强说:“到村口时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把黑鱼送到家,再回来和你抬鱼筐,你千万别先去大食堂。”怕刘强不理解他的话,又解释:“你先去大食堂,我往家送鱼的事就露馅儿,唉!你嫂子跟我也真不容易,从大地方大老远来到这个小村子,吃了那么多的苦,一点儿二心都没有,做点鱼吃,让她改改馋。如果都送到大食堂,好的都得进马文、吴有金的肚子,连肖艳华也跟着借光,我们这些社员也就吃点儿刺儿多的小鲫鱼,喝点儿没油拉水的鱼汤。”

刘占山把鱼筐抬到大食堂的厨房,直接告诉肖艳华:“整这筐鱼不容易,我和刘强费了不少劲,你得多放点油,做好吃点儿。”

到开饭时,刘占山看到自己菜碗里的鱼汤清澈透明,三条小鲫鱼躲在碗底,从心里不高兴,咧开大嘴骂人:“他妈的,我捞了一筐鱼,就吃这东西,都让肖艳华填补马文了。”和他坐一条凳子上吃饭的王显有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少发牢骚。刘占山看见马向勇用眼翻他,站起身冲着马向勇说:“别人怕,我不怕,他马文算老几?在大食堂专吃好的,给大伙吃这破东西。”马向勇由于调戏于杏花未成,又怕她告诉刘占山,心里没底。见刘占山冲他发火,装作大度没反击。

刘占山见刘笑言端着碗从他身边过,碗里的鱼比他多,他露出一脸讪笑,大声说:“咦,刘老财也没干多少好事,他的儿子也吃上鱼了。”王显有把他拉坐到凳子上,小声说:“你嘴上留点儿德,别见谁咬谁。刘笑言是个疯子,你咋和他一样?”刘笑言好像没听见别人议论他,笑呵呵地挨着刘占山坐下,拿过饼子就吃。刘占山歪过头一看,刘笑言碗里的鱼真不少。

马文给刘笑言多盛鱼,不是照顾他疯傻,而是按吴有金的意图,想利用他的“才能”。

前天,兰正派通讯员把吴有金叫到大队,在书记办公室受到接待。兰正满面笑容地说:“老吴同志,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可不能错过啊!你们小队地多,土质肥沃,今年的粮食要堆成山喽,你打算上报多少产量啊?”吴有金掐着指头算了算,大致估摸出一个数量,没等他开口,兰正说了话:“别掰手指头了,你算出的数字一定很保守,那是不行的。响应号召,解放思想,要有大胆的思维,要把产量提高到政治高度。总产你先不要说,说说你队的单产吧!”

吴有金开口就说:“今年风调雨顺,社员干劲儿又高,单产一定超过去年,我不是浮夸,亩产能够达到四百斤。”

“啥?”兰正听完,笑的得前仰后合,把吴有金弄得直发愣,嘴里嘟囔:“有啥可笑的,都是真话,再多了我不敢说,四百斤没啥问题。”

兰正笑毕,非常郑重地告诉吴有金:“太保守了,兄弟大队已经达到吨产,你这点产量可不行啊!”吴有金常用秤和斗称粮,很少听说“吨”,问一句:“吨产是什么数字?”

“吨产就是一千公斤,公斤和你说的斤是两码事,那是公制单位,上级部门都这样叫。”兰正见吴有金沉思,又说:“公制这东西太深奥,你一会儿半会儿也懂不了,简单一点儿说,吨产就是亩产两千斤。”

兰正绕了一圈儿,并没把吴有金弄迷糊,因为吨和什么公制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倒是亩产两千斤把他弄蒙了:“那么高的产量,苞米棒子该有多大?高粱杆儿能擎住高粱穗吗?”

兰正见吴有金愣着不说话,往跟前凑了凑:“老吴同志,你们单产准备报多少啊?”

吴有金顺下眼,想听听兰正要求他报多少。

“吨半怎么样?”兰正看到吴有金瞪大吃惊的眼睛,他的态度变得强硬:“我们大队这几年干什么都是先进,你们小队又是大队的典型,决不能走在别人后边,只有站排头,拿第一,上报的单产必须达到吨半!回去统计总产,写个书面材料报上来。”

吴有金问了句:“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怎么办?”

兰正坐回他的靠椅上,边翻桌上的材料边说:“哎,我说你这队长是咋当的,向你们贯彻的精神你都当饭吃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黄岭大队的社员用伟大的**思想武装头脑,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兰正认为吴有金还是不能理解他的指示,站起来说:“老吴同志,大队的精神不能总在你们那里卡壳吧?今年这次护堤,各小队都派女社员上堤,你和马向春硬顶着,没把半边天的作用体现出来,你们俩小队拉了全大队的后腿,这次还想拉后腿吗?”吴有金刚想说话,兰正一挥手,没让他说出来。兰正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只不过派几个女社员去送饭,应付差事,别当我不知道。大将军稳坐千里之外能指挥千军万马,我用不着出屋就知道你们小队的事。”见吴有金很顺从,兰正的兴致又高了起来,态度也随之改变:“你家念过中学的小兰也去送饭了,那丫头是个好苗子,有前途,有前途啊!回去把你们丰收的情况好好写写,内容包括单产、总产,社员的积极性,大食堂的伙食等等。大跃进吗,要有新景象,不但粮食丰收,还要果树成林。写成三、四千字的材料报给我。字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别像臭婆娘的裹脚布。”

吴有金低声说:“我不认字,也不会编词儿,只知道把地种好就行了,哪会写什么材料。”

兰正见吴有金真的犯了难,他哈哈大笑:“老吴同志,你真是一个心眼儿,你不会写,你家不是有会写的吗,现成的文化人。你回去把情况和小兰一说,她保证不费劲就写好,你还犯什么愁?我还要看看她的文笔怎么样,如果行,就重用她。现在的妇女主任是个犟巴佬,一根筋,过几天就把她换掉。”

兰正这段话让吴有金心里宽松不少,回家后把兰正的意图告诉吴小兰,用商量的口气和女儿说:“把材料写得好好的,不但帮了你爹,大队还要重用你。”

吴小兰用了吃顿饭的时间写成草稿,吴有金让他念。吴小兰一边念,吴有金一边摇头,等吴小兰念完,吴有金抢过撕坏,沉下脸说:“写的啥东西?和大队的精神不一样。兰正明确指示亩产过吨半,你就写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材料送到大队,兰正还不骂死我?死丫头,干啥也不行!”

吴小兰看到父亲蛮横的样子,她回敬一句:“我写不出亩产吨半,有能耐你自己写。”

吴有金见女儿来了犟劲,知道使不动,气呼呼地说:“丫头片子,你那书白念了,供你的钱还不如打水漂。你不写就拉倒,我再找别人。”

听父亲这样说,吴小兰又顶他一句:“找别人吧!咱刘屯还有刘强识几个字,他也不见得给你这样写。”

吴有金在气头上,又从闺女嘴里听到“刘强”二字,心里就像结个疙瘩,他瞪着眼睛吼:“你以后别提那小子,听到他我就烦!别看他认得几个破字,我信不着,他想写,我也不用。”

吴有金找马文商量写材料的事,马文听后立刻说:“写个材料有屁难的,咱这里有现成的人。”吴有金说:“就那几个读过几天书的人,我都想过了,没有太合适的。”

“让刘笑言写。”马文的话让吴有金一愣,同时也打开他心里的窗户,问一声:“让一个疯子写,能行吗?”

“保证行!”马文说得很干脆:“刘笑言是地主子弟,文化深,写几个屁字没问题。他虽然疯傻,还有明白的时候。这样的人,咱让他写啥,他保证写啥。”

刘笑言到大食堂来吃饭,吴有金问:“大饼子好吃不?”刘笑言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好吃,好吃,真好吃。”吴有金又问:“大食堂的菜好不好?”刘笑言连连说:“好、好、好、好,非常之好。”说着伸手抓大饼子,马文并不急着给他,沉着脸问:“让你写份材料行不行?”刘笑言两眼发直,伸出的手不停地哆嗦,憋了半天儿他才说:“行、行、行、行。”马文把最大的玉米饼子递到刘笑言脏手里,又给他的菜碗里多加几条小鱼,刘笑言不住地点头,把脸上的皱纹全部笑开。

吃完饭,吴有金把刘笑言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小队部后面用土坯垒起的一个偏厦,窗户很小,用旧报纸糊着,里面显得狭窄和黑暗。屋中间有张八仙桌,还有两把椅子,这几件老式而又高档的桌椅都是没收刘有权的财产,由于油漆光亮,又结实,没被损坏。桌上放把水壶,是盛凉水用的,由于没人使用,水壶里没有水。它旁边放了三个蓝花大碗,碗边布满污渍,碗里覆盖一层灰尘。八仙桌上还有一个烟笸箩,旁边横放着一只短烟袋,烟袋里还冒着细细的白烟,坑洼不平的地上撒满尘土和烟灰。

吴有金示意刘笑言坐下,刘笑言找了墙角站直,两眼直直地盯着吴有金,嘴里流出口水。吴有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不是斗争你,你不要怕,就是吃饭时和你说的事,让你写一份材料。内容是这样,今年咱队大丰收,亩产超过吨半,咱队的荒草片不算,大概也有两百垧地,总产是多少你自己算。再有就是大食堂的伙食好,有鱼有肉,社员都爱吃,吃完还唱歌跳舞。行了,别写跳舞了,听刘大白话说跳舞的女人不穿裤子,还让男人搂,太不象话!光写唱歌吧。什么大跃进,三面红旗,还有斗争阶级敌人,男女平等,小孩子和社员同吃一锅饭什么的,你只管写。再有就是三了,三是什么呢?我也想不起那么多,你是个书篓子,肚里装的词儿多,都倒出来,随便写,反正只许写好的,不许说领导坏话。说句土话,吹牛也得捡大的吹。内容就是这样,用啥词儿你自己掂对,写完念给我听,我听着对劲儿就交给大队,兰正还要看,写不好你就过不了关,明天也别想到大食堂吃饼子。”吴有金加重语气:“今天我让马文特意多给你盛了鱼,你要白吃了,以后连鱼汤也别想喝!”

刘笑言愣在旁边只是听,有时嘴角动动,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口水不断流出,他用袖头抹。

吴有金大声问他:“你到底能写不能写?”

刘笑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吴有金看不惯这种表情,站起来转身出屋,又忽然转回来,指着刘笑言说:“刘有权供你念了那么多的书,什么也干不了,真是没用的货,白糟蹋了那几条鱼。”

吴有金的这句话不知从什么方位击中这个疯子的神经,刘笑言两只眼角各掉下一颗眼泪,他低着头,费了好大劲说出一句话:“我能写。”

“那好,你就在这个桌子上写,写完给我念念,我不能相信地主子弟写的东西,上交之前,我先审核。”

刘笑言痴痴地笑,又有两颗泪从他痴呆的眼里掉下来。

吴有金对着刘笑言摆摆手:“写吧,写吧,给你半天时间,我认为写得好,让马文再给你加一勺菜。”

吴有金想转身出门,看到刘笑言仍然直愣愣立在墙角,他回过头喝喊:“你到底能写不能写?别他妈混大饼子吃!”

刘笑言哆哆嗦嗦地抬起两只空空的手,吴有金这才反应过来,写文章需要纸和笔,这两样东西,刘笑言根本找不到。吴有金说:“说你傻吧,有些冤枉你,缺东西你不会言语一声?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吴有金回到家,想和吴小兰要笔和纸,吴小兰到队里出工去了,他打开箱子自己找。把吴小兰的书和作业本都翻遍,也没找到一张没写字的白纸,钢笔也没找到。他让吴殿发把姐姐从地里叫回,吴小兰只好把自己用过的钢笔给了父亲,吴有金在纸上划了划,不出水,啥也写不出。他问吴小兰钢笔水在哪,吴小兰一个劲儿地摇头。吴有金央求女儿:“这是上级给的政治任务,你爹必须完成,好不容易找了个刘笑言,他答应能写好,你别耍小孩子气,快把钢笔水给爹吧!”

吴小兰听说让一个疯子写上报材料,觉得很可笑。她从墙角的木架底下拿出墨水瓶给了吴有金。吴有金看也没看,从吴小兰的作业本上撕下几张纸,急忙去了他的办公室。当他把纸和笔交给刘笑言时,才发现墨水瓶早以空得干了底。吴有金很窝火,气得嘟囔:“小丫头片子,拿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几个孩子就你敢犟嘴,都是你娘惯的。”他问刘笑言:“不用钢笔能写不?”刘笑言说了句明白话:“用毛笔也行。”吴有金心里亮堂一些,自言自语:“毛笔好找,黑墨也可以弄到,就看刘笑言的本事了。”

刘笑言用毛笔在吴小兰作业本的背面写好了上报材料,吴有金让他念,听着不停地点头。刘笑言念完,吴有金说:“写的倒是行,就是字数不够,你是喝过墨水的人,把词儿弄得好听些,别都是土话,听起来不顺耳。”吴有金提示刘笑言:“写上报材料,只要你敢编就行,没有的东西你可以说有,那样上级才高兴。”

刘笑言重新写,又用了半天时间,一份用了六页十六开纸的上报材料,被刘笑言用规整的毛笔字写成,吴有金表扬他:“还是念过大书的,字写得好,词儿也编得好,如果兰正不挑毛病,你就算立了大功,我还让马文给你弄好吃的。”

吴有金拿着上报材料让马文看,马文虽然不识字,但也看出了问题,他说:“字写的不错,很整齐,没啥屁毛病,只是这纸太寒碜了,两面都是字,还有涂抹的地方。别看兰正粗粗拉拉的,有时心细得像个女人,这份材料一定过不了关。”吴有金问马文:“这样的纸不行,那得用啥纸?”马文捏着下巴说:“过去有写状子的,用啥纸咱没看到,现在听说往上写东西都用稿纸,稿纸啥样呢?我知道纸上全是格子。”吴有金说:“带格子的纸我家小兰用过,方方的,挺大,都让死丫头写上了字。那时我怕她浪费纸,看着她把字写满,现在看来,让她少写几页就好了。”他问:“你看哪家有带格子的稿纸?”

马文摇头。

吴有金说:“小兰上学时就用毛笔在格子里写字,殿发也有过格子本儿,这小子不好好写字,把格子本儿都撕了,我看他也不是念大书的料,没喜得再给他买。咱村不少孩子在黄岭上学,我和他们要去。”

马文拦住吴有金,对他说:“小学生用的写字本格子太大,写状子的纸应该格子小,小学生不用那些屁玩意儿。”

吴有金挠着头说:“这点小事儿,还真挺难人。”

马文想了想说:“依我看,想在咱刘屯找到稿纸,还不如到合作社去买,马荣这几天闲着,让他跑一趟。”

吴有金犯了难,低着头叨咕:“到合作社买东西得用钱,目前队里一分钱也没有。”马文提醒他:“用东西去换,吃的东西都可以。”吴有金说:“队里有啥好吃的?连个鸡蛋都没有。”马文说:“对了,合作社最喜欢鸡蛋,小学生都拿鸡蛋换本,一个鸡蛋换一个方格本。”

这时,马荣也被人叫了来,进门就嚷:“妈啦巴,都集体化了,连人都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公家用,还用他妈的什么钱?我去拿,他们敢不给我?”吴有金和马文把他按坐在椅子上,马文说:“合作社的东西不是乱拿的,闯了祸还不等着挨枪子儿?你可别干傻事!”其实马荣只是说说嘴,壮壮威风,再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去合作社抢东西。他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问:“队里没钱,我拿啥换稿纸?”

吴有金想到马荣家里养着鸡,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把你家鸡蛋借给队里,先把稿纸换回来。”

马荣“忽”地从椅子上站起,大声说:“借了鸡蛋用啥还?别唬小孩子,借走了就等于白送,这是做傻事,妈啦巴,我不干!”

吴有金哀求他:“马荣老弟,你家少吃几个,帮帮队里,也算帮了我。”

马荣眼睛瞪得溜圆,对吴有金说:“你家谁想吃鸡蛋可以到我家去拿,帮你吴大哥我没说的。帮队里,我才不干呢!拿我的东西给大伙送人情,一点门儿也没有。前些日子我家向伟差一点儿让何大壮掐死,到现在还发蔫儿,我得用鸡蛋给他补补。”

吴有金说不动马荣,又和马文合计哪家有鸡。到了大秋,刘屯养鸡的人家多了不少,但是都不到下蛋的时候。刘氏的芦花鸡在下蛋,吴有金不想用,他说:“老太太真不易,丈夫死得早,儿子刘军又病成那样,看她哭天抹泪骂小双子,我不忍心要她的鸡蛋,想想别的办法吧!”

马文摇头说:“沟西宋家有鸡蛋,那个老黑不好惹,二姑娘也学得挺难弹弄。没啥好办法,我看就让刘氏牺牲几个鸡蛋吧!”

吴有金说:“刘氏只养一只鸡,下不了几个蛋,都是给病儿子补身子,跟她要鸡蛋,咱们怎张嘴?”

“有啥张不开嘴?”马荣大声说:“这点小事儿,看把你难的,我去跟刘氏要,顺便把稿子换回来。”马荣靠着门框,说出去刘氏家要鸡蛋的理由:“他家刘军是个废人,啥活也干不了,照样在大食堂吃饼子,让刘氏出几个鸡蛋还不应该?让她出鸡蛋也是建设社会主义,保卫伟大领袖**的红色江山,为他妈劳苦大众服务,妈啦巴,我想这点儿觉悟她应该有。”

马荣背着枪去了刘氏家,刘氏含着泪把小瓢里仅有的四个鸡蛋交给马荣。马荣在去合作社的路上生喝了一个,剩下三个换了稿纸。

吴有金把用稿纸写成的上报材料交到兰正手上,兰正看完,说了声“好”。又看了看吴有金,笑着说:“想不到你闺女文笔这样棒,大队一定会重用她。”吴有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兰正想了想说:“这个中学生真不简单啊!毛笔字写得这样好,功底很深。”他又细看一遍,心里产生疑惑,念叨着:“现在的学生多用钢笔,很难写出这样好的毛笔字。这个人有一定的书法基础,不像出于女孩子的手。”

吴有金没想到兰正对写字了解得这样透彻,连忙改口说:“这份材料不是我家小兰写的。”

兰正问:“你队有个叫刘强的,上学时总考第一,又很要强,这材料是他写的?”

吴有金摇摇头:“不是刘强,是刘笑言。”

兰正一愣,接着拍了桌子:“你说的是地主刘有权的儿子?老婆让人抢走了,变的疯傻那一个?”

吴有金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地点点头。他看着兰正的脸色变化,急着听兰正说些什么。兰正不吭声,只低着头思考,好像忘了吴有金的存在。

一阵沉闷的平静之后,兰正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吴同志,真有你的,连地主的儿子你都利用起来了。”吴有金觉得兰正的话有些不对劲儿,赶忙问:“兰书记,是不是我找错人了?要是不行,我找别人写。”

兰正面带笑容,连连摆手:“不用重写,别人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他见吴有金还在发愣,推过椅子让他坐下,又说:“老吴同志,想不到你的政治觉悟这样高,连地主刘有权的儿子都被你改造过来了。地主子女吗,也不都是坏人,大多数是能改造过来的,这就要看我们的工作能力。很多大干部,他们的小媳妇都是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又年轻,又漂亮,都成了我们革命队伍中的成员。”说到这,兰正连忙改口:“也是的,人家高干政治觉悟高,时刻不忘为人民服务,有高超的阶级斗争能力,也有改造地主资产阶级的本领。咱们可不行,不但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拉到政治上,这一生就别想抬头。不过,你在改造刘笑言这方面还是有成效的,我们就是一边改造他们,对他们不要手软,一方面利用他们,发挥他们的特长。”

吴有金对兰正的政治理论并不太理解,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连连说是。

兰正告诉吴有金:“刘笑言是个人材,我打算把他借到大队。”看到吴有金发愣,兰正向他说明用意:“这些天,公社连连追着上报材料,大队也要写一些东西。我这里人手不少,没几个能写的,我又忙的不可开交,想把他借来用一用,搞一搞宣传教育。”

吴有金点头说:“行行,你兰书记有指示,我回去就把刘笑言弄来。”

刘笑言去了大队,一进屋就被兰正撵出去,对他说:“是个疯子,快滚开!”刘笑言转身往外走,兰正喊一声:“回来!”他看一眼刘笑言,大声说:“看你那德性,成了啥样子,衣衫褴褛,浑身酸臭,快到西沟里洗洗,然后再来见我。”

刘笑言第二次走进大队部的时候,没找到房门。

大队部由一个大院组成,七间正房,中间还有走廊,走廊两边的门框上都挂着横牌,有大队长室、主任室、妇女主任室、民兵连长室、治保主任室、宣传主任室、工作组招待室、通讯员休息室等等。刘笑言找不到书记办公室,只好去找传达室。看门的老头儿不爱搭理他,等刘笑言支吾半天儿,老头儿才往中间指。刘笑言这才看见,一个醒目的牌子就在眼前,他推开房门,又不敢往里走。

兰正办公室和吴有金的办公室真是天壤之别,屋里宽敞,墙面用白灰抹得雪白,窗户镶着玻璃,阳光可以照进屋里。室内新做成的三屉办公桌散发着红松的木香和油漆的混合气味儿,桌上的各种文件摆得非常整齐,几种笔按长短有顺序地排列在笔筒中,旁边是报纸夹,放着四种还没翻动过的报纸。兰正坐在太师椅中,把愣在门口的刘笑言叫进来,拿出吴有金送来的那份材料问:“这是你写的吗?”刘笑言哧哧地笑,又怕兰正看见,用双手捂住嘴。兰正严肃地说:“笑什么?我问这材料是不是你写的。”刘笑言说声“是”,又急忙补充说:“是吴有金让我写的。”

兰正显得不高兴,用训斥的口气说:“是你写的就是你写的,又不是斗争你,用不着怕三怕四。”

刘笑言把头低到胸脯上,连说:“是是是。”

兰正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伸个懒腰,然后说:“到饭时了,先去吃饭吧,民以食为天,不吃饭是受不了的。”他告诉刘笑言:“你到大队的食堂看看,比你们小队的大食堂强多了。大炼钢铁那阵子,伙食比这还好,社会主义大家庭,在大队吃饭是免费的,吃不穷穿不穷……”说到这,兰正突然想起刘有权押他独门那件事,又觉得“算计不到才受穷”的老观念不合勤俭建国的方针,便说:“跟你说这些没用,别学你爹就行了。大队有地方住,晚上不用回去,反正你连个老婆也没有,回去也没用,人走家搬嘛。”

刘笑言刚进食堂,一股诱人的香味儿扑面而来,馋得他不住地流口水,惹得前来领饭的人全都躲着他。通讯员带来书记的指示,刘笑言领了一份饭,是五个大肉包子。他一阵激动,捧包子的手颤动不止,口水掉到包子上,没等往下流,被他连包子一同吞掉。转眼间,五个包子全部报销。刘笑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橱窗口,希望再有一份儿分给他。当希望破灭后,又用痴呆的目光把整个食堂慢慢地扫一遍,盼着有人吃剩。一无所获后,刘笑言走出食堂,按照兰正的告诉,找到了住处。这是正房下边的东下屋,三间房,各开一个门。靠院门的那个屋是刘笑言的临时住所,已经住着四个人。那几个人见他进来,都往炕头儿躲,刘笑言知趣地倚到炕梢。

第二天,刘笑言又去了兰正的办公室。

兰正翻看刘笑言写的那份材料,见他进来,笑着问:“大食堂的伙食还可以吧?”刘笑言边嘿嘿笑边说好。兰正说:“不是谁都能吃到大队的饭菜,那得对社会主义建设有贡献的人。你的文章写得好,字也漂亮,要把这本事都用出来。虽然你爹是大地主,你还是可以改造好的。”兰正特意叮嘱刘笑言:“到大队写材料和你们小队不同,得往公社报,那地方念过书的人多得很,挑刺儿的人也多,送上去的材料必须经得住考验。你写的材料必须数据清楚,实事求是,要认真写,别让上边挑出毛病。”兰正从太师椅中站起身,突然问:“咱大队的总产是多少?”刘笑言站在地上发愣,让他把口水流尽也猜不出大队有多少地。又不知单产是多少,怎能知道总产?更主要的是他不想知道这些。刘笑言的心中仅存一个念头,只要给饭吃就行,而且越有油水越好。

兰正说:“算了,让你算也是白搭,数字太大,让会计算吧!我先给你两个钟头,你打个草稿,内容就是这几点:把大队的单产写上,还有株产,株产就是一颗苞米的产量。社员生活吗,要写的丰富一些,什么劳动热情,什么业余活动,吃的不但有大饼子,还有包子,还有蔬菜水果。建设社会主义,就要争分夺秒,你写的材料不要太长,抓主要的写。几项硬指标要突出,单产、株产都要争第一。回到你的屋里写吧,两小时后交给我。”

刘笑言按时交上稿子,兰正说:“还可以,遵守时间。”他一边看稿一边点头,并且说:“行,有创意。”看完后表扬刘笑言:“想不到你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么大,思想有了进步,看来地富子女改造过来也是很革命的。”兰正又说:“只是株产估计得还是保守。”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冷笑着说:“你这个家伙也没疯啊!帐算得这样准。你写的株产三斤和你们小队亩产吨半是一码事。这样不行,大队就得比小队强,你看株产十斤怎么样?”刘笑言听着兰正的话,笑呵呵地点了头,顺手把流出的口水抹到裤子上。

兰正从笔筒里抽出钢笔,在草稿上画了一个大圈,他说:“这块儿写的不明确,不能写社员每天还能吃到桃和杏,要写明每个社员每天半斤水果。桃和杏也是水果嘛,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事情,发展到梨和苹果,就写每人半斤苹果吧,写梨也行,听说苏联老大哥还把梨和苹果接在一起,说不定杏树也能结出苹果。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们的社员不能没有水果吃。”

刘笑言按照兰正的指示把稿子改写两遍,最后用稿纸抄了下来。兰正把字迹工整的上报材料交到公社,满以为能得到领导的赏识,没想到公社领导这样告诉他:“不能光有文字上的东西,要有真材实物,你们株产十斤,还有株产二十斤的,大家比比赛,拿出真东西,看看谁产的苞米棒子最大。谁要胜出,就可以参加全县比赛。”公社领导还说:“明天我让胡永泉去你们那考察一下,你们要实事求是,千万不要唬弄领导,谁搞浮夸风,我是不能原谅的,要经得住历史检验,要对人民负责。”

兰正回到大队,立刻派通讯员骑马到邻队借来一筐苹果给胡永泉预备着,下步就是生产每株超过二十斤的大玉米,他把这个任务交给刘屯小队的吴有金。

吴有金不敢怠慢,立刻找马文想办法,想来想去,最后把目光投向刘氏。

刘氏手巧在刘屯是出了名的,她不但能干男人能干的活,会编筐窝篓,女人的活干得更好,特别是绣花,刘屯根本无人可比。吴有金把任务交给刘氏,明确指示:“必须做成超过二十斤的大苞米,还要逼真,不能露出一点儿破绽。”刘氏不同意,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苞米。吴有金态度强硬:“这是上级的指示,不能讲价钱。”为了让刘氏很好地完成任务,他粗暴地做刘氏的思想工作:“你家没有壮劳力,大饼子一点儿没少吃,大食堂对你不薄吧?没有社会主义,你早就饿死了!你得感谢大食堂,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还要感谢领导,难道领导让你干这点小事还不成?”

刘氏只好按吴有金的要求去做。她找来几个勤快的妇女帮忙,又和李淑芝从蛤蟆塘挖来黑泥做成玉米棒,趁没干就往棒子上沾玉米粒儿,就这样,排列整齐的大玉米在七位妇女的手中生产出来,吴有金看了很满意。可是第二天,做玉米棒的黑泥被风吹干,金黄色的大玉米七裂八瓣儿,露出了里面的黑泥。刘占山见了说:“这些老娘们儿连做假都做不好,真是扯王八蛋。做苞米棒子用黄泥,就是裂开也是黄的,跟苞米一个色,万一哪个领导眼神不好,一定会当成真的。”

刘占山的话提醒了吴有金,他派人去黄岭挖黄泥。黄岭有个土山包,土质和旁边的黑土地不同,这种黄中带红的土非常粘,附近的人都挖过它,回来用它做火盆,越烧越结实,不开裂。

刘屯终于生产出黄灿灿的大玉米,上秤一称,二十三斤。

大玉米由马向勇用马车送到大队,为了保护它不受损坏,在它周围絮了很多软草,马荣押车,刘氏看护,无论是保卫还是护理都提高到一级。兰正在大队院里亲自接收了大玉米,他高兴地扬起双手说:“好,太好了,刘屯小队为革命做了贡献,我们黄岭大队又创造出奇迹,大炼钢铁咱们拿了头彩,生产粮食我们还能拿第一。”

可是,兰正拿第一的愿望很快落空,邻队不但生产出比黄岭更大的玉米,而且做得仔细。他们不但给玉米棒里加入黄颜料,精心挑选的玉米粒也刷上亮油漆。刘屯的玉米在比赛中掉了粒,提前退出。

刘笑言在大队吃了几天荤腥,又被打发回刘屯,回到那个和地窨子差不多的房子里。马文也不再往他碗里多放鱼,甚至连鱼汤也喝不到。

秋收已近尾声,紧接着又掀起深翻热潮,据说在比赛中夺冠的那株玉米就是得益于深翻。先进的经验证明,土地翻得越深,玉米棒子就越大。为了配合史无前例的大深翻运动,周云带着两台拖拉机到刘屯翻地,他把拖拉机手安排到小队部,自己回家去住。进家前他去了何荣普家,想看看被他带到公社的何大壮。何大壮没在家,何荣普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也没让他坐一会儿。周云很失望,不自然地离开。

何大壮掐伤马向伟,周云怕马荣动粗伤害他,急着把何大壮拽走。到街上周云犯了难:“把这小子放哪呢?让他回家吧,他还会跑出来”周云怕马荣去何家闹,琢磨着把何大壮放在大队,又觉得不可靠。

周云不忘何老道的相救之恩,也想阻止马家欺负何荣普的行为,但是,有些事凭他的能力做不到。他常年不在家,对村里的事情了解得不全面。遇到何大壮以杀害几岁孩子的方式报复马荣,便知道两家的仇恨从大人发展到孩子身上。周云对这个不畏强暴的犟小子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也很自然地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他能不能是自己失去的孩子?”接着,又否定这个猜测:“不可能。都是自己想儿子想的,产生的一种误觉。”周云对自己说:“既然有了这种感情,也许就是缘分,我不能对不起何老道,更不能让这个孩子受到更大的伤害。

周云把何大壮带到公社,交给主管治安的胡永泉,嘱咐胡永泉不要让孩子受委屈,还要让他吃饱睡好。胡永泉收下何大壮,把他交给刘辉看管。

刘辉收下何大壮,把他关在治安办公室旁边的小屋子里,开始时还按时送饭,后来就心烦了,何大壮有时一天吃不上一顿饭。周云由于忙拖拉机站里的事,又以为交给胡永泉不会出什么差错,便把这事扔在脑后。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被囚禁在阴暗的小屋子里忍饥挨饿。

由于饥饿,何大壮一天比一天消瘦,可他心灵中的仇恨却一天比一天增长,他恨马荣,更恨周云。他认为,周云把他带到公社关起来,比马文、马荣还要狠毒。

有一天,何大壮饿得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砸着窗户喊,没人理会他。他放声大哭,眼睛哭肿了,没人放他出去。这个孩子无路可走,用头撞向窄小的窗户。

何大壮从窗户逃出来,满脸是血,摇摇晃晃地回到家,刚进门,就把何荣普夫妻吓坏了。肖艳华哭着说:“原以为周云带他走是为了帮咱,没想到会把孩子糟蹋成这个样子!”何荣普不敢让儿子留在村子里,偷着把他送到亲戚家。

周云原打算帮助何家父子,却不知埋下这么深的仇恨,不但何大壮恨他,就连一向尊重他的何荣普夫妻,也对他怀有很深的仇怨。

拖拉机的轰鸣声又一次打破刘屯秋末的寂静,两台拖拉机拖着犁铧驶进地里,刚刚丰收的大地被翻搅着,黑色的泥土散发着潮腥。很多还未收回的玉米被埋在地里,吴有金和马文熟视无睹,而兰正则强调深翻地的数量。

兰正认为,大深翻是政治任务 ,经济损失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战争中毁桥断路一样,无产阶级能够打碎旧世界,也有能力建设一个新世界。粮食埋在地里也是做肥料,明年的株产一定更高。”

然而,吴有金很快就傻了眼,因为上报的产量越多,上边征收的粮食就越多,刘屯拿不出那么多粮食,全村的人明年还要吃饭,真正的难题摆在了吴有金的面前。

第十六节

刚过霜降,又下了一场秋雨,寒冷来的早,还没渗到地下的雨水结成薄冰 刘屯的社员歇过一个雨休,又在大食堂填饱肚子,都扛着铁锹跟随马向前到八十垅子去翻地。

社员们翻了两袋烟的功夫,相邻的校田地里聚集了黄岭小学的全体师生,学生们并不忙着翻地,而是以班为单位,在地里插红旗。

刘占山从背后捅了下马向前,笑着说:“老嘿同志,嘿也好,你看学校那边多气派!到处红旗招展,一片热烈场面,真痛快,干活也有劲儿。”马向前正低着头干活,听刘占山一说,他斜过头向校田地里看一眼,又继续挖地,边挖边说:“嘿、嘿也好,把地翻好才是能耐,咱不整那些花架子。”刘占山又捅了下马向前,对他说:“快看、快看,搞比赛了,真好看。”马向前放下手中的活,抬头向对面望去,学校那边组成了多个方阵,展开了激动人心的劳动竞赛,不但班级和班级比,还有学生组和教师组的比赛。不一会儿,学校那边向刘屯发出挑战,童声齐喊:“向刘屯小队学习,向刘屯社员致敬!共同开展竞赛好不好?你们敢不敢和我们比一比?”

学校那边热火朝天,刘屯这边显得沉闷。马向前把羊羔子叫到身边,指示他:“把咱们的红旗也整出来。”羊羔子答应一声,把放在树边的红旗全都抱过来。马向前说:“嘿、嘿也好,咱们也有红旗,全都插在地里。”羊羔子招呼孙胜才和刘仓等年轻人把红旗排开,对着校田地全部插上。刘屯这边和学校那边都是红旗飘扬,劳动热情无比高涨。

学校那边喊起了劳动号子,老师领头,一群孩子同稚嫩的童声应和:“大跃进哪,就是好啊!大深翻哪,产量高啊!全体师生,加油干哪!超过刘屯,争第一啊!”

马向前不会编词儿,他让羊羔子领头回应,羊羔子喊:“学校那边哪,别臭美啊!”社员们跟着喊了一句,喊完觉得这个号子不雅。羊羔子再喊:“刘屯就是哪,比你强啊!”这次,没有一个人跟着喊。马向前白了羊羔子一眼,数落他:“编他妈的什么破词儿,听起来还不如放屁,给刘屯丢脸。”

马向前想让刘强编个词儿,用来压压对方的声势,见刘强翻地累得满头是汗,说了声:“嘿、嘿也好,比号子没有用,有力气用在正地方,咱们看谁翻的深。”他让人们重新排开,成一字型摆好阵势,每人两条垅,从北往南翻。马向前第一个拿了垅,刘强第二,接下来下是刘仓。羊羔子和孙胜才排在男社员的最后,他俩的后面是妇女。马向前一锹接一锹地往前翻,擦汗时直起腰往四周看了看,惊奇地发现羊羔子和孙胜才抢到最前面。他有些纳闷儿:“这两个小子平常干活总是拉后,今天又是动手最晚,他们怎么翻得这么快呢?一定有问题。”马向前到垅上查看,不光羊羔子、孙胜才翻得浅,连本分老实、干活认真的王显富也没翻深,他们只是活动一下地表土,有些干草还露在外面。王显有和孬老爷的腰上还系着袋子,发现玉米就往腰里揣。“老连长”看着一铺子玉米秸不动锹,还用锹头指指点点,嘴里说着什么。

马向前把锹举过头顶,站在翻地的人们后面大声喊:“嘿、嘿也好,都回来重翻。翻得这样浅,顶狗屁,明年还想打粮不?”社员们退回来,只有“老连长”没有动,王显富也围了过去。

马向前走到“老连长”跟前,用锹指着他问:“嘿、嘿也好,咋地,我说话不算了?”

“老连长”把目光从玉米秸上移向马向前,用和缓的口气说:“你看扔了这么多粮食,该多可惜,这些粮,在灾荒年可以救一个人的性命。”

马向前用锹挑开玉米秸,里面露出一堆饱满的玉米棒子,他骂了声:“嘿他妈的,这么多粮食扔在地里,这是哪个王八犊子收的?”“老连长”说:“你骂也没用,现在该想办法把地里的粮食收净。”马向前没了主意,吞吞吐吐地说:“这事不好办,不翻地吧,不行,上级下达的指示,我可不敢对抗。这么多粮食扔在地里,也真可惜。我小时候,不知挖了多少耗子洞,也就是为了那一把豆子,现在让我挖坑把粮食埋了,嘿、嘿也好,真舍不得。”“老连长”说:“我看这样办比较妥当,咱们先把苞米收回队里,然后再深翻。”

让“老连长”这么一说,马向前活了心,但是,还拿不定主意。他做为一个打头的,只能按队长的指示领人干活,要想改变,必须征得队长吴有金的同意。

“老连长”见马向前迟迟不做决定,他说:“向前你自己算一算,我队除去交给上边的粮,还剩多少?我们队有多少人要吃饭?我可以这样说,吴有金肯定认识到这一点。明白点儿说,我们大食堂的粮食肯定接不上下年。指望上边往回拨粮,自古都是难办的事,连包公都挠头。地里还有这么多粮食,还要把它糟蹋掉,眼睁睁地等着挨饿吗?”

“老连长”的话打动了马向前,他嘟囔着:“我从小吃不饱饭,最怕的就是挨饿。”说完,把铁锹往地上一插,大声招呼社员:“嘿、嘿也好,不翻地了,把粮食捡回去。”

社员们听说捡粮,积极性都很高,一天功夫,就在地里堆了几马车粮食。马向前回到队里,让马向勇套车把粮食拉回来,马向勇白了他一眼,没有动弹。他把捡粮的事向吴有金做了汇报,吴有金感到很惊讶,连着追问:“谁让你改变深翻工作的?完不成任务怎么办?谁向上级交待?”马向前把大眼睛瞪得溜圆,憨声憨气地说:“我不管什么任务不任务,糟蹋粮食我心疼。今年上缴的粮食多,你敢保证明年不挨饿?”

吴有金气呼呼地问:“你怎么知道要挨饿?有大食堂在,天天吃大饼子,哪天饿你了?”

马向前说:“好多人都那么说,老连长、王显富他们都要求先把粮食捡完再翻地。”马向前说到这,马向勇一瘸一拐地晃过来,看着他俩说:“我说向前不按吴大叔的指示去做呢,原来有人发坏,让向前和队里作对。我看主张捡粮的不单是老连长和王显富,刘占山也说不定白话了什么。还有刘强,那小子总装积极,跟着向前屁股转,他装枪向前就放。”

马向前用大眼皮撩了撩马向勇,转身离开,回过头说:“嘿也不是傻子,没事整事。刘强只是干活,从不瞎说什么,刘大白话他才不管挨饿不挨饿呢。”

吴有金见马向前想离开,立刻大声喊:“回来!我还有话说。一会儿我让马向勇把收集的玉米棒子拉回来,捡粮的事就算拉倒,明天不许这样干。必须完成深翻任务,还要夜战、早战,把今天欠的补回来!”吴有金看到很多社员都往这边聚,他挥挥手说:“上级又有新的指示,大修水利。到时候我们的地都用水灌,产量还要高。我昨天去大队开的会,兰书记让我回来宣传,我宣不好也传不利索,就当赶鸭子上架。修了水利,就不怕天旱了,也不怕涝,还有自来水。什么叫自来水,就是清水自己流进家。新嗑也有了,叫做水在楼上流,吃穿不用愁。要想有这些,我们必须听党的话,听上级的话,照领导的指示办事,领导指到哪,我们就干到哪,不能耍滑,不能走样儿!现在,大山窝水库要加人,县里也要修水库,公社也要修,大队也得整一个。兰书记指示,各小队也要行动起来,修不了水库,也得挖个大水泡子。劳动力马上就紧张了,咱们要抓紧时间,完不成深翻任务,大食堂不开饭!”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土地开始结冻。为了赶时间,吴有金做出规定,除老弱病残者外,其他人要不分昼夜,吃完大饼子就要下地,晚饭送到地里吃。

不知吴有金怎样安排的,把孬老爷和老弱病残放在一起。孬老爷白天到队里干活,晚上也没偷闲,在自家的后院搞深翻。他在吃着大饼子,乐呵呵地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的得嘚嘞嘚嘞的。老吴说深翻咱就翻,把地翻得稀暄稀暄的。”其实,孬老爷并不是真翻地,而是挖地窖。他每天下地,腰上都系着袋子,然后捡满玉米,晚上埋在地窖里。刘仓去了大山窝水库工地,孬老爷让方梅学他的样子做。方梅不同意,她说自己是女人,又显了怀,不能成天系个袋子。孬老爷半睁着眼睛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挨饿那天,啥都晚了。”方梅不爱听这些话,小声顶撞他:“成天讲挨饿,快磨破嘴皮子了,都是挨饿吓得。现在是啥年代?就要迈进**,又有大食堂,还能挨饿?”孬老爷听了这些话,长长地叹了口气,仍然低着头,仍然不停地往家捡玉米。

往家捡玉米的不止孬老爷一个人,年岁大的几乎都学着孬老爷的样子做,一些成份好的妇女还到场院搂队里没收拾干净的瘪高粱。足不出户的瞎爬子着了急,把羊羔子叫到跟前说:“孩子,妈怕大食堂长不了,咱们也做些准备吧!”尽管瞎爬子三番五次地和羊羔子说,羊羔子总是不行动,家里仍然一粒粮食也没有。

冬天来临,瞎爬子为羊羔子掂对棉衣,她虽然眼睛不好,两只手很灵巧,只是家里没有棉花没有布,拿不出东西做新的,只好把自己出嫁的红棉袄拆了,摸瞎给羊羔子改成棉裤。又用单衣改成棉袄,衣服不合身,羊羔子总算能过冬。瞎爬子缝着棉衣问儿子:“你多大了?”羊羔子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回答说:“大概十五六吧。”瞎爬子纠正:“你今年十六,虚岁该十七了。”说着流下泪,哭着念叨:“我十六岁嫁给你爸爸,你爸爸走了十六年了,他一定想咱娘俩,也该回来了!你到南岗子接接,说不定碰到你爸爸。”

羊羔子说:“妈,你说我爸到春天才会回来的,现在是大冬天,别寻思他。他自己在外面享福,早把咱俩忘了,说不定还兴许……”羊羔子要说的话很难听,怕母亲伤心,他咽了回去。

瞎爬子泪流满面,对儿子说:“不要这样说,你爸爸准会回来的,他出走也是没办法,不是要扔掉咱娘俩。那年月兵荒马乱,天天抓丁,男人们都到外面混饭吃。他走时,我送他到小南河,我们在大柳树下坐了很久,他告诉我,只要大柳树发了芽,就一定回来。我想,他不会忘了家,不会忘了那棵大柳树。”

这些年,羊羔子也在思念没有见过面的父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认定父亲是不会回来了,只有母亲不能放弃,还在痴心等待。

羊羔子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生活成长,受到一些人的歧视,马荣和老黑又经常欺负他,渐渐地,他对村里人产生一种戒备和敌视心理,淡漠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亲情,学得刁钻和顽皮。但是,他对母亲非常孝敬,主动挑起生活的重担。自从母亲瞎了以后,去大食堂有困难,羊羔子想尽办法也得把大饼子带回家。可这次,他说出让母亲伤心的话:“到南岗子有啥看的?乱坟让刘强领着小青年儿给平了,旧道也很少有人走,那棵大柳树又遭了雷劈,只有那个不知名的淹死鬼躺在那,坟头秃秃的,连个上坟的都没有,黄皮子在坟里做了窝,谁还愿意从那过?”

瞎爬子抓了一把泪,接着又抹了一把,拉过儿子的手,摸着说:“儿子,你是说你爸没指望了?妈得心受不了啊!你爸爸说过的,只要活着,就不会扔了咱娘俩。他走时,你已经六个月了,显了怀,他不会忘掉这些的。”

母亲这样痴心地思念父亲,用期盼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羊羔子心里有些不平,他把对父亲的思念变成怨恨,心里想:“你既然生下我,为啥不能养我们,让我们娘俩活受罪!这样的人早死早好,不值得牵挂。”他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再想他了,依我看,他十有**不在人世。”

瞎爬子不住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的身体非常强壮,不会有什么事。今冬不回,春天准会回来,只要燕子来了,你就会看到父亲。他走时嘱咐我,如果生了儿子就叫羊羔子吧,好养活,大名等他回来给你起。你爸爸该回来了,你也该有个响亮的名字。”

羊羔子突然问:“妈,你说我爸能不能投奔军队?”

瞎爬子说:“你爸生来胆小,只能做些小生意,不会去当兵打仗。”

羊羔子对母亲说:“妈,你应该知道,他出走的那个年代,当不当兵,不是自己说了算。抓他去,他就得去,不去就得挨枪子儿。”

瞎爬子说:“这种事也是有的。”说完她又摇摇头:“不会的,我昨晚还梦见你爸爸呢,他正在往家走。”

羊羔子听说过,解放前都是抓兵。最先是小日本,以后是中央军,如果父亲被他们抓去,那可惹上大麻烦,死在战场上,就是炮灰,羊羔子起码是个反属,再到队里吃大饼子就不那样仗义,更不能给母亲往家拿。羊羔子想到这,感到心往下坠。就在下坠的心快要落到脚掌里的时候,羊羔子用手拍了一下脑门儿,让思路在脑子里转了个大弯儿,然后高兴地拍一下大腿,下坠的心又升到肚子里。他自言自语:“我咋这样笨呢?明摆着的事情都想不到,让老娘苦苦等待这么多年。”

他把嘴凑到母亲的耳边,小声说:“妈,我说了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我爸真的死了。”

瞎爬子立刻躲开他,用手拄着炕沿说:“孩子,你虽然没见过你爸,可也不能这样无情无义,他终归是你的生身父亲。他出去也是为了这个家,我们不能忘了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羊羔子悄声问母亲:“妈,你知道王显富的弟弟吗?”

瞎爬子说:“知道啊,不是死了吗?打四平时牺牲的,咋地了?”

羊羔子又问:“王显富的弟弟是咋当的兵?”

“家里穷呗,为了二斗粮就充了丁。”瞎爬子有些疑惑:“你问这个干啥?”

羊羔子继续问:“他当的是不是国民党军?”

瞎爬子说:“我也说不清,反正不是**就是国民党军。”

羊羔子又往下追问:“不是八路军吧?”

瞎爬子不耐烦:“唉,净问这些没用的,那时八路军还没打过来呢。”

羊羔子显得很神秘,声音变得很小,但是低沉有力:“王显富兄弟俩可了不得了!以前那么老实的人,现在不一样,连马文也得让他三分。你说啥原因?他俩的弟弟是烈士,人家是烈属,听说还要发钱给他们,大家老羡慕了。”

瞎爬子又抹了一把泪。

提到王显富的弟弟,又使她联想起自己的丈夫,他们都是从刘屯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又都是过了小南河继续往南走,王显富的弟弟转到四平就走到终点。噩耗传来,瞎爬子也跟着掉了很多泪。她不是为王显富的弟弟哭,而是更加思念自己的丈夫,更加为他担心。她曾经梦到过,丈夫回来了,可是过不了小南河,丈夫在南岸招手,她在北岸哭,直到急醒了,她才发现炕头儿上满是泪水。她继续哭,眼睛瞎了,泪不见少。

现在,瞎爬子不愿听王显富弟弟的事,她指责儿子:“别说那些痛心的话,人都没了,钱有啥用?”

羊羔子不以为然,仍然对母亲说:“你说我爸爸能不能在战场上牺牲?说不定有一天我家也送来大红纸,到那时,就没人小看咱娘俩了。”

听了儿子的话,瞎爬子感到很震惊,憋了半天儿才说话:“孩子,你不要再往妈心上撒盐了,你爸爸不会死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搁往常,羊羔子会顺着母亲说,尽可能安慰她。现在急着当烈属,羊羔子表达出真实意愿:“我看还是死了好,千万别活着!”

羊羔子这句话,气得瞎爬子险些背过气,他哆嗦着爬起身,用手去抓儿子。羊羔子赶忙向母亲赔不是:“妈,你不要生气,我也希望有个爸爸,可我都这么大了,哪一天能见到他呀!”他见母亲坐回炕里,便向母亲说了自己的看法:“妈你想一想,如果我爸爸还活在国内,这么多年,他也该回来看一看啊!如果不在国内,那就是跑了,能去哪?不是台湾就是美国,那都是我们的敌人。现在的形势我也看出来了,只能是越来越紧。今天斗地主富农,明天斗反革命坏分子,我听说外队又斗起了反属。反属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家人。”羊羔子见母亲只流泪不吭声,他拉了母亲的手,低声劝慰:“妈,你不要伤心,我相信我爸绝不会跟敌人走的,他准是牺牲了,只是立功的奖状没有送到咱家。”

瞎爬子伤心地哭出声:“你爸他能立什么功啊!他胆儿小,连蚂蚁都不敢踩,不会去打仗的。你爸不会死,再到春天,就会回来。”

羊羔子听腻了这些话,对母亲说:“看人不能把人看死,总得有变化,王显富的弟弟同样老实,最后和敌人拼了命,我想我爸爸也会和敌人拼命。”

瞎爬子突然停了哭声,大声数落儿子:“别老盼你爸死,当什么烈士,如果他当了国民党中央军,被八路军打死,那算什么?”

羊羔子愣了一下,然后非常自信地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如果那样,早有人找上咱家了。王显富的弟弟原来参加了敌人的部队,后来当了烈士,我爸爸也不会例外。”他非常肯定的告诉母亲:“放心吧,咱这个烈属只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咱家就有吃有穿,马荣也不敢欺负我。”

确认自己是烈属后,又开始琢磨给自己起个好听又时髦的名字。既然老爸成了革命烈士,就没用机会再回来,名字只有自己起。羊羔子开动脑筋,为合适的名字苦苦寻求。

刘屯的刘氏家族中,已经分成几个支。羊羔子这一辈儿的人泛晓字。想到这,羊羔子晃着脑袋说:“晓字是啥东西,简直是臭狗屎!刘晓明泛晓,那是反革命,我羊羔子是烈属,不沾那个边。”羊羔子想起名叫刘烈,但他父亲的名字也是两个字,按刘屯的风俗行不通。他怨恨这种落后的世俗,同时又得名刘宏志,刚叫出口,遭到“老连长”的反对,说是他爷爷的名字,气得羊羔子想把刘姓也改掉,没找到合适的姓氏后觉得还是姓刘好。评书上说过,古代姓刘的人家出了很多英雄,还有人当了皇帝。现在姓刘的大干部也不少,有的人坐到了中央,虽然不设三宫六院,也没有七十二偏妃,权利可不小,不但吴有金、兰正不敢比,听说县长见了也得下马相迎。何况当烈士的父亲也姓刘,如果改为别的姓,不但血统不高贵,这烈属当得也别扭。想了很多天,羊羔子终于憋出一个响亮的名字:

刘永烈。

自从有了这个名字后,羊羔子的腰板直了不少,连被他佩服的刘强也不放在眼里。认为刘强假积极,装大胆儿,敢抢马向东的砍刀,不敢动马向东一根毫毛,终归不行事儿。羊羔子变得胆大,不但敢和马向东叫板,也试着报复经常欺负他的老黑,还敢说二姑娘不是好东西。他在背后骂马荣,称他是老狗,现在竟然当面敢叫马向伟小狗崽子。羊羔子开始看不上一个人,那就是光棍子孙广斌。

自从瞎爬子眼瞎以后,孙广斌经常到她家串门儿,把外面发生的新鲜事讲给她。有时大食堂改善伙食,孙广斌宁可自己少吃,也偷着藏一点儿送过来。虽然羊羔子不喜欢孙广斌,也没觉得孙广斌太厌恶,现在,羊羔子觉得孙广斌变了一个人,破衣破裤子,一身酸臭味儿。就连孙广斌从大食堂带来吃的,羊羔子也嫌不干净。

羊羔子最看不惯孙广斌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总觉得里面暗藏不良动机。刘晓明也长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斗争他时他不但不哭、不怒,脸上还挂着笑,好像挨斗的是别人。吴有金说这样的阶级敌人心藏杀机,说不定哪天要杀害革命群众。孙广斌脸上也挂着笑,但是他不是阶级敌人,可他对这个家居心不良,一定会对母子两个烈属造成威胁。羊羔子反对孙广斌登门,只要孙广斌一过来,羊羔子总是摔门,从不给他好脸色,发展到往外撵。可是,孙广斌好像不在乎这些,反而去得更勤。更加激起羊羔子对他的怨愤,甚至把心中的火气发泄到同伴孙胜才身上。

羊羔子一心想着自己是烈属,耽误了往家捡粮,深翻就要结束,他一粒粮食也没带回家。瞎爬子天天数落他,让他少想那些没用的,早点立事成人。羊羔子嫌捡粮太费事,便从队里偷出半袋子玉米。瞎爬子问他:“这是哪来的?”羊羔子说:“从队里拿的。”瞎爬子听后非常害怕,催促他把粮食送回去。羊羔子不但不往回送,而且显得很坦然,他说:“这些粮不是偷的,别人叫偷,咱是烈属,说重些只算拿。”瞎爬子对儿子没办法,只是一边抹泪,一边念叨丈夫。

已经过了立冬,天气又转暖,小南风轻轻地吹着,刚刚冬眠的小草又露出生机。人们仿佛感到了春天的气息,年轻人脱掉棉衣,甩开膀子不分昼夜的深翻。

吴有金带着三十名社员,胜利完成援助外队的光荣任务,从黄岭凯旋而归,打着红旗,唱着歌曲回到刘屯,刘屯这边在马向前的带领下也是热火朝天。吴有金到地里看了看,深翻的任务还差得很多,如果天气助人,还有完成任务的希望。可是老天不作美,当晚就下起雨,泥泞的土地给深翻带来困难。紧接着飘起鹅毛大雪,随之而来的西北风封冻了土地。不管吴有金怎样努力,深翻任务完成得还是不好。

大地已经冻实,兰正也没了办法,他在书记办公室批评吴有金:“老吴啊老吴,以前刘屯不论干什么都走在前头,现在可好,总是拉大队的后腿。株产比赛你们露了馅儿,深翻地又落在后头,叫我怎样说你呀!”见吴有金低着头不说话,兰正又说:“老吴同志,是不是有啥困难哪?是不是有人煽动群众,反对深翻?”吴有金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兰正看到这些,他又有了兴致:“我说的准不会错,一定有人捣乱。老吴同志,没有什么可怕的,几个蚂蚱翻不了天!阶级斗争是长期的,我们无产阶级对他们不能手软!”吴有金有些迷惑,觉得不该什么事都和阶级斗争连在一起,在心里说:“王显富对深翻不积极,甚至带头往回捡粮食,难道也和他搞阶级斗争?他可是穷苦人出身啊!”

兰正问吴有金:“你们刘屯那几个地主富农有说三道四的没有?”吴有金想了想说:“那几个人,好赖都不说,找不出啥毛病。”

兰正继续问:“反革命、坏分子有没有反对大跃进的?”

吴有金回答:“他们让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连屁都不敢放。”

兰正又问:“刘占山还白话吗?”

“狗改不了吃屎,还是白话。”

“都白话了什么?”

兰正这一问,让吴有金很难回答,想了半天儿他才说:“要说白话啥,也是无关紧要的,就是嫌大食堂吃的不好,要不就骂街,还说他见过女人不穿裤子,对深翻倒没提什么意见。”

兰正告诉吴有金:“对这样的人要严加监视,阶级斗争不能放过任何人。”

吴有金点点头。

兰正从烟盒里抽出一棵香烟,没让吴有金,自己也没点,突然站起身问:“听你这些话,你们那里挺平静。我问你,马向前不搞深翻,领社员往回捡粮是咋回事?”

兰正把吴有金问得瞠目结舌,前额出了汗,吞吞吐吐地说:“这事,这事有,不能怨马向前,他也是受人指使。”

听到这话,兰正穷追不舍:“指使马向前的人是谁?”

吴有金只好如实说:“是老连长。”

“哪个老连长?”

“他叫刘宏祥,以前家里很穷,常在外面混,见得世面多,人们都叫他老连长。”

兰正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刘宏祥这个人,我也认识,脾气耿犟,心眼儿又小,挺不好摆弄的。听说也不光他一个人主张往回捡粮食,还有其他人吧?”

“再有就是王显富了。”

“怎么这种事也有他?”兰正坐回椅子里叨咕:“这个人老实得一扁担压不出个屁,他哪来的胆子?也跟着闹事!王显有怎么样,他们还有什么落后的行为?哪天我找机会去刘屯,训训他俩。”兰正想了想,又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吴有金:“咳,社会在发展,人也都在变,我心目中的王显富只知道干活,从不多言多语,也没提过失踪多年的弟弟。自从县里认定他弟弟是烈士,他也硬气了,还敢对抗大队的指示。要是别人,咱们开个会整治整治,咱不能拿他俩开刀啊!唉,行了,现在地又冻了那么深,深翻的风也吹过去了,咱们既往不咎。目前最主要任务是搞水利建设,集中力量修水库。”兰正问吴有金:“修水库的民工派够了没有?”吴有金响亮地回答:“大小水库的民工都派齐了,剩下的社员也都派上用场,利用冬闲这段时间,都到南甸子挖泡子,把一个马大坑变成三个马大坑。”

兰正脸上露出笑容,把手里的香烟递给吴有金。吴有金没敢接,他把自己的蛤蟆烟点着后,又给兰正对着火。兰正说:“老吴同志,这还差不多,执行上级的指示,要坚决、果断,雷厉风行,决不能走样。”

吴有金看出兰正的心情变好,觉得是一个机会,便向兰正跟前迈了一小步,把头低到兰正的耳边,小声问:“兰书记,我想问你一件事。”

兰正一摆手,险些碰到吴有金的鼻子,吴有金后退一步。兰正高声说:“说吧,老吴,有啥事尽管说。”

吴有金说:“我家小兰到大队的事。”

兰正突然站起来,又猛地坐回椅子上,他“啊啊”两声,又用手揉揉脑门儿,然后指着旁边的椅子让吴有金坐:“坐下、坐下,你听我说,原来打算让你家小兰到大队当妇女主任的,后来有个小变故,先用了黄岭二队的一个社员,那个女同志思想进步,服从领导,深得信任。革命干部吗,就得从多方面去衡量,光有文化也不行啊!”兰正见吴有金脸色变得不好,他提高声音:“你家小兰思想幼稚,还需要磨练,需要改造思想。亩产吨半粮的材料本应该她写,她不好好写,最后弄个地主崽子给对付了。还有阶级阵线也要彻底分清,你家小兰没有做到。听马荣说,她和刘强搞对象,那可危险喽。我很了解刘强,干活不错,挺积极,周云当书记时挺看重他,你村的青年林是他牵头搞的,领着小青年改造了乱坟岗子,也算给刘屯干了一件好事,也给全大队做了榜样。但是,事情不能看得太简单,不能只顾眼前,要从政治的高度和历史的角度看问题,要看到未来。从刘强家的社会背景看,他面临的灾难不会少,早晚要出问题。小兰要以革命利益为重,不要被私情绊住手脚,你当家长的要为孩子的前途着想。”

兰正见吴有金的脑袋一直往下低,突然哈哈大笑:“老吴同志,不要这样吗!人无完人,错误都要有的。你家小兰本质不错,是个好苗子,前途是光明的,我当大队书记的心里有数,有机会一定重用她。”

吴有金终于顺当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也平和一些。回到家里,火气又重新上来,几天没搭理吴小兰,还无故地和老婆王淑芬发火。马文到他家串门儿,吴有金向马文说了不高兴的事。马向勇也在旁边,两人都对吴小兰失去妇女主任的机会感到惋惜。吴小兰不这样看,她说:“让我当妇女主任我也当不了,我年纪小,没有工作经验,我不去大队遭那个罪。”

马文说:“你不能那样说,啥叫工作经验?都是屁话,让谁干,谁就有工作经验,再有经验不用你,你也啥不是。狗尿苔屁用没有,长在金銮殿上,也是皇上的陪伴。”

从不参与男人事情的王淑芬不愿听马文的话,她说:“那个妇女主任还是不当好,一个女孩儿家,跑那么老远,成天和男人打交道,我还真放心不下。”

吴有金训斥老婆:“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老娘们儿,少插嘴!”

要是别的事,王淑芬也就闭了嘴,涉及女儿的事,她还是不甘心不管:“我说话有我的道理,兰正是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我娘家就是黄岭的。那兰正从小就不咋样,那么好的家业,都让他败了,让我把闺女送到他的手里,我才不干呢。”

吴有金听老婆这样一说,心情反倒好受一些,毕竟女儿还小,不当主任就不当吧!再说,他也不太相信兰正。

马文见王淑芬对这件事很认真,改用劝说的态度:“大姐,你说的都是哪百年的屁事儿?败家说明人家有头脑,看得远。王显财不败家,扛了一辈子大活,挣个富农屁帽子,跟着刘晓明一起挨斗。如今兰正不是以往,人家是书记,觉悟老高了。”

马向勇的屁股离开炕沿,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晃,马文刚说完,他就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依我说,这事还真怨小兰自己,人生在世,机会难得,放弃了这次机会,下一个机会说不定何时再有,也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如今的刘屯,我们吴、马两家混得还算可以,没谁敢奓翅儿,在大队我们就没人手。我二叔就是例子,如果上边有人,谁敢抓他?他也不会屈死。小兰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对事情应该看开一点儿。兰正让你写材料,你按照他的意思写就好了,何必那么认真?”马向勇把屋里的人都看了一遍,接着说:“这屋没外人,我说句到家的话,现在的事情是真是假,是对是错,谁能说清楚?扛大活的成了剥削阶级,打过小日本的成了历史反革命,伪军投降成了革命的爱国者,国民党反正的成了无产阶级的高干,天天喊为人民服务的人拼命捞权,人民的公仆欺负老百姓,这些事咱见多了,你叫真儿行吗?本着这样一个原则,上级让怎么做,咱就怎么做,上边让吹牛,咱们就往大吹,上边说鸡蛋带把,咱就说刚从树上摘的,这样才不吃亏。大食堂哪个办好了?我们都得说好。深翻地有啥用?把生土都翻上来,谁相信明年会长出三十斤的大苞米?没人信。都得那样说,也都得那样做。”马向勇把目光投向吴小兰:“你是小妹妹,我当哥哥的说你几句,你还要争取机会,想办法去大队。你有文化,在这个小村子里有啥出息?凭你的小模样,只要开通一些,不愁兰正看不上你。”

吴小兰听了马向勇这些话,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他推开门,转身离开家。马文望着她的背影说:“这丫头大了,不服管,屁话也受不了,小脸子就吊小来。”

马向勇摇晃两下,伸手拉上房门,回过头说:“再不能让她和刘强接触,那小子生性猛愣,啥事都能干出来,跟刘强在一起混,说不定出什么事,到那时,兰正就更看不上她。”

吴有金瞪了马向勇两眼,马向勇没看见,还想往下说,王淑芬开了口:“别说三说四的,小兰还是个孩子,没有那些乱事。依我看,刘强那孩子挺正派的,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坏。”吴有金对老婆说:“看看看,又多嘴,老娘们儿总想掺和事儿。从今以后叫小兰离刘强远点,总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王淑芬不再说话,马文也闭了嘴,马向勇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儿,谁也没有打破沉闷的气氛。

一阵寒风吹来,吴有金的房门被吹开,马文向外一看,天已经黑了,并且下起雪,他拉马向勇一把,二人冒雪回了家。

王淑芬没关房门,任凭大雪往屋里灌,她蹲在炕灶前,望着快要燃尽的柴禾,等着女儿回来。

刘屯下了几场雪。

一场春雪又把刘屯包裹起来,刚刚返暖的天气突然变冷。白天,积雪的表层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融化,夜间又结成坚实的冰层。太阳刚偏西,孙胜才来到空荡荡的南甸子。他穿一件露着脏棉花的破棉袄,没有扣子,用草绳系着腰。棉裤上的棉花掉的所剩无几,说是棉裤,实际比夹裤还要薄。也不知谁给他两只棉鞋,一大一小,小的被顶得露了脚趾,大的鞋帮已经折断。最能御寒的是他头上的狗皮帽子,帽子上的衬布已经没了,毛皮脏得变了颜色。孙胜才把帽带紧紧地系在脖子上,瘦小的脸被罩住,只露出左右转动的小眼睛,小眼睛挤出泪,他委屈地嘟囔:“老犊子到处跑骚,也不说管管家?”

孙广斌是壮劳力,在大食堂吃完饭就到马大坑刨黑土,活计累,时间紧,抽空还往瞎爬子家里跑,自己家已经三天没烧炕。炕上凉,拔得孙胜才犯了拉稀的老毛病。为了让炕上暖和些,孙胜才自己到甸子上捡柴,在拿了麻绳的同时,他也没忘带夹子。

大雪天,正是打鸟的好机会。南甸子上铁雀最多,成群地落在树上,在雪地上扫块儿空场,铁雀就会落下来找食吃。技能高的还能打到仨半鸡,这种鸟肥大,三个鸟有半斤肉,烧着吃,非常香。另外还有黄雀、家雀,这些鸟个头小,没人爱打。

孙胜才穿过南甸子,先去了一块玉米地,这块地没深翻,玉米茬子露出雪面。他用脚踹断几棵茬子,看了几眼,没有捡,继续往南走。那是一片柳树林,长的全是柳树毛子,孙胜才用手拽了拽,树枝柔软,折不断。孙胜才放弃折柳树的念头,又想到青年林,那里树多。但是青年林的小树都长得茂盛,没有干死的枝条。孙胜才把目光盯上大柳树,它上面有很多干枝,不费劲就可以掰一大捆。孙胜才又有顾虑:“大柳树挺神的,折了它的枝,会不会留下后患?”孙胜才想放弃,可是,到处是雪,已经没处找干柴。再不烧炕,根本就没法住了。想到睡在热炕头儿上的舒服劲儿,他咬咬牙,心里说:“管它呢,弄点干柴烧热炕,省得拉稀肚子疼,阎王爷抱小鬼,好受一会儿是一会儿。”孙胜才爬上树,手忙脚乱地往下掰干枝,约莫差不多够背了,他跳下树,忙三火四地把树枝拢在一起,心里慌,他想立刻离开这里。但是,雪上的脚印又引起他的兴趣,一阵紧张后对自己说:“多少天没吃到荤腥了,如果逮住一个野兔或者傻狍子那可太好了!”从雪上的脚印看,不是野兔,也不像狍子,是什么野生动物,孙胜才也说不清楚。出于好奇,他顺着脚印找去,没走几步,前面是一个凸起的雪包,孙胜才忽然想到,这是淹死鬼的坟地。惊吓过度的孙胜才腿发软,直着眼往雪包上看,坟边有个洞,雪上的脚印直通洞里。他不自觉地喊出:“黄皮子”,哆嗦着捡起捆柴的绳头,拽着柴捆就往家走。他越想越怕,越怕走得越快,离开大柳树不远,孙胜才撒开双腿跑起来。跑到村子里,才想起鸟夹子丢在大柳树下。没胆量去拿,又舍不得丢掉,便打算求人帮他去取。

孙胜才首先想到了羊羔子,但是他知道,求羊羔子必须有条件,起码得给点儿好吃的。孙胜才自己还觉得饿,上哪找好吃的呢?他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好办法,找到羊羔子说:“青年林里鸟太多了,仨半鸡一群一群的,我在那下了九把夹子,眼看打住一只,怕惊跑别的鸟,我没取。等我把柴禾送回家,一定能打住九只,不信你跟我去看,咱俩对半分。”

羊羔子信以为真,跟着孙胜才去了南岗子,到大柳树下一看,孙胜才的九把夹子整齐地放在树下。羊羔子知道受了骗,非常恼火,又联想到自己的烈属身份,岂能让这样一个无知的混小子愚弄!他瞪着孙胜才大声说:“好你个稀屎痨,你唬弄别人行,唬弄我刘永烈,没门儿!这九把夹子也得平分,一人一半。”

孙胜才听说羊羔子要分他的夹子,这比分他的土房还要心疼。这些夹子太重要,从春天打鸟,一直用到冬天。有一次,孙胜才还打住只野鸡,他爷俩放在灶坑里烧熟,美美地吃了一顿,到现在还没忘烧野鸡的香味儿。为了保住夹子,孙胜才挺着脖颈说:“什么刘永烈?你就是羊羔子。凭什么分我的夹子?一把也不给!”

要在以前,羊羔子也就不再争,现在他觉得不平衡:“我是烈属,比你稀屎痨高一头。我饿着肚皮让你骗,这口气说什么也不能咽。”羊羔子越想越生气,趁孙胜才没注意,他迅速趴下身子,用手抱住孙胜才的双脚,往前一拱,孙胜才“噗”地一声摔在雪地里。羊羔子扑到孙胜才身上,孙胜才又把他翻下,两人滚在雪地里,打成一团。过一会儿,两人都打累了,全都罢了手,都告诉对方,不服气明天再战。

他俩各自从旧道两边的雪地里往家走,到家时日头落了山,都知道大食堂关了门,都回家找吃的。

孙胜才进了冰冷的家,把屋里翻个遍,一点儿吃的也没有,这才寻思起父亲:“老犊子去哪了呢?”他忽然想起,父亲总爱往瞎爬子那里溜。

孙胜才去了羊羔子家,刚到大门口,就见父亲被人推出来。羊羔子举着铁锹在后面追,他没追上孙广斌,却碰上孙胜才,羊羔子一肚子怒火正在燃烧,不顾一切地向孙胜才劈下去。

第十七节

孙广斌和羊羔子的父亲刘威是同龄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刘威的家境好一些,有几亩田地,他种完家里的田,有时也到刘有权家打几天短工。孙广斌父母死的早,只给他留下两间快要倒塌的破土房,连做饭的铁锅都是漏的。他常年做长工,只有冬闲时才回到冰窖一样的家里住几天。年轻的孙广斌非常贫苦,却很知足,父母没留下财产,给了他一张漂亮的面孔和一副结实的骨架,这一点,刘威没法比。

刘威二十一岁那年,娶了十六岁的瞎爬子。全村人都说瞎爬子像天仙,孙广斌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天仙似的新娘。在那时,新媳妇是不轻易露面的,孙广斌又做着长工,常年在地里劳作,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少,只好偷着做见到天仙的梦。

这年冬天,孙广斌领了工钱回到家,在井台上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用柳罐打水。出于对年轻女人的喜欢和好奇,他凑上前看了一眼,惊得呆症的孙广斌在心里问:“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想多看几眼,这时女人已经打满水,挑起水桶,扭动着腰身走下井台。孙广斌目送女人进了刘威的家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嘴里默念:“她就是刘威的媳妇,不怪村里人都说她漂亮。”孙广斌暗下决心,也要娶回个漂亮女人,可是家里穷,媒人不上门,孙广斌连个不漂亮的媳妇都难找到。后来一个逃荒的老妇人来到刘屯,孙广斌帮助了老妇人,老妇人把女儿给了他。

孙广斌娶的媳妇摸样挺周正,只是瘦,脸发黄,总是打不起精神。她生了孙胜才,刚满月就扔下父子俩,流着泪去了另一个世界。孙广斌独自拉扯儿子,也不知能否把孩子养大。

光复前两年,小日本挡不住抗日武装的打击,本土兵源不足,他们拼命地在中国东北抓丁,只要是青壮年,都可能服兵役。当上**,派到前线充当军国主义的炮灰,当不上**,那就是国兵漏。国兵漏被迫去做劳工,由日本人用刺刀看管,没昼没夜地劳作,吃不饱饭,不给医病,很少有人活着回家。

厄运降临到孙广斌身上,保长刘晓明派人把他抓了去。三个月的孙胜才被扔在家里,没有吃的,在土炕上哭叫。哭累了,闭着眼停一会儿,然后还是哭,直到哭不出声,平平地躺在炕上喘气。那年头,灾难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孩子多,扔的也多,没人理会孩子的哭嚎声。李淑芝离得近,孩子哭时她没在意,孩子不哭了,李淑芝的心倒像压上石头,对丈夫说:“这孩子没有妈,怪可怜的。我听孩子的哭叫声不对劲儿,现在又没声了,别有什么差错。”

刘宏达在外地教书,时间长了回家看看,刚进家就赶上抓丁,躲在里屋不敢露面。听妻子这样说,他的心也不平静,便说:“听这孩子哭叫,挺绞心的,你去看看孙广斌倒底出了什么事?”

李淑芝说:“一个光棍儿家,我一个年轻媳妇去了,让人说闲话,我不去。”

刘宏达想了想,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他推开门出了里屋,又要开房门,被李淑芝拽住胳膊。李淑芝问他:“你想干什么?”刘宏达说:“你去不方便,我去,我到他家看看出了什么事。”

李淑芝把他拉回里屋,用身子挡着说:“我都对村里人说了,你在外地教书没回来,如果让人看见,报告给刘晓明,你就得被抓走。”刘宏达用手推着妻子,恳求说:“我感觉到那孩子有危险,他虽然小,也是个生命。我不到那边看看,心上的石头就压得我出不来气,让我去吧!”

不大工夫,刘宏达把孙胜才抱了过来,这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李淑芝赶忙嚼奶布子,用浆水往他嘴里灌。慢慢地,孩子有了哭声,喘气也比刚才有力。李淑芝心疼孩子,生出一肚子埋怨:“孙广斌也不知干啥去了?连孩子也不管,饿成这样,再晚些就没救了!”

刘宏达沉着脸说:“孙广斌被抓走了!”

“抓他干啥?”李淑芝一脸惊愕:“孙广斌很本分,不会做犯科的事吧?”

刘宏达说:“让人抓了丁。”

李淑芝不解:“不会吧,他拉扯这么小的孩子,不合条件,满洲国也有规定啊!”

刘宏达“唉”了一声,抬头看着外面的茫茫雪地。空荡荡的草甸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青壮年跑的跑了,跑不了的躲藏起来。他对妻子说:“啥年月,还讲什么规定,当官的都是汉奸,把卖国当成光荣,他们把持政权,你没处说理,抓走就抓走了,说不定死在哪。”

李淑芝问:“这孩子咋办?”

刘宏达说:“先放咱家养着吧!”

李淑芝为难地对丈夫说:“这年头,自家的孩子都难保命,没咽气被扔到乱坟岗子的不在少数。粮食不足,小强又小,你又在外面,啥也帮不上,叫我怎么再养活一个孩子?”

刘宏达也没了主意,只是不停地叨咕:“怎么办?咋办呢?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等死吧?”

李淑芝抱着孙胜才,用羹匙喂了一口从奶布子嚼出的浆水,看着正在吮食的孩子,两眼充满泪。她从秫米稀粥里再捞出米粒儿,咀嚼着,用嘴把米浆喂到孙胜才的嘴里。

突然,刘宏达站起身,告诉李淑芝:“我去把孙广斌要回来。”

“什么?”李淑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从日本人那里往回要人,简直是白日做梦,不但要不回人,还要搭进自己。”她把怀中的孙胜才交给瞎婆婆,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心里企望,丈夫是随便说说。但是她知道,刘宏达这个书呆子,是从不说瞎话的。

刘宏达一字一板地说:“我一定把孙广斌要回来!”说完就往外走。李淑芝挡在门口,刘宏达把她推开,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李淑芝回屋就哭:“原以为嫁个老实人,谁想到他那样犟,这不是去送死吗?你死了,我们娘几个怎活呀!你不想想小的,也该想想老的,你还有老妈呢!”李淑芝的婆婆揉着瞎眼,哭着叨咕:“我这命咋这样苦啊!孩子没少生,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连个鸡都不敢杀,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往日本人手里送,是他疯了,还是老天报应啊!”

刘宏达不顾家里乱成一团,一个人来到乡里。乡长认识这个教书先生,对他挺客气,问他:“看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刘宏达直截了当地说:“我村的孙广斌被抓了壮丁。”乡长说:“这算什么事?哪村都在抓丁,效忠天皇,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人人都得效力。这事你别管,管多了,对你没好处。”乡长的话并没有让刘宏达退缩,他说:“孙广斌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把他抓了,孩子咋办?”

乡长哈哈大笑:“刘宏达呀刘宏达,你这个书呆子也会开玩笑,孩子吃奶和他有啥关系?孙广斌又不是女人。”

刘宏达说:“孙广斌的老婆生下孩子就死了,这孩子是孙广斌嚼奶布子喂活的,他一走,孩子怕活不成。”

乡长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沉下脸说:“孩子死不死和你没关系,我看你还是少管闲事。支持圣战,征兵是当前最重要的事,皇军要人,谁敢违抗?现在皇军要人要的急,带到乡里就得交给日本人,根本就不可能要回去!”

刘宏达说:“满洲国有规定,孙广斌这种情况可以免征,是刘晓明送错了人,日本人兴许让他回去。”

乡长说:“这话谁敢说?虽然满洲国有规定,掌权的都是参照执行,现在是战时,谁敢惹日本人?”

刘宏达坚持说:“我不是让你和日本人说,我去找他们说。”

“啥?”乡长被他说得直发愣:“刘宏达呀刘宏达,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跑,各村的保长都躲着皇军,你还敢往枪口上送!为了别人的事,我看太不值。你有老婆孩子,我劝你别去送死。”

刘宏达已经下了决心,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把孙广斌领回去!”

“不行!”乡长断然拒绝:“看在我俩同学的面上,你给我回去!孙广斌的事你管不了,把你搭上,我不好向你的家人交待。”

刘宏达坚决不回,急切地催促乡长:“现在那孩子就在我家,我们没办法养活他,求你帮帮我,放了孙广斌,救救孩子!”乡长拧不过,领他见了日本人。日本人见刘宏达挺年轻,脸上露出笑容,说了一些日本话,乡长一句也没懂。

日本人用生疏的中国话说:“这个年轻人,大大好样的,愿意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干话,前途大大的。”

乡长一听傻了眼,赶忙去解释。但他害怕日本人,说出的话语无伦次,日本人没听懂。

刘宏达说了话,乡长仍然听不懂,日本人听了不高兴。日本人说了一通日本话后,又用中国话对乡长说:“你的同学,良心大大的不好,皇军的对抗。他的,日本话的流利,应该效忠帝国。刘的,替孙广斌说话,孙的,国兵漏的干活,刘的留下,别动队翻译的干活。”

乡长赶忙替刘宏达解释:“太君说话正确,刘宏达错误大大的,翻译大大的抬举。孙广斌国兵漏的可以,效忠帝国的应该。刘的,上有瞎眼老母,下有幼子,家庭负担太大,求太君让他良民地干活。”

乡长半土半洋的中国话,让日本人听得似懂非懂。日本人生气地瞪着乡长,乡长立刻送上笑脸。

刘宏达说了几句日本话,日本人不停地晃脑袋,用中国话说:“孙广斌的儿子小小的,中国人数量大大的,支那的人种,权利的奴才,死的,鸡的一样。”

乡长笑着称是。刘宏达严肃地说起日本话,日本人的脸色变得阴沉,用中国话训斥他:“你的,头脑僵化,鹿的一样,马的不如。孩子,你的相救,他的长大攻击。支那的道德,大大的倒退,窝里反地干活。”

乡长怕刘宏达惹怒日本人,挡在刘宏达面前向日本人陪着笑脸,低三下四地说:“是是,支那人喜欢窝里反,感谢大东亚共荣,感谢皇军的教化。刘宏达受过皇军教育,他不会窝里反,大大地效忠。”

刘宏达又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大怒,比划着用中国话对乡长说:“你的同学,思想的赤化,大大的有罪。满洲国的法规,皇军地不听。孙广斌国兵漏地干活,保长的举荐,回去地不行!”日本人又说:“你的同学,不承认东亚病夫,鼓吹支那,皇军的对立,政治犯嫌疑,训导处的惩罚!”

刘宏达还想说话,没等开口,被日本人打个耳光。刘宏达没躲,按日本人的规矩打了立正。日本人见立正标准,怒气消了些。刘宏达又和他交谈了一些话,日本人嘴角露出笑,对乡长说:“你的同学,国高的教育,我的父亲,老师的干活。刘的,胆量大大的,腰板的挺直,大和民族一样地骄傲,皇军的夸奖。”

乡长听日本人要把刘宏达送到训导处,惊出一身冷汗。看到气氛变好,稍微轻松一些,赶忙给日本人倒上茶水,点头哈腰地说:“刘宏达常讲,他的日本老师可好了,还说以后有能耐,一定报答老师的恩情。”

日本人嘴上的笑纹爬上脸,转瞬消失,严肃地说:“大日本皇军,武士道精神,天皇的忠诚,报恩大大的。刘的相救孩子,生命再生,恩将仇报者,猪狗的不如,民族的可悲,病夫的干活。”

乡长弯着腰称是,刘宏达挺着胸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笑着对乡长说:“你的部下,刘晓明大大的效忠皇军,国兵抓得超员,皇军大大的奖赏,刘晓明副乡长的干活。你的同学,国高的教育,统统地皇军培养,教员大大的屈才,保长的干干。”

当天下午,孙广斌被放回来,刘宏达也回了家。刘晓明虽然提为副乡长,还干着那份保长差事,刘宏达把家安顿好后,仍然去外地教书。

刘宏达一天保长也没当,却因为救孙广斌,接触了日本人,他给自己和家庭留下非常严重的后患。

不久,日本人投降,接着又打起内战,孙广斌拉扯着孩子艰难地生活,想续娶,手头没钱,也没有精力。

刘威躲避抓丁,在孙广斌被抓前离家出走,一直没有音信。瞎爬子带着羊羔子在家等,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等到大水把房子冲倒,又等到房子四周野花开放。她的寄托就是羊羔子和她手上的那只玉镯,等到陌生人在小南河淹死那一天。

那一天,她的玉镯摔成两断,那一天,她的双眼急瞎了。

土改后,孙广斌分得了土地,日子好过一些,本该再讨个老婆,也有人介绍过几个寡妇,一个也没看中,他把目光盯在年轻漂亮的瞎爬子身上。但是,出走的刘威不知是死是活,孙广斌不敢贸然行事。他只能有事没事地从瞎爬子门前过,偷着看上几眼,有时也能和瞎爬子说上几句话。瞎爬子开始没留意,后来也看出孙广斌的心事,有意躲避他,有时又可怜他,出于女人的善良和同情心,常帮他缝补裤袄,还帮他拆洗过被褥。

瞎爬子摔断玉镯那天,孙广斌正好从她窗前过,知道她瞎了眼,也产生希望,认为刘威肯定回不来了。从那以后,他往瞎爬子家跑的更勤。

瞎爬子仍然觉得丈夫会回来。熬过寒冷的冬天,春天还没到,她就感到春天的温暖,自己念叨:“十七个年头了,也该回来了,不会让我白等吧!”可是,一场大雪又把寒冷带给她。瞎爬子裹着棉被倚在炕角,盼羊羔子早点回来。太阳快要落山,大食堂已经开饭了,羊羔子还没给她带回吃的。

外屋的木门“吱嘎”一声,脚步声也随着一同进了屋。瞎爬子眼神儿不好,耳朵特别灵,听出进屋的不是羊羔子,她把身子移向炕边。刚刚进屋的孙广斌也坐到了炕沿上,见瞎爬子用手拄着炕,他去抓瞎爬子的手,瞎爬子急忙把手抽回,慌乱地挪到炕里。孙广斌也往炕里动,被瞎爬子推回炕边。瞎爬子把头调向窗户,揉着眼睛,责怪孙广斌:“你以后再这样,就别来,现在就有人说三道四,你再不检点,那话就更难听了。”孙广斌也为刚才的失态感到挺不得劲儿,说了句:“我也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瞎爬子反问他:“不是故意的,是别人让你这样做了?”孙广斌被问的哑口无言,憋了半天儿,也没想出用什么话才能解释清楚,无可奈何地说:“大雪天,都蹲在自己家里,没有人知道咱们的事。”

瞎爬子坐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质问孙广斌:“咱们有啥事?”孙广斌没想到瞎爬子会这样冷漠,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想娶你。”

瞎爬子呆坐在炕里,干睁着两只瞎眼,很长时间没活动一下。

孙广斌讨好瞎爬子:“我一直都在追求你,你老漂亮了,全刘屯没人比过你。最初在井台上看到你,我的腿都软了。那时,我就寻思,这刘威命真好,娶了个天仙似的美人儿,我要娶了她,当一辈子牛马也愿意。”

瞎爬子听到“刘威”两个字,往下掉泪。

孙广斌见瞎爬子流了泪,伸出脏手帮她擦,被瞎爬子挡回去。瞎爬子边哭边说:“我不是当年那个女人了,我瞎了眼,在炕上偎鞧这么多年,已经老了。”

孙广斌急忙说:“你不老,你真的不老,你才三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瞎爬子仍然哭:“还有啥好日子?我都等他十七年了,还不知他啥时能回来呀!”

孙广斌说:“都是你太痴情,依我看,刘威肯定不能回来。”

瞎爬子停了哭声,厉声问:“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样说?”要在以前,孙广斌也就退却,今天,他想用进攻的方式打动她。孙广斌说:“你想想,十六、七年了,他要回来,也就早回来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刘威十有八、九是死在外面。就是有活的可能,不是在外面成了家,就是跑到国外,两种后果都不是你想要的。”

瞎爬子低声说:“这么说,他真的不能回了?”

孙广斌加重语气:“肯定不会回来,你趁年轻,应该去找自己的幸福。”

瞎爬子说:“还有啥幸福?我一个瞎婆子,啥也不图了。”

孙广斌趁机往前凑了凑,故意把脸探过去,看了看瞎爬子的眼睛,然后说:“你看上去还那么漂亮,一点儿也不显老。你的眼睛是火蒙,都是哭出来的,以后心情好,就会好的。”

瞎爬子俯下身,从炕柜下拿出一个包,非常慎重地打开,露出摔断的玉镯,哆嗦着两只手往一起对。孙广斌伸手去帮她,瞎爬子想躲开,没有孙广斌的动作快,顺势拿住了她的手。瞎爬子低声乞求:“孙大哥,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孙广斌不但不松手,还把身子靠近她。瞎爬子往炕里躲,哀求非常勉强:“你别动手动脚,一会儿羊羔子就会回来,让他见了,我就没法活了。”

孙广斌用两手抱住瞎爬子,瞎爬子用力挣扎,把手中的玉镯甩到炕角。又用力把孙广斌推下炕,她在炕上摸着,寻找玉镯。孙广斌也帮着找,把玉镯交给瞎爬子的同时,也把她扑倒在炕上。瞎爬子一边撕打一边哭叫:“你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孙大哥,刘威会回来的,一定回来,我不能从你!”

羊羔子从南甸子回来,听见母亲哭喊声,他冲进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随即怒不可遏,随手拿过立在墙边的铁锹,向手忙脚乱的孙广斌砍去。孙广斌放开瞎爬子,用手招架,脑袋躲过劈下来的铁锹,抱着头窜出房门。

羊羔子追出房门时,孙胜才来找他爹,被羊羔子撞个正着。羊羔子想到刚刚受到孙胜才的骗,现在,老娘又遭到他爹的欺辱,气得咬牙切齿地骂:“拉稀屎狗东西,你拉到老子头上!今天,我让你知道刘永烈的厉害。”羊羔子把铁锹高高举起,向没有防备的孙胜才劈下去。

孙胜才饿着肚子,只顾找他爹,不知发生什么事,头上就挨了一铁锹。

被打后的孙胜才眼前冒金星,跌跌撞撞地走到障子边,然后仰面躺在雪地里。

羊羔子把孙胜才砍倒后,还不解恨,冲到孙胜才身边还想打。见孙胜才闭着眼,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羊羔子傻了眼。在孙胜才身边站一会儿,然后转身向屋里跑。屋里,瞎爬子正在炕上抹眼泪。羊羔子在屋里停一下,又跑出来,看到孙胜才还直挺挺地躺在那,更加慌了神,手脚也颤抖起来,心里说:“完了,这小子死了,人命关天,弄不好要挨枪子儿。脑袋打个窟窿,疼得受不了,和二倔子作伴的滋味也不好受。我死了,老娘的日子更难,孙光棍子来得更勤,说不定会沾到老娘的便宜。”羊羔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没主意,连他的“烈属身份”也云消雾散。他在院子里连转三圈儿,然后跳过障子,到街上发疯似的喊叫:“了不得啦!打死人啦!了不得啦!打死人啦……”

听说出了人命,人们纷纷来到羊羔子家,看见孙胜才死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马荣在街上把羊羔子逮住,用麻绳把他捆牢,栓在羊羔子家的门槛上。马荣派人把老黑叫来,对他说:“羊羔子这些日子神叨叨的,我看他想反,妈啦巴,他把稀屎痨给杀了,你去验验尸,看看从哪冒的血。”

老黑蹲在孙胜才旁边,俯下身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没见出血的地方。老黑把孙胜才的狗皮帽子摘下来,也没见血痕。便让方梅过来,方梅把手放在孙胜才的嘴上,感觉到他还呼着热气。方梅用手摸了他的脉,孙胜才心跳正常。方梅抽回手,无意中看见孙胜才的眼睛睁一下,又立刻闭上。方梅笑了笑,向老黑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回到人群里。老黑用力掐孙胜才的人中,又拽他的耳朵,孙胜才的脑袋跟着老黑的手晃动,就是不醒人世。老黑直起身子,静静地看了半天儿,孙胜才躺的溜直,一点儿能救活的迹象也没有。老黑看了看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栓在门槛上的羊羔子,和方梅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脸上闪过别人难以察觉的笑。

人们都认为孙胜才真的没救了,马荣还派人找孙广斌收尸。谁也想不到,老黑在大冷天剥下孙胜才的破棉袄,甩手扔到街上,又把僵直的孙胜才重新放在冰冷的雪地里,转眼间,孙胜才被冻得变了颜色。这时孙广斌也被找来,看到儿子僵死在雪地上,他惊慌失措,悲痛地大声嚎叫。哭两声后,又央求方梅想办法把孙胜才救活。方梅没理他,把目光投向老黑。

老黑用手在孙胜才的肩膀上揉了揉,然后抡起巴掌,用尽全力打在刚才揉过的地方,孙胜才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老黑没有就此放过他,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孙胜才借着被踢的推力冲出围观的人群。人们一阵惊讶,然后大笑起来,大多数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羊羔子劈孙胜才时,铁锹板是平着下去的,他是边跑边打,砸下去的力量不是很大,孙胜才又带着狗皮帽子,铁锹砸在头上,不碍大事。

羊羔子见孙胜才没有死,他又来了精神头,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喊:“老狗,你凭什么捆绑我,把我松开!我刘永烈敢作敢为,吃枪子儿不会眨眼。咱们上公社说理去,你用不着绑我,不绑我,我也不喜得跑,逃跑是孬种,我刘永烈不是那种人!”

马荣听羊羔子当面骂他老狗,想过去扇他两个嘴巴子。又听羊羔子自称刘永烈,觉得挺奇怪:“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响亮的名字?真他妈的出息了?我不管你是刘永烈,还是羊羔子,让你可着劲儿地骂我,我就是绑着你不松开,妈啦巴,看谁遭活罪。”

麻绳勒进羊羔子的肉里,疼得他无法忍受,用力挣脱又无济于事。羊羔子大哭起来:“妈呀,快勒死我了!一会儿就要出人命了!”

由于儿子行凶,瞎爬子也被人看着,她在炕里哭着求老天爷保佑。孙胜才没死,看管她的人也离开她家,听儿子拼命地叫,她摸着墙去解绳子,被马荣制止。

马荣横眉立目,对瞎爬子说:“告诉你,羊羔子思想反动,行凶杀人,虽然没杀死,也是造反的表现,妈拉巴,也是犯王法。不挨枪子儿,也得蹲笆篱子!你要给他松绑,与他同罪,羊羔子还得罪加一等。”瞎爬子不怕同罪,却怕儿子罪加一等,她不敢解绳子,哭着被马荣推回炕里。

天色已经很晚,疲倦的人们都回去睡觉,马荣也感到困,但他又不乐意把羊羔子放掉,心里说:“这小子越来越狂,竟敢当众骂我老狗,我今天让他好好尝尝被捆绑的滋味儿。”

羊羔子看人们都快走光了,马荣还绑着他不放,便知道挣扎和呼喊都无助于事,开始安静下来,缩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眼里流了泪。他把脸扭到胳膊上去蹭泪,泪没擦净,却增加了羊羔子的坚强信念,低着头嘟囔:“挨绑算什么?只不过受点皮肉之苦,革命的父亲在敌人刺刀下都无所畏惧,高喊革命口号,和敌人同归于尽。我刘永烈必须坚强,不能给烈属抹黑。”想到这,一股激流在羊羔子身体里沸腾,他试着喊出:“砍头不要紧,只盼永烈真,捆绑更不怕,永做革命人!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刘晓明!打倒王显才!打倒地富反坏右!将革命进行到底!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奇迹果然出现,羊羔子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天上的星星都向他眨眼,快落山的月牙也对他微笑,羊羔子靠在门框上,觉得它们都向英雄的刘永烈致敬。他挺直腰板,想把身子坐直,要让马荣老狗看看,刘永烈不是狗熊。羊羔子刚动身,又感到疼痛难忍,再也顾不得保持英雄形象,把身子蜷缩在一起。一阵寒风吹来,羊羔子感到冷,又一阵颤抖之后,他失去知觉。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照到雪地上,天已经大亮了。孙胜才父子从冰凉的炕上爬起来,穿上破棉衣,急匆匆地去大食堂吃饭。

孙广斌刚撂筷,被马文叫到小队简陋的办公室里,吴有金不动声色地问他:“昨天都干啥了?”孙广斌支支吾吾,不想说昨天的事。马文开了口:“去找老相好做屁事儿,既然图好受,活该挨打!”

孙广斌拉长脸看马文。马文说:“看个屁?被羊羔子劈掉脑袋,你就不会闻臊了。其实吗,女人表面装得屁模屁样,都是假正经,别看瞎爬子眼睛不好使,勾男人还真有一套。”

孙广斌一脸怒气,又无法和马文发作。

吴有金笑着说:“想走桃花运,却碰了满鼻子灰,这话对吧?”

孙广斌红着脸解释:“我是说,说刘威肯定回不来了,瞎爬子那么年轻,别梦想他,应该找自己的幸福。

吴有金收回笑容,沉下脸问:“你怎么知道刘威不能回来?如果回来咋办?你一个光棍子,找谁不好,怎么非要看上瞎爬子?”

孙广斌无言以对,低下头。

吴有金说:“苞米株产比赛露了馅儿,大深翻又落了后,社会治安好一点儿吧,你又捅瘘子,差一点儿出人命。你说,让我怎样处理你吧?”

孙广斌不敢吭声,任凭吴有金发落。

马文说:“这还不简单,饿他三天,啥事都没了。男人想邪事,都是让大饼子撑的,吃饱了没有屁事儿干,他就胡来。现在大山窝水库还追着要人,让他去那干几个月,断了他找女人的邪念。”马文把孙广斌数落一通,又帮吴有金给孙广斌安排差事,见吴有金瞥他一眼,便讪不搭地回了大食堂。

孙广斌不情愿去大山窝,低着头讲理由:“我去哪都行,只要给饭吃我就能干。只是胜才还是个毛孩子,到处招灾惹祸,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不放心。”

吴有金看出孙广斌真为儿了动了情,严肃地批评他:“瞅你把家里弄的,跟狗窝差不多,就不兴好好整整?我不是说你,孙胜才从小长到大,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从那次刘宏达把你从日本人手里弄回后,你根本没用心照料过你的儿子。孙胜才多亏了李淑芝一家,又吃了百家饭才长大的。孩子大了,你不好好管教,净想那些邪事,你对得住死去的老婆吗?”

孙广斌一副霜打的样子。

吴有金说:“不用你去大山窝水库,你去黄岭吧,还能照顾一下家。”吴有金想了想,又说:“让刘占山和孙二牛去大山窝,把柳红伟换回来。刘占山总嫌大食堂的伙食不好,让他去大山窝改善改善。”

听说让孙二牛去大山窝水库工地。贾半仙满肚子不愿意,气呼呼地去找吴有金评理:“我家二牛虽然不爱说话,你也不能这样使唤他!哪里不好干你往哪里派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吴有金瞪起眼,对贾半仙说:“咋地,我这个队长派谁去干啥,还得让你同意?我让谁去,谁就得去!”

贾半仙拧不过吴有金,又搬出惯用的手段:“其实,我也同意孙二牛去的,他走了,我一个人没说没管,在家更随便,乐意干啥就干啥。昨天,我为他算了命,他这次出去必有凶险!”贾半仙指着吴有金鼻子说:“告诉你吴大哥,如果孙二牛真在水库上出了事,我就把有望送到你家,让你养着!”

吴有金正在指挥套车,他在车辕上磕着烟袋锅大声吼:“你少来这一套,装鬼的把戏唬不了我。回去告诉孙二牛,明天就和刘占山一起去工地。”

刘占山表现得挺积极,临走时对于杏花说:“现在去大山窝修水库的人,都是成份好的,积极分子,骨干力量。那些地富反坏右,调皮捣蛋的想去都不让。柳红伟在工地上得了奖状,全家人都跟着美。他那奖状太小,看我回来拿个大的。”可是不到一个月,刘占山就跑回来,在家里呆一天,他又失踪。吴有金上门儿找,于杏花说不知刘占山去了哪。

吴有金只得派人顶替刘占山,他学兰正的样子开个动员会,在会上说:“大山窝水库建设是最重要的,好样的都应该主动去。那里吃的比小队强,有白面馒头大米饭,想去的赶快报名,我再从中选拔。但是,想去还得有条件,必须贫下中农,历史清白的革命者,乱七八糟的不许报名,别让刘占山那样的人钻空子,不能给我们刘屯小队再丢脸。”

经过吴有金的动员,很多人要报名,马向前把报名的人挡在身后,大声说:“嘿、嘿也好,也该轮到我了。苦点,累点我不在乎,如果给大馒头吃,我在那连着干,嘿他妈地不回来了。”吴有金考虑他是打头的,队里很多活都得他领着干,没有让他去。

最后选定了孙广斌,原因是孙胜才长大了,孙广斌利手利脚,没有家庭负担。虽然前些日子和瞎爬子的事造成不良影响,也是犯罪未遂,又和瞎爬子引诱有关,仍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孙广斌历史清白,又是贫农,各项条件完全符合上水库的要求。

孙广斌去了大山窝水库,家里剩下孙胜才一个人,他挺高兴,觉得自由了很多。反正有大食堂供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刘屯的东边有条马槽河,刘屯人叫它东小河子,河很窄,雨季水挺深,形似马槽。这条河常年有水,又不泛滥,是条温顺的小河流。东小河子两边的土地是黑粘土,非常肥沃,据说当初刘氏三兄弟就是看中这里的土地才在刘屯扎根的。这块土地不怕旱,大旱年份,一指以下的土也是湿的。涨水的年头,不是特大洪水冲不到这里,是块旱涝保收的良田。这块地被相邻五个小队分割,刘屯占的是靠南的一部分,刘屯人把它称做南葳子。

春播时节,五个小队的社员都在这块土地上播种,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劳动竞赛此起彼伏。

孙胜才体力不佳,顶不了壮劳力,跟在犁杖后面踩格子。走了两趟,心里长了草,乘人不注意,溜出种地的人群,顺着斜坡滑到东小河子里。他把鞋扔在水边,把破夹裤也脱下来,光着屁股下了水。先是在岸边摸,然后用脚在水草里踩,从河里捞出几条小鲫鱼,用手掐死后扔在岸边。他试着下到深一点儿的水里,以求抓到大一些的鱼,没有成功。孙胜才上了岸,把几条小鱼用柳条串了,怕被人看见,又把它藏在怀里。他打算回到热闹的春播队伍中,看到没人注意他,又改变主意,趟过河去了东岸。孙胜才笑着从腰上摘下鸟夹子,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把瓶中的虫子销在鸟夹子上,把夹子下到草地里。他在夹子旁奔跑,把草中的小鸟全部轰起,然后在距夹子百十米处趴下,集中目光看着几只串儿鸡向他的夹子处慢慢走去。孙胜才很着急,嘴里默念:“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虽然心里急,还是不敢动一下。串儿鸡走到夹子前,一只见到虫子,扑过去就叨,结果被夹子打住。另几只看见同伴被夹死,它们惊了一下,还是经不起虫子的诱惑,又有两只被打住。孙胜才一阵兴奋,顾不得其它几只鸟,急忙冲上前去,手里握着三只大串儿鸡,高兴得手舞足蹈。

到晚上,孙胜才跟着收工的社员进了大食堂,领了半个大饼子。

现在,吴有金已经看到了粮食紧张,让会计算一下,只能吃到麦秋,今年又没种麦子,啃青已是定局。为了减少浪费,他采取紧急措施,每人定量半个饼子。饭量小的还够吃,像孙胜才这样能吃能拉的人就不够了。

孙胜才吃完半个饼子,还觉得肚子饿,好在他怀里还有几条小鱼和三只串儿鸡,这些美味不但能填饱肚皮,也能解馋。孙胜才走在街上又犯了愁:“这些东西不能生吃,到哪去烧呢?回家烧吧,一根柴禾也没有。”他想到南甸子捡些干柴就地烧,大黑天又敢去哪里。就是去了也不行,村里发现火光,一定组织人力去救火。又想到伙伴儿羊羔子,还觉得羊羔子有计谋,但因为被砍的事,他和羊羔子作了仇,到现在还不说话。

孙胜才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个好办法,自己对自己说:“大食堂伙房的灶坑都是火,到那去烧,比去哪都强。”他看看怀里的鱼,又看看手中的串儿鸡,仿佛烧熟的鱼腥和鸟香味儿都进了肚子,借着兴奋劲儿,孙胜才翻墙进了大食堂。走到伙房外他愣住了,没想到伙房的墙太高,无法翻过去。不甘心的孙胜才看到墙边有棵高大的小刀树,心里一阵窃喜。

孙胜才上了树,从树叉上跃上墙,大食堂的伙房尽收眼底。让他失望的是伙房里还亮着提灯,马文和肖艳华还在屋子里。更让他吃惊的是,面板上还放着一摞子白面筋饼,面香和油香透过敞开的门窗飘进孙胜才的鼻子里。

流着口水的孙胜才心里着了火,咬着牙说:“他奶奶的!马文给我分半个大饼子,让我饿得心发慌,他和肖艳华在这里吃白面饼,我得把这事告诉社员。”

其实,并不是马文开小灶,这些白面饼是奉吴有金之命给工作组准备的。明天工作组要进村,一方面督导春耕,另方面是参加义务劳动。兰正指示吴有金做些好吃的款待客人,别让领导挑出毛病。吴有金让马文和肖艳华提前做好,他俩才没有回家。

孙胜才刚要从墙上下来,看到马文把肖艳华抱住,觉得新奇,想留在墙上多看一会儿。肖艳华推开马文,拿起笤帚去扫地,没有走的迹象。

他从树上爬下来,翻过墙回到街上。怀里的鱼和鸟无处去烧,肚子又饿得咕咕响,觉得很丧气,低着头慢慢走,迎面碰上老黑,转身想走开,被老黑一把抓住。

老黑问:“黑灯瞎火,你转悠什么?是不是又干了坏事?”孙胜才捂着怀,怕老黑抢走他的鸟。老黑一用力,他的鸟掉在地上。老黑又问他:“你到大食堂干啥了?”孙胜才不承认:“我没去大食堂。”老黑瞪圆眼:“你再说一遍?我看见你翻墙出来的。”

孙胜才把去大食堂的经过说给老黑。老黑听说大食堂的伙房有白面筋饼,嘴角掠过一丝难看的笑,装做不相信,让孙胜才领他去看。

他俩爬树跃到伙房的高墙上,往里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二人不光看到面板上那一摞白面筋饼,还看到面板旁的马文往下扒肖艳华的衣裳,裤带拽掉,肖艳华比白面饼还要白净的大腿露出来。慌乱中的女人拼命用裤子遮护,可是,没有马文的力量大。

一股清凉的春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去,提灯的火苗被吹得摇动,屋中的两个黑影也在摇动,摇动中发出一个无援的求救声,那声音在哭泣!

第十八节

王淑芬的妹妹王召弟病得挺重,已经咽不下大食堂的大饼子。王淑芬拿着一小瓢白面和五个鸡蛋来到马文家。

她蹲在灶前点了火,准备给妹妹做一碗疙瘩汤。王召弟扶墙下了地,拉起姐姐的手,颤巍巍地说:“别费心了,我现在也吃不出个香臭,别把好东西浪费了,你拿回去,留给孩子们吧!”

王淑芬把妹妹扶回炕上,继续往灶里加柴。她把橱里翻遍,找出一小瓶豆油,用它榨了锅,油香味儿飘满全屋。王召弟坐在炕边对姐姐比划,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姐,不行啊,队里不让生火,这香味儿飘出去不得了啊!”王淑芬不顾妹妹反对,把白面倒在一个小盆里,加了水,用手摇晃盆,白面在盆里滚成小面团儿。王召弟还在阻止:“姐,别做了,别人家都不生火,咱家做白面汤,你妹夫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我姐夫也不允许。”王淑芬把面下到锅里,又往里打了两个鸡蛋。王召弟着了急,喘着气说:“姐,别忙活了,我不吃。”

王淑芬把面汤端到妹妹跟前,把筷子放在妹妹手里,对她说:“啥也别想,你把它都吃了。”

王召弟接过碗,又放回炕上,用两只手去抹泪,哭着对姐姐说:“姐,把它拿回家,让孩子们尝尝,我吃不吃都没用了!”

王淑芬把碗端起,送到妹妹嘴边,生气地说:“你自己不吃,我来喂你。”

王召弟勉强吃了半碗面,把碗交给姐姐,小声说:“姐,我真的吃不下去了。唉!这白面汤,我没病的时候,连个半饱都不够,现在是真的吃不下。”王淑芬又盛了面汤让妹妹吃,王召弟接了碗,哆嗦着把碗放在炕沿上,低声恳求:“姐,陪我说句话吧!”

王淑芬挨着妹妹坐到炕沿上,抓着妹妹的手。王召第说:“姐,我这些天总是梦见妈,就像小时候一样,和妈睡在一个被窝里,一定是妈想我了。我问过贾半仙,她说是咱妈要带我走,让我烧几张纸送送。我让向东去烧了,还是不管用,怕就活不长了。”

王淑芬虽然没说话,她的心情比妹妹还要难受。爹娘死的早,就扔下她们姐妹俩,妹妹身体不好,总是病病恹恹,当姐姐的又没有精力照顾。听了妹妹这番话,王淑芬非常辛酸,眼里的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强忍着对妹妹说:“别信那一套,谁都会有点儿病灾的,熬过去就会好了。”

王召弟说:“姐,我不是让你伤心,这次怕熬不过去了。以前有病,也就十天半月,这次太长。你看我瘦成这样,脸也发了黄,而且天天做噩梦,总是梦见死人,不定哪一天,小鬼儿就会把我勾走。”

王淑芬故意扳着脸,对妹妹说:“现在谁还信这个?咱没做亏心事,啥也不怕。”

王召弟说:“姐,也不知咋地,我一闭上眼就想到咱小时候的事,本来都忘了的事情,也在脑子里翻腾。过去咱家穷,爹妈生下那么多孩子,养活的只有咱俩。我还记得小时候你领我去割羊草,总爱往刘屯这边来。这里荒地多,割草没人管,到后来都嫁过来了。”王召弟脸上露出笑,笑纹把她蜡黄的瘦脸拉扯得非常痛苦。王淑芬顺着妹妹的话题说:“咱家穷,咱俩也都嫁了穷人家。那时,你姐夫一个人从山东逃荒过来,连个行李卷都没有,只有靠扛活为生,哪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咱爹也不知咋想的,非把我许配给他。我一看这个山东棒子还不错,挺魁梧,也挺精神,去掉穷,别的都不差,就那么嫁过来了。后来想一想,也是嫁对了,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没怎么缺吃少穿。和肖艳华咱别比,比李淑芝咱得知足。那李淑芝不比咱们差,也挺贤惠的,咋地了,跟着刘宏达受了半辈子罪,这事那事的她没少摊上,一天好日子也没过着。”

王召弟靠在姐姐身上,仰面看着她,小声说:“姐,我真羡慕你。我姐夫要长相有长相,又有力气,还知道疼你。”

王淑芬赶忙岔开话头:“别那样说,男人们都是粗心大意,在外面干事就顾不得家里。其实,我妹夫也不错,把家置办的也可以。”

王召弟把脸伏在姐姐肩膀上,流着泪说:“我嫁给马文也算知足了,谁让咱家穷呢?他家也穷,起初连个睡觉的地方都难找,挖个地窨子也算成了家。那时苦点儿,倒是挺顺心的,他心里有我,两个人和和气气,有点儿口角也是难免的,事后又好了。和邻居处得也很好,大事小情也有人帮忙,马文又能张罗,最困难的时候也熬过来了。到土改,又分了土地,日子真的好过了。那时我就想,咱爹娘死的早,咱俩够孤单了,亏得都找了好人家,这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可是,自从二倔子死后,他就变了,不但和何荣普结了仇,和村里人也闹翻。以前咱两家和刘宏达一家处得不错,常来常往,李淑芝和咱俩家就像干姐妹,没有不说的话。虽然她家有几亩地,可她的日子也很苦,咱们几个姐妹有些苦水也在一起倒倒。可现在,成了冤家对头,连话都不说,这日子没见好,人缘儿全没了。”

王淑芬怕妹妹伤心,急忙解释:“二倔子死得挺冤屈,马文是弟弟,一定受不了。唉!都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做为屋里的也管不了。我看你的病,还是到大地方去看看,别耽误了。”

王召弟说:“大地方去了,还去了县医院,也没看出个四五六,只说增加营养,按时吃药。手头那点钱全花进去了,吃了一些药也不见好转,马文也没办法,只说养着吧,现在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病,最难的就是借钱。”

外面有了脚步声,王淑芬说:“这么晚,马文也该回来了!社员们吃完饭都回家,大食堂有啥可呆的?家里还有病人,再粗心的也得寻思寻思。”

王召弟说:“他今晚有事,听说是我姐夫安排的。”

王淑芬问:“啥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王召弟说:“我姐夫那个人吧,哪都好,就是在家太霸道,什么事也不跟家里人说。”

王淑芬说:“爱说不说,我也不喜得知道那些事。”

王召弟告诉姐姐:“马文说工作组明天进村,还说这次不是搞运动,住不了几天。都是公社干部,有的官儿挺大,他们是帮助春耕生产,也是参加义务劳动。我姐夫怕接待不好,叫马文和肖艳华提前做点儿好吃的,别让兰正不满意。”

王淑芬说:“你姐夫一天总是穷忙,队里的事干不完,那几个水库还都要人,还要在南甸子上挖那么大的水泡子,人手本来就不够,还要支援外队。该春播了,就剩马向前领着一些老弱病小的社员。有身强力壮的吧,还得看管刘晓明那些人。地种不上,你姐夫急得直挠头。可有啥法呢,每天还得接待支援队、工作组。他们来的挺像回事,又是口号,又是标语的,一阵风走了,地还是种不上,还得搭进人手侍侯他们。”

由于灶里烧了火,土炕开始热起来,王召弟往里挪挪身子,又拉姐姐往里坐。王淑芬说:“不了,向东和小霞也要睡觉,明天有空我再来。天已经不早,我回家给他爷几个烧烧炕,我要不管,他们准睡凉的。”

王召弟看着昏暗中趴在炕稍的女儿,泪水又滴下来,她抓紧姐姐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姐,我真的不愿让你走,不知怎的,我总是想亲人,好象再也见不到似的,有可能我真的要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丫头,她还小,又老实,我要死了,小霞也就不好活了。”

王淑芬再一次安慰妹妹:“别胡想,吃下点东西,慢慢就会好的。剩下的面汤别给别人吃,明早让向东往灶里加把柴,给你热热,抽空我再来看你。”

王淑芬离开妹妹家,独自走在月亮地儿里。王召弟把窗纸捅开一个洞,用泪眼看着走在街上的姐姐。一股冷风通过窗眼儿吹到她那流着虚汗的脑门儿上,她往旁边躲一躲,用棉袄把窗眼儿挡住,刚想倒下身去,听到有人敲门。王召弟认为是马文,喊起马向东,马向东把门打开,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孙胜才。

马向东瞪着眼问:“半夜三更的,你来干什么?”

/> 孙胜才后退两步,躲开马向东,然后装做很神秘的样子对他说:“跟你说没用,这事得跟你妈说。”马向东推孙胜才,没好气地说:“我妈睡觉了,你走吧!真有事,明天找我爹。”

孙胜才说:“这事挺重要,到了明天,黄瓜菜就得凉。”

王召弟听到孙胜才说有重要事,她在屋里说:“让他进来吧,你俩别在外面吵嚷。”孙胜才进了屋,冷风也随着吹到屋里,王召弟感到冷,上下牙不停地磕。马向东着了急,催促孙胜才:“你这个稀屎痨,没事找事,有啥话快点儿说,我妈还病着呢。”孙胜才转身想走,被马向东拦住,孙胜才想:“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说出来,不然马向东也不会轻易饶过我。”

他说:“马三叔和肖艳华,他俩在伙房……”

孙胜才只说半句话,马向东和王召弟都着了急。王召弟爬到炕边,身子不停地颤抖,连问话都不连贯:“他,他俩怎地了?你快说,快说呀!”

孙胜才是想告诉马文和肖艳华通奸的事,让王召弟去抓奸。看到王召弟病成这个样子,他改变主意撒了谎:“马三叔和肖艳华在伙房打起来了。”

王召弟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老爷们在外面打架是常有的事,只要别伤人就行。刚想问有没有人拉架,却看见马向东往外推搡孙胜才。

马向东瞪着眼睛说:“这点儿小事你也告状,快他妈滚出去!何荣普那个拨浪头不是好东西,他老婆挨打也活该。以后这种事你装看不见,别他妈半夜三更来敲门,吓人巴啦的。”

孙胜才刚想把看到的事情瞒过去,让马向东一顿数落,他生起满肚子气,故意说:“不是马三叔打了肖艳华,是肖艳华用刀砍了马三叔。”

听到丈夫被砍,王召弟又一阵哆嗦,她从炕上翻下地,慌忙抓起棉袄,推着马向东往外走。马向东拦不住,只好扶着她去了大食堂。

大食堂房门紧闭,马向东跳过院墙,从里面开了门,把王召弟扶到伙房门口。伙房墙高,翻不过去,门又在里面闩着,他娘俩在门外听。听不见伙房里的声音,从门缝往里看,里面有昏暗的亮光,王召弟更加害怕:“怎么这样消停呢?是不是丈夫出了意外?”她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嘴里默念:“老天保佑,可别出人命啊!老天保佑啊!”

马向东看到病中的母亲不停地颤抖,他也感到春夜的清冷,烦躁的心情压上沉闷。而孙胜才没跟过来,他怀疑这小子在耍戏他娘俩,恼怒的马向东无处杀气,用尽全力去踹门。

门的木闩因腐蚀不抗力而折断,木门“吱嘎”一声敞开。王召弟借着提灯的光往里看,不堪入目的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惊慌愤怒的王召弟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昏倒在伙房的门口。

马向东看到母亲口吐白沫,连声叫“妈”,王召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马向东顾不得伙房里发生什么,大声呼喊:“不好了,快来人哪!我妈不行啦!”

夜深人静,马向东的呼喊声传遍整个村子。但是,大部分社员都钻进被窝,睡得香甜不愿起来。

孬老爷没有睡,穿着衣服眯着眼斜在南炕的炕头儿上。他好象在想什么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出气也非常均匀。刘仓听到呼喊声,掀开幔子跳下地。孬老爷慢慢地睁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刚从水库上回来,半夜三更的,又想干什么?”

刘仓一边穿衣一边说:“外面有人呼救,声音像马向东,怕是出啥大事。我去看看,能帮就帮他一把。”孬老爷把眼闭上,慢条斯理地说:“去不去都没用,没啥大事,真有事马文就出面了,别听那小子瞎咋呼。”

贾半仙也没睡着觉,躺在凉炕上想丈夫。自从孙二牛去了大山窝水库,她心里总是空得慌。孙二牛在家时,贾半仙总是挑毛病,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骂得孙二牛无所适从。孙二牛不在家,她又觉得这个家像失去了顶梁柱,不但没依靠,也少了一份温暖。孙二牛去水库才一个多月,贾半仙就掐指算行期,觉得丈夫走的时间太长。她看了看缩成一团睡得香甜的儿子,闭着眼睛低声念叨:“天苍苍,地荒荒,各路神仙帮帮忙,孙二牛是个大傻蛋,老实得像个大笨羊。保我二牛能平安,逢凶化吉又呈祥,胸前戴朵大红花,完成任务回家乡。”就在她虔心祈祷的时候,被马向东的呼喊声打断。贾半仙骂一句:“丧门星!”想闭上眼睛继续祷告。又觉得马向东喊得挺吓人,好像出了什么不幸的大事。贾半仙笑一下,坐起身说:“马文也该遭点难,他跟吴有金穿一条裤子,刘屯成他家的天下了!他让谁向东,谁就不敢向西,看我家二牛老实,非得让他去水库,扔下我娘俩,怪孤单的。”贾半仙又仔细听了听,觉得马向东的喊叫声挺凄惨,她的心“咯噔”一下,翻身下炕,出了门边走边说:“这王召弟是个好人,没坑过谁害过谁,她可别有什么意外。”

刘屯还有没睡觉的,那就是何荣普。他把两个孩子都哄睡,自己坐在门口,直呆呆地看着残缺的月亮。老婆这么晚还不回来,又不能到大食堂去找,他心里着了火,焦急地在家里等,街上有点声音,他都会站起来看一看。马向东呼喊声惊动他,他没往心里去,还滋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希望马家得到报应。但听到叫喊声来自大食堂,何荣普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怕肖艳华和这事有牵连,更怕给他一家再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刘仓刚到街上,碰上了刘强,刘强说:“从马向东的呼叫声音看,可能是出了大事,你赶快把嫂子叫醒,她懂医,能帮上一把。”刘仓转身回家找方梅,刘强向大食堂跑去。

大食堂门口站满人,人们主动把方梅和贾半仙让到里边。面对不醒人事的病人,贾半仙束手无策,只在旁边念叨:“老天保佑,大仙显灵,小鬼让路,阎王爷施恩,我姐不到寿,可别让她走。”

方梅拿过王召弟的手,诊了脉,对马向东说:“别瞎喊叫了,你妈是一股急火,安静一会儿能缓过来。但是,她病得太久,身体太弱,你们再不抓紧治病,那可就危险了。”方梅问马向东:“你妈病成这样,把她领到这里干啥?又是什么原因给她这样大的打击?”马向东看看方梅,又看看刚刚上锁的伙房门,然后低着头蹲在母亲身边,啥话也不说。

王淑芬家虽然离大食堂较远,也能听到马向东的呼喊声,她认定妹妹出了大事。王淑芬弄不明白,妹妹刚才还在家,怎么转眼间就去了大食堂,又怎么出了事呢?她心慌手乱,费了好大劲才把衣服穿上,先到了马文家,果然妹妹不在。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猛地掉下来,整个身子都在下沉,连迈步都显得艰难。

在伙房门口,王淑芬看见人们围着的正是王召弟,她扑上去大声哭叫:“妹妹呀!你这是咋地了?你睁睁眼,看看你姐姐呀!你这样走了,这是为啥呀?你还说不放心小霞,你可不能这样走啊!”方梅见王淑芬哭的伤心,一边往起抱她一边说:“婶儿,没啥大事儿,只是病得太久,经受不住打击。现在是昏迷,先不要翻动她,一会儿能缓过来。只是不知是啥事对她打击这样大,得弄明白咋回事,才能解开她心中的疙瘩。她醒来后,咱们想办法把她送到医院去。”

王淑芬这才想起找马文,四处张望,没见马文的影子。她对着围观的人们喊:“马文,马文哪?怎么还不套车去医院,你是想让你媳妇死到这里吗?”不见马文过来,她拉过马向东,拍打着说:“你爹呢?什么时候了,他还不靠前,他的心肝肺都长到哪去了?”

马向东向四周看看,对王淑芬说:“大姨,我爹他跑了,没在这。”

“啥?”王淑芬觉得不可思议:“老婆病成这样,生死未卜,他自己跑了,哪有这样的男人?”

王淑芬直勾勾地盯住马向东,马向东只好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讲一遍。

听完马向东的叙述,王淑芬气得直跺脚,这个平常不掺和闲事的女人发了疯。她放开妹妹,扑向伙房的大门,连头带身子一齐撞上去。大门上了锁,王淑芬被弹回来,又要撞,被旁边的人拉住。王淑芬大喊大叫:“马文啊马文,我妹妹哪点儿对不住你,你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丑事啊!你缺德呀!”她又骂肖艳华:“你个骚娘们儿,狐狸精,仗着自己的脸蛋勾引男人。以前还说你娘家门风好,也出伤风败俗的臭婊子,你想男人找谁不好,为啥单欺负我妹妹啊!她是个病人,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做损哪!”王淑芬也骂何荣普:“你这个拨浪头,不让老婆下大地干活,养得白净一身贱肉,让她到外面跑骚,你图个啥?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就认当王八头了?”

王淑芬越闹越厉害,没人劝得了,只好找来吴有金。

吴有金赶到时,王召弟缓过气。睁开眼向四周看看,又把眼闭上,泪水从闭着的眼角流到脸上。王淑芬帮她擦,也哭着哄,还用手轻轻地捶她的背。

刘强和刘仓把大食堂的门板卸下来,让王召弟平躺在门板上,和吴有金一起送她回家。马文躲在暗处,看人们都走了,急忙钻进大食堂,拿出没来得及穿上的衣服慌忙走掉,连伙房的门都忘了锁。

天空好象挂不住残缺的月亮,转眼间把它丢进山谷。星星疲倦地眨着眼,无精打采地看着陆续进家的社员。大地静了下来,几只蟋蟀奏出催眠乐曲,帮助那些惊觉的人们。

突然,又一声喊叫把刚进被窝的人们惊了起来。

马向东拎把菜刀闯到何荣普的院子里,还没到门前就高喊:“开门,何荣普开门!”

何荣普家的当院和刘屯其他人家一样,都是用树枝夹成的障子,虽然有院门,也是挡挡鸡鸭。冬天,各家为了串门儿方便,都把靠房门的障子踹破。到春天,为了保护园子里的青苗,再把踹开的补上。现在吃大食堂,没有几家种菜,各家的障子都破损不堪,马向东很容易就进了何家的院子。他不但在何荣普的房前蹦着叫骂,还不停地用脚踹房门。门在里边闩着,马向东用的力不大,没有踹开。他骂了一会儿,听到房门里面有动静,急忙躲到窗下。

好事的人们往这里聚,马向东见来了人,更加壮了胆,边打门边在门前大骂:“骚婊子,肖艳华,不要脸的娘们儿,你给我滚出来!”他骂了肖艳华,又骂何荣普:“拨浪头,王八头,你坑害人,你老婆也坑害人,你是缩头王八。不敢开门,你还不如兔子,我在门外等你,要砍下你的王八头,当球踢。”马向东喊叫一阵子,用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里面好象有撕打的声音,肖艳华在低声哭泣。马向东骂得更有劲,并且用菜刀往门上剁:“王八头,你出来!出来我就要你命,你的老婆养汉,你的脑袋就是王八蛋。”

马向东正在骂,突然两扇房门向里大开,亏得他早有准备,不然非跌进去不可。马向东见何荣普提着斧子闯出来,转身就跑。这时,肖艳华扑到何荣普身上,英子也抱住了父亲的腿。

肖艳华哭着哀求:“千错万错都怨我,要打要杀冲我来,你可千万别惹祸了!我是个坏女人,死了不可惜,你得想想两个孩子呀!大壮还小,我们得把他拉扯大,能忍就忍一忍吧!”

马向东见何荣普被老婆孩子抱住,他又返身回来,举菜刀对着何荣普比划。马向前夺下他的菜刀,大声吼:“拿刀比划啥?杀人偿命,你懂不懂?嘿、嘿也好,还怕不怕丢人现眼?有事明天再说。”马向前拉着马向东往家走,又回过头告诉何荣普:“拨浪头,别寻思我不想收拾你,嘿、嘿也好,你自己干的事你知道,等你犯到我的手里,咱俩再算总帐!今天是你老婆惹的祸,一码是一码,我先不和你计较。”

马向前把马向东拽回家,刘屯恢复平静,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村子里仍然一片沉寂。

吴有金虽然起的最早,也比平常晚了些,天已经大亮,他急忙去了大食堂。看到伙房的门没锁,吴有金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疾步走进伙房,到里一看,立刻傻了眼。预备好的白面筋饼不翼而飞,吴有金急出一身冷汗。

他倒不是心疼这些筋饼,而是感到无法向兰正交待。本来上级下达的任务就完成得不好,村里又连连出事,每次去大队开会,听到的总是批评。昨天,又出了马文和肖艳华两个活宝,现在又丢了筋饼,真是火上浇油。

丢筋饼可不是小事,比其他事情都重要,工作组来了吃什么?奉上大饼子绝对不行。这不单单是吃的问题,这是对工作组的态度,说重了是蔑视上级。听说这批工作组都是干部,慢怠他们就等于打自己的嘴巴子。

吴有金急得在伙房里团团转,他希望能从哪个角落出现筋饼,当他意识到在伙房里根本找不到筋饼时,立刻想到马荣。

马荣听说筋饼丢了,瞪着眼说:“妈啦吧,早知道丢,还不如分着吃了。”吴有金正急得冒火,挥着烟袋对马荣吼:“别扯那些没用的,筋饼丢了,你想法给我找回来!”马荣也不含糊,吼声比吴有金还要高:“妈啦吧,大胆蟊贼,敢偷队里的筋饼,真是不知死活!我去搜,就是藏到耗子洞里,我也能把它翻出来!”

马荣从被窝里拽起马向前,又叫来刘仓,让吴殿发把老黑找来。

找老黑是有原因的,因为老黑手狠胆子大,能镇住小偷。马荣还想把贾半仙找来,让她算一算哪家有偷饼的可能。吴有金摆摆手说:“别让她添乱,一会儿搬仙,一会儿弄神的,没见她搬到有用的来。”

马荣先查了刘晓明、王显才那几个四类家庭,接着查刘占山家,当查到李淑芝家时,刘强早早地开了门。马荣进屋一看,别说是筋饼,这家里连一点儿油香味儿都没有。搜查刘氏家,马荣没进门,从门口往里看。刘军倚着墙,眼睛睁得挺吓人,屋里一股尿臊味儿,让人喘不上气。刘氏从梁上摘下小花筐,拿到门口让马荣看,马荣转身就走,去了何荣普家。

因为肖艳华在伙房做饭,偷饼比别人方便。从主观上判断,肖艳华既然敢偷汉子,何荣普必然敢偷队里的筋饼,何荣普家成了重点搜查对象。马荣还想看看何荣普有没有其他罪行,借机给他一点儿颜色。

马荣用力敲打何家的房门,肖艳华在屋里问:“谁呀?”马荣粗着嗓子说:“是我,搜查你家,快点开门!”听到屋里乱成一团,马荣对随从说:“准是他家偷的,女人养汉,男人偷饼,都是破坏社会主义,都是反对伟大领袖**,妈啦巴,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他在门外高声喊:“你不用藏了,夹进裤裆也白搭,妈啦巴,快把门打开!”

何荣普还是不开门,马荣要用脚踹,被刘仓拉开。刘仓对屋里人说:“何大叔,队里的筋饼丢了,你开开门,让我们查一查。不光查你一家,别的人家也都查了。”门开了一条缝,马荣闯进屋,他把屋里看一遍,没啥可疑的地方,便下令:“翻!”

何家的柜子是娶肖艳华时打制的,保存得很完好。柜里被马荣翻个底朝天,没有发现筋饼的痕迹。柜底有几件精致的首饰,留住了马荣的目光,他心里一阵发热,还是忍着手痒看着首饰被英子收回去。

马荣把人撤走,出门时看了看两眼红红的肖艳华,大声说:“臭野鸡,拉胯子好受了,现在才知道哭,妈啦巴,以后还有你哭的时候。”说完摔上房门,又带人搜查孙广斌和瞎爬子家,一无所获。他还要继续搜下去,吴有金派人把他们叫了回去。

吴有金颓丧地说:“别费劲了,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现在是火烧眉毛,先考虑怎样把事情对付过去。”他嘱咐马荣:“工作组来,不能提丢饼的事,如果说出去,对咱们没好处,工作组认真起来,我们就有倒霉的。”

马荣用手拍拍脑门子,粗声说:“我们不说,怕有人说,被搜查的那些人家都知道丢筋饼的事,妈啦巴,就怕他们嘴快。”

吴有金想埋怨马荣的政治觉悟不高,马文在旁边说了话:“我看没啥屁事儿,马荣查得那些人说话没份量,工作组不会信。再者说,那些人见到工作组,躲还来不及呢,没人敢乱说乱动。”听了马文的话,吴有金的心放松一些,他说:“先不考虑那些,咱们抓紧眼前的事,立刻给工作组准备好吃的。肖艳华当了野鸡,不能让她给大家做饭了,还得找一个既能干、手脚又麻利的妇女,做饭干净还要快。社员少吃一顿没什么,一天不吃也饿不死,工作组可不能饿着。”吴有金指示马荣:“筋饼不能白丢,偷饼的人是和社会主义对着干,想在咱刘屯搞破坏,这是阶级斗争。你的目光不要光盯着有问题的人,也有藏在无产阶级内部的坏蛋。等工作组走了,你的任务还是查,坚决把偷饼的人查出来!”

刘屯起得最晚的是孙胜才,搜查他家时,他正蒙头睡大觉。马荣把他从被窝里拎起来,他还以为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孙胜才刚想交待是老黑让他报的信儿,没等他说话,老黑站到他头前,低声告诉他,队里的筋饼丢了,马荣是来搜筋饼。孙胜才长呼出一口气,小眼珠滴溜溜地跟着马荣。等马荣走后,他又钻进被窝,但是,再也睡不踏实,总觉得伙房丢筋饼的事和他有牵连。他后悔不该去大食堂,更后悔不该给王召弟报信儿。他开始抱怨老黑,心里说:“都是老野出的坏心眼,让我当螳螂子,以后挨整的准是我。”

孙胜才越想心里越没底,仰着身子在凉炕上犯愁。

太阳光通过破损的窗户照进屋里,孙胜才感到饿,心里琢磨:“要是往常,大食堂早开饭了,现在开饭的钟声为啥还不响?”又一想:“伙房里丢了筋饼,今天的早饭肯定不会早,说不定让吴有金给取消了。”孙胜才不起炕,把破棉被往身上裹裹,对自己说:“管他呢,被窝挺暖和,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渐渐地,孙胜才睡起了回胧觉。当他被噩梦惊醒时,已经到了中午。饿得受不了,急忙穿上衣服去了大食堂。

肖艳华被撵出大食堂,吴有金和马文商量补充人手,他俩都认为方梅合适。

方梅年轻,体格又好,做饭不成问题。但是,孬老爷坚决不同意。他告诉儿媳:“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没饭吃饿大家,小肚子都稀瘪,别人能挺咱也挺,到大食堂找好的吃,闲话一串一串的。”方梅也说自己有吃奶的孩子,腾不出精力,没接这差事。吴有金最后决定,先让二姑娘顶肖艳华的角色,临时把贾半仙也派进去,还叫来吴小兰,帮助添柴加火,人多力量大,先把工作组的饭做好,别误了大事。

刘屯的社员吃到早饭已经是偏晌,孙胜才夹在领饭的人们中间。以前领饭,孙胜才总是抢在前头,今天,怕马文注意他,才主动往后缩。孙胜才伸手去领大饼子,马文没给他。孙胜才不离开,还伸着手等,吴有金把他拉出来问:“一上午你干啥去了?”孙胜才以为吴有金又当他惹了祸,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啥也没干,在家睡觉了。”吴有金把他推出房门,没好气地说:“回家继续睡吧!大食堂没有你的饭。”孙胜才站在门口哭叫:“我要饿死了,你凭什么不让我吃饭?大食堂的大饼子,人人有份儿,把我那份儿给我。”吴有金让他闹烦了,开了大食堂的门,孙胜才挤进大食堂。吴有金问他:“你知道为啥不让你吃饭吗?”孙胜才用力摇头,把泪水摇到鼻子上。吴有金说:“人们都忙着春播,连公社领导都来支援,你倒好,躺在炕上睡大觉,还想在食堂吃大饼子?吃屎都没有!”孙胜才被吴有金骂得直瞪眼,畏缩着身子找个板凳坐下来,他嘴里不说话,两眼往四处张望,看见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大饼子,他不停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大人们把分到的大饼子吃完,他把目光投向小孩手里,小孩分得少,也都吃光了,孙胜才把目光收回。感到肠子在拧劲,再也忍受不了饥饿的痛苦,冲到领饭的窗口前,对着里面喊:“吴队长,我得和你说道说道,我睡懒觉你不给饭吃,瞎爬子也没出工,你怎么给她大饼子吃?”

吴有金瞪他一眼:“瞎爬子眼瞎,你要瞎了也给你大饼子。”

孙胜才又说:“刘军也没瞎,他也不干活,你为啥让刘氏给他领大饼子?”

吴有金没瞅他,大声说:“我就给他领了,就是不给你,你爱咋地就咋地,有法自己想去!”

孙胜才觉得吴有金这样理直气壮,是和自己比得不恰当有关系。他想了想,又喊起来:“我不跟成份好的比,总比刘宏达强吧!他和刘占山都逃跑了,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吃大饼子,你为啥不让我吃?”

李淑芝听孙胜才提到的丈夫,赶忙领着哭啼的刘喜离开。刘占伍走到孙胜才跟前骂了句:“你个稀屎痨,不是人揍的,早就该饿死你!”孙胜才看刘占伍走远了,他小声嘟囔:“美你妈个屁,你才不是人揍的,刘屯人都知道,你是摸蛤蜊摸出来的。”

吴有金仍然不理睬孙胜才,孙胜才见人们吃完饭陆陆续续地往外走,他故意闭了眼,想缓解腹中的饥饿,但是,没有奏效。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社员们已经走光了。孙胜才哀求吴有金:“吴大叔,求求你吧!把剩下的大饼子给我一点儿,我饿得实在受不了!”

吴有金装作没听见。

孙胜才见吴有金无动于衷,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他看了看放在菜板上的菜刀,想拿过来剁吴有金。但是,孙胜才没敢这样做,而是跪在地上,举着双手乞求:“吴大叔啊,马三叔,求你们给我点儿吃的吧!我不要好的,有吃剩的给点儿吧!”

马文站到孙胜才跟前,用手托着孙胜才的下巴,把他掫起来。孙胜才抬头一看,马文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他。孙胜才两腿发软,身子往下瘫。马文把他拖到大食堂门口,边关门边告诉他:“这里没吃的,在这赖着,屁用不顶,要找吃的,你去找饲养员老逛。”说完,门被“咣”地一声关上,马文用锹把把木门从里面顶牢固。

孙胜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向街上走一边骂:“狗娘养的马文,你欺负人!老逛是喂牲口的,你让我去找他,我才不去呢!要当牲畜你去当,别以为我不识数。”他虽然这样骂,心里还是活动起来:“以前剩下的大饼子都扔进牲口圈,今天或许有人扔。管他那些呢,只要有吃的,不饿肚子比啥都强。”孙胜才来到牲口圈,没有找老逛,而是先查看了牲口槽子,没看见大饼子,发现了豆饼块儿,拿起来放在嘴里。豆饼块儿虽然硬得难啃,但是味道很不错。他从牲口槽子里面往外挑,一只手往嘴里放,另只手往衣服兜里装,看见老逛走过来,转身离开牲口圈。

孙胜才重返街上,又到井边喝了水,肚子饱胀一些,精神也旺盛起来。他不愿回家,又没地方去,到队里的柴垛旁拉泡稀屎后,回到街上闲逛,边走边嘟囔:“好你个吴有金,等老子当队长那一天,先饿你两天,让你跪着和我要吃的。”他又骂马文:“三老狗,你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把人家的老婆按在面板上,说人家是王八头,你倒像模像样的。你和肖艳华没少在大食堂偷油吃,凭什么不让我吃大饼子?你用不着张狂,等你犯到我的手里,我也让你吃马料。”孙胜才骂起社员们,觉得在他挨饿的时候没人管,都拿起大饼子大嚼大咽,还有人故意馋他。以前,村里人有吃的总会分他一点儿,现在没有一个人可怜他,他觉得乡亲们全变坏,没有一个好东西。孙胜才在心里说:“有一天让你们都挨饿,看着我一个人吃好的,馋得你们流口水。

孙胜才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胳膊被人掐住,定神一看,是老黑。孙胜才转身想溜,老黑不放,孙胜才哭丧着脸问:“你想干啥?”老黑笑了笑,孙胜才觉得他的笑非常恐怖,急着摆脱他,但是没有老黑力量大,被老黑拽到道边。

老黑问:“吴有金和马文为啥不给你饭吃?”孙胜才说:“吴有金那个王八蛋说我没出工。”老黑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不出工的也不光你一个人,哪个人都吃饭了。他们是针对你昨天惹的祸,变着法整你。”孙胜才说:“我昨天也没干啥呀!筋饼又不是我偷的。”

老黑说:“你还敢说没干啥,马文在伙房里和肖艳华干好事,你把他老婆找来,闹得全村都炸了锅,紧接着丢了筋饼,到现在还没查出来,你这祸闯得还算小?”

孙胜才立刻反驳:“是你让我去报信儿的。”

“叭”的一声,孙胜才挨了一个耳光。老黑横眉立目:“咋地,你干了坏事还赖别人?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孙胜才捂着被打红的脸,委屈的泪水流出眼窝,他想离开老黑,老黑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老黑说:“我打你嘴巴子,是让你清醒清醒,马文收拾你,他就不是打嘴巴子了。你让他丢了丑,他老婆差一点儿没了命,你说马文恨你不恨你?因为你,队里又丢了筋饼,吴有金能不能放过你?别说不让你吃大饼子,以后你连西北风也喝不上。现在他们还没找到机会,等你栽到他们手里,马文会剥你的皮!”

老黑的话,让孙胜才更加害怕。

老黑又说:“你害怕也没用,得想办法,你爹不在家,没人护着你。”

孙胜才没了主意,他哀求老黑:“你办法多,帮我想想。”

老黑笑着说:“其实办法还是有,就你而言,小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爹的心也不在家里,你也不是没看见,他总往瞎爬子那里跑,你没顾虑,人走家搬。我看刘占山就挺能耐,这里不好过,他就换个地方。”

老黑说完,放开孙胜才,跟着春耕的社员去种地。

孙胜才没心去干活,耷拉着脑袋回了家,把家里看个遍,除去两床破被也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他拽着破被嘟囔:“老犊子光琢磨自己的好事,这个破家,我早就不爱呆了!”

嚼着豆饼的孙胜才把破被捆成卷,低声叨咕:“刘宏达、刘占山那样的都能出去混,我怕啥?男子汉大丈夫到哪都吃饭。刘屯这个破地方,我看着就生气,等我在外面混出个样来,让吴有金仰着头看我。”

孙胜才夹着行李离开刘屯,趟过刚刚化开的小南河,奔火车站走去。他要去清河煤矿,因为他听刘占山说过,矿食堂的发糕掺了糖精,又甜又香,刘屯的大饼子没法比。而且那里的女人不穿裤子,漂亮极了,和刘屯的村妇不一样。刘屯的女人太难看了,一脸尘土,缝着补丁的裤裆几乎拖到地上。

第十九节

孙广斌从大山窝水库工地回来,一进门儿就觉得不对劲儿。屋里非常零乱,散放在炕上的破衣烂袄被尘土包裹,仅有的一个木箱敞着盖,箱子露着底,两个辨不清颜色的枕头和几双糊着泥巴的破鞋堆在旁边。他到灶前看看,灶膛里的柴灰湿漉漉的,灶旁连一根柴禾也没有。他打开残缺不全的苇席锅盖,往锅里瞅了瞅,铁锅锈迹斑斑,看得出这个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生火了。孙广斌心里有些不安,叨咕出声音:“这屋子很长时间没人住了,胜才去哪了呢?可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啊!”

他到处打听孙胜才的去向,问了半天儿,也没问出个结果。孙广斌去求贾半仙:“大仙妹妹,你帮我掐算掐算,我家胜才去哪了?”贾半仙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对他说:“我算了,你儿子远走高飞,你三年两年见不到他。”

孙广斌又担心又窝火,无精打采地往家走,在街上碰到孬老爷。打算再问问,又想到孬老爷很特性,知道的事也不见得说,问也白问。他和孬老爷打个招呼继续往家走,没想到孬老爷主动叫住他:“你不是想找儿子吗?不用找了,他丢不了,很可能去了清河煤矿,那地方很远很远的。你不用着急,孙胜才该回来那天,他就回来了。”孙广斌不相信孬老爷的话,苦着脸点个头。孬老爷看出他的心思,又说:“现时下来说,我的话你应该相信,我看着他夹着行李,一直往南走,走得一颠儿一颠儿的。”

听了孬老爷的话,孙广斌的心踏实一些,先去队里领粮食,又到甸子上捡些干树枝,准备回家生火做饭。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一个人也得吃饭哪!大食堂已经解散,想吃饭就得自己动手了。

大食堂解散后,社员们从队里领回一些粮食,重新生火做饭。领粮那天,贾半仙和吴有金发生口角。贾半仙要孙二牛那份粮,吴有金不给,贾半仙问:“我家二牛回来吃什么?”吴有金说:“回来再发给你。”贾半仙不相让:“那时队里没粮食,你用啥给?以后再出民工的,你给不给粮?”吴有金没好气:“你怎么知道队里没粮?没粮就没粮,再出民工又怎的?给不给粮你管不着,少在这捣乱!”

最后还是贾半仙让了步,她连一粒粮食也没多领。

孙二牛是和孙广斌一起从大山窝水库回来的,孙二牛负了伤。从山上滚落下来石头,把他的右小腿砸成骨折,虽然没断掉,但是走路很困难,伙计们把他送回工棚,让他在工棚里养伤。工棚没有床铺,大家都是席地而睡。夏天气候炎热,蚊虫又特意看中他那条红肿的伤腿。孙二牛躺不住,他也一声不吭,看不出忍受腿疼的痛苦。那条伤腿不敢着地,他从伙房捡回个烧火棍拄着,帮着伙房烧火。做饭的师傅看他老实,又非常勤快,常把油水大的饭菜盛给他,工期一满,孙二牛比从家里出来时胖了很多。

马向勇用马车把孙二牛拉回村,贾半仙见丈夫成了瘸子,放声大哭:“我的天哪,这是谁做的孽?一个大活人走时好好的,回来就残废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孙二牛拄着棍子,乐呵呵地往屋里走,贾半仙挡在门口不让进,站在门外大声喊叫:“我得找吴有金讨个说法,不能这样拉倒。孙二牛去大山窝水库那天,我就算到了,凶多吉少,吴有金非得让他去,怎么样,又让我算对了。孙二牛出了事,让吴有金养着,我家没有粮食吃。”

贾半仙这样闹,也就是为多领点儿粮食,大食堂解散也是因为粮食不足。刘屯人都感觉到,分的这点儿粮要想吃到上秋那是根本不可能。好在已经进入夏天,野菜满地都是,谨慎的人家为了省粮,早早就吃起野菜团子。李淑芝做野菜团子很有办法,她把野菜攥成团儿,在玉米和谷糠的混合面上滚,皮薄馅大,孩子们也爱吃,只是菜团子光撑肚子不抗饿。贾半仙没吃野菜,粮食消耗快,她已经看到了自家的粮食危机。

在街坊邻居的劝说下,贾半仙把孙二牛安顿到屋里,然后带着一肚子怨气到队里找吴有金要粮。吴有金没在队里,她打算去吴有金家。

一个女人也往吴家那边走,贾半仙紧走几步,从后面追上这个女人。看到不是本村人,但是有些面熟,她又想不起是谁。对方先说话:“你是贾家的闺女吧,听说嫁给孙家了。”

贾半仙说:“是呀,我看你面熟,怎么想不起是谁呢?”

女人说:“离开刘屯十几年,已经老了,说起别人你不记得,还记得刘家有个叫刘辉的小男孩吗?”

贾半仙停下脚步把女人从上往下认真地打量一遍,然后用手挽住她的胳膊:“唉呀!看出来了,你是刘三嫂!不显老,还没多大变化。刘三嫂,你怎么总不回来看看啊!”

刘三嫂说:“唉,改嫁的女人,还回来干啥呀!”

贾半仙问:“你这次回来一定有要紧事吧?”

刘三嫂说:“是挺要紧的,都是为了儿女。刘辉也不小了,还没成个家。前些日子,他跟工作组到刘屯来,相中了一个在伙房烧火的姑娘,说挺俊的,一打听是吴有金的闺女。这孩子小时候我见过,挺招人喜欢,长大了我就不知啥模样了。后来让兰正书记给过了话,吴有金也没说同意不同意,我那儿子急得不行,让我探个信儿。这不,我这就去吴家。唉,儿子大了,啥心都得操。”

贾半仙听刘三嫂也是去吴有金家,而且是提亲。儿女婚姻是大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吴家去闹,肯定没有好结果,惹急了吴有金,不但不给粮食,还会被轰出来。

她和刘三嫂一起走到吴有金的大门口,贾半仙撒个慌:“刘三嫂,你自己进去吧,我还有点儿急事,不能陪你。”说完一直住前走,走过几家门口,她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地回了家。

刘三嫂站在吴有金的大门前往院里看,吴家房门紧关,想往院儿里走,又觉得腿脚很沉重,踌躇中,看到一个小男孩开门走出来,她硬着头皮向院子里走去。

工作组来刘屯支援春耕,刘辉也跟了来。因为丢了筋饼,肖艳华又出了事,吴有金让二姑娘和贾半仙来大食堂做饭。她俩是新手,面对那么多人张着嘴等饭吃,两个人都显得手忙脚乱。工作组吃不上饭,大家都着急,胡永泉派年轻的刘辉到伙房督促。

刘辉在伙房里比比划划,又让这样做,又让那样做,弄得贾半仙和二姑娘无所适从。咋呼一阵子,然后对蹲在灶边烧火的吴小兰产生兴趣。

他站到吴小兰身边,用一些干部习惯的腔调说:“喂,小同志,火烧得很不错嘛。”吴小兰抬头瞥他一眼,觉得年轻男人的目光很奸邪,吴小兰没理他,继续向灶里加柴。

刘辉弯下身,帮助吴小兰往灶里送柴禾,还故意转到吴小兰的对面,把吴小兰审视一遍,然后问:“你是哪家的?”

吴小兰把脸扭向一边,没有回答他。

刘辉做了自我介绍:“你不用怕,我也是很普通的干部嘛,都是**的好学生、好战士,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不要把我看得了不起。我原来也是刘屯的,后来搬到朱家湾,虽然从小就离开刘屯了,我不会忘记刘屯的父老乡亲,刘屯的广大革命群众还都记得我。我叫刘辉,在公社做事,是工作组成员。”吴小兰听到面前的这个人是刘辉,脑子里立刻反应出抓走二倔子的朱世文。她站起身,把跟前这个年轻人偷偷打量一遍:此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五官也比较协调,除去身上的刁残和奸猾以外,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穿戴比村民们齐整一些,胸前的衣兜里像模像样地别着一杆钢笔。

吴小兰转身离开伙房。

刘辉在后面喊:“哎,小同志,你怎么走了?你还没完成烧火任务呢。”

吴小兰头也没回,疾步走出大食堂,刘辉嘟囔:“现在都提倡妇女解放了,她还这样害羞,以后我得领她见见大世面。”

刘辉从贾半仙那里打听到,这个姑娘叫吴小兰,是吴有金的闺女,不但长的好,而且读过书,是刘屯喝墨水最多的。他对吴小兰有个大致了解之后,本来发痒的心就像着了火,脑子里全是吴小兰的影子,连大食堂为工作组新烙的筋饼也觉得没有味道。他特意找到兰正,求兰正给他当媒人。

兰正听后哈哈大笑:“刘辉呀刘辉,我看你小子总想走桃花运,到现在一朵花也没摘到,你看中不少大姑娘,各个都飞了,现在又看上了吴有金的千金,还不知那丫头啥想法。行了,我给你过个话,成不成我可不打保票。”

工作组走后,兰正派通信员把吴有金叫到大队。由于这阵子刘屯没少给大队添乱,吴有金怕兰正被惹急,心里很发怵。但是兰正让他去,又不能不去,无奈地对自己说:“挺着挨尅吧!”

吴有金硬着头皮来到书记办公室,低着头站在兰正靠椅旁边,等着领导发落。

兰正稳坐在太师椅里,翻翻材料,看看报纸,好象忘了吴有金的存在。

吴有金站也不得劲儿,坐又不能坐,还不能走,觉得比火燎屁股还要难受,心里嘀咕:“这个兰正,有啥话你快说,我照办就是了,你别让我在这活受罪行不行?”

兰正慢慢地把报纸和材料收拾好,又整齐地放回原处,他直直腰,慢条斯理地说:“老吴同志,今天请你来是谈点儿私事,旁边有椅子,你坐下吧。”

吴有金总算松了一口气,赶忙说:“兰书记,有啥事你就说吧,能办到的,我一定照办。”

兰正问:“你家小兰多大了?”

吴有金听兰正打听自己的女儿,心头掠过一阵惊喜,急着回答:“虚数十八,还很不成熟。”

“十八不小喽,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死对头,该让她找对象了。”

吴有金原以为兰正要给吴小兰找点儿差事,没想到兰正给她提对象,心里的惊喜一扫而空。兰正瞅着吴有金,吴有金又一想,闺女也不小了,大队领导关心她,也算对吴家高看一眼,便说:“我也想到,早点嫁出去也省一份心,只是没有合适的。”

兰正说:“我给她介绍一个好样的。”

吴有金连连点头:“那当然好,兰书记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

兰正笑了笑:“那当然,不然我也不扯这个。小伙子的家庭条件在十里八村算是数一数二的,长相吗,说不上好也谈不上赖,能说得过去。姑娘找婆家,不是吃人样子,主要是成份。他是贫农,两个爹都是贫农。亲爹早死了,有个后爹也是扛大活出身,不存在历史问题。本人思想进步,工作积极,每次政治运动都走在前头,现在,大小也算个公社干部,非常有前途。”

吴有金心里暗暗高兴,觉得兰正介绍的这个女婿太可心了,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迫不及待地问兰正:“你快说说,小伙子是哪个村的?”

兰正跟吴有金要过烟口袋,自己卷了一棵烟。吴有金看到兰正故意磨蹭,急忙给他点着。兰正抽了几口,把烟尾巴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说:“这个人吗,说起来你能认识,是你们村出去的。变化快呀!小时候看不出啥出息,几年功夫,大变样了。”

吴有金很迷惑:“刘屯这些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谁去公社当干部,这个小伙子会是谁呢?”

兰正见吴有金瞪着眼胡猜乱想,他又笑起来,边笑边说:“老吴同志,不要想了,给你半天时间,你也想不出来。我告诉你吧,昨天你还见过这个人,他和你家小兰也见了面,你家小兰怕羞,撇下人家自己走了。小伙子看中了小兰,才让我做个大媒人。他叫刘辉,他爹叫什么,我就记不清了。”

吴有金听说是刘辉,热得沸腾的心马上浇了凉水,心里说:“这个被兰正说得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不就是抓走二倔子的朱世文吗?”想到朱世文狗仗人势的样子,吴有金产生一种非常厌恶的感觉,他告诉兰正:“这个人我早就认识,已经更名改姓叫朱世文了。”

兰正说:“认识更好,认识更好,咱不管他改姓不改姓,都是无产阶级内部的人。怎么样,找这个女婿该可心吧?”

吴有金并不可心,怕卷了兰正的面子,又不好直说。他支支吾吾:“说可心吧,也不好说。”吴有金又摇摇头:“只是这个人的品行不好摸透,又叫刘辉,又叫朱世文的,叫人不好接受。”

兰正提高嗓门儿:“我说老吴同志,你是个痛快人,今天怎么没有痛快话呢?他更名也好,改姓也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什么时髦人家就姓什么嘛,只要立场坚定,思想进步,就是好青年。”

兰正的话果真起了作用,本来想打退堂鼓的吴有金心里产生矛盾:“刘辉毕竟在公社当干部,又是工作组成员,政治上肯定差不了。”但是,吴有金又多出个心眼儿,他要向兰正问明白:“我听说工作组里有很多人是在公社帮忙的,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国家干部。”

兰正听了吴有金的话,沉思了半天儿,然后用手指慢慢地敲打桌子边,敲着敲着,他忽然笑起来:“哎、我说老吴,你的心倒挺细的,我还没想到,你就想到了。刘辉的确在公社帮忙,但转干也是早晚的事。他每次运动都走在前头,敢于斗争,公社正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吴有金怀着疑惑和非常矛盾的心情回到家里,苦闷了三天,也没拿定主意。后来他想到,女儿的婚姻大事应该和老婆说一说,这是他破天荒地想用商量的方式和王淑芬说话。

盛夏时节,昼长夜短,吴有金吃完晚饭,天还没黑,孩子们都到外面去,他倚在炕上合了眼。王淑芬把饭碗收拾完,他又把眼睛睁开,很不自然地叫了声“淑芬”。王淑芬觉得奇怪:从嫁给吴有金那天起,吴有金就没叫过她的名字,今天是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没等王淑芬答应,吴有金又用生硬的口气说:“哎,你歇一会儿,我和你商量个事儿。”

王淑芬很纳闷儿:“这个家从来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什么事也没商量过,难道一起生活多半辈子的丈夫还会改变禀性?”王淑芬没吭声,停了手中的活计站在吴有金的对面。

吴有金说:“有人给咱小兰提亲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要是别的事,王淑芬肯定不参加意见,听到是闺女的婚姻大事,她还真的要管一管。王淑芬问:“是谁提的媒?”

吴有金说:“是兰正。”

王淑芬摇着头说:“你们男人的事,我可能不太懂,但是兰正给小兰保媒,我还是信不过,他了解那个小伙儿吗?”

吴有金说:“不用了解,其实这个人咱们都认识,就是刘辉。”

“是他,他不叫朱世文吗?”

吴有金说:“姓啥叫啥都无所谓,论长相吧,那小子也说得过去。家庭吧,虽然和他妈改嫁,后爹也是贫农,朱家也不拖累他,政治上也没问题,出身好,又是干部。”

王淑芬问:“你答应兰正了?”

“没有,我跟兰正说回家商量商量。”

王淑芬猜想丈夫心里有疑虑,如果丈夫说的和想的一样,早就拍定了,决不可能回家商量。她故意问:“你挺满意这门亲事?”

吴有金皱着眉头说:“这刘辉吧,从哪也看不出毛病,只是他的品行不太好,不用说别的,就凭他对待二倔子那一出。”吴有金点着了烟袋,他又说:“还有,马文和马向前都知道二倔子是刘辉抓走的,他要当了咱家的女婿,这事可够别扭的。”

王淑芬说:“按理说吧,小兰也大了,找个婆家,咱也净了一份儿心。这刘辉吧,他的母亲挺不错,他爹是刘宏达的堂兄,人也挺根本。刘辉又是干部,吃供应粮,跟了他,咱小兰饿不着。如果不出二倔子那档事,这门亲戚也做得。现在这事挺难办,要不叫小兰和他见个面?听听孩子的意见。现在不是以前了,婚姻大事,应该让她自己做主。”

吴有金把烟灰敲在炕沿上,站起身说:“他们见过面了。”

“啥时候?没听小兰说过,咱小兰啥态度?”

吴有金说:“我也说不清楚,兰正提起这门亲事,我当时心里很乱,也没细问。”

王淑芬见丈夫提上鞋要出去,她问了句:“你出去干啥?”

吴有金说:“这事挺麻烦,和马家有关联,咱们又是亲戚,不太好办。兰正那边还等着回话,我想听听她姨父的看法。”

自从马文和肖艳华的奸情暴露以后,马文一直没敢登吴有金的家门,偶尔碰到一起,王淑芬也不给他好脸色。丈夫要和马文商量吴小兰的婚事,她虽然没有明确制止,但心里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骂马文:“那个三老狗,一肚子花花肠子,和他能商量出什么好事?”

不长时间,马文来到吴有金家,马向勇一瘸一拐地跟了进来。马文进门就嚷:“兰书记提的什么屁媒,瞎胡闹!有好样的他不提,把个刘辉整出来。刘辉是个什么东西,更名改姓,都不知是谁的种。我算看透了,他们刘家没一个好货,那个刘强死皮赖脸地缠着咱小兰,这个刘辉又要娶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做他妈美梦吧!”

马向勇劝他:“三叔,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啥事得从长计议。”

马文瞪着马向勇:“你别说屁话,刘辉害死的人是我亲哥哥,马向前的亲爹,你知道不?”

马向勇说:“三叔,说你别着急,你就别着急,冤有头,债有主,该谁的咱就和谁清算。我二叔的确是刘辉抓走的,这些我也知道,但是抓我二叔的也不是刘辉自己,刘辉是执行胡永泉的命令。这事吴大叔能理解,兰正让他抓人,他敢不抓吗?”

吴有金用非常不满的眼色看了看马向勇。

对于马文和马向勇来到家里讨论吴小兰的婚事,王淑芬非常反感,更讨厌马向勇那种拿腔拿调的样子,什么事先搬出一大堆理论。她说:“有啥事说啥事,别拿你吴大叔打比方。他请你们来,是让你们拿个主意,你们说,这门亲事是成还是不成?”王淑芬的话还真的把马文叔侄问住了,一阵寂静之后,马向勇开了口:“依我看,这门亲事应该成,我拿出几点意见供你们参考。这一、刘辉出身好,社会关系清白,这样的人以后受不到冲击,可以安稳过日子。二、刘辉思想进步,积极向上,勇于站在运动的前头,可以从历次运动中得到好处,能有一个好前途。三、刘辉是干部,虽然现在不是正式的,早晚也会是。当了干部吃官粮,一辈子饿不着。现在,大姑娘都想找当官儿的,咱也听说过,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都能娶十**的大姑娘。那姑娘图个啥?还不是跟着享福。咱小兰嫁了当官儿的,咱们也有了后盾,说句俗话也能借着光。把话说回来,如果咱们在公社有亲戚,我二叔就死不了。至于说马向前恨刘辉,那也是暂时的,亲戚做成,心里的疙瘩慢慢地就解开了。”

马文反驳马向勇:“我看你说得都是屁话,就刘辉那德性,一万年也当不上大官儿,小兰想跟他享福?没那好事!”

马向勇笑了笑,脸上的赘肉在笑中拉紧,他说:“德性有啥用?助人为乐当不了饭吃,把别人整趴下你才能坐稳靠椅。自古以来,溜须拍马叫能耐,现在,把溜拍和斗争利用在一起才叫能耐,刘辉能巴结胡永泉,就是真本事。”

吴有金装了一袋蛤蟆烟,狠狠地抽两口,又把烟灰狠狠地磕在炕沿上,沉着脸说:“我总觉得刘辉品质不好,小兰真的跟了他,背骂名不说,还怕过不到一起。”

马向勇走到吴有金跟前,把炕沿上的烟灰抹到地下,然后摇晃着身子说:“现在,也有讲品行道德的,那都是虚假的东西,举个简单的例子,足可以说明问题。如果刘辉的亲爹和胡永泉打生死架,刘辉准帮助胡永泉,不光是他,别人也一样。为了生存、为了吃饭嘛,一些人还要活得好一点儿,形势逼迫这样做。道德谁都会讲,做起来就不一样,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

马文大声问:“不讲道德,也该讲良心吧?我二哥没少给刘辉大饼子,连我也给过他,你看他抓我二哥时的狂样,哪还是个人?把大饼子喂狗,狗还晃晃尾巴呢,总不会反咬一口吧?”

马文叔侄在吴小兰的婚事上产生矛盾,吴有金更觉得心里没谱,他把目光投向老婆,王淑芬背过身做起了针线活。

马向勇又说:“我再说个事儿,可能吴大叔和我婶儿都不爱听。小兰也该嫁人了,不然她和刘强在一起混当,闲话少不了,还兴许出难看的。”

王淑芬停了手中的活,转过脸,没好气地说:“别把话扯得太远,刘强和小兰不会有别的什么事。我看这门亲事成不成还是听听小兰自己的意见,别人就别瞎操心了。如果小兰同意,咱们就让兰正告诉刘辉,她不愿意,别人也不能强求。”

刘辉自从那次见到吴小兰,真的是朝思暮想,连睡觉都不安稳。他专程去了一趟黄岭,问兰正:“吴有金也该回话了,这些天,怎么没见他家里来人说亲呢?”

兰正说:“哪有女方找男方的?你得主动上门。我跟吴有金说了,看来他没啥意见,能不能把吴小兰抓到手,还得看你的本事。”

刘辉回到家,死磨硬泡非让他妈去一趟刘屯,主动到吴有金家去提亲。

刘三嫂到了刘屯,住在李淑芝家。她没改嫁前和李淑芝家处得非常好,李淑芝经常接济失去父亲的刘辉。

刘辉从朱家湾出来,特意打扮一番,从胡永泉手里借来一件干部服上衣,衣兜上别了俩钢笔。裤子是老式,一抿腰,没有前开门,裤裆肥大,配上一双顶开花的旧布鞋,显得不伦不类。他来到李淑芝的家门口,为了让婶婶一家高看,故意摆动胳膊,挺胸抬头,迈着方步进了李淑芝的家门。

李淑芝家里没细粮,用玉米面烙成小饼,又在房后障子上摘了豆角炖土豆。她把饭菜端上桌,很抱歉地说:“三嫂,实在没办法,没啥好吃的,这顿饭就将就吧!”

刘三嫂对李淑芝的盛情招待非常感激,她说:“吃完大食堂,哪家的粮食也不充足,能吃到这样的饭就很不错了,跟你要好的,你也没有啊!”

刘辉只吃了一个饼子,然后对李淑芝说:“告诉你老婶儿,我平时不吃这些,到哪个小队去,他们都得给细粮,大米白面都吃腻了。”

李淑芝赶忙说:“是的,是的,你是干部,到哪都吃得开。今天晚饭你还在我家吃,我叫刘强到东小河子网些鱼,咱们大家都改改馋。”

刘三嫂问:“怎么没见到小强?这孩子长成什么样,我怕是认不出来了。”

李淑芝说:“就是走对面,你也不见得认出来。这孩子,长个傻大个,挺壮实,就是没心眼子,不如咱刘辉聪明。他在黄岭修水库,晚上才回来。”

刘三嫂吃完饭,把话转入正题:“哎、强他妈,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吴有金的丫头也该长大了,听说挺好看,不知是不是本份孩子?”

李淑芝已经看出刘三嫂母子的来意,想到吴小兰和刘强的交往,心里也产生一些顾虑,但她还是实事求是地向刘三嫂作了介绍:“要说这个孩子,真是吴有金夫妻的福分,不但长的秀气,还有文化,懂事理。这孩子又贤惠,又有孝心,手又挺巧的,谁要有这样的媳妇,那就是前世修来的。”

刘辉听到这,心里又一阵激动,他督促刘三嫂赶快去吴有金家,恨不得马上就娶到吴小兰。

刘三嫂约李淑芝一同去,并且说:“王淑芬一向尊重你,你的话有份量,这事经你嘴提出来,吴家就不好驳面子。”

李淑芝摇着头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我说不上话。也不知啥原因,我们家和吴家闹得挺别扭,已经好长时间没来往了。我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我不能去吴有金家。”

刘辉要和刘三嫂一同去,刘三嫂没同意,对儿子说:“你冒冒失失的,先在你老婶儿家呆着,我去探探信儿,看看人家的态度。”刘辉急着去见吴小兰,没听他妈的话,刘三嫂去不久,他也跟到吴有金家。

在吴有金家里,没见到吴小兰。吴小兰和刘强一样,在黄岭水库的工地上。

夕阳西下,水库工地上的建设者们都在收拾工具,收工后的吴小兰和刘强一起往家走,他俩连说带笑,忘了饥饿和疲劳。吴小兰问刘强:“你说,这个水库修成了干什么最合适?”刘强不假思索地回答:“养鱼。到秋天甩下一网,涝出来的鱼够咱全村吃。”吴小兰拍打着刘强,笑着说:“你总是忘不了吃,可别学孙胜才,不是琢磨吃,就是拉稀屎。依我看,水库修成了,主要用作灌溉,把旱田变成水田,种水稻,年年高产,还有细粮吃。”刘强也跟着笑:“说我认吃,你也说到吃了,看来吃饭还是最大的事情。但我觉得,咱这地方不缺水,主要是怕涝,水库把水圈起来,鱼虾少不了。到那时,水库里漂着小船,我们坐在船上,旋网扔进水里,鱼儿欢跳,水鸟吹唱,我们的家乡成了北方江南了!”

天色变得麻黑,路上没有行人,吴小兰往刘强身边凑了凑,挽住他的胳膊,把脸贴在刘强肩上,低声说:“刘强,以后干活留点力气。全水库的人,你的土筐最大,装得最满,你就不怕累坏了?”

刘强说:“累不坏,力气就是这样,你越用它,它就越有。我看不惯偷懒藏奸的人,他们也不知留着力气干啥用?”

吴小兰说:“将来成家了,你把力气都拿出来,小日子一定差不了。”

刘强愉快地笑着:“吴小兰同志,脑子里还有资产阶级思想,自私自利。每一个有理想的革命青年,有力量就得用来建设社会主义,只有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日子好了,个人的日子才会好。有句话家喻户晓,叫大河涨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

吴小兰突然松开刘强,跑向路边的树丛,一只野鸭见她扑来,拍着翅膀飞起,树丛下露出一个草窝,里面有七个野鸭蛋。刘强让吴小兰撩衣服,想帮她把野鸭蛋装进去。吴小兰说:“先别拿,留个记号,等野鸭下的蛋多了,咱们再来拿。”刘强告诉她:“野鸭不会回来了,它的窝一旦被人发现,它就会换个地方。”

刘强撩起吴小兰的衣角,把野鸭蛋往她怀里放。吴小兰红了脸,用手轻轻推开刘强,小声说:“松开手,看看掀到哪了。一个大姑娘,怀里揣着一堆野鸭蛋,进了村子怎见人?”刘强甩下上衣递给她:“用它包,不会影响姑娘的漂亮形象。”

吴小兰坚持不要野鸭蛋,她说:“你家已经吃了野菜,你装回去吧,让你奶奶和你两个弟弟尝个新鲜。我家总比你家强,虽然要啃点儿青,还不至于饿着。”刘强把野鸭蛋装进衣兜里,对吴小兰说:“要不是天快黑了,咱俩从树丛中回家,说不定还会捡到野鸡蛋呢。”

吴小兰瞅着刘强笑笑,她说:“那可不行,天这么晚了,从树丛里回家,让人看见,说不定会说出难听的,咱俩还是顺小道快点儿回家吧。”吴小兰说着,蹦蹦跳跳地跑在刘强前面。忽然,她转过头来说:“哎,刘强,我给你唱支歌怎么样?”

刘强问:“啥歌,电影插曲?”

吴小兰说:“不是,是我自己编的,你听不听?”

刘强加快了脚步,大声说:“唱吧,旷野无人,你放声唱吧!我爱听。”

吴小兰唱:

弯弯的小路通往家乡,

我在这里尽情歌唱。

美好的生活从这里开始,

灿烂的明天充满阳光。

春色来到了,

迎接丰收的金黄,

弯弯小路通向大道宽又长。

弯弯的小路通向远方,

我在这里尽情歌唱,

纯真的情谊在这里扎根,

幸福的花儿在这里开放。

星星升起了,

迎接火红的太阳,

弯弯小路通向自由的殿堂

吴小兰一路欢歌进了村子,在村口,她向刘强做个鬼脸儿,两人分开走,各自回了家。

进了家门,吴小兰觉得屋里的气氛不对劲儿。在大食堂遇到的那个男人坐在她的家里,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老妇人。老妇人把吴小兰上上下下看个遍,看得她很不自在。

吴小兰从父母的眼神中知道了咋回事,她转过身,推开房门往外走。王淑芬追出去,吴小兰走得快,转眼间就没了踪影。王淑芬在门前喊:“小兰,你回来,饭都好了,等你吃呢,天已经黑了,你还去哪呀?”

夜色中,吴小兰走走停停,她不知往哪里去。

找刘强吧,黑灯瞎火的,又觉得不是时候。她在刘强家门前站了站,踌躇地扭转身,去了老姨家。

自从马文出事以后,王召弟病情明显加重,起不来炕,连喘气都显得吃力。吴小兰进了屋,抓住老姨的手,王召弟欠了身,然后又躺回原处。用微弱的声音对年幼的小霞说:“看锅里还有剩饭没有,你姐姐肯定饿了。”

吴小兰老姨病成这个样子,悲伤地流了泪,牵过小霞的手,抚摩她的头发小声说:“别找了,姐不饿。”吴小兰问老姨:“姨,你吃点啥没有?”王召弟嘶哑着声音:“啥也吃不进,喝点米汤还想吐。”吴小兰说:“姨,你还得让我姨父套车去县里看看,不能再耽误了。”王召弟说:“上次你领我去了之后,又去了一次。城里的大夫说,还是要养着,按时吃药。问我还有药没有,我说上次开的药我没舍得吃,还有呢。那个大夫又开了药,咱手里没钱,没有拿,反正上次开的药还剩着,我慢慢吃吧。”

听了老姨这段话,吴小兰心里特别难受,她想埋怨老姨两句,看到老姨虚弱的病体,又不忍心说出口,只好说:“老姨,可不能心疼钱了!药必须按时按量吃,不能省,会耽误病的。”

王召弟让吴小兰帮着翻了身,拉住她的手不松开,流着泪说:“你姨父看我活不长了,找来贾半仙掐算一下,问她是不是得了邪病,或者撞到哪个冤鬼。贾半仙看了半天儿,也没说撞到谁,她也没了辙,只是说,熬到腊月底就能见分晓,如果活到过了年,这病就有治了。我寻思着,到过年还早着呢,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爷了。”

吴小兰劝老姨:“别信贾半仙,那都是迷信,你还是把心放宽,抓紧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俩正说着话,马文撞进来,看见吴小兰也在屋,他气冲冲地说:“你爹也不知咋想的,愿意把你嫁给刘辉,说他是干部,屁!狗屁不是。那小子是什么东西?穿着人皮,不干人事!你爹准是吃了**药,分不出好赖。”您正在/>

吴小兰刚要解释,马文又说:“我以前就说过,刘强不是好东西,你们不相信。现在刘辉和他妈就住在刘强家,他们是一家子,都是一路货。”马文从水缸里舀瓢凉水,看一眼王召弟,喝一口,连水瓢丢进缸里,用手抹了嘴,声音明显提高:“刘强早就整屁事儿,想把咱小兰划拉到手,他巴结不上,又整出他的本家哥哥。以为刘辉在公社混几天,就不得了。这吴有金中了邪,专听马向勇的话,以为嫁了当官儿的就有饭吃。那刘辉算个屁官儿?要是我,别说让那小子进家门,一棍子打出去!”马文见吴小兰愣着眼看他,激动的情绪平和一些,告诉吴小兰:“我听说刘辉去了你家,就觉得不对劲儿,随后跟去了。听你妈往回喊你,我就进了屋。刘辉那个王八蛋在屋赖着,我没给他好脸色,也许他知趣,灰溜溜走了。你说他去了哪?去了刘强家。这两个小子在一起,准是整屁事儿,还在算计你。”

吴小兰虽然对姨父的话非常反感,听到把刘辉撵走,她的心轻松很多,安慰老姨几句,转身出了房门。王召弟吃力地仰起头,隔着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吴小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几场大雨过后,秋天悄悄来临,地里的玉米灌饱浆,高粱也红了脸。用糠菜填肚皮的社员们又看到了粮食,人们在甸子上割野草的同时,三五成群地烧起了青玉米,一些胆子大的人还偷着往家拿。

刚开镰,吴有金被叫到大队,兰正开口就问:“老吴,今年的粮食总产估算出来了吗?”吴有金说:“让会计算一下,估计今年的产量赶不上去年。”

“什么?”兰正拍着桌子喊:“老吴,你不要太保守。今年土地做了深翻,没有大灾害,苞米棒子必须比去年大,你回去想办法,一定要超过去年!”

吴有金低着头刚要迈出门槛,被兰正叫住:“老吴,别忙走,我给你家小兰提亲的事,时间也不短了,你该有个痛快话,那个刘辉已经等不及了。”

吴有金不愿得罪兰正,只好说:“这门亲事我挺满意,只是我家丫头不进盐酱,说什么也不愿见刘辉。我想孩子还小,以后再说吧!”

吴有金这样说,兰正觉得很失面子,拉下脸问:“这么好的条件她还不同意,想找啥样的?”没等吴有金解释,兰正说:“马荣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你家小兰一直和刘强勾搭着,都不小了,你老吴可要慎重。小兰吧,容易感情冲动,分不清是非,你这当家长的可要为儿女的前途着想,站在政治的高度把住感情关。”

吴有金说了句气话:“都在一个队里干活,她又长着两条腿,不好管哪!”

兰正沉着脸说:“你这话就不对了,自己的女儿管不了,你怎么管好一个小队?我看你还是思想有问题,那是很危险的。”

自打吴有金来到大队,兰正就没给他好脸色,情绪低落的吴有金转过身子说:“兰书记,没有其它事我就回去了,正在秋收,小队里还有很多事。”

兰正把吴有金叫回办公桌前,对他说:“你有事,我还有事呢,大干社会主义,我们当干部的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一分钟也不能轻闲。大山窝水库建设已经进入攻坚阶段,你们小队还得增加一个人去大山窝,这件事马上就落实。”吴有金为难地说:“马向前的工期也快到,还得派人把他换回来。现在也不知怎地,让谁去大山窝,谁就打怵。”兰正问:“你们小队还有多少劳力没轮到?”吴有金说:“基本都轮到了,有的人轮了两次。又有一拨小青年长大,他们身子骨都挺单薄,就刘强体格好。周云当书记时,他就应该去工地,让周书记给拦了回来。”

“为什么?”

“周云说他岁数小,把他留下来改造乱坟岗子。”

兰正说:“那是以前的事,周云考虑他还不是成年人。他不比你家小兰小吧?可以考虑让他去。”

“他行吗?”吴有金有些疑惑:“去大山窝水库的都是贫下中农,肯干力量,积极分子。刘强是上中农,让这样的人去大山窝水库,我怕影响不好,咱们负不起政治责任。”

兰正把阴沉的面孔改成笑脸:“老吴啊老吴,说你守旧吧,你还不承认,现在不比从前了,大山窝水库越来越艰苦,不能光让贫下中农去牺牲。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团结过来也可以进入我们无产阶级阵营的。修水库是为了国家建设,人人有责。”

吴有金说:“刘强他爹还有政治问题,是从跃进营逃跑的,如今下落不明。”

兰正哈哈大笑:“我说你老吴,你是一会糊涂一会明白,既然这样,就该管管你的闺女,别让她和刘强接触。但是,修水库是另一码事。你知道大山窝水库的现状吗?不光是活累,而且吃不饱。别的大队派去的人,别说是上中农,连地富子女都派去了。光让成份好的去,上哪找人?”兰正瞅了瞅吴有金,脸色变得严肃,声音低沉有力:“让刘强去大山窝,也能断了他和小兰的来往,刘辉求我的事,你还是往心里走走,该做主的就得做主。”

刘屯的秋天,寒流来得早些,庄稼还没收完,大地就覆盖了一层白霜。白霜包裹的土房子里,李淑芝为儿子打点行装,天刚亮,刘强踏上去大山窝工地的路程。

第二十节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王召弟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一天黎明,她悄悄离开人世。

王淑芬扑在妹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没有照顾好妹妹,内心愧疚,在妹妹上路前,她要陪妹妹几天。

她认定妹妹的死和马文有直接关系。王召弟活着时,马文对不住她,死后一定要隆重发送。马文没办法,只得按她的要求去做。

马家在房前支起炕席,搭了个简陋灵棚,停尸七天,王淑芬让马文和马向东轮流守灵。

自合作化以来,政府主张丧事从简,社员们也认识到这个主张好,过去那种设灵棚大吹大唱的陋习基本废除。但也有一些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妇女,他们心中的迷信思想和等级观念根深蒂固,觉得阴间和阳间的情况一样,搞得排场越大,闹得越响,亡者得到的社会地位就越高。马文家用破席支起的灵棚虽然显得陋小和凄凉,也算破了例。

王召弟没照过相,吴有金让老黑画一张。老黑画三太爷画得好,在村里很有名气,给人画像还是头一回。

画神仙比较容易,根据老黑的喜好和画技,胡乱描绘即成,因为神仙看重的是贡品,不在乎模样。画人不能张冠李戴,即使不像本人,也得差不多,最起码要分清性别。老黑用毛笔在白纸上画了三张,和王召弟一对照,没有一张像她。吴有金抽出一张说:“就这么着,像不像,做笔成样,人已经死了,再托生不定是啥呢?”

挽联是刘笑言写的,毛笔字非常工整,给被寒风吹得颤抖的简陋灵棚增添了几分色彩。

上联是:破迷信,走阴间大道越走越宽。

下联是:存信仰,登权贵阶梯越登越高。

横批是:永垂不朽。

前来吊唁的八先生忍不住笑,有人让他念一念,他摇摇头。王显富说:“别看内容,谁知道写的啥?都是糊弄死人的事,字写的好看就行。”吴有金则说:“一个疯子能写出什么好的?扯两条黑布挂在那就不错,白浪费笔墨。”

王淑芬要求马文做一口大花头棺材,让妹妹在阴间有一个好的住所,木料要松木,黄花松最好。因为黄花松抗腐烂,妹妹的房子能长久。但是,全村也没有这样的木料,让马文遇到难题。贾半仙劝王淑芬:“棺材里只是临时住所,她还要重新托生,她一走,再好的棺材也是白白埋在地里。”王淑芬让了步,同意用别的木料代替,但必须厚实。

老黑给马文出主意:“甸子上的树在大炼钢铁时砍得差不多了,没有几棵能用的。大树倒是有,就是南岗子的大柳树,让吴队长派几个人把它伐了,打多大的棺材也用不了。”马文和吴有金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可是派谁去伐树又成了大问题。大柳树挺邪性,很多倒霉事都能连上它,躲都来不及,谁敢砍伐它?

老黑胆子大,他说:“鬼怕恶人,没啥了不起的,要是刘强在家就好了,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又舍得力气,拉锯就需要这样的人。我不信邪,只是我的膀子受了风湿,疼得拿不起锯片。”

孙二牛也来帮忙,吴有金问他:“你的腿能不能吃硬。”

“能。”

吴有金说:“你伐过树,经验丰富,给你几个人,快点儿把南岗子上的大柳树伐了,用它打棺材。”

孙二牛领着小青年去了南岗子,刚想下锯,就被撵上来的贾半仙拽着往回走。

贾半仙跑得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囊囊地对丈夫说:“说你傻,你真不精,吴有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大柳树成精也不是一天两天,惹它的人哪个得好了?你还想砍伐它?它没倒,你先完蛋!你不想活,我和有望还想活呢!”

别人看到贾半仙拉走孙二牛,也都收锯回村。吴有金只好放弃伐树的念头,让马荣到各家借一借木板,请二木匠攒了一口棺材。

王淑芬的另一个要求是给妹妹哭十八包。

哭十八包必须专业妇女,普通人哭不下来,而且哭十八包必须一气呵成,如果不连贯,在阴间的效果就不好。

马荣提出让贾半仙试试,贾半仙不客气对马荣说:“你少放屁,要哭让你老婆哭,我没那个嗓子。”

刘屯的老年人几乎都知道哭十八包是什么样子,但具体怎样哭,谁心里也没谱。人们把目光投到二姑娘身上,觉得她和老黑在一个屋里吃饭睡觉,也能沾上灵气。都说外来的和尚有真经,这二姑娘是外地来的,或许她能行。二姑娘果真没辜负刘屯人的期望,爽快地答应了马文的请求。不过有条件,那就是哭一个包马文给一瓢高粱米。她说那是规矩,如果少给一瓢,十八包都白哭。还说阴间认钱不认人,少给一瓢米,就有一个小鬼得不到好处费,王召弟就有一关过不去。如果把关的首领发了怒,一用力,就会把亡者扔到阎王爷的水牢里。

马文答应了二姑娘的要求,用最小的瓢崴了十八瓢高粱米送到老黑家。二姑娘也不敢马虎,在家先练习两遍。有些词她忘了,有些词她根本就不会,闭着眼瞎编一些,哭着顺口了,便胸有成竹地去了马文家。

刘屯人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人死后也不太平,在通往阴间的路上到处是荆棘,处处有恶鬼挡道。阴魂在通过十八道关口时,必须买通守关厉鬼,这就需要钱。这种钱不能用阳间的货币代替,只有烧黄纸,黄纸烧成灰变成阴间货币才有效。哭包人每哭一包,随手烧一卷纸,把纸灰包起来,放进亡者旁边的泥盆里,这就表示冥币送到亡者手中,再由亡者在阴间实施贿赂。

二姑娘坐在王召弟的身边哭唱:“大路无限长,天空无限高,灵魂瓢幽幽,阴间走一朝。”唱到这,她把手中的纸用烛火点燃,放在地上烧着。又哭唱:“烧了第一包,前面关卡到,扔下买路钱,放她走大道。”二姑娘把烧完的纸灰包好,非常慎重地摆在泥盆里,又继续哭唱:“天空星光照,江河水滔滔,长虹跨两岸,卫士凶又彪。”她烧纸,又哭唱:“烧了第二包,魂灵要过桥,交了过桥费,她又过去了。”

……

二姑娘哭完十八包,如卸重负,看着风吹飘舞的烟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告诉马文:“这盆灰千万保存好,在出殡那天,让马向东在街上把灰盆摔碎。”还特意嘱咐:“必须一次摔碎,否则,王召弟的魂灵就走不好,对摔盆人不利。如果死者的魂灵生了气转回来,马家以后要出乱子。王召弟是因为她丈夫占别人媳妇的便宜气死的,就怕再有人占你马家媳妇的便宜,出了麻烦事,还得破财免灾。”

二姑娘说出这样的话,马文极为反感,也看出二姑娘还要勒索他。他当着二姑娘的面对马向东说:“一个屁灰盆,用点力气就摔碎了,省了两瓢高粱米,我给你闷干饭,没屁钱用她破这破那的。你要摔不碎就是屁蛋,以后当王八也没人管。”

来马家吊唁的人不少,都在灵前烧了纸,表达对亡者的思念,和马家有些交往的妇女还要大哭一场。李淑芝也来吊唁,她跪在王召弟灵前,默默地拿出烧纸,慢慢地把纸烧化,两串真情悲痛的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她非常谨慎地用手擦掉。不知是怕别人看到,还是怕惊动刚刚上路的亡灵,她做的一切都是无声无响。李淑芝烧完纸,刚要起身,突然被守在身边的王淑芬紧紧抱住,两个女人抱头大哭。

灵棚被寒风吹得摇晃,挽联飘摆,豆油灯挣扎着,烧过的纸灰被吹着在墙根旋转,女人的哭声格外悲泣。

出殡选在清晨,马向东接过灰盆举过头顶往地下摔,不知是心里紧张还是其他原因,一个瓦制灰盆竟没有摔碎,气得马文用脚踹,飞起的烟灰沾满全身。

灵车上了街。马向东举灵幡,马文跟在车后。走到何荣普家门口,马向东突然停下来,马荣命令吹鼓手对着何家用力吹。

何荣普家房门紧闭,连院门也用绳子绑着,尽管灵车停在门前,鼓乐喧天,何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当地习俗,灵车从家门口路过,是很不吉利的事,通过前各家都往门口撒草木灰,以示祛邪免灾。灵车通过时,也不吹打哭叫,根本没有停在他人门前的道理。马荣这样做,是想惩罚何荣普。

自从得知王召弟病重,何荣普夫妻处在悲哀和恐惧之中。何荣普在家里发脾气,在队里却是一声不吭,常常一个人蹲在道边发愣,稍有一些响动,都会把他惊起。肖艳华更是感到自责和无奈,她流泪,泪水洗不去委屈和耻辱。她感到下腹胀痛,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就要临产了。肖艳华生过几个孩子,大多夭折,面对即将出世的小生命,她并不高兴,而是多了恐慌和忧愁。

王召弟出殡的前一天,一个小生命在何家降生了,肖艳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婴时,她的心一直往下沉。痛苦折磨她的身体,悔恨啮咬她的心灵。她俯视孩子,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她从心里呼叫:“我做了孽,上天都不饶恕,生下这个孽种,难道还要让罪孽在何家扎根吗?”

肖艳华非常明白,这女婴是马文播下的种,从面容和脸型上看,几乎成了马文的再版。这一切,何荣普也看出来了,他呆坐在妻子身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孩子。肖艳华心里有愧,把孩子推到丈夫跟前,泣声说:“这是个孽根,你把她送到乱坟岗子,在大柳树旁边,挖个坑埋了吧!”

一直沉默的何荣普突然抬头盯住肖艳华,痴呆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愤怒,他拍打自己的前胸,用极其痛苦的声音说:“你不要再提乱坟岗子,更不要提那棵大柳树,行不行,行不行啊?”

肖艳华惊讶地看着丈夫,何荣普慢慢地低下头,声音变得无力:“大柳树下埋着一个不知姓名的淹死鬼,咱家的灾难都是他引起的,坑死我了!别提它,别再提它。”

肖艳华理解丈夫的苦衷,深知丈夫遭人欺负是和那个淹死鬼有关,她见丈夫仍然盯着孩子,怯声说:“要不把她送人,她好歹也是一条命,给她一条生路吧!”

何荣普把目光转向妻子,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响起了鼓乐。他从门缝看,灵车停在他家门口,院里落着撒进来的纸钱。何荣普气得在屋里转,忍无可忍,他从墙角操起平时砍柴用的斧子。

东屋,英子让何大壮教她认字。

这几天,何荣普不让两个孩子出门儿,以免在节骨眼儿上遭惹是非。两个孩子都听话,老实呆在家里。马文家操办丧事,姐弟俩没往心里去,鼓乐队在家门前吹吹打打,他俩也不知咋回事,只当是听热闹。何大壮想出去看,英子阻挡他,父母嘱咐过英子,这几天一定要看住弟弟。

何大壮听到外屋有响动,推开门一看,父亲红了眼,手里握把斧子要出去。何大壮立刻摘下挂在墙上的镰刀,迅疾抢在前面。肖艳华滚下地,挣扎着用身子挡住门,发疯似地喊:“英子,拦住大壮,千万别让他出房门!”又用手抱住丈夫的两条腿,哭着哀求:“要砍你先砍我,千万不能出去,咱们大人可以豁出去,大壮有个闪失,我们怎么交待?我们惹不起他们哪!”

何荣普僵直地站在房门里面不动,肖艳华继续哭劝:“是我造的孽,把我砍了吧,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干啥呀!”

刚刚生过孩子的肖艳华,身子很虚弱,经过一阵折腾,她的体力已经不支,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就停止了,抱着何荣普的双手渐渐松开,身子仰躺在寒风刺骨的门缝边。

灵车离开何家的门口,鼓乐声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何荣普推开房门,在院子里站着,目光直呆地跟着远去的灵车。纸钱在院子里被寒风旋起,玩笑似地在他身边飞舞。何荣普看不到这些,也看不到在地上呻吟的妻子,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忘了眼前的一切,更忘了过去的一切。他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宽广,他独在其中,他很孤独,又觉得很愉快,他觉得脚下不是土地,而是一片云,软绵绵的,云彩带着他飞,飞到九霄云外,那里空空荡荡,那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人欺负他……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何荣普的白日梦幻,寒风激得他一阵哆嗦,回到屋子里,看见英子抱着母亲失声痛哭。

何大壮手里握着镰刀,寸步不离地跟着何荣普,愤怒的眼神告诉他,只要父亲说话,他就会冲出去拼命。

刚到世上的女婴哇哇嚎叫,撕人肺腑的哭叫声仿佛悔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无情的上天让她过早地接受人间的磨难。

何荣普把英子和大壮推到东屋,他坐到肖艳华身边,一双手放在女婴身上。肖艳华心里发慌,问丈夫:“你想干啥?”何荣普不吭声,两只手从女婴身上缩回来。女婴不停地哭叫,声音嘶哑,肖艳华顾不得管她,流着泪对丈夫说:“不管咋样,她也是一条人命,你可不能胡来。你真恨她,把她扔到甸子上,有人捡了,算她命大,没人捡,饿不了几天她就死了,如果遇到狼,死得更快,咱也断了一份念想。”

何荣普仍然不说话,肖艳华更着急:“你到底想咋样?依着你,啥都依着你,你说话呀!”

何荣普靠在墙上,两串泪从他毫无表情的眼里流下来,无限悲痛地说:“别让她哭了,喂喂她吧!”

太阳升起,阳光驱赶肆虐的寒风,刘屯人用悲痛的心情送走了王召弟,而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并没给刘屯的任何人带来欣喜。

埋葬完王召弟,吴有金被招到大队,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旦兰正提起刘辉求婚的事,他该怎样答复。

开始,吴有金觉得刘辉还算可以,因为吴小兰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王淑芬也站到闺女一边,吴有金也改变立场。特别是刘辉三番五次地找兰正,让兰正给吴有金施加压力,吴有金更觉得刘辉是个赖皮,从心里鄙视他。吴有金已经想好,如果兰正再提这件事,就说小兰刚刚死了姨,心情一半会儿调整不过来,让刘辉别等了。好姑娘有的是,像他那样的好条件,在别的队挑一个吧!

吴有金去了大队,兰正并没提吴小兰的事,而是问他:“你们队为啥完不成交粮任务?”吴有金也搞不清为什么,只是说:“今年的粮产没有去年高。”

兰正板起脸:“我说老吴同志,你得想办法提高产量,想办法再上交些粮食,这不但是产量的问题,而是光荣的政治任务。”

吴有金态度非常诚恳:“兰书记,不是我不想多交,实在是交不出来。队里的粮食已经送上去了,还有一部分交给了大队,除去留下的牲口料,小队一粒粮也拿不出,连种子都没留。”

兰正说:“小队没粮,各家应该有吧?”

听了兰正这句话,吴有金把脸拉长:“遵照上级的指示,小队只给社员分了点儿暂时的口粮,个别人家多一点儿,那也是捡秋的,没多少。”

“多少也是粮吗,都要收上来!收多收少是实际问题,收不收是态度问题。任务要完成,大队也要储备一些,明年全大队还要吃饭吗。你不能光顾本小队的利益,总是拖大队的后腿。”

吴有金为难地说:“有粮的户也不多,大都是王显富那些仔细人家,像刘晓明、王显财那样的户,他们储不了几粒粮食。”

兰正的态度非常坚决:“不管是啥样的户,只要有粮食都得交上来,这是支援国家建设,支援全世界的革命事业,支援亚非拉。我们过上美好生活,不要忘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不要忘记抗击美帝国主义的兄弟国家。你知道不?现在台湾穷得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他们吃不饱饭,饿得皮包骨,蒋光秃还叫嚣反攻大陆,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回到和台湾一样的贫穷中。我们能答应吗?坚决不答应!我们要用粮食支援前线部队,狠狠地打击敌人!”

兰正的政治教育,吴有金听进去的并不多,因为他拿不出粮食,正在发愁。吴有金从裤腰上解下烟袋,瞅了瞅,把烟袋锅塞进烟口袋里,抬起头说:“有粮的人家心都细,他们把粮食藏的严,不好往出要。”

“我说你老吴,你得学会做思想工作,让他们主动交出来。”

吴有金摇摇头:“我是大老粗,讲不清大道理,说不通他们。”

兰正不爱听这样的话,厉声说:“老吴同志,我们都是干部,要先提高我们自身的政治觉悟,打通我们的思想,只有这样,才能做通基本群众的工作。对于那些思想落后,或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个别人,也要采取一些强硬措施。对刘晓明、王显财那些人,决不能手软!刘占山和刘宏达那样的人家不能多留一粒粮食!”

兰正指示明确,但具体实施又非常困难,吴有金问兰正:“兰书记,别的队怎么搞的?大队有没有具体办法?”

吴有金把兰正问住了,他仰在靠椅上,向吴有金要过蛤蟆烟,慢慢地卷成烟卷,非常严肃地说:“你别管别的队怎样搞,具体问题具体对待,你让我拿具体办法,我都替你办了,还用你干啥?不要什么困难都往大队推,回去自己想办法。”

吴有金回到村里,先去了刘仁家。刘仁是吴有金的邻居,和吴家的关系很好,又是小队会计,很有计谋,吴有金把大队的指示告诉了他。

刘仁父母死的早,哥哥刘奇艰难地拉扯他,兄弟俩冬无棉衣,饥无食粮,实在熬不下去了,哥哥把刘仁过继给一个也不富裕的本家婶娘。安置弟弟后,刘奇逃荒去了省城,后来成了家。

婶娘无儿无女,把刘仁当做亲生儿子对待。但好景不长,刘仁十三岁那年,婶娘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去了生命,给勉强活下来的刘仁留下两间小土房。婶娘活着时,省吃俭用,让刘仁上过两年学,刘仁认识了一些字,并且学会使用算盘。刘仁个头不高,长得白净单薄,力气小,心眼儿多,村民们背后叫他“小白脸”。刘仁年轻时,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都没处成,渐渐地,他成了大龄光棍,再处的对象就不限于姑娘了。有寡妇、活人妻,还有跳槽的妇女。有的女人还在他家住过,觉得他很难相处,或者性格不合而结束,刘仁接近四十岁,仍然孤身一人。

刘仁听说兰正让吴有金在刘屯挖掘粮源,他还真有办法,但他认真地想了想,最终没有说出来。刘仁对吴有金说:“依我看,你还是把马文、马荣和向勇他们都找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办法一定有。”

马文和肖艳华的事被传出去,王淑芬总是用白眼看马文,吴有金也不像以前那样,把马文看得很重。他对刘仁说:“马文搞破鞋有一套,没见他干成正事。”

刘仁笑了笑,然后说:“亲戚里道的,不能看一时做了错事,应该从大局出发。我去把他们都请到这里,大家想个办法。”

马文来到刘仁家,见吴有金愁眉苦脸地坐在炕沿上,他大声说:“姐夫,这点屁事儿不用发愁,让马荣领人去查就得了!”吴有金没理他,马文知趣,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

马向勇和马荣跟着刘仁进了门。

马荣见到吴有金,故意讨好说:“妈啦巴,上级指示交粮,咱就得交,谁敢藏粮食,我把他脑袋揪下来!”吴有金冲他摆摆手,让他站在一边。

吴有金问马向勇:“你有啥主意?”马向勇在地下晃了晃身子,走到刘仁身边说:“让谁主动交,谁都会说没粮食,我看只有搜,搜查前不能让社员们知道,别让他们把粮食转移了。”

马文立刻补充:“我看行,搜多少是多少,没有那么多,也不能怨咱们,谁也不会生粮食。”

刘仁觉得时机成熟,他说了话:“我看兰书记也知道搜不出多少粮食,只要咱们按照他的指示认真做了,他就会满意,也好向上级交待。具体怎样搜法,大家看这样行不行?咱们用钢钎挨家挨户地向地下扎,就是把粮食埋在地里,也能扎出来。”

经过短暂的商议后,吴有金决定成立钎子队,由马荣任队长。为了不露掉每一户,又把钎子队分成四个组,四个组分别由马荣、马文、老黑、刘仓领头。

吴有金让马荣通知刘仓来开会,研究具体行动方案,特意嘱咐马荣一定保密,在统一行动之前,对任何人不准提搜粮的事。

马荣敲开刘仓家的房门,孬老爷把他拦在门外。马荣往屋里挤,说吴有金有重要事要找刘仓,孬老爷不让进,推着马荣说:“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老吴要找你就找,我家刘仓不在家,进屋你也找不到。”马荣着了急,瞪着眼睛问孬老爷:“刘老孬,你儿子不在家,干啥去了?是当逃兵了,还是叫人拐跑了?”

孬老爷说:“没有人拐他,听说要挨饿,他当盲流了,去得老远老远的。”

“妈啦巴,又一个逃兵。”马荣边走边说:“等哪天把他们都抓回来,送大山窝水库劳动去!”孬老爷不服他,指着马荣的后背嘟囔:“刘仓去过大山窝,你还没去呢,光知道瞎咋呼,自己吃得挺肥,身上的肉一堆一堆的。”

刘仓不在家,刘仁提出让羊羔子代替。羊羔子听说让他当钎子队的组长,高兴地跳起来,激动地在心里欢呼:“我刘永烈就是刘永烈,出头露面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搜查先从刘晓明家开始,羊羔子没查到余粮,他领人去搜查李淑芝家。

论辈份,羊羔子管李淑芝叫奶奶,他来到李淑芝家门口,直呼姓名:“李淑芝,把门打开!”

李淑芝开了门,看见羊羔子叉腰站在门前,非常威风,她不知咋回事,小声问:“羊羔子,这是咋地了?”羊羔子瞪起眼,斥责李淑芝:“你不要胡说,我不叫羊羔子,我是刘永烈。”

李淑芝揉揉眼睛,急忙改口:“是的,是的,刘永烈,刘永烈。我说大孙子,我家又犯啥事了?”

羊羔子非常威严:“谁是你大孙子?不许这样叫!对上级要称领导,我是当了干部的刘永烈,叫什么呢,就算平辈吧,以后称同志。今天是来搜粮,看你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粮食,如果有,一律上缴!”羊羔子见李淑芝站着发愣,叫吴殿发把她拽开,跺着脚对屋里喊:“刘志,刘喜,还有老太太都给我出来,我们马上开始搜粮。”

瞎奶奶把哭啼的刘喜拉到房山头,刘志出门骂一句:“狗仗人势!”羊羔子听到骂,装作没听见,心里说:“做为钎子队领导的刘永烈应该表现出有肚量,不能和小崽子一般见识,等他干了破坏社会主义的坏事,再让他尝尝我刘永烈的厉害。”

把李淑芝家里里外外查遍,又用钢钎把屋里屋外全扎了,柴禾垛也用钎子戳透,除去队里给的那点口粮外,一粒多余的粮食也没有。

羊羔子初战失利,无功而返,心里非常沮丧,抱怨马荣给他分配的任务不合理。让他搜查的人家,都是胆小如鼠,挤碎骨头也不出油的穷户。但他又不甘心,领着小组人员,去搜查刘氏家。

搜查何荣普家的是马文那个组,这是他主动要求的。自从在大食堂和肖艳华的丑事败露以后,肖艳华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马文再没见过肖艳华,他想借搜查之机接触她。另外,马文对何荣普存有刻骨的仇恨,怕别人对何家搜查有疏漏,他要亲自搜查,并且带了秤,心里说:“拨浪头,别他妈装老实,你那小心眼,准得往家偷着捡粮食,我用秤给你称,一粒粮食也别想多留。”

马文叫开门,刚想往屋里走,抬头看见门框上挂有红布条,他觉得挺奇怪,骂了句:“整他妈屁景,这年头哪还有生孩子的?”他站在门口大声喊:“何荣普,把老婆孩子都领出来,我们奉队长的命令,到你家搜查粮食。”

英子拽着何大壮从里屋出来,何大壮看见马文,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镰刀,被英子用力拽开,何大壮瞪着马文,跟着姐姐走出院子。

马文见何荣普夫妻没出来,用脚踹房门,然后就往里屋走,被何荣普挡在里屋门外。何荣普用身子抵住屋门,晃着脑袋对马文说:“这屋没粮食,粮食都在东屋,你随便搜,随便拿吧!”

马文踢着门说:“屁!你说粮食在哪就在哪?谁信你的屁话!把门开开,让我们搜!”

何荣普隔着里屋门对马文说:“肖艳华刚生了孩子,经不起风,我不能给你开门。”

“你不用瞎掰。”马文非常恼怒,大声说:“生个屁孩子,准是屋里藏了粮食,不敢开门。”他叫后面的人帮他推门,门开了,何荣普被推倒在门边。马文进屋一看,也感到惊讶,肖艳华躺在炕上,头上裹了毛巾,她旁边放着一个包裹得非常严实的婴儿。马文一摆手,和他一同进屋的人都退到东屋。他不顾何荣普在场,走到肖艳华头前,肖艳华扭转身,用手去抹脸上泪水。就在这时,受到惊吓的婴儿“哇”地大哭起来。马文的目光停在婴儿的小脸上,他的心一阵颤抖:“难道这孩子是自己的血脉?”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转身去东屋,告诉钎子组的成员:“把所有的粮食都放到一起,用秤约,多余的全部装走。”人们把何荣普家的粮食集中到一个麻袋中过了秤,马文掐着手指算了算,确实有多余的。

马文要装粮,何荣普上前阻止,问马文:“你按几口人算的?”马文说:“四口人,咋地,不行吗?”何荣普说:“现在我家五口人。”马文说:“屁!刚下生的不算。”何荣普说:“上边有规定,粮食按人头分的。”

马文觉得没必要分辨,把何荣普推向一边,拿过袋子让别人装粮。他站在肖艳华头边,瞪着眼睛告诉何荣普:“我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你家就得按四口人留粮,你有屁法自己想去。”

何荣普眼巴巴地看着马文领人把粮拿走,回到屋里,又看了看哭叫的婴儿,他的心就像被别人揪扯着。

马荣领人搜查刘占山家,刘占伍不给开门,被于杏花劝开。马荣瞅着刘占伍说:“妈啦巴,我是奉上级指示,例行公事,谁敢阻拦,就是对抗领导,是他妈反革命行为,没有好下场!”刘占伍用仇恨的双眼盯着马荣,马荣摸了摸脑门儿上的疤痕,一股怒火冲上心头,他叫过手下的人,喝一声:“翻!”人们翻箱倒柜,也没找出多余的粮食,又用钎子把柴垛挑开,还是没有。马荣离开时瞅着刘占伍骂:“什么摸蛤蜊摸出来的,都是瞎编,妈啦巴,是老逛弄出来的野种。”刘占伍听到骂声,也回敬一句:“别张狂老狗,有一天砸断你的狗腿!”

马荣这个组的下一个目标是老逛,当他走到老逛的地窨子时,转身退回来,摆着手说:“这个不用搜,一个穷光棍儿,妈啦巴,现在就没吃的了。”

折腾了一天,四个小组都回到小队,收获最小的是羊羔子,受到吴有金的严厉批评。羊羔子用钢钎在地上比划,不服气地说:“这几家油水太小,如果再给几家让我搜,一定能超过那几个组。”马荣说:“妈啦巴,你那点儿能耐,再让你搜查也白搭。”

马荣向吴有金汇报:“刘老孬从去年就往家捡粮,他过日子又细,家里的粮食少不了,只是搜不出来。这老家伙太奸猾,让他出一粒粮食,比吃他的肉还要难受。王显富兄弟俩也肯定有粮,就不知藏在哪,妈啦巴,依我看咱们再重新搜一次。”吴有金摆摆手:“算了,以后再说,今天搜多少就送走多少。”

吴有金让刘仁记了帐,然后让马向勇套车送到大队。刚要往车上装粮,贾半仙连哭带叫地找了来,指着老黑质问:“谁让你把我家的粮食装走?我没在家,看孙二牛老实咋地?你把粮还给我!”

吴有金呵斥贾半仙:“是我让他搜粮,多余的都得交出来!”

贾半仙大声喊:“我家不多,多余的那点儿粮是我刚从队里要出来的,也经过你的手。孙二牛上了水库,你们应该补我粮食。老黑家有粮,你们怎么没搜出来?”

老黑也不相让:“你个臭娘们儿别咬群,我家哪有余粮?”

贾半仙不仅会装神弄鬼,而且敢说话,惹急了也敢揭短。她冲着老黑大声喊:“你老婆刚哭完十八包,从马文那拿走了粮食,全村人都知道。”

老黑往贾半仙跟前跨一步,被马荣拉住。贾半仙也不示弱,她也往老黑跟前凑,指着老黑的鼻子喊:“别人怕你,我不怕,别觉得自己挺清白。我亲眼见过,你和二姑娘在家里吃筋饼。”

听说老黑偷了队里的筋饼,全场一片哗言。吴有金看着老黑,老黑就像打足气的皮球被人放了气,虽然嘴头挺硬,但是不如刚才那样威风。

吴有金不愿得罪老黑,更不愿把事情弄得太复杂,还怕惹出麻烦不好向兰正交待。他让人把贾半仙弄回家,然后宣布:“搜粮的事情到现在结束,钎子队解散,钎子队成员,明天到队里干活。”他还说:“现在虽然是冬天,但冬天不冬闲。我也看好了,闲着就惹事,不是男女往一起勾搭就是扯闲皮,干一些不利于社会主义革命的坏勾当。我们要利用这个冬天,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他告诉大家:“以后按出工给粮食,想偷懒就在家饿着。今天这些粮,谁也不能动,都得送到大队。以前陈芝麻乱谷子的事也别提了,从今往后,大队按定量给我们分粮。”

吴有金跟车去了大队,没找到兰正。大队会计告诉他,兰书记到下面去催粮,让他先把粮卸下,明天再来大队。

第二天,吴有金起得很早,在去大队的路上解劝自己:“昨晚送的粮,兰正一定嫌少,但是,也尽到最大努力了,再也挖不到粮,兰正爱咋办就咋办吧!”

吴有金到了兰正的办公室,低着头等着兰正发火。没想到兰正对他格外热情,不但没批评他,吴有金还受到表扬:“老吴同志,工作做得挺不错吗,对上级的指示就要雷厉风行,大队对你们的工作非常满意。钎子队是伟大的创举,要向全大队推广,还要当做典型汇报给上级。弄好了,会得到表扬和奖励的。”

吴有金是抱着挨批评的态度来的,受到兰正的表扬,一颗提着的心立刻松下来,脸上也露出欢喜。

兰正显得很高兴,告诉吴有金:“公社领导表扬了你们小队,说你们村的社员政治觉悟高,思想过硬,在大山窝水库表现突出,给全公社争了光,也有你这个队长的一份功劳啊!”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大红奖状,笑着说:“这是马向前的,回去送给他,马向前不但给你们小队争得荣誉,也给大队争了荣誉,很不简单!听说还跟县长握了手,直接接触到那么大的干部,真是光荣。还有接替他的刘强,干得也不赖。”兰正又拿起一张盖有红印章的表扬信,对吴有金说:“这是书面表扬,证明刘强在大山窝做出了成绩,经过外调后,如果没有家庭问题和历史问题,水库指挥部打算给他立功。”他把奖状和表扬信一同递给吴有金,表情深重地说:“要说刘强这小伙子真是一块好料,放到哪都干得出色。可惜呀!他的家庭总是出乱子,一切都毁了!不然的话,可是个非常有作为的青年啊!”

吴有金把奖状和表扬信拿回小队。

马向前看到大奖状,拿起就走,挂在家里最显眼的西墙上。他对前来观看的人说:“嘿、嘿也好,水库上的活是累点,那算啥?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咱从来没当过孬种。不是吹,县长和我握过手。”

羊羔子问他:“县长什么样,是不是又高又大,挺吓人的?”

马向前说:“县长和你想的不一样,他长得不高,胖一点儿,挺和气。”

羊羔子又问:“县长的手什么样?”

马向前搓搓手,骄傲地笑着说:“什么样,我也说不清,反正热乎乎的。”

羊羔子继续追问:“既然和县长握了手,就该在那干,你还回来干啥?”

马向前被羊羔子问得不耐烦,大声说:“在那干就在那干,有啥了不起?只要给饱饭咱就不回来。嘿、嘿也好,你不吃饱试试,饿你三天,你就跟大饼子叫爹。”

吴小兰在队里看到刘强的表扬信,从心里替刘强高兴。又听马向前说水库上吃不饱饭,心里又多了几份忧虑,想来想去,决定给刘强写封信,问问那里的情况,嘱咐他注意身体。

吴小兰回到家,把煤油灯移到炕稍的饭桌上,找出笔,给刘强写了信:

刘强(我真想说亲爱的),你好吗?

很长时间不见,我非常想你。你的表扬信送回家乡,我从心里为你高兴,你不愧是红旗下长大的青年,在哪里都能做出成绩。我从心里佩服你,并且向你学习。我也要在队里好好劳动,争取做出成绩,做建设社会主义的好青年。

刘强,你离家这么久,想我吗

……

刘强,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干活不要太豁命。听马向前说,你们那里吃不饱饭,是真的吗?你要想方设法多吃一点儿,干满工期,你就回来吧!

刘强,我在信中说了很多缠绵话,你不要笑话我,缠绵是女孩子的天性,不要说我小资产阶级情调,你要明白一个女孩子的心声。回来再谈吧,我在家乡等你。

祝你快乐。

×年 ×月 ×日

吴小兰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准备求人把它带到公社邮出去。正好公社来了两个人,吴小兰打算求他俩。但是,吴有金带回的消息打消了她的念头。吴有金告诉家人:“这两个人有一个我认识,他叫墨水瓶,是他和刘辉一起抓走了二倔子。这次,他俩被派来调查刘强,听说刘强在大山窝水库闯了大祸。”

吴小兰听完,她的头“嗡”地胀大,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家里坐着却不知是家。她想哭,没有泪,她想喊,没有声,只有咬破的舌头不停地滴血。

西北风吹着乌云布满整个天空,撕碎的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饥肠寡肚的人们躲进土房里,白茫茫的村庄冒出丝丝黑烟,空荡荡的旷野提示刘屯人,真正的寒冬到来了!

第二十一节

大山窝水库位于清河煤矿的东北面,离清河市三十公里。

群山环抱中,有一个方圆上千公里的大山窝,清河水静静地流过这里。大山窝下面地势狭窄,是天然筑坝的好地方,水库的设计者,选择在最窄的地方把清河拦腰截断。

这个由苏联专家和中国工程技术人员共同设计的大型水利工程,集蓄洪、发电、灌溉为一体,同时还担负着清河市和省城城市用水的历史使命。工程历时多年,不但调集众多的技术人员、工人,也动用了全省的民工,连劳改犯人也被派上来。建设者们凭着一副肩膀,硬是让大坝拔地而起。然而,工地上撒下的不仅仅是汗水,也付出了血和生命的代价。

刘强来到大山窝时,苏联专家已经撤走。中国人没被难倒,发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精神,要把大坝提前建成,让外国人睁开眼看看,到底谁是纸老虎!

刘强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用独轮车把附近山上的土石推到大坝旁边的副堤上。一千米的距离用土石铺成一条便道,便道有三米宽,勉强错过独轮车。便道两边是冰冷的河水,河水随着副堤的增高而加深。刘强刚到工地,周云就把他叫到领工的帐篷里。

帐篷里摆设很简单,一张条桌,四把椅子,地上是用草垫子铺成的四张地铺。周云问刘强:“这里的活非常累,你能干得了吗?”刘强笑笑说:“能干了。”周云告诉他:“这里和家不一样,吃的,睡的都不如家里。”刘强说:“没关系,我小时候啥都吃过,能填饱肚皮就行。睡觉更不成问题,给个地方我就能睡着。”周云点点头:“你的话我相信,但是有些话我先和你说明白,你要有个思想准备。现在,工程进入关键阶段,工期要争分夺秒,工作时间要不分昼夜。你年轻气盛,干活时要留点心,别往死里出力。”刘强知道周云这些话是为自己好,但他心里仍然有疑惑:“作为工地的负责人应该鼓励民工多干活,周书记为啥用这样的话告诫我?”但从周云的眼神中,刘强明白这些话是真诚的。

周云还告诉他:“为了监督民工和提高劳动效率,工地上设了一些监工。这些人是领导提拔的骨干,都是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而且有很宽的门路,你在干活中要和他们搞好关系。监工不干活,权利很大,他要看不上你,你就别想吃饱饭,甚至连睡觉也不让你安宁。”周云嘱咐刘强:“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一定帮助你。监工欺负你,你也和我说,我虽然管不了监工,他们也不会卷我面子。”

刘强从帐篷出来,来到他的住处,这是用苇席在山坡阳面支起的棚子。在白天,有阳光照射,里面还暖和一些,到晚上,里面的气温和外面一样。席棚里没有床铺,地上垫着厚厚的干草,八个人睡在里面。

刚上工地,刘强领了一辆独轮车,他推不习惯这种车子,装的又多,独轮车在便道上摇摇晃晃。民工们看到来了一个大个子青年,推着和他很不相称的独轮车,东倒西歪,走的挺快,纷纷把路让给他。运了几趟,独轮车经不起刘强的晃悠,“嘎吱”一声,散了架子,车上的碎石全部散落在道中。刘强刚要收拾,过来一个宽脸盘监工,问刘强:“你是新来的?”刘强一门儿心思修车,没顾得理他,监工生了气,上前拽刘强。刘强正忙,不自觉甩起胳膊,宽脸盘监工脚没站稳,仰身倒退几步,多亏另一个监工把他扶住,不然会掉到水里。刘强站起身,急忙去道歉,当他看清两个监工的面孔时,立刻缩回手。

宽脸盘监工眼角向下耷拉,眼皮长,使人感觉到,他每睁一次眼都显得很吃力。而另一个监工让刘强太熟悉了,他是麻凡。同时,麻凡也认出刘强。

“耷眼皮”声嘶力竭地喊:“臭小子,刚来你就搞破坏!想偷懒儿,弄坏车子,还想把革命监工推到水里去,这是阶级报复,反革命行为!你是哪村的?什么成份?”

刘强觉得这个人胡搅蛮缠,瞪着眼睛盯住“耷眼皮”。

“耷眼皮”差一点儿掉进水里,心存忿恨,倚仗自己的监工地位,决不肯就此罢休。他伸手去拉扯刘强,被麻凡抱住,强拉硬拽,把他弄走。

这一天,刘强力气没少费,运的趟数并不多,回食堂领饭,只给他两个窝头。刘强拿着窝头往工棚走,边走边吃,刚出食堂,两个窝头全部进了肚。他还觉得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口水,张开两手,强忍着。

和刘强挨铺的瘦高个民工小声问:“我们都领来吃的,你咋空着手?”刘强勉强笑笑:“我也领了,都进了肚子。”瘦高个问:“你领几个?”刘强说:“两个,没出食堂我就吃了。”瘦高个打开毛巾,把里面的两个窝头递给刘强:“我这里还有两个,你吃了吧。”刘强摆手表示不要。瘦高个说:“你不要见外,在外面都不容易,我们住在一起就是兄弟。你是刘屯的吧?我们离不远,我家在泡子沿,咱们两村相距也就十里地。做个自我介绍,我姓于,叫于占江,年龄比你大,你就叫我于哥,好不好?”

刘强还是不肯要,把窝头递回去,非常感激地说:“于哥,谢谢你,我不能要。现在伙食定量,谁也不多,我把你的吃了,你就得饿肚子。”

于占江一脸苦笑:“让你吃,你就吃了吧,我已经吃了。现在干活,按记件给窝头,别看我瘦,得到的窝头不比你们少,这里有窍门儿,你慢慢就会知道。只是有一条,你千万不要得罪监工,他们少给你记两趟,你就得挨饿。”

听于占江和周云说的道理一样,刘强信服地点点头。

刘强又吃了两个窝头,饥饿感立即消失,随之而来是疲劳和困倦,他闭了眼,挨着于占江睡在干草上,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朦胧中,刘强仿佛走入一个音乐世界,低哀的箫声如诉如泣。他翻个身,发觉于占江没在工棚里。忽然醒悟到,悲泣的箫声并不是梦幻,而是现实。茫茫夜色中,于占江在独自吹奏。

第二天,刘强用自己修好的独轮车推石土,不惜力气,推车的技术也比前一天熟练,跑得趟数比别人多。然而,他从监工手中领到的工票并不多,到食堂领饭时,还是两个窝头,又是于占江接济他。

刘强很纳闷儿:“自己的活比别人干得多,怎么领的窝头比别人少呢?如果说前一天和宽脸盘监工闹得不愉快,他在里面做了手脚,但是今天发工票的监工并不是他,难道他们通着气儿?不至于吧!”刘强左思右想,总是想不明白。

接连几天,刘强照样卖力推车,得到的饭票仍然比别人少,于占江再给他窝头时,刘强坚决不要,他说:“于哥,我知道这几天你并没吃饱,故意省下窝头给我,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干的活比别人多,为啥给的饭票少?”

于占江的瘦脸拉得很长,苦笑着说:“我这几天多领了饭票,也是暂时的,明天怕是不行了,领导看出破绽,要换监工。”

刘强一脸茫然,听于占江向他透露这里的秘密:“饭票是按趟数给的,多劳多得。不知你注意没有,很多人跑半趟,他们或把土石推到河里,或扔在道上。监工不下山,只管在山上记,跑半趟的总比你跑全程的趟数多。我也看出你的实着劲儿,让你胡干你也干不了,我就从监工那多要几个工票,故意多领几个窝头。”

刘强还是不解,心里问:“现在粮食这样紧,他怎能多要出饭票呢?”

于占江看着刘强,说出压在心里的话:“几天相处,我看出你这人挺正直,有些话愿意和你说。我身体弱,干活不行,唉,遭的罪就不用说了!亏得大家照顾我,我才没倒下。现在的监工曾经是我的学生,他人老实,懂人情,没把我这个老师忘掉,不管我干多干少,工票总是不少给。如果明天换了监工,就不知咋样,挨饿是避免不了了。”

刘强来到工地上,没少得到于占江的帮助,从心里感谢他。然而,在两个人的相处中,刘强只知道他善良,并没认真注意过他。现在,刘强认真地把他打量一遍:眼前这个奇瘦无比的高个子也很年轻,他身体很弱,如果风大就能把他吹到河里。因为瘦,他的眼睛显得很大,大得要从瘦脸上掉下来。他眼里饱含苍凉和悲哀,如果仔细看,苍凉的眼里流露着顽强和渴望。

刘强问:“您是老师?”

于占江说:“是的,我原来在中学教数学,负责四个班级。在前年,多说了一些话,被学校遣返回乡,后来就派我到了水库工地上。我从春天来到这,一直干到冬天,如果没人来换我,我还得干下去。”

刘强说:“你的身体还能坚持下去吗?队里应该把你换回去。”

于占江勉强笑笑:“这不能怨别人,都怨我自己。说前年吧,为啥偏要多说话呢?不说话对自己也没坏处,说了又有啥好处呢?当时就是管不了自己,该说的也说,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认识到,人活着,首先要管住自己的嘴。还算好,没说过火的,没定上右派,还有点儿自由,要不然就更惨了。来这里也是这样,别人劝我不要来,自己非要坚持来,工期到了,本应该换回去,自己不回去也就算了,非得说水库这里比家好。咱说这些话,自己觉得没什么,别人给汇报上去就变味儿了。我一直干完春夏秋冬,把山里的风景看个够,现在想回去,我们大队的领导说,让他在那干吧,一个光棍子在哪都吃饭,他不是说水库好吗,一直干到竣工算了。”

于占江见刘强听得挺入神,他又说:“唉,我这嘴,又啥都说了。我跟你说,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咋说话,每次想说话,我都咽回去,教训不能不吸取。我到水库这么长时间,一个工棚里住,都不知我是老师,遇到你,感到投缘话就多了。说句心里话,苦点儿累点儿我都能挺,只是受不了别人的歧视。我还想着我那个教学课堂,还想我的学生。也许我干不好别的,只会教书,见了学生我就快乐。”

提到学生,于占江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

不出于占江所料,换了监工后,于占江的饭票减少。

这个监工很负责任,办法也多。他联合三个监工,把运土石的便道分成四段,各段都有监工,谁也不敢在半路上把土石料倒掉,偷懒的人就无计可施。监工按土方计量,干得多饭票就多,吃不了可以换细粮。但是,这只是鼓励民工多干活,根本没有人挣到细粮。于占江身体弱,一天连两个窝头的饭票都挣不到,还经常受到监工的喝斥。这样一来,出力大的刘强得到的饭票最多。四个监工看刘强身高力大,又拼命干活,干脆不计他的趟数,也不计较他拿走多少饭票。

刘强把饭票分给于占江,有时领回来两人一同吃。

有一次,一个监工嫌于占江车里装得少,夺过铁锹,把于占江的独轮车装得满满的。于占江推不动,监工训斥他:“个头不矮,干活不顶用。你看看大个子刘强,不但装得满,跑得也快,一个顶你十个。你这样干,还想不想吃饭?”

刘强站出来替于占江说话:“人的力气有大小,你不能这样比,而能力可以从各方面发挥。他身体不好,欠下的活我替他补上。你知道不,他是老师,教过很多学生。让一个教书先生和我一样拼力气,说不过去。”

监工听说于占江是老师,刚才的凶气荡然无存,转过身去低声说:“你爱装多少装多少,反正我按车数记。”

刘强在工地上干了两个多月,表现非常出色。领导对他也很重视,又是标兵,又是红旗手,给了他很多荣誉。刘强不但自己没挨饿,连于占江也跟着吃饱。

在刘强之前,马向前得个大奖状,曾经受过县领导的接见,他给刘屯争了光。现在刘屯又出个大个子刘强,比马向前还能干,刘屯人在工地上有了名,领队周云也扬眉吐气。

天气越来越冷,工期也越来越紧,山坡上红旗招展,便道上打出横幅标语,口号被编成顺口溜:争分夺秒搞大干,工期一定提前完,赶超英美步伐快,水库竣工凯歌旋。工地上增加了民工,原来住八个人的席棚变成十个人住。民工实行两班倒,而且要加班加点。

黄昏,于占江把刘强约出工棚,对他说:“从今天开始,咱俩就要分班了,两个月来,你没少帮我,我真的没法谢你。”刘强握紧他的手,激动地说:“于老师,别那样说,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你,你是值得我尊敬的人。”

由于天气冷,凛冽的寒风吹得于占江浑身颤抖,他裹紧破棉袄,又把领子往上拽拽,说出的话带着颤音:“刘强,咱哥俩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你争强好胜,干啥都能干出样来。我比你大几岁,可以称为你的兄长,我要嘱咐你几句。马上让你上夜班,夜班和白班不一样。说点科学道理吧,人的头脑中有生物钟一样的物质。简单说,人到了夜间就要休息,如果在夜间工作,身体消耗就比白天大。要想改变生物钟,得需要很长时间,你在夜间干活,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拼命,悠着点儿,熬到工期就回去吧!”

刘强点点头,他问:“于老师,你啥时回去?”

于占江茫然地看着渐渐模糊的库区,和刘强顺着山路往前走。山路旁,几声凄凉的哀叫声从窝棚里传出来。他俩停下脚步。于占江说:“问我啥时回家,我也说不清楚,凭天由命了。”他指了指发出声音的窝棚:“你细看一下,这些窝棚都被铁丝网围着,里面的人都是劳改犯,在这干好几年了。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圈在这里。这些人成分很杂,过去干什么的都有,有伪满时期当官儿的,有三妻六妾的汉奸和富人,有两手沾满无辜和革命者鲜血的侩子手,还有一些给达官贵人捧臭脚舔屁股的小人,也有做错事和说错话的服刑者。刚才呻吟的那几位,都是有病的,如果活不下来,山下面就是他们的归宿。那里什么人都收,也有病倒死掉的民工。”刘强顺着于占江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山谷里晃动着点点烛火,不知是哪一位又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刘强上夜班后,仍然干得很出色。夜班的监工知道他是红旗手,在各方面特意照顾他,不管他怎样干,监工们都是说他好,还帮他向上级汇报成绩。刘强对环境适应能力极强,他吃得饱,干得欢,睡得也香甜。还利用工余时间,把独轮车收拾的非常利落,车轴处上了油,又把车箱加大,他的一车装得土石足有两车多。加上他的天然优势,个子大腿长,总比别人跑得快。很多民工干不出定额而吃不饱饭,刘强随便吃,还可以给于占江带回窝头,他觉得这份工作挺可心。

寒冬时节,水库里的水已经结冰。夜晚,整个库区就像一座冰冷的寒宫,星星被冻得眨着眼,缩着身子躲着呼啸的寒风。冰面上卷起飞雪,在库区上飞旋,背风处形成一个又一个雪丘。随着水库蓄水,积水鳖高后,河水和冰块儿拥挤在便道的两边。

已是午夜,施工仍然紧张进行,副堤和便道上,推土石的独轮车来来往往。由于夜间疲劳,很多人把车子推得摇摇晃晃,还有人跌倒,不少人把土石倒在半路上。监工过来喝斥,民工们像没听见一样,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拽着车子往回走。

刘强从山上装了满满的一车土石推上便道,他走得快,超过很多人。快到副堤时,从他后面跑过一辆独轮车,由于没有灯,仅借着星光看不清面孔。独轮车上装得不满,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擦过刘强,疾速向监工麻凡驶去。麻凡站在便道边,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看到独轮车冲他过来,突然从困倦中惊醒,此时,他已经没机会躲开,只好用手去扶车帮。独轮车故意往他身上扭,麻凡脚下无根,往后一闪,“扑通”一声栽进冰水里。推车人没停车,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麻凡慌乱中喊了声“救命。”立刻呛了水。

刘强看见麻凡就要被冰水淹没,来不及多想,迅速甩掉上衣,脱下棉裤,赤身跳下水。冰块儿扎到他的身上,他顾不得疼,奋力扑向麻凡。

麻凡本来会游泳,由于突然落水而惊慌失措,水里有大量冰块儿,又被湿透的棉袄棉裤捆住手脚,呛了几口水后,已经神志不清,只有求生的本能使他在水里挣扎。刘强接近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垂死中,抓住刘强的胳膊,而且死死地抓住不放,拽着刘强往水下沉。刘强心想:“这样也好,只要他抓住了,我就能把他带上岸。”

刘强用力往岸边游,没想到穿着棉衣的麻凡太重了,不但游不起来,反而被麻凡拖到水下,刘强连喝了两口水。

冰冷的水灌进肚子里,使刘强变得更加冷静。他在心里说:“拖着他游出去,根本不可能,也不能扔掉他。这里离岸近,必须坚持住,别让他拖远。我先试试身下的水有多深,如果水不太深,就有办法救他。”刘强挺直身子,竖着往水下泅,感到脚趾触到石头,马上看到希望。他升出水面,吸足气,又泅了下去,一用力,把麻凡顶在头上,咬紧牙关,在水里向岸上走了几步,他的头露出水面。

岸上的人看到刘强下水救人,都围过来。有人伸过刨土用的抓钩,搭住衣服把不省人事的麻凡拖上岸。刘强爬上岸时,身体快要冻僵,民工们帮他穿上棉衣,他想站起来,双腿无力,没站稳,“噗”地一声,摔倒在地。

民工们连背带拖把他弄回工棚,正在熟睡的于占江被叫醒,听说刘强出了事,慌慌张张地蹦起来。

于占江让工友从外面找来冰,叫大家用锹把冰拍碎,他脱掉刘强的衣服,抓起碎冰往刘强腿脚上擦。渐渐地,刘强的腿脚显出红色,也有了体温。于占江把自己的被和刘强的被合在一起,把刘强裹起来,又用碎冰轻轻地擦刘强的脸。

早晨,于占江没出工。他从食堂要来热水,又找来一些盐,端到刘强嘴边让他喝。于占江摸摸刘强的额头,非常烫,他从衣兜里摸出止痛片,让刘强用水送下,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窝头让刘强吃。刘强把窝头推给于占江,轻声说:“于老师,窝头留给你吃吧!这是你一天的口粮,你还得出工呢。”于占江坐到刘强身边,掰开窝头让刘强吃,亲切地说:“别想那些,挺着吃了吧,你正发着高烧,吃点东西能挺一挺。”

寒冷的席棚里,病痛中的刘强感动得流下热泪。于占江替他抹去泪水,安慰他:“人在外边,免不了有个大病小灾,该帮就帮一把,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今天不出工,在这里陪你,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和在家一样。”

刘强不愿拖累别人,特别是拖累连饭票都挣不够的于老师。他说:“我没事,你还是出工吧,让监工知道了,他们还得挤兑你。”

于占江告诉刘强:“你现在啥也不用考虑,安心躺着,过一会药劲儿上来,能退烧比啥都好,如果退不下去,你三天五天出不了工。工地上缺医少药,民工们得了病只能挺,挺过去就好,如果挺不过去,咳!山下面天天都埋人。不过你的身体好,烧几天就会下去的。”

中午,工棚里进来两个穿戴整齐的人,个头差不多,脸盘都挺大,只是两个人的眼睛截然不同。一个眼稍上挑,目光犀利,另一位眼皮下搭,阴森难测。他俩支开于占江,一边一个站在刘强身边。刘强的右边是“上挑眼”,他声音洪亮,开门见山地问:“是谁把麻凡撞到河里?”

刘强坐起身,靠在工棚的柱子上,无力地摇摇头。

他真不知道是谁撞的麻凡。

刘强左边的人和刘强打过交道,他是两个月前的“耷眼皮”监工。“耷眼皮”手里拿着纸和笔,声音低沉:“我们是代表组织向你问话,你要如实说,不许撒谎。”

刘强看了他一眼,回答很干脆:“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知道。”

“耷眼皮”蹲下身,要往纸上写什么,又停下笔,站起身说:“你是工地上的红旗手,思想应该进步,要坚定地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要敢于揭发坏人,敢和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做斗争。如果知道不说,那可是包庇坏人,和坏人同罪。”

刘强诚恳地重复一句:“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说。”

“耷眼皮”脸色开始变化,阴森中更显冷酷,他把手中的纸握成卷,指着刘强说:“如果不是别人撞的,那一定是你,旁边没有别的车子,只有你的独轮车翻在道上。人证物证全在,你该承认吧!”

“耷眼皮”的话让刘强感到意外,他用力抬起身子,大声争辩:“没人会说我撞的。我的车到现场时,麻凡已经掉到水里,他自己可以作证。”

“耷眼皮”用力把眼皮撩起,眼珠转了两圈儿,把声音勒得很细:“是你撞的也没什么,只要承认就好,不管咋样,你又把他整上岸,有悔过的表现,已经将功折罪了,不要有思想顾虑。”

听到“耷眼皮”的话,刘强非常气愤,他把目光停在“耷眼皮”的脸上。刘强看到,“耷眼皮”半睁的眼里深含着一种凶狠的杀气。

一股怒火冲上刘强的心头,他大声问:“你们俩想让我承认什么?”

旁边的“上挑眼”也不示弱,声调也很高:“干什么?我们是调查事件真相,你不要对抗,要好好配合。麻凡掉到水里,你在现场,你必然成为主要怀疑对象!你没见别人撞,他总不会自己跳下去吧?既然有人撞,你就得说出那人是谁,我们一定把坏人纠出来!告诉你,革命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无产阶级专政无坚不摧,和我们对抗,没有好下场!”

刘强感到非常痛苦和乏倦,他闭了眼,斜着身躺下,然后一只手压着前胸,另只手摆晃着:“你们走吧,我啥也不知道。”

两个人出了工棚,于占江马上钻进来,摸着刘强前额说:“唉呀!怎么烧成这样?吃下药也没管用。”于占江没了主意,蹲在地上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办?指挥部有医生,咱们也找不来呀!”

刘强让于占江坐在身旁,抓着他的手说:“没有事的,大小伙子发点儿烧算不了什么,挺两天准会好,你放心吧!”刘强说得轻松,也忍不住落下泪,饱含委屈地说:“我心里堵得慌,明明救了麻凡,也不图让谁说个好,但是他们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呀!”

于占江表情沉重,先是安慰刘强:“你还年轻,经得事情少,人的一生啊!遭到误解的事情多得很,自己摆正心态就行了。”他又说:“只是看这两个人气势汹汹,我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

刘强说:“没做亏心事,我不怕鬼叫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于占江摇摇头:“这件事怕不那么简单。唉!想太多也没用,保重身体比啥都强。我再去伙房打壶热水,你把剩下的窝头泡水吃了,肚子里有了东西,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刘强很疑虑:“你没出工,哪来的窝头?是不是昨天的,你一直饿着?”于占江露出苦笑:“你尽管吃,我这还有。工友们知道你发高烧不能出工,纷纷省出窝头留给你,你放心养病吧!”

一股热流从刘强心里涌起,在困难时刻,他承受着误解和刁难,同时也体验到人间的善良和真挚的情感。他想哭,但他强压着把泪水咽到心里。

第二天,刘强感到身体轻松一些,于占江用手量了量,他的高烧仍然没退。

傍晚,周云突然出现在工棚里。刘强见周云进来,急忙起身,被周云摁住。周云非常严肃地质问刘强:“你知道你闯了大祸吗?”

刘强愕然,没想到一向尊敬的周书记也会这样对待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发难。

周云见刘强脸色在变,没有让他说话,仍然大声说:“上级派人调查你,你就该积极配合,不是你的事,你就把那人揭发出来,是你干的,你就坦白交待,顽固下去,你没有好果子吃!”

刘强想辩解,被周云挥手制止。他对工棚里的民工说:“大家先出去一下,我和这小子单独谈,就不信从他嘴里挖不出有用的东西。”

人们走出工棚后,周云蹲下身子,靠在刘强身边说:“我来向你通个信儿,你今晚必须逃走。”

刘强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紧紧抓住周云的手,哭着问:“我为啥要逃?”

周云说:“你也别问为啥,叫你逃,你就逃,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刘强这才明白,周云刚才的态度是做给别人看的。从周云的良苦用心中,刘强感到事态严重。他诚恳地说:“大哥,我确确实实不知道是谁撞的麻凡,我也不可能撞他,是我把他救上来,我没错。”

周云情绪很急噪,说话也快:“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你的材料,你小学毕业时就砍过麻凡,有这事吧?麻凡是贫农,你家正走背运,发展到现在,你是寻机报复。什么都讲上岗上线,讲阶级斗争,虽然你在工地上表现很出色,也经不起阶级斗争这把尺子的衡量。麻凡还在昏迷,如果他有个一差二错,后果你都得担着。如果他醒了,记不清当时的事,工作组都是政治工作的高手,能打通麻凡的思想,他咬定是你撞的,你就毁了。还有,工作组又去刘屯外调,再把你砍马向春的事抖落出来,几个事合起来整你,你还有活路吗?外调人员已经出发了,趁他们没回来,你赶快逃。现在各地都闹饥荒,年轻人都当盲流,你跟着他们走,逃得越远越好。”

刘强还是不想逃,他要把自己的忧虑对周云讲出来,周云不等他开口,急着说:“没工夫听你的,时间不等人,天一黑,你就逃。什么家里外头的事,一概不用考虑,远点儿走,躲过这个风头。”

刘强说:“我逃了,会连累你。”

周云用两手抓住刘强的胳膊,又赶忙放下,告诉刘强:“做准备吧,别让任何人知道。”他从怀里掏出四个白面馒头:“这是招待领导的,我要出四个,留给你路上吃。渴了到乡亲家要口热水,走不动到生产队借个宿,千万别说你是从水库上走的。”

周云离开工棚,于占江立刻进来,他没问周云来干啥,只是说:“天不早了,睡吧。”

于占江挨着刘强躺下,两条腿伸直,一动不动。

刘强看到棚子里的人都睡下了,他才闭了眼,思索着怎样逃离这个地方。骨节酸痛折磨刘强,他翻个身,旁边于占江也翻过身来,递给他一小包东西,小声说:“这是我随身准备的止痛片,头疼脑热用得着,这些全给你。”

刘强不接,于占江推着装进刘强兜里,翻过身去,仍然睡觉。

全工棚的人都睡着了,刘强轻轻起来,他把随身东西打成一个包,慢慢穿上鞋,扔下被褥,悄悄地出了门。走出去不远,忽然感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于占江。于占江把一个皮夹克交给刘强,刘强坚持不要,于占江一声不响地把皮夹克给刘强穿上,然后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天气冷,皮夹克御寒,你会用得着。”说完转身往回走。

风不大,没有云,天上的繁星都睁着眼睛。刘强和于占江向相反的方向走,两颗患难的心互相拉扯着,拉扯得泪流满面,拉扯得泣不成声。于占江穿得单薄,在寒夜中打着冷战,他不觉冷,只觉得兄弟般的刘强能得到兄长给予的温暖。皮夹克是于占江最值钱的家当,也伴随他抵御过无数次冰雪严寒,他把它送别人,是无私的,这种无私不是虚伪的说教,不是骗人的伎俩,这种无私是感情的升华,是善与善碰撞的光芒。皮夹克给刘强带来温暖,也使得善良变得坚强,这是刘强一生中最贵重的礼物,金钱不能比,权色不能克。他要穿着它走出家乡,他还要穿着它走回来。

走了一程,刘强心里想:“就这样走了,上哪去呀?”他思念家,想到了年迈的奶奶,想到了母亲和弟弟,横下心说:“不管怎样,我也得回家看看。”

刘强走出了山谷,走上平原,他喝过路边老奶奶家的温开水,吃过村头老大爷的糠菜团子,蹲过荒甸子上的茅草垛,也睡过饲养员的热炕头儿。第三天夜里,刘强踏上家乡的土地。

午夜前,刘强叫开家门,一进屋,就跌在炕上。他面色苍白,喘着粗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全家人围在刘强身边,李淑芝把手放在儿子的脑门儿上,说了声:“这样烫。”慌忙下地去烧开水。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小块儿姜,熬了姜汤端给刘强。刘强喝下热汤,感觉好一点儿,向家人讲述了逃跑的经过。

奶奶摸着发烧的孙子,一时不知所措。李淑芝先是流泪,然后是发呆,最后果断地说:“家里不能呆,你还得逃,天亮之前必须走!”她把家里全找遍,从面袋上扑打下一些白面,奶奶把留做糊窗纸的白面全拿出来,凑在一起。

刘强问:“妈,你这是干什么?”

李淑芝说:“给你包饺子,你也有几年没吃到白面饺子了,今天让你吃饱。”

刘强从炕上坐起身,摆着手说:“妈,这不行,这么点儿白面,留着家里急用。”

李淑芝没吭声,把面加水和了,拿出白菜剁碎,自言自语地说:“唉,没有肉,吃顿素的吧!”

奶奶坐在炕桌旁摸着包饺子,小刘喜也不睡觉,老实地坐在奶奶腿上。奇怪的是,他没啼哭,两只眼盯着刘强,好象怕哥哥走掉。刘志站在地下,一声不吭,看了一会儿,到外屋烧水。

李淑芝给儿子打点行装,把刘强的旧衣服都找出来,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煤油灯忽闪着,李淑芝的手不断被针扎破,她把手放进嘴,吸出血,咽下肚。

刘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交给刘喜:“周云大哥给我四个馒头,路上我吃俩,这两个你和奶奶分着吃。”

一盖帘儿的饺子包好并煮熟,李淑芝端上炕桌让刘强吃,全家人围过来。

刘强让家人吃,没有一个动筷,连最馋嘴的小刘喜也不动一个。刘强把饺子碗递给他,刘喜用手推回来,擦把鼻涕抹进嘴里。李淑芝下令:“谁也不用让,你把它全吃了,吃完马上走。”

刘强看着妈妈,妈妈的神色非常痛苦,眼睛深陷,泪水在眼窝里打旋。

刘强说:“我不饿,全家人把它吃了吧!”

“不行!你自己吃。我看着你,把饺子都吃掉。”李淑芝替儿子拿过筷子:“吃吧,吃完就走!”

母亲认为,儿子还在生病,多吃一个饺子,就能多一点儿抵抗,多吃一个饺子,儿子就能多跑一程。

母亲紧挨儿子,看着儿子一个一个把饺子吃掉。每个饺子都是她的泪,她的血,寄托着她的希望。母亲的血泪最能净洗儿子的心灵,使儿子屏弃邪恶,更加坚强,逃得更远。

刘强忍住泪,他知道,母亲没有流出泪水,是让泪水融进心田。

母亲催促儿子:“天不早了,走吧!”

小刘喜拉着哥哥的手不松开,刘强嘱咐:“小弟,以后不要哭了,少让妈操心。”

刘强找刘志,想告诉他:“哥哥走了,你要顶起这个家。”刘志蒙头躺在被窝里,刘强没有打扰他。

奶奶用两手抚摸刘强的脸,久久不舍离开。奶奶仿佛有预感,刘强这一走,她再也见不到这个长孙了!奶奶摸索着从炕角掏出一个红布包,哆嗦着交给刘强,颤抖着嘴唇说:“这是几年前老孬家园子里种的大烟,和他要了这些,你拿着,有个病灾儿就吃一点儿,准管用。”

李淑芝把收拾好的包裹帮刘强背上,从嗓子里发出嘶哑音:“孩子,快走吧!去车站,然后向北走,那地方冷,听说饿不着。”

刘强看看母亲近乎呆滞的脸,无比悲痛地喊:“妈!”

话音没落,被李淑芝推出家门。刘强回身拉门,门在里面闩住,屋里传出悲哭声。

刘强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家。家里的煤油灯仍然亮着,屋里一片昏暗。旧木窗已经残损,秫秸搭成的房檐被风吹得“唔唔”作响,房土零星掉落。

这个房子还能经得住风雨吗?为了盖房子,也就是为了一根柱脚,刘强失手砍了马向春。如今他走了,谁再顶起家里的大梁?刘志行吗?他还小!

刘强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孤零零地走上草甸子。突然,刘志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刘强一包东西,是两个馒头和两个菜团子。馒头是刘强放在家的,菜团子是李淑芝留给刘志上学吃的。刘强不要,刘志递给他就往家跑。刘强来不及嘱咐弟弟,刘志就跑进家门。

西北风搬来一块云,铜钱大的雪花飘落而下,天空变得更黑暗,家在刘强眼里模糊了。

刘强注视家,看到一个人矗立窗前,如一尊塑像,任风吹,任雪片扑打。他在心里喊声“妈”,撒腿往回跑,当看到母亲凝固的面容时,他停下脚步,强忍着抹了一把泪,迈开大步向荒甸子里走去。

飘扬的雪花被寒风撕碎,冰碴打在李淑芝的脸上,麻木的脸感觉不到刺痛,眼睛大睁着,眼前一片黑暗。她不眨眼,深陷的眼珠一动不动,目送儿子走,走远,走远!眼泪在她脸颊上结了冰,形成两根对称的水柱。

风在号啕,李淑芝在哭泣:

风狂雪冻寒九天,

母子两别泪涟涟。

此行千里或万里,

相见何月又何年?

刘强刚走出村子,发现一个黑影跟在后面,这黑影不像狗,也不是狼,像个人影,显得很灵巧。刘强走得快,人影也跟得快,刘强停了脚步,人影也停下来。

“难道遇上了鬼?”刘强觉得奇怪,心想:“世上哪有鬼,都是人们承受太多的灾难,对未来存有美好的期望。”他小声说:“要是有鬼该多好,善恶美丑都有定数,人类也不至于那么虚伪和疯狂。”

刘强从旧道抄近去车站,走到大柳树下,他坐下来。想歇歇脚,再看一眼家乡,也看看黑影能不能跟到这里。

黑影停下来,好象蹲在地上。

刘强没理睬,摸着大柳树,回想起兴建青年林在这里歇凉的情景。这棵被村里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大柳树,见证了他和吴小兰建设家乡的青春热情,见证了风华少年纯洁的友谊,也领悟到一对年轻人的初恋。刘强坐在大柳树的根上,寻找和吴小兰坐在一起的感觉。

他把目光投向柳树旁的孤坟,可怜起被小南河淹死的陌生人:“这个淹死鬼已经在这里埋了多年,村里人都说他邪,认为很多不幸都是由它引起的。可谁知道,他也有苦衷,一个人躺在这里,到现在也没找到家人。”刘强对淹死鬼还有另一番感情,那是头一次逃难,这里是他的栖身地。夜深时,孤单的少年曾呼唤淹死鬼出来和他做伴儿,可是,他只能在坟上点起柴火来消除难熬的寂寞。也就是那把火,让刘屯人更加恐惧这里,使他得以安全地藏身。

刘强站起身,后面的黑影也站起来。他放开脚步向南走,黑影紧跟不放。

刘强从冰上划过小南河,一直走向车站。

第二十二节

吴小兰听到刘强出事的消息后,做了一宿噩梦,一次一次被惊醒。王淑芬心疼闺女,背着吴有金对吴小兰说:“村里的年轻人有很多都饿跑了,有的人还在厂子里找到工作,吃供应粮。你不愿在家里呆,也出去见见世面,城里那个表姨从小喜欢你,你投奔她,在厂子里找点儿事干。”

看到年轻人都往外走,吴小兰也想出去闯闯,可心里放不下刘强,也不知刘强闯的祸究竟有多大,更不知政府能不能宽大他。上级派人调查刘强,吴小兰想方设法地去打听。

和“墨水瓶”一起来外调的是“上挑眼”。 “墨水瓶”代表公社,“上挑眼”代表水库工地,两个人组成联合调查组。“耷眼皮”没有来,他在工地上整理材料。

经过吴有金介绍,找来被刘强砍过的马向春。马向春把调查组带到刘仁家,又请来马向前。因为马向前在大山窝水库干过,而且得了奖,他的证词有份量。马向勇不请自到,他怕两个弟弟说话不周全,便一瘸一拐地跟了来。

连同刘仁在内,一共四个人成为被调查对象。虽然只有马、刘两家,也代表了刘屯的全体群众,有当事人马向春在场,“墨水瓶”很满意。

“上挑眼”先说话:“找你们来,主要是调查刘强的反动言论和反革命行动。你们都是刘屯的中坚力量,要本着对革命负责的态度,有啥说啥,实事求是,对坏人坏事要积极揭发,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遗漏。我提示几句,凡是不合时宜的言论,都是政治问题。有落后的倾向,都可以拉到阶级斗争的层面上。反革命行为多种多样,五花八门,比如对抗领导,偷盗集体财产,欺负贫下中农等等。着重强调一点,我们案件当事人体格好,假积极,一定在队里横蹦乱卷。只要我们认真想,他的罪行就少不了。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非常强大,决不能让阶级敌人逍遥法外。”

马向前不理解,瞪着吃惊的眼睛问:“刘强在水库干得好好的,听说还是红旗手、标兵,怎么变化这么快?嘿、嘿也好,一眨眼就成敌人了?”

“上挑眼”被问的瞠目结舌,两个眼稍几乎立起来,半天儿说不出话。“墨水瓶”很沉着,他把准备好的纸平铺在炕中间的饭桌上,屁股往炕里挪了挪,从衣服的左上兜摘下钢笔,打开笔帽,用嘴哈了哈,在纸上划了划,见钢笔下了水,又慢腾腾地从兜子里拿出印泥盒放在桌子上,一切准备就绪,他才说:“刘强在水库上做的事情暂时不能公开,该保密的就得保密,这是组织纪律,你们也不要多问。至于他现在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目前还没定性,看我们工作进展得怎么样。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收集证据,当然,主要是收集案件当事人的反革命证据。你们几个把刘强在村里的表现如实对组织讲,我们不想冤枉好人,但是,对坏人决不能手软。这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人民负责。听说刘强在队里很猖狂,砍过革命干部马向春。”“墨水瓶”看着马向春问:“马向春你说,有这事吧?”

马向春点点头。

“墨水瓶”又问:“刘强是不是还欺负过别人?特别是欺负贫下中农。”

马向勇瘸着腿往“墨水瓶”的小桌前走了两步,晃着身子说:“刘强不光砍过马向春,还打过马向东,还干过很多坏事,他还拉拢欺骗妇女。”

“墨水瓶”迅速地把马向勇的话记下来,然后用手摸摸秃脑门子,面无表情地说:“就要像这位同志这样,主动揭发,大胆揭发。我们给你保密,不要有思想顾虑。”他把目光移向马向春,又说:“这么着,你们一个一个地说,咱们一件事一件事落实。马向春,你先说吧。”

马向春被调查组叫来就是一头雾水,现在“墨水瓶”点名让他揭发刘强,觉得事情很严重。而且“墨水瓶”还要记录,旁边还有印泥盒,他知道说了话就得负责,要按手印,不容反悔,和板儿上钉钉一样。马向春不知从哪说起。

“墨水瓶”看一眼“上挑眼”,“上挑眼”发问:“你是什么成份?”

“贫农。”

“近亲属清白不?”

马向春被问愣。

“墨水瓶”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抬起头说:“他是问你的社会关系,如果你的近亲属中不存在四类分子和右派分子,你就是响当当的革命者。”

马向春回答:“没有,欸,清白。”

上挑眼问:“刘强为啥砍你?是不是因为你是贫农,忌恨你,搞阶级报复!”

马向春被问住,憋了半天儿才说话:“刘强砍树,我不让砍,他就动了手。”说着,摸了摸脑袋:“这不,疤痕还在这。”

“上挑眼”看到突破口,急忙说:“树是社会主义集体财产,砍树就是破坏社会主义。你不让他砍,是捍卫社会主义,捍卫红色政权。刘强砍你,是破坏社会主义,和红色政权作对,你说是不是?”

马向春回答:“那年涨大水,房子都冲倒了,家家都得重新盖。甸子上的柳树多得很,哪家都砍,谁也没说破坏社会主义。”马向春的话,让两个外调人员非常不满意,“墨水瓶”用钢笔指着马向春,非常严肃地问:“这么说,刘强砍你还是砍对了?”

马向春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我并不想难为他,一帮小子跟着起哄,我脑袋一热,说什么也不让他砍,又说了一些斗气的话。那小子脾气暴,用斧子砍了我,后来人家道了谦,陪了不是。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不能没完没了。”

“墨水瓶”用眼把屋里人都扫了一遍,当目光落到马向勇脸上时,马向勇把马向春拉到身后,急不可待地说:“这个人是个大老粗,阶级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曲直,你俩别太怪他。刘强砍他时我在场,那小子凶得很,根本没把咱贫下中农放在眼里。马向春是组长,代表合作社,代表革命组织,代表我们贫下中农。刘强是上中农,他爹蹲大狱,自小就对政府不满,把仇恨发泄到马向春身上。虽然当时房屋倒塌,家家都到甸子上砍树,但是,树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我们愿意砍,谁能管得着?他刘强就不行,没房住,可以挖地窨子。老逛是贫农,还住地窨子呢。”

“墨水瓶”听着马向勇的话,捡有用的记一些,然后问马向春:“马向勇说的对吗?”

马向春说:“我不懂那些大理论,刘强砍我时,他还是个孩子。我当时挺生气,后来他全家向我说好话,我还是原谅了他。”

“墨水瓶”把笔摔在桌子上,坐直身子看着马向春,马向春往后退几步,靠着墙卷了一棵蛤蟆烟。

“上挑眼”又点马向前的名:“你叫马向前?”

马向前回答:“嘿、咋地?”

“什么成份?”

“干啥?”

“上挑眼”解释:“这是我们的外调程序,到哪都这样问,也便于记录。”

马向前大声说:“我是贫农,我爹,我爷爷都是贫农。”

“墨水瓶”记了几个字,抬眼看马向前,四目相对,“墨水瓶”感到身上发冷。

马向前凛凛杀气,眼里喷发出仇恨,使得“墨水瓶”很不自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用开导的语气对马向前说:“你是贫农,又是小队干部,在水库上得了奖状,思想觉悟要比别人高,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敢于同坏人作斗争。对刘强这个人,你要大胆揭发,不用怕,组织上非常器重你,如果表现好,你是很有前途的。”

马向前看着“墨水瓶”不太发亮的秃脑门儿,见他坐在炕桌旁认真整别人的黑材料,就联想到父亲挨整的样子。仇人就在眼前,而且装腔作势,马向前恨得咬紧牙,想把“墨水瓶”拽下地打一顿,又觉得不解恨。马向前两眼冒火,强忍着,瞪着“墨水瓶说:“嘿、嘿他妈也好,我看刘强这小子不错!那些整人的王八犊子,都是无中生有,不是好东西!”

他这样骂,全屋的人都愣住了,半晌,“上挑眼”大声吼叫:“马向前,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马向前一肚子怒火:“嘿、嘿也好,我说了就不怕!”他抢到“墨水瓶”跟前,举起桌子扣到“墨水瓶”的头上,然后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一片混乱,马向勇把桌子从“墨水瓶”身上搬下来。缩成一团的“墨水瓶”脸都吓白了,他见马向前没了踪影,才声嘶力竭地喊叫:“这还了得,反了天了!攻击工作组,现行反革命!”他和“上挑眼”收拾纸笔要离开,并且说:“刘屯这个瘪地方,坏人太刁野,狗不吃屎,都是主人惯的。背河的二倔子,死到临头还骂人,这小子打工作组,真他妈不知天高地厚,比反革命还反革命!让他等着,我们向领导汇报,把胡永泉派来,给这小子戴上反革命帽子,整到公社去专政!”刘仁怕事态扩大,急忙倚住门。马向勇单腿跪地,点头哈腰,又是陪不是,又是哀求。

“墨水瓶”渐渐冷静下来,心里想:“这样走也不是办法,任务没完成,没法向上级交待。马向前是个粗人,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今天不跟他一般见识,也显得大人有大气。再者说,干革命也不会一帆风顺,啥事都往领导那里捅,给领导的印象就不好。领导不重视,就等于失去政治生命,连饭碗都难保。”

在刘仁的劝说和马向勇的哀求下,两位外调者显示出革命干部的宽大胸怀,重新摆好纸笔,继续往下调查。

从短暂的接触中,两个外调人员都看出马向勇是个奸诈阴险的家伙,也都知道,只有从这样人的嘴里才能搞到所需要的外调材料。有了调查马向前的教训,“上挑眼”和“墨水瓶”都显得很谨慎。

由“上挑眼”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向勇。”

“成份?”

“下中农。”

“主要社会关系?”

马向勇没回答。

“你咋不说话?”

马向勇问:“你是不是调查我的舅舅和叔叔大爷?”

“上挑眼”的眉毛耸了耸,他说:“运动搞这么多次了,这点儿事你应该知道。”

马向勇说:“他们都死了。”

“生前有没有历史问题?是不是革命干部?”

“没有。”

“上挑眼”想进入正式话题,“墨水瓶”问一句:“你的丈人家是什么成份?”

马向勇被问住,没考虑怎么回答,而是先压怒火。

马向勇觉得“墨水瓶”太可恶,怨不得马向前用桌子扣他。马向勇心里叨咕:“你是来整刘强还是来整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认自己人。我帮你们整刘强的黑材料,不该对我调查这样细。”

“上挑眼”不容马向勇长时间思考,大声问:“你岳父的成份?”

“贫农。”

虽然“贫农”两个字是马向勇顺口说出的,明显没有底气,被经验丰富的“墨水瓶”捕捉到,他捏着钢笔问:“真是贫农吗?”

马向勇迟疑一下,但还是硬着嘴说:“是贫农。”

“墨水瓶”觉得马向勇说的不是真话,紧着追问:“你媳妇是干什么的?”

这种穷追不舍的追问打乱了马向勇的思路,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马向勇的脸色在变化,瘸腿发软,但说出的话又臭又硬:“早他妈死了,我知道她会干什么?”

两个外调人员互相看了看,都感到马向勇的社会关系不清楚,也都感到没必要再问下去。

对马向勇刨根问底的讯问方式,是所有外调工作中的一种通病,这样可以增加打击对象和扩大斗争范围,往往影响调查的结果,有着丰富外调经验的“上挑眼”最清楚这一点。他看了看马向勇,把问话拉回来:“刘强是不是打过马向东?”

“打过。”

“马向东啥成份?”

“贫农。”

“你说说,刘强打马向东是啥性质?是不是阶级报复?”

“是,就是阶级报复。地主阶级报复无产阶级。”

马向春用力拽马向勇,急着打岔:“别瞎说,要摁手印的。”马向勇挣脱他的手,故意大声说:“我不怕,干革命就不怕得罪人。你看你,叫人家砍了,还不敢斗争。”

马向春争辩:“我并不是怕得罪人,得说实话。马向东砍刚栽下的青年林,都是一些小树芽子,刘强阻止他,我看不算错,那片林子是刘强领头栽的,被人毁坏,他心疼。”

“墨水瓶”把笔搁下,盯着马向春看了半天儿,然后说:“你先不要说话,让马向勇讲。”

问马向勇:“刘强引诱欺骗妇女,有这事吗?”

马向勇犹豫一下,然后说:“有。”

“那个女人是谁?”

马向勇吞吞吐吐,支吾半天儿,只好说:“叫吴小兰。”

“吴小兰是干什么的?”

马向勇感到自己离了谱,不想再提此事。但是“墨水瓶”穷追不舍:“她是啥成份?”

“贫农。”

“墨水瓶”看着“上挑眼”,让他发问。

“上挑眼”好象对这样的事更感兴趣,嘴角露出笑,说话也变了腔调:“那个女人是谁的老婆?”

马向勇的本意是想利用男女关系给刘强增加麻烦,并不想把吴小兰搅合进去。现在,他知道事情变得复杂,改口说:“其实刘强是欺骗女人,并不是搞女人。那个吴小兰挺根本,不是那种乱搞的野鸡,她还小,没结婚。”马向勇见“墨水瓶”写了几个字又停了笔,他又说:“兰书记给吴小兰提过婆家,那个男的挺不错,在公社干事,绝对是我们无产阶级队伍的成员。家里都看中了,吴小兰就是不同意,亲戚做不成,都怀疑是刘强挑拨的。刘强自小就和吴小兰好,吴小兰听他的话。”

“墨水瓶”忽然想起什么,问马向勇:“给吴小兰介绍的是不是朱世文?”

马向勇被外调者连珠炮似的讯问弄得晕头转向,一时想不起朱世文是谁,不得不反问一句:“哪个朱世文?”

“朱世文也叫刘辉,是公社干部。”

马向勇赶忙说:“是他,就是他。你说刘辉,不,朱世文哪方面不比刘强好,吴小兰就是看不上人家,这不是受刘强欺骗是什么?刘强太狂了,总想显摆自己。在村里,他把周云给虚住了,领头栽了那片林子,自以为了不起,在我们面前,腰板老硬了,见到你们这些干部他都挺着头。在水库又装假积极。整张盖红印的破纸糊弄社员,实不知干了坏事。依我看,咱们无产阶级政权,就应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要不然,那小子不定干出什么坏事情。”

马向春在马向勇后背点了一下,示意他嘴上留点儿德。马向勇没理会,又说:“如果把刘强这小子抓起来,朱世文和吴小兰的亲事还能有希望。朱世文真是喜欢吴小兰,那才叫郎才女貌,又都是无产阶级出身,是天生的一对。”

马向春对马向勇的话非常反感,特别是马向勇捧着刘辉说话,更让他难以接受。马向春扭过身子对马向勇说:“调查刘强咱就说刘强,提人家吴小兰干啥?她又没惹着你!”

马向春对“墨水瓶”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调查别人吧。”他抬身想走,被刘仁劝住,刘仁说:“今天来的工作组是为了公事,并不是想整谁害谁,但是,事情也得弄清楚。向勇的话虽然有偏见,那也是他个人看法,有看法就得说出来,只有重要的才记录。”

马向春看了看“墨水瓶”,又看了看“上挑眼”。突然间多出个心眼儿,他说:“告诉你俩,我可没说啥,你们别乱记。”

“上挑眼”说:“那不行,我们不但要记,你还得摁手印。”

马向春说:“是我说的我就摁,你们得给我念念,是别人说的,别往我头上安。”

“墨水瓶”告诉他:“你不用有顾虑,我们代表组织,不会无故冤枉人。”

马向春不相信他俩,起身拉过刘仁,极其认真的说:“我不认字,你给我念念,你让我往哪摁,我就往哪摁,整出毛病你担着。”

调查组又调查了刘仁,刘仁说了一些浮皮潦草的话,没从他嘴里得到实质性东西。

这次外调,使得“墨水瓶”既失望又憋了一肚子气。马向春让他碰了一鼻子灰,马向前把桌子扣到他的头上,只有马向勇随和他,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墨水瓶”和“上挑眼”合计半天儿,只好凭以往的外调经验,发挥两人的聪明才智,凭空想象和马向勇提供的证言相结合,理论联系实际,勉强整理出两份外调材料,一份留公社,另一份送往大山窝。

马向前生着气往家走,在街上遇到吴小兰。

吴小兰问:“大哥,我想打听一下,刘强在工地上到底咋地了?”

马向前气没消,嘟囔着:“嘿他妈的墨水瓶,王八蛋,我真想一桌子砸死他!”

吴小兰见马向前不直接回答她,而是骂“墨水瓶”,觉得这件事更加蹊跷,急着问:“大哥,墨水瓶到底说啥了?”

马向前说:“他能有啥好心眼儿,整人呗,嘿他妈地要整刘强,装腔作势,我真想宰了那个王八蛋!”

看到马向前这样恨“墨水瓶”,吴小兰联想到二倔子的事,她的心一阵紧缩,暗自思量:“这墨水瓶可不是善茬子,他来整材料,刘强可要遭殃了!”

吴小兰低声问:“刘强犯了什么罪?连墨水瓶都派来了。”

马向前见吴小兰这样关心刘强的事,故意逗她:“墨水瓶那个王八蛋说了,这件事必须保密,是组织纪律,谁泄密就得杀头。”马向前看了看吴小兰,又说:“墨水瓶也没说刘强犯了什么事,连上挑眼也没说出个四五六。依我看,刘强没什么大事。他俩整人呗,看你不顺眼,找你毛病还不容易?他们把别人整了,自己就有饭吃。嘿、嘿也好,领导们养着闲人咱管不着,也不知养着狗干啥?这些狗在当官儿的面前晃尾巴,嘿他妈没疯,就他妈到处咬人”马向前见吴小兰听得发呆,突然笑起来,大声说:“嘿、小兰,刘强关你什么事?他是男的,你是女的,关心多了就有闲话。你还是想你自己的事得了。现在吃不饱,一些半大小子都跑出去了,丫头都到城里找对象。嘿、嘿也好,你也该想点办法,刘强也不能帮你挨饿。”

吴小兰从马向前嘴里没掏出一点儿刘强的消息,心里很难受,回到家里,一头扎在炕上。王淑芬急忙问她:“哪不舒服吗?”吴小兰头朝下,没有动弹。王淑芬摸她的脸,自言自语:“也不热呀,咋地了?”她问吴小兰:“你是不是没吃饱?”

王淑芬从梁上摘下饭筐,大声说:“起来吧,这还有个糠面饼子,给你小弟弟留的,瞅你饿的没精神,你先把它吃了吧。”

吴小兰不耐烦地说:“我不饿!”王淑芬很纳闷儿:“这丫头平时挺温和的,怎么发了脾气?”

她拽起女儿,见女儿流着泪,又心疼地说:“啥事这样想不开?快把饼子吃了吧!准是饿的。咳,咱也得知足,好赖还有糠菜吃,李淑芝家早都断粮了,咱比她家强得多。”吴小兰栽到炕墙上,哭着说:“妈,你别说了,让我静一会儿。”

王淑芬仍然絮叨:“大山窝来了人,你就打不起精神,也不知有啥牵着你的心?怨不得人家说你和刘强好,我看也不是说瞎话。现在都啥样了,饭都吃不上,谁还考虑那个?等熬过这个难关,有相当的再找呗。”

吴小兰越听越烦,大声说:“妈,你说点儿别的行不行?”说完,抬头看王淑芬,见到母亲也是一脸悲愁,她的态度缓和一些:“妈,我也想出去闯一闯。”王淑芬不反对:“想出去就出去,在家也是挨饿,找个吃饭的地方吧!到省城找你表姨,先在那落个脚。”

听了母亲的话,吴小兰非常犹豫。虽然心里长了草,但是,得不到刘强的消息她不想走。吴小兰对母亲说:“我还没有准备,过几天再说。”

王淑芬看不透女儿的心事,只好说:“妈也不舍得让你走,实在没啥路了。听说向东个把天也要走,你和他是个伴,准备准备吧。”

冬至已到,天黑的早,王淑芬为了省灯油,催促一家人都躺下,早早吹了灯。不到半个时辰,吴有金打起呼噜,王淑芬也合了眼。

吴小兰心里乱,睡不着觉,也没心思收拾东西,蜷着身子在炕稍想心事。

她家的窗户是纸糊的,只有炕梢的窗上粘着一小块玻璃。吴小兰悄悄坐起身,隔着玻璃往外看。一片冰天雪地,星星在云中穿梭,西北风吹着零星的雪花满街飞舞。

家里没钟,吴小兰寻找三星的位置,只有从星星的位置上才能确定时间。这是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天上排列整齐的三颗亮星是父亲的钟点儿。冬天里,事情再忙,三星在正南上方时,父亲也会回来睡觉。现在,三星已经偏西,吴小兰估计是午夜时分,仍然没有困意。

突然,一个人影从街上走过,从西向东,走得很急,而且晃得很厉害。吴小兰的目光跟着那人,心里一阵惊喜:“是刘强!”她得心急促地跳着,并且肯定地说:“是他,一定是他。”

吴小兰悄悄地穿好衣服,轻轻地推开门,借着忽隐忽现的星光来到李淑芝家门口。刘家屋里亮着煤油灯,透过窗纸往里看,刘强好象栽在炕头儿上。吴小兰躲在窗边,把屋里的情况了解大概,急忙回到家,见父母都在熟睡,她摸出纸和笔,来到外屋,借着火绳的微光匆忙写了几行字,放在枕头下,又匆忙把现穿的衣服系成包,出了门。

刘强离家往南走,吴小兰跟在后面,刘强停,她也停,刘强走得快,她也跟得快,离火车站不远了,吴小兰撵上刘强。

刘强感到意外,问吴小兰:“你怎么来了?”吴小兰不吭声,跟着刘强走,到了车站她才说:“家里挨饿,我到城里投奔一个亲戚。”

火车来了,吴小兰不上车,刘强催促她:“去省城就是这趟车,快走吧!”吴小兰不动身,觉得刘强追急了,她说:“这趟车方向不对,我坐往北去的火车。”

吴小兰的话,让刘强什么都明白了,任何解释都没用,他拉着吴小兰登上北去的火车。

载着逃难人群的火车,向北慢慢地爬动着,车轮把铁轨咬得“嘎嘎”作响。车上人多,刘强和吴小兰簇拥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在车上,刘强告诉吴小兰:“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我妹妹。”

火车把他俩带入一个又一个城市,又把他俩带出,蜿蜒向北走,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挡在面前,两人在那里留下来,刘强当了一名伐木工人。因为他体格好,干得出色,提升为班长。伐木队领导照顾刘强带来的漂亮妹妹,把吴小兰留在食堂。

山区奇冷,伐木工作极其艰苦,两人都感到很快乐,就像两只初飞的小鸟,虽然稚嫩的翅膀还不适应大兴安岭的严寒,但是可以自由地飞,自由地唱。如果他们在那里留下来,或许会开辟美好的生活。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当两人在他乡异土欢笑的时候,也把悲剧的大幕悄悄地拉开。

吴小兰出走时挺兴奋,到了新地方也很开心,可是安顿下来,她就想家了。走时没和母亲告别,母亲一定为她流泪,父亲也一定唉声叹气。吴小兰非常清楚,虽然父亲严厉,但是他心疼女儿,姐弟三人中,父亲最偏爱的是她。

刘强也想家,也怀念大山窝水库的那段生活,他忘不掉工地领导对他的表扬和鼓励,有些舍不得那个地方。他想念帮助他的周书记,不知自己的逃走会不会连累周云。他惦记身体虚弱的于老师,不知于老师怎样熬过这样冷的冬天。然而,刘强最牵挂的是母亲,自己逃走了,工地上跟母亲要人怎么办?家乡闹饥荒,父亲又不在家,母亲怎样领着全家人往前挺?眼看快过年了,家里没粮食,这个年怎么过呀!

接连几场大雪,刘屯的日历翻到春节这一页。

刘屯人把旧历年看得很重要,好的年份,都要把土房装饰一新。贴对联,房沿上粘满红红绿绿的挂钱儿,家家把福字倒贴在门上,祈望幸福到家。养猪的人家在猪圈上贴“肥猪满圈”,鸡架上贴“金鸡满窝”,生产队的马圈和粮仓全贴上写有吉祥和富足的字样。

孩子们要换新衣服,换不上新衣服的也要换上新鞋。换新鞋有讲究,名为踩小人。把阿谀奸诈的小人踩在脚下,孩子的路才平坦。为了让孩子穿上新鞋,妇女们从上冬就打袼褙纳鞋底,年轻妇女的怀里有两样不可少,一个是吃奶的孩子,一个是没做完的布鞋。

刘屯人还看重吃,特别是大年三十儿这顿饭,常说,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要吃顿饺子。刘屯人把饺子留在午夜或者初一的早晨吃,亲人相聚的年三十儿少不了鱼。也有讲究,叫年年有余。

不过,刘屯的这一年,没有哪家再讲究,特别是李淑芝,正在为过年唉声叹气。她想念远走的儿子,不知儿子流落何方,她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儿子向北走,北边太冷,儿子能受得了吗?她想念丈夫,丈夫出去已有两年多,还是不能回来,虽然捎过信儿,她不知是什么样子。李淑芝也动过到丈夫那看看的念头,可总是抽不开身。而现在,形势越来越紧,前天吴有金还追问刘宏达的下落,想见面更是不可能了。

李淑芝从柜底下找出几棵香,插在灰碗里,端到家谱前。往年插香的碗里装的是米,今年只有用草灰代替。家谱前供着两个净面的饽饽,还有两个大红萝卜,馋的小刘喜直想拿过来吃。奶奶拽着他哄:“别着急,撤了供都给你吃。”

李淑芝在家谱前念叨:“灾荒年,活人吃不饱饭,先人们也该体谅一下儿孙,将就点儿吧!”她把香点着,跪着磕了三个头,然后仰望家谱乞求:“祖宗在上,受后人三拜。这几年,家里不太平,年年有灾祸,宏达有家难回,小强又逼跑了!先人睁睁眼睛,帮帮儿孙吧!让后人过几天安稳的日子。”祷念完,李淑芝又让刘志跪下磕头。刘志连磕三个头,跪在地下瞪家谱上的神像。李淑芝催促他:“快祷告几句,来年会有好运气。”刘志不吭声,又连磕三个头离开。

小刘喜哭哭啼啼,跪在家谱前磕了头,磕完不起来,对着祖宗流鼻涕。奶奶把他搂进怀,小声说:“男人们,在祖宗跟前是不准哭的,擦干泪,做个祈祷,祖宗会保佑你,咱喜子大了有出息。”奶奶的话音刚落,小刘喜“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淑芝心情沉重,刘喜的哭让她更加伤心,忍不住说:“大过年的也哭,难道这孩子真是丧门星?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哭得全家不得安宁,如果真像贾半仙说的那样,怕是活不过灾荒年了。”

外面响起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很快被呼呼的风声淹没。刘志跑进屋,喘着气告诉母亲:“妈,咱家的猪卡在茅坑里,我拽不动。”李淑芝急忙到茅房把猪拽上来,它已经断了气。

李淑芝脸色木然,看不出是悲是忧,对家人说:“死就死吧,用它过年。”

这只小猪是大食堂解散时李淑芝从小队抓来的,打算喂大后卖掉,换几个钱儿改善一下家境。可是粮食短缺,人都吃不饱,猪就更没食儿了。养了半年多,才长到三十多斤,还生了一身癞。数九后,天气寒冷,它冻得抽了裆。又下了几场雪,它没处找食,就去钻茅房,脑袋卡在茅坑里,无力挣扎,毙了命。

李淑芝把小猪放在锅台上,用水烫去毛,又在饭桌上开了膛,割下头蹄下水,然后用清水煮。李淑芝生来胆儿小,平常不敢杀鸡,谁也想不到,她会把小死猪收拾的这样利落。刘喜守在锅旁,没煮熟就急着要吃,母亲撕下肉递给他,刘喜不嚼就往下咽,母亲数落他:“没饥没饱,老天爷给你长个没底的肚子。”刘喜嫌母亲摘肉慢,急得直哼哼,哼得李淑芝的心像烧焦一样,边往刘喜嘴里放肉边说:“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你不哭行不行?贾半仙说你活不长,难道你真是讨账鬼?”

大过年,李淑芝觉得说儿子的话太重,她哭着抱起刘喜,母亲的泪和肉一同送进刘喜嘴里。

刘喜肚子吃得挺鼓,仰起脸看妈妈,想不哭,可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

奶奶和刘志都吃了肉,只有李淑芝一口没吃。奶奶劝她:“别人都吃了,你也吃几口吧,好赖也是肉,我们也算过年了。

李淑芝说:“我吃不下,过年了,家人不能团圆,喜子他爸也不知咋过这个年哪?刘强向北逃了,那地方太冷,我担心他挺不住。”说到这,她想大哭一场。奶奶说:“过年不能哭,会瞎眼的,再伤心也得挺着装乐,这样,下年的日子才好过。”

刘志盛了骨头递给母亲,李淑芝接过碗,看到碗里还有肉,端到家谱前,合手祷告:“先人们,过年了,享用供品吧!虽然是小猪,也算有点油腥,来年家境好,我们会用猪头供奉您。保佑一家平安吧!保佑宏达别出事,保佑强子跑得远些,别让灾祸跟着走。”

夜色沉沉,旧的一年无声无息的溜走,村外传来几声饿狼的嚎叫声,新的一年又将开始。

刘屯以前有守夜的习惯,午夜还要接神,这一年都被饥饿折磨得无精打采,人们对神仙的感情也随之淡漠,他们早早地钻进被窝睡觉,没人理会众神的归处。

刚过初三,工作组就进了村,勒紧裤带的人们都警觉起来,还有人提心吊胆。特别是李淑芝,好象预感到又有新的灾难即将降临。

工作组进村三天,没来找李淑芝麻烦,她稍微放松一些,心想:“这些人如果冲刘强来的,他们早该找上门,看来不是这码事,表明水库那边追得不紧,或者真相大白,洗清了刘强。”但李淑芝非常清楚:“目前形势下,既然整理了你的材料,再想推翻是不容易的。不管怎样,眼下没来抓人,能躲一天就算一天吧!”

她在街上遇到刘辉,往家招呼:“辉,大过年的,你咋来了?拜年吧?快进家。”刘辉看了看这个本家婶娘,没有搭理她,仍然往前走。李淑芝跟上来:“辉,你妈她好吗?让她来串门儿,挺想她的。前面就是家,你别见外,没啥好吃的,糠菜饼子还有,大冷天,婶儿给你烧口热水,暖暖身子。”

刘辉站住脚,瞪着眼看李淑芝。李淑芝见他一脸凶相,身上一阵发冷,心想:“这孩子咋地了?是不是受了刺激,或者遭受什么打击。他父亲死的早,跟着母亲到外村,他乡别土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他?”转念一想:“刘辉长大成人了,还在公社做事,没人敢欺负他。是因为吴有金的闺女吧?这吴有金,开始还同意这门亲事,后来说反悔就反悔,连王淑芬也坚决不同意,谁能说得了?其实刘辉这孩子条件挺不错,找对象不用愁,大闺女有的是,再找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李淑芝露出笑脸说:“大侄子,别为吴小兰那丫头上火,急坏身子犯不上。你放开心,这地方好姑娘多的很,闹灾荒,都急着往外走,赶明儿婶儿给你介绍一个。”

刘辉狠狠地盯住李淑芝,把她看得直发毛。突然,刘辉大声喝呼:“臭老娘们儿,谁是你的大侄子?少跟我套近乎!”

李淑芝被刘辉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傻了,半响,她才说话:“刘辉,咋地了?怎么连婶儿都不认了?”

刘辉转身走,扔回一句话:“少给我整地主封建的事,什么婶儿不婶儿的,我叫朱世文,和你们刘家没关系。”

李淑芝腿发软,坐在雪地里,望着刘辉趾高气扬的背影,她用两手拍着大腿。

刘氏见李淑芝坐在雪地里唔唔大哭,急忙出来拉她。

李淑芝脸色铁青,说不出话。

刘氏问:“遇到啥了,急成这样?”

李淑芝哭着摇头

刘氏把李淑芝拖进屋,好言相劝:“再难,这年也过来了,别太伤心,挺着过!大家都一样,谁也强不哪去。操他奶奶小双子,自己去享清福,我也没难倒,领个病包子,也把年过了。”

李淑芝渐渐缓过气,把刘氏让到炕里,对她说:“这年头也不知咋地,人也变得快,亲人不像亲人,一家子不像一家子。”

刘氏说:“都饿着肚子,谁还顾得别人。粮食少,两口子都分着吃,灾荒年过去就好了。”刘氏想起一件事,对李淑芝说:“村里来了工作组,胡永泉当工作队长,就是抓走二倔子的胡永泉。现在官当大了,全大队的工作组都归他管。我听吴有金说,要给一部分人升成份,连刘老孬都着了急。你家是上中农,如果一升,就得越过线,那可太危险了,你得有点儿思想准备。要不求求吴有金,让他手下留情。”

听了刘氏的话,李淑芝的脑袋涨得很大,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她感到房子要倒,顶梁柱在歪斜,房梁就要砸在她的身上。勉强喘口气,李淑芝揉着眼睛对刘氏说:“灾难就要到来,我是在劫难逃啊!吴有金求不得,凭天由命吧!”

刘氏也替李淑芝着急,把李淑芝的手抓得很紧,忽然间,她感到眼前透过一丝光亮,急忙告诉李淑芝:“我才想起来,刘辉也在工作组里,说话一定有份量,让他帮你。”

李淑芝痴呆地看着刘氏,看得刘氏有些蒙,凑到李淑芝的耳边说:“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实话。亲不亲一家人,你是刘辉亲叔伯婶儿,小时候没少照顾他,凭良心他也会帮助你。”

李淑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限悲哀地说:“唉!良心,啥叫良心?这年头,良心还存在吗?”

送走刘氏,天已经麻黑,生产队的吊灯亮起,灯下有人走动。李淑芝站在雪地里,浑身颤栗,哆哆嗦嗦地说:“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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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芝痴呆地看着刘氏,看得刘氏有些蒙,凑到李淑芝的耳边说:“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实话。亲不亲一家人,你是刘辉亲叔伯婶儿,小时候没少照顾他,凭良心他也会帮助你。”

李淑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限悲哀地说:“唉!良心,啥叫良心?这年头,良心还存在吗?”

第二十三节

工作组进村的第二天,把马文等一些骨干力量召集在小队部,开了工作动员会。 胡永泉特意从大队赶到刘屯,作关于形势和实际工作的报告:“同志们,我先给大家讲讲国内国外的形势,简单一点儿说,我们国内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跃进取得辉煌成就,工业、农业蓬勃向上,人民公社发展壮大,社会主义大道越走越宽广,越走越光明!国际形势呢,苏联老大哥已经迈进**,社会主义阵营日益扩大,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回顾刚刚过去的一年,我们各项工作都取得骄人的成绩。在伟大的**思想指导下,在政治工作的引领下,生产工作大发展,人民生活明显改善。社员群众在政治地位明显提升的同时,收入也大幅度提高。以前,我们的口号是三年赶上英国,我们提前实现了!下一年的目标是超过英美,把英美甩在身后!中国人缺粮少穿早以成为历史,伟大的人民正在向**大步前进!

但是,同志们应该注意到,阶级敌人不会甘心失败,他们不但要进攻我们,还要搞经济封锁。什么叫经济封锁?就是敌人想把我们围起来。让他们围吧,我们不怕,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同志们,我透露给大家一个消息,台湾的蒋介石支持不下去了!他手下的老百姓没有饭吃,没有裤子穿,蒋光秃没办法,叫嚣反攻大陆。他一方面转移台湾人民的矛盾,另方面是想抢我们的胜利果实。我们无产阶级不是好惹的,六亿人民严阵以待,随时消灭来犯之敌。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把我们的骨肉兄弟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同志们,帝国主义对我们经济封锁,台湾发动派不甘心失败,国内的敌人也蠢蠢欲动,他们妄图推翻我们无产阶级政权,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少数人说的算,多数人没有政治权利。少数人吃香的喝辣的,劳动人民得不到温饱。少数人住洋房坐汽车,老百姓连土房都住不上。少数人三妻六妾,养着二奶,穷苦人打光棍子。我们答应吗?不答应!我们怎么办?坚决粉碎敌人的进攻!我们不但要狠狠打击现有的地富反坏和右派份子,还要揪出那些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明枪好躲,暗箭难防,隐藏的敌人对社会危害更大,对他们绝不能手软!用我们的实际行动保卫伟大领袖**,保卫社会主义,保卫我们的红色江山!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们还要进一步清理队伍,把钻进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揪出来!首先要把土改时漏划的地主、富农揪出来!有多少,揪出多少,决不能放掉一个!我们每一个革命同志,都要以革命利益为重,不要让亲情缠住手脚,不当革命的绊脚石!

现在我宣布:经工作队提名,公社领导同意,报上级批准,任命刘辉同志为刘屯工作组组长!村里的贫下中农,小队干部一定要拥护他,协助他做好升成份的革命工作!

同志们,把刘辉放在刘屯当工作组长,是革命的需要,人民的需要,阶级斗争的需要,也是运动的需要!本来考虑他是刘屯人,准备把他调到外队工作,刘辉同志主动请战,说他熟悉刘屯的情况。他表示,亲不亲线上分,如果是地富,就是他亲爹也不放过。小伙子说得好啊!不愧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这是大公无私的高尚精神!再有,刘辉同志为了革命利益,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他不叫刘辉了!从现在起,他又恢复以前的名字,叫朱世文,刘辉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历史了!

同志们,我期望刘屯的广大贫下中农紧紧地团结在工作组周围,在朱世文同志带领下,把所有的地主和富农分子揪出来!”

……

胡永泉讲完,刘辉站起来讲话:“刚才胡队长作了光辉的报告,讲得非常英明,非常好!”刘辉为了讨好胡永泉,极尽吹捧之能力,刚从公社报道员那学来一些新词汇,在这里运用得恰如其分:“胡队长高屋见灵,英明伟大。胡队长的话说到我们的心坎儿上,我们一定听胡队长的话,照胡队长的指示办事,胜利完成升成份的伟大任务。”他又说:“经过调查,初步确定几家漏划的地主和富农,需要我们把他们挖出来。大家不要有顾虑,不要考虑是不是亲戚,什么三叔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都没用。只要是敌人,就狠狠斗争!干革命,首先要分清的是敌我,并不是亲疏远近,要大公无私!在刘屯,谁是漏划的地富,我心里有数,他们想躲也躲不过。有人寻思我是刘家人,立场站不稳,放他们一码,那是痴心妄想,让他们做美梦吧!我不姓刘,我叫朱世文,我家在朱家湾,祖辈三代都是贫农!我可以明确地声明,我的亲人是伟大领袖**,是关心我、培养我的公社领导。谁反对伟大领袖,谁敢和领导作对,他就是阶级敌人,也要在这次运动中揪出来!”

……

刘辉讲完又让吴有金讲话,吴有金说:“大道理我不会讲,反正该抓咱就抓,该斗咱就斗,不手软就得了。”

刘辉提示马文和马荣:“你们也讲几句。”

马文兄弟俩互相看一眼,谁也没吭声。

刘辉宣布:“从现在起就展开工作,大家下去后把收集的材料报到我这里,行动要快,不要拖时间,争取在短时间内把地富帽子都给他们戴上。”

马文兄弟俩来到刘仁家,马文进屋就骂:“这个王八蛋,又他妈更名改姓了。他怎变,老子也认识他,有机会扒了他的皮!”

马荣也骂:“妈啦巴,我一见胡永泉就气不打一处来,看他那熊样,耀武扬威的,我这枪里就是没子弹,如果有,我立刻崩了他!”

刘仁赶忙劝解:“生气归生气,事情还得办,工作组要给一些人升成份,你俩看咋办?”

马文说:“升就升呗,和咱没关系。旧社会我竟给刘有权扛活了,能把我升到哪?”马荣也说:“妈啦巴,不是以前了,胡永泉想整谁就整谁,给我升成份看看!”

刘仁说:“你们俩谁也升不了成份,我是说咱们怎样配合工作组做好升成份的工作。”

“妈啦巴!”马荣气得直剁脚:“他们害死我二哥,我见到他们心就突突。我二哥犯到哪了?死都闭不上眼。我不宰了他就算便宜他,还让我配合他们?妈啦巴,你少跟我整这个!”

刘仁看了看马荣,马荣怒气未消,他只好说:“跟你说不明白,还是把向勇和吴有金找来,大伙合计怎么把这件事对付过去。”

马向勇来到刘仁家,问马荣:“咋地了老叔,啥事把你气成这样?”马荣冲他说:“别装糊涂,你又不是不知道,胡永泉开会,妈啦巴,你没参加咋地?”

马向勇在地下栽楞两步,大声说:“好事啊,升成份是好事,咱们是贫下中农,你生哪门子气?”

马荣瞪着马向勇说:“这他妈是啥话?一点儿不受听。胡永泉害死我二哥,他们是咱家的仇人!还问我生哪门子气?我二哥是你叔叔,虽然不是亲的,那也不远!妈啦巴,你知道里外不?”

吴有金也赶到刘仁家,进门就说:“别的事情好办,升成份这事可不一般。乡里乡亲,平常拌个嘴,打个架的算不了啥,升成份可是把人往火坑里推。谁升上去了,谁就是阶级敌人,连子孙都受牵连,几辈子都恨你。”

马文挪开炕沿,让吴有金坐下,他说:“别为胡永泉的屁事儿费心思,那两个王八蛋,没啥好心眼儿,他爱给谁升就给谁升,升不到咱这就行。”

吴有金扫一眼屋里,自己装了一袋烟,在刘仁家的火绳上点着。

马向勇的屁股刚着炕,他又爬下地,在屋里晃悠,把吴有金晃得发烦,用烟袋敲着炕沿,大声说:“有啥话你就说,别瞎晃了。”马向勇说:“我一说话,你们就说我摆大道理,不摆道理就讲不清问题。胡永泉到咱村升成份,我认为是好事,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

马文不耐烦:“你直说,别绕圈子,我不信那几个鳖犊子能干出什么好事。”

马向勇说:“看问题要辨证地看,升成份对一部分人是坏事,而对我们就变成好事了。这世道,只要有人哭,才能有人笑。又有一些人被打成阶级敌人,我们应该拍手称快。”

马荣觉得这个本家侄子的话让人糊涂,瞪着眼睛说:“什么辨证不辨证的,妈啦巴,你摆个事儿让我们听听。”

“那好。”马向勇在地上晃,晃动给他带来智慧:“拿何荣普来说吧,你恨他,也只能找个茬打两下解解气我们也给他定过四类,到兰正那卡了壳。这次就不同了,如果把他的中农成份往上升,最次也是个富农,富农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你想收拾他,就随你的便,要杀要打咱说了算,他想哼哼都得忍着点儿。”

吴有金把烟袋里的灰磕在炕沿上,低声说:“是这个理儿,可是太得罪人了。”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开始舒展,藏满邪恶的皱纹爬出额头,冷笑着说:“在当前的革命大潮流中,你想活得好,就要得罪人。你不得罪人,就别想活好,而且别人还要得罪你。在座的每一位,在村里都没少得罪人,特别是吴队长,得罪的人更多。这不是什么坏事,革命需要嘛,说白了,也是生存的需要。一个基层干部,不得罪下边人,上边人就会弹弄你。就像这次运动,小队长不配合工作组,肯定没有好结果。但是,要分清得罪什么人,老黑那样的人,我们不用得罪他,王显富兄弟俩,我们没必要得罪,像何荣普、刘强这些人,我们已经把他们得罪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说我们好,他们翻过身来,准会报复我们。如果让他们永远翻不了身,就不存在得罪的问题了。刘晓明、王显财怎么样?只是土改时得罪他们一回,现在老实吧!不光是我们斗争他们,大家都在斗,他还顾得恨谁?恨不起来了,他们只觉得挨斗是罪有应得。刘笑言是刘老财的大少爷,见到我们乖乖的,老婆丢了,他都没怨言。工作组让咱升成份,咱们就积极响应,差不多的都给他升上去,到那时,刘屯就没有敢跟咱较劲的了。”

满屋的人虽然觉得马向勇的理论不顺耳,但是,也觉得他说到点子上,顺应当前的斗争潮流。只是马文兄弟还转不过弯。马文说:“要是别的工作组来升成份,我一定积极响应,让咱们替胡永泉和刘辉干事儿,我不干!”

马向勇栽愣着膀子,瘸着腿走到吴有金身边,斜着脑袋说:“不是谁替谁干事,都是革命工作。胡永泉和咱村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图个啥?啥也不图,革命工作是不能讲价钱的。我们协助他们也是革命工作,革命工作还不能分你我,大家拧成一股绳,把漏划的人家都给他升上去!”

马文站起身,冲着马向勇大声吼:“什么叫无冤无仇?你少说屁话!你二叔是怎么死的?是他们害死的!这不是仇是什么?收起你的大道理吧!说别的我信,这个事你说不通。”

马向勇让马文抢白一顿,头上渗出汗,他不擦,慢慢地在地上转两圈儿,然后说:“三叔你叫我把话说完,别急着发火。我说的是合作,并不是真和他们好,我二叔的死我也不会忘。但是,报仇和合作是两码事,国共还合作过好几次呢,把老蒋打跑了,什么仇都能报。现在怎么样,将匪军磕头都不好使,有过抗日战功的也得当反革命,连家属都得被我们牵着游斗。这叫有头脑,也叫计谋。我们在升成份这个事情上,和胡永权、刘辉合作一次,对我们有好处,需要分裂时我们再斗争,这叫策略。”

吴有金瞅着屋里所有人,把烟袋锅在炕沿上磕得山响,除了马向勇那套理论,再没人拿出高招。他穿了鞋回家,其他人也主动散去。

立春刚过,白天暖合一些,到了晚上,越来越强的西北风把残冬送回来,雪面上结成冰,房沿上挂了很长的冰溜子。

一轮还没长圆的盈月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在零散的云彩后面隐藏着。月光斜映雪地,使刘屯的夜晚显得很亮。从西北压下一层乌云,很快被寒风抽打得七零八落。

生产队里新增两盏煤油吊灯,灯上加了伞。社员们看到小队部这样亮,都知道今晚又要开大会,而且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刘晓明习惯性地用麻绳扎紧棉袄,然后走出家。王显财动作慢,忙活了半天儿,才弓着腰钻出房门。

李淑芝家与生产队之间隔着房子,隐约看到灯光,她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蹭到水缸旁舀了瓢凉水喝下,缓解一下腹中的饥饿,也稳定一下心中的恐慌,然后贴在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吴有金敲响了钟声。

队里的钟是挂在小刀树上的窄铁轨,有两尺长,敲起来破声破气,非常刺耳。

钟声响后,街上传来刘晓明和王显财的吆喝声,一高一低,交替进行。高声是刘晓明喊的:“开会喽,开大会喽,全体社员大会喽。每一家都得派人,户主不在的,让他老婆顶替喽。”声音宏亮欢快,好象来请社员到队里看地方戏。王显财的声音低小,重复刘晓明的喊话,嗓音中流露出悲哀,就像求活人去给死人送别。两个极不和谐的音调,给刘屯奏响恐怖的夜曲。

李淑芝来到小队,人已经聚齐,她悄悄地钻到后面,在刘氏旁边站下。

刘辉喝喊:“李淑芝,站到前边来!”

李淑芝的心“格登”一下,步履蹒跚地走到前面,学着刘晓明的样子,面对群众,低下头。

李淑芝的左边斜放着一张桌子,后面板凳上坐着兰正和胡永泉。桌上一把白铁壶,已经变成黑色。二人面前各放一个搪瓷杯,都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搪瓷杯相同,字样相同,显然是公用的。刘仁给杯里倒满水,二人象征性地喝一口,然后非常威严地坐在凳子上。他俩的斜对面是一铺大炕,没人坐,一些人蹲在上面。兰正神色木然,脸上没有喜怒哀乐。胡永泉则显得很兴奋,他的眼珠不停地翻动,看了看低头认罪的人,又看了看对面的社员群众,眉宇间露出笑,仿佛在观看古罗马角斗场里的角斗,脸上浮现出征服者的快乐。

在前面低头的有刘晓明、王显财,还有刘文胜、何荣普,于杏花也被刘辉叫出来站在李淑芝的旁边。

刘辉宣布开会:“同志们,乡亲们,经过工作组的艰苦努力,在全体贫下中农的协助下,我们将一批隐藏了十多年的地主、富农分子揪了出来。这是学习、贯彻**思想的光辉成果,也是上级和工作组领导英明指挥的功绩,我们无产阶级又取得了一项伟大的胜利!打倒新四类!伟大领袖**万岁!”刘辉作了段口号式的讲话,然后看了看会场里的社员们,等待大家呼应。反应不热烈,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吴有金,示意他带头鼓掌。吴有金没理会,只顾抽蛤蟆烟。刘辉在心里骂:“老坷垃,连他妈捧场都弄不圆全!”嘴上却说:“在这次深挖地富分子的工作中,一些革命群众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立了大功。他们是吴有金、马文、马荣、马向勇、刘仁等同志,还有很多革命同志,我在这里就不一个一个地表扬了。”

会场里一阵骚乱,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趁乱大声骂人。马文在心里嘀咕:“这个王八蛋,说好要严格保密,他把我们给卖了。”

胡永泉和兰正都把目光投向吴有金,示意他管管混乱的会场。吴有金先用烟袋锅狠狠地敲顶梁柱,然后用力跺脚,大声喊:“大家保持冷静,不要瞎嘈嘈!告诉你们,谁不老实,就让他上前边来,和坏人一样低头!”

会场稳定下来,屋里回荡刘辉破锣似的声音:“现在我宣布,刘屯新升上去的地富名单:刘宏达,地主。何荣普,地主。刘文胜,富农。刘有利,也就是刘占山他爹,富农。”

刘辉宣布完地富名单,用眼睛把会场扫一遍,又说:“现在先揪出这些,但是,还有的地富没有揪出来,希望他们不要存在侥幸心理,主动坦白交代,广大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决不会放过你们!”

会场变得死一般寂静,一些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刘辉对自己的讲演很满足,脸上露出笑容,但瞬间就被他的狰狞所掩盖,

刘辉举起右拳嘶叫:“现在喊革命口号!”

他带头喊:“打倒美帝国主义!”

刘辉拼命喊,下面呼声不高。

刘辉又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呼声比刚才稍高一些,刘辉不满足:“咋地,有情绪?为啥不喊?都大声点儿,别找不自在!”

刘辉喊:“打倒地主!”下面都跟着喊起来。因为肚子饿,喊出的声音没有底气,大家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放响一声沉闷的哑炮。

刘辉情绪激昂,口号的声音越喊越大:“打倒富农!”

下面的呼声也高了起来:

“打倒反革命!”

“打倒一切反动派!”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

刘辉蹦着喊:“打倒何荣普!”

人们对打倒何荣普还不习惯,也不知把这个老实农民打倒做什么用,没有人跟着喊。

刘辉正在兴头上,感到刘屯人在关键时刻给他晒了台,恼怒地吼:“谁不喊,到前边来,不随着我,就是反对**,就是反对领导,我让你和四类一样!”说完把怒火发泄在何荣普身上。他把何荣普的胳膊掰到背后,喝一声:“低头!”何荣普把已经低得很低的头又往下低了低。

刘辉宣判:“地主何荣普,他爹何老道是大地主刘有权的管家,和刘有权一道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何荣普家有田地,有房屋,剥削穷人,属漏划地主。”刘辉用脚踹了踹何荣普,厉声问:“何荣普,你当地主冤不冤?”

何荣普的脑袋晃个不停,拼命地往下弯腰,他不知怎样回答刘辉的问话,也不知自己倒底冤不冤。

见何荣普不声,刘辉嗓门儿更大:“何荣普,定你为地主,你承认不承认?”何荣普像鸡鵮米式地点头。刘辉说:“我看你也不敢不承认。”他把手挥了挥,又喊起口号:

“打倒地主分子何荣普!把阶级敌人斗倒斗臭!”

刘辉用请示的目光看了看胡永泉,对着社员群众喊:“革命同志们,地主分子把穷人当牛做马,双手沾满鲜血。现在,他们灭亡的时刻到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大家站出来斗争!”

马向勇推了下马向前,马向前冲到前面,用两只大手抓住何荣普,何荣普歪过头看着他。

马向前想在何荣普手上寻找穷人的血迹,却看到不敢缚鸡的软弱。在何荣普身上寻找阴毒的杀人利剑,却看到迟钝目光中透着承受痛苦的善良。他举起厚重的大手要搧何荣普,却感到有一种力量托着他的胳膊。他想打倒何荣普报杀父之仇,而熊熊的仇恨烈火烧得他放下手。马向前瞪圆眼看了看危襟正坐的胡永泉,又看了看狼狗一样的刘辉,他一言没发,从会场前推门而去。

马荣主动斗争何荣普,把何荣普踢倒后又命令他站起来。马荣向兰正请命:“何荣普成了地主分子,无产阶级就该抄他的家,妈啦巴,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我!”

兰正不同意,马荣想借机弄点儿首饰的想法落空。

批斗会往下进行,斗争刘文胜。

刘文胜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和七旬老人差不多,满脸皱纹,白发苍苍,长满眵目糊的眼里有永远流不清的浊泪。他个头不高,驼背,两条腿向外弓着,刘屯人称他“小罗圈儿”。“小罗圈儿”幼年很苦,是个孤儿,被叔叔收养,几年后叔叔病逝,他又要照顾同是孤儿的弟弟。多舛的成长过程磨练他,“小罗圈儿”极能吃苦耐劳,靠自己一副单薄的肩膀攒下几亩薄田。节衣缩食,又在灾荒年买进一些土地。三十岁那年,弟弟到城里做工,家里负担减轻,他才有条件娶了个讨饭的女子,并且从地窨子里搬出来,自己动手在村西北盖了两间土房。土改那年,他不但有了自给自足的土地,也成了两个胖儿子的父亲。

土改工作队给他定为中农,当时就有异议。按他的土地和人口计算,定为中农正合适。按劳力计算,他接近上中农。“小罗圈儿”算不上壮劳力,拔麦子时雇过短工,有剥削行为,就有人想把他定为富农。土改工作队和贫农团代表王显富兄弟考虑他一生穷苦,苦挣苦拽买了那几亩田地。他体格差,干活不差,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作。他雇过工,老婆也帮过工,虽然定成份时不把女人当成劳动力,也要尊重事实,最终把“小罗圈儿”定为中农。“小罗圈儿”知道自己长得丑陋,很少和外人交往,在队里干活也总是溜边,如果不是开会斗争他,此生再也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了。

“小罗圈儿”低头站在前面,像一部朽损的架子车,连刘辉也对他失去兴趣,喝斥几句后,宣布斗争会往下进行。

开始斗争刘有利。

刘占山的老爹刘有利二十年前就死了,村里人都说,他以前很霸道,连大地主刘有权都不得罪他。他一死,家业衰败。刘占山顶门过日子,好不容易守住几亩良田,赶上土改,被定为中农。有人说定他下中农也不为过,也不知刘占山怎“白话”的,最终把关键的“下”字弄没了。

刘有利不在人世,应该斗争他老婆,可老太太身体太弱,发高烧起不来炕,只好让于杏花来顶替。

站在前面挨斗的于杏花并不知道刘家的历史,她感到委屈,不停地抹泪。当刘辉点名斗争她时,于杏花“唔晤”地哭了起来。

刘辉断喝:“不许哭!”

于杏花忍不住,还是哭。

刘辉往她身边走两步,大声训斥:“富农婆子,哭什么哭!你想用眼泪掩盖地主阶级的反动面目吗?没门儿!”

于杏花不但哭声不止,而且嘴里叨咕:“刘占山啊刘占山,你总骗我,说让我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在哪呀!净跟你遭罪了。当初,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小兵,就跟你了。你当逃兵,我也认了。谁知道你家还是富农,全村人都来斗争我。要知道是这样,我也不跟你呀!如今你跑了,让我替你受罪,你的心真狠,刘大骗子!”

于杏花这一哭一数落,让所有人都愣了,大眼儿瞪小眼儿,刘辉也不知批斗会该怎样往下进行。阻止她吧,她是诉说富农刘占山的欺骗行为,是揭发刘占山的反动罪行。让她继续哭闹,和她富农婆的身份又不相符。

刘辉走上前,往她屁股上踹一脚,于杏花差一点儿摔倒。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看了看对面的社员群众,感到没有被救助的希望,又把头狠狠地低下去。乌黑的长发披落下来,挡住了脸。

刘辉追问:“富农刘占山在哪?”

于杏花不吭声。

刘辉用手推了推她弯成弓状的脊背,于杏花全身一起晃动,仍然一声不吭。刘辉没了辙,只得领着喊口号:

“打倒富农刘占山!刘占山不会来投降,就让他灭亡!”

; 于杏花把腰弯得像一张疲劳过度的乏弓,失去伸张力,只有头发掩盖下的面孔,仍然抽动着。

刘辉发动群众。

马向勇走近于杏花,指着她说:“你说你,年轻轻的,还这样俊,在家守活寡,真可惜。还要挨斗,成天提心吊胆,不知你图个啥?要是贾半仙,早就打罢刀了。”

马向勇的话,让贾半仙听的清清楚楚,她跺着脚骂:“马瘸子,别不要脸!你老婆死了,拿你闺女比,少拿别人搓球!”人群里一阵哧笑,马向勇装做没听见,继续对于杏花说:“你把刘占山递出来,就不会斗争你。依我看,你趁早离开刘大白话,别当富农老婆。”

马向勇见于杏花仍然没动静,撩开她的长发,用手去摸她的脸。突然,于杏花的身子就像满弓断弦一样,迅速挺直腰。马向勇没防备,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杏花还想打,被刘辉拽住手。

于杏花两眼冒火,发疯似的扑向马向勇。胡永泉坐不稳,急忙起身。吴有金和马文一齐动手,于杏花被控制住。

胡永泉大声喊:“这还了得?富农婆对抗斗争,还敢打革命群众,太猖狂了!把她捆起来,送到公社去专政!”

马向勇拿来绳子。社员们看到真的要捆于杏花,都联想到被捆走的二倔子,那可是凶多吉少!

会场立刻乱起来。

兰正站起身,挥动双臂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不要乱,谁在捣乱和地富同罪!”他的话发挥了作用,会场安静下来。兰正说:“斗争地富是无产阶级革命运动,难免有人对抗。我们不要怕,我们还要把这样的斗争继续下去!于杏花打革命群众,就是对抗无产阶级的表现,我们不能饶过她!但是,一个小小的富农婆翻不了天,今天翻不了天,明天也翻不了天,永远翻不了天!我们先不用捆她,杀鸡不用宰牛刀。我们刘屯人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有能力对付一切反动派。现在,工作队的领导也在场,我建议先不要送公社,咱们就地批斗!把于杏花批倒批臭,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兰正看到于杏花被吴有金推到李淑芝身边,他又说:“同志们,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打掉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气焰,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我做为大队领导,坚决支持你们。但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斗争地主、斗争富农也要讲政策。我们的阶级敌人是地富分子,对他们的婆娘要区别对待,让她们供出地富分子,把地富分子纠出来!”

兰正重新坐回凳子上,胡永泉也跟着坐回,两人都喝了水,注视斗争会场。

把李淑芝放在最后斗争,是因为她案情重大,她家先跑了刘宏达,又逃了刘强。虽然水库那边不来追查,但刘强的问题并没有洗清。刘宏达是从跃进营跑的,几年来一直没露面,他一定还有其他历史问题,一定要从李淑芝嘴里知道他的下落,一定把他抓回来。

寒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会场,小队部两扇木门被风抽打得“叮咣”乱响,煤油灯摇晃着,灯伞在李淑芝头上飘动,随时都可以砸下来。会场里的人们经过恐怖的激动之后,都变得无精打采,饥饿牵扯着空空的肠胃,寒冷缠绕着干瘦的肌肤,包括吴有金在内,多数人都期盼斗争会快点结束,回到家里享受热被窝的温暖。

把头低得酸痛的李淑芝知道斗争马上轮到自己,本来极度恐惧的她,现在变得镇静一些,她在想:“灾难已经到来,躲也躲不过,豁出去了!只要丈夫、儿子好一点儿,一切罪孽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吧!”

刘辉声嘶力竭的喝喊,再一次把人们的精神提起来:“地主婆李淑芝,抬起你的狗头!”

李淑芝看着刘辉,悲痛中饱含慈爱的目光让刘辉身上发冷。

刘辉忘不掉爹死后吃不饱饭的情景,忘不掉刘宏达把粮食送到他家,忘不掉李淑芝从自己嘴中省下大饼子给他吃,更忘不掉随娘改嫁那一天,李淑芝脱下刘强的棉袄给他御寒。看到婶娘孤立无助的凄惨样子,他的鼻子有点酸。但是,胡永泉的淳淳教导,把他刚发现的一点儿良心彻底摧毁。

会前,胡永泉对刘辉说:“这次升成份,好几个都是你们刘家人,你可要站稳立场,对得起工作组长的称号,组织在考验你,你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期望。”刘辉表了决心:“受您教育多年,我一定按你的要求去做,保证明辨是非,分清敌我。我现在是朱世文,姓刘的和我没关系,我在刘屯没有一个亲人。只要是漏划地富,我都要把他们斗倒斗臭!”

看着李淑芝抬着头,刘辉断喝一声:“低头!”

李淑芝把头低下。

刘辉嫌她低头不到位,抓住李淑芝的脖子往下摁。两颗豆大的泪珠摔在鞋上后,李淑芝干了泪,她忘了痛苦只有恨,只恨当初为啥没把给刘辉的大饼子喂狗!软弱的女人抑制不住心灵的颤抖,抬手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她的举动感染了会场中的妇女,刘氏抹起了眼泪,她哭着叨咕:“这人善良,有啥好啊!”

人群骚动,刘辉觉得一些人对地主婆产生同情,为了控制局面,也为了展示他的斗争才华,刘辉采用点名的方式让革命群众进行批斗。

先点马向勇:“这个地主婆顽固不化,反对伟大领袖**,妄图用打自己嘴巴子的方式对抗领导,动摇群众斗志,蛊惑人心。你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马向勇阴着脸问:“李淑芝,给你升地主,你同意不同意?”

任何人心里都明白,除掉贱皮子以外,连傻瓜也不会同意当被剥夺人身权利的地主。

李淑芝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同意。”

“大声说!”

“我同意。”

马向勇的眼角出现一丝笑,露出强盗对加害者产生的骄傲,瘸着腿走一步,用狂吼把阴笑扫掉:“再大声,让大家都听见!”

李淑芝饿着肚子,又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没力量再大声了,嗓子“呼啦“着,声音比刚才还小。

马文审问李淑芝:“你儿子刘强去哪了?”

李淑芝心里“咯噔”一声,自己问自己:“难道还在追拿刘强?”没等她往下想,马文开口大骂:“刘强这个地主崽子,王八蛋,为了两个镰刀把,欺负我家马向东。现在马向东就在这里斗争你妈,有能耐你别逃!”

看来并不是水库上来追拿,李淑芝的心放松一些,暗自嘀咕:“刘强没大事,这比啥都强啊!”

吴有金站到李淑芝跟前。

和这个山东大汉相比,李淑芝显得非常弱小。吴有金喝问:“刘宏达在哪?“

李淑芝没吭声。

胡永泉觉得斗争会有些沉闷,转过身,对神色木然的兰正说:“斗争会开得不理想。”

兰正伸伸腰,让精神旺盛一些,摸着脑袋说:“天太晚,群众都怕冷,不如先散会,以后再斗争。先回家睡一觉,振奋革命精神,把阶级敌人斗倒斗臭!”

胡永泉显得很生气:“那不行!地主婆还没交待出地主分子刘宏达的下落,我们不能就此罢休。干革命不能怕苦,坚决让李淑芝交待!”他看了眼刘辉,指示他:“喊口号,把革命情绪提上来。”

刘辉带头喊:“打倒地主刘宏达!”

“打倒地主婆李淑芝!”

“地主婆把刘宏达交出来!”

“坚决把刘强捉拿归案!”

刘辉可着嗓子喊,随和稀稀拉拉,胡永泉不满意,让吴有金把斗争气氛搞上去。吴有金的情绪被搅乱,由刘强的失踪联想到闺女吴小兰。

虽然吴小兰留下信,说去表姨家,但马向东没有走,说不清她去哪了,吴有金最怕闺女和刘强一起逃。

如果吴小兰真的和刘强在一起,刘强的问题必然牵连他吴有金,株连下去,吴有金一家子都别想得好。他越怕,就越怀疑,找不到刘强,他把怒火烧向李淑芝,希望李淑芝把刘宏达父子都交出来,早点儿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斗争会。可李淑芝只会说“不知道”,顽固不化地对抗工作组,故意拖延时间。

非常恼怒的吴有金对李淑芝喊了声:“把腿并齐!”

李淑芝被斗得晕头转向,头脑里没反应出吴有金让她干啥,还痴呆地看了看吴有金,幻想多年的乡亲对她手下留情。

吴有金见李淑芝没按他的要求去并腿,焦躁的心情就像点着火,又喝一声:“把腿并齐!”

还没等李淑芝缩脚,吴有金一脚踢在她的踝骨上。

李淑芝肚子里没粮食,麻木的双腿很难支撑往前倾的身子,哪能再经得住这个彪型大汉的踢打!她虽然强制着不让身子倒下去,还是往前扑了几步,再也不能站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刘氏身边。

李淑芝头上的吊灯摇晃着,灯火在寒风中拼命挣扎。“啪”地一声,吊灯罩“哗啦”落地,灯芯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把最后一丝光亮吞下。于此同时,另一盏吊灯也被击碎,屋里变得黑暗,人们从前后两扇门往出挤。刘辉慌了手脚,随着慌乱的人们挤出门外。胡永泉划了根火柴,借亮光看了看兰正。兰正就像刚睡醒一样,并不显得紧张。胡永泉拽过吴有金,歇斯底里地喊:“大家不要慌,这是阶级敌人的垂死挣扎!积极分子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把敌人的反革命气焰打下去!”

马文跑到牲口圈,从老逛那要来提灯,回到屋里一看,只有刘晓明那些被斗的异已分子还站在原处,大多数群众都跑到屋外。屋外的人们没离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志被马荣和马向东拖到李淑芝身边,把他推倒在地。马向东从刘志手里往下拽弹弓子,刘志不撒手,马荣气喘嘘嘘地说:“是这小子搞反革命动乱,妈啦巴,非常猖狂,把灯打坏还不跑,比他妈刘强还顽固。还有一个反革命,趁天黑逃跑了。”胡永泉表扬马荣:“你干得很好,为革命立了一功,我是领导,会记着你对革命的贡献。抓住一个,那个也跑不了,对这小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让他把那个反革命供出来!”

马荣在心里骂胡永泉:“别他妈装腔作势,等你跌倒那一天,看老子怎样专政你!”他照刘志屁股踢一脚,端着枪比划:“妈啦巴,把那小子交出来,不然我一枪崩了你!”马荣拿枪对着刘志的脑袋,手指扣着扳机,拉着开枪的架式。刘志瞪着马荣,紧闭嘴,一声不吭。

“你说,跑掉的那一个是谁?是不是刘占伍?”

刘志瞪着马荣,眼珠不转动。

马荣用手摸摸脑门儿上被弹子打成的疤痕,然后把枪嘴摁到刘志的脑门儿上。颤抖的李淑芝想扑过去护住儿子,被马向勇和吴有金架住,她动弹不得。

就在枪嘴挨到刘志脑门儿的瞬间,刘志松开抓住弹弓子的手,右手推开枪管,左手抓住马荣衣领,跃身而起,用头向马荣撞去。然而,刘志毕竟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根本不是马荣和马向东两人的对手,被马荣打翻在地。马荣起身,马向东又过来拳打脚踢,吴殿发也过来发泄。开始,刘志还在反抗,随着头上、嘴里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刘志不再挣扎。马荣觉得不解恨,抡起枪托砸向刘志。这时,李淑芝拼出全身的力量,挣脱掉抓住她的两个男人,疯狂地扑到刘志身上,马荣的枪托落在她的背上。

刘辉喊了声:“地主婆反了!”他的话音刚落,马向勇、马向东、吴殿发和马荣一齐踢李淑芝。李淑芝疯了,她用伤腿反抗踢过来的脚!李淑芝疯了,用胳膊回击砸下来的枪托!李淑芝疯了,用头颅抵挡抡圆的拳头!她把胸口压在儿子的脸上,似哺乳,如能保护儿子,她愿把**化做乳汁!也许在场的男人们觉得李淑芝的疯狂太可笑,但可悲的灵魂忘掉世间还存在着母爱的善良,这种善良在哭诉,让我年幼的儿子少一些伤害吧!

强风把空中的残云全部扫光,众星把明月捧到天上,宁静的月宫中,见不到翩跹嫦娥,连勤劳的吴刚也躲避残冬的寒冷。明查万物的上帝啊!您忽视了丢下的仇恨种子,让它悄悄飘出苍穹。

仇恨的种子落下来,落到这个很小的村子里,当天使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发芽生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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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能保护儿子,她愿把**化做乳汁!

打自己的嘴巴,可见悲痛

第二十四节

李淑芝被哥哥李显亮拖回家,刘志也被刘氏拽回来。奶奶听到屋里来了这么多人,感觉出了事,摸索着问:“淑芝啊,开了这么长的会,都讲啥了?不会是宏达和小强又出事吧?”

李淑芝对婆婆撒谎:“开个社员大会,号召大家共同努力,战胜饥荒。”

奶奶有些不相信:“会上没提小强的事吧?这孩子,现在也不知到哪了?”

李淑芝拉着刘氏往炕里蹭,左脚碰到炕沿上,疼得她“唉呀”一声。

奶奶问:“咋地了,听你的声音不对劲儿,病了吧?”

李淑芝用手托着红肿的左脚,对婆婆说:“没啥事,冰天雪地的,不小心摔一下,也没破皮,不要紧的。”

李淑芝回到家,心里变得很平静。挨斗是在她预料之中,就像完成一项本该完成的任务。她把刘志搂在怀里查看伤情,眼泪很顺畅地往下掉。刘志的嘴和鼻子被踢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处,不会留下残疾。李淑芝长出一口气,抱怨儿子:“以后再开会你离远点儿,别没事找事!”

李显亮也批评外甥:“一个小孩,以后别管大人的事,你不但帮不了你妈,还给她增加麻烦,不是因为你,你妈还少挨几下打。再者说,出了事你就跑啊!黑灯瞎火的,他们找谁去?你挺着叫人打,真少见这样的犟眼子!”

刘氏挨李淑芝坐着,摸着刘志的脸,她说:“也别埋怨孩子,刘志这样做也是没法了。她妈在前面又是低头又是弯腰,挨打受骂,刘志看不下去,也在情理之中。我看多亏打碎灯,不然刘辉还不定出啥花花招。也是的,刘辉爹妈都是挺根本的人,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杂种!”

李显亮说:“也别怨别人,既然升了地主,别人就斗争你。现在讲阶级斗争,儿子打爹的不少见,谁还顾得其他。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咱也别琢磨谁是谁非。依我看,淑芝你要有个准备,以后挨斗的事少不了,学着刘晓明的样子,让低头就低头,不能耍硬。”他又说:“开斗争会,免不了挨打,大人受点儿委屈能忍,小孩子受不了,千万别让刘志靠前,弄不好要惹祸。今天如果不是兰书记说了一些话,胡永泉就得抓走刘志,送到公社去专政,整不死也得扒层皮。”

奶奶听说开会斗争的事,也揣摩出发生了什么,她蹭到李淑芝身边,摸着孙子的脸说:“好孙子,你爸爸不在家,你可千万别惹祸。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够你妈操心的。什么事能忍就得忍,不要和人家斗气,咱惹不起事啊!”

刘氏陪李淑芝坐了一会儿,她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家,刘军这些天病又加重,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提到儿子,刘氏就骂丈夫:“操你奶奶小双子,扔下我们娘俩不管了,灾荒年不好过,也不说回家看看。”

刘氏走后,李淑芝往回撵哥哥:“你也走吧,不用惦记我,今天挺过来了,以后也不能把我咋样,让我低头我就低头,让我认罪我就认罪,苦日子,往前熬吧!”

李显亮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儿,回过头对妹妹说:“我怎么没见你家的粮食,赶明儿吃什么?”

李淑芝长长地“唉”了一声,对哥哥说:“还有几粒粮食,是上冻前刘志挖耗子洞掏出的苞米,发了霉,钎子队不喜得要,现在我还不舍得吃,万一谁有个病灾,好应付一下。这不,把谷瘪子、高粱壳炒煳,用碾子压碎,做粥吃。只是肚子撑得挺大,不饱。场院里的高粱壳都扫光了,又不到开化,不知下一步吃啥,想办法吧!饿急了,啥都能吃。”

李显亮说:“现在家家缺粮,都吃代食品。听说河东那边好一点儿,能扫到谷瘪子、高粱壳,找到没收净的场院,或许能筛到粮食,趁着没开河,还能去几趟。只是你这腿让吴有金踢得挺重,一时半会儿吃不了硬,要不我领刘志去扫,让他熟悉一下地方。”

李淑芝摇摇头:“不行,刘志还得上学,不能拖累他。”

李显亮看了一会儿妹妹,然后说:“很多成份好的孩子都退学了,我看刘志也别去了,都饿成这样,谁还有心看书本儿,让他帮家里扫些谷壳,先把命保住,渡过难关再说。”

李淑芝为难地说:“他爸爸、哥哥在家时都嘱咐过,一定让刘志读书,无论怎难,也别让他失学。特别是刘强,他把读书的希望都放在刘志身上了。”

一直没吭声的刘志大声说:“妈,我不上学,我和舅舅去扫谷壳,不然奶奶和小弟就没吃的。我不上学,坚决不上学!”

李淑芝深知这个儿子的倔脾气,他认准的事,谁也说不了。又看了看皮包骨的婆婆和哭啼的小刘喜,觉得不依刘志,也没别的办法,只得咬咬牙对刘志说:“和你舅舅先去一趟吧,看看那里还有没有谷壳。”

刘志和舅舅去了一趟河东,收获不小,搂了一口袋谷瘪子。但是舅舅不能再陪他去,过了几天,他背着筛子和母亲上路了。

李淑芝脚疼得厉害,为了走路方便,她拄根烧火棍,遇到难走的路,母子二人相互搀扶。走到大辽河边上,李淑芝胆怯了,洪水给她带来的灾难太多,让她一生怕水。虽然大辽河结了厚厚的冰,但是,冰层在河水的冲击下,仍然发出“嘎嘎”的响声。刘志把母亲拉到冰上,只有一条腿吃劲李淑芝站不稳,只好用烧火棍垫在身下,让刘志拽着来到大辽河的东岸。

靠河的村庄找不到谷瘪子,刘志扶着母亲继续往东走。他俩来到一个大一些的场院,在场院里找到一个最大的雪堆,从雪堆往里掏,发现一个打场后遗弃的高粱壳子堆,掏进一个洞后,娘俩轮番往外抠高粱壳,可喜的是,还能从壳子里筛出瘪高粱。看到粮食后,母子俩干劲儿倍增。

雪下的洞越掏越深,李淑芝不再让儿子往里钻,刘志在外面筛,她自己钻进去。

刘志正在筛高粱壳,发现母亲没了踪影,原来李淑芝被压在雪下。刘志拼命扒掉母亲身上的雪块儿,李淑芝钻出时,浑身上下都是雪和尘土。她用雪水擦了脸,笑着对儿子说:“差不多了,日头已经偏西,咱们该回去了。”

母子俩走出场院,看到旁边有个猪圈,猪圈很大,里面没有猪。李淑芝趴墙往里看,墙角露出白菜帮子,她心里一阵窃喜,把刘志推上墙,告诉他:“费点劲,把菜帮子抠出来,妈回家给你包菜团子。”

刘志跳进猪圈,用手把雪扒掉,拽出白菜帮子扔出圈外,李淑芝捡起装进口袋里。

猪圈里的白菜帮子捡光了,刘志爬出猪圈,母子俩装好菜帮子和谷壳准备回家。这时过来一位妇女,看了半天儿,她认出李淑芝,惊讶地问:“你是刘强他妈吧!”李淑芝觑着眼把对方看了又看,没认出这位妇女是谁。妇女看她实在认不出来,做了自我介绍:“我们见过面的,你八成是不记得了,我说一个人,你也许会想起来。还记得你在镇上住时,有一个和你家刘强打架的麻凡吗?我就是他妈。”

李淑芝的心“格登”一声,暗自哀叹:“真是冤家路窄,刘强和麻凡的事还没搞清,逼得逃离家乡,现在又遇到麻凡的妈,世间竟有这样倒霉事!”

她不敢面对,想离开。

麻凡妈很热情:“过去的事转眼就过,咱们都显老了。”她又说:“小孩子在一起玩儿,难免磕磕碰碰,失手也是有的,好在大家通情达理,互相谅解也就完了,没有伤和气。现在我家凡儿已经长大成人,你家刘强也是大小伙子吧?凡儿常叨咕刘强,后悔小时候不懂事,瞎淘气,还说不该和刘强打架。”

李淑芝心想:“看来麻凡妈不知道大山窝水库的事。”她平缓一下心情,试探着问:“麻凡妈,麻凡还在村子里吧?”

麻凡妈说:“没在村子里,去大山窝修水库了,听说干得挺不错。大山窝水库是国家大工程,民工去老鼻子了,能吃饱,凡儿不愿回来。”

李淑芝进一步打听:“麻凡最近回来过吗?”

麻凡妈说:“没回来,也不知咋地,过年也不知道回家,我还生气呢。这孩子大了,翅膀就硬,爹妈怎么惦记,人家也不理会,你倒给家里捎个信儿啊!”

李淑芝的心重新提起来,拉着刘志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麻凡妈不让走,拎着谷壳口袋往院里推李淑芝,笑着说:“到家门口了,怎地也得喝口热水,咱们也算得上老乡亲,哪有不到家看看的规矩。”李淑芝脱不开身,只好跟她进屋。麻凡妈说:“咱农村就这样,家里空空的,有几间房就知足了。老头子在队里喂牲口,凡儿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愿意找个熟人说说话。”她给灶坑点着火,又往锅里舀水,李淑芝忙制止:“大姐,别忙活,天不早了,我马上就走,傍黑我得赶回去。”

“别呢。”麻凡妈真心实意地说:“烧把火算啥?我给这孩子馏两个饽饽。一大天了,大人能挺,小孩子挺不住。”她从梁上摘下小花筐,把里面仅有的三个饽饽都拿出来。李淑芝赶忙往回推:“大姐,这可不行,现在到处都闹饥荒,吃的比啥都重要,这净面饼子你留着。一会儿水开了,我娘俩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就行了。”

麻凡妈推开李淑芝的手,真诚地说:“别和我厮扒,别说刘强和凡儿是同学,就是过路的,到家里找点吃的也得给。”

李淑芝看着麻凡妈把三个净面饽饽放到锅里,疑惑地问:“大姐,你们这还能吃上净面饽饽?”

麻凡妈一边往灶里加柴一边说:“有一些人家青黄不接,还都能对付到麦秋。像我这样的户,人口少,凡儿又在水库,粮食能够吃,就是差点儿,添些糠菜也就接上了。我们这的社员少遭罪,苦了大队付书记,因为没完成搜粮任务,又不会弄虚的,惹怒了领导,被一撸到底,回生产队干活了。各处都挨饿,咱这还能吃上饭,都感谢付书记,看他丢了官,又觉得对不住他。”

麻凡妈说着,又好象想起什么,她说:“哎、刘强妈,我就爱叨咕,什么七百年芝麻,八百年谷子都爱往一起倒。你说挨撸的大队书记是谁?他是付老师的弟弟。你应该记得付老师,他教过刘强和凡儿。”

李淑芝认识付老师,深知付老师的为人。她向麻凡妈打听:“很多年没见,付老师还好吗?”

“付老师还是以前那个样,没见老,还是那样倔。前几年让一个姓什么的校长整一回,没把他咋样,他的脾气也没改。他有个闺女,刘强能认识,在拖拉机站上班,也跟付老师搬到镇上。听说分公社时拖拉机站也分了家,那闺女分到你们那边去了。付老师总回来,他弟弟在这呢,父亲没了,长兄为大,付老师哥俩都挺重亲情。对了,付老师常提起刘强,说刘老师如果不出事,刘强准能出息。”

李淑芝敷衍:“啥叫出息不出息的,都是为口饭吃。”

麻凡妈不赞同她的话:“不能那样说,我认为付老师说得对。他说刘强不但聪明,而且勤快,敢想敢做,人也正直,是棵好苗子。”麻凡妈见李淑芝发呆,又说:“我顺便问一下,你家刘强还在家吗?”

李淑芝皱下眉,急忙说:“不在家,当盲流了。”

“对了,现在兴当盲流,年轻人嘛,出去闯才有出息。”

李淑芝很不安,从内心感到愧对麻凡妈的真诚和热情,但她坚信刘强不会干出加害麻凡的事,更希望麻凡能平安地回到母亲身边。李淑芝一脸苦笑,对忙着揭锅的麻凡妈说:“啥出息呀!在家饿得受不了,才往出跑的。”

麻凡妈把馏好的饽饽递给刘志,刘志不接,等李淑芝说了话,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剩一个留给母亲。李淑芝咬一口,趁麻凡妈舀水时,急忙揣到怀里。

李淑芝母子俩告别麻凡妈,天黑前过了大辽河,到家时已是满天星斗。

奶奶没睡,小刘喜哭哭啼啼闹个不停。李淑芝把刘喜拉到怀里,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一看,孩子满脸都是抓破的痕迹。她赶忙把灯端到跟前,问婆婆:“妈,刘喜这是咋地了?”

奶奶说:“出外打架了,是小罗圈儿家的二胖子给送回来的。”

李淑芝在哭啼的刘喜屁股上掐一把,心疼地说:“不让你出去,你偏出去,出去就打架,看这脸抓的,全是道子。”

刘喜屁股疼,“哇”地大哭起来。奶奶心疼他,把他搂到怀里,小声责怪儿媳:“不能怪喜子,小孩子哪有不往出跑的?屋里圈不住他。”奶奶心里也不平静,又说:“也不知为啥,以前在一起玩得好好的,现在都欺负他。”

刘志问刘喜:“是谁欺负你?告诉我!”

刘喜只是哭,不说话。

奶奶说:“二胖子告诉我,喜子在小罗圈儿房后障子上找豆角粒儿,转悠半天,找到两个风干的扁豆角。以前他也找到过,剥了粒装在小盒里,在火盆里煮着吃。马向伟和吴殿才欺负他,抢他的两个豆角粒。喜子不给,他俩把喜子摁在地上,说他是小地主,让他在雪上爬,两个人一同骑在他身上,还用拳头打他,把刘喜打急了,就打起架。二胖子把他们拉开,马向伟和吴殿才还骂二胖子,说他是富农崽子,有一天把他当马骑。二胖子明知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把刘喜送回家。”

刘志气得直搓手,大声告诉刘喜:“不用怕他们,我明天去对付那两个狗崽子!”

李淑芝一把将刘志拽到炕上:“别给妈惹祸了!你再惹事,这个家就没法过了。”

奶奶也劝刘志:“千万不能去打架,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以后离他们远点儿就是了,不要再逞强。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这话你得记住。”

刘喜仍然不停地哭,李淑芝想起怀里的饽饽,刚拿出来,刘喜抢过就往嘴里塞,连鼻涕都吞到肚里。

李淑芝的心一阵阵发酸,她强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刘喜吃完饽饽,哭啼着盯住妈妈,见妈妈再也拿不出吃的,他钻到炕里去睡觉,睡梦中在哭啼,还不时地吧嗒嘴,像是回味净面饽饽的香甜。

天气一天天变暖,狂风更加肆掠,连续三天的西北风疯狂地呼啸,扬起飞沙走石。西北风刚停歇,西南风又起,吹起刚化开的地表,尘土弥漫。两股风交替着,一刮三天,像两军的拉锯战。

起先,李淑芝从河东扫回谷壳,把这事告诉了刘氏,几位妇女去了几次以后,大辽河开化了,李淑芝必须寻找新的食源。

小南河也化了冰,有死鱼漂上来,羊羔子常去捞。刘志也想去,李淑芝不放心,不准他去。刘志满甸子找泡子,捡些泡臭的鱼虾。

大地解冻,树木发芽,世间又在孕育新一轮的生命。但榆树的命运很惨,它们被扒光树皮,只有枯死在等待。

刘志在黄岭发现一棵没扒光的大榆树,急忙回到家,从梁上摘下装饽饽的小柳条筐。筐里还剩几粒糠饽饽渣,刘喜看见,抢着捡起吃。刘志说:“成天哭哭咧咧,只要看见吃的,比谁动作都快。”刘喜只顾吃,没在乎哥哥的话,跟着他去了黄岭。刘志让刘喜在大榆树下看着,自己握菜刀爬到树上,扒掉树皮往下扔。刘喜连捡带玩儿,装了一小筐,树下还有一些。

从村里走出一个人,三十多岁,中等个,长得挺结实。他穿着对襟黑棉袄,扣子已经掉光,用麻绳捆绑,一双棉鞋破得没有模样,趿拉着,露着大脚趾。此人来到树下,推开满脸鼻涕的刘喜,用脚把榆树皮敛到一起。见刘志从树上下来,便问:“你是哪村的?”

刘志回答:“刘屯的。”

“趿拉鞋”变得气势汹汹:“谁让你到我们这里扒树皮?”

刘志瞪着他,没吭声。

“趿拉鞋”把筐里的榆树皮倒在地上,把筐扔到一旁,然后用脚踩住榆树皮。

刘志把筐捡回,大声问:“你想干啥?”

“干啥?”“趿拉鞋”咧嘴笑笑:“没收!树是我们的,你把树皮扒了,树就得死。这棵树,是社会主义的大树,为贫下中农遮阳,你把树弄死,就是破坏社会主义!我劝你赶快滚,不然我叫来民兵,把你抓起来!”

刘志不服气:“这树的主干被人扒光皮,已经死了。”

“趿拉鞋”不理会刘志,他把树皮搂到一起,解下腰间的麻绳准备捆。刘志往下抢,被“趿拉鞋”推个后趴。

又从村里走来一个人,离老远就问:“咋地了,那两个小崽子想干啥?”

这个人和先来的人长得相似,可能是兄弟俩。只是先前那个人是平头,这一位头发很长,蓬松混乱,满是尘土。他也穿对襟棉袄,但棉袄特长,接近膝盖。棉裤腿露着脏棉花,裤裆开了线,像条开裆裤。

“开裆裤”问趿拉鞋”:“哥,这两个小子是哪村的?到这干什么?”

“趿拉鞋”说:“刘屯的,到咱这扒树皮。”

“开裆裤”顺手抓到刘喜:“小崽子,还哭呢,你胆子不小啊!敢到这里扒树皮,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你们是祸害社会主义的大树,是反革命行为!”

刘喜挣脱,“开裆裤”也不再理他,蹲下身和“趿拉鞋”分树皮。刘喜见哥哥上前抢,他也过来把“开裆裤”怀里的榆树皮扑打掉。“开裆裤”抓住刘喜的衣领,瞪着眼问他:“小崽子,你不服咋地,什么成份?”

刘喜没加考虑,开口说:“地主。”

“哈哈!”随着“开裆裤”的狞笑声,刘喜挨了重重一巴掌,他退出几步,摔在刘志怀里。

刘志见弟弟挨了打,不顾一切地扑向“开裆裤”。“开裆裤”没把刘志放在眼里,飞起脚,向刘志的前胸踢去。刘志躲开,斜过身子抱住“开裆裤”的脚,就势举过头顶。头重脚轻的“开裆裤”向后仰,四肢翻天,重重地摔在地上。

“趿拉鞋”见刘志摔倒“开裆裤”,再不敢轻视这个半大小子,没从正面进攻,而是转到刘志背后,抱住他的腰往地上摔,来回晃了几圈儿,也没把刘志摔倒。“开裆裤”从地上爬起,抡拳向刘志脸上打去。刘志的身子被“趿拉鞋”抱牢,躲不开,脸上挨了一拳。刘喜见两个人打哥哥,他趴到“趿拉鞋”的脚上,咬住腿脖子不松口,疼得“趿拉鞋”嗷嗷叫。“开裆裤”放开刘志,抬脚向刘喜踢去,刘喜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翻倒在丢在地上的菜刀旁。他伸手去抓,“开裆裤”上前一步,用脚踩在刘喜背上,刘喜动弹不得。刘志为救弟弟,挣开“趿拉鞋”,使足全力撞向“开裆裤”。“开裆裤”没有躲,和刘志同时倒地。刘志心想:“凭力气根本打不过这两个人,只有抓住菜刀才能拼。”他不顾“趿拉鞋”拳打脚踢,挣扎着接近刘喜,眼看就要拿到菜刀,听到“开裆裤”狠狠地骂了一句:“地主崽子,去死吧!”

“开裆裤”猛起一脚,踢在刘志的太阳穴上,刘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志醒来后,感到浑身剧痛,试着动了动,寻找弟弟。刘喜满脸是血,抱着被踹扁的小花筐坐在地上笑,刚扒的榆树皮一片也没剩,连菜刀也不见了。

刘志爬到弟弟身边,摇着弟弟问:“你笑啥?”

刘喜不说话,只是笑,笑得刘志直害怕。他把弟弟搂过来,哭着说:“你不是爱哭吗?你哭啊!”

刘喜抓着哥哥,扭曲的小脸一阵阵抽动,极其痛苦。他的鼻子里不再流鼻涕,而是血。眼里没有泪,留出的液体和鼻子里流出的是一个颜色,没有哭,还是笑。

刘志仰在地,把幼小的刘喜抱在身上,抱得紧紧的,热乎乎的泪水冲洗脸上的血。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和一个五岁的童年,为了几张榆树皮,遭受两位壮汉的无情毒打,壮年人敢下这样的狠手,主要源于刘喜承认了小地主。然而,单纯的孩子并不知“小地主”是什么概念,直到领教毒打后他也不会清醒。但他懂得了恨,毒打和仇恨的共同作用,挤干了幼小孩子的眼泪。

刘喜“嘿嘿”地笑个不停。

在地上歇了一阵子,刘志吃力地站起来,拉着刘喜往回走。快到村口,他把刘喜领到泡子边,两人洗了脸,悄悄进了家门。

李淑芝到队里去劳动。因为家里没劳力,分的粮食更少,她只好拖着瘸腿去挑种子。怕她们往家偷粮,马荣持枪看着挑种子的妇女。特别对李淑芝这样的四类家属,马荣盯得更紧,收工时还要搜兜。

收工很晚,李淑芝到家时,天已经麻黑。她用谷瘪子面和水,打算做窝头吃。谷瘪子面没粘性,攥不成团儿。李淑芝从柜里找出瓢,看一看,一点儿榆树皮面也没有,问刘志:“你扒的榆树皮呢?”

刘志想到扒榆树皮,眼里的泪就止不住,他用手抹一把,哽咽着说:“没扒着。”

“唉,这年头,榆树皮都扒光了。”李淑芝叨咕着:“没扒着就没扒着,再想别的办法,做不了窝头就做粥吧!晚上又不干活,把肚皮撑起来就行了。”

做好谷瘪子粥,李淑芝点着煤油灯,喊刘志吃饭,刘志慢腾腾地挪到桌子前。李淑芝借着灯光一看,惊呼一声:“志儿!这是怎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

刘志痛苦地摇着头,流着泪说:“妈,没有啥,上树摔的。”

“不对!”李淑芝一把拉过儿子:“你看着我!”

刘志抬头看母亲。

李淑芝不知如何是好,连哭出的眼泪都忘了擦,她哆嗦着,说话变得很吃力:“我上辈子怎么做了这么多的孽呀!报应我一个人还不行吗?别坑我的孩子呀!叫人打成这样,成了残疾了,以后可怎么活呀!是谁这样手恨?现在的人都疯了吗?怎么连孩子都不放过呢?”

奶奶端着粥碗爬过来,摸着刘志说:“孙子,出啥事了?把你妈急成这样。”她又摸摸刘志的头:“孩子好好的,咋回事呀?”

刘志抓着奶奶的手,小声说:“奶奶,没有啥,从树上掉下来,摔一下,不要紧的。”

李淑芝拍打自己,悲声说:“还说没咋地,你自己看不见,你的眼睛叫人打斜了!”

刘志忍痛摸了摸,泪水和血水沾了一手,他安慰母亲:“妈,不要紧,我得眼睛看得见,没瞎就不怕。”

李淑芝急得发了疯,她拉起刘志:“告诉妈,是谁打得你?找他去!大不了搭上我这条命!”

奶奶拉住李淑芝的胳膊,哀求她:“淑芝呀!你可要冷静,如果你有个一差二错,这个家就毁了!我老太太命不值钱,还有两个孩子啊!你可千万别莽撞。还是那句老话,能忍就忍一忍吧!咱家的情况明摆着,和任何人都计较不起呀!”

刘志挣开母亲的手,坐回桌子边。这个倔得出奇的孩子,今天变得格外冷静,他劝母亲:“妈,听我奶奶的话,我们忍着吧!哥哥不在,咱们打不过人家,还没地方讲理,咱家是地主,没有人替咱说话。”

刘志虽然劝母亲,但是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在心里发誓:“横行霸道的坏蛋,你们等着!不论是开裆裤,还是马文、吴有金,你们打了我,我一定要报复你们!”

李淑芝的心情稍微平静一些,到灶前烧了一盆清水,给儿子洗了脸,边洗边落泪:“嘴也打破了,脸还肿着,这么多伤,真够孩子受的。老天爷啊!你让大人遭罪还不够吗?小孩子也这样命苦。已经被打了一顿,这又挨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犯了啥了?升成份就升成份呗,给我戴地主帽子我也认,折磨孩子干啥啊!老天爷你睁开眼,把所有的灾难都推给我,放开孩子吧!”

家里人光顾忙刘志,没人管刘喜。刘喜自己跪在桌边,只顾吃谷壳粥,转眼间,他的肚子鼓了起来。刘喜还想吃,拿饭勺去盛粥,没端好,煳粥撒到桌边和炕上。李淑芝没好气地对他说:“不是哭就是吃,搅得家里不安宁。不如相信贾半仙的话,明知养不活,早扔掉也就算了。”见刘喜没哭闹,李淑芝感到奇怪:“平常哭啼不止的刘喜怎么没了哭声,莫非让谷壳粥撑的?听说有撑死孩子的事情。”看到刘喜鼓起的肚子,她抢下刘喜的饭碗,用衣袖擦了擦他的前襟,又去擦脸上的糊粥。李淑芝发现刘喜脸上也有伤,青肿的眼角还在渗血。

李淑芝把刘喜抱到腿上,觉得儿子很反常。她直勾勾地看一会儿,又用手掐刘喜,刘喜 “嘿嘿”笑两声。惊呆的李淑芝托起儿子的脸晃两下,刘喜随着晃动笑,还发出“哼哼”声。她把刘喜推到炕上,刘喜坐在炕上笑。李淑芝猛地把儿子搂到怀里,放声大哭:“喜子呀!你不是爱哭吗?叫人打成这样,你就通通快快地哭吧!你哭呀!你为啥不哭?哭两声让妈听听啊!喜子啊!你叫人打傻了还是叫人打疯了?你可不能那样啊!要疯让妈疯,你还啥也不懂啊!”刘喜把小手放在妈妈的脸上,瞅着妈妈笑。李淑芝捧着儿子的脸,哭声更悲:“喜子啊!你笑啥呀?你笑妈妈?妈做错啥了?喜子,你不要笑,不要笑啊!妈害怕你的笑。你哭两声吧!把心里的苦哭出来,妈的心还能好受些啊!”

刘喜只会笑,红肿的小脸让枯笑扭曲,幼小的心灵被仇恨摧残,哭的神经已经麻木,冷酷的嘻笑随他一生。

肆虐的狂风终于感到困乏,一切生命都不愿打破这短暂的平静,万物沉睡于明天的梦境之中。

奶奶没有睡,家中的变故动摇她“能忍自安”的信条。她虽然解劝儿媳,但她不知这个家还能支撑多久。由于长时间挨饿,浮肿从腿部爬到脸上。奶奶预感到,自己活不长了!这位瞎眼老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找回光明,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看到离别的亲人。他看到儿子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带回成兜的大饼子。刘喜第一个抢到,咬了一口,又哭啼着跑向奶奶,把大饼子塞到奶奶嘴里。大饼子上抹着刘喜的眼泪和鼻涕,奶奶觉得香,这是她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了。而今夜,奶奶没有平常的好梦,她听着刘喜撕人肺腑的“嘿嘿”笑声,陪着极度悲痛的儿媳暗自流泪。

刘志睡不着,身上的疼痛和腹中的饥饿让他难以入眠。他在琢磨怎样报复“开裆裤”和“趿拉鞋”,搅尽脑汁想办法,两只手不自觉地用力,棉被被他抓出窟窿。

李淑芝倚在炕里,把头靠在窗台上,她一会儿看看刘志,一会儿又看看刘喜,悲伤和痛苦压得她喘不出气,她用左手压在胸口上,右手不停地捶打着。

由于春风的抽打,窗纸破碎了很多,没钱买,奶奶摸着用破衣服挡了挡,在屋里可以看到窗外。

满天星斗慢慢地向西移动,不愿惊醒熟睡的大地。微风轻抚广褒的旷野,鸦雀无声。李淑芝的眼睛大睁着,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午夜时分,外面响起“嚓嚓”声,又是一阵零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吆喝。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刘喜梦中的怪笑声,让母亲心惊肉跳。

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李淑芝才感到乏困,刚合眼,就被生产队的钟声惊醒。她急忙跳下地,抱柴烧火,准备给家里熬煳粥。刚点着火,听到刘晓明大声召呼何荣普。

很快,由刘晓明领头,王显财、刘文胜、何荣普在后的四类队伍组成。刘晓明带头喊:“开大会喽,全体社员大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哪家都得去人,谁不参加大会,后果自负。”

李淑芝急忙扔下手中的烧火棍,嘱咐婆婆一定要看住两个孩子,特别是刘志,千万别让他出屋。

她拖着伤腿跑到生产队,站到她平时挨斗的地方,刘晓明等一行四类在她右边弯腰站下。李淑芝的左边,于杏花没有来,换上了于杏花的婆婆刘吴氏。

刘吴氏娘家很穷,贫困的父母忙于生计,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没给她起。在她十八岁那年,刘有利的老婆去世,父母让她做了刘有利的填房,生了两个女儿,都被瘟疫夺走,后来有了刘占山。刘有利四十五就抽上了大烟,几年时间,家里的土地大部分换了烟土,他的生命也被烟毒啮食掉,留下年轻美貌的妻子,很不情愿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刘有利死后三年,刘吴氏生下刘占伍,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遗腹子,也有的说受了邪风,大多数人支持“摸蛤蝲”的说法。刘占伍一天天长大,这孩子不但长得周正,而且非常健壮,村里人也挺喜欢他。

自从刘占山当逃兵以后,村里对刘吴氏的闲话多起来,风言风语传到刘占伍的耳朵里,他对村里说闲话的人产生抵触情绪,特别对歧视他的吴、马两家,从心里迸发出强烈的仇恨。由于没有父亲管教,刘占伍从小满街跑,上了两天学就不去了,刘吴氏根本管不住他。

刘占伍弹弓子打得准,打树上的小鸟,几乎是弹无虚发。

刘吴氏怕别人说她闲话,不愿接触外人,躲在家里烧火做饭,有空闲做点儿针线活。

孤僻的刘吴氏身体很差,今天站到这里挨斗,是马荣逼她来的。

吴有金主持开会,还让刘仁点了名,得知刘屯社员全部到齐,他对着刘晓明这排人厉声喝吼:“把头低下!”

包括刘吴氏在内的所有新旧四类,齐刷刷把头低到一个水平线上。

吴有金没做开场白,也没讲大好形势,他用眼扫一遍低头的一排人,又把目光投向广大社员群众。会场里没声音,也没人敢打破这恐怖的寂静。从队长的神色看,说不定谁要遭殃。

吴有金一声断喝:“把老逛带上来!”

会场里的人们惊呆了,他们不相信,这个老实得像蔫巴蛋一样的老光棍儿会干出什么坏事!

老逛穷得住地窨子,吴有金斗他干什么?

社员们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刘吴氏“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第二十五节

老逛原名单重信,外乡人,和刘吴氏的娘家住在一个村子。 刘吴氏嫁给刘有利那一年,单重信也做了刘有利家的长工。单重信年轻力壮,干活认真,行为本份,刘有利很喜欢他。刘有利死后,刘家雇不起长工,单重信只好搬出刘家,在甸子上挖个地窨子住下来,仍然靠扛活为生。由于老实和贫穷,到土改还没搬出地窨子,也没娶上老婆,甚至连名字也模糊了。他衣服破了,刘吴氏帮他缝缝补补,怕人说闲话,年轻的刘吴氏并不常去他那,而且每次去,刘吴氏都带上儿子刘占山。

随着刘占伍一天天长大,村里人都看出他长得像老逛,并猜测他是老逛留下的种,但是,谁也看不出老逛和刘吴氏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连村里最好事的人也拿不出他俩私通的证据。谁也不会想到,事情最终败露在马荣手里。

马荣家也吃不饱饭,饿得睡不着觉,躺到半夜,他翻身下地,嘟囔着:“妈啦巴,挨饿的滋味儿是挺难受。”

他看了眼躺在一起的老婆孩子,从墙上摘下已经破损的三八大盖枪,斜背着,去了生产队的牲口圈。见饲养员老逛不在,粗声骂:“老光棍子,不知去哪跑骚了?妈啦巴,擅自离开牲口圈,我得汇报给吴有金,把他换掉。”

马荣一脸怒气,心里却在笑:“不在正好,我先装点儿马料回家。”他把牲口槽子翻遍,也没找到粮食,疑惑地说:“不对呀!为了备耕,队里给牲口配料了,妈啦巴,这粮食都哪去了?”

找不到粮食,马荣急得直挠头,心里琢磨:“老逛不能往家拿呀?一个老光棍儿,在小队里吃住,一人吃饱,全家饿不着。是不是给亲戚送去了?也不能啊!老家伙的爹妈早死了,没听说有弟兄,不可能给亲戚。”马荣用手在头发上划拉,没小心触疼头上伤疤,骂了声:“妈啦巴,两个地富崽子,偷着用弹弓子打我,有机会还得往死收拾他们!”骂声刚落,便立刻兴奋起来:“哈哈!好你个老逛,我知道你干啥去了,妈啦巴,等着好瞧吧!”

马荣端着枪,做出临阵的样子,刚走出生产队的大门,就碰着低头往回走的老逛。没等老逛反应过来,马荣用枪对准他,喝一声:“站住!”

老逛慌张地抬头,看到凶神般的马荣。

马荣见老逛手里拎一个空的布口袋,厉声说:“好你个老逛,往外偷粮食,这是反革命破坏!”

面对马荣枪口,老逛“唔唔”半天儿,也没吐出一个清楚字。马荣问:“妈啦巴,把粮送哪了?”老逛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马荣,希望马荣高抬贵手。当老逛知道马荣不会放过他时,干脆低下头,任凭马荣发落。

马荣把老逛押进生产队后面的办公室,告诉他:“老实呆着,不许乱动!”然后在外面反锁上门。借查看牲口的机会,点亮提灯把牲口圈翻个遍,最后在饲养员睡觉的地方,从马料箱里搂出一小袋破碎的黑豆子,匆忙背回家。

马荣合衣眯了一觉,觉得吴有金也该醒了,他把老逛偷粮的事向队长做了汇报。

为了杀鸡吓唬猴,吴有金起早就召集全体社员大会,把老逛从队长办公室押进会场。

刘吴氏突然晕倒,让吴有金慌了手脚。押解老逛的马荣脸上却露出不常见的笑,心里说:“妈啦巴,让我抓对了,老逛把马料送给刘吴氏,还他妈装正经呢!和富农婆勾搭,看你老逛怎样收场?”

吴有金喊来方梅,让她给刘吴氏看看。方梅扒开眼皮看了看,又用手诊了脉,对吴有金说:“他的心脏跳得很乱,体质太差,怕是经不起折腾。”

吴有金指示马文:“找两个人把她弄回家。”又低声责怪马荣:“把一个病包子整来添乱,没事找事!”

马文赶忙说:“这个富农婆子不能送回去。”

吴有金提高声音:“不送回咋办?死到这谁负责?”

马向勇从乱轰轰的人群中栽楞到吴有金跟前,露出阴笑小声说:“不用管她,现在各地都闹饥荒,好人也有死的。一个地富婆子算不了啥,用不着想得太多。”

吴有金坚持自己的主张:“把她送回去!死也死在家里。”

马文不肯送,他说:“根据我们分析,老逛偷马料和刘吴氏有直接关系,把她送走,就很难让老逛说出马料的下落,马料找不回,这会开得屁用也没有。”

吴有金感到很为难。

马向勇说:“我有个办法,把刘吴氏送回去,把于杏花小娘们儿换来,让她顶替,站在这低头撅屁股。”

吴有金想了想,大声说:“算了,没时间扯别的,把刘吴氏拽到旁边。现在开会,斗争老逛!”

对老逛的斗争比较宽容,尽管发言者说什么的都有,可是,没有一个人动手打他。老逛也和四类一样低着头,只是不论问他什么,他一个字也不回答,仿佛是没有听觉的哑巴。

问不出马料的下落,吴有金非常恼火,看到老逛低头顽抗的样子,真想一脚把他踢倒。但是吴有金尽量克制,在心里告诫自己:“老逛不是四类,要掌握分寸。”

马荣早就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老逛,你说,马料是不是送给刘吴氏了?”

会场里议论纷纷,个别人还发出嗤笑声。马荣见他的话起了作用,情绪变得激昂,摸了摸脑门子上的伤疤,审问的声音更大:“妈啦巴!你说,刘占伍那个王八崽子是不是你的种?”马荣的话就像炸弹一样落下来,会场里一片混乱。羊羔子大声起哄:“马老叔问得好,让老逛如实交待。”

老逛低着头,身子不停地摇晃,仍然一声不吭。

马荣看到老逛真的要顽抗到底,非常恼怒,抓住老逛的头发,把他的头提起来,让老逛面向群众。

老逛用眼扫了一遍会场,脸色由悲哀变为愤怒,还没用继续审问,他开口说话:“偷粮的不光我一个,马向前也偷。”

会场里立刻静下来,连主持会议的吴有金也不知说啥是好。马文和马荣对视着,不知怎样收拾这个场面。马向勇瘸着腿在前面走动,用两只手挠后脑勺,他把全部脑筋都开动起来,也没想出解决问题的高招。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满肚子革命理论,在此时已经派不上用场。

人们把目光都集中在马向前身上。

听了老逛的检举,马向前愣了愣,然后瞪圆眼睛走出人群,伸开两只大手来到老逛身边。全屋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视事态发展,谁也说不准这个强壮的莽汉会采取什么行动。

马向前没难为老逛,而是学着刘晓明的样子低下头。觉得低头不舒服,又把头抬起来,并且挺直粗壮的身子,面对群众说:“嘿、嘿也好,我是偷了粮,我承认。还有偷粮的,别当我不知道,你们也别在底下美,急眼了我都给你们掫出来!”

听着马向前的话,吴有金气得直跺脚。马文站到马向前对面,大声呵斥:“别说了!丢人现眼的事,嘚啵个屁!”

马向前不顾叔叔的阻拦,瞪着眼反驳:“丢啥人?我又没偷女人,只不过拿点儿粮。嘿、嘿也好,饿急了谁都找吃的。偷回的粮我也没吃,我这肚皮还瘪着呢。我爹让人害死,我不管我娘,谁来管?嘿、嘿也好,爱咋地就咋地,我犯了王法,我擎着,谁想斗我就往我身上打,我要眨下眼就不是男人。”马向前知道没有人能打他,他又说:“嘿、嘿也好,你们不打就不打,我给大家低头请罪。”

马向前把头往下低,故意说:“低头的滋味儿太难受,刘晓明他们怎么练的呢?黑、嘿也好,我不低头了,抬起头让你们斗争,还能看得清楚。”

吴有金觉得斗争会无法进行,只好宣布散会。他气急败坏地说:“把老逛的饲养员职务撤了,让他滚回地窨子里!”

散了会,吴有金把刘仁、马文等一些骨干留下,商量让谁来当饲养员。

饥荒年,饲养员是个肥缺,不少人都想干这个差事。最后还是吴有金决定,让孙广斌接替老逛。

马文提出异议:“孙广斌也是光棍儿,怕他偷粮给瞎爬子。”吴有金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让马荣看紧点儿就行了,他和瞎爬子的事,我看孙广斌也是一头热乎。”

虽然老逛没有交待马料的去向,马荣还是带人搜查了刘占山家。被人送回家的刘吴氏直脱脱地趴在炕里,于杏花不停地流泪。马向勇故意走到她的对面,幸灾乐祸地说:“哭,哭什么哭?不知香臭的娘们儿,活该!”

马荣从刘吴氏家搜走一瓦盆马料,瞪着起不来炕的刘吴氏说:“没人信摸蛤蝲能摸出孩子,都是假正经,看老逛还有啥话说!”

刘占伍气得做了两副弹弓子,他找到刘志,二人合计到蛤蟆塘挖黑泥,回来多做弹子。

紧挨蛤蟆塘有条深沟,积水很深,水里的藻草吸引了刘志。他把黑泥送回家后,取出抓勾子,和刘占伍重返蛤蟆塘,捞出藻草控了水,各自背回家。

李淑芝把藻草剁碎,然后在煳面上滚菜团子,蒸熟了挺好吃。

几天工夫,藻草就被捞净,而且家里的谷瘪子煳面也所剩无几,李淑芝继续为吃的发愁。

刘志满甸子上串,寻找吃的东西,他去了青年林,绕开扒光皮的小榆树,一个人来到大柳树下歇脚。他听奶奶讲过很多大柳树的离奇故事,如果不是饿急了,刘志绝对不敢一个人来这里。看到淹死鬼坟上铺满杂草,旁边还有一个黑洞,阴森恐怖,刘志的头发往起竖。但是,他没有离开,因为他看到坟边有成片的落豆秧。

经过一冬天的风吹霜打,落豆秧蔓子上的豆角露出来,有些豆粒爆落在荒草中。刘志捡起豆粒放进嘴里,嚼出一股浓浓的豆腥味儿。他一阵欢喜,联想到每年秋天都有人割落豆秧喂牲口,一定是好东西。刘志回家取来筛子和烧火棍,把落豆秧拽到大柳树下,用烧火棍拍打,然后用筛子筛,太阳落山时,刘志筛了二、三斤小黑豆子。他高高兴兴回了家,把带土的豆子交给母亲。李淑芝兴奋起来,对儿子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豆子可有用,能治饥饿引起的膀肿,叫它膀肿豆吧!咱家又能往前支持了。”

第二天,母子俩扫回三、四斤小黑豆。李淑芝对刘志说:“你刘军大哥病得不轻,已经见膀,你大娘又不是劳力,她家的粮食也少得可怜,先把豆子送给她一些,共同往前熬吧!”

刘志装了半瓢豆子送到刘氏家,刘氏坚决不要,骂了一通小双子后,决定和刘志一起扫落豆秧。扫了一天,也有收获。但村里人很快就发现这里,一窝蜂地来扫,几天就扫光了。

春风吹活了生命,万物生长给刘屯人带来无穷的食源。人们挖光了荠菜,小根菜又生长出来。车轱辘菜长满道旁,苦菜满地都是。榴蒿芽可以吃,酸娘娘可以嚼。榆树剥了皮,人们吃不到榆树钱儿,但可以吃柳树狗子。青草可以充饥,地皮可以糊口,这些东西吃长了,很多人出现浮肿,有些老年人熬不住了。

刘吴氏没有熬过春天。

一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世间万物蓬勃向上的时候,她放弃了这个世界,扔下几乎崩溃的家庭。

也有人步她的后尘。

时光悄悄地溜到夏天,打马花开始发芽。

这种植物蔓细而长,叶小而密,盛夏时开粉红色小花,也开紫花,文化人形容它像含羞的小姑娘,很美丽。打马花生命力极强,分布在田间旷野,刘屯人用它喂猪。

刘志看中的是它的根,放在嘴里一嚼,甜!在小南河的边上,刘志用手往出抠,不长时间,抠了一把。刘志觉得有了重大发现,并且给打马花根起名叫甜根儿。他拿着甜根儿回家,想找弟弟一同来挖。走到离大柳树不远处,看见淹死鬼坟头上有只长尾巴公野鸡。野鸡四处张望,发现没有危险,仰起头,啼了一个响鸣。刘志扔掉甜根儿,趴在地上,从兜里掏出弹弓子,放上泥弹,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它。野鸡看见人,扑拉一下翅膀钻进树丛。出于好奇,刘志到坟上看了看。坟头上的草不知被谁拔光,铺了一层浮土,一把踩夹被野鸡登得露出来。刘志看出这是有人为打野鸡埋下的,没有碰它,转身走,被匆忙跑来的老黑喊住。

老黑把刘志拽到大柳树下,恶狠狠地说:“地主崽子,是不是想偷我的踩夹?”

刘志听过羊羔子称老黑为老野,想当面骂他野种,看到老黑的凶相不及马荣阴毒,便大声争辩:“我不想偷,要偷就拿走了。”

“那你到这干啥?”

刘志晃晃弹弓子:“打野鸡。”

老黑松开刘志,指着坟头说:“就你那个破玩意儿,还想打野鸡,连个鸡崽子也打不住。不是你把野鸡冲跑,它就被我的夹子打住了,你得赔我野鸡!”

刘志想:“怪不得吴有金不弹弄老黑,原来这家伙还会耍无赖,他可以欺负羊羔子,我不怕他!”刘志瞪着老黑问:“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谁都可以来,我凭什么赔你?”

老黑认为,跑野鸡和刘志有直接关系,非常生气。看到未成年的刘志长得单薄,他举手想打,又看到刘志愤怒的眼睛越来越斜,斜眼中露出拼命的神色。老黑没敢打,只是骂:“你斜楞眼子看我干啥?快滚!”

刘志也来了犟劲儿:“你说谁斜眼子?我不走你能把我咋样?”

老黑知道刘志的犟脾气,光靠硬的不好使,态度变得缓和一些:“不是我说你斜眼子,你的眼睛本来就斜,你回家照镜子看。”老黑见刘志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又用淹死鬼的孤坟吓唬他:“那个淹死鬼找不到家,经常出来哭,张牙舞爪,舌头老长,可吓人了。有一回,他半夜坐在坟头上点火,村里的大人都看到了,贾半仙还看到他在坟旁蹦跶呢,连跳带喊,要在大柳树这抓个小孩当替身。村子里没一个小孩敢到这里,信我话,你赶快离开,别让淹死鬼抓了去。”

老黑说得瘆人,刘志并不怎么害怕,但也不想在这纠缠。他离开大柳树,从道边找出扔掉的甜根儿往家走。

刘志嚼了一根甜根儿,心情好了很多。半路上,迎面遇到贾半仙,贾半仙挎着筐去八十垅子挖野菜。她见刘志手里握着甜根儿,笑着责怪:“不帮你妈挖野菜,弄一把这东西干啥?”

刘志不愿告诉她甜根的秘密,站在对面看了贾半仙几眼。

贾半仙惊讶起来,细细地打量刘志,然后说:“怪了,怪了,这小子眼睛不斜了!”她用两手抓着刘志的肩膀用力晃:“让孙婶儿看看,这眼睛真的好了,一点儿也不斜。”贾半仙放开刘志,大声说:“老刘家不知感动了哪路神仙,下生就哭啼的小刘喜不哭了,应了我的预测。李淑芝这辈子没少受苦,也该时来运转,说不定刘宏达爷俩也会回来呢!”

听了贾半仙的话,刘志感动得掉了泪。

贾半仙突然说:“不对,刘志的眼睛又斜了,怪事,怪事!”她合着手,眼睛发亮,神癫癫地说:“啊!老仙儿告诉过我,有这种人,生气时斜眼,高兴就不斜,说这种人和平常人不一样。”贾半仙直勾勾地看着刘志,又说:“不过吗,咳!老仙儿也说了,这种人道路坎坷,容易惹祸。”

刘志不相信贾半仙的话,认为她故意装神弄鬼,拿出甜根儿要嚼,被贾半仙抢过去。

贾半仙放到嘴里嚼,说了声:“真甜!”又夸奖刘志:“你小子不白给,有了重大发现。”

嚼了两根甜根儿,贾半仙兴奋起来,笑着说:“我得把孙二牛和有望都叫来,趁打马花没长成,多挖一些。”她把菜筐举过头顶,筐里的车轱辘菜飞落。贾半仙像神仙附体,手舞足蹈:“救命大仙降临了,告诉我刘屯有了救命根,这里到处都是打马花,大家都来挖救命根吧!”

刘屯人挖甜根儿的热情比大深翻的热情高的多,不论男女老少,能出动的都出动了,体格好的用镐刨,用锹挖,妇女们用手抠,走不动的,爬着捡。

吴有金着了急。这样挖下去,会毁掉刚出土的种子芽,影响到粮食高产。上升到政治高度,不利于支援世界革命,影响无产阶级奔向**的前进步伐。他几次下令,不许在田里挖,人们就是不听。因为在苗地里挖甜根儿的人成份都好,各个根红苗正。由于饥饿的原因,革命的无产阶级只好把热爱集体变成口号。听话的社员固然忠于伟大领袖**,而对最基层的领导则采取恭而不敬的态度,为了填满肚皮,已经顾不得远大事情了!像李淑芝那样的人,只能选择在河滩地边,堤坡上,田头地角挖甜根。

刘志和刘喜在小南河滩地挖,刘喜喜欢玩,用土块儿砸水。

小南河静静地流着,不时地被刘喜砸出层层涟漪。刘喜玩够了,折根柳条拧下皮,让刘志做笛子。刘志从衣兜里取出削铅笔的小刀,给刘喜削成一个小笛儿。刘喜吹不响,递给哥哥,刘志拿过,用两手捂着,吹了一曲《南山坡》。刘喜高兴地在地上爬,还让哥哥吹。刘志说:“没功夫陪你玩儿了,赶快挖甜根儿,你往筐里捡。”

刘志挖一会儿,对趴在地上晒太阳的刘喜说:“我唱个歌,你听不听?”

刘喜说:“听。”

刘志说:“那行,听我歌不能白听,你得起来捡甜根儿。”

刘喜捡甜根儿,刘志唱起来:

“小甜根儿,

苦命根,

你刚蕴育生命,

身体无处可栖。

阳光普照田野,

大地盛显生机。

你的秋天没了,

谁来为你悲泣?”

小甜根儿,

救命根,

你用洁白身体,

换得人们生息。

微风轻抚绿草,

百花追逐朝夕。

你的生命没了,

带走无尽惋惜。”

刘喜说:“唱得不好,不如吹笛儿好听。”

刘志说:“不好听就不好听吧,天不早了,我们回家。”

李淑芝把甜根儿蒸熟,放在盖帘子上凉,半干时拿出来,真是太好吃了!吃得全家人有了精神,脸色也好了许多。

小小甜根儿救了刘屯很多人的生命,虽然它几乎灭绝,但是它留下救命根的美名,刘屯人永远记住它。同样尽乎灭绝的还有青蛙,这个伴随人类走过很多世纪的朋友,也没逃过刘屯人给它带来的灭顶之灾。

夏日炎炎,人们并未感到热,满甸子都是撸草籽的人。吃着最苦的三扁豆,它酷似荞麦,籽瘪,吃起来奇苦无比。比较粘的是黄丝,用它可以做粥,粘糊糊,只是不好下肚。比较好吃的是蒲黄,生熟都可以吃,味道不错。当人们撸到水稗草籽的时候,也看到了秋天,粮食快下来了。

秋天虽然好过,但转眼即逝,漫长的冬天降临。刘志又开始和母亲扫场院,留在家里的小刘喜和奶奶捉迷藏,看不住,他跑出去。

马向伟和吴殿才也在街上玩儿,看到刘喜一个人,他俩想往一起凑,被马向东叫走,跟着他去锯刘文胜房后的桃树,被二胖子和三胖子看见,兄弟俩干跺脚不敢吭声,眼巴巴地看着马向东把多年的桃树拦腰锯断。

还在夏天,二胖子去摘自家的桃子。马向东不让摘,说富农家的桃树归了集体。可是,他把“集体财产”据为己有,和吴殿发一个人摘了一土筐送回家。晚上,大胖子、二胖子、三胖子、四胖子一齐出动,把树上的桃子全部打光,等马向东再来摘时,扑了空。马向东怀恨在心,发誓要给四个胖子颜色看看。冬天没事干,他领着吴殿才和马向伟把桃树锯倒。

刘喜在街上弹玻璃球,被吴殿才抢到手,刘喜往回要,吴殿才不但不给,还和马向伟一同骂:“小地主,不干活,大脑袋,小细脖,肚子圆得像蝈蝈,压迫穷人罪恶多。”

刘喜好象不知道生气,笑嘻嘻地把手伸向玻璃球。吴殿才说:“要玻璃球可以,你得在地上爬,让我当马骑。”

刘喜“嘿嘿”笑两声,然后跪在地上,两手着地,做着爬的样子。吴殿才让马向伟站到一边,他骑到刘喜背上,举着拳头喊:“打倒小地主!”喊声未落,刘喜猛个翻身,把没有准备的吴殿才翻到地下。刘喜扑到他的身上,用嘴咬住他的耳朵,同时用两手狠抓他的鼻子和脸,疼得吴殿才喊爹叫娘。马向伟见比他壮的吴殿才吃了亏,吓得他把刚才的威风全部丢掉,撒腿就往家跑。

同伴没帮他,吴殿才心发慌,把玻璃球还给刘喜,刘喜松了口。吴殿才站起身,缓了一口气,抡拳打向刘喜。刘喜没有躲,仍然看着吴殿才笑。吴殿才还想打,又觉得刘喜的怪笑瘆人,缩回手扭身走掉。

李淑芝晚上回家,看到刘喜半边脸肿着,问他咋回事。刘喜不说,只是“嘿嘿”笑。李淑芝摸着他的小脸儿抱怨说:“操心鬼,总不让人省心!”然后嘱咐婆婆:“一定要看住他,咱家成份不好,不能让他去惹祸。”

刘志仍然和母亲去扫场院,趁大雪来临之前,准备积攒点高粱壳和谷瘪子。

刘喜被奶奶守在家里,他在屋内的土墙上抠个坑作记号,太阳照到坑里,妈和哥哥就快回来了,这时他格外精神,听到动静就往外跑。

奶奶的身体支持不住了,膀得比儿媳还要严重。李淑芝留下吃的,奶奶全部给了刘喜,饿急了,她就让刘喜给舀瓢凉水。刘喜从嘴里掏出吃的给奶奶:“奶奶,你吃吧,别饿瘦了。”奶奶说:“奶奶饿不瘦,看这脸,比你妈还胖呢。”

刘喜并不知道奶奶的脸是因为饥饿而膀肿。

附近场院的谷壳被扫光,李淑芝和刘志往远走,他们扫完了小高台子,又去扫大高台子,那里的状况也不好,收获越来越少。

天气越来越冷,大辽河结了冰,李淑芝重抄旧路,去了河东。

那一天,奶奶不想让儿媳和孙子离开,但不去又没有别的办法。李淑芝刚走,倚着炕墙的奶奶把刘喜拉到身边,她露出挣扎般的微笑,瞎眼中透着从未见过的光明,说话声音很小:“喜子啊!奶奶眼睛能看见了。”

“真的?”刘喜心里高兴,脸上木然。

“奶奶真的看见了,看见我的小孙子,白白胖胖的,又不哭,惹人喜欢。”

刘喜的心凉下来,他知道奶奶说的是假话,奶奶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嘿嘿”笑了两声。

“孙子,你别笑,奶奶真的看见了,看见你爸爸,一副书生样子,他拉二胡呢,真好听啊!看见你哥哥了,他洗清了冤屈,大家都夸他。他背着背包,往家走呢,他在喊奶奶!喜子你听,喊得多亲哪!”年幼的刘喜并不知这是奶奶的幻觉,他追着往下问:“奶奶,你的眼睛为啥看不见?”

奶奶显得很激动:“奶奶以前的眼睛好着呢,穿针引线看得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一伙胡子闯进村子,多亏你爸爸没在家,他们把我抓了去,跟我要金银财宝。咱们小户人家比不了刘有权,没有值钱的东西,拿不出就被绑到村头。一同抓来三个人,刘占山他爹被人保走了,剩下我和刘老孬他娘。胡子们把锅倒过来,把我俩放在锅腔上用火烤。衣服和皮都被烤焦,眼看不行了,有壮汉骑马奔过来,马蹄踢翻锅腔子,我和刘老孬的老娘被救下来。我俩明白过来,都渴得要命,刘老孬他娘喝了凉水,当时就死了。我算命大,比她多活了几十年,从那时起,眼睛就看不见了。”

刘喜问:“奶奶,啥叫胡子,他们怎么那么坏?”

奶奶显得很疲倦,说话有气无力:“胡子就是抢东西的,都是穷人,逼得无路了,才干这一行。”

“他们为啥不抢刘有权?他家有钱。”

“刘有权势力大,胡子们不敢惹,他们专门对付小门小户的人家。”

刘喜说:“胡子真坏!我要有枪,把他们都崩了。”

奶奶的声音很低:“闹灾荒,吃不上饭,不去抢连老婆孩子都得饿死。咱这地方常闹水灾,有的年份棵粒无收,穷人们也得想法活,吴有金、马文都干过这一行。”

“他们抢过咱家没有?”

“没有,乡里乡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刘喜见奶奶的手脚都哆嗦,他有点紧张,急忙把枕头给奶奶垫在头下。奶奶的声音变得细小:“喜子啊!奶奶累了,想睡觉,帮奶奶移到炕稍。”

刘喜说:“不,奶奶还睡炕头儿,炕头儿热乎。”

奶奶的话音好象噎在喉咙里,刘喜勉强听见:“奶奶怕热,奶奶今天不睡炕头儿,把炕头儿留给你妈,外面冷,让她回来暖暖身子。帮奶奶移到炕稍吧。”

奶奶在炕稍躺好后,好象精神一些,让刘喜守在旁边,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喜子,奶奶真的能看见了,真的。你看,一望无边的大甸子,到处是粮食,人们在收获,你爸爸还领着那么多的学生呢。他们休息了,都吃着大饼子,吃得好香啊!旁边还有牛羊吃草,人们都唱着歌,你爸爸用二胡给大家伴奏,没人欺负他,他和别人一样吃大饼子……你大哥给我熬了热面汤,端来让我吃,我……我吃……”

奶奶睁着瞎眼睡着了,抓紧刘喜的小手,像是告诉孙子:“陪陪奶奶吧,奶奶永远不会醒了。”

李淑芝过了大辽河,附近的场院扫不到东西,一直往东走,不知不觉地来到去年那个场院。因为麻凡的原因,李淑芝想躲开,刘志不同意,他说里面谷瘪子多,李淑芝只好进去扫。刚动筛子,就见麻凡妈老远跑来,李淑芝拽起刘志转身就走,连筛子都不顾拿。麻凡妈追着喊:“刘强妈,你等着我,有事情找你。”李淑芝越发心慌,再加上饥饿,她的瘸腿抬不动,没走几步,被麻凡妈追上。

麻凡妈喘着气说:“你躲啥?我正找你呢。”

李淑芝一脸惊慌,前言不搭后语:“我不想躲,只是想离开这。”

麻凡妈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这样离开,我一直想找你,估摸大辽河冻了冰,你准会来。”

李淑芝看着麻凡妈,不知如何是好。

麻凡妈用力拽她:“不行,在外面说不清楚,跟我回家,我再跟你说。”

李淑芝往回挣,麻凡妈抓着不放,大声说:“你要再挣,我就喊街坊,不信我拦不住你!”

李淑芝觉得事情严重,不敢跟麻凡妈走,她央求:“麻凡妈,孩子的事和大人无关,你放开我,让我回去,家里还有老太太等着吃饭呢。”

麻凡妈执意挽留,坚持说:“事情不说清楚,我不能让你走。”

李淑芝躲不开,不情愿地跟着麻凡妈往屋走,心里嘀咕:“挺着吧,是祸躲不过,顺便也知道麻凡的结果,能澄清的还要替刘强澄清。”她坚信:“麻凡不是刘强推下去的,这孩子不会撒谎。”

李淑芝刚迈进屋,被麻凡妈推坐在炕沿上。麻凡妈从桌上取来一个小镜框,里面有一个小伙子的相片,挺精神。她说:“看见没,这就是我家凡儿,大小伙子喽。”

李淑芝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惊慌地想:“麻凡妈拿相片干什么?难道是追念儿子?如果麻凡不在人世,刘强的罪过一辈子也说不清了!”李淑芝的头胀得嗡嗡响,过半天儿,她试探着问一句:“麻凡还在水库上?”

“不在水库,夏天就回来了。”

李淑芝紧绷的心稍微松了一些,她想:“不管咋样,麻凡活着就好。”

麻凡妈给李淑芝倒碗热水,坐在李淑芝的身边说:“凡儿从水库上回来就嚷着找刘强。我告诉他,听刘强妈说当盲流了。凡儿就掉泪,他说刘强救了他的命,没给立功还背上黑锅,害得背井离乡。凡儿说他对不住刘强,也对不住刘强的家人。”

麻凡妈的话像一声春雷,驱散了压在李淑芝头上的阴霾,她在心里呼喊:“麻凡平安无事,刘强被洗清,我儿子可以堂堂正正地回来了!”

麻凡妈开始唠叨:“说来凡儿算命大,冰天雪地的,谁能舍得命往水里跳?要不是遇上刘强准没命。几天不省人事,缓过来又病了很长时间。这都是后来听说的,水库上不通知,咱哪知道?要说养好病该没事了吧,有个叫耷眼皮的又去调查他。”

麻凡妈向李淑芝讲了“耷眼皮”调查麻凡的经过:

“耷眼皮”讲得非常明白,要求麻凡做个证明,证明麻凡是刘强撞下水的。

麻凡说:“撞我的不是刘强,是他把我托上岸。”

“耷眼皮”不肯放弃辛辛苦苦做好的材料,强硬并带有引导性地做麻凡的思想工作:“你要认真想想,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想,应该想到我们监工和民工的地位不同,容易发生冲突。还记得几个月前的事吧,刘强往水里推我,还是你把我拽住的呢。你俩打过架,刘强一定是寻机报复!”

“我们是打过架,已经解决了,凭刘强的人品,他不会干害人的事。我不幸落水,清楚地记得是他救了我。”

“你当时被水呛蒙,绝对不可能知道刘强救你,而被撞时是清醒的,刘强撞你,那一刻会留在记忆中。”

麻凡不理“耷眼皮”,想用消极的态度把他赶走。

“耷眼皮”说:“明知别人报复你,你不揭发就是包庇!这不是个人恩怨,要上升到政治高度。刘强是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的立场,疯狂地报复无产阶级,表现在对我们这些监工不满。监工和民工不一样,他们是出大力的,我们是为人民服务,虽然都是建设者,我们比他们高出一等。我们监管他们,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需要,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也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他对我们不满,是对伟大领袖不满,是对政府的管理体制不满,也是对无产阶级革命组织不满!”

麻凡被逼急,和“耷眼皮”闹起来:“刘强救了我的命,让我说他害我,恩将仇报,你们做得出,我做不出来!”

“耷眼皮”仍然不甘心:“麻凡同志,你不能感情用事,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你必须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刘强这份材料,组织上已经整理好,而且得到有关领导的认可,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不能因为你个人恩怨就把它推翻。你是**员,组织上也不要求你干别的,摁个手印总算可以吧!”

“耷眼皮”把厚厚的材料摊在麻凡面前,上面都是坑害刘强的文字。麻凡没摁手印,还声明为刘强平反。调查工作组想不到参加党组织的麻凡会这样顽固不化,极不情愿地让整倒刘强的计划流了产,向领导汇报后,撤了麻凡的监工职务。

讲述完,麻凡妈把话拉回来:“我也不懂什么叫监工,只听说监工不干活,还吃得饱,说起来也怪不合理的。凡儿在水库上干了一阵子累活,夏天就回来了,大队挺看重他,让他当大队长,虽然官儿不大,也挺光荣的。”

麻凡妈见李淑芝听得两眼发直,她突然想起什么:“我光顾絮叨了,忘了给你娘俩做点吃的。”

李淑芝上前阻拦:“你可别,现在粮食这么缺,你不能再张罗。听到麻凡没出事,我就高兴了。麻凡这孩子仁义,把我家刘强洗清了,这比吃啥都强啊!”

麻凡妈端出白面,对李淑芝说:“你也别撕扒,这顿饭说啥也得做,我给你烙两合面的饼,多烙些,让孩子们解解馋。”

李淑芝见阻止不住,只好帮麻凡妈烧火,两个女人边做饭边唠嗑。烙好饼,又做了半锅白菜汤。

吃饭中,麻凡妈说:“我们这的年景也不如去年,大多数人家也闹饥荒,谷瘪子也不多了,你扫场院也扫不到什么。不过我家还行,凡儿在水库上,给家里省了不少粮,他们爷俩都不吃闲饭,我家饿不着。”说着,找出一个布袋子,往里装玉米面。李淑芝问她:“这是干啥?”麻凡妈说:“给你装点儿面背回去。”李淑芝坚决不要,麻凡妈有点急:“刘强是我家的恩人,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凡儿从水库上回来,就想去你家,知道刘强当盲流了,他就告诉我,如果见到你再来扫场院,叫我一定帮助你。”

李淑芝和刘志从麻凡家出来,麻凡妈一直送到村口,嘱咐她有困难再来。

天空飘起雪花,李淑芝把雪花托在手里。现在,她觉得什么都非常美丽。雪花在她手里显得别样洁白,已经焐化了,她还不舍得丢掉。她甚至留恋走过的脚印,连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声也悦耳动听。

过大辽河,李淑芝没用儿子搀扶,被吴有金踢伤的脚也显得比以往好使,她指着逶迤的冰面对刘志说:“大辽河一定通到你哥哥去的地方,你哥哥能听到妈妈的话。”

李淑芝迎风向北,大声呼喊:“强子,妈在喊你,你的问题洗清了!不用再逃了,你回来吧,回来呀!”

天地,好象被李淑芝的喊叫声所感动,不愿用任何声响干扰这雪中的女人,只有悲苍呼儿的哭声在荒凉的大辽河畔回荡。

雪花轻轻地落,河柳披上银装,李淑芝含泪向她摆手,河柳抖落披装向她致意。雪花铺成银色地毯,迎接欢悦而归的母子俩,李淑芝瘸腿走成不匀的脚印也被飞雪抹平。家里的土房向她招手,袅袅炊烟向她点头,小刘喜跑出来抢妈妈怀里的面饼,奶奶脸上露着欣慰的微笑。

快到家门口,李淑芝的心又一阵激动:“喜子的肚子又要撑圆了,婆婆也能吃到净面饼子。”她想到一老一小抢吃饼子的样子,从心里往外笑。她又想到婆婆这几天身体不好,如果吃不动饼子,就给她做碗净面疙瘩汤。老人家这几天叨咕过想吃这个,只因家里没面,没有做成,今天让她吃个够。再告诉她刘强的事,婆婆听了,还不定怎样高兴呢!

然而,李淑芝没看见刘喜跑出来,灶坑里也没升火。她直奔里屋,见刘喜坐在奶奶身边。李淑芝急着问:“刘喜,你奶奶怎么在炕稍躺着?”刘喜看着母亲,脸上露出难看的笑。李淑芝追着问:“你快说,你奶奶怎么了?”刘喜说:“奶奶说她不怕凉,把炕头儿留给妈妈暖身子。”

“啥?”李淑芝感到事情不对,急忙去摸婆婆的脸,她惊呼:“你奶奶死了!”李淑芝把刘喜推到一旁,大声问:“你奶奶什么时候死的?”刘喜说:“你和哥哥刚走,奶奶让我把她移到炕稍,让我在她身边玩儿,她要睡觉,就一直睡着。”

手足无措的李淑芝抱起刘喜哭着说:“傻孩子,这不是睡觉,你奶奶死了!不能看护你了!”

刘喜说:“奶奶说她去另一个地方,那地方能看到东西。奶奶看到满甸子都是粮食,看到人们都吃大饼子,还能看见我爸爸、我哥哥,她睡着了,我陪着她。”

李淑芝扑倒在婆婆头前,号啕大哭:“妈……”

这对相依为命的婆媳,共同走过二十年,虽然婆婆眼瞎,但一直是李淑芝的依靠。婆婆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婆婆一生没提过吃的,凉一顿饿一顿都能忍耐,只有这几天想吃面汤。现在有了面,她却吃不到!

李淑芝用手摩上婆婆的眼,把婆婆的身子正了正。刘志扶在炕沿落泪,他极度眼斜,没有哭出声。刘喜抢过烙饼往嘴里塞,咬得太多,噎得直瞪眼。李淑芝责怪他:“都这么大了,光认得吃!天天给你留吃的,你还像个饿狼,八成你奶奶那份儿也都填补你。”

刘喜好不容易把饼吞下,对妈妈说:“我奶奶让我吃,她说她不饿,我不信。奶奶说她这样胖还能饿?喝瓢凉水就行了。”

刘喜的话验证了李淑芝的猜测,她把刘喜拽回奶奶身边:“你奶奶哪是胖啊,那是膀肿,她把吃的都给了你,自己活活饿死。你这个要账鬼,赶快给你奶奶哭两声,让她顺利上路吧!”

刘喜急忙咬了一口饼,跪在奶奶头直上挤哭,幼小的脸蛋扭动着,一滴泪也没有掉下来。他把咬剩的半个饼往奶奶嘴上放,还不时“嘿嘿”笑两声。

夜幕降临,大雪覆盖整个村子,屋里又冷又黑。

家里没有油,李淑芝无法给婆婆点长明灯,她在心里祝福:“妈,摸黑走吧,走过黑暗,就是光明!您一生没干过亏心事,小鬼们不会难为你的。”

外面的大雪仍然下着,奶奶在炕稍静静躺着。李淑芝把两个孩子都搂到怀里,倚在窗下独自落泪。白天的喜悦被婆婆的死撞得粉碎,刚刚升起的希望被残酷的现实摧毁,儿子刘强虽然洗去水库上的那段冤屈,但地主子弟这顶更重的帽子又扣在头上。他还不能回来,丈夫也不能回!李淑芝问天问地:“这么多灾难,我一个妇女还能承受得住吗?”

大雪飘到半夜,被呼啸寒风赶走。星光映着白雪,寒气逼人。李淑芝看了眼长眠的婆婆,又看了看拥在一起的两个儿子,然后痴呆地凝视白茫茫的南甸子。

大柳树影影绰绰出现了,儿子刘强蹲在大柳树下,李淑芝大声呼喊:“儿子,你快进家呀!”当儿子快要拥抱母亲时,她又大声喊:“不能回家,赶忙逃,赶快逃啊!”

李淑芝打了个冷战,刘志紧紧抱住她。刘喜晃着脑袋,“嘿嘿”笑两声,又贪婪地睡着了。/>

奶奶平稳地躺着,永远做着光明的梦。

第二十六节

在祖国的最北端,寒冷的大兴安岭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度,广袤的原始森林中, 伐木工人不惧严寒,为社会主义建设采集木材。 刘强锯一棵一搂粗的红松树,学着老工人的架势,喊一声:“顺山倒了”,大树“喀嚓”一声,顺着山坡栽了下去。刘强摘下皮帽子,头上的汗把头发冻沾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阳,招呼同伴们收工回驻地。

刘强刚下山,看见很多人围在食堂门口,近前一看,工人们围着两个外地妇女。

这对妇女是母女俩,当妈的还不到四十岁,干枯得像当地的拉爬架子。女儿长得瘦小,面黄肌瘦,满脸尘土,脸上还留着泪水冲刷过的条痕。从幼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还不到成年。成年女人非常疲惫,话音颤抖:“求求哪位大哥,收留我们母女吧!你要看上我,我就跟你,看上丫头,她就是你的媳妇,不求别的,能让我们娘俩吃上大饼子就行。我的家乡闹饥荒,男人饿死了。”

刘强听女人的口音耳熟,他问:“你是哪的人?怎么遭这么重的灾?”

女人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低着头说:“贺家窝棚,年轻力壮的都当盲流,剩下老弱病残,日子过不下去了。”

听到贺家窝棚,刘强的心往下坠。

贺家窝棚和刘屯同属一个县,刘强在那住过,和刘屯比,相对富裕些。刘强想:“自己从家里逃出来时,已经挨饿了,家里的情况不会比贺家窝棚强。父亲不在家,母亲和弟弟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还有年迈的奶奶,她能挺过饥荒吗?”

刘强从食堂领出双份“大撇拉”,送给逃难的母女俩,自己没吃晚饭。

吴小兰特地从食堂打出一份白菜汤送到刘强的宿舍,刘强吃不下,他满脑子都是家里挨饿的景象。今天看见的妇女变成了母亲,妇女领着的小女孩变成了刘喜和刘志,奶奶呢?

刘强在搜索奶奶的思绪中睡着了,他在梦中找到了奶奶。

奶奶弯着腰,面色蜡黄,瞎眼被深深的皱纹包挤着,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刘强喊了声:“奶奶!”奶奶不吭声,走在刘强前面。刘强紧跑,追上奶奶,奶奶回头笑。刘强非常惊讶:“奶奶眼睛亮了!”奶奶拉起刘强手,走得快,走得轻,身子飞起来。他们越过大片大片荒凉的土地,跨过千百个不见生气的乡村,路过一座又一座烟云缭绕的城市,过了小南河,停在大柳树下。奶奶说声:“孙子,你到家了,我得走,如果想奶奶,天堂里还能见到。”奶奶说完,不见了身影。

刘强很疑惑:“奶奶说她去天堂,去那干啥?都说天堂是个好地方,莫非奶奶厌烦了人世?”

刘强坐在大柳树根上,想歇歇脚。

当初离开家时,也在这里歇过脚,如今回来了,回来的这样快。他往村里看,看见偏东头那个低矮的土房,皑皑白雪把它包裹。母亲站在房门前,像雕塑,向这里看。

刘强喊声“妈”,抬身往家走,不知什么东西拦住他的路。刘强睁眼看,前面什么也没有,星光映着白雪,月色清亮。刘强重新走,仍然过不去,他想:“听人说有鬼打墙,莫非让我遇上了?”他看了看家,门前的母亲仍然站立,在流泪。刘强说一句:“鬼打墙也挡不住我的路!”

他后退几步,助力跑,整个身子都撞上去,没有成功。从淹死鬼坟上站出一个人,高声说:“不用费劲了,一切都是徒劳的,这是鬼打墙,任何人都不能过去。”

刘强喝问他:“恶鬼,你为啥挡住我的回家路?”

坟上的人仰天大笑:“哈哈!都说我是恶鬼,好象你们刘屯的所有灾难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一个失脚落水的冤魂,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原来这里还有很多游荡的闲魂,你把乱坟岗子平了,他们也就各找其所,或进地狱,或去了天堂。剩下我孤零零的,受到二倔子的漫骂,受到人们的冤枉,连你也叫我恶鬼,你看看,我真的恶吗?”

刘强把那个人打量一番,觉得在哪见过,或者和村里哪个人长得相似,挺平和的,不是传说中吃人恶鬼的丑像。他问:“你既然不是恶鬼,为啥不让我回家?”

那人说:“天使让我在此等你,我有事相求。”

“求我干什么?”

“求你到天堂走一趟,把我的事情告诉上帝,洗清我的冤屈,免受地狱之苦,让我再转世为人,了结情怨。”

刘强说:“天堂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的。”

那人说:“前天来了指引天使,我诉说了我的遭遇。天使说了句:‘情意绵绵,冤仇难解。’我不解其意,请求他:‘虽然刘屯很多罪孽因我而生,但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无辜的,请恕我 。’天使被感动,他说:‘让你就地托生,解脱冤魂,只是没有先例。自严如发建地狱以后,所有污浊的灵魂必须洗清后进入天堂,由天堂里安排转世。带你去天堂,你的情愫未了,世间不得安宁,天堂不会容你。何况走天堂之路艰难,险恶从生,怕你去不成。不如让一人随我走趟天堂,聆听上帝教诲,适时助你解脱。’我问那人是谁,天使说:‘有一棵仇恨种子飞出天穹,掉落刘屯,此人和它有瓜葛,必经此地,你要留意看守。’我在此设鬼打墙,果然等到你。”

刘强说:“我得先回家,家里需要我。我先看望我的奶奶、母亲和弟弟,把他们安顿好。”

那人说:“我是不会让你回家的。”

刘强着了急,大声喊:“你懂不懂事理?走一趟天堂需要时间,不知走到哪年哪月,我还能见到家人吗?放开鬼打墙,让我回家!”

那人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急吗,天堂的时间和世间的时间不一样,人世间过了一秒就少一秒,天堂的是时光可以倒流。你去吧,不会耽误回家的。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想家呀!我要不是急着回家,就不会守在这里,家就在我眼前,我回不去啊!”

刘强犹豫。

那人说:“你看一看我旁边的二倔子,把我当成仇人,怒目相对。指引天使想把他带走,他不去,哭叫着要报仇。天使说:‘本来罪行不深,却偏向自己身上加恶,多少灵魂需要拯救啊!’你去吧,天使说只有你才有资格,这也是一种使命,找不到路,指引天使会帮助你。拿出你的勇敢,拿出你的善良,拿出你的正义,拿出你的执着,走一趟天堂吧!”

坟上那个人不见了,孤坟也消失,家乡没了影子,刘强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哪里是天堂。正在他迷茫之际,前面出现一点亮光,耳边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告诉他:“奔光明走,别怕路途遥远,只要你坚强,一定会到达的。到了天堂,你就可以见到上帝,勇往直前吧!”

刘强奔着亮光走,闯过蛇山,钻过龙潭,几次和魔鬼搏斗,几度摆脱淫妖的纠缠。前面的光亮总是存在,刘强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天,多少年,山上的树叶黄了,地上的鲜花又开始怒放。他忘了苦,忘了饿,忘了累,甚至忘了死。

走着走着,前面豁然开朗,没有凶险,百花开放,万物争春,而且有了劳动的人们。

劳动者衣着朴素,非常合体。他们穿衣服不是遮掩虚伪,没有故意装饰。他们眼里看不到淫邪,看不到罪恶,没有贪婪,没有欺骗。他们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没有人强迫。他们有的歌舞,有的农耕,有的摆弄机器。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欢乐。

一个人瓢着来到刘强面前,是奶奶。奶奶眼睛明亮,和蔼慈祥。笑着说:“孩子,奶奶又看到你了。”刘强想拥抱奶奶,可他们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相隔着。

刘强问:“这是什么地方?”

奶奶没有回答他,只是问:“这地方好吗?”

刘强说:“这里没有粮食,看不出哪好。我妈和我弟弟们正在挨饿,最需要的就是吃的。”

奶奶收回笑,对刘强说:“你妈和你弟弟正在经受磨练,这不是上帝的安排,而是必然。人到世间,就是要饱尝世间之苦。”她见刘强没听明白,说了句:“灵魂沾染污垢,天堂是不能收留的,奶奶以后和你相见。”

奶奶走进百花园,融入劳动之中。

刘强往前走,过来一群青年男女,他们嬉笑玩耍,非常快乐。到了一个田庄,他们变得成双成对,像痴恋的蝴蝶一样,进了他们的爱巢。

走过绿色庄园,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小河,流水潺潺。一对青年走过来,把锄头放到水边,在树下脱光衣服。男得先跳进水里,女的扶着男的肩膀慢慢下河。他们互相往对方身上撩水,男的撩得重了些,迷了女青年的眼睛。她从脸上抹下水,看到刘强向这边走来,也不羞,也不躲,只是背过身去。从背影看,刘强觉得是吴小兰,内心一阵酸痛,想喊吴小兰上岸,话没出口,耳边响起宏亮的声音:“不要胡思乱想,不可在此停留。”

刘强趟过小河,翻过山,看到前面是草甸和森林,找不到路。他正往回看,宏亮的声音又响起:“疑是无路便有路,双脚踏得大路成。穿过森林,你会看到两条路,自己选吧,不是运气,也不是天意,是你自己应该走的。”

通往不同方向的路摆在刘强面前。一条路旁边立着标牌,赫然写着“天路”两字。无数人在路上忙碌,他们挥汗如雨,欢笑劳作,仿佛劳动是他们的光荣。劳动者分工明确,各事其责,只有领工,没有监工。刘强问一个领工:“这条路何日修好?”回答是:“遥遥无期。”刘强问:“现在能否通行?”领工告诉他:“路险,凡人无法通过。”刘强正在踌躇,领工指教他:

“此路不通还有路,

想来天堂必炼修。

另路沿途风光美,

酒歌妓舞任你求。”

刘强不图酒歌妓舞,只要有路就行。

这条路非常平坦,而且被一种神秘力量推着前进。刘强往前看,一座高大的粮山出现在眼前,粮山四周很多人抢背粮食,他们或送进米房,或送进酒坊。旁边都是高级酒店,每一位顾客都喝得面红耳赤。

有一人长得肥大,自己独占一个大房间,奇大的桌子上放了一百多道菜,他自己吃不了,几十个少女帮他吃。两位漂亮少女分别坐在他两条肥腿上,用嘴叼起肉,送到肥男人口里。门边站着保镖,他们和肥男人一样高大,和门外瘦小枯干的侍从形成鲜明的对比。侍从们显得很饥饿,看着肥男人大嚼大咽,他们偷偷地流口水。

也许是肥男人动了爱护仆人之心,摆手招来店小二,抹着流油的大嘴说:“再摆几桌酒菜,让我的随从享受富足之乐。”店小二伸手要银子,肥男人从保镖手里接过大笔,呼着酒气,说着酒话:

“手里有权能撑天,

老子喝酒不买单,

看你顺眼有奴相,

大笔一挥把字签。”

刘强看不惯,觉得这不是通往天堂的路,转身往回走,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挡住。他又以为是鬼打墙,奋力撞上去,试图用头撞破它。可是他徒劳了,这个东西就像弹性体,任你怎样着急,就是用不上力。刘强大声喊:“这是什么鬼地方?人吃人!”他的喊声刚落,眼前竖起一道门。刘强定眼一看,两个黑色大字刻在门框之上:

地狱

两边还有对联:揣罪恶,灵魂污浊此门进;

受惩罚,脱胎换骨另门出。

刘强惊呼:“我受天使指引,到天堂求见上帝,为啥把我关进地狱?”他挥动手臂大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凭良心做事,没有伤天害理,地狱不是我去的地方!”刘强用的力气很大,传出的声音极其微小,只有耳边的声音格外宏亮:“是你自己走进来的,不要怨恨别人。因为你身有劣性,灵魂需要洗礼,走趟地狱也是必然。地狱是没有回头路的,绕道从后门走出去的非常少。往前走吧!你肩负使命,天使在保护你,让你免受折磨。”

刘强转身往前走,绕过粮山,躲开酒店,前面是一处乐园。园中有亭阁楼台,芳草喷香,小桥流水,莺歌燕舞。乐园里出出进进都是女人,各个美丽。她们有的披红戴绿,盛显女人娇艳。有的身挂细纱,露出美女婀娜。有的穿超短裙,性感十足。她们或采花,或歌舞,悠闲自在。

这么多的美女让刘强目不暇接,刘强以为到了女儿国。细一看,有一宫殿式建筑,外面坐一男人,头大如猪,身瘦露骨,威严地端坐靠椅上,目射淫光。一群美女半露赤身,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旁有乐师伴奏,有一女扭动细腰演唱:

“天有群星捧明月,

地有众女侍一人,

美女娇滴滴,

伴我君消魂。

我君福如海,

天地共相存。”

大头男人伸一伸懒腰,立刻从宫殿后面出来八个男人,他们没有脊骨,弯腰自如。八个人共同吆喝,唤来四个短装女子,把大头男人抬入宫殿式的建筑之内,然后成双成对美女入内。她们先由八个男人在门口扒掉衣服,赤身**,由大头男人随意摆布。一拨出屋,又有新的美女入内,如流水,不停歇。

刘强看了,心生愤怒,骂一句:“淫鬼,不如禽兽!”骂声一出口,立刻出现两位壮汉。他们身材高大,臂长,手宽而厚。两人同时张开大嘴,高声问:“你是何人?敢在清净之处说脏话!你就不怕下到地狱深层吗?”

刘强细看二人,他俩四只巨眼里往外冒着蓝光,蓝光里跳出无数个幽灵,幽灵全是男性,各个裸露,都在嚷,嗡嗡声震耳欲聋。

刘强大声责问:“这么多姐妹让一个人玩戏,这么好的景色让一人糟蹋,这叫什么清净之处?我问你,不清净的地方又会咋样?”

壮汉哈哈大笑:“少见多怪,男女在一起做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一个小民白眼气。我的主人有权,来钱容易,吃穿都腻了。但是,他不因此而满足,仍然勤奋工作,左右逢源,讨好上司,忙于应酬,身心严重透支,很容易累倒在领导岗位上。玩儿玩儿女色,也是放松的一种方式。这样做的也不止一个人,我们这里比比皆是,你再看。”两个壮汉说完不见踪影,连耳边的嗡嗡声也顿时消失,出现在眼前的仍然是座座乐园,只是宫殿离得很远很远。假山后,溪水边,都是年轻女人。她们很现代,各个露着大腿和肚脐儿。豪华的房间被男人占领,他们同时还占领多个女人。女人或跪、或站、或俯、或仰,媚态百出。

刘强看着心乱,把目光投向别处,然而各处都是这样。刘强心想:“也许这里女多男少,一夫多妻是必然的事,这是造物主的过错,世间那么多男人打光棍儿,这里倒有这么多剩余女人。等我回到村里,告诉老逛和孙广斌,别在家盯着得不到的女人,不如到这里领一个回去过日子。”刘强想到这,耳边响起宏亮的声音:“不要心猿意马,别忘了你的使命!”

随着声音消失,在刘强身边站出很多人,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刘强问:“你们在这干啥?”

一位看上去比较年长的男人说:“乐园里的女人都是我们的妻子女儿,我们想他们,舍不得离开这。”

刘强问:“你们的妻女受人欺辱,在里面受罪,你们为何不把她们领出来?”他的话让所有人愤怒,各个怒目圆睁,对着刘强乱喊乱叫。刘强听不出个数,大声说:“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清,让一个人说。”

还是那个比较年长的人说:“我们的妻子女儿虽然让人玩弄,但她们并未损失什么,相反,她们得到了快乐,得到钱财和地位,世人会高看她们。如果把她们弄出来,她们也会过着我们这样的生活。”

刘强说:“你们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经过奋斗,就会得到温饱。你们这些人,看到自己的妻女任人摆布,不觉得心愧吗?”

人群又一次发出乱轰轰的声音,过一会儿,声音清楚些:“我们习惯了,请你不要胡说八道,赶快离开吧!”

刘强不愿离开,对众人吼:“你们的妻女表面荣耀,身心倍受伤害,过的日子比你们还苦。砸开乐园,把她们救出来,我领头!”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有人骂,有人叹气,有人笑,汇成一个强音:“你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赶快滚!”

瞬间,消失的两个壮汉又出现在刘强面前,他俩伸出簸箕般的大手,企图抓住刘强。刘强用力推,两个壮汉闪到两旁,原来,两个庞然大物是纸糊的,不堪一击。

刘强不便在这里纠缠,甩开步子向前走。

这是一座花果山,满山遍野都是丰收的果实。刘强想:“都说地狱险恶、龌龊,没想到也有世外桃源。真可谓,人间地下两重天,处处都是芳草园。走近山前,往两边一看,情景大不一样。这里的果子虽然堆成山,但是有专人把守,戒备森严。果树有的枯萎,有的被锯倒扔在山上,好象刚刚经过洗劫。好多穷苦人捡拾遗弃在地上的果子,遭到一群穿着制服恶魔的毒打。刘强心有不平,要和恶魔理论,耳边又有声音响起:“此乃地狱,凡人休管闲事!”

刘强把目光投向另一边,那边地势平坦,远处耸立一座大山,靠山处有人挖掘。山旁堆着黄金,金光闪闪。有一个人死守金堆,但还是看不住。由于金堆太大,守金人看不到对面,他在这边,那边被偷走,等他转到那边,这边又有人偷。然而金堆并不见小,挖山人从山里掏出金子,源源不断地输往金堆。挖金人被逼着干活,他们**上身,青筋暴出,汗流如注。被他们挖过的地方,弃物成山,一片狼籍,山石裸露,不见寸草。

刘强对金堆不感兴趣,认为黄金只不过是摆设,再多也不能当大饼子吃。他厌恶吝啬的守金人,觉得他不但贪婪而且可笑。他怜悯挖金者,说一句:“地狱真是黑暗!”话一出口,响起一阵轰鸣声,挖山处卷起一道黑烟,一块山体塌落,好多挖金工被埋压在山下。刘强眼前一片漆黑,黑幕挡住他的去路。就在同时,两个厉鬼抓住刘强的胳膊,四道荧光照到刘强脸上,两对如刀的利牙接近刘强的喉咙,尖细的声音在他耳边鸣叫:“大胆穷鬼,竟敢闯我富华宝地,口出妖言,蛊惑人心,搅我太平圣地。赶快束手就擒,再下地狱!”

刘强不解,他问:“什么叫再下地狱?”

尖细的声音说:“地狱有十八层,根据罪孽大小,受惩的灵魂被送到不同的层里。你本该从最上层走出去,但是你的顽性难改,骚扰地狱,犯了新罪,只能再下一层。”

厉鬼说完,张开血盆大口去咬刘强。刘强感到带刺的舌头已经触到他的脸。他用手抓住厉鬼的骨头,想把他俩甩到一边,厉鬼非常粘,刘强甩不掉。

刘强大声喊:“我只是说句公道话,这算何罪?你们也该讲理!”

厉鬼哈哈大笑,叫人毛骨悚然:“跟谁讲理?讲理就不叫地狱!”

刘强知道分辨没有用,不如集中力量把厉鬼打翻。他用力握住厉鬼的脊骨,把两个骨架往一起磕,厉鬼发出尖叫,消失无影无踪。

刘强四周一团黑暗,死亡的空气已经凝固,没有方向,不知哪是前哪是后。他左走,挣脱不出,右行,还是出不去。刘强束手无策,真正懂得啥叫走投无路了。只好祈祷:“我心中的上帝,发发慈悲吧,给我一条出路。”刘强说完,耳边响起清脆的声音:“路靠人走,不要顾及左右,一直向前!”刘强向前走,迎面有强风往后推。他弯下腰,用头往前顶,黑幕被顶破,前面一片开阔。

刘强歇口气,继续前行。刚走几步,就听到一阵撕杀声,出现在眼前的是数不清的人。他们个头奇小,如拳头一般大,或成帮结队,或单打独斗,各个头破血流,谁也不愿退却。打斗中,房屋在焚毁,老人在哭泣,孩子喊爹叫娘。刘强疾步走过去,问一群卧地的伤残人:“这里为啥杀害同类,打斗不停?”这群人趴在地上对刘强大声喊叫,有的人还试图蹦起来纠打他。刘强觉得这些人不可思议,想从他们身上跳过去,刚想跃身,一个声音响起:“立刻停止脚步,不能继续前行!”

刘强想:“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回头是不可能的,只有坚持,才能走出地狱。”

他没听劝阻,依然跳起来,还没等身子落地,就被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推了回来。定神一看,刚才打斗的景象不见了,眼前是一个地穴,地穴很宽,常人无法过。

地穴里,有一个发着青光的圆眼人,他手里挥着七色旗,无数个小人看着旗的颜色而拼命厮杀,其服从程度,世上无法比。青光圆眼人伸出长舌,长舌上有吸管儿,受伤者的血被他吸食。吸食者露出狰狞的讪笑,滴血的嘴哆嗦,发出凄惨的声音:“下到这里吧,第六层地狱欢迎你。”

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刘强连连后退。

刘强往左躲,左边是黑洞,荧火组成无数个光团。大魔鬼坐在靠椅上,指挥活人互相残杀。他左手拿着狼牙棒,右手拿着泡泡糖,张开血盆大口,龇着大牙吼叫:

“大棒冰糖握在手,

方圆之内我横走,

都说钱使鬼推磨,

强权之下人变狗。”

小魔鬼把尸体开膛,污秽的餐桌上摆着切开的器官,眼里发着蓝光的魔鬼抢啃人的骨头。阴影中有人惨痛地呼喊:“下到这里吧,这是第九层地狱,有你无穷的快乐。”

刘强往右走,右边黑洞更深,凉飕飕的阴风飘向洞外,看不见洞底,隐约听见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前方无路可走,刘强又不想放弃,正在为难之际,耳边响起宏亮的声音:“退回来吧,退一步海阔天高。你的悟性不佳,难脱尘垢,前边路途遥远,物欲淫诱,险象丛生,你无法从另门走出,回过头吧,往回走。”

刘强非常疑惑,转回身说:“这是地狱,根本没有回头路,退回去也是徒劳。”

宏亮的声音告诉他:“不要犹豫了,地狱正门不能走,你走后门,懂得啥叫后门吗?如果不懂,听我指引。”

刘强耳边响起:“转过身去,别怕地穴,前进九步。”

刘强走够九步。耳边响起:“左转九十度。”

刘强转身九十度,耳边响起:“前进九百步。”

刘强走够九百步,耳边又响起:“左转九十度,然后朝前走,看到你走过的所有地方,离后门就不远了。”

走后门的路好走一些,也看得清楚,不长时间,刘强返回金堆旁。由于走的路径不同,再看这里,完全变了样。哪是金堆?分明一堆碎砖乱石垒成的金字塔。守金人变得怪陋,枯小。双手由于长期抠挖碎砖,鲜血淋漓,嘴中牙齿由于啃咬乱石脱落得所剩无几。碎砖乱石间爬满蛀虫,它们或大,或小,共同的特点是嘴硬、肚圆、爪尖、筋骨软。

蛀虫把金字塔蛀得千疮百孔。

金字塔旁立着一块高大的警示牌,字迹分明:

笑看世间何为财,

死不带走生不来,

劫得金山千万座,

同是残土埋枯骸。

刘强不理解金字塔旁为啥要立这样一块牌子,处于好奇心,他转到牌子背面,牌子背面是碑文。刘强只读过小学,有些字认不全,无法祥记,大意是这样:

在西方,有一个小国,一个伟人取得国家的统治权,当上国君后采取一项重大措施,把国民的所有财富都收到他一个人手里,运用庞大的宣传机构和严厉的武力手段,对国人反复进行强制化的洗脑式教育。人民穷得一无所有,常以自己无产而骄傲。国君掌握的财富太多,花天酒地也消耗不掉。后来突发奇想,让忠于自己的大臣帮他挥霍。这样做既能抓住贪臣的把柄,也显示君主对臣子的关怀。哪知大臣们贪心太重,他们连吃带搂,又嫖又赌,骗诈百姓,虚捧君主。看着财富被瓜分殆尽,国势急衰,一片脏乱景象,国君采取严厉措施,杀一儆百。哪知属下早有准备,国君先遭刺杀,不治而亡。贪官暴富者感谢他的恩宠,穷人们歌颂他的英明,为他树碑立传。

刘强把牌子前后对照一下,觉得可悲可笑。他的目光离开金字塔,想看一看旁边的花果山。花果山已变成峭壁悬崖,旁边是茫茫沙海,狂风卷起沙石,铺天盖地。一个秃头人守着一堆鹅卵石,怕被狂风吹走,他用衣服遮盖。狂风把他的衣服卷到谷底,他跑去拿,顺手又捡回几颗卵石。秃头人面前是一处断岩,峭立千尺,上有楷书,历历在目:

只恨财富不成山,

哪顾贫困万万千,

盗得青山绿水尽,

儿孙为他把债还。

刘强无心分解其意,只愁前边无路可走。无奈之下,选择穿过沙漠。沙漠风暴大,他试了几次,都被狂风吹回原处。正在刘强焦躁不安时,天使飘落在他的面前。

天使声音宏亮:“我是指引天使,帮你走出困境。”

刘强问:“这是地狱,天使如何进得来?”

天使说:“天堂、人间、地狱都有关联,说起来话长。混沌过后,蛮荒之初,上帝创造人类,给了人类灵魂。人们没有邪念,淳朴善良,眼神和婴儿一样,清澈透明。男女间只有真爱,没有占有。共同劳动,共同享受劳动果实。嘻耍玩闹,世间成为乐园。后来私欲玷污了灵魂,食欲变得贪婪,**变得淫秽。以霸占为荣耀,以侵害他人为己乐,强者欺弱,战争不断发生,殃及无辜生灵。天堂容不得,上帝便有了设地狱的打算。有一位天使在世间做官,名叫严如发。严如发为官清廉,痛恨邪恶,不嫖不贿,上帝把建造地狱的任务交给他。地狱建成后,严如发做了总狱长。他写给上帝的呈文中称,地狱是净洗灵魂的地方,他深爱这份工作。上帝认为严如发称职,同意了他的请求。严如发在总狱长的位置上坐了一任又一任,是所有官吏中在同一岗位任期最长的人。由于年长资老,世间又流传阎王爷的说法,虽有分歧,都是驱恶扬善。严如发把地狱分为两层,轻罪押在上层,重罪在下。后来,人的罪孽越来越重,上两层洗不净污秽的灵魂,严如发又把地狱往深造,目前是一十八层。最下层圈押的灵魂并不多,都是杀人如麻,倒行逆施的恶魔,希特勒、秦桧、袁世凯等人的灵魂都在里面,他们和污血泡在一起,承受长久的折磨。

刘强问:“地狱门口,并不森严,罪恶的灵魂怎么会进来呢?”

天使微笑着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强说:“我是自己走进来的,路途平坦,前面是我需要的东西。进来后回头看时,才知道进了地狱。”

天使说:“所有的灵魂都是自己走进来的。起初,大家都认为是严如发设得陷阱,后来才知道本是一种必然。十八层地狱的灵魂也是自己走进去的,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是他在世间所追求的。”

刘强又问:“我来时,这里是花果山,还有金堆,为什么金堆变成碎砖乱石,花果山变成峭壁山崖?”

天使变得严肃:“你看到的花果山和金堆都是假像,是好多年前人世间的生活缩影,峭壁山崖才是现实。你看到那个守护鹅卵石的人,他生前聚敛钱财,欺压百姓,毁山灭林,破坏自然,到地狱仍以聚财为乐。身边的鹅卵石在他眼里仍然是鲜嫩的甜果,狂风卷起的沙石会变成黄灿灿的金沙。他守护着,待狂风把鹅卵石磨成粉面,连同沙子一同吹走,他的灵魂才能真正复活。这等煎熬不止百年千年,而那些下到底层的罪孽更是遥遥无期了。

严如发设地狱,一十八块儿,又称地。分酒、色、财、气、名、利、禄等。原打算让你看完十八地,受些启发,有所醒悟,但是你只看表面,不重真实,走过酒、色、财三地就心神不定,妄加指责,招惹是非,第二层地狱向你敞开大门,更下层也向你招手,险境重重,一步不慎,即可粉身碎骨。因时间紧迫,不能让你再徘徊,故选择让你从后门走出。”

刘强非常迷惑,急着问:“既然时光可以倒流,为啥还说时间紧迫?”

天使说:“人间、地狱、天堂的记时不一样,时光倒流指宏观宇宙,用于天堂。而人世间,时间极珍贵,素有一寸光阴一寸金之说,也称时间就是生命。世间大地有几十亿年,而人生只有几十年,可见时间之宝贵。宇宙空间不可以用时间计算寿命,几十亿年虽算长,也是转瞬之间。再有几十亿年,人类生存的土地将不存在,而宇宙依然,虽有变化,也是自然。时钟在天堂可以来回转动,在世间走一秒就少一秒,人生瞬间,何等短促?有人不珍惜人生,害人利己,强征暴夺,或抢或盗,或赌或淫,或欺或骗,泯灭良知,玷污神灵,把自己送进地狱。孰不知,在世上犯下的罪行要想在地狱里赎清,不知要经过几朝几代,所受折磨世间罕见。”

刘强问:“如果犯些小错,也要入地狱吗?”

天使说:“严如发的地狱,容量有限,不想关押太多的人,很多人在世上犯了错,只要不是痴迷不悟,他们可以直入天堂。但是,也有些人经不起地狱的诱惑而误入地狱。因此,世上发明很多不让亡魂下地狱的方法。亡者的后人做法事,摆灵堂,大吹大唱,吵吵闹闹,耗资修墓,兴建陵林。其实厚葬的只是白骨,而灵魂容易在嘈杂中迷失方向。如果真怕地狱,不如多做善事,以功抵罪。生前无恶者,亡后轻祭,亲朋不必假哭狂嚎。真悲相留,真情相送,灵魂方能认清冥路。后人为亡者着想,不要兴师动众,惊扰他人。不要借故摆阔,聚敛钱财。一种方法可试,让诚心信奉上帝的人来祈祷,歌颂善良,替亡者忏悔,如果罪轻可赦,也可躲过地狱之门。”

刘强问:“地狱本是严正之地,为啥还设后门?”

天使说:“这是严如发的杰作,不知他效仿世人,还是世人仿效他,我们且不论。但是走后门也非常困难,不是所有人都走得了的。我来此,就是帮你打开后门。”

刘强说“看来天上、地下都有徇私枉法之事。”

天使马上制止:“千万不要胡说,这叫祸从口出。也不能胡思乱想,在这里胡说乱想,你将永远深陷地狱之中。”他指使刘强闭住嘴,别思考,向前看。果然一条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道不宽,两边长满荆棘,刘强通过还是绰绰有余。

天使引领刘强接近乐园,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了秀色青山,不见鲜花开放,也没有一草一木,原来的假山是座垃圾堆,大头瘦男人的宫殿是一座掘开的坟窟。瘦男人在坟窟内坐着,他身边没有了美女,而是一个个会爬行的骷髅。骷髅不辩男女,形态不一,他们用尖爪抓挠瘦男人的肚子,旁边是一片悲哭声,显得格外恐怖。

刘强停下脚步,想要发问,天使先说话:“这个大头瘦男人,在世间是个挺不错的人物,要权有权,要势有势,钱又花不了,是很多女性追求的目标。他纵欲无度,无法收敛,灵魂被淫秽浸透。这个灵魂要在此经过几千年的洗刷,忍受淫鬼对他的啮咬。”天使又说:“上帝主张一夫一妻,阴阳平衡,并给出爱情之果,让人类延续。而一些人依仗势高权大,搜刮民财,养着三妻六妾还不满足,常以占有他人妻女为荣耀,亵渎爱情。虽生前瞬时逍遥,却给自己戴上沉重枷锁,下到地狱,承受漫长的牢狱之苦。”

一阵嚎叫声迎面而来,一群披头散发的人哭闹着撼动一块牌子,牌子摇晃,上面的字隐约可见:

世间爱,

真情在,

权势夺不走,

金钱买不来。

青山秀水是一体,

地动山摇分不开。

别贪情,

色是灾,

淫山欲海你莫来。

……

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用长发遮住后面的字。

刘强对天使说:“牌子上的话没有不妥,我们应该阻止他们。”

天使说:“让他们撼动吧,这是地狱的安排,谁也无法阻止。”

来到粮山前,刘强感觉接近了地狱之门。

粮山依在,酒坊依在,只是抢背粮食的人变成尖牙利齿的鼠面怪兽。酒店变了样,似一个巨大的棺材,肥大的男人被身边的长发丑鬼撕扯着。他身前的石板上布满蜈蚣、蝎子、老鼠和毒蜘蛛的尸体,也有鸡和兔子的残骸,节肢虫在石板上蠕动,蚂蚁群在残骸中筑巢。男人旁有一坛混水,里面漂着污血和粪便,臭气熏天。两条细长的毒蛇伸出长芯舔吸脏水,然后摆动头送入肥大男人口中。刘强见了,阵阵作呕。天使笑着说:“这趟地狱不算白走,有所醒悟,只是不可铭记,只能神领。”

天使把刘强领入一个僻静之处,漆黑的高墙挡在面前,墙之高,不可测,飞鸟不过。天使告诉他:“地狱的后门极其隐匿,常人无法发现。”天使说完这句话,从墙下冒出两个人身狗面的凶鬼,长得很粗壮,大嘴狂张,呼着热气,发出同一个声音:“你俩是何人,竟敢来到后门,不怕永世不得翻身吗?”

天使拿出一纸文书,两个狗头摇晃着,共同说:“文书不值钱,还不如留下小命,让我俩饱餐一顿。”

天使把文书递到他俩手里,狗头鬼展开看,看毕,各退一边。后门开了缝,两个狗头鬼又堵在门口,舌头耷拉下来,眼睛盯着天使。

天使拿出两块金砖,分别塞到狗头鬼嘴里,狗头鬼恭敬地站在一边,放刘强和天使出去。

刘强问天使:“地狱也收贿赂,严如发为啥不管?”

天使说:“没有邪恶就不叫地狱了,你不必谈论严如发,往前看吧!”

前面一洞亮光,越往前走,越觉得光明。一片广阔无边的天地出现在眼前,春色无限,鸟语花香。

天使用银铃般的声音告诉刘强:“进入天堂了。”

刘强奇怪,天使宏亮的声音怎么变成了少女的甜脆?仔细一看,原来,天使是一位美丽仙女。她的婀娜很像吴小兰,爽朗又像付亚辉,而天真泼辣她俩又无法相比。

刘强问:“在地狱里,你为啥装成男的?”

天使微微一笑:“地狱凶险,我虽然身揣严如发的亲批文书,也难摆脱恶鬼的纠缠。只有在天堂,一切都不用伪装。”

青山永在,绿水长流,人人在劳动,到处是欢笑。天使告诉刘强:“这里共同遵循同一规则,人人平等,不分等级。没有压迫,法理深入人心。抑制贪婪,控制剥削。用不着欺诈,见不到偷盗抢夺。视劳动为光荣,各尽其力。没有懒虫,自取所需。道德不虚伪,不许欺男霸女,不见媚骨奴颜。”天使指着天路上忙碌的人们说:“劳动的人群中,不论是天使,还是搬运工人,他们担负的责任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努力劳动,打造天路。”

刘强忍不住问:“什么叫天路?”

天使说:“修筑天路是上帝的安排,也是天堂公民的义务和责任。上帝创造人类,就不想让人类绝灭,但是万物生死不可逆转,人类随时都面临消亡。人类自己看不到这种危机,他们不是保护赖以生存的土地,而是无休无止地索取和破坏,把大自然几十亿年积累的财富在几百年内毁掉。修此天路,就是给人类拓展更大的生存空间。”

刘强问:“人类真的会毁灭吗?”

天使的声音格外清脆:“让人类毁灭的原因很多,上帝每时每刻都在拯救,包括净化人的灵魂。但是人类的疯狂,有时连上帝也无计可施。”

刘强还想往下问,旁边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指引天使不必多讲,此人不能知道太多。上帝让我接你,速去汇报搜寻仇恨种子的事情,不要耽误!”

刘强问天使:“上帝职高位重,政务繁忙,他能见我们吗?”

天使说:“只要走进天堂,上帝无处不在。”

宽敞明亮的大厅,两扇大门向他们自动打开,上帝显现在刘强面前。他和蔼可亲,慈祥的面容包容万象;目光炯炯,喷释无穷智慧。

厅内,多个办公桌围成一个椭圆形,上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正面,两边坐着多位天使。和上帝并排坐着几位年长之人,桌上的小牌儿写着“国父”二字,紧挨国父的是科学家、学者,出色的体力劳动者,还有负责任的作家和艺术家。

天使和刘强坐下后,上帝说话,话音不高,却震响天堂:“指引天使,派你搜寻仇恨种子,有结果吗?”

指引天使银铃般的话语在厅内回旋:“报告上帝,那颗种子飘到了一个小村庄,已经发芽扎根,若收回,就要撼山挖土,有害生灵。天使怜百姓饥苦,没有把它收回。不久,种子就会开花,待结果时,天使再去,收回孽种。天使在刘屯遇到两个灵魂死守那里,一个叫淹死鬼,望家乡,想妻儿,迟迟不愿离去。另一个是二倔子,被人害死,仇恨在心。他和淹死鬼相距不远,天天相骂。这两个灵魂生前都无大恶,可入天堂,只是情缘未了,一个要找到亲人,一个要报仇雪恨,都是违背天意,自铺地狱之路。今带来刘强,此人污垢不重,善良勇敢,有舍己救人之举,把他带入天堂,聆听上帝教诲,带给两个孽魂,了结情缘,摆脱恩怨,还刘屯清净安宁。”

上帝问:“刘屯村子很小,种下仇恨种子,那里的人们知晓吗?”

天使说:“那个地方人心蒙昧,视权如命,愚己害人,谎言掩盖真理,野蛮扭煞文明,虚伪扼杀真情,钱权疯狂交易,父欺子诈,兄弟相残,夫妻同床异梦,同事指方说圆。”

上帝严肃,却饱含深情:“指引天使,不要列举邪恶,应该看到善良。”

天使说:“善良是有的,正气永远是主流。所列罪恶虽然不普遍,只怕蔓延,请上帝再发慈悲,以便消除。”

上帝想了想,大声说话,宏音震耳:“那个地方将要经受一场劫难,罪恶不但互相残杀,还要伤及无辜,利剑滴血,仇恨发芽,所有的灵魂都要接受磨练。两个冤魂情仇未了,不能离开那里,待天使收回仇恨种子结下的果子时,把他俩带离刘屯,或进天堂,或走地狱,任他自由。刘强不可久呆这里。”

刘强感到委屈。自己历经艰险,好不易见到上帝,屁股还没坐稳,就被打发。

上帝洞察刘强心思,用温和的语气说:“刘强这次天堂之行,所负使命已经完成。仇恨种子在你的家乡发芽,你必速回。”

天使递给刘强一杯冰茶,清澈透明,飘出缕缕芳香。刘强口渴,一饮而尽。

刘强觉得身子飘了起来,走出厅门,飞过高山,越过沧海。阳光为他指路,月亮拌他夜行。不知飘了多长时间,终于落了下来,抬头一看,是家乡的大柳树。满天星斗向他点头,弯弯的月牙对他微笑。刘强不想停留,顺旧道往家走,撞上鬼打墙,淹死鬼蹲在坟头上问他:“上帝有何教诲?”

刘强把去天堂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急着叫淹死鬼放开鬼打墙。淹死鬼没问出结果,坚持不放他过去。刘强归家心切,抬脚踢向鬼打墙。由于用力过猛,整个身子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掉进河里,冰水拥着冰块儿,刺骨的寒冷。刘强拼命往岸上挣扎,就在他抓住岸上的石头时,听见母亲在冰水里呼救,两个弟弟也在呼喊。刘强去救母亲,母亲哭着说:“快救你奶奶,他已经被冰水淹没了!”

刘强惊醒,工友们把他从冰冻的地上扶上炕。正是午夜,寒冷的月光从门缝照进来。刘强再也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家人的影子。

后半夜更加严寒,呼啸的北风把碎雪吹进屋,屋顶上的滴水在地上结了冰。刘强想:“家里一定很冷,没有粮吃,母亲能领着一家老小挺过这个冬天吗?”

他决定把家接过来,吴小兰也想回去看一看,林场领导同意他俩的请求,让食堂给他俩做了很多 “大撇拉”,管够拿。

刘强登上向南开的火车,一只孤雁伴他飞翔。

雁南飞,

双雁难成队,

不图春色风光美,

只想把乡归。

把乡归,

一路痴情泪,

牛郎织女两相随。

风云滚,

雷打群鹊飞,

望穿眼,

滔滔天河水!

如果他俩再回大兴安岭,爱情的花蕾就不会凋落,然而,他俩选择了家乡。

他们不知道,仇恨的种子已经发芽!

第一部改于2010年10月22日

还有三部,马上上传。

第二十七节

小南河南面有一块洼地,紧靠大辽河。军阀混战时期,张作霖的军队在这里扎过营盘,人们称它小南营。小南营里布满沼泽,水草和荒草伴生,一片荒芜。

早先,这里也有几户人家,由于抗不住洪水袭击,一户贾姓搬到刘屯,其他人家都散落在河东。洪水冲毁了贾家狐仙奶奶的小神庙,也把狐仙的故事冲淡。

大跃进时期,贺家窝棚人民公社在这修了水库。北面利用小南河河堤,东面是大辽河河堤,南面地势稍高,修条土埂,在西面挖了沟,把附近的水引到这里。用了一年时间,水库建成,它没有排灌功能,又不能和大辽河连接,挂在堤外,就像汹涌的大辽河长了一个小瘤。

以前,刘屯人去火车站都走小南营的毛道,修了水库后,人们只好走河堤。从堤上看不到河床,而堤边的小南营水库可以尽收眼底。

小南营水库里比往常热闹,几十人在冰面上凿冰窟窿,他们都是刘屯人,有人发现这里有鱼。

刘强的冰镩锋利,一会儿功夫凿出十个冰窟窿,刘志捞出碎冰,用搅网在水里攉弄。

刘强张开卷曲的履钩,用手摸一摸竹片上的七个钩子。钩子大小不等,用细铁丝牢固地绑在竹片上。竹片是家里悠车的框,被刘强取下,悠车作废。这部悠车在刘家传了几辈子,刘强兄弟仨都在悠车里长大,李淑芝发现它让儿子拆了,心疼得掉了不少泪。

刘强把履钩顺进冰窟窿里,握住履钩的木把,从右向左逆时针拉动。就在履钩运行半圈儿时,刘强感到履钩片颤动,迅速拉出履钩,一条一斤多重的黑鱼被钩上来,刘志立刻捡到筐里。

刘志向四周看了看,整个冰面上都是捕鱼的人,冰窟窿凿了不少,还没发现别人钩上鱼。这时,刘强又钩出一条小鲫鱼。

用履钩钩上小鱼很困难,不但钩子要锋利,而且需要技巧,还要反应灵敏、动作快。刘强钩上两条鱼后,情绪高涨,他的履钩也连连上鱼。个把钟头,钩上来半筐鱼。

冰面上的人越来越多,刘屯人就有一百多号。北贺村也来了人,他们开始到这里看热闹,看到冰下有鱼,急忙回家拿来鱼具,加入捕鱼的行列之中。

刘强换了一个冰窟窿,很长时间没有钩到鱼,就在他准备再换一个冰窟窿时,感觉伸到水里的履钩抖得厉害。刘强赶忙收钩,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黑鱼被拽上冰面。天气冷,黑鱼出水就挂了冰,仍在冰面上拍动不停。

其他人的冰窟窿也开始上鱼,刘仓钩出欢蹦乱跳的红毛鲤子,马荣还钩到鲇鱼。

刘强钩出的鱼多,人们都往这里聚。刘志看到一个北贺村人把履钩伸进他和哥哥凿的冰窟窿里,想把他撵走,被刘强拽住。又有北贺村人把抄网放进刘志凿好的冰窟窿,离刘强钩鱼的冰窟窿很近,刘强的履钩能碰到他的抄网。刘强看他一眼,这个瘦小的中年人有些怵,低下头,仍然在冰窟窿中搅动,搅上一些小虾,还搅上几条可把大鲫鱼。刘强没撵他,他也自觉,刘强的履钩绕到这个冰窟窿,他主动把网拿开。

北贺村的社员知道刘屯人来小南营水库捕鱼,传到了贺家窝棚,贺家窝棚也来了几十号人。

贺家窝棚是老八区的行政所在地,后来一分为二,庞妃庙镇分出去成立新平原人民公社。小南营这块低洼的荒地虽然离刘屯很近,但是,有小南河隔着,划归贺家窝棚管辖。

北贺村有四个小队,比刘屯人口多。小南营水库离他们也不远,谁也没想到这个废弃的水库还会有用处。今天,看到水库里有这么多的鱼,纷纷从家里拿出家什,来到这个不算很大的冰面上。

刘强的四周都是人,他们有的凿冰,有的围观,有人把履钩伸进离刘强最近的冰窟窿里,还有人要把刘强撵走。刘强停了手,直起腰向四周看,冰面上有人互相推搡。

北贺村人要侵占刘仓钩鱼的冰窟窿,刘仓不给,和北贺村人都抓着履钩的木把,两人相持。刘仓大声问:“冰窟窿是我凿的,凭啥给你?”那人也理直气壮:“小南营水库是我们的,你赶快收起履钩回家。”刘仓问:“哪写着是你们的?”北贺村人回答不上来,硬抓着刘仓的履钩不撒手,刘仓无法钩鱼。

刘仓的弟弟小囤子紧紧抱住装鱼的柳条筐,躲在哥哥身后。筐里准备好带泥的冰块儿,小囤子的右手随时可以拿起它。

马向前的冰窟窿旁边也有北贺村人,好在他出民工时出了名,北贺村有人认识这个粗壮的莽汉,没有人抢他的履钩。马向前也不管冰上的人们都在干啥,他自己跟自己较劲,累得满身是汗,还是钩不上鱼。偶尔履钩碰到鱼,不是跑掉就是钩豁,气得马向前大声喊:“嘿、嘿也好,争什么争?瞎闹哄,把鱼都弄跑了!有能耐抢我这个冰窟窿,我把你们当鱼钩上来!”

北贺村人看到马向前急得连喊叫带跺脚,没钩上一条鱼,也就没人搭理他。

刘占山凿的冰窟窿靠北边。凿冰时他就吹:“别寻思刘强的履钩做的好看,那是花架子,钩上鱼才是真家伙。你们看咱这履钩,钩粗、竹片厚,百八十斤的大鱼跑不了。这是跟苏联老大哥学的,人家那玩意儿,做的就是结实。”“老连长”故意逗他:“又称呼苏联老大哥,不叫大鼻子了?”这句话刺痛了刘占山,他大喊大叫:“叫大鼻子又怎样?你少给我来这套!大鼻子就是大鼻子,我还是叫。有能耐再把我送进跃进营,再给我升成份!我刘占山还是刘占山,还得把成份给我落下来,我还照样说大鼻子!中国的一些娘们儿就是贱,专门儿喜欢大鼻子,整出的那玩意儿还不错,鼻子也不小。特别是两合水小娘们儿,比当地的品种还好看。”

“老连长”因为一句玩笑让刘占山抢白一顿,心里不得劲儿,非常不满地回敬他:“你怕啥?吹了半辈子牛,也没见牛少,现在更有吹的,依仗你弟弟刘占伍当兵呗!”

刘占山不想和“老连长”斗气,往别处撵他:“你连个履钩都没拿,别在这瞎闹,去刘强那捡鱼崽子去,等我钩上大鱼,你再过来看。”

刘占山自认为能钩到大鱼,占了挺大一块冰面,凿了十几个冰窟窿,忙活半天,连一条小鱼也没弄到。羊羔子跑过来告诉他,说刘强钩到了大鱼,他还不服气:“那小子是瞎猫碰个死耗子,等一会儿,我钩个大的压过他。”刘占山看见河南、河北两村起了矛盾,故意大声喊:“谁他妈地也别装蒜,见到大鼻子都得尿裤裆。有能耐上我这钩一条看看?”刘占山这样说有他的打算,想把别人唬弄来给自己下台阶。这里没鱼,他想换个地方。也凑巧,两个北贺村人把履钩伸进他凿好的冰窟窿,他钩起一条两斤重的大鲤鱼。刘占山改变主意,不想再换地方,这时,又有几个人扛着履钩奔他这边走来。

马向东也钩到几条鲤鱼,被人抢了冰窟窿,他没地方去,便溜到刘强旁边,悄悄地下了钩。刘志撵他,他挺横:“这水库是贺家窝棚的,兴你钩,就兴我钩。”刘强叫刘志别和他惹气,看住一个冰窟窿就够用。刘志对哥哥说:“这小子最不是东西,给咱升成份那阵子,数他闹得最欢。”刘强说:“这些我都知道,闹得欢的也不止他一个,现在咱的成份落下来了,犯不上和他一个样。”

马向东刚钩起一条小鱼,就被北贺村人把履钩拽出来,他们把马向东推到一旁。

马荣下钩的冰窟窿出鲇鱼,一连钩到五条。北贺村人抢他的冰窟窿,他不给,一边钩鱼一边说:“这水库哪写签了?妈啦巴,都是社会主义的,我先占了,就是我的。”他见抢他冰窟窿的人眼睛比他瞪得大,胳膊比他粗,壮着胆儿说:“咋地?有那么多冰窟窿,你为啥抢我的?”那人见马荣不想相让,伸出大手抓住马荣的手腕。马荣四下看看,见马向东溜到刘强那,急忙说:“用不着打架,你要占这个地方,就给你,妈啦巴,别的地方鱼更多。”马荣收起履钩,也奔刘强这边来。

马向勇只拿把抄网,跟着别人屁股后攉弄水,捞起一些鱼虾后,冰窟窿被北贺村人抢走。他不情愿地离开又连翻了三次眼,一瘸一拐地往刘强这边靠。见刘强钩了半筐鱼,心里很不舒服,找空子往北贺村人那边晃,撺掇他们抢刘强的冰窟窿。

马向勇告诉北贺村人:“整了半筐鱼的那个小子叫刘强,别看个头大,是个纸老虎,刚把地主帽子摘掉,不敢支毛。”

北贺村人反感这个出卖乡亲的瘸子,没人给他好眼色。又见眼前的大个子稳如泰山,一声不语,眼里射出不容侵犯的目光。再看他旁边站着那位,虽然是个少年,还很单薄,但身上没有稚气。少年的眼睛斜得可怕,一双半隐半露的黑眼仁儿里隐藏着团团杀气。北贺村人不抢刘强的冰窟窿,而是在他旁边下了钩。

马向勇见北贺村人不撵刘强,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也不怕得罪刘屯人,大声对北贺村人说:“按理说这水库是你们的,如果我是你们村的人,一定领大伙把外村人赶走,连鱼都抢回来!”

马向勇的煽动起了作用,北贺村人变得更加强硬,包括刘占山、老黑在内,刘屯人凿的冰窟窿都让北贺村人占领,人们集中到刘强这里。

刘强又钩上一条鲫鱼,见收获不小,摘下鱼准备收钩,就在这时,一双大手抓住他的履钩把。

抓履钩的这个人,个头和刘强相当,比刘强粗壮,脑袋秃,眼中无神。

刘强看出“秃脑亮”外强中干,笑一笑,继续收钩。“秃脑亮”见刘强让出冰窟窿,也就撒了手。回头看一眼,觉得大家的眼神不对劲儿,好像不给刘强点儿颜色就辜负村里人对自己的期望。在马向勇的煽动和本村人的鼓动下,他抓住刘强已经抽出冰窟窿的履钩片,摆好姿式要打架。刘强没在乎他,用力往回拽,“秃脑亮”抓着竹片的手被划出血。受了伤的“秃脑亮”知道没有刘强力气大,也就不想再争。可是,马向勇的话让他无法下台阶:“块头不小,受点伤就熊,没能耐就别惹事。”“秃脑亮”中了马向勇的激将法,变得怒不可遏,发疯似地扑向刘强,刘强用手架住他的胳膊。由于冰面滑,“秃脑亮”冲过来的惯性大,两人在冰上滑出三米多远。

“秃脑亮”感到不是刘强对手,把火气发到刘强的履钩上,抓起来要撅。

刘志跟在哥哥身边,觉得哥哥没吃亏,他才没动手。见“秃脑亮”要撅履钩,他转到“秃脑亮”的身侧,操起一块带泥的冰块儿,狠狠地糊在“秃脑亮”的脸上。刘志打完,随手抓起鱼筐,滑着冰,溜到一边。“秃脑亮”被打成乌眼青,眼角流出血。

疼痛发蒙的“秃脑亮”发现马向东在一边看热闹,冲过去把马向东拽到手,没等马向东求饶,飞起一脚把他踢进冰窟窿。虽然水不深,马向东也只露出个脑袋。“秃脑亮”正在气头上,要把马向东的脑袋踹到冰下。刘强在旁边,用全力把“秃脑亮”推开。

马向勇见本家兄弟被踢进冰窟窿,顾不得继续煽动而是偷偷溜到一边。其他人见眼角流血的秃脑亮怒不可遏,都把目光投向刘强。

刘强抓住马向东的头发,把他从冰窟窿里拎出,然后扔到冰面上。

刘志见马向东被踢下冰窟窿,心里非常乐,极度愤怒的斜眼睛迅速恢复正常。刘强推开“秃脑亮”,刘志“唉呀”一声,埋怨哥哥不该这样做。当哥哥把马向东提到冰面时,刘志气得把筐里最大的黑鱼扔到冰上,又狠狠地踢两脚。

小南营水库出了鱼,轰动刘屯和北贺村,一些妇女也跟着去了小南营。王淑芬在冰上捡被人遗弃的小虾,见外甥出了事,她扔下筐,把马向东弄回家。

马荣和马向前见马向东吃了亏,扑上来要打“秃脑亮”。北贺村上来不少人,双方撕打在一起。

刘占山那边也动了手,他抢回一个冰窟窿。

刘仓和老黑帮着刘占山,老黑还把北贺村的一个少年送进冰窟窿。那里水浅,少年自己爬出来。

羊羔子在一旁呐喊,为了出风头和提高号召力,他脱下破棉袄赤膊摇晃:“乡亲们,同志们,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高举无产阶级革命大旗,大家努力向前!下定决心,不怕流血牺牲,坚决打败北贺村的侵略!小南营是我们的!胜利永远是属于我们的!”

马向勇看到本家人和对方打起来,又改变小南营是北贺村的说法,一瘸一拐地在刘屯这方游说。要坚决把小南营的捕捞权夺回来,不争馒头争口气。如果不把北贺村打败,刘屯就得叫人欺负,以后连小南河都不敢过。

经过一阵撕扯之后,双方住了手,没有人受重伤。小南营水库以中心为界,形成两个作战阵营,谁也不能捕鱼,谁也不愿离开。双方都有增援,还逐渐配备了镐把等作战武器,没有镐把的举起手中的冰镩。

剑拔弩张,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冰面上散扔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抄网和部分撅断的履钩,冰下的鱼珍惜这短暂的平静,浮上水面,在冰窟窿里享受难得的清爽空气。

由于冲突不可避免,双方都在研究对策。马荣气势汹汹,张口骂人:“一会儿他妈地打起来,谁要往后缩,别说我他妈不客气!妈啦巴,羊羔子纯属孬种,光咋呼不伸手,躲得比谁都远。一会儿看你表现,如果临阵逃脱,别说我回去收拾你!”马向勇在一旁添油加醋:“羊羔子平时最能耐,又叫什么刘永烈,名字起的倒挺响,有屁用?把北贺村人打趴下,我才佩服你刘永烈。还有刘强,在村里横着呢,老虎屁股没人敢摸。对外是个熊蛋包,叫北贺村人吓住了,没见他动一下手。”

“老连长”说了话:“我看谁也不用埋怨谁,现在北贺村人多,心也齐,如果和他们拼,我们一定吃亏。古代,周武王伐纣,人家是为了地盘儿,吕布战三雄,为了美女貂蝉,都有图兴。为几条小鱼大动干戈,一点儿也不值,咱们就别惹气了。”

刘占山站出来反对“老连长”:“敢情没你的事,你拎个破网,就能捡点儿剩落。冰窟窿是我们凿的,轻易让给别人,显得我们太熊了。我刘占山走南闯北,还没叫人欺负过!别说五王六王,大鼻子厉害不厉害,你问我刘占山在乎没?”

孬老爷也出现在小南营水库,他是怕两个儿子惹祸,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双方对峙的场面,首先想到队长吴有金:“现时下来说,老吴在场就好办,小南营水库出了鱼,谁拿是谁的。老吴说吃咱就吃,老吴让打咱就打,把北贺村打得屁溜屁溜的。”

刘仁在队里算账,听说刘强钩到大黑鱼,急忙收拾履钩。他到小南营,已经是一片混乱,看到马向东被踢进冰窟窿,便知道北贺村人多势大。根据刘屯的实际情况,他主张:“要想保住小南营的捕鱼权,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刘仁对刚从村里赶来的马文说:“我看老连长的分析有道理,我们硬打,恐怕不是人家的对手。”

马文正在气头上:“咋地,怕了?咱向东叫人踢进冰窟窿,白踢了?贺家窝棚了不得怎的?屁!我就不服气!我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刘仁赶忙解释:“我不是灭自己威风,我是说讲策略,让他们允许我们逮鱼。向东被秃脑亮踢下水,也没伤到哪,回了家,在灶坑把衣服烤干就得了。”

“你说啥?”马文瞪着刘仁:“你再说一遍!”

刘仁急忙改口:“向东的事先记着,有机会再和北贺村算账。”

马荣说:“你这小白脸儿别卖关子,妈啦巴,有啥策略说出来,我看行不行。”

刘仁勉强笑了笑,有些不情愿地说:“依我看,不如派一个人装成领导和对方谈判,让北贺村作出妥协。”

羊羔子立刻附合:“对,我看这个办法行。装领导就装大的,越大越好,我看装社长,把北贺村的人吓趴下。”r />

刘仁的主意得到认同,接着考虑让谁去装,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在刘奇身上。

刘奇在省城一家很大的纺织厂上班,不知是响应号召还是过不惯大城市的生活,他毅然决然地回乡务农,同时把两个儿子也带了回来。

推举他装干部,刘奇摆手说:“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出大力了,装不成、装不成。”

“老连长”比刘奇大一辈儿,他说:“我这个大侄子还真有点儿干部像,说话也有大地方味道,我看行。”

刘奇推不脱,只得正正毡帽,又拉了拉肩上的围巾,由羊羔子在前,两人去和北贺村谈判。羊羔子为了给自己仗胆,刚靠近北贺村人群就大声喊:“你们北贺村听着,小南营水库归谁,我们谁也说不算,来了大官儿,以前挎着盒子炮,现在是公社社长,他说让谁抓鱼谁就抓。”

羊羔子喊声变小,还没接触北贺村阵营,他就躲到刘奇身后,眼睛不停地眨,偷着看一位年轻妇女。

原来,这位就是被羊羔子背河时扔到河里的女人。她也打量羊羔子,羊羔子怕认出,吓得缩了头,转身溜回刘屯这一边。

刘奇真不含糊,面对围攻上来的人,显得非常镇静。

这个半百之人,个头不高,长得也不粗壮,但挺直的腰板儿、不屈和慈善的眼神让人看了敬畏。刘奇等北贺村人七嘴八舌停了以后,他说:“北贺村的社员同志们,大家听我说两句,我也算不上什么大官儿,新社会的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人民的勤务员,都是同志,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分你我,我有啥说啥。小南营水库划归贺家窝棚,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北贺村有权管理,有权捕鱼!”

刘奇这样讲,是想稳住北贺村人的情绪,收到很好的效果。有人呼应:“还是领导站得高看得明白,办事公正,我们听领导的,照领导的指示办事。”

刘奇讲:“但是,在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里,社员之间闹矛盾,打生死架是极其错误的,亲者痛,仇者笑。当领导的必须制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谁破坏安定团结,谁领头挑起事端,谁负政治责任!”刘奇把北贺村扫视一遍,又讲:“虽然小南营水库划归贺家窝棚,那只是一种形式,最终还是归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这么着,我代表公社表个态:“今天也别分你的我的,两个兄弟村子携起手来,搞好社会主义大团结,共同捕鱼,改善社员生活,吃饱了,为社会主义贡献力量。”

刘奇蒙住一部分北贺村人,但是,短暂的时间过后,人们似乎明白过来,这个小老头儿是绕着圈子为刘屯人说话。有人在背后喊:“不能听他的,他是绕当我们。社长也没啥了不起,我们不是一个公社,不用怕他给我们小鞋穿。”

还有人跟着起哄:“小南营水库是我们的,把庞妃公社的人都赶回去!”

刘奇见事态不好,转身往回走。北贺村的人们呼喊着“把刘屯人赶回去的”的口号拥上冰面,操起捕鱼家什,抢占冰窟窿,向水里下履钩。

刘屯人也往冰上拥,有的找回自己的履钩,有的和北贺村人抢冰窟窿,双方对骂争吵,推推搡搡。

刘强让刘志把鱼看好,他回到原来的地方钩鱼。原来的冰窟窿被占,刘强在旁边的冰窟窿里下履钩,不巧,挂在北贺村人的履钩上。北贺村人瞪圆眼,刚想对刘强发火,感觉到刘强摘了钩,他也消了气,而且在两钩靠近时,都想法让开。马荣那边打起来,几个北贺村人撅断马荣的履钩,气得马荣跺着脚骂本村人不来帮他。刘占山怕损坏履钩,把它藏到北边的草棵里,拎着冰镩在冰上转悠。

冰面上乱成一团,出现了使用器械的打斗,冲突升级,流血不可避免。

北贺村那边有人喊:“不要打架,县长来了。”

从北贺村方向走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瘦削脸,戴副近视镜。跟随他后面的还有一个姑娘。

县长被北贺村人簇拥到冰面上,还有人帮着咋呼:“看人家县长的派头,走起路不待栽楞的。人家衣服穿的,板板正正,这才叫当官的呢。看见没?县长用的是洋车子,嘎嘎新,两个轱辘一前一后,不待倒的。跑起来一溜风,嗖嗖的。”

县长的左边是蒙着一只眼的“秃脑亮”,“秃脑亮”戴着狗皮帽子,露着半张脸。右边是一位白净、清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先讲话:“刘屯、北贺村的社员同志们,大家都听着。县长在百忙中来到这里,专门解决小南营水库的归属问题,解决捕鱼争端。大家都听县长的,县长让谁捕鱼谁就捕,县长说不让谁捕,谁就无条件回去,把捕到的鱼全部放下。如果不听县长的话,就是对抗政府,对抗组织,对抗伟大领袖**,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是强大的,决不能轻饶他!大家别闹哄了,静一下,听县长指示。”

县长眼睛藏在近视镜后面,辨不清他的表情,能感觉出和善。他的脸总是朝一个方向,没有人们想像中的威风。县长讲话声音不高:“同志们,我受县里委托,来处理小南河水库的争端。大家都是阶级兄弟,为抓几条鱼打得头破血流,是不应该的,我希望大家都让一让,以党的利益和人民利益为重,团结在党中央周围,把斗争的武器指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一切反动派!”

“老连长”觉得县长的话对刘屯有利,立刻撺掇刘占山、大胖子大声喊:“县长说的对,我们坚决支持!”

羊羔子也跟着起哄:“坚决听从县长指示,谁不服从就打倒谁!”

马向前憨声说:“是应该让一让,谁抓的鱼多,算谁能耐。嘿、嘿也好,抓不着大的,小鱼也将就。”其实马向前没心思听县长讲话,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县长后面的年轻姑娘。心里琢磨:“这不是那个姓付的妞吗,他不开拖拉机到这干嘛呢?八成是看到别人抓到鱼,小妞红了眼,等一会儿我钩条大的送给她,就怕人家不喜得要。”

马向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姑娘这边凑,不知不觉得靠到县长跟前。

县长右边的年轻人用左手杵县长,提醒他把准备好的话讲出来。县长想了想,又干咳两声,故意提高声调:“现在我宣布:小南营水库归贺家窝棚所有,刘屯的社员同志们,不要在这里捕鱼,立刻把所有人员全部撤回去!”

刘屯这边非常惊诧:这县长刚才还说互相让一让,怎么转眼就变卦?再一看,县长说话没底气,便有人怀疑:县长是冒牌货!

马向勇带着煽动的口气说:“怎么没见县长的吉普车呢?这么大的干部怎么也不能骑自行车啊!县长的随从都是溜光水滑的,也就他身后的姑娘还有个秘书样,那几个男人太土了,根本不像领导身边的人。”

刘占山问一句:“县长同志,您贵姓?”

县长回避刘占山的问话,装做没听见。县长旁边的年轻人抢着说:“你们刘屯人就是政治觉悟低,不关心国家大事,连县长姓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名鼎鼎的黄县长。”

听说是黄县长,马向前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觉得不对劲儿。他在大山窝水库见过的黄县长很壮实,而且不戴眼镜。马向前冲着县长旁边的年轻人大声说:“你少白话,黄县长不是这个摸样。”他又看了看县长后面的姑娘,故意显摆:“你们谁见过县长?我可真见过,嘿、嘿也好,黄县长和我握过手。那双手老热乎了!我看这位不是黄县长。”

马向前刚说完,羊羔子冒出一句:“这个县长是假的。”

短暂的沉静之后,刘屯这边喊声一片:“他不是县长,是骗子!”

假县长慌了神,倒着身子往后退。同行的年轻人溜得快,转眼间钻进北贺村的人群中。“秃脑亮”虽然没急着走,但是也顾不得“县长”的安全,回身拿起冰镩,做了自我防卫。

假县长后面的姑娘没有躲,紧跟在假县长身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马向前。

假县长在后退中擦眼睛,心发慌手不稳,把眼镜弄掉。马向勇虽然瘸,但动作很快,他疾速从假县长跟前滑过,把眼镜踢进冰窟窿。假县长不知眼镜没有踪影,在冰上转着瞎摸,身边的姑娘把他拉起,扶着他往回走。

马向勇拽一把马向前,对他说:“这个挎着小妞的家伙不是好东西,一定是北贺村的主谋,是他不让咱捕鱼,还让秃脑亮把向东推到冰窟窿里。你也让他尝尝冰窟窿里的滋味儿,淹死这个王八犊子,给咱向东报仇雪恨。”

让马向勇一挑拨,马向前还真的对假县长产生了憎恨。他见姑娘拉着假县长往回走,心里升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马向前奔过去,把姑娘拉向一边,然后用足力,把假县长推向一个冰窟窿。由于冰面滑,马向前用的力量大,假县长站不稳,迅速向身后的冰窟窿滑去,吓得姑娘惊喊一声:

“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强从侧面冲过去,借着在冰上滑动的惯性,把假县长撞开。刘强的动作突然,稳不住自己身子,摔在冰窟窿上,衣襟浸了水。幸亏他横卧冰上,没有掉下去的危险。

丢掉眼镜的假县长眼前模糊,又离开陪伴他的姑娘,随时都有掉下冰窟窿的危险。马向勇看到时机,端着抄网走过来,脸上露出险恶的阴笑。姑娘清楚瘸子不怀好意,哭喊着往假县长这边跑。由于冰面滑,越急越摔跟头。

姑娘和她爸中间隔着马向前,她向马向前投去乞求的目光。马向前瞥一眼姑娘,心里有些悔。想不到假县长是姑娘的父亲,如果想到,决不能对这个丢眼镜的瘦男人下狠手。他想把假县长拽出险区,又感到这样做是背叛刘屯,没给弟弟马向东报仇,马文会看不起他。

马向勇用抄网顶着假县长的后背,只要站稳用上力,假县长就会掉进他前面的冰窟窿。这些,被刘强看到,他从冰上翻滚起身,带着满身冰水向马向勇滑去,推开马向勇的抄网,拽过前脚踏上冰窟窿的假县长。

姑娘跌撞着赶过来,和刘强一同把假县长扶出乱轰轰的人群。

双方仍在争吵、叫骂,为争夺冰窟窿大打出手,不时地有人发出哭叫声。冰下的鱼在人们的骚乱中得到机会,躲到安全的地方,再也没人钩上鱼。

捕不到鱼,人们对争夺冰窟窿失去信心,斗志锐减。孬老爷最先把两个儿子叫回家,“老连长”也跟着回去。刘占山不服气,声称明天还来。马向勇挑动刘屯人奋战到底,觉得没人搭理他,骂骂吱吱地离开。马文怨气最大,说刘屯人都是屁蛋。马荣的履钩被撅断,趁乱中,他把别人的履钩扛走。渐渐地,刘屯人都往回走。

北贺村人也不愿守着捕不到鱼的冰窟窿,他们你喊我,我喊他,呼啦一阵子,全部离开小南营水库。

夜幕就要降临,冰面上空无一人,在水库北边的柳树丛里,刘志还等在那,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骚乱的过程中,刘志一直守着筐里的鱼,他下定决心,就是豁上命,也不能让别人抢走。

现在,刘志是等哥哥。哥哥和一个姑娘守在假县长身边,双方的人都走了,他们三人还在水库南面站着。刘志心里急,折根柳条抽打筐里的黑鱼。

他虽然急,还是很高兴,今天数哥哥钩的鱼最多。还有更高兴的事,那就是打了“秃脑亮”,特别是“秃脑亮”把马向东踢进冰窟窿,一箭双雕,太解恨了!想到这件事,他又埋怨哥哥:“真是多此一举,不然马向东不是淹死也得冻成冰棍儿,这小子和他爹一样可恶,早死早好!”

但是,刘志对哥哥救假县长的举动竖起大拇指。为这事,气得马文、马荣骂刘强吃里爬外。刘志想:“马文他们越生气,我就越高兴。”

刘志把手搭在脑门儿上,专心看水库南面的哥哥,哥哥还没有往回走的迹象。刘志疑惑:“哥哥为啥拼着命去救假县长?是不是对那个漂亮姑娘有好感?那可是好事,省得吴有金的闺女勾着他。”

刘志不知道,刘强扶走的假县长是付老师,漂亮姑娘叫付亚辉。

付亚辉的工作有了变动。

应该说,付亚辉的工作很出色,但是,和强壮的男司机没法比。拖拉机往乡下跑,干得都是又脏又累的粗活。由于技术原因和质量问题,拖拉机常在野外趴窝。在荒地里修理机器,都是重活,付亚辉干起来很吃力,特别是上夜班,还觉得不方便。男女拖拉机手常年泡在一起,有的女司机出了作风问题,家属到拖拉机站来闹,弄得周云焦头烂额。把近半数的女司机调离工作岗位,违背上级的指示精神,周云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胆量。一位主要领导把女拖拉机手树为典型,报纸、画刊都登载照片,这是对新生事物从政治是给予充分的肯定。做为基层干部,最起码懂得组织原则,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有人提出,男女混杂干活不乏。有人说,三角恋爱最刺激,还提出第三者的概念。结过婚的男拖拉机手跟着开玩笑,让领导给配备年轻漂亮的女助手。恼怒的周云考虑再三,做出不成文的决定,不让没结婚的女司机和男司机下乡,如果工作急需,也不能让女司机单独上夜班,并把没处对象的付亚辉调出拖拉机站。

他和有关部门联系和协商,把调出的付亚辉安排到学校。拖拉机站在当初划归新平原人民公社,公社把付亚辉安排到黄岭小学。

付亚辉想不通,她强调:“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

周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我承认你的话,时代不同了,女人能做到的事男人做不到,对了,比如生孩子。但是,这是组织调动,你要无条件服从,过完寒假,你就去给孩子们上课。”

放寒假,付亚辉和父亲一同来到北贺村,听说小南营水库出来很多鱼,便跟着学生家长来到这里。

北贺村人看出刘屯捧出的社长是假的,便萌生了用假县长吓唬刘屯人的想法。社员们求付老师装县长,众情难却,他勉强点了头。付老师身边的年轻人说走了嘴,被马向前识破,假县长露了馅儿,双方打了起来。多亏遇上刘强,付老师才免受冰窟窿的湿冷之苦。

付亚辉把去黄岭当老师的事告诉刘强,又向刘强打听吴小兰。刘强告诉她,吴小兰在灾荒年当了盲流,惦记家,回来又当了社员,挺进步的,过得也挺好。付老师问起刘宏达的事,刘强说父亲和家里通了信,只是没回来过。付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叹着气说:“唉,多少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吃了不该吃的大亏。如果刘宏达不多说几句话,也不能落得抛家离舍,也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啊!”付老师又替吴小兰的前途惋惜:“听我一句话,该上大学了!她家成份好,大学又好考,总不至于在家侍弄地球啊!”

付亚辉小声批评父亲:“爸,你还说刘老师多说话,你这话也不对。当一个新型农民也是光荣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很多有志气的知识青年,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和李双双一样,扎根农村干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都做出了骄人的成绩。你的话有政治问题,如果在学校里说,早晚叫人抓住把柄。”

付老师听女儿批评,挺不是滋味儿。他看了眼刘强,又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嘴也是的,不知怎样说才算对?”

刘强觉得付老师还是那么可亲,露出会心的微笑,让付老师感到宽慰。付老师觉得,自己的眼光没看错,眼前的小伙子是个善良勇敢的人,值得信赖。他说:“这人吧,不吃饭饿得受不了,吃上饭就产生思想,有些话不说出来憋得慌。有的人瞪着眼睛撒谎,那也是本事,咱学不来,可说出良心话又会被人抓尾巴,难哪!闺女的批评我接受,你们年轻人也要吸取教训。”

太阳收起余辉,星星探出头,往远看,视线变得模糊。从南面走来一个人,到近前,刘强认出是孙胜才。

孙胜才穿一身新的蓝色工装,显得很精神,和刘强打过招呼后,把目光停在付亚辉身上,付亚辉被他看得直发愣。孙胜才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是说给刘强,实际向姑娘做自我介绍:“看见这身衣服没?我当了正式工人,户口都落下了,每月五十四斤定量吃着,一顿也饿不着。你爸去得比我早,还有文化呢,到现在还没变成正式的。你家升了成份,他不敢回来起户口,我还替他保密呢!为这事影响了我的进步。我们那块儿,有很多人靠揭发老乡成为积极分子,被领导看中,以后会提拔当干部。你爸爸是从跃进营逃跑的,我也没揭发,如果我去找吕希元告密,也会弄个积极分子当当。我寻思乡里乡亲的,能放他一码就放他一码。后来我听说,升上去的成分不算数,他也要回来起户口了。”孙胜才见付亚辉听得很认真,转过脸瞅着她,嬉皮笑脸地说:“城里人和乡巴佬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思想觉悟高,搞斗争都动真格的。人家说话,腔调特别好听。都喊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城里人喊出的万岁比甜瓜还脆,哪像乡下的土老帽,憨声憨气的,一股土糠味儿,从头上往下掉土渣。我就是没媳妇,如果有,也会跟我进城享福。城里老待劲了,很多老盲流都把老婆带进城。”孙胜才觉得身边三个人都没对“老待劲”感到惊奇,便对刘强说:“你家没这个福,因为你家升了地主,等你把成份落下来,那是黄瓜菜上盘儿——啥都是凉的。不过,你爸爸能变成城里人。”

刘强对变不变城里人不感兴趣,听到父亲能回来和家人团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兴。

孙胜才和刘强一起回村。

路上,孙胜才问刘强:“你跟开拖拉机那个女的好上了?”刘强简单地告诉他捕鱼的经过。孙胜才求刘强:“那个女的挺好看,给我介绍介绍,保证让她跟我进城吃细粮。”见刘强不动声色,他又说:“我不是吹,城里好看的姑娘老鼻子了,可是,唉!我挺相中这个姓付的。”刘强没心思管他这种事,只想早点儿回到家,把父亲要回来的消息告诉母亲。

李淑芝听说盼望已久的丈夫要回来,悲喜交加,跪在婆婆灵位前号啕大哭:“妈,您在哪?您总说见到您的儿子,回来看一看吧,您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第二十八节

已经过了立春,又下了一场大雪,正值正月十五。

刘屯有这样的谚语:正月十五雪打灯,七月十五云遮月。不管这话灵不灵,刘屯人对这初春瑞雪并不喜欢,他们让无休无止的水灾闹怕了。去年风调雨顺,每人分得三百六十斤毛粮,又在自留地里和房前屋后收一些,一年的吃饭问题基本解决。社员们最怕阴历七月连雨,一场洪水过后,涝得杆棵皆无。人们刚从饥荒中挣脱出来,再不想饱尝挨饿的滋味儿。

刘屯生产队年年挂灯笼,困难时期是应付差事,灯笼里根本没有灯,只是摆在街上让大家看一看,到晚上,都被淘气的孩子用木棒敲碎。今年的灯笼里装了蜡烛,挂在生产队的门边,四射的红光辉映飘飞的白雪,似天女散花,非常美丽。

灯笼是老黑扎的,冬闲的日子里,他不但多挣了七天的工分儿,而且给自家赚个大灯笼。

刘喜提着哥哥扎的灯笼在雪里跑,灯笼会转,吸引不少孩子,大人也有的跟着凑热闹。马向前就是其中一个,他挡住刘喜,故意逗拨:“嘿,小地主,嘿也好,这灯笼扎得没个比,让马大哥看看。”

刘喜瞅着马向前嘿嘿笑,马向前以为刘喜喜欢他,故意夸奖:“嘿,小地主出息了,以前哭咧咧,现在笑嘻嘻的,还好看了。”

马向前刚说完,刘喜抓起一把雪打在他的脸上。马向前没在乎,跺着脚吓唬刘喜,刘喜一溜烟儿跑回家。

马向前往沟西走,在街上遇到刘占山,刘占山用仇视的目光看他,马向前转身走开。

刘占山去了老黑家。

老黑家翻盖成三间筒子房,靠东边的一间用做厨房,西边两间通着,南北大炕,可以容纳很多人。

老黑的父亲是老实人,人缘又好,农闲时总有人往这里聚。土改前,刘有权就常来这里,才有了老黑的故事。如今,二姑娘也喜欢往家招人,南北大炕常常被闲人挤满。现在提倡男女平等,去老黑家的不单是男人,女人也抽空往这里跑。

南炕上放了两张桌子,每张桌子周围都坐着八个人,这些人在看牌耍小钱。没有挤上牌场的蹲在旁边看热闹,沉稳的人等着输光零钱的人下场,他去顶缺,挤不上去的人急得直搓手。

桌子中间放一只碗,哪位和家都要往碗里放零钱,虽然都是二分五分,二姑娘抽红也有不小的收获。

檩子上挂一盏伞灯,把灯芯调到最大,屋里很亮,两个牌桌都能看清纸牌。牌桌下各摆一个烟笸箩,里面装着蛤蟆烟,男人用废报纸卷,女人多用长烟袋。喷云吐雾,在烟云缭绕中仔细端详手里的纸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牌放到桌子上,忽然有人喊声“和”,其他人都发出“唏嘘”声。

北炕上也坐着人,他们不玩儿牌,连伞灯的光线也不愿投到这里。这些人谈论古代故事,比较谁的知识渊博。

“老连长”最爱讲姜子牙直钩钓鱼,那真是愿者上钩。周文王背着姜子牙走了八百零八步,周朝坐了八百零八年。

孬老爷替周文王惋惜:“依我看,周文王没有远见。现时下来说,姜子牙也不算沉,应该多背他三千四千步,把江山坐个千年万年的。”孬老爷说了这些话,感觉自己说走了嘴,撩起不愿睁开的眼皮,把满屋子看了一遍。

刘文胜家的大胖子也常到这里凑和,他说:“一个朝代的长短都是天意,周文王背多远也白搭。比如罗成,天鼓一响就得归位,乱箭穿身也要挺着,不然进不了封神榜。”

大胖子还不到二十岁,他把不同朝代的故事连在一起,差了一千多年。

孙二牛也到这里坐坐,但是呆不长,贾半仙玩儿牌,他得看孩子。见有望打哈欠,便领他回家睡觉。有望上小学五年级,学习还不错,让孙二牛很满足。贾半仙是老黑家的常客,在这里,她没功夫装神弄鬼,一门儿心思用在看牌上,顾不得请老仙儿帮助,总是小赢。孙二牛不玩儿牌,也不说话,他只是个忠实的听众,用贾半仙的话说,听孙二牛说话,还不如听他放屁痛快。

孙二牛领着有望刚进老黑的房门,刘占山也闯进来,进门就嚷:“看把那个马向东狂的,刘屯装不下他了,骂何荣普算什么能耐?有能耐去骂胡永泉、刘辉。他爹霸着人家老婆,他还欺负人,如果我是何荣普,一刀捅了他!”

刘占山表面上义愤填膺,心里并没真生气,是想利用这个事儿,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见没人搭这个茬,他抬起刚沾炕沿的屁股,又说:“就怨刘强,硬充大瓣蒜,如果不推走秃脑亮,那家伙一脚踹下去,马向东早他妈见阎王爷了!刘强多此一举,说不定哪天马向东会反过来咬他。”

人们都在听“老连长”讲《封神榜》,讲到殷纣王被妲己的美貌所折服,丢了铁桶似的江山。大家对又骚又狡猾的狐狸有了新的认识,从美丽善良的少妇联想到吃人的魔鬼。刘占山吵吵嚷嚷地进来,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气得他给“老连长”出了一道难题:“你总讲文王、武王,好像是你多近的亲戚,你说说,他俩姓啥叫啥?”

刘占山还真把“老连长”难住了。

“老连长”有些后悔,当初听评书时为啥不记住两个人的名和姓?如果记得清楚,也不至于让“大白话”弄得下不来台。

让刘占山一搅和,“老连长”对武王伐纣失去兴趣,别人又没有新的话题,大家都感到很尴尬。

刘占山和“老连长”说不到一块儿,坐得离“老连长”远些。他见人们都不说话,便拉起小南营捕鱼的话题:“你说刘强钩的黑鱼有多长?回家一量,正好三尺,如果不是和北贺村打起来,我准能钩条五尺长的。不是瞎说,我凿冰窟窿那个地方,是个鱼窝,我的履钩刚伸到那,冰上就打起来了,真可惜,不然就显不着刘强了。”

“老连长”背对着刘占山,虽然自言自语,但是声音挺大:“闹了几年饥荒,这牛可见少了。”

刘占山知道“老连长”报复他,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击,急得翻眼珠。大胖子看了好笑,急忙说:“大哥,别跟老叔过不去,人家讲在兴头上,你非要问周文王姓啥,爱姓啥姓啥呗,反正也不和咱一家子。这几年牛是少了,那是饿的,不是吹的,你别多心。”

刘占山听出大胖子拐着弯臊皮他,扭转矛头对准大胖子。大胖子急忙解释:“大哥,开个玩笑,不说不笑不热闹。老叔讲的文王、武王,老是那一套。大哥见识广,来点儿新鲜的,让大家见见世面。讲大鼻子也行,以前不准说老大哥坏话,现在讲扑拉毛斯也没人管。”

刘占山拿一把:“爱听找别人去讲,我没那个功夫。”

坐在“老连长”旁边的孙广斌探过头来说:“刘老大,你老往矿上跑,给大家讲讲那里的新鲜事。古代那些故事,我也听腻了。”

孙广斌是想探听孙胜才那里的情况。虽然孙胜才回家把清河煤矿说的天花乱坠,当父亲的还是不放心。

刘占山明白孙广斌的意图,更要吊足他的胃口:“我没啥新鲜的,孙胜才在外面混了好几年,他有新见识。”

孙广斌掰着指头算,儿子从家里走出也有三年多了!孙胜才走后,他倍感孤单。自从在瞎爬子家碰了壁,总觉得村里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敢从瞎爬子门前走。孙广斌仍然不死心,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学着老逛的样子,偷出马料送给瞎爬子。开始时,羊羔子不让他进门,看到是吃的,还是动了心。但是,羊羔子只留下食物,对孙广斌戒备不减。而瞎爬子也是表面热情,每当孙广斌想动真格的,都遭到她的断然拒绝。现在条件好了,羊羔子对孙广斌下了逐客令:“如果再看见你来我家,我刘永烈砸断你的腿!”

孙广斌有时也偷着去看瞎爬子,那得防着敌视他的刘永烈,时间一久,孙广斌好像收了心,闲不住就去老黑家,听听大家谈论古人,慢慢地打发时间。

自从孙胜才被老黑吓唬走以后,一直没往家里来信,孙广斌从刘占山嘴里知道孙胜才在清河矿落了脚,再想细打听,刘占山不爱告诉他。

刘占山见孙广斌不再吭声,他故意往“老连长”跟前凑,把孙广斌挤到一边。蹭到炕里,问大胖子:“你爱听啥?”

大胖子说:“讲新鲜事,啥都行,没啥讲的,还讲大鼻子。”

刘占山笑了笑:“啥年代了,还讲那玩意儿?我给你讲一个现代的,讲一个大美人的故事。这个大美人是清河矿的名花,不光我说美,别人也说美,全矿人没有不知道的。”

贾半仙牌运不好,退下牌局,想换换手气。见刘占山咧开大嘴“白话”,便揭了他的短:“你见过的女人都是天下最美的,好女人怎么都让你摊上了?清河矿的最美,那于杏花往哪摆?”

刘占山不受贾半仙的奚落,立刻反驳:“你不信咋的?那个女的就是美,和我老婆差不多。就你那摸样,怎打扮也是土坷拉。也就是孙二牛瞎了眼,换个人,早一脚把你蹬了。”

孙二牛见刘占山和贾半仙打嘴仗,悄悄起身,领着有望回了家。

刘占山看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多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讲起他认为最美的女人的故事。

这个女人叫覃水莲,并不像刘占山说得那样美,只是会打扮,穿着时髦,又天性活泼,吸引了刘占山的眼球。覃水莲的确被矿上所有人熟知,不是因为美,而是她做了一件轰动全矿的大事情。要想讲清楚,还得从他丈夫吕希元说起。

吕希元的生父叫马三枪,是开滦矿区马家坨一带很显赫的人物。那是在抗战时期,而生吕希元时,他只是连吃穿都难混上的小骗子。

骗子虽小,不能小看他潜在的本能,这个驴头马面模样,又大字不识的混混,从河北乐亭骗来一位识文断字的小女子。小女子还有几分姿色,也想和马三枪正经过日子。

日子没过多久,小女子被马三枪卖到开滦小山的半掩门,一个叫季姐的中年妇女成了她的老鸨。

她怀着身孕,流着泪水接待一个又一个蓬头垢面的窑工和过往客人,直到临产,季姐也没有遗弃她。

小女子之所以没被老鸨遗弃,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而呱呱坠地的小男孩则一点儿价值也没有。季姐要把小男孩扔进臭水沟,小女子跪着相求,季姐软了心,把吕希元放在沟边上,放在一起的还有标明吕希元身份的一张纸。一醉汉嫌破布包碍脚,踢进臭水沟。一位捡破烂儿的妇女闻哭叫声捞起小男孩,无力抚养,放到附近的玉米地,期盼遇到好心人。

一位祢姓老汉到地里锄草,看到被破布衫包着的小男孩,小男孩快断气,哭声嘶哑。祢老汉怜惜这个刚到世上的小生命,抱到家养活,起名叫祢希元。

祢老汉夫妻非常善良,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没让祢希元屈着。这个由骗子和妓女造就又被抛弃的不幸男婴,在养父母的精心呵护下,渡过幸福的童年和少年。祢老汉从牙缝里挤下钱,供他上了几年学,想为他以后的生活打下基础。

祢希元十五岁那年,七旬老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老母亲身体也不好,生活重担落在祢希元身上。他伺候父亲一个月,心里就有了怨恨,盼父亲快死,自己图个清净。他拿滚烫的稀粥喂父亲,祢老汉受不了,挣扎着把热粥打翻在炕头儿上。清理枕头时,祢希元发现枕下有张写着黑字的黄纸,抢到手里仔细看,是生母记载他的身世。

祢希元看完,骂一句“养汉老婆”!然后当着养父母的面,把黄纸撕得粉碎。

祢希元骂亲娘是养汉老婆,源于他对亲生父亲的怨恨。在当时,马三枪的大名如雷贯耳,祢希元早有耳闻。而祢希元深知这位不可一世的日本大汉奸又是玩弄妇女的高手,撒下并扔掉的种何止他祢希元一个!祢希元看到黄纸时,也想到拿着它去找能改变命运的生父,又立即否定这种想法。因为他知道,生父根本不可能认一个妓女的野种做儿子。得不到生父的钱财,那只有恨。他把恨延伸到生母身上,认为生母是见了男人就上床的下贱女人。

少年祢希元先是因自己的身世愤恨,然后又有几分惊喜。虽然拿不到马三枪的财富,但成为名汉奸的后裔也让他感到几分荣耀。

祢希元知道祢氏老夫妻不是亲生父母后,不念养育之恩,却琢磨怎样甩掉两个老累赘。不但明着骂亲生爹娘是大叫驴和臊骒驴,也暗骂养父母是拖累鬼。

养父的病情恶化,急坏了养母,她拄着拐棍在村外请来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巧嘴滑舌,骗走两位老人一生的微薄积蓄,同时也偷偷领走了祢希元。

两位老人在最艰难的时候丢了儿子,雪上加霜,他们哭干眼泪,老汉撒手人寰。老妇人瞎了眼,拄着棍子在村头等,不吃不喝,没几天功夫,她和棍子一同倒在路边。

祢希元认算命先生为师父,和师父各处游荡,骗吃骗喝。算命先生眼神不好,能看见路,特别是看风水,比明眼人还要技高一筹。算命先生还会唱山东大鼓,什么唐宗宋祖、东周列国,他知道不少。如果生活在好的社会,应该是个很不错的艺人,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只有靠传播迷信来维持生计。

祢希元天生精明,跟算命先生游荡几年,把师傅的本事都学过来,在狠毒和灭绝人性等方面,比师父强百倍。

这期间,是祢希元成长的关键时期,也是中国大动乱的年代。耳闻目染,祢希元的人生观逐步形成,认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颠覆不破的真理。为自己,他可以泯灭良心,可以扼杀亲情,可以玩弄法理,可以淫亵道德。祢希元在动荡的大潮中又磨练出一整套特殊本领,那就是举起“革命”这面不倒的旗帜,寻求权利保护的同时打击异己,用残害无辜做为利己的手段,编造美丽的谎言掩盖肮脏。在他认为翅膀已硬,不需要师父时,便产生害师夺财的想法。

盛夏的一天,算命先生吃了发霉的食物,肚子疼,在地上翻滚。求坐在树阴下的徒弟,哆嗦着从包裹里拿出钱,让祢希元到附近镇上去买药。算命先生一生算了无数次卦,这次,他被徒弟算计,祢希元买回的药不治肚子痛,而是蒙汗药,算命先生吃完就晕倒过去。

祢希元看一眼面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师傅,露出很难察觉的奸笑。他解开师父身上的包裹,把所有钱财全部包起,匆忙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为了告别过去,自己闯江湖的祢希元想到改姓,不姓养父的祢。生母留下的黄纸上提到生父马三枪,祢希元骂马三枪是光揍不养的野驴。

骂声野驴,祢希元眼前忽然一亮,立刻想到师傅唱的京东大鼓《武则天》。武则天有一个驴头太子,武艺高强。驴头太子的老爹是神话中张果老的坐骑,一条神驴。这条驴神通广大,做了武则天的面首,深得女皇宠爱,凌驾亿万人之上。

野驴的形象在祢希元的心里变得光大,连续几天都离不开驴的影子。

祢希元认为,驴和马相似,可以定为近亲,即使不是同宗,交配也可产生后代,驴的腾达也会使马荣耀。虽然在祢希元看来马三枪是杂种,但杂种往往是强势,改姓祢为姓驴,也能和强势相通。

想到驴马相通,祢希元又打算姓马,本来是马三枪留下的种,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如果不是马大汉奸被抗日武装正法,祢希元也就叫马希元了。

/> 马三枪脑袋开花那一天,祢希元做了一个奇梦:一条毛驴带着光环从天而降,着地以后,撒开四蹄奔跑,凶狠的狼群落荒而逃,勇猛的雄狮给它让道。毛驴凯旋转回来,带回一群驴头人身壮汉,形似生父马三枪。他们手握利剑,所向披靡,连老虎都退让三分。

祢希元从梦中蹦起,惊呼:“天意!”醒后想:“这是神灵的暗示,我祢希元要飞黄腾达。”

祢希元从此改姓叫驴希元,过了一个月,又觉得不太雅。毕竟他读过几年书,查遍百家姓也没有个“驴”字,只好用了驴的谐音吕字。吕希元从此对百家姓耿耿于怀,恨作者不该不把驴字写到里面,暗自说:“等我有权那一天,把百家姓全部焚掉,重新编写。作者早故,也不能便宜他,追查他的历史罪名,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前途并不像吕希元想象的那样光明,仕途也不在吕希元脚下。日本投降后,中国又打起内战,吕希元单凭坑蒙拐骗,有时连剩饭都混不上。他不得不走出山海关,在清河矿区落了脚。

土改以后,政府主张破除迷信,很少有人信吕希元那一套,为了生计,他只好当了一名矿工。

吕希元从小奸猾,不习劳动,和其他矿工相比,两个不顶一个。好在吕希元有些文化,继承了生父的骗诈本领,又得师傅指教,舔拍结合,讨得个别领导喜欢。他在掘进队里搞宣传,不常下井,干一些轻活、俏活。

工作安定以后,吕希元回一趟河北老家,不是祭吊祢氏夫妻,也不是寻找师父,他是想在家乡找个老婆。

村里人都知道吕希元的人品,姑娘们都躲着他,尽管吕希元巧用如簧之舌,把清河矿描绘得如何美好,仍然没有姑娘愿意和他进城享福。吕希元不死心,把目光盯在表妹覃水莲身上,覃水莲刚满十四岁。

覃水莲的母亲是祢老太太的妹妹,对吕希元忘恩负义的行为怀有很深的积怨。吕希元来看她,她不让吕希元进门。吕希元不听邪,硬往屋里闯,而且趾高气扬。

他拉长脸告诉覃水莲父母:“你们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富农分子,这顶帽子会一直带进坟墓。”

吕希元的话,说得覃氏夫妻浑身发冷,再不敢把他拒之门外。吕希元步步紧逼:“你们还想让覃水莲和你们一样当富农吗?如果留在家里,她一辈子也改变不了命运。”见覃氏夫妻不吭声,他又说:“覃水莲和你们不一样,她虽然生在旧社会,但是长在红旗下,只有脱离你们地主资产阶级,才能成为无产阶级队伍中的一员。你们不让她走,这不是家庭问题,而是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原则问题。你们想把她当成地主资产阶级的牺牲品,我们无产阶级决不答应!”

覃氏夫妻弄不懂吕希元的“革命理论”,又不敢反驳,回想起刚刚经过的斗争,仍然心惊肉跳。他们只好妥协:“我们不敢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去不去清河矿是她自己说了算,现在提倡民主,她要不同意,谁也不能强迫。”

覃水莲有点儿文化,经历了家乡的动荡以后,非常向往外面的生活。经过吕希元的思想工作,她活了心,偷着和吕希元去了矿山。

到了清河矿,覃水莲发现,这里并不像吕希元描述的那样好。她哭喊着要回家,吕希元连唬带哄:“这里离你家千山万水,还隔着连鸟都飞不过去的万里长城,只有火车能过去。没有钱火车不会拉你,等我开工资,拿到里外三新的大钞票,再送你回家。”

覃水莲不得已住下来,吕希元给她联系了女工宿舍,吃的费用由吕希元负责。

月初,是矿里开资的日子,覃水莲到大房子找吕希元。

大房子是伪满时期盖的,当时住的是“特殊工人”,他们是日军的俘虏,非常抱团儿,比劳工地位高,有资格住大房子。解放后,矿里把它改成职工宿舍,分割成四个人的房间。

那一天,吕希元在队里写标语,提前回到宿舍。他见屋里只有覃水莲,便起了歹心,阴险地笑一笑,从里面闩上门。

幼稚的覃水莲并没有感到危险,她说:“我想家,你已经开资了,送我回家吧!”

吕希元在心里说:“送你回家?你做梦吧!我把你整到这,是让你做我的老婆。”吕希元趁覃水莲没防备,突然把她抱进怀,急着解覃水莲的衣扣。

覃水莲这才感到吕希元居心不良,边挣扎边哀求:“我还小,你是我表哥,千万不要祸害我。”

吕希元早把亲情、伦理忘得一干二净,岂能被哀求打动。他不顾覃水莲哭闹,把小他十六岁并且未成年的表妹奸污。

覃水莲失了身,无颜回家见父母,况且她又不想在家乡忍受人们对她这个富农子女的歧视,忍气吞声地留下来。她要求吕希元履行承诺,帮她找一份工作,否则就告他强奸,并且死给他看。

吕希元所在掘进队的支部书记叫粟满,三十岁,和吕希元同龄,比吕希元壮实,人也帅气。粟满参加过解放战争,负过伤,治愈后没归队,由组织分配,安排到清河煤矿。他不善言语,心肠很热,见覃水莲秀气可爱,又有文化,通过老婆的关系把她安排到矿卫生所。

对于粟满恩赐般的帮助,吕希元并没有真心感动,而是拿出看家本领,双膝跪地,给支部书记磕了三个响头。

覃水莲急着找工作,有她自己的打算,挣到工资,生活就有了着落,可以摆脱吕希元的纠缠。可是,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覃水莲并没有高兴,而是被更大的心灵痛苦折磨着。

她怀孕了。

极度委屈和迷茫的覃水莲搬出了独身宿舍,很不情愿地和吕希元住进了矿区的木板房。

刘占山从跃进营逃跑,第二次去了清河煤矿,在粟满那个队当了一名掘进工。队里都说吕希元的老婆长得漂亮,刘占山利用包扎伤口的机会去看覃水莲。这时的卫生所,变成拥有几十间木板房的小医院,覃水莲也名副其实地成为一名穿白大褂的化验室护士。刘占山看覃水莲的目的很简单,是想让她和于杏花比一比,看看两个女人哪个更漂亮。

常言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刘占山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俊俏的美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覃水莲都比于杏花高出一筹。

其实是他看走了眼,覃水莲一靠年轻二靠打扮,征服了久经世面的刘占山。如果村妇于杏花也这样打扮,绝不会比她逊色。

后来刘宏达从跃进营逃跑投奔刘占山,在清河煤矿安顿下来。由于字写得好,常借到开拓区写板报,在粟满那个队在籍,很多时间都在区里,这让吕希元很眼热。

不过吕希元不是等闲之辈,他有独特的处事本领,把嫉妒和阴毒藏起来,挤出笑容和刘宏达套近乎,让刘宏达手把手地帮他练字。只可惜,吕希元三十多年的功夫都练到嘴上,他的手比脚还要笨,练了很长时间,字写得还是歪歪扭扭。

也该吕希元时运不佳,他认为靠得住的粟满提升到区里当了副区长,官升了半格,吕希元却借不上力。矿里又搞精兵简政,清理和减掉一部分没有门路又没有工作能力的闲杂人员。吕希元被新支书撤掉宣传工作,又把刘宏达从区里要回。刘宏达顶替吕希元在队里搞宣传,吕希元下井干活。

吕希元不忘神驴下凡的奇梦,不甘心做一名又苦又累、地位又低的掘进工,仍然要出人头地。他和新支书暗地作对,嘴上唯唯诺诺,工作吊儿郎当,常出事故,却想办法把责任推给他人,弄得哪个班组也不愿要他。但是,吕希元有长期练就的真本事,不论心里怎么想,嘴上露出的都是进步和时尚的语言,为他以后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他专门儿留心工友们的言行,抓住问题就向支书汇报,以此来显示他对组织和对领导的忠诚。没想到工人出身又喜欢抓生产的新支书不吃这一套,吕希元在掘进队里越来越不得人心。

吕希元明知惹不起支部书记,便把怨恨转移到刘宏达身上。觉得刘宏达回队搞宣传不仅抢了他的饭碗,也毁了他的锦绣前程。

刘宏达边下井劳动边完成队里的宣传任务,和吕希元不怎么接触,就像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知道吕希元把他看成眼中钉,还把吕希元看成不错的朋友。吕希元暗发誓:“掌握权利那一天,先拿刘宏达开刀!”

吕希元把书记看成不可逾越的障碍,把刘宏达看成前途上的绊脚石,不忘百家姓给他带来的麻烦,也不忘让古人不得翻身,更想把身边的人都踩在脚下。吕希元懂得,在人整人的斗争中需要手段,他深知,要获得利益就要做出牺牲。扭曲的理念和天驴的梦幻在他身上产生动力,吕希元要实施常人难以想象的计谋。

困难时期,矿工的生活勉强维持,吕希元勒了几天裤带,积攒下一顿酒菜,把副区长粟满请到家里。

由于两人年龄相同,又曾在一起工作过,粟满并没有预料到吕希元会有什么阴谋,他以一个老同事的身份在吕希元家开怀畅饮,从中午喝到晚上,把吕希元一个月的酒票全部喝光。醉酒的粟满想回家,睁开朦胧的双眼,却找不到陪他喝酒的吕希元。粟满跌跌撞撞去拉门,门不开,他直勾勾看着护着两个孩子的覃水莲。覃水莲看到房门被吕希元在外面锁上,明白了丈夫要干什么,慌忙退到炕边,委屈地告诉粟满:“吕希元上夜班,他把房门反锁,你回不去了。”

粟满酒劲上来,站不稳,往炕里一挺,说一句:“回不去就先睡一觉。”话音刚落,鼾声骤起。

覃水莲把两个孩子送到小里屋,慢慢哄睡,委屈地坐在孩子旁边抹眼泪。覃水莲觉得,大她十六岁的丈夫阴险毒辣,而且无情无义,只把她当成发泄兽欲的工具,没给她一点儿温情和抚慰。她没有一天不想离开吕希元,现实中她又做不到。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只好往前混。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希元为了讨好有权的副区长,竟打起让老婆当“野鸡”的损主意。

她倚在两个孩子旁边,把小屋的门闩死,在心里骂吕希元:“软盖王八,你让给你老婆和别人睡觉,我还不干呢!”

矿区的夜晚非常宁静,覃水莲清楚地听到大屋里粟满的均匀鼾声。她下了床,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进大屋,借着外面照进来的路灯光,清楚地看到粟满平躺在炕上,脑袋倚着墙,睡得很难受。出于女性的善良和温情,覃水莲想把粟满的脑袋放到枕头上,让酣睡醉汉舒服一些。

覃水莲拿了枕头走上前,刚伸手,又立刻缩回来。

由于酒精发热,粟满在昏睡中不自觉地撕开自己的上衣,宽厚的前胸暴露在外。覃水莲看到这,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她没敢搬动粟满,转身走到窗边。

整个大地都在沉睡,连远处风井的嗡嗡声也显得比往常微弱,空虚和恐惧同时涌上覃水莲的心头。她感到,这个木板房是一个牢笼,想挣脱,离开这个没有爱情的家庭。一把大锁挂在外面,使她不得不承认,走到这一步,再想摆脱吕希元的束缚,只能是徒劳。

覃水莲走回粟满身边,认认真真地打量他,觉得这个男人不但比吕希元强壮,而且憨厚可亲,起码比吕希元少一份奸诈。

隔壁传过来声音,是邻居的小夫妻在嬉闹。木板房隔音差,小夫妻做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青春荡漾的覃水莲很羡慕隔壁的小夫妻,虽然过得清贫,却恩爱欢乐。吕希元每天都是班上那些事,不是怨恨这个,就是要整那个,好像天下没有一个对得起他的人。

小夫妻嬉闹后睡了觉,寂静又困扰覃水莲,她到小屋看了看两个孩子,孩子睡得正香甜。

覃水莲正正衣襟,又一次拿起枕头。这次她没犹豫,用右手搬起粟满的头,左手给他垫上。覃水莲觉得粟满的脖子有些窝,抱起他的腿往下顺了顺。粟满被碰醒,对她笑了笑,还无意地抓她一把,然后翻过身,又一次进入梦乡。

看到粟满熟睡,覃水莲还不想离去,呆立在粟满身边。粟满刚才的一笑,让她觉得格外亲切,特别是粟满抓她的那一把,让覃水莲热满全身,她喃喃自语:“吕希元呀吕希元,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不是想当王八吗?我今天成全你!”

覃水莲脱光衣服,趴在粟满身边,把手伸进粟满的衣服里。

隔壁的小夫妻被惊醒,把耳朵贴在板缝上,过一会儿,两人神秘地笑起来。

第二天,太阳升到一杆子高,在整个矿区的喧哗声中,吕希元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打开门锁,看见粟满焦急地坐在炕边,两人相对一笑,都显得非常尴尬。粟满急忙回家,吕希元也没再留。

吕希元送走粟满,便招呼覃水莲:“我的饭呢?”

覃水莲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孩子吃完,我就上班,想吃你自己做。”

吕希元从来没受到妻子这样的冷落,心里又怒又酸,大声吼叫:“做完饭,你再上班!”

覃水莲回他一句:“你上班,我也上班,凭什么给你做饭?”

“你再说……”吕希元看到年轻的妻子用鄙视的眼色斜着他,心里的辛酸苦辣一齐翻腾。想到失去贞节的妻子会冷落自己和这个家庭,但是,他不后悔这样做。

把粟满和覃水莲反锁在屋里时,吕希元的脸上还露出一丝笑,谁知道这种笑靥里隐藏多少苦水?为了摆脱目前的境地,也为了一个好前程,他只好使出这个下策。吕希元一宿没合眼,脑海里都是粟满搂着覃水莲的影子。他强迫自己不想这些,换一种思路解脱:“舍不得孩子抓不住狼,舍不得老婆没福享,只要套牢粟满,就有出头之日。当上干部,一切都会有的,有权就有钱,不愁找女人。”吕希元在极端酸楚的折磨中,熬过了一个不平常的夜班。

吕希元原以为妻子出轨后会求他原谅,没想到覃水莲会这样蛮横地顶撞他,而且连早饭都没留。他窝了一肚子火,长脸变得狰狞,也不顾吓着孩子,把覃水莲从两个孩子身边揪到地下,咬牙切齿地说:“你个骚娘们儿,跟了野汉子就不顾丈夫,你知道我为啥这样背运吗?就因为娶了你这个富农子女!”

覃水莲噙着泪看着他,在吕希元回头之际,覃水莲挥起右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吕希元受算命先生指教,又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称得上成熟老练。他非常明白,要实现天驴行空的宏志,就不能再和覃水莲闹下去,用师傅的话说,那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挨了打,他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算了吧,我们不要吵,这事传出去,你就没脸活了。人活在世间,免不了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

覃水莲没理他,拎起挎包去了单位。

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吕希元上夜班时,粟满会过来住上一宿,覃水莲从情人身上找回一些激情和宽慰。吕希元装作不知情,也好象不在乎这些,和以前一样对待她。

三个月后,吕希元对覃水莲说:“咱俩是夫妻,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往家里招嫖客,总是偷偷摸摸地干丢人的事。”

覃水莲分辨:“你是不是指粟满?那是你请来的。我没干什么丢人的事,你少怀疑我。”

吕希元奸笑的长脸扭变形,比发疯还恐怖:“你再说一遍?”

有了和粟满的特殊关系,覃水莲不在乎吕希元,沉下脸说:“有过那种事又怎的?是你一手造成的。”

吕希元问:“就那一次吗?”

“就那一次,你想咋办就咋办!”

“你是好吃不撂筷!”吕希元心里有愧,吼出的声音酸得颤抖:“别当我不知道,你和粟满没有停止勾搭,昨晚他在咱家过的夜!”

覃水莲无法再争,她知道,自己和粟满的奸情完全在吕希元的掌控之中。心想:“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覃水莲冷静下来,对吕希元说:“想干啥,你就说吧,能过就过,过不了就散,现在离婚也不是砢碜事。”

吕希元冷笑:“别寻思有个班儿上,就不知天多高了,要知道你的工作是谁给的,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离婚?离吧!两个孩子你都养,现在你肚子里还有一个,有能耐你就离吧!我看你这个富农娘们儿怎把他们养活。”为了彻底束缚覃水莲,他又说:“我先忠告你,粟满老婆的官职比粟满大,她要知道你和她丈夫搞破鞋,先把你开除了!”

覃水莲呆立着,显得非常迷茫。

吕希元收回冷笑,面色威严:“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从现在起,断绝和粟满的来往,如果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我打断你的腿,再把你们的丑事张扬出去,让粟满身败名裂,你俩永世别想翻身。二、成全你们,必须有条件,让粟满给我提干,我是在组织的人,粟满一句话就能办成。一还一报,如果他答应我的要求,我还睁只眼闭只眼。”

吕希元在妻子面前完全暴露了当初请粟满吃饭的目的,他把老婆当成升官的砝码。尽管覃水莲痛恨吕希元的卑劣行径,事已如此,她只好屈从。

没过几天,吕希元当上掘进队的支部副书记。刚上任,他就换了面孔,对工人一概是发号示令,对看不上眼的人,他称为“刺儿头”。用的方法不是批评教育,而是无情的批判和打击。

吕希元拿起权把子就开始整人,第一个倒霉的当数刘宏达。他让刘宏达下井倒班儿,把瘦小枯干的侯胜调到井上。侯胜写的字和侯胜本人差不多,歪扭难看。但是,吕希元有他的理论:“不会写字可以学,在工作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

吕希元履行着对覃水莲的诺言,对他和粟满的奸情视而不见,有时以工作忙为借口住进掘进队办公室,为老婆偷情创造条件。

又过了一段时间,粟满调到第一采煤区任正区长。到任之前,把吕希元的副职变成正职,原来的支部书记被调离。

由于吕希元对上溜捧,对下残暴,情绪百变,言行不一,叫人很难琢磨,连劳模出身的掘进队长也要怵他三分。实际上,掘进队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粟满调走后,吕希元对老婆采取断然措施,把覃水莲关在家里,厉声相告:“从今天起,不许再和粟满私通,你愿意当破鞋,我可不愿当王八!”

覃水莲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变卦的男人,嗓子哽咽,半响才说话:“吕希元,我对不住你,咱们离婚吧!”

吕希元预料到覃水莲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猛拍桌子,怒喝声震得覃水莲直哆嗦:“你想离婚就离婚?没门儿!我作为一名政工干部,首先要考虑政治影响,不能因为家庭问题给组织抹黑!你和那个野男人必须一刀两断,想分也得分,不想分也得分,没有别的选择!”

他还告诉覃水莲:“你不要烧饼挑子一头热乎,粟满不会找你了!我已经和他摊了牌,如果把搞破鞋的事宣扬出去,他的区长地位就会动摇。你也知道他老婆是干什么的,有权撤了他。”

吕希元这一招果真灵验,粟满没再找过覃水莲。偶尔相见,也只能传个哀怨的眼神,两个人的心都很空落。

失去情夫,吕希元又对她冷漠,覃水莲变得寡言少语,工作也不如以前热忱,常常丢三落四,以至酿成大祸。正如刘占山说的那样,轰动全矿。

刘占山讲到这突然闭了嘴,而旁边的人还想往下听。他拿起架势,让大胖子到外屋舀瓢水,一口气喝下,又接着往下讲:“那个覃水莲和粟满搞出了感情,硬让他们分开,小娘们儿受不了,见不到粟满,就去舞场鬼混。你们没见过跳舞吧?那真是太绝了,两个人搂着,哪都摸,还要闭灯三分钟,真叫人掉魂。”

大胖子拿着刘占山喝空的水瓢,打断他的叙述:“大哥,你也去过舞场吧?”

“去过。”刘占山说:“没去咋知道男女抱在一块儿呢?在一起跳舞的人,都不是两口子。有的女人瞒着自己的男人和舞伴睡觉,被搂着还不要钱,王八头还在家里臭美呢!整这些,都是跟大鼻子学的。”

刘占山没去过舞场,知道自己的话有些离谱,也怕传到于杏花的耳朵里,赶忙指责大胖子:“你别瞎打岔,弄乱了我的思路,我不讲了。其实,我去舞场只是看热闹,绝对没搂着女人跳舞。那些女人,都是驴粪蛋子抹粉,表面光溜,没有比得上你嫂子的。”

“老连长”在旁边嘟囔一句:“听说姓覃的就比于杏花长得美。”

刘占山瞪一眼“老连长”,又继续往下讲:“那些女人中,覃水莲数第一,大家都乐意和她跳舞。覃水莲的心不在家里,在舞伴身上找欢乐,整天琢磨这个舞伴儿精神,那个舞伴儿漂亮。精神的舞伴人常去东窑地,那里的舞场灯光好,闭灯时间长。漂亮的舞伴儿去了欢乐园,那里的音乐好听,舞伴儿间楼得紧。有一天,她急着去跳舞,下班忘了关酒精灯,酒精灯烧着烤干的毛巾,引着木板房。那真是火烧连营,顷刻之间,几十间木板房化为灰烬。你说着火时覃水莲在干什么?正搂着男人亲嘴儿呢。”

人们想知道着火后的结果,刘占山说什么也不往下讲。其实,他的故事讲完了。吕希元刚当上支部书记,刘占山就离开矿山,着火的事,是听孙胜才说的。

孙广斌虽然被覃水莲的故事吸引,但他最想知道儿子在矿山的情况,刘占山故意不提孙胜才。

老黑家新买的挂钟响了九下,牌桌的小碗里集了很多零钱,耍钱的人认真端详手里的纸牌,看热闹的人伸着懒腰,“老连长”找鞋准备回家,刘文胜在门外往家招呼大胖子……

突然,羊羔子的咋呼声响遍全村:“大家快来拉架,何荣普找马文拼命了!”

人们都愣在原处,二姑娘急着收拾碗里的零钱,老黑阴着脸说:“成份刚落,刘宏达就回家起户口,何荣普也想直腰了!”

第二十九节

正月十五这场雪,压得吴有金喘不上气,总觉得心里闷得慌。

从吴小兰回来那一天,吴有金就很少有笑脸,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郁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吴小兰当盲流那阵子,吴有金没有一天不念叨她,闺女回来了,他又高兴不起来。也许是希望女儿在城里找份工作,别回这个穷村子。也许是后悔,不该不让她把书念下去。如果当初不主动回乡,现在该有出息了!兰正的儿子念了大书,现在,在城里干大事。

吴有金抱怨兰正,说兰正不干实事,到现在也没在大队给小兰安排个差事,这中学白念了。他生马向勇的气,明明是小兰自愿还乡,马向勇偏说没考上。还有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叫人看了恶心。

吴有金更生刘辉的气。

刘辉听说小兰回来,就急着求李淑芝说媒,被刘志赶出家门。刘辉又求刘氏,刘氏也不管。刘辉自己闯进吴家,遭到拒绝后竟然翻脸,骂出很难听的话:“你家这个破货,早不是姑娘了,觉得怎回事呢,倒找钱都不要!”

“破货”两个字让吴有金几宿没睡觉,他怀疑起自己的女儿:“这丫头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也没有,她住哪呢?”吴有金推断吴小兰没去表姨家,有可能和刘强在一起。细问吴小兰,吴小兰含糊其辞,问急了,吴小兰抹眼泪,也不知哪来的委屈。吴有金觉得蹊跷:“为什么刘强从大山窝逃跑,小兰就失踪,小兰回来那一天,刘强也出现在村子里,哪有这么巧的事?里面一定有文章。”吴有金怕出差错,急着托人给吴小兰介绍对象,也看了几个小伙,吴小兰总是苦着脸摇头,只要看见刘强就眉开眼笑。吴有金还听说吴小兰和刘强钻过柳树棵子,让马向勇看见,招来不少闲话。他在心里嘀咕:“难道他们出去的那几年在一起了?真是那样,他俩是王八吃秤砣,一定铁了心”

傍晚,吴有金从家里出来,顶着雪往生产队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从腰间拿下烟袋,装了一烟袋锅蛤蟆烟,用手捏捏,找不到火,把蛤蟆烟磕在雪地里。向四周看了看,转身去马文家。

马文家的障子门用麻绳绑着,挺结实。吴有金站在齐腰高的门外往里看,屋里亮着煤油灯,里面的东西看不清楚,好像有人影在动,不是一个人。他在心里琢磨:“小霞在我家和她大姨睡,马向东不到深夜不着家,是谁在这里呢?马文家不常有人来,就是来人也该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坐着,他们动啥呢?”

吴有金没心思多想,改变主意去刘仁家。刘仁随和,道道多,吴有金有话愿意和他说。

刚拐到刘仁家门口,看见马向勇进了门,吴有金扭身往回走。

他从心里厌恶刘辉,而马向勇总是把刘辉、刘强和吴小兰搅合在一起,那壶不开提哪壶,弄得吴有金心难受,他有意躲着马向勇。

吴有金冒雪去了生产队。

生产队是长通炕,怕炕热不匀,又在炕上掏了两个炕灶,里面加了柴,队部里暖融融。炕头儿有铺盖,饲养员住在那。炕梢有木柜,木柜装马料。

现在的饲养员是王显富,孙广斌因为给瞎爬子偷马料而被撤职。瞎爬子不是富农,革命者没给孙广斌上岗上线,他比老逛幸运,没挨批斗。只把他的行李扔出来,孙广斌夹着破被回了家。

生产队里的牲口增多,又增加一名饲养员。他叫柳红伟,在刘屯独门独户。

据老年人讲,柳家祖先在刘家最富有时搬到刘屯,自称是当家子。刘有权的祖宗嫌他穷,不让合宗。柳家人倔强,变刘为柳,一直到今。

柳家人虽然变了姓氏,但是品格没变,辈辈耿直。只是人稀,多代繁衍,仍是单传。柳红伟老婆生了四个孩子,只有十三岁的柳少石是男孩,其他三个又是不能传宗接代的丫头。柳红伟特别珍爱柳少石,人前人后称他“人种”。柳少石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用柳红伟的话说,又是一个犟种。柳少石在黄岭小学上四年级,和刘笑愚同班。刘笑愚在班级是上中等,而柳少石总是名列前茅,这让不识字的柳红伟很骄傲。

在队部里坐着的还有刘奇和老逛。

老逛不爱在又湿又冷的地窨子里呆,经常到队部的大炕上暖和。如今,刘吴氏不再是富农婆,老逛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队部里。只可惜刘吴氏不在人世,他心里总像少点什么。

刘奇还乡完全出于自愿,和乔瞎子有实质性的区别。

在盲流进城的热潮过后,又掀起返乡热潮。返乡的大多数都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乔瞎子就是其中的一个。乔瞎子名叫乔贵,土改时当了富农,让人们把“贵”字斗丢了。乔瞎子一只眼,却娶了一个很漂亮的老婆,有人不理解,他丈人出面解释:“我把闺女交给他,不图别的,只看中这个小伙子太能干了,闺女跟了他饿不着。”乔瞎子的确能干,不但养活了老婆孩子,还积攒了一些土地,也挣到一顶富农帽子。土改时,他见家乡不好过,领着家人去了省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乔瞎子赶马车,马车上装着大粪箱子,他满街去掏厕所,送给郊区蔬菜社。乔瞎子还像以前那样拼命干活,也得到相应的报酬,小日子过的顺顺当当。

去年秋,他被遣返回乡,在刘屯盖了两间土房,房子又窄又矮,仅比老逛的地窨子强些。乔瞎子苦干大半生,赚得一大堆孩子,三个大孩子留在省城,两个已经工作,领到乡下的三个孩子还小,挤在潮湿简陋的小屋里。

刘奇有些古怪,但直爽的性格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想回乡,纺织厂的工友和领导都出面挽留。刘奇不听劝,不但自己回到乡下,也把两个儿子带回来。当时,大儿子刘满堂已经是干了五年的修理工,小儿子刘满丰也准备进厂。

刘奇回乡后,先给大儿子盖房成了亲,娶了一个土生土长的邻村胖姑娘,然后把起先的土房修了修,摆上一堆不知何年何月的破钟烂表。

四人在热炕上议论这场雪,各持己见。王显富说兆头不好,因为他年轻时,正月十五下了一场大雪,有膝盖深。到了七月,一声响雷击向大柳树,接着是倾盆大雨,下了七天七夜。一场洪水袭击刘屯,房倒屋塌,王显富在水中把房梁和檩子系在一起,家中的一切变成脚下的木筏。

老逛也说这场雪不好,大雪会使他的地窨子变得更加阴冷潮湿,几年没有拆洗的破被挂满水珠。

柳红伟坚持老讲究可信可不信,只要大家认真种地,就能有所收获,下大雨的年头,也能收回一茬麦子。来水前,把麦子送到高岗地,房子倒了咱再盖,来不及就挖地窨子,只要有点儿康康瘪瘪的,饿不死就是好日子。事实也是如此,柳红伟的祖辈就这样走过来了。他当家时,家境好一些,用不着当长工,能够自给自足,土改工作队给他定为中农。

刘奇认为瑞雪是个吉兆,他说:“现在修了水利工程,又有无数个水库,咱们不用怕水。在省城,水是好东西,很多居民就那么一个细水管儿,吃水排长队。咱家乡该多好,房东就是水泡子,洗澡不用花钱。”

听刘奇提到房东的水泡子,王显富说:“一想到东大泡子,我的头皮就发麻,那是一个吃人的水泡子。去年夏天的事,我那老小子在里面玩儿狗刨,突然觉得腿抽筋,有东西往下拽。多亏刘志水性好,好歹把他弄上岸,控了水才喘上气儿。从那以后,我那老小子再不敢去东大泡子玩儿水了。你说咱也没得罪河神啊!怎么还出那种事呢?”

老逛把腰板儿烙在热炕上,慢吞吞地说:“大炼钢铁时,多亏没动小庙前的两棵榆树,看来兰书记也信这个。”

柳红伟说了杠子话:“当时是没动那两棵榆树,后来也被大家剥了皮,比伐掉还难受。剩下两个树桩子,光秃秃地立在那,还不如砍了。”

王显富说:“要说咱刘屯,树是不少,那一场炼钢运动,几乎都砍光,只剩这两个树桩子和乱坟岗子上的大柳树,让马向前去伐,这小子没敢下手,算是留下了。再有就是青年林,那是周云书记让栽的,有功劳的还得算刘强。平了乱坟岗子,植了那么一大片树。虽然小榆树毁了不少,别的树长起来了,眼看就成材。”

老逛问:“你说刘强领人平了乱坟岗子,他怎么不把淹死鬼的坟平掉呢?”

柳红伟说:“不平就不平呗,淹死鬼本来就是个谜,当初,周云也让把那个坟留下。说来也怪,经过这么多年,淹死鬼的坟没让风沙抹平,这里边一定有原由。”

刘奇解释:“淹死鬼的坟没被风沙抹平,首先是它培的高,主要得益于青年林。咱们想想,原来的岗子是怎么形成的?风沙堆的。咱们村靠小南河那几块地,哪年都受风沙侵害。有了青年林,风沙见轻了,种下的种子没被剥出来,小苗出得好,刘家壕得了好收成。去年兴小开荒,有人打青年林的主意,恐怕今年还要有。我不知道别人,谁要破坏青年林,我坚决反对!大家都要看护好这道阻挡风沙的屏障。”

柳红伟问:“现在国家号召植树造林,开了化就要栽树。那次是周云让刘强领头干,今年不知谁领头?”

刘奇说:“当年的半大小子都长成大小伙子,对村里有益的事,会有人领头干,就看吴有金用谁了。”

提到吴有金,又把话题扯到吴小兰身上。王显富说:“那丫头可不小了,到现在还没有相当的婆家,吴有金也挺发愁。”

说到这,吴有金推门进来,从顶梁柱上拿过火绳,把烟点着,抽一口,看了看坐在热炕上的四个人,他一声没吭,转身出了屋。走到院子里站一下,四下看看,仍是烦躁不安。他转到牲口圈,摸了摸他喜欢的大黑马。大黑马很驯服,就是和马向勇合不来,不听马向勇使唤,被马向勇打瞎双眼。大黑马感知到吴有金,顺从地昂起头。吴有金捋捋马鬃,然后出了院门。

雪花仍然在飘,挂在生产队两边的灯笼在轻风中摇晃,蜡烛快要燃尽,残火在灯笼里跳动着。吴有金没管这些,出了大门往家走。走到刘仁家门前,他改变主意,拐进刘仁家。

队部里的四个人很纳闷儿,不知吴有金为啥坐立不安。老逛问:“是谁得罪他了?”

没有人回答老逛的问题。

过一会,老逛打破沉寂:“吴队长准是和闺女生气。依我说,闺女大了,管不了就别管,找个主,打发出去也就完了。“

柳红伟仍然改不了他的倔劲:“敢情你没闺女,说话轻松,那不是打发就完事的。养闺女比养小子还操心,不说别的,闹出点儿不体面的事,咱这老脸就没处搁。”

王显富说:“村里有了吴有金丫头的闲话,说她和刘强不干净,马向勇还看见刘强给吴小兰包过脚。大姑娘的脚是不让别人看的,让一个小伙子给包,这里就有说道。听说他俩钻过草垛,只是谁也没抓住把柄,这些事都到了吴有金的耳朵里,也够他受的。”

柳红伟换了一根火绳,在油灯上对着火,他说:“吴小兰和刘强好,两个年轻人同意,当家长的就不要死别硬拦。从解放那天起就提倡自由恋爱,如果瞎搅和,说不定闹出难看的事。”

刘奇卷了一颗烟,在新换的火绳上点着,吸两口,又掐掉,他说:“刘强这小伙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人品有人品,体格又好,吴有金打着灯笼也难找。他为啥不让闺女接近刘强,都是成份闹的。虽然刘强家落了成份,可怨恨结下了,吴有金把李淑芝踢得不轻,到现在还瘸呢。即使两个年轻人同意,吴有金也无法面对。”

从牲口棚传过来声音,两匹马在争吃草料,用嘴巴互相磕打。柳红伟把王显富拉下炕:“天不早了,咱俩再给牲口加些草。”刘奇也准备回家,刚下炕,就听羊羔子满街咋呼:“何荣普要和马文玩儿命,我刘永烈管不了,连周云都干看着!”老逛不理会,说一句:“天气太冷,我不回去了。”他欠欠身,栽到热炕上,合衣而睡。刘奇嘟囔:“这马文也真是,有相当的寡妇找一个,何必霸着别人老婆,早晚得出事。”

自从给何荣普升了成份,肖艳华很长时间没露面。闹饥荒的第二年夏天,肖艳华不得不到地里挖野菜。由于她和马文的事在刘屯家喻户晓,再加上地主婆的身份,肖艳华就像从人群中被剥离出来。她不愿和其他妇女在一起,有些妇女也躲着她。肖艳华很少出门儿,撸草籽、挖野菜也不找伴儿。

饥饿和身心的打击,使得肖艳华退尽昔日的光彩,一脸灰土,黄瘦的眼睑往下耷拉,眼神呆板。粗糙的双手看不到血色,松弛的皱皮勉强包裹住隆起的青筋。

已是伏天,烈日当空。饥肠刮肚的肖艳华被晒得阵阵眩晕。为了挖到野菜,她坚持着往西走。

路边是齐腰深的蒿草,柳树丛已有一人多高,扑扑拉拉的声音过后,又出现蛤蟆的哀叫声。肖艳华心里有些怕,回头望家,村子被树丛挡着,跷起脚也看不到房顶。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前面是片很大的玉米地。玉米苗长得稀稀拉拉,已经拔节,垅台垅沟里长满野菜和野草,苋菜很茂盛。

苋菜也叫银针菜,是野菜中的上品,不苦不涩,容易下咽。看到这么多苋菜,肖艳华一阵窃喜,觉得这趟很有收获。她撩起上衣擦去脸上的汗,然后用两手去揪菜,一口气揪了大半筐。由于又饿又热,肖艳华眼睛冒金星,歇了手,坐在垅上。

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上没有一丝风,毒辣辣的太阳往她身上播火,肖艳华感到自己处于干热的闷罐中。她想趴在垅上睡一觉,在荒芜的野外,又不敢合上松弛的眼皮。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又用手抹下脸上的汗,还是炎热难耐。她解开上衣扣,用手扇动衣襟,觉得舒服一些。

扇着扇着,肖艳华突然停了手,两眼直勾勾盯着这片玉米地,又急忙把衣服合到一起。

这是马文把她强奸的地方。

只是为了几个高粱穗,肖艳华掉入马文的魔掌。也就是从那时起,马文就像摆脱不掉的幽灵,时时刻刻地折磨她。伙房出事以后,虽然马文没再找她,但马文给她升了成份,地主婆的帽子压得她抬不起头。

肖艳华看了看筐里的野菜,嗓子里产生一种苦涩的感觉,她拄着筐梁坐在垅台上,敞开前怀,让身子凉爽一些。

身后有了脚步声,肖艳华一惊,回头看一眼,觉得有人。她想:“大热天,谁来这里干什么?八成是妇女挖野菜,这里苋菜多,村里一定有人知道。”肖艳华没在意,连身子都没转,饥饿和炎热把她折磨得筋疲力尽,几乎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走得很急,肖艳华猛回头,看清来人是马文。她急忙站起身,由于起得急,突感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肖艳华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被垄台绊倒,等她爬起来再往前走时,马文从后面抱住她。

肖艳华一边撕巴一边喊:“你干啥?松开我,我喊人啦!”

肚里没食儿,肖艳华喊出的声音没气力。马文不理这些,抱住肖艳华不撒手。撕扯中,肖艳华的上衣被马文拽掉。

肖艳华哀求马文:“三哥,你放了我吧,别让我再丢脸了。”

马文不吭声,抓着肖艳华的胳膊往地头拽,肖艳华往后挣。

一个饿着肚子的软弱女人和强壮的马文较量,她的反抗根本不起作用。马文把她拽出玉米地,放到地头的树阴下。

马文挨树干坐下,肖艳华往旁边躲,马文拉住她,把她搬到腿上。

肖艳华用手推马文,挣扎着说:“你可不能再糟践我,我的名声够难听了!”

> 马文瞪着眼说:“屁!咱俩也不是头一回,你已经是个破鞋,还讲什么名声?你当不了贞洁烈女,拨浪头没那个屁德行。”

肖艳华一脸委屈,声音极其悲哀:“哪回都是你强行,我一个女的撕巴不过你。”

马文说出他的理由:“这么说都怨我呗?我是个流氓,你叫什么淑女,狗屁!母狗不调腚,公狗配不上。在大食堂时,你没少吃好的,香在嘴上了,再不豁出屁股,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事?”

肖艳华明知和马文说不清道理,从地上拿过上衣往身上穿。马文抢到手,用力一甩,衣服搭在树杈上。肖艳华想站起身去取,被马文摁住。

肖艳华哭着哀求:“三哥,你看我瘦成这样,还要啥意思,放过我吧!”

马文在她肚兜上抓一把,脸上露出笑:“不算瘦,地主婆活成这样就不错了。”说完,用手往下拽肚兜。肖艳华情急中冒出这样的话:“三哥,这可不行!你给我家升了成份,我是个地主婆,受你们管制,是你们的敌人。你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千万别让我拖下水。”

马文松了手,直盯盯地看着蜷在树下的地主婆。地主婆太软弱,软弱得像饿出病的羔羊,病羊没有肥羊香,但吃掉它更省力。马文向四周看了看,饿狼般地扑到肖艳华身上,肖艳华连一点儿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

太阳西斜,酷热又增。肖艳华饥饿得胃肠已经麻木,只觉得干渴难熬。想用手抹把眼泪润润嘴唇,两眼干枯得没有一滴水。她直勾勾地望着蓝天,等待火辣辣的太阳把她烘干。

马文用镰刀从树杈上勾下肖艳华的上衣,扔到她身上。想走开,见肖艳华躺在地上不动,怕出意外,返身把肖艳华抱起。

肖艳华不挣扎、不反抗,像一具没有伪装和没有灵魂的软尸,任马文摆布。马文把她靠在树干上,又往玉米地里看,好像在寻找什么。看到肖艳华扔在地里的菜筐,走过去把它提起来,用镰刀割了一些苋菜装满,把筐放到肖艳华旁边。马文说:“割满了,多了你也拎不动,早点回吧,拨浪头在家想你呢。”

马文离开玉米地,大摇大摆地往村里走。肖艳华倚在树干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衣裤散在旁边,她不愿动手捡。树下有蚂蚁窝,成群的蚂蚁从她裸露的腿往上爬,她不驱赶它们。树上掉下毛毛虫,从脸上爬到脖子上,在她前胸停下,毛茸茸的,她不想用手拿掉。一条鸡冠蛇向树下爬来,在她对面停下,鸡冠蛇昂起脖子,头往前探,和她对视。

肖艳华看见蛇,仍然不想挪动身子,这个平时见了毛毛虫就毛骨悚然的女人,今天不怕蛇,她觉得鸡冠蛇也变得和她一样麻木。

她的脑海里搅成一团粥,什么都想,又什么也想不全。她想到何荣普骑马接亲时的喜悦,也想到大红喜字的红花掉到马文手里的沮丧;想到被何荣普爱抚的夜晚,也闪现出被马文摁在高粱地的那一刻;想到从公爹手里接过何大壮的担忧,也回忆第一眼看到小错面孔时的惊愕。饥饿和痛苦伤害她的身体,耻辱和悲哀啮咬她的灵魂。肖艳华失去了活着的勇气,很希望躲开这个世界。她在心灵深处哭号:“虫子,往我身上爬吧!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们。毒蛇,来咬我吧!让我早些结束生命。狼群,你们在哪里?快把我吃掉吧!你们不来,是不是嫌我太瘦了?”

肖艳华出现幻觉,看见一只狼向她扑来,她不想躲,希望一切在瞬间结束。当饿狼扑到她跟前时,却变成马文,肖艳华也不躲,她已经没有躲开的能力。

两只蝴蝶在她面前飞来飞去,像两朵鲜花在她面前飘舞,蝴蝶落在筐沿上,扇动美丽的翅膀,轻轻吟唱:

彩蝶飞,鸟声脆,

光照万里云霞退,

夏日风光美。

彩蝶翩飞跌落地,

鸟声脆后也有悲,

花见烈日瓣儿羞合,

树下弱妇泣为谁?

吞苦水,生命贵,

是荣是辱命难违,

昂头去面对。

蝴蝶飞走,一片云遮住太阳,树下旋过一阵凉风,肖艳华打个冷战。往身上一看,惊恐地喊声:“妈呀!”原来自己一丝不挂。她急忙提上裤子,穿上衣服,扶着树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

肖艳华在恐惧中感到侥幸和不安。

天上的云越积越多,已经堆满半边天,带着湿气的冷风越吹越紧,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肖艳华从地里捡回布鞋,看一眼树下被马文滚平的杂草,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音。

肖艳华把菜筐挎起,咬咬牙,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走去。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何荣普在屋里存的柴禾全部烧完,家里断了粮,代替粮食的谷糠所剩无几,只好用肖艳华挖回的苋菜混着何荣普捡来的“地皮”充饥。晌午,肖艳华到街上的柴垛去抱柴,刚把头探进柴垛的洞里,就被马文拽进去。马文急着解肖艳华裤带,肖艳华不从,厉声告诫他:“这不是野外,你想咋地就咋地,这是我家门口,何荣普就在家。”

马文满脸狞笑,低声说:“何荣普在家又咋样?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反动的四类分子,我这样做就已经便宜他。你把他喊来,屁也不顶!”

“我把邻居喊来,他们不能饶恕你”

“屁邻居,我马文不在乎。我是贫雇农,我弟弟是民兵干部,没人敢支毛。信我话,你别咋呼,这种屁事儿整出去,对你没好处。”

肖艳华往外挣身子,马文死死不放,拽下裤带低声说:“你挣个屁?一点儿屁用也没有,还不如顺着我,早点儿完事儿,你早点儿回屋,省得拨浪头怀疑你。”

肖艳华又一次忍受污辱。

马文披上蓑衣回了家,在柴垛里给肖艳华留下四个玉米饼子。肖艳华捧着饼子,两行泪水往下掉,想把它扔到污水里,她又舍不得。小错嗷嗷待哺,拿不出足够的食物喂她。这孩子本不该来到世上,可她既然来了,就得养活。

肖艳华把小错看成孽种,也尽了母爱。何荣普却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待小错,从嘴里省下粮食喂她,弱小的生命才 没有夭折。和小错相比,何荣普夫妻对何大壮投入更多的爱。

何老道把孩子交给肖艳华,没告诉是谁家的,通过种种迹象,何荣普夫妻也能推断出孩子的来历。夫妻俩死守秘密,不能让儿子的心灵受到半点伤害。肖艳华对何大壮的照顾比亲生女儿还要精心,这让英子感到冷落。

雨雾中,肖艳华看着四个饼子,流着泪思考分配方案:“大壮吃一个,丈夫必须吃一个。丈夫老实善良,没有伤害别人,却让别人折磨的伤痕累累,包括自己,也在每时每刻抓挠他痛苦的心灵。善得恶报,老天对他太不公平!英子吃半个,她懂事,不会和弟弟妹妹争吃的。那一个半都留给小错吧,她太小,说不定哪天被饥饿夺走。”肖艳华没打算给自己留大饼子,她认为,这四个大饼子沾满她的血水和泪水,里面夹着看不见的肮脏,无法下咽。

她从柴垛里掏出两捆干柴,送进屋,然后冒雨把四个饼子捧进家。大壮拿过妈妈分给的净面饼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英子在半个饼子上咬一口,看到妈妈偷着哭,似乎明白什么,攥着饼子陪妈妈落泪。/>

何荣普被叫去给地里放水,和他一起顶雨干活的还有刘晓明、刘文胜等人,马荣披着蓑衣看着他们。

中午,何荣普回家吃饭,看到肖艳华捧上来的净面饼子,愣怔怔地问:“哪来的粮食?”

肖艳华“哇”地哭出声。

何荣普瞅着大饼子,眼发直,过半晌,他把饼子放在小错头前,把妻子搂在怀里,晃着脑袋安慰她:“不要哭了,只要三个孩子不被饿死,啥灾难都能挺过去。”肖艳华用手捶打丈夫:“荣普啊!是不是咱俩上辈子做的孽太多了?”

霪雨连绵,小南河发了水,虽然没冲倒房屋,村里的大部分土地泡在洪水之中,刘屯人还要在饥饿中挣扎。

马文饿得轻,隔三差五地给肖艳华送些吃的,这些粮都是他和马荣利用便利,从大队的粮仓里偷来的,有的还是种子和马料。马文并不白送给肖艳华,有机会就让肖艳华陪他。胳膊拧不过大腿,肖艳华由抵触变得顺从。

饥荒的状况有所好转,何荣普也恢复了原来的中农成份,从无产阶级的敌人,转入人民内部。肖艳华不再是地主婆,她想摆脱马文。

那是一个秋收的季节,甸子上满是茅草垛,地里收割的高粱刚掐掉穗,秫秸攒整齐地立在田间。在秫秸支成的简便窝棚里,肖艳华让马文得到满足,然后告诉他:“这是咱俩最后一次,以后就不要再扯这个了。”

马文问:“咋的?有饭吃了,想甩掉我!”

肖艳华说:“不能老这样,人们说啥的都有,你不能让我两口子总是抬不起头吧!”

“屁!抬啥头?刚落下成份就阳棒了!别着急,说不定哪天还有运动,拨浪头还得上台挨斗。”

肖艳华哀求他:“孩子们也都大了,当妈的干这种丑事,都没脸管孩子,你放过我吧!”

“不行!”马文穿上衣服,大声说:“你的事村里人都知道,连小错都是我揍的。有什么丑?也没见谁把你咋样,你照样活着,哪一天也没少吃饭!”

这是马文第一次在肖艳华面前提小错,而且直言不讳地承认小错是他的骨肉。对于肖艳华来说,等于在她受伤的心口上又扎了一刀。也许是肖艳华的伤痛太重了,也许她不想把伤痛蔓延到小错身上,仍然哀求马文:“以后别找我了,我实在受不了。”

马文瞪着肖艳华,起身想走。

肖艳华抱住马文的胳膊:“你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家马向东也不愿看到这种事,因为咱俩,他还骂过何荣普。”

马文一甩胳膊:“狗屁犊子,我是他爹!他还想管我,他以后不娶老婆咋地?”

肖艳华只好跪在马文面前,哭着说:“三哥,我跪着求你,看在这么多年相好的份儿上,饶过我吧,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

马文把肖艳华推坐在湿地上,沉着脸说:“少来这一套,这几年白给你吃的了?连你家王八头都吃过我的大饼子,怎么?日子好过了,就把我一脚蹬开?狗屁!”

肖艳华嗓子嘶哑:“三哥,我知道男人没老婆的难处,你找一个吧,正经过日子。刘仁都有人介绍对象了,也让人给你介绍一个。”

马文蛮横地把肖艳华的前襟撩起,抓一把,然后说:“你这娘们儿,也会玩儿把戏,想整屁事儿。让我找一个,行啊!你给我介绍一个,得是你这样的,差了我不要!”

肖艳华非常为难,低声说:“人家都知道咱俩的关系,哪个女人能相信我?你还是找别人介绍吧!贾半仙和二姑娘都能拉咕这种事。”

马文有些烦,对肖艳华说:“行了、行了,别磨叽了!咱们再有最后一次,完事各奔东西。”

马文总以“最后一次”继续纠缠着肖艳华,肖艳华也不知道这“最后”一次何时结束。

元宵节,何荣普出民工,马文抓住机会,把肖艳华拉到他家。

外面下着雪,街上没人,马文觉得他的美事不会被发现,想不到何荣普没走成,也想不到会惹怒他的儿子马向东。

自从王召弟死后,马向东不太喜欢这个家,每天晚上,他总是玩儿得很晚才回去。他到刘氏家串门儿,看刘军摆弄会说话的戏匣子。由于下雪,刘军设在柴垛上的天线被弄倒,讯号不好,耳机里没有声音。马向东觉得没意思,冒雪往家走。他见障子门被麻绳拴着,屋里有两个人影,立刻悟出父亲在干什么。扭身去小队,意外撞到在街上玩儿灯笼的何大壮。马向东心里有气,抓住何大壮就是一巴掌,大声骂:“小王八,你知道你妈在外面干啥吗?她在搞破鞋!”

挨了打的何大壮既没还口也没还手,扔掉灯笼往家跑。

何荣普背着行李去了大队,因为天气不好,大队派不出去马车。何荣普在大队坐到天黑,民工也没凑齐。他惦记老婆孩子,没在大队部休息,而是扔下行李回了家。到家后不见儿子和老婆,问英子:“你妈和大壮去哪了?”

英子说不清楚。

正在何荣普焦急之际,何大壮闯进家,从外屋墙上拿下平树的砍刀,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看到儿子要行凶,何荣普急忙跟出去,周云也跟过来。

周云刚从农机站回来,碰到马向东欺负何大壮。想训斥马向东,见何大壮往家跑,知道何大壮不会善罢甘休。又见何大壮拿了砍刀,断定他一定惹祸。周云来不及阻拦,便跟在何大壮后面。

马向东走在街上,飘飞的雪花落了他满身满脸。他见何大壮拿着砍刀跑过来,并没把十几岁的孩子放在眼里,靠在孬老爷门前的障子上骂:“小王八,还不服咋的?你敢上前,我就掐死你这个小地主,让你的破鞋妈给你收尸!”

何大壮没停脚,端着刀直奔马向东,见砍刀就要抵到心口时,马向东才知道慌。

在马向东心中,年少的何大壮和何荣普一样,早被斗争成面瓜,拿着砍刀也是吓唬胆小鬼。当砍刀刺过来时,想躲已经来不及。面对锋利的刀刃,这位以斗争为乐趣的青年不再强硬,而是手脚一起哆嗦,只幻想出现善于斗争者救他于危难,却感到故去的二伯父和淹死鬼都向他伸出手。

何荣普见儿子要拼命,急得喊不出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他顾不得爬起,抬头向儿子望去,何大壮被周云推开,砍刀失手。

马向东得了救,弯腰去捡地上的砍刀,被周云踩住。趁周云忙活何大壮的时机,马向东腾出手,给了何大壮两个耳光,又照他的肚子踢一脚。周云踹开马向东,马向东扬长而去。

何大壮挣脱周云去拿砍刀,被周云抢到手里,喝斥他:“不许胡来!”何大壮拿不到砍刀,急得在地上打转儿。周云喊过来何荣普,大声说:“快把你儿子整回去,杀人偿命,孩子不懂,你应该懂!”

周云把砍刀交给何荣普,他以为这件事解决完毕,自己回了家。

何大壮的脸被马向东打肿,小肚子也被踢青,这个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孩子不但恨马荣、马文和马向东,也恨周云。联想到上次在公社遭的罪,他把对周云的恨牢牢地积存在心里。

何荣普劝儿子回家,儿子不听他的话,这个身心都在剧痛的少年,丢掉砍刀又捡根木棍,握着它要去马文家。

何荣普为了保护儿子,拎着砍刀走在何大壮前头。这个屡遭欺负的老实人,任何事都能忍耐,他忍受不了加在儿子头上的灾难。另外,何荣普觉得老婆行踪蹊跷,极有可能在马文家。

马文家房门紧闭,亮着油灯,从外面隐约可以看到两个身影。何荣普既愤怒,又悲伤,挥起拳头砸门。

听到砸门声,马文跳下地,从门缝往外看,是满脸杀气的何荣普。平时不可一世的马文慌了手脚,急忙用镐头顶住闩牢的木门。

何荣普在外面连砸带骂,惊动了羊羔子,羊羔子把这件事传遍全村,人们都往这里聚。

吴有金先是派人把何荣普父子弄回家,然后叫开门。他斜了一眼马文,把肖艳华从屋里拽到雪地上,告诉马向勇:“把她送回家,别让她在这丢人现眼。”马向勇打开五节手电筒,从肖艳华的脸照到脚下,故意让围观的众人看。又诡秘地笑了笑,然后对肖艳华说:“不怕王八头揍你,我就把你送回去。不敢回去,就再找个光棍儿,省得孙广斌总往瞎爬子家里钻。”

“我操你狗奶奶!”这是羊羔子第一次敢大声骂马向勇:“你这个瘸狗少放屁!”

马向勇遇到这种事,心里格外兴奋。这也是他第一次没和空挂虚名的刘永烈计较。

吴有金心里烦,没好气地对马向勇说:“叫你送回去,你就送回去,说那些废话干什么?”他对围观的社员说:“搞破鞋的事,有什么好看的?天不早了,都回家!”

吴有金刚说完,王淑芬轻轻拉他一把,小声说:“天是不早了,你光撵别人回家,咱小兰还没回家呢!大雪天,他能钻哪儿?”

吴有金把眼睛瞪得溜圆,半响没说话。

第三十节

每天晚上,刘氏家都有人来串门儿,青年人居多,冷落多年的刘氏家热闹起来。人们喜欢去刘氏家,是因为刘军发明了一个会说话的机器,用耳机连上它,能听到清甜的声音。刘军还告诉大家,他还要继续研究,用不了多久,就能制造出不用耳机也能说话的匣子,可以让满屋子的人同时听。

刘军在水库受冻以后,病情不见好转,他也试着到队里出工,都是坚持不了几天就病倒回家。有时腰疼得翻不了身,经常把尿撒在炕上。刘氏把尿湿的垫子拿到院子里晾晒,臊气飘到街上,原来的伙伴儿都躲开他,刘军常常一个人呆在家中。

吃大食堂时,刘氏母子和社员一样吃到大饼子,大食堂不办了,吃饭就成了娘俩的最大问题。年近六旬的刘氏拖着瘦弱的身子到队里干活,男劳力挣十个工分儿,她拿八分儿。饥荒时,她和李淑芝一样搂过高粱壳子,靠苦菜、甜根熬了过来。在队里,刘氏铲地跟不上趟,她使唤牲口去犁地,几次让犁杖甩倒在地里,小双子成了她的出气筒。后来,队长吴有金嫌她碍事,把她撵回家,还给她吃了定心丸:“不就是那几百斤口粮吗?到秋天不少你娘俩就行了。有你干的活,我再通知你。”

刘氏刚强一生,不愿让别人说她挣不出口粮,更不想让村里人把她娘俩看成累赘,便主动到队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她在秋收之前给队里编好茓子,在出民工前,她又编好土筐。刘氏小花筐编得好,村里没人比得上。她挑选细长的柳条和榆树条,撸掉皮,在有阴有晴的地方晾晒,让白树条自然地变成不同的颜色。她把不同颜色的柳条分别用在不同的地方,编出的花筐透出自然图案。有云霞,有花草,还有彩蝶和小鸟,不真实,却传神。村里人都认为,刘氏编的花筐比她的剪纸还要好。刘氏的剪纸大部分送人,而她的小花筐只用做给刘军装大饼子或者菜团儿。大饼子和菜团儿也不送人,想从刘氏手里要出吃的,比登天还难。她家房后有一颗杏树,据说是小双子栽的,已有三十多年。成熟的季节,别人家的桃杏都要丢,而刘氏的杏总是安然无恙,偷杏的孩子还不懂得可怜她母子艰难,只是怕她骂。刘氏骂人不留情面,不管是谁,如果挨她骂了,保证让你抬不起头。去年夏,小刘喜爬上了刘氏的杏树,不但摘了两胯兜杏,还拽掉一个树杈。刘氏发现后,坐在树下骂声不止。小刘喜跑到刘氏跟前,掏出杏让她看,求刘氏嘴下留情。哪知道刘氏骂声更狠,矛头直指李淑芝,任何人求情都无济于事。

事后,刘氏摘了一花筐杏送给李淑芝,让李淑芝哭笑不得。小刘喜没把挨骂当回事,从筐里抓起杏就往兜里塞,气得李淑芝狠狠地给他一巴掌。

刘喜从小就馋,有吃的逃不过他的眼睛,每次偷拿家里吃的,李淑芝总是说说了事,而这次,他挨了终身难忘的胖揍。

在刘屯,无论怎忙怎困难,抹房子抹墙是每年必干的活,不然漏雨漏风的土房让人无法居住。刘氏干不了这些活,都是他的小叔子“老连长”帮她做,刘氏管他水喝,从来没供过饭。刘强回来后,再给刘氏抹房子,“老连长”有了帮手,挑水和泥的重活是刘强干。房子抹好后,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刘氏仍然用凉水犒劳。“老连长”深知寡妇嫂子的艰难,从没和嫂子计较过吃的,这次他有些不满。心想:“我是你小叔子,没啥说的,刘强还是个孩子,帮你干了这么重的活,总该供顿饭吧?没有好的,吃两个大饼子也可以,不至于让孩子空着肚子回家啊!饥荒年也过去了,你不能抠成这样。”

“老连长”从梁上摘下花筐,看了一眼又把花筐挂在梁上,他退出屋,低着头回了家。

花筐里有一个玉米饼子,是留给刘军吃的,还要两个糠菜团子,由于糠皮太薄,里面的苦菜散掉在筐里,这就是刘氏的口粮。刘军干不了重活,饭量不减,刘氏只得从牙缝里挤出粮食让给生病的儿子。

刘军制造出矿石收音机,让久经世面的刘占山很佩服。他在老黑家贬斥“老连长”:“你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没见到会说话的机器吧?不是吹,我见过,大鼻子就有这玩意儿。戴在女大鼻子耳朵上,不让男的听。刘军发明这玩意儿,比大鼻子的还进步,男女都能听。昨天我还听一下,是女人说话,那声音太好听了!那个女的如果露面,让你看见,你的腿就得软,她长得准跟天仙一个样。”

“老连长”问他:“你见识广,说这个像天仙,那个像天仙,天仙到底长得什么样?”

刘占山被“老连长”问得张口结舌,眼睛瞪了半天儿也没说出天仙是什么样子。没挤上牌局的贾半仙取笑他:“他刘大哥别着急,慢慢想,如果想不出来,就说和刘大嫂一个样。”

“老连长”旁敲侧击:“天仙也赶不上刘大嫂子漂亮。”

刘占山把矛头转向贾半仙:“天仙长得啥样,我是没见过,不过我寻思,怎么也比你这个半仙强。你今天看到神儿,明天碰到鬼,你让鬼神说段评书给大家听听。人家刘军整得那玩意儿,说话呱呱的,不但女的在里面说,还有男的陪着。”

方梅在家照顾孩子,晚上不常出门儿。她今天到老黑家,是往回找刘仓,不愿意刘仓玩儿牌。听到“老连长”难为刘占山,她在一旁解围,指着老黑北墙上的一张画说:“天仙就在这里。”

这一张油彩画《天女散花》。一个姿态柔美的女子,斜举花篮,五颜六色的鲜花从天而落,仿佛给人间送来幸福和快乐。

刘占山看一眼,故作不屑地说:“这个女的虽然好看,不实用,那个腰还不如我的胳膊粗,娶到家连孩子都生不了。”

方梅笑了笑:“那是艺术,谁还管生不生孩子,要领会画中的内涵。”

刘占山反驳:“什么内涵外涵,画就画个最美的,世上的美女我见过很多,长得都比这个强。我还见过外国美女,别看人家头发黄鼻子大,大眼珠子能把男人勾进去。小娘们儿穿着嗄嗄响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屁股来回晃,那才迷人呢!”刘占山逗方梅:“你别老看着刘仓,如果刘仓真的见到那些娘们儿,你看也看不住。”

方梅觉得刘占山说话离谱,她拉了拉贾半仙,笑着说:“这些大老爷们说话不在行,别跟他们瞎掺和,你陪我到刘军家,看看他摆弄的收音机是什么样?听说能收到苏联台。”

贾半仙瞥着方梅笑,意思是方梅脱不开身。方梅用笑告诉她:趁机躲开,让刘仓回家看孩子,省得他玩儿牌。

贾半仙从牌桌旁跳下炕,边提鞋边说:“戴上刘军的耳机,不光是苏联台,莫斯科的台都能收到,那地方老远了,要想去最好坐火车,让马文赶着马车走,一半会儿到不了。”

刘氏家的房门没有闩,方梅和贾半仙推门进了屋,屋里还有吴小兰,她帮刘军往匣子上接东西。贾半仙嘴快:“哎,小兰哪,黑灯瞎火的怎么跑出来了,你爹还不满街找你呀?”吴小兰让贾半仙说得脸发红,放下手里的活,赶忙说:“我是向刘军大哥学点手艺。”

贾半仙坐在炕沿上,看着刘军斜靠在墙上摆弄耳机,她转过身,对吴小兰说:“这个手艺可不一般,没两下子学不成,要有老仙儿帮你,你还得有悟性。刘军大哥修行了多年,才把这个匣子弄出声,村里人称他是苏联专家。你一个姑娘,受不了修行之苦。”贾半仙故意瞅着吴小兰笑,又说:“哎,小兰,跟婶儿说实话,是不是在等刘强?”

吴小兰的脸红到脖子根儿,方梅也跟着凑趣:“看看看,小兰的脸红得像苹果,八成是说到心里了。”

在一旁纳鞋底的刘氏见吴小兰下炕要离开,赶忙解围:“人家不是等刘强,真是来听戏匣子的。我家刘军呆着没事瞎鼓捣,不懂的,还请教小兰呢。再说了,刘强家吃饭晚,这时还出不了屋。”

吴小兰听刘氏越解释越乱,告辞出了刘氏家。

刘氏对贾半仙说:“以后可不能管小军叫苏联专家,那可不是随便叫的。人家是老大哥,都是干大事的,帮了咱国家不少忙,咱可不敢和人家比,传到上边去,我娘俩吃不消。”

贾半仙哈哈大笑:“瞅瞅你个小胆儿,树叶掉下来都害怕。刘占山把苏联人叫大鼻子,那都没事呢!你也知道,以前咱把大鼻子叫老毛子,那些人老牲性了,没少糟践咱中国女人,吓得大姑娘往脸上抹小灰,小媳妇都往菜窖里藏。”贾半仙以为别人不理解她的话,又补充:“我说的都是实情,人们都是背后偷着说,怕挨整呗!现在刘占山敢在队里说大鼻子扑拉毛斯,也没见有人抓他。我算计着,咱国家不把苏联人捧得那么高了。”

方梅在贾半仙身上拍一把,对她说:“别大声嚎气的,还是慎重点儿好。”

贾半仙问刘军:“戏匣子摆弄得怎么样?能不能听?”刘军递过耳机,对她说:“刚才吴小兰拿来一个元件,接上后效果挺好,声音比以前大,能收好几个台。”

贾半仙戴上耳机,果然有人说话。

为了让其他人共享,贾半仙边听边叨咕:“嘿,听见没,讲外国呢。王八蛋,美帝国主义真不是好东西,人民极度贫穷,面包不够吃,还没有大饼子,他们把牛奶倒进大西洋,宁可喂王八也不准穷人喝,真他妈坏透了!也不知大西洋深不深?如果浅,咱们去捞点儿。对,讲亚非拉,亚非拉人民一定要解放!发扬国际主义精神,高举三面红旗,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早日实现**。还有,讲我们自己,我们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有人民公社,社员丰衣足食,社会主义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但是,不要浪费,要节约每一颗粮食,节省每一尺布。抗美援越,支援全世界……”贾半仙的嘟囔声越来越小,是播音员的广播不合她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不合时宜的话:“这几年差点饿死,怎么再节粮啊?还让节省布,一年就给二十一尺布票,哪够穿?孙二牛的衣服全是补丁。”她问刘军还有没有别的台,刘军动了动匣子的钮,耳机里传出蹩脚的中国语音,贾半仙兴奋起来:“收到外国台了!莫斯科,那么远,这声音得跑多少天哪?哎,不对啊!这娘们儿怎么不友好呢?我们白把她爷们叫老大哥了,她怎么挑我们的毛病呢?”耳机里的嘈杂声淹没了女播音员的声音,贾半仙不知道是信号干扰,她骂:“这个骚娘们儿不是好东西,男女乱哄哄地在一起,说不定扑拉毛斯呢。”贾半仙摘下耳机,见屋里的三人都在关注她,便说:“总是叫咱艰苦奋斗,也不知艰苦到哪年?让我说,出兵打老美,把受苦的人民解放出来就得了。”

方梅阻止她:“我看还是少议论国家的事,说这些容易惹是非,招来横祸就更犯不上。咱们老娘们儿家家的,多关心孩子和爷们就行了。”

贾半仙笑着说:“刘仓找了你真是享福,咱刘屯,这样的女人不好找。”

方梅说:“别臊皮我,咱村好女人有的是,吴小兰就是好姑娘,跟谁谁享福。”

贾半仙挤出一句文词儿:“吴小兰名花有主,早是刘强的人喽。”

方梅摇摇头:“我看不那么简单,吴小兰和刘强能不能走到一起,还是个未知数。”

贾半仙提高嗓门儿:“男女间的事,有啥复杂的?只要自己愿意,谁也管不着,爹妈也白搭。现在国家又提倡婚姻自主,更不用怕了。如果家里管得紧,就来痛快的,南甸子上,大草垛有的是,搞破鞋的没少往里钻。我要是吴小兰,就跟刘强钻草垛,把肚子鼓捣大,就等于生米做成熟饭,看他吴有金还管不管。”

刘氏把鞋底放在炕上,对贾半仙说:“啥话到你的嘴里就变味儿,哪有大姑娘跟人钻草垛的?现在提倡自由恋爱,父母的话也得听。常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是爹妈看得远。”

贾半仙不同意刘氏的观点,她说:“听父母的吧,吴有金那个倔巴头有啥好主意?不是我贾半仙有先见之明,走着瞧,不但吴小兰没好果子吃,他吴有金不悔青肠子才怪呢!”

吴小兰从刘氏家出来,在刘强家门口站了站,刘强没露面,急得吴小兰直跺脚。吴小兰想进刘强家,又不敢迈步,她怕刘志那双斜得可怕的眼睛。

吴小兰从大兴安岭回来后,刘志一直用仇视的目光对待她。吴小兰从侧面了解到,她的父亲踢伤了李淑芝的脚。李淑芝腿瘸,心里肯定不舒服,这是很难治愈的伤痛。

李淑芝好像不计较这些,仍然以温和的态度对待吴小兰。刘志则不同,有一次她去串门儿,被刘志推出来,连刘强也阻止不了。

刘强听舅舅说,弟弟刘志让马文、吴有金伤害得太重了!

吴小兰躲在刘强家的柴垛旁,盼着刘强出来。

月亮已经升起,夜风轻拂寂静的夜晚,丝丝云彩从月前掠过,月光撕扯着星前的面纱。渐渐地,天上的云块儿越来越多,越积越厚,星星被吞没,月亮被掩埋,雪花开始飘落,街上漆黑一团。吴小兰心里害怕,又不甘心走,她盯住刘强家,一旦刘强出门儿,她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刘强家的房门开了几次,出来的不是李淑芝就是刘志,刘喜也出来在窗下撒尿,就是见不到刘强的影子。

吴小兰用手扑打落在头上的雪花,知道时间不早,也想到,父母在家一定很着急。但是,她还是抱着刘强就会出屋的希望在等。

大年二十三,小队开始给社员放假,吴小兰没机会接近刘强。他们近在咫尺,吴小兰感到很遥远,只有半个月没见面,吴小兰觉得很漫长,有很多话要对刘强说。她要告诉刘强,又一个没谋面的对象被拒绝了,还要告诉刘强,家里又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她还想问问刘强,该怎么对待不断上门的媒人,商量以后做何打算。

刘氏家的房门被拉开,贾半仙和方梅出来。见到雪花,贾半仙大声说:“这天说变就变,来时还看到月亮,这一会儿就下雪了。天这么黑,道也看不见,如果遇上坏男人,准没好。我这老娘们儿不招人喜欢,方梅你可要防着点。”方梅掐她一把,小声说:“你这嘴中了什么邪,一点儿正经的也没有。”

吴小兰等贾半仙和方梅进了屋,她也不情愿地回了家。

这场雪从晚上下到早晨,而且没有停的迹象。社员歇过春节假期,到队里出工,吴有金下令:“今天是元宵节,又赶上下雪,放假。大家都在家歇着,有好吃的赶紧做,千万别扯王八犊子。”

吴小兰在家烦闷,大白天又不好在街上溜达。盼到天傍黑,胡乱吃了饭,赶紧出门儿。王淑芬问她:“忙三火四的,出去干啥?”

吴小兰没说话。

王淑芬说:“一个大闺女还是少往外走,你的闲话不少了!”

吴小兰对母亲说:“我又没干缺德事,不怕烂嘴丫子就让他们说。我去趟刘大娘家,帮刘军大哥摆弄收音机。”王淑芬拦不住,只好说:“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别太晚。你千万别往刘强那边跑,惹你爹生气,全家都不安生。”

吴小兰去刘氏家是个借口,见马向东在刘氏家坐着,她打个照面便出了屋。刚到街上,见刘强拎只野兔子,刚从甸子上回来。吴小兰急忙跑上去,从后面拉住刘强的衣襟。刘强把野兔扔在柴垛上,两个人向南甸子走去。

甸子上的积雪没过他们的脚背,吴小兰的布鞋里灌进雪,她没感到湿,也不嫌凉。刘强在雪地里滚爬了一天,只有早上吃的两碗秫米饭,忘记了饿。两个人在灰茫茫的雪甸子上往南走。

夜幕悄悄降临,草甸子越来越黑,时有野兔从草垛旁窜出,还有狐狸从他们面前跑过。狐狸两眼闪着蓝色的幽光,让人从心里发瘆。他俩走过一个又一个草垛,惊飞草垛上的鸟雀,最终在一个大草垛旁站下来。不远处就是几遭雷击的大柳树,淹死鬼的坟似一个坍塌的雪人。大草垛下有一个抽空草捆的洞,洞里有软草铺着,很软和。不像是野兽的窝,倒像有人在这里呆过。

刘强从洞里拽出两捆草,吴小兰阻止他:“够大,别费劲了。”刘强把拽出的草捆放在洞口,即挡风,又挡雪,两人钻进洞里。

吴小兰往刘强身上靠,刘强躲,吴小兰伸过手,刚接触刘强就缩回去。原来,刘强被雪水打湿的黑大衣上结了一层薄冰,摸上去拔手。吴小兰打个冷战,说一声:“我冷。”刘强脱下黑大衣,递给吴小兰,吴小兰把黑大衣推回去。刘强拿过大衣往吴小兰身上披,吴小兰说:“我身上不冷,只是脚冻得慌。”刘强搬过吴小兰的脚,感觉吴小兰的鞋袜很薄,浸湿后结了冰。刘强开句玩笑:“美人不穿棉,冻死也心甜。”说着脱去吴小兰的鞋,用手握住和布袜粘在一起的脚。吴小兰突然一挺身,抽回脚坐在身底下,看着刘强,脸上发热,心也紧张起来。

吴小兰知道,大闺女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摸的,虽然几年前刘强帮她包过脚,但是,那时两人都很幼稚,还没有想太多。而现在,再让刘强摸脚,她感到难为情。并不是怕羞,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刘强,只是还不到时候。

刘强把手放回自己的腿上,笑着说:“你自己把湿袜子脱下来吧,大黑天,我瞅不见,你用大衣包着,不然会冻伤的。”

吴小兰把袜子脱下来,小声说:“我不是怕你看,我是怕别人知道,如果知道我在你身边脱袜子,吐沫星子会淹死我。”

草垛外飘着雪花,草垛里显得挺暖和,有零星的雪片飞进来,吴小兰拉刘强往草窝里面靠。

天地被雪花包裹,包裹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小鸟不再“叽喳”,甸子上的阵阵狼嚎声也显得很遥远。草窝里,吴小兰扶着刘强双肩,她想笑,却抽泣着说:“村里最笑话钻草垛的人,我却和你钻了草垛,如果我爹知道了,那可咋办哪?”刘强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想把她揽在怀里,用情爱温暖她。但是,刘强没这样做。刘强觉得,吴小兰还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突然的亲近,会给她造成心灵上的伤害。

在大兴安岭的那段日子里,虽然刘强和吴小兰以兄妹相称,但是假兄妹的关系很快就被工友们识破。在那个很少有女人光顾的大山里,质朴的伐木工非常羡慕这对心心相印的恋人,砍伐队领导甚至腾出干打垒的房子让他俩搬到一起。刘强谢绝老队长的好意,没让两人的关系往深发展。他并不是不喜欢吴小兰,也不是吴小兰不愿意,刘强觉得,那样做是对善良的伤害,是对美的摧残。况且,大山窝水库的事还没结果,他不能让弱女子和他承担大山压顶般的磨难。虽然刘强的工作很出色,但是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家乡,也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你爱吴小兰,就要给她幸福,在这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里,你所能做的,只有保护她 。”

他俩回到家乡后,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明确恋爱关系,可遇到的障碍比想象严重得多。不但吴有金坚决反对,连王淑芬的立场也在动摇。刘强的母亲倒是通情达理,但她的话仍然是泼在刘强头上的冷水:“孩子,妈还是劝你,离开吴小兰吧!妈承认,吴小兰是个好姑娘,咱巴结不上啊!吴有金和咱不是同等人,人家在天上,咱在地下。那几年你没在家,吴有金领头斗争我,刘志差一点儿被他们打死,咱家活得可不易呀!现在条件好了,有相当的给你介绍一个,好看赖看都不重要,只要能过日子就行。”弟弟刘志更是仇视吴有金,坚持不让吴小兰登门。但是,谁又理解爱情在刘强心中的份量!刘强的灵魂在残酷的现实中挣扎,他不能放弃吴小兰。

草垛上,一群麻雀飞回来找窝,发现草垛里有人,用翅膀扑打草垛上的雪,想把草垛下的人撵走。吴小兰扑向刘强,刘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互相都感到对方的心跳得很剧烈。

吴小兰回到村里后,想坦诚地告诉父母,说她去了大兴安岭,并幻想父亲会支持她。她没想到,仅仅几年时间,父亲和刘强家结下那么深的仇怨。她把到嘴的话咽下去,致使吴有金一直迷惑,不知道女儿到底去了哪里。

吴有金深知宝贝女儿爱着刘强,他的思想也曾动摇过,甚至对王淑芬说过这样的话:“要说刘强这小子,咱们是看着长大的,体格好,人品不错,能挣口饭养家糊口。小兰真想跟他,就随她去吧!享福遭罪都是她自己的事。”王淑芬把这话告诉了女儿,吴小兰乐得手舞足蹈,抱着父亲撒娇。可是没过两天,吴有金改变态度,对老婆说:“你要看住闺女,别让她接触刘强。不能因为她,连累咱全家,咱那俩小子还得娶媳妇呢!”

吴小兰想不通,吴有金和她摊牌:“你想自由恋爱,爹不反对,绝对不能和刘强扯这个!别看他家落了成份,那也长远不了,说不定哪天还要升上去。还有刘强她爹,是从跃进营逃跑的,他的问题还得清算。刘宏达念过书,还在外面做过事,历史不会清白,要是没问题,他不会被学校赶出来。你跟了刘强,只有受牵连。你也不是没看见黄志诚,因为娶了刘有权的闺女,他一辈子也别想直腰。刘晓明那个儿子也不差啥,谁给媳妇?刘笑言倒是有媳妇,跑到老黑家了,没人愿意和他遭洋罪。刘强有啥好的?当几天盲流才混出个人样。现在年年搞斗争,不停地往出揪四类,他阳棒不了几天。你也不是嫁不出去,别自己找罪受。”

听了这番话,吴小兰心里堵得慌,她用手抹掉委屈的泪水,毫不留情地顶撞父亲:“我愿意和他遭罪!”

“什么?”吴有金把烟袋摔在炕沿上,竹烟杆折断,烟袋锅飞到炕里。他气得浑身颤抖,平生第一次用脏话骂女儿:“狗娘养的,让一个小白脸给麻干了,你还要脸不?刘强是个啥?和咱比他是奴隶!你想和他遭罪,我们全家不想受你牵连!你她娘地滚出去不要紧,你的俩弟弟咋办?地主婆的弟弟谁给媳妇?告诉你,臭丫头,我吴有金绝不会认地主崽子当姑爷!”

父亲态度蛮横,吴小兰只有流泪。流泪后变得更加谨慎,偷偷地和刘强接触。

草垛外传来沙沙声,一只狍子从雪地跑过,经过大草垛时,它停下脚往后看。吴小兰用双手抱住刘强的脖子,把嘴贴到刘强脸上说:“我怕。”

刘强把掉在草上的大衣捡起来裹在吴小兰身上,又把她的两只脚包了包,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在,什么也不能伤着你。”

吴小兰身子紧贴刘强,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她渴求永远这样在一起,可她的心很空落,她害怕这种亲密只是暂时。

自从那次和父亲闹翻以后,吴小兰天天都在郁闷中度过。吴有金急着找媒人,并命令王淑芬,一定看住她。吴有金警告女儿:“如果看到你和刘强在一起,就打断你的腿,宁可养你一辈子,也不能看着你给全家丢脸。”吴小兰没有把这些话告诉刘强,自己承受着痛苦。

从村里传来狗叫声。

饥荒过后,又有人家养起了狗。村里的狗狂叫,表明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大雪天,狗会在窝里老实趴着。大草垛四周很黑,大柳树和淹死鬼的坟都消失在夜色之中,凭感觉,刘强知道时间不早,对吴小兰说:“咱们回去吧。”

吴小兰仿佛有感觉,他们在一起时间不会很长,她不愿离开,不愿放弃这短暂的美好,悄声说:“再抱我一会儿。”

刘强抱紧吴小兰,虽然隔着棉衣,割不断相通的心灵。两人相拥,不再说话,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激动的心情。

草窝外轻飘着雪花,白雪映透出一丝光明,偶尔有星星眨动睡眼,月光仿佛要撩开浓厚的面纱。村里的狗叫声不断,隐约还有人的嘈杂声。刘强催促吴小兰:“咱们回去吧!时间太晚,你爹一定难为你。”

吴小兰不说话,刘强感到自己的脸被吴小兰的泪水打湿。过一会儿,吴小兰说:“刘强,我们去大兴安岭吧!我去找伐木队的老队长,求他借给咱一间干打垒,我俩永远在一起。”

刘强摇着头说:“已经不可能了!现在,各地的盲流都遣返回乡,大兴安岭也得往回撵人。“

吴小兰说:“听孙胜才回来讲,煤矿和森林采伐两个行业,收留一些盲流,还可以转为正式工人,凭你在那里的表现,林场领导能把你留下。”

刘强说:“如果咱俩当初不走,我想会留下的,可我俩走了这么久,林场不可能再要咱。”

雪停了,草窝里吹进凉风。月亮从拥挤的云块儿中露出半个脸,又慌忙躲在云后。吴小兰委屈地说:“当初响应号召,回到村里,把未来看得太美好了,美好的村庄,美好的生活,还有美好的爱情。过了这么多年,家乡也没啥变化,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连自己的感情都左右不了,唉!我们不从大兴安岭回来,该多好啊!”

刘强把堵在草窝洞口的两捆草拿开,把头探出去。星星在云间穿梭,月亮露出圆脸,刚刚刮起的西北风仿佛要把夜空吹扫干净。他回过头对吴小兰说:“家乡一定会变好的,这几年变化小,是因为遭遇了连续的自然灾害,如今建了很多水利设施,以后就没有太大的灾。拍着心窝说,咱俩也为家乡做了贡献,眼前的青年林就是例证,小树快要成材,已经抵御风沙。我一看到青年林就感到骄傲,就觉得咱们的付出值得。以后咱村还要办电,让社员告别洋油灯,家家都安上电匣子,都能知道国家大事。现在又给了自留地,还可以开小荒,大家共同努力,一定能吃上饱饭,以后还能吃上细粮。也会像城里人一样,穿没有补丁的衣服。孙胜才的工作服挺好看,将来条件改变,全村人统一穿工作服。自力更生,自己烧砖,全村人都盖砖房,连老逛也不住地窨子。也不用年年抹房子抹墙,就是发水,砖房也泡不倒……”

提到改变家乡,刘强有说不完的话。吴小兰用责怪的口气打断他:“你咋不说说眼前的事,咱俩都不小了,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叫人看笑话是小事,我怕出大乱子。”

村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不但狗叫不停,还传来马的嘶鸣声。

刘强把吴小兰抱得很紧很紧。

草垛外又有沙沙声,好像有人走在雪地上。吴小兰心里一阵紧张,猛的推开刘强,在草窝里找鞋袜,鞋袜还没套在脚上,手电筒的强光照进来。

拿手电筒的是马向勇,骑着一匹黄瘦老马。紧随其后的是羊羔子,羊羔子顺着手电筒的光线看见了刘强和吴小兰,用掩饰不住的激动大声说:“怎么样?不是我刘永烈吹牛皮,刘屯这点事儿,我心里全装着。这个草垛早就被人掏出大窟窿,里面有人絮窝,是打野鸡的好地方,我就知道吴小兰会到这里。吴队长的闺女被我找到,他也不用愁了。马瘸……”羊羔子想直呼马瘸子,又急忙咽回去,改口说:“马叔…大哥,你得跟吴有金说,队长说话要算数,我这也算有贡献,他得给我加一天的工分儿。”

草垛四周聚了很多人,有的是帮队长找闺女,还有人跟着看热闹。大姑娘钻草垛,这可是新鲜事。

手电筒光照在刘强脸上,刘强没有动,也没用手掩,眼睛对视手电筒,投射出的愤怒让马向勇畏惧。

马向勇从马上滑下来,牵着马在刘强跟前晃。

刘强堵在草窝门口,像雄狮虎视洞外。他想给吴小兰创造充足的时间,把袜子和鞋穿上。吴小兰越着急手脚越慌,不但袜子没穿上,连压在身下的鞋也找不到。看到这种情况,马向勇生出难以言状的激动和快感,站在马屁股后指挥吴殿发兄弟俩:“瞅瞅你姐姐,让人整成啥样子?刚提上裤子,脚丫儿还露着呢!快把大流氓拽走,别让这小子再鼓捣了”

吴殿发冲上去拽刘强,费了很大劲,刘强纹丝没动。吴殿发退下来,在草垛旁寻找家什,马向勇把镐把交给他。

吴殿才在一旁哭喊:“姐姐,你快出来吧,妈找你都快找疯了。”

马向勇吆喝吴殿才:“别哭了!你姐姐干了丢人事,你哭有啥用?赶快把刘强弄开,把你姐姐救出来!”不管马向勇怎么煽动,没有人肯上前和刘强搏斗,双方对峙。吴小兰在草窝里哭着说:“殿发、殿才,你们都回去吧!姐姐没干丢人事,只是和刘强说说话,我马上就回家。”

马向勇的手电筒光不离草窝,还故意把亮点照在吴小兰脚上,一脸奸笑地说:“嘴可是挺硬的,还说没干丢人事,不脱裤子你脱鞋干什么?裹着棉大衣,你们挺会玩儿啊!”

吴小兰明知马向勇在辱骂,她又无法说清,只好忍住泪水,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找到一只鞋,慌乱中又把湿袜子弄丢。

马向勇说:“这丫头一定吃了刘强的**药,刘强让她咋地就咋地。依我说,这事不怨吴小兰,她钻草窝,是刘强逼来的。一个刚摘帽的地主子弟,把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弄到草垛里鼓捣,这个性质非常严重,可以看成阶级斗争。你吴小兰在这个时候要主动站出来,洗清自己,告这小子强奸!”

吴小兰不堪污辱,委屈得抱头痛哭。刘强回身把黑大衣给她披了披,然后站在草窝洞口,双拳握紧,等着马向勇靠前。

马向勇向后退,瘸腿踩到羊羔子的脚,羊羔子“妈呀”一声怪叫,抱着脚数落马向勇:“你的瘸腿没地方放咋地?搁在别人脚上,硌着没?”

马向勇顾不得羊羔子。

羊羔子正在得意,被马荣用棒子杵一下。杵得疼,他没敢发作,只敢在心里骂:“老狗,你不用逞能,将来你马家的丫头和媳妇都得当野鸡!”

灾荒年,马荣并没因为羊羔子成为刘永烈而对他高看一眼,常拿破枪吓唬他,还说瞎爬子勾搭孙广斌等一些闲话。羊羔子恨马家,但是,为了一些基本利益,他还要和马荣等人混在一起。马荣欺负他,有时也利用他。

灾荒年过后,马荣的长枪被大队收回去,拿惯了枪杆子的民兵排长只好换根棒子握在手。听说吴有金急着找闺女,马荣猜想十有**是和刘强在一起。看到吴殿发等人被羊羔子领到大草垛,他也摸黑赶来。

马荣用棒子指着刘强,粗声吼:“妈啦巴,反大天了!你把良家妇女领到这里,什么意思?”见刘强双眼怒瞪,马荣凶气降了一些,喊叫声仍然很高:“妈啦巴,你闪开,让吴小兰出来!”

刘强没动,连眼睛都不眨。马荣把棒子杵在雪地上,大声对吴小兰说:“小兰,这小子在大山窝水库犯过事儿,地主帽子刚摘,将来还得戴上。听老叔话,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你是无产阶级,要站出来控告他,把祸害你的经过公布于众。妈啦巴,这是政治问题,阶级斗争!我把这小子送到公社去,交给胡永泉,让他挨枪子儿。”

吴小兰哭着哀求马荣:“老叔,你把人带回去吧!我和刘强什么事也没有,我脱鞋是因为鞋让雪水弄湿,我想晾一晾。”

“妈啦巴!”马荣吼:“你这丫头犯混,白念中学了?你跟男人钻草垛,就是搞破鞋,叫人抓到了,就得反咬一口。不然,你就没脸见人,以后连对象都搞不上。”他劝吴小兰:“你就说,是他逼你来的,鞋和袜子也是他脱的,他扒你裤子,你不干,没有他的力气大,你才从了他。妈啦巴,把他抓起来,你才能清白。”

吴小兰找到鞋,也把两只湿袜子穿在脚上,扶着草捆,想钻出草垛。马向勇把手电筒的强光对准她,吴小兰躲到刘强身后。

马荣把马向前推到草窝前:“你小子是咱刘屯打头的,响当当的男子汉,妈啦巴,刘强调戏你吴大叔的闺女,你看着办!”

马向前是马向勇特意找来的。他有个习惯,阴天下雨睡懒觉,下雪天也犯困。白天睡一天,吃完晚饭还要睡。正在做美梦,被马向勇叫起来,告诉他:“吴大叔的丫头丢了,你帮着找一找。”

马向前没起炕,闭着睡眼说:“丢不了,准跟刘强在一起。”

马向勇在他屁股上拍一把,奸笑两声,又装起严肃说:“就怕和那小子在一起,吴大叔才让你帮着找。”

马向前不情愿地坐起身,小声嘟囔:“年轻人搞对象,别人跟着掺和啥?吴小兰还真得抓紧,别让姓付的丫头钻空子。”

“你说啥?”

马向勇觉得马向前的话奇怪,想刨根问底,马向前不说。

自从那次邂逅付亚辉,马向前觉得没给姑娘留下好印象,看到刘强把她送出小南营水库,心里一阵后悔。马向前弄不清为了啥,他的心会让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抓得痒痒的。

马向勇领人去了南甸子,马向前慢腾腾地穿上露着脚趾的破棉鞋,自言自语:“嘿、嘿也好,咱也跟着看看热闹。”

在草垛前,马向前看一眼刘强,心里想:“这小子不好惹,我今天要把他摁倒在地,在刘屯就数不着别人了。评书上总讲美人爱好汉,姓付的丫头绝对是美人,我要当第一条好汉!”

马荣点他名,马向前没犹豫,走到刘强对面,高声说:“刘强,我今天和你比试,就不信打不下你的狂妄!嘿、嘿也好,有能耐你过来!”见刘强不离草垛洞口,他跨前一步,瞪着大眼珠子说:“嘿,刘强,你勾着付丫头,又和吴小兰钻草垛,专找好看的,都成你的了!嘿、嘿也好,你给我滚开,让吴小兰回家!”话音刚落,马向前扑向刘强,刚交手,被刘强扔倒在雪地上。他像草捆一样在雪地里打个滚儿,站起身往家走,边走边说:“嘿、嘿也好,我今天晚饭没吃饱,没功夫管你们臭事。”

刘强把马向前摔倒,刚想回身,背上就挨了一镐把。亏得刘强情急中用胳膊搪一下,不然会被打倒。手电筒的光线照着刘强的眼睛,刘强看不清周围,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刘强用左手挡住刺眼的强光,伸出右手在身边摸索,觉得有人向他靠近,并感到有东西向他袭来。刘强迅速弯下身子,把头向左躲开,镐把从他脸侧掠过。

如果刘强躲得稍慢一点,镐把正好打在他的头上。凭直觉,刘强判定持镐把人的位置。他迅速斜身过去,用手抓住那人的衣领,往回一带,那人趴在雪地里。刘强提起右脚,照趴在雪地上的那人踢去。

刘强穿的是大头鞋,鞋尖坚硬,如果这一脚踢在头上,那人不死即残。就在大头鞋接触那人脸部的瞬间,吴小兰发疯似地扑向他。刘强把重心和力量都集中到这只踢人的脚上,另只脚站不稳,被吴小兰扑倒。

吴小兰伏在刘强身上连哭带打,使刘强感到非常意外。他用手护着头,任吴小兰不停地抓打。吴小兰不但打刘强,也打自己。

刮起了西北风,刘强头上的云被搬走,皓月当空,雪地上的一起都显得孤零,大柳树孤零零,淹死鬼的坟孤零零,甸子上的草垛也是孤零零。刘强孤零零地留在草甸子里,迎风而立!

村子里停止了喧闹,草甸子更显得寂静,刺骨寒风吹起地上的雪片,雪片打在刘强脸上,在他耳边奏响低沉的乐曲:

月高挂,

天地茫茫,

冷风起,

雪映寒光,

宫中嫦娥扶帏叹,

淑女撒泪润故乡。

爱相依,

情深意长,

命相违,

终起祸殃,

贫富贵贱古分明,

天仙配夫人痴想。

空思念,

揉断肝肠,

恋温情,

一世悲伤,

姻缘应随天地愿,

莫把温床当恋床。

第三十一节

雪后的早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蓬勃而出,光芒四射。白雪包裹的刘屯,炊烟袅袅。早起的妇女们,悄悄点着灶坑里的柴草,为熟睡的丈夫和孩子们准备早饭。吴有金的咳嗽声打破了小村子的寂静,紧接着又传出男人们的喝狗声、唤猪声,女人的轰鸡撵鸭声。被列为“四害”的麻雀似乎忘了人类对它们的憎恶和捕杀,又成群结队地落在马棚下,落在柳红伟刚刚扫开的小队院子中。叽喳不停,抱怨大雪挤占了它们的生存空间。

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敲钟人是吴有金。

今天的钟敲得晚,钟声沉闷。吴有金狠狠地敲了三下,然后把钟锤扔进生产队的院子里,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南甸子看了几眼,然后骂一句:“这个狗娘养的!”

村外响起马铃声,一个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驶进小村。都是三挂马车,骡马膘肥体壮,赶车人也显得格外精神。

赶头车的车把式四十多岁,和其他车把式一样,都穿着蓝色大棉袄,只是戴的帽子比别人强。其他人戴狗皮帽子,他的帽子是狐狸皮,狐狸皮帽子护着一双小眼睛,眼里不停地淌眼泪,当地人叫他漏风眼。

“漏风眼”进村就喊:“哪位是老连长?我们是农场的,奉领导之命,到你村拉草。”刘占山从家里钻出来,车把式大声问他:“那位老弟,我打听一下,老连长家住在哪?”

刘占山听车把式要找“老连长”,心里说:“准是老家伙当队长时瞎搭咕,整来这老多马车。这个小心眼儿,还真为村里干了点儿好事,秋末给大家多分了口粮,省得这一年再挨饿。”刘占山没急着搭理车把式,而是站在院子里小声嘟囔:“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吃里爬外,把他给告了,告他别的也行啊!这小子专告他多分粮的事。私分国粮从来都是要命的,老家伙好不容易逃脱,也该吸取教训。”刘占山看一眼拉草的车队,又对“老连长”产生意见:“你为大家办事,我这有良心的人说你好,可不见得没人整你。老家伙不死心,又张罗给队里卖草,八成是吃饱撑得。”

“老连长”给全体社员多分了口粮,让马向勇告了黑状,兰正立刻从各小队抽调人手,成立临时工作组,专门儿调查和处理此事。

工作组在刘屯调查十几天,也没弄出满意的结果。查小队会计帐,刘仁的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每人三百六十斤,和上级的规定分毫不差。问刘仁为啥不把多分的粮上账,平时随和软弱的“小白脸”显得非常强硬,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多分粮的事。有人怀疑“老连长”在秤上做了手脚,可是,分粮时他又不把秤杆,多余的粮食没办法从他手里流向社员家。动员村里人把多分的粮交回生产队,没有一个人承认多分,连马向勇都把粮囤看紧。工作组成员中,有人对这件事失去兴趣,也有人主张挨家挨户地往回收。在意见难以统一的情况下,兰正表了态:“刘宏祥依仗自己成份好,不认真学习**著作,缺乏无产阶级的无私精神,也缺乏革命的国际主义精神,思想动摇,胆大妄为,私分国粮,问题严重,就地免职,等候严肃处理!”

免掉“老连长”的队长职务后,兰正又表扬举报人:“有的群众反映,队里多分了粮食,这种做法很了不起,是大公无私的表现,绝对是革命行为!他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我们刘屯的贫下中农是伟大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肚子里容不得私分的粮食!刘屯人在**思想的光辉指引下,有着坚强的革命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我们就能战胜一切反动派,就能打败美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全大队的社员都要向革命的刘屯人学习,坚决将革命进行到底,早日实现**!”兰正又讲:“但是,要想把多分的粮食收回来,也有重重困难,首先是多分的数量不好弄清。另外,得到粮食的人家,绝大多数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中坚力量,我们不能挫伤广大贫下中农的革命积极性。”兰正忽然感到,这样讲容易被一些人误解,他把话往回拉:“但是,我们不能害怕困难,革命者都不能在困难面前低头!分粮这件事不能拉倒,多大的困难也要查,查不清楚也要查,绝不能让个别人占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便宜!国家也有困难,我们还要用粮食支援全世界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每一颗粮食都要珍惜。”兰正又在拐弯:“但是,我们还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备耕,要兴修水利,还要植树造林,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任务。我们先把查粮的事放一放,以后一定要搞清楚,不查清楚,绝不罢休!”兰正叫过刚刚“就地免职”的“老连长”,厉声呵斥:“告诉你刘宏祥,你的事情还没完,你先老老实实劳动,将功折罪!”

喝呼完“老连长”,兰正的声音平和下来:“社员同志们,为保我们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要在**思想的光辉指引下,在上级领导的统一指挥下,认真做好每一项革命工作,有矛盾尽量在基层解决。我们要关心领导,不要给百忙的领导添麻烦。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分清两个矛盾,如果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要采取批评教育的方法,把他团结过来。如果是阶级矛盾,我们绝不能手软,坚决把敌人打翻在地!”兰正着重强调:“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把村里的事情越级捅到上边去了,领导派人追到你的头上,我兰正可没法替你搪着。”

兰正这套多个“但是”、多处转折的理论在刘屯发挥效力,马向勇没敢把多分粮的事捅到公社,“老连长”逃过劫难。

“老连长”蔫了几天,后来觉得,分粮的事没人再纠了,他又支楞起来,仿佛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而且还要和评书上的包公相比。他对孬老爷说:“包青天陈州放粮,救济穷人,垂恩千古,我多分一点儿粮也不是自己吃,撸了队长也值得。”孬老爷晃着永远不想抬起的头,低声说:“岁数不小了,别说小孩子话,现时下来说,还是听老吴的,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刘屯大多数社员都在暗地里骂,说举报“老连长”的人不是人揍的,刘占山认定举报者就是马向勇。

“漏风眼”见刘占山不吭声,以为他没听见,说了句:“真倒霉,碰到个哑巴。”

刘占山用手指了指走在街上的马向勇,然后慢腾腾地往生产队走。“漏风眼”把长鞭在空中一甩,打个脆响,三匹马往前一蹿,很快赶上马向勇。

“漏风眼”在马向勇跟前跳下车。

马向勇见一路车队奔他而来,已经想到来拉草,他晃着身子,把目光放在拉帮套的枣红马身上。

这匹马个头不算很大,身子非常光滑,鬃毛长,而且不停地抖动,特别是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充满敌意地注视眼前阴险的陌生人。

“漏风眼”对马向勇说:“老连长,没见过这样的好马吧?这是匹走马,跑起来又稳又快,只是没有人能够驯服它,如果你能骑它溜一圈儿,我把它白送给你。”他见马向勇的目光仍然不离枣红马,非常着急地大声说:“别看了,看也没用。我们这些人到刘屯拉草,足足走了一宿,冰天雪地的冻够戗,你们先给弄点吃的,让大家暖和暖和。”

马向勇听车把式叫他“老连长”,知道弄错了,松弛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问“漏风眼”:“谁告诉你的?说我是老连长。”

车把式指一指他的瘸腿说:“那还用问?就凭你这条伤腿,准是久经战场,立过战功,你一定是老连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一下,瞬间被虚假的讪笑掩饰住,指着不远处的大院儿说:“那是小队,到队里再说。”

“漏风眼”又甩个响鞭,领着马车队进到小队的院子里。

队部里人不多,除去夜间在队里睡觉的几个人外,又多了孬老爷和吴有金。孬老爷嫌家里炕凉,早早地来到队里,在炕上找个热地方坐下来,半闭着眼,等待社员到齐后由队长分配活计。

“漏风眼”把车停在院子里,发现瘸子没跟来,对低头想事的孬老爷说:“你们老连长也真是的,卖草时挺积极,死皮赖脸地找我们农场,我们来了,他又拿起架子,还带答不理的。”

孬老爷没明白咋回事,但他知道车把式一定找说话算数的人,便指着吴有金说:“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啥咱干啥,有事跟他说,会把事情做得悟和悟和的。”

吴有金一肚子闷气,听到孬老爷的话,他仍然站在门旁,没喜得搭理这帮人。

马向勇进了院子,摇晃着身子奔向枣红马,把它上上下下看个遍。“漏风眼”很不满地说:“老连长,你也太磨蹭了!”

吴有金在一旁搭话:“认错人了,他不是老连长。”

“那谁是?”“漏风眼”有些急:“老连长是你们这的队长,和我们农场订好的事情,让我们过完正月十五就过来。我们按时来了,又不找到他,哪有这样办事的?”孬老爷用手指捅了下“漏风眼”,对他说:“现时下来说,队长是老吴了,老吴说干咱就干,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老吴说吃咱就吃。”孬老爷拍拍并不鼓溜的肚子:“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吴有金把车把式安排在孙广斌家,让孙广斌准备饭。

儿子不在家,家里就剩孙广斌一个人,整铺炕闲着。队里来了人,都安排在他家吃住。

孙胜才前些天回来一次,让很久没见到儿子的孙广斌高兴不已。他觉得,儿子有了出息,连吃饭都变了样。

孙胜才没进城之前,吃饭是狼吞虎咽,不把肚子撑圆决不罢休。常常是上边吃下边拉,在村里得了个“稀屎痨”的绰号。现在不同了,孙胜才有了讲究,不但嫌孙广斌贴的大饼子不好吃,还用难听话数落父亲:“你这辈子真白活,找不到娘们儿,连饭都做不好。你看我们食堂的大师傅,本事就是高,同样是苞米面,人家做的是发糕,四角四方,又暄又甜。你那大饼子硬的像铁饼,连猪都不爱吃。”孙广斌虽然觉得儿子比以前强了不少,也听不惯这样的话,他抱怨:“能吃上大饼子就知足了,前两年吃的啥?连马料都吃不上。你在外面,不知你爹受的苦。”

孙广斌把大饼子做成四角四方形,放在锅里蒸,出锅后仍然硬,而且里生外熟。孙胜才的嘴撅老高,吃得并不少,他在家呆了一星期,消耗了孙广斌半个月的口粮。

孙胜才看到有些矿工在家乡找了女人,带到城里落了户,他也活了心。这次回来,有在家乡找媳妇的打算。由于变成城里人,孙胜才在婚姻大事上很挑剔,决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还有几条标准,“四个不要”:长得不俊的不要,土得掉渣的不要,成份高的不要,亲戚中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不要。也是凑巧,他在小南营水库碰到了付亚辉,并把付亚辉和开拖拉机的女司机对上号。虽然少年时的孙胜才骂了女司机很多脏话,但拖拉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知道女司机根本听不见。孙胜才不但看中付亚辉这个人,也相中了女司机穿的那身工装,虽然有油污,也比村里人穿得强百套。在孙胜才眼里,只有不简单的人才能穿上这身衣服。如今孙胜才也穿上工装,也成为不简单的人,甚至比拖拉机手还要强。拖拉机还要往乡下跑,孙胜才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在心里嘀咕:“如果有人给过个话,那个女司机一定乐得找不到家,一定追着我不放。到那时还要拿一把,告诉她不许要彩礼,最好让她娘家多陪送点儿。”

当然,孙胜才还不知付亚辉的父亲是富农子弟,如果早知道,也许他不会自作多情。

孙胜才知道刘强认识付亚辉,让刘强去保媒,刘强没答应。气得孙胜才在刘强背后骂:“牛个屁!小地主崽子!姓付的丫头看不上你,你就巴结吴小兰,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人家是贫农,你是啥?要是你家成份好,你爹早把你整到城里了,何苦在这个破地方土里扒食!”

虽然孙胜才背后骂刘强,当面还是死皮赖脸地哀求他:“你跑跑腿,帮我说一说,弄成了,你是我的大恩人。听我爹说过,你父亲救过我爷俩的命,再帮我一次,我孙胜才一辈子也不会忘。”刘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说:“付亚辉已经调到黄岭小学当老师,开学就过来了,到那时我给你过个话。”

在孙胜才的熟人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付亚辉说上话,孙胜才只有等到开学。矿上给的假期有限,他先回去上班。

孙胜才走后,孙广斌又孤零零地过日子,凉一口热一口地往前对付,有时不愿烧炕,他就到小队里睡一宿。由于孤独,他乐意往家招人,也尝试着做发糕,手艺有了长进,也为队里招待客人解决了吃住的问题。这次吴有金把车把式的饭派到他家,孙广斌挺高兴。一则有了说话的,人多了屋里也暖和。二则这些人并不是白吃,吴有金给粮食,还给记工分儿。粮食只能多给不能少给,就是给的正好,孙广斌也跟着混饱肚子。

庄稼人做饭,玉米饼子炖白菜,一锅出。车把式真饿了,他们吃得很香。吃饱后扯闲皮,知道孙广斌没老婆,有人逗弄他:“在我们农场,光棍子没有闲着的,就因为姑娘媳妇多。才出现这样的顺口溜:养鸡队、×没腰,碰不着、熊蛋包。”见孙广斌不搭茬,便把话题转到拉车的牲口身上。“漏风眼”说:“刚才那个瘸子对咱的枣红马有兴趣,挺识货呢。”

孙广斌问:“哪个瘸子?长得啥摸样?”

那人说:“这个人嘛,个头不算很高,挺粗实,大脸盘子,脸上的肉一块一块的,我刚才见他一笑,觉得挺难受。”

孙广斌说:“准是马向勇,他摆弄半辈子牲口,最认得好马了,听说他的腿就是骑马摔伤的。”

其实孙广斌也不知道马向勇的腿是咋回事,只是马向勇自己这样说。

马向勇从刘屯搬出去还很小,回到刘屯时变成了瘸子。怎样瘸的,马向勇的说法随政治形势而变化。

马向勇带回一双儿女,闺女马金玲已经上小学,和刘喜一个班。刘屯人没见过马金玲的妈妈,这孩子在泥水中滚爬着成长起来。她很懂事,也很仁义,小小年纪就知道关心和照顾弟弟。村里人都夸她,甚至有人说马向勇不该有这样的好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小金玲用儿时穿过的衣服求刘氏改做一个小书包,央求父亲,让她去上学。马向勇不同意,让她在家看弟弟,马金玲背着书包站在村头目送上学的孩子们。

乡亲们劝马向勇:“孩子没妈,怪可怜的,她乐意上学,就让她念几天吧!”马向勇同意了马金玲的要求,不过,她得把弟弟马成林带上。

刘喜上学比马金玲晚,已经开学一个月了,李淑芝才把他送到学校。原打算过一年再让他上学,无奈刘喜在家淘气,还怕他笑嘻嘻地招惹是非,想让他到学校受些管束。正赶上黄岭小学的学生没招满,李淑芝利用这个机会把刘喜送进去。

刘喜的班主任是谷长汉,他一眼就看出刘喜是个淘气包,把刘喜放在最后一排。

刘喜背着哥哥刘志用过的破书包,每天早早从家里出来,却经常迟到。他在半路上拐到树丛里捡草蘑菇,或到快要干枯的水坑里抓几条泥鳅拿到课桌上摆弄,谷老师并不批评他,只是全部没收。有一次,刘喜在吴家沟的水边上捡到两个鸭蛋,很高兴,想用鸭蛋到附近的合作社换两个方格本。他把鸭蛋放到课桌里,被谷老师检查到,又要没收。刘喜笑嘻嘻地把鸭蛋放在谷老师手里,趁谷老师没注意,抡起两只小拳头把鸭蛋砸碎。蛋黄溅到谷老师脸上,气得谷老师打了刘喜一巴掌。满脸蛋液的刘喜握着双拳,一脸嘻笑地盯着谷老师。谷老师大声斥责他:“小坏蛋,长大也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谷老师话刚落,马成林在旁边说:“谷老师,刘喜不是走狗,我们村都把他叫小地主。”谷老师脸上浮出冷笑,大声说:“是狗改不了吃屎,地主崽子改不了反动。”然后把刘喜的书包摔到刘喜头上,喝一声:“小地主滚回去!”刘喜捡书包,谷老师薅着衣领把他拽到讲台上,恼怒地说:“小地主,把你爹叫来,叫不来就别上学!”

马金玲听谷老师一口一个小地主,勇敢地站起来纠正:“谷老师,以前都把刘喜叫小地主,村里人还欺负他,现在他不是小地主了。他爹没在家,你就让他上学吧!”

谷老师喝斥马金玲:“坐下!课堂上不许说话。”

刘喜被谷长汉撵出学校,没敢回家,他在村外转悠。等马金玲放了学,他从半路迎上去,笑嘻嘻地站在马成林对面。马成林拉住姐姐,想把身子拐过去,没想到刘喜的动作更快,两只拳头同时砸下来。没有准备的马金玲看到弟弟挨了打,用身体阻挡刘喜的拳头。刘喜打不到马成林,把威风施展在马金玲身上,马金玲哭着回了家。

晚上,马向勇发现女儿脸上有伤,问她咋回事,马金玲自己承受委屈,只说是抱柴禾刮的。

后来,李淑芝去了趟学校,给谷老师赔礼道歉,谷老师答应让刘喜上学。

刘喜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谷老师不管他,刘喜落个逍遥自在。

李淑芝只好做这样的打算:“让刘喜先对付一年吧,大不了明年重新上。听兰正书记说,明年村里要办小学,那就省心了。”

寒假期间,刘喜在村外疯跑,到小榆树上掰洋刺子,回来和刘文胜的小儿子四胖子顶。四胖子的洋刺子是从柳树上掰的,没有刘喜的坚硬,每次都顶输。刘喜有时也找马向伟顶,马向伟也不是对手。他还制定了顶洋刺子的规则:输一赔二。

刘喜常常赢到一小把洋刺子,回家放在火盆里烧熟吃,香喷喷的。

早上起来,刘喜准备到甸子上掰洋刺子,见到从村外来了这么多马车,他又车前车后跟着凑热闹。在生产队,刘占山嫌刘喜碍事,吓唬他:“看见那个枣红马没,一蹶子能把你踢到天上去。”

刘喜说:“我不信你刘大白活的话。”

刘占山将刘喜:“你真不信?哈!有能耐你摸摸马屁股。”

刘喜从饲养棚里拿把鞭杆儿去捅马腿,刚接近枣红马,被老黑抢下鞭杆儿,把他推出院外,还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瞪着他说:“小孩崽子别不知深浅,马蹄子能把你的脑袋踢开花,快滚开!”

刘喜笑嘻嘻地看老黑,没把“老野”骂出口。

吃饱饭的“漏风眼”又喝了一碗白开水,扯了几句荤嗑,然后戴上狐狸皮帽子,领着十几个车把式回到生产队的院子里。吴有金让男社员都去装车,女社员也去帮着拽草捆。

“漏风眼”把车停在最大的草垛前,没有人给他扔草捆,他把队长吴有金叫过来。

吴有金看一眼草垛下的窝,心里一阵难受,用眼睛寻找刘强。刘强已在相邻草垛上,挥动木叉往车上扔草捆。吴有金冲着刘强骂:“奶奶日,王八崽子!”骂完回转身,看见羊羔子对他挤眉弄眼,吴有金抢上前,照着羊羔子的屁股就是一脚,把羊羔子踢个前趴。羊羔子蹲在地上哼哼:“我帮你找到闺女,你不谢我还踢我,这叫恩将仇报,以后,你家小兰被刘强领到家里搂着,我看见也不管。”吴有金大声吼:“快起来干活,别他妈找打!”

羊羔子揉着被踢疼的屁股和刘仓一起爬上这个最大的草垛,在草垛顶上,羊羔子大声喊:“告诉你吴队长,你家小兰是我领人找到的,她光着脚丫子,就在下面的草窝里。男子汉说话得算数,你得让刘仁多给我记一天的工分儿。”羊羔子把吴有金气得在草垛下跺脚,不知道是把羊羔子拽下草垛打一顿还是找刘强拼命。

“漏风眼”的马车刚装完,马向勇就一瘸一拐地奔过来。“漏风眼”知道这个瘸子看中了他的枣红马,对马向勇说:“这是匹好马,你也只能看看,可惜你使唤不了。”马向勇用手去摸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觉得身边的人可恶,立刻甩他一头,嘴里发出“咴儿咴儿”声,浑身的皮毛不停地抖动。马向勇不知趣,用手在马背上拍一下,枣红马前蹄刨着雪地,雪土四溅。

马向勇后退一步,说了声:“是好马。”

“漏风眼”得意地说:“算你识货,它的确是匹好走马,你看它走的步,跟别的马不一样。听说过千里马没?就是它。”见马向勇抖着赘肉的脸想事情,“露风眼”拍拍自己的胸脯:“也就是我能降住它,让它拉个帮套。你们这个小村子的人,最好别打它的主意。”

马向勇翻起眼皮,白了“露风眼”一眼。

“露风眼”重新把马向勇打量一遍,从车上解下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他,大声说:“有能耐,骑一圈儿!”

马向勇接过缰绳,牵着枣红马在雪地上遛。旁边围了很多人,“露风眼”更得意。一本正经地说:“还是那句话,谁能把这匹马制服,我就送给谁。”马向勇见识过很多烈性马,从马的品种和外表上,他深知这匹枣红马非常刚烈,极难驯服,鼓起几次勇气,最终还是没敢骑。他看到马向前装完车走过来,把缰绳扔过去。

马向前抖抖缰绳,枣红马昂起头,前蹄狠刨雪地。马向前瞪着眼说:“嘿、嘿也好,小马崽子,装什么凶?老子就是要骑你。”说完猛提缰绳,飞身上马。枣红马往前一闯,突然猛抬后蹄,马向前的屁股刚接触马背,就被扔了下来。

摔得重,马向前一边“唉吆”一边说:“嘿、嘿也好,嘿他妈能骑嘿就骑,我不和牲口对奏。”

枣红马把马向前摔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露风眼”身边。“露风眼”握着缰绳在人前炫耀,用轻蔑的话语贬斥刘屯人。刘占山听不惯,接过缰绳高声说:“我就不信骑不了你这个小马崽子!”

他把缰绳缠在马脖子上,用手拽住马鬃,说了句:“用缰绳算我欺负你。”随着话音出口,刘占山骑在马上。枣红马似乎被他征服,稳稳地站在雪地里。刘占山特别神气,在马背上吹嘘:“这小马算个啥?想当年在朝鲜和美国佬打仗,咱骑的是大洋马,西洋种,从大鼻子那整来的,跑起来比箭还快。我骑着它冲入敌军阵地,把美国佬杀得屁滚尿流。”

“老连长”在旁边说:“多亏甸子上都是马车,要是有牛,都得让你吹死。”

这话让刘占山听见,大声说:“你这老家伙不服咋地?有能耐你骑上走两圈儿,没能耐就别嘚啵。哈,马背上真舒服,跟坐热炕头儿一样。”话音刚落,枣红马前脚腾空,用两只后腿立起身子,刘占山从马屁股上滑下来,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大胖子臊皮他:“大哥,光想当年的大洋马了,没把小小的枣红马放在眼里,这回不算,你再骑一圈儿,多坐一会热炕头儿。”刘占山摔得很痛,听大胖子说他风凉话,恨不得踢他一脚,只可惜摔伤的腿疼得抬不起来。

马文走进大胖子,瞪着眼睛说:“你也是大小伙子,叫唤啥?不是屁货,骑一圈儿让大家看看。我不是小瞧你,你就会油嘴滑舌,敢爬上马背,我就服你。”

大胖子斜了马文一眼,心里说:“不是前些年了,你马文在村里像个人物似的,现在谁怕你?在我面前少放狗屁。”

马文见大胖子没给他好脸色,有点儿下不来台,小声骂:“小富农崽子,刚摘掉帽子就他妈洋棒,等再有运动那一天,我让你爹当地主!”

马文拿过马缰绳,递到羊羔子手里。

羊羔子虽然认定自己是烈属,刘永烈也比别人高一头,但是,他仍然怕马文。对递过来的缰绳不敢不接,接过缰绳后双腿颤抖。羊羔子往枣红马身上靠了靠,咬了三次牙也没敢抬起腿。方梅亮开嗓子大声喊:“刘永烈,勇敢点儿,你能骑它走一圈儿,我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媳妇。”方梅的鼓励使羊羔子大振精神,手提缰绳跃跃欲试,只是颤抖的腿不听使。面对前蹄刨地已经愤怒的枣红马,他退了下来。

马向东抓过缰绳,二话没说,跃身骑上马背。马向勇跟过去喊了声:“向东注意!”暴怒的枣红马飞起后蹄,马向勇一个后趴,在雪地上翻个滚儿。随即,马向东也从马背上翻下来。要不是马向勇有经验,往后倒得快,枣红马的后蹄准能把他踢伤。马向勇从地上爬起,抓住拖在雪地上的缰绳,从别人手里夺过马鞭,照着枣红马头上就打。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的“露风眼”,见马向勇打枣红马,开口大骂:“×你妈!你他妈是人不?长个人脑袋你跟畜牲过不去!你再打它,我把你那条腿也打断!”马向勇心里憋着气,根本没把“露风眼”的话当回事,回骂一句,甩着鞭子还要打,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握住了手腕。马向勇狞笑着看一眼抓着他的刘强,丢下鞭子,把缰绳扔过去。

刘强用手捋了捋马鬃,枣红马似乎很感激,低着头,显得非常温顺。

“露风眼”见没有人能制服枣红马,非常高兴。后来看到马向勇打它的马,他瞋目而视,恨这个瘸子不通人气。又看到枣红马身边站了一个结实的大个子,心里“格登”一声。

这个年轻人面目和善,却流露出果敢和顽强,表现出机智和勇猛。年轻人轻轻地捋着马鬃,枣红马和他很亲近,还把头往年轻人的身上靠。凭感觉,“露风眼”意识到枣红马要栽到这个年轻人手里。他急忙去拉刘强,好言相劝:“小老弟,你还年轻,摔坏了是一辈子的事。这匹马不是好使唤的,农场里的好车把式都不惹它,你也别逞强了。实话告诉你,这种马根本就不能骑。”

刘强笑了笑,他把手放在光滑的马背上摩挲着,枣红马慢慢地摇动尾巴。

原先,刘强只顾干活,头脑中全装着吴小兰的事,没有心思顾其他。那几个人先后从马背上掉下来,才看出这是一匹不易驯服的烈马,心里的憋闷和争强好胜的性格促使他要把枣红马制服。

他给枣红马卸去缰绳,枣红马感到轻松,用抖动马背来表示对这个年轻人的感谢。

刘强突然抓住马鬃,跃上马背。枣红马暴跳起来,后脚腾空,想从前面把刘强扔下去。刘强一手抓紧马鬃,一手抱紧马脖子,身子紧贴马背。枣红马这招不灵,又立起后腿,前腿高扬,同时发出愤怒的嘶叫,企图让背上的人在恐吓中从它的屁股上滑下去。刘强有准备,牢牢地贴在马背上。枣红马用了两招以后,在雪地里狂奔起来。

和普通马不同,枣红马四个蹄子交换着地,非常平稳,跑起来风驰电掣,真不愧是一匹好马!跑出一段路程后,它绕过头往回跑,路过“露风眼”跟前时,突然收住前蹄,利用惯性把后臀撅高,来个急刹车。这是枣红马最奏效的一招,在农场,所有强壮的骑士都被扔在马下。如果刘强不是两条腿紧紧地夹住马肚子,不是紧紧贴伏在马背上,也会被扔下来。枣红马最后一招失败后,已经被征服,虽然又一次飞跑,但脚步逐渐慢下来,跑了一圈儿,又转回“露风眼”身边。

刘强为了检验这匹马的优劣,也想看它到底跑多快,他在马背上端正身子,用手抖了抖马鬃,枣红马离开人群。刘强在马屁股上猛抽一巴掌,枣红马似乎领会了骑手的意思,飞起四蹄,箭一般地在空荡的草甸子上飞驰。

枣红马跑了一程以后,刘强让它驶进村子,在吴小兰家门前站下来。

吴家障子门紧关着,院里的积雪上留下乱七八糟的脚印。房门不开,也不知吴小兰是否在家里。刘强在心里呼喊:“小兰,你在家吗?你出来呀!我们之间是纯洁的,不要让纯洁被世俗的肮脏玷污。拿出你的勇气吧!你能够舍弃学业回来建设家乡,也能够为感情离家出走,在爱情的十字路口上,你更要勇敢面对。有一张愚昧和欺伪编成的大网,网纲抓在别人手里,不要乞求网开一面,要获得自由和幸福,只有冲破它。”

周围静悄悄,连雪后的阳光都显得安静,吴小兰矛盾的心灵在静谧中挣扎,哭泣!

刘强在马背上看了一会,然后驱马向村外走去,激动被冷落掉,他变得无精打采,刚出村子就从马背上掉下来。枣红马停了脚步,回头看一眼摔下来的骑手,“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然后跑回马车旁。

刘强平躺在雪地里,西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脸上,他不知热,也不知冷,身体麻木,麻木得像挺直的僵尸,只有心在剧烈地跳动,不息的灵魂和跟前的困难顽强地斗争着。无限的天空告诉他,是雄鹰你就飞翔吧,不要怕风雪打湿你的翅膀;广阔的大地告诉他,只有不怕跌倒的人,才能站得更稳,没有挫折,成功就失去意义;耳边的风告诉他,经历严寒的人才能珍惜春天;身下的雪告诉他,给我一点儿温暖,就会化成甘泉。抓一把土也会说话,春天到了,我就会孕育生命,让善良的种子在我这里发芽吧!有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这样说:“不要忘记我,我是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在这里扎根了!”

刘强站起身,和西斜的太阳对视着。太阳缓缓西下,刘强拖着疲倦的身子向村里走去。

第三十二节

这些日子,瞎爬子常梦见丈夫回来,每次惊醒,屋里仍然空空。 羊羔子见母亲又在摆弄玉镯,忍不住说:“现在有饭吃了,也不知道你还愁啥?老是哭哭啼啼,让别人心里不得劲儿。”瞎爬子对儿子说:“我总是梦见你爹,八成是他快回来了。”羊羔子不停地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爹已经做了烈士,你咋还不死心呢?他战死沙场,连尸骨都不知扔到哪,别指望他回来了!说不定哪天有领导来看咱,一切都会好的。又给烈属证书,又给钱,又给地位,咱们再不是现在的穷样子。”羊羔子又说:“他妈的,我叫刘永烈,还有人耻笑我,等我拿到证书那一天,让那些庄稼佬统统矮我一等!”瞎爬子流着泪说:“你不能总盼你爹死,你爹是好人,他不会不管咱娘俩。好人必有好报,他一定会回来。又开春了,也许就在这个春天回来。”羊羔子听腻了这样的话,很不耐烦地说:“每年开春你都这样说,到现在也不知我爹是啥样,你就死了这份心吧!”瞎爬子抹了一把泪,极其悲伤地说:“孩子,你咋和孙广斌说一样的话呢?这是往妈心上捅刀子啊!”

羊羔子能体谅母亲的苦衷,躲在旁边看母亲抹眼泪,不再犟嘴。

瞎爬子对丈夫怀有永恒的希望,认为丈夫总有一天会回来,再苦再难,也要等待。

困难时期,瞎爬子在死亡线上挣扎,多亏孙广斌送来马料,她才没饿死。孙广斌多次向她示爱,都被拒绝。后来,孙广斌偷马料的事败露,三年困难也接近尾声。这时,羊羔子改变对孙广斌的态度,坚决不许他再登家门。瞎爬子心里很空落,也觉得生活中有缺失。夜深人静时,不眠的瞎爬子盼着有人和她说说悄悄话,也盼望孙广斌出现在身边,甚至产生让孙广斌搂一搂的想法。而真正面对孙广斌,她又不能接受。瞎爬子守着对丈夫的情与爱,抱着希望向前煎熬,对丈夫的思念更加增深。她对羊羔子说:“孩子,你也不小,该成家立业了。刘仓比你大不了多少,孩子都挺大了,听说刘强也和吴小兰搞上对象。有合适的,你也找一个。如果你爹回来,那该多好!有人给咱做主,啥都好办。我想你爹快回来了,你抽空到小南河看看,已经开化,河里有窝子,你爹不会洑水,提醒他过河小心点儿。”羊羔子明知母亲是痴心妄想,还是违心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很不痛快地说:“行行行,我中午到小南河走一趟,见不到父亲也不能赖我。”

羊羔子去小南河是想捞几条冻死的小鱼。

好多天没见到油腥,羊羔子馋得慌。另外,他还想碰碰运气,如果遇到需要背河的人,能挣个零花钱。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积雪融化,小草孕育嫩芽。飞回的小鸟有的在树丛中唧叫,有的在树丛间飞旋歌唱,空中的鹰也显得很悠闲。羊羔子无心欣赏这些,急匆匆地往南走,走到大柳树旁,他诡秘地笑了笑。絮窝的大草垛已经没了踪影,刘强和吴小兰的事被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吴有金欠他一天的工分儿泡了汤,但是羊羔子心里还是很满足。他觉得帮队长在草垛里找到闺女也是为村里做了一件大事,谈不上惊天动地,也向刘屯人证明:刘永烈不是等闲之辈。

羊羔子把目光落在淹死鬼的孤坟上,坟旁碗口大的窟窿像睁大眼睛一样注视他,洞里很黑,仿佛淹死鬼随时都可以钻出来。羊羔子害怕得腿发抖,越发抖越走不开。他不敢看坟上的窟窿,越不敢看,目光越往那里扫。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被大柳树伸出的树根绊倒,羊羔子带着哭腔喊了声:“妈”!惊慌失措地跑上小南河的河堤。

到堤上,羊羔子惊魂未定,仍然不甘心地向大柳树这边张望。嘴里骂:“淹死鬼,王八蛋,吓死我了!说不定哪一天,我把你这个鬼坟给平喽!”

通往小南河的旧道很少有人走,已经变成羊肠小道,只有图近道和走惯这条道的人才路过这里。羊羔子从小道来到小南河边。

小南河已经解冻,看不到水中的冰棱,河水不深,非常清澈,宽阔处可以看到水下的沙底。在窄处,河水发出清亮的“哗哗”声。水面上不时有快鱼箭一般飞过,还有较大的鱼在水里翻着水花。羊羔子看了半天儿,也没见到一条冲上岸边的死鱼。

已经过了开河季节,冬天冻死的小鱼早被别人捡走。羊羔子不死心,想往上游走走,就在这时,河对岸有人向这边喊话,定神一看,是一个女人向他招手,问他背不背河。

“挣钱的机会来了!”羊羔子心里一阵激动,用手势和女人商讨背河的价钱,女人看不懂,羊羔子大声喊:“背河可以,水太凉,你得多给钱。”女人好像没听清,让羊羔子慢点喊。羊羔子用两手做成喇叭筒,一字一句地向对岸喊话:“水太凉,没人爱背,如果你舍得花钱,我就豁出去。”女人那边喊话也听得清晰:“你要多少钱?”羊羔子回答很痛快:“一元钱。”女人喊:“不行,一元太多,顶多五毛。”羊羔子仍然坚持:“五毛不背,必须一元,不干拉倒,我要回去了。”女人妥协:“一元就一元吧,你快点儿。”

谈好价钱后,羊羔子为难了。以前背河都是光腚,现在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堂堂的刘永烈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丑。他听刘占山说过,城里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洗澡,都不穿衣裤,女人穿“泥鳅皮”,男人穿的是裤衩子,把重要的地方护住。还说现在背河人也穿那东西,光屁股不文明,遇到难缠的还不给钱。羊羔子也有裤衩子,又肥又大,他忘了穿,脱掉破棉裤就没有遮羞的东西。

对岸的女人着了急,大声催促:“你到底背不背?不背我就自己趟过去。”

羊羔子不想让到手的钱失掉,急忙大声喊:“河里有窝子,已经淹死过人,愿趟你就趟,淹死别找我。”

女人怵河水,嘴上却很硬,大声说:“你不背也行,我再等别人,大不了我不过河了!”

“我背,我这就下水,你等着。”

羊羔子甩掉棉袄,脱掉棉裤他又犹豫,拎着裤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棉裤腿上。裤腿破得露棉花,有瞎爬子补上去的家织布,针角大,很容易拽下来。羊羔子撕下破布,又从河边的柳丛上折下几根细柳条,拧一拧,用柔软的柳条把破布系在羞处,然后跳下河。

来到对岸,羊羔子认出过河者曾经是他背河时扔到水里的女人。女人好像忘了那件事,趴在羊羔子背上过了河。

上了岸,女人并没有立刻给钱,而是向他打听刘仁家住在哪。羊羔子冻得皮肤发紫,急忙把破棉袄披在身上。大腿上捆着柳条,还有被水浸湿的破布,他不好意思在女人的眼皮底下拿下来。裤子没法穿,急的羊羔子对女人产生怨气,没告诉刘仁家的具体位置,而是说:“反正在刘屯住,你自己去找,先把钱给我,走远点儿,我要穿裤子。”

不知是女人不在乎这些,还是女人要故意冻一冻羊羔子,盯着他两条发青的腿刨根问底:“我知道刘仁在刘屯住,你告诉我,他住在哪趟房。”

羊羔子冻得浑身哆嗦,说话的声音发颤:“第二趟房。”

女人又问:“第几家?”

“第二家,把钱给我你就走吧!”

羊羔子的话是他顺口编的,想把女人打发走。女人不动身,看着羊羔子笑。羊羔子冷得受不了,只得先把刘永烈的尊严放在一边,转过身解下腰间的柳条,急忙穿上裤子,立刻向女人伸出手:“别得啥看啥,快给钱。”

女人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说:“别把你那玩意当宝儿似的,没人喜得看。”说完,从衣兜里摸出十个硬币塞到羊羔子手里,大声说:“给你钱。”

羊羔子拿到眼前一看,都是二分的硬币,加一起是两毛钱。他伸出手,气呼呼地说:“钱不够!”

女人转过身,不理羊羔子。

羊羔子有些急:“你说话要算数,讲好了一元钱,你就得给。”

女人转回身,瞪着羊羔子说:“讲什么讲,我每次过河都是两毛,凭什么给你一元?”羊羔子往前凑凑,用身子挡住女人去刘屯的路,挥舞手臂高声说:“你今天就得给一元钱!为了背你,我差一点儿冻死,少给一分钱,你也别想走。”

女人用力拨开羊羔子的手,大声责问:“咋地,你想劫道啊!给你两毛钱就不少了!上次你把我扔到河里,我还没找你算账,告诉你,那件事没完!”

羊羔子泄了气,但又不甘心,受“劫道”两个字提醒,他装得非常蛮横:“你在附近打听打听,问问有几个刘永烈!我背河,从来没人敢讲价,还没遇到少给钱的!”羊羔子瞥一眼准备走开的女人,觉得她并未被“刘永烈”的大名震住,又大吼:“少给钱也行,把命留下!要不然……”

“啥叫要不然?”女人比羊羔子的吼声还要高:“我告诉你,这是新社会,你少整以前那一套!刘屯这地方,我以前来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羊羔子还想阻拦,被女人推开。看着女人向村里走去的背影,他在背后跺着脚骂:“野娘们儿,大破鞋,我是你爹是你爷,再让我背河,我把你扔到窝子里,喂王八、喂老鳖。”羊羔子骂完,又在心里琢磨:“这女人说她来过刘屯,又说找刘仁,说不定要做刘仁的老婆。小白脸有吴有金做靠山,连马文都不惹他,我也要留点儿神。”又一想:“去他妈的,我刘永烈在刘屯也不是白给的,怕过谁?”羊羔子嘟囔:“这烈属证还他妈不发下来,如果有了那玩意儿,小白脸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他跪着扶起来。”

羊羔子摆弄手里的两毛钱,算计干什么最合适:“用它可以买三个鸡蛋,让母亲用热被窝孵成小鸡,小鸡再下蛋,鸡蛋再孵鸡。但是,不能都孵鸡,要留下我和母亲吃的,每天吃一个鸡蛋,那该多幸福!唉,小鸡也不是好孵的,如果变成臭蛋,那可白瞎了。两毛钱可以打两瓶酱油,用它做菜,味道美极了!能香半条街,馋死那些土老冒。家里点灯的洋油没了,还得买点儿,虽然母亲眼瞎,也还通点路,晚上更愿意有个亮光。家里的盐所剩无几,还得买盐,饭菜里没有盐酱的确难吃。”羊羔子觉得两毛钱的作用太大了。又怨恨起刚才那个女人:“如果给到一元钱,那可解决老鼻子问题,母亲知道了也一定高兴。”

他只算计怎样利用这两毛钱,不知不觉地溜达到东南岗子上。这里距改造成青年林的乱坟岗子不算远,以前住着人家,后来怕乱坟岗子闹鬼或者是其它原因,搬到小南营去住,小南营修水库,又搬回刘屯。羊羔子想:“听我妈说过,这户人家姓贾,和装神弄鬼的贾半仙不是一码事,两户也不沾亲。这户贾家和狐狸精有不解之缘,那才叫真有灵气。据说狐狸精生下两个美女,而且把美貌传到下一代。”羊羔子看到贾家遗下的破房场,恐惧和凄凉涌上心头,身上冷,又怨起让他挨冻只给两毛钱的女人。小声嘟囔:“小白脸也能时来运转,搂上个漂亮的小娘们儿,这娘们儿长得好看,说不定是个野狐狸。野狐狸骗吃骗钱财,会把刘小抠整个净空。”羊羔子骂女人是野狐狸,忽然想到:“这娘们儿是有点灵气,眼睫毛又黑又长,很像骚狐狸的眼睛。骚狐狸的眼睛贼性,她这双眼睛会勾人。也就是我刘永烈,能够抵御野狐狸的诱惑,如果是喜欢跑骚的孙广棍子,一定被她勾到窝子里。”羊羔子又一想:“我上次背她过河时,她一再打听贾家的下落,还说坐过贾家的木筏子,说不定这个漂亮的野狐狸和狐狸精有牵连。”

羊羔子走上贾家的房场,心里说:“哪有什么狐狸精?我刘永烈是无神论的革命者,不信那些破玩意儿。刘强领人平了乱坟岗子都平安无事,我也敢把东南岗子平掉,上级提倡植树造林,我刘永烈也做出点儿成绩让大家看看。”

贾家房场只剩齐腰高的土墙,土墙上覆满干枯的刺刺棵,残墙内外都是一人高的蒿子,已经干死,有野兽在里面絮了窝。房场旁边是一个很深的大坑,是贾家垫房座子时取土挖成的,坑里铺满倒地的蒲草,还有几棵芦苇零乱地竖在里面。羊羔子在残墙边站住脚,往坑里一看,他的头皮发麻,心也剧烈地跳起来。旁边几棵干朽的柳树好像吓唬他,几只乌鸦对他叫个不停。

羊羔子心发慌,转身就走,在杂草中不顾择路。约摸走出半里远,才敢抬头往四下看。前面是青年林,而且有人在那里开荒。

大晌午,甸子上非常空荡,羊羔子在荒野中看到人影,他的心有了底,这才轻松地向青年林靠近。

羊羔子边走边琢磨:“队里刚开完会,大队兰书记亲自宣布,要掀起植树造林新**,还要保护好原有的青年林。明确规定,谁也不许砍青年林的树,更不许在青年林里开小荒。是谁有这样大胆子,敢对抗兰书记的指示?”

他在头脑中画个问号以后,突然变得豁然开朗,心里叨咕:“在青年林砍树开荒,不但是反对伟大领袖**,对抗上级指示,也是轻视领导,破坏社会主义革命,挖社会主义墙角。干这种事的一定是坏人,不是老牌的四类就是他们的子弟,要不就是刚冒尖儿的现行分子。胆敢跟我们无产阶级作对,无产阶级决不能手软,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羊羔子一激动,把心里的话说出声:“今天让我刘永烈碰到了,算他倒霉,也是我的运气,正是我大显身手的好机会。我一定坚决制止,捉拿坏人,让兰正、吴有金知道,我刘永烈不愧是烈士后代,是一个响当当的革命者。”

羊羔子推测在青年林里开荒的人:“应该是刘春江吧?这小子是反革命的儿子,表面老实,骨子里流着反革命的黑血,一肚子反动思想。说是能改造好,那是唬小孩,我刘永烈不相信。刘春江看着他爹整天挨斗,他能好受?早有破坏之心。等我抓住他,绑到大队去,牵着他四处游街,各小队都游到,全大队的社员都知道我敢抓坏人,刘永烈今非昔比了!以后谁再叫我羊羔子,我就对他不客气!”

他又想:“就怕刘春江有贼心没贼胆。那还会是谁呢?能不能是大胖子?这小子鬼头鬼脑的,和他爹刘文胜差不多,刚把成份落下来,他就想直腰。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分口粮时盯着秤,比别人少一两也不行,私心杂念比谁都重。这小子不当富农就眼里没人,敢臊皮马荣也不尊敬我,从来没叫过我刘永烈。这回抓住他,叫马荣给他五花大绑,看他还阳棒不。”

羊羔子最顾忌的是刘占山:“这个大白活不听邪,他可真敢在青年林开荒。如果是以前,抓起来也就算了,现在不同,他弟弟刘占伍当了兵,在村里没人敢惹他。”羊羔子对自己说:“如果是刘占山,我就赶快躲开,偷着报告给吴有金,让他抓扎手的刺猬,看他咋处理,如果吴有金不敢动硬的,以后也少跟我刘永烈瞪眼睛。”

他也想到刘强:“这家伙有力气,没少开荒,去年秋头子打了不少粮,估计今年饿不着。”想到这,羊羔子心里很不平衡:“刘强家升了地主,他爹还有问题,以前连糠都吃不上,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现在他家也能吃饱了,穿得比我还强。他妈的,真有点说不过去!”更让羊羔子生气的是刘强缠着吴小兰:“吴小兰是什么人?是刘屯的美女,又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好姑娘谁不喜欢?只是巴结不上,连我刘永烈都不敢有非份之想。你刘强哪来的魔力?我看你是耍地主资产阶级的手腕儿,欺骗无产阶级的子女!你把吴小兰摆弄得团团转,让她钻草垛她就钻,说你俩没脱裤子,我刘永烈不相信!吴丫头被人逮住了,还他妈不死心,你刘强用的什么**药?”

羊羔子清楚这样的现实:吴小兰被马向勇等人从草垛里弄走,吴有金把她圈在家,不让出家门,也不让到队里出工,只等着把她嫁出去。托媒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小伙,吴小兰一个也不见,气得吴有金摔断了七八个烟袋。

幸灾乐祸的羊羔子有些气不平,也觉得大姑娘钻草垛挺刺激,诡秘地笑着说:“吴小兰她表姨给她在城里找了对象,吴小兰挺可心,从此村里人再没见到她。去了省城,不会再搭理你刘强了。你刘强还不知道死心,有事没事地围着吴家门口转。也不想想,凭你的家庭出身,哪个好姑娘能跟你?再者说,你还打了吴小兰的弟弟吴殿发,吴有金能不记这个仇?”羊羔子从柳树上撅根柳条,随意抽打路边的残草,脸上露出难以言明的笑,嘴上埋怨刘强:“你既然缠着吴小兰,她弟弟打你几镐把也是理所应当,你为啥还手?这不是找没趣吗!本来你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回连天鹅屎也吃不成了。”

羊羔子也想到,在青年林开荒的不可能是刘强:“因为乱坟岗子是他领人平的,青年林的树是他领头栽的,他不会毁坏它。但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知他怎样想?刘强家升过地主,他妈被斗得半死,还让吴有金踢瘸了腿,他能和贫下中农一心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兰书记挺看中他,还打算让他再领着小青年植树造林,那是巧使唤。兰书记用人高深莫测,表里不一,绝对有领导的才能。”

他考虑开荒的真是刘强该咋办:“上前阻止?把他的开荒农具没收?刘强的农具做得结实、好使,应该没收留着用。”羊羔子揉眼睛,揉壮了胆量,也有了说辞:“咳!刘强,你在这开荒,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思想!是破坏社会主义青年林,破坏无产阶级专政,赶快扔下家什,向无产阶级认罪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刻跟我去向吴有金自首,保证以后不开荒,不砍树,也不纠缠吴小兰。”羊羔子问自己:“如果刘强不听这一套呢?那小子是个玩儿命的主,眼睛瞪起来,太吓人了!马向春强硬不强硬?一斧子下去,嚓!马向春立刻趴下。”羊羔子学刘强的动作,用柳条劈柳丛,妙招也随即产生:“先要稳住他,不能让他急,惹急了那小子,十个我加起来也不是对手。”羊羔子认为,堂堂的刘永烈不能怕任何人,自己给自己打气:“不要顾虑太多,小小的刘强在我面前只能甘拜下风。他砍过马向春不假,动我一根毫毛看看?如果他不服,我就这样说:告诉你刘强,别看把成份给你落下来了,你家还是上中农,上中农也叫大尾巴中农,你的尾巴仍然抓在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手里。另外,你家还有其他问题,你不许反抗我,更不许打我。你打我就是向无产阶级进攻,我刘永烈就是无产阶级,你只有乖乖跟我走,到队里接受批斗!”

羊羔子想着想着轻松地笑起来,觉得自己得到了法宝,这个法宝就是阶级斗争,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把它拿出来,准能所向披靡,克敌制胜。他突然感到自己很高大,面对荒野喊出:“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让破坏青年林的坏人在我刘永烈面前发抖吧!”由于心里兴奋,脚步也快了很多。

走进青年林,羊羔子定神一看,开荒的不是刘强,也不是大胖子、刘春江,而是混得出名的马向东。他的兴奋一扫而光,变凉的心迅速往下沉,不再往前走,而是扭过身,信马由缰地转上了小南河的河堤。

偏偏开荒的是马向东,羊羔子觉得晦气。所有的思想准备都失去作用,刘永烈为革命立功做贡献的愿望化为泡影。上了河堤后他才觉得不对劲儿,问自己:“应该回家,怎么转悠到这里呢?”他摸了摸放在破棉袄夹层里的两毛钱,仿佛有了一些安慰。自言自语:“今天下午不出工了,玩儿它半天再说,那么多社员,吴有金不一定注意到我。过一会儿再到小南河边上转转,死鱼是捡不到了,再碰个需要背河的,我再挣点儿钱。这回要吸取教训,把钱拿到手我再背。”羊羔子进了河堤上的护堤窝棚,想到里面歇一歇,往里一看,墙边斜靠着两个小孩,是刘喜和三胖子。他俩见羊羔子进来,立刻跳起来跑出去,头也没回,转眼消失在荒野里。

小南河的河堤上分布着很多土墙,夏天临时搭上盖,汛期住着护堤人。刘喜逃学没处呆,常和小伙伴儿到这里背风。

下学期刚开学,谷老师不喜得管刘喜,刘喜捡不来草蘑菇和鸟蛋,谷老师也没找他的毛病。刘喜仍然在最后一排,仍然淘气。他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每次考试都及格。刘喜和身边的同学都知道,他的算数答案是抄马金玲的卷子,语文卷子是求马金玲代写。

开学后不久,谷老师开始收学杂费,刘喜交不上,又不想和家里说,被谷老师逐出校门。谷老师以为笑嘻嘻的刘喜会把学费交上来,没想到刘喜走上逃学之路。

刘喜逃学,看不出异样,他每天和上学的孩子一起走,晚上又和放学的孩子一起回来。母亲给他带足吃的,他还偷着往胯兜里装玉米,到学校旁边的小队里换煎饼吃。刘喜觉得一个人逃学孤单,常常拉拢其他孩子共同逃学。有的孩子不愿和他满甸子跑,他就用换来的煎饼引诱,有时用找洋刺子为名,欺骗同学和他一起在外面玩儿,三胖子就是其中一个。

三胖子比刘喜大两岁,刘文胜怕他遭人欺负,让他晚两年上学,和刘喜一个班,学习成绩不比刘喜强。

他俩从河堤上跑下来,看看太阳,觉得时间还早,不到放学时间,还不能回村。三胖子感到肚子饿,有些后悔和刘喜一起逃学,小声抱怨:“就赖你,咱俩到处瞎跑,找个睡懒觉的地方都没有,还得饿肚子。”刘喜看了看书包里的煎饼,没舍得给三胖子吃,笑嘻嘻地说:“哎,三胖子,咱俩去青年林找洋刺子,看谁找得多。”

三胖子说:“啥时候了,洋刺子该脱壳了。”

刘喜说:“不会的,还能找到一些。”

三胖子和刘喜往青年林那边走,大老远看见那里有人,回过身对刘喜说:“青年林有人,叫人看见了,知道咱俩逃学准告诉我爹,我得挨揍,我不去。”

刘喜心里非常清楚,如果逃学的事被母亲和哥哥知道,一定不会轻饶他。要想不被发现,必须远离村子,在放学时间和同学们一起进村。他提议:“我看咱俩还是往远走。穿过前面那片柳树林再往前是县道,县道下有个小桥,咱俩去小桥里呆着,保证不被人发现。”两人走了一程,看到村子被柳树林挡住,三胖子说:“不用怕了,村里人不会看到咱俩。”

柳树绽出新芽,旷野里的空气爽人肺腑,微风轻拂原野,柳树枝轻摇柔软的腰身。两个孩子各折一根柳条拿在手中,在半空中甩打着,唱起了逃学之歌:

“唉呀我的天儿,

破鞋露脚尖儿,

老师要杂费,

我还没有钱儿。

清晨大早起,

回家已黑天儿,

看着红日升,

盼望月儿弯儿,

东南西北到处躲,

玩耍草树间儿。

唉呀我的天儿,

破鞋露脚尖儿,

老师要杂费,

我还没有钱儿。

吃着凉饼子,

喝水到坑沿儿,

困了睡草地,

累了蹲墙边儿,

看到同伴上学去,

泪水湿眼帘儿。

唉呀我的天儿,

破鞋露脚尖儿,

老师要杂费,

我还没有钱儿。

风吹冰雪化,

日照身上暖儿,

草树要发芽,

小鸟叫声欢儿,

春动风暖万物苏,

流浪人儿蔫儿。

唉呀我的天儿,

破鞋露脚尖儿,

老师要杂费,

我还没有钱儿。

我还没有钱儿。”

刘喜唱,三胖子也唱,寂静的荒野上响着很不和谐的童音。太阳不想听,慢慢地向西移动身子,月儿好奇,偷偷地探出半个脸,当远处的晚霞拥抱落日的时候,放学的时间到了。

刘喜和三胖子加入放学的孩子中。刘喜截住马金玲,嬉笑地告诉她:“我俩逃学的事不许和任何人说,你如果嘴不严,不但打你,还要打马成林。”

马金玲自从那次让刘喜打了以后,总是躲着他。

平常,刘喜见了马金玲就攥拳头,笑嘻嘻地在马金玲面前挥动。到考试前,刘喜又笑嘻嘻地和马金玲说好话,求她帮着写试卷。考完试,刘喜就翻脸,有时还吓唬她。

这次马金玲主动问刘喜:“你总不去上课,又要考试了,你该怎么办?”

听说要考试,刘喜立刻改变对马金玲的态度,非常和善地说:“金玲,这次还得求你,替我写一张。”

马金玲说:“你不上学,替你写也没用。”

刘喜笑嘻嘻,眼睛盯住马成林,说话的腔调和刚才不一样:“你写不写?”

马金玲急忙护住弟弟,躲着刘喜说:“替你写也行,就怕让谷老师识破,我看你还是上学。”

刘喜说:“这事不用你管。”说完拎起书包在头上甩动。看到放学的同伴都进了村子,他急忙跑回家。

这次考试结果,刘喜得了双百,让谷老师很吃惊。他托着大圆脸思考:“刘喜好长时间没来上学了,怎么考出这样好的成绩?也没见他来考试呀!一定有人替他答卷。”

谷老师下决心挖出替考分子。

经过认真比对,谷老师发现刘喜和马金玲的卷子一模一样,真相大白。他把马金玲叫到讲台前,当着全体同学宣布:“马金玲替刘喜答题,是造假行为,欺骗老师,欺骗人民,欺骗组织,欺骗革命,性质非常严重,必须严肃处理,严加惩治!”谷老师告诉马金玲:“不把你爹叫来,你也别来上课!”

马金玲哭着离开学校,回家又不敢和父亲说。过了两天,马向勇发现两个孩子都没上学,追问发生了什么事,马金玲只是哭,马成林向父亲说出了实情。

马向勇举起巴掌要打马金玲,马金玲哭着哀求他:“爸,我认错,下次不敢这样做了,你别打我,我改。”

马向勇虽然没把巴掌落在女儿身上,但是,他在瞬间做出决定,让马金玲退学。

马金玲又背着书包站在村头目送孩子们上学,和以前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同样失学的弟弟。

刘奇耿直,看不惯小金玲可怜巴巴的样子,问马向勇:“小金玲盼着上学,你为啥不让去?”

马向勇回答得干脆:“丫头片子念书没有用。”

刘奇说:“这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孩子学习好,你就得供她。”

在村里,马向勇自以为聪明,看不起其他人,唯有对有些古怪的刘奇敬重三分。他向刘奇解释:“这孩子犯了错误,让谷老师轰回来,还让我去学校认错,我不去那个咬文嚼字的鬼地方。”

刘奇问:“一个小姑娘,从不讨人嫌,她会犯啥错?”

马向勇如实说:“帮刘喜抄卷子,让谷老师查出来了,说是欺骗革命组织,这罪可不小。”

刘奇听了觉得好笑,便说:“小孩子抄个卷子不算啥事,谈不上什么罪名。再说了,犯错误的是刘喜,他不认真学,还投机取巧,欺骗老师,应该处分他。小金玲是帮助同学,应该表扬。”

马向勇的心里仍然别着劲儿,抖着脸上的赘肉说:“如果是帮助别人,我想谷老师不会说什么,帮刘喜怕是不行。刘喜成份高,他家还有历史问题,谷老师肯定抓着这些不放。”

刘奇不愿和马向勇争论这些,因为有些事情他也说不清楚。离开马向勇时,他大声说:“村里人都说小金玲是个好孩子,为人和善,爱学习,有上进心。你要耽误她,不但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你死去的老婆,你自己看着办!”刘奇耍起了倔脾气,转身扔给马向勇一句难听话:“你要够个父亲,就送金玲去上学。”

刘奇说完,去了刘仁家。

马向勇站在刘仁家的障子外,转动眼珠看着刘奇的背影,刘奇的话让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马文见马金玲背着书包在村头看着上学的孩子们,找到马向勇,对他说:“别让金玲在村头站着,她这一站,屁事儿都来了,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些难听话。先把她关在家里,看好成林就行,一个丫头念个屁书?”

马向勇说:“关在家里她总是哭,瞅着挺揪心的,要不我找谷老师认个错,让她再念几天!”

马文明确反对马向勇到学校认错的想法:“丫头片子念书没屁用,书本吃多了更操心。吴小兰就是例子,如果不念书,现在早嫁人了,吴有金也不至于这样操心。书是念了,学会了搞对象,钻草垛,丢人现眼不说,还整一肚子屁理儿,就认准那个刘强,谁也别不过她。现在可好,给她介绍城里的对象她都不想看。”

听了马文的话,马向勇半晌没吭声。

马文又说:“吴小兰算是栽到刘强手里了!吴有金啥办法都想到,屁用不顶。别看刘强表面挺厚道,背地里尽算计屁事儿,说不定早把吴小兰祸害了。刘家那两个小崽子也不是好东西,一个比一个难调理。现在这屁事儿也不知咋整的,上边还让斜眼子上了中学。学校是无产阶级的天下,咱贫雇农的地方,让我家向东呆两天还差不多,怎么也不该轮到他上中农!斜眼子背个破书包,不够美的了,我看见就来气!”马文见马向勇坠下脸上的皮肉想事情,他又说:“吃上几顿饱饭,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也活分了。这屁事儿整的,还不如吃大食堂,虽然是大锅粥,咱们也能捞点干的。别看刘占山现在挺阳棒,那时也得吃剩落。李淑芝一家更不用说,连他妈菜汤都喝不上,她家那两个小崽子哪个也不敢支毛。把话说回来,就说那个小刘喜,整天笑嘻嘻的,一肚子坏水儿,不是因为他,小金玲也不会被谷老师撵回来。你听我的话,别让金玲再沾刘喜的边,免得以后整出什么屁事儿。”

一向刚愎自用的马向勇听信了本家叔叔的话,把幼小的马金玲关在屋子里。但是,作为父亲的本性,马向勇看不下去孩子成天哭哭啼啼的样子,两天后又把她放了出来,小金玲又每天目送上学的孩子们。

刘喜仍然逃学,早晨,走到马金玲跟前还要笑嘻嘻地做个怪态。他知道马金玲是因为给他抄卷子被赶出学校,并不领情,还说是活该。刘喜欺负和刁难马金玲,完全是因为马向勇,认为他家的灾难是马文和马向勇等人一手造成的。和家庭成分决定几代人的命运一样,刘喜不能把幼年的马金玲和她父亲分开。他记得被谷老师赶出学校是因为马成林说他是小地主,却忘了马金玲挺身为他解围。幼小的心灵在残酷的打击下扭曲,恨与情发生冲突时,他只能看到恨。纯朴的刘屯人知道,播下饱满的种子是为了秋后的收获,收获是为了饱腹和延续生存。人们祈望友爱和善良在大众中开花,也会用斗争对抗邪恶。邪恶被谎言包装后,变成对抗正义的武器,斗争会变得残酷,人性和亲情在倾轧中被抹煞。有人给吃人者披上华丽的外衣,也会把杀戮描绘得无比神圣,在吃人和协助吃人的同时,这些人有意或无意播下仇恨的种子。仇恨的魔力是巨大的,它连孩子都不放过。

三十三

第三十三节

在刘屯,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个故事应该追溯到几代人之前。

刘笑言的太爷当家时,也是刘老财家的鼎盛时期,在荒芜的大辽河边上,算是一个较大的财主,雇着近百名长工。长工中,有附近的贫苦百姓,也有鲁、冀逃荒的灾民,携家带口,在刘屯落了脚。一些没钱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有的挖个地窨子藏身,有的常年住在东家的工棚里。

贾明存三十五岁,身强力壮,他给刘家做了十五年长工,手头没攒下几文钱,也没得到过女人的温存,称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想成个家,在当地找不到女人,便打算回河北老家领回一个。

那个年代,没落**的满清王朝分崩离析,军阀割剧,战乱不断。家乡的女人听到东北的“胡子”就心惊肉跳,贾明存单身而归。

贾明存回到刘屯时到了初春,孕育发芽的荒草被一场瑞雪掩盖。潮湿的西北风又送回寒冷。他走到小南营已经天黑,虽然月光很亮,贾明存还是提心吊胆,头发茬在风吹草动中阵阵奓起。他在刘屯听过很多鬼怪的传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会成精。黄鼠狼成精迷人,长虫成精缠人,柳树精能吓唬人,耗子精也能害人。最可恶的是狐狸精,它千变万化,装扮不同角色。时常变成小伙,黑夜钻进有钱人家的内宅,从门缝挤进阔太太的卧室,或从窗户爬进贵小姐的闺房,上床引诱女人们的柔情,惹出无数风流事,使得男人们对狐狸精又恨又怕。好在狐狸精嫌贫爱富,穷人家的女人很少受到它的骚扰。穷苦的男人不怕它,而是充满好奇心。

狐狸精还能变成美女,缠着有钱的公子哥,这种狐狸精还有共同的特点,专门喜欢有妻室的男人。在得到男人的欢心后,一定要害死女主人,然后取而代之。然而狐狸精终归妖邪之物,败坏钱财后一走了之,让痴心男人人财两空。更有甚者,聪明的狐狸精还能钻进戒备森严的王宫,让好色的国君因她而失去江山,可见狐狸精的阴险。于是,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团结起来,口诛笔伐害人误国的骚狐狸。

也有的狐狸精是善良的,只是人们不容易碰到。

贾明存路过贺家窝棚时,为壮胆他从路边的障子上掰下一根木棍,拎着它走近小南营。小南营没有住人家,成片成片的柳树丛又给这片荒芜的沼泽地增加几分阴森。羊肠小道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贾明存以为看花了眼,停下脚步认真观察。遍地的雪都是白的,而眼前那团白色东西和积雪明显不同。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头皮冒凉风,发冷的身子阵阵缩紧。

白色的东西慢慢向他移动,贾明存想跑,两只脚说什么也抬不起来。极度恐惧中,他只好强作镇静,嘱咐自己:“千万别怕,越怕越有鬼,听说鬼怕恶人,还不如我先吓唬它。”

贾明存把木棍举过头顶,用喊声壮胆:“咳,此地我常来,杂草我常踩,妖魔我不怕,鬼怪快让开!你是嘛东西?不要向我靠近。”

白色东西停止移动,堵在贾明存回刘屯的小道上。贾明存用木棍在雪地上拍打,目的是吓跑前面的东西。白色东西好像不怕这些,还故意伸了伸身子。贾明存惊慌地想:“相持不是办法,走又走不开,在这白茫茫的荒野中,逃跑必然引来杀身之祸。”他连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贾明存用木棍在雪地上连续拍打三下以后,大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天老子豁出去了,看看你这个白色东西是个嘛玩意儿?”

贾明存紧握木棍往前挪动,又突然停下来,蹲下身子往前看,心里画个问号:“好像是一个人,穿一身白,挺怪呀!”他站起身,头发又竖起,哆嗦着自言自语:“可别遇到鬼,听说好贪的厉鬼吃人不吐骨头,我贾明存背井离乡,没留下后人,没尽到孝心,最后连个尸首都不剩,这三十五年白活了!”贾明存吓得眼泪往下掉,连喊娘的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当他感到十分无助时,又什么都想开了:“你他妈地怕也没用,如果是鬼,早就跟定你了,怕嘛?大不了是个死,不就这百八十斤吗!”他又把木棍在雪地上拍三下,往前迈了几步,看清前面是一个女子,不知是蹲是坐。贾明存心里嘀咕:“荒郊野外,一个女子在这做嘛?她不怕被坏人糟蹋?不怕坏人也应该怕鬼呀!”贾明存肯定地说一句:“嘛也别说,看来真的遇到妖精了!”

意识到没路可走,贾明存壮着胆子想:“左右也是没个好,硬点死总比软着死痛快。妖精是个弱女子,就凭我这么大一堆一块儿,先不能在她面前认输。”贾明存弯下身子,连续用木棍拍打雪地,大声喝喊:“妖精,你听着,天大路宽,各走一边,互不相干,自保平安。咱俩无怨无仇,你不要挡我回家之路,赶快让开!”

女人那边传过来哭泣声,挺凄惨。

贾明存听老年人讲过,遇到妖怪千万别后退,你越跑它越追,唯一的办法是冲撞它,把它赶走。贾明存又往前挪几步,距女人已经不远,为了看清楚,他伏下身贴着雪地。防女妖突然冲过来,他把木棍横在头前。

女人戴重孝,一身白衣,蜷在雪地上,样子很伤心。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贾明存纳闷儿:“女妖哭啥?她为谁披孝?难道妖精也讲感情?这年头,不是战争就是斗争,人心都变冷,这女妖八成是黄鼠狼给小鸡儿拜年。”贾明存不敢再往前移动,而是在原地挥舞木棍,唬吓对方:“妖精,把路让开,你要不躲,别怪我手下无情!”

对面传过来细弱的声音:“我不是妖精,我是人。”

贾明存更加奇怪:“谁家的女子?在这哭哭啼啼,死了嘛亲人?”贾明存的恐惧稍稍减轻,他又可怜起孤身女人,大声相劝:“人死了不能哭活,想开点儿,别哭坏身子。”

对方唔唔地哭了几声。

贾明存问:“你是本地人吗?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楚:“我叫胡丽花。”

贾明存想:“这地方姓胡的不少,不知她是哪一家?”又追问:“你是哪个村子的?”

“胡家窝棚。”

贾明存好像听到过胡家窝棚这个村名,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放下挥舞的木棍,顺着提在手里,走到胡丽花近前,在她身边停下来。

胡丽花蹲在地上,身下散放着一些烧纸,烧纸旁有一个不大的包裹。她见贾明存过来,抬头看一眼。

虽然是夜晚,但白雪映着月光,贾明存看得很清楚。女人是瓜子脸,很秀气,含泪的眼睛很亮,睫毛特长,虽然非常悲伤,仍然流露出少妇的温情。

少妇的嘴唇红润,动一下,没出声音。

贾明存问:“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年轻女人在这里呆着,不害怕?”

胡丽花低着头说:“我啥都没了,还怕啥?反正我也不想活,还不如碰上狼,把我吃了,一了百了。”

一听到狼,贾明存又有点害怕,在这个地方,狼是最凶残的野兽,连狐狸都怕它。这个时辰正是狼出来找食的时候,说不定会从哪钻出来。如果是一只狼,他还能招架,遇到狼群可就坏了,弄不好会变成狼的美餐。贾明存往四下看,月光下一片寂静,没有狼的踪迹。

贾明存故意冒出一句:“听说这地方常闹鬼,有人还遇到过妖精,特别是狐狸精,它常用软刀子杀人,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听了贾明存的话,胡丽花半晌没吭声。过一会儿,她又哭嚎起来:“我咋这样命苦啊!刚过上两年好日子,你就撒手走了,也把我带到阴间吧,我也不想活了!”胡丽花哭着,头往雪地上磕,贾明存看着心酸,急忙拉住她。胡丽花用手推,连哭带说:“我是个寡妇,正在守孝,你不能碰我。”

贾明存怕女人寻短,拉着她的胳膊不松手,胡丽花说:“你别这样,以后我就没脸见人了。”

贾明存不顾胡丽花的哀求,用力把她拉起,胡丽花半推半就,顺势站到他的对面。贾明存审视眼前的女人:她顶多二十岁,脸蛋俊俏,个子稍矮,但腰身匀称。贾明存在心里说:“是个美人,只是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男人。

出于关心和好奇,贾明存问女人:“你这么年轻,怎么就没了丈夫呢,是不是摊上了横事?家里没有其他人吗?爹娘应该管你呀!”

胡丽花不回答,眼里往外滴泪。贾明存看着挺难受,关心地说:“我不问太多了,你以后有啥打算?”

胡丽花哭着说:“没打算,丈夫走了,我现在没一个亲人。反正也不想活了,在这苦守着,他要把我带走更好,再不就叫狼把我吃了吧!”

听到女人不想活,贾明存感到自己应该帮助她。联想到回河北老家的目的:“不就是想找一个女人吗?今天她在危难之处,我要帮她,说不定她会跟了我。”贾明存急忙用好言相劝:“你这样年轻,嘛事都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寻短。古语说得好,窝头不如饺子,好死不如赖活着。”

胡丽花说:“我一个寡妇,无依无靠,怎样活呀?老天爷睁睁眼,让我快点死吧!”

贾明存看着胡丽花,心里越发亮堂起来,诚恳地说:“我是一个光棍儿,在刘财主家当长工,虽然穷,也积攒下几个零钱。我还有一身力气,干农活不打怵。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走,我能挣钱养活你。”

胡丽花盯住了贾明存。

贾明存接触到女人目光时,浑身一阵颤抖,这女人太诱人了,差一点儿勾走他的魂。贾明存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女人领回去。也许是女人的美色激发起他的胆量,他竟敢张开双臂拥抱女人。

胡丽花栽在贾明存的怀里。

贾明存把胡丽花抱紧,非常温存地说:“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

胡丽花同意了贾明存的要求。

他俩离开小南营,来到小南河边。

小南河已经开化,只有河边还结着冰凌。这里自古没有船,必须涉水过河。贾明存告诉胡丽花:“你不用怕,我常到这里来,哪里有窝子我知道,我背你过去。”

胡丽花贴在贾明存的背上,贾明存感到身上热乎乎的,下到水里,奇怪的是并没有感到水凉。河床平坦,他顺利上了岸。贾明存往身上穿棉裤时,才发现下身是光着的,多亏是夜晚,胡丽花并没有责怪他,还从包里取出手巾帮他擦干腿上的水。

远处传来狼嚎声,胡丽花惊吓得浑身颤抖,紧紧地抱着贾明存。贾明存说:“不要怕,它不敢靠前,就是来了我也能打跑它。我身上有火石,遇到狼群也能对付,只要有我在,什么也伤不了你。”他把火石磕一下,冒出刺眼的火花,又说:“狼最怕火,见了火就跑。”胡丽花喃喃地说:“快别磕了,我也怕火。”

贾明存没理会胡丽花说怕火的意思,领着她上了河堤,河堤上,能够隐约看见刘屯的轮廓。贾明存很奇怪,本来是踩着毛道走的,怎么会到这里?现在的位置并没有通往刘屯的路。按原来的路走,堤下应该是乱坟岗子,而且有一棵标志性大柳树。

这里的前面是一马平川的沼泽地,到处是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散的芦苇。贾明存叨咕一句:“走错了,往西拐才有回家的路。”胡丽花拉住他,小声说:“先别急,你看我这身装束能进村吗?”

贾明存也醒悟过来,心里说:“胡丽花穿着孝服,我这样领她进村,人们一定会笑话我,她也无法面对。”

胡丽花把孝服脱下包起,露出女人本该有的服饰和面容。贾明存惊呆了,这哪是一个守孝的寡妇,简直是仙女下凡!胡丽花打开盘在头上的两条辫子,让头发披散在肩上,像永远流不尽的瀑布。乌黑的长睫毛下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仿佛有诉不清的柔情。丰润的嘴唇颤动着,蕴藏着很多私情密语。胸脯高挺,盛显青春活力。一双没有裹足的脚,穿着不大不小的素花鞋,行姿翩跹,露出无限风情。贾明存无法自制,把胡丽花紧紧搂在怀里,要立刻成就百年之好。胡丽花不从,很悲哀地说:“我刚脱孝服,就和男人干肮脏之事,怕天地不容。你是好人,我愿和你一起生活,虽不需明媒正娶,但也得给我几天时间。”贾明存无奈,只好依胡丽花。从堤上走下,来到芦苇塘中,胡丽花说:“孝服不能带进村去,先藏在这里吧!”

两人找个隐蔽处,把孝服藏在里面,用雪覆盖,临走时还作了记号。

胡丽花跟贾明存进了村。

贾明存领回一个漂亮女子,让很多光棍儿馋得流口水,连东家刘老财也动了心。

刘老财先认胡丽花做了干女儿,还特意腾出一间上房让她住。刘老财的老婆心里酸酸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也只好认同。贾明存和几十个伙计同住一个下屋里,仍然搂着枕头睡觉。

半个月后的午夜时分,贾明存似梦非梦,好像胡丽花睡在他身边,搂着脖子对他说:“刘老财对我起了歹心,我们赶快走。”贾明存说:“是应该走,可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何处安身?”胡丽花说:“别考虑那些,我们出去再说。”

在村口,胡丽花说出她的打算:“咱们在野地里支个窝棚,也能挡风避雨,以后再盖房子。我的孝服里有些银两,找到它,先买个立脚的地方。”

贾明存糊里糊涂地跟着胡丽花向芦苇塘走去,找到了孝服。覆盖孝服的雪早已经融化,孝服仍然完好如初,孝服内果然有少量银两。

胡丽花指着放孝服的地方说:“我们就在这安家吧!”

贾明存觉得胡丽花是瞎说,心里嘀咕:“这是个涝洼塘,春旱时还能落脚,到雨季一片汪洋。想在这地方盖房子,真是白日做梦。”

胡丽花好像看透了贾明存的心事,耐心劝他:“照我说的办吧,你去和刘老财谈判,把这片荒地买下来。”

贾明存仍然心存疑虑:“买这个荒片有啥用?连兔子都不在里面拉屎。夏天全是水,养王八倒行,又不能当饭吃。”又一想:“自己这俩钱,好田地买不起,不如听她的,再不好的地,也算有块落脚的地方。”贾明存想不通:“这女人哪来的银两呢?往下脱孝服时,也没见里面有什么东西,莫非她能变出银钱?那她可真是妖精了!能不能是狐狸精?听老年人说,狐狸精常常会变成寡妇来迷惑光棍汉。

贾明存从上往下打量胡丽花,没有什么破绽,他干脆换一种思路:“爱啥精是啥精,我一个穷光蛋,她没啥可图。就听她的,去和刘老财谈判,把这块芦苇塘买下来。

刘老财同意把芦苇塘卖给贾明存,只是不舍得让干女儿立刻走,想留她再住几日。胡丽花不同意,就在写好文书的当天,她就把贾明存带到芦苇塘,很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准备盖房吧!”

贾明存从旁边挖土往这里填,胡丽花协助他,两个人身单力薄,想在沼泽地里垫起房座子,短时间很难实现。贾明存要打退堂鼓,看着胡丽花不停地往土筐里挖土,他又不得不干。到晚上,他俩在小南河的堤坡下用树枝搭个窝棚,地下铺了干芦苇,成了二人的栖身之处。夜间很冷,他俩以身体相偎,互相温暖着对方,贾明存也第一次体会到女人的快乐。

第二天,胡丽花变了新招子,她让贾明存把买下荒地里的树全都砍下来,然后埋在垫房座子的地方。贾明存觉得又是徒劳,还是照胡丽花的方法做了。几天功夫,荒地里的大树全部砍光,而垫房座子的地方竖起一层又一层的木栅栏,围上芦苇,就像哄小孩游戏的迷宫。筋疲力尽的贾明存看着它苦笑,而胡丽花则对它充满信心。

他们把堤坡下的窝棚用木桩加固,还用自己编的芦帘围严四周,阻挡春夜风寒。晚上,胡丽花没有睡,心神不定地盯着窝棚外,手脚不停地动,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贾明存把胡丽花推到窝棚里面,用自己强壮的身体挡在门口。星光下,一只狐狸向窝棚走来,胡丽花显得格外恐惧,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贾明存用衣服把她蒙严,然后悄悄地操起顶门的木棍,拉开草门,抡起木棍向没有准备的狐狸冲去。狐狸受到惊吓,落荒而逃。

一连几天的晚上,胡丽花都在惊恐中度过,而被贾明存赶走的狐狸也偷偷地围着他们住的窝棚转,仿佛嗅出什么。

后来,不见了狐狸的踪影,胡丽花渐渐平静下来。天气也出奇的平静,太阳稳步走到西边,天空不见一片云,无边的红晕陪伴它落下。

夜晚,起了风,而且越刮越大,风沙不但遮住星星,连白天的太阳也隐藏起来。到午后,狂风更大,高粱粒大的沙石漫天飞舞,小树怕连根拔走,委屈地伏在地上。贾明存和胡丽花躲在堤下背风的窝棚里,吃着胡丽花事先预备好的干粮。胡丽花不敢走出窝棚,迷眼的风沙会打破她娇嫩的脸。

西南风吹了三天,把乱坟岗子周围的土地剥了一层皮。它刚歇口气,西北风又发起淫威,卷起的沙石比西南风还要大,干枯的树干被刮断,路上的土块儿被吹走。

大风持续半个多月,终于没了力气,天空变得晴朗,一切都恢复正常。低洼的芦苇塘里,堆起一个大土岗子,旁边的土地也盖上浮土。贾明存惊喜若狂,在岗子上又蹦又跳,像孩子一样呼喊:“我有房座子了,我也要有房子!有老婆了,我有家了!”

贾明存按胡丽花的吩咐,到村里求来好多帮工,又从刘财主的荒地里买来木头,盖起三间土房,贾明存夫妇从此在这个新堆起的东南岗子上过起了日子。当年垫房座子靠得是狂风,后来贾家又把房座子加高,旁边的大坑是贾家几次挖成的。

日子过得和顺,一年后生下一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三个孩子长大成人,胡丽花还和以前一样年轻。她向已经拔顶的丈夫提出请求,要回胡家窝棚看一看乡亲。贾明存提出和她一起去,胡丽花不同意,为了有个照应,贾明存让两个女儿和她一起走,也被拒绝。胡丽花简单地打个包裹,在清晨离开家。

几个月过去,胡丽花没回来,过了一年,胡丽花仍然未归。贾明存把家里事务全部交给儿子,自己出去寻找。人们告诉他,胡家窝棚离这很远,贾明存就奔很远的地方走。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多少路,他找到那个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一打听,村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贾明存非常沮丧,低着头回到家里,挖地三尺,把当年埋下的孝衣取出,原来是一张白色的狐狸皮。真相大白,贾明存又不好和儿女们说清原委,只好把它埋回原处。

他认为永远年轻的妻子不会回来了,便担起父母的双重重任,认真打理家里事情。先给儿子娶上媳妇,又把两个闺女嫁出。大闺女嫁了平常人家,二闺女的婆家很有钱。

贾明存进入古稀之年,胡丽花突然归来。贾明存不计前嫌,仍然和久别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可好景不长,贾明存痨病复发,撒手人寰。胡丽花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常有女儿外孙女前来照看。

一年春节,两个闺女同时来住娘家,各带一个小女儿,这是胡丽花最喜欢的两个外孙女。两个孩子长得俊俏,黑长的睫毛下都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这一天,两个孩子争着给姥姥梳头,二闺女的女儿于慧莲发现了秘密。她对小表姐孟慧英说:“你来摸摸,姥姥的头芯子是软的,上面都是短白发。”孩子的一句真实话,给了胡丽花致命的打击。第二天,她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脸上的皱纹明显加深,眼睛无神,一付老态。她把儿子、闺女叫到跟前,让他们把孝衣取出来。儿女们弄不清咋回事,只好按她的指点去挖。

曾经被贾明存挖出的白色狐狸皮,现在仍然是一件崭新的孝衣。胡丽花把它包好,让三个儿女站到跟前,她说:“我的阳寿到了,马上就要归天,有些事必须嘱咐你们。”

她对儿子说:“老娘没给你留下多少家业,眼下的土地混个吃喝还不成问题。你只有一个儿子,千万别给他留下太多家产,钱多了就是害他。人活着不能太贪,也不必拼死拼活地积攒财富。健康是福,身体是本钱。我孙子长得壮实,日后必定人丁兴旺。”

胡丽花对大闺女说:“你嫁了平常人家,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茅草房,夫妻恩爱,也算是幸福生活。”她拉过外孙女孟慧英,很悲怆地说:“这孩子开朗活泼,性格外向,又天生丽质,摸样俊俏,未来必有坎坷。人的一生就是在磨难中度过,什么路都要走下去,莫贪富贵,只求平安。只是世间诸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向往好事,往往适得其反,怎奈是:

鲜花开时噩运起,

落花流水不一村,

挨过疾风暴雨后,

夕阳斜照泣悲魂。”

胡丽花嘱咐二闺女:“嫁到有钱人家,不是幸事。你美貌过人,温柔体贴,却得不到男人宠爱。家值万贯,只不过一日三餐。自古道,富不过三,你这代定要钱财散尽,一贫如洗。如果自动放弃财产,也能得到清净自由,只可惜天下人各个守财如守命,你家也不例外,只怕是落个财尽人亡,才算作罢。”她拉着外孙女于慧莲的手不松开,眼里滴下混浊的泪,低声念诵:

“生在富贵之家,

饱受贫寒之苦,

刚有出头之日,

难享平安之福。”

胡丽花长叹:“唉!人随天命,顺其自然吧!”

她松开外孙女的小手,泪流成行。凝视荒凉的野外,不禁诵出:

“适时生在乱世间,

如花似玉无人怜,

本想找个藏身处,

哪知前面是黄泉。”

胡丽花提了包裹往外走,儿女们急忙阻拦,被他拨开。两个外孙女紧跟着,胡丽花把她俩拉到一起,想抱起,愈发衰老的胡丽花显得力不从心。她哭着回头看了看亲人,又诵出:

“物生世间本不全,

善良罪恶总相连,

杏花凋落桃花盛,

离别之时哭团圆。”

胡丽花扭头走,又诵:

“本是刘屯生,

根系小南营,

香花谢后蜂蝶散,

樱花莲花不相逢。”

贾家子孙虽不贫穷,还没达到欣赏花草的条件,也不具备这种雅兴。他们都不愿失去母亲,没人揣摩母亲话中的含义。悲痛中,三个子女共同召唤:“妈妈,您不能走,不能走啊!”

胡丽花大声说:“不许拦我,必须让我走。天命难违,只有顺从。你们想我,就在家谱前呼唤,如果我能听到,会来保护你们。但是,以后环境险恶,斗争残酷,只怕我也没有办法。希望记住我的话,各自保重。”

胡丽花在前面走,儿孙们在后面跟着,到了小南河,他只让儿子一个人跟过去。

过了小南河,在堤上就看见小南营了,那里就是胡丽花和贾明存当年相遇的地方。胡丽花停下脚步,在儿子耳边说了一些话。她儿子先是惊讶,后来连连点头。究竟说了什么,后人无从知晓,只知道她和儿子分别时说的话:“你也不要往前送,等我没了踪影,你再靠前,我在哪里消失,你就在哪里造坟。”

胡丽花走进柳树丛中,不一会儿,从柳丛中窜出一只白色狐狸,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儿子奔向树丛,不见胡丽花,只有包孝衣的包裹皮平摊在地上。他回家取来锹和镐,破冰刨土,把胡丽花丢下的包裹皮埋在原处。

说也奇怪,贾家遇到难事,到坟下磕个头,然后在家谱前跪地相求,总能得到一些帮助,贾家的小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一些年过后,胡丽花的儿子过世,孙子贾铁石当家。

贾铁石牢记奶奶的教诲,没把金钱看得太重,遇到丰年有余时,他还周济穷人。他也雇过工,但他比别的东家对雇工好,让伙计和他吃一样的饭菜。伙计吃得好,干活卖力气,粮食收得多,他家有几年很富足。兵荒马乱之年,刘屯又连遭水灾,贾铁石的日子艰难起来。为了糊口,他不得不把芦苇塘开垦的涝洼地卖给了刘宏达和刘占山、乔贵几户人家,又弃掉房子搬到小南营。有人说,是他父亲临死时密授他此时卖地。也有人说,他奶奶托梦让他搬走。还有人认为,贾铁石做了一些善事,应该善有善报。事实上,他卖地搬家恰到好处,因土地少了一部分,被定为和贫雇农一样待遇的下中农。

贾铁石在奶奶的坟墓旁修座小庙,里面供奉狐仙奶奶的牌位,逢年过节都会送上香火。修建小南营水库,贾铁石搬回刘屯,没住东南岗子,他在老黑的房西盖了三间土房。

贾铁石三代单传,他这辈儿生了两个小子,体格都非常健壮,头脑聪明,长得也讨人喜欢。老大贾孝忠今年要考中学,估计差不多。老二贾孝义念四年级,是班里的尖子生。

胡丽花的小闺女家业旺盛,非常富有。她丈夫专横暴戾,残酷剥削农民,欺压百姓。对自己美丽的妻子不是倍加呵护,而是在外寻花问柳,并从胭巷中领出一妾。解放时,他不舍钱财,没有逃命,落得尸首分离,其妾也随别人而去。胡丽花的小闺女为人和气,贫农团没有过于折磨她,给了一条生路。土地、房屋都被贫雇农分掉,连家中细软也被洗劫一空。

于慧莲在土改前和哥哥姐姐逃出家乡,她母亲把积存下来的首饰和私房钱全部分给了三个孩子,嘱咐他们隐姓埋名,走得越远越好。

兄妹离开家乡后,摸着方向往南走。当时正是国共两军激战,到处都是逃难的灾民和溃退的士兵,常有年轻人被流窜的残匪卷走。一场拉锯战过后,于慧莲兄妹被冲散。失去了哥哥姐姐,还未成年的于慧莲抹着眼泪往回走,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上停下来。她不敢回家,想在小镇上做个零工,挣钱糊口。

小镇上的人可怜于慧莲孤苦伶仃,便有人把她介绍给马向勇。马向勇以贩马为生,手头不紧,无路可走的于慧莲只好委身于他,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马金玲刚满月,于慧莲回一趟老家。

母亲不在人世,哥哥没有音信,打听到姐姐于慧贤也曾回来过,后来就没了踪影。见不到亲人,于慧莲忍着泪回到那个小镇上。

孟慧英的家庭在土改时定为中农,土地没分,仍然住着自己的房子。如果没有意外,她很可能安稳地度过平淡的人生,然而,时代给她带来机遇。

省城来招护理工,条件是女性,年龄不能超过二十岁,要求出身好,政治必须可靠。孟慧英十八岁,如花年华,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家是中农,政治上的地位不如贫雇农,好在她的容貌替代不足,被工作人员破格录取,让她成为一名吃供应粮的护理工。

到省城以后,孟慧英并没参加护理工作,而是和那些幸运的女孩子一样,先经过三个月的培训。

在培训班,年轻的男教师每天都在提高她们的政治觉悟,指导她们以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为重,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奋斗终生。在学习中,孟慧英听到了很多革命先烈的动人故事,知道他们为民族、为国家献出宝贵的生命。而我们活着的人,就要继承先烈的革命遗志,发扬先烈的革命精神,把一切献给无产阶级,包括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孟慧英弄不明白,护理培训班为什么不讲护理知识?当她面对一位失去右腿的中年人,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她:“这是位革命功臣,需要全方位护理和照顾,你要负起革命责任心,努力完成这项革命工作。在实际护理中,你们吃饭在一起,也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如果政治思想达到革命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程度上,组织给你们办结婚证。”

多亏孟慧英三个月的政治学习,不然,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孟慧英自己对自己说:“瘸子就瘸子吧,照顾他也是革命工作,他为革命献出腿,我为革命献青春。”

孟慧英的丈夫叫石岩,是个很赤诚的硬汉子,这让孟慧英感到护理工作的光荣,也感到一种依靠。孟慧英全心全意地照顾石岩,石岩用真情回报她,给了她无限的关爱。

就在孟慧英这朵鲜花灿烂盛开的时候,一次伟大的革命运动让她彻底凋零。

由于石岩和某个反党集团有牵连,无产阶级政权取消他革命功臣的待遇,把他转入地主资产阶级的另册。还是那位工作人员,换了一副面孔做孟慧英的思想工作:“石岩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伟大领袖**,反对**思想,反对**的革命路线,是个老牌反革命,他不但欺骗组织,也欺骗了你。你是受过革命教育的年轻人,一定要认清是非,划清界限,立刻和他一刀两断,还要检举他的反革命言行,让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几年的恩爱生活,孟慧英很难舍弃石岩,她抱着幼子偷着到监狱看望。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忍不住哭,撒泪向妻子和不懂事的儿子倾诉:“是党把我领上革命道路,我不反党,我不是反革命!我是骑兵,没有文化,不懂现在这么多的大道理,只知道马倒了我不能倒,我的腿是和小日本肉搏时砍断的!”

孟慧英安慰他:“好好改造吧,总有一天会给你自由。虽然你是反革命,我和儿子也要等你。”

石岩用大手拍在自己的脸上,抓掉泪水甩向铁窗,突然立目相对:“我不要你说的自由,你也不要等我,监狱就是我的家!离开我吧,我不会认你,也没有儿子,你把他带走,不要说他有个反革命的爹!”见孟慧英不舍离开,他挥着拳头吼:“你们滚吧!你滚!滚!”石岩好像是吼不动了,声音有气无力:“以后不许带他来这个地方,也不要姓我的姓了!”

孟慧英仍然不想离开,用手抓着铁窗,把儿子贴在上面,希望丈夫能把手伸过来。

石岩背过身,拄着双拐离开,一条腿把脚镣拖得“哗哗”作响。

孟慧英不理解丈夫的心情,觉得这几年的生活是一场儿戏,尽管看到丈夫回头时泪水横流,她的心仍感到无比悲凉。

悲痛欲绝孟慧英,失去荣军家属的光荣和骄傲,被赶出干部家属大院儿,又没有正式工作,吃饭和住宿都成了难题。曾经做他思想工作的那位工作人员主动帮助她,借一间漏雨的偏厦让她娘俩暂住,又让她吃了几顿饱饭后,把她残暴污辱。

受了伤害的孟慧英回到娘家,娘家村里实行合作化,分的粮食不够吃,逼得她只好改嫁,儿子留给母亲看养。

娶她的人家成份好,人也不错,并且看中她的姿色。可是婚后不久,男人知道了她的经历,立刻变了脸,暴跳如雷地说:“我家祖辈儿都是根本人,要找的是黄花闺女,要你这个反革命扔掉的破烂儿,我丢不起脸!”>

孟慧英含泪离开,回到娘家吃起母亲从大食堂带回的残汤剩饭。三年困难时期,她不得以嫁到贺家窝棚。男人大她二十岁,没有挑剔她的过去,并且省下粮食让给她的儿子吃,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吃上稀饭的孟慧英,放不下狱中的石岩,而身边这个干巴小老头儿,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好分手,而立之年的孟慧英过起了独身生活。

后来有人把她介绍给刘屯的会计刘仁,刘仁同意娶她。

孟慧英花两毛钱雇羊羔子背过河,已经做好和刘仁过日子的打算。

第三十四节

吴有金从大队开会回来,进家就发牢骚:“这兰书记想起啥就是啥,刚刚把种子埋在地里,他就要掀起夏锄**,还要让各小队比赛。 就那几垅麦子需要铲,一撒欢就锄完了,也不知有啥比的。村里尽些乱事,老逛的房子还没盖成,各家的抹房土也没送完。唉,一挂锄就到雨季,现抹房子还赶趟吗?家家漏房子,落埋怨的还是我。”

王淑芬坐在炕里给吴有金补裤子,心里乱,针总是扎手,她把扎出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吮。

吴有金没好气地问:“丫头呢?”

王淑芬瞅他一眼,没吭声,又继续做手中的活计。

吴有金提高嗓门儿:“我问你,小兰干啥去了?”

王淑芬仍然低着头做活,针又扎了手指。

吴有金着了急,把烟袋锅敲在顶梁柱上,用焦躁的语气问王淑芬:“你哑巴了,还能不能说话?”

王淑芬抬起头,看着吴有金说:“我说话有啥用,这个家你说咋地就咋地。小兰是个大活人,还不兴出去见见风。”

吴有金急得跺着脚说:“你呀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自己的闺女都看不住。”王淑芬瞥一眼吴有金,吴有金没注意到,他拽过烟笸箩,大声对王淑芬说:“你让她出去,准得找刘强。他俩钻草垛的事,全大队都知道,我这老脸都丢尽了。你快下炕,把她找回来!”

王淑芬没动身,坐在炕上说:“我看咱孩子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哪个人不怕烂嘴丫子就让他去说,你也用不着怕丢脸。”

吴有金把装了半烟袋锅的蛤蟆烟磕在炕沿上,瞪着眼睛看老婆:“还说没干丢人事,连兰书记都知道了,他在我面前说了很多风凉话。”

王淑芬问:“兰正都说了啥?”

“说啥?你听着!他说小青年自己搞对象,什么都难免。还提到刘辉,刘辉说的话更让人受不了。”

“刘辉怎么说小兰?”

吴有金沉着脸说:“那个王八犊子说咱小兰是破烂儿,倒找二百元钱都不干。”

“放狗屁!”王淑芬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火,说话的声音也从来没有这样高:“刘辉是个啥东西,还不如一条癞皮狗,咱小兰就是当家姑佬,也不能嫁给他!”她见丈夫低着头装烟,又大声嘟囔:“别寻思兰正人模狗样的,他占着书记的位置,说话从来没算过数。答应得挺好,到现在也没给小兰在大队安排个角色。要是周云不调走,早该重用咱小兰了。不说别的,就凭喝墨水,全大队也没几个比咱小兰喝得多。”

吴有金点着烟,只抽了一口,就把烟袋扔到炕上,他说:“一天总磨叽那些不着边的话,咱和人家无亲无故,说安排就安排?灾荒年,大队倒有个空缺,你闺女当盲流了,到现在,她也没说清楚去了哪。”

王淑芬反驳丈夫:“小兰不是告诉你了吗,去得都是大地方,火车不停地跑都得好几天,你知道是天南还是天北?你是当爹的,闺女的事,别问那么细。”

吴有金瞪了老婆一眼。

王淑芬把手中补好的裤子折起来,放在被摞上,起身下地,斜了丈夫一眼,她说:“告诉你吧,咱小兰去了刘仁家,帮孟慧英做针线活。”王淑芬用瓢舀了米,边淘米边叨咕:“刘仁这媳妇算是找对了,人漂亮,也挺随和,还有见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能和咱小兰处到一块儿。只要孟慧英在家,小兰不会往别处跑。你不信,自己去看。天不早了,我得做饭,这爷几个,平时不着家,到饭时,没有一个不回来。”

王淑芬到街上去抱柴禾,恰巧孟慧英也准备做晚饭。王淑芬不放心闺女,小声问:“她刘嫂,小兰还在你家么?”孟慧英笑笑说:“放心吧婶儿,小兰在我家,帮我干了一天针线活。”她又说:“婶儿,你可有个好闺女,心灵手巧,干啥像啥,又聪明又听话。她怕惹吴大叔生气,只呆在我家,哪也不去。”

王淑芬长长地“唉”了一声:“作孽呀!一个大活人,整天关在家里,这不毁了吗?”

孟慧英看着满面愁容的王淑芬,嘴唇动了动,把嘴边上的话咽下去,目送王淑芬进了屋,自己也抱着柴禾进了院。

王淑芬把秫米下到锅里,灶里点着火。不一会,锅里的水开始沸腾,她的心也开始翻滚。王淑芬站起身,看着抽闷烟的丈夫,憋了很久的话要吐出来。她说:“你也别自己闷气,有些话我也得说说了。我问你,小兰总是圈在家里,啥时是个头?”

王淑芬本以为会激怒丈夫,没想到吴有金显得很冷静,他不停地吮吸烟嘴儿,屋里烟云缭绕。

吴有金也为吴小兰的婚事发愁,在心里嘀咕:“都说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是对头,可是嫁不出去呀!求了不少媒人,相亲的也来了几个,没有一个可她的心,她的心让刘强抓走了!现在村里说啥的都有,有些话非常难听。的确,是不能总让她呆在家里,越这样闲话越多。让她到队里劳动,帮家里挣工分儿不说,她的心情也会轻松一些。”想到这,吴有金无奈地摇摇头:“让她到队里干活也是愁事。钻草垛的事家喻户晓,嘴欠的人太多,鼓捣事儿的人也不少,听到闲话,我这老脸都发热,一个大姑娘能受得了吗?”吴有金又装了一袋烟,没点着,握在手里,两眼直愣愣地往外看。外面是空旷的南甸子,牛群和猪群都在回村,夕阳已经接触地平线,最后一缕霞光照在大柳树上,那里的大草垛已经不存在,而吴有金被刺痛的心仿佛离不开那里,他骂一句:“王八崽子”,又用手指抠掉烟袋锅里刚刚装满的蛤蟆烟,在心里骂刘强:“如果你不去钻草垛,我家小兰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吴有金也不会顶着这么大的黑锅盖。你个王八崽子,可把我害苦了!”吴有金认为钻草垛完全是刘强的过错,而他的女儿是受害者。

王淑芬见丈夫不吭声,她大胆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看咱小兰也是铁了心,她愿意跟刘强就随她便吧,享福遭罪她自己撑着。”

吴有金把烟袋放在炕沿上,两眼直直地盯住王淑芬。煮饭的锅冒圆气,王淑芬还在往灶里加柴。她又说:“如果咱小兰嫁了刘强,钻草垛的事就会慢慢平息,现在又兴自由恋爱,小兰的事也不算丢人了。”

吴有金从炕沿上捡起烟袋,慢慢地装了一袋烟,跟王淑芬要火。王淑芬从灶坑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柴棍儿递过去,吴有金点着烟,吸了一口,对老婆说:“你说的话也有点道理,是不能让小兰老呆在家里。那个刘强嘛,我总是拐不过弯。我不是听别人的话,他刘强的成份终归是上中农,和贫雇农不一样。没有四类那么悬殊,也得差几个等级。他把咱小兰领到大草垛里,搁伪满时期叫欺负主子,和犯上差不多。去人找了,他就乖乖地回来呗,犯到了,就该擎受专政,这乱子还能小一点儿。他可好,把马向前摔在雪地里,还吓唬马荣,又差一点儿把咱殿发踢坏。你说说,认了这么个姑爷子,别人不把咱欺负倒,他也得把咱家平喽?”

王淑芬常年做家务,接触社会少,只知道四类是阶级敌人,等级观念不是很重。现在,她察觉出吴有金的情绪有些松动,急忙对丈夫解释:“钻草垛的事,咱也不能光赖人家刘强,咱小兰也是自己愿意。明里暗里好了有些年了,家里老这么拦着,她俩没地方说话,逼得走这条路。刘强把马向前摔到雪地里,年轻人交手难免分个输赢,谈不上犯上欺负主子。人家马向前并没说什么,给老逛张罗盖房子,两人合作得挺好,搞栽树造林,马向前还支持刘强呢,也没见什么分歧。刘强踢咱殿发,那是误伤,别人你不信,咱自己闺女还能骗咱?”

吴有金“哼”了一声,然后说:“你总是相信你那个闺女,她向着谁?她是替刘强说话。殿发告诉我,要不是他躲得快,那一脚准踢到致命处,踢到屁股上了,还歇了三天。”

“那就是殿发瞎掰了,殿发根本就没想到躲,咱小兰扑到刘强身上,刘强知道误踢了殿发,他才没动手。”

饭已经快煮熟,米香气味儿弥漫全屋。王淑芬把饭桌放在炕上,没捡碗,坐在桌旁叹气。

吴有金埋怨她:“你这个人,要不当甩手的,家里外头当老好人。要不就唉声叹气,净整那些没用的。我也不喜得管了,小兰爱跟谁就跟谁吧!”

王淑芬抬头看着吴有金,这个不多事的女人,常常用眼睛向丈夫传递自己的意见。

吴有金说:“上边也是讲,让我们学习辩证法,把一个东西分成两个看,说四类的子女也可以教育好,还树起儿子斗争老子的典型,名声还不错,是什么反戈一击。也有的中农、上中农子女当上了先进。这刘强也有一些优点,兰书记也挺看重他,今年植树建林带,兰正让他领着三个小队的青年,经过奋战,一条条林带建成了,要说这小子也真可以。兰正说今年没精力了,明年还打算让他负责在咱刘屯盖学校。唉!要是刘强出身在咱这样的家庭该多好,咱小兰嫁给他也能幸福。”

听说要在刘屯盖学校,王淑芬的眼睛亮了很多,对丈夫说:“盖学校是个好事,你这当队长的可要支持。我有个想法,估计能行得通。咱刘屯没几个念大书的,建了学校,你豁出老脸跟兰正说说,让咱小兰教书,他的学也算没白念。”

吴有金说:“兰正话里话外也有这个意思,可学校得明年建,八下没一撇,谁知到那时又有啥变化?我看先这样,等夏锄一开始,就让小兰到队里干活吧!你和殿发留点儿心,别让她和刘强在一起掺和就行了,千万别再出丢人现眼的事。”

王淑芬看了丈夫一眼,忧心忡忡地说:“你不让掺和就不掺和?两个大活人,谁能看得住?再说,这感情方面的事,不好管呢。”

吴有金低下头,用手抹擦掉在炕席上的烟灰。

王淑芬加重了语气:“依我看,咱大人也别管了,也许咱小兰就是这个命,爱咋地就咋地吧!”

吴有金重新装满烟袋,蹲到灶坑用炭火点着,身子挪到炕沿上,慢慢地吸着烟,呼出的烟雾很均匀,显得很无奈地说:“就依你的话吧!”

房门被推开,吴殿才先进了屋,接着进来吴殿发。王淑芬大声数落:“就是吃饭准时,一个也不落。”

吴有金用目光把屋里扫一遍,吴小兰没回来。

吴小兰还在刘仁家。

孟慧英手脚麻利,做饭快,不长时间,一盆秫米稀饭和一碗萝卜咸菜摆上饭桌。吴小兰要回家,被孟慧英拉住,对她说:“你爹总不让你出屋,有这个机会,多呆一会儿,在这和我们一起吃饭。”吴小兰连说“不”,孟慧英舍不得让她走,便说:“你家吃饭晚,回去也是坐着,再坐一会儿,吃完饭我送你回去,省得你爹疑神疑鬼。”

吴小兰坐在炕边帮孟慧英缝鞋帮,孟慧英和刘仁坐在炕桌上喝秫米粥。刚撂筷,马向勇推门进来。吴小兰急着要走,孟慧英匆忙捡了碗,送吴小兰回了家。

以前,马向勇是刘仁家的常客,刘仁娶了孟慧英,马向勇来得更勤。他用猥辞挑逗孟慧英,还用色迷迷的目光在孟慧英身上扫来扫去。孟慧英极为反感,刘仁也有了几分醋意。马向勇看出这些,但他装做不在乎,依然有事没事地往这里钻。

不知是长得相似还是其他原因,孟慧英的出现,马向勇看到已故妻子的影子。虽然孟慧英和于慧莲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但长长的眼睫毛和从睫毛下流露出的神情却有着共同之处。孟慧英韶光未退,又添成熟,让马向勇阵阵心热。

马向勇常常在噩梦中见到温柔贤惠的于慧莲,一种沉重的负罪感让灵魂在泯灭中挣扎。惊醒后面对现实,他的灵魂又和罪恶搅在一起。马向勇把光明涂成黑暗,把邪恶当成法宝,把夫妻间的感情看成是两性间的交易,相互的付出是强占和屈从。他把人畜相提并论,把女性的善良看成是母畜的软弱。他觉得他是强势中的智者,稍加手段,什么样的男人都要蒙受冤屈,什么样的女人都难逃他的手心。在他眼中,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友爱也没有亲情,只有互相利用和残酷斗争。他用打击和伤害别人换得自己的利益,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无辜者遭难。

孟慧英不喜见马向勇,躲着他。刘仁则不然,看到马向勇淫邪的目光落在老婆身上,他的心酸得发痛,但为了吃上饱饭睡上暖炕,又不得不和马文叔侄在一起掺和。他讨厌马向勇,又愿意马向勇来他家串门儿。

马向勇刚在刘仁家坐下,马荣闯进来,进门就嚷:“妈啦巴!何大壮比拨浪头还难斗,敢他妈欺负我家向伟!我他妈地没逮着他,算他便宜,让我逮着,妈啦巴,把腿给他撅折!”

靠在柜子上的马向勇听到马荣和何荣普产生冲突,心里暗乐。他把马荣让到炕梢坐下后,崩着一脸赘肉大声问:“老叔,拨浪头又怎么得罪你了?”

马荣怒气未消,粗声说:“我在乱坟岗子西北开了一块小荒,往北还有一点儿地,没等我匀出空,让肖艳华领着她家英子给开了,种上了苞米。妈啦巴,荒地那么多,她凭什么看中这块地?我让向伟给她刨了,没想到何大壮把向伟打了一顿。这何大壮越长越刺儿头,早晚是祸害!”

马向勇在地上活动瘸腿,晃着身子说:“这刘屯敢支毛的不止何荣普一家,好多家都阳棒了。我看咱们还得利用无产阶级专政的武器,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坚决把他们的反动气焰打下去!何大壮打向伟的事不能算完。”

马荣“呼”地站起,瞪着眼睛说:“算完?没有那样的便宜事!妈啦巴,跑了何大壮跑不了何荣普,不把肖艳华开出的那块地赔给我,明天就开会教训他。”

刘仁家门外有了脚步声,是马文。吴有金让他来刘仁家,是商量夏锄的事情,大队逼得紧,得研究出个对策。

王召弟死后,马文去吴有金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他和肖艳华通奸,王淑芬疏远他。

王淑芬认为,如果不发生伙房里的事,王召弟能熬过那段艰难的日子。王淑芬常常梦见妹妹,妹妹哭着向他抱屈。王淑芬怨恨肖艳华,明里暗里叫她“养汉老婆”,也骂何荣普是王八头。她也怨恨马文,考虑到马文是她的妹夫,只能用不搭理的方式对待他。但是,王淑芬对待马文的态度并没影响到吴有金,吴有金除对马文产生一些轻视外,仍然让这个一担挑掺和队里、家里的事。

马文进了屋,见马荣生着气,他问:“又是谁惹你了?气呼呼的。”

马荣只顾生气没说话。

马文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不是你这臭脾气,民兵连长就让你当了,这可好,还是出不了小队。”

马荣看着站在墙角的三哥,他吐出满肚子怨气:“肖艳华那个骚婊子,到哪开小荒不行?妈啦巴,偏得拱我的地头子。”

骂肖艳华是骚婊子,让马文一阵脸红。屋里变得沉闷,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话。

吴有金来到刘仁家,问刘仁:“小兰在你家呆了一天?”

刘仁点点头,把挂在墙上的煤油灯点着。

因马荣骂肖艳华是婊子,马文心里不痛快,他从刘仁的烟笸箩里抓出一把烟,用报纸卷起,点着,抽了一口,吐出一股浓烟。听到吴有金问吴小兰的事,他借机岔开话题,生着气说:“不是我这当姨父的说话难听,咱小兰可让刘强害得不浅,现在啥名声了?依我看,找一个不知底细的嫁出去,先净了这份心。也别管她愿意不愿意,推出门就完事,何苦天天看着她。”

; 马文的话让吴有金心里发痛,脸色变得很难看。马向勇弯下腰,把吴有金让到炕里。

马荣说:“妈啦巴,这几年把人都饿傻了,连他妈运动都忘了搞。再有运动,我第一个抓的就是刘强,先上台打他几棒子,看他还威风不!何大壮小崽子也得打,不然这小子长大就得翻天。”

吴有金白了马荣一眼,心想:“狐假虎威,尽说些废话,一动真格的就没尿。”

马向勇看着吴有金的表情变化,脸上浮出难以察觉的奸笑。

自从吴小兰钻草垛被人逮住后,马向勇经常这样笑。他揣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背后恶狠狠地说:“你吴小兰自以为了不起,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喜得搭理我,你是鲜花咋的?你和刘强钻草垛,我知道你没干啥,但我偏说你干了损事,咳,真就有人信。就算你是带刺的鲜花,花被摧残了,看你还有多少刺?

从常理看,马向勇打吴小兰的主意纯属无稽之谈。试想一下,一个是阴险毒辣的中年瘸子,一个是善良美丽的纯情少女,要使他们粘合到一起,除非权利和金钱,这两点,马向勇都不具备。但是,邪恶的人自有他的思维方式。在马向勇心目中,一对自愿相爱的恋人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悖道德和法理,社会不容,时代不容。他认为,现实社会的特殊性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性,而这种必然的特殊,会使很大一部分人被踩在脚下。他一只脚踩着挣扎的无辜者,一只脚登上高人一等的位置。站在这个位置上,只要把权势打点好,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伸出手就可以抓到美丽的天鹅。他不相信黄鼠狼还需要给小鸡拜年,觉得黄鼠狼抓到小鸡不但容易而且天经地义。马向勇试图接近吴小兰,当看到吴小兰送给他鄙夷的目光时,邪恶的灵魂根本不可能觉醒,相反,更大地刺激了他的贪婪和怨恨。马向勇在心里诅咒:“别臭美,你就要成为残花败柳,一辈子也嫁不出去,想男人你就当野鸡。”

今天,马向勇察觉到吴有金的心情很复杂,他离开靠着的柜子,在地上晃了几步,对吴有金说:“我三叔提出把小兰嫁出去,这个办法行得通。我有这个想法,如果刘辉不嫌弃咱小兰,就和那小子说一说。”

马向勇想用这样的话激怒马文和马荣,然后把怒火烧到刘强头上,给吴有金施压,使吴小兰永远也不能和刘强走到一起。

不出马向勇所料,马文跳起来反对,他用手敲着刘仁家的柜子说:“什么?嫁给刘辉?你怎么想的,让那小子做美梦吧!”马文把烟尾巴吐到地上,又说:“想到我二哥被绑,回忆起刘辉当时的凶相,我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马荣非常愤怒:“妈啦巴,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嫁给谁也不能嫁给刘辉,刘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刘仁撩起眼皮看一眼马荣,知道马荣不是骂他,便阐述了他的看法:“刘辉是抓过马向前他爹,那是上指下派的事,让谁干谁得干。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必总是计较。不管怎说,刘辉是公社干部,有前途,他和吴大叔作了亲戚,吴小兰有福享,吴大叔也有了靠山。”

马文大声说:“屁靠山!我早打听过了,刘辉根本不是正式干部,说好听的,也就是以工代干的屁货。公社用他,他就混口饭吃,公社不用他,也得回村耪大地。”

马向勇见时机已到,便加大摇晃的幅度,边晃边说:“刘辉再差也比刘强强吧?不管怎么说,有个好成份,也是我们无产阶级阵营里的人。他可以斗争别人,没人敢斗争他。刘强就不同,别看他今天挺欢实,说不定哪天被人斗蔫。”

马荣挨着马向勇站在木柜旁,听了马向勇的话,把马向勇推坐在炕沿上。他怒气未减,先骂刘辉是“带犊子”,又挥着手说:“咱小兰是村里一流的好姑娘,谁也比不了。妈啦巴,贫下中农的小伙子那么多,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毫毛,偏偏让一个地主崽子把便宜占了,癞蛤蟆真的吃了天鹅肉。妈啦巴,尝着鲜就得了呗,还他妈咬着不松口,弄得咱小兰魂魂癫癫的,还得让吴大哥看在家里,真他妈骑在头上拉屎,太凶人了!”

听了马荣的话,坐在炕里的吴有金心口发堵,他低着头,两手哆嗦,想抽烟,把烟笸箩碰翻,烟袋锅里连一半都没装进去。

吴有金从家里出来时,心里挺轻松,也打算对闺女解除禁锢,连对刘强的看法都有所改变。觉得这小子去掉出身不好外,也有一些可取的地方。暗自叨咕:“说体格吧,长得人高马大,有力气,也踏实,养活老婆孩子没问题。摸样也不错,配得上小兰。”马向勇没发表“高论”前,吴有金在心里说:“当年我吴有金闯关东,不但孤单也被有钱有势的人看做低人一等,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也都挺过来了。刘强的处境比我当年的处境还要差,但这小子更坚强,往前挺一挺,或许能变好,小兰跟他遭不了多少罪。既然他俩往一起拧,那就随她去吧!”然而马荣的一席话,让吴有金又产生动摇,他好不容易把烟袋锅装满,却怎么也点不着。

马文顺着马荣的话往下捋:“也就是现在,搁以前就定他个调戏良家妇女罪,打一顿送到公社,让胡永泉收拾他。戴上手铐,绑上细绳,扒他一层皮送进篱笆子,看他还有没有那个狗胆!现在这些屁事儿,也不知咋整的,会也开得少,斗争也不像以前那样激烈,你看那些不三不四的臭人们,上学的上学,当兵的当兵,弄得人跟人差不多,谁也不服谁了。”

马向勇觉得该亮出自己的观点,又开始在地上踱步,身子一歪一斜,给他的歪理伴着节拍:“刚才我三叔说,运动不如以前多了,这话我不信。没搞运动是暂时的,阶级斗争是长久的,别看现在挺平静,那是大运动的前奏。谁也不整谁了,什么样的人都想当家作主?那是不可能的事。自古以来就分等级,无论哪个朝代,当官的都高高在上。手里掌握生杀大权,让别人和他一样平等,全世界也没有这样的傻子。有句真话在这屋里说,我想不会传出去。就说胡永泉吧,他喊着权利是人民给的,他要用权利为人民服务,还不是一般的服务,而是全心全意。大家信吗?不信也没用,唯一的方式是相互利用。他利用我们打击、欺压一些人达到他的根本利益,我们就用打击、欺压一些人提升我们的政治地位,骑在别人头上总比让别人踩着强。说句难听话,那些被踩着的人,就是现代的奴隶。别看一些人的日子缓上来了,大饼子能对付八分饱,还有的想搞女人,忘了这是谁的天下!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那些人又会站到被斗台上,别说是搞女人了,就是搞到手的老婆也得跟别人睡觉去。哪个姑娘嫁了那些人,哪个姑娘倒霉。”

刘仁帮吴有金点上火,吴有金抽了两口蛤蟆烟。

马向勇在地上摇晃,散布所谓的革命大道理。

吴有金的屁股在炕上蹭,心里阵阵作痛。他反感马向勇装腔作势、阴声怪调的样子,同时,又觉得马向勇的话很接近现实。

马向勇看一眼吴有金,又说:“按理说吴小兰的事是吴大叔自己家的事,咱们说多了讨人嫌,如果吴大叔不介意,我再啰嗦两句。”

满屋子没人吭声,都听马向勇往下讲:“要我说,吴大叔真得拿定主意,坚决看住闺女,决不能让刘强再找到吴小兰。”

见没人搭茬,马向勇依然在地上摇晃,晃得脸上的赘肉牵动出阴笑,又摆出一套看似革命的理论:“大道理不用多说,谁心里都明白,但是厉害关系,我还要讲一讲。刘强在村里是混个人模狗样的,李淑芝也不挨斗了,那个斜愣眼还上了中学,从表面看,刘强家挺顺当,好像缓过来了。大家想一想,一个上中农成份,随时都可以往地主、富农那边靠,靠过去就是阶级敌人。刘宏达有文化,除了当官儿的文化人,有几个能清白?我们都经过反右,这点儿事应该看明白。现在讲上纲上线,搞运动就得往上拉,拉上去就可以要他的命。还有,刘宏达的历史问题也不清楚,有人整他,他就得完蛋。刘强为啥从大山窝水库逃跑?不单是被人误会的事,如果刘强出身像咱们一样,至于逃到大兴安岭吗?吴大叔是个明白人,小兰的事可得认真对待。小兰钻草垛,那只是名声问题,姑娘大了难免冲动,又有色狼勾着,出点事可以理解,时间长了也就冲淡,就是有人笑话,那也不耽误吃饭。如果真的嫁给刘强,那可不是简单的事,那是政治问题,原则问题,也叫立场问题。小兰如果站到另一个阶级阵线,她的政治等级比奴隶还低,她的亲属都得受连累,都得被别人踩在脚下。”

吴有金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呛人的烟雾把他包围。马向勇的话使他改变和老婆确定的方针,更加坚定了把吴小兰和刘强分开的决心。

刘仁觉得屋里黑,把油灯芯拨了拨,借此机会小声说:“我看大队兰书记挺看重刘强,愿意用刘强为集体办事。”

“别瞎说!”屋里所有人都阻止马文,马荣大声吼:“三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这是给自己找病!多亏没外人。妈啦巴,现在哪里都是奸细,说了领导坏话,当天就能传到上头去。”

马向勇解释:“让刘强为集体干点儿事,那是兰书记用的策略。做为无产阶级革命者和带头人,就要有利用各种人的能力,有时连敌人也要利用。兰书记还利用过刘笑言呢,那是大地主的公子哥,利用完了照样打发他回家。现在大家也看见了,刘笑言成天嘟嘟囔囔,说一些不着边的话,疯疯癫癫地到处要饭吃。”

吴有金把烟灰磕在炕下,他从炕上站起,扶着柜下地,用悲哀的口气说:“小兰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挺根本,不是那种花花道道的孩子。没有刘强勾着,她不会干那种傻事。”

马向勇对吴小兰的事不但热心,还提出具体措施:“古人治水有两种办法,一是堵,二是放。实践证明,堵水不如放水。小兰是个大活人,看是看不住的,稍不注意,她还要去找刘强。不如放,放大空间,让她去省城,一方面避开刘强,一方面见见大世面。小兰到城里,小伙子见得多,她就不在乎刘强了。还有,她在城里找对象,又能隐瞒钻草垛的事,两全齐美。吴大叔别嫌我说话难听,钻过草垛的大姑娘,知根知底的人不爱要,咱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这码事,小兰的对象不好找。”

马向勇明知吴小兰没有过格的事,他这样说,是有意贬毁吴小兰的人格和降低吴小兰的身价。他也知道城市人口的限制政策,农家女进城也是盲流,想嫁给有工作的可心小伙,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吴小兰能放低择偶标准吗?她能甘心离开刘强吗?城里呆不下去怎么办?错过青春年华怎么办?这些“怎么办”,马向勇都考虑过,他出的是损招,却装得正经和严肃。觉得吴有金进了他设置的圈套,这个阴险的瘸子在心里乐。

吴有金只为眼前的事挠头,还来不及考虑太远,虽然觉得马向勇的话很刺耳,但是,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他想:“城里有王淑芬的表妹,虽然这几年没啥走动,但地址还在原处,让吴小兰先到那里背背风,再求她表姨给她介绍个对象。”

马文和吴有金想到一块儿,重重地“哼”一声后,大声说:“我看向勇出的主意不错,让小兰去她表姨家,省得天天看着,全家人都不得安宁。”

吴有金说:“我怕她妈不愿意。”

“管那么多干啥?我大姐终归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信我话,这两天就送走。”

刘仁见烟笸箩见了底,急忙去外屋拿烟叶,一只脚跨过门坎,像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正好孟慧英想去贺家窝棚看孩子,那里离车站近,让她和小兰一起走,互相就个伴,遇到野物也省得害怕。”

听说孟慧英要回去看望孩子,马荣很好奇,大声问:“孟慧英有孩子?”

刘仁点点头。

马荣说:“妈啦巴,我觉得不对嘛!那么好看的娘们儿,还能等到这么大才找主?刘仁你得细心点,问个明白。她爷们为啥甩她?是在外面胡扯,还是有历史问题?”

刘仁看看马荣,又看看吴有金,转动眼珠没说话。

马文说:“管那些干啥,一个二配的,能过就过,过不了就散,反正谁也没搭啥。不过嘛,我觉得这媳妇不是整屁事儿的人,就凭把家收拾得挺利落,能好好过日子。”

马荣从刘仁手里接过烟叶,边搓着边说:“我不是说她坏,我怕刘仁养不住她。她还有孩子,妈啦巴,不知她的心放在哪?”

马文说:“那还不好办?把孩子接来不就结了,在哪都是三百六十斤口粮。小孩子吃得省,剩下的还能贴补大人,还省得孟慧英往回跑。”

刘仁不想这样做,他说:“孟慧英那个儿子挺大了,住在姥姥家,我怕接来不好相处。说句心里话,我一个人过惯了,对别人的孩子不好接纳。”

马文问:“孩子为啥不跟他爹一起过?”

刘仁说:“他爹蹲了大狱,犯得是反革命罪。”

屋里变得寂静,谁也不知说什么好。煤油灯的火苗往回缩,摇曳的微光探视着吴有金烟袋锅里蹦出的火星。马向勇把有关吴小兰的话都讲完,身子也不再摇晃。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要探寻孟慧英的所有信息。见屋里没人再说话,他提醒大家:“孟慧英出去有时辰了。”

吴有金说:“孟慧英去了我家,她和小兰挺投缘,王淑芬也挺喜欢她,她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完,起身想走,马文对他说:“我看光有孟慧英跟着也不保靠,让殿发送她到车站,看着她上车再回来。”

吴有金来刘仁家,本意是筹备夏锄生产的,应付兰正派下来的差事。人们把话题扯到吴小兰身上,就像在他没有愈合的心病上撒把盐,不但痛,更觉得格外沉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马向勇倒是挺高兴,不仅在吴小兰的问题上吴有金采纳了他的意见,还哨听到孟慧英的一些细节,特别是听说孟慧英的前夫蹲了大狱,更是让他兴奋不已。

连马向勇自己也弄不明白,孟慧英是刚嫁到刘屯的外乡女人,为什么会引起他那么大的兴趣。

吴有金家里,孟慧英祝贺吴小兰,她对王淑芬说:“吴大叔好象开窍了,脸不那么阴沉,进我家时显得挺轻松。”他又说:“小青年谈恋爱,天经地义,正大光明的事,谁也没权管,当老人的只能提建议,千万别掺和。我虽然初到刘屯,也看出刘强小伙子挺不错,对小兰差不了。既然两人都愿意,家里就应该成全他们。”

听了孟慧英的话,王淑芬的心情变得更加敞亮,她用做活针去拨灯捻儿,使屋里变得更亮些。王淑芬借助灯光看着女儿欢快的样子,心里一阵发热,因为这种熟悉的表情已经在吴小兰脸上消失了很长时间。

吴小兰放下手中的鞋底儿,从柜下取出一张画。水彩笔画的,八开纸那么大,淡蓝色作底。晴朗的天空中,两只雁奋飞着,如比翼,似相随。小河逶迤,山峦起伏,片片白雪映衬着深绿色的原始深林。

孟慧英问吴小兰:“这是你画的?”

吴小兰点点头。

“这是啥地方?”

吴小兰笑而不答。

孟慧英问:“为啥不画雁群?摆成人的阵势多壮美,两只雁显得孤单。”

吴小兰神情庄重,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没说出来。

孟慧英看着画,笑着说:“下面还有几行字,看我能不能认全?”她念诵:

“我想飞,跟着我所爱的人,为理想远航。暴雨,把我湿透下沉,他挺起不屈的脊梁。狂风,要折断我的翅膀,他敞开胸膛遮挡。风沙迷了我的双眼,他奋飞在我的前方。因为我知道,他比我还要坚强。高飞吧!那里更接近太阳。远飞吧!那里空气凉爽。飞吧,飞吧!我们自由飞翔。”

孟慧英说:“这几行字读起来像诗。”

吴小兰笑笑:“配不上诗,也就算顺口溜,胡乱写上几个字,表达自己的心情。”

孟慧英逗吴小兰:“让刘强看了,一定表扬你,准说娶到一个又漂亮,又贤惠,又有知识的小佳人儿。”

屋里回荡着阵阵欢笑声,连王淑芬也跟着开心。此时,吴有金板着面孔进了屋,欢笑嗄然而止。

吴有金告诉王淑芬:“给丫头准备准备,后天去城里,和孟慧英一起走,让殿发跟着。”

吴小兰哭了一夜,一场大雨过后,踏上去省城的路。

第三十五节

这是最后一场春雨,迎来夏日和无限生机。刘屯小队的春播全部结束,社员们可以自由地安排这段夏锄前的时间。

春雨洗去原野上的污垢,遍地小草探出青青绿芽。满甸子的柳树丛都长出柳树狗子,一股原始的芳香醉人肺腑。

甸子上到处都有妇女和小孩,他们忙着撸柳树狗子。现在,人们撸它并不是为了充饥,而是做猪食。

刘屯家家养猪,初春抓来猪崽,喂到新年,如果能长到一百多斤,便做为年猪杀掉,用肥肉血肠招待亲朋好友。在当地,柳树狗子是最好的猪饲料。

生产队里也养猪,大多是母猪,也有两头公猪陪伴,主要用于产崽,然后把断奶的猪崽分给社员。这些猪主要靠放养,让它们在甸子上找食吃。

放猪人是老逛,把十几头猪赶到泡子边上,他找个高岗处照看。母猪用嘴拱着潮湿的泥土,翻找草根和贝壳。两头公猪站在泥水里,嘴里嚼着白沫,用獠牙向对手示威,目的是争夺猪群的统治权和延续权。

老逛坐在草地上,从裤裆里往外摸虱子,送到嘴里用牙咬。这是他对寄生虫的严厉惩罚,也觉得在荒野里咬虱子是一种享受。

老逛心情好,他就要告别那个阴冷的地窨子。

一个月前,公社的拖拉机来翻地,农机手住在小队里。老逛也在小队住,到晚上,他在油灯下抓虱子。农机手拽过他的破棉裤一看,整个棉裤沾满白花花的虮子,喝足血的虱子爬满裤裆,看得年轻的农机手浑身发麻,直想呕吐。他们让吴有金把老逛撵回家,老逛说地窨子里积了水,家里没法住。正在吴有金为难之际,前来看望农机手的周云给他解了围,让农机手住在周云自己家,建议吴有金给老逛盖一间土房。

吴有金把这件事交给了马向前,马向前把村里的青年人叫到一起,瞪着眼睛大声说:“嘿、嘿也好,给老逛盖房子是义务工,嘿也别想要工分儿,也不许耍滑藏奸,愿干你就干,不愿干滚远点儿。”他对那些不愿出义务工的青年人说:“嘿、嘿也好,你们等着,你家有事,没人帮你,就是你爹死了,也没人帮你抬。”

马向前这种动员方式很奏效,刘屯的小青年大多数参加了帮老逛盖房子的义务劳动。

马向前把人分成两伙,一伙由他自己领着脱坯,一伙由刘强张罗,先把东南岗子那几棵枯死的柳树砍掉,再到河滩上砍伐能做檩子的木头。

没用几天,老逛的土房建成。

日子好过了,老逛时常到刘吴氏的坟上看看。刘吴氏是填房,没能和丈夫并骨,这倒遂了老逛的心。他偷着到坟上给刘吴氏烧纸,并在坟前静坐,两眼呆呆的,会掉出几颗泪。

刘占山落下成份以后,村里再没人难为老逛,他和刘吴氏的闲话也渐渐平息。特别是刘占伍当兵以后,人们对他又高看一眼,吴有金让他干起了放猪的俏活。

离老逛不远处是生产队的牛群,放牛人是乔瞎子。不过,放牛可不是俏活,二十多头牛把他遛得满甸子跑。这些牛有一部分是耕牛,大部分是农场淘汰下来的黄牛,也有少部分是花牛。花牛都是奶牛犊,因为是公牛,没有生存价值。但这些牛很幸运,被刘屯用草换来,否则一生下就被处死。农场从刘屯拉走很多草,没给钱,就用这些牛顶替。牛群旁还有一匹马,膘肥体壮,鬃毛光滑,它就是“漏风眼”输在刘强手里的那匹枣红马。“漏风眼”说话算数,把它送给了刘屯,也不是白给,换了刘屯四车草。枣红马烈性不改,刘屯的车老板儿都不愿使唤它,吴有金让乔瞎子先牵着,和牛群在一起放养。

草甸子已经返青,栓在树桩上的枣红马低头吃草,用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瞎虻,悠闲自在。

牛群旁还跟着几个孩子,有刘喜和三胖子,还有马向伟,他们跟在牛后面用夹子打鸟。

有一种小鸟羽毛艳丽,尾巴偏长,它们专门跟在牛后面,捡食牛吃过草后暴露出来的草籽,也吃飞落在牛身上的小虫,刘屯人称它跟牛尾子。

刘喜不愿和马向伟一起玩儿,故意借给三胖子两把鸟夹,拉拢他,孤立马向伟。

逃学的事最终暴露,刘喜被哥哥踢了两个腚根脚,交了学杂费又到学校上课。马向勇在人们的劝说下,也同意让马金玲上学。马金玲再也不给刘喜抄试题,刘喜的成绩明显下降。李淑芝原打算等刘屯办小学后让他回本村上学,由于兰正做事总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看来在刘屯办学的事又没了指望。李淑芝另作安排,对刘强说:“小喜子先跟着混吧,等期末考试看,如果能及格,就让他跟着念,不及格就让他蹲级。”

刘喜的班主任仍然是谷长汉,刘喜仍然呆在最后一排淘气。谷老师让马金玲和他坐在一起,这又给刘喜带来方便,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马金玲的答案抄在自己的卷子上,不明白的地方就照猫画虎。谷老师审卷子也不认真,刘喜有时也能混个及格。他带带拉拉地上了一年学,一个拼音字母都没学会。让哥哥踢了一顿之后,再不敢随便逃学,这次在甸子上打鸟,是因为过星期天。

乔瞎子也揣两把夹子,不过,他不打跟牛尾子,嫌这些鸟太小,专打串儿鸡。串儿鸡体大肉肥,有三四两重。这种鸟是捉虫能手,什么样的害虫都不肯放过,因勤劳和帮助人类,放松了对人类的警惕,就容易上人们的圈套,很多串儿鸡成为夹子下的冤魂。乔瞎子成天在甸子上遛,碰到串儿鸡的机会多,这个季节,他哪天都能打到两三只。

有一种鸟不容易打着,它叫白叫天,飞得高,叫声脆,如果几只鸟配合起来叫,就会奏响一个美妙的乐章。

还又一种鸟非常吉祥,叫起来发出“布谷、布谷”的声音,社员们都喜欢听它叫。它叫声越多,收成就越好。可这种鸟非常珍惜自己的声音,当甸子上的人们逐渐多了以后,它就藏起来,把表演的机会让给其它鸟。

通往小南河的土道上,过往行人多了起来,有外地去火车站的过路客,也有刘屯的本村人。现在是小南河的枯水期,过河不用背,又是农闲季节,串亲戚的人不在少数。

刘满堂和刘满丰兄弟俩都背着大行李,准备回纺织厂上班。

政策有了改变,纺织厂又要召回那些响应号召下放到农村的职工,当然,必须是历史清白的。

厂里来人通知刘奇,刘奇说:“满堂回去就回去,我坚决不走。这把老骨头也挤不出二两油,扔在家乡也就算了。”刘奇用新鲜玉米面贴成的大饼子款待厂里的同事,并让他住了下来。晚上,刘满丰哀求厂里人:“我爸说话和钉钉一样,不会改的。你回去和领导说说,能不能让我顶替他回厂?”厂里领导希望有工作经验的刘奇回厂,也知道这个直性子认准的事很难改变,考虑到刘奇的人品和对厂子的贡献,同意让他的小儿子刘满丰接班。刘奇也留恋感情很深的工厂,又坚持叶落要归根的基本原则,留在了农村。

他把两个儿子送到小南河的大堤上,目送儿子过了河。刘奇没从大道往回走,而是顺着河堤去了旧道,他怕因为给老逛盖房子,小青年儿去砍青年林的树。

去车站的还有孙胜才。

孙胜才攒了几个代休日,特意回一趟老家。他回来不是看望父亲孙广斌,而是放不下装在心里的付亚辉。软磨硬泡,让刘强领他去黄岭小学。

付亚辉没看上抖抖飕飕的孙胜才,碍于刘强的面子,没有当面拒绝他。只说现在工作忙,暂时还不能考虑这个事,等工作顺了再说。这明明是打发孙胜才,却让孙胜才心里热乎好几天,他很激动地对刘强说:“还得是文化人,说出话来就是动听,别说是等一段时间,就是一年两年我也等。”

由于心里高兴,孙胜才在家多住了两天,没事干,他就满街串,哪里人多他往哪里钻。当初,孙胜才是让老黑吓唬走的,如今长了出息,他不但不怕老黑,连马文也不放在眼里。就在马文家门口,孙胜才向马向东吹嘘城里人,把马向东贬为“老倒子”。

他从蓝工作服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纸片,在马向东和羊羔子眼前来回晃,让他俩猜是啥东西。马向东说是钱,孙胜才“嘿嘿”笑,他说:“你们这些老倒子,也就认得钱。”说着,加快晃动纸片的速度,让两人无法看清。孙胜才瞅着羊羔子说:“马向东没见过世面,猜一年也白搭,你猜猜这是啥?比钱还有用。”羊羔子说:“我不喜得猜,什么破东西,还能比钱有用?除非是大饼子。”孙胜才笑着说:“羊羔子猜的差不多,再往下猜。”羊羔子瞪了孙胜才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以后少叫我羊羔子,我也有姓有名,你再这么叫,我就喊你稀屎痨。”

孙胜才心想:“这小子早就自称烈属,还自己起个名字,别人不喜得叫,连瞎爬子都不认同,也不知叫什么了?”他装做很吃惊地问:“你妈不是说你爸回来才给你起名吗?你爸爸回来了?”

羊羔子沉着脸说:“回什么回来?都是我妈想他想疯了,我叫刘永烈,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刘永烈?刘永烈,这名字不错。”孙胜才赞扬说:“名字就得当当响,以后我也改个当当响的名。也不知我爸怎么整的,乐意姓孙。以前我还没在意,到城里才知道,比别人小两辈儿。回去我就改姓,把孙字换掉。”孙胜才把纸片放在羊羔子眼前让他看:“看清没,这是啥?”羊羔子不认字,他说:“我认不清啥东西,花花道道的,你不会捡个破东西来唬我们吧?”孙胜才告诉他:“说你们是老倒子吧,你们还不服,这是饭票,有它才能给发糕吃。”孙胜才又拿出一张纸片让马向东看:“这是啥票?”马向东脱口而出:“也是饭票呗,这张比那张大,给的发糕多。”孙胜才哈哈大笑:“真是老倒子进城,啥也不行。这叫豆腐票,用它可以买豆腐。”孙胜才用两手掏衣兜,很谨慎地摸出一张票,在两人面前比划:“这个东西咱村没有一个人见识过,我手里也就这一张,这叫全国粮票,走到哪里都有饭吃。”羊羔子想接到手里看,孙胜才舍不得给,怕落到别人手里弄坏了。羊羔子拿不到到哪都能吃饭的粮票,故意拿话堵:“到哪都有饭吃?我不信,你拿到台湾去试试。”羊羔子的话还真的难为住孙胜才,想了半天儿他才说:“到台湾也好使,只是还得等两天,等我们无产阶级把台湾占领,我就拿它到台湾领发糕。不过吗,还不能急,现在台湾没饭吃,别说吃发糕、大饼子,连狗屎都吃不上。要想吃上台湾的发糕,就得先把台湾打下来,人民当家作主,多种苞米,到那天,又甜又暄的大发糕就有了。”

孬老爷家的小囤子背着半麻袋柳树狗子往家走,看到马文门口挺热闹,他拐了过去。听孙胜才说解放台湾,急忙问:“哎,孙胜才,你说哪天去攻打台湾?”

孙胜才翻着眼皮看着他,很不耐烦地说:“就知道撸柳树狗子喂肥猪,别的啥也不知道,活匣子天天讲,你自己去听。”他把粮票、饭票和豆腐票小心翼翼地放进工作服的衣兜里,然后说:“没功夫跟你们讲太多,我得收拾收拾,明儿个回矿上去。”

羊羔子拉住他,小声问:“哎,孙胜才,听说你回来相亲了,那女的长得什么样?让你摸手没?”

孙胜才神气十足:“是回来相亲了,怎么样?其实城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我一点儿也没动心,要不是她追求我,我才不扯这个呢。你问这个姑娘长得咋样?看跟谁比呗,刘占山说于杏花好看,差远了!就是和吴小兰比,也能对付俩来回。”孙胜才看到把三个年轻人说得直咂嘴儿,从心里往外甜。甩起胳膊大声说:“得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下次回来,把她领给你们看,让你们也过过眼瘾。”

孙胜才怀着甜蜜的心情趟过了小南河。

这一天,刘宏达也要过河赶火车。他不知孙胜才哪天走,没有和他就伴儿。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农村给社员分了自留地,政策相对宽松。矿里的政治运动也明显减少,吕希元情绪低落,整人的伎俩收敛一些。一些有问题和疑似有问题、还有害怕有问题的工人,都感到头上的压力轻了很多。刘宏达不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也有了探家的机会,还给家里带回一些零用钱。这次回来,给刘喜买回一把木琴,想让小儿子有一点儿音乐兴趣。

另外,刘宏达在这个不年不节的时候探家,和矿里的一起重大死亡事故有关,为这事,吕希元单独找过他。

吕希元情绪低落并不是因为覃水莲,当覃水莲把矿医院烧成灰烬时,吕希元没怎么害怕。他在心里骂老婆,说不要脸的骚娘们儿罪有应得。他没去保卫科看望被押的妻子,而是琢磨着怎样使自己脱离干系,甚至做好了和覃水莲离婚的思想准备。

覃水莲被关在保卫科专设的黑屋子里,以泪洗面。脑子里再没有和舞伴儿搂抱时的快乐情景,也不想舞场迷人的灯光和动听的音乐,时而显现出粟满宽厚的胸膛和他坚实的臂膀。

吕希元怕受连累不来探视,只有幼小的儿子把凉饭送进矮小的黑屋里。

保卫科派人到关里调查覃水莲的家庭出身和本人历史,查出她家是富农。有了重大收获,两个外调人员觉得这趟没白跑,利用一星期的时间,收集到覃水莲及亲属方方面面的材料,直到认为满意,拿着厚厚的卷宗回来交差。

外调人员回来后,对覃水莲的看管升级,审讯的次数明显增多,被审时还要用细绳捆住手臂。

吕希元已经写好和覃水莲断绝一切关系的书面材料,并声称:他吕希元并不知道覃家的罪恶历史,完全是上当受骗的受害者,不然,一个堂堂正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干部,决不会和富农家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覃水莲的处境极为艰难,日渐黄瘦,已不见往日的迷人风采。她不再乞求丈夫能给她安慰,困境中又希望昔日的情人能帮她一把。

自从吕希元因为覃水莲的事和粟满摊牌后,粟满果断地和覃水莲断了来往。虽然心里很空落,但事业、家庭、道德等一系列因素,让他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覃水莲出事后,又一次震动了粟满,他决心全力解救。

粟满利用各方面的关系,帮覃水莲疏通,最后把老婆搬了出来。

粟满的老婆是个拎枪杆子出身的转业干部,缺少女人应该有的细心,丈夫和覃水莲的苟合之事,她一点儿也没察觉。粟满求她救覃水莲,她满口答应,认为帮助、挽救犯错误的女职工是女干部义不容辞的职责。并声称:“覃水莲虽然犯了错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成份高的罪过不在她,她在旧社会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和半大小子不一样,不敢做残害革命者的事情。覃水莲起小就来矿山,没回过老家,已经和富农家庭划清了界限,应该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

经过粟满的努力,覃水莲的处理有了较轻的结果:开除矿籍,留矿查看。

覃水莲因嗜舞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按照矿里有关规定,最起码也得除名,如果找不到门路,枷锁加身也不为过。吕希元虽然在掘进队专横跋扈,社会上的路还走不通,从他的本性来说,把变成累赘的妻子踢出去,是他的最佳选择。

粟满解救了覃水莲,做为丈夫的吕希元心存感激,同时,还有几分庆幸。庆幸覃水莲抱对了粟满的大腿,要不然,妻子蹲篱笆子是小事,影响他的前程了不得。当然,吕希元心里也有醋意,但是,做为他这样在仕途上勇敢拼杀的人,又有着天驴行空的追求,自有控制吐酸水的方法。

覃水莲保住公职,吕希元感到满意和侥幸。然而,覃水莲平安回到家,吕希元并没显出高兴,也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亲热,而是唉声叹气,一脸苦恼。

吕希元因为矿上出了一个大事故而烦恼。

他在公开场合说:“矿上死了七十多人,我一个队就摊上二十一个,这些人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做为一名革命干部,不能不为他们伤心,不能不为他们流泪。”

实际上并不是这码事,吕希元害怕这起事故把他牵连进去。

吕希元所在掘进队的队长叫金士儒,名字起得文雅,性格却刚正。他不会偷懒,也不会阿谀奉承,还时常整出几句不合时宜的杠子话。仗着一身力气,入矿没几年,就涨到八级工。

金士儒当队长时,吕希元还在走背运,吕希元当上支部书记,就让金世儒靠在一边。金士儒没和阴毒的长脸搭档计较这些,只注重安全和生产。

由于国家急需煤炭,矿里对生产抓得很紧,有一段时间,政治空气不那么紧张,实权又掌握在队长手里,而只抓阶级斗争的支部书记往往被忽视。吕希元为了保住在队里的主导地位,在运用老伎俩的同时又加新策略,拼命地在工人中寻找异己分子,加以残酷打击和迫害,以此向上级显示他的工作能力。可是,领导好像不买他的账,仍然以完成任务的好坏考核基层干部。并且提出这样的理论:多生产煤炭就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就是对地主资产阶级的有力打击。

吕希元整过的人太多,扶植的“积极分子”也不少,很多骂声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看到在队里的威信不如金士儒,便对共同工作的队长有了怨恨,并产生挤走金士儒的想法。

在掘进队,三个跟班班长的作用非常重要,他们的言行,可以决定生产任务完成的好坏。他们还是队领导和工人之间的桥梁,队长的意愿往往通过三个班长渗透到工人中。

吕希元只看重“积极分子”,没把三个班长放在心上。他从“积极分子”那里可以知道哪个工人是革命的绊脚石,然后进行清除。现在,上级给的任务重,这些“积极分子”都被金士儒安排在生产第一线,使得他们少了向吕希元打小报告的时间和机会。

吕希元想釜底抽薪,把三个班长都笼络在他的旗下。

大年三十儿,矿里没放假,掘进队仍然三班不停地在井下作业。中午十二点,吕希元亲自给中班的工人开班前会,在会上讲:“今天是除夕,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你们这个中班也不寻常。在伟大的**思想光辉指引下,我们要过一个革命的、战斗儿的春节。越是过年过节,越能看出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战斗精神,越能考验你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个人,争做无产阶级革命者,不当革命的绊脚石。都要发挥煤矿工人特别能战斗的革命精神,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吕希元本打算开完班前会立刻回家,和孩子们一起过年,见上早班的金士儒还没有升井,他又改变主意。让工人下井后,把中班班长留下,请他到矿食堂喝酒。

班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而且极负责任,他提醒吕希元:“咱队的两个掌子面,瓦斯都不稳定,很危险,为防万一,安全科给咱队三个班长配备了火灯。虽然通风员有检查瓦斯的理研,今天是过年,容易走神儿,万一他疏忽,就会酿成大祸。我得跟班下去,看好瓦斯,如果有危险,我把工作停下来。”

班长说停工作,吕希元一百个不高兴,非常不满地说:“这是什么时候?是组织考验我们的时候。这个时候只能出成绩,决不能打退堂鼓。”要是以前,吕希元一定会更加严厉地训斥老班长,现在他的方针是拉拢。吕希元勉强忍住气,没有和班长发作。

他把班长拉到矿食堂,班长先买了两份饭菜,吕希元用酒票买了六两酒,一人一半,两人举杯。吕希元对班长说:“咱们先过个早年,我代表支部,向你这位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老班长表示感谢,先敬你一杯。”两人各喝了一口,吕希元又说:“你们这些生产骨干,要牢牢地团结在支部周围,不能光讲生产,不讲学习,千万不能光拉车不看路,那是非常危险的。”

班长察觉到支部书记请他喝酒的目的,也知道吕希元在暗地里给金士儒下绊儿,但是面对领导,他只好唯唯诺诺,顺着书记说话。

吕希元喝了酒,革命的情绪被酒精点燃,大声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只有党指挥枪,决不能抢指挥党。在咱这个掘进队,别看金士儒是队长,你们都得听我指挥。”

“是是是,到什么时候我都听你的。”班长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告辞:“吕书记,我可不能再喝了,掌子里有危险,那么多弟兄在井下,我不放心。万一出了事,咱俩谁也担当不起。”

吕希元把他拉回座位上,喷着酒气说:“咋地,不乐意喝了?舍不得酒票了?你没有我有。这是过年,骡马还有个歇晌呢。我们这是干革命,干革命不能歇,拉革命车不松套,我们继续喝。”他让班长打来八两酒,吕希元又分一半给班长,对他说:“常言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今天不用下井了,误不了事。只要你靠近支部,我这当书记的不会亏待你。”

班长还是惦记井下的伙计们,着急地说:“我心里总是没底,求伟大领袖**保佑,千万别出事。”

吕希元的屁股在椅子上蹭了蹭,用一只手托着长下巴看着班长,被酒精烧红的脸上浮出难以琢磨微笑,他说:“胆小了吧!连凳子都坐不稳了?放心喝酒吧!有我在,你怕啥?你是和支部书记在一起,出了事我担着。”他见班长真的坐不稳,摁着班长的肩膀说:“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有点瓦斯算不了什么,别大惊小怪。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带头人,干革命就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瓦斯吓不倒革命的中国人!”

班长无奈,只好坐下来喝酒,约摸喝了两个多钟头,突然听人说,井下出事了!班长问哪里出的事,知情人告诉他,六.一○采区的掘进掌子,发生了瓦斯爆炸!

班长喝下的酒精被吓得变成冷汗,他推断出爆炸点就是他们施工的掌子面。二十几名弟兄正在里面干活,工人们没有火灯和理研,根本看不出危险存在。

吕希元也吃惊不小,等他缓过神儿,不见了班长的踪影,吕希元感觉到要栽进这个重大的事故里。因为他知道,本队掘进工作面紧靠六.一○采区,瓦斯爆炸还要波及到采煤工作面,死的人不会少。如果领导知道发生事故时他和带班班长在食堂喝酒,弄不好就要进监狱。

吕希元不愧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工作者”,口头不离先进的政治理念,在艰难的仕途跋涉中,他不但踩着别人的血迹知难而进,也会踩在别人身上求得脱身。吕希元不承认他是马三枪的后嗣,但他继承了大汉奸的遗传。马三枪靠效忠天皇而名声显赫,吕希元也讲效忠,并且用信仰给效忠做了重新包装。自认为是天驴下凡,在行空中不但有别于常人,还要凌驾于常人之上。嘴上大讲为人民做事,并把他做过的所有事情归结为追求伟大的信仰。吕希元是个专权主义者,没人敢问他信仰什么,就是有人问,他会用虚无渺茫的东西来搪塞。

不管怎么说,这个有些驴相的家伙的确表现出不同凡响,吸入过量的酒精没使他麻醉,反而促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没想怎么安抚工友的家属,而是思考自己的政治前途。

吕希元装作不知道井下出了事故,悄悄地离开矿食堂往家走。出了矿大门,心里越发没底,半路上停下脚步。他怕心直的老班长把喝酒的事吐露出去,想拐到班长家,封住班长的嘴。又觉得在这个非常时刻,班长不会往回逃。吕希元要回到队里看一看,如果在队里碰到老班长,他用暗示的方法对班长发出警告,让班长包揽责任而把书记洗清。吕希元又不敢去单位,怕满嘴酒气会在领导面前暴露喝酒的事实。正在他徘徊不前的时候,队里来人向他报告:“六.一○采区瓦斯爆炸,威力巨大,摧毁两道风门子,估计全班二十几名工人都要遇难。”吕希元跳起来问:“带班班长呢?”来人告诉他:“救护队第一个拽出来的就是老班长,没崩死,熏死了!”

吕希元背过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老班长是迎着爆炸后的浓烟走进去的,和他一样走进去的还有没到岗的通风员。

刘宏达那天也上中班,他在井口往掌子里调料,隔三道风门子,幸免于难。

吕希元非常明白,这起重大事故和班长没到岗有直接关系,如果上级追查下来,他一定被牵连进去,好在班长以自杀的方式殉职,没了活口,吕希元去了一块心病,只觉得生存下来的刘宏达对他存在威胁。/>

很多人知道吕希元和当班班长在食堂喝酒,但这些人没有本队职工,也没有熟悉吕希元的干部,吕希元不在乎他们。他深知,工人们都不傻,没有秤砣不会找个茄子提溜,互不相干的人,不会有人因检举领导而被穿上小鞋。更相信,给领导制造麻烦没有好下场。

瓦斯爆炸的第三天,开拓区对吕希元这个掘进队进行了调整,金士儒负领导责任,免去队长职务,给予记大过处分,降薪一级,调别队当工人。新来一位队长,和书记吕希元组成新的领导班子。

在当天,吕希元把刘宏达叫到办公室,沉着长脸问:“你当时为啥不在掌子里?”

刘宏达非常疑惑:“做为书记的吕希元还希望多死人吗?”他不敢顶撞,只是解释:“材料过来晚了,我稍后一步。”

吕希元又问:“你们的班长为啥死在外边?”

这句话把刘宏达问得直发蒙,心里说:“你吕希元和班长一同进的矿食堂,班长为啥死在外面,你应该比我清楚。”想到这,刘宏达打个冷战,突然明白吕希元为啥这样问他。暗自说:“多亏没走嘴,要不就得穿吕希元的小鞋。”

刘宏达说:“我忙着下料,不知班长什么时候下的井。”

“你没看见他进大食堂吗?”

刘宏达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吕希元,半天儿没回答。就是这吃惊的表情,让吕希元捕捉到心里。他转开话题:“这次重大事故,把主要责任都放在通讯员和班长身上,你看是不是有点冤?难道活着的人就不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吗?”刘宏达深知吕希元的为人,知道他惯用旁敲侧击的手段来刺探对方的心情。刘宏达说:“事故出了,人也死了,追究谁的责任又咋样?以后大家都注意安全,别让这类事故再发生了。”

本来这是刘宏达的敷衍话,吕希元听了很刺耳。刘宏达离开办公室后,吕希元恶狠狠地说:“这小子一定知道我和班长喝酒的事,老天爷没睁眼,给你留条狗命,你等着,瓦斯没吃你,有机会我收拾你,留你是祸害!”

刘宏达属实知道吕希元和班长喝酒的事,但是他没说,也不敢说。他眼前常常闪过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友,知道他们的灵魂得不到安宁。他偷偷为他们祈祷,盼他们早日解脱。刘宏达是这次重大事故的幸存者,惊魂未定,吕希元又找他谈话,他仿佛有预感,吕希元会找机会迫害他。他也想为死去的工友伸张正义,又明知做不到,跟吕书记作对,就等于把自己送进地狱!他感到背负着巨大压力,虽然这种压力比政治压力轻得多,也压得他喘不过气,便有了休假探家的打算,久别的家乡会给他一些轻松。

刘宏达在家呆了三天,转眼假期已满,临走时,仍惦记刘强和吴小兰的事,对家人说:“吴小兰是个好姑娘,可咱高攀不上啊!吴有金为啥不同意?不就是成份吗!阶级等级这条鸿沟,有谁能够跨越?刘强执迷不悟,还不信家庭出身会决定一生,他和命运抗争,这样下去,不但耽误人家吴小兰,也得毁了自己。”

刘宏达背着大包裹,里面装着李淑芝给他拆洗的过冬棉衣。到堤下,遇到刘强一行人用马车拉着木头迎面走来。

刘强接过包裹,把父亲送过小南营,反身回到小南河时,看见旧道那边有三个人过河。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脑子里装着抹不去的恋人,突感到过河人当中有吴小兰。他站在河边凝望,对岸的柳树丛挡住了视线。刘强心里发堵,问号接连不断地在脑海里出现:“吴小兰去火车站干啥?那两个人又是谁?她真的要去城里找对象吗?吴小兰为啥总不见我?怨我打了他弟弟吗?我是自卫呀!况且,我也不知道向我下毒手的是吴殿发。”刘强还这样问:“过河的不会是吴小兰吧?她不会到城里找对象。吴小兰热爱家乡,要把家乡建设好。可这些日子怎么没见她着面儿呢?小青年栽树,那场面多壮观,她为啥不参加?林带建成了,她也没看一眼,是不是怕人说闲话?”刘强在心里呼唤:“吴小兰,你露一面呀!有压力我给你扛着。”

刘强往家走,路过乔瞎子看管的牛群时,他特意去捋捋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慢慢地甩着尾巴,表示对刘强的欢迎。

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刘笑言慢腾腾地往家走,他见牛群这边有人,便从草地上拐过来。刘笑言手里拎个一尺长的短棍,不停地让它在手中转。棍子掉在地上,他哈腰捡起,用棍子往外撮破棉裤里的棉花。他脖子上挂个黄背包,有破又脏,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还看得清楚。书包里有他从外村要来的大饼子,为防丢失,把它放在胸前。

刘笑言在刘强身边停下,蹲下身用木棍划土,刘强走近前一看,地上写了“吴小兰”三个大字,并且在三个字外面画了一个圆圈儿。刘强没搭理这个疯子,打算从他身边走过去,刘笑言对他叨咕出一些疯话:“雨过天晴太阳明,吴小兰今天去远行,两腮挂满伤心泪,不知为谁留真情?”疯话中提到吴小兰,刘强停下脚步。刘笑言流着口水念诵:“天气晴,太阳红,神州大地刮东风。北风吹,雪花飘,美帝国主义挨千刀,台湾一定要解放,穷苦百姓要翻身,破除迷信干革命,不要害怕狐狸精。黄皮子心最花,迷得女人走错家,革命人民齐动员,它再迷人就打它。剥皮去卖钱,买来米和盐,支援世界亚非拉,不吃大饼子是傻瓜。”

虽然这是一通不着边际的疯话,但是,“吴小兰”三个字还是让刘强的心翻滚起来,他想:“刘笑言是从旧道上回来的,一定看见了吴小兰。”

刘强把手搭在枣红马的鬃毛上,枣红马顺从地往他身上靠。刘强解下缰绳,飞身上马,用手轻拍马背,低声说:“枣红马快点跑,帮我追上吴小兰。”

刘笑言看到刘强骑马向南飞奔,他站起身,把木棍插进破背兜里,用两手揉擦干枯呆滞的双眼,嘴里嘟囔出一首歪诗:

“河里月亮挂在天,

镜里鲜花镜外妍。

世上人分三六等,

地域之路十八盘。

娇女痴情空落泪,

鱼跃龙门难上难。

情仇恩怨谁来解?

死死生生数千年。”

刘笑言叨咕完,再看刘强,已经没了踪影。他拿出背兜中的大饼子,大饼子上面满是绿白毛,刘笑言在破棉裤上蹭了蹭,用脏手塞进嘴里。他咬着大饼子,晃着木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刘强催马,在贺家窝棚村外追上吴小兰。

吴小兰听见马蹄声,扭过头看,是刘强追来。她转身往回走,被吴殿发拽住。吴小兰和弟弟撕扯着,吴殿发让同行的孟慧英帮忙。孟慧英不忍下手,被吴殿发推倒在路旁。

吴殿发对姐姐说:“你要回去,我无法向咱爹交待,火车快来了,你必须赶这趟火车。”

就要追上吴小兰,刘强显得很犹豫,问自己:“追上吴小兰又有啥用?她能够跟你回去吗?就是跟你回去,那后果又是咋样?”

吴小兰挣扎一番后冷静下来,她也问:“我能够这样地回去吗?回去后家里怎样对我?父亲能原谅我吗?”

刘强从马背上跳下来,靠在马身上,他想:“我不能再靠前了,如果硬冲上去,只能给吴小兰制造麻烦。吴小兰跟我回去,不但她爹不能原谅她,村里也会给她施加更重的舆论压力。”

吴小兰被弟弟强拉着,往前挪着步,她想:“父亲和弟弟的恶气都没出,跟刘强回去只能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如先到城里躲一段时间,也许光阴会冲淡两家的仇怨。“

刘强松开马,跟着吴小兰身后走。吴小兰带有强烈的磁性,牵着刘强靠近。刘强仰面问天:“我们错在哪?是谁要把我们分开?为什么要把我们分开啊?”

吴小兰用手捧着泪,失声哭泣:“我追求爱情有啥错?成份高也不能怨他啊!现在他家成份落下来了,还算奴隶吗?他热爱家乡,热爱生活,给村子里做了那么多实事,他应该是进步青年!为什么爹容不得他?弟弟恨他?老天爷啊!你说为什么?”

刘强离吴小兰越来越近,他突然停下脚,对自己说:“让吴小兰安心进城吧!如今,人们又开始向往城市,或许,她能在城里找到归宿。吴小兰在家乡失去的太多,受到的伤害太大,让她换一种环境吧!”

吴小兰也停下脚,向后张望,用心声向刘强表白:“刘强,你不要忘了我,我的感情永远不会变,我不会留在城里,我一定要回来!”

刘强望着吴小兰,向她告别,为她祝福:“走吧!小兰,我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在兴安岭,你吃了那么多的苦,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也许我们不应该回来,不应该领你钻草垛,更不应该让你蒙受那么多的冤屈。忘了过去吧!坚强往前走,你未来一定幸福!”

吴小兰痛喊声:“刘强!……”然后往车站方向跑,吴殿发在后面追,把孟慧英扔在身后。怆凉的悲喊声在空荡的旷野上回旋着,喊得刘强心碎。

枣红马带着刘强跑过小南营,穿过小南河,从旧道走近青年林。

刘强听到青年林里有人吵架。马向东不知对谁吼:“我砍几棵小树你来管,刘强领人砍了那么多大树你为啥看不见?刘强是地主崽子,我根红苗正,你的立场站在哪?替哪个阶级说话?”

刘强的大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打在马屁股上,枣红马一声嘶叫,飞起身子向马向东冲去。

马向东身边是一块开垦起来的小荒地,地的四周是刨掉的小树,地里还竖着新砍断的杨树桩子。他扶着犁杖,两条黄牛拉着套,距犁杖不远处有一付拉爬架子。

阻止马向东开荒的是刘奇,他拽着耕牛的笼头,质问马向东:“你动用队里的牛、队里的犁杖为自己开荒,别人都像你这样,这集体还不散了?”

马向东不服刘奇,大声说:“你少管闲事,有能耐你也用犁杖。告诉你,我就是用队里的牛,别人想用,得我爹同意!”

刘奇非常气愤:“你把犁杖给我卸了,集体的牛不许你个人用!”

马向东不但不卸犁杖,还故意气刘奇:“你挺横啊!我就不卸,你能咋地?”

刘奇用手去抓犁杖把,被马向东推开。马向东说:“我是用队里的犁杖了,我承认为了个人。我问你,刘强用队里的马车拉木头是咋回事?我家是堂堂正正的无产阶级,难道比不过一个地主?”

刘奇大声说:“你小子嘴上留点儿德!刘强的成份是中农,你别把地主帽子乱扣。刘强拉木头不是为了他自己,是给老逛盖房子。”

马向东追问刘奇:“我问你,老逛是个人还是集体?”

“你!”面对蛮横无理的马向东,刘奇只得搬出吴有金:“给老逛盖房子是吴队长指派的,你这事跟他不能比。”

马向东闭了嘴,琢磨着怎样把刘奇打发走,以便早点儿把地种上。刘奇见他不那么硬气了,想把他劝走。刘奇说:“我告诉你马向东,你爹年轻时就和我挺好,我说话他肯听。你这小崽子毛还没长全,就他妈没老没少。你说说,青年林长成这样容易吗?这些年没人毁坏它,才长成这样。别小看这片林子,它是咱刘屯的防风屏障。你知道东南岗子是怎样形成的吗?大风堆的。咱刘屯每年都被吹走很多熟土,连种下的种子都被刮飞。只从有了青年林,赵家壕和半截垅子的地不被剥了,才有了好收成。”刘奇从地上捡起刚被刨下的小树,指着马向东说:“刘强领人建造青年林撒下了多少汗水?你也是青年,你应该知道。看看你亲手毁掉的树,你的心能忍得下?”

马向东用手推开刘奇指着他的树枝,大声说:“刘强有所图,巴结吴小兰。他自显,想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他,说他积极,说他进步,其实一点儿用也没有。一个地主子弟再蹦跶也没用,无产阶级已经擦亮了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刘奇怒喝:“住嘴!以后不兴这样说,刘强是个好青年,最起码比你强。你赶快把犁杖卸了,想开荒到别处去。”

马向东说:“我不往大扩了,但这些地我得种上,好不容易开的,不能白费劲。”

“一点儿也不能种!”

马向东不听劝阻,扬手给耕牛一鞭,犁杖没有往前走。他侧头一看,是刘强抓住了牛的缰绳。

虽然马向东敢在背后骂刘强,见了面又非常发怵,斜着头问:“你,你想干什么?”

刘强听到了马向东骂他是地主崽子,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扁在地上。他强压怒火,把耕牛的绳套解下来。

火冒三丈的马向东去抓刘强,刘强一翻腕子,马向东倒在地上。

刘强并不想翻倒马向东,是马向东自己耍赖,他仰倒在地上,满嘴硬气话:“好你个刘强,伸手打人!你是什么人?敢打无产阶级,我回家找人去。有能耐你在这等着,我爹和我叔叔都不会饶过你。”

刘强知道马向东外强中干,惯用一些大话来吓唬人。他卸下犁杖,把两条牛栓在拉爬架子上,准备把犁杖搬上去,马向东手举木棍向他扑来。

刘奇去夺木棍,被马向东撞到,刘奇大声提醒刘强:“快躲开!马向东要下黑手!”

刘强没有躲,他瞪着喷火的眼睛盯住马向东。马向东意识到,这一棍子打在刘强身上,愤怒的火焰会把他烧焦。他把棍子举在半空,两只手在恐惧中发抖,棍子经不起摇晃,脱手落地。

马向东连连后退,在他认为达到安全距离后,破口大骂:“操你奶奶姓刘的,别以为谁也不敢惹你,有能耐别从大山窝逃跑啊?那才算你骨头硬!你要不逃,早把你的狗皮剥了。你卸我犁杖,我回去告诉我爹,你等着吧,再有运动让你上台挨斗!”

刘强气得腿发颤,两只拳头像抖动的两把铁锤,如果击过去,会把马向东的脑袋砸成肉泥。看到这些,刘奇急忙从地上站起,用身体挡在两人之间。他对刘强说:“别跟这个混蛋一般见识,马向东大字不识,只知道耍横。”

马向东骂刘奇:“老不死的,就赖你多管闲事!”他知道有刘奇挡在中间,刘强不会打着他,急忙扭转身,空着手,骂骂咧咧地出了青年林。刘强把犁杖放在拉爬架子上,刘奇把它赶了回去。

枣红马在旁边吃草,好像有意等刘强,看见刘强奔它走来,还“咴咴”地叫两声。刘强翻身上马,枣红马向村里跑去,跃过马向东时,枣红马故意昂头嘶叫,蹄子刨起的湿土溅到马向东身上。

在村口,刘强遇到了付亚辉。

由于谷老师教学水平太差,让他当了体育老师,付亚辉接替这个班。付亚辉来刘屯,是利用休息时间家访,也有意见一见刘强。

她告诉刘强:“刘喜星期六没去上学,可能又要犯逃学的老毛病。”

刘强心里本来难受,又让马向东辱骂一通,就像火上浇油。听到刘喜逃学,刘强这股怒火再也控制不住,看来小刘喜的一顿胖揍不可避免。

刘喜在甸子上玩儿得正欢,用夹子打了一串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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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节

刘宏达给刘喜买木琴,是想让儿子学点儿音乐,而刘喜把它当成玩具,只新鲜一天,木琴被掰坏,文具盒派上用场,成了弹奏的乐器。

课堂上,刘喜用作弹弓子的橡皮条顺着文具盒缠了四道,中间用木销垫起,用手指拨弄。同座的马金玲专心听课,突然听到刘喜书桌里发出刺耳声,侧眼一看,刘喜在摆弄文具盒。

刘喜笑嘻嘻地看了马金玲一眼,暗示她不许说。马金玲坐直身子,两眼盯着黑板,咬牙忍受耳边的噪声,强迫自己听谷老师讲课。

旁边的同学听到刘喜这边有声音,都转过头向这边看。谷老师正往黑板上写字,没有顾及这些。写完一行字,回头时,觉得教室里气氛不对,用目光扫一遍课堂,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又转过头去写字,听到身后有“咝咝啦啦”的声音,转头看,“咝啦”声又停止。从孩子们的表情上,谷老师判断有淘气包故意捣乱。

谷老师假装写字,目光窥伺课堂。“咝咝啦啦”的声音又响起,孩子们都往刘喜这边看。谷老师扔下粉笔头,走到刘喜的书桌前,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回到讲台上。刚转身,又响起“咝啦”声。谷老师大喝一声:“刘喜,到前边来!”

刘喜笑嘻嘻地站到讲台上,谷老师让他面对全班同学,刘喜转过身,仍然笑嘻嘻。谷老师用两手扶着讲桌,对马金玲说:“翻翻刘喜的书包,看里面藏着什么?”

马金玲看见刘喜用文具盒弹奏,也看见刘喜迅速地把文具盒藏进书包。谷老师让她把刘喜捣乱的东西翻出来,马金玲不敢拿,怯生生地看着站在前面的刘喜。刘喜笑嘻嘻,眼里露出凶气。马金玲处在两难之间,她只好坐直,等待谷老师训斥。

谷老师大声喊:“马金玲,把刘喜的书包拿到桌子上!”

马金玲还是没有动,用两只手去揉眼睛。

“马金玲,老师让你把刘喜的书包拿上来,你听见没有?”

马金玲流出泪,还“呜呜”地哭出声。

谷老师骂了句“熊蛋货”,他自己去拿刘喜的书包。书包刮着桌角,缠着橡皮筋的文具盒和书本都散落在地上。谷老师捡起文具盒,放到讲桌上对刘喜说:“你当着全体同学弹吧!让大家欣赏刘音乐家的演奏。”

刘喜接过文具盒,笑嘻嘻地用手指拨拉橡皮筋,文具盒发出“当当啷啷”的声音,一点儿乐感也没有。谷老师一脸讪笑,夺过文具盒对着全体学生说:“大家听见没有,比鬼哭狼嚎还难听。”他把文具盒摔到桌子上,极其恼怒地说:“刘喜从小沾染了地主资产阶级的散漫思想,不好好上课,破坏纪律,搅闹课堂,给班级造成很坏影响,必须严肃处理。”

对刘喜来说,地主这个字眼儿总是和灾难连在一起。他最怕别人叫他小地主,也从心里憎恨“地主”二字。今天,谷老师说他是地主资产阶级,刘喜跳起来分辨:“我不是地主,我是中农!”

谷老师“嘿嘿”一笑:“哎咳,小崽子挺能蹦跶,别寻思我不了解你,你哥哥我都教过。你家啥成份还能唬了我?就算你家是中农,上中农和下中农就不一样。”

刘喜愣愣地盯着谷老师,嘻笑的小脸儿憋得难受。这个一年级还没读完的孩子,只知道地主、富农被人踩在脚下,真不知中农成份还有细分。

谷老师站在讲台上,崩紧的大圆脸装满威严和怒气,他让刘喜先回座,又说:“同学们,刘喜搅乱了课堂秩序,我的语文课讲不下去了。就是讲,你们也没心听,还不如借这个机会,给大家上堂政治课,分析一下目前的政治形势,讲一讲阶级和阶级斗争,让大家对社会有所认识,从小树立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思想。”谷老师说:“现在世界上有两大阶级,就是无产阶级和地主资产阶级,两个阶级中,还可以分成多个阶层,多个等级。我们是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无产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无产阶级的先进代表是革命干部。革命干部又分高级干部、中层干部和普通干部。高级干部都是对无产阶级贡献大的人,享受特殊待遇,他们的子弟不用考试可以直入大学。中层干部也了不起,保送升学先轮到他们的子女。大家不要眼气,要好好学习,勇敢斗争,把地富反坏右打翻在地,做一名对无产阶级贡献大的人,当上革命干部,为无产阶级争光。干部下边是工人阶级和雇农。这些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革命热情最高,立场最坚定,是革命的主力军。我家是雇农,纯牌儿雇农,虽然不敢和革命干部比,也在很大一部分人之上。别看我念过几天书,那是我爷爷留下的财产,解放时都叫地主剥削光了,啥也没剩,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往下排是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小地主、中地主、大地主、资本家,可以说是三六九等。简单说,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有成份,也就是说,我们每个同学从出生那天起就打上明显的阶级烙印,也就确定了等级。我们的等级和资本主义的等级不一样,他们是有钱人高高在上,穷人在下,没有人权,一些人成为贵族,有人沦为奴隶。我们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人人平等,民主自由,穷苦人当家作主,对剥削者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是贫雇农,就是穷苦人,地富反坏右就是资产阶级有钱人,就是反动派。当然,他们的子女也有可以教育好的。我做为老师,说一句实话,无产阶级可以团结帮助他们,但是,他们要想改变最下层的社会地位是很难的事。中农是什么阶级?就看你是什么样的中农了,下中农也是我们无产阶级的一员。上中农怎么算?目前还没有定论,这要看形势发展,也要看领导的态度,更要看自己的表现。说你可以团结,你就偷着乐,把你推到地主富农那一边,你就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刘喜他家是上中农,不要认为不得了,尾巴翘上天,我们这些无产阶级的同学都遵守纪律,决不能让一个上中农在班上逞风!”

谷老师宣布:“刘喜用文具盒破坏课堂纪律,文具盒没收,刘喜在后面罚站一天。”

说完,他把文具盒扔到讲桌的抽屉里,下课时忘了拿走,被刘喜偷着拿回来,装进书包,嘻笑着离开学校。

没到放学时间,刘喜不敢回家。刚出黄岭,他就钻入柳树丛中。从书包里取出两把夹子,撵着一群小鸟在草地里跑。这些鸟都是草溜子,喜欢在草地里和麦田中觅食,飞得不高,跑得极快。刘喜找不到下夹子的好地方,只在荒草和树丛中疯跑,和小鸟们周旋,和小鸟们玩耍。看上去很轻松,脸上挂着笑,其实,仇恨的烈火在心里燃烧,他琢磨怎样报复谷老师。

童年的刘喜被“开裆裤”踢得不会哭啼,泪水和苦水都积在心里,集聚的仇恨过早地抹去童年的纯真和欢乐,在嘻笑的同时是忍受痛苦的悲泣和琢磨怎样打击仇人。刘喜把人简单地分为两种,即好人和坏人。他认为,给他带来痛苦的都是坏人。

刘喜在课堂上淘气,影响了马金玲学习,刘喜认为活该。他用仇恨的目光审视马金玲,如果马金玲告诉老师,刘喜就会在放学路上袭击她。刘喜欺负马金玲,有马成林说他是小地主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刘喜觉得,家里的很多灾难都和马向勇有关。

谷老师制止学生淘气,做得并不过分,刘喜也没在意。他在课堂上淘气,是冷漠中不甘孤独的表现,有人注意他,他觉得有了露脸的机会。谷老师分析阶级成份时,有意无意地把刘喜打入另类,和马文、“开裆裤”一样,都是要把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踩在脚下。刘喜的心里冒了火,他想扑上去拼命,又不得不克制自己,觉得这样做只能更吃亏。他打不过谷老师,告诉家里还要挨揍,必须想个绝招和他斗。

在一丛柳芽下,刘喜看见一条灰蛇,头发竖起来,抬脚想跑开。小灰蛇好像也怕人,扭身爬走。刘喜惊吓过后,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活捉这条蛇。”

刘喜怕蛇,怕得腿脚发麻,为了报复谷老师,他用手抓住小蛇的脖子。小蛇回转头,吓得刘喜想松手,但强烈的复仇心理让他抓得更紧。小蛇没咬他,只是拼命挣扎。刘喜对蛇说:“不要怕,你不是坏蛋,我要害你就不是人。等你长大,去咬我所恨的那些坏人,把他们都咬死。你今天先替我干一件大事,完事儿再把你放回来。你放心,谁要伤害你,我就和他玩儿命。”

刘喜非常小心地把小蛇放进书包,小灰蛇觉得里面不舒适,几次把头探出来。每次探头,刘喜都吓得直哆嗦,但是,为了实施对谷老师的报复,他没放走小灰蛇。

谷老师讲桌的抽屉里装着粉笔,也常装些从淘气的男孩子书桌中没收的小鸟和弹弓子,小鸟被谷老师拿走,玩具则留在抽屉里,再被淘气的学生偷着拿走。谷老师每次上课都拉开抽屉看一看,下课又把用剩的粉笔头丢在里面。

刘喜准备把小蛇放在讲桌的抽屉里,他想:“谷老师打开抽屉,准会吓个半死,最好小蛇能蹿到谷老师的身上,连咬带吓,让他摔死。”

那天刘喜来得最早,把小蛇用破布包起来,装进抽屉里。他希望在谷老师解布包时小蛇往出窜,那样效果最好。

刘喜回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端正坐好,同学们还没来,他自己嘻嘻笑,心想:“谷老师这一次一定吓得不轻,就算吓不死,也不能再来上课了,换一位非常和气的好老师。”

上课的铃声响起,谷老师没有来。刘喜的心一阵紧张,盼望谷老师快点出现。他要看到谷老师被吓倒的样子:“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喘不过气来,同学们不知所措,吓得往外跑,刘喜也跟着往外挤,挤到谷老师身边,故意踹他两脚。

上课的时间过了,谷老师还没来,刘喜变得很焦躁,在心里问自己:“眼看报复计划就要成功,谷老师怎么还不来呢?”

教室外出现人影,来上课的是付老师。

付老师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姓付,同学们就叫我付老师。因为工作需要,谷老师离开你们这个班,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不要拘束,把我当成好朋友,团结起来,共同把班级搞好。我希望全体同学都要认真听讲,遵守纪律,按时完成作业,当一名合格的小学生,将来都成为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付老师没把学生分成等级,使刘喜很感动。付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充满希望,刘喜先判定她为好人。付老师把手放在讲桌上,刘喜一阵紧张,在心里喊:“付老师,千万别动抽屉,里面有蛇!”

付老师说一声“现在上课”,然后用手里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算术题,问哪个同学会做。从来没到黑板上写过字的刘喜突然来了积极性,怕付老师看不到他,站起来把双手举过头顶。付老师让他坐下,和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喜大声回答:“我叫刘喜。”

付老师说:“不要举双手,举一只手就够了,也不要举得那么高。”她表扬刘喜:“这种积极的精神很好,值得大家学习,以后老师提出问题,都要争着发言。”付老师说:“刘喜到前面做题,同学们在下面认真看。”

刘喜举手并不是为了解题,他想利用解题的机会把小蛇从讲桌里拿走。小蛇是用来吓唬坏人的,付老师不是坏人。刘喜在黑板上胡乱地写,眼睛总往讲桌那边溜。付老师认真地看着刘喜做题,教室里还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他,刘喜脱不开身。把题写完了,他只好不情愿地回到座位里。

付老师给同学们讲解刘喜做完的算术题,总结说:“刘喜解题不认真,字写得潦草,有些字四不像,结果写错。你要虚心接受批评,以后要认真练字,解题要细心,不能马马糊糊。”

听了付老师平和的话语和诚挚的批评,刘喜嘻笑得很艰难,他在心里说:“我的心根本没在做题上面,我是想把蛇拿走。付老师,你千万别动讲桌的抽屉,千万别动啊!”

付老师找粉笔,拉开了抽屉。与此同时,刘喜从座位上蹦起来,把全身力气全部集中在腿上,刚要喊出“蛇”!声音没出嗓子眼儿,付老师被爬出的小蛇吓得向后仰去。

付老师摔得轻,吓得重,边躲蛇边哭叫:“哪位同学不怕蛇,快把它抓走。”

刘喜抓住小灰蛇,推开门往外跑。

跑到围墙边上,刘喜骂小蛇:“惹祸的东西,让你吓唬谷长汉,你倒吓坏了付老师,真是该死,留你没用!”他用力攥小蛇的身子,小蛇不反抗。刘喜觉得小蛇也是无辜者,给它一条生路,把小蛇放在校外的草地里,看着它钻进树丛。

回到教室,刘喜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自上学以来,这是刘喜第一次老实地坐着,脸上也不见往日嘻笑的面容。他在等待付老师的追查和发落。

刘喜想:“对好人不能说谎,如果付老师追查谁放的蛇,我得马上承认,向她说明小蛇是吓唬谷老师的,并不是吓唬她。”让刘喜没想到的是,付老师没有马上追查,而是告诉同学们不要再搞这样的恶作剧,然后接着讲课。但是,从说话的语气看,还没完全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一天时间,刘喜的心里总像揣个小兔子,他想:“付老师一定知道放蛇的人是谁,不然,她为啥不追查?谁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能善罢甘休。说不定她会报告给校长,处分一定轻不了。被开除回家是小事,可别给我弄个小帽子戴戴。”

刘喜从谷老师对他的歧视中逐渐形成一种戒备心理,也从“开裆裤”、马向勇等人给他造成的苦难中建立起固执的防线。他把付老师看做好人,并不是一成不变,付老师的宽容,他认为是暗藏利剑。也许是幼年的心灵过早地受到伤害,他认为滴血的利剑随时都可以向他刺来,幼小的孩子没能力夺剑,他用顽皮抵御。刘喜嘻笑着说:“看来付老师比谷长汉还阴险,应该让小蛇咬她几口。”

刘喜对学习不感兴趣,不怕开除,他怕挨揍,如果学校开除他,一顿腚根脚不说,还得两天不给饭吃。对刘喜来说,挨饿比挨揍还要难受。

这天是星期六,刘喜起得很早,在去学校的路上,他胆怯了。越接近学校,他的腿越不爱迈步,到达黄岭村口时,他突然返身往回走,又选择了逃学之路。

付老师第一天接手这个班,遇到这样的事情,吓得不轻,一进教室心里就突突跳。想到有人和她过不去,心里一阵阵作梗。付老师生气之余也这样想:“他们都是孩子,都是童心,也许是哪个淘气包要给新来的老师一个下马威。这个淘气的孩子是谁呢?是那个拿走蛇的孩子吧?看他的神色像有什么话要说。唉!追查这件事会给做错事的孩子造成心灵伤害,就让这件事先过去吧!明天我给他们讲,要做一个诚实善良的学生,不要做不尊敬老师的事情。”

第二天,刘喜没来上课,付老师问:“刘喜是哪个村的?有谁知道他为啥没来上课?”马成林回答:“刘喜和我一个村,以前老逃学,村里给他编个顺口溜:小刘喜,真出奇,逃学两星期,别的孩子哭鼻涕,刘喜儿挨打笑嘻嘻。”

马金玲想阻止马成林,让他千万别说刘喜的坏话。座位离得远,马金玲干着急。

付老师问马成林:“你是刘屯的吧?”

马成林连连点了几个头。

付老师问:“刘屯的刘强你认识不?”

马成林大声说:“我认识,傻大个,贼凶,村子里很多人都怕他。刘喜是他弟弟,也怕他哥,他哥知道逃学的事,刘喜准挨揍。”

付老师点点头。

从短暂的接触中,付老师看出刘喜像小时候的刘强,只是刘强倔强、诚实,而刘喜总是笑嘻嘻,小小年纪,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通过种种迹象,付老师确认,讲桌里的蛇是刘喜放的。如果告诉他哥哥刘强,刘强一定发火,这对刘喜的成长很不利。做为教师,有责任开导自己的学生,用真情感动这个容易走上极端的顽皮孩子。她利用星期天去了刘屯,只把刘喜没上学的事说给了刘强,并嘱咐刘强,对弟弟不要动武,要耐心教育,让刘喜改掉逃学的毛病。

刘喜挨了哥哥两个腚根脚,星期一背着书包去了学校。仍然和马金玲坐在一起,可他不像以前那样给马金玲捣乱。他把文具盒上的橡皮条解下来,做成弹弓子扔在家里,文具盒装上笔和橡皮擦。还改掉了边写字边往马金玲那边斜眼的习惯,作业都是自己完成。

付老师接过这个班时,发现差生有一半以上,很多孩子和刘喜一样,连最基本的拼音字母都认不全。她在保证教学进度的同时,又对这些差生从头教起。刘喜在这一阶段,学习有了进步。但是,他已经养成了散漫的学习习惯,不愿反复在一个字或者一个字母上下功夫,尽管付老师强调拼音字母是语文的基础,刘喜还是没学好。

付老师没有追查讲桌里放蛇的事,也没把这件事告诉校长。刘喜认为,付老师是天下第一好人。好人教的课就必须学好,要不然就对不住付老师。付老师也讲阶级斗争,也讲美帝、台湾是人吃人的社会,也讲有钱有势的地主欺压穷人,用大地主刘文彩吃人奶的事例教育学生。但是,她对学生一视同仁,没有用异样的目光对待刘喜。从生下来就在歧视中成长的孩子逐渐感受到老师温暖和关爱。刘喜经过努力,期末考试交上了自己写的答卷,成绩还不错,排上前二十名,李淑芝不用担心儿子被留级。

刘喜暗下决心:“如果付老师再教我,一定争取前三名。”他把付老师看成天下第一好人,怕付老师被调走,心里说:“她要走,我就完了!”

暑假期间,付老师出事了!据说在省城和一个帅小伙住了旅店,醒来时发现衣物被偷走。这件事由学校传出,相邻的十里八村都知道。

雨季即将来临,公社的拖拉机都入了库,周云回来休假。刚进村,被贾半仙拦住。贾半仙问:“付亚辉是不是你们农机站的?”

周云一愣,然后说:“以前是,咋地了?”

贾半仙说:“你真的不知道?她在省城和男人住了旅馆,睡着了,等醒来一看,啥都没了,八成连裤衩子都没剩。旅店通知学校,谷长汉把她接回来。”

方梅手里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儿,也凑到贾半仙这里。方梅说:“什么事到你半仙这就变得严重,什么话让你说出来准难听。依我看,谷老师的话里有水份。人家付老师那是搞对象,叫人骗了。现在的姑娘都想进城,付老师是文化人,当然不会窝在农村。谁想到城里的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祸害人不算,还偷东西。”

贾半仙看一眼方梅,又把目光投在周云身上,不屑地说:“还是文化人呢,我看这些文化人净整乱七八糟的事。”她瞥一眼方梅,压低声音:“吴小兰是咱村的文化人吧?和男人钻草垛。以前,有寡妇钻草垛的,爷们儿不在家的媳妇蛋子也有钻的,大姑娘钻草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方梅哈哈大笑:“胡说八道,你见哪个媳妇钻草垛了?”

贾半仙对着方梅的耳朵,还故意让周云听到:“咱不说别人,我见过马文往柴垛里拽肖艳华。”贾半仙提高声音:“你说这姓付的丫头也想得开,还有脸跟着谷长汉回来,要是脸儿小的,干脆死在城里算了,再脱生就是城里人。不是想进城吗?这样最痛快。方梅你说说,再开学她还咋教课,我算计,她得离开黄岭小学。”

方梅阻止她:“别捡些难听的话说,传到学校里不好,你家有望还在那里上学。”

“我家有望,快把小学念完了,上不上中学还不一定,认几个字就行,学多了容易出花花事。”

周云站在一旁听两个女人说话,没插嘴,也不愿掺和这些事。他想离开眼前的两个女人,准备到刘氏家去一趟,有些话要对刘军说。

贾半仙喊住周云:“哎!你先别走啊!还不到晌午,想老婆也不差这一会儿。你们农机站也有女的,何苦总往家跑。”

周云停下来,狠狠地瞪着贾半仙。

贾半仙说:“瞪啥眼?哪句话冲了你的肺管子?本来就是吗!男女混杂,做事不乏,开拖拉机的女人学好的少。付亚辉要不是开过拖拉机,还不会丢裤子呢!这下可好,给老师们丢老鼻子脸了。”

周云呵斥贾半仙:“你还有没有正经的?一天净整些没用的事!以后少扯老婆舌,多干点儿家务,小心被孙二牛甩了!”

贾半仙“呸”了一口,大声说:“孙二牛那个熊样,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还想甩我?我不甩他就不错。”她数落周云:“别人谁甩谁你先别管,你关心关心刘亚芬,她虽然是大地主的闺女,也让黄志诚改造的差不多了,黄志城给刘亚芬气受,我看着都气不平。”

周云知道贾半仙故意揭他的疮疤,拉下脸说:“去去去,没人听你这些废话。”周云奔刘氏家走去,贾半仙指着他的背影对方梅说:“装正经,我最看不上这种人。我是为刘亚芬抱不平,故意拿话刺儿他。周云年轻时也有花花肠子,如果刘亚芬不被他整出孩子,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你看黄志诚那个德行,弯个腰,眼珠子转得像做贼似的,很怕刘亚芬再去找周云。也就是现在吧,搁以前,他黄志城连刘亚芬的屁都闻不着。”

方梅对着贾半仙的耳朵小声说:“哎,孙婶儿,问点事儿,你别生气。”

贾半仙说:“什么事遮遮盖盖的?你尽管问,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不知道的我请老仙儿给你算一算。”

方梅说:“你说有望能不能是周云的孩子?”

“啥?”贾半仙蹦起来问:“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方梅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急忙解释:“听孩子他爷念叨过,我告诉他这种事不能乱说,以后再没提过。”

贾半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说:“我倒没什么,粗心大意的,对孩子照顾得也不细,可孙二牛把有望当成了生命,这孩子从小就没受过屈儿,如果有望知道他是捡来的,孙二牛一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方梅向贾半仙认错:“怪我多嘴,放心吧!以后我再说,你就撕了我的嘴。”

贾半仙说:“不用发誓,我知道你的禀性。我看有望虽然是那个时候捡的,也不像周云的孩子。小孩子嘛,你看他像谁,总能看出像的地方,有望的脾气和周云不一样。那时扔的孩子太多,说不定是哪家的。”

因为说闲话,让贾半仙不痛快,方梅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想尽快离开,急忙找个理由:“我得回去做饭,六个大活人等着吃呢,你也回家吧!”

周云进了刘氏家。

屋里,刘军在摆弄戏匣子。现在,他给戏匣子装了电池,还求刘强从县城买回三极管安上,不用耳机子也能听到声音,声音挺大,满屋人都能听清楚。见周云进屋,刘军为了显示自己的本事,特意调到国外的波段上,收音机传出这样的声音:“莫斯科广播电台,和平与进步广播站……”

周云赶忙让刘军闭掉,严肃地告诉他:“以后摆弄这东西要注意,不能哪个台都收。对了,现在就有人说到你的事,还叫什么苏联专家,这个高帽千万戴不得!”

刘氏说:“以前把苏联人叫老大哥,好得不得了,为了友好,咱们啥都舍得,甚至叫大闺女陪着人家。还不兴说老大哥坏话,刘占山叫了几声大鼻子就差点挨整。现在好像不那么亲近,刘占山腰板也硬了,喊大鼻子也没人管,咱们是不是和他们闹了别扭?”

周云说:“那是政治方面的事,只有领导叫得准,咱们千万别瞎说。报纸上把苏联叫做修正主义,我也不太懂咋回事,看来是和咱们不友好了。也不知莫斯科广播电台算不算敌台?如果算,那可听不得,弄不好要掉脑袋。对了,我看刘军别瞎摆弄,万一拧错钮,把敌台广播出去,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周云说:“刘军有病出不了门儿,不了解外面的变化,我是特意来告诉他这些话。”

刘氏留周云吃饭,周云不吃,他知道刘氏家的处境太艰难。

周云从刘氏家出来,听到刘晓明领着王显财满街喊:“吃大馒头喽,又甜又香的白面大馒头,社员管够吃,吃完就下地,拔麦子喽!”

男社员都集聚在小队的院子里,十几条方桌散乱地摆开,等待吃馒头的人有的坐着,有的站在院中。吴有金做了简短的讲话:“还是老规矩,在抢秋夺麦之前,大家在一起吃顿大馒头,攒足劲,就要拼命干活。天不等人,麦不等人,一定要往前赶。拔麦子的活妇女干不了,也别让她们跟着混,碍手碍脚,干不了多少活还不少拿工分儿。让她们领孩子给家里捡些麦穗,这顿馒头也免了。”

蒸好的馒头放在装马料的木槽子里,热气腾腾,并排放着的两个水桶里装满黄瓜汤,临时架在院子里的大锅还冒着热气,肖艳华不停地往灶里加柴。

起先,何荣普不愿让肖艳华给队里做饭,刘仁找了两次都没请动。吴有金亲自去,瞪着眼对何荣普说:“你以为我愿意让她做饭咋地?这种好差事,别人想干都干不上,工分儿不少挣,还跟着吃大馒头。只不过肖艳华在大食堂呆过,和面有一套,我怕这么多白面糟践了。你听着何荣普,现在时兴革命,只要队里需要就是革命工作。肖艳华把馒头做好了,社员们有了干劲,能在发水之前把麦子收回来,你说这个革命工作重要不重要?让你老婆做饭,你不能阻拦。你阻拦就是对抗小队,对抗小队就是对抗革命!”

吴有金用震唬的方法说服了何荣普,何荣普背地里对肖艳华说:“做完饭就回家,不许在队里扯闲的。你还要躲着马文,那小子一见到你眼睛就发蓝。”

何荣普和马文打架后,以为老婆和马文断了关系。他不知道,马文没有放弃肖艳华。

吴有金没让马文帮着做饭,马文很不高兴,不情愿地领人去收拾场院。所有的麦捆都要送进场院里,吴有金说这个革命工作比做饭还重要。

老天做美,万里无云,是拔麦子的最好天气。只是烈日当空,火辣辣地热。社员们来到成熟的麦田里,都有一种被烤焦的感觉。

马向前打头,他第一个拿了垅,刘强第二个,社员们各找其位,一会儿就排开了。吴有金不拔麦,他在后面检查垅,看谁拔得不干净,就让谁返工。

马向勇、刘奇等人栓好了六挂马车,跟在拔麦子人群后面装麦捆。马荣负责看护,麦田的地头上围了很多捡麦子的妇女和小孩,等着马荣喊“开圈”,他们会拥进地里争捡麦穗。马文留在场院里,和他一起干活的都是一些体弱的老头儿,他们等待麦捆进场院,就立刻铡掉麦头,铺场,趁天晴用石磙子碾压,来不及上场的麦头先垛起来。

麦田里,吴有金把羊羔子叫回来,大声训斥:“你干得什么活?成把的麦子都不拔,还要工分儿不?”

羊羔子满身汗水,赤露的上身被麦茬扎得全是红点儿,他用泥手抹了一把脸,污黑的汗水蜇得他直眨眼。羊羔子直了直弯得酸痛的腰,看了看一半会儿拔不到头的麦垅,麦垅中长着比麦子还高的苇草,他睁着眼犯愁。想到那些和吴有金关系好的人都不来拔麦子,工分儿不少挣,馒头照样吃,心里很不平衡。又看到蹲在树荫下凉快的马荣,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他在心里叨咕:“你吴有金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专门检查我的垅。我是谁?我是刘永烈!虽然没拿到烈属证,那是让谁给压下了,要不就是管发证的人给了他的亲属,以后有运动,那小子一定被纠出来。我现在不敢跟王显富哥俩比,我不在乎马文,马文就知道搞破鞋,你吴有金凭什么把他留在场院里?凭什么让我刘永烈在这遭罪?让我返工?我不干!”羊羔子虽然这样想,不敢这样说,心里憋着气,要给吴有金几句难听的。他用系在腰上的破背心擦去脸上的汗,大声顶撞:“你当队长的别总捡软的捏,有能耐去检查刘强的垅。”

他的话让吴有金听了心痛,握了握拳头又不自觉地松开。

自从把吴小兰打发进城以后,吴有金更不愿面对刘强,听到“刘强”两个字心里就发堵。他把羊羔子狠狠地训斥一顿,不知不觉地走到刘强拔过麦子的垅上。

刘强在队里干活,总是积极主动,不论铲地还是割地,都比别人干得利落,做为一队之长的吴有金深知这些。虽然在吴小兰的事情上吴有金对刘强抱有敌意,从没在干活上找过刘强任何毛病。

吴有金看了看麦垅,干在最前头的刘强拔得非常干净,麦捆匀称,捆得结实,利于装车和上垛。他长长地出口气,从心里排除一些烦恼。

刘强光着臂膀,斜着身子向前拔,脚步均匀,和挥动的手臂一个节奏,动作迅猛,麦子带起的尘土在他身上和了泥。吴有金感到,这样干活的姿势不会很累。他甚至回想起当年闯东北时给刘有权拔麦子的情景,在心里默念:“如果倒退二十年,我要和这小子比试比试。”

马向前回过头,看见队长站在刘强的垅上,他抹着汗说:“嘿、嘿也好,我马向前干活没服过谁,就是撵不上刘强,这小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跟在马向前后面的大胖子喘着粗气说:“老嘿你还别不服,你干活用的是傻力气,人家刘强用的是巧劲儿。”

吴有金拐到大胖子的垅上,大声喊:“大胖子你回来!跑得倒挺快,干得什么活?满垅都是拔剩的麦子。”

大胖子只得返工,心里不痛快,嘴里嘟囔:“老山东棒子,真难伺候!地边上都是急着捡麦子的人,我拔净了,他们捡啥?”

吴有金再转回刘强的垅上,刘强已经拔到头,他稍稍休息一下,然后调转身,去接落在最后面的黄志诚。

黄志诚驼背,有人说他有天然优势,拔麦子不用弯腰。其实不然,因为他的驼背是病态,拔麦子根本使不上劲,尽管他用了十分的力气,还是落在最后。按理说,像黄志诚这样的体格,应该留在场院里干活,因为他是大地主的姑爷子,又特性,吴有金没有可怜他。

刘强帮黄志诚拔了一截地,又去帮刘文胜。刘文胜是拔麦子人群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又是罗圈腿,体格弱,被人们抛在后面。往常,都是大胖子接他,今天,大胖子被吴有金喊回去重新拔,刘文胜没了指望,只好落在后面唉声叹气。

吴有金顺着刘强拔完的麦垅走到地头,没看见丢剩在垅上的麦子,看见刘强坐在地头擦汗,心里不由得一阵刺痛。他把目光转向旁边,柳树下躺着筋疲力尽的社员和等着捡麦子的家属。

这是收获的季节,村里都是全家出动。吴有金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没发现王淑芬和吴小兰。

吴小兰去了省城,在她表姨家住下。城里的定量也很低,成年人每月二十七斤粮。多了一口人吃饭,表姨感到吃紧,不得已分着窝头吃。吴小兰知道不能长住,十天后找个借口回到刘屯。

第一个知道吴小兰回来的是马文,他来到吴有金家,不顾大姨子的白眼,和吴有金商量起吴小兰的事。马文说:“有这个城里亲戚,屁也不顶,住了这几天就让回来。家里没吃的,就该帮着找个对象,谁娶就让谁养着。”

吴有金摇头:“不是那码事,是得回来,还不如当初不让她出去。这一名二声地进了城,没几天又露面,不好和村里说清楚,刘家也得笑话咱。”

马文说:“就怨刘强那个王八犊子,他不领咱小兰钻草垛,哪有这些屁事儿,现在整得咱小兰东藏西躲,连人都见不得。”

吴有金愁得连连抽烟,自己嘟囔:“要不先看着她,等找好对象再说?唉!这对象也不好找,也不能总关在家里啊!”

王淑芬一开始就不同意让吴小兰进城,为这事她一直没有和吴有金说话。现在,她知道吴有金没了主意,便说出自己的主张:“依我看,用不着关,看她不顺眼就一刀捅了她,我们娘俩一起去,省得让人说三道四。再不就放开她,让她去找刘强。她也老大不小了,别人少掺和。”

马文听出王淑芬是冲着他发火,眼睛大瞪,嘴里干哕半天儿,没吐出一个字。

吴有金大声斥责老婆:“没有你的事,一边呆着去!”

王淑芬往炕里挪挪,小声说:“她是我的闺女,能说没有我的事?”

马文明知大姨子对他有看法,要解释,也要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要不是亲戚,我也不管这些屁事儿。我大姐说,让小兰去找刘强,我看不行。刘强比咱矮半截,这话先不说,就说刘强做得那些事,把咱害得不浅,再让小兰跟了他,太便宜他了,这屁事儿叫谁也看不下去。我看还是我姐夫的老办法,把小兰看起来,也别把她回来的消息说出去,让那个王八犊子死了这份心。咱们都抓紧点儿,张罗给小兰找对象,我就不信,王八瞅绿豆,碰不上对眼儿的。”

吴有金采纳了马文的意见。

父亲、母亲和姨父说的话,吴小兰听得清楚,她的心在流血。她知道,争辩已经没有作用,乞求更是徒劳,情理无法打消社会和亲属们的偏见,泪水根本润不透父亲僵死的心灵。只有默默地忍受,无望地等待,等待社会给刘强平等的人权待遇,等待父亲接纳刘强。在焦虑的等待中,吴小兰曾几次想冲出家门,也想过干脆住到刘强家里,还试图和刘强远走他乡。现实告诉她,这一切都不可能。严格的户口管理完全封死出走这条路,明确的等级划分几乎让所有人都看清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住到刘强家里,还得被家人揪回来,父亲和马家会把刘强家闹个天翻地覆。那样会彻底失掉刘强,两家还会结下永远难解的冤仇。

吴小兰在家里等待,吴有金忧心如焚,上门的媒人寥寥无几,半个夏天,吴有金一家人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压抑和沉闷。

到了麦秋,王淑芬也想下地捡些麦穗,吴有金不同意,对老婆说:“别去遭那个罪,少吃一口也不见得少长肉,你在家看好闺女,可别再出啥岔头。”

头一天拔麦子,效果不错。太阳落山时,马荣下令“开圈”。男女老少扑到麦田里,人人都有收获。天黑时,每个家庭都把成员集在一起,确认孩子没有走丢后,男人们扛着麦捆回家。

最后一天收周家壕的麦子。

天气变得湿闷,沉重的空气压得人们喘不上来气。吴有金号召大家:“再卯足最后一股劲儿,这麦收就算完成。”他指示马荣:“把外队捡麦子的人都轰走,连东大岗子的人也往回撵。社员们都盼着麦秋,地里的麦子要让本队人捡。”他把灰蒙蒙的天空扫了一遍,对全体社员说:“凭我的经验,这样闷的天气,来雨就小不了,大家尽量往前赶,谁也别磨蹭。我今天不检查垅,你们也得差不多。”吴有金看了看围在地头准备捡麦子的妇女和孩子们,又说:“今天早点开圈,让大家多捡点儿。”

听了吴有金的话,社员干劲儿倍增,拔麦子的速度明显加快,多数人超过刘强和马向前。羊羔子冲在最前面,连平时总不着急的孙二牛,今天也没落后。

刘奇在后面装车,他不停地叨咕:“这叫干得什么活?拔掉的还不如剩的多。”

刚过晌,最后一捆麦子装到车上,当刘奇绞完车后,马荣高声喊:“开圈喽……”

人们蜂拥到麦田里,往一起归弄捡到的麦子。燕子在空中翻飞,仿佛被地里忘我的劳动场面所感染。泡子里的青蛙“呱呱”地叫起,要给闷热送去一点儿清凉。西北方飘来一片云,凉风跑在前面,转眼间太阳被吞没。乌云像一个巨大的乌龟压下来,狂风呼啸而至,暴雨紧紧拖住乌龟的小尾巴。闪电割开天空,雷声滚滚而至。麦田的柳红伟大声喊:“不好!这场雨不会小。”他招呼柳少石:“把麦子扔下,赶快往家跑。”地里乱了起来,呼儿唤女声响成一片。马金玲和弟弟被冲散,马向勇只找到儿子,马荣跑过来对他喊:“这是啥天气,还不赶快走?下了大雨,车坞住就出不去了!”马向勇说:“金玲也不知跑到哪了?”马荣大声催促:“妈啦巴,管不了太多,把人种先送回去。”马荣把马成林和马向伟举上马车,自己坐在左前辕上,挥动马鞭,催马走出麦田。马向勇找不到马金玲,也赶车回了村。

马金玲跟在刘喜身后,回村跑回家。

刘强是最后进的村子,尽管大雨把他浇成落汤鸡,仍然没舍弃肩上的麦子。这是母亲和弟弟一棵一棵捡来的,他不忍心丢掉。

刚进村口,刘强看见一个人冒雨站在大街上,由于放不下肩上的麦子,雨水顺着眼睛往下流,遮住了他的视线,隐约觉得那个人像付亚辉。刘强想:“大雨天,她在街上等什么?”又一看,不是付亚辉。刘强抽出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的心“咯噔”一声,麦子从肩上往下散。

等刘强把头上的麦穗扒拉掉再看时,雨中的人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老天爷要把苦水都倾倒在这里。

第三十七节

这场雨来得急,下得大,一夜没停。刘屯的街上汪了水,泥泞的路上很少有行人。刘强家房子露得厉害,整个屋里没有能睡觉的地方。他和母亲把炕席支起来,从柜里翻出一块破旧的油布,铺在炕席上,全家人倚在下面。刘强又把家里仅有的一件蓑衣利用上,让刘喜在它下面睡觉。

大雨下到中午,龙王爷感到疲劳,刚刚喘口气,又开始工作。雨点虽然没有早晨那么大,但雨丝很密,雨里夹着凉风,让人感到,这场雨一半会儿停不了。

吴有金从早晨就去了刘仁家,合计雨后凉晒麦子的事。随着雨不停地下,吴有金的心跟着发凉。他知道,这样的雨下到晚上再不停,小南河就有决口的危险。一旦决口,这一年又白忙活了,大部分社员还要挨饿。好在麦子已经进场,一定把到手的粮食保住。如果大堤有危险,立刻敲钟,组织社员把麦子往高岗地运。

虽然麦子是细粮,按规定全部上缴国库,但是,大灾之年把麦子交给国家,为革命做出贡献,感动有关领导,也会拿到较丰厚的救济粮。救济粮是粗粮,能填肚皮比什么都强了。

刘仁家还坐着马向勇,他不是来商量排涝的事,也不对怎么晾晒麦子感兴趣,他来刘仁家,很大程度是冲着孟慧英。孟慧英不在家,扫兴的马向勇话很少。

马文没来刘仁家,吴有金派他护场,场院的窝棚被大雨淋透,里边呆不了人,谁也不知道他钻到哪里。

生产队的房檩结实,上面的房土厚,房顶坡度匀称,雨水流得顺畅,很少有漏的地方。屋里聚了很多男人,他们都是为了躲开漏雨的房子来到这里扯闲皮,火炕热乎,坐在一起唠些家长里短也是享受。人们都学得聪明,谁也不讲现实,吹牛皮都远离政治,没人讲涉及领导的敏感话题,把荤话说腻了,便有人把冬天听来的评书在这里重讲。

刘奇年轻时就喜欢摆弄牲口,他和饲养员王显富谈论队里的马,焦点落在枣红马身上。这匹马真是怪,村里的车把式使不了它,见了刘强却非常温驯,好象通人性,知道和刘强亲近,气得马向勇用鞭子抽它的眼睛,要不是刘奇制止,枣红马的眼睛准被打瞎。

马向勇打枣红马时,刘奇真的急了眼,愤怒的指责马向勇:“你还是人不?和枣红马对奏,还不如哑巴牲畜!”马向勇不情愿地扔掉鞭子,背后骂刘奇:“这个老倔巴头,你他妈不回城,偏要死在这个穷地方。”马向勇只在背后骂,见了刘奇就低着头走开。

马荣嫌家里乱,想到队里清净一会儿,刚坐下,他又惦记家,心里说:“外面的雨不停地下,一大群孩子别跑出来,老婆还在月子里,不能让她淋着雨。”

马荣老婆自从生了马向伟以后,一直不停地生,如今是五个孩子的母亲。马荣不满足,还让她继续生下去。马荣抱着这样的观点:“多一个孩子就多三百六十斤口粮,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谁多生谁便宜。妈啦巴,这点儿账傻子都会算。”

孟慧英去了吴有金家。她知道,大雨天队里没活干,家里准会聚男人。孟慧英不爱和男人们掺和事,更不爱看马向勇色迷迷的眼睛和那张阴险的脸,给刘仁收拾完早饭,便早早地来找吴小兰。吴殿发在屋里闲不住,领着弟弟到泡子里搬鱼。

吴小兰心里燃着火,天上的雨就向浇进她胸中的油,他从纸窗窟窿往外看,仿佛在茫茫雨雾中寻找什么。孟慧英看出吴小兰的急躁心情,把没纳完的鞋底儿递到她的手上,并且安慰她:“这天气是挺憋闷,每个人心里都很烦,帮嫂子把这只鞋底纳上,手头有活干,想得事情少。”她看到屋里凉着吴小兰的湿衣裳,故意笑着问:“小兰,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大小姐,怎么淋湿了衣服?”

雷雨来临时,吴小兰冲到街上。刚从街上抱回柴禾的孟慧英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

吴小兰被问得不吭声,王淑芬唉声叹气。

吴小兰帮孟慧英纳完一只鞋底,已经到了晚上。下雨天,社员都吃两顿饭,孟慧英张罗回家给刘仁弄吃的,吴小兰拉住她:“嫂子,你先别走,有件重要事想和我妈说说,你也听一听。”

王淑芬听吴小兰要说重要事,急忙扔掉手里的针线活,靠在闺女身边。

吴小兰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儿她才说:“我当盲流时没去表姨家,而是和刘强一同去了大兴安岭。”

“唉呀呀!”王淑芬直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说呀!我觉得不对呢,你进家刘强就回来,哪有那么巧的事?”

吴小兰哭着说:“早说有啥用,我爹已经死了心,让他知道,说不定干出啥事来。”

王淑芬用手捋着闺女的辫子,噙着泪说:“你爹就是那个犟脾气,一条道跑到黑的人。在三个孩子中,他最疼的是你。他是为你好,你可千万不要恨他。”孟慧英在一旁问:“我到刘屯的时间短,不怎么了解内情。从表面上看,刘强挺好的,吴大叔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唉!也不知哪辈子做的孽,这小兰就是看中了刘强,我心里有数,有好几年了。打也打不断,又不能做亲,这可怎么好呢?”见孟慧英听得惊诧,王淑芬说:“要说刘强这个小伙子吧,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长相你也看见了,算是一表人才,这也是小兰看中的原因。刘家嘛,也是根本人家,旧社会有几亩地,也是口积肚攒的。刘强那个爹,念了几天书,当了教书先生,也没见他干过坏事。土改前,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很好,刘强和小兰常在一起玩儿。刘强他妈生了两个小子,拿我家小兰当闺女看待,我也没把小刘强当外人,大人之间常动穿换,有些小灾小难的,还会互相帮一帮。后来,刘宏达到镇里教书,把家也搬了去。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让人整得不轻,蹲了大狱,刘强家又搬回来。那年涨大水,村里的房子倒了过半,形势紧张了,人情也变得冷淡。刘强家正在遭难,没人帮他,还想方设法去斗争。我也搞不清楚,大家都喊着打倒地主老财有钱人,刘强家穷得快活不起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支撑着,也不知村里人难为他干什么?唉!这人哪,把过去的好处都忘了,小兰她爹,还有她姨父都和刘强过不去。为了盖房子,刘强砍了马向春,表面上和解了,小兰他姨父说不算完,还有马荣和马向勇在里面掺和,这疙瘩越结越大。我没文化,也不知上边讲的阶级、阶层是咋回事,小兰他姨父说刘强是下等人,还说下等人和奴隶一个样。以前,小兰她爹听过评书能回家讲一讲,奴隶那是八百年前的事。现在,她爹回家就找气生,咱也不知咋回事,把大以前的事整到现在了。”王淑芬看了看女儿,又看着孟慧英,她说:“刘强家走下坡路,困难事期又升了成份,刘强没在家,他妈没少挨斗。唉!也怨小兰他爹,你当个队长就好好当呗,领头干活就得了,偏要领头斗争。像胡永泉、刘辉那样的工作组,斗争完弄几顿饱饭,拍拍屁股走了,他可好,结了很多仇人。小兰他爹踢过刘强他妈,现在也后悔,那是个拉硬的人,悔青肠子也忍着。小兰她姨父、马向勇又在里面掰生,自然和刘强产生对立。他认为刘强一定恨他,认为刘强和小兰好是坑害小兰,也是坑害他,坑害我们全家。越这样,他就越爱听小兰她姨父和马向勇的话,越这样,他就越盼着刘强没有翻身之日,能愿意接受这门亲事吗?”

吴小兰紧紧地拉着孟慧英的手,泪流满面。孟慧英受到吴小兰的感染,也跟着掉泪。

王淑芬用手擦女儿的眼泪,贴到女儿脸上问:“小兰,你跟妈说实话,你俩好了那么多年,又一起去了什么岭,住没住到一块儿?”

吴小兰痴痴地望着窗外,回忆起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的那段岁月。她后悔不该回来,更后悔当时没听老队长的话。如果那时和刘强一同住进干打垒,就会在那里扎根,成为新一代林业工人,比翼双飞,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

王淑芬见女儿不说话,心里越发急:“你们到底咋回事?跟妈说实话,以后好做打算。”

吴小兰想对母亲撒谎,说和刘强住在了一起,让父母死了心。她又想:“这么说有啥用?母亲能原谅自己,父亲能原谅吗?就是父亲有原谅之心,姨父那些人该怎么看?刘屯的舆论会把父亲击垮。不难想象,他的女儿和当时逃跑的地主儿子住到一起,父亲会无颜面对。”

吴小兰如实说:“在大兴安岭,我们以兄妹相称,没有乱七八糟的事。”

王淑芬仍然追问:“你们为啥要钻草垛呢?”

吴小兰看了看孟慧英,又看了看母亲,伤心地叫了声:“妈!……”她哭着说:“你怎么还不相信你闺女呢?我们在草垛里只是说说话。”

王淑芬看了眼孟慧英,孟慧英知道自己是外人,想起身走,又走不开,吴小兰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孟慧英对王淑芬解释:“现在时兴自由恋爱,青年人搞对象,有点过激的行为也不算啥。在城里,青年男女在大街上都手拉手,个别的还挎着胳膊。小兰和刘强相恋这么多年了,家里又阻拦,没地方说话,到草垛里亲近也不算过分。”

王淑芬说:“她刘嫂,我和小兰都没把你当外人,今天你不在,小兰也不会对我说她和刘强去了什么岭的事。你说说,小兰总说她没干见不得人的事,马向勇怎么看见她在草垛里光着脚,还脱了衣裳?”

孟慧英把目光投向吴小兰,意思让吴小兰说实话,事已如此,越藏着瞒着就越复杂。

一脸委屈的吴小兰大声说:“没有的事,我根本没脱衣服。我是光了脚,那是鞋被打湿,刘强怕我冷,把大衣给我披上。”

听了女儿的话,王淑芬靠坐在柜边上,埋怨说:“这个马向勇啊,总是添乱,什么事让他去办,准往大捅,整得挺磕碜,叫人下不来台。你爹也是,听信了羊羔子的话,还让人到大柳树那里找,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灰吗?马向勇喜欢搅合事,听到这事乐得不得了,自己去还不算,又拉上一些人。他去还有好?没有的事也得让他说成有的。这可好,村里都知道小兰干了不干净的事,说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爹还听信这些话!”

吴小兰很伤心,“呜呜”地哭出声。孟慧英劝她:“脚正不怕鞋歪,小兰和刘强好了这么多年,感情算得上深厚,又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应该说经得住考验。两个人都不小了,就是做了出格的事,那也没啥了不起,用不着怕别人说三道四。我说句难听的话,现在人的嘴,不一定都那么干净,说别人坏话的人,自己更肮脏!”

王淑芬说:“话是这样说,谁都乐意让别人说个好,大家都往你头上吐唾沫,你就没法活了。她刘嫂,你见得世面多,帮咱出个主意,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小兰她以后怎么办?”

“有啥难办的?跟刘强呗。两个人成了家,让那些嚼舌头的人没话说。”孟慧英说:“如果我是小兰,绝不哭天抹泪,现在就去登记,把生米做成熟饭,谁也干看着。”

吴小兰摇头,王淑芬也跟着摇头,她说:“要登记必须开大小队的介绍信,我家的成份和刘强的成份有差异,即使刘仁给开了,到大队又是一个坎儿。刘屯的事不那么简单,小兰她爹有事愿意和小兰她姨父商量,回到家里就耍横,他把户口本藏起来了,搁什么去登记呀?”

孟慧英也没了办法,只好说:“要不小兰再委屈一段时间,我想吴大叔总会想通的。”孟慧英松开吴小兰的手,到门前看了看天色,转过身说:“天不早了,我得给刘仁做晚饭,别让人说我只知道串门儿,不知道过日子。”

外面的雨势更紧,凉风吹着雨打在窗户上,用秫秸串成的窗帘已经旧损,折断的秫秸刺破窗纸,几个拳头大的窟窿向屋里吹着湿凉。突然,吴小兰跳下炕,发疯似地向外跑去。王淑芬缓过神来,吴小兰已经跑到街上,一头扎进刘强的怀里。

刘强被雨淋透,头发上淌下的水滴向吴小兰的脸,两个人像磁铁碰在一起,紧紧相抱。

王淑芬追到当院,摔倒在湿滑的泥地上,爬起来,看到两个人凝聚在一起,便止住脚步。她觉得天空在变黑,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耳边响着哗哗的雨声。

吴小兰把头埋在刘强的怀里,已经感触到刘强心跳的声音。刘强的心每跳一下,她都觉得是一种安慰。她哭了,是向亲人倾倒苦水,泪流了,流进刘强宽厚的胸膛。冷风把雨线倾斜,要洗去她脸上的苦闷。雨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帮她抹轻心里的伤痛。整个身子都湿透,她不觉得冷,她希望雨再大些,让风雨猛烈地吹打吧!掀开他们的包装,他们不要虚伪,那种挂着等级标签的装束让人感到沉重! 让雨水洗净权术下世俗的污垢,张显爱情的纯洁。他们愿意把心捧给世人,让他们看到,两颗心是跳在一起的!

王淑芬返回屋里,孟慧英正想出门儿,王淑芬把孟慧英撞了回去。

满身泥水的王淑芬顾不得道歉,用泥手抓住孟慧英,悲痛地嚎哭起来。

王淑芬原打算把吴小兰拽回来,看到两人分不开,她知道女儿豁出去了,不忍心下手。王淑芬心碎了,忽然忘掉了现实,浮现在脑海里的全是幻想和希望,她幻想雨幕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希望留给两个青年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她哭着对孟慧英说:“这是咋地了?什么事都让我摊上,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怎么办哪?就这么在雨里搂抱着,分又分不开,要是让她爹看见,还不闹翻天了!”

孟慧英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想帮助王淑芬把吴小兰劝回来,又不能那么做,也明知劝不动。但是,事态发展不可预料,如果吴有金、马文被激怒,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

她帮王淑芬换掉泥湿的上衣,陪着王淑芬叹气。

刘强挺直地站在雨中,如一墫雕像,这墫雕像由两个人支撑,顶天立地,不怕风吹,不怕雨淋。刘强大睁着眼,雨水从他眼睛流下,眼皮不眨,眼珠不动,他僵了,什么也看不见。不!他看到很多、很远,看到阴雨以外的世界,那里温暖如春,绿草如茵,鲜花开满大地,树丛中鸟声欢快。两只“白叫天”嬉戏着、追逐着,在半空中呼唤同伴儿。忽然,一只鸟被弹子打伤,飞不动了,另只鸟用嘴叼着它飞,另只鸟也受了伤,双双摔在地上。先伤的那只鸟失去了活的信心,闭了眼等待死神,另只鸟用带伤的翅膀扑打它,逼着它向前爬。爬呀爬,爬向森林,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那里没有举着弹弓的人,那里是生命的希望,那里很静,静得连雨丝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传来了人的声音,世界变得嘈杂。

马向勇在刘仁家几乎呆了一天,没见到孟慧英,不甘心离开。吴有金招呼他去小队,他也没动身,死皮赖脸的挨到晚上。刘仁催他:“天不早了,你该早点回家给两个孩子做饭,金玲还小,你不能把整个家都交给她。”马向勇“哼”了一声,站起身,到门口时,转过头问:“都这个时辰了,孟慧英咋还不回来?莫非吴大叔家出了什么事。”

刘仁没吭声,他知道马向勇是言不由衷。

马向勇从门口拿起蓑衣,跨出门又返回屋里,把刘仁拽到门口,阴笑着指给他看:“看见没有,太不像话了,这刘强连脸都不要,大白天把人家闺女弄到当街上搂着,他不嫌磕碜,那么大的姑娘也得留点儿脸哪!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吗?我得到队里把吴大叔找回来。”

刘仁没拦他,马向勇一瘸一拐地向街上走去。他没去小队,而是去了他不常去的老黑家。

雨天无法出工,很多闲下来的人聚在老黑家,炕上放了一桌牌,八个人坐在一起耍钱。这次二姑娘没抽红,但是有约定,赢家不许把钱拿走,放在老黑家打平和。羊羔子没玩儿牌,而是等着凑齐钱,他去买吃的。

马向勇的出现,让大家都很吃惊,刘占山首先说:“雨下大了,水也得涨,什么东西都能冲上岸。”马向勇听出刘占山骂他,他不顾计较这些,急着对羊羔子说:“这有什么可看的?你到街上看看,吴队长家门口那才热闹呢!”

羊羔子知道马向勇没什么好事,出于好奇心,他冒雨跑到街上,转眼间又跑回来,刚到院子就大声喊:“大家快去看吧!刘强在街上搂着吴小兰,两个人粘在一起,太好玩儿了!”

有了男女粘到一起的新鲜事,耍钱的人都失去了吃平和的兴趣,扔下手中的牌,把压在桌子上的零钱装进衣兜,也不顾雨淋,纷纷跑到街上。

看到人们往吴有金门前聚,马向勇一脸奸笑。离开老黑家,转身向生产队走去。

刘强和吴小兰抱在一起,溶化成一个整体,像平地凸起的山石。雨水淋浇他,显露纯洁的美丽,湿风吹着他,抚慰圣洁的灵魂。美丽的圣洁摆在众人面前,善良者爱护它,珍惜它,被邪恶扭曲的人用污垢涂抹它,用划分等级的利剑攻击它。即使被权势束缚的小人们,也会把满嘴口臭的唾液喷向它。

凸起的山石旁围了人,脚步声把泥水踹得“啪啪”响,各家的房门都在开启,人们来往穿梭。天乱了,地乱了,整个刘屯全乱。有人称赞真爱的伟大,也有人表现出同情,惊讶者互相呼唤,阴险者露出刺激般的狞笑,一些人发出捍卫正统的骂声,骂刘强的举动不成体统,谴责吴小兰玷污了祖宗。慈悲的上帝怜惜两个青年人的感情,把夜幕披向这块潮湿的土地,但是,遮不住人们敏锐的眼睛,更锁不住人们尖刻的声音。

二姑娘站得离刘强远些,她正为被搅黄的一顿平和饭而恼怒,没顾身边站着谁,大声说:“这吴小兰也真不要脸,为了男人,啥也不顾了,和肖艳华一样,刘屯又出了个活宝。”她的话音刚落,就遭到何大壮一顿痛骂:“放你妈的狗屁,你他妈最不是好东西,是刘笑言领回的野母狗,跟地主睡了觉,又跑到老黑家脱裤子。你是纯牌破鞋,还他妈有脸说别人呢。”何大壮雨天到小河沟去截鱼,拎着半筐“小麦穗”路过这,要不是心疼筐里的鱼,这孩子准会把破筐扣到二姑娘头上。

贾半仙站得离刘强近,天不算太黑,能看见吴小兰的轮廓。为了让吴小兰听到她的话,故意大声说:“街上有的是柴禾垛,掏个洞钻进去啥都办了,何苦在大街上。两个人都愿意的事,老仙儿都不喜得管,用不着怕这怕那,整出孩子就是一户人家,让老顽固干瞪眼。”孙二牛怕贾半仙在这种场合惹乱子,把她拽离人群。贾半仙不愿离开,虽然被孙二牛撕拽着,她也误不了说话:“我就算过,他俩早晚要有这出戏。昨天老仙儿还告诉我,如果看不住吴小兰,过不了多久,就会出大肚子,吴有金不信我的话,到时候有他难看的!”

吴小兰和刘强都听到贾半仙的话,顾不得反驳,也不想反驳,他俩都知道这样拥抱的时间不会太长,必须格外珍惜。

无情的现实和人的愚昧让他们分离,身体的接触和灵魂的沟通把他俩融合在一起。刘强耳朵里响着均匀的雨声,唾骂声和责怪声仿佛离得很远很远,连吴小兰的泣哭声也显得非常微弱。

吴小兰仍然哭,泪水往刘强心里流。她在泣哭中回忆童年,两小无猜,相拥戏耍,追逐着和刘强走上不同色彩的人生之路。追忆少年,激情燃烧,人生是多么美好,前途光明远大。虽然梦想在一点点破碎,但是,眼前总有希望。她在想自己的青年,艰苦岁月,忘我的劳动,对未来的憧憬,理想在梦幻中实践。可是,灿烂的年华为什么连自己的爱情都不能自由?在人人平等的时代里,为什么要把自己所爱的人踩在脚下?他乞求父亲能理解追求爱情的女儿,也希望姨父等亲属能宽恕为爱情忍辱负重的刘强。然而,她听到马文这样的声音:“反大天了,反大天了!”

马文嘴里嚼着秫米饭,吐字含糊不清:“刚刚摘帽的地主崽子就这样猖狂,把好人家的大姑娘抢到大街上鼓捣,让全村人看热闹。这屁事儿了不得,不是一般的搞破鞋问题,这是男女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的男人玩弄我们无产阶级的女人,替美帝国主义办事,和台湾反动派是一伙。这是骑在我们无产阶级头上拉屎,我们坚决不答应,把刘强的反动气焰打下去!让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

马文真的动了火,把满脑子的革命理论和口号一同吐出来。这些东西虽然空洞,但是,壮了马文的胆量,他举步凑近刘强。看到刘强凝固中带火的眼睛,马文燃烧的革命激情迅速降温,退了几步大声说:“也就是吴有金这个屁货,连丫头都管不了,要是我家小霞干这种屁事儿,我干脆要了她的命!”

吴有金跟着马向勇从小队往家走,走得吃力,落在瘸子后面。

马向勇来到刘强身边,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好心人想劝刘强回家,也有人被两个青年人的真爱所感动,发出同情的声音后,悄悄离开。

刘强和吴小兰仍然紧抱着,如山峰矗立!这是两个人支起的山峰,只要共同坚持,暴雨淋不垮,狂风吹不摇,神鬼悍不动,惊雷击不倒!

然而,那些身藏利剑的人们,当他傍住权势,把虚伪和谎骗运用自如的时候,确实具备无坚不摧的本领。

马向勇走向前,慢条斯理地说:“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咬住就不松口了。”

他的话如魔鬼诅咒,让雨水如箭,让狂风如刀,让神鬼狂暴,让人类疯狂。乌云向山峰压下,危险向两个青年人袭来。

吴有金走进家门时,心如刀绞,他想躲进甸子里,离开让他受辱的是非之地。刚转身,听到刘占山的话:“我要是刘强,早把那丫头甩了。吴小兰有啥好的,只不过脸蛋儿白点儿,过几年有了褶子,也就没个看,还赶不上我老婆呢。不冲别的,就冲吴小兰她爹,好人家没人要她。”

吴有金本来心里难受,听了刘占山的一番话,心里就像扎了刀,转过身,极不情愿地向刘强那望了一眼。

如果没人围观,没有人说三道四,刘强和吴小兰不会抱得这样久。而现在,他俩无法分开,只得这样僵撑着。刘强想:“现在分开,对吴小兰的伤害最大,一些人会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家里再给她施加压力,会把她逼上绝路。这样挺着吧!不管后果咋样,最起码能给吴小兰短促的安慰。”

刘强要用执著呼唤人们的良知,希望人们离开这里。他用行动告诉人们,他们之间的爱是真诚的,他愿意承担一切,决不能委屈吴小兰。吴小兰想:“不能离开刘强,不能!让人们去说吧,去骂吧,去笑话吧!只有和刘强在一起,什么也不怕,天塌下来我们共同顶,地陷下去我们共同去填!”

吴小兰仿佛有预感,如果离开刘强,就没有再相会的机会。她用心灵告诉:“抱紧我吧!抱紧我,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属于我们抱紧的整体!”她希望雨永远这样下,天永远这样黑,时光永远停在这里!她呼唤父亲:“让所有的人都走开吧!你是队长,运用你的权利啊!所有人走开,你也走开!你不是希望你的女儿幸福吗?这就是女儿的幸福!”

吴有金进了院子,他的脚抬不动,在院子里停下来。雨水从头上往下流,头发遮住了眼睛,吴有金恼怒地把掉在眼睛上的头发抓掉,拿到眼前一看,一半是白色。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失落在他心头升起,感到身上无力,并萌生让女儿自己做主的想法,他自言自语:“爱咋地就咋地吧!管不了就不管了。”

就在吴有金举棋不定时,马文在身后大声嚷:“姐夫,这还了得,刘强算个屁?欺负咱门口了!看见没,到家硬抢,把小兰抱在街上现眼,再不管还行?得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

吴有金闯进家,对着老婆大声吼:“你怎么管的?让她跑到街上去丢丑!已经钻了草垛,这丑还没丢够吗?你这当妈的也不想想,以后咱还有啥脸活着?”

一脸泪水的王淑芬为自己辩解:“小兰二十多岁了,比我有力气,我拽不动她。”

“唉!说你是个废物,你真是个废物!”吴有金又冲吴殿发发火:“你干啥去了?一天不着家!你出去,把你姐姐拽回来!”

吴殿发在大草垛被踢以后,有些惧刘强。听父亲让他从刘强怀里拽回姐姐,吴殿发故意往后蹭。

在此时,王淑芬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观点,哭着对吴有金说:“小兰他爹,孩子是咱俩的,我当妈的也有一份责任。闺女的事,也不能光依着你一个人,婚姻大事,得让她自己做主,他喜欢刘强,就随她去。你也看到了,不容易搅断的!话也说了,办法也想了,到头来是这个结果。小兰是铁了心,成全他们吧!你不心疼女儿,也该看咱俩夫妻的情面吧!我求你了,你还让我跪地吗?”

吴有金又一次犹豫,犹豫中希望围观的人们都离开,然后认真地和女儿谈一谈。他想到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也准备默认。但他不知道,瘸子马向勇正冒雨在好事的人群中游说,要他们看一看吴有金怎样收场。

街上的人赖着不走,把吴有金逼得火上浇油,对老婆说:“我就是不管她,现在也不好使。你看看,街上那么多人,都在看咱们笑话。让我去求刘强?跟他说,我同意你们的婚事,不可能!我这样软,以后怎么在刘屯呆?不行!殿才你也起来,和你哥哥一同去,把你姐姐拽回来,拽不回就用棒子打!”

王淑芬阻止儿子,拽住吴殿发的胳膊说:“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上次就闹了那么一场,如果再打起来,更让人看笑话了。”

吴有金急得团团转,想找烟袋,摸了半天儿没找着,其实,烟袋就在他的裤腰上。

马向勇进了吴有金家,他摘掉草帽,脱下蓑衣,穿着泥鞋在地上摇晃,绷紧满是赘肉的脸,嘴里念叨:“该断不断,必有后患,吴大叔没有痛下决心,才出现今天这种事。丢人现眼先不说,这是明摆着欺负咱。连刘强这样出身的人都敢在你吴大叔头上拉屎,你怎样管别人?该下决心了,决不能让刘强得逞!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如果吴大叔真心疼闺女,就让她和刘强一刀两段,千万别让她走上贼船,当地主婆的后果大家都看得清楚,哪有一个吃好果子的?”

吴有金把手拍在炕沿上,大声喊:“殿发,你俩给我出去,拿上家什,把你姐姐弄回来!”

吴殿发很不情愿地钻进雨雾里。

刘强松开吴小兰,示意她赶快回家。吴小兰的手抱得更紧,生怕刘强离开。刘强又一次抱住吴小兰,他在心里呐喊:“我豁出去了,让所有的利剑向我刺来吧!利剑可以穿透我的**,邪恶无法击毁我的灵魂!”

夜幕越拉越紧,连对面的人都很难辨清,雨也突然大了起来,天老爷有意赶走那些无聊和多事的人们。

吴小兰在刘强怀里哭出声,哭声要比雨声沉痛。

一个物体向刘强袭来,刘强没有躲,用肩膀扛住它。

向刘强打来的是镐把,很粗重,打在刘强身上,“噗噗”有声。第二下,第三下……

刘强挺得住,两个人支起的雕塑屹然不动,身体和心灵耸起的山峰没有坍塌!

然而,击打的目标转向吴小兰。

就在镐把将要落到吴小兰头上的瞬间,刘强伸出左臂,擎住镐把,同时用右手奋力向前推去,手持镐把的人向后倒退几步,“扑通”一声仰倒在泥水里。

“爹!……”

吴小兰哭喊着扑了过去,抱起父亲的脑袋,泣不成声地问:“爹!你这是为了啥,为什么啊?……”

吴有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女儿跪在身边,抓起两把泥,重重地糊在自己脸上。

整个世界被雨水包裹着,屹立在雨雾中的雕像少了支点,雨水掺着泪水浸进去,随时都有塌倒的危险。

刘强感到身上痛,这些他都能挺住,难以忍受的是失去了吴小兰,心灵的巨痛让他难以支持。

雨水从脸上流进脖子,刘强感到热乎乎的。流泪了吧!流泪又有何用?泪水只能换回人们的怜悯,很难唤醒良知,不如把泪装进心里,用伤痛激发奋进的力量!刘强觉得两条腿酸,确切地说是疼痛。支持不住了吗?支持不住也要支持!两个人耸起的山峰当然坚固,一个人也要把山峰擎住!只有站得稳才能看准希望,腿不能软,遇到什么样的打击都得挺住!不管明天啥样,都要勇敢面对。

刘强一个人在黑暗的雨雾中站立,雨水浇不倒他,收敛住淫威。凉风吹不动他,变得温和。天地间无比的寂静,“丝丝”雨声也变得很轻。围观的人们都离开这里,低矮的土房里都亮起油灯,昏暗的灯光像幽幽鬼火,并没给刘屯带来多少光明。

刘强向吴小兰家望去,隔着破旧的秫秸窗帘,什么也看不见。用耳朵倾听,只能听到雨声,雨声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吴小兰的哭诉声:

叫声亲爹娘,

听儿诉衷肠,

女儿无所求,

只要一段好时光。

痴女心已死,

只配心上郎。

蝴蝶飞时还成对,

何苦乱棒打鸳鸯?

夏日酷暑卧闺房,

冬夜隔窗看冰霜,

身心碎,

只恨鹊桥长。

叫声众乡亲,

听我诉衷肠,

痴心对天唤,

给我一段好时光。

不求荣华贵,

难盼日久长,

人生天地该同视,

莫比豺狼与羔羊。

织女七月还有会,

民女何时扮嫁妆?

抬头望,

雨雾夜茫茫。

风大,雨停,云雾中探出几颗星星。夜静,静得瘆人,连夜鸣的小虫都不敢发出声音。

突然,急促的铜锣声震醒全村,刘晓明嘶着嗓子喊:“大队指示,全体社员都起来抗洪,壮劳力都要上堤,谁敢不去,后果自负!”

过一会儿,生产队的钟声被敲响,人们纷纷爬出被窝,都往生产队集合。

一场人和洪水的战斗就要打响。

第三十八节

为了防洪,兰正住在大队,和他一起住在大队的还有大队长、民兵连长、治保主任、会计和通讯员。 年轻的妇女队长主动要求住下,大队长点了头,兰正没同意。

雨刚停,兰正从炕上跳下地,把留在大队的人全弄醒,给他们布置防汛任务,要他们立刻下到各小队,组织社员上堤。兰正特意指示通讯员:“整匹快马赶快去刘屯,通知那两个小队全力护堤,不得有误!”

当通讯员把马牵到院子里,兰正穿好衣服在那里等候,他说:“刘屯那个地方是防洪重点,特别是吴有金管的那一段,又是重中之重,我必须亲自去。”

到达刘屯后,兰正得知吴有金家里出了事,他让通讯员把刘晓明弄醒,叫他鸣锣满街吆喝。兰正来到小队部,亲自敲响钟声。

吴有金听到刘晓明的锣声和叫喊声,很纳闷儿:“没有我的指示,这个老反革命深更半夜叫唤啥?”听到钟声响,有些慌了神儿,急忙说:“不好,一定是上级来人了,组织上堤防洪。”吴有金想起身下地,被马文制止。马文说:“如果你能去队里,就说明伤得不重,刘强就屁事儿没有了。上边来人更好,让领导看看,刘强已经猖狂到何等地步!他强霸民女,还把队长打伤,这是地主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定要狠狠收拾他,让他彻底完蛋,小兰也就死了心。”

吴有金被刘强推倒后,两个儿子把他扶进屋,马文跟进来,马向勇也没离开。

马向勇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中午在刘仁家吃了一个玉米饼子,不知道孩子吃上饭没有,他倒觉得饿得慌。现在,马向勇打算离开吴有金家,看到吴有金要去小队,他把饥饿放在一边,心里暗说:“吴有金去了小队,一定组织抗洪,刚才做出的计划就会化为泡影。”他对吴有金说:“你安心在家呆着,我和我三叔立刻去小队,看看来人是谁,如果是真正管事的,我们向他汇报你挨打的情况。还是那句话,要上级给我们做主。你这顿打不能白挨,打人的刘强决不能逍遥法外。但是,你还得会装,伤的越重越有说服力。上级来调查,你在炕上躺着不吭声,我们替你说话。”马向勇跨出房门,又转回身,对吴有金说:“发大水是个好机会,我们不能放过,刘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伤队长,就是破坏抗洪工作,上升到政治高度,就是阶级斗争,和刘强的家庭出身结合起来,就是反革命行为。最好是大堤守不住,把责任都推给他。如果把刘屯涝得一片汪洋,保证有人抓他。”

虽然马向勇的主意是上策,但是,吴有金还是心发堵,感到自己信赖的瘸子越发阴毒。

马向勇和马文到了小队,小队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兰正问马文:“吴队长为啥不来?”

马文说:“还来个屁!让刘强打得半死,喘气都费劲。”

马向勇觉得马文说话的方式不当,把他推到一旁,急忙说:“兰书记,是这么回事。我们村有个坏小子叫刘强,八成你也认识,长得愣二八羁的,总装假积极。那小子出身不好,还不老实,在村里横蹦乱卷。他看上了吴队长的闺女,领着钻草垛,逼着女方脱裤子。今儿个,他把吴队长的闺女抢到大街上,使劲搂着,丢人现眼。吴队长往回要闺女,刘强不给,一顿拳脚把吴队长打伤。吴队长上了年岁,经不住坏小子的反革命暴行,差点儿送了命。兰书记,你可得给咱贫下中农做主,别让地主阶级再猖狂了!”

兰正没说话,沉着脸把屋里所有能看到的人都审视一遍。

马荣挤到兰正面前,搓着手说:“兰书记,说个话,妈啦巴,只要你表个态,我立马去抓人!”

兰正把目光落在马荣身上,马荣胳膊夹着镐把,两眼圆睁,一付凶相。

兰正怒吼:“刘强在哪?”

马向东在人群后蹦起来喊:“刘强在这,他藏在黑影里。”

兰正喊:“刘强到前边来!”

刘强站在兰正身边,不知兰正要干什么,在心里嘀咕:“难道兰书记想借这个机会斗争我?外队可有这样的事,借斗争坏人来提高社员的积极性,使社员在关键时刻听从指挥。要不像马荣说的那样把我抓起来?这兰书记在历次运动中都走在前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可涉及整人时,他又会放过一码。听弟弟说过,斗争母亲时,如果不是兰正在场,刘志会被打得更重,母亲的下场会更惨。难道兰书记会听信马向勇等人的话?事到如今,只有挺着,自己没干丧天良的事,什么也不怕!”面对手持镐把的马荣,刘强怒目而视,马荣的身子一点点地往后缩。兰正看着马荣猥琐的样子,觉得好笑,但是,他仍然板着脸。

马荣对兰正说:“兰书记,你说话呀!妈啦巴,这个刘强是抓还是不抓?”

兰正没说抓不抓刘强,而是大声问:“刘奇在哪?”

刘奇在人群中答应。

兰正说:“吴队长挨打的事我们一定认真调查,严肃处理,如果刘强真是寻衅闹事,殴伤队长,我们一定严惩,决不留情!但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防汛抗洪,水火不留情,这道理大家都懂。全体社员,都要把抗洪当做眼前最重要的政治工作。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政治任务压倒一切,决不能让小南河开口子!吴队长受了伤,不能到一线指挥,刘屯要选一个临时队长。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刘奇表个态,选谁合适?”

刘奇说:“我刚回家乡,对村里了解少,没有发言权。”

兰正说:“不要谦虚嘛,过于谦虚就是虚伪。你刘奇大名鼎鼎,在村里说话有份量。你先提个人,我看行不行?”

刘奇说:“让刘占山干吧!”

刘占山在人群中跷着脚喊:“吴有金根本就没受伤,看着要发水,他在家装病,过两天他又支楞了,还得让他掌权,我才不给他当提鞋的呢。”

兰正问刘奇:“你看谁还行?”

刘奇说:“老连长也能挑起这个担子,只是他年纪大了些,怕他不想当。”

兰正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能用刘宏祥这种人,私分口粮的事没弄清,说不定哪天我得收拾他,选别人。”

刘奇不开口,别人也不说话,小队部里变得很静。

兰正宣布:“经过支部讨论,综合全体贫下中农的意见,我代表大队,代表刘屯全体社员,郑重宣布:刘屯队长暂时由刘奇担任,等吴有金伤好后,他再担任副队长,协助吴有金工作。”

刘奇不停地摆手:“不行,不行,我胜任不了这项工作,还是选别人。”

兰正一脸严肃地说:“刘奇同志,你在刘屯威望很高,连我都很尊敬你。现在吴队长在家养伤,正是用人之际,这不是我个人求你,是革命工作需要你,你胜任不了,难道让我这个书记来胜任吗?刘奇同志,干革命不能讲价钱,这个队长,你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兰正提高声音,有意让在场的人都听明白:“社员同志们,选刘奇当队长是抗洪的需要,是革命的需要,也是保卫家乡、让大家吃上饱饭的需要。这副担子虽重,但是无尚光荣。我希望刘奇同志能够勇敢地挑起这副担子,也希望广大社员支持他完成革命工作。”

刘奇诚恳地对兰正说:“兰书记,我在纺织厂干了那么多年,农活都生疏了,的确不能胜任。”

兰正脸上露出轻松,微笑着说:“刘奇同志现在就任刘屯小队队长,缺点掌声,大家呱叽呱叽。”兰正带头,屋里响起稀稀啦啦的掌声。

掌声过后,兰正布署下一步的具体工作,要求抗洪抢险必须有声势。刘屯要以基本民兵为主体,成立三个突击队。并决定,第一突击队由马向前负责。

马向前听说吴有金受了伤,也想撂挑子,兰正对他说:“告诉你马向前,你不能和吴有金比,你现在还没媳妇,正是考验你的时候,你要临阵脱逃,是背叛革命的行为,不会有姑娘看上你,你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马向前接受了第一突击队长的任务,他说:“嘿、嘿也好,和我上堤,嘿也不许耍奸。羊羔子那样的滑头,趁早在家呆着,到堤上,就得一个萝卜顶一个坑。”

羊羔子听到马向前贬斥他,在人群中大声反驳:“老嘿你别觉得自己了不起,给你鸡毛你就当令箭,我刘永烈不比你差。”

刘奇告诉羊羔子不要斗嘴,继续物色第二突击队的领头人。他走到会场前,和兰正说了一些话,兰正点点头,然后大声说:“我和刘奇有一个共同人选,就是刘强,听听大家的意见。”

兰正的话音刚落,整个小队部立刻乱了起来,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反对的声势占了上风。马向东的喊声最高:“我不同意,一百个不同意,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我们全家都不同意!刘强不是无产阶级,又流氓成性,调戏妇女,打过社员,还打过我好几次,今天又把队长打伤,这样的人应该抓起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用小绳捆,用皮鞭打!不能让他当突击队长。”马向东的话非常有份量,兰正愣了半天儿才说话:“有什么意见都说出来,群策群立,发扬社会主义民主,选出最能胜任的同志。”

马荣在一旁嘟囔:“我是民兵排长,突击队长说什么也轮不到刘强。这几年够他显摆了,又是青年林,又是建林带,妈啦巴,也不想想自己啥身份,不定哪天有运动,让这小子难看。”

听了马荣的话,刘占山大声质问:“你这个民兵排长起啥作用了?在队里干得都是轻活,也就是吴有金当队长吧,工分儿没少给你,换一个队长也不行。你还有脸说刘强,干什么活你能比过他?让你当突击队长你能当得了吗?把人都得领到瓜地里。当突击队长要领人堵口子,你有那个胆儿吗?别看你平时挺凶,一见真格的就尿裤子。”刘占山气不平,他又说:“也就是刘强吧,要是我,打我一百棍子也不干这个破差事,开口子也不光淹他一家,何苦让人说三道四。”

兰正没有严惩刘强,还让他当突击队长,刘强感谢大队书记的良苦用心,也愤恨马荣、马向东等到人对他的刁难,他想把突击队长的差事辞掉,可乱轰轰的人们容不得他说话。刘强冷静一想:“当就当吧,抗洪抢险可不是一件小事,全村人都把目光投在那里,如果发大水,刘屯又是房倒屋塌的局面。

在刘奇后边,站着马向勇,他对兰正处理吴有金被打的事非常不满,觉得满嘴革命的大队书记对阶级斗争表现漠然。

马向勇原打算借兰正的手把刘强狠狠地整一整,并且准备好批斗的腹稿,从各个角度上纲上线,促使大队书记点头,把刘强和刘晓名整到一起,然后抓到公社去,让胡永泉那帮人给刘强上刑,把刘强送上二倔子的路,让刘强和二倔子一个下场。马向勇在心里说:“吴小兰是你能得到的?撒泡尿沁死吧!”可他没想到,兰正把会议重点放在抗洪上,还让刘强当什么突击队长。他在心里问兰正:“这不是助纣为虐吗?你的脚站到哪个阶级立场?”马向勇心里这样想,却不敢当面指责兰正,更不敢发泄对大队书记的不满。

马向勇是个非常有心计、又是阴险毒辣的人,他不敢得罪兰正,却不怕得罪社员。对那些家庭有些历史问题、在政治上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他更要多踩上几脚。

他从刘强身后往前挤,故意用胳膊肘杵刘强的肋部,意在激怒刘强,挑起事端。如果刘强敢碰他,他就装软喊冤,把会场搅乱,让兰正做出决断,看书记护着谁!马向勇认为,在大是大非的阶级斗争面前,兰正首先要选择政治立场,不管兰正情愿不情愿,也一定会站在他们一边。

刘强看一眼从身边擦过的马向勇,马向勇故意抬着头,用挑衅的眼神斜着刘强。刘强觉得马向勇的行为可恶,同时又感到他是一个不屑一顾的小人,忍着痛,没有搭理他。

马向勇没有惹翻刘强,只好站在兰正身后。想找机会说点什么,又都咽了回去。

会场有些乱,兰正并不着急,他向刘奇要了一棵烟,笑着说:“还是大地方呆过的,抽的是洋烟。大家把堤护好,今年准是大丰收,咱们也买几盒洋烟抽抽。这玩意儿多好,不用卷,又好抽,比蛤蟆烟强百套。”兰正连连抽了几口烟,然后大声说:“大家别戗戗,这样下去到明年也弄不出个四五六,举手表决。”

屋里点着灯,提灯挂在兰正眼前,灯捻又小,兰正看不清人们是否举手。他宣布:“绝大多数社员举了手,少数服从多数,全体通过,刘强当第二突击队队长。下一步是具体工作,刘奇给两个突击队配齐足够的队员。”兰正故意停一下,觉得没人反对,他又说:“会议进行下一项,选举第三突击队队长。”

马荣自告奋勇:“我是刘屯的民兵排长,妈啦巴,第三突击队长我来当。”兰正把马荣看了看,用讲演的口气说:“马荣同志,有更重要的革命任务需要你承担。现在是防汛抗洪的关键阶段,阶级矛盾在这个时候更能突显出来,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潜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敌人。台湾特务也很猖獗,他们生活不下去了,总想回来捣乱,什么外国间谍,还出了一个叫修正主义,这些人都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他们在暗中和我们无产阶级进行较量,破坏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我们绝不答应!马荣同志负责全村的保卫工作,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不给敌人可乘之机,不准让队里的一草一木受到损失!”

听了兰正的讲演,马荣心里美滋滋的,对第三突击队长的职位失去了兴趣。马文心中的气也消了不少,他觉得,虽然给刘强一个突击队长的职务,但是和马荣的职位差得多。马向勇身子不停地摇晃,他认为兰正是在耍手腕儿。

刘占山对河堤决不决口看得不是很重要,而是对没完没了的大尾巴会感到厌烦,大声说:“我推举一个人当第三突击队长,这个人叫刘永烈。”

兰正疑惑地看着刘奇,好像在问:“刘屯的成年人我认得差不多,没听说有个刘永烈?”

刘奇说:“刘永烈就是羊羔子,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思是永远学习革命先烈。”

羊羔子不同意刘奇的解释,大声说:“不光是学习先烈,更是继承先烈干过的事,当革命先烈的后代。”

“好好好,好啊!社会向前发展,羊羔子也进步了!干革命嘛,不进则退。刘永烈这名字起得好,是应该有个革命的名字。我借用这个场合提个建议,谁觉得自己的名字跟不上革命潮流,你就跟刘永烈学,把那个不好的名字改掉。”兰正说:“不过吗,刘永烈也不能当第三突击队长,因为这个突击队全部由女子组成。”

兰正的话让所有人惊诧不已,因为刘屯自古以来还没有女人护堤的先例。兰正早已预料到人们会这样想,他说:“怎么?大家觉得新鲜吧!这就说明你们见识少,没见过大世面。古代就有花木兰当兵打仗的事,近代出现过革命女英雄刘胡兰。她们抛头颅、洒热血,可歌可泣。革命先烈的事迹已经证明,女人不比男人差,男人能上堤,女人照样能上堤!”

刘奇面露难色,对兰正说:“兰书记,话虽这么说,可堤上一旦有危险,男人们就得光屁股,不太方便吧!”

兰正把捏在手里的烟屁股碾在凳子上,大声说:“看看,我原以为你刘奇思想开通,没想到在这点上和吴有金一样。为了妇女参加护堤的事,我没少批评他,他每次都是弄几个大老娘们儿对付我。这次可不行,一定组织一支年轻精干的突击队,要有声势。公社还要来检查,如果体现不出妇女半边天的作用,这个政治责任谁也担当不起。”

刘奇说:“刚才护堤员回来找人,说河水出槽,已经淹到堤脚了。男人们必须立刻上堤,女人吗,先让她们睡个囫囵觉,明天早晨再组织。”r />

兰正点点头,嘱咐刘奇:“组织女突击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比护住大堤还重要。大堤决口,有些是自然因素,只要我们尽力了,上级就不会挑毛病。组织女突击队那可是政治任务,**提倡男女平等,各行各业都树起女典型,你可千万不能糊弄。咱俩都是有组织的人,如果上级查下来,不但你没好,我也好不了。”

把护堤的任务布置好以后,兰正去了吴有金家。吴有金在炕上躺着,想起来迎接兰正,但想到马文离开时说的话,他不但没起身,还故意“嗳哟”几声。兰正坐到他身边,用手为他揉揉腰,嘱咐他安心养伤,还告诉他:“刘强打你的事,大队为你做主,如果那小子真是向无产阶级反扑,决不轻饶他,该抓就抓,该判就判。”兰正在吴有金家卷了一棵蛤蟆烟,和通讯员骑马回了大队。

兰正走后,吴有金觉得不大对劲儿,他在头脑里画着问号:“这兰书记说要严办刘强,而殿发怎么说兰正袒护刘强呢?难道真像马向勇说的那样,兰正使用了策略?不会吧?打造林带时兰正重用过刘强,还打算让刘强盖学校,这是明显的看重刘强,和大跃进时使用刘笑言不一样。那么今天兰书记又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葫芦里倒底装得什么药呢?”

吴有金睡不着觉,在炕上翻个身,觉得腰并不是很痛。突然感到,在洪水来临之时,装病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身为一队之长,此时应该在堤上。吴有金翻身下地,王淑芬也没拦,还帮他找来衣服。他走到房门,向黎明中看了一眼,回转身,合衣扎在炕上。

兰正走后,刘奇忙了起来,他先打发年轻人上了堤,又让车老板儿套马车,把场里打下的麦粒全部装袋,车上装不下,码在队部门口,一旦小南河溃堤,立即赶车往黄岭运。这些麦子不但是必须上缴的公粮,必要时也是社员的应急口粮,明年的麦种也得从里面出。马向勇驾驭的两匹马都被他用鞭子打瞎,刘奇没用他装麦子,让他装了一车草袋子。这些草袋子是护堤的必须品,一旦哪里出现险情,用它装土往里填。

刘奇又把老逛、乔瞎子找到队里,给两个猪、牛倌配备了黄志诚、孬老爷等一些老弱人员,由“老连长”负责,看护队里的牲畜。如果听到小南河开口子的消息,立刻赶着牲畜向高岗地撤。刘奇告诉全村人:“小南河开口子也不要紧张,那是河水倒灌,涨得慢,只要组织好,都能安全撤离。”

马荣担当起村里的保卫工作,重点监督四类家庭和一些有历史问题的人。

刘奇让刘晓明、王显财不停地在村里来回呼喊,促使老人孩子都精神起来,做好准备。一旦情况不好,队里组织统一撤离。

最让刘奇头痛的是组织妇女突击队。

堤上都是男人,出现险情,穿着长裤子无法下水。那么多人光着身子,这让女人们怎样面对?没有人愿意让老婆或者闺女参加这个突击队。可是兰正交待过,这是政治任务,而且上级要检查。等于告诉他,不管你的思想通不通,这个政治任务必须完成。刘奇打算用方梅当女突击队长,孬老爷坚决不同意。刘奇想到了贾半仙,贾半仙问工分儿怎样给,刘奇说和男人一样,贾半仙又摆手又摇头,连说:“不干,不干。”刘奇问她要啥条件,贾半仙说:“女突击队是革命工作,革命工作要分贡献大小,队员们和男社员记一样工分儿还可以,我是队长,贡献当然大,得记一个半人的工分儿。”刘奇觉得就这么几天时间,给她一个半人的工分儿也无关紧要,便同意了她的要求,条件是让她组织成二十个女人的队伍。

贾半仙不含糊,在早晨就凑齐了二十人,并让刘仁按男劳力的标准划了工。她对突击队员说:“我是队长,一切行动听指挥,谁也不许出风头。有的人想看光屁股男人,堤上有的是,但是不许看。谁愿看,回家看自己的爷们儿去,没有爷们的你赶快找。到堤上不许瞎跑,在我的领导下,谁也不许丢人现眼。”她还说:“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堤上男人有的是,用不着咱们去干累活,也不用去抢险,咱们的任务是宣传,口号喊得齐,喊得响就行。我咋喊你们咋喊,特别是遇到干部,千万别露丑。”

傍晌,小南河水已经泡到堤腰,河滩上的玉米全部淹没,几块稍高一点儿的耕地,水缓处的高粱还露着头,高粱穗像漂在水里的浮萍。柳树丛摇晃身躯,在灭顶前顽强地挣扎。

上级来通知,要求严查死守,抵御夜间到来的洪峰。

对面的河堤上也有护堤人,离得远,看得影影绰绰。

上堤的两个突击队分段把守,马向前和刘强都把队员们分开,在刘屯担当的地段上,布置了队员。

马向前对队员们说:“大家一定看好自己这一段,先检查耗子洞,发现出水立即向我汇报。嘿、嘿也好,如果在嘿管的地方出了事,我就用他堵口子!”

刘强把队员安排好以后,又抽出两个人巡逻,他自己没有固定的地段,来回不停地巡查。

刘屯所管河段的上下方都是护堤的人,他们看护的地段没有刘屯这里险要,仍然看得紧。时而有青年妇女组成的突击队到堤上唱歌,喊口号,给紧张的气氛带来一点儿轻松。

兰正来到刘屯把守的堤段上,问刘强:“刘奇在哪里?”刘强告诉他:“村里有急事,需要他回去处理。”兰正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这个队长走的不是时候,一会儿领导来视察,小队长不在抗洪一线,恐怕领导不答应。这样吧,你和马向前合计一下,如果有人问,你俩有一个充当队长。”

兰正检查了守护工作,没有发现问题。马向前问:“雨不下了,这河水咋还涨?”兰正告诉他:“上游雨下得大,最大的洪峰还没到来,一定要百倍警惕。”

兰正看了看堤内的洪水,又往刘屯瞭望,一望无边的绿色包裹村庄,生机勃勃。他自言自语:“如果能守住大堤,今年一定是个大丰收,交粮又能拿上头彩,社员也能吃上饱饭,再有几家盖上新房子,黄岭变了样,刘屯也该变样了!”他命令马向前、刘强:“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守住大堤!”

兰正突然问:“刘屯的女突击队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人们压根儿就没见一个女社员上堤,只能等着兰正发火。

要在平时,刘占山一定会火上浇油,狠狠地把吴有金“白活”一痛。今天是刘奇临危受命,刘占山又非常敬重刘奇,他没给兰正充气,而是替刘奇解围:“刘奇早把女突击队组织好了,人员还不少,这些女人让他一痛教育,都变得很进步,思想都解放了。她们说男人能干的事她们能干,还要干男人干不了的事。生孩子男人干不了,她们就能干。做饭男人也不行,她们行。还有唱歌搞宣传,男人整出来的声调和驴叫差不多,女人整出来就动听。刘奇让她们给堤上的人做好吃的,还要她们往堤上送,男人吃饱了,干活才有劲。像现在这样,肚子空空的,给我草袋子我也扛不动。”

兰正领教过刘占山的“白活”本领,没喜得听,他把目光投到堤下。

一群妇女从柳丛后面向大堤走来,二十个人轮流抬着饭筐和菜桶,在贾半仙的带领下,喊着口号嘻闹着来到堤下。

贾半仙告诉妇女们:“咱们到堤下就拼命喊口号,惊动堤上的人,让他们知道来了妇女,赶紧穿好衣服。另方面让他们知道饭来了,一定争着来抢抬,借机把饭菜交给他们,咱们空手上堤,省得挨累。”

不出贾半仙所料,男人们跑下堤,把饭筐菜桶拎到堤上,还有性急的人早早地拿起两和面馒头吃了起来。

看到刘屯组织这么多妇女上堤,兰正特别兴奋。

贾半仙见大队领导在场,把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坚决守住大堤!完成革命任务!人定胜天!洪水必败!人民必胜!伟大领袖**万岁!万万岁!打到帝国主义!打到地富反坏右分子!把台湾同胞从洪水深处从大火当中拯救出来!”后面的口号比较长,妇女们重复几遍也没喊齐,贾半仙责怪她们喊口号的本领太差,妇女们埋怨贾半仙的口号太绕口。

喊过口号后,贾半仙的情绪又增,挥着手说:“我们给领导和广大社员唱段革命歌曲,大家愿听不?愿听就呱叽呱叽。”

吃了馒头、喝足菜汤的社员们,身上有了力气,鼓的掌也格外响。

妇女们齐声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苏联老大哥呀,建立了新国家啦……”

兰正急忙摆手,大声喊:“停、停、停!唱的什么歌?一点儿也不齐,乱七八糟的,别唱了!”

革命歌曲刚开头就被领导打断,而且受到批评,这让情绪激昂的贾半仙很不得劲儿,她对兰正说:“这样吧,我们没齐唱好,来个独唱怎么样?”

刘占山在一旁说:“看看你们这帮老娘们儿,哪个像唱歌的料?你贾半仙唱歌和跳大神儿差不多。二姑娘会唱二人转,也都是荤戏,没人爱听你们瞎哼哼。人家部队那些宣传员,不光长得美,嗓门儿也脆亮,听了她们唱得歌,两天不吃饭都不知道饿。”

大胖子在刘占山身后逗他:“你把我嫂子叫出来独唱,准能压过那些宣传员。”

刘占山大声说:“你不服咋地?我不是吹,我老婆就是嗓子细,发出的声音太小,这算啥?找媳妇不能比唱歌,得看长相,你大胖子这辈子也找不到我老婆那样的。”

有人喊:“英子独唱一个。”

人们把目光集中到何英子身上,这时才发现,何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里人都知道何英子说话脆生,歌也唱得好。

何英子比何大壮只大一岁,何荣普把上学的机会给了儿子,英子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起,接生婆送给她的乳名伴她一生。她从弟弟的书本上认识了最简单的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由于父亲受歧视,何英子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中,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女只能用歌声表达对未来的向往,常常不自觉地唱出对生活的热爱。

贾半仙对何英子说:“大家让你唱,你就唱,在大堤上放开喉咙,露一手,将来找个好对象。”

何英子显得难为情,兰正鼓励她:“唱吧,唱好革命歌曲,就是对抗洪的贡献,也是对革命的贡献,大家支持你。”兰正说完,河堤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英子唱了一首《东方红》后,有人提议:“唱段歌颂家乡的。”英子唱:

“黑油油的土地,

蓝蓝天,

一望无际辽河大平原。

小河清清流,

鱼儿水上窜,

遍地是重柳,

鸟儿叫声欢,

人说江南风光美,

我说家乡胜江南。

火辣辣的姑娘,

东北汉,

擎起晴朗的一面天。

……”

有人喊:“公社视察慰问团来了!”兰正赶忙摆手,让英子停止唱歌。

马向前召集社员站齐,列队欢迎公社领导。贾半仙领着喊口号:“热烈欢迎,热烈欢迎!”怕队员喊不齐,贾半仙只重复这一句话。

视察慰问团的领头人是胡永泉,身后跟着“墨水瓶”。“墨水瓶”一副老态,脚步挪得很困难。当他俩在马向前跟前走过时,气得马向前差一点儿把牙咬碎。他双拳紧握,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在眼皮底下走过去。

兰正陪同公社一行人去了别的堤段,走时对刘屯的女突击队提出中肯意见:“以后唱歌必须唱精选的革命歌曲,黑啦啦的歌你们不要唱。还有英子的独唱,虽然好听,但是格调不高,要把歌词改一改,歌颂伟大领袖**,歌颂伟大的**思想,歌颂**给我们带来的幸福生活。”

贾半仙大声告诉英子:“把歌词改改,歌颂伟大领袖**,欢送各级领导。”

英子唱:

“火辣辣的姑娘,

东北汉,

擎起晴朗的一面天。

处处是青草,

牛羊显清闲,

孩子歌声美,

老人笑声甜,

伟大领袖来指引,

红色江山万万年。”

护堤员急着跑来报告:“出现险情,耗子洞出水了!”马向前问哪一段,护堤员说:“羊羔子守护的那一段。”马向前用眼睛把身边的人扫了一遍,没看见羊羔子,他挥着锹喊:“还愣着干啥?装满草袋子去堵,嘿他妈都装满点儿,坚决把出水口子堵住!”

耗子洞在堤脚,水的压力大,瞬间就扩大到盆口粗。由于水深,从堤里无法接近耗子洞,只能从外面堵。从堤上扔下的草袋子被洞口喷出的水推开,试了几次都没堵住。洞口在快速扩大,溃堤的危险就在眼前。马向前站在洞口处,急得直骂人:“嘿他妈偷懒就是婊子养的,你们再快点!”

就在马向前慌乱之际,洞口处增加了很多人。刘强跳进水流里,由于水的力量大,刘强被冲倒。这时,刘仓也跳进水里,孙二牛用手拉住了刘强,紧接着七八个人拉在一起站在水里,一个用人体合成的堡垒挡在洞口上。马向前跳到刘强身边,和刘强抱在一起,他怒眼圆睁,吼声如雷:“嘿,嘿他妈的都快点,往人墙里放草袋子。”几十个人和近百个草袋子组成的墙紧紧地贴在洞口上,洞口不再喷水,人们有机会把木桩钉在洞口四周,固定住草袋子。下到水里的人从稀泥里拔出身,又把几百个装满土的草袋子堆在洞口上。当确认险情排除后,包括兰正在内的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兰正陪同公社视察慰问团去了东大岗子的堤段上,听说刘屯出现险情,这位五十多岁的支部书记没顾得和胡永泉打招呼,跌跌撞撞地往出事地段跑。他先驱赶女社员,让贾半仙领着她们远离危险地点,又连滚带爬地下到马向前抢险的洞口旁。刘强等人已经下到口子里,兰正指挥人员把木桩和装满土的草袋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耗子洞堵住了,刘屯小队的草袋子所剩无几。兰正命令马向勇立刻回村拉草袋子,如果草袋子不够用,就用麻袋。他怕马向勇耽误事,又从两邻堤段上给刘屯协调到四百个草袋,以备急用。

堵耗子洞的场面惊心动魄,兰正真正目睹到刘屯人的牺牲精神,被刘强、马向前的行为所感动,他向返回来重新视察的几名工作组夸耀刘屯:“我兰正为革命工作多年,培养出一大批先进分子,刘屯人的表现,不但是刘屯的光荣,也是全大队的光荣!”兰正还强调:“刘屯人取得的胜利,和**思想的指导分不开,也和妇女半边天的作用分不开,有了这些,就能战胜一切艰险,走向美好明天!”

险情排除,妇女们围过来,马向前嫌她们碍事,瞪着眼睛往回撵:“快走,快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耗子洞冒水,你们别在这捣乱。”

女突击队员们往堤下走,羊羔子故意取笑,大声喊:“脱裤子了,别回头看。”没有人搭理羊羔子,他又喊:“革命的妇女同志们,早点儿给我们送饭,肚子撑圆了,一定能堵住耗子洞!”

河水还在涨,露头的高粱穗缩进水里,柳树只露稍,上游冲下来的大树在波滔中翻滚,河面上漂浮着成堆的柴草,黑糊糊的蚂蚁团在草捆上,随着浑黄的洪水排向下游。太阳在落地前从云缝中露出脸,刚刚挂起的残月藏进云层中。天黑得快,暮色朦胧,堤上所有的手电筒都亮起来,像宇宙中又增了几颗星星。河里一片黑暗,洪水冲击大堤,发出恐怖的响声。

大胖子跑来告诉刘强,又有耗子洞出水了!二人跑到险情地点,耗子洞已经被冲得有碗口粗。刘强把胳膊伸进洞里,水从他身体两边往外涌,刘强意识到,水的力量很大,人员少很难堵住。他高喊:“留下巡堤员,所有人都向这里集中,把草袋子都运到这里。”

由于耗子洞在堤腰上,外堤又陡,刘强被喷出的水冲下堤,堵上去的草袋子也滚下堤坡。耗子洞越来越大,堤坡上拉出水沟。

刘奇赶到出事地点,不顾一切地跳进被水冲成的斜沟里,脚没站稳,被水打下堤。刘强把刘奇拽到堤坡上,对他说:“你年岁大,坐镇指挥,我们这些小伙子一定把口子堵住。”

刘奇让人运来木头打桩,桩子打下去,草袋子刚往上堆,洞里涌出的水把草袋子和木桩一同往堤下推,反复试了几次都不见效。洞口在扩大,水沟在加深,人们慌了手脚,有人劝刘奇赶快领人撤离。

就在险情难以控制的时候,从洞里涌出的水突然小了,堤上的人向堤里看,刘强从下方的水里露出头,他对急出冷汗的刘奇说:“从里面堵。”刘奇没表态,用全力抓住刘强。

刘奇深知,从河里堵是一种办法,但危险太大,河水的巨大压力会把人吸入洞口,人挣扎不出来,便会窒息而死。如果在洞口处溃堤,根本无法逃离,连尸首都找不到。可是,情况十分危急,没有人冒这个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溃堤。

刘强推开刘奇,抱起草袋子跳下水,他这次没找准位置,被河水冲向下游。刘强爬上岸,又纵身跳下水,摸索着接近洞口。强大的水流吸着他往洞口靠,刘强身子往下扎,避开吸力最大的地方,把草袋子举到洞口上。他从洞口的下游探出头,觉得脚尖能接触到大堤。刘强喊:“洞口位置偏高,水不深,压力不是太大,赶快拿木头,在这里打桩。”刘强的喊声刚落,几个人跳进河里,刘奇领人把木桩往水下送,水下的人把木桩插入洞口下边的泥里,堤坡上的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抡锤打桩。

刘奇观察水情,一旦抢险失败,他必须在溃堤前把人员撤离。水下的人都忘了危险,他们用生命和洪水搏斗,终于,一排打下的木桩支撑住投下去的草袋子,然后把五百多装满土的草袋子堆到洞口上,险情又一次被排除。

满身泥水的刘占山爬上岸,赤身躺在堤顶上,为防蚊虫咬,往身上糊稀泥。他仰颏数星星,轻声念叨:“我刘占山从没怕过水,大辽河涨水时我都能横渡,连于杏花都让我弄过来了,多亏星星啊!有了星星,我就能找到家。刚才也不知咋地了,心里老是打鼓,还出现了她的影子,是不是要分离了?”坐在他身边正在穿衣服的大胖子说:“大哥,又想嫂子了?没出息。”

刘占山“忽”地坐起身,用泥手抓住大胖子,对他说:“你懂个啥?你知道有多危险?堵耗子洞时,我们随时都可能玩儿完!那刘强也不知胆子有多大,三番五次地往水里跳,想阻止他吧,显得咱胆儿小,只得跟着他下水。不是吹,我刘占山见得场面多了,拿刺刀的美国鬼子我都见过,从来没腿软。你刘强不怕死,我也不怕,脑袋掉下来也就是碗大的疤瘌。”

夜,黑而静,天地间仿佛都被洪水包围着。堤上的土被冲到河水里,发出惊心的“扑通”声,偶尔响起水鸟的尖叫,让人毛骨悚然。

突击队员回到各自守护的堤段上,虽然困,没有一个人敢睡觉。视线不好,把耳朵贴在堤面上,听一听有没有异样的声音。

人们盼望河水往下撤,然而河水还在涨,企盼老天爷往下撤水不能奏效,有人把希望放在对面的河堤上。如果那边决口,这边的险情立刻解除。对面河堤上也有人护堤,只是离得远,不知道那里的情况。

刘占山看护的地段有一个护堤窝棚,他穿好衣服倚靠在窝棚里。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就像有人抓挠他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烦燥。

开始上堤时,刘占山只是应付差事,私下嘀咕:“反正挨淹的也不是我一家,别人不怕淹,我也不怕,大不了还当盲流。”经过两轮抢险,刘占山改变了上堤时的态度,他对自己说:“抢险的胜利来得不易,千万不能再出险情,再有耗子洞冒水,一切都完了!”刘占山从墙缝往家看,他的心紧张起来,仿佛看到无情洪水给他带来的灾难:农田被淹,房屋被毁,自己逃荒当盲流,老婆孩子怎么办?领回于杏花,许诺让她过上好日子,到现在也没实现。如果不决口,今年的日子肯定会好。又没大运动,还有自留地和小开荒,就要过上大饼子管够造的好日子了!可是,老天爷为啥下这么大的雨?它跟谁过不去啊!

马向勇和老黑到窝棚里背风。他俩负责搞运输,没有固定的护堤地段。

刘占山想把他俩撵出窝棚,又觉得窝棚是公共财产,马向勇一定赖着不走。刘占山困乏得不想治气,装做没看见他俩,身子往墙角的草堆里缩了缩。

老黑和马向勇谈论水情。老黑说:“这水还不见撤,我看十有**守不住,一整天恐怕白忙活。”

马向勇说:“何止一整天,这一年谁少出力了?这可好,大水过后,根颗全无,吃顿饱饭都难哪!”

老黑说:“那也没办法,老天爷不让咱吃饱饭,就得等着挨饿。”

马向勇小声说:“办法倒是有。”

老黑急着问:“啥办法?”

马向勇说:“找个水性好的人偷着泅到河对岸,趁天黑在堤上豁口子。那边一决口,河水都泄过去。”马向勇又说:“那边是条民堤,挖个豁口不是很难,只是没有水性好的人。”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老黑提到刘占山:“咱村真有水性好的人,大辽河涨水时他都洑过来了,还带着一个不会水的大姑娘。对他来说,洑过小南河,也就是小菜一碟。”

马向勇把嘴凑到老黑耳边,声音虽小,还想让刘占山听见:“千万别听大白话胡说,他过不了大辽河,那个于杏花说不定从哪骗来的。他说他能把女人带过大辽河,傻子都不信。”

刘占山从窝棚里站起来,起得急,头撞在窝棚的横木上,震得窝棚发颤。

磕得脑袋疼,刘占山心里更窝火,大骂马向勇:“放你妈狗屁!大辽河算个啥?老子当时是带着老婆,要是我自己,过两个来回也不算回事。你不服,现在我下水,把我两只手绑住,游不到对岸我把你叫爹,我要是游过去,你把我叫爷爷!”

挨了骂的马向勇不但不生气,还偷着笑了笑。

老黑说:“马向勇嘴臭,别跟他一样。村里都知道你水性最好,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水性就好了,当一次水鬼,给村里做一件好事,也对自己有好处。”

刘占山知道水鬼是干什么的,在旧社会有人干这种行当,干得好,能在受益方得到丰厚的酬劳。如果让对方抓着,要被乱锹剁死,然后扔进河里喂王八。

马向勇见刘占山半天儿没吭声,斜过身念叨:“小南河开口子,淹谁算谁倒霉,谁也没法子。你老黑胆儿大,可是没水性,干着急。水性大的人只会吹牛,又没那个胆量。”

听了马向勇的话,气得刘占山直跺脚,如果老黑不在场,他会把这个瘸子扔进水里。

刘占山在地上转了五圈儿,突然推倒马向勇,从马向勇身后操起一把锋利的铁锹。

第三十九节

刘占山把衣服和铁锹捆在一起,漂浮在混浊的水面上,一只手举出水面,另只手很不在意地拨着水,身子仰躺着,望着天空。

残月已经落下,星星争着在行云中露头。风不算很大,浪也不高,刘占山觉得在水里躺着很舒服,不用出力,顺着水流往下漂。他骂马向勇:“瘸狗,一肚子歪歪道,想玩儿老子,也不看看老子是谁,我刘占山过的河比你瘸狗走的路还多。我去当水鬼?我才不干那种傻事呢。”刘占山笑了笑,他在心里说:“老子先洗个澡再说,水里真不错,比蹲在堤上让蚊子咬强多了。”

刘占山漂浮了一段时间,突然觉得不对劲儿,睁大眼向四下看,都是一望无边的河水,看不到哪是堤岸。他提醒自己:“不能再往下漂,进了大辽河可就麻烦了!虽然以前横渡过大辽河,那是迫不得已,也差一点儿送了小命。今天别扯那个,我得想办法游上岸。”刘占山数星星,从星星的方向上确定了上岸的方向,开始手脚齐动,向他认准的地方快速游去。

恍惚看见大堤时,传来可怕的声音,似风响,又像火车叫。刘占山惊呼:“不好,大堤决口了!”他想:“大堤决口后,洪水会改变方向,而且流速极快。如果决口处离这近,我就非常危险。尽管自己的水量大,也经不住泄洪的冲击,卷进窝子里,九死一生。”刘占山觉得浑身发冷,拼命向岸上挣扎,快接近大堤时,感觉河水没啥异样,他又精神起来,小声说:“溃堤的地段离这远,不会把我带进湍流,不用太着急,慢慢地游上岸。”

刘占山要在水中喘口气,四肢放平,仰面朝天,把衣服放在肚皮上。铁锹在刚才的慌乱中丢在河里,让刘占山感到挺心疼。

他躺在水上听声音,感觉溃堤处是在上游,又惊呼:“啊呀!是刘屯守护的那段吧?完了,完了!刘强等人白忙活了。大堤一开口子,刘屯又挨淹了!队里的庄稼,自己的自留地,小开荒都得完哪!”刘占山埋怨自己:“当时也不知咋想的,开小荒不去找岗子,都他妈选在涝洼地,这可好,全完了!”越想心越乍,刘占山没了力气,胳膊腿懒得动,身子往水里沉。他举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大声说:“精神起来,这是在水里,想那些没用的干啥?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歇过劲儿赶快上岸,回家照看老婆孩子。”

尽管刘占山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的事,他的思路还是离不开决口,问自己:“决口的位置在哪呢?是刘强那段还是马向前那段?应该是马向前那段,这样,刘强就有机会撤离。”他又想:“最好在窝棚下面开口子,把瘸狗马向勇冲进激流里。瘸狗不会洑水,让他喂王八,刘屯少了一个出坏水的人。”

想到马向勇喂王八,刘占山生出一点儿小顾虑:“淹马向勇,老黑也跑不了,他俩在一个窝棚里。老黑不那么坏,不应该和马向勇一同死。”很快,他又打消了顾虑:“咳!谁让他愿意和瘸狗在一起了。那老黑是刘有权的种,又把刘有权儿子的老婆霸了去,伤风败俗,不伦不类,也怪可气的。如果跑不开,就让他和马向勇一起去吧!老黑也跟瘸狗学坏了,不该鼓动我去当水鬼。”想到这,刘占山摇了摇头:“窝棚处是刘强看护的地段,出了险情,刘强不会逃跑,刘奇也得陪着,这两个人可是好样的,没少给大家办好事,他俩可不能有个好歹……”刘占山在胡思乱想中爬上堤岸,站到堤上他才听清楚,溃堤的地方是河南,正是老黑、马向勇撺掇他攉口子的堤段。刘占山向溃堤的方向瞭望,沉着脸,不知是惊是忧。

刘占山往堤下看了看,凭经验,他知道脚下是东大岗子的地界。东大岗子有一块高岗地叫大岗子,它是洪水的杰作。这块地面积挺大,地势较高,不太怕涝。

早些年,小南河决了口,而同时,大辽河也溃堤,两股水都冲向这里,堆积了大土丘,就是今天的大岗子。大岗子靠着小南河,和旁边的低洼地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一股瓜香飘到刘占山的鼻子里,凭知觉,他知道附近种着鲜瓜。刘占山穿上衣服,顺香味儿找到鲜瓜地,悄悄摸到瓜窝棚前,想看看窝棚里有没有看瓜人。

看瓜人是李显亮,对刘占山的黑夜造访很意外,用手电筒把他从上到下扫一遍,又把刘占山四周照了照,确认他不是来偷瓜的,把他让进瓜窝棚。

李显亮看了看老怀表,问刘占山:“社员们都在堤上守护,你怎么这样清闲?是不是又当了逃兵?”刘占山用手指向河南,非常神秘地说:“我咋没守堤?出了老大力了!你外甥刘强堵了两次口子,哪次也没少了我。后来我看大堤难保,和老黑商量一个非常措施,我拿了铁锹下了水。”

“你去当水鬼?”李显亮非常惊讶,大声问:“你知道不?旧社会当水鬼要被当场剁死。现在是新社会,抓住也得挨枪子儿!不是闹着玩儿的。下水时出了老黑以外,你身边还有什么人?”

“没什么人,只有瘸狗在场。”

李显亮知道,刘占山说的瘸狗是马向勇。他吸了一口凉气,对刘占山说:“这事先压下,你别到哪都白活。”

刘占山诡秘地笑一笑,低声说:“我有点渴,你这有好吃的瓜没有?”刘占山借着手电筒的光掀开抬筐的草帘,在瓜筐里摸出一个最大的,用手擦了擦,掰开就吃。觉得甜,又吃了一个。肚子被两个瓜撑圆,他想起老婆。和李显亮商量:“这瓜挺甜,卖我二十斤,也让于杏花娘几个过个瓜秋。”

鲜瓜是下雨前摘的,没着雨淋,特别甜。马向春让多摘些,分给本队社员。已经分下去一部分,窝棚里还剩一抬筐,雨来得快,李显亮也就没再摘。他对刘占山说:“队里也让卖一些,五分钱一斤,秋末交钱。必须把帐记清楚,还得本人签字,不会写字的,画押也行。”

刘占山说:“也就几斤瓜的事,用不着记,你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土筐,费那劲干啥?”说着,从筐里往出摸瓜,李显亮摁住他的手,连说:“不行,不行!你来到瓜地,吃几个瓜可以不记账,往家拿绝对不行!瓜是集体的,我不能拿大伙的东西送人情。”

刘占山缩回手,很不愿意地说:“小抠,拿几个破瓜你都认真,干不了大事。你这破瓜,根本不值五分钱,我要不是走到这里,白给我我也不要。”

李显亮严肃起来,大声说:“你不买就算了,我不听你说些没用的。”

刘占山说:“那就买二十斤吧!你愿怎么记就怎么记。”

李显亮从窝棚后找出个破土筐,称了二十斤瓜放到里面,上面还放点儿香蒿。刘占山把瓜筐放在窝棚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用吊在瓜账上的蘸水钢笔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把瓜账交给李显亮,打着哈欠说:“我一天净抢险了,累得不行,在你这窝棚里先睡一觉。”李显亮用手电筒照了照老怀表,然后把草铺让出一块。刘占山倒下就打起呼噜,醒来已是天亮。

刘占山走后,李显亮把刘占山签名的瓜账拿出来看,填上刘占山买瓜的日期。刚想把账本挂上去,他皱起眉头,重新翻开瓜账,清楚地标明刘占山买瓜的时间:夜间,晚十点二十八分。

刘屯有句俗语,叫做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当地习惯,又称七月十五是鬼节。这一天,除了淹死鬼的孤坟外,几乎每个坟上都有烧纸的痕迹。小南河没决口,只有南沿泡和蛤蟆塘受到比较严重的内涝,大堤外的庄稼安然无恙,刘屯乃至整个黄岭大队都丰收在握。社员们心里有了底,给故去的亲人多烧了几张黄纸,让先辈提前分享丰收的成果。

刚过七月十五,马文就跑到大队,追兰正抓紧处理刘强打伤队长的事。兰正告诉他:“那件事我记着呢,刘强跑不了。如今大队的事情太多,我先处理一下,过两天我去刘屯,一定让吴队长出了这口气。”两天后马文又去了大队,对兰正说:“吴队长被打得起不来炕,你再不去解决,队里的事就得耽搁。”马文第三次去大队,兰正有点烦了:“我不是说有时间就去处理吗?你不看看现在有多忙!我是大队书记,不但要搞好社员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也必不可少。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里,人活着不仅仅为了吃饭,各方面都得跟上去,吃……”兰正想用吃不穷、穿不穷的老调儿来展示社会主义的实力,又觉得不合艰苦奋斗的原则,他说:“上级把市里的评剧团派到这,我还得搞个欢迎,公社领导也要看戏,我得搞个招待。另外,唱戏得搭个台子吧!都得张罗。我看这样,等唱完戏,我马上就去你们小队,看望吴有金,一并处理刘强。”

马文已经听明白,兰正根本就不想管这件事,不得已亮出底牌:“兰书记,你如果忙不过来,我就去找公社,让胡永泉来处理。我就不信,刘强把队长打伤,他屁事儿没有?”

兰正盯着马文,半晌才说话:“这样吧,矛盾还是在基层解决好,如果越级上告,我怕对你自己没啥好处。你要不信,就去找胡永泉,你要相信大队,就等我去处理。我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要相信广大革命群众,听听多数人怎么说。如果刘强故意打队里领导,一定把他抓起来,让民兵押送到胡永泉的手里。如果是误伤,就当别论。人民内部矛盾最好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解决,不能把所有犯了错误的人都推到敌人那里去。

马文说:“刘强家升过地主,他爹有历史问题,他和我们不是人民内部。”

兰正瞅了瞅马文,对他说:“你先回去吧,事情已经出了,该咋解决就咋解决。”

马文起早去了吴有金家,像吴有金说了兰正的态度,和共同来吴有金家的马向勇研究对策。都觉察出兰正并没重视这件事,谁也拿不出好办法。虽然马文说去找胡永泉,那是气话,二倔子冤魂未散,他不能和仇人合作。马向勇在马文、吴有金心中是个很有智谋的人,现在也没了辙,只好说:“如果兰正不向着咱们,这事就不好办,到公社去找胡永泉,胡永泉也得参考大队的意见。把这事捅到上边去,还要得罪兰书记。得罪领导,对咱没啥好处。”

马文不服气:“屁!你的话我不全信,当初胡永泉抓你二叔,经过谁了?村里根本就不知情!”

马向勇说:“此一时,彼一时吗,再说了,这两件事的性质不一样。现在没搞运动,抓人得有个说道,如果大队同意抓也可以。就凭刘强在护堤中的表现,我看兰正不会吐口。”

刘强在护堤中的贡献,可以说给刘屯的每一个人都带来好处,马文不领情,气呼呼地说:“这屁事儿整的,兰正让刘强当突击队长,我就知道他护着刘强,刘奇也是那路货,都是立场站得不稳。”

马向勇向他解释:“暂时没有革命运动,一些人的头脑发昏,别看兰正满嘴革命大道理,他是抱着和稀泥的态度。依我看,别着忙,兰正这样下去,有他难受那一天!”

马文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说:“喜欢搞运动的那些人也不知死到哪去了?整的屁事儿太不象话,让一些不咋地的人都他妈的活奋起来了。”

吴有金本来是装伤,听了马文、马向勇的话,更是躺不住。他翻身下炕,装了一烟袋蛤蟆烟,用火绳点着,边抽边说:“算了,算了。我又没受大伤,别跟那小子较劲了,把事情搞大了,对小兰的名声不好。”

吴有金提到闺女,马文用眼睛把屋里扫一遍。吴小兰缩在炕稍的柜子旁,他们的话都能听见,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经过几次打击,吴小兰的心灵在痛苦中麻木,任别人怎样说,她都不想反驳。

马文把目标指向吴小兰:“不是姨父说你,你跟刘强钻草垛整的屁事儿,够砢碜的了,又在街上搂着,把你爹气成这样,也就是他,搁我更受不了。那刘强有啥好?只不过长了一副人样子,顶个屁用?不当吃,不当穿,你跟了他只等着遭洋罪。你看看刘笑愚他妈,那就是地主婆的下场。两条腿的王八没处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找一个成份好的,最好是有点儿权势的,你也跟着享福,你弟弟也跟着借光,我这当姨父的也提气。人活着就是图个吃穿,说别的都没用。这年头,谁还想不开,也就是你这个死心眼子。”

王淑芬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绪,沉着脸说:“你们唠别的我不管,不提小兰的事行不行?你们看看,这孩子都啥样了,让她清净几天吧!”

受到王淑芬的抢白,马文、马向勇都感到没趣,讪讪地离开吴有金家。

吴有金推开房门,朝旭扑面而来,外面轻吹着初秋的清爽,广阔的原野上洋溢着硕果的芳香。六辆胶**车在他门前驶过,马蹄声和铃声混合成欢快的音乐。社员们趟着晨露集中到南甸子里,嬉闹着,大声说着粗鲁的玩笑。一片片羊草被钐刀砍倒,像田间隆起的条条宽垅。

羊草半干后被打捆,然后堆成草垛。

想到甸子上的草垛,吴有金心如刀绞,他忘掉关门进了屋,又听到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大声嬉闹。马成林告诉吴殿才:“今天晚上黄岭唱评剧,咱们早点去,占个好位子。”

吴有金没心思看戏,只希望兰正早点来刘屯。他认为整不整刘强都不重要,得找个机会下台阶,关在屋子里的滋味儿让他受不了。

市里评剧团到黄岭演出,自古以来第一次,轰动很大。黄岭人几乎全部出动,刘屯和附近几个村子也来了很多人,台前台后人山人海。大家不光是欣赏戏,还要看城里的演员。可是,满台都是浓妆和戴面具的人,看不到脸。便有人挤到后边去看,仍然弄不清城里演员的真面目。

孩子们喜欢看热闹,更喜欢能打善斗的英雄。孙大圣把金箍棒耍得溜圆,妖魔鬼怪一扫光,让刘喜佩服得五体投地。孙悟空反手放在眉上看人的动作最生动,马成林学得最好。小石头学会了前空翻,只是常摔跟头。

小石头是孟慧英和石岩的儿子,前些天被接了过来。

刘强也到黄岭看戏,焦急地在人群后面转,寻找吴小兰。刘强迫切希望吴小兰来看戏,如果看到她,哪怕不打招呼,传送个眼神也非常珍贵。

王淑芬也想让闺女借看戏的机会出来散散心,吴有金黑唬眼睛瞪着她,王淑芬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吴小兰。

自从刘强误伤吴有金后,吴小兰的泪水少了,表情变得呆滞,很少了解和关心外面的事情。刘强的模样在她心中变得呆板,脑子里反复出现父亲向后摔倒的那一刻。只有在梦中,刘强才鲜活起来,也只有在梦中,她泪流不止,醒来时又发疯似的搓擦被泪水浸湿的枕头。

送走评剧团后,兰正专程到刘屯看望吴有金,陪吴有金抽了两只蛤蟆烟,把话转入正题:“现在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孤立极少数敌人。老吴你说说,刘强是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还是极少数敌人?如果是极少数敌人,我马上派人抓他,决不客气!”

吴有金当过多年队长,领会一些上级的方针政策。现在没有运动,小队领导没权把个别社员定为四类,要想定,最起码要得到大队同意,还得报公社审批。吴有金看出兰正设好棋局让他走,立刻反将一军:“你是大队书记,我什么事都听你的,你说的话我全部执行,怎样处理刘强,你说了算。”吴有金还强调:“社员被打,我给社员做主,我这当队长的挨打,只有靠上级了。”

兰正笑笑说:“老吴同志,我不是吹,只需一句话,大队民兵立马把刘强抓起来,打一顿不解恨,还可以绑着游街。”兰正显出为难的样子问吴有金:“可是定什么罪呢?能不能老账新账一起算?”兰正说:“刘强砍过马向春,那还是周云当书记的时候,已经处理了,又过了这么多年,马向春不追那件事,我这当书记的把陈年往事都翻出来,难度太大。后来他又打过人,小青年儿打架,都伤得不重,听说刘强还是为了村里,不好定罪。”他又说:“老吴同志,你给他定个罪名也行,我也有理由派人来抓。”吴有金把烟灰在顶梁柱上磕下,没好气地说:“算了吧!我挨打,算我倒霉,谁让我遇上这样一个王八蛋。咳!我吴有金在刘屯也算是条汉子,没想到栽到这小子手里。”

兰正拉下脸:“咋地老吴!不能这样算了,刘强这样的人,该处理就得处理!定不了别的罪名,可以定他调戏妇女罪!”

吴有金往炕墙上靠,低着头往烟袋里装烟,他的手哆嗦,烟袋锅装不满。

兰正问:“定这个罪名可以吧?一会儿我回大队,把民兵连长调来,这个人可是黑脸包公,认事不认人。让马荣找几个人,协助他把刘强绑上,先在刘屯游街,然后再到各小队去游,让这小子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兰正觉得吴有金思考别的问题,对他的话没认真听,便提高嗓门儿:“老吴同志,你可要想明白,如果让刘强难看,全大队的社员都要知道受害人是谁,也就是说刘强调戏了谁,怎样调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这人嘴,没有几个愿意说实在的,扯闲的都一个顶俩,脏话太多,我怕你家小兰承受不了。”

兰正转了一个大弯,终于把吴有金圈了进去。吴有金摆着手说:“兰书记,这事不用你管了,别人越掺和越乱。反正我的腰也好了,明天就去队里。”

兰正露出笑,满意地说:“老吴啊!我听你的,你不让我管,我就先不管。但是,我记着这码事,找到机会,我狠狠处理他。有一件事我先为你做主,你养伤这段时间的工分儿,全部让刘强包赔。”兰正用眼睛把屋里扫了一遍,看见吴小兰蹲在炕稍,面容非常憔悴。他批评吴有金,也是说给吴小兰:“我说老吴,你在家养伤,也不能让孩子陪着啊!年轻人嘛,不能总圈在家里,应该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小兰是社会主义培养的中学生,要积极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人才是国家的,不能看做私有财产。”兰正见吴小兰对他的话表现漠然,便直接把话口调过去:“吴小兰同志,你曾经是刘屯的积极分子,不能因为个人问题萎靡不振,在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面前,个人问题再大也是小事。你要坚强起来,投身到火热的革命中去。”

兰正见吴小兰仍然无动于衷,他看了看吴有金,吴有金低着头只顾抽烟。他又看王淑芬,王淑芬对着墙叹气。兰正岔开话题:“刘辉那小子也学会了摆架子,以前没少求我说合你们两家的亲事,现在躲起来了。也别急,哪天我去找他,和他好好谈一谈,让他别听风就是雨。”

吴小兰靠着炕柜,兰正说的话好像和她无关,在她近乎麻木的神经中,已经不存在刘辉这个人。王淑芬心情沉重,摇着头抹起了眼泪。吴有金表了态:“兰书记,你不用费心了,我家小兰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许配给姓刘的,什么刘辉、刘强,没有一个好种!”

兰正说:“社会在发展,历史在前进,形势变化太快,我们不能把事物看死,看人也一样。小兰不应该陷在感情的泥潭中,要振奋起来,打开眼界,一山更比一山高嘛。”兰正感觉到王淑芬用白眼斜他,站起身想走。吴有金帮他卷起一棵烟,兰正对着火绳点着,他又说:“对了老吴,你仍然是刘屯小队的队长,让刘奇协助你工作。刘奇也是直性子,又是有组织的人,这次抗洪抢险,他表现得非常出色,是个难得的好同志。刘屯的小青年也是好样的,刘屯会越来越好!”兰正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兴致大增:“今年可是个大丰收啊!老吴同志,上交的公购粮要拿第一名。刘屯小队有着光荣传统,大炼钢铁,搞了吨产田,都受到了上级的表扬,这次拿个第一,再给全大队争个光。我们还得办学校,今年落了空,明年必须办成。”

吴有金说:“遇上个丰收年,大家图个吃饱饭,办学这事,村里没人懂,让谁去张罗?”

“让刘强张罗。”兰正说得很肯定:“这小子有点文化,做事麻利,很执著,又热心为村里做好事,还有号召力,准行。”

兰正见吴有金脸上变了样,他又说:“老吴同志,日子好过了,我们不能停留在吃穿上,要有大目标,要为革命下一代着想。办学是关系到子孙万代的大事情,可不能在我们这里耽搁,上级在去年就要求了,咱们不能再拖。”

吴有金向兰正倒出了心中的苦水:“办了学,孩子们能学出个啥呢?我家小兰要不是上了中学,早该嫁出去了,我何苦这样操心?你看看村里这些孩子,上学的都是刘志、刘笑愚那些人,我家殿才都不想念了。”

吴有金的话激起兰正的无限感慨,经过沉思,他意味深长说:“小兰还年轻,你不用操心嫁不出去。她的一些事我都知道,不见得是孩子的过错。”兰正加重语气:“不见得是孩子的过错啊!怎么说呢,很难解释清楚,让你从思想上拐过弯,也是很难办到的,我这当书记的还不能支持你那样做啊!但是有一点,念书不是小兰的错。说句不见外的话,还是拿我大儿子做比方。大学快毕业了,听说要留到省城,虽然说缩小城乡差别,大城市就是和咱这不一样,人家点的灯不冒黑烟,比咱这提灯亮多了。要说我儿子考高中时,也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是我给做的主。你该了解我,在大事上最能拿准主意,别看一些人在背后叫我后松,那是他们没眼光,包括我儿子上大学,我哪步也没走错。”可能是兰正和王淑芬在一个村子长大的缘故,兰正托出老底后怕王淑芬笑话,向表情淡然的王淑芬瞥一眼,继续讲着心里话:“不是我思想落后,我是和别人比。当时,学校号召学生回乡搞建设,他们学校的领导怎么不以身作则?高干的孩子咱不说了,可以直接升到北京,为什么还要保送一些学生?听我儿子说,保送的都是干部子女。咱是基层干部,不图那些优待,我让我儿子往上考,一下子就考中了。以后住进省城,和那些城里干部差不了哪去,我还兴许到城里享两天福呢。”兰正说得兴奋,忘了不该对自己的下属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他笑着看吴有金,吴有金苦着脸,但听得很认真,露出悔恨的样子。兰正急忙扭转话题:“要说刘志和刘笑愚那些人照常上学,是他们赶上点子。跟耍钱一样,碰上点子,再臭的牌也能和。挨了几年饿,咱贫下中农的子女不喜得上学,才让他们钻了空子,以后这种事不能再有了。你家殿才不该退学,依我说还是继续念。学校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必然占领,我们在刘屯办小学,就是要占领这块阵地,要让贫下中农的孩子都上学!”怕吴有金想不通,兰正特意嘱咐:“让刘强领着去办这件事,你这当队长的不能使绊儿,以国家和人民利益为重,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说句到家的话,让刘强领着建学校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那个笑嘻嘻的弟弟,已经在黄岭上学了。”

还不到开学,生产队场院成了孩子们的练武场。碾压后的麦秸堆放在场院里,孩子们在上面滚爬、打闹、练空翻。

刘氏腰间系着围裙,用小笤帚扫麦粒儿,刘喜在旁边玩儿,还拿“金箍棒”替她挑麦秸。当刘喜挑出一块空地儿时,小石头一个空翻落下来,砸在刘喜的“金箍棒”上,把棒子弹飞。

刘喜忍着手痛,笑嘻嘻地看着这个皮肤油黑的同龄孩子,用他惯用的方式来确定小石头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想:“这小子住在刘仁家,一定管刘仁叫爹,他和马向伟、马成林一起玩儿,他们是一伙。”刘喜龇了龇牙,嘻笑着做出判断:“小石头是坏人!”

在确定小石头是坏人后,刘喜又把他认真打量一遍:“这小子像个黑铁蛋,长得太结实,打一下不解决问题。”刘喜转过身,想离开小石头,又觉得不甘心:“坏小子,把我的金箍棒打飞,震得我手痛,这次放过他,以后他就敢对我逞凶,我今天必须让他尝尝和马向伟一起玩儿的滋味儿。”想到这,刘喜笑嘻嘻地接近小石头,瞅小石头没防备,突然扑上去,用嘴咬住小石头的肩膀。

小石头玩儿得正高兴,想不到刘喜咬他,而且咬住不松口。疼得皱了两次眉的小石头没有还手打,而是用同样的方法咬住刘喜。

孩子们见他俩咬在一起,都围过来看热闹。马向伟和马成林一齐喊:“小石头,加油!小石头,加油!”三胖子不是马向伟那一伙,蹲在旁边替刘喜担忧。大伙看到刘喜和小石头的嘴里出了血,都惊慌起来,赶忙去找刘氏。

刘氏钻在麦秸下面,正在认真地捡麦粒儿,被一群孩子拽起,领到打架的刘喜身边。刘氏见两人都咬出血,大声吆喝松开嘴,这两个孩子紧紧地贴在一起,谁也不松口。刘氏用手掰,无济于事,急得她在场院里嘶着嗓子喊:“李淑芝,孟慧英,你们的孩子出事了,赶快来呀!”

李淑芝比孟慧英先一步赶到,她在刘喜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刘喜松了口。孟慧英赶到时,两个孩子各站一边。一个笑嘻嘻,脸上变了形,一个怒眼圆睁,没有泪水。李淑芝和孟慧英看到两个孩子咬伤的是同一个部位,又看看两个孩子怪异的表情,心情都很沉重,她俩没有抱怨对方,各自领着孩子回了家。

新的学期开始,付老师被调走,给刘喜上课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刘喜不明白,这个清秀的年轻人为啥戴副破镜子?先以为他是臭美,后来知道他离了眼镜看不清东西。

新来的老师叫陆德全,是刚毕业的师范生。陆老师幼年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培养成人。如今,母子俩住在黄岭村的两间土房里,靠陆老师的微薄工资,过着平静的生活。

陆老师把刘喜和小石头安排在一个课桌里,发现两个孩子总搞小动作,不是刘喜脸青,就是小石头鼻子肿。仔细观察,原来是刘喜撩嫌,每次争端都是由他而起。下课后,陆老师把刘喜带到办公室,让刘喜站在他的椅子旁。陆老师看着刘喜,觉得这孩子奇怪,不论老师批评得多么严厉,他总是笑嘻嘻,一点儿悔改的表示也没有。谷老师在一旁挑拨:“这小子是一块滚刀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知道哭,哪个老师也管不了,连八先生都对他没办法。”谷老师托着大圆脸和陆老师打赌:“你要让他掉泪,我把这个大饼子输给你。”陆老师不信邪,让刘喜在办公室罚站,眼睛不离刘喜。刘喜动不得,只得直直地站着。谷老师嚼着大饼子,故意馋刘喜:“刘喜同学,别逞强了,你掉两个泪,陆老师就放你回去吃饭。”

刘喜不但没掉泪,还“嘿嘿”地怪笑两声,整个小脸在嘻笑中狰狞。陆老师看到,心情很沉重,把刘喜放回教室。

刘喜在教室里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凉饼子,心里估摸陆老师是坏人还是好人:“从表面看,这个人挺和气,比谷长汉强百倍,可这小子太阴险,特别是让我罚站,那是软刀子杀人。他护着小石头,明显站在坏人一边。还让谷长汉馋我,要不是我往肚子里咽口水,准得流出来,让老师们看笑话。”

确定了陆老师是坏人,刘喜便有了报复的想法。但是,他的头脑中又出现难题:“这个年轻的四眼儿太抗饿,看到大饼子没流口水。从以往的经验看,这样的人都胆大,还抗疼,对付谷长汉的办法不好使。想治他,必须有高招。”

刘喜和小石头呆不到一块儿,陆老师让刘喜和马金玲在一个课桌。马金玲学习好,又文静,守纪律,陆老师认为对刘喜的进步有好处。可是刘喜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不但明着让马金玲帮他写作业,还偷着欺负她。这一切都逃不过陆老师的眼睛,他打算先让刘喜适应几天,然后再调座。

刘喜故伎重演,仍然用橡皮筋套在文具盒上捣乱。马金玲不敢怒不敢言,咬着牙忍受刺耳的噪音。陆老师从刘喜文具盒上摘下橡皮筋,用手扯断。刘喜捡起半截橡皮筋,嘻笑着盯着陆老师。陆老师厉声吼:“站到前面去!”

刘喜罚站后,陆老师把他安排在第一排正中的座位,在陆老师的眼皮底下,每次淘气都被陆老师发现,难逃惩罚。

有一次,小石头没完成作业,陆老师严厉批评他。小石头没改正,第二天仍然没完成。陆老师问他:“石头,老师留的作业,你为啥不写?”小石头主动从座位上站起身,低着头,噙着泪。陆老师态度变得和蔼:“石头,有啥事跟老师说,老师会帮助你。”小石头站得溜直,脑袋挺起,眼睛看着黑板,一声不吭。陆老师有些急,大声问:“老师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小石头只眨了一下眼,仍然不作声。陆老师动了火,说话的声音都不自然:“你、你先坐下,等我讲完课,你跟我去办公室。”

小石头站着不动,像钉在地上一样。刘喜挺高兴,他希望小石头也像自己一样被罚站,最好气得陆老师不吃饭。

放学时,陆老师对刘喜说:“你们村树毛子多,明天给老师做一个木棍儿,老师讲课用。”

刘喜满口答应,到家没顾吃饭就钻进甸子里的树丛中。

甸子里的茅草被社员割掉,地上是齐刷刷的草茬子。刘喜的鞋尖露着脚趾,不小心就会扎破,他不顾这些,在树丛中寻找榆木。

榆木条沉,不易折断。刘喜高兴地想:“榆木棍打人疼,陆老师用他教训小石头,一定打得狠。让你小石头装硬汉,打你两下,你就软,最好把屎拉到裤子里。”

第一个挨棍子教训的不是小石头,而是刘喜自己。陆老师有了这个教棍,不用挪地方就能敲到刘喜的脑门儿,刘喜后悔不该给陆老师做这样结实的棍子。这个可好,榆木棍摔在桌子上“啪啪”响,连个裂纹都不出!他开始找机会,想把陆老师的教棍弄到手,然后撅断。可是陆老师对这个榆木教棍爱不释手,下课后总是带到办公室,刘喜拿不到,只好忍受着脑门子挨敲打之苦。

刘喜挨敲打的次数和他淘气的次数成正比,敲得刘喜嘻笑的脸上露出无奈和悲哀。他盼望星期一,因为这一天整个教室依次换座。一个星期过去了,别的同学换了一次,陆老师不让他换。两个星期过去,仍然如此,刘喜继续坐在陆老师的眼皮底下,榆木棍经常指向他的脑门儿。刘喜没了办法,挂在脸上的嘻笑也时隐时现,为了脑门子少受痛苦,他装着听讲,心里盘算着怎样对付这个比谷长汉还坏的陆德全老师。

秋色更浓,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入场,严霜摧残着所有经不起寒冬的生命,只有地里的秋白菜顽强地留下一抹绿色。刘喜放学时,太阳正在落山。由于刘喜和小石头作对,又常受陆老师的教训,刘屯的学生都不愿和他一起走,三胖子也站到小石头一边。

马金玲护着弟弟,躲着刘喜。

不和马金玲一个桌,刘喜的作业都得自己做,陆老师判作业非常严格,刘喜的作业几乎都是劣。

刘喜在榆木教棍底下不敢捣乱,陆老师一离开,他就现出原形,拿着老师丢在黑板槽里的粉笔画陆老师的漫画,上课前又都是马金玲把黑板擦净。刘喜淘气的点子多,学习不用心,写作业全是照猫画虎,很多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陆老师让他重写,刘喜认为陆老师找茬,为了反抗,作业写得比原来的还差,气得陆老师把他半个月的作业全部撕掉,让他全部重写。刘喜嬉笑着耍横,干脆不写作业,理由是没有本儿。第二天,陆老师把崭新的小楷本儿和算草本儿交给他,刘喜认为陆老师是黄皮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出刘喜预料,陆老师对刘喜的惩治升了级,放学后把他留下,同时留下的还有一些不爱学习的淘气包。陆老师要求他们把当天的作业在学校里完成,而且字迹要工整。对刘喜的要求更苛刻,让他把以前的作业重新写。并单独警告他:“必须按老师的要求完成,啥时完成啥时回家。”

刘喜心里打起了鼓:“其他同学都在黄岭本村,回家晚点儿不要紧,我家离这有三里多地,路边都是树行子,树行子里还有坟,一到晚上,坟地里就冒鬼火,胆儿小的人都不敢出门儿。树行子里还有狼和狐狸,这些东西到晚上爱抓小孩,如果让它们碰上,那可糟了!”刘喜想着害怕事,作业写得乱七八糟,陆老师看后,又给撕掉,让他重写。

已是黄昏,教室里变得黑暗,刘喜回头看,被留的同学已经走净,屋里只剩下他和陆老师两个人。陆老师打开手电筒,光亮照在刘喜的作业本上,刘喜硬着头皮重新写,心里盼望家里有人来接他。但是刘喜知道,哥哥病得不轻,硬撑着到队里干活,家里外头的事都压在母亲身上,根本想不到他会留到学校里,只有自己走黑路了!

刘喜非常着急,嘻笑的脸不停地变换形色,他把对抗陆老师的办法统统摆在脑子里,觉得都不可行,不得不采取他认为最无奈、也是最消极的做法:“我不走了!你陆老师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只要熬到天亮,我就不怕。”有了这种打算,刘喜的心安稳了很多,作业也写得快,陆老师同意让他回家。

刘喜和陆老师一同走,走到陆老师的两间土房时,看见一位瘦老太太站在门口,刘喜猜想到她是陆老师的老娘。

陆老师停下脚步,转身往家看。老太太对他挥挥手,陆老师送刘喜去了刘屯。

进了村口,刘喜撒腿往家跑,陆老师无奈地笑笑,回转身,走进被树丛夹裹的夜路。

刘喜停下脚步回头看,陆老师单薄的身子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很快被黑暗吞没。刘喜想:“最好前面出现鬼打墙,让四眼儿过不去,要不然就钻出一只狼,陆老师虽然瘦,也够饿狼一顿饱餐。”

第二天,刘喜又挨留,和他一起被留的还有三胖子、马成林。马金玲陪弟弟,也没走。天黑时,陆老师送四个孩子回家,刘喜跑在前,半路上就没了踪影。他到村口的柳家借了一把铁锹,急忙出村,在上学的路上挖了一个坑,准备让陆老师掉下去。刘喜在心里说:“时间仓促,坑挖得浅,摔不死陆德全,最好让他摔断腿,看他还让我挨留不?”

坑挖好后,刘喜藏在树丛里,看着陆老师出了村。

陆老师走得很快,一付急着回家的样子。刘喜小声说:“这家伙有些慌,大黑天眼镜不好使,准能掉到坑里,走得越快,摔得越重。”

刘喜想象着陆老师摔后的样子:

四眼儿吃力地滚出坑,找不到镜子,眼睛看不见,一条腿使不上劲,只好往前爬。爬到半路他饿了,抓一把野草充饥,吃完野草他有了忏悔,对天发誓再不留学生了,特别是不再难为刘喜,不再撕刘喜的作业,更不敢用棍子敲打刘喜的脑门儿。陆老师爬到家时,天已经发亮,他的老娘还在门口等他,看见儿子变成这个样子,扑过去抱着儿子放声大哭。

老太太哭得太伤心了,声音凄惨!刘喜觉得,像自己的母亲在哭。母亲用哭喊呼唤良知,用眼泪洗刷儿子的心灵!

刘喜从柳丛中跳出来,蹿到坑边,慌忙往坑里填土。眼看陆老师就到眼前,刘喜跳进坑里,像立在道上的障碍标志。

陆老师在坑边站下,发愣地问刘喜:“你还没回家?”刘喜撒了谎:“我回了,发现这里有田鼠洞,想挖点土粮食。”

陆老师把刘喜从坑里拉到身边,温和地对他说:“天黑了,在外面有危险,我把你送回家。”陆老师拉着刘喜的手往回走,送到刘喜家门口。

望着陆老师出村的背影,刘喜冷固的心一阵阵发热,他怪笑着,发出“嘿嘿”声,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难受。

刘喜回到家,推开家门愣在门口。

家里来了很多人,还有陌生的面孔。刘喜想:“家里又出事了!”

第四十节

秋天即将过去,刘屯又要进入漫长的寒冬。今年粮食打得多,公购粮和超产粮都超额完成任务,在全大队拿了头彩,在公社也榜上有名。由于去年“老连长”分粮的教训,今年分粮格外认真,兰正派人来监视,还让会计亲自过秤。吴有金和刘奇都忙着往粮库送粮,故意脱开此事。分粮前两位队长曾暗示刘仁手头高点儿,终归有限,每人得到的口粮不超过四百斤。

有了自留地和小开荒,社员们额外收了一些粮食,像孬老爷这样的人家,吃到明年大秋没问题。孬老爷还有打算,想让小囤子去当兵。他觉得刘占伍当兵是凑巧,因为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随时都可能打仗,没人爱去,让中农子弟钻了空子。仗没打起来,当兵风险小,不但有出息,还给家里省吃的。再想当兵,必须成份好,那还得挑挑拣拣。

刘占伍当兵挺划算,刘占山照样领他的口粮,别人家青黄不接,刘占山家粮食吃不了,而且还显得阳棒,不但敢说大鼻子祸害中国女人,还敢和吴有金顶撞。

大多数人家仍然担心粮食不够吃。饿怕了的人们把地里捡得干干净净后,又把目光投向田鼠洞。丰收了,田鼠也跟着借光,吃得溜圆,又在地下打洞,修筑粮仓,把玉米、大豆储藏起来,以备冬天享用。这种鼠体短,个肥,刘屯人叫它豆储子。困难时期,饥民曾把它抓来烧着吃。因味道不鲜,不好下咽,又因大多数村民对鼠类的厌恶心理,豆储子才没有绝根。现在没有人再吃它,而是挖它洞里的粮食,如果找个较大的豆储子洞,能挖到三、四斤黄豆角。

羊羔子到赵家壕挖鼠洞,挖了几锹就觉得心烦,他认为和豆储子争几斤带土的粮食不划算,不如秋天到队里去偷。虽然羊羔子认为“刘永烈”偷队里的东西叫“拿”,但是,随着政治觉悟的不断提高,他也认识到这种“拿”法不地道,而且存在很大的风险。今年他“拿”了一次,背回一口袋玉米棒子,路上差一点儿被马荣逮住,到家里还心惊胆战。

他也说不清为啥怕马荣,为啥见到马荣心里就发毛。羊羔子常给自己壮胆儿:“马荣算个屁?狗仗人势,他是贫农,我也不是地主,我还是烈属,他比我差一截。”羊羔子骂过马荣是“老狗”,骂完后晚上做噩梦。

那次偷玉米,羊羔子又做了噩梦。他觉得被马荣看见了,晚上一定领人来搜,还要把他带走,吓得羊羔子忘了搬出“烈属”的牌位。

其实,马荣真的看见了羊羔子偷粮,当时马荣也从地里往家背玉米,没顾得管他,让羊羔子捡个便宜。

羊羔子顺着鼠洞挖了一段,和一个坍塌的洞连上,洞里的粮食被人挖走。他觉得丧气,向四周望望,看见孙广斌也在挖鼠洞,离他很近,兜子已经装满。羊羔子想:“准是这老光棍子先我一步,挖走鼠洞里的粮食,让我白费力气。”他气愤地冲孙广斌吐了一口,暗自骂:“这个老不死的臊脬,有饭吃你就瞎整,多饿你几顿,你就不想娘们儿了!”

羊羔子骂孙广斌臊脬不是没道理。

孙广斌被羊羔子从家里赶走后,一直没死心,虽然有段时间没去看瞎爬子,但是,贼溜溜的眼睛总往瞎爬子家里瞄。羊羔子自称刘永烈,便在心里提升了娘俩的政治地位,他认为,做为光棍儿、又是普通社员的孙广斌,根本没资格往烈属家里跑。

初秋时,羊羔子家断了粮,他在甸子上和社员们一起烧青玉米,把烧得半生不熟的青玉米带给母亲吃。瞎爬子吃后喝了凉水,拉起肚子,没几天就病倒在炕上。

知道瞎爬子生病,孙广斌又往她家跑,给她送去刚出锅的大饼子,不巧让羊羔子碰上,拽着孙广斌的脖领子往出轰。瞎爬子央求儿子:“别这样对待你孙大叔,他是好人,没少接济咱娘俩。”羊羔子看一眼放在炕桌上的大饼子,气愤地说:“他接济咱俩,是有利可图!”说完,把大饼子从窗户扔出去,对着窗外喊叫:“这不是大饼子,是糖衣裹着的炮弹,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占我们无产阶级的便宜。我们是革命烈属,决不能让坏人得逞。”

闻讯赶来的刘奇从院子里捡回大饼子,看到羊羔子撕扯孙广斌,大声喝斥他:“放开孙广斌!”羊羔子不松手,瞪着眼对刘奇说:“这老小子没安好心,趁我不在家,偷着往我家钻。”

刘奇质问羊羔子:“咋地?到你家串个门儿就犯法了!你妈有病,孙广斌来看看有啥不对?告诉你,上你家串门儿是看得起你妈,要是看你,他不见得来!”

羊羔子用眼翻愣刘奇,觉得这老家伙说话有些“歪门儿”,但他知道马文那些人都不敢和刘奇耍横,他也不想顶撞,只是说:“我知道你这老家伙向着孙广斌,但是,向情向不了理。孙广斌来我家,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家是烈属,决不能让这样的人进入!”

听到羊羔子称自己是烈属,刘奇先是一愣,随后想到羊羔子的封号,很严肃地说:“羊羔子,你叫刘永烈谁也说不出啥,不能自封烈属。我不是吓唬你,自封烈属是很严重的错误行为,弄不好要挨整。”

羊羔子不服气,心想:“说他邪门儿,他真是邪门儿,听说过四类家属挨整,没听过烈属挨整。”他对刘奇说:“少整那些邪门子事,没人听你的,你把孙广斌给我弄走。这是我的家,孙光棍子不许来!”

刘奇见羊羔子越说越胜脸,没再搭理他。孙广斌灰突突地离开,刘奇转身回家。

从那以后,羊羔子称刘奇为“老邪门儿。”

这个“老邪门儿”也真怪,让村里的老娘们儿帮孙广斌拆洗破被,羊羔子的瞎娘还摸着帮孙广斌做了一件对襟棉袄。

羊羔子坚信父亲是烈士,不想让孙广斌把母亲拉下水。他也知道,母亲坚守着对父亲的那份情义,不会做出过格的事情。每年春天,母亲都认为父亲会回来,羊羔子总是不相信。为了坚守“烈属”的信念,他也不希望父亲活在世上。

现在,他站在鼠洞旁看着惦记他娘的“老臊脬”,忽然产生奇怪的想法:“父亲回来也不错,省得孙广斌钻空子。”

想到父亲能活着回来,羊羔子后背凉丝丝的,联想到有人在解放前离家出走,回来时带个小老婆,他在心里说:“我倒不要紧,白让老娘苦等了!”但羊羔子总喜欢往好的方面想:“领回小老婆又能咋地?只要父亲风光,我也跟着借光。老娘要觉得吃亏,就跟孙广斌去搭伙,能忍耐,就这么往前凑合。”想到这,羊羔子挺挺腰,暗自念叨:“最好是带着伤回来,少条腿也可以。那样的话,我羊羔子今非昔比,不再叫刘永烈,起个更响的名字。”

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羊羔子对父亲参加革命的信条发生动摇,父亲带着光环回来的想法,被他立即否定。心里嘀咕:“老娘总怕我老爹掉到窝子里,现在是越怕的事越容易发生。”他小声骂:“如果老爹掉到窝子里淹死,那可坏了!淹死鬼那个王八犊子,给村里带来不少灾难,也把他的家人坑得不轻。”

羊羔子骂淹死鬼坑人,又大声骂“老臊脬”不是好东西,还故意让孙广斌听见。孙广斌不愿惹是非,提着锹去了别处。羊羔子到孙广斌挖鼠洞的地方看了看,不见土粮食,扛起锹想回家。走了几步,他改变主意,转身奔向青年林。到了大柳树下,羊羔子心慌脚步乱,一溜小跑上了小南河大堤。往回看了看,他又骂:“也不知哪来的野种,死到窝子里,喂王八也就算了,偏偏埋在甸子上,不定哪天发大水把它冲了,省得吓唬人。”骂着淹死鬼,羊羔子产生疑惑:“淹死鬼的坟怎么和新埋时一个样呢?莫非有人给它填土?不会吧?这个吓唬人的王八蛋不会有后代!”

他把铁锹插在堤顶上,目光从大柳树转向小南河,淹死鬼的事情提醒他,他琢磨:“秋天那场大水准能冲出窝子,我还是到河边看看,万一碰上需要背河的,又能赚上几个零花钱。”

汛期过后,这一带没下雨,河水明显减少,常过河的人都能分辨出哪里有窝子。要想遇上需要背河的,除非碰到外地人。

羊羔子怀着撞运气的心态来到河边上。

今年洪水大,河滩地颗粒无收,冲倒的柳树栽在地上,顽强地抬起头。滩地上的蒿草被泥沙覆盖,通往河南的路是过水后人们新踩出来的,很泥泞。河水退到河槽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几条快鱼在水面上穿梭,引逗着水鸟从天空中扎下来。天边的云彩像山峰,不时地把块块白云投向天空,太阳向南低下身子,躲着北方吹过来的寒冷。

羊羔子躲在一棵半躺着的柳树下向南张望,不一会儿,感觉冷得不行。起身捡了些干树枝,刚想点火,看见从河南走来一群人,走得慢,像一家子。

走来的人到了河边,停在一起,一个男人从后边女人手里要过木棍,向水里试几下,然后退回,把随身携带的包裹放在地上,一家人坐下来,好像商量什么。一会儿,两个年轻的姑娘站起身,在河边徘徊。虽然隔着河,羊羔子看得真切,他想:“这一家子不是本地人,而且要过河,该我运气好,今天我得狠狠地宰他们一把。那两个姑娘挺不错,背河时要手下留情,别惹她们不高兴。”羊羔子又一想:“常言说得好,无毒不丈夫,我刘永烈不能栽在女人手里,该怎么要钱就怎么要,必须吸取背孟慧英时的教训,把钱拿到手再背。”

羊羔子清点对岸人数:“两个姑娘,还有一个不足十岁的半大小子,那两个岁数大的是他们的父母,一共五口人。唉,他们怎么不张罗过河呢?莫非他们害怕河水,想改变主意返回去?”羊羔子站到河边上,连比划带喊:“你们过河吗?专门有人背河!”一家人都往这边看,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没心搭理他,对方没有回应。羊羔子着了急,心里叨咕:“到手的生意,千万别跑了!”他来不及多想,迅速脱掉棉袄棉裤,“扑通”跳进河里。

晚秋的水特别凉,羊羔子感到两条腿像针扎一样疼,他顾不了这些,一直趟到对岸。

上岸后,羊羔子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说:“我是背河的,把你们都背过去,用不了多少钱。”

两个姑娘背过脸去,中年男人操着外地口音说:“我们是逃荒的。”

“啥?”羊羔子仔细打量这些人,各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是土。心里抱怨:“遇上一帮叫花子,真他妈倒霉透顶,白挨冻了。”羊羔子不甘心,瞅着两个姑娘对中年男人说:“这水拔凉拔凉的,两个妹妹受不了,让我背过去吧,给点钱就行。”中年男人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包里露出半个窝头,他说:“这有半个馍,孩子们没舍得吃,看你冻得够戗,吃了它防防寒。”

羊羔子白了中年男人一眼,又用眼扫了扫两个留长辫的姑娘,突然扭转身跳进河里。回到岸上,急忙套上裤子穿上棉袄,把先前捡来的干柴点着,蹲在地上看着对岸的一家子过河。

虽然附近没窝子,但河床凸凹不平,被水冲成的条形沟也有一人深。羊羔子有过河经验,他走的路线河水浅,也很平坦。

河对面的那家人还在犹豫,轮番到河边用木棍试探。稍大的姑娘坐回包裹上,慢慢地脱掉家做的夹鞋,站起身,径直走向水里。河水把姑娘的裤子泡湿,她全然不顾。溅起的水打在脸上,她用手抹掉。河水没过姑娘的膝部,她不退缩。好像河对面有种神奇的力量吸引她,让她忘了过河的危险。

中年男人看到闺女趟过去了,背起小男孩,领着一家人搀扶着过了河。

羊羔子往火中加柴,火苗旺起来,过河的一家人围向火堆。

在火堆旁,羊羔子特别注意领头过河的姑娘。

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薄嘴唇冻得发青,上下牙直抖。羊羔子仔细端详,他的心翻腾起来:这姑娘太漂亮了!瓜子脸,白白净净,特别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露着天真和执拗。

姑娘看一眼羊羔子,羊羔子觉得心发痒。

中年男人问:“你们这有个人叫刘奇,认识他吗?”

“认得,认得。那是个倔巴头,外号老邪门儿,从城里整回来的,现在当队长了。”

“我们是投奔他来的。”

“投奔他?”羊羔子问:“听你的口音是关里人,怎么认识他?”

“咳!家里遭水灾,没有收成,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中年男人说:“我有个表哥,以前和刘奇在一个厂里做工,他说这个地方好,人少地多,能吃上饱饭。如果家里有姑娘,还可以落户口,我们就来了。”

羊羔子因为揪孙广斌的衣领遭到刘奇批评后,对刘奇有了成见,今天有外人,他更要发泄对刘奇的不满:“刘奇有啥能耐?就能整邪门子事,他没权办户口。以前他在城里还混个人样,现在拉家带口回来了,在村里没地位,啥也不是。”

中年男人问:“这说的是嘛?刚才还说刘奇当队长,怎么又啥也不是呢?”

“狗屁队长,那是临时的,真正的队长是吴有金,被一个叫刘强的混小子踹了。当时要涨水,没人爱管事,大队书记用了老邪门儿,不想让他干长,现在掌权的还是吴有金。”

中年男人听出这个年轻人对刘奇有看法,便不提刘奇,他问:“刘屯离这远吗?”

羊羔子憋了一肚子火,心里叨咕:“白白趟过河,冻得腿抽筋,一分钱没挣着,还得让他们跟着烤火,真是不划算。”他想支个错道给他们,又可怜面前的两个姑娘,特别是稍大的那一个,羊羔子不忍心把她支走。

羊羔子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情愿地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刘屯。”

外地人求羊羔子把他们带到刘奇家,羊羔子想到刘奇的小儿子刘满丰还是光棍儿,怕“老邪门儿”先占上。羊羔子也想娶媳妇,便多了个心眼,把他们带到吴有金家。

刘屯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刚刚过去的三年饥荒,使得刘屯更加贫穷。本村的姑娘往外走,外村的姑娘不愿往这里嫁,老光棍子望着女人叹气,很多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这两年没遭水灾,刘屯的日子明显变好,又有一批青年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村里的一些长辈都很着急。刘奇出了一个点子,让外地有姑娘的人家到刘屯落户。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兰正,两人一拍即合。

兰正早有这个想法,但他没有明确表示,因为他的观点连他自己都认为站不住脚,打出的比方也很特别:“哪里水好,哪里鱼多,姑娘也是这样,都愿意往好的地方去。伪满时期,满洲国的姑娘能嫁到大日本国,这家人就要烧高香。现在中国人站起来了,小日本的姑娘争着往中国跑,要不是解放军守得严,国门都得撞破。中国小伙就不用说了,老光棍儿也能娶洋媳妇。”他又说:“如果外地的姑娘都往刘屯嫁,刘屯就取消了光棍子,这说明我兰正又做了一件大事,算不算政绩不重要,娶上媳妇的刘屯人不会忘记我。”但是,兰正不能把不成熟的观念全部暴露出来,他对刘奇这样说:“别看刘屯穷,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还要想办法。想办法就是算计,老百姓算计不到就受穷。我们是干部,算计不到就会给社员群众造成巨大损失。虽说光棍子也能干好革命,但他们会影响下一代成长。刘屯就像一张白纸,要在这张白纸上做文章,还要在这张白纸上画图画。刘屯这张纸很大,让大家都来画,外地人也可以,不过得有条件,到刘屯落户必须把姑娘嫁到刘屯。干啥都要有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兰正已经决定好,又问刘奇:“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个姑娘带一户。”

兰正经过深思熟虑,又讲了一大堆话,总结起来是一个政策,想到刘屯落户,必须带来姑娘。投奔刘奇来的这户人家有两个姑娘,落户不成问题。

这户人家姓杨,中年男人叫杨敬祖,自称是忠良后代,谁也弄不清他的哪辈先人是哪个朝代的忠良。杨敬祖四十五岁,体格挺好,是一个好劳力。这家人中最显眼的是那个稍大一点儿的姑娘,她叫杨秀华,虚岁刚满十八,身姿轻盈,苗条消瘦,大眼睛显得特别机灵,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是一个天真倔犟又很有心计的女子。刚进吴家,她把目光落在吴小兰身上。

吴小兰心情稍稍平静些,仍然在苦闷中度日,家里来了陌生人,她连眼皮都没抬。

杨秀华看到一个姑娘半躺在炕稍的柜子旁,觉得很奇怪,好奇心促使她不停地往炕里看。

吴小兰有好些天没出门儿,除去到房山头解手外,都是呆在家里。开始时,吴有金看着她,现在不用看着,她也不出门儿。王淑芬替闺女担心:“这孩子千万别留下什么毛病啊!”

杨秀华想:“外面的阳光该多好!这个姑娘怎么不出屋呢?一定是感情上出了问题。”

自从吴有金被刘强推倒在泥水里,吴小兰觉得一座山峰倒了,坍塌的碎石向她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她不想躲,希望永远地藏在下面。她在坍倒的山石下寻找刘强,想和刘强共同擎受。刘强奋力挣脱,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拽着她一起往外拱。吴小兰看见受伤的父亲坐在山石上呻咽,她退却了!

杨秀华觉得倚在炕梢的姑娘很美,虽然没睁眼,但从她周正的脸颊上也能辨出她的眼睛很好看。姑娘身上盖一件旧棉袄,没能遮住她婀娜柔弱的身段儿。

吴小兰常常白日做梦,在梦中,刘强陪伴他。好梦极短,刘强在瞬间消失。她在梦中寻找,找不到,只有哭!

杨秀华看见炕上的姑娘合着眼流泪,断定她一定想到伤心事,不忍心再看。回转身,不小心碰到炕沿上。吴小兰睁开眼,打量这位陌生姑娘:姑娘衣着破旧,仍显露天生的丽质。

吴小兰坐起身,杨秀华也转过头,四目相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本来是陌生,感觉似相识,天生两丽人,相知莫相逢。

太阳西斜,月亮早早挂在天上,云块儿向东南飘去,秋末的风带来凄凉。吴有金院里的白菜还没来得及砍,上面落下一层被风吹落的残叶。刘奇推开他家的院门,被迎出的吴殿发让进屋里。

吴有金答应收留杨家,住处成了问题。

住生产队吧!不方便,队部里住着饲养员,还有几个老光棍儿经常到队里找宿,他们不是没地方住,而是图队里的炕热乎。

吴有金打算让杨家人住马向前家。

马向前家和吴有金家的房子一样,一头开门,是通炕。他家两条光棍儿,和杨家无法睡在一起。羊羔子愿意收留这一家人,可他家只有一铺土炕,光瞎爬子就占了半截,也无法住。孙二牛家宽绰一些,贾半仙又不肯收留。吴有金把村里的人家几乎数遍,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刘奇提议:“依我看,让杨家住到刘强家。李淑芝为人随和,刘强又很直率,他家是东西三间屋,可以腾出一间。”

刘奇打算让杨家住到刘强家,吴有金的目光落在杨秀华身上。他慢慢地摇着头,心里有种非常难受的滋味儿。

他第一眼看到杨秀华,就相中了这个秀气的姑娘,不由得想到马向东,觉得让马向东娶上这样一个媳妇,王召弟在九泉之下也算有了安慰。马文有了儿媳妇,他还会收敛一些,安下心过日子,省得让村民们说闲话。想到杨家住到李淑芝家,吴有金在脑子里画着问号:“杨秀华看上刘强怎么办?这刘强也不知有啥绝招,一些女孩子总觉得他好。看表面,刘强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也不主动巴结女孩子,他哪来那么大的魅力?”吴有金看了看愁眉苦脸的吴小兰,他的心又一阵酸痛:“这小兰整天打不起精神,都是让刘强祸害的,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这样!如果让杨秀华住他家,又得让那小子看中,两人勾搭上,这一户就白落了!”

要说在以前,吴有金对刘强有成见是因为家庭成份,觉得吴小兰嫁给他要遭罪,而且还要连累家人。他是为女儿,为整个家庭的安宁和幸福着想。而现在,吴有金从心里痛恨刘强。这种恨和马向勇的恨不一样,不是出于所谓的两个阶级矛盾,也不是利用仇恨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吴有金的恨更是出于私人感情,他认为吴小兰到现在嫁不出去是刘强造成的,因此,他希望刘强找不到媳妇,让这个给他家带来不幸的人打一辈子光棍儿!

吴有金极不情愿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杨家住到李淑芝家里。叫马荣通知她,立刻把她家东屋收拾出来,就说小队借用。还要告诉她,别忘了过去的成份,一定要安分守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许她家大人、小孩去东屋。”

刘奇笑了笑:“你这当队长的管得太宽了,两家处得好,互相串门儿谁还管得了?先这样安排吧,别的心咱别操。”

吴有金板着脸说:“该管的我还要管。咱先把丑话说在前,这杨家只是暂时住下,我得看看他家大丫头嫁给谁?嫁给贫下中农我没说的,如果嫁给其他人,到迁户口时,我这个当队长的可不给摁手印儿。”

刘奇听明白吴有金说这话的用意,心里嘀咕:“你吴有金既然不乐意把闺女嫁给刘强,别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关你什么事?”刘奇说:“兰书记制定落户政策,可没规定这些。”

吴有金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兰书记忙大队的事,根本没把咱村放在心上。出风头时找咱们,挨他批评也是咱们。对这种事,他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我们可以明确执行。外来人落户是个大问题,也像兰正说得那样,上升到政治高度。好姑娘必须让咱贫下中农挑,剩下没人要的,再考虑中农以上那些人。”

刘奇没想到,这个耿直的山东汉子这些年长了这么多花花心眼儿,他笑着问吴有金:“啥样是好的?啥样是不好的?你用什么标准挑?”

吴有金被问得没了词儿,把目光落到杨秀华身上,示意刘奇:“这样的姑娘是好的。”

刘奇说:“长相是一个方面,好看不等于就是好媳妇。要是我娶儿媳妇,不要这种细腰条的,找个敦实的姑娘,以后好过日子。”

马荣通知李淑芝接纳杨家人,李淑芝不敢怠慢,赶紧把东屋收拾出来,又在常年不烧的东灶坑里点上火,把炕烧热,还送给杨家一盆高粱米。

杨家住下后,杨敬祖立刻到队里出工,他家没口粮,吴有金从马料中拨出一些,然后让杨家的女人去要饭。杨敬祖的老婆显得娇气,要饭张不开口,出门儿总要带上杨秀华。李淑芝觉得大姑娘伸手要饭不好看,暗示她不要和她母亲一起去,并尽最大努力接济杨家。

有一天,李淑芝看见杨秀华拆她家的草垛,把草捆中的芦苇投出来,用自己做的小木镩儿把芦苇劈开。李淑芝问她想干啥,这一问让杨秀华脸上发红,她觉得不该动用别人的东西。李淑芝向她解释:“孩子,不要羞,大娘没别的意思,这些草也是用来烧火,没有多大用处,你觉得有用尽管拿。”

杨秀华悄声说:“我想试着编席子。”

李淑芝非常支持她,帮她从草里往外投芦苇,还借来石滚子帮她压扁苇杆儿。几天以后,杨秀华编成一领苇席。苇席细密匀称,非常平整,四周还编出斜形花纹,连手巧的刘氏都赞不绝口。

杨秀华把苇席送给刘强家,李淑芝用它为杨家换了粮食。

杨敬祖用苇席换粮食,一家人吃的问题基本解决。李淑芝家草垛里的芦苇投净后,她又指点杨敬祖到南沿泡里去割。那地方芦苇被队里割了一遍,水深处都甩了。现在积水渗到地下,地面结了冰茬,芦苇好割,编席的材料非常充足。

李淑芝帮杨家割芦苇,刘志也在星期天割过几次,刘强在病中,没有帮上忙。

杨秀华的手艺在村里出了名,好多年轻人都喜欢到她家来玩儿,名义是看她编席子,实则看美女。杨秀华吃上饱饭,脸蛋也丰润起来,白中透着粉红,很招人喜见。特别是那双撩人的眼睛,经常流露出活泼和欢乐,年轻人都想多看上几眼。但是,杨秀华性格泼辣,气质高贵,村里的小青年儿只说她好,献不上殷勤,也没人敢和她开过火的玩笑。

马文和马向勇找到吴有金家里,马文先埋怨:“当初就不该让姓杨的住到刘强家,这屁事儿整的,两家混得挺热乎,等着吧,杨秀华这朵鲜花,早晚要插在牛粪上。”马文心里不痛快,拍着炕沿看着吴有金,又说:“你也不想想,刘屯小伙子多,娶个媳妇不容易,咱向东也不小了,马向前成是大小伙子,哪个不着急?送上门儿一个,你转手给了刘强,好多贫雇农都捞不到,养活孩子喂了狼,让他白捡了!”

吴有金也感觉让杨秀华住到刘家有些不妥,但事已如此,只能想补救的办法。他对马文说:“我和刘奇说好了,如果杨秀华不嫁给咱村的贫下中农,我就不给他家落户口,叫他们滚蛋!”

马文不赞成吴有金的办法,气呼呼地说:“你这主意我不认同,咱刘屯的贫下中农又不是你我两家,光棍多得很,她嫁了别人,咱还是屁也捞不着。”

吴有金让马文数落得没话说,便把目光投向马向勇。马向勇在地上晃着,脸上的赘肉开始放松,眼角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胸有成竹地说:“你们二位不用着急,要让杨秀华嫁到马家很容易,因为落户口的大权掌握在吴大叔手里。”马向勇又说:“可以明确地告诉杨家,他的闺女嫁了别人,别说落不上户口,就是落上了,以后也不能得好,在刘屯,我们马家说了算!现在要办的,就是找媒人给杨家过话。二姑娘和贾半仙都是说客,保媒拉纤都在行,只是二姑娘心太黑,不是伸手要钱就是开口要粮,不如贾半仙好说话。”

马文把媒人的目标放在贾半仙身上,还准备给贾半仙送点儿礼。

马向勇不停地摇晃,把屋里瞅个遍。吴小兰倚在炕稍装睡觉,马向勇没有放过她,大声说:“刘强这个地主崽子,好姑娘没人搭理他,就凭杨秀华这样的美丽女子,半个眼也不会夹他。不过,刘强是个下流货,倒是看上了人家,整天往东屋跑,围着杨秀华的屁股转。这个地主崽子,真不是好东西,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盆里。”

吴小兰一阵颤抖,她没动身,心里的酸痛随着泪水流到枕头上。

事情并不像马向勇说的那样。杨家住进来,刘强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顾不了这些。他生着病,勉强支持着到队里干活。

刘强和吴小兰在雨里相抱,淋得不轻,抗洪时又两次跳进水里,已经感到体力不支。刘强没有对任何人说,硬挺着护住大堤。下堤后,坚持不住了,在家里躺了一天。从那以后,他的体质开始下降,胃痛越来越重,不长时间,变得骨瘦如柴,像一段干树杈。眼睛更显得大,露出挣扎的神色,羊羔子叫他“大眼儿灯”。

李淑芝四处求医,三里五村的医生都看过了,谁也拿不出好办法。方梅告诉她:“刘强主要是心病,如果这样下去,恐怕要糟践。”

为了给刘强治病,方梅把老父亲请到刘屯,为他诊了脉。

方梅的父亲是这一带很有名的老中医,以接断骨最为拿手,他自己配制的七厘散,很有神效。由于年岁已高,他轻易不出诊,这次不是女儿强拉硬拽,他也不会来。

老中医对李淑芝说:“这孩子的病不重,只是病灶太深,药力达不到,吃多少药也是白搭。我出一个偏方,你可试试:三两白醋泡三两姜片,加水一斤半,用铝盆在文火上熬成浆,分三次喝,喝时加热到温热不烫嘴最适宜。虽然难喝,能缓解病痛。但是,要解除病根,还是难上加难。根据这孩子的面色,脉象,我诊断他是情魔压心,又遇风寒,只是风寒可却,情魔难除,不除情魔,病不可愈。”

李淑芝熬坏了三个铝盆,刘强的病不见好转。一场雨雪过后,刘强在队里抢运公粮,由于身体弱,被粮袋压倒在地,爬起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落汗后又着了凉,一病不起。

看到儿子病情严重,李淑芝以泪洗面,再没有办法,只好把发黄的家谱供出来,跪在地上求先人保佑儿子。她虔诚祈告婆母:“您老人家在世时,小强最孝敬您,您可不要把他带走啊!您喜欢他,我更离不开他啊!明天我还用鸡蛋给您换烧纸,保佑孩子吧!”

李淑芝哭着烧纸,贾半仙“哧哧”笑,见李淑芝满脸是泪,她赶忙说:“嫂子别见怪,我是笑你时来运转,刘强有救了。”李淑芝站起身,惊诧地盯住贾半仙。贾半仙说:“昨天有一位老仙儿告诉我,让我给你通个信儿,说刘强的病都是他自己闹腾的,并告知箴言。”贾半仙双手合在一起,瞑目念祷:“应求则求,不应求不求,该求不求,失去粮油,不求硬求,大难临头,大难小难,都在变换,如遇贵人,刘强孽满。”

李淑芝听不懂贾半仙半阴半阳的话,急着说:“他孙婶儿,我是有病乱投医,你不来我还想找你,我这老婆子承受不住了!你别绕荡我,跟我说实话,这孩子的病是否能好?如果能好,你点点头,要是不能好,你啥也别说了!”

贾半仙哈哈大笑:“看你说的,吓人巴拉。刘强从现在就开始好转,过不了一个月就身壮如初。”见李淑芝直发蒙,她大声说:“这样吧,我也不图你别的,如果刘强病好了,你承认我贾半仙不是装神弄鬼,有真本事就行了。”

又连续吃了一个月方大夫的偏方,刘强的胃痛稍微见轻,仍然吃不下饭,更是睡不好觉,只要一挨枕头,满脑子都是扯不断的梦。他梦见儿时和吴小兰一起玩耍,梦见一起去平乱坟岗子,梦见青年林树木成材,梦见白叫天在空中飞旋,欢快地鸣唱。梦见饿狼向吴小兰扑来,他抓住狼的两条前腿,想把饿狼摔倒,身上没有力气,和狼相持,咬着牙,不松手。狼在退却中咬住了吴小兰,叼着跑,刘强追,两条腿用不上劲,大声喊,喊不出来,他用胳膊支撑着,猛地跃起,一觉惊醒,栽到炕下,又是一身凉汗。

贾半仙被李淑芝请来,她在屋里转了三圈儿,又向东屋看了三眼,然后安慰刘强:“人的一生,不可和命争,得不到的,你就别想,该是你的,自然得到。遭灾闹病,命中注定。老仙儿告诉我,你家东面有灵。东方红,太阳升,东风压倒西风,你的病情见轻。”刘强虽然不相信贾半仙,也让贾半仙说得心里挺宽绰。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吴小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气候温暖,绿草如茵,低矮的山丘被森林覆盖,广袤的平原伸向大海。他俩在山前的平原上盖了房子,房子四周种着果菜,花香怡人,硕果累累。房前有小河,弯弯曲曲,河水清澈。刘强到河边挑水,听着吴小兰唱歌: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莲花含着笑,

菱角也诉说,

轻擦小船河中荡啊,

垂柳柔情多。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鱼虾水中跃,

飞鸟唱渔歌,

少年嘻水鲤鱼抱啊,

苇中露仙娥。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昨日放鸭忙,

今朝他乡落,

惜别父老隔千里啊,

泪水盈眼窝。”

刘强挑起水往家走,觉得渴,感到饿。他招呼吴小兰,吴小兰把热汤端给他,刘强接过来就喝,再看,吴小兰不见踪影。刘强着了急,扔掉碗呼喊:“小兰,小兰……”

/> 失去吴小兰的刘强从梦中急醒,杨秀华站在他的头前。杨秀华把姜丝热面汤放在炕上,然后看着刘强。两人的目光接触时,都感到一阵温热。杨秀华嫣然一笑,扭身走开。

刘强吃了几口面汤,觉得味道和以前不一样,断定不是母亲做的。他梳理梦中的故事,觉得唱歌人好像现实中的杨秀华,又恍惚觉得在以前的什么时候见过她。由于脑子非常乱,刘强弄不清见她时是梦中还是现实。他把杨秀华和吴小兰、付亚辉连系在一起,这三人相似又各有特性。

刘强的病情开始好转,饭量也在增加,不到一个月,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李淑芝去掉一块压在头上的阴云,脸上露出笑容,还到处夸赞贾半仙,说她有真本事,能知道人的过去和未来。

过了小雪,西北风更加强劲,吹得雪片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黄昏时,李淑芝一家准备吃饭,刚把秫米粥盆放到炕上,贾孝忠把刘志背进屋,喘着粗气说:“刘志晕倒在课堂上。”

第四十一节

刘志就读于庞妃中学,上初中二年级。

庞妃镇是一个很大的村镇,村镇有很久的历史。据说,这里曾经出过一个王妃,妃子姓庞,故村名叫庞妃屯,后来入口增加,又名庞妃镇。奇怪的是,村子里没一家庞姓,不知荣耀的庞家还有没有后人。村镇旁有一座庞妃庙,进香火的都是外姓人,他们不是祭祀祖先,而是祈求庞妃帮助,让他们也生养王妃,以此来改变家族的命运。人们想不到,奉为神仙的庞妃也有嫉妒心理,不想让旁人取代她的地位。尽管历代朝拜不断,这一带再没出现显赫的女人。

庞妃庙四周是百年以上的古松,风吹过,发出松吼声,提示人们,这是一个肃穆的地方。它的旁边是县道,四通八达,不但可以通往省城,也可以去清河市。县道上通了“帕翅车”,也有人叫它“大捷克”。一天跑两次,时间不定。

“帕翅车”在庞妃镇有一个站点,以一个石碑为标志。石碑上有碑文,赞颂当地很有名的一位烈女。她十六岁订了亲,准备嫁给庞妃镇的汪姓财主,做填房。财主不幸遭瘟疫病死,还没谋面的小女子只好抱公鸡和画像拜成天地,在家里担负起抚育继子的重任。没有外嫁,也没有外遇,殁于不惑之年。继子为追念她的贤德,竖起烈女碑。土改时汪姓地主被镇压,儿孙们逃散外地,他家的院落就成了现在的初级中学。

全县只有三所初中,一所在县城,乡村有两所,庞妃镇这所学校涵盖四个公社,原来叫县三中,后来改名叫庞妃中学。庞妃中学二年级设三个班,刘志在三班。

刘屯离学校二十里地,刘志每天要用脚量过四十里的路程。到了二年级,他选择了住宿。

为了照顾道远的学生,学校建立了简易宿舍,实际上让学生睡在教室里。学校不供应粮,学生的口粮由学生往学校交。一天一斤毛粮,“校友”负责做成大饼子。没有副食补充,通常只吃个半饱。有些学生条件好,他们从家里带炒面。刘志知道家里粮食不足,常瞒着母亲说他能够吃饱,有时李淑芝也给他准备炒面,刘志返校时总是故意忘掉。

刘志的班主任是于占江,他教三个班的数学。于老师很佩服刘志的吃苦精神,经常鼓励他勤奋学习。

于老师和刘志都爱好音乐,于老师喜欢吹箫,刘志吹笛子,乐器不同,吹奏的曲子不同,格调也不同。箫声低哀悠长,笛声欢快明亮。但是,于老师从刘志的笛声中体会出一种愤世和仇怨的心情。

刘志还有一个特长,那就是摆弄土乐器。他可以用秫秸杆儿或柳条皮做成小笛,捂在手里,用手指控制音符,吹出动听的音乐。

刚上二年级,于老师按学校的要求,让每个学生都填写自己的理想。刘志的理想是当一名音乐家,用音乐诉出全人类的烦恼,用音乐给无产阶级带来欢乐,用音乐讴歌社会主义的伟大成就,用音乐颂扬伟大领袖**的英明和恩情。还要用音乐击溃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阶级,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民。于老师看后,先是摇摇头,然后认真地对刘志说:“一个有志青年,应该树立远大理想,但理想不能脱离现实。音乐也好,文学也好,都要受到政治环境的限制,鲜花和毒草往往根据掌权人的好恶来判断。更要顺从形势,服从政治导向。如果在极严格限制的条框内搞音乐,音乐家的难度可想而知。

被控制的文学和音乐,说是为某个阶级服务,实际为个人或者为某个集团服务。科学属于全人类,虽然一些科学成果被独裁者利用,但是,科学推动社会发展,也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福利。搞科学的人存在空间大,大不了算做白专,不至于犯致命的政治错误,也不至镣铐加身。现在,你把精力多用在学习数理化上,掌握真正的本领。别听时下流行的话,什么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我承认这个现实,有个好爸爸,他是幸运儿,大多数青年都不会这样幸运。还有的青年命中注定有一个坏爸爸,这个爸爸养育了他,也给他带来挣脱不掉的枷锁。做为一个好青年,要学会**,要自强,更要在逆境中挺直腰,戴着枷锁也要承担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我做为一名教师,还是坚信那句格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刘志觉得于老师说得是肺腑之言,但是,于老师的话过于偏激,不合时宜。他在心里说:“这个耿犟的瘦高个,平时很注意自己的话语,能对我讲出这些,是于老师对我的信任。”刘志非常敬重于老师,对于老师教的数学课,听得特别认真,他的数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于老师干满大山窝水库的工期后,回到村里。学校在审查他的问题时,把他说的所有倔话归纳在一起,虽然不顺耳,找不到实质性的反动言论,只能看做右倾,不够右派。经过几位校领导的认真讨论后,校长做出决定:由于教学需要,暂时把于占江调回学校,监视行动。

于老师回校后,毛病改了很多,除了教学外,他很少和别人交流。说给刘志的一席话,那是碰上知音,对其他学生,从来不讲这些敏感的大道理。尽管这样,仍然有老师对他不满,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于老师虽然话少了,有人觉得,他说出的话能把别人顶到南墙,早晚还是挨整的角色。”

于老师还有一件事让别人看不惯,说他生活不检点。他和罗老师打得火热,被认为男女间胡扯,正派的人们用可怜的态度嘲笑他:“你说你瘦得像麻杆儿,吃口饭保住命就行了,有那种非份之想干什么?”更让人不可理喻的是,这种非份之想竟然想到罗老师身上。罗老师是什么人?被镇压的反革命老婆,别人躲还来不及,他伸着瘦长脖子往上撞。

罗老师靠一张美丽的脸蛋和知识女性的身份嫁给一个大她十一岁的男人,这男人很有地位。后来查出他是隐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虽然和日本关东军有过拼死搏斗,但是,他双手沾满无产阶级革命者的鲜血,人民政权不能放过他,一颗子弹结束他的荣华。当时,罗老师还是热血青年,只可惜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这孩子身体里流着侩子手的污血,罗老师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和侩子手的干系,永远生活在悔恨和自责之中。罗老师教刘志语文课,写的字和她本人一样秀丽。她讲课口齿清楚,语音标准,朗诵散文最动听,读到动情处,常常露出少女般的悲痛和欢乐,

罗老师故意和学生拉开距离,特别疏远刘志这样的非贫雇农子女。刘志不喜欢她,见到她就眼斜。

刘志就是饿晕在罗老师的语文课堂上,罗老师装做没看见,仍然讲她的语法和词汇。是于老师找来刘志同村的贾孝忠,贾孝忠连背带扶把他弄回家。

晕倒后第二天,刘志带着炒面去上学,路上感到浑身无力,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挣扎了二个半小时才到学校。炒面有限,他现在还不能吃,课堂上,尽管饿得眼前模糊,他还是强挺着。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刘志发现书桌里多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半个大饼子。刘志以为是谁故意害他,让他重演小学时“红蓝铅笔”的悲剧。

悲剧的当事人辛新也考上中学,和刘志一个班,两人从来没说过话。因为红蓝铅笔的缘故,刘志总是用斜眼对待辛新。刘志虽然知道那件事不怨辛新,但是,抹不掉对辛新的忿恨。他认为,如果辛新不丢红蓝铅笔,谷长汉就没有理由那样难为他。

刘志看着喧乎乎的大饼子,满嘴的口水要往外涌,肠胃绞着劲,恨不得立刻吞下。他抑制自己,在心里说:“准是有人不安好心,拿大饼子逗弄我,我一动它,保证有人喊丢了吃的,让我赔他不说,更让我当众出丑。”快下课时,刘志斜着眼把班里的同学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异样。他在包大饼子的纸上写了四行字:“饼子虽好吃,但是我没动,不安好心人,请你快拿走。”中午,刘志没回教室,他认为,书桌里是个是非之地,想办法尽量避开。

上课的铃声响后,刘志回到教室,大饼子不见了,他轻松地出了口气。第二天,他的书桌里又出现了大饼子,香味儿挠着他的心,愤怒把眼睛挤斜,刘志气呼呼地离开教室。

第三天,又有大饼子。刘志改变前两天的态度,暗自说:“大饼子里就是放毒药,我也先吃了它。”已经饿急的刘志,几口就把大饼子吞到肚子里。

一下午没人找大饼子,这让刘志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每天都有半个大饼子放在他的书桌里。

刘志吃着大饼子的时候,总发现辛新偷着笑,忽然想到:“莫非放大饼子的人是她?她在前座,有放大饼子的机会。”刘志开始认真地审视辛新,发现这个一脸鼻涕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丰满成熟的大姑娘,以前的细黄小辫变成黑色短发,脸蛋儿白白净净,眼睛水汪汪,黑白分明的眼珠仿佛泡在纯重的柔情里。辛新也意识到刘志猜到是她放的大饼子,回过头看刘志,目光相遇时,刘志很不自然地躲开。

在刘志的记忆里,都是别人对他的欺负和歧视,逐渐形成逆反心理,惯用仇恨的斜视对待政治上强势之人。对待女同学,他总是抱着躲避的态度,班里女同学的面孔,他几乎分不清楚。今天,他才观察辛新,不仅是辛新的美貌征服了他,更主要是辛新的善良把他感动。刘志从小到大,只有母亲和奶奶关心呵护他,又出现一个关心他的女性,让他初步体会到,这个世间在母爱之外还有别的温情。也许这种温情对别人无所谓,而对政治高压下的刘志来说,比大救星的恩情还要深重。刘志感激辛新,甚至产生报恩的想法,暗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要把功课学好,将来有出息,一定偿还辛新的帮助。刘志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这种复仇和报恩的极端情绪,不但报答不了辛新,还会亲手把她葬送!

家里知道刘志在学校吃不饱,李淑芝除了给刘志带炒面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孩子都是吃饭的年龄,又周济了杨家一些粮食,刚上冬就感到粮食紧张,同时也感到手里钱打不开捻儿。

李淑芝也到队里出工,都是在农忙时,顶个半拉子,挣不了几个工分儿。刘强是壮劳力,又赔了吴有金的工钱,工分儿不比别人多。这一年年景好,每天的分值六毛八分,刘强母子俩的工分儿仅够全家人的口粮和柴禾钱。虽然刘宏达能寄回一些,家里的油盐酱醋都得花销,人情里往不说,还要穿衣盖被,这些钱根本铺展不开。李淑芝会纺线,也会织粗布,家里也有纺车。但是,没有棉花,什么也干不成。织布用的架子让刘强拆坏做了板凳腿,纺车扔在屋外的仓子里,做棉衣用的棉花和布都得用钱买。李淑芝又考虑到刘强长大成人,成家就在眼前,她把每人二十一尺的布票大部分买了白布和大花布,给儿子积攒一些被里儿和被面儿,这就苦了家里人。刘强每年还可以做上一套新衣服,刘志的衣服是补丁落补丁,轮到小刘喜,衣服总是露着肉。好在刘喜不知道争穿的,手脚冻成疮,也不影响他在外面疯跑,只要有大饼子,他就活蹦乱跳。

最让李淑芝头疼的是两个孩子的学杂费,刘喜可以往后延一延,刘志不行,能上得起中学,就得拿学杂费。为学杂费这个事,刘志向母亲和哥哥提出退学,被刘强断然拒绝,他对刘志说:“只要你好好念,家里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你要不念,就别回这个家!”

为了赚些钱,刘强想到了打黄皮子的营生。一个公黄鼠狼的皮能卖到六、七元钱,母的也能卖两元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当地流传黄皮子能迷人的说法,而且村里有人让它迷住过,严重的让它闹得死去活来。黄皮子太厉害,村民们很少有人得罪它,它抓走马荣家鸡窝里的老母鸡,全家人都不敢说个“不”字。

老黑不听这一套,他不但家谱画得好,三太爷也画得逼真,打黄皮子很内行。

三太爷当中的一位太爷是黄仙,他是黄皮子成了精,变成人的模样,虽然凶,比那些伪君子的脸让人看到舒服些。

老黑打黄皮子是有规矩的,下踩夹从来不堵洞门儿。他认为堵洞门儿那是欺负到人家头上,狗急了还会跳墙,把神灵三太爷的后代惹翻了,一定会牢牢地迷住你,甚至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老黑打黄皮子的方法靠引诱,他把捉来的豆储子用火烧,用烧出香味儿的耗子肉做诱饵,放在黄皮子容易出没的地方。他这样想:“你黄皮子嘴馋,吃我放的耗子肉,我要你的命也是理所当然。这世间干什么都有风险,想吃肉就得付出代价。”老黑认为,这样就可以和黄皮子扯平了。事实也是如此,黄皮子迷过村里很多人,从来没找过老黑。

刘强打黄皮子也不堵洞门儿,他不是怕黄皮子迷惑他,是觉得洞里还有小黄皮子,它们还没长大,皮不能卖钱,不能让那些傻乎乎的小东西白白赔上性命。

打黄皮子必须在大雪前后,这季节的皮毛最好,能卖上好价钱。

夜静时,刘强从家里出来。他背一个黄书包,里面装满干土,这些土做伪装用。踩夹放在黄皮子容易走过的地方,把干土撒在踩夹的铁片上,不让黄皮子发现这里有要它性命的机关,毫无防备地把爪踩在踩夹的铁片上。刘强的踩夹都是自己做的,精巧结实,如果黄皮子踩上夹子的小铁片,夹子快速收拢,正好夹住它的脚趾,不伤及腿上的皮毛。夹子拖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后边是倒戗刺树枝。被夹住爪的黄皮子都选择往树丛里钻,被刮住,只好等到第二天黎明前被处死。

刘强手里握把宽面镰刀,用做夜间扫开障碍。如果摸黑钻进柳树丛里,或者被拉刺棵子绊住,可以用镰刀割开。另方面为了仗胆儿,遇到狐狸或者夜猫子,用镰刀吓跑它们,也不怕遇到狼。

刘强手里还有一个手电筒,轻易不用,因为村里还有打黄皮子的人,暴露了自己,会被别人偷偷跟上,打到的黄皮子被人拎走,连踩夹也剩不下。

星星被云层遮盖,夜显得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村里都熄了灯,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一线光亮。天上飘着零星的轻雪,又给漆黑的夜增加几分阴冷。刘强摸索着在王显富家的风障边上放上一把踩夹,然后又转到吴有金的房后。吴有金的房后用秫秸夹了风障,风障和后墙有三尺远的距离,里面放着阴干的白菜。耗子冬天找不到粮食,到这里偷干菜充饥。黄皮子见到风障里有耗子出没,它也时常光顾这里。

刘强把踩夹放好后,悄悄转到吴有金的房前,靠在窗户旁,听着屋里的声音。他想知道吴小兰在没在家里,更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听别人说,吴小兰的情绪很不好,整天不说一句话,又没有机会安慰她,刘强放心不下,哪怕听见她一点儿声音也好。然而,屋里只传出吴有金酣重的呼噜声。刘强的心即失落又沉重,他离开村子,向南甸子上走去。

甸子上堆着很多草垛,草垛旁能打到黄皮子,老黑常在这里转悠,大胖子哥俩也在这里下踩夹,刘强没停留。

刘强往远走,去别人不去的地方。

来到大柳树下,他站在淹死鬼的孤坟前。刘强想:“淹死鬼的坟没有被风雨抹平,一定有人偷着给他培土。”

当年平乱坟岗子时,周云告诉刘强不要动淹死鬼的坟,这里面一定有说道。刘强黑夜到这里来,并不是想解开这个谜,是因为他发现这个坟上有个洞,洞门口有黄皮子的爪印,他想在坟洞的旁边下踩夹。

刘强在洞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扭转身,收起准备好的踩夹,向小南河的大堤上走去。

河堤上,护堤用的窝棚没有塌,房盖半悬在土墙上,当时磕刘占山脑门子的横木让他拆回去用斧头劈了,成了烧炕的劈柴。

刘强进了窝棚,想在里面背背风,歇下来把兜子整理一下,然后找合适的地方下踩夹。刘强用手在窝棚里摸着,好像还有炕,他坐在土炕沿儿上,从兜子里取出手电筒,可是手电筒打不亮。刘强想:“不对呀!电池是新的,在家还亮呢。”他摸出窝棚,到堤坡上再按手电筒,手电筒亮了。刘强又回到窝棚里,手电筒又打不亮。他急忙出来,到外边又可以亮。刘强在心里嘀咕:“这可邪了,难道真的有神鬼?就是有,它在这个破窝棚里干什么?”刘强摸黑把手电筒拆开,重新把电池装好,开着灯走进窝棚里。灯光下,他看到窝棚里很乱,地上满是杂草,土炕上横乱着几个草捆,朦胧中像几个无头的死尸。刘强故意闭了手电筒,再开时,又不亮了!他告诫自己不要害怕,后背仍然往外冒凉风。刘强离开窝棚,下到堤脚下。

刘强白天观察到堤脚下有耗子洞,旁边有很多黄皮子的爪印。他摸着找到白天做的标记后,蹲下身子下了两把踩夹,又在踩夹旁放了诱饵。刚起身,看见一个黑影从堤上斜着往他这里爬。

刘强立刻警觉,解下身上的兜子,把身子贴伏堤坡上,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握紧镰刀。

刘强的镰刀刚刚磨过,非常锋利,胳膊粗的柳树可以一刀削断。他琢磨:“爬来的黑影是什么呢?狼?狼袭击人时不单独行动,最少也是两只,一只狼在前面分散你的注意力,给同伴创造机会。后边那只最可怕,它会突然扑上来,咬断人的颈椎。狼的进攻不会这样平稳,它在上方冲下来的速度一定很快。这个黑影移动的速度很慢,自己的身后也没有异常,不会是狼。是黑瞎子?在大兴安岭,遇到过黑瞎子,那家伙凶猛,但是,它不轻易袭击人,如果惹怒它,好小伙子也不是它的对手。黑瞎子和野猪都活动在山区,这地方没听说出现过。不管是啥,我都得往上爬,能把它撵走更好,撵不走也要接近它,不能往堤下撤,那样会给对方提供进攻的机会,在堤下拼斗起来,没有退身之地。”

刘强伏在地上,双膝用力,奋力往上拱。

向刘强移动的不是狼,也不是黑熊,他是老黑。

老黑常在场院的墙根下打黄皮子,后来发现村里也有人在那下踩夹,他把别人的一把踩夹拿走,没想到连连丢了三把。老黑换了地界,去了甸子上的草垛群,又碰到大胖子兄弟俩。他把打黄皮子的地点往南移,到大柳树旁下踩夹。他把背兜放在树根上,生气地叨咕:“这些随帮乘影的东西,人家干啥他干啥,连大胖子也胆儿大了,弄得我还得挪地方。等哪天有人被黄皮子迷住,看他们还眼气不?”想到村里人惧怕黄皮子和大柳树,他又笑着说:“你大胖子有能耐也往这里来,借给你八个胆儿,你也不敢在淹死鬼坟下站一站。”

孤坟前,老黑碰到奇怪事,不但没打着黄皮子,还把他吓得不轻,连丢在大柳树旁的东西都不敢去取。

老黑白天在小南河的河堤下踩好点儿,便背着兜子来到河堤上。

他背的是皮兜子,里面装着干土、诱饵和没来得及下的踩夹。老黑左手握着四节大手电筒,手电筒在大柳树旁的惊慌中摔坏,已经发不出光,握着它,是作为防身的武器。他右手的武器更厉害,是三八大盖枪上的刺刀。

早年,刘屯这里曾经发生过国共两军的拉锯战,不光丢下数不清的尸体,也丢下数不清的刀枪和炮弹。枪刺是勇士们拼杀时丢下的,老黑开小荒时捡到,上面还沾有血污。老黑把它拿到家里,用砂纸除去绣,又用油布反复蹭,弄得铮明瓦亮,冷光闪烁,然后用细磨石磨刀刃,锋利无比,把纸吹上去斩为两截。

老黑从堤上往下滑时,并没有看见刘强。下到了堤腰。忽然看到向上运动的黑影。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停下来。冷静一下,用棉袄袖擦去额头上溢出的冷汗,心里说:“今天活见鬼了,净遇倒霉事,大柳树那里出现了魔鬼,这里又碰到个黑东西。”他蹲下身,屁股挨到堤坡上,大瞪着眼,想辨认从堤下向他逼近的黑影:“是狼吧?狼有夜眼,能看清人,就是看不清人也该看到我手里的刺刀。都说狼狡猾,横草不过,我把刺刀横在面前,它准会跑。是狐狸?狐狸胆小,不敢这样对峙。”老黑用刺刀在前面乱戳,意在吓跑对方,见黑影没有逃跑的迹象,他着了急,心里嘀咕:“八成是遇到鬼了,这黑影很可能是从大柳树那跟来的。”老黑扔掉兜子,用手电筒轻轻地磕刺刀片,刺刀发出尖利的颤音。就是这细小的颤音,给他提起了勇气,对自己说:“我老黑从来就不怕鬼,乱坟岗子我呆过,走黑道没害过怕!”虽然这样说,他心里还是突突跳个不停。想往后退,但后退更艰难,还怕斜下方的黑影扑上来。有些走投无路的老黑狠下心想:“手里有刺刀,是魔鬼也能穿透它!不管遇到啥,下手必须狠,千万别留情!”

老黑稳住惊慌的情绪,开始向斜下方的黑影挪动。

刘强向斜上方爬着,突然停下来,他觉得刚才估计的不对。看对方停停动动的样子,好像走失的牛犊,牛犊移动这样慢,一定是受了伤。刘强用指甲试试刀刃,对自己说:“看不准,千万不能动手,这一镰刀砍下去,什么东西也受不了。”他把手电筒顺过来,想打着,又产生顾虑:“如果对方是猛兽,会被亮光惊恐,它在上方,向我扑过来的力量一定很大,我在下方,不容易躲避。必须往上爬,摸黑接近它,只要镰刀够得着,就能打败它。刘强想扔掉黄背包,又有点舍不得,拖着它往前爬,速度很慢,爬爬停停。刘强非常谨慎,眼睛紧紧地盯住黑影,握刀的手心出了汗。他也想到,如果遇到强劲的对手,将是一场生死之战。

老黑终归老练,他改变了接触黑影的方向,不再斜着往下滑,而是顺着堤坡横向移动,要占据黑影的正上方,居高临下,这样的位置对他最有利。

刘强看到斜上方的黑影改变了方向,认为它要溜走,长出了一口气。忽然,刚放松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他在心里说:“这东西不是要溜走,而是要占据最容易进攻的地形。”刘强来不及多想,横着镰刀拼命往高处爬,他要赶在和黑影接触之前,达到和对方同一个高度。

老黑看到对手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想到:“黑影直线往上爬,是想占据制高点。”根据地势,他知道对手虽然很努力,也不可能爬到他的上方。老黑停止移动,横伏在堤坡上,手电筒扔在一旁,双手握刀,双目不眨,仔细观察对方动向。他心里嘀咕:“不怨老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大柳树旁的魔鬼跟我较上劲了!今天它不会轻易放过我,我老黑也不是等闲之辈,它既然来了,咱就碰个你死我活。”为了证明自己的胆量,老黑双手抡刀,利刃在空气中发出“嗖嗖”声。

刘强见对手停止移动,他也停下来,知道自己再努力,也抢不到对手的上方。他要稳住对手,或者等待对手溜走。刘强想:“什么样的野兽也没有这么大的耐力,难道它没有发现我?不会吧!野兽常在夜间活动,它们的视力比人类好。那么它为啥不进攻呢?是像刚才想的那样,它是一只伤兽或者是一只家畜?如果那样,我还真得刀下留情。”刘强把镰刀放在眼前,利刃在黑夜中发出瘆人的蓝光。

现在,两人已经离得很近,只是夜太黑,谁也摸不准距离。老黑见对方停下,他主动向对方移动,仍然选择直接进攻的路线,斜着往下蹭。

刘强贴伏在堤坡上,觉得再往上爬已经没有意义,白白浪费体力,不如以静制动,等待时机。老黑也不敢贸然进攻,停下来想:“这个黑影离我很近了,我要站起来冲下去,立刻能扑到它的身上,如果把刺刀伸过去,也能捅到对手,只怕捅不到要害上。都说野兽脑门子硬,扎一刀不管用,还会惹急它。还听说魔鬼会变化,扎到四肢上啥事不顶,要想战胜对方,还得往前靠,到刺刀能够着的距离再动手,一刀扎不到要害,再给它第二刀,一定要扎进心脏。”

老黑又往下移动,见黑影仍然没动,他也停下来。

刘强和老黑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尺远,如果老黑冲出一步,刀尖就可以刺到刘强。如果刘强跃身而起,镰刀砍过去,老黑性命难保。但是,两人谁也不再向前,都保持极度冷静。

老黑双手握刀,头发一阵一阵地往起竖,就像站在生死之间,即将发生的搏斗将决定他的命运。情急中,头脑里突然产生问号:“这个黑影能不能是人?如果是人,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黑夜和我较量!”老黑暗下决心:“爱是啥是啥,反正没有退路了,要想活着回家,只有杀死对方。我的刺刀刚磨过,还没尝到血的味道!”

刘强也意识到对方有可能是人:“从刚才进攻的路线看,对方是经过思考的,野兽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智力。”想到对方是人,刘强的背后又冒凉风,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扔掉装土的背包,手电筒也放在地上,双手紧握镰刀把,默默自语:“遇到野兽并不可怕,我可以用镰刀打败它,最可怕的是人,这世上没有比人类更贪婪更残暴的。人们用虚伪来麻醉同类,互相残杀或挑动他人互相残杀,在谎言掩盖下投出利剑,让善良防不胜防,多少无辜倒地,多少人在残杀中忍受痛苦!”刘强咬着嘴唇,努力克服剧烈的心跳,稍稍稳定后,他猜解疑问:“如果是人,这人是干什么的,偷粮食?这是冬天,地里连一颗粮也没有,没人这么晚来河堤上。是强盗?不可能是强盗,强盗来这荒野里没有意义。是不是打黄皮子的?村里那几个打黄皮子的人不敢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大胖子哥俩最远也就是甸子上的草垛群里。那是谁?是老黑?也许是他。”刘强更加警觉起来,他知道老黑手狠,也知道老黑手里有锋利的刺刀。但刘强仍然告诫自己:“不管对方是人是兽,都有慎重从事。如果是人,就不能用镰刀砍,对方用刀刺来,先躲过锋芒,徒手打败他。”刘强把镰刀举在头前,并且不停地晃动。黑暗中,用这种方法可以感觉和防御对方的袭击。

刘强向上方移动,老黑也往这里挪,双方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不可避免。就在两人手中的武器即将接触时,又都停下来,双方都在酝酿最后怎样冲刺。老黑想:“这刺刀顺着扎下去最致命,如果第一刀扎不准,抽回刀继续扎。”刘强想:“这最后一刻该咋办?是躲还是砍?选择躲,那得冒极大风险,很可能赔上性命。如果这一刀砍过去,是狼,也得掏出肠子,是人,脑袋准搬家。”

两人相持几秒钟,都觉得时间很长,本来生死是瞬间的事,跨越这道门坎极其艰难。老黑咬牙默念这样一句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随即跃身而起,握刀向斜下方的刘强刺去。

刘强见对方向自己扑来,判断出袭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面对带着风声的利刃,有了准备的刘强没有慌,他没有急于进攻,而是积极防御。

因为天黑,刘强拿不准刺刀的方位,无法用镰刀拨开。他索性扔掉镰刀,翻身向堤下滚。

老黑扑个空,刺刀扎在堤坡上。由于扑得猛,摔个大前趴,鼻子抢出血。他在抹鼻血的同时也弄明白他的对手不是野兽,也不是鬼,是一个和他作对的活人。此时的老黑已经红了眼,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躲避而放弃决斗,他双手持刀,顺着堤坡往下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

由于惯性,翻滚的刘强在堤脚上停住,老黑也滑到这里。他没等刘强站起,挥刀向刘强脑袋砍去,刘强伏下头,刀走空。老黑回身再砍,觉得一只脚顶在他的肚子上。刘强背靠堤坡,把全部力量都用在脚上,老黑被蹬倒,刺刀脱手,摔得“妈呀”一声。刘强迅速跃起,骑到老黑身上,举起巴掌要打。

老黑不再反抗,悲哀地说:“完了!”

刘强听出是老黑的声音,从他身上翻下来,叫了声:“宋叔。”

老黑也听出对方是刘强,不知是惊是悔,还是摔得疼痛,他的眼泪流了一脸,说了句:“今天倒霉透了,总是遇到鬼。”

刘强拉起老黑,让他坐在堤坡上,又帮他摸回刺刀。老黑接刀,颤抖着对刘强说:“你宋叔因为胆大才得名老黑,想不到今天栽了。也不知咋地,从家里出来,就觉得心没底。”

刘强把老黑拉到堤上的窝棚里,想找个背风处歇一歇。老黑用手往炕上一摸,突然“啊呀”一声,拽着刘强往外走。刘强叫老黑先歇在窝棚旁,他下到堤坡上寻找手电筒,摸到手电筒后,刘强用手电筒照着找到镰刀,又找回老黑丢掉的兜子等物。

刘强建议老黑还是先到窝棚里歇一歇,把背包收拾收拾。老黑不愿进,又怕刘强说他胆儿小,又想进去看个究竟,他要过刘强的手电筒,两人进到窝棚里。老黑把里面全部照了一遍,然后对刘强说:“我刚才进窝棚时好像碰到啥了,多亏你在场,要不又吓个半死。”

刘强微微一笑,心想:“这黑叔肯定是受了惊吓,疑神疑鬼。看来兜子里这几把踩夹不能再下了,今天算白跑一趟。”刘强陪老黑往家走,经过大柳树,老黑坚持绕过去。刘强疑惑,问老黑倒底发生了什么事,老黑摇头不说。离开大柳树后,老黑向刘强讲了他在大柳树下遭遇鬼怪的经过。

前三天,老黑到大柳树下踩点儿,发现有很多黄皮子的爪印通向孤坟上的洞里,他觉得洞里应该有很多黄皮子,便在坟边下了踩夹。虽然踩夹没堵洞门儿,却下在黄皮子必经的路线上。第二天天没亮,老黑到坟上一看,出现了奇怪事。黄皮子没打到,踩夹被什么东西从隐藏的土里掫出来,放在一旁,黄皮子常走的道上留下很多新爪印。老黑以为有人搞恶作剧,故意在他走后把踩夹起出来,让黄皮子能够自由地进出洞口,也让他半宿白忙活。他生气地想:“敢在深夜到这里来,这个人的胆量真不小。村里人都说我是黑大胆儿,难道还有人比我胆儿大?”晚上,老黑又把踩夹下到孤坟旁,凌晨又出现了同样的事情。天快放亮,能看清周围的东西,老黑没有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他看着放在一旁没有踩翻的踩夹,蹲在地上琢磨:“这踩夹的铁片儿非常灵敏,一碰就翻,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本领?能把它平稳地放在一边。难道真像贾半仙说的那样,大柳树下有妖精?或者是淹死鬼的魂灵没走?”

经过两次雷劈大柳树,老黑对大柳树下的妖精有恐惧之感。他知道天神的力量不一般,能惹怒天神的妖精也不同凡响。老黑不怕淹死鬼,认为蹬了腿儿不会出气儿死人没啥了不起,当初是老黑用秫秸帘子裹得他,虽然没看清脸,那是让水泡得太难看,老黑没喜得瞅。就是淹死鬼从坟里钻出来,老黑也不会发怵,手里有锋利的刺刀,青光一闪,淹死鬼准得退回去。

老黑没听邪,天黑后又在孤坟旁下踩夹,这次他下了两把夹子,还准备了放在夹子旁的耗子肉。当老黑打开第二把夹子的时候,忽然听到坟里发出“嗞嗞”的尖叫声。他的手一阵哆嗦,踩夹打住手指,疼得他直咬牙。老黑站起身骂:“这死天头,比他妈锅底还黑。”他拿过手电筒,想照一照手,看看出了多少血。这时他产生顾虑,暗自说:“说不定还有打黄皮子的人,让他发现亮光,准会到这里偷夹子,甚至连猎物一起偷走。”老黑虽然这样想,还是按着了手电筒,没顾看手,而是把光线对准了坟上的洞,看见洞里有双蓝色的眼睛怒视他。

蓦地,老黑的头发全部竖起,觉得一股凉风喷到脸上。他双腿发软,双手没了力气,手电筒掉在地上,四周一团漆黑。老黑勉强克制恐慌,双手握刀在地上寻找手电筒,手电筒虽然找到,灯盖不知摔到哪里,他顾不得再找灯盖,背起兜子慌乱地离开大柳树。走出一段路程,老黑才知道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奔小南河而去。他用刺刀拨弄脚下的杂草,不停地骂自己“倒霉”,也后悔不该三番五次地去大柳树那个“鬼地方”。惹怒了鬼怪,恐怕难得安宁。

老黑想回家,可手里还有没下的踩夹,他记起白天在堤脚留下的记号,便爬上了小南河大堤。

老黑讲述去大柳树的过程,刻意强调大柳树下鬼怪的厉害,还告诉刘强:“大柳树下有个老黄皮子,皮毛变成黑色,头上有一撮白毛,眼珠子能射出邪光,人看了腿就软。这样的黄皮子最值钱,只可惜它成了精,能掐会算,还能迷人,踩夹不易打到它。”

这些话是老黑胡编的,想考验刘强的胆量,看看这个傻大胆儿敢不敢去大柳树旁下踩夹。他丢到孤坟旁的踩夹不准备要了,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吓跑,他想让刘强领教一下大柳树下鬼魂的厉害,同时也想让刘强探明坟洞里的蓝眼睛和发出的“嗞嗞”声倒底是什么。

进到村里,夜已经很深了,看不到灯光。走到刘仁的家门口时,听到刘仁和孟慧英的吵闹声。老黑说:“孟慧英这个娘们儿长得太好看,勾得马向勇成天往那跑,我怕刘仁养不住她。”

第四十二节

刘屯的夜晚经过短短的喧嚣以后,很快静下来,忙碌一天的社员们钻进了热被窝。 临睡前把灶坑堵好,怕炕洞里热气被冷风带走。

满天星斗,向大地撒下冰霜,小北方不大,它用寒冷刮刺着夜晚。刘强从家里出来,刚到街上就觉得冷风刺骨,他拽了拽头上的狗皮帽子,护住半个脸。

为了能打到黄皮子,刘强故意晚些出门儿,踩夹下得早,容易被人偷走。

自从老黑打黄皮子赚了钱,村里人都看中这是一个来钱之道,除了那些特别惧怕黄皮子的人之外,很多人都想试试。只是打黄皮子不光要有胆量,更主要的是能受得起罪,前半夜去下踩夹,天没亮你得起回来,地冻天寒,谁愿受这个苦?但是,看到老黑用黄皮子的毛皮换回整元钱的票子,还是有人干起了这个行当。

大胖子也打黄皮子,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都是带上二胖子。

最开始,刘文胜反对大胖子下踩夹,后来觉得几个儿子陆续成人,家里急等着用钱。即便是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手里一个铜板儿也没有,仍然娶不上媳妇。刘文胜出于无奈,也就默许了。他要求大胖子不要走远,最远也不能超过甸子上的草垛群。还特意嘱咐:“千万远离大柳树,那地方从来就没消停过,乱坟岗子上都是野鬼,去了那,容易让阴魂附身,扛不住会丢掉性命。”

刘强走进南甸子,在草垛旁停了停,夜很静,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下踩夹的人都已经回家,荒野里只剩他一个人。有星光,刘强能看到周围,也发现草垛旁有刚刚埋伏下的踩夹。刘强又走近几个草垛,草垛旁边都有踩夹拖着的倒戗树枝。他知道,草垛群这里已经被人下满了踩夹,自己还要往远走。

打黄皮子都是在夜间,各干各的,互相看不见,往往先头下的踩夹被后到的起走。第二天早晨也是如此,谁早到谁占便宜,东家捕捉的猎物往往成了西家的战利品。

刘强坚持一个原则,不是自己踩夹打的,坚决不要。他的踩夹也很少被人偷走,这不是村里的人们照顾他,而是他比别人更付得辛苦。刘强都是别人回村后他才出村,第二天早晨,别人出村时他已经回来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刘强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大柳树旁没人敢去,刘强今晚就去那。

昨天夜里,刘强去了大柳树下,看到老黑的踩夹放在淹死鬼的孤坟旁,他用草棍儿把踩夹弄翻,又找到老黑摔丢的手电筒盖。刘强把踩夹下到老黑曾经下过的地方,做了伪装,还在旁边放了耗子肉。早晨天没亮,刘强去起踩夹,出现了和老黑一样的情况,黄皮子没打着,踩夹被放在一旁。刘强捅翻踩夹,带着满心疑惑回了家。

白天,全体社员到河滩平树,把柳树毛子贴着地皮砍掉。刘屯把这种柳树毛子叫河柳,河柳长不成材,社员们把它平掉当柴烧,多余的卖给上高地缺柴的村庄。老黑也来平树,刘强把老黑丢在大柳树下的踩夹给了他。老黑小声问:“你去了大柳树那?”刘强点点头。老黑脸上露出奇怪的讪笑,又问:“打着几只黄皮子?”刘强说:“一个也没打着。”老黑说:“不可能吧?那里黄皮子多,你准不能白去一趟。”刘强告诉他:“和你一样,踩夹被端了出来。”老黑心里一阵轻松,表情却很神秘,他说:“看看看,你宋叔不是瞎说吧!你说什么东西能把踩夹端出来?除非是妖精,要么有鬼。我前儿晚上看到坟洞里挺瘆人,像是魔鬼瞪着眼,我没敢搭理它。要是大胖子看见,准得吓瘫。”老黑有意激刘强,想让刘强再到那里探个究竟。他这样想:“如果刘强也不敢去,就说明那地方太险恶了!你刘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回你到大柳树那试巴试巴,你要害怕了,我老黑还是村里第一大胆儿。”

刘强做了充分准备,还带了连环踩夹。连环夹就是把两把夹子连在一起,使猎物逃脱时又会踩到另一个夹子的铁片上。连环夹也有缺点,猎物被夹住,挣扎时还会被另一个踩夹打伤,如果打的是黄皮子,容易损坏皮毛,卖不上好价钱。而且连环夹笨重,下起来麻烦,刘强平常不用。这次使用它,是想和那个聪明而古怪的黄皮子进行较量。

刘强不大相信老黑的话,觉得夹子被移,不会是鬼怪作祟,也不是有人捣乱,极有可能是黄皮子曾经被夹住过,挣脱后有了教训,不敢踩敷上去的新土,而是叼着铁链把踩夹拽到旁边。那么踩夹为什么不翻呢?拉拽的过程中一定会碰到铁片,只要铁片一动,夹子就会翻。看来这个黄皮子不是一般,八成像老黑说的那样,经过长期修炼,真的成了精。

刘强来到大柳树下,天上的“三星”已经移到正南,寒冬里,几乎所有的生命都找暖和的地方睡眠。大柳树上的乌鸦也躲进窝里,刘强的到来惊扰了它们,它们又不想离开焐暖的窝,低惨地叫了几声,又钻进巢里。刘强把连环夹下到坟洞旁,又仔细地伪装一番,然后离开大柳树,去了小南河的河堤。

小南河离村子远,又有狼、狐活动,很少有人去河堤旁下踩夹。刘强去了几趟,在那打住过黄皮子,他准备把剩下的踩夹都下到那里。

刚到堤脚下,刘强见一个黑影从树丛中窜出,黑影有三尺多高,是一只狼。这只狼在刘强面前停下,面对手持镰刀的高大汉子,没敢贸然进犯,也没逃窜,而是蹲伏在刘强面前。

刘强以前也曾遇到过狼,是在白天,狼见人就逃。他也曾和马向春一帮人围追过狼,但是,狼终究比狗凶猛,而且跑得快,围追的人只能当做一场玩耍。而刘强今天面对的狼比以前见到的狼大得多,从狼眼里刺出的凶光看,它已经把刘强当成猎物。

刘屯这个地方,夜间遇到狼不是新鲜事,人们遇到的野兽中,狼是最狡猾的。刘屯人也总结出一些对付狼的办法,突然的声响、光亮和火,都能把狼吓跑。因此,村民们走黑道时都会带上火石或火柴。近年出现了手电筒,对防御狼的进攻很有效。

刘强有手电筒,他先不用,而是蹲下身用镰刀往地上磕,试一试对面的狼有什么反应。镰刀磕在冰冻的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而那只狼只眨了几下眼睛,仍然蹲在原地不动。刘强“忽地”站起,用镰刀在面前晃动,那只狼根本没害怕,专心地看着他。刘强打开手电筒,光线射到狼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光线,这只狼不但没跑,还在刘强面前慢慢地摇动身躯。

刘强看清,这是一只很大的跛狼,它张着大嘴,贪婪地伸着舌头,样子极为凶残。

听老年人讲,狼群中有狈,狈是什么样子,没有人亲眼看到。这种跛狼确实厉害,它往往担起狼群中军师的角色,不但能临阵指挥,冲锋陷阵也不落后。跛狼很少单独行动,遇到它,肯定还会有别的狼。刘强感到有黑影在他后面移动。

这只跛狼果然有同伙,而且做了分工。它不急于进攻,而是故意迷惑猎物,给同伙创造机会,等同伙扑倒猎物后,它再帮助撕咬,分抢美食。

刘强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危险的境地。这里离村子有三里多地,再大的喊声也惊不醒村里的人,深夜的荒野中,他感到孤立无援。

稍稍冷静后,刘强挥舞手中的镰刀,意在镇吓前后的两只狼,同时用眼睛寻找能够靠身的地方。如果背后有堵墙,就可以防止狼从后面偷袭,即便两只狼从正面同时进攻,明的好躲,也容易反击,刘强有信心打败它们。影影绰绰中,刘强看到了大堤上的窝棚,那是一个最好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把两只狼拒之门外。可是,刘强立刻否定了去窝棚的打算。

窝棚在堤上,比爬坡,人比狼差得多,往上撤,恐怕到不了窝棚,就成了狼的口中餐。

刘强决定在平地上和狼周旋,他想:“我手里有镰刀,只要冷静对待,不给身后的狼可乘之机,它俩就不敢轻易袭击我。但是,又不能和两只狼长时间僵持,人的体力和精力有限,不如野兽耐久。

他选择往村里的方向撤,觉得每撤一步就离危险远一步,即便退不到村里,也会惊动村里的狗,狗的群叫声也会给狼造成威胁。

两只狼见眼前的大个子不停地舞动镰刀,也不敢轻易往上靠,它们一边寻找机会,一边等待猎物耗尽体力。

刘强一点点地往后撤,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暂时的安全。如果速度稍快一点,容易给狼造成逃跑的感觉,它们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

两只狼死死地跟定刘强,刘强后退一步,跛狼往前逼一步,另只狼围着刘强转,时刻准备从后面袭击他。

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刘强往后撤的距离不是很远。处于两只狼的围困之中,他只有倒着或斜着身子往后撤,后撤时还必须保证不被杂草绊倒。一旦绊倒,两只狼准会扑上来,再想反抗,非常困难。

天上的“三星”已经西斜,地上挂满湿滑的冰霜,朦胧中的柳树丛像隆起的坟墓,天地间静得比地狱还要恐怖。黑暗恐怖中,三个生命在生死较量。人,地球的主宰着,今天让被主宰者逼到了绝境。

刘强感到挥刀的胳膊有些酸,身上也感到很疲惫,他觉得这种速度在天亮前根本撤不到村里。两只狼饥饿难耐,天亮前准会发起进攻。刘强有些急躁,停下后撤的脚步,挥着镰刀冲向跛狼。

跛狼后退几步,然后扭着身子,故意让刘强向它靠近,而另只狼迅速转到刘强身后。刘强立刻警觉:这两只狼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它们不想从正面进攻,是在等它们的猎物慌张之时,选择在后面偷袭,一口咬住脖颈,不给猎物挣扎的机会。

刘强继续往后撤,非常小心地防备后面的那只狼,如果后面有风声,他会立刻向旁闪开身子,同时把镰刀横扫过去。

刘强又往后撤了一段路,停下来想:“即便撤不到村口,能够坚持到天亮也行,狼见不得光明,它们会主动逃走。”只是时间过得太慢,星星久久地摆在原来的地方,整个宇宙偏偏在这危急时刻停止转动。

两只狼也有些急,恨已经到嘴的美餐偏偏这样硌牙!它俩想直接扑上去,又惧怕明晃晃的镰刀。

刘强知道两只狼等急了,他必须更加镇静,如果在此时和两只狼遭遇,仍然是凶多吉少。但遭遇已经不可避免,等着两只狼主动出击,不如先和它俩比试比试,让狼知道它的对手不是美餐,而是机智勇猛的猎手。

刘强突然蹲下身,装作被绊倒。

两只狼以为它们的猎物吓瘫了,争着抢食第一口美餐,跛狼跑得慢,落在另只狼的后面。就在身后那只狼扑到刘强身上的瞬间,刘强猛地站起身,躲过狼,横过镰刀,同时大吼一声,使得跛狼停住脚步。就在刘强躲过狼爪的同时,他的刀刃已经跟上狼的肚子。如果这一刀砍下去,能砍到狼的后胯上。刘强没往狼身上砍,而是让这一刀贴着狼背上削过去,利刃过后,狼毛随刀飘落。

刘强并不是怜悯豺狼,而是没有莽撞。如果是单只狼,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就是狼把镰刀带走,刘强也不害怕,赤手空拳也敢和它搏斗。现在刘强想到,更大的威胁是跟上来的那只跛狼。镰刀砍在狼身上,拔出来很难,受了伤的狼一定反扑,这就给跛狼创造极好机会,它会毫不费力地咬住人的脖子。

刘强放过扑空的那只狼,也把那只狼吓得不轻,它跑出几十步远,转过身惊恐地看着刘强。跛狼也停下进攻,它俩喘口气后,又一点点地逼近。看到两只狼没有离开的迹象,刘强告诫自己:“要镇静,千万别慌,它俩不走,先这么僵持着,我还继续往后撤。”

两只狼重新摆开阵势,跛狼和刘强对峙,另只狼仍然往刘强身后转,它显得很谨慎,不敢轻易靠前。而跛狼离刘强越来越近。

刘强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大草垛,他心里立刻亮堂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了大草垛,我后面就有了依靠,再不怕狼从后面偷袭。”刘强握紧镰刀把,身上仿佛增加了力量,咬着牙说:“两只恶狼,我今天让你逼得够戗,别等我手下留情,打不到黄皮子,就拿这两只狼垫底!”

刘强改变方向,慢慢地向大草垛靠近。

跛狼好像看出刘强的意图,用嚎声提示同伴:“这个大个子要钻大草垛,到那里他就有救了,我们要在他到达大草垛之前干掉他,不然这顿夜餐又没了。”

狼嚎声在夜空中回荡,比鬼哭还要可怕。瘆人的叫声预示一场人与狼的决斗不可避免,决斗的主角为了获得必须的食物,以消灭人的生命为代价。

刘强克制自己,极力稳定情绪,不能一时冲动,尽最大可能稳住对手,特别是稳住那只跛狼。他四下看看,离大草垛不远了,再争取一些时间,就能到达大草垛。

两只狼都在靠近刘强,随时都有往上扑的可能。

刘强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握着手电筒,所有能用的武器只有这些。他要同时对付前后两只狼,这两样家什显得很单薄。

眼前的跛狼伏下身子,预备向上扑。刘强也准备搏斗,他拽下右肩上的兜子,觉得身上轻松不少,同时想到兜子也是武器。兜子里有土,很沉重,还有耗子肉,耗子肉用火烧过,闻起来很香。刘强没迟疑,用兜子向跛狼砸去,跛狼后退几步,又转身返回来。也许它闻到耗子肉的香味儿,也许它觉得对付兜子比对付大个子容易,饿急的跛狼扑向兜子,叼起来撕扯。

另只狼看到同伴弄到了战利品,它也冲过去分享,刘强借此机会,迅速跃到大草垛下。

两只狼撕开兜子,除几块耗子肉外没得到其他能吃的,知道上了当。再找猎物,发现大个子已经站在草垛下。两只狼跟到草垛旁,看到大个子轻松地靠在草垛上,它俩非常恼怒,张牙舞爪,冲着刘强嚎叫,跛狼还发出家狗的“汪汪”声,谴责大个子不该使用欺骗的手段。

有了大草垛保护后边,刘强的确轻松不少,他已经不担心被狼吃掉,而是想办法把狼赶走。

跛狼毕竟见过世面,它的鬼点子比另只狼多,“汪汪”几声以后,悄悄地转到大草垛的另一面,用嘴从草垛上往外拽草。多亏这是芦苇垛,苇杆长,垛得紧,跛狼拽得吃力。如果是一般杂草,跛狼会把整捆草抠出来,然后拱倒草垛。

跛狼拽了一阵后失去了耐性,它转到刘强旁边,蹲下身,昂起头,虎视眈眈地看着刘强。

刘强没了后顾之忧,静下心来思考对策。借着星光,他审视着面前的两只狼,觉得它俩跟两只狗差不多,顶多比狗凶狠一些。刘强心里明白,由于刚才的交手,两只狼也有了教训,不敢轻易进攻。它俩舍不得离开,是舍不得猎物,还在等待时机,一旦刘强离开大草垛,它俩再发起下一轮攻击。

从双方的实力看,刘强想杀死两条大灰狼是不可能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赶跑它,二是坚持到天亮。从胆识和意志看,刘强坚持到天亮没有问题,但刘强不想那样做,他觉得坚持的方法太被动,应尽快把两只狼赶走。

在夜间,一般的野兽都怕光,狼也不例外,可这条跛狼特殊,手电筒的光没有吓跑它。野兽更怕火,不知这只跛狼对火有啥反应。

他从袄兜里摸出火柴,划着一根向跛狼扔过去,火柴在扔的过程中熄灭。就在这一瞬间,刘强看到跛狼向后扭过头,做了个起身的动作。跛狼见火星没了,又把头对着刘强。

刘强把手电筒装进衣兜,腾出左手从苇垛上往外拽草。跛狼看到刘强拽草,它也放松了警惕,晃着身子在刘强前面转悠。另只狼仍然趴伏着,死死地盯着刘强,凶残的眼睛里露出弃狗般的神色,刘强确认它不敢主动进攻。

他把拽出的苇草弄成一团,又找出柔软的茅草捆紧,用手挡着,划着火柴。当确认整个草捆都能燃烧时,突然把它投向跛狼。受惊的跛狼忘了逃跑,调过身去扑火球,爪子刚搭到火球上,火焰扑上它的身,跛狼就地翻滚,然后落荒而逃。另只狼跑得更快,转眼间没有踪影。

为验证两只狼是否跑远,刘强故意离开草垛,并打开手电筒向四下照,周围鸦雀无声。确认两只狼真正跑远后,刘强瘫靠在草垛上。

狼嚎声从远处传来。

惊慌逃窜的两只狼仍然不甘心到嘴的食物丢掉,又不敢返回来,只好用哀嚎发泄怨愤。饥饿中的豺狼,在掠食和保命的选择中,它们选择了后者。

刘强稍稍休息后,站起身。疲倦向他袭来,他揉揉眼睛,把身上的物品整理一下,又去找扔掉的黄背包。黄背包被狼撕碎,干土撒在草地里,已经无法收回,踩夹掉在一边,耗子肉不见踪影。刘强用兜带串起踩夹,回到草垛旁,摘下头上的帽子,用手一摸,里面都是凉汗。他感到身上冷,从草垛上扒出一捆草,想点着暖和暖和。就在他掏火柴的同时,突然感到一种后怕。刘强把火柴揣起来,自言自语:“扔出火团时,多亏风向是顺着,如果把火团吹回来,点着大草垛可就坏了!草垛是集体财产,点着就是犯了反革命破坏罪,虽然能把狼赶走,我可是罪责难逃。被狼吃了,只是搭进我自己,犯了反革命破坏罪,全家都得遭殃!”

刘强感到草垛不是久留之地,他想往家走,又觉得不安全,保不定跛狼会唤来同伙。经过和两只狼的周旋,刘强的体力消耗殆尽,他想找个安全地方休息一下。

星星西移,想让出无限的天空,月亮高挂,由于身体的残缺它显得很羞涩,仍然无私地把光明投向大地。借着月光,刘强看到了大堤上的窝棚,忽然想到:“挪动了半天儿,还是没离开堤下,慌乱中认错了方向,仍然在堤下徘徊。多亏遇到苇草垛,不然还得对付那两只狼。”

刘强觉得窝棚里是个安全的地方,他快速向窝棚跑去。

进到窝棚里,刘强气喘吁吁,已经筋疲力尽的他,很想倒在凉炕上睡一觉。但是,他不敢睡,刚才经过的危险让他必须保持警惕。刘强从屋地上找出木栅门,堵住窝棚房门,这才安稳地坐在炕边。他打开手电筒,把窝棚里所有角落都照遍。几只麻雀从屋顶上飞起来,在窝棚里扑腾,它们东一头,西一头,找不到飞出去的地方。刘强闭掉手电筒,麻雀安静下来,小心地钻进窝里。

刘强想:“前天到窝棚里来,手电筒打不亮,让人挺害怕。老黑又说摸到什么,一惊一奓的,今天到这里,可别再有意外。”刘强又打开手电筒,把地下和炕上重新扫一遍。土炕上有几块炕坯折断,掉进炕洞里,炕上还剩半张破损的席子。地下是零乱的杂草,几个完整的草捆扔到炕里,看摸样,曾经有人在此休息过,没有异样,不存在危险。刘强想:“那天打不开手电筒,一定是心里紧张,手忙脚乱造成的。”想到紧张,刘强觉得后背发凉,用手一摸,棉衣内的夹袄已经被汗水湿透。随着身体阵阵发冷,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拽过被狼撕碎的背包,拿出踩夹摆弄着,双手冻得僵硬,连骨节都觉得酸痛。

刘强从窝棚的小窗口往外看,从“三星”的位置上,估摸到了午夜。由于干土和耗子肉都没了,下踩夹已经没了意义,觉得这半宿是白熬了。刘强从炕里拽出两个草捆,放在地下的乱草上。有些困倦,倚着草捆合了眼。

刚打个盹儿,刘强立刻惊醒,他把狗皮帽子往下拉了拉,护住整个脸,又把棉袄拽拽,掩住腰部。刘强告诫自己:“休息一下可以,千万别睡觉,睡着了会冻坏的。”为了保证自己不睡着,刘强不停地揉眼睛。窝棚里很黑暗,变成整个夜空里的一个小黑点儿,沮丧的刘强感到自己在世间的渺小,领悟到渺小生命存在的艰难。仅仅为了几元钱,就会结束一个黄皮子的生命,也是为了几元钱,一个活人险些成了狼的美餐。

这世界上,一个生命的存在,往往要消灭无数个生命,狼如此,人类如此,黄皮子也是如此。自然规律,无法违抗。

而人类,似乎比其他物种更疯狂,更残忍。人类的进步,让一些人从吃穿和繁衍的痼锁中挣脱出来,他们为拥有没有约束的权利而津津乐道。他们获取财富并不是仅仅为了生存,他们拥有女人并不是为了繁衍。他们追求永无止境的享乐,变着手法进行掠夺,破坏自然,让家园千疮百孔。他们把异性看做享乐工具,随意糟蹋。他们不但杀戮其他,也把屠刀挥向人类自己,甘做奴权者,把屠刀挥向同胞,不惜滥杀无辜。他们为了显示自己的荣耀,极力伪装自己,编造谎言,把谋私说成无私,把为己喊成为公,败坏公德者道貌岸然,侩子手扮成仁慈的教父。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如狼似狗,利用谎言和听信谎言的调遣,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加害他人。当他自己也遭受残害时,仍然不愿揭掉伪装的面纱。刘强想:“狼,人,黄皮子之间相安无事,社会崇尚科学,尊重劳动,人们最大程度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自由平等,友好相处,一个和谐的世界该有多好!”

午夜后寒风刺骨,刘强冷得不行,支撑着站起身,觉得每个骨节都冻得僵硬。刘强拿过草捆,要点火取暖,他又摇摇头,觉得茅草太软,着的时间短,热量不高,还容易点着窝棚。

刘强决定回家,想到母亲铺好的热被窝,仿佛暖和了很多。

走了一程路,刘强改变主意。他想起大柳树下还有连环踩夹,黎明前必须起回来。时间已经不早,到家就得返回,不如直接去大柳树下,看看黄皮子被夹住没有。

刘强在孤坟前蹲下身子,观察还没踩翻的连环踩夹。踩夹上的浮土没动过,踩夹旁留下很多黄皮子的爪印。爪印的方向表明,黄皮子离开了洞穴。

刘强想:“这些黄皮子确实比别的狡猾,竟能辨清这里有踩夹,躲着走开。”他看了看踩夹上的耗子肉,在心里说:“耗子肉的诱惑力非常大,它们能够舍弃掉,这些黄皮子不是一般的狡猾,很可能具备人的思维。”刘强也纳闷儿:“今天它们是躲着走,为啥昨天把夹子起出来呢?难道它们也知道连环踩夹的厉害?如果有这么高的本领,那可像老黑说的那样,是一伙黄皮子精灵,这种黄皮子迷人用的是小伎俩,惹急了还不弄你个天翻地覆!”

孤坟上的黑洞向刘强张着大口,里面阴森恐怖。刘强想用手电筒往里照,思想又矛盾起来:“如果照出黑洞里有什么东西,自己将会更害怕。不如不照,里面爱是啥是啥,洞口钻不进太大的猛兽,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他也想到,坟洞里藏着鬼:“是鬼又咋样?如果有鬼,人死了还有个归宿。这世界本来是人鬼并存的,邪不压正,什么魔鬼也见不了阳光,用不着怕它。”

刘强没把鬼看得那样凶残,是魔鬼没有侵害他。他不止一次地来过淹死鬼的孤坟旁,都是平安无事。

砍马向春那时,刘强还是个少年,逃跑后就是在这个孤坟旁睡得觉,他希望淹死鬼能够出来,解除茫茫黑夜中的孤独和寂寞。只是魔鬼们怜悯一个少年的苦难,不甘心打搅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睡梦。现在,如果淹死鬼从洞里钻出来,刘强会向他质问:“有了你,刘屯多了灾难,你是谁?为啥刘屯的灾难和你有关!”

淹死鬼没出来,旁边也没有幽灵出现。刘强静下心,又仔细地把黄皮子走过的路径观察一遍,断定黄皮子在天亮前一定回洞。

刘强原来这样想,看看连环夹打没打着黄皮子,如果打着,这一夜没白挨冻,有了收获,和狼的遭遇也算扯平。如果打不着,把踩夹起走,早点回家暖和。而此时,刘强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在这等着黄皮子回洞,看它到底怎样摆弄踩夹。不管它成没成精,先比试一下是你黄皮子的道行大,还是人的道行大。”

为了不被黄皮子发现,刘强爬上了大柳树。

刘强坐在树杈上,他的眼界变得开阔,虽然朦胧,也能望到村庄的影子。村里的房屋像分散的土堆,显得陈旧而又低矮。有几家亮起荧光般的灯火,妇女们起早给孩子做饭,这是黎明的前奏。

一阵北方吹来,刘强感到透心的凉,上下牙不停地往一起磕。忽然,树下有“嗞嗞”声,虽然细小,刘强感到有生命在这里活动。仔细一看,一个黄皮子领着四只小崽奔坟洞而来。这只黄皮子个头较大,皮毛色彩较深,也很油亮,是一只成色最好的黄皮子。大黄皮子到了连环踩夹前,停住脚步,眼睛盯着踩夹上的浮土,前爪挠地,一种极其愤怒的表现。一只小崽不知道危险,窜到大黄皮子的跟前,又要往前走,被大黄皮子咬住前爪,用力甩到身后。大黄皮子调过头,对着四个孩子“嗞嗞”地叫几声,四个小崽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趴在地上,瞪着眼看着它们的母亲。

大黄皮子伏下身,用前爪试探着扒土,做得非常耐心,一点点地扒到踩夹上,踩夹的四框露出来,铁片儿也露了出来。大黄皮子仍然耐心地扒着,最终让整个踩夹全部暴露。

刘强在树上,借着月光看得很清楚。原来起踩夹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皮子。他很佩服黄皮子的机智和勇敢,也为黄皮子为了保护孩子们,敢于牺牲的精神所感动。当大黄皮子扒出连环踩夹的第一把踩夹时,刘强想大声喝喊,提醒黄皮子前面还有踩夹。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怕惊吓这帮黄皮子,它们一时慌张,准有小崽踩到踩夹上。

大黄皮子扒出第一把踩夹后,没急于搬走,而是停在踩夹前不动,思考着今天的踩夹为啥和昨天的不一样,感觉到还有致命的危险等着它。

后面的几只小家伙“嗞嗞”吵,催促母亲快点儿挪开踩夹。它们等不及了,都想钻进洞里休息。

大黄皮对着它们“嗞嗞”几声,告诉它们这里的危险还没排除,让它们耐心等待,不许乱叫乱动。它用前爪扒开铁链上的土,牵动铁链拉开踩夹。铁链拴着另一把踩夹,埋在土里,黄皮子拽不动。

要是平常的黄皮子,一定跳上前用前爪硬薅,那样做,就会踩翻另一只踩夹。这只黄皮子非常谨慎,它转过身,打算领着孩子们绕进洞去。

小崽子跟着它走,大黄皮子靠在踩夹这一边,保护着它们。

一只小黄皮子嗅到香味儿,不顾一切地扑向耗子肉,大黄皮子阻挡不及,它只好舍身上前,叼住小黄皮子的脖颈,让孩子离开地面,而它自己的前爪踏上踩夹的铁片。

大黄皮子松了口,四只小黄皮子惊慌地钻进坟洞里。大黄皮子挣扎着,拖着铁链一点点地向树丛挪动。

四只小家伙看到母亲被夹住,它们一同冲出洞口,跟着母亲身后“嗞嗞”叫着。

大黄皮子的叫声更为凄惨,像一位善良母亲赴刑前面对儿女时的悲痛。它要告诉孩子们这世界非常凶险,嘱咐孩子们要学会独力生活。大黄皮子不想死在儿女们面前,继续往柳树丛里钻,柳树丛能遮掩它的身体。

小黄皮子不舍母亲,它们跟着,跟着,跟进树丛里。

刘强从树上跳下来,也跟到树丛旁。他用手电筒照着被夹住的大黄皮子,用力跺着脚,想把四只小黄皮子赶走。小黄皮子冲着刘强叫,不知是求他放了它们的母亲,还是因为他害了它们的母亲而表示抗议。大黄皮子拖着铁链和倒戗树枝挣扎到此,已经没有一点儿抵抗能力,“嗞”叫声都显得勉强。刘强用脚拨翻它,又用镰刀把顶在它的胸口上,黄皮子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慢慢地合上痛苦的眼睛。

刘强用手电筒照着这只黄皮子,看出是一只上好的货色,最少也值三元钱。三元钱,够刘强顶着烈日铲五天地的工分儿报酬;三元钱,可以替小弟弟交上半年的杂费;三元钱,可以买几十斤马铃薯,弥补家里粮食不足。这三元钱太有用了!只要刘强手中的镰刀把轻轻往下一摁,这三元钱就等于到手,也就是这么一摁,一个无辜的生命就将结束,还有那四个不能自立的小家伙,也会在几天内死掉。

刘强松了手,大黄皮子挣扎着站起来,缓了一口气,又拖着铁链往树丛里挣扎。刘强琢磨怎样给黄皮子打开踩夹,因为打开踩夹比处死黄皮子难得多。想处死它,只要镰刀把摁在心窝上稍稍用力即可完成,要打开踩夹必须冒着被咬伤的风险。为了安全起见,刘强在寒风中脱下棉袄,盖住黄皮子的头,用一只脚踩着棉袄,两手掰开踩夹。

黄皮子得了救,仍然没忘它的四个孩子,“嗞”叫几声,领着四个小家伙钻进坟洞里。

刘强收拾起踩夹,天空已经放亮,他踩着晨霜往回走,心里有种难以诉清的感受。

经过一宿的折腾,刘强已经对打黄皮子这个行当非常厌倦,看着被狼撕碎的兜子,脸上苦笑着。

走到村口时,迎着孟慧英出村。

孟慧英左手提个小包,右手领着小石头。小石头的小脸儿被晨风吹得通红,鼻涕流到前襟上。为了让儿子不受冻,她把棉袄给小石头套在身上,像个拖地的长袍。

孟慧英穿得很单薄,冷得发抖。

刘强主动搭话:“嫂子,这么早去哪?”

孟慧英一脸愁苦:“回娘家。”

“啥时回来?”

“不好说。”

刘强知道,这“不好说”里面话中有话,又不便多问,目送孟慧英母子走进甸子里。

刘强走到家门口,看见杨秀华。杨秀华眼圈儿发黑,倚着门框,显得很疲倦。

刘强问:“你等谁?”

杨秀华答:“没等谁。”

刘强说:“外边冷,进屋去吧!”

杨秀华没进屋,她斜过身子,让刘强进了房门,目光一直跟着他。

刘强回头看,杨秀华眼里含着泪水。

第四十三节

东大泡子,冰冻已有半尺多厚,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河水清澈,冰面透明,从冰上可以看见水中游动的鱼,孩子们追逐它,尽情地在冰上玩耍。马向伟和吴殿才这些较大的孩子有冰滑子,套在一只脚上,用另只脚踹冰,速度很快。刘喜和三胖子有冰车,人坐在上面,两手拄着冰钎前进。还有的孩子在冰上打尜儿,用细麻绳做的鞭子把冰尜抽得溜溜转。女孩子溜冰,几个人扯在一起,或蹲或站,或斜或倒,在她们清扫出的冰道上滑动。偶有蹬冰滑子的人从她们这里穿过,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叫般的欢呼声。

马金玲也跟着溜冰,她的眼睛总是往小石头那边看。小石头没有滑冰玩具,一个人在冰上站着,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露出的地方冻得通红。

自从小石头搬进马向勇的下屋,他失去了所有的伙伴,三胖子也回到刘喜那一边。马成林骂他是“带犊子”,同住一个院子,不在一起玩儿,只有马金玲给他一点儿同情的目光。

孟慧英嫁给刘仁,是想找个落脚之处,能够有口饭吃。父母都已经老了,挣得工分儿不多,没有能力养活她娘俩。

刘屯是孟慧英老母亲的娘家,还有着对狐仙和故土的留恋。这几年,雨水少了,不常涝,刘屯的日子变得好过,老母亲支持女儿嫁到刘屯。另外,她知道刘仁的父母很正派,虽然穷,仍然挺直腰苦挣苦曳地过日子。刘仁小时候不惹是生非,是个本份的孩子,觉得他能让孟慧英靠得住。

孟慧英也过上几天好日子,渐渐地,刘仁孤僻个性显露出来。把小石头接过来后,两人就开始争吵。马向勇又在中间搅合,还故意让刘仁知道他偏向孟慧英,孟慧英在厌恶的同时又显得无可奈何。

刘仁不愿得罪马向勇,找茬对孟慧英发火,为了释放心中的积怨,他常常拿小石头杀气。孟慧英袒护失去父爱的儿子,和刘仁的矛盾越来越大,一件很小的事情,给他俩的分手伏下引线。

初秋,是茄子最多的季节,几乎家家都吃茄子。刘仁吃茄子的方法最简单,就是把茄子和茄子把一起放在秫米粥里烀,粥熟了,茄子也烂。他用茄子拌上自己做的大酱,再准备一头大蒜,扒拉一口秫米饭,夹一口拌好的茄子,嚼一瓣儿大蒜,吃得顺口、香甜。茄把上的皮有毛刺,刘仁也不舍得扔掉,拌在茄子里一同吃,说茄把上的皮有嚼头。

那天,孟慧英心血来潮,想起石岩入狱前最爱吃的蒜茄子,打算做一盘儿让刘仁尝尝,哄刘仁高兴,也露一露自己的手艺。当她把一盘儿热腾腾鲜嫩的蒜茄子端上饭桌时,被刘仁打翻在地。孟慧英在蒜茄子里放了姜,而习惯俭朴生活的刘仁不吃姜。孟慧英很委屈,她把泪水咽进肚里,用铁锹撮走地上的蒜茄子,又重新给刘仁把茄子烀熟。从那时起,孟慧英就知道和刘仁过不长,只好往前将就。让孟慧英无法忍受的是,刘仁嫌小石头吃得多,察看孟慧英做饭用的米。孟慧英觉得和他过到头了,领着小石头回了娘家。

小南河从南岸决口,孟慧英的娘家受了水淹,父母的口粮不充足,每天都往大饼子里掺糠加菜。看到口袋里的玉米面直线往下降,孟慧英不忍心看着父母挨饿,领着儿子返回刘屯。

回到刘屯后,刘仁不让孟慧英娘俩进门,走投无路的孟慧英只好到生产队借宿。

孟慧英没落上户口,又和刘仁分了手,村里有权把她赶回娘家。吴有金和刘奇没那么做,是考虑孟慧英还年轻,村里光棍儿多,说不定她还会帮哪个老光棍儿成就一户人家。孟慧英能够留下来,还要归功于马向勇和贾铁石,他俩在两位队长面前替孟慧英说了很多好话。

贾铁石在奶奶活着时,见到过孟慧英,那时孟慧英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几经动乱以后,再见面都觉得面生。孟慧英在刘仁家安下身后,贾铁石才知道孟慧英是他的表妹。孟慧英和刘仁分了手,没有好去处,贾铁石想到自己该尽点儿亲戚的情份,几乎找遍村里说话有份量的人,求他们把孟慧英娘俩留下。

马向勇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把孟慧英看得那样好?村里的任何人,马向勇都觉得害眼,希望他们遭灾受罪。他喜欢看别人笑话,从不怜悯穷苦人,唯有对孟慧英,好像表现出一些同情,也许他觉得孟慧英和故去的妻子有某种相同之处。看到孟慧英长睫毛下一双愁怨的眼睛,马向勇仿佛看到妻子的影子,那一双绝望的泪眼使得他想起来就浑身发冷。

随着时光的流逝,马向勇对妻子的负罪感也在加深,他对长相和妻子相似的孟慧英友善一点儿,或许能减轻心灵上的愧疚。其实,马向勇另有所图。

要把孟慧英户口落下,必须履行一定的手续,全村居民都得同意,还要盖章摁手印。当然,刘晓明、乔瞎子、王显财、刘笑言这些人没有手印权,老逛摁不摁手印也不重要。

孟慧英来到刘屯后,人缘儿很好,村里人都愿意接近她,再加上马向勇和贾铁石积极做村民的工作,同意落户的白纸上摁满了社员的红手印。

孟慧英落下户口后,最迫切的是找住处,马向勇伸出援助之手,把自己的下屋收拾出来,接纳了孟慧英母子俩。

孟慧英知道马向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从马向勇淫邪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在打自己的算盘。孟慧英有过被糟蹋的教训,明知到马向勇的下屋去住,跟掉入虎口差不多,但是她没有其他出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领着小石头,提着不大的包裹搬进了四处漏风的下屋。

杨秀华一家也面临落户口的问题,前提是,杨秀华赶快出嫁,而且必须嫁到刘屯。

马文找到贾半仙,求她说服杨家把大闺女嫁给马向东。贾半仙没说行不行,只问他:“你有肖艳华陪着,管你儿子娶不娶媳妇干啥?”

贾半仙的话说到要害处,噎得马文半天儿没吭声。她见马文干瞪眼说不出话,心里偷着乐,又说:“你家的事太乱,我不喜得管,你让二姑娘去和杨家说吧!”

马文想起老婆去世时,让二姑娘哭十八包。二姑娘瞎叫唤一通,要走了好多粮食,如果让她做媒人,说不定还要耍什么手腕。对二姑娘还不能来硬的,她是老黑的老婆,得罪不起。马文觉得还是求贾半仙保媒合算,受到奚落后,讪不搭地说:“你三哥求你也不算白求,赶明儿我让向东给你拎两包槽子糕。”为了让贾半仙卖力帮他办成这件事,马文套近乎:“这点屁事儿,我不喜得求别人。还记得不?你小时候,三哥对你不错。”

“放屁!”贾半仙拉下脸,转身就走。马文截住她,站在贾半仙面前。贾半仙用手拨马荣:“闪开,让我回家!”

马文碰了钉子,很不自在地放贾半仙离开。

第二天,马向东提着二斤点心去了贾半仙家,贾半仙收下,当天就去了杨秀华家。没进东屋,而是进西屋和李淑芝说起这件事。

贾半仙问李淑芝:“你说杨家的大闺女咋样?”

“挺不错。”李淑芝说:“在咱村,没有能和她比的。”

“吴小兰和她比,谁更好?”

贾半仙把李淑芝问得摸不着头脑,便说:“人跟人怎比,她俩各有优点,依我看都不错。”

贾半仙说:“我看杨秀华比吴小兰强。吴小兰只不过念了几天书,有点文化,认几个破字,那玩意儿不顶大饼子,有啥用?知道的事还不如咱大老粗呢。杨秀华心灵手巧,看那席子编得,养活一家人。小闺女嘴还甜,姨长姑短的,把人哄得心里乐。”

李淑芝长长地“唉”了一声,瞅着对门儿说:“能娶到这样一个媳妇,是马家的福气呀!”

贾半仙问李淑芝:“你怎么知道马家能娶到杨秀华?”

李淑芝愣愣地看着贾半仙:“怎么,你问我?你不是来保媒吗?”

贾半仙说:“人家提着点心来求我,让我来我就来呗,现在又不兴买卖婚姻,我只是从中搭个桥,杨家不见得同意。”贾半仙笑了笑,又说:“你也看得出,杨秀华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不会看中马向东那个混小子。”

李淑芝陪着贾半仙笑,数落她:“你这叫啥媒人?在你这就说不行,那媒还能保成?”

贾半仙从烟笸箩里装满一袋烟,向李淑芝要火,李淑芝笑着说:“鸟枪换炮,你也用上长烟袋了。”贾半仙一本正经地说:“咱先别说长烟袋,还是归到正题上。你不是那种嚼舌头的人,愿意和你说实话。这个媒,我压根儿就没想给保成,让杨秀华嫁给马向东,就把这孩子给糟践了,要说给你家刘强还差不多。”

李淑芝不再说话,又在为刘强的婚事发愁。

儿子不小了,像他这样大的小伙子不是把媳妇娶近家就是订了亲,而刘强和吴小兰不成不散,不知哪天是个头,也不知结果咋样。时间不等人,年龄一大,两个人都得耽误。

贾半仙说:“你不用指望吴小兰嫁过来,她那个爹是个木头疙瘩,死脑瓜骨。吴小兰又拧不过她爹,自己的事不能做主。你也知道,我这个半仙不是装的,看不透前后一百年,眼摸前儿的事我还能知晓。也不怕你伤心,刘强和吴小兰白闹哄,到头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贾半仙见李淑芝又要揉眼睛,她说:“你也不用急,其实好媳妇就在你家东屋。”看到李淑芝停下手发呆,她对着李淑芝的耳朵小声说:“这可不是瞎掰,老仙儿也没告诉我,我是看出来的,杨秀华对刘强挺有那个意思。”她见李淑芝仍然糊涂,又说:“你这当妈的太粗心了,没见杨秀华对刘强那种神情?得了,先不和你说太多,我去东屋完成我的保媒任务,不管怎么着,要对得住那二斤槽子糕。”

杨敬祖到队里出工,杨秀华在屋地上编席子,为了不让苇刺划破手,她的拇指和食指都包着旧布。原来是在院子里编的,天气冷,挪到屋里,整个屋地都被苇草占据,显得非常狭窄。贾半仙斜着身子栽到热炕上,杨敬祖的老婆把火盆推到贾半仙面前。贾半仙没脱鞋,盘腿坐在杨家女人身边。

贾半仙拿出长烟袋,杨家没旱烟,她只好把烟袋锅搭在火盆上。

她的问话很特别:“你家啥成份?”

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杨家女人目瞪口呆。从她知道的情况看,这个女人不是干部,也不是专搞斗争的工作组,还喜欢搞些迷信活动。杨家女人在心里问:“这和成份没啥关系呀!她调查成份干什么?”

杨家女人吞吞吐吐:“中农,中农呗,对,中农。”

贾半仙装得挺严肃:“中农可有上中农,不知你们关里怎样叫,我们这管上中农叫大尾巴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对门儿刘强家就是富裕中农,和中农的待遇不一样。

杨家女人赶忙说:“嘛富裕中农,我们家以前不富裕。“

贾半仙把目光投向正在编席的杨秀华,杨秀华对刚才的谈话好像很注意,编席子的手停了几停。

贾半仙问:“这闺女多大了?”

杨秀华没吭声,她母亲替她回答:“刚十八,是虚岁,生日还小,不太会说话。”

贾半仙笑了笑:“别这样说,这闺女嘴挺甜,村里人都喜欢她。这不,被人相中了,托我当介绍人。”

杨秀华似乎对嫁人的事没多大兴趣,她没抬头,没吭声,手里的活计也没停。杨家女人问:“求你保媒的是哪家,他家小子多大了?”

“哎,我一说你们就知道,马文家。他家就那么一个小子,叫马向东,比你闺女稍大点儿,年龄挺般配。家里嘛,人口少,只有个妹妹吃闲饭,在村里是数得着的人家。”

杨秀华编席的手慢下来,惊异地看看贾半仙,又看看母亲,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脸色变得很难看。

杨家女人说:“我们来的时间短,互相都不了解,婚姻是人生大事,不能立马就定下来。你看这样行不行?给马家过个话,先让两个孩子认识一下,看看脾气秉性,如果合得来,咱们再商量。”

“我不见!”杨秀华从席子上站起身,用力拍打身上的草屑,果断地说:“这个事我自己做主,我不想和他认识。”

杨家女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她斥责女儿:“别人来风,说话大声嚎气的,没有礼貌。小孩子见识少,嘛事儿也得听听大人的意见。”

贾半仙没有怪杨秀华的不礼貌冲撞,笑着说:“我只是给你们两家过个话,也不图啥好处,两家人我都见了,话也说了,成不成在你们。”她又说:“我挺赞成这个闺女,有股犟劲儿,不像吴队长那个丫头,她爹说啥就是啥,最终毁了自己。”

杨秀华知道吴小兰和刘强的关系,也知道他俩之间好像有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她的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问号:“贾半仙为啥在这种场合把这个事提出来,她对吴小兰有成见?还是鼓励我自己选择婚姻?如果是这样,她为啥上门给马向东保媒呢?”

杨家女人坐在炕上不说话,她知道女儿的脾气,女儿要做的事,准去做,女儿不想做的事,十头牛也别想拉动。杨家女人想:“马文作风不正,霸着有夫之妇,让村里人说三道四。这年头,也不兴那些老讲究,目光都变得很实际,有点势力的人喜欢沾花惹草,都是女人下贱。他家成份好,在村里不吃亏,日子过得很富足。听说马向东那小子有点混,爱抠歪理,只要没劣迹,也就凑合。他的相貌差一些,长相好坏又咋样?不当饭吃。工分儿不少挣就行,按理说嫁到这样的人家亏不了。”

杨秀华坐回席子上,又麻利地编着席子,苇条在她面前甩动,像逆境中的生命在挣扎。

贾半仙故意找话:“看这姑娘又俊俏,又灵巧,谁家娶上这么个媳妇,那是前世修来的。这样好的闺女,真得找个配得上的人,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

杨秀华不吭声,她的母亲说:“我们是外地人,能在这落下脚就不错了,嘛事也不能齐全。女孩子找婆家,哪有十全十美的?差不多就行。”

贾半仙说:“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一得必有一失,想在村里落户,就得把姑娘嫁到村里。别看兰书记办事先紧后松,大队订的规矩谁也改不了。”她用烟袋敲着火盆,震得火星在灰上跳动,又说:“大姑娘嫁人,各人的想法不同,有人图男家有势力,有人图彩礼,大多数人看重成份。成份是人的标志,和官位一样明显。还有人看人品,觉得品行好的能靠住,瞅着也舒心。也有人玩儿洋招,重感情,我看这个挺好,能随自己的心意。要说人品相貌,你家对门儿的刘强数第一,一百个马向东也比不了。但是,他家是上中农,连当兵都不够资格。不瞒你说,他爹以前是教书的,在学校还挨过整,肯定有问题。马向东的人样子明显在那,好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是贫农,祖辈扛活,成份呱呱叫。他爹在外面找女人,也不能全赖他,母狗不调腚,公狗也不会上前。不是我背后说,那个肖艳华也不是好鸟。马文没老婆,难免沾点儿荤腥,他要娶了儿媳妇,就不会在外面胡扯,再那样,还不如在家耍掏耙。”

不知是贾半仙说走了嘴,还是故意骂马文,谁听了这话,还愿意把闺女嫁到他家?看来,贾半仙要白吃马向东送去的二斤槽子糕。

杨秀华停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着这个被马家请来的媒婆。

杨家女人把嘴凑到贾半仙耳边,小声问:“这刘强好像有对象,是吴队长的闺女吧?我见过,长得挺不错,只是脸色不太好。没见她来过刘家,有什么岔头吧?”

“咳,这也用不着遮遮盖盖的,村里人都知道。去年冬天,两人钻过大草垛,马向勇说他俩干了那种事,说得挺难听,我看他是胡咧咧。两个青年人,只不过在一起说说话,近乎免不了,不会出格。要干那种事,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吓唬过吴有金,说他闺女肚子要大,那是胡诌八咧,看着气不平。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你们来之前,刘强和吴小兰在吴有金门前搂着,亲密得像一个人。天上下着雨,两个人成了落汤鸡,让人看着挺揪心。吴有金没情没义,一棒子打散鸳鸯,吴小兰被她爹看在家里,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杨家女人好像对刘强和吴小兰的事有了兴趣,她又问:“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吴队长为嘛还要拆散他们,刘强有前科吗?”

贾半仙说:“村里人都叫我半仙,灵不灵先排除在外,说话得讲良心。要说刘强这小伙子的品行,谁也说不出啥,他给村里做了不少好事,有良心的人没有说他坏的。他家的人你们也看到了,那李淑芝是个老好人,在村里没得罪过谁,老两口子心肠都很热,喜欢帮助别人。咳,叨咕这些没有用,这刘强纯属是浪费感情,他要能娶到吴小兰,我贾半仙马上改姓,倒着走出刘屯。”

杨家女人说:“吴队长有点过份,这样会耽误自己闺女的。”

杨秀华坐得有些腿酸,直起腰伸伸腿,对母亲说:“妈,和孙婶儿说点儿别的吧,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贾半仙笑了笑说:“看见没,不爱听了,我知道这闺女心里琢磨啥。我该走了,也不知我这媒人能不能当成?这样吧,我把话说完,你家大闺女不嫁给刘屯的小伙儿,你杨家就别想在刘屯落户。马家在刘屯说话有份量,马向东还是吴队长的外甥,亲亲相护。吴有金不表态,大队就不给开准迁证,你家的户口就起不来,更别说落户了。嫁给马向东,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掂量办吧!我先不给马文回话,你们多考虑几天。孟慧英落了户,最终是吴有金拍的板,马向勇没少跑跶,还让出下屋给孟慧英,鬼知道这个瘸子想干啥?”

贾半仙离开了杨秀华家,又想和孟慧英说说话,刚走几步,犹豫起来,扭转身,自言自语:“天不早了,回去给爷们做饭吧!”

孟慧英搬进马向勇的下屋,正是隆冬季节,新搭的火炕还没有烧干,炕中间热乎一小条儿,炕里和炕边还都冰冻着。她只有一床铺盖,盖严了小石头就遮不住自己。下屋没窗户,只有一尺见方的一个洞,用秫秸把子堵着,不严实,进不了阳光,进得了寒风。没有门,挂条麻袋帘子。孟慧英怕夜间有人闯进来,她用木棍把柴捆顶在门口。

孟慧英从刘仁那分得她和小石头的口粮,怕糟损,堆在火炕旁边。耗子从土墙上打了洞,进屋偷吃粮食,她每晚还得起来撵耗子。

对待孟慧英,马向勇显得很和善,他帮孟慧英抹好了锅台,还让孟慧英烧他家的柴禾,把母子俩安顿好,他提出一个他认为非常简单又合情合理的要求,让孟慧英陪陪他。

马向勇的这个要求,完全在孟慧英的预料之中,她得罪不起这个阴险的瘸子,只好用婉言拒绝:“你看这屋里,冷得像冰窖,哪有心思做那种事。等过了年,春暖花开,我再伺候你。”

从搬来那天起,孟慧英时时防范马向勇的骚扰,她不想在这个下屋住下去,数九寒天,没有可住的地方,只好一天一天地数日子,一旦开春,她就立刻盖房子。

孟慧英落上户口,已经是刘屯的正式社员,荒地多得很,她可以在村头垫房基。甸子上有柳树,吴有金和刘奇同意让她伐一些做檩子,又有刘强等一帮热心青年,盖两间土房不成问题。有了立脚之地,安心过日子,把小石头拉扯大。或许哪一天,石岩能从监狱出来,就成了完整的一家人。

她去过石岩服刑的监狱,那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怕影响儿子,没带小石头。

接见室里,孟慧英苦苦相求,石岩就是不见。石岩托狱警转话,让孟慧英和儿子永远忘掉他。孟慧英透过铁窗,看见石岩用一条腿艰难地移动,也看到石岩拄着双拐擦眼睛。她忍不住哭,把泪水撒在高墙之外。

今年初,孟慧英又去了监狱,被告知,石岩转到另一个劳改农场,只知道很远,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孟慧英怀着不甘破灭的希望又一次改嫁,并想努力呵护儿子。可是刘仁容不得她,只好暂居马向勇的下屋。

马向勇知道孟慧英看不上他,用天冷做盾牌。但是,对孟慧英的拒绝,他没把恼怒表现出来,而是假惺惺地笑了笑,心里恶狠狠地说:“小娘们儿,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手。等到明年开春?开春你该搬走了!糊弄别人行,别拿我当二百五。我和你无亲无故,凭什么腾出下屋让你住?就是看你还有几分姿色。”

一周后的中午,马向勇趁孟慧英没来得及堵上房门,他闯进屋里,恬不知耻地让孟慧英陪他做那种事。孟慧英往外推他,被马向勇顺势抱住。孟慧英悲声哀求,哪知马向勇不是听到哀求会心软的那种人,而且更加肆无忌惮,不管孟慧英怎样挣扎,用力拽断孟慧英的裤带。情急之下的孟慧英不知哪来的勇气,把马向勇推个后蹾儿,随后大声喝喊:“你给我滚出去!”

马向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赘肉不停地哆嗦。

孟慧英两只手颤抖,慌乱地接上裤带,低着头,不敢看马向勇。

马向勇晃着身子凑到孟慧英跟前,用手指着她的鼻子嘶叫:“你让谁滚?你给我滚!这是我家,你给我搬出去!我凭什么让你住在这,你心里应该明白!”

孟慧英呆靠在冰凉的土墙上,脸变得惨白,无力说出违抗的话,连护住裤带的手都显得无力。

马向勇拽孟慧英的胳膊,嘴几乎贴到她的脸上,口臭气让孟慧英一阵恶心。马向勇说:“别装蒜了,你嫁了也不是一家两家,早不是什么正经货!我知道刘仁伺候不了你,你才搬出来,来吧,我保证比刘仁强。”

受到污辱的孟慧英气得说不出话,想伸手给这个赖皮一个嘴巴子,但是她不敢,她知道闹翻以后将意味着什么。凭马向勇的势力和阴损,会把她被撵出这个冰冷的下屋,连刘屯也呆不了。

孟慧英拼命地护住自己的裤带,她不知这样的坚持能多久。

马向勇觉得孟慧英被降服,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另只手伸向她的腰间。

院里的脚步声帮助了孟慧英,她推开马向勇,流着泪说:“今天小石头上半天课,说不定要回来,你放过我,有机会我一定从你。”

马向勇松了手,气急败坏地对孟慧英说:“少跟我玩儿花屁眼子,你那点儿心眼都在我心里装着。告诉你,哪天我还来!”

马向勇走后,孟慧英站在墙角放声大哭。孤立无助的女人,想用哭声唤醒上帝。

她在哭狱中的丈夫,哭丈夫被监押的时间太长;她在哭年幼的儿子,哭儿子成长的太慢;她哭自己的命运,命运为啥让她走到这一步?她想到死,但是死不起,儿子没人管,必须坚持活下去。

小石头放学回家,看见母亲站着痛哭,断定被人欺负。他攥紧小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马成林进家找饭吃,揭开锅,里面啥也没有。马金玲赶忙烧火做秫米饭,马成林等不及,上街找父亲,被刘占山碰见,拽住他,大声问:“是不是找你爹?”马成林烦刘占山,没好气地说:“我愿意找,你管不着!”刘占山指着他家的下屋:“你爹在下屋干那个呢。”然后对马成林做了一个下流动作,扭转身扬长而去。

刘占山从弟弟嘴中得知吴、马两家对他家的迫害,便对马向勇在内的马家人恨之入骨。今天让马成林去下屋找他爹,就是想看到马向勇丢丑。

从孟慧英离开刘仁家那天起,马成林就听人说孟慧英要当他的后妈,便开始用敌视的目光对待孟慧英娘俩。让刘占山一撺掇,这个少年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他推开门帘,指着痛哭流涕的孟慧英大声喊:“哭啥哭?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野汉子!我爹呢?”

挨了骂的孟慧英一阵心悸,感到气短,用手扶住墙,勉强支撑住。

马成林刚要转身,被小石头掐住脖子。小石头一声不吭,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两只手上。

孟慧英突然醒过神儿,扑过去掰儿子的手,掰不动。她哭着给儿子一个嘴巴子,打得狠,小石头的半边脸肿起。

小石头仍然不松手,他的两只眼干瞪着,没有泪,肿起的脸盖住半只眼。

马成林身子往下瘫,口吐白沫,翻起了白眼儿。

孟慧英意识到儿子要闯大祸,拽住儿子的手腕,用力往两边分,拽不开,她抠儿子的手指。小石头的手指划出血,仍然合在一起。快急疯的孟慧英用嘴咬儿子,无济于事。小石头两只手像铁钳一样,紧紧地掐住马成林。

孟慧英哭喊着向邻居求救:“小石头疯了,来人帮帮我吧,别出人命啊!”

马金玲第一个赶到,帮孟慧英解开小石头的手。马成林瘫倒在地上。过一会儿,他才喘上气,被马金玲扶回自家的屋里。

小石头靠立在土墙上,眼睛发直,两臂垂着,任凭母亲发落。

孟慧英不忍心再打儿子,只是悲怆地哭嚎:“儿子,咱娘俩可咋活呀!……”

小石头也不知该咋活,仍然发直地看着屋外,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给母亲一些安慰。

小石头和马成林打架,马向勇不知道,他从下屋出来,径直去了刘仁家。

刘仁的中午饭是大饼子炖白菜,一锅出,端到桌上热气腾腾。见马向勇坐在饭桌旁不想走,他虚让马向勇吃饭,马向勇没客气,三两口吞掉一个大饼子。刘仁饭没吃完,马文进了屋,屁股刚沾炕沿,就急着说:“这个贾半仙干得什么屁事儿?求她去保媒,二斤槽子糕收下了,连个准信儿都没透出来。”

马向勇遭到孟慧英拒绝,心里即恼怒又痒痛,说话的口气也不同往常:“别指望贾半仙那棵树吊死人,她整天装神弄鬼,没什么本事,那二斤槽子糕就当喂狗了!你自己去找杨敬祖,问他还想不想在刘屯呆?”

刘仁撂下筷子,用手背擦了擦嘴,看了看马文,又看了看马向勇,低声说:“自古以来,没听说谁跟人家要姑娘,除非是胡子抢婚。三叔自己去,说得好是好事,说不好还不把事情搞砸了?好歹得找个媒人。”

马文说:“杨家是外地人,在这没有亲戚朋友,哪有说上话的人?你大哥刘奇说话有份量,杨家也肯听,屁事儿整的,我惧他那犟脾气,这样的事我不敢求他。要不你帮我过个话,这屁事儿能办成,我不会亏待你。”

刘仁摇着头说:“我也搬不动他。”见马文大瞪着眼,刘仁解释:“杨家是投奔我大哥来的,会听我大哥的话,凭我大哥的为人,拿不准的事,他不会让杨家去做。”

马向勇在刘仁面前晃,帮刘仁晃出权宜之计,对马文说:“让马荣老叔去,也比你去说合适,他虽然是叔叔,但不在一起过,做媒人没说的。”

马文摇摇头:“我看不行,马荣比我还能耍粗,我怕杨家娘俩接受不了。”

马向勇有一个大饼子垫底,又经过摇晃,把心里的怨愤压下一多半,头脑也变得聪明,计谋又多了起来,他沉着脸说:“我老叔去当媒人,不见杨家母女,直接找当家的,给杨敬祖施加压力,让他主动把闺女送上门儿。”

马文和刘仁都同意马向勇的办法。

下午,社员们到堤下去平树,杨敬祖也在其中,马荣把他叫到苇垛下,瞪着眼问:“杨大哥,贾半仙去了你家,你知道不知道?”

杨敬祖从老婆嘴里知道了贾半仙保媒的事,也知道女儿坚决不同意,可是马家得罪不起,这让他非常为难。马荣问起这件事,他吞吞吐吐地说:“嘛事?贾半仙做嘛?我,我不晓得。”

“你看看你的老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你说,妈啦巴,你这爷们当得太窝囊。”马荣喘着粗气说:“这么回事,我三哥让贾半仙去保媒,还给了她二斤槽子糕,贾半仙把事情办的秃露反瘴的,也没弄出个鸡无猫有。现在不用她了,我当媒人。你也看到马向东,一品人才,十里八村的小伙儿比一比,哪个也不行。像羊羔子、刘强那些玩意儿,两个加一起也不如他一个。他家条件好,三口人两个是劳力,那个丫头早晚得嫁人,她一走家里更清净,这样的家庭你没处找。还有,我三哥是贫农,妈啦巴,里外三新的贫农,把你闺女嫁过去,那就是烧高香了。”

尽管马荣把马向东说得如何好,杨敬祖并不觉得把闺女嫁过去就是烧高香。他对马文、马向东没有好感,更不愿和马文做亲家。但是他不敢得罪马荣,只好说:“我这当爹的不能嘛事都管,孩子的事让她自己说了算,她相中马向东,我一百个同意,她要看不中,我也没办法。”

听了杨敬祖的话,马荣有点不顺耳:“你这说得是什么话?自古以来,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让她自己瞎搞,那不乱了套?妈啦巴,你给我弄句实话,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杨敬祖说:“这样吧,婚姻大事也不能一句话就订下来,我回去做做我闺女的工作,如果她同意,我嘛说的也没有。”

马荣极不耐烦说:“妈啦巴,屁点儿小事,非得整得拖泥带水。行了,你还得去干活,没时间和你说太多的。你早点儿给我个信儿,妈啦巴,别让我们傻等着。”

虽然马荣做媒人的方式粗鲁,作用可不小,让杨家人几天都睡不好觉。杨敬祖夫妻处于两难之中,他俩明知女儿不会接受这门亲事,也知道吴、马两家在村里的势力,杨家想在村里站住脚,很多事情都得依赖人家,最起码落户的大权就掌握在吴有金手里。

阳历年将近,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做新鞋,杨秀华也不例外。她在自家的火盆边默默地纳着鞋底,轻轻哼着思乡的曲调。她母亲利用这个机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是家里头大的,多为家里想想,马向东是差了点儿,将就一下也就过去了。如果你硬是不干,咱家还得出去逃荒,那种日子你也经过了,多难哪!想起来就发抖。”杨家女人见闺女不抬头,她又说:“听妈的话,嘛事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女人嘛,活着就是难,强不得,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孟慧英够刚强的,她不还得栖鞧在马向勇的下屋?村里都知道马向勇的为人,没办法,也得在那住。”

杨秀华停了手中的活,抬头看着母亲,眼里掉出两颗泪。她坚定地对母亲说:“妈,您不要说了,我知道家里很难,但是,我们都能挺过去,让我违心地嫁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孟慧英是孟慧英,我是我,不要逼我了!”

杨家女人劝不动闺女,唉声叹气,为这个家的前程发愁。

孟慧英过得提心吊胆,马向勇没放弃对她的纠缠。

这一天,并不是很冷,没有风,太阳把光线全部投射到大地上,孩子们都在学校忙于考试,马向勇的院子里很清静。

孟慧英在家里糊袼褙,屋里冷,糊成的袼褙结成冰,她把袼褙铺在炕头儿上,那地方挺热乎。

马向勇摇晃着身子进了屋,见孟慧英坐在炕上,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厉声问:“院里只有你和我,今天你还有啥话说?”

孟慧英抬起头,惊恐地看着马向勇。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揪扭在一起,像黄鼠狼见到小鸡,即紧张,又狂妄。

孟慧英往炕里挪,低声说:“别,别这样,你看我两手都是糨子,炕上又是没干的破布袼褙,这大冷天……”

马向勇压低声音:“把手擦了!”

孟慧英哀求:“你先饶了我,过几天再说吧!”

马向勇恶狠狠地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会说这句话,让我等,等到开春你就搬走。想耍戏我,白住我的下屋,这世上没有那种便宜事。”说着,捡起一块破布扔给孟慧英,低声喝吼:“把手擦了!”

孟慧英没擦手,而是用破布擦眼泪。

马向勇扑上炕,把孟慧英搬倒,用命令的口气说:“我不动手,你自己把裤子脱了!”

逼急的孟慧英顾不了太多,她翻起身,用沾满糨子的手把马向勇推下炕。

马向勇栽到地下,用手往下抹前襟上的糨糊。强忍住怒火和欲火,一脸奸笑地说:“我要动手,算是欺负你,你自己脱吧。”马向勇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手拽孟慧英的裤角。

孟慧英没动手,甚至连眼皮都不动,如果没有呼吸,她就是一具攒缩的死尸。

马向勇着了急:“你快点脱,别让我动手行不行?“

孟慧英还是不动,在马向勇看来,她像一只等待宰杀的绵羊。

马向勇伸手去抓孟慧英的裤带,被逼无奈的孟慧英使出最后一招。猛推马向勇,厉声喝喊:“你松开我,再动手我告你强奸!”

马向勇变得更加狰狞,他不但不松开孟慧英,还狠狠地在孟慧英肚子上抓一把,大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原来的丈夫是蹲大狱的,小石头就是他的种。看你可怜,才替你保密。不然就把这件事张扬开,你是反属,你儿子就是黑五类,他在学校无法抬头,你就成了和刘有权小老婆一样的人,说挨斗就得挨斗,说挨打就挨打,让你无法在刘屯呆!”

马向勇这番话把孟慧英彻底击倒,她哭着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也不能用强奸的方式对待我呀!”

马向勇一阵狞笑:“啥叫强奸?和一个阶级敌人的老婆睡觉算强奸,那还叫什么无产阶级专政?这世上就没处讲理了!”

孟慧英停止反抗,任马向勇摆布。

当孟慧英的衣服被扒光时,马向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轻妻子,心里说:“她和逝去的慧莲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蓦地,他觉得逝后的妻子不忍欺凌,用无声的悲哀向他求救。马向勇阴冷心灵上闪燃火花,只可惜在瞬间熄灭。

房门上的麻袋帘子掉了一半,太阳光照不到屋里,下屋更显阴暗,阴暗中的女人觉得掉进冰冷的深渊。

马向勇从下屋出来时告诉孟慧英:“你已经是我的女人,我家的柴禾你管够烧。这个下屋是我的,不许别的男人到这里来。”

孟慧英用破被裹着身子,没有泪,没有声,也不知村里为啥这样静,静得没有安慰。

猪的哀嚎声响遍全村,不知哪家在杀年猪。阳历年快要来到,孟慧英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第四十四节

孬老爷家的年猪杀得最早,刚过新年就动了刀。

杀猪的过程非常残忍,白刀进,红刀出,刀尖扎进心窝,直到血流尽,猪才停止哀叫。孬老爷自己不敢动手,去请刘占山,刘占山愿意帮他杀猪,却装作为难地说:“孬老爷,杀猪那是害命的事,你们吃肥肉,让我去杀生,猪在阴间向我索命,我用啥赔?”

孬老爷眨眨眼,低着头说:“也不是让你白杀,今天我请客,猪肉血肠管够造,这个小肥猪,我豁出去了。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刘占山用劲儿摇头:“得、得,我不图吃你的猪肉血肠,你让老吴帮你杀吧!”

孬老爷眯起眼睛,两只手用力往棉袄袖筒里伸,脖子和腰一齐往下弯,头往前探。

刘占山看着孬老爷的样子,觉得可笑,故意说:“杀猪的事,我不管了!”

孬老爷睁开眼,慢吞吞地说:“现时下来说,都喊大公无私,可是干点啥都有人讲价钱,你孬叔供你肥肉吃还不行的话,我就找别人了。”

刘占山扔给他一句:“找别人吧!”转身要走。

孬老爷挺直腰,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这个大白话,心眼儿真不少,不就是为了那二斤猪肉吗?怕你孬叔不给你。现时下来说,你孬叔不差啥,别人给二斤,我给二斤二。”

孬老爷的大方和他接连不断的喜事有关。

一上秋,孬老爷屋后的大榆树上常有喜鹊叫,他也喜上眉梢,抬头一看,上面有喜鹊窝。“唧唧喳喳”声让孬老爷听得愉快,常常情不自禁地拍拍心爱的大榆树。

这棵大榆树是挨饿时期的幸存者,亏得孬老爷对它的特殊保护。

那是一个榆树皮被剥光的年代,刘屯很多人把目光盯在孬老爷房后的大榆树上。孬老爷日夜守候,还采取了非常措施,天天往树上泼大粪,泼不动,他就用手抹。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榆树皮被粪水浸透,没人动它,让它逃过劫难,成了村里最老的榆树。大榆树又繁育了很多小榆树,孬老爷把小榆树移栽在园子四周,召来很多小鸟,也给他带来很多喜庆。

孬老爷的第一件喜事,是小开荒打的粮食多。

他教育两个儿子:“开小荒要注重质量,不但要地势高,还要肥沃。别学刘占山,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种子下不少,收不了几箩筐。”看着装满囤子的玉米棒儿,兴奋溢于孬老爷的脸上,他眯着眼睛说:“现时下来说,我家今年不缺粮,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养个小肥猪,长到二百二,卖个百十八十的,先给小囤子娶个媳妇,剩个三十二十的,给刘仓那几个小尕添几件衣裳,穿得漂亮漂亮的。”

孬老爷的第二件喜事,是小囤子当了兵。

在以前,孬老爷不同意儿子当兵,当众不敢说,背后和儿子叨咕:“好铁不捻钉,好男不当兵,穷不起的才去充军。只要有口饭吃,谁干那差事?”刘占伍当兵时,戴上大红花,孬老爷不屑一顾,心里说:“臭美啥,没听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吗?打起仗来,枪子儿突噜突噜的,那血出得咕嘟咕嘟的。”看到刘占山也跟着扬眉吐气,孬老爷心里更是不服:“那是要打仗,要求松才轮到你弟弟,我家囤子要想当兵,你们到一边跚子去!”刘占伍当兵后,蒋介石害怕了,吓得蹲在台湾不敢露头,听说美国什么船队保护他,不然他就想跳海。看来战争一半会儿打不起来,当兵成了好差事,要不为啥审查那么严?家里有一点儿问题都不要,头脑灵活的还要托关系。孬老爷改变了观念,让小囤子到人武部去报名。他卖了半耢斗子鸡蛋,换了一条蓝翎牌香烟送给上边。孬老爷从来不抛费,认为这样做最值得,还振振有辞:“现时下来说,牛车还得抹油呢,不抹油就嘎吱嘎吱的。”小囤子不负所望,体检合格,政审通过,过了新年就入伍,连军服都发了。孬老爷一高兴,改变卖猪的主意,睁开眼睛说:“现时下来说,上面说啥咱干啥。养个小肥猪,咱也不卖了,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他还说:“留个头蹄下水,过个小肥年儿,剩个三十二十斤的,换俩钱儿,给小尕们添个一件儿半件儿的。”

孬老爷第三个喜事,是添了个胖孙子,这是刘仓的第四个孩子。孬老爷鼓励儿媳继续生,月子里的鸡蛋也成倍增长。

方梅生第一个孩子时,只吃到八个鸡蛋,孬老爷不说家里有困难,他说八个鸡蛋是吉祥,期待儿媳能养活八个孩子。生第二个孩子时,孬老爷勉强凑够十六个鸡蛋,全家人挨着饿,也让儿媳把十六个鸡蛋吃下去。儿媳妇为家族兴旺做了贡献,孬老爷觉得有必要奖赏。这个孩子生下后,孬老爷给了三十二个鸡蛋。他对刘仓说:“你媳妇能吃上八十个鸡蛋时,再给她杀八只老母鸡。”

孬老爷认为,现时下是生孩子的最好时期,环境优越,不愁养不起。另外,孩子一出生就为家里作贡献,起码有三百六十斤口粮和二十一尺布票。马荣老婆生五个孩子,口粮成车拉。老逛可好,一辈子没人叫爹,到秋头就断粮。孬老爷要求儿媳,在生孩子的比赛中赶超马荣老婆。哪知马荣老婆技高一筹,不但数量上领先,质量上也占优势,五个孩子都是小子。孬老爷有信心,觉得儿媳比马荣媳妇年轻,不愁撵不上。杀猪这天,正是儿媳满月,多喜临门。用他自己的话说: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刘屯有养年猪的习惯,他们在春节前后抓来猪崽,养到新年,能长到二百来斤。一过新年,村里轮着杀猪,村民们轮着吃肉。亲戚朋友,比较好的乡邻,几乎都被请到。如果这年赶上猪瘟,全村无猪可杀,只好过个素年。年成不好,也没人杀猪。人都吃不饱,泔水都是清的,好不容易将养一头猪,杀了让大家改馋,没有那样的大脑袋。今年收成好,大部分人家有猪,谁家杀猪吃谁的,都吃不了大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猪卖掉,村里人会说他是小抠,再想吃别人家的肥肉,叫人堵嘴。孬老爷家也杀过年猪,只是杀得晚,今年是破例。

刘占山做得挺利落,猪血接了一盆。他在猪后腿上划开皮,用嘴往皮内吹气,猪鼓起后,放在锅灶上用开水浇,退掉毛,开膛破肚,割掉头蹄,然后把肉拌子卸成多个方块儿。刘占山从肋板儿上割下一条肉,用手掂了掂说:“收拾猪也真不易,还没弄肠子就觉得反胃,这种腥臭味儿让人受不了。好在孬老爷大方,答应给二斤二两肉,这一小条也就差不多。”孬老爷探着脑袋看,心里嘀咕:“何止二斤二两,四斤还得秤高。”

有些不舍的孬老爷一阵心疼,连吞了四口唾液。

孬老爷家三间房,中间开门,三个锅灶,都是十二印大锅,已经全部利用。两口锅闷秫米饭,一口锅煮肉。方梅在缸边不停地切酸菜,怕她着凉落下病,刘仓帮她从缸里往外捞。

刘占山忙着灌血肠,把肠子翻开,洗净粪便,把对好佐料的新鲜猪血灌进去,然后放进肉锅里煮,见鼓起,立刻捞出,切成薄片。切血肠要刀快,而且刀法好,不然切不成,刘占山切血肠很拿手。

切好的酸菜下到肉锅里,刘占山捞出八分熟的肉块儿放到菜板上切。他切得薄,切得快,一个人供三张桌子上的人同时吃。

刘屯的杀猪菜就是酸菜肉片,上面盖着血肠,大碗装,不够吃再盛。主食是秫米饭,大锅闷,香喷喷。

吃杀猪菜不分拨,随到随吃,吃完就走。唯有西屋北炕那桌例外,桌上的血肠、肉片分开用盘儿装,有蒜酱,还备了烧酒。桌旁坐的都是村里要人,还有刘仓的岳父,坐在方大夫左边的是兰正。兰正到刘屯来不光是为了吃一顿肥猪肉,他还要把办学校的事情在春节前落实下来。刘奇和吴有金也在这个桌上,挨吴有金坐着的是马向春。

兰正菜吃得不多,酒喝得不少,借着酒劲儿,嗓门儿也高了起来:“诸位革命同志,我借此机会说点儿事情,你们边吃边听。”兰正干了一盅酒,又说:“大家别把眼睛盯在肥肉上,我的话也得往心里走走,要是这耳听那耳冒,散桌后立刻到队里开会。”马向春放下筷子,瞅着兰正说:“兰书记,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呢。”兰正说:“正好你们两个小队的队长都在,那就用这个饭桌开个预备会,给你们下下毛毛雨,把大队的精神说个大概,然后再开个正式大会,该表态必须表态,一定把事情落实下来。”

吴有金和刘奇都停下筷子,他们想听听上级又有什么新的精神。

兰正见大家都在听他讲话,情绪更加高昂,把要说的事情留在后面,把话题岔到别处。他端起酒盅,用另只手拇指指着酒说:“这是什么?这是酒。老百姓叫酒,文化人叫什么?叫琼浆玉液。是什么人喝的?在农村是地主老财,在城里是资本家和当官儿的。现在我们也喝上了!不但喝上美酒,而且大块吃肉。幸福生活是谁给的?是伟大领袖**。我们应该感谢**他老人家,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三面红旗。我还要感谢刘屯广大革命群众,特别是马向前、刘强那帮小伙子。他们堵住河堤上的耗子洞,才有了今年大丰收。如果把孬老爷这口大肥猪冲跑,我们就吃不上这顿肉。”兰正把端在手上的那盅酒一口灌进肚子里,酒盅重重地撂在桌子上,方大夫要给他满酒,兰正把手一挥:“方大夫,方大哥,你是咱这最有知识的人,你说这酒是不是好东西?”方大夫连连点头:“是好东西,不光能喝,药引子也离不开它。”兰正笑笑:“你这个大夫,总想你的药引子,这叫琼浆玉液,掺和药里白瞎了。”兰正用眼把全屋的人都扫了一遍,激动地说:“革命同志们,以后粮食打多了,咱们也制造酒,让每个社员都尝到琼浆玉液,吃不穷……”兰正把后面的话憋回去,接过方大夫满上的酒,端着酒盅说:“我这次从大队来可不是和你们商讨如何造酒,而是代表大队来督促你们办学。”他喝下酒,话题又转:“同志们,我们今天喝着美酒,过着幸福生活,千万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过着贫穷日子。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民主,没有自由,没有人身权利,不准老百姓说话。我们生活好了,一定要珍惜。可是,阶级敌人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将该死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台湾,国内敌人每时每刻都在搞破坏。世界上还有一只纸老虎,那就是美帝国主义,虽然是纸的,也会咬人,我们要百倍警惕。”兰正看了看手中的空酒盅,故意把酒盅底朝上,以示酒喝得干净,讲话也有份量:“今天,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以前那个苏联老大哥变坏了,修正了,和老美穿一条裤子了!”

马向春问:“这么说,再讲苏联大鼻子就没人管了?”兰正笑笑:“没人管、没人管,叫啥也没人管。不过吗,苏联的人民还是好的,我们不必骂人家。”马向春说:“其实刘占山讲的大鼻子,属实干过坏事,没少祸害咱中国女人,我都经着过。上边管得严,咱就不敢说。刘大白话的嘴缺个把门的,差一点儿捅篓子。多亏他当过逃兵,脚底抹了油,溜得倒挺快。”兰正说:“以后不用怕了,也不用叫他老大哥,就叫他修正主义。不过嘛,也不能啥都讲。不能说外国**害咱们女人,也不能说咱们女人和外国人耍贱,损害半边天的形象也会犯错误,拉扯到纲线上,那也了不得。”兰正忽然想起什么,赶忙说:“我忘了一件事,一会去趟刘军家,别让他再摆弄什么戏匣子。听说莫斯科台挺冲,如果进到戏匣子里,那就是偷听敌台,犯了这种事,可不是一般的罪过。”刘奇说:“刘氏刚才还在东屋吃饭,刘军来不了,大小伙子病得出不了门儿,怪可怜的,他摆弄戏匣子也是为了解闷儿。一会儿我去一趟,把大队领导的指示转达给他。你刚才是不是提到办学的事?”

刘奇对办学的事非常感兴趣。

他在外面闯荡半生,知道没文化的艰难,希望刘屯有所小学,让村里的孩子都识字,到外面才不致发蒙。还有一个观念深深地扎根在刘奇的头脑中,那就是办学者的贤德,他觉得这代人把学校在刘屯办起来,会被刘屯的后人传诵。

兰正想给大家讲讲办学的伟大意义,但看到桌子上盛血肠、肉片的盘子快要见底,吴有金又一个劲儿地给他倒酒,他觉得在这种场合不能再拖延时间,便把话切入正题,问吴有金:“办学的事,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吴有金被问愣,心里琢磨:“你兰书记只不过说要办学,也没具体安排呀!这事压根儿就没人去做。你问我准备怎么样,我问谁?”吴有金回答:“八字还没一撇。”兰正笑笑:“不是八字没一撇,我看你们没把办学当回事,在哪盖校舍,你们都没想。”

为了提高吴有金、刘奇对办学的认识,兰正不得已还要做做两位队长的思想工作,他说:“我们党历来重视知识,抗战时期就办了抗大,培养了很多大学生,为抗战胜利打下坚实的基础。解放初办扫盲班,就是让广大革命群众都识字。有了知识,大家不再受地主资产阶级的欺骗,知道社会财富是我们劳动者创造的,和剥削者和压迫者做斗争,理直气壮地夺回和捍卫我们的劳动果实!我们在刘屯办小学,就是让刘屯的孩子都有书读,跟我的大儿子一样,也能念大书。”

兰正每提到儿子,总会兴致勃勃,话也多:“你们到城里看一看,看看那里的大烟囱,把你们刘屯的房子摞一起也没它高。怎么立起来的?那得有学问。我们办了学,以后咱们的孩子都有学问,我们不但要立那么高的烟囱,还要盖那么高的大楼,**大厦用我们和我们下一代的双手建成。”兰正把目光转向吴有金:“我还得批评你吴队长,你的思想太守旧了,太落后了,那是不行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在前进,你也得前进,不进则退,落后就要挨打。”

吴有金一愣,没反应过来“挨打”是咋回事,心里说:“新社会不兴打板子,这兰书记怎么说出这种话?”又一想:“可能是政治宣传,说是打,不一定动真的。”吴有金看看刘奇,他说:“要说盖学校,小队的东边有地界,盖几间房没问题,还能圈个院儿。这地方挨着小队,出点儿啥事也能有个照应。”

兰正喝下吴有金送过来的酒,脸上洋溢微笑,他批评吴有金:“你这个老顽固,不用鞭子赶你是不会往前走,这不啥都解决了。”又明确指示:“一开化就盖校舍,到时候必须开学!”

兰正说得挺轻巧,具体实施起来问题很多,吴有金看看兰正,然后把目光落在刘奇身上。

刘奇说:“兰书记,我不怕你不愿意,办学校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盖房子得有檩子,房间大还要用过梁,还要准备桌椅。木料怎样整,做多大的黑板,这些东西现在就得筹备。一开春就是农忙,抽不出人手,如果再不抓紧,我怕到时候开不了学。”

听了刘奇的话,兰正没有不愿意,而是觉得很顺耳。他大声说:“你这个刘奇,把我这个书记看成小心眼儿了,只要提得对,我还能不爱听?刘奇提得问题很有价值,还是见过世面的人,说出的话有板有眼。我看这样,你们刘屯管事的都在场,咱们就把办学的事情落实下来,也不要再开大会了。上边也指示,问题要在基层解决,不要开没完没了的大尾巴会,做八股文章。你们不是没有木材吗?现在我代表大队正式宣布:为了盖学校,为了革命事业,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永不变色,大队全力支持你们!刘屯地界上的树你们可以随便砍伐,直至木料够用为止。”刘奇低声对兰正说:“兰书记,我有个建议,青年林是刘屯的防沙屏障,把青年林留下吧!”

“对对对。”兰正说:“你不说我也要强调,我说的随便砍,是指旬上的柳树,自家房前屋后的树咱们也别动,这和大跃进时期不一样。特别是青年林,谁要敢动一棵树,就按破坏罪论处,决不留情!”

木料的问题有了着落,怎样实施的问题摆在吴有金、刘奇面前。他们都没进过学校,不知道教室是什么样子,应该找个明白人操持。

兰正不作声,慢慢地品着酒。吴有金看看刘奇,刘奇看看马向春。方大夫酒已经喝好,用凉水陪着大家。

兰正打破僵局,对众人说:“我推荐一个人,让他专门操持办学的事。这个人有点儿文化,做事踏实,准能行。”

桌旁的人都停下筷子,他们等待兰正说出这个人。

兰正从盘中夹起一片血肠,慢慢地品嚼着,用商量的口气说:“我记得和吴队长提过这个人,他就是你们村的刘强。”兰正观察吴有金的脸色,他又说:“老吴你说说,这个人行不行?”

吴有金沉着脸说:“我不管!你是大队书记,你愿意用谁就用谁。”

兰正非常严肃地说:“你老吴这是什么话?虽然我是领导,但县官儿不如现管,你是小队长,你得表态。”

吴有金说:“让我表态,我不用那个混小子。”

兰正知道吴有金对刘强有成见,而且这些成见都来源于吴小兰,他想:“看来吴有金是铁了心,决不能把闺女嫁给刘强。”

兰正说:“你不用刘强,那你提个人选,只要能把学校建起来就行。”

吴有金说:“用马向前,他是小队打头的,体格又好。”

一直低头吃饭的马向前急忙抬起头,嚼着秫米饭说:“不行、不行,我可不是那块料。嘿、嘿也好,刘强能张罗就让他去张罗。我一个大字不识,只能领着干活,办啥学?我一窍不通。”

兰正高声说:“马向前不愿干,看看谁行?”

没有人提出人选。

刘奇说:“我认为还是照兰书记的话去办,用刘强,这小伙子有能力把学校建起来。”

兰正说:“吴队长表表态。”

吴有金很不高兴地说:“你们都同意,我只好随着,但是不能给刘强太多的权力,别让混小子再奓翅。”

兰正笑笑:“让刘强操持建学校,又不是让他当官儿,他奓的哪国翅?”说完,兰正把目光落在马向春脸上,对他说:“你们东大岗子也有孩子,明年都得在一起上学,你们小队也要全力支持。甸子上的树不要分你队他队的,只要是盖学校,都得让砍。”马向春摸摸脑门儿上的伤疤,开着玩笑说:“刘强想砍,我还敢阻拦,没看见我这留个记号?”

“八百年的事,不用提了,我们要以革命利益为重,以办学为重,全力支持刘强。”兰正说:“到那时,村里会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多么悦耳,比评剧还好听。人们会说,我们这代人,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做了贡献。”刘奇给兰正满上酒,兰正兴奋地说:“还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们,公社要在咱这建个排灌站,得用电,咱们想法把电接过来,家家安上电灯。那玩意儿,脑袋朝下,贼亮,一盏灯亮遍全村。”

刘奇小声对兰正说:“我还是担心办学的事,我们打算用刘强,也没问问人家愿意干不。”

兰正端起酒,一饮而尽。举着酒杯说:“这个不用大家操心,刘强的工作我来做。我敢打保票,让他领头建学校,他会蹦八竿子高。”

没怎么说话的方大夫突然问:“刘强病得挺重,不知他恢复的怎么样?”

吴有金没好气的说:“没死了,现在跟活驴似的。”

方大夫瞅了眼吴有金,大声念叨:“依我看,刘强可是个好小伙,又坚强,又仁义,重感情。谁家姑娘能找到刘强,她就是有福气。”

方梅拉了拉他爹的衣襟,小声说:“你不知刘屯的事情,少说两句。”

方大夫的声音更大:“我虽然老了,耳朵并不聋,听说刘强和一个姑娘谈恋爱,那个姑娘也不错,就是守旧,自己的事做不了主。”

方大夫的话是说给吴有金,吴有金装作没听见。

兰正从孬老爷家里出来后,在街上堵到刘强,没等刘强打招呼,他就大声喊:“过来、过来,我正找你。”

刘强问自己:“我已经包赔吴有金工分儿了,以后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兰书记找我干什么?”他快步走到兰正跟前,疑惑地问:“兰书记,你找我?不会有啥事吧?”

兰正非常严肃:“有事、有事,没事我不会大老远跑到这。”

刘强说:“是啥事,您说吧。”

兰正问:“这个事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把它当耳旁风了?”

刘强说:“大队安排的事,我基本照办了,已经包赔了吴队长的工分儿。”

兰正想笑又没笑,他摆着手说:“你说的那是芝麻大的小事,不算啥,我要说的事要比那个事大得多。”

刘强不知道兰书记要讲什么大事情。

兰正问:“那个吴小兰怎么不露面?”

刘强让兰正问得发愣,心里说:“这事你问吴有金,我咋知道吴小兰为啥不露面?我还想找她呢!”

兰正见刘强站着不言语,非常严肃地说:“你们之间的私事儿先搁在一旁,我这当书记的也不能乱管闲事。书归正传,我交给你一个重大任务,你能不能完成?”

刘强说:“兰书记,你先告诉我是啥任务,只要我能做到的,就坚决完成。”

兰正笑了笑说:“态度还不错。这个任务嘛,光荣而巨大,关系到无产阶级子孙后代的前途,也关系到革命事业的成败。你接受任务后,只能办好,不能办坏!”

刘强知道,凡是兰书记交待的事情都是光荣而巨大,但不知具体是啥任务,他瞪着眼,等待兰正告知。

兰正说:“秋天我就和你打招呼了,要在刘屯建小学,现在把这项任务交给你,新学期一定达到能上课的标准,让你们村的孩子都有学上。”

刘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低下头说:“这事你跟吴队长说,他说话有份量,一定能把学校建好。”

兰正显得不满意,沉下脸对刘强说:“吴有金能干好,我还用你干什么?你不要推辞,这是革命工作,你愿干也得干,不愿干也得干,必须给我干好!”他又说:“一个革命青年,就应勇挑重担,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已经和吴有金说了,他必须全力支持你。马向春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东大岗子地界上的树也可以随便砍。他们队的孩子也要上学嘛,牺牲几棵柳树也值得。还有,我让刘奇给你当后台,他是组织信得过的好同志。怎么样?刘强同志,还用表个态吗?我看算了,领导相信你,你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

兰正交待完,回了大队,他心里有底,刘强不会让他失望。

刘屯下了一场大雪,积雪一尺多厚,南甸子边上的马大坑里,社员们正在砸冰捞鱼,孩子们和妇女也往这里聚。

捕鱼的方法是捞干锅,使用的工具是冰镩、铁镐、水筒、抄网和铁锹。人们把冰面全部剥除,水深的地方用抄网,水浅的地方用手抓,再用水筒把水往冰上淘,随淘随冻,随冻随淘,最后把马大坑的水全部淘净,把鱼全部捉光。这一次收获不小,大鱼小鱼有几百斤,运回队里分给社员过年。妇女和孩子们在冰上捡小鱼小虾,也有收获。

在马大坑砸冰,捕鱼不是主要目的,是想取冰下的黑泥。把黑泥运到地里,是很好的肥料。坑水被淘干,黑泥很快结冻,社员们用镐和钎子把冻泥破成块儿,装车往地里运。生产队的六挂马车全部出动,五挂车拉泥块儿,马向勇赶的那挂车从甸子上往回拉木头。

马向勇赶的车上仍然是两匹瞎马,走在雪地里显得很吃力,他把枣红马栓上拉帮套。

枣红马经过刘奇的调教已经很驯服,到了马向勇手里它又烈性大发,不听马向勇使唤。气得马向勇操起鞭子抽打它的眼睛,枣红马的脸上出现几道血印。刘奇过来制止,大声指责马向勇:“你这个大活人,怎么老是跟枣红马过不去呢?它是个牲畜,跟它治气犯得上吗?”刘奇从孙二牛的车上调换一匹老马给马向勇,叫他抓紧时间把刘强那伙年轻人砍伐的木头运回来,以免被外村人偷走。

刘强领着青年人在甸子上伐树,把砍倒的树锯去树头,树干攒在一起,不然马向勇不给往回拉。

雪地里还有另一番景象,那是城里人来这里打围,他们是孙胜才领来的,十几个人都有猎枪。

城里人有假日,愿意到乡下消遣,还能带回去一些野味儿。他们在甸子上跑累了,到村里找水喝。孙胜才把几个关系好的领到自己家,其他人则进了靠东头的刘强家门。

李淑芝给客人们烧了开水,又把他们带来的饭蒸热,一股香味儿从锅里飘出来,馋得小刘喜围着锅台转。李淑芝用手抹去刘喜的鼻涕,小声说:“出去玩儿,等他们吃完饭你再回来。”小刘喜笑嘻嘻地往出走,口水和鼻涕流了一前襟。

李淑芝把饭桌放在炕头儿上,让客人们吃口暖和饭。吃饭中,有人说:“孙胜才也太滑了,真不够份儿,一起来的,把咱们扔了。多亏遇到好心人,不然,咱们就得在雪地里啃凉饭。”

李淑芝往灶坑里加柴,准备给家人做晚饭。听人说起孙胜才,她起身问:“你们说的孙胜才是我们这的吗?”

“是你们屯儿的,跑盲流去的矿上,听说他家还有一个老爹。”

李淑芝把烧火棍立在灶旁,揉着眼睛说:“向你们打听一个人,他叫刘宏达,你们有认识他的吗?”

饭桌上的一个瘦子说了话:“我认识,他和我一个队,那人挺实诚,不怎么爱说话。”

李淑芝告诉瘦子,刘宏达是她的男人。

旁边的人打圆场:“真是凑巧,这候胜是抱蒙来的,大老远遇到熟人家,我说你运气好呢!我连一只野鸡都没打到,你候胜打了两只野兔子,回去请大伙喝酒。”

李淑芝听到这些人当中有丈夫的工友,急忙把刚下锅的秫米饭捞出来,给客人做了一锅酸菜汤。她把酸菜汤端上桌,非常热情地说:“天太冷,大家喝碗热汤暖暖身子。”李淑芝还说:“天不早了,大家先在这住下,我给北炕多加些柴。”

候胜说:“住是不能住,我们得赶晚上的火车,回去晚,耽误班儿,要挨处分。”

李淑芝从梁上拿下一包干蘑菇,送给候胜,她说:“你是宏达的工友,跟兄弟差不多,大老远地来趟家不容易。没啥可送的,把这包油蘑带回去,让弟妹和孩子们尝个新鲜。”

候胜虚推着,连说不要。

李淑芝有些急,诚恳地说:“这蘑菇只有槐树下才长,挺少,我家小刘喜在甸子上跑了好多天才捡到这些。给孩子们带回去吧,这是宏达家人的一片心意,你如果空手回去,宏达知道会埋怨我的。”

候胜收下蘑菇,他指着跑进屋的小刘喜问:“这是你家的孩子?”李淑芝回答:“是,他叫刘喜,我家的老小子。”候胜假意夸奖:“这孩子挺好,总是笑。”李淑芝“唉”了一声,揉着眼睛说:“整天笑嘻嘻,有啥好的,可让人操心了。”她把刘喜拽到炕前,指着候胜说:“他是你爸爸是工友,你把他叫叔叔,有点礼貌,给你侯叔叔敬个礼。”

刘喜冲候胜点个头,也迅速地把候胜从上往下观察一遍,觉得这个干巴黄脸男人不像好人。特别是那双缩进眼眶贼溜溜的眼珠子,灰暗里好像藏着刀剑。他“嘻嘻”怪笑两声,转身跑出门外。

大街上,孙胜才往刘强家走。他是找打猎的同伙,约他们一同去车站。

还没到刘强家门口,就遇到伐树回村的一行人,孙胜才故意挺起胸脯对刘强说:“告诉那个姓付的,别在我孙胜才面前装深沉了,城里的姑娘有的是,我可以随便捡,一个农村的破烂货,倒找钱也不要。”

看到孙胜才的派头,刘强感到即可笑又气愤,他直言不讳地说:“不用我告诉,人家付老师心里根本没有你。”

“啥?”孙胜才觉得刘强的话给了他很大的污辱,他翻翻眼皮,提高嗓门儿,有意让所有人都听见:“我早知道姓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进城,丢了裤子,你们看看,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现在流行这样一句话,叫做一干、二工、三军人,誓死不嫁老农民。当初我就知道姓付的不想在农村呆,可怜她,想把她带进城。她还挺牛,让我等,我才不喜得等呢。她虽然念过几天书,也是没离开高粱地,一脑袋都是高粱花子,想进城,没门儿!能找到马向前那样的就不错了。”

孙胜才还记得付亚辉开拖拉机进村时马向前说的玩笑话,时过多年,马向前已经是大小伙子。自打小南营那次偶遇,马向前从心里敬重开过拖拉机的付老师,容不得别人侮辱她。

刘强觉得孙胜才说的话太难听,不再搭理他。其他人也都散去,把孙胜才一个人丢在积雪的当街上。

刘强送走候胜等客人,回屋还没坐稳,被杨秀华叫到门外,对他说:“刘大哥,咱俩到风障后面,那里蔽静,我有话跟你说。”

雪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刘强看着杨秀华,等待她说话。杨秀华低着头,用手抓衣服的纽扣,半晌儿,她低声说:“大哥,我们家要搬走了。”刘强不解地问:“住得挺好,怎么想搬家呢?搬到谁家?”

“不是搬到谁家,而是离开这个村子。”

刘强说:“又有好地方了?还是想回老家?我们这挺好,还会越来越好,在这呆着吧!”

“不是我想走,而是村里不让我们呆。”

“不会吧?村里对你们家印象不错,再说你家符合落户条件,村里不会撵你们。”

杨秀华说:“你们村的落户条件我接受不了。”

刘强问:“你说得啥条件?”

“也不知是谁订的花招子,想在你村落户,就得搭进去大姑娘。”

刘强解释:“我们村光棍儿多,大队订这个政策,是为了让刘屯的男人能够娶上媳妇,是为村里着想,情理上没有错。”见杨秀华没在意听,刘强笑了笑,对她说:“我们村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一个也看不上?别把眼眶抬得太高了。”杨秀华不再说话,用脚踢地上的雪。刘强想开导她,又不知从哪开口,只好和她一同踢雪。

杨秀华抬起脸,直盯盯地看着刘强。这个十八岁的少女,面对相识而又陌生的小伙子,脸上的羞怯一闪而过,流露出和她年龄不太相符的冷静和坚定。她说:“让我嫁给马向东,我坚决不干!”

刘强支持杨秀华的选择,鼓励她:“你不想嫁就不嫁,这个事没人能强迫。”

杨秀华说:“马荣给我爹过了话,如果我不同意,就把我家撵走。”刘强告诉她:“你不要怕那些,刘屯又不是一家两家的,上面还有大队,又有落户政策,兰书记支持落户,马荣撵不走你们。”刘强见杨秀华眼里噙着泪,安慰她:“别听马荣怎样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们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村里人都很喜欢你,没有人撵你们。马荣做事粗暴,也就是一时冲撞,他不敢违抗上级。小队长吴有金和马向东虽然是亲戚,也不至于为这事把你们赶走。我认为吴队长这个人并不是横不讲理,有时也讲情面,何况队里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刘奇说话也有份量。”

杨秀华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不会说吴有金的坏话,就凭有吴小兰这层关系,你也得说他好。我早听别人说过,吴队长那几棒子把你打得不轻。”

要是别人说这话,保不定刘强会翻脸,而杨秀华不但没惹急他,他还耐心解释:“那件事也不能说怨谁,我挨了几棒子,只是身上痛,可吴小兰的心更痛!已经过去了,我不希望谁再提。你信我的话,不要张罗离开刘屯,安心在这住。队里还有很多和刘奇一样的正直人,我也希望你能留下,大队的兰书记也不会同意你们家搬走。说句玩笑话,兰书记舍不得你家的两个漂亮姑娘。特别是那个大姑娘,人见人爱,谁舍得让她走?”

杨秀华对刘强的赞扬并没表现出欣喜,而是红着脸叫声“大哥”,然后低声说:“你帮我想想,我应该嫁给你们村哪个小伙?”刘强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你相中谁就嫁给谁呗。”

杨秀华也笑,她的声音很小:“你猜我心里想的是啥?”

刘强的声音很高:“你心里的事,自己不说出来,别人咋知道?要让我猜的话,你是想让你家在刘屯落上户,你再找个好婆家。”

杨秀华悄声责怪:“嗓门儿就不兴小点儿?得了,啥也不跟你说。”

刘强说:“男人不像你们女孩子,藏着掖着,让人弄不懂。我说话大嗓门儿,一辈子也难改。”

刘强觉得身后有人影,回头一看是刘笑言,他对杨秀华说:“咱们回屋吧,村里人嘴杂,多亏这是个疯子,如果叫别人看到,准会说咱俩的闲话。”

杨秀华好像不在乎,平静地说:“我约你出来,就是不怕别人看。这个人在你身后有挺长时间了,他用棍子在雪上划,不知干什么?”

刘强说:“疯子能干啥?有点文化,在雪上写革命口号呗。”

杨秀华和刘强进了屋,刘笑言还在雪上乱画。

刘笑言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村,人们以为他走丢了,没想到大雪过后,他又出现在村里。

他这次回来,收获不小,满满一背兜子都是吃的,不但有大饼子,还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粘豆包。刘笑言捡只公野鸡,是老黑药死的,钻到树丛里,老黑没发现。刘笑言把鲜艳的野鸡用草绳捆在木棍上,挑在肩,像扫荡中溃败的日本兵。他穿了件黑大衣,不知是要来的还是捡来的,破旧得分不出里面儿,变了色的棉花从破布中露出来,时常被寒风吹走一块儿。棉裤是他妈做的,还没破,污渍粘着尘土,耐刮磨。他用破布条扎着裤角儿,防止雪往裤腿里灌。

和刘强一同伐木的年轻人也都扎裤角,他们用的是腿带,有些还是军用的。扎上它,便于骑马和在雪地里滚爬。刘笑言和村里人学,没有腿带,他用红红绿绿的布条代替。刘笑言的一双棉鞋很特别,是一双被人弃掉的大头鞋,早就没了鞋的模样。他用麻绳和细铁丝绑在脚上 ,上面裹着棉花和破布,肥肥囔囔,像两个包裹。

刘笑言进村时,正赶上孙胜才一伙人出村。刘笑言认得孙胜才,从兜子里摸出一个冻硬的粘豆包送过去,被候胜推倒在雪地里。刘笑言坐在雪地上,用棍子一个接一个地画圆圈儿,这伙城里人谁也解不开圆圈儿里的谜团,拾起掉在地上的野鸡,哄笑着离开。

在村头,刘笑言看见刘强和杨秀华站在风障后面说话,他停在刘强身后,用木棍在雪里写字:“东风吹,使劲吹,战鼓擂,使劲擂,无产阶级不怕谁。打倒美帝打苏修,老大哥要把老婆丢,大鼻子女人真不错,领到家里和我过。”字写得潦草,不易辨认。在这些字旁边,有几行字写得很工整,语言则颠三倒四。

地下白雪天上蓝,

三伏时节不觉寒,

银色面粉撒满地,

不须农耕也丰年。

屋前冷风房后严,

霪雨过后行路难,

西风不吹东风起,

日头没落月亮圆。

太阳抹去最后的余辉,西北风骤然刮起,扬起的飞雪打在刘笑言脸上。他挥着手中的木棍,慢慢地向积雪遮盖的家中挪动。挪动中,又把目光投向刘强的土房,说着疯话:

“过了一年又一年,

安稳日子别过完,

河浪过去海浪涌,

平静过后起狂澜。”

村子里,疾风把炊烟扫断,刚升天的灶王爷无法停留,接班的灶王爷匆匆来到人间。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刘屯的人们在送请神仙的过程中,也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四十五节

傍晚,人们陆陆续续往生产队里聚,饲养员王显富不断地往灶坑里加柴,为了把整个通炕都烧热,他还点着两个炕灶。 队部里挂着两盏煤油灯,一盏挂在前边的正上方,这盏灯有灯伞,灯捻儿大,很亮。挂在后面的是老式提灯,平常用做夜间给牲口拌料时照明,王显富临时把它挂到队部里。

伞灯下放着一张条桌,后面还有条凳,条凳上坐着说书人。他抽着用纸条卷成的蛤蟆烟,一棵刚抽完,旁边又有人递上。他不停地抽,旁边不停地递。因为评书说得好坏,往往和递来蛤蟆烟的多少有关。

说书人见屋里人来得差不多了,他坐正身子,手中的硬木块儿往桌上一拍,大声说:“诸位看官,评书开讲,听我慢慢道来。”说书人讲的正书是《九义十八侠》,每天讲两段,挣五斤玉米。两段书大家听不够,要求说书人多讲几段,说书人不同意。经过协商,说书人答应每天再加几段,但是不加正书。讲《封神演义》或《呼延庆打擂》,说一段加一斤玉米,如同队里的记件工分儿,多说多给粮。说书人知识渊博,听众愿听什么都能讲得出来。他把这些散乱段子放在正书前面讲,每天多挣几斤玉米。

坐在前两排的都是村里的半大小子,他们闲着无事,每天都会从头至尾把评书听完。

《九义十八侠》里有段兔子蹬鹰的故事,说的是一位少年被对手打下山崖,树枝搪了几搪,捡了一条性命。只恨山谷太深,陡峭湿滑,无法攀爬,少年困在谷下。好在摔下山谷的少年是位英雄,未来的侠客,现在还是**凡身,只差没遇良师。英雄自有英雄本色,没有粮吃,采摘野果充饥,又有涧水清清,甘甜爽口。水里无鱼,却引来野兔山鸟。少年赤手捕猎,又得野味佳肴,吃得身体强壮。至于生吃熟吃,说书人没交待。什么事也难不倒英雄汉,少年自有办法。

有一日,一只山鹰追杀一只兔子。这种场面,少年曾多次看到过,往往是老鹰轻而易举地捕猎到野兔,抓到峭崖上吃掉。而今天的老鹰愚笨,和兔子打个平手,美味儿没吃到,还弄得伤痕累累。

说书人把鹰兔相斗的场面描绘得有声有色:就在鹰嘴即将叼着野兔脖子的时候,兔子猛翻身,两前爪抓住鹰嘴,后腿用力往前蹬,把老鹰从头前摔下,没等老鹰反应过来,兔子溜之大吉。老鹰拍打受伤的翅膀,对兔子产生恐惧,感叹道:“多亏兔子不食肉,要不然老命难保。”少年观后,深受启发,天天练兔子蹬鹰的动作。练得筋骨强硬,武艺超群,勇猛似虎,身轻如燕,攀爬出谷,杀掉把他打下山涧的对手,雄霸一方。

刘喜听完这段故事后,天天在雪地上练,觉得差不多了,找三胖子摔跤,把三胖子从身上蹬了过去。

三胖子也愿意听评书,都是和二胖子一起来。二胖子对每段书都感兴趣,也记得牢固,而且会用书中的人物和村里人对号。他把马文比做《呼延庆打擂》里的庞文,把马向勇和马向东分别比做庞龙和庞虎,把吴有金比做黄文禀。村里孩子们自动分成两伙,二胖子成了刘喜这些孩子的头领。

东大泡子由于河水下降,冰面倾斜,孩子们利用斜坡溜冰,速度很快。马成林在靠下的地方弹玻璃球,和他一起玩儿的是马向伟。刘喜从靠上的地方滑下来,把马成林撞出一丈多远。马成林翻倒在冰上,抹着鼻涕骂刘喜。刘喜不怕骂,冲着他嘻嘻笑。小石头站在马成林旁边,刘喜侧眼观察小石头的神态,并做好攻击的准备。

自从那次和小石头咬在一起之后,刘喜一直把他当做强敌,总想给小石头一点儿颜色看看。但是,刘喜知道小石头是一个玩儿命的孩子,又不敢轻易惹他。

刘喜不知道小石头掐过马成林,觉得小石头住在马向勇下屋里,就是跟马成林是一路货色,更大地刺激他要跟小石头打一架的念头,想比比是小石头狠还是他刘喜狠。撞马成林,就是给小石头看,如果小石头帮马成林,刘喜会不顾一切地去迎战。他觉得已经练成了兔子蹬鹰的真功夫,并且把三胖子蹬倒,再蹬翻小石头,离当大侠就不远了。

马成林被撞,小石头装作没看见,马成林骂刘喜,小石头也没管。他蹲在冰上玩儿弹球,防范笑嘻嘻的刘喜,觉得这个怪小子满肚子都是坏水,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如果刘喜来侵犯,一定和刘喜斗个你死我活。

那天,马成林骂孟慧英,气得小石头要把马成林掐死,孟慧英抹泪相求:“儿子,你是妈的生命,不是为了你,妈早就不活了!他爱骂啥就骂啥吧,只要让咱娘俩活下去就行,以后妈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现在你可千万别惹祸。”

小石头知道母亲活得不容易,不想再给母亲添麻烦,常常把委屈藏在心底。他没有伙伴,原来在一起玩儿的马向伟和马成林都不搭理他,刘喜恨他,三胖子在哥哥的影响下,把他看成庞文和黄文禀的同伙。寡言少语的周和平有时和他玩儿,也被二胖子拉走,说他是奸臣,孤单的小石头只有自己和自己玩儿弹球。

刘笑言也来到冰上,用斧头凿冰,把冰块儿往嘴里塞,嚼得“格嘣”响。刘笑言也让小石头吃冰,小石头晃头,刘笑言从兜里拿出一个冻实的粘豆包给他,小石头不要。刘笑言拿出俩,往小石头手里塞,小石头接到手,又偷偷地给他装进兜里。刘笑言蹲下身子,把背兜扔在冰上,玩儿小石头的玻璃球。小石头站在一边,看疯子弹球,弹飞了,小石头捡回来。有时刘笑言故意往远弹,小石头不厌其烦地往回捡。

小石头太孤独,和疯子在一起玩儿,也能给他带来快乐。

刘笑言玩儿了一会,心里发烦,拎起背兜往村里走。小石头把玻璃球都捡回来,跟在疯子后面。刘笑言说着疯话,小石头觉得可笑,但是他笑不出来,这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对欢笑反应得很迟钝。

刘笑言进了王显有家,在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一口气喝下。他揉揉胸口,说一句:“真好受啊!”又舀了一瓢让王显有喝。

王显有早年给刘有权扛活,落下一身毛病,一上冬就气喘。工分儿挣得少,家里孩子多,而且都在能吃饭的年龄,生活显得困难。没钱买药,到数九寒冬时,就在炕上捯齁。他有烈属身份,那是政治上的待遇,经济上没多少补偿。有人让他到民政局去找,王显有不愿去,不是怕见那些穿着干部服的人民公仆,而是磨不开老脸。他认为弟弟为人民把命都献出去了,再给人民政府添麻烦就对不住逝者的英灵。弟弟没有留下遗物,只有那张烈士证明让他珍藏在箱底,每逢过年,他才拿出来和哥哥一同看。把烈士证放在祖宗的牌位前,给先人点上三炷香,兄弟俩陪着烈士证掉泪,总觉得对不起弟弟。恨当时生活太贫穷,对弟弟的关照太少。

贝头在王显有家坐着,见刘笑言拿瓢凉水往叔叔手里送,便往外推他,被王显有叫住。王显有往炕里挪了挪,腾出炕沿让刘笑言坐。刘笑言把水瓢递到王显有手里,他念叨:“刘笑言所说所言,不喝凉水心里热,喝了凉水心里凉快。天气热,喝凉水,凉水是个好东西,治病最好使。”贝头斥责刘笑言:“满嘴疯话,凉水能治病,谁也不用吃药了。都是受你家压迫的,不然我二叔不会留下病根儿。”王显有对贝头说:“你跟魔怔说这些干啥?他落到这份田地,怪可怜的。”王显有端起凉水,一口气喝下半瓢,果然气顺了不少。

刘笑言露出笑,拍打自己的前胸说:“肚子热心肠凉,肚子凉心肠凉,凉水进了肚,出气就舒畅。”说完,把王显有喝剩的半瓢水灌进自己的肚子里。

王显有示意刘笑言坐下,他不坐,不停地在地上挪动。他把背包扔在炕上,拽着兜底,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都是一些讨要来的食物,有很多冻着的粘豆包。刘笑言把粘豆包扒拉到一边,又把其他东西搂进破兜里,背着兜子在屋地上晃,晃到门外。

王显有让老婆把粘豆包收在一起,放在仓子里继续冻。他说:“年成好了,连疯子都能讨到粘豆包。这刘笑言也算命大,灾荒年没把他饿死。”

贝头带着满心疑惑问:“刘笑言好不容易讨要到吃的,怎么舍得送人呢?而且把好吃的粘豆包送到这。”

王显有说:“疯子怎么想的,谁能说清楚?因为早年我给他家扛过活,受他家剥削压迫,刘笑言替他爹赎罪吧?”王显有摇摇头:“不是那码事。是我没欺负他?疯子想不到这些。看咱家生活困难?比咱家困难的还有,疯子不可能想到扶困济贫。唉,不管怎么说,在最困难的时候我给过他糠团子,看他冷了,我让他在热炕上暖和暖和。反正咱家也是破破烂烂,谈不上嫌不嫌。”

贝头说:“也许你帮过他,又让他进家喝水,疯子感恩,把他认为好吃的送给你。”

王显有笑笑:“有啥感恩的,刘笑言知道这些就不是疯子了。再者说,咱和他又不是一个阶级。他家栓六挂马车,高墙大院住着,咱家住的是破土房,干了大半辈子,也没改变啥,到现在还是这样,吃口饭都难。”

贝头纠正王显有的话:“叔,话不能这样说,你得把过去和现在分开。过去我们穷,那是让地主资产阶级剥削压迫的,劳动果实让他们侵占了。我们现在不能叫穷,只能叫暂时困难。这是两个概什么,概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怨我爹不让我念书,如果识几个字,我也会像刘强那样,把话说的通顺。”

王显有出气显得费劲,咳嗽几声,嗓子清了一些,他说:“你别怨这怨那,你爹也不容易,养了你们一堆孩子,吃上饭就不错了,还给你娶上媳妇,你得知足。刘强比你大四五岁,那么大的小伙子都打着光棍呢!我知道现在不能说穷,又不知道用什么新词儿。社会发展快,新鲜词儿一套一套的,我哪会说?过去说话也没这样别嘴,现在没点儿文化真不行了。看来兰正的办学想法是对的,应该支持刘强把小学建起来。”

贝头说:“小学应该办,有点儿文化是有好处。听孙胜才说,城里的茅房不叫茅房,人家叫便所,男女分开。他说像我这样不识字的,准会走错,走错了有人抓,还要挨打。可是书念多了也不好,爱出乱七八糟的事。你看看,咱村的大姑娘也不少,都没念过书,哪个钻草垛了?就吴小兰念的书多,也就她干了丢人现眼的事。现在蔫透了,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王显有又是一阵咳嗽,贝头递过凉水瓢,才把咳嗽压下去。他自言自语:“你还别说,这刘笑言真有两下子,喝凉水的偏方不错,连咳嗽都治。”

贝头说:“刘笑言的文化挺深吧?他写在地上的字,瞅着挺顺眼的。”

“人家刘老财有钱,供得起,刘笑言念了不少书。”王显有说:“要说刘有权剥削咱穷人,一点儿不假,他还真没打过谁骂过谁,要债也没往死里逼。不说别人,我还欠他豆腐钱呢。咱也对得起他,土改时给他留条命。刘笑言是个书呆子,不当家,刘老财家法严,让他和伙计吃一样的饭。他的书没念成,就解放了,后来不知念没念。这么说吧,地主家庭的人,念书和不念书一个样,连老婆都讨不着。后来也不知从哪村领来个二把刀,又让老黑霸了去。”

贝头小声问:“听人说,宋家辈儿辈儿当王八,他家的女人贴着男人,这事当真吗?”

王显有说:“相传宋家祖坟旁有丛王八柳,才有当王八一说。我也听人讲过,宋家有过一段富足的日子,他家的女人也贴过有势力的男人,谁也没见到,这种事可信不可信。解放前,刘有权是宋家的常客,究竟干了什么,都是村里人乱猜的。”

贝头显得很好奇,对叔叔说:“不是瞎猜,羊羔子背后骂老黑是老野,都看出老黑和刘有权长得像。不但上辈儿长得像,下辈儿也像,老黑的大儿子又跟刘笑言长得一个模样。”

王显有解释:“老黑的媳妇原来是刘笑言的,儿子生时不足月,那孩子八成是刘笑言的种。”

贝头诡秘地笑笑:“老黑的种也好,刘笑言的种也好,都是刘老财的后人。跟着刘笑言,要饭都找不到门口,生到老黑家,不愁吃不愁穿。老黑工分儿不少挣,又打黄皮子,画三太爷也挣钱。咱村里去掉何守道,数他过得好。”

王显有边咳嗽边说:“老黑那个大小子和咱家三丫是一年生的,叫什么来的?”

“叫宋世伟。”

“对,是叫世伟,今年也该上学了。看看刘强能不能把学校建起来,如果到时能开课,我也让三丫去上学,什么丫头小子的,赶上了就让她认几个字。”

贝头说:“刘强准能把学校办起来,没看见吗?这家伙过年都没歇,一口气把木头准备齐了。马向勇说刘强准备的木头太多,说这小子耍什么鬼魔心眼,还说刘强这么积极有他自己的目的,贼心不死。”

“什么叫贼心不死?都是胡乱猜测。他是为村里做好事,你别听那些闲言碎语。”

贝头分辨说:“你没听村里人都说啥?已经传开了,也就是你,什么也不往耳朵里去。”

“传开啥?”

“说刘强把学校建起来,吴小兰来当老师,刘强勾引她的机会就多了,吴有金想管也管不了,以后用不着钻草垛,在学校就把损事儿办了。”

一向老实巴交的王显有听了这些话显出了愤怒,连连咳嗽。悄悄平静后,喘着粗气说:“说这话的人把屁股眼儿长歪了,拉出屎往别人身上甩!”

贝头站起身,急忙给王显有舀凉水,拍着叔叔的后背说:“你别生气,人家说话不是没道理,刘强砍伐的木头是挺多,盖教室用不了。”

“用不了就用不了,甸子上有的是柳树,多砍几棵也不算啥。”

贝头摇摇头:“叔,你不知道,吴有金听了这些话可真发了火,要不是兰书记在上面压着,他就不想盖学校了。他骂刘强是地主崽子,王八羔子,咬住好吃的不松口。马向勇和马文还给吴有金添油加醋,说又有什么新的运动,对了,叫四清运动。说刘宏达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次准把他运动进去。他们让吴有金管住闺女,千万别让吴小兰再沾刘强的边。还说别看这小子蹦得欢,过不了几天,他就瘪茄子,受连累不合算。吴有金把刘强恨得咬牙切齿,说刘强再去勾引他闺女,就和他拼老命。”

王显有说:“你别信那些人的话,什么四清五清的,运动也不是搞一回了,从来都没间断过。刘屯咋地了,该啥样还说啥样。刘宏达和我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念了几天书,也没干过什么坏事,怎么会被运动进去?”王显有喘了喘,又说:“刘强的成份是不好,上中农,连兵都不要,将来不会吃香,吴有金不让闺女跟他,也有道理。搁咱呗,谁都希望儿女有个好前程,大人也跟着体面。但是我认为,马向勇在里面搅合不太好。”

贝头小声说:“有人怀疑马向勇打吴小兰的主意,我觉得有点儿玄,马向勇再阴损,也不至到那种地步。依我看,他是在打孟慧英的主意。”

“咳,还用你说,谁都能看出来。马向勇帮过谁?他有好心把下屋让给孟慧英?根本不可能,村里人都知道他啥打算。孟慧英也没法,孤儿寡母的,真够难的。她又年轻,没法去找宿,只好在马向勇的下屋委冬。开春就好了,队里答应给她压两间土房,刘奇让刘强多砍几棵树,也是把孟慧英那份儿带出来。有了房子,孟慧英就要搬走,马向勇当然不愿意,他不敢得罪刘奇,只好拿刘强出气。我看刘强也知道咋回事,只是他不在乎。”王显有又说:“队里的活不多,你不要和马向勇那些人在一起混工分儿。年轻人,出点力不算啥。我劝你也和刘强一起干,把学校建起来,为村里做件好事。咱家是烈属,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队部旁,刘强和同伴们在确定好的校址上剥树皮,剥光的木头用火燎,把柳木上的虫卵杀死,这样的檩条防虫蛀。大胖子告诉刘强:“我们昨天做好的檩条丢了两根。”刘强一数,果真如此,不解地自问:“大冬天,谁偷檩条干啥呢?又不能搪菜窖。丢的都是做好的檩条,不至于烧火吧!”

羊羔子觉得和刘强一起干活不合算,心有怨言,抓住丢木头的机会,他大声说:“偷木头的人是冲着建学校来的,是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破坏我们的伟大事业,是反对伟大领袖**,反对光芒四射的**思想,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对偷檩条的人决不手软!”

听了羊羔子的话,刘强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说:“就算我们对偷檩条的人决不手软,我们也没抓住谁呀!”

羊羔子拍着胸脯说:“想抓住偷木头的人还不容易?这事交给我,偷木头的人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对搜查木头充满信心,向刘强说出搜查方案:“先从刘晓明家开始,再查刘笑言、贾桂荣、王显财、乔瞎子。这几家的房顶都快塌了,肯定用木头,嫌疑最大。这几家没有,再查何荣普、刘文……”羊羔子想说“刘文胜”,看见大胖子怒视他,他把“胜”字咽了回去,大声说:“挨家查,我不信查不出来!”

大胖子怒气冲冲地问羊羔子:“挨家查,你敢查马荣和老黑家吗?”

羊羔子把头昂起:“马荣算个屁?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别说马荣,吴有金家我也敢查!”羊羔子说着说着头往下搭,明显没了底气:“不过嘛,马荣是民兵排长,政治觉悟高,不会干小偷小摸的事。”

刘仓对刘强说:“让羊羔子去查,查出来更好,查不出也镇吓镇吓那些手粘的。反正羊羔子干活也不出力,眼睛总往老黑家里溜,急着去摸几把小牌。”

刘强同意刘仓的意见,让羊羔子马上去查。又对大胖子说:“让他们几个在这剥树皮,你和我再去趟甸子,伐两棵檩木回来。马向勇不给拉,咱俩从雪地上往回拽,趁着雪没化,过两天就更不好弄了。”

大胖子满腹牢骚,对刘强说:“跟你干活,除了挨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看看那些人,只干半天活,工分儿也不少挣,晚上还能玩儿牌。和你去伐树,回来又早不了。”大胖子虽然这样说,还是和刘强往甸子上走。

刘强手里拎这锯,大胖子握着斧子,刘强走在前,大胖子紧跟,刘强沉着脸,大胖子也没笑容。走了一段路,大胖子显出急躁,追上刘强大声问:“还往远走,走到哪是头?这么远,把木头整回去得到哪个年月?”刘强装作没听见,仍然往前走。大胖子揭刘强的底:“刘强,我知道你这样卖力为了啥,不就是为吴小兰吗,我不是惹你不高兴,只是想把实话说出来,我看吴小兰不见得当上老师。”

刘强加快了脚步,大胖子在后面喊:“你慢点走,不然我回去了。”刘强放慢了脚步,让大胖子跟上来。

大胖子说的话,也正是刘强忧虑的,因为兰书记露过话,学校建成了,有让吴小兰当老师的打算。刘强该多么希望吴小兰能走出家门啊!如果吴小兰当上老师,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开朗,脸上就会绽放笑容;如果吴小兰当上老师,他爹就无法把她禁锢在家里,她就可以溶入轰轰烈烈的社会大潮中;如果吴小兰当上老师,她的知识就能发挥出来,中学也没白念;如果吴小兰当上老师,自己才有机会接近她,互相倾诉心中的压抑,轻松描绘美好的未来。如果……

刘强心里的“如果”太多了,他要努力把“如果”变成现实。可另一个人竭力阻挠这种“如果”的实现,他就是马向勇。马向勇不但要给建学校制造重重障碍,还要改变吴有金让闺女当老师的想法。

刘强和大胖子在甸子上伐了两棵树,去掉树头,用绳子捆了往回拉,拉起来极其吃力。不得已,只好放弃往回拽的打算,准备第二天用马车拉回来。他俩往回走,半路上遇着出村的何守道。何守道对刘强说:“今天的工分儿我不要了,算是为革命贡献。我得出去一趟,再这样下去,肚子里这点儿油水都得拉空。”

何守道中等个头,稍瘦一些,两只贼亮的眼睛显得挺精神。他是何荣普的本家,已经出了五符。何守道祖籍刘屯,还是他爷爷那辈儿,举家迁出,在贺家窝棚的一个小村里落了脚。小村靠着铁路,何守道进城方便,他的衣着言行都像城里人。脚上穿着亮皮鞋,头上还有前进帽,派头十足。何守道嫌河南的小村不好混,又想搬回刘屯。凭着他的巧嘴滑舌,让刘屯人都给他按了手印,他在刘屯落了户,并在老逛家的旁边盖了两间土房。何守道岁数不大,本领却不小,吃的穿的都不孬。春节前出去一趟,好吃的带回来不少,让一些年轻人非常羡慕,把他看成神奇人物,孩子们说他是大侠。

何守道没有牵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嬉皮笑脸,惯用鼻子哼唱歌曲,没有乐感,找不到节拍,却哼得起劲儿:

“天多大,

地多大,

天涯海角在足下,

有饭都来吃,

没饭咱也没饿着,

东南西北走一走,

吃的穿的都有啦。

有衣穿,

有钱花,

睡觉姑娘来陪着,

有床咱就睡,

马路边上也躺着,

人间冷暖全看透,

苦辣酸甜都尝啦。”

何守道哼哼呀呀地从刘强身边走开,大胖子小声说:“这小子把羊羔子唬得团团转,还想和他学两招,我看他像三只手,以后咱得防着点儿。”大胖子问刘强:“你说昨天那两棵木头能不能是他偷的?”刘强说:“没抓住凭证,不能瞎猜疑。何守道来咱村,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

刘强征求大胖子的意见:“你说今儿晚还用人看木头不?”

“用不着,几棵破柳木,谁偷它干啥?”

刘强问:“那为啥还要丢?”

“为啥丢?你去问小偷,我只能保证小偷不敢再来。”

大胖子判断错了,偷木头的小偷不但卷土重来,而且胆子变得更大。当天晚上,刚剥皮的木头又丢了四根。

吴有金当众指责刘强,说刘强只会耍嘴皮子,动真格的啥也干不成。他派马荣组织民兵在村里搜,明确要求:“先从地富反坏开始,然后查中农,有一点儿问题的都不放过。”

马向勇骑着老瞎马去了黄岭,代表队长吴有金,把丢木头的事向兰正做了汇报。马向勇说:“刘强以盖学校为名,多砍了很多木头,这是故意破坏社会主义林业资源,挖社会主义墙角。**都带头植树,他恶意砍伐,这是明目张胆的反革命行为。怕上级查下来,故意把木头弄丢。说不准是他勾结坏人干的,目的是转移革命群众的视线,逃避无产阶级的专政。”马向勇觉得兰正不太关注他的汇报,便以哀求的口气说:“你是书记,我们都听你的,你可得给刘屯广大革命群众做主啊!刘强那小子太狂了,欺男霸女,反党反人民,还反对领导,什么坏事都干。别让他领着盖什么学校了!大队把木头都收上来,用到正地方。我看大队部也不宽敞,用那些木料再盖几间也是革命需要。”

兰正听出马向勇对刘强建学校有意见,沉下脸说:“我是要查查,真是多砍,大队就要收上来,还要对他严肃处理。但是,让刘强建学校是大队的决定,不能说改就改。”

兰正坐在椅子上抽洋烟,马向勇在他身边晃动。兰正眯着眼,马向勇脸上的赘肉随着身体的晃动而颤动。兰正吐出烟雾,马向勇用手把烟雾煽开。

马向勇说:“兰书记,大队起初的决定没有错,可是革命形势又有了变化,大队的决定也应该改一改。”

“啥变化?”

“兰书记你不知道?”马向勇说:“你是考验群众的政治觉悟吧?要不就是保密。我相信组织,热爱伟大领袖,愿意把我知道的向您、向**他老人家说出来。”兰正撩起眼皮瞅一眼马向勇,眯起眼听他往下讲:“听说要搞大运动,叫四清,借这个大好革命时机,狠狠收拾那些有历史问题的坏人,该纠出的一定纠出,该不让翻身的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兰正在椅子上欠欠身,仰面看着马向勇,非常严肃地说:“看来革命群众的觉悟都很高,政治嗅觉也很灵敏,紧跟政治潮流,伟大的进步啊!这都是受组织教育的结果。是的,一场轰轰烈烈的伟大运动就要开始,每一个革命者都要在运动中经受考验,我们必须冲在运动的前头,不能被运动拖着走。可是,运动要搞,学校也要建,我们要把建学校提高到政治高度来认识,不能因为有了困难,受点挫折,就改变组织交给我们的办学任务。”

马向勇怕兰正误会,赶忙说:“我不是反对办学,我是说,不能让刘强这样的人领头。”

兰正慢吞吞地问:“刘强咋地了?”

马向勇把头低到兰正的耳边,小声说:“兰书记,刘强家的细情你可能知道不全。他家是上中农,不是我们无产阶级,困难时期还升过地主哪!刘强他爹当过教书先生,准说过反党的话,不然政府不会抓他。虽然放了,那是没搞运动,这次运动准把他搂进去。我总是听宣传,说革命组织不搞株连,但是,老子反动儿混蛋已经成了革命口号。揭出刘宏达的历史问题,或者找出刘宏达的反动言论,刘强会变成什么人?现在就应该清楚。说句不该说的话,兰书记,在用人的问题上,千万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听了马向勇的话,兰正低头沉思。

马向勇仍然在兰正身边晃,把他晃烦了,没好气地说:“在你们村办个学校会这么费劲,弄几根破柳木还让它丢了!”兰正告诉马向勇:“你先回去,我把大队的事处理一下,立刻去你们小队,一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中午,太阳光直射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雪面开始融化,慢慢地结成薄冰。小队的墙根儿下,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他们都上了年纪,图墙根儿比家里暖和,抓虱子也方便。

柳红伟敲响挂在小刀树上的一截铁道,钟声响起,全村人都能听到。在这个时辰敲钟,社员们猜测队里一定有要紧事,都急急忙忙往这里聚。

队部的正前方,兰正坐在条桌后面,吴有金和刘奇站在左边,右边是刘晓明、王显财和乔瞎子,三人弯腰低头,眼睛看着脚尖。兰正两边的座位空着,没人敢坐,从他阴沉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个社员大会不同寻常,说不定把谁纠出来示众。特别是有些历史问题的人,心里都揣着兔子,很怕加入刘晓明那伙人的行列。

马荣领人抬上一幅标语,共八个字,分别镶嵌在用秫秸做成的方框内。方框是老黑做的,要了整天的工分儿。方框内的字老黑写不好,吴有金找不到刘笑言,还怕用刘笑言写标语会落下把柄,只好回家求女儿写。

马荣把标语在前面摆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显露在社员面前。字写得虽然稚嫩,透着秀气,但人们看到的是残酷和恐怖,会场鸦雀无声。

马荣把标语摆好后,走到刘晓明三人面前,突然断喝:“把头抬起来!”刘晓明三人抬起头,又不敢直腰,费力地把头往上举,整个身体像一个写歪的“z”字型,可笑的样子给紧张的会场带来一些轻松。

马荣喊:“低头!”

刘晓明三人按照马荣的要求去做。

马荣喊:“把腿并拢!把腿叉开!立正!弯腰!用力弯!”他像驯兽一样把刘晓明三人摆弄一气后,转过身对全体社员说:“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就他妈这几个,全部到齐,还有一些四类子弟和婆娘,还有以后要纠出来的,先便宜你们。妈啦巴,只许你们老实改造,不许乱说乱动!”马荣向兰正、吴有金汇报:“会场都布置好了,没啥再弄的,妈啦巴,社员们都呆着,把我忙活了一身臭汗,我得到炕上歇一会儿。”

吴有金郑重宣布:“现在开会!”他先讲话:“今天的会非常重要,是追查丢木头的问题。我们队丢了木头,和刘强有直接关系。大小队重用他,让他建学校,哪知他不是那块料,还没开工,就把木头丢了。当兵的丢了枪,这仗还怎么打?可以这么说,刘强给革命工作造成的损失非常严重!大家别吵吵,往前看,看见标语没?别的字不认得,这几个字都认识吧!我给大家念念: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就是说,谁偷了木头主动交出来,认个错,低低头,让大家斗一斗,就算拉倒。如果被查出来,那就是抗拒,到那时别说我翻脸不认人,把你交到公社,胡永泉手下那帮人可没有我好说话。”

吴有金的讲话是经过精心准备,内容是马向勇帮他想的。就这样,他还把要搞运动的事给忘了。不过吴有金有他自己的策略,他又说:“偷木头的人听着,别以为你精明,你干的勾当逃不脱人民群众的火眼金睛。我可以告诉你,羊羔子已经把你调查出来,告诉了我,我想给你留个坦白交待的机会。但是,时间不能太长,等兰书记讲完话,你就上台认罪,晚了就算抗拒!”

吴有金这段话把兰正说得直发愣,仔细一想,明白是吴有金用的计谋。

兰正讲话:“刘屯广大社员同志们,在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势下,刘屯小队丢了盖学校的木头,性质十分严重!我支持小队长吴有金的做法,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给偷木头的人坦白的机会。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人不怕犯错误,就怕犯了错误不改正,改了错误就是好同志嘛。如果不坦白,就让羊羔子给你掫出来,那时候你想交待也晚了。”兰正看了看吴有金、刘奇,又说:“查木头的事,由吴有金、马荣负责,我不多讲。我今天主要给大家讲讲革命形势,以及为革命办学的重要性。”

兰正想喝水,旁边没暖壶,他又不爱喝凉水,只好接过刘奇递过来的香烟。兰正讲:“同志们,现在的革命形势非常好,又一次伟大的革命运动即将开展起来,这次革命运动声势浩大,人人都要加入运动的洪流。在运动到来之前,我们怎么办?我们要站在运动的潮头!刘屯人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大跃进也好,大炼钢铁也好,创吨产也好,植树造林也好,我们都是走在前列!我相信,在这次革命运动中,刘屯小队也不会落后!

……”

兰正的情绪很高,忘了手中点着的香烟,烟头烧到手,被他甩到地上。他说:“我们必须全心全意跟党走,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全心全意地干革命。建学校就是跟党走,就是搞革命,而且是伟大的革命!有的人认识不高,把建学校看成生产工作,那是不对的,极其错误的,也是很危险的。学校里培养的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没有接班人,我们远大的革命事业谁去继承?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运动也要搞,学校也要建,两项都是革命工作,哪一项都得搞好!”

刘奇小声问一句:“又要搞啥运动?”兰正瞅一眼刘奇,笑了笑说:“我还没往下讲,有的同志着急了,我就先告诉大家,这个伟大的运动叫四清。也就是说,把所有坏人都从我们革命队伍中清理出去!大家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好,大队还有事情等着我,我不能在这浪费太多的时间。我看这样,让刘奇再给大家讲几句。他见过大世面,思想觉悟高,大家认真听。”

让刘奇在会上讲话是事先安排的,刘奇没推辞,他觉得有必要在公众场合说出心里话,支持刘强把学校建起来。虽然要讲的东西和吴有金有不同的地方,他相信吴有金能理解。刘奇讲:“我没文化,讲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文化知识的重要。日伪时期,我在纺织厂干修理工,工作十二小时,连饭都吃不饱。一些“大票”吃香喝辣的,连日本人都让着他们。凭什么?凭他们掌握厂里的主要技术,他们认识洋字码。解放后,工人成了工厂的主人,可我们不认字,那些歪歪巴巴的洋字码更不好认,还得找有文化的人,以前吃香的那些人又成了我们的工程师。大家知道什么叫工程师吗?挺了不起,厂长有事都得和他们商量。我从心里赞成在咱村办小学,让孩子们都有书读,都认识洋文,都当工程师。让小日本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不但能把他赶回东洋大海,我们还能弄懂他们的洋书,我们建成的**大厦,要比小日本的洋楼高!咱们刘屯有些反对办学的人,他们是从眼前的利益出发,觉得自己的孩子挨不上,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我家没有该上学的孩子,可我有孙子,他终归要长到上学的年龄。领头办学的刘强家也没有该上学的孩子,可他要娶媳妇,娶媳妇为了啥?为了生孩子,孩子也要上学。我认为,办学的事,刘屯每一个人都有责任。说句难听话,只要不想断子绝孙,我们就要办学,就要让我们的后代有出息。我们要听伟大领袖**的话,关心国家大事。我们孩子的文化知识赶不上外国人,即使把全人类解放了,还得请别人当工程师,太不值得。我觉得偷木头的人不光是为了几棵破柳木,那东西谁家也不缺,偷木头的人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大家心里也知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刘强虽然愿意办学校,但是,他没想领头,是大小队领导让他干的。丢木头,刘强有责任,但是,不能把他撤掉。开会前我和吴队长把木头点了一遍,还让会计做了核算。这些木头够盖四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共五间。余下十根差一些的檩条,那是准备给孟慧英压两间土房,我和吴队长都同意。”

会场里一阵轰乱,一些人对刘奇的讲话有异议,在下面嘁嘁喳喳:

“见过世面的人也讲得玄,整出个工程师唬我们。无产阶级用小米加步枪打败蒋介石的飞机加大炮,地主资本家有文化,照样夹着尾巴逃到台湾。”

“外国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连裤子都穿不上,不会光屁股去学校,哪来的文化?还不如我们呢。”

“建学校我不反对,盖一间就行,盖五间有啥用?打野鸡有地方了,不用钻草垛。”

“给孟慧英盖房子,这两个队长也不知咋想的,看人家是寡妇?”

“要搞四清了,还敢用刘强,吴有金、刘奇胆子真够大。”

“对自己有好处呗,刘强建学校,为的是吴小兰,吴有金在心里乐。”……

会场下的议论,让吴有金越听越生气,他看看兰正,兰正慢慢地吸着香烟。吴有金沉不住,大声吼:“有话到前边说,别在底下搞小动作,放一些驴屁不顶用!”

兰正也不满混乱的会场秩序,一些议论让他心烦,觉得该讲的都讲了,会议再进行下去也没啥意义,他站起身对吴有金说:“先开到这吧,散会后逐项落实,我要看实效。”

散会后,吴有金心里憋着气,最让他心里难受的是“刘强建学校为了吴小兰”这句话。更可气的是,这句话从马向勇嘴里说出来。他清楚马向勇反对刘强建学校,却想不明白马向勇为啥反对吴小兰当老师。吴有金问自己:“怕小兰接触刘强?还是有啥可图?这个瘸子里挑外撅,他到底想干啥?”

吴有金沉着脸进了家门,斜着眼看了看坐在炕边的吴小兰,感到闺女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嫁不出去就是累赘。村里总有风言风语,连马向勇都说她的坏话,这样下去,真把她坑了!

吴有金重重地“咳”了两声,抓起王淑芬端来的大饼子塞进嘴里。

开会前,吴小兰把写好的标语交给马荣,感到自己又能为村里做些事情,也可以在众人面前展示才华。她认为毛笔字写得不错,刘强见了,也得偷偷叫好。想到刘强,她的心就像拧肠子一样难受,越难受越想,越想越难受,吴小兰就是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昨天,马向勇来到吴小兰家,向吴有金说了刘强很多坏话,还说要搞“四清”运动,运动中刘强一定受冲击,冲击后会变成不耻于人类的狗屎。用他建学校,队长要负政治责任,不如趁早换掉他。

吴小兰想不通马向勇为啥往死挤对刘强,她在心里问:“刘强受冲击,你马向勇能得到好处吗?”

吴小兰对着镜子看了看,心里阵阵发凉,他觉得自己老了!不单是容颜,心也在变老,已经没了当年和刘强去大兴安岭时的朝气和勇敢。她盼望学校早日建成,希望兰书记能够让她当老师,那样的话,她就可以走出家门,就可以摆脱家里的限制,到那时,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提出和刘强结婚。想到结婚,吴小兰心里又一阵发堵,逃荒来的杨秀华住在刘强家里,那个丫头长得很不错,眼睛会勾人,她不会勾住刘强吧?还有更可怕的事,听马向勇说,又要搞运动,运动中,刘强肯定受到冲击。如果恶势力给刘强套上刘晓明一样的枷锁,艰难坎坷的恋情就会被无情毁灭!

对吴小兰来说,社会的压力就像冰山,两个人撞击的火花经不住冰山的挤压。吴小兰掉了泪,眼泪是她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安慰。泪珠里的世界非常宽广,宽广的世界上有自由和爱情,也有不衰的青春。然而泪水是有限的,像涓涓细水被烈日烤得枯竭。眼前的世界非常纷乱,纷乱中充满欺诈和斗争。吴小兰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挣不脱父亲给她设置的牢笼。

第四十六节

马荣带人把四类的家里搜了一遍,没发现丢失的檩子,又把目标指向何荣普家。马荣说:“这几个四类早就斗蔫了,苍蝇落在脑门子上都不敢拍,借他胆儿也不敢偷队里的东西。何荣普这家伙狡猾,脑袋一拨愣一个道,妈啦巴!他不在胡永泉面前陷害革命群众,我二哥死不了。搜他家一定要认真仔细,柴禾垛也不放过!他家那个贼小子敢反抗,我去收拾他!”

时光的流失并没有冲淡马荣对何荣普的仇恨,渐渐地,把对何荣普一人的仇恨发展成仇恨何荣普全家,骂何荣普是王八头,也骂肖艳华是骚婊子。他认为,当年是何荣普给马向前一家子带来不幸,现在肖艳华又把不幸给了马向东。

从那次贾半仙给马向东保媒后,杨家总是躲躲闪闪,杨秀华更不用说,让马向东见面的机会都不给。马文考虑到这门亲戚做不成,又托贾半仙再给介绍别的姑娘,贾半仙真给找来一个,而且和马向东见了面。两个年轻人都挺高兴,马文的心里也像有了底。过三天女方捎来话,说不同意。原因很特别,嫌马文作风不好,怕嫁过来担不起坏名声。

马向东舍不得姑娘,和马文哭闹起来,搅得马文心里烦,让小霞去请马荣。

娘亲舅大,爹亲叔大,马荣说话有份量。他训斥马向东:“这么大就想媳妇,你还有出息没?你爹容易吗?连个老婆都没有,把你拽巴这么大,搁不咋地的人,妈啦巴,早给你找后妈了!”马向东心里闷着气,小声顶撞:“没给我找后妈,他也没闲着。”

马荣大声吼:“啥?妈啦巴!你再说一遍?”

“说一遍就说一遍,人家姑娘嫌我爹外面有女人,才提出不干的。”

“你爹有女人干她什么事?怕耍掏耙怎地?妈啦巴,真不是好东西,这样的娘们儿咱不要!”

马荣先把那个不愿嫁过来的姑娘骂了几句,然后口气平和一些,对马向东说:“人家不干就不干吧,你还小,不用着急,刘强、羊羔子还耍着光棍呢。”说到刘强,马荣想到杨秀华,问马向东:“那个杨秀华不是挺好吗,你相不中?”见马向东不吭声,他又说:“那丫头是有点儿瘦,不过也没啥,到咱家吃几顿饱饭就会胖起来。”

马向东哭丧着说:“老叔,你别说了,不是那码事。我是看中杨秀华了,人家往后推,杨秀华根本不着我的面儿。”

“妈啦巴!”马荣的态度变得蛮横:“凭啥推?我看杨家是吃饱撑的!这点小事也要吱吱扭扭,问他还想不想在刘屯呆?”马荣推门往外走,大声说:“我去找杨敬祖,妈啦巴,外来的侉子都这么难调理,太不像话!”

马荣走几步,又改变主意,心想:“杨秀华不如他爹好说话,把她惹急了,这个事就得彻底砸。”他磨身往回走,埋怨吴有金:“马向东好歹也是你外甥,你不能袖手旁观,妈啦巴,你给杨家下个话,限他时间把闺女嫁过来,那杨敬祖得乖乖执行。你可好,不提这个事,就让杨家这样拖着,还答应把户口调过来。”

马荣脑袋里装着侄子的乱事,领人走到何荣普的大门口。

何家的栅栏门关得挺紧,马荣向门上吐了一口,低声骂:“王八头,门再紧也关不住骚婊子!”说到“骚婊子”,马荣又恨起肖艳华,觉得马向东娶不上媳妇都是她搅得,在整治何荣普的同时,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借搜木头的机会在何家闹一闹。

马荣踢开院门,站到院子里大声吼:“何荣普,出来!”

房门开,出来的是肖艳华,她胆怯地问:“老哥,有啥事?”马荣上前把肖艳华推开,气囔囔地说:“贱货,别把我当成我三哥,没人闻你的骚味儿!”

受了羞辱的肖艳华捂着脸跑进屋里。

马荣跺着脚喊:“何荣普,别拿娘们儿耍我们,我们找的是你!”

何荣普没在屋。

马荣骂:“拨浪头,你怕死怎地?妈啦巴,滚出来!”

屋里冲出来的是何大壮。

何大壮双手持杀猪刀,直奔马荣。英子和肖艳华也跟出来。

马荣见何大壮红了眼,凶气锐减,急忙往院外跑,慌乱中被院门绊倒。

何大壮冲了上去。

羊羔子见何大壮持杀猪刀和马荣拼命,想看看赤手空拳的大人和一个握刀孩子拼杀的热闹,哪知凶煞般的马荣在关键时刻怯了阵,逃跑时又被栅栏绊住脚,眼看何大壮就要撵上马荣,羊羔子心里一阵激动,仿佛看到刀尖扎到马荣的肚皮上,肚皮上冒出血,像一朵红色的鲜花,他觉得这样的鲜花最美丽。然而,羊羔子又想到他是马荣带来的帮手,应该维护村里的革命利益,不能让有问题的小崽子在刘永烈面前逞凶撒野。就在何大壮冲出院门时,他看准机会伸出脚,轻轻磕在何大壮小腿上。何大壮头重脚轻,抢倒在地,杀猪刀从手中摔出。赶上来的肖艳华抱起何大壮,英子急忙抢回杀猪刀,母女俩把他拖进屋,并把房门从里面闩死。

马荣返回院里,惊魂未定,不停地在院子里走动,眼睛不住地往何家房门溜,谨防何大壮再次冲出来。羊羔子觉得可笑,在马荣身后挤眉弄眼,被马荣瞧见,对他吼:“妈啦巴,少装洋相,给我搜!”没搜出赃物,马荣拿羊羔子杀气,指着他的鼻子说:“真是个废物,带着你,一点儿用也没有。”

羊羔子看到马荣的狼狈相变得凶狠,认出马荣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突然觉得“老狗”不可怕,也觉得腰板儿硬了不少。

“老狗”的外号是羊羔子起的,以前只敢在马荣背后叫,当面把马荣称作老叔,而且叫得挺甜。现在羊羔子敢当面叫他“老狗”。虽然在心里叫,脸上也敢对马荣表现出傲气。暗自叨咕:“你马老狗没啥了不起,表面挺吓人,实际是个大草包,让何大壮吓得屁滚尿流,还不如我羊羔子。什么羊羔子?我叫刘永烈,刘永烈就是不寻常,对着杀猪刀面不改色心不跳,脚下一拨,啪!何大壮倒了。”羊羔子心里想,脚也动起来,一脚踢在马荣的小腿上,被马荣扇了一个大耳光。羊羔子觉得委屈,揉着眼睛说:“你打我干啥?我不把何大壮绊倒,你就得挨刀攮。”马荣瞪着羊羔子,羊羔子不再说话,缩着头往后溜。

在何荣普家出来,马荣又去了刘强家。

李淑芝知道马荣来的目的,主动迎上前,她说:“我家没有院,只有柴火垛在这明摆着,房后是风障,也藏不了啥东西,你就搜吧!”

刘强没在家,马荣没把这个瘦弱的妇女放在眼里,他要把在何荣普家生的气在这发泄出来。马荣到风障里看了看,转到房前说:“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家,不给点儿厉害就支毛。告诉你李淑芝,别看你儿子挺红火,妈啦巴,过不了几天就得完蛋。”马荣这些话不光说给李淑芝,也想让杨家人听见,故意让李淑芝在杨家人面前难堪。他听人说,杨秀华不喜欢马向东是和刘强有关。

李淑芝问马荣:“我儿子没得罪你,你凭啥盼他完蛋!”

马荣把眼睛瞪得溜圆,大声说:“咋没得罪我?他勾引吴小兰。吴小兰是无产阶级,我也是,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你家是上中农,妈啦巴,就要有运动了,有运动你家还是地主!”马荣见杨家女人站在门口,他的声音更大:“上次涨成份,刘强是地主子弟,便宜他了。他是旧社会生人,再涨成份就是地主份子。妈啦巴,和刘晓明一样挨斗!”

李淑芝觉得和蛮横的马荣讲不清道理,便说:“该搜木头就搜木头,别说些没用的,运动还没来,不定啥样呢?”

bsp;“呵!脾气还不小呢!几天没挨斗就嚣张了,别忘了你的脚是怎样瘸的!你得老实交待,把木头藏哪了?你,你……”马荣的话不连贯,声音越来越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街上挪,眼睛不离从屋里走出来的刘志。

刘志的手背在身后,握着一把锋利的斧子,慢慢地接近马荣。他的眼睛很斜,一只黑眼珠藏到鼻梁下。

羊羔子也想和马荣一同溜走,被马荣推到刘志跟前。李淑芝急忙抢下斧子,和杨家女人共同把刘志拉进屋。羊羔子见刘志进了屋,冲着房门大声喊:“我刘永烈是执行公务,你们不许对抗,对抗我们,就是对抗政府,就是对抗领导,就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决不轻饶!”

刘喜走到羊羔子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羊羔子没防备,还低头看刘喜手中的冰嘎。刘喜一扬手,冰嘎拍在羊羔子的鼻子上,羊羔子两手捂鼻子,鲜血从指间流下来。

打完羊羔子的刘喜没有跑,仍然笑嘻嘻地看着他。羊羔子腾出左手抓刘喜,被刘喜咬住手腕。羊羔子顾不得疼,轮开右手要打刘喜的脑袋,见刘志闯出来,他急忙挣脱刘喜往街上跑。找不到马荣,气得羊羔子大声骂:“这条老狗,跑得比人还快!”羊羔子觉得不解气,回身对着刘志哥俩大声喊:“你俩等着,运动就要来了,到时候让你们跪在台上!”

马荣这次搜查木头,耗费的时间不少,其实就查了几家,一根木头也没找到。他向吴有金汇报:“村里的人家全查了,贫下中农都很配合,就他妈拨浪头和李淑芝挑刺儿,准他妈把木头整到外村了。”

吴有金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就知道搜不出来。孟慧英闹着从马向勇的下屋搬走,你是管治保的,到那看看,告诉她,还没开化,先在那委屈几天。”

马向勇把孟慧英强暴后,并不想抚平她心灵上的创伤,而是变本加厉,抓住所有机会让孟慧英陪他。孟慧英忍受严寒和凌辱,艰难地向前熬着日子。

春节过后,孟慧英去了省城,几经周折,打听到石岩服刑的地址,当他赶到千里之外的劳改农场时,又遭到一个沉重的打击。狱方告诉她,本来石岩就要释放了,因为牵连他的反党集团还要在四清中查一查,他还要继续改造,不能接触外界,也不能见亲属。

孟慧英跌跌撞撞地登上返程的火车,车轮和铁轨发生“格登”声,每一下都撞击她的心。车窗外的电线杆向车后倒去,孟慧英觉得自己也在栽倒,倒下后一了百了,所有的痛苦都会解除。可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车里的行李架。她不能倒下,尽管这不是她的意愿,她也必须咬牙坚持,觉得她的生命不是自己,而是儿子,儿子已经失去父亲,他不能没有母亲。

孟慧英回到家里,抱着小石头放声痛哭,马向勇闻讯赶来,厉声制止,说这是他家,哭嚎会给他带来晦气。孟慧英抽泣着,让小石头出去玩儿。马向勇觉得又是一个机会,扑上去抱住孟慧英,孟慧英没反抗。

马向勇想不到孟慧英会这么顺从,脸上的赘肉堆在一起,挤出一丝讪笑,赖着脸说:“这样多好,早就应该这样。以前可好,和你搞一回,得费吃奶的劲。”孟慧英不吭声,两眼直呆呆地看着门外。马向勇解开了她的衣扣,又解开她的裤带,当他把脸伸到孟慧英的胸前时,被孟慧英扇了两个大耳光。

正在亢奋中的马向勇挨了打,立刻暴露出豺狼般的凶恶,他把孟慧英扔到地下,觉得不解恨,又在她身上踢两脚。

孟慧英被马向勇赶出下屋,吴有金派马荣来解劝。马荣斥责孟慧英:“一个臭娘们儿,住人家房子就得软糊点儿,妈啦巴,没见过你这样拉硬的!”孟慧英搂着包裹在街上哭,眼泪感动了刘奇。刘奇让她搬到小队部去住,孟慧英摇头。刘奇说:“女人的事真难办,你要是男的就好了,在大麻地支个窝棚也能过宿,我在年轻时就住过。孟慧英相求:“帮我支个窝棚吧!”刘奇问:“你敢住?”孟慧英说:“我敢住,我们娘俩只图个清静,不知道啥叫害怕。”

给孟慧英支窝棚,年轻人出了不少力,用十根檩条支起框架,四周围上秫秸,用草绳和麻绳绑牢。秫秸是刘强从家里背来的。还帮孟慧英在窝棚里砌个小锅灶,让孟慧英娘俩做饭用。窝棚和刘强家只隔着东大泡子,李淑芝告诉孟慧英,缺东西到她家去取。

东大泡子形成长形的深坑,不到汛期,大麻地的北边和村子相连。刘奇让孟慧英在这选房场,是因为大麻地地势较高,村里再增加新住户,都到这里盖房。

孟慧英住进窝棚,条件比马向勇的下屋更恶劣,但是,没有马向勇的骚扰,心情比以前宽慰很多。

村外常有狼群出没,到晚上围着村子嚎,小队猪圈里的猪崽时常被叼走。狼也光顾孟慧英的窝棚,还把狼屎拉到外边。夜间,窝棚外的任何响动都让孟慧英颤抖不止,常常握把镰刀和小石头守在草门旁。

时间的脚步迈入春天,一冬的积雪融化掉,窝棚外小草伸出绿芽,孟慧英看到了希望。再化几天就可以脱胚,刘强这群年轻人会帮她把土房盖成。

马向勇把孟慧英赶出下屋,又不甘心失掉她,认为孟慧英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定回来相求,到那时让她乖乖地接受摆布。万万没想到,刘奇从中插一杠子,让孟慧英在大麻地上支窝棚。更可恨的是刘强,他不但帮孟慧英干活,还把自己家的秫秸送给她。孟慧英住进窝棚,马向勇的心比窝棚外的寒风还要冷,他恨刘奇,又无计可施,便把积恨都集中到刘强身上,咬牙切齿地说:“你坏了我的好事,我也让你好不了,就是学校建成了,吴小兰也当不成老师,你想见吴小兰,做美梦吧!”

马向勇往吴家跑得更频繁,王淑芬非常反感。马向勇也看出吴有金不爱理他,故意装作不在乎。

他把吴有金当做上钩的大鱼,紧紧地绷着鱼线。他心怀鬼胎地帮吴有金分析形势,不怀好意地鼓吹“四清”的威力,宣扬这次运动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又说运动声势浩大,历史不清楚的家庭都会大难临头。他再三强调,吴小兰必须和刘强一刀两断,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马向勇每来一次,吴小兰的心就绞痛半天,她央求父亲别让马向勇登门,吴有金根本不往心里去。吴小兰想痛斥马向勇,把马向勇赶出家门,她又做不出这种事,也知道凭她自己的能力,撵不动这个死皮赖脸的瘸子。

吴小兰觉得日子过得艰难,时间过得太慢,而自己却加速衰老。她不敢照镜子,怕瞅见眼角的皱纹。她不想迈出家门,和父亲一同把自己囚锢。她不敢接触外人,怕人说她是**、野鸡、不值钱的女人。这些话不是她自己的揣测,马文和马向勇的嘴里都说出过。她想对全村人呼喊:“我和刘强相爱没有错,我们没干过份的事,我是黄花闺女,我清白呀!”吴小兰捶胸哭诉:“喊出来有啥用?谁会信?信不信又有啥用?至高无上的权力把是非搅得混淆,让道德没有标准。为了争权夺利,人与人互相残害,谁还关注你的清白,连父亲都不信!”

吴小兰知道父亲对刘强的积怨越来越深,而怨恨完全源于她自己。她多次试图和父亲摊牌,说她已经跟定刘强,就算是火海,她也要往里跳,家里怕连累,就脱离父女关系。吴小兰又觉得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政治上的连带,身份上的界定,不是个人的愿望和能力所决定的。父亲也是趋于社会压力,这种压力是巨大的,像高山挤压小草,弱小的反抗没有作用。

吴小兰盼着时光流逝,也许岁月会冲淡仇怨,事实是相反的,而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快要变成大龄姑娘。她把希望放在建学校上,真的当上老师,还有接触刘强的可能,可是,这一点点希望也在破灭。运动一来,灾难又要落在刘家头上。如果像马向勇说得那样,刘强没有资格迈进他亲手建起的校园。

春风驱赶寒冬,吴小兰并没感到温暖,马向勇晃进吴有金家,给她带来阵阵阴凉。

马向勇说刘强坏得出脓,糊弄孟慧英到大麻地去住,那地方有狼,不知道哪天钻进窝棚里。也就是孟慧英命大,搁别人早叫狼吃了。马向勇瞥过来的眼神色迷迷的,吴小兰感到很难受。他还说:“那小子还想盖什么学校,还要帮孟慧英盖房子,算计挺好。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喜见他,四清已经开始,我看他还怎么蹦跶。”马向勇把脸转向吴小兰,幸灾乐祸地说:“昨天队里来了两个人,一胖一瘦,找你爹,没找到。找到刘奇,刘奇派他俩去刘强家吃饭。我见过那个瘦子,他来咱这打过猎,一看就够阴毒的,是专门整人的料。他俩来外调刘宏达,一定会弄点儿什么回去,这叫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刘宏达这次要能跳脱,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马向勇提到的两个人,是候胜和鲁卫军,他俩受吕希元指派,来刘屯外调刘宏达。

依照外调程序,两人先去了大队,会见了大队书记兰正,还让兰正提供有关刘宏达的历史材料。兰正低头想了想,笑着说:“我也不能瞎说,先看看你们拿来的东西,我看说啥对你们有用?”鲁卫军要把刘宏达的档案材料给兰正看,被候胜夺过去。兰正没拿到,板起脸对二位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相信群众,要相信党。我是支部书记,你俩都信不过,找别人去调查吧,这个事不归我管。”

鲁卫军从候胜手中要过卷宗给了兰正,兰正看着看着锁起眉头。他把材料粗略过了一目,看完放在桌子上,很严肃地说:“我是大队书记,说话易带倾向性。再者说,我和刘宏达不在一个村,虽然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也不算很熟。你俩到小队去,基层群众的话最有说服力。”

听了兰正的话,候胜和鲁卫军互相看看,想说话,又都咽回去。

兰正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几行字,把字条递给侯胜,对他说:“把它拿着,交给刘屯小队长,他那里不但能提供你们外调材料,还能管你们饭吃。”

候胜在小队里没有找到吴有金,刘奇接待了他俩。候胜拿出兰正写的字条让刘奇看,刘奇说不认字,候胜念给他听:“吴有金、刘奇两位队长,今有刘宏达单位的同志到你处外调,你们要热情接待,全力支持。外调是四清的一部分,是革命形势的需要,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你们一定要高度重识,协助这两位同志搞好工作。另外,你们要做好派饭工作,让两位同志吃好吃饱。”

为了外调的严肃性,刘奇把队部里的闲人都轰了出去,只剩两位饲养员和刘奇本人。刘奇说:“他俩是刘屯的基本群众,贫下中农,还都熟悉刘宏达,有啥事你们就问。”

候胜示意放个炕桌,以便于写字。柳红伟搬进一个马槽子,底朝上,当炕桌使用。候胜坐在马槽子旁边,拿出纸和笔。鲁卫军贴着炕沿站着,他对三人说:“现在嘛,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特别好。搞四清,需要俺们外调,俺们的原则,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们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能疏漏。俺们都是革命的,是革命就要对组织负责,对人民负责,忠于伟大领袖**,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俺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要对自己的话负责,要摁手印。懂得为啥摁手印吗?那就是板上钉钉了,别想反悔。今天,刘宏达就是俺们的外调当事人,据俺们掌握的情况,他的历史很复杂,有问题,有非常严重的历史问题。俺们受矿党组织的委派,一定要搞清楚。”

鲁卫军说完坐在炕沿上。

柳红伟急着说:“我没看到刘宏达历史有啥复杂,也没见他有啥问题,他不是读书就是教书,以后去了你们矿上,都是明摆着。”

候胜一个字也没记,瞅着柳红伟,用审讯的口气问:“你叫啥名字?”

“啥名字咋地?我叫柳红伟。”

候胜轻轻地点着头,拉着长音儿说:“柳红伟,刘宏达,是一家子,这事不好办。”侯胜正正身子,话音快而利落:“但是,任何人在革命的利益面前都不能有一点儿私心。亲不亲阶级分,不能存在家族观念。”

柳红伟打算给牲口添料,听候胜这么一说,他停了手,转过身问:“你说啥?谁有家族观念?他姓刘,我姓柳,中国话你懂不懂?你相信我的话你就记,信不着你调查别人,我不伺候你!”

受到抢白的候胜脸上红了一阵,很快又把火气压下去,问了柳红伟一些事情后,又问王显富:“你叫什么名字?”

王显富报出自己的姓名。

候胜说:“这么着,为了不乱套,我问你说,你说啥我写啥,完事念给你听,没出入你就摁手印。”

候胜从王显富嘴里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东西,便询问刘奇。问话中,候胜得知刘奇是党员,他变得格外谨慎,因为这个人的话有份量。

刘奇的回答和柳红伟的话大同小异,只是刘奇没顶撞,而是表示了对外调人员的尊重,又按兰正的指示给两人派了饭。

刘奇的派饭出乎人们的预料,他把候胜和鲁卫军安排在李淑芝家。

候胜听说到刘宏达家里去吃饭,立刻想起冬天吃过的酸菜汤,不知当时是饿还是冷的,他觉得热乎乎的酸菜汤比什么佳肴都可口,想起来,口水就在嘴里打踅儿。

要是别人,到被调查对象家里吃饭,一定觉得很别扭,但侯胜已是久经沙场的老“运动员”,在吕希元的教导和影响下,早把情感和利益分得清清楚楚。更可贵的是他给利益加上“革命”二字,把吕希元交给的任务提升到崇高的层面上。他知道吕希元要整刘宏达,也知道吕希元的为人,更知道吕希元给他的使命是什么。他抱定一个宗旨,吃饭和外调是两码事,饭是队里派的,和吃公家的一个样,外调是领导交给的任务,必须按吕希元的要求去做,只能做好,不能失误。

刘奇派候胜二人到李淑芝家吃饭,出于一种善良的愿望。他认为候胜、鲁卫军是刘宏达的同事,到刘宏达家吃饭会增加同事间的情谊。虽然搞四清,从刘宏达身上也清不出什么新东西。在刘奇心目中,刘宏达在土改前的历史非常清白,外调是好事,更能证明刘宏达的身世,也给刘强一个说法,省得马向勇那些人说三道四。但是刘奇想错了,错综复杂的矛盾中,人们为了生存得好一点,会不择手段地拼斗。掌权人会戴上为公或者为民的面具谋取私利,以分类的方式骑着他人作威作福。一些人用谎言掩盖真理,善良往往被邪恶啃噬,正直在扭曲,人心在变冷,李淑芝的热饭热菜和热情,溶不化侯、鲁二人完成吕希元使命的坚强信念。

李淑芝听说丈夫单位来了人,急忙从粮囤里取出玉米,推碾子磨成新玉米面,和好后放在炕头儿发酵,准备第二天做酸甜可口的大饼子,又从口袋里取出“文化米”,闷了一锅干饭。

“文化米”是机器磨出的高粱米,外壳去得净,米显得白,好吃。这是刘喜和母亲从二十里以外的贺家窝棚磨来的,李淑芝用肩抗,刘喜用冰车在雪上拉,这些米留给亲戚吃。

候胜和鲁卫军吃得挺香,不但饭吃得多,还把李淑芝做的酸菜汤喝了精光。吃饭中,两人的面孔都很严峻,不爱搭理李淑芝的寒暄。李淑芝查觉到这次外调的严重性,偷偷蹲在灶坑抹眼泪。小刘喜没出去玩儿,盯着两个吃饭的客人嘻嘻笑,候胜觉得这个怪小子不正常。

吃完饭,他俩去小队部睡觉,顺便询问了马文和“老连长”。马文虽然和刘强结下仇,但刘宏达和他从来没过节儿,解放前两家的关系还不错,他觉得在外调人员面前坑害刘宏达有悖良心。然而,人毕竟是高级动物,虽然没脱离低级趣味,也都学会伪装,惯用“革命”的砝码来权衡利害关系。在良心和利益发生冲撞时,一些人往往选择后者。马文想:“刘强这小子太可恶,我家向东都不敢弹弄他,他死缠着吴小兰,气得吴有金直发火。我是吴小兰的姨父,不能看着吴家让这小子搅得不安宁。”还有一件事在马文心里打了结,那就是杨秀华。他认为,杨秀华不肯和马向东见面,无非出于两种原因,一是杨秀华看上刘强,当然就瞧不起马向东。二是刘强一家人说了马家的坏话,杨家信以为真,故意躲躲闪闪。不管怎么说,刘强不臭,对吴、马两家没有好处。要想整倒刘强,就得先从刘宏达下手,外调是个机会。他在心里说:“人活着就是为个吃穿,喂饱肚子还要想女人,就这点儿屁事儿,你争我斗也是为这些,良心不值钱。”

马文主动对候胜说:“我从小就认识刘宏达,这个人屁事儿也干不成,村里没人喜见他,他总往外跑。他家有钱,供他念了好多书,听说上过日本人的学校,那地方出汉奸,还有人跟着小日本跑了。”

候胜觉得马文这些话有用,急忙说:“你先等一等,我都记上。”

“老连长”不赞成马文这样说,白了马文两眼,马文装做没看见,又说:“后来他教书,把学生都教坏了,被政府抓起来,一顿皮鞭沾凉水,把他打得直尿裤子,放出来就跑到你们矿上。”

“老连长”反驳马文:“你连刘宏达教书的学校都不知在哪,怎知道他被打得尿裤子?”

马文大声说:“那点屁事儿谁不知道?他被放回来,你看瘦的,不定尿了多少次裤子。”他看了看候胜、鲁卫军,又说:“你们到学校去调查,准有尿裤子的事,就凭他家是地主,学校也饶不了他。”

候胜停下笔,惊喜地问:“你说刘宏达的成份是地主?”

“老连长”抢着要说话,被鲁卫军制止。侯胜说:“该谁说谁说,不许乱插嘴。”

马文说:“以前定的是上中农,定低了,准是刘宏达使用了什么关系。他有文化,会拉拢人,搁咱可没那两下子。挨饿时期给他家升了地主,他老婆没少上台挨斗。”

候胜一边记录,一边翻看刘宏达的档案,渐渐地,脸上露出笑。

“老连长”纠正马文的话:“刘宏达家是升了成份,后来经过甄别,又恢复了上中农。”

候胜脸上的笑荡然无存。

鲁卫军指责“老连长”:“谁让你说话了?没让你说你就别说,影响外调谁负责?”

候胜看了鲁卫军一眼,眨着灰眼睛说:“他想说就让他说吧!”

鲁卫军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宏祥。”

候胜的灰眼睛盯着“老连长”,沉着脸问:“刘宏祥,刘宏达,你们是哥们儿吧?”

“老连长”看不惯这个装腔作势的黄脸瘦男人,大声说:“就是一家子哥们,又咋样?是吴有金让我来的,不然我早该睡觉了,既然让我说,我就说实话。我活了五十多年,不会巴结权势整那些外五六。”

候胜非常不满“老连长”,歇斯底里地说:“我们是代表组织来外调的,你必须耐心接受询问,组织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高于家族私情。你要如实说出刘宏达的真实历史,这是对革命负责,也是为刘宏达本人负责!”

“老连长”起身舀了半瓢凉水,喝下肚,说出的声音很响脆:“我说的话我负责,谁来调查也不变。刘宏达比我小,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在刘屯没干过什么坏事。他家升成份,那是一些人瞎整,升的也不止他一家,后来都落下来了,是经过大队,公社批准的,大队书记兰正经的手。”

马文心里说:“这都是兰正办得屁事儿,升成份他在场,落成份他倒挺积极,革命口号喊得挺响,动真格的又是两面光。”但是,马文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多次的政治运动让他多出个心眼儿,在公开场合,绝对不能说领导的坏话。

候胜又把“老连长”询问一遍,得到的材料和刘奇提供的差不多。他和鲁卫军把马文说的话认真整理,觉得没有多大用处。唯有马文提供的线索很重要,两人决定第二天到学校去调查。

候胜和鲁卫军刚走,马向勇和马文就去了吴有金家。马文进屋就嚷:“姐夫,你真是,调查刘宏达了,你还往后缩,咋不说两句?我看你还是不恨刘强,舍不得往死整他。”马文见吴有金只抽烟不吭声,他又说:“那小子把你害啥样了?踢过你儿子,又把你打得半死,领着你闺女钻草垛,把你闺女整到大街上丢丑。一个地主崽子就敢这样欺负你,你还在刘屯呆不?”

吴有金大声说:“你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以后别提那个王八蛋!”

马文坐在炕沿上,讪不搭地说:“不是提不提的事,不提他你就能静心?我看今天是个机会,如果咱们都说刘宏达有历史问题,让外调的记上,回去准整他。把刘宏达整成和刘晓明一个样,那刘强还敢在村里耍横?给他八个胆儿,也不敢缠着咱小兰。”

吴有金把烟灰磕在炕沿上,对马文说:“算了、算了,今天调查你,该说的你就说,没人堵你嘴。”

马文想挤出一点儿笑来讨好吴有金,没笑出来,形态更卑劣,瞅着吴有金说:“我怕个屁?该我说的我就说,就他妈老连长打岔,这老家伙不是好鸟。”马文又说:“姐夫,我不是埋怨你,人家矿上来调查,就是想整刘宏达。你派谁去不好,偏派老连长,他说的都是屁话,一句揭发的也没有。”马向勇问马文:“你向外调人员都说了啥?”马文压低声音:“我是没说刘宏达的好处,连升成份都告诉了那两个人。”

向外调人员说的话,马文又向马向勇陈诉一遍,马向勇听后,摇着头说:“三叔,你提供的东西是不少,缺少实质性,作用不大。”

马文不服气,大声吼:“我说的没有用,还啥有用?说他杀人,你得把死人拿出来。实质性,屁!我的话就是实质!”

马向勇在地上晃,边晃边说:“三叔你别急,听我给你解释。虽然这两个人拿回去的材料不算重要,但是他俩还会来。矿上既然来人外调刘宏达,就不能轻易放过他,不弄出个说法不会罢休。再来调查,我们把实质性的东西拿出来。最好让吴大叔去说,一个队长的话比十个社员说的还要有份量。还有,让外调人员拿回去的材料必须能做阶级定性。比如说刘晓明当过保长,他就是反革命分子,当过宪兵和当过国民党连长的都是,特务也能挨上。刘宏达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又有文化,不可能一点儿把柄也没有。现在搞阶级斗争,能沾边就往上挨,实在没有,也可以编一些。矿上那边也愿意要这方面的材料,咱们两下一合,事情就做成了,刘宏达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听到马向勇的提示,马文想起一件事,急忙说:“哎,我想起来了,刘宏达把孙广斌从日本人手里要回来,那可不是简单的事,这家伙肯定通日,很可能是潜伏下来外国特务,要不就是台湾特务。矿里来查他,他就不是好东西。刘宏达还在省城做了几天工,手指掉了一截,那屁事儿不一定真实,我看是当了汉奸,被八路军武工队崩掉的。”说着,马文拍了拍脑儿,露出后悔的模样,又说:“这他妈屁事儿整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刚想到,这两个人就走了。”

马向勇露出阴险,狞笑着对马文说:“别着急,走了还会回来,重头戏都在后面演。”

屋里人说的话,吴小兰听得一清二楚,她感到翻滚的乌云已经压下来,压在刘强头上,也压在自己头上。吴小兰不想让刘强被压垮,又没有能力帮助他。

吴小兰含泪苦想,再三斟酌,要想救刘强于水火之中,她能做到的,只有牺牲爱情。

马向勇和马文走后,吴有金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他一袋接一袋地抽蛤蟆烟,眼睛盯着窗外。春风搬来一块又一块乌云,把天空挤满,也挤压他的心,一桩桩往事从心头翻起。

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无情的水灾让吴有金一家难以生存,情急下,他投奔了一绺子土匪。土匪喊着杀富济贫,实则是抢些粮食糊口。他们这支绺子小,不敢和地主老财作对,只能抢些小户人家。小户人家也缺粮,他们经常缺顿,根本顾不上家里。吴有金不想干,埋了枪逃回家。寒冬里,看到小村的荒凉景象,他不敢想象家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老婆孩子还能不能活在世上。迈进家门,他心上的石头放下来。老婆安然无恙,女儿小兰也很活泼,刘宏达家的孩子刘强和小兰一起玩儿。

王淑芬并没有埋怨丈夫走得太久,给他洗去满脸污垢,让他吃净面饼子。吴有金非常疑惑:是谁给妻子送来的粮食?王淑芬告诉他:“李淑芝一家没少接济咱,他家也被淹,吃的都是刘宏达教书挣回的粮,混个半饥半饱。这净面饼子是李淑芝给刘强做的,她喜欢咱小兰,常让刘强把好吃的送过来。”

吴有金只吃下半个饼子,然后用一瓢凉水充饥。午夜时,他告诉王淑芬:“我得出去一趟,把财主欠我的工钱要回来。”过三天,吴有金把一口袋高粱送还给李淑芝家。

当时学校放暑假,刘宏达在家,他让吴有金把粮食背回去,并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听我一句话吧!以后不要再出去了,你家还有老婆孩子,别把脑袋掖在裤带上。”

吴有金洗手不干,他参加的那绺子土匪也在火并中被打散,少数人坚持下来,在解放前被解放军剿灭,吴有金庆幸退出的早。

吴家和刘强家的关系很好,一直延续到二倔子出事那一年。二倔子的死,给刘屯罩上一层阴影,也让一些家庭蒙受灾难。困难时期,吴有金踢伤李淑芝,到现在他也弄不明白为啥伸出那一脚。踢了李淑芝,吴有金觉得好像被人推着走,有些事情不得不这样做。在吴小兰和刘强的恋情上,吴有金也想尊重女儿的选择,但他又不得不横加干涉。他觉得对不住女儿,又不知做错什么。他知道刘强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小伙子,甚至觉得刘强强于村里的所有青年,但是又不能接纳。真的因为上中农成份吗?不完全是,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只要刘强老老实实听从摆布,也不会因阶级原因连累吴家人。到底为什么?吴有金悟出一些,那就是刘强的特殊身份,每次运动,刘强都处在阶级斗争的风口,特别是已经开展起来的四清运动,完全有可能把刘家打入另册。

光复前孙广斌曾和吴有金说过一件事,说他和孙胜才的命,都是刘宏达从日本人手里要回来的,日本人还答应让刘宏达当保长。吴有金知道保长意味着什么,如果把这件事说给外调的两个人,刘宏达不死也要扒层皮。

面对严峻的政治形势,吴有金暗自思量:“如果把刘宏达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刘强就不敢纠缠小兰,等于彻底甩下一个包袱。”他看了看呆坐在炕稍的女儿,一行老泪从眼里流出来,低声对女儿说:“小兰,你姨父和马向勇的话你也听到了,不能再指望那个王八蛋,你也不小了,及早找个安身的家吧!”

吴小兰表现的极为冷静,对父亲说:“爹,我决心和刘强一刀两断,你让我找啥样的人家都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外调时,你不能说他家的坏话,也别让我姨父、马荣和马向勇接触外调人员。”没等吴有金表态,吴小兰泪如泉涌,断断续续地说:“爹,我、我从小就和刘强在一起玩儿,刘强、像哥哥一样呵护我,刘家叔婶儿、把我当闺女看待,他家帮过咱,咱们可不能慏着良心啊!”

满天的积云往一起挤,挤成雨。春风拼命地抽打夜空,天黑得不见五指,刘屯的道路更加泥泞。

第四十七节

候胜和鲁卫军到刘宏达工作过的学校去调查,用了三天时间,写了厚厚的一沓子卷宗。 鲁卫军挺高兴,觉得可以向吕希元交差,候胜则不然,他眉头紧锁,灰色的小眼睛缩进眼皮里。

二人起早去了火车站,告示牌上写着火车晚点,具体晚多少,车站也拿不准。鲁卫军着了急,候胜则稳坐在火车站的长条凳子上,眯着眼,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

两人赶回清河火车站时,天色以黑,到矿区还要坐一段小火车。

小火车一个小时一趟,只是不准点。时下流行这样的话来形容小火车的正点率:十趟车九趟误,一趟不误还入库。侯、鲁二人想回到家里,时间可就拿不定了。

候胜主张在市内找个旅馆住一宿,他在想:“吕希元也没限时间,急着回去也没用。既然出来外调,哪天也不少工钱,住店是公家掏钱,多住一天就多得五毛钱的差旅费,这可不是小数目,够少半天的工资,还有粮票补助,可以给家里省粮。”侯胜天天为革命斗争奔忙,心里也有怨言:“二十七斤定量不够吃,孩子们吃不饱,各个长得都和我一样,跟瘦猴差不多。”侯胜在领导和同事面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他不能把占公家便宜的想法表现出来,对鲁卫军说:“我们带回的材料都是保密的,老婆孩子都不能看。为了革命工作万无一失,还是直接交到吕书记手里。今天太晚,我准备在市里对付一宿。”

鲁卫军非常着急,恨不得立刻见到心上人韩青叶。

韩青叶才十七岁,是鲁卫军的妻子,还没和鲁卫军睡上觉,越这样,鲁卫军越觉得她可爱。

鲁卫军今年二十八岁,一米八的个头,很粗壮。他这样的体格,如果在掘进队努力工作,一定是个很不错的矿工。只是鲁卫军天生懒惰,让他出力比出血还难。他当盲流来到清河煤矿,没几天,就厌倦井下那些又苦又累的脏活,总希望领导给他调个好工作。他做为一名掘进工,连凿岩机都用不好,不光是队长、班长看不上他,书记吕希元也不给他好眼色。

人的一生总有机遇,鲁卫军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山东老家,从贫瘠山区领来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叫韩青叶。

韩青叶听鲁卫军说,城市里吃的是供应粮,按月发,能吃饱。穿的衣裳没补丁,冬天有棉猴,便主动接近鲁卫军,愿意和他一同来清河市。

起初,鲁卫军并没看好韩青叶,觉得小妮子个头矮小,又单薄,瘦头瘠脸儿,脸上让山风吹出一层老茧,干干巴巴很难褪掉,眼睛虽然大,一点儿精神也没有。但是,鲁卫军考虑自己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找这样黄花姑娘已经不容易。前些天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条件不错,只因为和别人相处过,风言风语说,女方钻过高粱地,被他一口回绝。鲁卫军头脑里有一个观念根深蒂固,这也是中原地区祖祖辈辈的老观念,那就是自己的女人绝不许和他人有染。过去不许,现在不许,将来也不许。虽然鲁卫军不能预测将来,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鲁卫军选择了韩青叶,把她领到清河煤矿,让她住进独身宿舍。宿舍管理员限她暂住三天,并告诉鲁卫军:“女工房间不准男人进,想亲热到对面山上去!”鲁卫军在独身宿舍住了五年多时间,知道管理员的倔脾气,这个人说到哪做到哪,没有商量的余地。

被逼无奈的鲁卫军打算去求吕希元。

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支部书记写个条子,到行政科盖个红章,就可以让韩青叶住下。可鲁卫军怵吕希元,觉得这个人对工作过于认真,想不到的问题他会问到,顺理成章的事情在他那会变得复杂。虽然条子上写不了几个字,但是,吕希元不会轻易动笔。

鲁卫军来矿上的时间短,没有当干部的亲朋,只有依靠组织,求吕希元是唯一的路。他咬咬牙,把从老家带来的花生都装进一个口袋里,准备送礼。这些花生是年迈的父母一粒一粒攒下的,没舍得吃,让他结婚时分给来贺喜的工友。鲁卫军把花生送到吕希元家里,吕希元并没有显露出高兴,先不给开条子,而是刨根问底地调查韩青叶。得知韩青叶是十七岁的单纯少女时,吕希元的长脸上迅速掠过笑容,对鲁卫军说:“女工宿舍不是随便住的,必须符合政策,我虽然有开条子的权力,权力是组织给的,我得对组织负责。但是,组织的宗旨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你鲁卫军有了实际困难,我这当书记的应当想办法。你把韩青叶叫来让我看看,觉得诚实不会给宿舍添乱,我就给你开条子。”

当韩青叶在吕希元面前叫了声甜甜的一个“叔”时,吕希元的心翻腾起来,屁股在椅子上连连蹭了三下。

吕希元很严肃,两只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射出贪婪的凶光,盯得韩青叶直打冷战。吕希元说:“看来是个老实的农村姑娘,进城后可不能改变贫下中农的本色,别学那些花狸虎臊的女人。”他给鲁卫军开条子,眼睛仍然不离韩青叶,又说:“农村女孩子没见过大世面,又人生地不熟,以后有困难来找我。领导吗,就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尽心尽责地为职工办事。”

韩青叶在女工宿舍住下来,吕希元负起了领导责任,动员全队工人捐粮票,又解决了她吃饭的困难。韩青叶非常感激,叔长叔短地叫个不休。

春天悄悄地来了,冬天还不愿走,矿区前面的山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鲁卫军把韩青叶领到山窝里,急不可耐地要和她办成夫妻间的那种事。韩青叶在这个高大而又强壮的男人面前显得瘦小,但她并不屈从,把鲁卫军推倒在山坡上,庄严地对他说:“鲁卫军,我承认我是你的人,但不是现在,你想得到我,必须有个说法,咱俩什么手续也没有,这算哪码事?”鲁卫军就势斜躺在雪地上,他不动,眼睛望着天空。太阳在头顶的南方,离得那样远,光线也不强,让积雪顽固地坚持着。

韩青叶蹲下身,拍拍鲁卫军的肚子,小声说:“你别急,天气暖和了我们就住到一起。听吕书记说,你们单位要分房,你最好争取一间。如果分不到,咱俩就借,到时候,请几个工友来热闹热闹。结婚是人生大事,总得留个纪念吧!”

树林里发生沙沙声,西北风吹得树枝响,残叶落在鲁卫军的脸上,他懒得伸手去拿掉,睁着眼做着幸福的梦。

像鲁卫军这样年龄的男人,对女人产生冲动,并不是过份的事情,何况两人的关系已经明确,就差没房,不然早就住到一块儿了。鲁卫军也听说单位要分房,像他这样没有手续也没有住到一起的所谓夫妻,根本分不到房子。可吕书记为啥把分房的消息透露给韩青叶呢?鲁卫军觉得奇怪,也仿佛看到一线希望。想到吕书记帮他联系宿舍,帮他筹集粮票,还答应给他开结婚登记介绍信,很有可能帮他搞到住房。渐渐地,吕希元在鲁卫军心中变得神圣起来:“他是那样高大,让队里的人都贴服于他;他那样慈祥,慈祥得像父亲;他那样可亲,虽然脸上阴毒,心里热得像一团火;他神通广大,我鲁卫军跑断腿也办不成的事情,他钢笔一划拉就能解决;他深不可测,做出的事情让人难以理解,这也正是他的神圣之处。神圣做的事情都会给常人留下悬念,吕书记把分房的消息提前透露给韩青叶,这就是一个悬念,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吕书记给说句话,房子就能到手。”

初春的山风仍然刺骨,鲁卫军不感到冷。身下有积雪,他也不觉凉。心里怀着美梦,又有韩青叶靠在身上,他觉得全身温暖。鲁卫军感谢老天对他的恩赐,给了他这样年轻漂亮的媳妇,给了他一位关心职工的好领导,还要给他房子,给他一个温馨完整的家。

说来也奇怪,韩青叶进城才两个月,就脱净了鲁卫军认为半辈子也褪不掉的那层灰茧,脸蛋儿变得红润而细嫩,两腮丰满,眼睛明亮,又换上合身的新衣裳,她变得楚楚动人,像一棵鲜嫩的圣果,馋得男人们口水欲滴。

鲁卫军急忙坐起,一种不祥之兆开始缠绕他:“韩青叶年轻漂亮,吕希元能不能有所图?”

吕希元在鲁卫军心中是团难解又极不愿解开的谜:他为人奸诈,又心狠手辣,鲁卫军却愿意把他看成响当当的革命者,使用的是革命手段;他无中生有,加害群众,鲁卫军看成是立场坚定,不徇私情;他为了摆脱干系,抛弃妻子,鲁卫军却把他看成是革命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楷模,这样做是大义灭亲。

吕希元是在四清运动开始时离的婚,原因是覃水莲出身不好,又造成影响全矿的大事故,使革命事业和国家利益受到重大损失。他做为一名以组织利益为终身奋斗目标的革命干部,必须排除地富反动阶级的干扰,摆脱羁绊,轻装上阵,从容地将革命进行到底。吕希元在离婚理由上没写覃水莲有外遇,让他戴了沉重的绿帽子。虽然这件事忍在心里难受,他不敢落在纸上,怕激怒覃水莲,兜出他的老底,把他为了当官儿,让妻子和别人睡觉的丑事抖落出来。好在覃水莲离婚不离门,她还可以进家照顾孩子,还可以同桌吃饭,能不能同床睡觉,别人无法知晓。

鲁卫军认为吕书记这样做,更显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的高风亮节,即能跳出地主资产阶级的大染缸,又能体现吕书记的宽大胸怀。可是,吕希元对韩青叶超出寻常的照顾和关怀,让鲁卫军心里忐忑不安。他真心地爱着蹲在身边的娇小未婚妻,很怕被别人抢走。

韩青叶往起拉坐在雪里的鲁卫军,拉不动,陪他坐下。鲁卫军拉过韩青叶,脸对脸地说:“青叶,俺想把你含在嘴里,省得让别人看到你。”韩青叶笑。鲁卫军问:“你说我喜欢你啥?”韩青叶在鲁卫军怀里撒娇:“我不说,你说。”鲁卫军说:“俺喜欢你长得漂亮,挨着你,骨头就软。”韩青叶轻拍鲁卫军的脸,悄声问:“还有呢?”

“还有的我不说。”

“不行,不行。”韩青叶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娇声说:“你得说,你必须说。”

“俺说了!”鲁卫军变得很正经:“我喜欢你是一个没被别人碰过的纯姑娘。”韩青叶搂紧鲁卫军的脖子,两眼痴情地看着他。

鲁卫军神情庄重地说:“俺从老家闯关东,一晃就是五年,考虑婚姻大事时,年龄偏大些。找到你这样的姑娘不容易,俺不会错待你,你也要珍惜俺俩的感情,遇到多大困难也不能出格。俺家历代都忌讳女人做出不忠于男人的事,俺也相信,俺俩能厮守一辈子。”

韩青叶站起身,拍着身上的雪,笑着说:“就因为这样才不让你碰,证明我不是轻浮的人,结婚那天,交给你一个完整的大姑娘。”鲁卫军懒懒地从地上站起,说出的声音也没有气力:“井下的掘进工作又忙又累,抽不出精力找房子,现在也没法订结婚的日子。”韩青叶安慰他:“别忙,过几天你单位分房子,咱俩再求求吕书记。那个人虽然难琢磨,心眼儿挺好使,以前帮过咱,说不定还会帮。如果分不到,咱们再想办法,和工友借个小偏厦,能盛下一张床就行,看你急成这样,不能让你等太久。”

积雪刚刚化净,矿里把新盖的房子分到了各个区队。

这一批平房,去年秋天就已经盖成,职工们也急需搬进去住。因为无房户太多,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怎样分的公平,成了大问题。有关部门花了一冬的时间进行研究,开春后终于拿出方案,并成立相应的分房指挥部。

矿分房指挥部把房源分给各区及各职能科室。各区成立分房领导办公室,把房子分给生产连队及区里各机关。队里成立以支部书记为核心的分房领导小组,领导小组由七名成员组成,一名副书记,两名支部委员,管理队长,还有两名名思想进步的工人代表。为防止个别领导以权谋私,矿里成立防止**办公室,做出规定,科级干部的住房由矿里调拨,支部书记及副科级干部的住房,由区里统一调拨,不得挤占工人的住房指标。吕希元这个掘金队,除上级调拨的一套住房外,分得三套都是一间半居室的红砖房。吕希元为上级分忧解难,发扬先人后己、大公无私的革命精神,主动少要一套。他的说法是:本队职工的住房条件都比较优越,应该照顾住房困难的机关干部。为此,吕希元受到区、矿两级领导的嘉奖。

根据政策,鲁卫军分不到房子,但是他没有气馁,把希望放在吕希元身上。他认为神通广大的吕书记对政策的解读能力比别人强,关键是吕书记肯不肯帮忙。鲁卫军了解吕希元,知道吕书记立场坚定,做事认真。被吕希元盯上的人,这生这世别想翻身。吕书记想帮谁忙,准能帮到底。吕书记既然帮过他鲁卫军,这一次还会伸出援助之手。

鲁卫军买了罐头、饼干、白酒和猪肉,共四样礼品。后两样是凭票供应,用了四个月的入井保健。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足足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看到自己的汗水成了领导餐桌上的佳肴,鲁卫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狠狠地咬咬牙,提着篮子去了吕希元家。

吕希元住的是一大间平房,用红砖隔开一部分作厨房,所有的人都挤在一铺大炕上。

这是矿里比较好的房子,比他以前的木板房强的多。木板房不但窄小透风,也透声音,当时吕希元把老婆让给粟满的事,就被邻居听得一清二楚。后来吕希元当了官儿,从那个让他耻辱又给他荣耀的地方搬出来,木板房分给候胜住。

吕希元看了看鲁卫军送来的四彩礼,心里比较满意,觉得懒惰的粗大个是个明事理的人,可以提拔利用。吕希元也知道鲁卫军在这个时候送礼是为了要房子,便直截了当地说:“咱队的房子太少了,你的条件不在分房之列。”鲁卫军傻了眼,不停地搓着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知是走是留。吕希元想乐,但他的长脸紧绷着。

过一会,吕希元的长脸松搭下来,对鲁卫军说:“不过吗,你家情况很特殊,困难也比别人大,我做为领导不能看着不管。但是我要严肃批评你,你这种送礼行为是非常错误的,这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的表现,地主资产阶级喜欢这种做法,我们社会主义政权决不容许这种丑恶存在!”

听到吕希元说这话,鲁卫军的眼前出现一道缝,缝里仿佛闪耀着光亮。

吕希元坐在炕沿上瞅了瞅站在地中间的鲁卫军,他又说:“我们当领导的宗旨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群众饥苦就是我这个支部书记的饥苦,只要你信得过支部,你不送礼,该办得也得给你办。违背组织原则的,送多大礼也白搭。”

尽管鲁卫军看到亮光,心里还是打起鼓:“吕书记上次收礼挺痛快,这次怎么搬出革命理论呢?莫非他办不成?”又一想:“吕书记本事大,不会办不成,准是他的思想境界又有了提高,看来房子还有希望。”

鲁卫军点头哈腰,极不自然地说:“吕书记批评的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吕希元指点他:“到领导这要房子,多数是夫妻一同来,这样更能证明住房的困难性和紧迫性,有的人还说不给房子就离婚。做为领导,能看着我们的同志因为无房而离婚吗?不能。如果那样,就不够当好革命干部的资格。所以,给房时往往偏重于那些人。明天要房的人家都到队里登记,和领导着个面,你们也来吧!”

听了吕希元的话,鲁卫军急忙强调:“吕书记,明天到队里登记,我来不了。因为我上白班,走得早,工作不能耽误,请领导关照。”吕希元笑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他说:“不愧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培养的革命工人,思想觉悟有了提高。个人利益和革命利益发生冲突时,你首先想到的是革命利益,这样的同志遇到困难时,领导一定首先考虑。我看这样,明天你照常下井,登记时让韩青叶来一趟就行,家属更好说话,起的作用也大。”

第二天,韩青叶去了掘进队,吕希元在办公室和她谈了很长时间,具体说些什么,鲁卫军无从知晓,只感到吕书记挺高兴,对他比以前和气了许多。

到队里登记的要房户不下三十户,房子少,争得很激烈,民主评议就用了三天。吕希元在会上做了大量思想工作,领着要房户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用**思想武装全体要房户的头脑,号召大公无私,个别人还做了表态发言。但是,分房涉及每个要房户的根本利益,仍然矛盾重重。各种意见集中到吕希元的办公桌上,他一拍板,把候胜倒出的木板房“拍”到鲁卫军手里。

分房政策明确规定,少于三口人的职工不得给房。没有结婚的鲁卫军根本没有分得房子的指望,更何况他的未婚妻没有城市户口。把房子给了他,在掘进队引起轩然大波,也考验吕希元震服群众的真本事。吕希元不愧受天驴下凡的指引,在乱轰轰的吵闹中显得格外沉着。他上欺下瞒,骗压结合,镇哄并举,软硬兼施,很快让队里风平浪静。

分房风波刚停,吕希元翻起阶级斗争的大浪,而且把不愿下井干累活的鲁卫军推上浪头。吕希元对他说:“给你房子是领导关怀你,让你搞外调是领导相信你,你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

鲁卫军听到吕书记把他从井下调上来,高兴得差一点儿称吕希元为亲爹,无比激动地对吕希元说:“我坚决听领导的话,照领导的指示办事,做领导的好工人。吕书记指到哪,我鲁卫军打到哪!”

吕希元满意地笑了笑,鼓励他:“只要你和领导一条心,革命的道路越走越宽广,你越走越高。”

鲁卫军得到房子,暂时还拿不到钥匙,吕希元搬到新房后,候胜才能搬进吕希元倒出的房子。外调前吕希元进了新居,候胜也马上把木板房腾出来,就在鲁卫军准备搬家之际,吕希元告诉他:“放心地干好外调工作,候胜搬家时就把钥匙交给韩青叶,你回来就可以进家搂老婆。”

鲁卫军没在市里住宿,怀着急迫而又激动的心情回到清河矿区,来到候胜搬出的木板房。现在,木板房是他的家,他的新家。新给的房子,新婚之房,新鲜生活……

鲁卫军越想越激动,越想越感激吕书记,喊了多声恩人后,把吕书记看成可以效忠的主人。他要求自己,在主人面前,不但当好会摇尾巴的狗,还要帮他咬人。

到了家门口,鲁卫军想叩门,又怕惊动幸福中的韩青叶,他在思考怎样面对两个人的惊喜。

夜已经很深,平房前稀稀拉拉的路灯都已经关闭,残月在满天流云中行走,给拥挤的木板房投下片片幽灵般的影子。夜很静,没有谁愿意惊扰春梦。鲁卫军不想马上进屋,他要仔细看一看这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多么想有个立锥之地啊!现在有了。

房子有了,老婆有了,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在吕书记的帮助下,一切都来得那么顺利,可心的工作也有了!

鲁卫军不禁想起吕希元的话:“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外调工作干不完,你不愿下井,就常在外面跑,这和下井搬石头一样,都是革命工作,工资一样发,还有外出补助。”他在内心呼喊:“幸运来了,幸运来了!俺鲁卫军的幸运来了!”鲁卫军真心感谢吕希元,觉得幸运是吕书记给的,他在房门前挺直腰,又一次立下誓言:“可以不孝敬父母,不可以不效忠吕书记!”

土道上有了脚步声,有的人家屋里的灯光亮起又闭掉,房门发出“吱嗄”声和扣锁声,也有女人对丈夫的轻声嘱咐。这是上夜班的工人出家门,他们从鲁卫军身边走过时都往回看,不知是对房子的新主人感到陌生还是其他原因。鲁卫军不在意,觉得房子已经归自己了,不怕别人看。

上夜班的工人走后,板房区恢复平静,可是鲁卫军的房子里却发出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里面说话的是男人。鲁卫军急忙离开房门,眼睛盯在门牌号上,心里嘀咕:“对呀!这是候胜住过的房子,难道他没搬走?”他悄悄回到门边,从门缝往里看,屋里亮着灯,又有女人说话声。听得出,说话人是韩青叶。

寒气向鲁卫军袭来,他的心往上提,提到嗓子眼儿。深更半夜里,一种无助的孤单使他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紧缩身子鲁卫军手足无措,想敲门又抬不起手。

鲁卫军转到房后,房后有院儿,他轻轻地拉开木门,来到窗下。

木板房后窗有布帘,由于主人的疏忽,布帘没拉严。好在有板皮夹的后院儿,夜间没人光顾这里。鲁卫军把头探到窗户上,里面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楚。

炕上躺着的是吕希元,他衣着不整,上衣还敞着怀。韩青叶站在地上,背着身,用木梳拢头发。吕希元的样子挺急,催促她:“快点儿,快点儿,上夜班的都走了,不用考虑别的。”

韩青叶转过身,瞅吕希元一笑,笑脸上挂着泪珠。不知是兴奋还是悲哀,她的身子在颤抖,怯声说:“叔,我怕。”

“怕什么?怕鲁卫军知道?我给了你们那么多好处,他得报答。”

韩青叶的身子往炕里挪,窗外,鲁卫军的身子往后缩。

吕希元去拉韩青叶,没够着,索性坐起身,晃着胳膊说:“有我在,你啥也不用怕,到别处我不敢吹,木板房这一片,没有人敢和我作对。”

韩青叶哀求吕希元:“叔,你今天放过我吧,等我和鲁卫军结完婚,再找机会陪你。鲁卫军思想守旧,很看重女人的贞操。”

听完韩青叶的话,吕希元的长脸变得阴沉,他试了试去抓韩青叶,最后还是冷静下来,赖着脸问:“你不同意和我睡觉,为啥放我进屋?”

“你说你有公事,我才让你进来,不知道你想干这个。”

吕希元从炕上站起来,脱掉上衣,又解裤带……

韩青叶躲吕希元,挡住鲁卫军的视线。在未婚妻挪动的瞬间,鲁卫军仿佛看清吕希元。这个人长得并不强壮,胳膊腿也不丰满,只是那个酷似驴面的脑袋露出疯狂般的贪婪。他不禁想起家乡追逐异性的老叫驴,多么希望“老叫驴”身边的不是韩青叶而是别人,可眼前的一幕让他酸得心搐,疼得腿软。

韩青叶躲到炕梢,拽过被扔给吕希元,吕希元盖住下身,严肃地对韩青叶说:“就是有公事。给你送保健票,还把鲁卫军的工资给你带来,这不是公事是什么?鲁卫军不在家,进你屋看看,这也是公事,这是我这个支部书记的职责,也是领导对职工的关怀,不然我回家睡觉多好,现在这么晚了,你叫我咋回去?你撵我走,就是耍戏领导!”

韩青叶蹭下炕,嗫嚅地说:“那你在炕上睡,我在外屋呆着。”

吕希元跳下地,把韩青叶拉到炕上。鲁卫军看得清楚,吕希元一丝不挂。

由酸楚引起愤怒的鲁卫军想砸碎窗户撞进去,但理智像清水,在瞬间浇灭了愤怒的火焰。他不怕妻子身边光着腚的野驴般男人,却怵这男人专权下闪着革命字样的光环。鲁卫军把伸出的胳膊收回去,像乌龟蜷进壳里一样可怜。

韩青叶往炕下挣,吕希元不松手,她挣不脱,只好把棉被盖在吕希元的肚皮上。

吕希元开导她:“你刚才说啥了?说鲁卫军思想守旧,我看你也怪守旧的。什么年代了,还讲贞节。那是封建社会的东西,早被无产阶级抛弃了。现在讲革命,讲阶级斗争,讲大公无私,讲忠诚领导,讲牺牲精神,这些东西讲不好,你连饭都吃不上!”

不知是吕希元的教育起了作用,还是韩青叶知道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斜栽在盖着吕希元的棉被上,流着泪,不吭声,慢慢地解着扣子。

韩青叶每解开一个扣子,就像狠狠地在鲁卫军心上扎一刀,他痛苦不堪,他想吼,他想叫!他什么也没做,能做到的只是揉眼睛。

韩青叶的上衣脱掉,露出滑润丰满的身体,吕希元抱住她,像凶残的老狼抓住一只鲜活的玉兔。

鲁卫军也是第一次看到韩青叶裸露的身体,觉得她太美了,美得不容亵渎。她的身体应该属于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就在房后观看听风。

是任凭妻子让他人玷污,还是立刻把吕希元从家里赶出去,鲁卫军艰难抉择。

毕竟鲁卫军是个强壮的男子汉,又有崇尚贞洁的传统,容不得别人给他以及他的家族带来的耻辱。看到吕希元把魔爪般的手放在韩青叶的肚皮上,鲁卫军把牙齿咬得“嘎嘣”响,人的最原始基因驱使他,让他不顾一切,他要闯进屋把妻子从吕希元怀里拉出来。然而,吕希元开导韩青叶的话让鲁卫军停下脚步。

吕希元说:“你是个懂事的女孩子,要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组织给的,你要感谢伟大领袖**,就不用感谢我了。我虽然为组织做了工作,客观上也帮了你们不少忙,你和鲁卫军都要向组织靠拢,听领导的话,照领导的指示去做,这样才有前途。”为了让韩青叶长期帖服他,吕希元的驴脸变得狰狞,声音很大:“如果鲁卫军因私人小事和支部作对,就要自食恶果,弄好了在井下干一辈子,弄不好更惨。”

鲁卫军没动身,拳头也随即松开。他知道“更惨”的下场是什么,被调查的刘宏达就是例子。

韩青叶也彻底屈服,她用被角抹眼泪,脸也变得灿烂,轻轻拉过吕希元的手,娇声娇气地说:“叔,帮我把裤子拉下……”

鲁卫军无法再看,低着头离开后窗。两天腿沉重,脚踢在板皮上,他听不到板皮掉落的声响。鲁卫军无精打采,说他身子散了架,不如说他被魔鬼抽走了灵魂。他不知去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干啥。挪着步,却感觉不到人在走。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他不知恼,不知怒,不知道冷,不知道痛。爱在他的头脑里模糊,情在他的心里消逝,人性被扭曲,道德在沦丧,利益掩盖耻辱,权势移转仇怨。

星星慢慢西移,把天空让给光明,寂寞悄悄醒来,喧哗重落大地,木板房的烟囱都冒着黑烟,把夜游的鲁卫军呛得出不来气,一个声音提示他:

男人应自强,

道路自己闯,

挣脱恶权势,

勇敢奔前方。

软食虽好吃,

嚼来并不香,

劳苦是人生,

干净上天堂。

这些话,鲁卫军听不进,觉得没有吕书记的教诲实际。

有人拍鲁卫军的后背,鲁卫军一愣,定神一看是候胜。候胜见他一脸悲哀和疲倦,便问:“不回家,在外面溜达啥?”鲁卫军无法回答,用眼泪向同事倾诉心里的委屈。候胜急着回家,不愿问明这个强壮的男子为啥哭,他说:“快回家吧,你那个刚住进新房的小媳妇已经等急了。”

鲁卫军敲开了家门。

韩青叶拉着丈夫的手,指指点点地让他看这看那,很愉快。她见鲁卫军没兴趣,自己也跟着扫兴,便急着给鲁卫军做饭。韩青叶不光人机灵,干活也麻利,转眼工夫,擀好了面条。

面条在开水里翻滚,鲁卫军的心也在沸腾。他后悔当时没有制止吕希元,如果拍拍窗户,把吕希元惊走,妻子就不会失节。然而,让他做出这些极其艰难。鲁卫军知道撵走吕希元的后果,只要吕希元一句话,不但房子被收回去,甚至连老婆也保不住,在单位还要受气。他在心里叨咕:“可这次让了,能保证吕希元不会再来吗?保不住!吕希元是个得到好吃不撂筷的无赖,就像他在革命运动中的积极表现一样,他认准的人,不整死也得扒掉皮。

韩青叶把饭盆端到鲁卫军面前,和他对面相坐,盛了两碗面条,轻声对丈夫说:“我们有了房子,今天就是咱俩的好日子,我把女人的一切都交给你。来吧,吃长寿面,愿咱俩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鲁卫军端着面,眼泪往碗里掉。韩青叶很惊讶,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你不就盼着这一天吗?为啥不高兴?”鲁卫军吞下一口长寿面,觉得比吃了黄莲还要苦。

他何尝不盼着这一天?可这一天给他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无法抹掉的耻辱和悲痛。

韩青叶看到丈夫总是提不起精神,凑上前用嘴去帖他的额头,小声说:“身上也不热,八成是坐车太累了,把面吃了,在家好好睡一觉。”

鲁卫军吃了面,精神稍好一些,勉强对妻子露出笑。

看到丈夫有了笑容,韩青叶又恢复欢快的摸样,话也多了起来:“今天咱俩只在一起睡觉,还不是正式结婚。吕书记说了,你表现挺好,他要安排你专门跑外调,不用下井,也挣同样的工资。过几天,在你出门儿之前,吕书记帮咱找一些工友,到咱家庆贺庆贺,那天才是真正的结婚日子。”

听了妻子的话,鲁卫军心上就像压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憋了半天儿,他才乞求妻子:“你不提吕希元行不行!”

韩青叶手中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暗想:“丈夫为啥突然间对吕希元产生反感,莫非他知道昨晚上的事?不会吧?我和吕希元亲热时,他还在火车上,也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准是他旅途劳累,对吕希元让他干外调的工作不满意。”韩青叶急忙收起地上的碎碗,偷着看鲁卫军。鲁卫军一脸悲愤,让她不寒而栗,突然想到:“莫不是我和吕希元做那种事儿被他看到?”

在吕希元往怀里搂她时,心细的韩青叶听到外面有动静,也发觉窗上的布帘没拉严,当时被吕希元死缠着,她也顾不得太多。现在,韩青叶心里特别紧张:“要真是鲁卫军,那可坏了!哪个当丈夫的也见不得妻子干这种事。”韩青叶又一想:“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看到,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当时就会闹翻天。鲁卫军很看重女人的贞节,这也是他家的传统。”韩青叶把屋里收拾好,又给鲁卫军捂上被,把他推到炕里,笑着说:“先睡一觉吧,精神精神,晚上我陪你。”

鲁卫军看着这床盖过吕希元的被,心里又一阵难受,不愿往身上盖。韩青叶给他搭在腿上,并且说:“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被,不算新。吕书记说,让工人们给咱俩捐些布票,做床新被,新婚就要有新样。”鲁卫军瞪着妻子,辛酸地问:“吕书记还答应啥了?”韩青叶没读懂丈夫的意思,欢快地说:“吕书记还说让你努力工作,听领导的话,还要培养你。”鲁卫军很难控制心中的怒火,刚要发作,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韩青叶跑过去开门,候胜进来拉起鲁卫军,急着说:“时间不早,赶快向吕书记汇报外**况,吕书记对这项工作极为重视,让他等急了,咱俩的日子不好过。”

吕希元在韩青叶那里得到满足后,又安稳地睡了一觉,显得格外精神,心情也特别好,对鲁卫军、候胜也比平时和气。他接过外调材料,先没看,让他俩坐在对面,还把暖壶推到二人面前,示意他俩喝水,又用关心的口气问鲁卫军:“初次出门儿,还可以吧?”鲁卫军装出笑,连连点头:“挺好,挺好,刘屯地盘儿大,眼界开阔。”吕希元说:“听组织的话,好好干,以后出门儿的机会有的是,只要你愿意,可以一年四季在外面跑。”鲁卫军直想哭,用手捂眼睛,想把眼泪捂回去。吕希元见鲁卫军情绪低落,便问候胜:“你们是不是走得太急了?鲁卫军累得受不了。”他又说:“干革命工作,是应该争分夺秒,但也要掌握分寸,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你们晚几天回来也不要紧,刘宏达跑不了。”

支部书记的关心话,并没让鲁卫军真正感动,他强压委屈和痛苦,脸上挤出难受的笑。

候胜纳闷儿:“昨天鲁卫军已经回家,在家睡了一宿觉,有啥辛苦的?说累,那是让韩青叶缠的,应该高兴。”又一想:“莫不是韩青叶没让他进屋?我可见到他在街上转悠。不对呀!我去他家里明明看着他躺在炕上,韩青叶不会深更半夜把他扔到外边。就是扔到外边也不要紧,鲁卫军还可以回单身宿舍,那里有他的床。啥原因?鲁卫军平时挺乐观,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呢,难道他和韩青叶之间出了什么事?也不对,韩青叶挺喜欢他。除非一种可能,那就是吕书记……”候胜偷视吕希元,没有发现异常,他想:“这阶段吕书记没少帮鲁卫军,谁都明白冲着韩青叶,小女子挺撩人的。可她还没跟丈夫睡上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她霸占了,可真有点儿不道德。”

他想起搬家的事,要把钥匙直接交给鲁卫军,吕希元不同意。

吕希元说:“鲁卫军要外出,为了不影响革命工作,先把钥匙放在支部,你家搬出后,我去给韩青叶,等鲁卫军回来,就可以住进温暖的家了。”

“一定是吕书记捷足先登。”候胜深知吕希元的为人,绝对能做出这种事。他在心里笑着说:“该你鲁卫军倒霉,漂亮的媳妇让给领导睡,而且是头一宿。”不过候胜也有他的正义感,对看不惯的事有他独特的看法:“你鲁卫军吊儿郎当,工龄又短,凭啥给你房?房子应该是你老婆要的,是吕书记出的力,让你当过水王八也属正常!”

吕希元也看出鲁卫军神色不对劲儿,阴着长脸问:“昨晚儿你俩住哪了?”

鲁卫军没吭声。

候胜是个非常精明的人,知道在吕希元面前要格外小心。他想说昨天两人都住了旅馆,鲁卫军又拿不出报销凭证。说鲁卫军回了家,如果真是猜测中的那种事,吕希元不但饶不了鲁卫军,他也脱不了干系。侯胜用极短的时间权衡利弊,决定宁可少报销住宿费。

他故做疲倦的样子说:“昨晚儿我们都在火车上,遇到晚点,今早才下车。”

吕希元轻松地笑笑,拿出领导对职工的关心,问鲁卫军:“对这个新家挺满意吧?”鲁卫军听到候胜撒了谎,他只好违心地说:“挺满意,挺满意。”吕希元说:“你们为了不耽误革命工作,连夜赶回,这样自我牺牲的革命精神值得表扬。可是,革命形势发展太快,咱们肩上的担子非常重,前进掘进队已经清出来反革命分子,我们可不能走在人家后头。这样吧!你俩先回去睡一觉,我先看看你们搞回来的材料,下午你俩再到我这,共同把材料整理一下,总结出关键性的东西,明天就审讯刘宏达。我就不信,别的队能清出反革命分子,我就不能!”

下午,吕希元在办公室翻了脸,他把材料摔在桌子上,大声吼叫:“让你俩外调,就整回这些东西?一堆废纸!你们说,哪一条有实际用处?支部看重你俩,你俩却当了废物!”

候胜和鲁卫军低着头听吕希元训斥,不敢反驳。

吕希元命令:“回去收拾一下,再去外调,今天就走!”他特意对鲁卫军说:“为了革命利益,新媳妇也得往后放一放,等把材料整回来,我放你几天假。”候胜和鲁卫军互相看看,不想立刻走,又不敢说那句话,特别是鲁卫军,心里是又酸又痛。

两人被吕希元请出办公室,候胜想起一同打猎的孙胜才,急忙跑回屋,对吕希元说:“吕书记,我想起一个人,他和刘宏达是一个村子的,名叫孙胜才。不如先从他那了解点儿情况,我们顺藤摸瓜,或许能整出有用的东西。”

吕希元把他俩打发走,又做了去韩青叶那里睡觉的打算,听候胜这么一说,立刻发怒:“怎么,让你干工作,你还讲价钱?今天晚上必须走,不许找借口!”吕希元说完,坐在椅子里琢磨:“孙胜才这条线索很重要,说不定会从他这打开突破口。虽然鲁卫军今晚不走会耽误我的好事,但这个事没有革命事业重要,弄不倒刘宏达,就会落到别人后面。听说前进掘进队整出那个历史反革命证据不足,要放弃,我吕希元要做就做成铁证。把刘宏达打成反革命,就证明我的工作能力比别人强,也就有了政治资本,还能被提拔,官儿越大越不愁女人。虽然搂不到韩青叶寂寞难忍,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先把韩青叶让给鲁卫军美几天吧!”

吕希元把侯、鲁二人叫回办公室,态度也有所转变,他说:“组织上也知道你俩挺辛苦,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辛苦也是值得。我做为支部书记,也是让工作忙的,忘了关心同志,这是不对的,我向你们做自我批评。你俩暂时不要出门儿,陪陪家人。特别是鲁卫军,娶了媳妇还没入洞房,让韩青叶独守着也怪可怜的。今儿晚和她亲近亲近,明天提起精神,我们仨共同对付孙胜才,坚决从他嘴里挖出线索。”

矿区的高音喇叭同时响起《社会主义好》的乐曲,给本来就不安静的宿舍区又增加几分喧杂,也提醒人们起床上班。矿工们已经习惯,工作、学习都以广播的时间为准点。

孙胜才从床上跳起,提着裤子蹿出宿舍,撒腿往矿里跑。怕挨剋,他必须赶上班前会。

跑到矿门口,被候胜拦住,孙胜才推候胜:“没功夫和你扯闲的,我得上班。”候胜不让他走,瞪着灰眼睛问:“啥叫扯闲的?”孙胜才边挣边说:“和你一同去打猎,回来你就埋汰我,你他妈猴精八怪的,一肚子坏心眼儿。”

候胜这次显得很大度:“你爱咋想就咋想,不和你计较这些,今天你得到我们队里去一趟。”

“我没功夫伺候你!”

孙胜才挣开候胜,被鲁卫军抓住。鲁卫军力量大,样子凶,又加心里窝着火,说话的声音很震撼:“你就是孙胜才吧?吕书记有事找你。”

听到吕希元找,孙胜才的心开始发颤。他虽然不在吕希元的手下,也知道吕希元非常刁毒。

候胜告诉孙胜才:“吕书记和你们队的书记连系好了,你不下井也有工。”

心里发慌的孙胜才突然乐起来,问侯胜:“你不是唬我吧?”

“谁喜得唬你。”

孙胜才在心里欢呼:“今天不错,来了好差事!真是风水轮流转,轮到我在地面混事了!吕书记找我,也该我露露脸。那家伙是实权派,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今天和不简单的人物在办公室交谈,那场面,阔!”他也想到:“只是吕希元不好惹,和他说话得注意,不能瞎说。”孙胜才考虑,和吕希元见面时用啥表情,想了想觉得费脑筋,不如换种思维:“吕希元也没啥了不起,我孙胜才不但敢见他,也敢坐着和他说话。”为了使自己的形象不比吕希元矮,在没见吕希元之前,孙胜才强制自己要镇静,心里默念:“他算老几,铁路警察管不了我这段儿。”

孙胜才进到吕希元的办公室,觉得吕希元对他挺客气,便想:“你这个奸诈的家伙和人没两样,不比我多啥,搭上老婆才当上官,不当王八头还不如我呢!”他刚要挺直腰板,吕希元变了脸:“孙胜才,你知道我为啥找你吗?”孙胜才大声说:“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打野鸡,没说过领导坏话,也没有反动言论,我知道你找我干啥?”

吕希元递给鲁卫军一个眼色,鲁卫军大声吼:“孙胜才,你老实点儿!”

孙胜才跌坐在屋角的板凳上。

吕希元说:“孙胜才,现在是搞四清,每个人都不能漏掉。你们队里磨不开面子,由我来审查你。你如实说,在你们老家都干了什么?”

孙胜才感到事态严重,低下头说:“吕书记,我孙胜才绝对忠于伟大领袖**,没干过不革命的事。”说完,用小眼睛瞥视屋里,见又高又壮的鲁卫军沉着脸向他靠过来,急忙说:“我偷过马荣家的老母鸡,”又解释:“那只鸡不是好东西,它偷吃队里的粮食。”

吕希元和候胜心里都在乐,但谁也没表现出来。吕希元步步紧逼:“孙胜才,偷鸡摸狗的事以后再交待,今天先交待你和刘宏达之间的关系。”

孙胜才想了半天儿,也没想出和刘宏达有过什么关系,问自己:“我和他只不过在一个村里住过,刘宏达不常在家,哪有什么关系呀!”孙胜才看到吕希元睁开猎鹰一样的眼睛,突然冒出一句:“听我爹说,刘宏达救过我的命。”

吕希元穷追不舍:“从谁手里救下的?”

“日本人手里。”孙胜才用小眼睛看了看吕希元,肯定自己说的话:“听说那个小日本杀人不眨眼,也就是刘宏达能降住他。”

吕希元笑,候胜笑,鲁卫军也跟着笑,笑得孙胜才直害怕。

孙胜才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这句话,会把救过他的刘宏达推进深渊。

载着侯胜、鲁卫军的列车向西驶去,带着吕希元的布置,带着他的激情和欢乐,也带着鲁卫军的酸楚和苦涩,更带着刘宏达的灾难。

列车驶出烟雾笼罩的清河市区,进入凉爽广袤的农村大平原。汽笛长鸣,是前进的乐曲,也是生活的悲歌。

第四十八节

强劲的春风刮得天昏地暗,剥下的沙土打得行人睁不开眼。 社员们正在做春耕前的准备,六挂马车往地里送粪。粪土在路上被卷起,到地头时损失过半,吴有金下令收工避风,只留一些手巧的老年社员在队里编筐。孙广斌不愿回家,在队里坐一会儿,又没什么可唠的,便想起瞎爬子。孙广斌在瞎爬子家没少碰壁,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不死心。

孙广斌顶着风走,猫着腰,紧紧地抄着袖,搂住肚子,不然狂风会把破棉袄吹开。棉袄的扣子所剩无几,如果羊羔子不在家,他想求瞎爬子帮他缝上。

这两年没运动,日子过得好,瞎爬子的眼睛有些好转,能摸索着干些家务,缝缝补补,还背着羊羔子给孙广斌做个棉袄。羊羔子对母亲仍然很孝敬,更加敌视孙广斌,坚决不让孙广斌在他家捡到“便宜”。

开春,瞎爬子变得急燥,为了缓解母亲的烦闷,羊羔子在窗前支起个风转儿,被风吹得哗哗响。

屋内也透风,并不是很寒冷。瞎爬子从柜下掏出摔断的手镯,对在一起,嘴里念叨:“二十多年了,你到底在哪呀!是死是活也该有个准信儿了。”瞎爬子没有哭,岁月的磨蚀让她对丈夫归来的希望变得渺茫。

羊羔子收工早,回家吃着热乎乎的大饼子。他见瞎爬子又摆弄手镯,故意逗母亲乐:“妈,您是不是又想我爹?今天风大,说不定会把我爹吹回来。”瞎爬子骂儿子:“连话也不会说,哪有大风把活人吹回来的事?你这个小犊子,不知是哄你妈还是气你妈。”羊羔子解释:“我是怕你伤心才拿话逗你,要不我今天到小南河看看,省得您整天叨咕。”瞎爬子说:“你这小子长大了,别的没长进,倒学会戏弄你妈,好天头你不去,这大风号气的,你去那干啥?”

“我真去。”

瞎爬子着了急:“这又是哪的人来风,大风刮得站不住脚,小南河也得被吹化,万一闪到窝子里,这家就算断了烟火,你妈就更没指望了!可不能去,妈操不起这份心。”

羊羔子说:“妈你放心,我可不是那个淹死鬼,那么小的窝子就要了他的命。要说比水量,我不次于刘占山,再大的窝子也淹不了我。反正在家呆着也是呆着,在河边遇到过河的,说不定还能挣几个小钱儿,也能捡几条死鱼回来。”羊羔子说的不是瞎话,看到孬老爷用抄网捞回来死鱼,他也动了心。

羊羔子在街上迎面遇着孙广斌,没给他好脸色,错过身大声骂:“大叫驴,不知去谁家跑臊?”孙广斌装做没听见,一直往前走,走出三十步远,他突然站住,在柴垛旁徘徊。看到羊羔子的身影在风沙中模糊了,孙广斌猛转身,加快脚步,进了瞎爬子的当院儿,推开了瞎爬子的房门。

孙广斌推得急,强风把他掀进屋里。

瞎爬子在炕上摸着做针线,听到有人闯进屋,惊喊一声:“谁?”孙广斌没吭声,回身把门关上,又在里面上了闩,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炕边,拍着瞎爬子伸出的胳膊说:“是我,你孙大哥。”

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慌,瞎爬子用手拄着身子往炕里挪,声音发颤:“孙大哥,风这么大,你不在家里歇着,来这干啥?”

“想你呗!”孙广斌说:“好多天没看到你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他用手去抓瞎爬子的手,被瞎爬子挡回去。

瞎爬子说:“你可不能胡来,一会儿羊羔子就得回来。”

孙广斌诡秘地笑笑,满不在乎地说:“这次你唬不了我,我刚看到羊羔子去了小南河,不到晚上怕是不肯回来。”说着,他蹭上炕,抓住瞎爬子的两只胳膊。

两个人对坐相视,样子像连在一起的木偶。

瞎爬子看不清孙广斌的脸,能感到他的强壮。她的思路又回到十年前。那时她的眼睛该是多么明亮,明亮得映透村里所有年轻男人的心。年轻的男人中,孙广斌是她的主要追求者,但是,她的心里只有丈夫刘威,容不得半点儿杂念。她的眼泪像涓涓小溪,流淌着心中的苦水,也滋润清澈的源泉。苦水不尽,流出来灾祸,出现了淹死鬼,让二倔子蒙冤。她不慎将手镯摔断,痛苦的心灵强烈震撼。她哭,把眼睛哭瞎,镜子端在手里,看不清自己憔悴的容颜。她觉得天变成灰色,灰蒙蒙一片,只有心是闪亮的,心灵中燃烧不灭的思念。刘威会回来,刘威一定回来,而且一定是春天!

孙广斌好像是影子,他英俊,他强壮,他很和善。他帮助过她,她也需要他的帮助。她也想在封闭的心田里给他一块土壤,但事实上,又在每时每刻地排斥他。

时光的流逝让记忆变得模糊,而刘威年轻的脸庞却是永远清晰,在瞎爬子的脑海里定了格,永远不变。而孙广斌变了,变成一个成熟的中年人,他在变老,老得需要女人去安慰。但他仍然强壮,和一个女人相比,他是一头雄狮。瞎爬子又觉得把孙广斌比做雄狮不恰当,应该像一头健壮的牤牛。

孙广斌抓瞎爬子的手用了力,抓得瞎爬子感到酸痛。

他盯着瞎爬子的眼睛,觉得瞎爬子还是那么美丽。他把瞎爬子眼上的一层灰膜看成是一团雾气,雾气中躲藏着明月,雾气很快会散掉,明月会露出微笑。瞎爬子的脸仍然白净,和当年在井台上挑水的小媳妇相比,虽然增加很多皱纹,但这些更显出女人的成熟和魅力。瞎爬子斜腿坐着,屁股压在脚上,胸高挺,把腰对称得很细,孙广斌在画上看到过这种模样的女人。他心跳加快,热血冲击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风转儿响,窗纸响,秫秸的房沿儿和柴垛都在响,狂风肆无忌惮,用呼啸掩盖天地间的声音。屋里相对安静,安静得让孙广斌难耐。

孙广斌想把瞎爬子搂进怀里,便把她往身边拉。她没动,也没反抗,只有雾气般的眼睛里往出流泪,从脸上掉下,摔到孙广斌的手里。泪不停地流,仿佛无穷无尽。孙广斌问:“你咋这么多眼泪?”她说:“只要心没死,就有泪。”孙广斌松了手,撩起她的头发,很奇怪,竟没有一根白发。孙广斌说:“你的心不会死,你还很年轻,你不能再耽误自己了。”她说:“我不是耽误,我是等。”孙广斌说:“等了二十年,已经没了意义。”

要是以前,瞎爬子听了这话肯定生气,今天不一样,她不但没发火,还主动拽住孙广斌的手。孙广斌以为瞎爬子给了机会,把她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很紧。瞎爬子抓着孙广斌的两只大手,轻轻往外搬。孙广斌感到她的手很柔软,不是抵挡,而是诱惑。便松开自己的棉袄,敞开宽厚的胸怀。瞎爬子抓着孙广斌的胸,手颤抖,身子跟着颤抖,说出的声音也颤抖:“孙大哥,我尊敬你,你不能祸害我。”孙广斌听不进,笑着说:“这不是祸害你,是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只是磨不开。”瞎爬子的手往紧握,握成拳头,顶在孙广斌的胸口上。她喃喃自语,也是说给孙广斌:“不行,不行,可不行啊!”孙广斌变得难以控制,伸出手解她的衣扣,并且说:“不管行不行,今天就把你当成老婆,过后你去揭发,挨斗我也认可。”

“我不会揭发你,你是好人。”

瞎爬子的话像给孙广斌注射了兴奋剂,让他失去理智,把手伸进瞎爬子的怀里,而自己的胸口却挨了重重一击。瞎爬子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拳头上,强壮的孙广斌翻倒在炕。

孙广斌感觉心口疼,呻吟着:“没想到你这娘们儿会两下子,下手这么狠。”瞎爬子感到自己失了手,摸索着去揉他的胸。孙广斌用双手抓住她,忍着痛,噙着泪问:“你空守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想男人?”瞎爬子不吭声,手心贴在孙广斌的胸口上。孙广斌疼痛减轻,又想过去搂,瞎爬子哀求他:“孙大哥,你再等等吧!如果刘威真的回不来了,我就依从你。”

这是孙广斌头一次从瞎爬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以前她都是坚信丈夫会回来。孙广斌趁热打铁:“听我说句实话吧!刘威不会回来的。”

“你咋还这样说话?”

“我不是瞎说,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咱先说他没死,即便活着,你说他能去哪?不可能在国内吧!如果逃到台湾或者国外,那是什么?投敌卖国!挨枪子儿的死罪。回得来吗?你该早早死了这份心。”

瞎爬子又在落泪,瞅着窗户叨咕:“难道回不来了?真的回不来了?”孙广斌用袖头替她擦泪,她没拒绝。孙广斌把她搂住,她无力地栽到孙广斌身上。

她抓着孙广斌的手,话音很低哀:“孙大哥,你是不是欺负我孤儿寡母?”

一个瞎眼农妇的话让孙广斌良心受到谴责,他立刻松了手。

孙广斌真心喜欢瞎爬子,因为喜欢才不想让她勉强,更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瞎爬子说:“孙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困难时期,你帮我娘俩度过难关,自己还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从感恩上讲,我应该依从你,不该让你受到冷落。孙大哥,你如果想讨回那份欠债的话,就把我的衣服扒掉吧!反正我也没啥指望了,活着也没意思。”

瞎爬子流泪,孙广斌也跟着流泪。

孙广斌抓紧她的手说:“你别哭,我并不想欺负你,我是想你也需要我,没想到你这样守旧,还抱着以前的老观念。”

瞎爬子把手抽回来,系着衣扣说:“孙大哥,我不是守旧,也不是三从四德,封建观念约束不着我。”

“那为啥?你这样守身,是怕村里人说闲话?”

“闲话早有了,说我和你如何如何,让他们说吧!我一个瞎女人,已经不在乎那些了。我是想,刘威还能回来,不管等到何时,也要等。也许那时我们都老了,但他对我的那份情不会老的。我虽然看不清外面的东西,但我时时看清他那年轻的面孔,他望着我,说着不能失去我,他渴望回家,向家乡张望。有一天他回来,而迎接他的是我和你,你说他能面对吗?我也想过,刘威很可能回不来了,但是,我不愿往那上想,那样会毁灭我生活的希望。虽然希望很小,我可以摸着希望往前走,当希望破灭的时候,我也可能走到头了。孙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也知道和你在一起要比这样幸福,可我不能这样做,更不能偷情。也许偷情会报答你,同样会击碎我的希望,我的心灵会永远痛苦。”

外面的风小了很多,斜西的太阳露出羞红的笑脸,孙广斌想离开这里,又觉得还有磁石一样的东西吸引他。他重新审视偎在柜边的瞎爬子,突然感到,她不仅是自己喜欢的纯朴女人,而是值得尊敬的圣女。她贫穷而艰难,仍然孤独地死守着感情和希望。她衣着破旧,补丁摞着补丁,很干净,她的心灵更干净,干净得容不得一个污点。她眼睛看不见,黑暗把美丽掩盖,可她摸索前行,追求美丽的希望。有些人把美丽镶在黑暗外表,用娇颜贴附权势,希望被淫威扭杀,灵魂让金钱蹂躏。而她的美丽源于质朴,焕发着善良,这种美丽不会因青春的流逝而衰老,也不会在权压钱诱下淫蜕!孙广斌激动地说:“请你原谅我,原谅一个混人。我以前喜欢你,以后还是喜欢你,而且更加尊重你,留着希望往前走吧!”

瞎爬子露出笑,虽然笑在雾里,仍然非常灿烂。她用手拽住孙广斌的胳膊,小声说:“孙大哥,你棉袄的扣子都丢了,我来摸着给你缝上。”

孙广斌没有内衣,脱掉棉袄就光了上身,瞎爬子扶柜给他拽床被盖在身上,接过棉袄,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马荣大声喊:“孙广斌在这没?妈啦巴,队里有要紧事找他。”瞎爬子有些慌,缝衣针把手指扎出血。马荣又喊:“瞎爬子,我来找孙广斌,你把门闩那么紧干什么?妈啦巴,你吭一声!”

马荣用拳头把窗纸捣个大窟窿,看见孙广斌光着膀子坐在炕边,他大声吼:“妈啦巴,好你个孙光棍子,不在你自己家里猫着,钻到这里跑臊,为了找你,把我的腿都溜细了。”他又喊:“瞎爬子,把门打开,好事做完了,快把孙广斌交出来。”

孙广斌下地开了门。

马荣撞进屋,指着孙广斌的鼻梁说:“孙广斌,你这个罪犯得不小,比以前偷马料还要严重,妈啦巴,我肯定处理你!现在,你赶快到队里走一趟,你儿子单位来人找你。”

孙广斌从瞎爬子手里接过棉袄,想帮她抹去委屈的眼泪,马荣站在身边,他没有机会。

生产队里,编筐的社员让吴有金撵回家,两位饲养员躲在牲口棚里,大炕上只剩下两个人,是候胜和鲁卫军。吴有金在地上陪着他俩,等找来孙广斌,他也离开。

外调刘宏达,吴有金持回避态度,也想方设法不让马文和马向勇接触外调人员,这不仅是履行对女儿的承诺,也是他自己的抉择。吴有金冷静思考两家仇怨的起因,各种矛盾搅合在一起让他捋不出头绪。马向勇和马文都挑拨他和刘强作对,撺掇他和李淑芝一家做斗争,他做了,又从情感上觉得过分。他不想补救过去,但也不想再让仇怨加深。

他知道刘宏达救过孙广斌,也知道那段很难说清的历史会给刘宏达一家带来灾难。

肃反时,刘晓明当他说过,刘宏达和日本人有牵连,还说日本人提拔刘宏达当保长。他警告过刘晓明,检举阶级敌人是立功表现,不是事实不许瞎说,诬陷无辜者也要小心脑袋。因为刘宏达根本没当过保长,刘晓明也就不再胡说八道,这件事也就埋在吴有金的心底。

现在,如果吴有金把这个莫须有的保长加在刘宏达头上,从他嘴里说给外调人员,很可能置刘宏达于死地,这样,也就不用担心刘强再勾着吴小兰了。可两家的仇恨会让两个年轻人无法面对和承受,吴有金也经不起良知的谴责。

他隐瞒这件事有作用吗?吴有金明知不起作用。事实上,外调人员指名调查孙广斌,就说明他们掌握了这件事。外调人员还突审了刘晓明,这个老牌反革命在运动中斗滑了,只要少挨打,你让他说啥他说啥,没有的事可以现编,一定会把刘宏达救孙广斌的事描述得有根有脉,刘宏达仍然难逃劫难。

吴有金遇事爱抽蛤蟆烟,抽足了,他对自己说:“别人爱咋办就咋办吧!我只能管住我自己,也要设法看住马文叔侄,整人的事牵涉到子孙,我不能再给后代留罗乱。”

孙广斌被带到小队部。

马荣也想留下,候胜不同意,他觉得材料已经基本形成,就差关键人物孙广斌,如果他签名画押,外调工作就算胜利完成。

这次外调,侯胜花费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两人先去了学校,学校那边仍然提供不出有力的证明。最后,二人还是把取证的关键放在刘宏达和日本人的关系上。

吕希元推测,刘宏达能在日本人手里救出孙广斌,那就等于在老虎口中拔掉牙,这个人当时的身份不一般。他指示侯、鲁二人:“干革命不但要有方向,也要有目标。你们这次的任务,挖出个大反革命更好,你俩的功劳就更大,最起码也得把他搞成小反革命。小反革命的底线你俩都知道,低于这个底线你俩就等于白跑。”二人牢记吕希元的话,收拾好从学校搞到的材料匆匆来到黄岭。

候胜和鲁卫军先去了大队,没想到支部书记兰正让他俩碰了软钉子,兰正说:“你们两位革命同志雄心不小,革命热情很高,想在我们这里挖出新的反革命,我们坚决支持。挖出反革命,不但为你们矿里做了贡献,也为我们黄岭大队做了贡献,我们全大队都要学习你们的革命精神,协助你们把刘宏达的历史问题清出来。”候胜已经听惯这些不着边际的空洞理论,知道这位滑头书记有意避开矛盾的焦点,便单枪直入:“兰书记,你和刘宏达同龄,他干了那么大的坏事,您该知道一些吧!你在材料上写几个字,那是最有份量的证明,省得我俩瞎跑,也给革命工作省下时间。”

兰正接过鲁卫军递过来的一份材料,手中的钢笔在指尖转,转得鲁卫军急得直跺脚。他微笑着对二人说:“是应该写几个字,可写啥呢?我要是普通群众,写了也就写了,可我是书记,我要写了,就用不着你们调查了。”他故意给侯胜、鲁卫军二人下台阶:“这样吧,你们先去刘屯,那里的贫下中农立场坚定,一定会配合你们完成外调工作。”

候胜看得出,从兰正这弄不到吕希元所需要的东西,他还是将兰正一军:“兰书记,你帮我俩提供几个了解刘宏达的人,我们也有目标。”

兰正说:“这个是支部应该做的,你们去找刘奇和吴有金,这两个人忠于革命忠于党,而且最了解刘宏达。”

候胜和鲁卫军很不满这个农村基层干部的态度,愤恨老滑头不但消极对待外调工作,而且连派饭的事都没提。他俩来到刘屯小队,躲开刘奇直接去找吴有金,吴有金说得很干脆:“我不知道刘宏达的事,他也和我没有交往,他干过坏事也好,好事也好,都和我没关系。”这句话把候胜噎得直翻灰眼珠,鲁卫军愣怔怔地嘎巴嘴。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农村队长如此大胆,竟敢明目张胆地顶撞外调人员。但是,他们又没办法,人生地不熟,吕希元管不到这里,打小报告也没用。不过候胜也不是光吃闲饭的人,有他的一整套斗争策略,他对吴有金的态度很严肃,话音虽细,咄咄逼人:“搞四清,是中央的指示,是伟大领袖**的指示,我们都应该贯彻执行!清除阶级敌人,抓反革命分子,全国都是一个目标,阶级斗争遍及村村户户,你们这里也该有阶级敌人!”

“有啊!又咋样,刘晓明就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我们早就抓出来了。还有地主、富农,都是阶级敌人。你们城里斗争敌人,我们也不落后。”

候胜的心里亮堂起来,他想:“先从历史反革命分子那里下手,他们好审,让说什么他就说什么,省得和这些村巴佬治气。”

为了保密和审问效果,候胜要求单审刘晓明。审问的结果让侯、鲁二人非常满意,接着,便把调查的矛头指向了当事人孙广斌。

孙广斌听说儿子单位来人调查,心里打起鼓,怕孙胜才在外面惹祸。当听说调查刘宏达历史问题时,他的心放了下来。

候胜看到这位四十多岁的农民面目和善,他的表情变得严厉,鲁卫军也瞪起虎眼,大声问:“你就是孙广斌吗?”

孙广斌点点头。

“大声说话!俺不看你点头。”

孙广斌看看坐在牲口槽子旁的候胜,觉得这个瘦猴似的家伙很刁钻,特别是那双阴险的灰眼睛,好像隐藏着棵棵毒箭。他又看看坐在炕沿上的鲁卫军,这个大块头压得炕沿有些倾斜,眼睛虽然瞪得很大,气势汹汹,但神色空虚,像一个吓唬家雀的大草包。孙广斌在心里说:“要是吴有金发横,我会让着他,你俩算老几?我今天不顶你,是给我儿子留面子。”

他和气地说:“我是孙广斌,该问啥你们问吧。”

候胜劈头问:“刘宏达是不是当过伪保长?”

孙广斌一愣:“这刘宏达什么时候当过伪保长呢?”他在心里嘀咕:“保长这个官儿,在你们城里人看来不算大,在这个穷农村可是威震四方的大人物,管着几个村的人。刘晓明就是保长,那可了不得,征粮抓丁都是他说了算。刘宏达只会教书,和保长沾不上边。”

鲁卫军见孙广斌低头思考,以为他要耍滑,便急着逼问:“孙广斌,俺问你,你就回答一句话,是,还是不是。”

“不是!”

孙广斌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候胜和鲁卫军都感到意外,二人互相看看,交换了眼色。候胜说:“孙广斌,你不要这样对我们,我们是代表组织利益的,外调刘宏达是革命的需要,也是人民的需要。另外,你还要明白,包庇阶级敌人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还是站在地主、反革命的立场,你要认真选择!”

孙广斌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心想:“这两个人把刘宏达称作阶级敌人,就说明他们要对刘宏达下毒手。运动中整个人很容易,贴上块膏药就可以说你长了恶疮。”

鲁卫军没把老实的农民放在眼里,唬起眼睛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艮呢?痛快点儿!”

候胜拉了鲁卫军一把,故意说给孙广斌听:“别着急,让他好好思考,是支持外调,把刘宏达的罪行揭发出来,还是抵触外调。立场站得不一样,承担的后果也不一样。”

孙广斌确实在思考,但他不是思考站到什么立场,而是思考今天为啥这样倒霉:“刮了这么大的风,虽然没掫掉房顶,也把土炕抽得冰凉,躺上去拔肚子。想去瞎爬子家找点好事,碰了一鼻子灰,还他妈让马荣堵在屋里,偏偏光着膀子,他说你搞破鞋,你还说不清楚,哪天还得让他收拾一痛。又遇到这两个鳖小子,看那德行,哪有一个是人揍的!无中生有,故意整人,还得把别人拉进去。”

候胜翻着厚厚的外调资料,提示孙广斌:“看到没,这些都是刘宏达的,我们已经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只需你做个证明。”

孙广斌瞄准了炕上的烟笸箩,从里面摸出一条报纸卷上蛤蟆烟,又从柱子上拽下火绳往上点。他平时不吸烟,纸烟卷得松散,点不着,便小声嘟囔:“柳红伟种的什么破烟,这么要火。”

看到孙广斌故意拖延时间,鲁卫军急得想发作。

按计划,只要孙广斌证明刘宏达当过保长,摁个手印,他俩就可以胜利回师,圆满地向吕希元交差,最迟明天也可以搂上老婆。虽然韩青叶在新婚之前让吕希元睡过,但接近而立之年的鲁卫军并没嫌弃这个十七岁的妻子,仍然享受在蜜月的快乐之中。

在鲁卫军外调之前,吕希元帮他筹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并以证婚人的身份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要求他俩做一对革命夫妻,团结在领导周围,听从组织调遣,把两人的一切包括爱情都献给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婚礼当天,鲁卫军就出来外调了,他知道吕希元不会离开,晚上还要搂着韩青叶睡觉。列车和铁轨的撞击声敲打着酸楚的心,慢慢地把他敲打得麻木,他想到的是农村新玉米做成的大饼子,酸甜可口;想到的是弄到刘宏达历史材料时的快感;想到的是向吕希元交差时,书记给出的笑容;想到的是把刘宏达搞成反革命,受到吕书记表扬和鼓励时的幸福。他仍然想着韩青叶,希望早时结束这次外调,早回一天,妻子就早一天从吕希元手中回到他的怀抱。

鲁卫军问:“孙广斌,刘宏达把你从日本人手里整出来,这是事实吧?”

孙广斌觉得奇怪:“他们从哪知道这些事,莫非吴有金告诉了他们?吴有金这几年和刘强做上了冤家,但他不至于干出这种栽赃陷害的事,这个老山东棒子还没阴损到这一步。”

他反问:“你们听谁说的?”

候胜觉得有了突破口,他说:“你不用问听谁说的,所有的材料都在这。刘宏达能把你从日本人手里弄出来,就说明这个人本事不小,说不定是个大汉奸,也可能是日本特务,什么会长,最起码也是个保长。”

孙广斌知道刘宏达冤枉,也知道无法讲清那段历史,他已经看清这两人的真面目:他们把坑害别人当做工作,以迎合领导为神圣职责,用虚假的革命泯灭良知,把打击无辜当做乐趣!孙广斌愤怒了,高声质问:“你们希望刘宏达不救我,愿意看到一个中国人死到日本人手里吗?他还有个不到三个月的孩子。”

鲁卫军的态度也变得强硬:“孙广斌,你不用发火,俺不管你死不死,也不管你的孩子几个月。俺们是调查刘宏达。他勾结日本人是事实,他当了保长是事实,你是当事人也是事实,你不配合我们调查,你就过不了关!”

孙广斌说:“我配合你们,我把事实都向你们说清楚,你们记吧!刘宏达当时只是个教书先生,会几句日语,他救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虽然救了我一个人,也救了我的孩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候胜赶忙制止:“别说了,别说了!什么救命之恩,全是封、资、修的腐朽观念!我们是无产阶级,讲的是阶级斗争,讲的是忠诚领导,讲的是革命情谊。他是阶级敌人,把你从日本人手里整出来也是害你,只是你还没认识到这一点。”

孙广斌盯住候胜,看得侯胜直发毛。奸诈的候胜在老实的农民面前露出心虚,他低下头,斜着眼示意鲁卫军问话。

没等鲁卫军开口,孙广斌大声说:“你让我说我说,不让说我也说,既然让我来了,我就把事情说清楚。刘宏达没勾结日本人,也没当过保长,更不是阶级敌人。我的话就这些,再逼问也是这些。”孙广斌的目光没离候胜,又说:“你们记呀!不愿记就拉倒,我没时间陪着你们,家里的狗崽子该饿了,我得先去伺候它。”

孙广斌没养狗,这是借口。

候胜拿出他的撒手锏,把厚厚的材料往桌子上一摔,声色俱厉:“孙广斌,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些东西都是你儿子提供的。说刘宏达勾结日本人,说刘宏达是保长,不是我们凭空捏造,而是你儿子说的!”

不知是急是气,孙广斌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的脚站不稳,手哆嗦,呼吸短促。想用力说话,声音却很小:“把我儿子提供的材料让我看看,倒底是他说的,还是你们自己瞎写的?”

候胜了解到孙广斌不识字,不怕他看,让鲁卫军把全部材料捧到他面前。孙广斌拿出几页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鲜红的手印。虽然不知哪个手印是孙胜才摁的,但他不能原谅儿子,觉得忘恩负义的孽种已经坏了良心!

孙广斌辛苦一辈子,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虽然贫穷,没钻过钱眼儿,不知道巴结权贵,讲究处事都要对得住良心。如果坑害对自己有恩的人,他的灵魂将得不到安宁。

突然,孙广斌把鲁卫军手里的材料抢到手,转身往门口闯。门口的锅里烀着马料,灶坑里烧着火。

候胜着了急,杀猪般的声音尖叫:“鲁卫军,截住孙广斌,保护好材料!”鲁卫军年轻力大,把孙广斌挤倒在灶坑边,侯胜蹿下炕,和鲁卫军一起把材料夺回来。

拿到材料的候胜疯了似地嘶叫:“反革命行为!反革命行为!”他让鲁卫军看管好外调材料,自己站到门口尖声呼喊:“孙广斌搞反革命事件,快来人哪!刘屯的队长哪去了?民兵排长在哪?你们快点来,把孙广斌的反革命气焰打下去!”

吴有金在马圈里和饲养员为枣红马梳理鬃毛,唠一些春耕的事。马荣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也回到这里。听到候胜声嘶力竭的叫喊,吴有金示意几个人不必搭理。马荣则不然,跑进队部问:“妈啦巴,这个光棍子又搞什么反革命事件了?”候胜说:“孙广斌不但不配合调查,还想把这些材料抢去烧掉,这些材料是我们千辛万苦得来的,也是革命组织急需的,关系到清查反革命分子工作的成败。孙广斌要毁掉它,让反革命分子逃脱无产阶级制裁。他这样做,是现行反革命行为,我建议你们把他抓起来!”

马荣冷笑两声,对孙广斌说:“妈啦巴,你这个光棍子真行啊,搞破鞋的事还没处理,你又来捅大瘘子。”他从马料槽子边上解下一根麻绳交给孙广斌:“把自己绑上,一会我再找两只破鞋给你挂上,游街示众。妈啦巴,看你还敢反革命不!”

吴有金赶过来制止马荣,又问候胜:“材料损坏没有?”候胜说:“多亏我动作快,要不就让他烧了。不打击这种反革命行为,我们决不答应!”吴有金把孙广斌从地上拽起,又推出门外,大声骂:“老王八犊子,屋里没你呆的地方,到牲口圈里蹲着,等候严肃处理!”候胜看出吴有金有意把孙广斌支开,非常气愤。但这终归是异土他乡,只好忍了这口气,心里暗说:“如果是吕希元管辖的地方,这小子准没好下场,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们又多了一份成绩。”

候胜觉得再调查别人已经没有多大用处,肚子也感到饥饿,他改变态度,和气地问吴有金:“吴队长,今天把我们派到哪家吃饭?”

经过短暂的接触,吴有金很讨厌这两个人,他说:“上次外调时在哪家吃的饭,这次还去哪家吃。”

队长把饭派到李淑芝家,鲁卫军想到香甜的“文化米”,也仿佛闻到新玉米饼子的芳香。候胜却不愿面对刘家人,要求换一家吃饭。吴有金为难地说:“你上次吃饭那家,也不见得有剩饭。去刘氏家吧,她家炕上常年躺着病人,褥子上不是屎就是尿。还有的人家做饭和猪食一锅出,大饼子里有股猪粪味儿。也有干净的人家,又不愿接受。这么晚,谁乐意给外人做饭,除非吃饱撑的。要不然去孙广斌家,正好他也没吃饭。”

候胜瞪着灰眼睛审视刘屯这位小队长,明白他有意耍戏外调人员,气得心都往外蹦,嘶着嗓子说:“如果吴队长这样安排,我俩宁可挨饿。干革命吗,饿点儿,累点儿也心甘情愿。”

候胜准备为革命挨饿,并没有感动吴有金,他说:“就这样吧!我先到牲口棚把孙广斌整出来,别让这个反革命的家伙跑了。”

候胜和鲁卫军嘴头上愿意为革命挨饿,心里却不停地叫苦,觉得这个说话带些山东味儿的老家伙比上次的刘奇还难对付。刘奇还能给他俩派饭,吴有金干脆扔下他们不管。候胜琢磨:“莫不是吴有金和刘宏达是亲戚?在农村亲套亲不是新鲜事。大队的兰正不会和刘宏达有亲戚吧?这次连派饭的条子都没写。”

恼怒的侯胜又心存愤恨,咬着牙对鲁卫军说:“在这拿吴有金没办法,回去拿刘宏达找平,这痛窝囊气不能白受!”

人在生气的时候,往往把仇恨摆在前头,候胜就是这样。他忘了李淑芝给他做的酸菜汤,更忘了给他带走的油蘑菇,而是把吕希元交给他的利剑又一番打磨,毫不留情地刺向刘宏达,整理外调材料时,在最致命的地方着重了笔墨。

候胜和鲁卫军住在了小队,没有酸甜可口的大饼子,只好用马料充饥,又喝了凉水,肚子胀得很鼓。

孙广斌没去牲口棚,而是急忙回了家。他不是想逃跑,也不是怕马荣、吴有金处理他。到了这个份儿上,挨批挨斗对他已经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还刘宏达一个清白。

他要离开刘屯去清河矿。

对孙广斌来说,清河矿是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需要坐爬行在铁道上火车,不知几时能到。但他尽量往前赶,收拾收拾就要起身。他要找刘宏达的单位,找刘宏达的领导,向他说明两个外调人员所做的材料是假的,即使是孙胜才提供的,也是假的,不能用假的材料冤枉一个好人。

他也预料到去清河矿会被那里的领导误解,甚至遭到两个外调人员的陷害,也有可能当做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但是他不怕,觉得被抓也是对心灵的一种安慰。他想:“当初刘宏达从日本人的刺刀下把我救出来,那得冒杀头的危险。今天轮到他有难,我要尽力救助他,要了我这条老命也没啥了不起。”

孙广斌把屋里翻个底朝天,找出一些钢镚儿,拿在手里数了数,也不知够不够火车钱。没有像样的衣服,只好把磨破的腿布扎在腰间,包住了肚子,露出胸。

火车向清河市驶去,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处,蹲着一个衣着褴褛的农民,灰尘掩盖住他曾经英俊的外表,困惑让他始终低着头,他嘴里不时地嘟囔几句,说着梦呓般的话语:

穷也活,富也活,

活好活赖怎评说?

坑人害人咱别干,

良心放在正心窝。

情也说,怨也说,

欢乐愁苦都诉说,

忘恩负义是小人,

恩将仇报是罪过。

哭也歌,乐也歌,

冤歌怨歌都是歌,

仇歌恨歌早时了,

劳动创造幸福歌

火车头呼着粗气停在清河市,等待孙广斌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第四十九节

清河矿第一职工宿舍,是日本统治时期建成的,住的是日本人家属。 日本人投降后,改成了独身职工宿舍。这是三层小楼围成的四合院,工人们称之为圈儿楼。小楼房间小,住的人也少,孙胜才就住在这里。和他同室的两名工人上白班,房间里坐着孙胜才和前来拜访的何守道。他俩喝着酒,桌子上有烧鸡,啃得只剩骨头。

何守道从刘屯出走后,天南海北转了一圈儿,没多大收获。流落到清河市,到老乡家住了几天,闲着没事干,想起找孙胜才喝酒。

孙胜才回刘屯打猎时认识了何守道,觉得这个穿戴不凡的年轻人很能耐。但是,孙胜才还是有些不服气,认为何守道是驴粪蛋儿打滚儿——外表光滑,再打扮也是乡下老倒子,比不上他这个响当当的城里人。

何守道初进宿舍门,孙胜才不愿搭理他,看到他手里提着烧鸡,孙胜才变得很热情。孙胜才拿出保健酒票,在宿舍食堂买来酒,一人满了一碗,连吃带喝,话也多了起来。何守道不愧见多识广,讲的都是新鲜事,还有新鲜语言。他问孙胜才:“搞破鞋的女人叫什么?”

“叫野鸡。”

“不对,不对。”何守道:“你在这点上落后了,跟不上革命步伐。哪有还叫野鸡的?都叫马子。”

孙胜才纠正他:“你说的也不见得对,烧了矿医院的覃水莲搞破鞋,也没人叫她马子。”

何守道喝了一口酒,哈哈笑两声,摇晃着脑袋说:“你这个孙老弟,还是见得世面少。啥事都是有区别的,结过婚的破鞋不够马子的资格。”

孙胜才不爱听别人说他见识少,翻着眼皮表白:“咱俩认识晚,不知怎样称呼你?我十几岁独自一人来到矿上,怎么样,这几年没白混吧!变成了城里人。”孙胜才有意拿“城里人”刺激何守道。他听刘占山说过,何守道也在清河矿做过工,没干好,被撵走,如今还是农村老倒子。

何守道根本没在意孙胜才的话,他说:“现在的称呼是统一的,都叫革命同志。我看咱俩还是论哥们儿,我比你大,你叫我二哥。”何守道见孙胜才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又强调:“以后在外面混事,和朋友都叫二哥,不能叫大哥,你懂不懂?大哥是王八。”孙胜才还是头一回听过这样的大道理,觉得眼前的“二哥”的确不一般。不用说别的,这年头谁能随便买个烧鸡吃?我孙胜才搬了好几年石头,连个鸡脖子都吃不上,他舍得整个鸡让别人吃。

孙胜才问:“何二哥,你说咱这把野鸡叫马子,你见没见到真正的马子?”

何守道端起酒,看着桌面不往嘴里倒。孙胜才感到没有下酒菜,他装做看不见,但又对何守道讲的新鲜事儿感兴趣,只好咬咬牙,到食堂买了两盘儿菜。一盘儿是炒白菜,一盘儿是瓜片儿,没有肉,一角二分钱一份儿。

何守道喝着酒,给孙胜才讲诉有关马子的事:“在清河矿区住着我的一位老乡,人厚道,我在矿里干活时,经常去他家。他有个女儿,今年也该二十岁了,长相也不错,但我得先说明白,她可不是马子,而是一个本本份份的正经姑娘。我说的是她家邻居,那个女的可不寻常,是个很有名的大马子。你看人家吃的,人家穿的,就是不一样。咱就说给她弟弟擦屁股,你说她用过啥?”何守道故意让孙胜才猜,孙胜才猜不到,便说:“在我们农村老家,都是用秫秸棍儿,城里人讲究,也就是用报纸呗。”何守道喝了一大口酒,也让孙胜才喝同样多,见孙胜才脖子和脸都变得通红,才告诉他:“用嘎嘎新的五元大票子,擦完就扔了。你看人家活的,真叫痛快!”

五元大票子随手扔掉,孙胜才觉得可惜,暗自琢磨:“我下三天井才能挣五元钱,那得搬多少石头?这老多钱,她说扔就扔了!我咋遇不到这种事?他妈的,她扔掉我捡回来。”

孙胜才很惋惜地说:“这个败家子,连钱都不当好玩意儿。”

何守道喝得已经够了量,更是嘻皮笑脸,说话的声音也大:“那算啥?人家有能耐,挣钱多,你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

孙胜才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声争辩:“你也别说我,我挣不来那么多钱,你也一样,咱们是男人,怎能跟女的比?”

有点半醉的何守道想在孙胜才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他说:“男人怎么了?看你本事如何,有本事,照样吃香喝辣的。”何守道把衣服上的兜子翻个底朝天,也没掏出嘎嘎新的五元大票子,这才感到,身上根本没有“吃香喝辣”的钱。

何守道这次蹬车板很不顺利,下了几次手,收获都很小。跟上一个腰鼓的,又没敢动手,那人在清河市下了车,他也只好到老乡家落脚。这位老乡姓佟,养育一儿一女,儿子在六、一○瓦斯爆炸中殉难,老两口守着女儿过日子。女儿叫佟樱花,二十岁,她成了父母的命根子。

佟老汉年过五旬,干井下的活很吃力,只想挨到退休。他和老伴儿对女儿管得很严,不让她和有恶习的女孩子接触。佟樱花没考上高中,又没有管事的亲属,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先呆在家里。老两口怕闺女大了会出什么差错,有了让她嫁人的想法。佟老汉在保安区当通风员,工作中接触过孙胜才,觉得小伙子挺老实,又是单身一人,老了也是个依靠。

孙胜才到矿上时间短,劣性还没完全暴露出来,又加上刘屯离贺家窝棚不算远,称得上老乡,佟老汉便有了把闺女许配给他的想法。何守道来孙胜才这喝酒,也有保媒的意图。

何守道酒足饭饱,向孙胜才说起佟家的事。孙胜才问:“佟樱花长得好看不?”

“怎么说呢,搞对象这东西,是王八瞅绿豆,看着对眼儿就行。”

“你看她对眼儿不?”孙胜才问:“和她家邻居那个马子比,谁长得漂亮?”

“当然是那个马子了!那小妞,要个头有个头,要身条有身条,脸蛋粉红,看一眼身上发麻。这么大的矿区,也难找到这样好看的。”

孙胜才又问:“你咋这样了解她?”

“我挂过她呀!”何守道说:“你懂得啥叫挂马子吗?就是以前说的打野鸡。社会向前发展,干啥都用新名词。你说现在一些人怎样称呼自己的父亲?叫老大,老家伙,也有的叫同志。”何守道见孙胜才对他的话感兴趣,又说:“如果父亲是四类或者有其他问题,儿子就要进行斗争,叫法更绝,有称老四的,也有称老五的,还有称老王八犊子的。”

孙胜才觉得这些话挺时髦,省得以后再把孙广斌叫爸爸。喊他“老大同志”,既能跟上革命形势,也显得气派。他想:“如果老大招惹是非,或者勾搭瞎爬子,我就叫他老四。”孙胜才怕称父亲“老四”会影响前途,暗自说:“还是叫他老犊子,老犊子不时兴,干脆叫他老王八犊子吧!”孙胜才试一试,冷丁叫起来不顺口,又想:“这不要紧,干啥都有个习惯过程,以前不习惯参加批斗会,觉得怪瘆人的,现在习惯了,几天不开这样的会,心里怪痒的,好像缺点儿什么。”

宿舍门被推开,何守道和孙胜才都认出是孙广斌。何守道站起来打招呼,被孙胜才按坐在椅子上。

孙胜才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把父亲从上到下看一遍,极不耐烦地问:“不在农村呆着,到这来干什么?”

孙广斌一整天没吃饭,饥饿把他胃肠搅得难受,此时,他最想有一块儿热乎乎的发糕下肚。但是,他顾不了这些,扫一眼狼藉的酒桌,把孙胜才从椅子上拽起来,大声质问:“我问你,凭什么整刘宏达的黑材料?”孙胜才被问得发蒙,真的想不出什么时候整过刘宏达,他向父亲解释:“我和刘宏达不是一个队,也和他没啥来往,不知他干了啥,我怎能整他的黑材料?你准是在村里不顺心,再不,就是在瞎爬子那碰了钉子,到这找我杀气。”

“少放驴屁!”孙广斌一肚子怒气。要在前五年,他会给儿子两个大耳光。如今儿子长大成人,并且有了工作,不能说打就打。孙广斌克制自己,问孙胜才:“说刘宏达勾结日本人,说刘宏达是保长,有这事吧?”

孙胜才想起头些天吕希元三人对他的讯问,那时只说刘宏达救过自己,怎么变成勾结日本人呢?他想:“都说吕希元政治觉悟高,善于搞阶级斗争,会上纲上线,可怎么上纲上线也不能把刘宏达上升到保长的位置,准是候胜和姓鲁的做了手脚。这两个小子为了不下井干活,专门干整人的勾当。那天还想整我,多亏我是孙胜才,会金蝉脱壳,说了句刘宏达能降住日本人,就被他们放了。”

孙广斌见孙胜才不吭声,沉着脸说:“人不能坏良心,刘宏达救了我,你才不至于被扔到乱坟岗子上喂狼,咱们报答不了人家的恩情,也不能整人家啊!”孙广斌万万没想到,儿子会这样顶撞他:“都是哪百年的东西了,谁还讲什么良心不良心。现在讲的是阶级立场和阶级斗争,讲的是无限忠于,讲的是尊敬领导,想法让领导高兴。人与人之间的称呼都在变,不是同志就是敌人。刘宏达救你时我还不懂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也就是你这老倒子,还抱着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你!”孙广斌气得心发堵,大声骂:“你这个混犊子,一点儿人性都没有,当时就该饿死你!”

听父亲骂他“混犊子”,孙胜才想回骂,骂孙广斌是“老王八犊子”。觉得挺别嘴,便说:“饿死更好,再脱生,省得跟你遭罪,生到干部家,我还用下井搬石头?”

孙广斌操起椅子砸孙胜才,被何守道拦住,赶忙调节:“孙大叔别发火,胜才喝了酒,和你耍酒疯,你这当爹的让着点儿。”

椅子被何守道挪走,孙广斌搓着手说:“你小子良心让狗吃了,不喝马尿也是这个犊子样。”他把孙胜才拽到房门口,大声吼:“跟我去找你们领导,我要为刘宏达澄清事实。”孙胜才挣回来,指着孙广斌说:“我说老爹同志,也不看看你是啥模样,凭你这身穿戴,还想去见我的领导,也不怕丢人?”

“我不怕,农民就是这个样,穿的脏,心里干净!”

“行行行。”孙胜才说:“我先向你声明,我从来没说过刘宏达勾结日本人,也没说他当过保长。”

“两个外调人员整了厚厚的材料,白纸黑字,还有红手印,你还不承认,那手印是谁的?”

孙胜才这才明白,候胜和那个姓鲁的大块头是故意陷害刘宏达。那天审问时,孙胜才是摁了手印,可他并没说刘宏达的坏话。孙胜才变得很气愤:“我他妈去找他们,没有的事不许他们瞎掰。”何守道拉住孙胜才,对他说:“现在形势这样紧,你还敢和他们作对,不怕把自己搭进去?”孙胜才嘴上说找候胜去对证,心里犯嘀咕,让何守道一劝,急忙打退堂鼓:“我不愿搭理那两个不是人的东西,看我找到大领导,一定把这事说清。”

孙广斌狠狠地瞪着儿子,催促他:“你跟我去,告诉我谁管这件事,我去找他。”

孙胜才感觉到不让父亲去见领导,这事完不了,父亲为这事来的。可是,吕希元不好惹,万一父亲惹翻他,恐怕有凶险。就在孙胜才犹豫之际,孙广斌抓住他的膀子,急着说:“快点儿,现在就去!”

孙胜才领父亲去了吕希元的办公室。

半路上他告诉父亲:“如果遇到我的工友,你不要说是我爹,就说是我的老乡,和我们的领导也这样说。”

孙广斌没说话,怒恨和饥饿搅和在一起,让他非常难受。

在吕希元的办公室里,候胜和鲁卫军向他汇报外调的事,孙广斌的到来,让三人都感到意外。侯、鲁二人站起身,向孙广斌包抄过去,把他挤压在吕希元旁边的椅子上。孙胜才被撵出,在外面等父亲。

孙广斌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毫无掩饰地向吕希元讲诉了侯、鲁两人的外调过程,并强调刘宏达的历史非常清白,既没勾结日本人,也没当过保长。为了救他,刘宏达是冒着生命危险。多亏那个日本人的老爹当过刘宏达的老师,刘宏达才没被抓起来,捡回两条人命。孙广斌流着激动的老泪说:“不是捡回两条命,是三条命,如果我和刘宏达死在日本人手里,我那三个月的儿子也必死无疑,要是孙胜才污陷刘宏达勾结日本人,他还是个人吗?”

吕希元冷静地听着孙广斌的陈述,长脸上自始至终看不出有啥变化。孙广斌说完,他露出和气的笑容,对侯、鲁二人说:“孙广斌提供的证言很重要,我们要倍加重视。这样吧,老孙大老远地来一趟也不容易,路上也很劳累,你俩先把他送到教育科休息一下,明天再细谈。”

候胜和鲁卫军一人抓住孙广斌的一只胳膊,把他推出吕希元的办公室。等在门口的孙胜才问候胜:“你俩想干啥?”鲁卫军推开孙胜才,大声说:“不干啥,把他送到教育科!”

孙胜才瘫坐在地。

矿教育科的前身,是日本关东军设在清河煤矿的训导所,是一栋东西走向的砖瓦式平房,平房的中间是走廊,走廊的两边各有十几个小房间。平房南面是山,不算陡,不影响室内采光。日伪时期,平房的窗户用红砖封死,而且全部是铁门。受训导的有被俘军人,也有青壮年劳工、国兵漏、嘴馋吃大米的普通华人,还有说话中流露出不满,被人告发的政治犯。他们经过酷刑训导后,很多鲜血淋漓的活人被扔进山下的狼狗圈。解放后,狼狗圈被拆除,平房窗户上的红砖被拿掉,阳光照进走廊南面的房间。训导所改成了教育科,成了一所中学和两所小学的管理中心,也是对职工进行社会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四清开始后,教育科暂时搬走,这栋平房让给四清指挥部使用,把一些有历史问题的人放在这里清醒。为了安全起见,拆除红砖的窗户安装了双层铁栅栏,钢筋粗,而且密。平房的大门在东面,门口相对的两个房间是审讯室,配备了尼龙绳,钢丝鞭等一些土制的审讯用具,墙边还有很窄的长条板凳。

孙广斌被推进挂着八号牌子的房间,双号房间都在北面,他觉得很阴冷。

候胜二人把孙广斌一个人放在八号房间清醒,又回到吕希元的办公室。他俩刚从刘屯外调回来,还没回家,急着等待吕希元的安排。

孙胜才在父亲被带走后,他才想起父亲还没吃饭,急忙到食堂买了两块儿发糕。在送往教育科的路上,他犹豫了,特别是走到教育科的大门口时,他不敢向前迈步。孙胜才知道在这里关押的没有好人,自己往这里送饭,一定和坏人有牵连。他更怕遇到熟人,知道这里羁押着他爹,他会无脸见人。孙胜才在心里嘟囔:“如果老大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也有情可原,又偏偏是个农村老倒子!”想到“老倒子”带来的麻烦,他对父亲产生怨恨:“你这老犊子在家呆着也就算了,到这里显摆啥?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刘宏达关你什么事?他挨他的斗,不影响你吃喝。还说我的良心叫狗吃了,良心都长在肚子里,什么狗能吃到?你可好,自己往笼子里钻。也就是现在,旧社会到这里来,都得喂狼狗。让你讲良心,屁心都变成狗粪!”孙胜才越想越生气,转身往会走,小声说:“老王八犊子自作自受,活该遭罪!我先把发糕拿回去,大活人饿几天也死不了。”但孙广斌终归是他的父亲,孙胜才还是不放心,特意转到吕希元的掘进队,偷着扒门缝往里看。吕希元正在和侯胜、鲁卫军谈话,表情并不凶,孙胜才放下心。

今天,吕希元心情格外舒畅,这不但源于韩青叶对他的温存,更主要的是侯、鲁二人拿回来的材料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只差当事人的手印,而孙广斌又主动送上门儿。

有了成功喜悦的吕希元在心里欢呼:“真是一顺再顺,天助我也!神驴下凡的奇梦有了灵验,已经证明,我就是一头所向披靡的神驴。天驴行空,前途无量,我不能停留在现在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停留在这个位置上。”吕希元越想越兴奋,手拍在桌子上,哈哈大笑。笑后把驴脸拉长,怒眼圆睁,高声喝喊:“突审刘宏达!”

; 吕希元安排候胜:“你立刻和四清指挥部取得联系,请求他们派人到井口去抓刘宏达,同时审讯农村来的孙广斌。”他欠欠身,笑着对二人说:“你俩这次很辛苦,为革命事业立了功。把事情安排好了就回家休息。鲁卫军刚结婚,也该回家陪陪老婆了。”

候胜去了四清指挥部,鲁卫军留在办公室。吕希元边看材料边和鲁卫军搭话:“小鲁同志,对搞外调的工作还满意吧!”鲁卫军也说不上满意不满意,他想:“这个活是比下井强,不出力,还见世面,钱也不少挣。可老婆让你这个书记搂着,也怪丧气的。都说天上不掉馅饼,有一得必有一失,这话让我应验了。”他看一眼吕希元,吕希元正在看材料,鲁卫军忍着酸楚低声说:“满意,很满意,俺非常爱干这个工作。”吕希元没抬头,用手拄着长脸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只要你按照组织原则办事,充分理解领导的意图,就会把外调工作干好。”吕希元瞥一眼鲁卫军,见强壮的大个子很顺服,他又表示出对下属的关心:“小鲁啊,你还年轻,很有前途,递份申请,组织会着重考虑的。”

听了这话,鲁卫军很感动,连说:“我回去就写,回去就写,请领导看我的行动。”

吕希元说:“做一个革命青年,必须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树立为革命奋斗一生的远大理想,为了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还要靠近组织,遵守组织纪律,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对领导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鲁卫军连连点头,只是心里有点儿堵,暗自说:“我鲁卫军再服从你,也不该服从到让出老婆那一步。”

虽有酸楚,鲁卫军还是装出笑,并向吕希元表示:“我一定服从组织调遣,坚决听从您的指挥,您让我干啥我干啥,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吕希元抬头看了看,长脸上滑动着阴笑,借着等侯胜的机会,他没忘教育和开导鲁卫军:“小伙子,决心表的不错,行动也不错,你嘛,以后还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外面跑,这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老婆在家里,不会丢的,你不用操心。韩青叶是个很有生活能力的女孩子,能处理好各种关系,你就放心地工作吧!社会主义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政治运动也就必不可少。像四清这样的运动,还要搞上百次,上千次,直到实现**。这就给我们创造了施展才华的空间,你的外调工作也会一个接一个。”

鲁卫军坐在吕希元的斜对面,不敢看吕希元的眼睛,嘴上唯唯诺诺,屁股却坐不稳。他盼望候胜回来,早点结束和吕希元的单独对话。

候胜回来汇报:“指挥部同意派人抓刘宏达,并且马上行动。但指挥部不打算审讯孙广斌,因为孙广斌不是咱矿里人,怕造成后果,无法向当地党组织交待。他们说,要审你们自己审,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能出人命。”

吕希元托着下巴想了想,又用手抹了几下长脸,对候胜、鲁卫军说:“这样吧,你俩还得辛苦一下,今儿晚谁也别回家,咱仨审讯孙广斌,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刘宏达刚升井,还没来得及脱掉窑衣,就被两个不认识的壮汉抓住胳膊,他惊慌地问:“你俩是谁?”一个壮汉说:“少废话!”刘宏达挣扎着说:“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们想干什么?”

“不用问,一会儿你就知道。”

刘宏达还想说话,被毛巾堵住嘴。他被带到教育科的平房里,才感到事情严重。没容他多想,六号房间的铁门被壮汉用钥匙打开,有人在他屁股上踹一脚,说了声:“进去吧!”然后房门闭紧。

太阳已经落山,教育科那栋平房黑得更早,刘宏达用手在房间里摸,屋里潮湿,连块隔凉的木板也没有。他抓着窗户上的钢筋低头思考:“自从来到矿上,多一句话都没敢说,没跟谁闹过口角,也没得罪领导,他们把我抓到这里干什么?莫非是历史问题?旧社会我没干过啥,外调的也去了,他们能还我一个清白。”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遍整个平房,刘宏达也心惊胆战。他知道,这是从审讯室发出的,到这里的人都得通过这道门坎。刘宏达的心一阵阵紧张,暗自嘀咕:“可能是家里人和吴、马两家结了仇怨,他们在外调人员面前对我栽赃陷害。

刘宏达正琢磨陷害他的人是谁,候胜和鲁卫军打开八号房间的铁门。他们用矿灯照了照孙广斌,孙广斌偎缩在墙角,连头也没回。两个人关了门,找个好一点儿的房间呆下。

没有急于提审孙广斌,是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有很多重要人犯要在晚上审讯,审讯室不够用。二则是等着吕希元,上级有指示,要求注意政策,对孙广斌审讯的尺度不好把握,关键时刻需要吕希元拍板。他不来,二人还不敢离开。

快到午夜,吕希元还没来,候胜和鲁卫军都很着急。家在咫尺,偏偏在这里遭罪,特别是鲁卫军,恨不得立刻回到韩青叶身边。

候胜坐不住,和鲁卫军商量:“这么晚,我看吕书记不会来了,就是来,咱们也排不上审讯室。这里有人看着,锁在屋里的孙广斌逃不了。我这几天没休息,困的要命,想回家睡觉。”鲁卫军也不想留在这,他说:“你都老夫老妻了,有了一大堆孩子,在哪还不混个觉睡?我在结婚那天就走了,为了革命,我也认可,今天在这没事儿干,我也想回家。”候胜见鲁卫军摽着他,只好说:“今天咱俩都走,吕书记不问更好,如果他问,咱俩都说没走。”

“如果吕书记来调查,知道咱俩回家了呢?”

“这个吗?”候胜挠挠头,然后说:“你愿走就走,不能说我让你走的。我有点儿急事儿,需要回家,你自己看着办。”

候胜前脚走,鲁卫军也跟着离开,走着走着脚步沉下来,鲁卫军怕吕希元在他家睡觉。

深更半夜,贸然惊扰,吕希元不会善罢甘休,不仅追究他脱离岗位的责任,所有问题都得拉扯到阶级斗争的纲线上,前功尽弃,韩青叶白让睡,后面的路也不好走。

鲁卫军的心里非常矛盾,想的问题也很特别。他觉得四十多岁的吕希元除去阴毒的长脸以外,没有吓人的地方。他年富力强,应该比吕希元优势。鲁卫军不反省他是权势压迫下的乌龟,却数落老婆:“你年纪轻轻,怎么和那个一点儿人样都没有的老家伙睡觉?该多恶心!”但是,鲁卫军经过不断的政治学习,又有斗争实践,变得很明白事理。觉得吕书记给他的好处太多,应该报答。把老婆献出去,这种报答方式不费钱不费力,应该算贴近领导的捷径。

他的思想意识虽然有了长足进步,但还是太心酸。不由得埋怨起吕希元:“你吕书记让我磕头认爹都行,你不该睡我的老婆啊!你要搂别人的老婆我不说啥,也许他们愿意,我家祖辈儿忌讳这个,要让乡亲知道,我鲁卫军就进不了祖坟!”

想到祖坟,鲁卫军摇摇头,心里亮堂起来:“啥年代了,还寻思祖坟,几次平坟,祖宗的骨头都不知扔到哪了。新时代新思想,过去的人怕戴绿帽子,现在当王八也算时尚。听说吕书记的老婆也偷人,看人家活的,那真叫气派。还听说西方人不在乎这种事,平民百姓主动送老婆和贵族睡觉,让贵族整出孩子更光荣。咳!那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东西,我们无产阶级不讲贵族。但是,啥时都有坐轿和抬轿的,贵族不贵族,只是个称呼,领导和小百姓就是不一样。吕希元是领导,老婆让他睡了不磕碜。

鲁卫军的思想反反复复,往家走的脚步也进进退退。

满天星斗,一轮明月被围在当中,没有风,只有静,世间万物都在沉睡,看不见板房区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在徘徊。

鲁卫军回到家门口,悄悄地躲到门边,一只眼从门缝往里看。屋里没有光亮,他又转到房后。窗户上的布帘拉得很严,看不到屋里,也听不到屋里的声音。鲁卫军转回房前,想叩门,又收手,不是怕惊吓老婆,而是怕得罪吕希元。他在门口站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中,他想出一个计谋。

这个计谋实施起来很容易,鲁卫军躲在别人家墙根儿,用砖头扔过去砸自己的家门。

屋里亮了灯,韩青叶战战惊惊地问:“谁呀?”鲁卫军确信吕希元不在屋里,他才大声说:“是俺,鲁卫军,火车晚点,才到家。”

韩青叶开门把鲁卫军迎进屋里,鲁卫军抱起她扔到炕上,然后又从炕上抱起。此时,鲁卫军既有搂着老婆的兴奋,也有对吕希元的感激之情,心里一阵忏悔:“刚才还认为吕希元在这里睡觉,事实上吕书记没在这里,真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量。吕书记答应培养和提拔我,我还以为他有利可图,这种思想是错误的,极其危险,一定尽早改正,必须正确对待吕书记的关怀。”想到这,鲁卫军担心起吕希元:“吕书记今晚不知去干啥,也不知离了婚的覃水莲还能不能和他睡觉。”

吕希元没去和韩青叶苟合,一方面是顾忌随时都可能闯进家的鲁卫军,另方面出于对鲁卫军的“关怀”。鲁卫军舍下新婚妻子出去外调,已经凯旋归来,应该让小两口亲热亲热。最主要原因,是覃水莲的事,吕希元去给领导送礼。

四清开始后,富农出身的覃水莲也要受到清查,吕希元虽然和覃水莲离了婚,但终归在一起生活过那么长的时间。吕希元对政治斗争不但敏感而且谨慎,凭着他高超的政治才能,又擅用经济手段,向上打点,有重要领导出面说话,把他洗刷得一干二净。而怎样处置覃水莲,他觉得无关紧要。

第二天上午,吕希元三人审讯孙广斌。孙广斌坚持刘宏达没当过保长,说什么也不在外调材料上摁手印。鲁卫军打算强制让他摁,孙广斌说摁了手印,他也不承认,还要在清河矿的大门口喊冤屈。气得鲁卫军要给他上刑具,吕希元摇摇头,又把他推回八号房间。

不知是吕希元发扬了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怕饿死孙广斌不好向上级交待,他让孙胜才往八号房间送发糕。孙胜才有些不情愿,用讨好的脸色对吕希元说:“老王八犊子不是我的亲爹,他跟您作对,就是跟组织作对,饿他几天更好。”吕希元斜了斜孙胜才,冷笑着说:“让你给他送饭是革命工作,你不用讲价钱,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亲爹,他跟革命组织作对,你也好不了!”

孙胜才把一块儿发糕扔给孙广斌,小声埋怨:“吃饱撑的,没事找事!自己遭罪,还得叫我吃挂落,明天给你上绳,你就得尿裤子。”

太阳又一次西下,教育科这栋平房又变得阴森可怕。六号房间被打开,刘宏达被推进审讯室。刚进门,一条尼龙绳搭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在胳膊上绕两圈儿,绳子把胳膊拽到后背,双手被绑住。有人在他腿腕上踹一脚,刘宏达跪倒在地。

这是刘宏达第二次被提审,审讯他的三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专职“运动员”。

坐在桌子后面记录的那个人四十来岁,细高个,脖子长,脑袋小,上窄下宽,两只小圆眼离得很近,把鼻子上端都挤到下端,上嘴唇肥大,把红鼻头牢牢地擎住。他姓陆,叫陆长河,人们叫白了,都叫他陆长脖。

站在刘宏达两边的是两个壮汉,个头都是一米八左右,特别粗壮。两人摸样相似,都有双外突的大眼睛,满口黄牙,有几棵尖牙露出嘴外。两人的脸盘都很肥大,恼怒时脸上的肌肉会抖动。人们用他俩脸上的颜色来区分,赤红脸的叫齐运生,苍白脸的叫江东昌。

陆长河尖着嗓子问:“刘宏达,你和日本人是怎样勾结的,害过多少中国人?”

刘宏达两天没吃饭,又受了痛苦折磨,身上酸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我没和日本人勾结,也没害过中国人。”

陆长河的声音变得更加尖细:“紧绳!”

齐运生踢倒刘宏达,把尼龙绳紧了紧。尼龙绳勒进肉里,疼得刘宏达身子颤抖,冒着虚汗。他被齐运生拉起,摁跪在原来的地方。

刘宏达穿的是破破烂烂的窑衣,齐运生嫌手脏,在旁边的窄凳上蹭了蹭。

陆长河问:“刘宏达,你当过伪保长,承认不承认?”

“不承认!”刘宏达说得非常干脆:“我没当过保长。”

陆长河的鼻子歪向江东昌,目光落在江东昌手里的钢丝鞭上。

“啪!啪!啪……”

刘宏达连挨六鞭。

江东昌打得狠,刘宏达的窑衣被钢丝鞭撕开,背上的皮被抽破,鲜血往下流。他搐动几下,咬紧牙,没有倒下去。

陆长河站起身,指着刘宏达说:“老小子,有挺劲儿,连他妈哼都不哼。今天咱就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条板凳硬?”他“嘿儿嘿儿”笑两声,发出尖叫:“给刘宏达松绑,放在板凳上让他享受享受!”

刘宏达被横放在板凳上,肚子被支撑,脸和脚着地,江东昌踩着他的头。

陆长河坐回桌前,摊好纸,拿起笔,对刘宏达说:“该交待了吧!你们这些反动家伙,不给点儿小灶吃就不知道饥饱。说吧,你勾结的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刘宏达不吭声,气喘得很粗。

江东昌的脚用力往下踩。

陆长河说:“你不要存有侥幸心理,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不会漏掉一个阶级敌人,你不交待,死路一条!”

刘宏达仍然不吭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你承认,在这些材料上摁手印,我们就放你。以后你就经常挨斗了。不过那是例行公事,只要态度好,就不会遭罪。”

刘宏达还是不吭声,呼气短促,吸气无力。

陆长河翻了脸,把手中的材料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随即,齐运生张开大手,抓住刘宏达的一绺头发,一用力,连头皮揪了下来。巨痛中,刘宏达昏死过去。但他的心灵仍在委屈地呼喊:“我没当过保长,也没勾结过日本人,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啊!我没和任何人结下冤仇,你们为啥这样对待我,还有人性吗?”

冷水把刘宏达浇醒后,他被推进六号房间。伤痕累累的刘宏达用双手抓着窗上的钢筋,坚持不让自己瘫下去,他觉得瘫下去会永远站不起来。他想到自己会死掉,死掉就不用遭罪了,也许阴间会公平,也许阴间有公法,到阴间和陷害人去打官司。但是,他必须活下去,有一线希望也要活!只有活着,才能抗争,才有可能洗刷掉反革命罪名,也只有活着,孩子们才能少受牵连。

刘宏达从窗台上摸起一块儿发糕,这是发给他一天的伙食。刘宏达吃不下,现在,他强迫自己往下咽。他挨着窗台偎下身,思考着是谁这样阴损,是谁给他强加莫须有的罪名。

知道他救孙广斌的人不多,他要在这些人中找到答案。

“孙广斌不会害我,他儿子孙胜才也不会害我,他们爷俩的命是我救的,世上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黄岭的兰正听孙广斌说过这件事,他是大队书记,说话有份量,跟板上钉钉差不多,他说我是保长,我就是反革命,已经定性的事,四清工作组也用不着这样审我。再者说,兰正不是背后下黑手的人。马荣、马向勇不知道救孙广斌的实情,即使编出勾结日本人的事情,外调人员也不会采信。

是吴有金!以前我没把这个山东棒子当外人,还把他家小兰当闺女看,没想到这小子翻脸不认人,我老婆的脚就是他踢瘸的。”

刘宏达回忆出救孙广斌那段往事:“打交道的那个日本人叫田中冬人,看我和他父亲是师生的情面上,我才没被抓走。当时,侵略者走向穷途,田中放回孙广斌也算给自己留条活路。他许诺我当什么长,只不过说说而已,却成了仇人陷害我的依据。”刘宏达想:“清楚这件事的只有乡长,可乡长在解放前就吃了枪子儿。刘晓明知道一些,但无产阶级革命者不会相信反革命分子的话。准是吴有金捕风捉影,把救孙广斌的事上升到勾结日本人,编造出保长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这个当过土匪的家伙,以前还挺刚直,现在学会了编瞎话。他看刘强不顺眼,先从我下手,然后再去整他。”

刘宏达头上的血流了一脸,他顾不得擦,也不想擦,他忘了身上的巨痛,却可怜起儿子:“刘强这孩子命真苦,受我连累,失了学,起小就挑着整个家,感情上也不随愿。要说吴小兰这孩子是不错,可她的那个爹不是东西啊!他和马家把咱们往死里整,这是坑害几代人的深仇!

放弃吴小兰吧,放弃她!不要对吴家抱有幻想,记住和吴家的仇恨!”

刘宏达认定是吴有金在外调中做了手脚。本想淡出矛盾的吴有金再一次卷进仇恨的激流之中,吴小兰用牺牲爱情换得两家和解的愿望化为泡影。

刘宏达受审,八号房间的孙广斌并不知道。这个纯朴的农民,把问题想得很简单,认为他这次来,可以帮刘宏达洗清冤屈,尽管自己遭了很多罪,心里觉得踏实。吕希元审他时,故意拿出刑具让他看,孙广斌没害怕,他认为自己不受刑,刘宏达就一定受刑,替恩人受刑也是人性的体现。不管怎样审他,他都是一句话:“刘宏达没勾结日本人,也不是保长。”鲁卫军几次想用刑,都被吕希元制止。上级有指示,不许把孙广斌弄死,万一有差错,这个责任负不起。

八号房间又一次被打开,被折磨筋疲力尽的孙广斌已经适应了反反复复的提审。他故意挺起胸,头也昂着。

来人不是吕希元三人,一个长着酱块子脑袋的长脖人尖声告诉他:“孙广斌,你们大队来人抓你,滚回去受审吧!”

第五十节

春光和煦,轻风爽人,沉睡一冬的小草倔犟地用嫩芽拱土,甸子上的柳树悄悄地披上新绿,早来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欢叫。它们歌唱春天的到来,歌颂春天的美丽。

东大泡子边上,一群年轻人在脱坯,已经有一些半干的土坯码成垛。刘强赤着脚,在水坑里和泥,用二齿钩把粘土刨进水坑里,搅拌成泥状。这是最累的活,刘强两腿被冷水浸得发红,头上却冒着热汗。

刘奇赶着马车,把半干的土坯运到校址上,在前边拉套的是枣红马,和驾辕的黄马一样强壮。马车路过刘强和泥的水坑边,枣红马往坑里挣,刘强从泥里拔出脚,跳上草地,捋了捋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温顺地晃着头。

刘奇跳下车,站到刘强身边问:“还差多少块?”刘强说:“不到一千块,卖卖力,一上午就能凑够数。”刘奇劝他:“你领着大伙悠着干,到晚上脱够数就行。”蹲着脱坯的羊羔子“忽”地站起身,用泥手揉着腰诉苦:“这腰弯得,疼死我了!跟你刘强干活,总是出力不讨好,敢情你个子高胳膊粗,干点累活不算啥,我这小体格哪抗住这样折腾?咱们听刘队长的话,都回去直腰,下午再干。反正就这点儿活,保证完成。”刘强笑了笑说:“干什么都要一鼓作气,咱们还是抢时间,早脱完,坯就早干。”

羊羔子把坯模子扔在一边,仰在草地上晒太阳,冲着刘强嘟囔:“累死人不偿命呗,也不能这样使唤,工分儿不多挣,也不知图意啥?都说建学校为了子孙后代,我连个媳妇都没有,说不定后代在那个腿肚子里转筋呢!”他见刘强不理他,便提高声音:“你也是个光棍儿,哪来的后代?别指望姓吴的丫头,她不定为谁生后代呢。”刘强明知羊羔子拿话气他,目的是早收工。他高声说:“大家再加把劲儿,争取一上午把坯脱完,我给大家划一天的工分儿。”刘强又说:“看见没?这一段水浅,水上冒花,一定有沙葫芦鱼。下午我找几把推网,咱们推沙葫芦鱼,放在一起吃,改善生活。”

“我同意。”羊羔子翻身坐起,高喊口号:“大家卯足劲呀!脱坯头晌完哪!建成小学校啊!孩子笑开颜哪!谁要不使劲呀!不是好儿男哪!”他怕刘强糊弄大伙,又喊:“说话要算数啊!坯就能脱完哪!说话不算数啊!得不到吴小兰哪!”刘强把一锹稀泥摔到羊羔子身上,羊羔子抹也没抹,边脱坯边哈哈笑。

青年们都跟着笑,脱坯的进度明显加快。

时近中午,脱完了最后一块坯,大家准备洗手收工。何守道大大咧咧地奔这里走来。他手里提个空旅行兜,一会搭在肩上,一会拎在手里晃,还故意把前进帽沿拉得很低,翻着眼皮看人,哼哼呀呀,叫人听了难受。刘奇看不惯,责问他:“何守道,你不在队里干活,工分儿怎么算?”何守道用指尖把前进帽往上挑了挑,满不在乎地说:“这点儿破工分儿,有没有不吃劲。”

“没有工分儿就不给口粮!”

何守道拉长了眼,把刘奇看了半天儿,然后说:“我明天就出工,怎么也得挣出口粮钱。”说完,哼着小调气刘奇:“走到北,闯到南,饿着肚子耍玩儿完,回到土窝睡几宿呀!还得挣够口粮钱。”刘奇瞪他一眼,要赶车走,被他用力拽住,把刘奇拽到刘强跟前,对二人说:“有一个最最重要的情报,孙广斌已经被清河矿押了起来,皮鞭蘸凉水,打得皮开肉绽,这样下去,恐怕没几天活头。”

刘奇想起,这几天没见孙广斌出工,原来去孙胜才那了。他问:“矿里抓他干什么?”

“干什么,反正有原因。”

“他儿子呢?看着他爹遭罪为啥不管?”

何守道收起嘻笑,一本正经地说:“抓孙广斌的人叫吕希元,这个人非常狠毒,孙胜才不敢管,他也管不了。”

刘强问:“孙广斌是不是在矿里犯了啥错,不然再恶毒的人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抓人。”

何守道凑近刘强耳边小声说:“孙广斌去清河煤矿,他是为了你爹,想证明你爹没有历史问题。”

刘强在心里问:“外调人员已经来过村里,孙广斌为啥不对他们说,偏要大老远地去清河矿呢?”没等刘强说话,何守道急着说:“你们家一定在村里得罪人了,有人说你爹勾结日本人,说你爹当过伪保长,外调人员已经把材料整回去,我估计你爹比孙广斌还要遭罪。”

何守道的话像闷雷一样击到刘强头上,击得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又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他挣扎着往起拱,仿佛无力支持,只有灵魂不屈地呼喊:“乡亲们,你们为啥这样,为啥这样害人,为啥要把我们一家置于死地啊?为啥呀?人们,为了生存打造了屠刀利剑,难道都要刺向无辜吗?当无辜倒地的时候,他人变得富有,而你们只能溅满鲜血!当无辜痛苦呻吟的时候,你们的灵魂也在下沉。”刘强睁着眼,仍是一片模糊,他栽向草地,被刘奇扶住。

刘奇说:“这事严重,必须想办法。”

刘强挺直身,握着拳头说:“我去把孙广斌救回来!”

刘奇摇着头。

刘强从车上解下枣红马,刘奇拉住他。

刘奇说:“要冷静,鲁莽不得。你去也没用,我看还是依靠组织。”他想了想,告诉刘强:“你立刻去大队,兰书记一定有办法。”

刘强骑马去了大队。

兰正听完刘强的叙述,一点儿着急的样子也没有。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棵过滤嘴儿香烟,用火柴点着,自言自语:“社会主义向前发展,洋烟都安上个尾巴,这烟好啊!吸进去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比以前的蛤蟆烟强多了。”

刘强心急如焚。

兰正说:“这个孙广斌,没少惹祸。偷过马料,到瞎爬子家耍流氓,农村搁不下他,又跑到城里去捣乱,孙光棍子的思想应该改造了。正在搞四清,赶明儿咱把这些思想有问题的人和历史有问题的人也弄到一起,清一清,办个学习班,把资产阶级的残渣都抖落出去。”

刘强急得团团转,用哀求的口气说:“兰书记,孙广斌被打伤,我们不把他接回来,会有生命危险。”

“自作自受!他在村里惹了祸,被马荣抓起来,又当了刘占山的徒弟,学会逃跑了!跑得还挺远,跑到人家矿里,他跑到那干什么?”

“孙广斌不是逃跑,他是为了外调的事。”

兰正看了看刘强,低头思考。他明知孙广斌去清河矿的目的,也从心里佩服这个老光棍子的刚直和勇气,但觉得孙广斌的做法不妥。在当前这种大气候下,他这样做,不但说不清刘宏达的冤屈,还会把事情搞得更加严重。兰正问:“外调的已经来过,有话为啥不和他们说?”

刘强无奈地摇摇头。

兰正伏案挥笔,写完递给刘强:“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如果行,盖个公章,让吴有金派人送到清河矿,把孙广斌带回来。”

兰正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清河矿四清指挥部领导,你们好!

得知我大队社员孙广斌逃到你处,被你们抓了起来,并且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深表感谢,并致以革命的敬礼。

孙广斌思想落后,作风败坏,劳动偷懒,怪话很多,撒谎尥屁,这个人不可信。

孙广斌犯有偷盗马料罪,调戏良家妇女罪,疑似与军烈属通奸罪和不老实改造罪。在看押期间逃跑,属负罪潜逃。我们正在四处追捕,得知他落入贵处布下的天罗地网,我们非常感激,你们高度的政治觉悟值得我们学习。

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了我们共同的革命江山永不变色,为了减轻孙广斌给你们造成的危害,为了对孙广斌进行彻底清查,为了让孙广斌老老实实地改造,我们派人到你处把他押回来,忘贵指挥部给予协助。

再致革命敬礼

黄岭大队支部

×年×月×日。

刘强看罢,又着急又忿恨,他的话很直率:“兰书记,这么大的事,你还开玩笑,听说孙广斌被打得皮开肉绽,再不着急,他就活不成了。”

兰正“忽”地站起,脸色下沉,扬起手想拍桌子,大声问:“这话听谁说的?”

“何守道,他亲眼看见的。”

“何守道的话你也信!”兰正的手拍在桌子上,眼睛盯着刘强。

焦急、气愤、委屈都表露在刘强的脸上。

兰正坐回椅子里,声音低沉:“还是年轻啊!没有社会经验,去吧,到会计那盖上公章,让吴有金派个会办事的人。”

刘强站着没动。

兰正问:“还有事吗?”

刘强说:“兰书记,你对我父亲有一些了解,我求你,给出个证明吧!实事求是。你是书记,你的证明有说服力。”

“外调的不是来了吗?”

“是来了,他们是有目的的,我怕村里有人陷害他。”

兰正摇摇头,脸色很严肃:“我是书记,代表组织说话,不能写这个证明。”他瞅了瞅刘强,低声说:“写了也没用,没有用啊!”

刘强只得离开,刚牵过枣红马,兰正追了出来,嘱咐他:“你回小队先找刘奇,让他和吴有金合计派人的事,派去的这个人很重要。”刘强要转身,被兰正喊住:“刘强,我和你父亲是同时代的人,以长辈的身份对你说几句话。这次运动是空前的,斗争遍及每个角落,你父亲有可能受到冲击,你也有可能受到牵连。但是,建学校的工作你必须做,顶着多大的压力也要做,只能做好,不能做坏!”

刘强回头看,兰正沉着脸,两眼含着泪。

枣红马奔驰在春色的乡间小路上,兰正目送刘强消失在绿色的柳丛中。

刘屯小队部,刘奇和吴有金研究让谁去接孙广斌。马荣也在场。他是民兵排长,孙广斌这件事他有处置权。

刘屯离清河市有二百多里,村里人很少去过那,两位队长物色几个人选,商量后又觉得不合适。马荣自告奋勇:“我去,妈啦巴,我就不信清河矿会吃人!”

刘奇不同意马荣去,觉得这个粗人只会捅娄子,接不回孙广斌,还会给刘宏达增加麻烦。马荣坚持要去,他说:“我是管治安的,孙广斌抓不回来,该算我失职了。妈啦巴,这个老光棍子,钻进瞎爬子家找臊腥,也就是我觉悟高,才把他抓住,本想给他挂两只破鞋游游街,没想到这小子跑了。吴队长也有责任,不把他圈在小屋里,偏偏让他去牲口圈,这小子可好,逃得那么远,妈啦巴,还得费劲去接他。兰书记还得批评咱,说咱警惕性低,没有政治觉悟。”

吴有金狠狠地瞪马荣一眼,大声说:“孙广斌不是逃跑,他是为了刘宏达的事去的清河矿。”

“妈啦巴!”马荣想对吴有金说什么,见刘奇在场,把到嘴的话又咽回去。粗声说:“我看这个破事,真他妈啦巴子地该我去!”

吴有金的话斩钉截铁:“你不能去!”

从刚才马荣的举动,吴有金明白马荣想说什么。派马荣去,不但完不成接回孙广斌的任务,还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这个人捕风捉影,会把刘宏达当保长的事编造的和真事一样,这就中了两个外调人员的圈套。祸害了刘宏达,他们一拍屁股没事了,刘宏达一家子还在刘屯,你马荣的后代怎么办?我吴有金更对不住良心。他在心里说:“我已经答应了小兰的要求,自己不参与刘宏达的事,也要阻止马家参与这个事。小兰在实践她不和刘强接触的诺言,这是难以承受的事情,她心中痛苦啊!”

吴有金对刘奇说:“你看派刘占山去行不行?”

刘奇也想到了刘占山。

刘占山在甸子上用夹子打鸟。

正在披绿的南甸子,草溜子和麦溜子结队成群,还有三三两两的串儿鸡。草溜子不好打,孩子们都不喜欢它,刘占山在这方面技高一筹,只用十把夹子,一晌午就打了半络斗子小鸟。于杏花做月子,刘占山想用鸟肉给她补补。现在于杏花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还在和方梅进行生育比赛,目的都是赶超马荣的媳妇。刘占山思想比较开通,不重男轻女,认为生男生女一个样,只要数量上占优势就行。

马荣在甸子上找到刘占山,说吴有金在队里等他。此时正是小鸟上夹子的时候,刘占山不愿走,对马荣说:“现在还没到开工时间,吴有金管不着我。”

见刘占山说话硬气,马荣也不软:“现在是春耕大忙季节,大家都为无产阶级种田,时间都是无产阶级的,谁也不许浪费。你用无产阶级的时间打鸟,这是资产阶级行为!妈啦巴,应该没收!”

要是别人,还真的让马荣这套革命理论镇住了,络斗子也会被马荣拎走。可刘占山不听邪,大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别把自己当成无产阶级,我革命那阵子,你还尿裤子呢。别看你在村里挺横,见到美国鬼子试试,那也是大鼻子,吓死你!他们见了我怎么样,乖乖地喊爹,我一枪放倒俩,叫做穿糖葫芦,谁不害怕?”马荣拿他没办法,只好说:“反正我把信儿送到了,你不回去拉倒。刘奇队长也等着你,说有要紧事,妈啦巴,耽误了革命工作,你负完全责任!”

听说刘奇在队里等,刘占山还真着了急,收起夹子,拎着络斗子往村里走。进了村,他又多出个心眼儿,先把小鸟送回家。

吴有金说明找回刘占山的用意,并拿出兰正写得介绍信让他看,刘占山认不全,只把内容看个大概。看完,连摆手带晃头:“我不干这种勾当,好事你们去做,让我得罪人,我才不当大傻子呢!”

吴有金沉着脸说:“这是大队兰正书记的指示,你用不着说三道四。”

“我不管谁的指示,我就是不去!让我上战场,就是掉脑袋也没二话,这种缺德事,我不干!”

吴有金让刘占山顶得直发蒙,瞪着眼睛问:“啥叫缺德事?让你把孙广斌接回来是大小队看得起你,让你为村里办正事,缺的是哪份德?”

“我刘占山就爱打抱不平,你们都叫我大白话,可我的心没长歪!孙广斌犯啥罪了?他想和瞎爬子相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瞎爬子没男人,孙光棍子没老婆,他俩到一起,哪国的王法也管不着。马荣说他耍流氓,今天要抓他,明天要抓他,他怎不抓他三哥,霸着有夫之妇不撒手,算个什么货!也就是孙广斌,要是我刘占山,干脆呆在瞎爬子家不走,你马荣来抓我看看!”

“住嘴!”吴有金被刘占山惹怒“你咋呼个啥,村里装不下你了?谁告诉你瞎爬子没男人?刘威是啥?他还没准信,孙广斌就不许到人家去胡闹!如果羊羔子翻了脸,把孙广斌打坏了你负责?”

咋呼半天儿的刘占山没了底气,低声说:“我看刘威早死了,瞎爬子用不着这样守寡,如果早找主,眼睛也不会瞎,可惜那个小模样了。”

吴有金没好气地说:“都他妈四个孩子的爹了,还琢磨这个模样好那个模样坏的,不然就吹牛皮,让你接个人你都不敢去。”

“啥?我吹牛皮,我不敢去?我哪不敢去?你吴有金只不过从山东走到东北,你还去过哪?我刘占山出过国,见过大鼻子!清河矿算老几?我去就是趟平水。我是不愿去,不愿把孙光棍子押回来让你们批斗。”

刘奇接过兰正写得介绍信看了看,多半字不认识,弄不明白兰正写的啥意思。他对刘占山说:“不是把孙广斌押回来批斗,是想把他救回来。”

“孙广斌咋地了?”

“叫清河矿四清指挥部抓了起来,打得够戗。”

“这个孙光棍子,是不是看中城里娘们儿了,清河矿有个叫覃水莲的野鸡,那可是个大美人,孙广斌要是碰到她,挨斗也值得。”

刘奇说:“你别扯闲的行不行?孙广斌被押着,早一天整回来他就少遭一天罪。”

刘占山虽然口气挺大,动真章犯了难,要打退堂鼓:“要说跑一趟也没啥,把孙广斌整回来只是小菜一碟。可是我老婆还在坐月子,家里离不开人,你们让别人去吧!”

吴有金说:“你老婆生了好几个了,又不是头一回,老月子还用伺候?你家还有大孩子,也能帮他妈做饭。”

刘占山用眼睛翻着吴有金,想顶撞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刘奇对他说:“你也不用强调理由了,有困难队里帮你解决,反正于杏花快满月了,叫我老伴儿陪他几天。”

刘占山把目光转向刘奇,他再也想不出不去的理由,大话已经出口,想收回为时已晚。

刘奇说:“咱村里就你见多识广,办事有一套,你还熟悉清河矿。为了把孙广斌救回来,也为了刘宏达,辛苦你跑一趟吧!我让刘强用枣红马把你送到车站。”

刘占山大声问:“救孙广斌就是救孙广斌,有刘宏达啥事?”

刘奇告诉他:“孙广斌为了洗刷刘宏达的冤屈才去的清河矿,惹翻了工作组,被抓了起来。”

“哈!这个孙光棍子不是怕挨斗逃跑的,没想到老实人也会打抱不平,是个好样的!从这点上我也得把他整回来。”刘占山说:“去接孙广斌,一定有很大风险,他们敢抓孙广斌,也会对我下黑手。不过我不怕,美国鬼子我都没怕过,不会怕清河矿那几个打手。只是请求队里多照顾一下我的家,如果有个闪失,得有个说法,不图当个烈士吧,也得多给点儿工分儿。”

刘奇看出刘占山要讲条件,急忙说:“别把事情说得那么玄,你是代表大队去的,行使的是公事,有盖着大队公章的文书,不用担惊受怕。”

“怕?我刘占山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不就这点儿事吗?现在就走。”刘占山向吴有金伸出手:“拿路费吧!”

吴有金从会计那要出五元钱。

刘占山嫌钱少,但还是揣进衣兜,临上路也没忘了气吴有金:“我这次接孙广斌,是看刘强的面子,刘强对村里的贡献,比你们队长还要大。就说办学校,只有没屁眼子的人才反对。谁家有好姑娘,要不愿嫁给刘强,那才叫瞎了眼。”

刘占山把吴有金气得心发疼,强忍着,叫刘强牵过枣红马。刘占山跨上马背,枣红马驮着二人向车站跑去。

刘占山到达清河矿后,没有去四清指挥部,而是先找孙胜才,经过多方打听,把孙胜才堵在宿舍里。

孙胜才不喜欢刘占山,常记着被欺负的事,对刘占山的造访,他表现得极为冷淡。刘占山则不然,主动和孙胜才套近乎,还摆出老乡的架势,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对孙胜才说:“现在的火车也不知咋整地,跑几步还要喘口气。火车饿了倒也行,车上的人也得饿着,我刘占山不怕别的,就怕饿,投奔你真不易,快给我弄点吃的。”

孙胜才不动身,慢腾腾地收拾被褥。刘占山从暖壶中倒了水,他没喝,而是念叨:“饿急了,光喝水不管用,只想馒头吃。”孙胜才用眼睛翻了翻刘占山,也念叨:“现在都吃定量,发糕都不够吃,哪来的馒头?”

刘占山把手拍在桌子上,装满水的杯子被震倒,热水顺桌子往下淌。他大声吼:“稀屎痨,你听着,我刘占山不是向你讨饭,我是来救你爹,你今天必须供我大馒头!”刘占山把兰正写给矿里的介绍信摔在孙胜才面前。孙胜才虽然认字不多,也能看懂大意。低声说:“你不是救我爹,是想把我爹抓回去批斗。”刘占山心里笑,故意板着脸:“不管是抓是救,总比在矿里圈着强,你把吃的弄来,我再跟你说细情。”

孙胜才装作为难:“每月就那么几斤细粮票,早让我吃了,吃发糕还差不多。”

“啪!”刘占山又一次拍桌子:“我看你小子的良心让狗吃了,你爹被抓你都不着急?告诉你,我是奉大队的命令来接你爹的,这是革命工作,不是我个人的私事,从你这耽误,你得负责!”刘占山见孙胜才从床下往出摸饭票,又说:“你少唬我,你每月有十三斤的保健细粮,是不是留着喂狗?”

孙胜才虽然心疼细粮,还是到食堂买来饭。

刘占山吃完孙胜才买回的白面馒头和白菜汤,觉得肚子填饱了,才向孙胜才道出兰正的用意:“这是兰书记耍的手腕儿。直接往回要,怕矿里不肯放,说是回去斗他,并不是真话。”刘占山还向孙胜才保证:“我把你爹带回去,谁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刘占山剁他一只胳膊!”

孙胜才好像对斗不斗他爹并不在意,只希望尽早把孙广斌弄回去,在这圈长了,对他的影响不好。他更心疼刚刚买回的大馒头,心里说:“这个刘大白话也太能吃,五个馒头都让他报销了。”

刘占山问他:“是谁把你爹抓起来的?”

“是吕希元。”

“吕希元?”刘占山听说过这个人,并且觉得不好对付。但大话已经在村里说了,不能空手回去,再难也得挺着。他打着饱嗝琢磨:“先避开吕希元,想想别的办法。”

刘占山去了保卫科。

保卫科说这种事不归他们管,他们也没抓过叫孙广斌的人。刘占山又去了四清运动指挥部,在接待室里,刘占山亮出兰正开出的介绍信。一个面目和善的小白脸接过看了一遍,又把信还给刘占山,对他说:“我们这是县团级单位,农村大队的介绍信不够级别,无权和我们对话。”刘占山无话可说,睁着眼看着小白脸和一些人扯闲皮,有时还添加一些脏话,逗得屋里人哄堂大笑。

小白脸觉得刘占山在屋里碍事,往外轰他:“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们大队这张介绍信没有用,你还呆在这干啥?”

刘占山不吭声,也不走,为了不打扰屋里的说笑,他靠立在门边。

屋里仍然说笑不止,有些乏味了,一个拿着报纸的人问小白脸:“你旁边的那个人想干啥,怎么还不走?”

“这个人没见过世面,拿张农村大队的介绍信到咱这办事,咱这是县团级单位,最低也得公社出面才能说上话。”

拿报纸的人低头看报纸,屋里人好像各忙各的事,嘻闹声也小了,连嗑瓜子的声音都能听到,有时还传来审讯室里的惨叫声。

刘占山又急又气,不敢发作,心里有很多怨言,又不能在这种场合说。他克制自己,在心里嘟囔:“想白活回家白活去,在这不许多说一句话,再急也得等,受气也得忍,豁出去了,我不管兰正的介绍信管不管用,他们不放孙广斌,我就不走。”

小白脸驱赶刘占山:“走吧,走吧!话都跟你说了,你咋还不走?我们都在忙,没时间陪你,你往这一站,会影响革命工作的。”

刘占山把小白脸的话当做耳旁风,仍然站着不动。

小白脸脸上的和善倏忽而逝,变得冷峻,话也尖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要想呆,旁边大房子有房间,我把你送到那,让你享受享受!乡巴佬,啥也不懂。这是四清指挥部,不是你逗留的地方!”

刘占山预料到小白脸会翻脸,他在心里说:“说我啥也不懂,你才叫啥也不懂,小看我刘占山,那是你瞎了眼!”

“你再不走我派人把你抓起来!”

小白脸的声音很高,引起全屋人的注意,看报纸的人撂下报纸,一字一板地说:“把介绍信拿来让我看看。”刘占山急忙递过去,那人把介绍信摊在报纸上,看了看,问屋里人:“孙广斌,好像有这个名字,但印象不深,咱们没审过他吧?”

小白脸站起身,脸转向看报纸的那个人,挤出笑容说:“就是前些天从农村来的那个,吕希元说交给咱们,你没同意,叫吕希元自己处理。他没地方搁,借咱这里的房间先关着。”

看报纸的那个人把介绍信还给刘占山,告诉他:“孙广斌这个事我知道,问题不算大,四清指挥部觉得没必要关押他,就没接这个案子。他在吕希元手里,你去跟他联系吧。”

看人脸子,让人数落,忍着气不敢发作,弄半天儿孙广斌不在他们这里,这让刘占山极为恼火。他在心里骂:“这个小白脸儿真不是东西,屁眼子长得歪,我让他耍戏了,你等着,不犯到我手里便罢,犯到我手里,看我怎样打发你!”

刘占山硬着头皮拜见吕希元。

这回,他留个心眼儿,先不露出介绍信,说自己是代表公社来接孙广斌。还说目前正是春耕大忙,整个公社都在为无产阶级种粮,孙广斌到矿上来是想逃避劳动,占革命人民的便宜,也是占革命政权的便宜,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必须把他带回去。

刘占山对自己编造的这套瞎话很满意,傲慢地看着吕希元的长脸,吕希元没说话。他觉得把这个难斗的家伙唬住了,心里沾沾自喜。

其实,刘占山这套把戏已经被吕希元看穿,没说话,是琢磨怎么让送上门来的刘占山就范,从刘占山嘴里弄出有用的东西,让刘占山在外调材料上摁手印。

对于孙广斌这个越啃越硬的臭骨头,吕希元已经失去信心,并产生把他放回去的想法。村里来人接,正好给他下台阶,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走。

吕希元面无表情地问刘占山:“你叫什么名字?”

短暂的接触后,刘占山觉得吕希元没啥了不起,回话中也没忘吹牛:“我叫刘占山,随便打听,全公社没有不认识我的。”

吕希元看他一眼,沉下脸说:“你该熟悉刘宏达吧!”

“熟悉,当然熟悉,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到你们这里上班,就是仆奔我来的。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在你们矿上干活时,带着几十号人,要是干到现在,起码也得管几百人。”

吕希元抬眼看看刘占山,长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一脸阴笑说:“你了解刘宏达就好,你说实话,刘宏达当了几年保长?”

虽然刘占山嘴上白活,心里也在想问题,吕希元一提到刘宏达,立刻警觉起来。他把吕希元的办公室看了一遍,有一个瘦猴似的人坐在吕希元的斜对面。刘占山知道这个人叫候胜,跟孙胜才到村里打过猎。后来听人说,侯胜去过刘屯搞外调,是个歪心眼儿的东西。

刘占山从刘屯出来,就抱定两条宗旨,一是把孙广斌带回去,这个办不到,就显得太无能,回去无法见乡亲。二是替刘宏达说话,利用一切机会,帮他洗清历史。吕希元提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刘占山不想回避,但他还是绕个弯,把话题转到孙广斌身上:“孙广斌这老小子也了解刘宏达,只是好多年没有走动。人家刘宏达有文化,办事有个讲究。孙广斌大老粗,连个老婆也没有,也不知让哪个邪鬼勾的,他认准了一个瞎婆子,出了事,跑到你们这里。为了往回抓他,小队报告大队,大队报告公社,公社书记一跺脚,把我派来。孙广斌从前还偷过马料,几十斤土粮食去向不明,这些都得从他嘴里搞清楚。孙广斌耍流氓,干小偷的勾当,但他不会撒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打死他,他也不会把没有的东西说成有,不像那些丧良心的人,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刘占山白白花花地绕腾一大圈儿,不但没回答吕希元的问题,话还挺刺人。吕希元看出这个公社派来的使者是个冒牌货,他的脸拉得很长,眼里仿佛盯住了猎物:“你先别说孙广斌,他耍流氓和我没关系,我们是清查阶级敌人,你回答我,刘宏达是不是保长?”

刘占山觉得再白活也没用,必须面对吕希元的问话。这样更好,省得以后再费事。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刘宏达没当过保长!”

吕希元瞪起眼,长脸上的肉往一起拧。候胜扶着桌子站起,转身出了门。

吕希元大声吼:“刘占山,你冒充公社派来的人员,向革命组织招摇撞骗,只要我一句话,无产阶级就可以对你专政!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要和我们合作,检举刘宏达,就让你把孙广斌接回去。如果执迷不悟,立刻抓起你!”

刘占山感到不妙,心想:“这瘦猴子准是受大长脸的指使,说不定用什么损招加害我,逼我诬陷刘宏达。”是违心地说刘宏达当过保长,还是被抓被关,他面临两个选择。刘占山玩儿起了老伎俩,想逃跑。

门口站着两个人,候胜的旁边是一位年轻壮汉,逃跑的路被堵死。面对驴脸上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刘占山感到恐惧,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吕领导,请你不要错怪我,我干嘛要撞骗?我刘占山早年参加革命,到朝鲜打过美国鬼子。美国鬼子什么样,你们谁也没见过,也是大鼻子,头发黄眼睛蓝,贼拉地吓人。我可没害怕,革命者早把怕字扔到鸭绿江了。”

听了刘占山这番话,吕希元仍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心想:“就算他参加过抗美援朝,不是逃兵也是掉队的,不然咋混出这个德行!”吕希元说:“别强硬了,只要你揭发刘宏达当过保长,在这摁个手印,你就可以和孙广斌一同走。”

“我不摁手印!”刘占山破釜沉舟,声音宏亮,手也在比划:“你这是故意陷害无辜,让我当帮凶,办不到!”

刘占山的举动让老谋深算的吕希元大为震惊,对着门口喊:“把他抓起来!”

鲁卫军和候胜冲上来,一边一个抓住刘占山,刘占山拼力反抗,边撕巴边往门口撤。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他想到的还是逃跑。然而,刘占山抵不过年轻力壮的鲁卫军,双手被抓到身后,衣服被撕破,介绍信掉出来。

候胜捡起介绍信,递给吕希元,吕希元看了,长脸上掠过一丝难受的讪笑。他让鲁卫军放开刘占山,然后问:“你是大队派来的,为啥冒充公社?”

刘占山看到吕希元改变了态度,知道是兰正的介绍信起了作用。他推开鲁卫军,拽把椅子坐下,大声说:“你别看介绍信是大队写的,我是公社派来的,派我来时,县长还在场。”

吕希元明知刘占山说大话,对这样的人他也没法。把刘占山抓起来很容易,农村再来要人怎么办?激化矛盾,对自己不利,领导怪罪下来,影响前途不合算。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和韩青叶有关。吕希元这几天寂寞难耐,打算给刘宏达的案子留点儿尾巴,让鲁卫军再离开几天。反正孙广斌也得放,不如就高下驴,让刘占山领走。但是,吕希元还不能让刘占山走得痛快,一脸阴毒地说:“孙广斌和你在这的言行,我们一定要反映到当地的党组织,建议对你俩进行改造。如果你俩继续和无产阶级作对,就是在天涯海角,每一个革命组织都可以把你们抓起来!”

刘占山看得明白,危险完全解除,不在乎大长脸所说的抓不抓。他向吕希元讨价:“你们的人到我们那外调,有好吃好喝供你们。我也是组织派来的,你们还要抓我,这该怎么解释?如果你们不用好吃的招待我,你们的人再去,我让他们吃马料!”

提到吃马料,鲁卫军和候胜的火气往上冒,刚要发作,吕希元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俩和四清指挥部联系,求他们把孙广斌放了。”

大柳树下,坐着刘占山和孙广斌,两个人都感到累,特别是孙广斌,很想倒在树根上睡一觉。

从村里走来两个人,到近前,他俩看清是吴小兰。另一个是男的,像是城里人,从侧面看,很粗壮。刘占山目送吴小兰从大柳树下通过,对孙广斌说:“吴有金这个老东西真不是人,刘强对他家小兰该多好,瞎子都会看到。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他硬是给搅黄。这下好了,把闺女嫁给城里人,他等着享福吧!唉,可苦了刘强,把一颗心都掏给人家,人家扔到甸子上喂狼。这丫头也跟他爹学坏了,这个山看那山高。”

孙广斌看了看远去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刘占山拉起孙广斌往家走,在路上叨咕:“也就是我,换别人,你还得在清河矿遭罪。以后你别把吴有金看得太能耐,本该他去接你,他缩得像乌龟。”

刘屯的小学校已经上梁,刘强正在吊线调正。刘占山故意把孙广斌领到学校工地,在众人面前炫耀:“把孙光棍子接回来真不容易,费老劲了!吴有金算是找对人了,要让马荣去,他连清河矿的大门口都找不到。”

刘强想从刘占山嘴里了解点儿父亲的情况,凑到他身边,还没问,刘占山告诉他:“我没见到你爸爸,路上遇到了吴小兰,跟个男人去了车站。男人给她背着行李,她是不会回来了。”

刘强看准拉坯的枣红马,奔过去,解开套,翻身上马。手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枣红马向甸子上飞驰而去。

越过大柳树,穿过小南河,刘强在小南营的南面追上吴小兰。吴小兰听见枣红马的嘶叫声,站下脚往回张望,当刘强追上她时,她又转回头。

吴小兰不愿面对刘强,更不想让刘强看到她流泪。

这条路,吴小兰上中学时走过,那时还没有庞妃中学,能考上中学的学生寥寥无几。吴小兰是佼佼者,她要用骄人的成绩回报社会,满怀激情地参加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

这条路上,和躲灾的刘强共同展望家乡的未来,互相倾诉建设家乡的美好愿望。

在这条路上,朦胧的爱情在友情中萌芽,情窦初开的少女耕耘未来的幸福。

去大兴安岭时,走得还是这条路,虽然走向寒冷,心里喷发着热浪。

今天走起这条路,吴小兰脚步沉重。

刘强牵着马在后面跟着,走得很慢,想截住吴小兰,又不能这样做。刘强知道,截住也没用,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在后面跟着她,这是最后的相送!

吴小兰的泪,把眼睛模糊,模糊中,出现了葱绿的青年林,还有那棵历经磨难的大柳树。她坐在树根上,刘强撕破衣服,为她包扎脚。姑娘的脚是不许别人碰的,除非是心上人。还有甸子上的大草垛,给她带来灾难,给她幸福。大草垛不在了,大柳树却印在脑海中。

刘强呼唤她,发至心灵,只有相通的人才能听到声音:“小兰,你不要走,不要走啊!学校就要建成,你能当上老师。学校需要你,刘屯的孩子需要你。你是读过中学的人,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你不是说用知识建设家乡吗?”

吴小兰何尝不热爱家乡,她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但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她对刘强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无法放弃!

这是一条舍弃爱情的路,只有这样做,刘强才能少一些灾难。刘强的灾难太多,她尝试过共同承担,结果适得其反,命运不容许这样。

吴小兰把泪撒在路上,她的心灵在哭诉:

已经熟悉的路,

为何这样难走?

身后是家乡,

为何不能回头?

土房也温暖,

给我多少乐和愁。

儿时坑池戏荷蕾,

少年荒甸追马牛。

儿出走,

父母忧,

未泣泪横流。

已经熟悉的路,

为何这样难走?

身后是亲人,

为何不能停留?

胸怀好宽厚,

给我多少爱与柔。

阴时张臂遮风雨,

晴时欢笑迎日头。

昨日事,

今日忧,

泪水释情仇。

已经熟悉的路,

为何这样难走?

哥哥在身后,

为何不能把话留?

无奈身离去,

苦度多少春与秋!

兰花开时春色秀,

空看硕果挂枝头。

别忘我,

莫空忧,

勇敢昂起头。

今生今世难相伴,

只把来世求。

火车长鸣,撕裂吴小兰的心。刘强牵着马往回走,他的脚步沉重。

第五十一节

夜间,下了一场透雨, 甘霖滋润这块肥沃的土地,到处充满生机。

南甸子上的草已经齐膝,放眼望去,像一片绿毯。冬天平过的柳树,枝芽长成柳条,比人高。一丛丛,一行行,一片片,绿色点缀绿色。青年林里,生机盎然,各种小鸟在里面做巢,它们唧唧喳喳,呼唤同伴。野鸡悠闲,把蛋随便地丢在树下,野兔散懒,不愿舍弃已经暴露的窝巢。一对群野鸭从青年林上空飞过,它们嫌这里吵闹,把繁育后代的地点选择在甸子上的柳丛之下。

太阳像火球,慢慢地吸干露珠,短暂的凉爽过后,大地被烘烤得热气腾腾,一股热风吹过大柳树,摇晃的树枝掉下一片水滴。

刘强一个人来到大柳树下,用锯片拨开杂草。一条蛇从他脚下爬过,扭动着身子,爬向孤坟。孤坟被人填过土,新生的小草长得不算茂密。坟上的洞是新倒的,黄鼠狼还在里面生活。洞口对着大柳树,阴森森地冒着冷气,让人看了,生出一种凉飕飕的恐惧。树根处也有洞,小碗口粗,洞口有爪印。刘强用锯片拍打树干,意在吓跑洞中的小动物,认定树洞是空的,便蹲下身,把大柳树四周清理干净,为伐树做准备。大树有两搂粗,必须用长锯片,这样长的锯片,一个人无法操作。刘强站直身子往村里张望,希望有人帮他一把。

校舍已经建成,门窗都装好,只差桌凳和黑板。兰正要求立刻招收新生,新学期必须按时开课。五十多套桌椅板凳没做成,木材还没有着落。现在伐树,还要破成板,晾干,时间很紧。

甸子上可用的柳树已经不多,有人又把目光投向青年林。青年林里杨树多,长得直,破板凿卯都容易。刘奇不同意这样做,他说青年林的主要作用是防沙,存在的意义不次于建学校。

刘强提出伐掉大柳树,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平常的意见却引起不小的风波。

孬老爷是村里资历最老的人,对大柳树非常敬畏,也对大柳树旁的淹死鬼坟墓特别敏感。他把刘仓叫到跟前,非常郑重地嘱咐:“现时下来说,在家孝父母,在外敬领导,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干别的爹不管,你可不能去碰大柳树。”他还说:“早年还没有你妈的时候,就有了大柳树,你妈嫁过来那年,大柳树就遭雷劈,喀嚓一声,大柳树晃得忽悠忽悠的,没有事。那是第二次遭雷劈,眼巴前儿这次你该记得吧!大火球忽闪忽闪的,大柳树又没死,那是有神灵。现时下来说,什么事不可强信,也不可不信。刘强就是不信这不信那,遭难吧!村里有人和他作对,大地方的人也想搬弄他,不光他不顺当,全家人都倒霉。现时下来说,一个人有势力,家门槛踩得铮亮铮亮的,一个人惹是非,连起来一串儿一串儿的。举家过日子,就图个平安,别逞强好胜,小日子才能过得稳稳当当的。”

贾半仙训斥孙二牛:“我看你快成刘强的跟屁虫了,年轻人盖学校,你也跟着掺和,建学校对咱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咱有望娶媳妇还得等几年,孩子上学,说不定到哪个猴年马月。”她先是命令孙二牛:“绝对不许砍伐大柳树。”然后又吓唬他:“知道不?大柳树下住着黄仙,厉害呢!见到男人它变成姑娘,见了女的它变成小伙,专灌**药。如果得罪它,你自己遭殃先不说,还得折腾你老婆,搅得你妻离子散。”贾半仙一提到神鬼就精神十足:“刘强是不是闹了一场大病?那就是得罪了大仙儿。亏得小伙子正气刚强骨头硬,要是你,早该见阎王了!刘强闹病那阵子,有老仙儿告诉我,说刘强命运多桀。我当时没明白,只说他胃疼吃不下饭,没有气喘。老仙儿对我笑,说我以后会明白。其实神仙的话不必全懂,只有领悟。我悟到了,刘强照这样折腾下去,不但费力不讨好,不定啥灾又会落到头上。”

孙二牛从来不顶撞老婆,对他来说,贾半仙的话就是圣旨。

大胖子愿意和刘强去伐大柳树,抗不住他爹的阻拦。刘文胜说:“你和刘强在一起干什么我都不反对,就是不能和他一起去伐树。我知道你们这帮年轻人干得是好事,为村里造福,可咱不能和别人比,咱们的腰杆儿没别人硬。涨成份那阵子,我没少弯腰低头,你们也没少受气。咱们连人都得罪不起,还敢得罪神仙?”刘文胜知道大胖子和刘强关系很好,他又说:“你不用担心刘强,没人帮他伐,他自己拉不开锯,也得放弃。你们再想别的方法,都不去捅臊窝,咱刘屯还能太平几天。”

马向东本来就反对建学校,根本不可能去伐大柳树,但他愿意刘强去伐,希望刘强出事。他四处宣扬:“刘强也就会吹牛皮,唬得女人团团转,他敢去伐大柳树,再借他几个胆儿!”

吴殿发在建校中表现不错,也舍得出力,但是,让他去伐大柳树,溜得比谁都远。

还有一些人随大溜,都知道大柳树邪性,没人愿去冒这个险。

太阳慢慢地升到头顶,把树影从孤坟上收到树下。同火辣辣的太阳地儿相比,树下显得凉爽。刘强端起锯,蹲下身锯了几下,锯板打弯,无法锯进去。他变得急躁,站起身,用手撸掉脸上的汗,又把流进眼里的汗水往外揉。

一群乌鸦在头上“啊啊”地叫个不停,让人在闷热中生出凄凉。刘强往路上看,有两个人从村里走来,他心里一阵激动,认为来了帮手。

两人从大柳树旁走过去,刘强看出不是本村人。这两个人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矮小干瘦,说着话,听不清说什么,看得出两人挺高兴,就像完成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历史使命。

乌鸦不喜见这两个人,它们从村口跟来,用叫声驱赶。蓦地,刘强的头发全部竖起,不祥和恐怖同时袭来。他定定神,目光紧随两人的背影,心情非常沉重。

从几次外调中,刘强清楚这两人来刘屯的目的,为了把父亲打成反革命而不辞劳苦。从他俩开心的样子看,目的已经达到。刘强在心里问:“人,为什么以坑害他人为乐趣?这二人的一时的开心,换来的是他人的灾难,甚至以生命为代价!人,为什么以巴结领导做为生存的手段?都说适者生存,难道就没有别的生存途径吗?为了讨得领导高兴,像疯狗一样咬人,该有多少无辜遭受灾难!”

看着父亲蒙难,刘强无能无力,他不能拦住这两个人,也拦不住这两人。不得不思考是谁给外调人员提供的黑材料,也很自然地把目标指向吴、马两家。

然而,候胜和鲁卫军这次外调根本没有接触到吴、马两家的任何人。吴有金履行着对吴小兰的承诺,尽量避开和刘强的矛盾,更不愿看到刘宏达被无端陷害。

小南河静静地流淌,像镜面一样倒映河边的垂柳,一群快鱼从水面上箭一般地擦过,把水面划出道道裂口。候胜和鲁卫军坐在河边的土楞子上,已经脱了鞋,还要在河边歇一会。

鲁卫军仰着身,晒着太阳说:“这个地方挺不错,真想多呆几天,只可惜呀,吃不到以前那种文化米干饭喽!”候胜仍然保持高度的政治觉悟,他说:“我们的任务是来外调,把刘宏达问题搞定性了,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干革命不能讲吃穿,当初李淑芝给我们的好吃好喝,都是糖衣裹着的炮弹,是想拉拢腐蚀无产阶级革命者。多亏我俩觉悟高,才没中她的阴谋诡计,终于把伪保长落实在刘宏达的头上,回去交差,等着吕书记给他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吧!”

候胜笑,鲁卫军笑,侯胜笑得疲倦,鲁卫军笑得酸楚,两人笑脸上露出狰狞。树上的鸟儿被惊飞,河里的鱼往深处躲藏。

鲁卫军从兜里拿出档案袋,捧在手里觉得很沉重。为了拿到刘宏达当保长的证言,他跑了四次。有过新鲜大饼子的香甜,也有过吃马料的苦楚,有过不下井干活、到农村溜达的那种惬意,也有过看到小媳妇没过门、就被吕希元奸淫的心酸。现在,他心里很不平静,就像打碎了五味坛子,不同滋味都刺激他的神经。他想:“费了很大劲儿,又牺牲很多东西,终于把刘宏达搞成反革命,也能看到吕书记开心的笑,还会受到表扬。那么下一步干什么?如果再回去下井,年轻的韩青叶就白让老家伙占便宜了。”鲁卫军希望吕希元多发现几个刘宏达这样的人,可吕书记还没有确定目标。

鲁卫军眼里噙着泪,是成功的喜悦,也是难以言喻的悲痛。

候胜把湿土攥成团儿,抛进河里,水面涟漪重叠。他轻松地伸伸胳膊,笑着说:“刘屯这个村子不大,矛盾真不小,看得出,吴有金这个队长和刘宏达一家就别着劲。不知他怎想的,把那些多嘴的人都打发了,找来个吞吞吐吐的老家伙,哪知道让你鲁卫军连蒙带吓,乖乖地摁了手印。刘宏达能抗刑,死也不认账,看他这关怎么过?”

鲁卫军坐起身,由于身子重,和土楞子一起往下滑,要不是拽住柳树枝,就会掉进河里。他更正候胜的话:“那不是连蒙带吓,那是革命手段,这些都是跟吕书记学的。”

候胜伸出手,抓住鲁卫军的胳膊,把他拉回原来的地方。和鲁卫军相比,候胜显得单薄,但他突然可怜起这个年轻的壮汉。

吕希元和韩青叶的龌龊,候胜已有所闻。开始,他觉得鲁卫军愿意用老婆做交易,后来,看出鲁卫军也是出于不得已。吕希元有权有势,鲁卫军反抗不了,只得认!要想摆脱吕希元,除非小娘们儿反咬一口。韩青叶也不傻,她会权衡利弊,鲁卫军的绿帽子还要长期戴下去。

鲁卫军把一块儿土扔进水里,试试水情,虽然水溜不大,他们也怕掉到窝子里。两人站起身,树上的乌鸦又叫了起来。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乌鸦都藏身在树丛里。

老鹰的影子罩在大柳树上,惊飞树上的一群小鸟,它们拍打着翅膀四处逃窜,有的还落在锯片上。刘强脱掉上衣,拿在手里挥动,意在驱赶老鹰。

一个姑娘向大柳树走来。

“吴小兰!”刘强一阵惊喜,跳起身大喊。但清醒的理智告诉他,吴小兰已经进城了!

姑娘越来越近,看清是杨秀华,刘强感到意外,大声问:“谁让你来的?”

杨秀华笑笑:“我自己想来。”

“你来干啥?”

“帮你干活。”

刘强觉得杨秀华的话可笑,心想:“锯伐这样的大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干起来都非常吃力,没听说有女人干过这种活。”他对杨秀华说:“伐树不是绣花,也不是编苇席,小姑娘不但干不了,而且碍事。按通常的规矩,砍树时,不许女人靠前。”

杨秀华靠在树干上,目视刘强,含着笑。

刘强用手弹锯片,草屑在锯片上跳动,他摆着手撵杨秀华:“回去吧,别让你娘惦记。”

杨秀华把刘强看了半天儿,轻声说:“有的女人就伐过树。”

“谁?”

“吴小兰。”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砸着刘强的心,刘强的脸变得很难看。

杨秀华本想用这话刺激刘强,没想到对刘强伤害这样深,赶忙解释:“别看我比吴小兰瘦点儿,力气不比她小,她能干什么,我也能干什么。”

刘强问:“你怎么知道吴小兰伐过树?”

“听别人说的,你俩一起去了林场。”

刘强心潮翻涌,脑海里浮现出在大兴安岭的幕幕画面。那里虽然艰苦,甚至吃不饱饭,但他和吴小兰如同自由的小鸟,在广阔的原始森林里飞着、跳着、欢叫着。他多么希望再回到从前,再回到林场。

林场人耿直,耿直得有些野蛮,容不得半点儿花腔和虚伪。那里人善良,善良得有些愚蠢,对别人的爱也倍加珍重。他们粗鲁,粗鲁得有些天真,相互间常有欢闹,甚至大声骂娘,大打出手,但他们不会把利剑刺向工友的心灵。伙计们知道刘强带来一个美丽温和的小妹妹,这个妹妹有文化,通情达理,他们喜欢她,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和吴小兰离开时,他们真情相留,相送时给他俩带足返程的食物。可是,亲人的苦难、村庄的旧颜让这对青年留了下来。经过和全村人的共同努力,家乡在一天天变好,可苦难并没有减少。本想两个人共同承担,心上的人失去了,失去得那么突然,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刘强眼里含着泪,用锯片刮着树皮。杨秀华掏出手绢递过去,半开玩笑地说:“男人有泪不轻弹,流泪不是男子汉。”刘强接过手绢,连她的手都抓进大手里。

杨秀华盯住刘强的一双泪眼。

泪花中,刘强把她看成了吴小兰,展开双臂要拥抱。瞬间,刘强感到自己认知上出了错误。用两手抓住杨秀华的双手腕,把她扶坐在树根上。

刘强问杨秀华:“村里都知道这事吗?”

杨秀华摇摇头,悄声说:“反正我知道。”

刘强说:“吴小兰是跟我去了大兴安岭林场,可她在食堂做饭,到山上砍树的都是男人。”

杨秀华想站起身,扶着刘强的肩,用商量的语气说:“我帮你带锯还不行吗?在关里,女人嘛都干,我顶个男劳力。”

刘强往回撵她:“快回家吧,荒甸子里太背,让村里人知道你和男人在一起,准会有闲话。”

“我不怕!”杨秀华目光坚定,语音干脆:“跟我信得过的男人在一起,什么也不怕!别人不怕烂嘴,让他们管够说。”杨秀华的目光从刘强脸上移向锯片,她拽过去,把锯把递给刘强。刘强轻轻推开她,和气地说:“你来的时间短,不了解村里的情况,一些闲话会把你压得喘不上气。你在我们村里也该找婆家了。有了闲话,小伙子用白眼儿翻你,会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想不到杨秀华会说出这样的话:“闲话越多越好,说得越难听越好,只要你不嫌就行。我希望别人说咱俩钻草垛,省得再有人打我的算盘。”

刘强惊愕地看着杨秀华,杨秀华嫣然一笑,顺过锯,一头交给刘强,自己用双手握着另一头。

锯齿进到木头里,杨秀华拽得非常吃力。为了让她省点劲儿,刘强尽力往回推。杨秀华拉着锯,轻轻哼起刚刚学会的东北小调:“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小外甥也要去。敲锣了,打鼓了,台上男女起舞了……”刘强只顾拉锯,没理会她唱得对错。

杨秀华又唱起了家乡歌曲:

“我家门前那条河,

平平静静像支歌,

垂柳轻摇甩秀发,

羞笑少女水中卧。

我家门前那条河,

平平静静像诉说,

蒲絮飞时鱼虾闹,

苇花丛中唤情哥。

清清小河水呀,

融进我心窝。”

这支歌,曲调优美,杨秀华唱得很动听,拉锯的速度也降了下来。突然,杨秀华松了手,刘强看到,她满手的血泡被磨破,血从指间往下滴。刘强用手绢给她擦,包扎中,刘强胳膊肘碰到她的胸上,杨秀华轻轻地“啊”一声,用手背护住被碰的地方。刘强的目光投过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由于出的汗太多,杨秀华湿透的衬衣紧紧地贴在身上,胸脯凸起,轮廓清晰。刘强感到,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爽快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美丽热情的成熟女子。刘强放开她的手,深情地说:“别逞强了,这不是女孩子能干的活,回家好好包扎,千万别感染。”

杨秀华疼得直吸凉气,两只手颤抖,放在刘强手心里,这样会减轻一些疼痛。两人面对面,杨秀华火辣辣地看着刘强。刘强从她的眼睛里感到不正常,推开她的手,避开目光,督促她赶快回家。

杨秀华不想走,自己在树根上坐下,执拗地对刘强说:“我这个人天生皮实,不会感染的。”

刘强自己拉锯,往回推,锯片打弯,操作不了。他把锯片从树上掰下来,摔在地上,围着大树转,然后靠在树干上。

杨秀华劝他:“别着急,等我手上的疼痛轻一些,咱俩再锯。”

刘强态度变得生硬:“你立刻回村!”

杨秀华不吭声。

刘强看着大树发呆。

锯不了树,就没有木料,到时就开不了学,又有一些孩子不能到学校上课,有的会永远失去读书的机会。困境中的刘强怨愤地思考:“想不到为村里办个好事会这样艰难!有人说这里的孤坟常闹鬼,有人说大柳树有邪气,有这种迷信思想可以理解,谁都怕招来灾祸。可人们也该想一想,勾心斗角,栽赃陷害,扭曲人性,泯灭良心,还不是同样引来灾祸吗?为什么不怕?七尺男儿,都喊着忠于领袖、忠于人民,都喊着为革命敢上刀山下火海,动真格的还不如一位少女,可她必定柔弱。刘强对杨秀华说:“不是我非要撵你,你也试巴了,女人干不了这种活,只能添乱。”

“刘强哥。”杨秀华声音很轻:“陪你呆一会还不行吗?”

“唉!”刘强跌坐在树根上,瞅着锯片说:“想不到村里人这样迷信。”

杨秀华没听懂刘强的话,瞪大眼睛看着他。

刘强说:“听我讲讲大柳树的故事,听完,你就该走了。”他讲:“这里原来是一片乱坟岗子,夏天,蒿草没人,不小心就会踩到死孩子,因为恐怖,飞鸟都不愿落到这里。这棵大柳树就在乱坟岗子的边上,长得非常茂盛,可是,没人敢在下面乘凉。它的旁边是通往小南河的毛道,夜间没人敢走,就在东面开辟出一条新道,村里人就把这条毛道叫旧道。听孬老爷讲,他经过第一次雷劈大柳树,声音之大,村里的土房都跟着颤抖,大柳树被拦腰切断。可也神奇,当年就从树桩上长出新枝,新枝长得快,几年功夫又变成大树,村里人就坚信大柳树有神灵。前些年大柳树又遭雷劈,那是第三次了。之前,有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小南河淹死,被埋在这。那一年,刘屯的灾难不断,二倔子屈死。那一年,刘屯矛盾重重,错综复杂。那一年,村里有人见到这里有魔鬼,说法不一,魔鬼的样子也千奇百怪。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把乱坟岗子平掉了,栽上了树,就成了现在的青年林。在平坟和植树的过程中,有一个人的作用很大,她就是吴小兰。”

提到吴小兰,刘强眼里有了泪,杨秀华没有提醒他,看他能把泪水噙多久。

刘强继续讲:“那时候,吴小兰还是个中学生,已经做好回乡建设的打算。她和青年们勾画着家乡的蓝图,也憧憬美好的未来。吴小兰很有号召力,村里的小青年儿都被她带动起来,那种场面,真是热火朝天。现在,青年林里的树成材了,吴小兰也走了,去她不愿去的地方。我想,她的心不会走,任何屏障也挡不住她对家乡的热爱!”

刘强掉下几滴泪,这是杨秀华第一次看到,泪水掉在树根上,她的心被砸得隐隐作痛。

刘强往下讲:“平坟时,周云书记特意嘱咐,不要惹大柳树,不要平掉淹死鬼的坟。什么原因,周云不说,至今是个谜。”刘强见杨秀华听得挺入神,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没有,他又说:“咱不说远的,现在村里就有人说这里闹鬼,贾半仙亲眼看见有小鬼儿在坟上跳舞,她还看见二倔子和淹死鬼打架。”刘强偷看杨秀华,杨秀华露出惊恐,情不自禁地往刘强身上靠。刘强指着孤坟上的洞让她看:“老黑就看到过,洞里有小妖精,张牙舞爪,口吐迷雾。老黑是有名的黑大胆儿,从那以后再不敢来这。”

杨秀华真的很害怕,把头伸进刘强的怀里,两只手死死地抓着他。

刘强把杨秀华扶到旧道上,对她说:“快回家吧!我看着你,出了这块儿地方,你就不用害怕了。”

杨秀华瞪着刘强说:“你不用吓我,我就是不走。”

“你看看你的手,还能干什么?你在这根本没用。”

“和你做个伴儿,省得你害怕。”

“我不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杨秀华说:“你不怕,我也不怕。”

刘强领着杨秀华回到大柳树下,无可奈何地说:“真拿你没办法。”

快到中午,天气愈发炎热,刘强摸着烫手的锯片,心情非常焦躁,嘟囔着:“来个没用的,要是来个壮男人该多好啊!”

杨秀华冲他笑,不吭声。等到刘强坐立不安,她说:“你自己干不了,着急也没用,趁着大树没伐倒,还可以在树阴下乘凉,正好甸子上没人,咱俩多坐一会儿。”

刘强没心思在这闲坐,斜过头看了杨秀华几眼。杨秀华装作不在意,故意背过身。刘强端起锯片,想把它扛回去,锯片沉,来回拿不方便,无奈,只好坐在树下等人。

杨秀华看到刘强瞎忙活,心里笑,没表现出来。刘强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侧身坐着。

太阳像升起的火炉,把大地烤的焦热,没有什么生命喜欢在这个时候活动,只有晒爆的草籽发出“劈啪”声。刘强沉不住气,对杨秀华说:“你在这闷着干啥,快回家吃饭吧!”

杨秀华靠近刘强,轻声说:“给你讲讲我的家乡故事,咱们解解闷儿。”

刘强没心听,便说:“你刚才唱的歌挺好听,跟谁学的?讲讲这些吧!”

“那也得从家乡说起。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有多远,我也说不准。家乡没有路,连条小路也没有,无边无沿的盐碱地,到处都是芦苇,河渠交错,有的通往大淀,有的通往乡镇。家家有小船,小船是生产工具,也是交通工具。夏天,水足鱼丰,小船荡漾河上,河两边是垂柳,被茂密的芦苇包围着。天上飞着水鸟,鱼儿在水中跳跃,碰到巧,还有红鲤鱼跳进小船舱。男人们可以到大淀里捕鱼,也可以划船到镇上去卖,换回细米和细布,给女人们做花衣裳。女人们则很少出门儿,有的人一辈子也去不了镇上。女孩子更是被大人管在家里,只能编席织鱼网,想玩耍,就到小河里捞菱角。村里的小姐妹,喜欢合伙洗澡,大家光着身子,拍打清澈的河水,捋着垂到河面的柳条,抚着自己的秀发,哼唱动听的渔歌,做着出嫁前的醉梦。家乡女孩子出嫁早,一般不超过十六岁。大人说,女孩子大了会惹乱,早嫁出去早省心,少供几年饭,早拿到彩礼钱。我们村子小,没有小学校,二十里以外的大庄有学校,女孩子去不了。村里女人没有一个识字的,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你们这好,女孩子也让上学,吴小兰还上了中学,成了大文化人。”

听杨秀华提到吴小兰,刘强的心又一阵颤动。杨秀华好像有意提到这个茬口,用眼溜一下刘强,探一探他的表情,继续往下讲:“我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提水做饭啥都干,冬天就在院子里编席,编腻了,就唱歌,听到什么唱什么,有时自己编着唱,小村里的人都叫我百灵鸟。我唱歌的本领是从父亲那里传来的。听我妈妈说,父亲会唱河北梆子,因为唱得好,姥爷才看中他。妈妈的娘家在镇上,很富足,父亲跟她沾了不少光。听父亲说,母亲嫁给他,是看中了他是忠良的后代,至于我的祖宗在哪辈儿当了忠良,他也说不清。我父亲在外面闯荡过,比较开通,谢绝了找上门儿的媒人,没有让我早嫁。虽然比别家女孩儿多供了一年饭,我家也多卖了很多苇席。”

听着杨秀华的娓娓讲诉,刘强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故意逗她:“我看不是你爹留你,而是嫁不出去。”

杨秀华认真起来,站直身让刘强看,转着身说:“你好好看看,我身上哪块儿有毛病?和大地方不敢比,在我们小村,我是最美的百灵鸟。”刘强急忙把她拉回树根上,开着玩笑说:“百灵鸟,是百灵鸟。在你们村是百灵鸟,见到大世面,百灵鸟就成了秃鹌鹑了。”

“你说啥?”杨秀华从树根上跳起来:“谁是秃鹌鹑?不许你骂人,要说秃鹌鹑,我看吴小兰是!”

从杨秀华对吴小兰的抵触情绪上看,刘强隐约体会到她的心思。可她只是一个出来乍到的女孩子,只知道追求爱情,并不知爱情的厚重。她怕别人说她不好看,而美貌并不是爱情的基础。爱情是心心相印,不是投机,也不是强求。

刘强低着头不说话,杨秀华蹲下身,扶着刘强的肩,抽泣着,非常委屈的样子,流着泪说:“我知道吴小兰在你心中的份量,说她不好,伤了你的心,以后我不会这样,可你也不能把我看得那么丑啊!”

“这不是逗你玩儿吗!还百灵鸟呢,经不起玩笑。我看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呆长了,还得找茬。”

杨秀华破涕为笑。

看到杨秀华的迷人笑貌,刘强也变得很舒心,他承认,这真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小姑娘,没有嫁不出去的理由。刘强说:“还是讲你的家乡吧,我挺爱听。”

杨秀华让刘强搅得烦心,对家乡的故事没了兴趣,只是粗略往下讲:“去年,县里修县道,要把路通到村里,社员们乐的不得了。自古以来,村里人都在泥水中转,现在可以顺大道去县城了,女孩子也有了上学的机会。可是,一场大水冲走了一切。那场水真大,也许是天河开了口子,把所有的水都倾向人间。洪水涌进村子,来不及上船的被大水逼到房顶,看到的是水天相连。多亏解放军救得及时,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岸上。到处是灾民,吃的是救济,父亲不愿再回老家,带着我们流落到这里。”

杨秀华故意加一句:“也许咱两家有缘分,没有这场大水,我不会走出芦苇荡,也不会遇到你。”

这句带有提示性的话,让刘强又一阵心痛:“缘分,什么叫缘分?我和吴小兰算不算缘分?童年、少年、青年、坎坎坷坷地走到今天,那不是缘分吗?可现在,吴小兰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刘强盯着大柳树旁的旧道发呆,吴小兰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

杨秀华轻轻地拍了下刘强的胳膊,笑着说:“刘强哥,我知道你想什么。”

刘强转过脸看着她。

“你是想吴小兰。”

刘强承认,他点点头。

杨秀华站起身,对刘强说:“该吃中午饭了,我想回家。”

“早说让你走,你非要在这磨蹭,快走吧!宝贝闺女不回家,你妈一定着急。”

“跟我妈说了,到这来找你,她不会着急的。”

刘强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倔姑娘,仍然撵走她。

杨秀华说:“你也走吧,我刘大娘也惦记你。”

“我不能走,锯放在这,我怕丢了。”

“我帮你往回抬。”

杨秀华伸手去抓锯把,被刘强掰开手。刘强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守着,我相信会感动村里人,因为建学校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不走我也不走。”

“快走、快走,大热天别在这捣乱。”

刘强往道上推她,杨秀华坚持往回挣,推急了,她大声说:“刘强,你说建学校不是为自己,没人信!你是为了吴小兰,和为自己是一码事!”刘强一用力,杨秀华跌出好几步,没站稳,摔在草地上。刘强怒吼:“你说啥?再说一遍!”

杨秀华摔得疼,哭着说:“也不是我编的,村里人都这样说,如果不是让吴小兰当老师,你才不干这傻事呢!”

委屈、愤怒把刘强的脸憋得通红,他气愤编造这种闲话的人。刘强想:“凭心而论,建学校有为吴小兰的因素,更主要的是为了村里的孩子们,让孩子有学上,有什么不好?建学校是遵照兰正的指示,你们为啥不敢说兰书记的闲话?说三道四的人是别有用心。如今校舍已经建成,不管有多大困难,不能半途而废!”

看着流泪的杨秀华,刘强把心里话说出来:“吴小兰应该当老师,开学时,她能够回来,存一点儿希望,就不能放弃!”

杨秀华的眼泪多一些。

刘强也认识到不该对杨秀华发火,但他没心情解释。

杨秀华用手背抹掉泪,她没往家走,而是接近刘强,站在他的对面,盯住他的脸。杨秀华虽然抽泣,话语很尖刻:“你觉得学校建成了,吴小兰就会回来,我看未必!”说完,杨秀华转身往村里走。走得匆忙,还不时地回头看。

刘强靠在大柳树上,觉得非常疲倦,合上眼,脑子里全是梦。他梦见淹死鬼向他走来,哭着喊着要回家。梦见二倔子向他诉冤,咬牙切齿地喊报仇。梦见和吴小兰一起锯树,大柳树被锯出血,血沾到吴小兰的手上。梦见吴小兰站在课堂上讲课,学校里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刘强知道思想压力大,脑子乱,才有这些颠三倒四的梦。他睁开眼,用手指弹打锯片,锯片发生“嗡嗡”响,仿佛是一曲动听的音乐,音乐伴着他的心声。

给我吧!给我吧!

给我一双翅膀,

带着情,带着爱,

带她去远航。

乌云遮不住,

高山难阻挡,

去那很远很远的地方。

人们自由笑,

鸟儿逐花香,

辛勤劳动硕果丰啊!

爱侣轻步入殿堂。

给我吧!给我吧!

给我一双翅膀,

带着苦,带着梦,

带她返家乡。

冰川踩脚下,

大海也要闯,

>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齐心再努力,

旧貌换新妆,

解除仇恨别相残啊!

卿卿我我地久长。

一个人从村里走来,在孤坟前驻足,见刘强在树下,便接过锯,和刘强一起伐树。

他是孙二牛,没说为啥单独来这里,听他说句话,的确很困难。

杨秀华一溜小跑进到村里,找到刘奇,向他说了刘强伐树所遇到的困难,还让他看了手中的血泡。刘奇去找吴有金,让他派人去支援。

吴有金把吴小兰撵进城后,不再过问建学校的事。他对刘奇说:“这个事交给刘强了,他使唤不动人,我也没办法。传说大柳树有邪气,谁碰谁倒霉,又是大热天,我派谁去?”

刘奇只得挨门挨户去找人,把青年们都集中到队里,他问:“你们都是村里的骨干,也是村里的大梁,为什么不愿为村里干事?”

羊羔子在家睡午觉,被刘奇叫到队里,美梦被打断,有一肚子怨气,他在人群中喊:“我们都愿意为村里干事,那也得休息睡觉,这么热的天儿,干嘛把人都弄到这里?”

刘奇声音很高:“你怕热,你知道刘强现在干什么?他自己在伐大柳树,那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

羊羔子声音变小:“叫我去伐大柳树,我可不去,得罪不起妖精。”由于羊羔子睡意已去,声音也逐渐变高,说出的话也玄:“你是没看见雷击大柳树那种场面,真是吓死人。一个大火球围着大柳树转,转三圈儿,把两个小妖精吓出来。小妖精长着两颗大獠牙,足有半尺长,他俩跟着大火球蹦跶,然后钻进淹死鬼的坟里。火球发怒,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把天划开个大口子。大柳树没事儿,这是妖精保护。雷神都劈不断大柳树,让我这个小民去砍伐他,我可没那两下子。”

羊羔子说完,刘奇喝问:“还往下编不?”他看着站在墙边的杨秀华,对众人说:“封建迷信,蛊惑人心,还他妈男人呢,都不如一个小姑娘。”

刘奇拉过杨秀华,拿过她的手让大家看,激动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看看,为了建学校,一个小姑娘都敢去伐树,你们这些大小伙子怕这怕那,说得过去吗?”

马向东挤到杨秀华身边,见杨秀华手里满是血泡,他翻着眼皮大声说:“活该!她去大草甸子里不定干了啥呢?刘强建学校有他个人目的,勾引我小兰姐,现在又把这丫头勾上了。没有大草垛,他和这丫头钻树棵子。村里好看的姑娘他都不放过,我们这些小青年一个也闹不着。刘强不是为村里办事,他是大流氓,应该把他抓起来游街!”

“住嘴!”愤怒的刘奇大声吼:“冲你这副德行,也找不到好媳妇!刘强建学校是为了村里,不许你这样污辱他!大姑娘喜欢他,说明他有本事!”

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动身,大柳树不祥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刘奇说:“原以为你们这些青年的觉悟都很高,现在看来,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我领头,不怕鬼的就跟着!”

大柳树下,刘强和孙二牛都累得汗流浃背,两人谁也不吭声,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拉锯的手上。

突然,刘强伏倒在锯片上,合了眼,呼吸微弱。

第五十二节

刘奇一行人赶到大柳树下,刘强已经晕倒。孙二牛把他放平,头枕在树根上,掐了人中,蹲在旁边用草帽扇风。

刘奇小声说:“不要紧,他是中暑,缓过来就不碍大事。

羊羔子提出建议:“刘队长,现在也太热,不干活都冒汗,再趴下两个就玩蛋了。我看这样,你把我们放回去,哪天凉快咱再说。”见刘奇用眼睛瞪他,羊羔子又说:“你别这样看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怕大家出事。刘强在咱村里,骨头是最硬的,杀打不怕的主,怎么了?照样倒在这不能动。这大柳树就是邪,谁碰谁倒霉。”

让羊羔子一煽动,有的人头发往起竖,还有的人往后溜。他却装大胆儿,大摇大摆地走到淹死鬼的坟前,边走边说:“都说老黑胆子大,我刘永烈也不次于他。他说在乱坟岗子上睡觉,那是糊弄刘老财,混顿肥肉吃,他到淹死鬼坟上睡一觉试试?不是我刘永烈搞迷信,是我亲眼看见俩妖精钻进这个洞里。”为了显示胆儿大,羊羔子蹲下身往洞里看。不知他看花了眼,还是故弄玄虚,跳起身往大柳树下蹿,靠在树干上喘长气。突然,羊羔子“嗷”地一声,又要往起跳,被孙二牛摁住。羊羔子指着刘强鼻子下的一块红印说:“大家看看,这是妖精留下的记号,一辈子也下不去。”有几个人靠上来,羊羔子趁乱往旧道上走,被赶来的马向前截住。

因为马向前在队里打头,刘奇召集青年人,没有招呼他。他看到刘奇领一帮人去了南甸子,就猜到去伐大柳树,便跟了来。马向前没穿鞋,光脚在草茬子上走,他到二倔子坟前看看,拔掉几棵蒿草,默默念叨:“爹,你的仇还没报,嘿他妈地胡永泉,墨水瓶,刘辉还都活着。你别着急,嘿、嘿也好,血债要用血来还。还有那个拨浪头,被我三叔收拾够戗,玩儿他老婆他都不敢支毛。嘿,还想问您点事儿,你说刘强一家也没坏过咱,为啥我叔叔往死里整他?嘿觉得不对劲儿。你给他们托个梦,叫他们别胡乱整,有能耐找胡永泉算账。”

马向前从二倔子坟上直奔大柳树,光着大脚板,走得轻快,截住羊羔子,把他拉到树下。锯片还在树上夹着,马向前坐在地上抓起锯把,让羊羔子抓住锯的另一头,示意羊羔子拉锯。羊羔子不情愿地嘟囔:“这么多人都杵在这,你凶我算啥能耐。”马向前瞪圆眼睛说:“这不叫凶你,这叫革命考验,你是一名二声的刘永烈,嘿、嘿也好,应该起带头作用。”羊羔子吓唬马向前:“你老嘿,不用臭美,等一会儿大柳树被锯出血,喷到你脸上,你就完蛋了。看见刘强没,比你能耐,大柳树一抖神儿,也得趴下。”马向前用力拉锯,也让羊羔子使劲,羊羔子吃不住,求旁边的人把他俩换下。马向前不停手,羊羔子抱怨:“跟你们这样人干活算是倒血霉了,也不知悠着点儿。刘强拼命干有个图头,你老嘿也不知图个啥?建成了学校,对咱俩都没好处。”

羊羔子的话让马向前特别反感,把锯片往羊羔子那边用力一推,羊羔子顺势仰在地上。马向前贬斥他:“干啥也不行,以后别自称刘永烈。”说完,用大手抹脸上的汗。吴殿发和贝头接过锯,换下他俩。

马向前一个字不识,却积极支持刘强建学校,为了啥,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也许像他说的那样:“嘿、嘿也好,小学生的读书声最好听,比那些小娘们儿唱歌强的多。”

大柳树没有锯出血,伐树人也没有什么不幸。

尽管大柳树有邪气的说法还在流传,它最终为刘屯献出一切,变成了书桌和板凳,变成了教室里的黑板。

这个不祥的象征在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但是,它的根还在,树桩还在。以前,它为淹死鬼遮风挡雨,现在,淹死鬼又守护它的新芽,新芽长的茁壮,大柳树的故事还要继续。

为了让吴小兰当上刘屯小学的教师,兰正专程去了庞妃镇,努力和公社文教组协商,文教组领导采纳了他的意见。

刘屯先从一年级开始,招一个班,先用一名教师,学校归黄岭小学统一管理。

暑假即将结束,已有五十多名大小不一的孩子报名上学。吴小兰还没消息,气得兰正把吴有金叫到大队狠狠地训了一顿。

刘强更急,他在心里呼唤:“小兰,你该回来了!城里再好也比不上家乡的亲情,家乡的亲人等着你,学校等着你,孩子们等着你,你快些回来啊!”

连下了几场雨,庄稼喝足了水,长势旺盛,夜静时能听到高粱的拔节声。草地上铺了一层露水,空气里夹着水珠,到中午,闷得喘不上气。村里忙着收割柳条,割下的柳条撸掉皮,每百斤白柳条仍然给十个工分儿,相当于壮劳力一天的工钱。

刘强到大柳树旁边的甸子上割柳条,来这里的人少,割起来容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等吴小兰。他觉得吴小兰一定回来,回来时也一定走这条路。

小南河的堤上下来一个人。

“爸爸!”

刘强扔下柳条,跑着迎了上去。

刘宏达非常瘦,脸上的气色也不好,目光灰暗,打不起精神。见到儿子,情不自禁地掉了泪。

从父亲的样子看,刘强仿佛察觉到发生的事情。外调人员想把父亲打成反革命,而一身书生气的父亲绝不会承认当过保长,所受的酷刑可想而知。刘强恨拿走他家油蘑菇的候胜,更恨诬陷父亲的村里人。本来,痛苦的磨难把刘强修炼成宽宏大量的男子汉,而斗争的激流又一次把他推上浪峰。

刘强陪伴父亲回家。

刘宏达虽然往家走,好像感觉不到家乡的亲切,路两边景色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是不厌其烦地叨咕:“吕希元整我,吴有金陷害我,这个仇要报,这个仇一定要报。”

他在家住了两天,就急着回去上班。下午的火车,刘宏达早晨就要走,而且叫刘强送他。

刘强在甸子上唤来枣红马,让父亲骑,刘宏达不上马,和刘强轮流牵着。来到小南河,刘宏达说:“当年在这里,有个深窝子,淹死个陌生人。我在水里碰到他,吓个半死,从那以后,咱家就没安宁。我不相信有什么鬼怪,可不知为什么,就像被魔鬼缠身,怎么躲都躲不开。”

走到水边,刘强把父亲推上枣红马,拉着缰绳下了河。几经冲刷,原来的窝子已不复存在,父子俩顺顺当当地上了岸。刘宏达跳下马,看了眼半空中的太阳,对刘强说:“天还早,咱爷俩到树阴下坐一会,我有话和你说。”

枣红马被放在河堤边的草地里,没栓。枣红马通人性,不会离刘强太远。

刘宏达对儿子说:“小强,爸爸告诉你一个最坏的事情,我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

尽管刘强知道外调人员的目的,也预料到父亲被整,但他没想到结果会这样严重,而且是这样快。刘强呆望着无垠的大地,绿色变成了黑色。晴空万里,他感到乌云压顶,压得他胸口发堵,想说的话变成无声的悲泣:“历史反革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父亲变成和刘晓明一样的人!他将失去一切权利,随时可以拉出来批斗,也随时可能被剥夺生命!我和我的弟弟就成了又一个刘春江,和奴隶一样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不能当兵,不能升学,不能随便说话,不能得到姑娘的爱!”

刘宏达摘下头上的帽子,哭着说:“小强,你看看,他们逼我,把我的头发揪掉。”

刘宏达的伤痕还没痊愈,头顶处是一块暗红的头皮,不会再长出头发。他说:“尽管我受了很多罪,但我不能承认当过保长,我怕连累你们啊!到现在我也没在材料上摁手印。我这样认为,这是诬陷的东西,我不承认,又没有证据,任何人也定不了性。他们用尼龙绳勒,用钢丝鞭打,让我趴老虎凳,我都挺过来了。越往后审讯的次数越少,我还暗自庆幸。哪知道吕希元从刘屯这取得了当保长的材料,把我定性为普通历史反革命分子。紧接着,吕希元被提拔,他们也放了我,让我回掘进队劳动改造。说我当过保长,纯属栽赃陷害,陷害我的人一定是吴有金。以前我没把他当外人,救孙广斌的事全和他说了。”

“吴有金!为啥我家的灾难总是和他绑在一起?”刘强脑子里堆满问号:“难道因为我和吴小兰的关系吗?吴小兰已经离开了,他为什么还要害我?害我也可以,为什么害我们全家?我和吴小兰的关系是正常的,没有恶意害她!我们青梅竹马,产生爱情是自然的事,他为什么横加阻拦?吴小兰是他的女儿,他有权干预,可他为什么用卑鄙手段?”怒火在刘强心里燃烧,刘强在心里怒喊:“吴有金,你把我一家逼上了绝路!”

刘宏达说:“小强,你是长子,也长大成人,父亲才跟你说这些话。你不要让家里任何人知道这个事,特别是刘志,千万别让他有这个负担。他明年就要中考,如果学校不调查,他还有希望。刘志成绩好,如能考上中专,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想,咱这是农村,消息比较封闭,大队也没必要到城里调查我,他们还不会把你看成反革命子弟,你还可以成家立业。但是,你必须放弃吴小兰!我看杨家的闺女也不错,她还对你有意,我做主,你就娶了她吧!”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刘强也预感到很难和吴小兰走到一起,但他从未放弃。看到吴小兰和男人进城了,他还在等。他认为吴小兰还要回来,觉得两颗心已经凝固在一起,无法分开!

刘宏达见儿子伤心流泪,他也哭着说:“孩子,你爸爸也算个知识分子,不是那种糊涂人,我尊重你的爱情选择,没有干涉的权利。自古以来,人们都歌颂忠贞的爱情,也有很多爱情佳话。可现在不一样,爱情不是冲破封建观念的问题,也不是贫富不相当的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政治问题。封建社会两千年,青年男女间因家庭贫富之差,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悲喜故事。由于政治地位的划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细致和明显,对美好爱情的追崇也不可仿效前人。我不敢说有奴隶主和奴隶之分,但现实的爱情已经和权势、前途、事业、生存紧紧地捆在一起。也许有人坚持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可社会容不得他这样做。”刘宏达说:“我知道吴小兰是个好孩子,聪明、和气、为人善良。她选择在外调中进城不过是两个原因。一是知道她爹要提供黑材料,知道你未来的处境不会好,主动逃避。二是主动离开你,释解吴有金对你的怨恨,让她爹打消陷害咱家的想法。从吴小兰的品质上看,第二种可能性最大。但是她想错了,虽然牺牲了爱情,她爹照样下了毒手。”

刘强不能否定父亲的说法,但他还是拐不过弯,他也怀疑是吴有金提供的黑材料,可他弄不清吴有金为啥这样做。刘强想:“仅仅是为了拆散我们吗?吴有金阴损到这种程度,绝对不可原谅!”

刘宏达对儿子说:“小强,我知道你和吴小兰的感情,但是,你必须面对现实。我被吕希元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材料已经装进档案,我将永世不得翻身。但档案已经封存,受灾受难的是我。吕希元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会再把这个事情向大队通知。如果你和吴小兰不论是谁惹怒吴有金,他到矿里去调查,那就把你毁了,也把你两个弟弟毁了。”

临别时,刘宏达再三叮嘱两个事:打成反革命的事不能告诉家人,断绝和吴小兰的来往。

车站里,父子俩挥泪而别。刘宏达不愿走,望着站台外的儿子,他自言自语:“四清还没结束,社教就要开始了!……”

枣红马驮着刘强往家走。

刘强的心被困扰,疲倦难耐,他伏在马背上打盹儿。走到淹死鬼的孤坟前,枣红马停下来,刘强以为到了家,从马背上翻下身,定神一看,脚下是大柳树的树桩子。刘强还想睡,便撒开马缰,倚在树根上,头枕着树桩,半闭着眼,目光落在淹死鬼的孤坟上。孤坟渐渐变大,变成一座山丘,坟上的黑洞变成巨大山门,山门里向外冒着冷气,冷气在山门口凝成堆堆积云,积云向天空飘去,挡住夏日夕阳。刘强合了眼,却看到巨大的山门变成了鬼打墙,淹死鬼站在墙下,睁圆眼,看着他。

刘强想:“你设你的鬼打墙吧!反正我也不急于回家,身上累,心也累,这地方很舒服,是睡觉的好地方。”

一只百灵鸟在他耳边唱,刘强烦它吵,想赶走它,身子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只好在心里说:“吵就吵吧,习惯成自然。”

百灵鸟的歌声娓婉动听:

“莫悲伤,

要坚强,

善良就是阳光。

跟我飞吧,飞吧,

飞向前方。

莫悲伤,

要坚强,

信念揣在心上。

跟我飞吧,飞吧,

飞向希望。

莫悲伤,

要坚强,

勇敢插上翅膀。

跟我飞吧,飞吧,

飞向天堂。”

百灵鸟落在树桩上,刘强去抓,觉得胳膊轻,身子也飘了起来。小鸟振翅奋飞,刘强疾速追赶,飞过高山,飞过海洋。不知飞了多久,落在鲜花盛开的地方。百灵鸟不见了,奶奶出现在面前。

奶奶变得年轻,刘强也回到童年,奶奶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花圃。鲜花上落着美丽的蝴蝶,刘强去捉,被奶奶制止。奶奶说:“天堂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应该损坏,蝴蝶也是生灵,不要祸害它。”刘强问:“奶奶,天堂里啥也不让动,大家都吃啥?”奶奶说:“天堂里不是啥也不让动,而是该动的动,不该动的就得保护。这里没有强迫,靠公法约束和个人自觉。”奶奶没回答吃什么的问题,而是说:“吃东西也是自然规律,就像秃鹫消化腐尸,都是自然平衡。你是凡人,灵魂还需洗礼,有些事不要急于明白。”奶奶问刘强:“天堂高远,你还未脱凡胎,如何来得这里?”

刘强答:“百灵鸟领路。”

奶奶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转瞬间成了老妇,而刘强又成为青年。奶奶默念:“天意,大自然的造化,上帝的安排。”

刘强不解其意,看着奶奶。渐渐地,奶奶的容颜回到几十年前。

奶奶还很年轻,眼睛也很亮。一群男人闯进家,把奶奶捆起来,押到村西头。村西头支起锅灶,锅倒扣,下面烧着木头,大火熊熊。领头的男人问奶奶:“你儿子在哪?”奶奶说:“外出了。”

“啥时回来?”

“说不准,一半会儿回不来。”

凶男人问:“你家的金银财宝放在哪?”

奶奶说:“我这小户人家,没有金银财宝。”

“把你儿子交出来,我们就放你。”

“把他找回来也没用,一个孩子王,挣不来金银。”

凶男人说:“你不舍财,就得舍命,把你放在锅上烤。”

奶奶说:“我知道命比啥都重要,可我家没钱啊!我家还有些粮食,你们随便拿,反正都是穷人,大家将就度命。”

凶男人变得更凶:“没人听你这一套,先把刘老孬他妈烤了,你看看和睡热炕头儿是不是一样?”

孬老爷的老娘身体瘦,已经吓得缩成一个团儿。奶奶说:“我这个嫂子经不起折腾,要烤就烤我吧!她家也不富裕,烤不出钱财。”

凶男人要把两个女人一起烤,奶奶被抬上锅灶。

西边的土道上卷起尘烟,一个年轻大汉催马上前。他把奶奶从锅灶上拉起,马蹄踢翻锅灶。

凶男人端枪指着大汉的胸膛:“你是哪个绺子?竟敢如此大胆!”

“别问哪个绺子,这是我的乡亲,一家人都善良,你们不该伤害她。”

凶男人的手指扣上扳机,大汉脸色不变,抢扔在地上,把奶奶扶住。他说:“她儿子靠教书养活一家人,还要周济穷人,哪来的财宝?你杀她和杀我一个样,什么也闹不着,还要种下仇恨。”

凶男人撤走后,大汉把奶奶送回家。奶奶的眼睛被烤瞎,她在黑暗中摸索,非常感激地问:“你是吴有金吧?”大汉没说话,转身离开。

奶奶用手摸孙子,还有她当成孙女的吴小兰。孙子长大了,吴小兰长大了,奶奶的眼睛也明亮了,明亮得看透世界。

奶奶要离去,刘强喊奶奶,奶奶回头说:“强子,只有善良、坚强的人,才有机会走进天堂。你肩负使命,上帝会召见你。”

刘强不舍奶奶走,让奶奶停下步。奶奶声音很大:“坚持善良,弃邪恶,情深意长,释冤仇,后会有期。”

花圃里百花盛开,花圃外林木成行,小河流水,鸟虫欢叫。刘强恋奶奶,无心观赏,想回家,又不忍离去。此时,百灵鸟飞过来,轻声鸣唱:

“此处是天堂,

尽是好风光。

无志便停留,

有志奔前方。

正道自己踩,

混水自己趟。

旁边是岔道,

劝君莫上当。”

刘强本来心情不好,让百灵鸟叽叫得心里烦,说了句:“什么正道岔道,有路便走。”

说着,奔岔道而去。岔道连着岔道,宽宽窄窄,行人都很匆忙,而且向同一方向急行。

刘强认出一人,他是“墨水瓶”。“墨水瓶”的脑门子不再油亮,变得干瘦,更显枯小。他走得很急,好像前面有东西等着,去晚了拿不到。

看到“墨水瓶”。刘强想起了淹死鬼,也想起了二倔子,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要问一问“墨水瓶”,当初怎么审的二倔子。二倔子死得冤不冤?马文怀疑何荣普向工作组提供伪证,是不是属实?

不管刘强怎样问,“墨水瓶”就是不吭声。刘强大声喊:“墨水瓶,二倔子天天喊报仇,马向前也不会饶过你。你把话说明白,两家的仇恨就可以解开。不然,到了地狱也会有人找你算账!”刘强喊罢,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和一行人推入大门,回头一看,“地狱”两字赫然在目,刘强方知自己的处境。

虽在地狱,刘强并没惊慌,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向墨水瓶问清二倔子的事情再说。”

“墨水瓶”终于开了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到了这里,只能用惩罚洗清。我也冤枉,一辈子谋划为生,算计他人,反被他人算计,没有逃过四清。想急走天堂,又误入地狱,也是该然,我得速去登记。”

刘强坚信自己无罪,不想在地狱接受折磨,恍惚想到地狱还有后门,便四处寻找。碰了几次壁,刘强急怒,挥拳大喊:“我没罪,放我出去!”他的喊声刚落,宏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自愿进来的,为何还要出去?”刘强听着耳熟,便问:“说话人是谁?”

“我是指引天使。你别想回路了,一直往前走,经得住威胁,经得住诱惑,就能走出。”

刘强仿佛觉得,指引天使是领路人,既然没有回路,就要勇往直前。粮山酒坊他跨过,楼阁宫殿他穿行,飞过金山,跳过打斗的人群。他把美酒看成粪水,把美女看成白骨精,抱定一个信念:“走出地狱,就是天堂。”

一座巨大的丰碑挡在刘强前行的路上。

丰碑上的字很多,刘强认不全,看了半天儿,只觉得是一个大人物的传记,列举很多丰功。碑旁还有守碑人,各个贼眉鼠眼,心不在焉地用笤帚打扫碑面。大碑四周有很多小碑,碑上都是颂词。刘强奇怪:“这些丰碑应该供奉天堂,哪有陷入地狱之理?都说世间不平,这天堂地狱间也有颠倒之处。”刘强刚想说话,天使的声音在他耳边震响:“地狱之中,不可胡思乱想,更不能抱怨不平。要想走出地狱,必须心平气和。往前走吧,不要停留。”

刘强左拐右绕,出了碑群,前面宽敞,出现一座庄园。庄园富丽堂皇,不逊王宫,胜于别墅。有壮汉把守,着制服,携武器,姿正整齐。虽戒备森严,不碍人员出出进进。刘强想:“地狱美景多是影幻出现,但此处的确真实,何不进去参观。”

刘强在门前被阻,他问:“别人进得,我为何进不得?”守门壮汉不抬眼皮,左手推他,右手指给他看。刘强看到,进者都带包裹,出者都换成黑色纱帽。帽大,遮头盖脸,看不见表情。

刘强进不去庄园,又好奇,跟在戴纱帽的胖子身后,进了一座别墅。有人背着包裹进来,跪在胖子面前乞要纱帽。胖子威严,对来人不屑一顾。跪者打开包裹,露出金块儿,黄灿灿,耀眼。胖子喜笑颜开,头晃动,从纱帽下掉出很多小纱帽。胖子把纱帽扔给拜访者,众抢,或撕或打,乱成一团。胖子大笑:“别闹,别闹,既然送来包裹,纱帽总会有的。”胖子的纱帽里又掉出一顶小纱帽,扔给一个矬胖,矬胖千恩万谢。

刘强跟着矮胖走,想看看这些人从哪淘来的黄金。家乡建设需要钱,如果用黄金换来桌椅,就不用伐大柳树了。兰书记还要办电,买电线杆也需要钱。

矬胖进了一个大院,院内平房,装饰华丽。矬胖坐一高椅,又有人给他送上包裹,他的纱帽里也掉下很多小纱帽。刘强又跟来人走,所有的纱帽都会掉下小纱帽,只是帽子越来越小,包裹里的黄金也变成白银。刘强走得很远,没见淘金之处,却误入**阵。阵里到处支着支架一样的东西,样式繁多,大同小异。刘强钻过一个支架,又被另一个支架阻拦,他去撼,觉得并不牢固。刘强想:“这样东钻西躲无法走出地狱,不如奋力扫开一条通路。”他抡起拳头,向支架砸去。支架散,声音巨大,深洞出现在他的眼前。刘强吸口凉气,觉得湿腥,往洞里看,里面有光,很多骷髅相互推搡,争着吸食人血。被吸干的人成了骷髅,骷髅又吸别人的血。一个骷髅张开大嘴,对着刘强呼唤:

“下来吧,下来吧!世上是过客,这里才是家,鲜血要比美酒好,喝完你的再喝他。”刘强斥责骷髅:“不改本性的吸血鬼,你就不怕掉入十八层地狱吗?”话音落,一声巨响,刘强脚下颤动,一股强风把他往后推。刘强站稳时,吃惊不小,刚才站着的地方已经变成深渊。深渊里弥漫着浊气,人们手持利剑,互相残杀,无辜做靶,活人被开膛破肚,跳动的心脏被吊在铁丝之上,铁丝下燃着大火,冒着滚滚浓烟。心脏还没熟,连同滴着焦油的大腿被侩子手送上餐桌。一个长脸大耳者用餐刀切开心脏,喝着用人骨髓酿成的浊酒,狰狞的面目被酒精烧红。满身鲜血的武士跳起斗士舞,戴着眼镜的文士用骨箫吹奏,妖女唱歌,嘴里喷着血沫:

“没有信仰没有魂,

幸福之乡人吃人。

利剑滴血心舒畅,

弱肉强食方生存。”

长脸大耳者啮咬心脏,心脏滴血,污了他的前襟,有女人用鲜乳为他清洗。女人乳上有伤,属幸存者,因乳汁丰富,暂缓开胸。

武士们见刘强在上面张望,齐声喊:“小子,下来吧,这里髓酒甜,这里人肉香,不敢往下跳,就是没胆量。”刘强怒喝:“人吃人,有何甜香?我要有力,搬来太行把你们压住,让人吃人的地方永远消失!”话音落,深渊消失,一座山峰挡在面前,峭壁万丈,飞鸟难过。刘强摸着山石,想攀登,岩石滑,上不去。刘强着了急,自语道:“地狱之路,层层险阻,管狱之人,准是把修路款装进个人腰包。”天使大声喊:“住嘴!地狱之中,不修道路。你污垢未退,走不出山高路远,还是回去吧!”刘强也喊:“我不能久呆地狱,必须前行!山峰再高,也要翻越。世间有愚公移山之说,王屋能挖,此山也能过!”天使声音宏亮:“愚公虽愚,能为子孙后代着想,可敬可佩。虽一人、一家能力有限,其举感动上帝,二神助,山挪走。你的使命不是在地狱搬山,不能在此徘徊。念你心诚,我帮你过山。”天使指引刘强:“听指令,闭眼,向往天堂,别想地狱之事。向左走,头撞壁。再左,再撞壁。再左,再撞壁。再左,走下去。走得心情开朗,方睁眼。”

刘强睁开眼,又是风光美景。茉莉争香,牡丹争艳,几座别墅错落在娇杨柔柳之间。屋内藏娇,一丑陋老者游于别墅,欣赏美景,戏弄美色。美女年龄不同,长者如妹,次者如子,少者如孙。唯少者最得宠,光天化日之下,做肢体亲密之事。少女害羞,用钱币遮掩身体。

刘强又发感慨:“众多美女,侍一丑老淫鬼,而且比比皆是,除非是地狱,其他地方决不容忍。”天使声音又响:“不要妄加评论,惹怒狱管,你会引火烧身。到此为止,算是一站,如在前行,恐为邪恶所缚。”

刘强奇怪,他说:“怎么我的所思所言,都被他人捕捉,很是蹊跷。”

天使出现在刘强身边,对他说:“人世间的恶事、善事,只要瞒不过自己,就别想瞒过他人,便有要想鬼不知,除非己莫为之说。有人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世人对报应的一种含糊解释,你再走地狱,方能领会此理,现在不必明白。”

天使说:“我去刘屯巡防,顺便慰藉冤魂,见你神情沮丧,知你被情仇所困扰,世间无法解脱,让你再走天堂,聆听教诲,消除萎靡,振奋精神。无奈你身有劣性,走上地狱之路。”

刘强辩解:“不是我想入地狱,我是想揭开二倔子蒙冤之谜,随墨水瓶进到这里。”

天使说:“不必解释了,在你没见到墨水瓶之前,已经踏上地狱之路。”

刘强不解:“天堂本是理想之地,为啥设通往地狱之路?”

天使说:“你不须知道这些。身处地狱,应该禁锢思想,封住嘴舌,不然还要加罪。因你身份特殊,地狱对你宽恕,给你机会,容你多想多问。如有醒悟,随我从后门走出地狱。”

刘强提出心中的第一个问题:“地狱为何设此美景,让老淫鬼随意糟蹋?”

天使没说话,随着一阵风过,美景荡然无存。前面都是干枯刺人的荆棘,别墅变成层层叠起的石板屋,无窗,门如洞,有骷髅蜷缩在内。骷髅胯大,腰软,能扭动,用尖爪抠磨石片。有一石屋稍大些,骷髅用腰骨绕着裸身老者,尖爪抓挠他的胸。每挠一下,老者从屁股底下拿出一个金元宝,骷髅用牙咬住,晃动头骨,用腿骨拍打老者,然后把金元宝藏在身后。金元宝落地变成石片,石片积了半屋。

刘强有所省悟,原来美景是假,骷髅才是真实。他又问:“地狱里押着的都是灵魂,为啥还有活人?”

“哪个是活人?”

“被骷髅缠绕的老者。”

“你看错了,老者的身上披着画皮,是他生前的外表,真正受罪的是他的灵魂。”天使说:“你现在看到的是情罪地块儿,故借画皮遮掩。人世间,讲数罪并罚,地狱里是各罪单罚。这是因为世间短暂,罪大之人不并罚就惩治不完,而地狱漫长,有充足时间肃清罪恶。老淫鬼还有贪贿等罪,地狱之灾何止百年千年。”

刘强问:“老淫鬼罪有应得,多名女子是他的玩儿物,属受害者,为何也要受地狱之苦?”

“受害者只是表面,她们也是害人者。最初,严如发设地狱,不想羁押妇女。女人的美丽、单纯、善良让上帝都感动。后来物欲横流,金钱污染灵魂,权色有了交易,女人也难逃所劫。这多名女子,都从老淫鬼身上获得大量金钱,一夜间变成富婆,无度挥霍。孰知,这些钱都是劳动者的血汗,这是罪一。罪二,自从她们缠上老淫鬼以后,老淫鬼抛弃和他患难的结发妻子,致妻早亡。老淫鬼只求和她们作乐,儿女无教,其情悲惨。罪三,她们虽被老淫鬼玩弄,也在玩弄老淫鬼,同床异梦,红杏出墙。她们在老淫鬼面前媚态百出,又在做他人的第三者。口喊老淫鬼长寿,暗中咒他早死。她们所做所思卑鄙,玷污灵魂,该下地狱。”天使又说:“开天辟地后,世间诞生生命,历经劫难,生生不息,人类也和其他生命一样,在竞争中艰难延续。顽强和不屈感动上帝,把灵魂赋予人类。智慧让人变得聪明,灵魂让人有了信仰,就这样,人类成了世界的主宰。有了智慧和灵魂,人们的感情变得丰富,从追求吃饭的基础上还要追求爱情。一位伟人说过,没有食欲和**就没有世界,非常精辟。但**不是爱情,**是最原始的生存本能,爱情是什么?”

天使让刘强回答这个问题。

要回答这个问题,刘强首先想到吴小兰:“我深爱吴小兰,最终又得不到她,这是为什么?”

天使洞察到刘强在想啥,他说:“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听我解答。性是直觉,情是爱,灵魂是责任,三者融为一体,就是爱情。如果缺失一个,就是对爱情的亵渎。金钱和性只能交易,永远买不到真爱。权势可以霸占女人,那只是暴力强奸,得到女人的躯体,得不到女人的心。”

天使说:“具体的情爱错综复杂,事事非非不好明辨,上帝对此也比较宽容,嘱咐严如发,情罪地块儿只设一层,轻微惩教即可。严如发嫉恶如仇,岂能放任!几次申请,做了九层,视情罪发展,还有往下做的打算。”

刘强问:“情爱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稍有不慎,便下地狱,是不是太残酷?”

“不是那样,男女之间,因各种原由,偷情司空见惯,虽不主张,制止也难。上帝曾主张用道德规范,而势力冲击道德,让淫欲占了上风。都下地狱,严如发无处安排,只好法不责众。

卖淫之女,四方招客。她们或隐于街头巷尾,或露面于澡堂,酒店。舞厅歌楼,不乏其人。把她们押入地狱也不算过。但是,她们生前任人蹂躏,衣食难保,只叹命苦,没有人再愿意过那种生活。地狱对她们没有诱惑,愿到天堂找个安静之处。也有个别妓女,留恋糜烂,下地狱也是理所当然。”

天使说:“妓女大致可分三等,大多数是随意卖淫者,她们有钱就是爷,虽得温饱,而身心倍受摧残,厌恶过去和现时,不入地狱,也会悔过自新。

第二种是中级妓女,她们侍一人,或多人,或做二奶、三奶。情意绵绵,枕头上数钱。这些人的灵魂有两种去向,一是身心疲惫,觉得白白浪费青春,已经省悟,不走地狱之路。二是满足富裕生活,觉得卖身比劳动光荣,深信笑穷不笑娼的说法,她不走地狱,谁走地狱?

第三种是高级妓女,她们靠年轻和美色猎取有成就的权势之人,把他搅得妻离子散,然后登上贵夫人的宝座,无限风光。此女不会放弃用美色换来的一切,难抵地狱诱惑,只有地狱之路可走。”

刘强面前竖起一个牌,上有顺口溜:

父母给我好身躯,

不用劳动不学习,

一夜之间身价变,

无限荣华任我需。

牌子在刘强眼前晃动,刘强东躲,牌子东移,刘强西躲,牌子跟西。刘强怒,用脚踢,牌子倒地,出现的景象让他吃惊。刚才还缠绕老淫鬼的骷髅突然伸直身子,用两腿轮换拍打老淫鬼的癞头,发出“嗞嗞”声。虽不大,调极高,听了发麻。一个骷髅叫,多个骷髅合,比群狼嚎叫还要瘆人。骷髅都爬到老淫鬼的石屋里,绞在一起,头骨撞击头骨,互不相让。刘强觉得可恶,要推倒石屋。天使提示:“不要招惹是非,跟我离开这里。”

路途虽不平坦,但无险,走到高山峻岭旁,一面墙挡在面前。墙不高,上面有用彩砖砌成的文字。左面是:

获得财富并不难,

看你怎样利用权,

帽子虽小作用大,

变出花样成百千。

右面是:

财富积多权势随,

莫信油郎戏花魁,

范蠡为商人称颂,

更敬相父吕不韦。

刘强心里嘀咕:“这里左一个财富,右一个财富,为啥我们村那么穷?村里有了财富,首先重建小学。砖墙瓦脊,窗明室亮。给老师们盖三间砖房,他们可以在里面办公,家远的还可以当宿舍用。吴小兰的办公桌最大,她是刘屯的第一任老师,有资格享受大办公桌的待遇。”

刘强翻过墙,落地时听到惨叫声。惨叫声从山缝里透出,极悲。刘强突然想起,是他的一句气话,引来高山压在这里,便动了恻隐之心,求助天使:“山下压着罪魂,极其痛苦,能否把山移开,给他们一点儿光明。”

天使说:“下面都是贪赃枉法之人,罪孽深重,高山压顶也是必然。”天使抬手,指向山崖。刘强看到,峭壁处镌刻几行大字,虽然光线昏暗,也能看得清楚:

人生在世有几天?

掠权掠色掠金钱,

撒手西去全没了,

贪心又把灵魂缠。

墓地豪华为谁用?

一把轻灰终归田,

生前又把身后念,

留给世人作笑谈。

刘强随天使走,进入了支架阵,想让天使告知支架之谜。天使笑而不答。不过支架给他留出通路,虽窄,过一人尚可。

天使说:“支架事属天密,你这凡人不可先知。给你讲一贪官,想不想听,若听,可从中品味。”

刘强愿意听。

天使讲:“清代,有一人,名何坤,权高势大,擅弄权术,官商勾结,刮尽民脂民膏,成为当时第一大富豪。然而贪心不足,最终身败名裂,灵魂带着枷锁,需还清贪债后方能解脱。两百年过去,只还牛身一毛,要脱离地狱之苦,不知何年何月。”

刘强说:“晚清时期,朝廷**,盗贼横行,官贪民乱,导致丧权辱国。今世间法有尺度,德有标准,人有理想,又有榜样,社会不会这等龌龊。”

天使解释:“地狱中的事,都是古代事,地狱中的人,都是古代人,数何坤事最近。彼时彼地,不讲民主,没有自由,不讲妇女解放,死守男尊女卑。一人治天下,众人俯首称臣。没有公平,人分三六九等。法律本应该惩治强暴,保护众生,制定者用其反,故称王法。权力至高无上,戏法律于指掌之中。贪官索贿,送礼风行,送物品,送金钱,送美女,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更有甚者,以玩弄处女为乐为荣,玩儿后丢弃,美丽少女不如宠犬。以对人伦的践踏显示自己的势力荣华,岂不知给自己打开地狱之门。”

天使说:“虽然**离世人久远,残存又在他邦,也应引以为鉴。你处正奋于温饱,丑事尚不显现。斗争荡涤污泥,又有朽渣泛起。可切记,温床在,**必生!”

刘强问:“我来之时,见很多人用金块儿换帽子,不知何意?”

天使说:“那些帽子都是黑色,世间称乌纱帽,人们用重金换取乌纱帽,意义深远,我不必细说,你慢慢领会。”

刘强来到碑群旁,和先头看到的有些不同,每个碑下都压着尸骨,尸骨腐朽变形,和碑面上“永垂不朽”形成反差。刘强问:“按碑文记载,这些人应该进入天堂,为何落入地狱?”

天使让刘强看大碑的背面,四行大字非常醒目:

心术不正恶满盈,

又怕地狱加酷刑,

立此丰碑来瞒世,

既有利来又留名。

碑旁有几个小人。稍大者不超过一尺,喜欢用双膝爬行,见到生人立起。此人虽是人面,却是狗身,尾巴粗壮,不停地摇动,用尾稍扫碑。时而发出声音,无耐而凄凉:“这碑是大理石所制,何时才能把上面字扫平啊!”过一会儿,狗身人失去耐性,用尖爪抓字,另几个人也在碑上乱挠。他们也是狗身,只是大小不同。

天使说:“碑下压着的灵魂,生前是个有权势的人物,到此抓挠碑文者,都是权势身边的人。他们投其所好,助纣为虐,做了很多坏事。过去有溜须拍马之说,这些人更甚,他们利用舌长的天然优势,极善舔。主子没擦净的粪便,他们会拥上来舔食干净。用尾巴扫碑的狗面人,舔技极高,他不但舔主子的表面,也会窥视主子的心理。主子手痒,他置好牌桌,主子脚痒,他安排外游,主子心痒,他及时送上女人,深得主子宠惯。

此权势之人心灵肮脏,又有势利小人围其左右,以墨染黛,纵其吃喝嫖赌,为树形象,嗜舔者又将其打扮成道貌岸然。忽一日,权势者毙,嗜舔者散而又聚,立此碑,供舔碑者谋利。灵魂跟进地狱,变成守碑人,需用舌头舔平石刻碑文。”

天使说:“上帝不反对功名,真正对社会有贡献者,都可留名千古,他们的灵魂都在天堂。地狱里立碑的这些人,生前都有罪恶,或伪造,或剽窃,或用伪善包装真凶,都是欺世盗名。他们不知,重碑压着灵魂,想翻身也难。”

天使见刘强低头思考,他问:“可有领悟?”刘强没回答,却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势力小人都是狗身?”

天使解答:“这是自然现象,造物时的过错,不是上帝的初衷。社会在进步,人的认识也在提高。虽势力小人极尽溜捧之能事,聪明的主人都会看清,高度智慧的人不同于简单思维的宠物。凡扮成摇尾乞怜的狗,背后都是咬人的狼,而疯咬的对象,往往是势力小人的主子。”

前面传来嗡嗡声,还有器械的碰撞声。天使问刘强:“可见过打斗的场面吗?”

刘强回答:“见过,惨不忍睹。”

天使往旁边一指,一黑幕向两边拉开,重新露出战斗场面,你死我活,十分惨烈。众人抢一顶纱帽,纱帽下白骨成堆。天使说:“为了一顶纱帽,让所有人舍生忘死,这是世间的悲剧。有邪恶在,战争不可避免。为正义而战,为人民而战,被称为战神,和国父一样受尊重,他们是上帝的贵宾。反之,为罪恶而战,为独裁而战,为奴权而战,生时不如鸿毛,死后不如粪土。而这些为纱帽而战者,是在世间争夺权势,灵魂只能在地狱中纠缠。很多世人对正义和非正义分辨不清,做炮灰者大有人在。”

天使说:“世上时间有限,你只能知道这些,已经接近地狱后门,走出地狱,就是天堂。”

后门处,两狗头鬼接过天使递给的金砖,把门打开一条缝,刘强无法通过。天使只好再献金砖,二鬼咧嘴笑,放刘强通过。天使说:“我见到严如发时,一定讨个说法,制止你们的贪婪。”狗头鬼弯腰,齐声说:“下不为例。”

天堂里,天使现出仙女真身,她告诉刘强:“你会见到上帝。”

刘强疑惑:“上帝身边都是职高位重之人,我一草民,岂敢闯入上帝的殿堂?”

天使笑,笑样像吴小兰,但天使的轻松活泼非杨秀华所不能比。她话语亲切,悦耳动听:“想一想,你没见过上帝吗?”

“好像在梦里见过。”

天使笑出声,虽轻,让人心旷神怡。天使说:“天堂里没有位卑位重,也不分事大事小。你为村里办学,就是贡献。今入上帝殿堂者,都做过好事,有资格聆听上帝教诲。我俩来迟,不必惊扰上帝,在后面找一席即可。”

上帝声音震响天堂:“劳动创造财富,节俭积累财富,靠暴力掠夺财富者,天地不容!不尊重劳动,歧视劳动者,靠捷径捞取财富,无限制地挥霍财富,这种事如果发生在一个民族内部,这个民族是可悲的,必然落后!”

听众散去后,指引天使向上帝汇报:“我上次说过,刘屯那里视权如命,父欺子诈,兄弟相残等事将要一一显露。虽然有很多善良,也阻止不了仇恨的生长,更阻止不了邪恶的泛滥。”

上帝说:“积喘成痨,这个小村要经历史无前例的劫难。”

上帝告诉刘强:“劫难到来,你将受到磨练,情仇之间,你要明智选择,良心放正,坚强勇敢。”

走出上帝殿堂,天使拉过刘强的手,笑着说:“看你面色,仍然被情所困,领你到一个好去处,帮你解除烦恼。”

天使把刘强领进田园,田园之大,无边无沿。田间小路铺着卵石,垂柳轻摇,稻谷飘香。迎着夕阳,收工的人们有说有笑,青年们三三两两往山坡走。山坡平缓,有小溪,姑娘们向小溪走去。她们脱衣下水,自由戏耍,无一点儿拘束。天使引刘强走上山坡,坡上绿草如茵,鲜花吐艳,草地围着树林。柳垂杨展,松青柏翠,还有果树行行,果未熟,红绿相间。林中男女,喜笑颜开,琴声悠扬,舞姿翩翩。

天使挽刘强,加入跳舞人群。刘强踩她脚,天使笑出一串银铃声。突然,一女冲出人群,刘强认出是吴小兰,拼命追去,追得很远很远,追得吴小兰不见了踪影。焦虑中,百灵鸟在他头上歌唱:

“归来吧,

归来吧!

心系千万里,

叶子落树下。

归来吧,

归来吧!

疾风暴雨来,

温暖才是家。”

一声闷响,打断百灵鸟的歌声,也震醒刘强。翻滚的乌云释放着隆隆雷声,一道闪电把天空撕裂,裂谷把大地吞没。霹雳响,刘强脚下的树桩颤抖,刘强旁边的孤坟颤抖,地颤抖,天也颤抖。凉风吹过,枣红马扬起前蹄,对天长啸。

刘强上马,飞一般向村里驶去,豆粒大的雨珠紧跟身后,暴风雨已经来了!

第二部改于2010年10月30日

第五十三节

大水包围了刘屯,人们出行只有靠树枝扎成的筏子。 队里有两条船,主要为集体所用。

刘喜没上学,不过这一次不是逃学,送学生的船早晨出去办事了,误了所有到黄岭上学的孩子。刘喜家,院前的水有齐腰深,去小队必须在刘氏家的房座子上走。刘屯人都把房座子垫得很高,这次水灾没有倒房子的人家。

小队的场院没有水,孩子们喜欢在那里玩,刘喜去那里,是在场院边上捉小蛤蟆。小蛤蟆刚从蝌蚪变过来,长了四肢,尾巴还没蜕掉。刘喜捉了半罐头瓶,想回去钓鲇鱼,见一条船靠在水边,旁边没人,只有马成林在船里坐着,刘喜嘻笑着跑过去。

马成林见刘喜上了船,他扶着船帮往下跳,刘喜顺过船杆,用力一支,船离开岸,马成林掉在水里,水不深,马成林爬上岸。

看到马成林弄了一身稀泥,刘喜挺解恨,脸上的笑也很模糊。

刘喜把船摆向大溜。虽然看不出水在流动,但很深,没了船杆大半截。刘喜怕小船驶进东大泡子,用船杆往回支,船杆别着船,刘喜慌了神,握着船杆的手松不开,“扑通”一声,掉进水里。他只穿裤衩,要是水量好的孩子根本不算事儿,可惜刘喜只会狗刨,摔得又突然,连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把脑袋露出水面。他想喊人来救,看见马成林惊慌地看着他,刘喜把要喊出口的“救命”憋回肚子里,他不想让这个“小狗杂种”看笑话。刘喜想:“如果我是被人救起的,那说明我是屁蛋,以后再欺负他,他就敢还手。”刘喜也知道,凭自己那点儿狗刨功夫,游上岸很不可能。他抹一把脸上的水,在身边找到船。刘喜向小船游去,游了两下,忽然感到自己的水量大了起来,手脚齐动,竟没有往下沉的感觉。他抓住船帮翻进去,晃着脑袋抖掉头发上水,定神一看,船杆漂在水里。位置上正是东大泡子水面。那是个深水区,大人们都不敢往那里游。可是没有船杆,小船无法靠岸,这让刘喜很为难。他往岸上看,马成林还没走,不知是惊吓还是好奇,马成林蹲着看刘喜。刘喜小声说:“狗杂种,小奸臣,想看我的笑话,没门儿!我会兔子蹬鹰,只可惜在水里用不上,我要有“浪里白条”的本事该多好!”

他从“老连长”那里听说过,“浪里白条”是个大英雄,杀富济贫,专门和奸臣作对。刘喜心想:“我虽然没有大英雄的本领,也不能在奸臣崽子跟前丢丑,一定把船杆捞回来。”为了在马成林面前显示英雄气概,他蹬上船头,故意伸开两臂。小船摇晃,吓得他退回船舱。

刘喜四下看,天水相连,小村成了孤岛,孩子们已经回家,除了马成林以外看不到其他人。如果大声求救能喊来大人,那样显得太无能,马成林准到学校和同学讲。刘喜在心里说:“我也当把浪里白条,把船杆捞回来。”他爬上船头,想站直让马成林看,小腿还是哆嗦。刘喜不能让马成林看到“熊”,他大喊一声:“啊呆!”头朝下钻进水里。由于跳得猛,刘喜这个猛子扎的很深,连喝了两口凉水,鼻子也呛得酸痛。这下子他可有些蒙,两手挠水,脚也不停地蹬,好不易把头露出水面,又喝了一口水。

吸了一口气后,刘喜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想看看自己所处的位置。看准船杆后,他扑通着狗刨向前游,用的力气不小,前进的速度非常慢。刘喜想到刘占山,心里说:“那个大白话的水量怎么那么大?他在水里准有诀窍。”刘喜忽然感到,刘占山的诀窍是侧身游,手脚也不是很用力。他按着刘占山的样子试了一下,觉得挺好,一高兴,身子仰过来,手脚放平,竟然不沉:“太妙了,不赖刘大白话说,在水里躺着和睡炕头儿一个样。”

刘喜精神一溜号,又喝了两口水,好不容易捞回船杆。

上了船,刘喜一阵发呕,小声说:“准是水喝多了,也奇怪,平常我喝半瓢水,也没觉得这样难受。”刘喜倚在船舱里往岸上看,马成林离岸回家。望着他的背影,刘喜一阵怪笑。

虽然刘喜被水灌得难受,心里倒是挺高兴,美滋滋地说:“不到深水学不会游泳,光会点狗刨是不顶事儿。我把刘占山的本事学来了,以后也过把大辽河。只是一个劲儿喝水受不了,浪里白条这样喝,早把肚子撑破了。”

刘喜怕被大人们要走小船,把它摆向大麻地。

大麻地虽然地势高一些,孟慧英的两间土房还是进了水,好在泡得时间短,土房没有倒。大麻地被水隔绝,母子俩想进村只能靠筏子。

孟慧英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也不会扎木筏。房子被水浸泡,她把仅有的一筐土豆和一盆玉米粒搬上炕,可家里一根干柴也没有。虽然李淑芝让刘强送来一些吃的,那也是只解燃眉之急。当母子俩一筹莫展时,马向勇摆着船来到她家,送来五个大饼子和两捆干树枝。孟慧英感到奇怪,问自己:“从瘸子下屋搬出后,已经断了那种龌龊关系,又不欠他的。发了这么大的水,他来干什么?”当马向勇拿出大饼子送给她的时候,孟慧英立刻明白了瘸子的动机,她拒绝马向勇的“好意”,让马向勇把大饼子拿回去。

马向勇一脸淫笑,抓着孟慧英的手说:“别再犟了,没有饭吃,你娘俩怎么活?”

孟慧英抽回手,大声说:“怎么活也用不着你管!”

马向勇虽然尴尬,还是皮笑肉不笑,他把目光落在小石头身上。

孟慧英怕马向勇说出损话对孩子不利,把小石头支到房后,她和马向勇进了屋。

马向勇显得迫不及待,要搂孟慧英,被推开。

受到冷落,收敛笑容的马向勇露出本相,脸上的赘肉上下滚动。他把心中的不快尽力往下压,勉强挤出一点儿讪笑,装作关心的样子说:“涨大水了,有男人的都不好过,你们孤儿寡母就更够戗了。别看刘强那小子平常像个人似的,跑前跑后,现在他咋不来看看?我就不一样,终归咱俩有那么几次,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我今天是来帮助你。”

孟慧英早以看透马向勇的本性,所说的帮助和落井下石没什么区别,又要在危难时刻对她侵害。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堵,想把马向勇痛斥走,又想不出合适的话。

孟慧英沉默。

马向勇以为自己的“真情”打动了她,便说:“这么着,我家下屋还空着,你不如搬回去住几天,等这里的地表干了,愿回你就搬回来。”

孟慧英的脸憋得通红,火在心里燃烧。

马向勇以为孟慧英能按他的安排去做,便向孟慧英提出条件:“不过小石头不能去,他和我家成林玩儿不到一块儿,前些天还把成林给打了。”

孟慧英盯着马向勇的脸。

马向勇继续替孟慧英安排:“让小石头住到小队部,要不让他住李淑芝家,李淑芝家南北炕,不差多住一个孩子。”

愤怒至极的孟慧英终于憋出怒吼:“你给我滚!”说完,转身向门外走。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抖动,黑眼球艰难地转了三圈儿,一只手不自觉地扶在屋门上。他知道这次被孟慧英赶走,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马向勇没动身,想和这个孤立无助的弱女再做一次较量。他喊住孟慧英,同样大声吼:“别以为搬到这个没人住的地方,就把你缓起来了!也别以为有刘强那帮臭小子帮你,你就觉得腰板硬。刘强和你一样,没啥可蹦跶的,刘屯永远是无产阶级的天下,永远是我们贫下中农说了算。你跟我作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孟慧英蹲在门口,用两只手擦眼泪,她在心里哭诉:“眼泪这么多,为啥洗不掉耻辱和委屈?为啥冲不掉坎坷和灾难?马向勇这只吃人的狼,他为啥总是跟着我啊?”

孟慧英不敢得罪马向勇,又不想用耻辱做代价,命运让她又一次走投无路。

马向勇以为把孟慧英震住了,向她伸出脏手。孟慧英挣扎,喊小石头帮她。

小石头握把镰刀,孟慧英急忙抢到手。

马向勇已经明确意识到,再想得到孟慧英,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既然这样,也就用不着装饰。他看着小石头,一脸狞笑地说:“小崽子,你用不着狂,你爹是阶级敌人,你就是黑五类,以后你也要老实点儿!”孟慧英紧紧拉住儿子,冲着马向勇喊:“姓马的,你给我离开这里,小石头没惹你,你用不着和他说这些。”

马向勇不依不饶:“你再说小崽子没惹我?他欺负我儿子马成林,还打了他两个嘴巴子,脸都打肿了。我是看你这个臭娘们儿的面子,才没和他算账。”马向勇指着小石头的鼻子说:“告诉你,小崽子,你和刘喜是一路货色,都是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子女,以后再敢欺负我家成林,我把你扔进东大坑喂王八!”

小石头掰孟慧英的手,挣着去抢镰刀,把孟慧英带倒,娘俩摔在门坎上。

马向勇上了船,离开时对孟慧英吼叫:“不要脸的骚娘们儿,别把自己看成贞洁烈女,你走了多少家了?还他妈装正经呢!你想在刘屯过得像个人似的,那是妄想!”

孟慧英抱着小石头哭:“儿子,老天爷真要逼死咱娘俩呀!我是哪辈子做的孽,自己遭罪我认了,为啥让我儿子也活不下去啊?老天爷你睁睁眼,可怜可怜这个没爹的孩子,给他一条生路吧!”

小石头从母亲怀里挣出来,唬着脸问:“妈,我爹是哪种四类?”

孟慧英被问蒙,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让自己清醒。

孟慧英不能把真相告诉孩子,不能让孩子知道他爹是一名在押的反革命分子。苦难的命运摧残孩子心灵,使孩子的童年就失去了欢乐,没见过他脸上有过轻松的笑容。再把反革命子女这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头上,刚满十岁的少年将无法承受。孟慧英撒了谎:“你别听那个瘸子胡说,他没安好心,想欺负咱娘俩,我没答应他,他就编出这些瞎话。”

“我爹倒底在哪?你为啥跟别人过日子?为啥不带我去找他?”

孟慧英又一阵伤心,用手捂眼睛,想堵住泪水,泪水从指缝挤出。她再也无法控制悲痛,放声大哭。痛哭中,她不止一次喊到石岩的名字,说一切痛苦都是石岩造成的。没有石岩,她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也不会任人凌辱,儿子也不会受这样的苦。她说她恨石岩,又流露出不舍和依恋,虽然石岩帮不了她,仍然是她生存的希望。

小石头站在母亲跟前,看着母亲哭。他不劝,也不哭,见母亲声小了,他说:“妈,你告诉我,我爹在哪?我领你去找。”

孟慧英不停地抽泣,低声说:“你爹是找不回来的。”

“不,我能把爹找到,一定能找到!我不是带犊子,我有爹,我爹叫石岩,你亲口说的。”

孩子话像钢针一样刺扎着孟慧英的心,隐瞒身份的防线变得非常脆弱,她强迫自己必须坚守,现在还不能把真相告诉儿子。做为母亲,没有给儿子带来幸福,也不能再给儿子增加痛苦了,更何况这是无法抹去的痛苦啊!孟慧英又一阵痛哭,眼泪是女人的武器,也帮她杜撰出一个并不美丽的谎言:

“孩子,你爹确实叫石岩,是个非常刚强的硬汉子,他在省城里一个大工厂当采购员,坐船去买货,顺着大辽河进了大海,那海好大啊,三天三夜都走不到边。也该你爹倒霉,遇上了狂风巨浪,把船帆和船杆都打丢了,没法往回摆,只好任小船在海上漂。漂到一个大岛上,听说那个岛比咱黄岭大队还要大。你爹觉得有救了,爬上岛,上岛一看全是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鼻子头有咱中国人两个大,说话嘟噜嘟噜的。他们抓住你爹,把身上的钱都抢走,连你爹带去的大煎饼都没给留。那是帝国主义国家,残酷压迫穷人,当官儿的吃香喝辣的,不给你爹吃饱,还让你爹干累活,你爹只好摘野果和挖红薯充饥,屡遭有钱人打骂,实在坚持不住了,想投海自杀。他向大海走去,高喊着:‘宁做中国鬼,不当外国奴!’当海水淹到脖子的时候,他想起咱娘俩,转身走上岸,大声说:‘帝国主义的尾巴长不了,再过几年,全世界人民都要得解放。’到那天,他会拿起武器把帝国主义赶下海。”

小石头直愣愣地盯着母亲,突然问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

孟慧英擦了一把泪,仿佛自己编造的谎言也会带来一些安慰,心头的沉重也轻了许多。她用谎言弥补谎言的漏洞:“和你爹一同出海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会洑水,水量比刘占山还大。他偷着洑回国,把这个事告诉了我。”

“我爹怎么不洑回来?”

“你爹水量小,干着急回不来。他让回来人告诉我,把你培养成人,等你长大了,就去解放那个岛,你爹里应外合。有一天,红旗插上岛屿,劳苦大众翻身解放,你们爷俩就团聚了。”

小石头不相信母亲这些话,知道母亲的这点儿知识,都是从刘军的戏匣子里听来的。如今刘军给戏匣子接上大喇叭,能听半条街。小石头学过地理,知道世界上有四大洋,海洋要比陆地宽广得多,别说三天三夜,就是五天五夜也过不去。海里浪大,不同大辽河,刘占山那两小子根本不管用。但他不想揭穿谎言,因为他知道,母亲苦得难以支持,再给她一点儿伤害,就会把她击垮。小石头弯下身,把脚下的湿土攥成团儿,用力撇到水里。波纹向四处扩散,越扩越远。小石头希望波纹能扩到太平洋,父亲知道这些,会开着轮船来接他。

水面上出现一只木筏,向大麻地这边靠,摆筏子的是刘强,他拎来一包食品。

食品是上级拨下的,救济灾民,不是很多。国家正在备战备荒,也有一定的困难,刘屯这个小地方,能争取到救济粮,完全是兰正的功劳。

兰正非常清楚,已经接近上秋,刘屯断粮的不在少数,如果不遭洪水,社员会用“啃青”的方式维持到新粮下来。如今连院子都进了水,很多人家就要挨饿了。

为了给国家多做贡献,一些地方受了灾不往上报,发动群众克服困难。兰正也这样做,他不但发动刘屯人自救,又让全大队来支援。黄岭的各个小队也都不同程度受了灾,能支援刘屯的物资微微了了,根本解决不了实际困难。兰正咬了几次牙,宁可挨饿也不向国家伸手。但他不能埋没刘屯社员的功绩,更要弘扬刘屯广大群众的抗洪精神,决定写一份表扬材料送给上级。为了写好这个几百字的材料,他琢磨一宿,清晨一气呵成。

这样写道:敬爱的领导,刘屯广大革命群众在保卫小南河的过程中,不怕艰险,团结奋斗,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涌现出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先进人物,虽然小南河开了口子,但刘屯人是无畏的。洪水冲开大坝,他们还不肯下堤,高喊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口号,要用血肉之躯挡住洪水,有的同志跳进了激流。

刘屯的房子被淹了,刘屯的庄稼被淹了,刘屯的粮食被淹了,刘屯的柴禾被洪水卷走。没有柴,没有火,他们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但是,刘屯的贫下中农没有一人叫苦,没有一个人向国家伸手要吃的。他们都表示,就是饿上十天半月,也不要一粒救济粮,决不能给国家添麻烦!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这是大公无私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帝国主义发抖。有了这种精神,修正主义就不敢捣乱。这种精神惊天地,泣鬼魂!

刘屯小队虽然灾情严重,广大社员群众仍然斗志昂扬,他们抗击洪水,保卫集体财产,争取明年为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

兰正这个材料没有泣鬼魂,却惊动了县救灾总指挥,他在会上讲:“大家看看,刘屯社员的觉悟该有多高?受了这么大的灾,还想着大局,想着国家。他们不向国家伸手,国家也不能看着不管,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把救灾重心向那里倾斜。我决定,先把救济食品提出一部分,立刻给他们送去。”

救灾食品装上船,兰正亲自送到刘屯小队。这些食品胜于雪中炭,必须送到最困难的群众手中。

吴有金问兰正怎样分,兰正沉着脸说:“按理说我应该领着你们克服困难,自力更生,战胜洪灾,发扬无产阶级革命风格,把救济粮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可既然送到小队了,我也就降低点儿觉悟。你还问我怎样分,我用你干什么?你爱怎样分就怎样分,如果分不下去,你就再给我装到船上。”

吴有金找来刘奇和刘仁,马荣也在场。刘奇主张把急需食品的困难户统计上来,按人口分配。马荣反对,他要把救济上升到政治高度,坚持贫雇农多分,中农少分,其他人给一顿吃的就行。马荣说:“四类人家不用给,妈啦巴,吃一顿饭能挺七天,饿不死人。”他还说:“四类家庭饿死一个少一个,饿死俩少一双,妈啦巴,省得他们和无产阶级作对,也省得他们和革命社员争口粮。”

吴有金不同意马荣的观点,他认为四类分子可以不吃饭,他们的子女应该分一些。中农也不一样,还有上中农、下中农之分。涉及到具体人家也不一样,孟慧英怎样归类?

马荣对孟慧英没好感,他说:“那个野娘们儿吗,我看给不给救济都行。”

兰正没离开,刘奇让他拍板。

兰正说:“按理说无产阶级的救济粮不该分给四类,可他们的子女有一些是可以教育好的,咱们吃饭,也不能看着他们馋得流口水。虽然中农不如贫农,可上级也没规定在吃饭上受限制。我看这样,咱们贫下中农再发扬一次无产阶级的革命风格,把食品让出一部分,大家一同度过难关。”

孟慧英娘俩分得和村里人一样多的食品,刘奇让刘强用木筏送过来。木筏是刘强用树枝扎的,载两人不会沉。刘强把木筏送给孟慧英,他说:“今年涝得重,村里人都在节省粮食,很多人用筏子到地里捞青玉米。青玉米已经有了浆,劈回来可以烀着吃,虽然发了霉,总比没吃的强。”他还告诉孟慧英:“用这个筏子到高岗地捡些树枝,弄回来当柴烧,做饭的问题就解决了。”他还说:“让小石头跟刘喜要几个大鱼钩,学刘喜的方法钓鲇鱼。鲇鱼好钓,刘喜如果顺性子,一天钓好多。”

孟慧英过意不去,对刘强说:“你的好心嫂子心领了,筏子我不能要,你家也需要它。”刘强说:“我说给你就是给你,你还要用它渡过去出工,回去我再扎一个。”孟慧英仍然推辞:“说得轻巧,你上哪找这些树枝?”刘强说:“我是个大男人,还能让这点儿事难倒,没有树枝,我用秫秸扎一个。”

孟慧英问:“筏子放到这,你咋回去?”

“我蹚回去,在东大坑边上绕,连试试深浅,你摆筏子进村,就顺着我蹚的路线走。”下水后,刘强又嘱咐:“嫂子,队里准备拿出一条船专门送孩子,已经开学了,让他和刘喜一同去,千万别让小石头失学。”

送孩子们上学的是乔瞎子,接最后一个孩子是小石头。刘喜看着小石头笑,但笑得不是很怪。小石头也不怒视刘喜,而是别过头不理他。他俩的积怨有所缓解,起源于一次孩子们之间的打架。

发水前,小石头到东大泡子抓小蛤蟆,马向伟想撵走他,又不敢和他直接冲突,便和马成林在后面指指点点,骂小石头是带犊子。小石头假装没听见,低着头,慢慢地接近马成林。马成林手里攥着小蛤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石头掐住脖子。马成林没反抗,直挺挺地躺在泥水里。小石头松开手,左右开弓,扇马成林的嘴巴子。看到马成林挨打,马向伟撒腿就跑,见马向东迎面走来,他又跑回帮马成林。

刘喜非常敌视一脸阴气的小石头,不愿和这个黑小子一起玩儿,抓小蛤蟆时,还瞅着小石头怪笑。小石头更烦刘喜,觉得这个笑嘻嘻的坏小子没有好下水。他提防刘喜,特别提防刘喜的怪笑,随时准备和刘喜搏斗。刘喜也听到马向伟和马成林骂小石头,冲着他俩“嘿嘿”笑两声。小石头低着头接近马成林,刘喜看出要打架,目光紧跟小石头,心里快活地欢呼:“太好了,打起来了!小石头,拿出咬我的能耐,连打带咬。小狗崽子马成林,一会你的头上都是包。嘿,二对一,看你小石头的本事大不大,你小子敢咬我,这回俩狗崽子一起咬你,让你头破血流。”当小石头掐倒马成林时,刘喜觉得小石头的形象高大起来,脸上的笑所剩无几,在心里替小石头加油:“好样的,对狗崽子不能留情,出手必须狠,跟你叫爹,也不能饶他!”小石头扇马成林嘴巴子,刘喜高兴得直想蹦。马向伟跑回来帮马成林,刘喜也赶了过去,笑嘻嘻地看着马向伟,把他认为最得力的武器——装满小蛤蟆的罐头瓶扣在马向伟头上。

马向东把刘喜和小石头拉起,给他俩一人一个嘴巴子,又是一人一脚,先后踢进东大坑。刘喜和小石头爬出水坑时,马向东已经把马向伟和马成林领走。小石头盯住刘喜,表情僵化,看不出对刘喜的感谢还是对他的仇视。刘喜盯着小石头,又是笑嘻嘻,但他没有袭击小石头的念头。

他和小石头开始和平共处,两人的学习成绩也有提高。

刘喜仍然坐在最前排的正中间,陆老师仍然使用刘喜做的榆木教棍,只不过很少敲刘喜的脑壳。

开学后,刘喜戴上了红领巾,让他又是高兴又是悲哀。高兴的是,自己也成了一名少先队员,省得看别人带红领巾眼馋,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上间操了,有个集体活动也不用东躲**。悲哀的是,红领巾给得太晚,别人都戴旧了,他这还是新的,仍然比别人差。刘喜在高兴、悲哀的同时又产生不平衡,因为乔红霞也戴上了红领巾。他嘀咕:“乔红霞是乔瞎子的闺女,下放富农的子女,长得像麻杆儿,上课不发言,倒是守纪律,总是低着头,很怕别人看她的脸,最怕别人喊她小富农。”刘喜还记得自己当过小地主,他认为:“那是短暂的,而乔红霞是长期的,她不能和我刘喜一个待遇。”

小石头也和刘喜一起戴上的红领巾。至此,陆老师这个班全部都是少先队员。小石头非常珍惜这份荣誉,红领巾洗得很干净,每天都是整齐地戴在脖子上。刘喜不戴红领巾,但红领巾也不离身,把它揣进衣兜,还故意露出一个角。

由于刘屯被水围困,上学只能靠小船摆渡,有时小船被摆走,或乔瞎子叫不齐,孩子们经常缺课。不上学是刘喜最高兴的事情,他可以抓小蛤蟆钓鲇鱼,也可以偷着摆弄小船,在水里玩耍。

小船靠近孟慧英的房山头,刘喜让船停住,他坐在船头,看小石头钓鱼。

小石头使用的四把鱼竿都是柳木棍子,鱼线是孟慧英捻的棉线绳,鱼钩很大,用小蛤蟆做诱饵,只能钓鲇鱼。不知是小石头运气好,还是东大泡子边上鲇鱼多,小石头连着钓上三条半斤重的鲇鱼。刘喜看着眼儿热,琢磨用什么方法给这个阴着脸的黑小子捣乱。

在捣乱之前,刘喜先要划分小石头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他是好人,捣乱是错误的,只有坏蛋才干这种事。如果他是坏人,就不能让他钓上鱼,筐里的鱼也得给他放走。刘喜有判定好人还是坏人的标准,认为欺负别人的人都是坏人,被欺负的人都是好人。自从小石头来刘屯以后,刘喜又觉得这个标准不实用。小石头被人欺负,可他绝对是个坏人。这个黑小子不但坏,而且狠,他不但不怕刘喜咬,而且用同样的方式咬刘喜,咬住不松口。刘喜又把判定是好人还是坏人的标准延伸到父母身上,他认为爹娘坏,儿子准坏。瘸狗马向勇最坏,他儿子马成林就是坏人,打他骂他理所当然。可孟慧英是好人,小石头为啥那样坏?刘喜觉得这个标准也不正确。在刘喜心目中,坏人永远是坏人,一辈子也改不了,可小石头打了马成林后,他的这个观念也在动摇,他认为小石头和马成林不一样。住在马向勇的下屋那时,小石头是坏人,现在不是。坏人都是一伙的,小石头和马成林不是一伙。

小石头见刘喜把船停在鱼竿前,还笑嘻嘻地往鱼筐里看,觉得刘喜要发坏。他站直身,鲇鱼把鱼漂拉下水,他都没顾提鱼竿。

在小石头心目中,刘喜坏得流脓,必须时时堤防,随时准备反击。可这个笑嘻嘻的家伙太皮实,那样咬他都不叫疼。这个坏小子下手还快,对付他,可不像对付马成林那样容易。

刘喜帮小石头打马向伟,小石头对他的看法稍有改变,但是,小石头并没有放松对刘喜的警惕。

小石头在岸上盯着刘喜,刘喜坐在船头嘻嘻笑,隔着水,两个少年对峙着。

突然,刘喜举起船杆,拍打水面,浪花冲击小石头的鱼漂。小石头抓起泥,准备迎战。刘喜冲他一声怪笑,然后把船摆走。

刘喜把船摆到小石头家的斜对岸,听到学校里孩子们的读书声,他没停船,想回家钓鲇鱼。

到家后,他又改变主意,穿上衣服回到船上,把船丢到小学旁边的水里,刘喜进了学校。他把兜里的红领巾多露出一些,故意出现在付老师面前,没有嬉笑,很认真地给付老师敬个少先队礼。

虽然小南河发了水,刘屯小学仍然按时开学,兰正书记还给剪了彩。

外村的孩子暂时来不了,刘屯的孩子也凑了三十多人。马向伟和弟弟一同报到,连十二岁的小霞也上了一年级。马文哥俩一直反对建学校,学校建成了,他们觉得不把孩子送进去就是吃亏。马文说的更直截:“无产阶级的学校,就得收无产阶级学生,小霞上学,也不耽误做饭,每天到学校坐两堂,她还有个说话的伴儿。”但是,马文对上级派来的付老师不满意,说她在城里丢了裤子,女孩子容易跟她学坏。

本来是想让吴小兰当老师的,可临近开学,吴小兰还没从城里回来。兰正发了火,摆着筏子去了吴有金家,指着吴有金的鼻子说:“你吴有金可把我调理了,我兰正头一次坐这么大的蜡,我给教育组打了左一个保票右一个保票,这可好,学校跟我要人,我连影都抓不着。你吴有金给我来个痛快的,今天就把你闺女找回来!”吴有金显得很为难,低着头说:“兰书记,这么大的水,我就是长翅膀也接不回来啊!”

兰正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要放弃这个机会?”

“咳!是想放弃。当个民办教师没啥意思,孩子愿意呆在城里。”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吴小兰的真心话?”

“孩子在农村呆够了,想换换环境。”

兰正很激动:“吴有金啊吴有金,你供闺女上学图个啥?不就是让她有个出息吗!吴小兰是咱大队有文化的人,要发挥她的才能,为咱社会主义做贡献。跟你说吧吴有金,我以前是想把她调到大队,后来一考虑,她还小,一个女孩子,当大队的妇女主任不合适。可我这个大队书记眼不瞎,知道小兰是个上进的好青年,从建学校那天起,我就考虑让她当老师。你这个老山东,说你见识少你还不服气,现在有能耐的人都有个师字头衔。拿我儿子来说,念了大书,就叫工程师。民办教师也是师,同样受人尊敬!”兰正见吴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烟,想用烟雾掩盖苦闷,他扶着顶梁柱大声吼:“吴有金你听着,三天之内必须把吴小兰找回来,这是政治任务,想通了要完成,想不通也要完成!”

兰正走后,马向勇去了吴有金家,吴有金心里郁闷,见了这个瘸子更烦,便想支走他:“到你三叔家看看,他如果有空,让他到我这来一趟。”

马文从地里捞来青玉米,挑出一些刚发霉的让小霞烀,他和马向勇去了吴有金家。

吴有金向马文说了兰正的意图,马文说:“不就这点屁事儿吗?看把你愁的,你把小兰叫回来不就完了,省得惹兰书记生气。”

吴有金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马文说:“你这人也不知咋地了,越老越装不下事儿,不就是怕刘强再来勾搭吗,咱们看得紧点,屁事儿也出不了。刘强不是贫下中农,矿里又来调查他爹,说不定后果啥样,他没资格进学校。再者说,咱小兰当了老师,他刘强巴结不上。”

吴有金活了心,也打算把闺女接回来,因为这关系到孩子的前程。

然而,马向勇的一席话,彻底打消他接回吴小兰的念头。

马向勇说:“吴小兰当老师,吴大叔就要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她和刘强钻过大草垛,村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她怎么面对那么多的孩子?怎样给孩子们讲课?如果哪个淘气包在课堂上把这事揭出来,不但小兰的脸上挂不住,你的老脸也没处搁。”

心里刚刚亮堂一些的吴有金又罩上一层乌云,他狠狠地骂一句:“刘强这个王八犊子,你可把我坑苦了!”

兰正原以为他的思想工作有力度,吴有金准能把闺女找回来。可三天过后,仍然见不到吴小兰。他急忙跑到公社文教组,请他们另派老师,并恳请不要耽误已经报了名的孩子们。

付亚辉被派到刘屯小学,她离家远,需要住宿。兰正指示吴有金、刘奇:必须像对待工作组一样照顾付老师,不但保证让她吃好,还要保证她的安全。

刘强担负起帮付亚辉整理宿舍的任务。

付亚辉先住到刘强家,和李淑芝一起睡。李淑芝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让刘喜钓鱼给她吃。宿舍收拾好,付亚辉搬进了学校。

学生们都喜欢这个温和爽朗的女老师,年轻人也愿意听这个漂亮姑娘说话,然而,丢裤子的事仍然是一片阴云,给她投下无法驱散的阴影。刘屯人又知道,这个丢裤子的女老师,就是当年和男人坐在一个拖拉机里的女司机,多事的人又产生了好奇心。

晚上蚊虫扑脸,为了防蚊咬,几乎家家不点灯。年轻人喜欢往一块儿聚,用割来的蒿草熏蚊子,互相打闹,讲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的新鲜事。正在打闹的羊羔子向伙伴们建议:“付老师屋里有灯光,咱们到窗下看她在干啥,说不定刘强还在屋里呢。”马向东第一个响应,他说:“付老师在刘强家住过,两人准钻一个被窝,比钻大草垛还方便呢。咱们可得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到西洋片儿。”

马向东辱骂付亚辉是源于杨秀华。

杨敬祖不止一次地给马文透话,说女儿太犟,不肯嫁给马向东,如果逼得紧,又怕出人命。马向东哭着嚎着让父亲再求杨敬祖,被气怒的马文打了两个嘴巴子。马向东认为杨秀华看不上他都是刘强从中作祟,便迁怒于刘强。听说付亚辉在开学时住到刘强家,便编造出她和刘强不干净的瞎话。

为了让付亚辉的屋里亮堂一些,刘强在窗上安了一块玻璃,外面有秫秸窗帘,付亚辉没有放,只有在睡觉时,她才用衣服挡在玻璃上。付老师全神贯注地工作,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

马向东那伙人看到付老师在炕桌上写字,他们不敢太放肆,只在窗下交头接耳,嘁嘁喳喳。渐渐地,声音大起来,付亚辉听得到:

“不赖人家丢裤子,这样漂亮妞谁见谁哆嗦,连马向前还想比划呢,马向前说宁可挨枪子儿,也要和她睡一觉。”

“我看到过,马向前偷着来过这里。”

“你别放驴屁,我哥不是下三烂。”

“你哥怎地,和你没两样,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付老师半个眼也没瞧上他,要说看上刘强还差不多。”

“我不那样看,丢过裤子的人,跟谁睡都是一个样。”

付亚辉觉得这些话像棵棵毒箭,每一棵都射向她的要害。

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弟弟妹妹而勤奋工作,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要伤害她?付亚辉感到窗外的人各个张牙舞爪,手持滴血的利剑,随时会闯进屋把她毁掉。她恐惧,手在恐惧中颤抖,批改作业的笔掉在炕上。>

付亚辉寻找笔,笔在她眼下,她看不到。付亚辉想熄灯,油灯在她面前,她吹不灭。付亚辉想哭,眼泪改变不了现实。付亚辉想喊,喊也没用,不会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此时此地,付亚辉最需要一个能帮助她的男人。

一声怒喝在窗外响起:“滚开!”零乱的脚步声向四外散去,还有人摔在泥水里。羊羔子凑到来人耳边想说什么,来人送给他一个嘴巴子,接着补给他一个腚根脚。来人大声吼:“嘿、嘿也好,嘿再来学校捣乱,我掰断他的腿!”

付亚辉打开门缝往外看,给她解围的是位粗壮的赤脚青年,她在小南营水库遇到过。

付亚辉既有对他的感激,又有对他的怨恨,而心里又激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第五十四节

“老连长”的院儿里有碾子,半条后街的人家都在那里碾米压面,修碾子的石匠工钱由小队出,谁都可以用。碾子占了半个院儿,耽误种园子,可“老连长”能在碾子下面扫出些土面土糠,这是可观的进项。他用长秫秸把碾子周围夹起来,给碾子搭上草蓬,刮风下雨都能使,既方便乡亲,又防止土面土糠被风刮走。

傍后晌,轮到李淑芝使碾子磨秫米。她让刘喜帮她在碾盘上翻扫,自己抱碾杆推动碾砣。磨秫米的过程是先把高粱泡了,然后放在碾盘上用碾砣挤压。碾盘上的高粱放少了容易压成面,放多了推起来非常吃力。村里像马文、马荣这样的人家,用队里的毛驴拉碾子,大多数人家都是人力。

李淑芝抱着碾杆只顾推,忽视了刘喜,小家伙不知啥时候溜走。她只好停下来,用笤帚把碾盘边上的高粱往里扫,就这样推推扫扫,进度很慢。李淑芝连累带急,脸上全是汗,气得骂刘喜:“这个败家子儿,整天穷疯,又不知跑到哪惹事去了。”

刘氏端着小簸箕过来,对李淑芝说:“我看见刘喜了,他和三胖子拿着推网走的,说不定到哪去玩儿水。”

李淑芝说:“我这三小子可不像他两个哥,太叫人操心,家里有吃的他比谁看得都准,一干活就抓不着他。”

刘氏把装着高粱和稗草籽的簸箕放在一边,帮李淑芝扫碾子,腾出身还帮李淑芝推两圈儿。刘氏说:“你也该知足了,刘喜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总是哭闹,干干巴巴,都说活不长。现在不但不哭,长得也壮实。”

李淑芝说:“可不是壮实,家里有一点儿差样的,他准偷吃掉。”

刘氏笑笑:“小孩子吗,饿了他就想吃,体格好比啥都强。你说我家刘军,成年痿在炕上,整天摆弄那个戏匣子,别的事啥也干不了,还不少吃,真不知哪天熬出头。”提到儿子刘军,刘氏的脸变得哭丧,开口就骂:“我操你奶奶小双子,你光知道自己享清福,也不说不回来管管这个家,要不你让儿子病快好,要不你把我娘俩都带走!”

李淑芝解劝她:“大嫂,骂也没用,条件好了,你还得找大夫给刘军看病,一个大小伙子,不能这样耽误掉。”

“啥时条件能好啊?刚看着有个丰收,又是一场大水,这一年供上嘴就不错了。”刘氏停下手,既气愤又委屈地说:“我不是怨恨谁,你刘辉本是一家兄弟,不该这样害他,把小军糟蹋成这样,给个奖状有啥用,也顶不了治病。”

提到刘辉,李淑芝也一肚子愤恨:“你说刘辉他爹挺根本,他娘刘三嫂也不错,这小子怎么这样不仁义呢?按理说,我家和他家比你还近一辈儿,小时候也没少照顾他,你看涨成份时把他凶的,都不如另旁人。”

刘氏问:“前些天刘三嫂来了,你还供她饭?”

“咳,叔伯妯娌,吃口饭,喝口水还不应该?”

“你这副心肠啊,活该遭罪!都说好人有好报,我咋没看见呢?”

“图啥好报赖报的,就这么回事吧!大面儿上也得过得去。刘三嫂想把刘辉领回来。现在户口好落,她也动了心。”

刘氏帮李淑芝推碾,边推边说:“刘辉回来,刘屯又多一个祸害。二倔子是他抓走的,含冤而死。涨成份那阵子让他搅得天翻地覆,以后又不定谁倒霉!”

李淑芝看刘氏推得吃力,她说:“大嫂,不用你推,帮我扫扫碾盘就行。刘喜这个小冤家光知道玩儿,今晚上我饿他一顿。”

刘氏劝李淑芝:“刘喜这孩子从小就受苦,没少让人欺负,贪玩就贪玩吧,你可别再饿他。”

“我还能饿着他?”李淑芝露出苦笑:“他一天就认吃,没现成的就偷家里的高粱,拿到黄岭换煎饼。为了吃,他都不嫌道远。”

“管怎地,他不像以前那样咧咧了。你说他成天咿咿呀呀地哭,瞅着多揪心。现在多好,总是笑嘻嘻的。”

李淑芝停下来,和刘氏一同翻捣碾盘上的米,她不想磨得太净。

队里还没分粮,估计要比往年分得少,家里的自留地全部被淹,从小开荒地里收回一些高粱,磨得太净了,米饭虽然好吃,但糟损太大。而且越好吃,孩子们就吃得多,更是费粮。

又推了几圈儿,李淑芝把米和糠都收进一个大簸箕里。她没走,帮刘氏推碾子。刘氏不是磨米,而是压面,高粱里混有水稗草籽,压碎后贴混合面饼子,刘氏经常这样做。

刘军的病情不见好转,小便完全失禁,被褥几乎天天拿到院子里晾晒。村里都承认刘氏是强人,可也经不起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她不但要照顾儿子,还要到队里出工,虽然吴有金、刘奇照顾她,也许诺给她口粮,但是,工分儿少就结算不出一分钱。她和刘军不仅要糊口,还要用钱把布票换成棉衣御寒。妇女劳力中,她是最老的一个。为了不让儿子挨饿,她吃的饭食常常是糠菜团子。负担太重,她两条腿向外弓着,勉强支撑住干黄的身子。

把高粱和草籽在碾子上铺好后,刘氏趴在碾杆上向前推,两只脚蹬地,腿不停地颤,每走一步,都显得勉强。李淑芝拽开她,把笤帚塞到她的手里,对她说:“大嫂,你只管扫碾子,我来推,这点面一会儿就压完。”

看李淑芝累得满身是汗,刘氏不忍,她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推不动,我可以慢点儿,你还得回去挑水做饭,几张嘴等着呢。”

“不差这一会儿,做饭赶趟儿。就是小刘喜嘴急,他今天没干活,不敢早回来。”

碾盘上粮食少,推起来比刚才轻,李淑芝加快了脚步,碾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刘氏扫碾子,抽出空也搭把手,并且故意找话说:“他婶儿,今年遭了水灾,粮食肯定多不了,你说还用扒榆树皮不?”

刘氏无意中的话,却刺痛了李淑芝的心,她用手揉着深陷的眼睛,把眼泪抹在脸上,痛苦地说:“大嫂,别提扒榆树皮了!一想到那段往事,我就心酸。”

“唉!都是从那时过来的,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和你们还不一样,我家升了成份,又没个顶事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吃不上饭,还要受人欺负,连扒榆树皮的权利都没有。”李淑芝说:“不知你细看没有,刘志眼睛有点儿斜,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刘氏说:“我倒没注意,这孩子长得挺不错啊!”

“他平常看人并不斜,如果他生气,眼睛斜得只剩半个黑眼仁儿,叫人看了心疼。”

“饿的吧?”

“要是饿的还算好,是叫人打的。”

“谁这样手黑,那时刘志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说:“谁这样手黑?马荣那帮人还不算手黑吗?可他也没有这两个人手黑。就为了几张榆树皮,两个成年人把刘志眼睛打斜,把刘喜打得再也不会哭了,那时刘喜刚几岁,话还说不全呢。”

“你当时找他们没有?”

“找啥呀!刚升了成份,谁替咱说话?只好忍吧!”

“真是作孽,他们不怕报应?就是老天不报应他,这两个孩子也会记住这个仇!”

李淑芝说:“我担心的就是这。要说像我们这样的命运,挨顿打,皮肉受点苦也不算什么,可孩子们的心灵被伤害了,刘志做梦都在喊报仇,说不定哪天捅乱子。更操心的是刘喜,你看他笑嘻嘻的,肚子里光长坏心眼子,这几年没少惹事。”

“我也看出来了,小刘喜的笑和别人不一样,就拿那天和小石头打架,互相咬着肩膀,血都咬出来了,谁也没掉眼泪,小刘喜还嘿嘿笑。”

李淑芝说:“涨水前我领他去合作社买盐,遇上一个陌生人,小刘喜站在人家面前笑,把那人笑得直发愣。我觉得不对劲儿,想把他领走,这个小冤家不知哪来的犟劲,我没拉动他。那个人走了,刘喜还瞅着人家背影笑。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笑什么,他说那个人叫开裆裤。我打他一巴掌,埋怨他多事,喝问他:“看人家开不开裆干什么?”后来一琢磨,不是那码事,咱刘喜不是专看别人细节的那种孩子,这里准有勾当,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悬着呢。”

两个女人说着话,把刘氏的高粱压成面,端着自己的簸箕一同往回走。

在街上,看到刘喜扛着推网向村里跑来,李淑芝没给他好脸色,对他说:“让你推碾子你偷着跑,晚上别吃饭了!”刘喜跑得累,喘着气说:“妈,我找到一个鱼窝,都是小鲫鱼。”看到刘喜光着脚,新做的棉袄溅满泥水,小北风一吹,冷得直磕牙。李淑芝既心疼又生气,瞪着刘喜说:“你到鱼窝吃鱼吧,今天的秫米饭不带你的份儿。”

刘喜张着嘴看母亲,伸手抓簸箕,李淑芝怕他弄撒,没给他。刘喜只好拽着推网跟在母亲后头,边走边晃悠。

晚饭时,刘喜出去玩儿,刘强问母亲,刘喜为啥不回来吃饭?李淑芝说别管他,他爱哪去就哪去,吃完咱就收拾桌。

其实刘喜比家人吃得早,趁母亲到井台挑水的功夫,他盛了满满两大碗稀粥,吃到米粒足到脖,他才故意离开。他这点小伎俩,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刘喜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回家第一个钻进被窝。他最小,只给铺个小袄垫,怕破炕席扎腿,他蜷着身子。刘志挨着刘喜睡,小声问他:“晚上不吃饭,你能睡得着?”

“咱妈不让吃。”

刘志不相信刘喜的话,知道他不吃饭不会这样老实,故意说:“锅里还有剩饭,你自己去盛,妈不会说你。”

刘喜装得挺委屈:“妈不让吃,咱就不敢吃,谁让咱最小。”

刘志把手放在刘喜的肚子上,他的肚子被撑得滚圆。刘志提高声音:“哈,我说你晚上不吃饭呢,准是偷……”刘志的话没说完,被刘喜用双手捂住嘴,他把嘴凑到哥哥耳边,小声说:“二哥,你别喊,我告诉你一个大事。”

“啥大事?”

“我发现一个鱼窝。”

刘志挺好奇:“鱼窝多大?”

“不是鱼窝,是黄岭水库开了口子,口子里往外淌小鱼。”

刘志明白,准是被大水冲开的黄岭水库往外淌水,水里有小鱼游动。秋天这种现象很普遍,人们把水溜吊起来,用筛子或密实的柳条筐可以接到小鱼。刘志说:“淌小鱼就淌小鱼,你乐意玩儿就接点儿,弄多了也没用,咱家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整回一些腥里蚝气的鲫鱼崽子,没法吃。”

刘喜说:“有串丁麦穗,还有小沙葫芦鱼。”

“有啥鱼我也不去。”

“明天是星期天,你呆着干啥?”

“呆着,你看我呆过吗?我有的是事儿。”

刘喜见二哥不想和他一起去截鱼,便说出他认为最重要的事:“二哥,我看到了开裆裤。”

“真的是开裆裤?”

“哪还会假?绝对是他。他也相中了淌鱼的那个口子,叨咕着明天去截鱼。”

虽然屋里没亮灯,刘喜仍然察觉到二哥的眼睛开始斜。刘喜不吭声,等待二哥说话。

刘志从咬紧的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明天我啥也不干,咱哥俩去截鱼。”

一场寒霜,抹去了秋后的残绿,本是金色的秋天,却看不出丰收的景象。还未成熟的玉米,倒伏在田间,被淤泥包裹,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只有退水后新长出的稗草,顽强地和秋霜做最后一搏。黄岭水库被冲毁,下方的农田全部被淹,但北面的土岗子安然无恙,庄稼长得很好。谷子已经收割,玉米也等着开镰。

黄岭水库在刘屯的西北,它的水源是从西北方下来的一条小水沟,北面有道土岗,南面和东面是用土坝围成,面积不大。

建水库时,刘屯人出了不少力,发水时,它没有照顾刘屯,而是配合小南河把刘屯搞得一片汪洋。

黄岭水库是兰正主持修建的,连选址都是他的主张,耗费了他不少心血,也耗费了大量人力。水库还没建成,他就受到上级的表扬,县里还派人来学习,兰正也一时名声大噪,吨产田、炼钢铁、修水库是他的三大功绩。

修建黄岭水库是为了保证下方的农田灌溉,把旱田变成水田,兰正想让吃秫米饭长大的社员们都尝尝大米的味道。只可惜那条小河的水量太小,到库区几乎都渗入地下,平整成水田的土地又重新用犁杖豁开垄沟,种上高粱和玉米。

今年的雨水偏大,而且集中在夏末,上游的水涌进小水沟,把黄岭水库灌满,水漫土堤,顷刻间垮塌。到秋后,库里水撤到堤下,只有靠东南的两个决口还在向外流水,水不大,像清静的小溪。

太阳升到一杆子高,刘志哥俩来到决口旁,他们带来一把铁锹,一块薄铁片,一块破席头,一个筛子和一个柳条筐。刘志把两个决口的水吊起来,把铁片和席头铺在水底,支上筛子和筐。水从铁片或席子上落到筛、筐里渗走,小鱼被拦下。刘喜在旁边玩儿,眼睛往四下看,他在寻找“开裆裤”的踪影。

截鱼不是刘志的真正目的,他是想会会“开裆裤”。刘志认为自己已经长大,到报仇的时候了!

时近中午,刘志既没接到一条小鱼,也没等到“开裆裤”。他怀疑刘喜撒谎,找刘喜,又不知刘喜跑到哪里。

日头偏西,刘志感到饿,刮起小北风,他又觉得冷。这时,刘喜从土岗子的玉米地里钻出来,拿着两棒青玉米让刘志生吃。刘喜脸上沾着青玉米的浆渣,证明他已经吃过。刘志啃完一棒青玉米,打算起走筛子回家,把筛子端起来一看,里面有白漂儿鱼。再看水溜里,小鲫鱼、串丁、麦穗儿顺流而下,转眼间落了半筛子,另一个水溜里的柳条筐也接到了小鱼。看到有收获,哥俩都很兴奋,忘了饿,感觉不到冷。小水桶装满后,刘志在决口旁挖个小水坑,培上土埝,把截到得鱼往坑里倒。

突然,刘喜站在旁边“格格”笑,刘志抬头一看,口子旁站着一个人。他停下截鱼,从泥里拔出脚,站在干地儿上仔细打量这个人。来人穿的是新做的棉袄棉裤,胖墩墩的,像一个黑色的棉花包。

他就是当年的“开裆裤”,只是现在的棉裤还没有开线。

“开裆裤”见刘志截到很多鱼,非常眼气,便产生霸占截鱼口子的想法。他问刘志:“你是哪个村的?”

刘志心里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当年你和趿拉鞋把我哥俩打得不轻,今天我哥俩就是来报这个仇!”

刘志故意往起挤火:“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问我?”

“嘿!你这个干巴小子挺横啊!谁让你到这截鱼的?”

“我愿意,你管不着!”

“今天我就要管,这个水库是我们的。”

已经准备打架的刘志,握着拳站在“开裆裤”的对面,截鱼的筛子被冲到一边,小鱼随水流游走。

刘志没管这些,目光盯紧“开裆裤”。

看到“开裆裤”有镰刀,刘志想:“要想打败他,首先要夺下镰刀,然后用镰刀砍。”

刘志准备夺刀。

刘喜转到“开裆裤”的背后,一脸嘻笑地接近他。刘志明白刘喜要干什么,他的心紧张起来,心里说:“小弟要动手,可他还是个孩子,万一开裆裤失手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事不宜迟,我必须赶在刘喜之前。”

刘志接近“开裆裤”,“开裆裤”没察觉到刘志向他进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用两手握住刀把,并且换了位置。刘志从“开裆裤”身边擦过,把刘喜推向一边,并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掐一把。

刘志瞪着“开裆裤”说:“哪写着水库是你家的?它归黄岭大队,也有我一份!”

“你是哪村的野小子,敢这样混横?”

“我是刘屯的,你想怎么样?‘

“呵,一看你就是那个涝洼塘的,你们那没几个好人。瞅你们村的瘸狗马向勇,哪干过一点儿人事?到我们队里偷瓜还不算,把瓜秧都给祸害了。就是有个叫刘强的还干点好事,没人喜见他,你们村的人不知香臭,从背后给他使绊儿。”

听了“开裆裤”这些话,刘志觉得他还通点儿人气,可这并没有削弱对他的仇恨。刘志想:“瘸狗不是人,你也不是好鸟!收拾瘸狗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先不放过你!”

刘志慢慢地把手伸向镰刀,“开裆裤”似有察觉,他用镰刀在面前划一个弧线,刀光一闪,显出锋利。刘志没躲,大声说:“瘸狗和你一样,都不是好人!”

“你骂人?”

“骂你了,有法你就想。”

“我看你找打!”

“说不定谁打谁,有能耐你先伸手。”

“开裆裤”的目的是为了弄到鱼,并不是来打架,他说:“小伙子说话挺硬气,就凭你这态度,我就不让你截。”但他看到刘志露出拼命的样子,主动后退几步。

没人照管截鱼的口子,小鱼从口子里往下流,“开裆裤”不想再磨蹭,打算回去拿截鱼工具。

刘志看到“开裆裤”急着要走,想拦他又提防他手里的镰刀。仇恨的烈火在心里燃烧,刘志把安危置之度外,但他怕刘喜受伤,没有贸然行事。刘志跳进水里,把筛子支在口子上,瞬间就接到半筛子小鱼。

他想引逗“开裆裤”也跳下水,那样他可以乘机扑上去。

可是,“开裆裤”见截到鱼,非常着急,更急着要走。刘志故意气他:“这鱼真多,你说不让截不好使,我就是截,有本事你下来把筛子起走。”

如果“开裆裤”弯腰起筛子,那就是最好的机会,刘志会把他扑倒在水溜里,抢下镰刀,敲打他的脑壳,让他满头都是包。可“开裆裤”不上当,他吓唬刘志:“我说不让你截鱼,你就快点走,你到黄岭打听打听姓尚的。我不是欺负你,也不是说大话,你现在走,这些鱼还能拿回去,等我回来,你再不把口子让出来,这些鱼全部没收!”

听到“没收”俩字,刘志的眼睛斜得吓人,他在心里说:“当年的榆树皮就是让他没收的,真是本性难改。现在不是当年,我刘志不是当时的小瘦孩,别说没收,不没收我也不会放过你!”刘志激“开裆裤”:“你吹牛,没收看看,你敢下水动一条小鱼,我就和你没完。”

“开裆裤”看着刘志,大声说:“呵,口气还不小,好象有多大能耐。看你的斜眼睛挺吓人,其实一肚子稀屎。你们刘屯人就是欠揍,不挨打就不知道八王爷几只眼。以前有两个地主崽子扒榆树皮,我要没收,他不服,咋地了,榆树皮一块儿没拿走,还差一点儿搭上小命。你不信就回去问问,看看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这些话,刘志气得心往外蹦:“为了几张榆树皮,两个大人把两个孩子打得半死,现在,他还当做光荣来显摆。今天狭路相逢,要你命我都不解恨!”

为了稳住“开裆裤”,刘志说:“你那时打了两个孩子,算不得本事,你不敢下来抢我的鱼。”

“开裆裤”不愿浪费时间和刘志纠缠,顺大堤往回走。刘喜从对面迎上来,笑嘻嘻地抓住“开裆裤”的镰刀,用两手往下抢。开裆裤用力一甩,把刘喜摔到堤坡下。他回过头对刘志说:“看住这个嬉皮笑脸的傻小子!敢摆弄镰刀玩儿?碰到刀刃上,脑袋搬家别怨我!”

“开裆裤”要离去,刘志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他说:“哎,姓尚的,咱俩商量一下,我给你一个口子。”

“开裆裤”没理刘志,刘志着了急,大声喊:“哎!你回来,我把这个鱼多的口子让给你,筛子也让给你使。”

“开裆裤”停下脚步,刘志心里一阵激动,他认为“开裆裤”能回来,而且会放松警惕。

刘志想:“他穿着棉袄棉裤,怕水浸,我穿的衣服薄,沾水也显得轻松。和他在水里打,最好往深水里带他,淹死这个王八蛋。”

可“开裆裤”的举动让刘志很失望,他说:“给一个口子不好使,等我回来,两个口子都得给我。”说完,带着小跑往家走。

刘志不甘心失去报仇的机会,他想追上去,跟了两步又停下。他权衡双方的实力,又考虑到对方有镰刀,何况“开裆裤”已经有准备,打起来要吃亏,吃点亏还好说,让这个坏蛋更嚣张了。

刘喜也发蔫,央求哥哥回家。刘志感到冷,肚子饿得难受,从怀里掏出青玉米啃了几口,觉得胃里好受一些,便想收拾截鱼的用具回家。但是,刘志又不甘心,因为“开裆裤”说他还要回来。

刘志看看太阳,觉得太阳一半会儿落不下去,时间还早,他还要等。

口子里的小鱼越来越多,刘志忙着照管两个口子。蓦地,一个很大的问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开裆裤找来哥们怎么办?”他放下手里的筛子,认真思考对策:“开裆裤说要两个截鱼口子,准不是一个人回来,如果再把趿拉鞋叫来,我一个人肯定不是他俩的对手。虽然刘喜能上一把,他太小,帮不了什么,还容易被他们伤害。如果乖乖地让出截鱼口子,我这口气咽不下,仇恨积了这么多年,今天在仇人面前溜走,我这辈子也不得安宁!”

刘志看着小鱼顺着水流往下淌,知道这是截鱼的最好时间,他自言自语:“我不截鱼,也不能让开裆裤截到鱼。”

刘志拿过铁锹,想把口子豁大,让小鱼顺水跑掉。挖了两下,觉得徒劳,便改变主意,把刘喜叫到跟前,对他说:“你马上回家,把大哥叫来。”刘喜晃头:“我不敢,大哥听说我要打架,他不但不来,还会踢我。”

; 刘志冲弟弟发火:“你傻怎地,不会撒谎?就说截到的鱼太多,让他挑副水桶来。”

刘喜虽然怵大哥,但他还是照刘志的安排去做。他怕二哥一个人吃亏,跑了两步回头嘱咐:“在我没回来之前你先拖着开裆裤,千万别一个人动手,等我回来收拾他。”听了小弟的话,刘志心里一阵酸痛,想苦笑,却无法笑出,饥饿和仇恨已经把会笑的神经咬死。他告诉刘喜:“还有一件重要事,你必须给我带回两个大饼子。”刘志要大饼子是补充能量,他觉得只要肚子不饿,身上就有用不完的劲,对付“开裆裤”,没有一点儿问题。

跑到家时,刘喜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进屋先找大饼子。李淑芝给他哥俩留了三个,刘喜全部拿过来,两个用毛巾包好,他拿着另一个大口吃。李淑芝问他为啥这样着急,刘喜不说,转着身找大哥。

刘强刚收工,进屋就被刘喜拦住,把二哥教的话说了一遍,让他立刻去黄岭水库。

没等刘喜找来刘强,“开裆裤”就返回,还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人很健壮,穿得也很厚实,看样子要在这里过夜。他们不但拿来截鱼用具,还提着一把锹。“开裆裤”让刘志让出一个口子,刘志把鱼少的口子给了他。“开裆裤”把刘志的柳条筐扔到一边,仍然用刘志铺的席头。又铺上一块薄铁片,和那人支上两把筛子,很快就截到小鱼。

刘志没心思截鱼,小鱼把筛子堆满他都不往池子里倒,装作闲逛溜到“开裆裤”背后,打算用铁锹拍他的脑壳。不知“开裆裤”有意还是无意,刘志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另一个男人也拿着锹,好象戒备他。刘志盼哥哥早点来,可他盼来的是“趿拉鞋”。

“趿拉鞋”的脚上换了一双新棉鞋,和身上的旧棉袄一样,都是黑色,黑棉袄是对襟,纽扣已经松损,无法扣在一起,他用黑布绳捆住腰。

“趿拉鞋”领着一个小男孩,年龄和刘喜差不多。

“开裆裤”指着刘志截鱼的口子对“趿拉鞋”说:“哥,这个口子也是咱们的,这小子再不让开,就把他截的鱼全部没收!”

刘志看到当年打他的哥俩都来了,心里一阵激动。暗下决心:“今天这个架说什么也要打,舍出小命,也不能放过他们,就是死,也要抓个垫背的!”但是,刘志非常清楚,自己再拼命,也打不过“开裆裤”哥俩,何况还有一个壮男人。只有拖延时间,等待刘喜把哥哥找来。刘志对“趿拉鞋”说:“你别着急,等我把鱼池装满了,就把口子让给你们。”

“现在就把筛子拿走!”“开裆裤”沉着脸,大声吆喝:“快点,快点!不然就把你装鱼的池子扒开,让你一天白忙活。”刘志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眼睛斜得吓人。“开裆裤”仗着人多,根本没把要拼命的刘志放在眼里,站在水边用铁锹去杵刘志截鱼的筛子。就在这时,刘喜跑过来,喘着气告诉刘志:“大哥来了。”

刘强挑着空水桶来到口子边,看了看快要装满水池的小鱼,他对刘志说:“把截鱼口子让给别人,咱们收拾回家,明天你和刘喜还得上学。”

哥哥的到来,让刘志踏实了很多,有了依靠,更不能放过报仇的机会。刘志对哥哥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能截到大些的鲤鱼。”刘强在口子边瞅一会儿,小鱼像柳叶一样漂在水上,源源不断地往筛子里落,一种收获的情绪让他兴奋起来。他指着等在口子边上的“趿拉鞋”说:“你在他旁边堵个水溜,也会截到鱼。”说完拿过“开裆裤”带来的铁锹,往水库上方走,他在那里挑口子放水,想看看有没有大鱼。

“趿拉鞋”在刘志旁边支上筛子,截到了小鱼。

刘志没心截鱼,故意攉弄水,也让“趿拉鞋”受影响,可小鱼还是疯狂地往下挤。刘志无奈,坐在口子边吃刘喜带来的大饼子。

脚在水里泡了一天,刘志感到疲乏,在这种状态下,打起架对自己不利。吃完刘喜带来的两个大饼子,他立刻感到身上有了力量。而此时,“开裆裤”又来赶刘志走,他说:“这两个口子是我们哥仨挖的,让你截到这些鱼就是挺大的面子,你看看那个大个子,自己去挑口子,想截鱼,你也去学他。”

刘志站起身,目光从“开裆裤”移到“趿拉鞋”身上,仇恨的烈火越烧越旺,如果不发泄到“开裆裤”哥俩身上,就会把他自己烧死!他问“开裆裤”:“还记得扒树皮的事吗?”

“扒树皮咋的,那玩意儿谁都扒过。”

“记不记得有两个小孩去扒树皮?”

“有啥不记得,那是两个地主崽子,他俩到我们黄岭扒树皮,抢我们贫下中农的饭碗,被我打回了老家。”

说完这些话,“开裆裤”觉得不对劲:“这小子不提截鱼的事,提扒树皮干什么?莫非……”还没等“开裆裤”反过神儿来,刘志迎面撞了上去,把“开裆裤”撞倒在水溜里。与此同时,刘喜从后面拽住“趿拉鞋”的右脚,“趿拉鞋”一条腿站不稳,也滑倒在水中。刘喜松开“趿拉鞋”的脚,窜到他头前,笑嘻嘻地去抓他的眼睛。“趿拉鞋”用手一搪,抓住刘喜的胳膊,把刘喜甩到一边。

沾满泥水的“趿拉鞋”站起身,对着扑上来的刘喜,飞起一脚,把刘喜踢进水库里。

“开裆裤”穿着棉衣,在水里不好施展,和刘志撕打一阵后,被刘志骑在身下。刘志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边砸边告诉他:“当年被你打的两个小孩,今天专门找你们报仇,有能耐你就起来反抗,要不然你把我叫爹,如果我高兴,也会放过你。”

“开裆裤”用手护着头,挣扎着往前蠕动。刘志想:“越往前水越深,一会再让你尝尝喝凉水的滋味儿!”

“趿拉鞋”摆脱刘喜的纠缠,回过身帮助“开裆裤”。他把刘志从“开裆裤”身上拉下来,摁着刘志的脑袋往水里沁。刘志憋住气,顺势抱住“趿拉鞋”的脖子,把他带到深水里。

刘喜被踢进库区,他顾不得胸口疼痛,想试一下水的深浅。一试,没摸到底。但是刘喜没害怕,反而挺高兴。他准备再和“趿拉鞋”撕打,把“趿拉鞋”引到这里。刘喜想:“趿拉鞋穿得多,一定沉底,浮不起来,准会喂王八。”可刘喜也穿着秋衣,刚学会的侧身游本领用不上,自己先沉了底。其实水不是很深,翘着脚还能露出脑袋。

站在口子边上的孩子看父亲在水里打架,吓得大声哭叫,哭叫声招来在另一个口子截鱼的壮男人,也惊动了挖口子的刘强。刘强赶过来时,刘志哥俩和三个男人打在一起。他大声喝喊:“都住手!”打红了眼的人们根本没人理会他。

此时,刘志把“趿拉鞋”翻到身下,“开裆裤”拽刘志的胳膊,另一个男人推开刘喜后,抡开巴掌打刘志。刘强跳入水中,挥拳打在壮男人的左腮上,出手重,那人“唉”地一声,翻倒在水溜里。“开裆裤”见同伴吃了亏,松开刘志扑向刘强。刘强迎面一拳,把“开裆裤”打个乌眼青。被打的男人翻起身,和“开裆裤”共同迎战刘强,刘强把壮男人压在身下后,“开裆裤”又压在刘强身上。

看到大哥动了手,刘喜心里有了底,他认定这个架一定打赢。心里说:“该好好教训这两个王八蛋了,让他们知道做坏事的后果。”他见“开裆裤”在刘强身上腾出手,便扑了上去往下拽,没拽动,刘喜抓到大哥拎回来的铁锹,握着锹把挪到“开裆裤”的头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开裆裤”奇怪:“这小崽子缺心眼儿咋地?刚才还打生死架,现在笑着看热闹。”

“开裆裤”不敢轻视身下的大个子,放松了对这个笑嘻嘻孩子的警惕。刘喜看准“开裆裤”的脑门,挥锹劈去,“咔嚓”一声,锹把断裂,“开裆裤”从刘强身上栽下来。

刘强松开身下的男人,又把刘志从“趿拉鞋”身上拉起。刘志没解恨,还要打,被刘强推坐在口子边。

“趿拉鞋”从泥水里爬起来,看到弟弟斜躺在水溜中,露出水面的脑袋全是血,半大小子握着半截锹把站在一边,笑嘻嘻地还要打,便明白了咋回事。

“趿拉鞋”看准刘喜的脑袋,挥拳打过去。刘喜虽有准备,也没完全躲开。拳头打在他的肩上,把他掫到鱼池里。刘喜带着满身泥水,目光投在口子边吓呆的孩子身上。

这孩子他认识,叫尚百利,是他小一年级的同学,还经常在一起玩儿。

刘喜走到尚百利的对面,问他:“你来干啥?”

“跟我爹来截鱼。”

“哪个是你爹?”

尚百利指指“趿拉鞋”。

刘喜的脸在嬉笑中变形,从鼻子挤压出“轰轰”的怪声。

这个嘻笑的少年,把对同学父辈的仇恨扩展到同学身上,他笑嘻嘻地抓住尚百利的两只手。

尚百利看到父亲三人和刘喜两人打架,心里挺快活。勇猛的大个子过来后,又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他的眼睛没离父亲,没看见叔叔被刘喜打伤那一幕。看着父亲和大个子一同把“开裆裤”从水里扶出来,他埋怨叔叔是个屁蛋。

尚百利不知刘喜想干啥,也没有防备他。

刘喜动作快,把脚抵在尚百利得肚子上,两手用力,身子后仰,把尚百利从身上扔过去,尚百利大头朝下扎在鱼池里。这是刘喜最漂亮的一次“兔子蹬鹰”,耍得干净利落。但他并不满足,扑上去打了尚百利两个耳光,又趴下去咬他的脖子。刘强跑过去,把刘喜从尚百利身上拉下,不然,这个无辜的孩子会被刘喜咬伤。

“趿拉鞋”和“开裆裤”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他们还想和刘志打,又惧怕凶猛的大个子,只得认吃亏。

刘志打得不过瘾,在心里埋怨大哥,如果不把他拉开,他会给“趿拉鞋”喝足凉水,然后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刘强把池子里的鱼装了两水桶,让刘志把剩下的送给“开裆裤”三人,截鱼的口子也交给他们。

刘强挑着鱼,刘志拿着筛子和铁片,席头和柳条筐扔在口子边。

刘喜扛锹,临走时跳进鱼池里,蹬开土埝,把鱼放掉。刘强制止他,已经来不及。

刘强哥仨走后,“开裆裤”四人也急忙回家。棉衣湿透,他们无法坚持。

浮满水面的小鱼顺流而下,不知它们能不能找到好的去处。

天空抹去最后一缕余晖,黑暗快速降临,蕴育黎明的黑夜也在蕴育仇恨。善良的人们应该认识到,当仇恨的一方倒下时,另一方也在流血!

刘喜第一个跑进家,把李淑芝吓一跳。这孩子像个泥猴,被寒风吹得直打牙鼓。

李淑芝气得要打他,看他冻得发紫的小脸,又不忍下手。刘志第二个进屋,浑身上下也是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还往外渗血。

在李淑芝的心目中,刘喜是个惹祸精,而刘志不会无故招惹谁。这次受了伤,准是因为刘喜。

她拽到刘喜,大声喝问:“你大哥呢?”没等刘喜说话,刘强挑着两桶鱼进了屋子。

刘强的衣服也湿透,但他挑着水桶走得急,并没有感到冷。

李淑芝让刘喜换上头一天溅脏的棉袄,刘志捡哥哥穿破的秋衣,可刘强没有衣服可换,拆洗完的棉袄还没接袖子,刘强不能穿。

正在李淑芝为难之际,里屋门被推开一条缝,杨秀华粉红的小脸儿探进来,把一件新做的棉衣递给李淑芝,悄声说:“大娘,这个棉袄让刘强试试,看看合身儿不?”

这是一件活面蓝色棉袄,针角细密,纽扣排列整齐,还抠了两个暗兜,比刘屯家做的棉袄洋气很多。

李淑芝接过来让刘强试,刘强不肯,李淑芝笑着说:“试试有啥不妥,看合适,妈照这个样子给你做一件。”

刘强穿在身上,正合适,不论长短还是肥瘦,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穿起来温暖大方。

李淑芝夸奖杨秀华:“这棉袄做的真板实,咱刘屯没有这样手巧的姑娘,谁家有这样一个媳妇,以后的日子一定差不了。”杨秀华说:“大娘,刘强哥能穿,就送给他吧。”

李淑芝说:“这不行,做一件新棉袄要用棉花和布,这两样东西都挺精贵,我家不能接受。”

杨秀华真诚地说:“大娘,棉袄那么老大,除了刘强哥,别人穿不了。”

刘强脱下棉袄,瞪着眼看杨秀华。

羞红脸的杨秀华低下头。

刘强把棉袄扔过去,砸在杨秀华头上,砸得她不停地抹泪。

第五十五节

秋末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早晨结了一层薄冰。刘屯的场院显得空荡,刚刚脱完粒的高粱堆孤零零地堆在地中央。为了怕糟损,粮堆上用草帘盖着,还派了两个护场人昼夜看护。

分粮要在工作组的监督下进行,各小队排号。刘屯打得粮食少,轮到最后。

吴有金围着粮堆转,一袋接一袋地抽着蛤蟆烟,家里外头的事搅得他心烦。

他后悔让吴小兰进城,更后悔没按兰正的要求把吴小兰接回来。

接吴小兰进城的男人是吴小兰的姨表哥,而马向勇和马文都在村里散布是她的对象。吴有金听了这些话,心里阵阵酸痛。

吴小兰的表姨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到街道缝纫组上班,每月挣十八块钱,又张罗给她找对象。吴小兰勉强看了几个,都说没相中。

吴小兰在城里处不成对象,有两个重要原因,首先是她心里丢不下刘强。尽管她要刻意忘掉,越这样刘强的影子越鲜活。经过一段痛苦的冷静后,她清楚地知道不再有可能和刘强走到一起,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心里不能没有他。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些看中吴小兰的城里人的确不出色,条件好的青年都不愿娶乡下姑娘。

虽然政府努力缩小城乡差别和干群差距,但现实中,这两种差距仍然很大。处对象特别看重政治身份、职业、家庭和社会地位,择偶的排列顺序是先干部,后工人,再选择军人。按理说军人比工人有前途,而很多提不上干的士兵退伍后仍然吃不上商品粮,不得不排在城里的工人之后。农村的好姑娘都往城里奔,城里的小伙因稀缺而变得高傲。吴小兰没有城市户口,比城里的姑娘矮半截。

不过这叫吴小兰挺顺心,没有男人干扰,她可以平静地生活,还可以回忆和刘强在一起的那段幸福时光,尽管这种幸福很苦涩,也给她带来好多欢乐。

在城里,成年人的口粮是二十七斤半,只够糊口,无法再养活别人。吴小兰的口粮只能靠家里送,今年粮食打得少,让吴有金很为难。

还有一个为难事,是因为马向东。马向东让姨父吴有金给杨敬祖施加压力,如果杨秀华再不嫁过来,就把她家赶出刘屯。

马向东能够撵走杨家,是因为杨敬祖迟迟没落户。

在落户的问题上,刘奇和吴有金持不同意见。刘奇觉得杨敬祖好歹是投奔他来的,一家人也本本份份,又答应把两个女儿嫁到刘屯,应该落户。吴有金偏向马向东,主张督促杨敬祖在落户前先把闺女嫁出去。在争取贫下中农意见时,说法不一,马文这样理解兰正制定的落户政策:“这屁事儿明摆着,只要杨秀华不嫁到我家,就让杨敬祖领着闺女滚蛋!”吴有金把刘奇、马文和广大社员的意见呈报给兰正,兰正抓了一阵头发,皱了几次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原来落户政策的基础上,又采取了个别人个别对待的方针,写个条子让吴有金带回去。吴有金把条子交给刘仁,刘仁念道:“杨敬祖的两个女儿必须嫁给刘屯小伙,如不同意,让他搬走。但是,嫁人的事不能草莽,应该给他时间,如果杨敬祖能写个让二女嫁到刘屯的字据,征得全体社员的同意,也可落户。”

在马家的强大压力下,杨敬祖答应把闺女嫁给马向东,并保证做通杨秀华的工作。又费了一番周折,从公社治安助理那取得准迁证。

杨敬祖回河北老家起户口还没回来,此时正面临分粮。

今年粮食少,肯定不够分,按马荣的说法是狼多肉少。他主张:“贫雇农先得实惠, 成份差些的少分,看杨敬祖家的态度,如果杨秀华搬到马家去住,杨家就和贫雇农一样,否则一粒也不给。”

吴有金是队长,他必须按政策办事,上级没有这样的指示,他不能这样做。吴有金到看场的小屋坐一会,从看场人王显有的烟笸箩里装了一袋蛤蟆烟,在火绳上点着后,不紧不慢地出了场院。在门口,他碰上马向勇。

马向勇挺高兴,脸上的笑也比以前自然,他告诉吴有金:“杨敬祖的户口起来了。”

“起来就起来呗!”这是吴有金预料中的事,他说:“起过来更好,省得分粮把他落下。”

“你说这个自称是忠良后代的杨敬祖是啥成份?”

吴有金看一眼马向勇,心想:“他啥成份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个瘸子真多事。”

马向勇脸上的笑开始变样,他说:“杨敬祖是个地主。”

听了这话,吴有金也发愣:“这杨敬祖口口声声说他是中农,怎么就成了地主呢?看来姓杨的是个骗子,他不但骗了刘屯广大社员,更是骗了马文父子俩。马向东恨不得立刻把杨秀华娶到家,知道杨秀华是地主成份,他会怎样对待?”

吴有金看不惯马向勇幸灾乐祸的样子,大声问:“杨敬祖是地主,你乐啥?”

马向勇说:“咋不乐?多个地主比多个贫农强。斗争多个陪绑的,喊开会多个打锣的,最起码少一个和我们争好处的。”

“你可要知道,杨秀华是地主,将来马向东要受牵连。”

马向勇收住了笑,很正经地对吴有金说:“你觉得杨秀华能同意嫁给向东吗?绝对不能,那只是向东的一厢情愿。杨秀华让刘强迷住了,她的心和刘强贴得近。刘强穿的蓝棉袄,保证不是他妈做的,李淑芝没那么巧,准是小妖精送的。”

“杨敬祖答应了这门亲事,还送来他闺女编的苇席。”

“答应不顶用,从进村那一天他就说同意,管用吗?他管不了闺女。村里也不能硬逼,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刘强。如果杨敬祖是贫农,刘强就有了阳棒的理由,老天爷有眼,偏让杨秀华是地主,看他刘强怎么办?”

在吴有金的神经中,刘强是锋利的刺,提起来就扎痛他的心,特别是刘强感情方面的事,更让他疼得受不了。吴有金气愤地说:“早知道杨敬祖是地主,就不该把他留在刘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杨敬祖暴露了地主身份,还没忘强调自己是忠良后代,不过他不敢在公开场合讲。但是,他比别的外来户幸运,享受到先落户后嫁女的待遇,马文也不像以前那样纠缠他。

起初,马向东坚持要娶杨秀华,把马文逼急了,大声训斥他:“养了你这个没用的,屁事儿也挺不起,一个地主的丫头就把你迷住了,真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

马向东也不退让,他顶撞父亲:“你好,肖艳华是个骚老娘们儿,她就把你唬得团团转,还不觉呢,让村里人说闲话。”

“放狗屁!”马文抡起巴掌要打,觉得理亏,又把手缩回来。他瞪圆眼睛数落儿子:“看看你这屁德行,还怨好姑娘看不上你?你才多大,非得忙着娶媳妇?杨秀华是地主,娶了她,你就变成坏人,跟黄志城一个样,谁还看得起你?你愿意被一个女人拖累一辈子?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看到父亲举起的手又落下,马向东的胆量大了起来,送给他爹的话更刻薄:“别说我德行不好,你也不咋样,人家肖艳华有爷们,你凭啥搂着?让村里人讲究,看你都不是好眼神儿,上次那个姑娘,就因为这才不肯嫁过来。”

马文把手拍在炕沿上,震起一层灰。他大声吼:“小王八犊子,狗屁不是,我看你想女人想疯了!为了一个骚侉子就这样对待你爹,你给我滚!”

马向东哭着离开家,到晚上又回家睡觉,父子俩之间的矛盾不化而解。他还放出风声,说像杨秀华这样的丫头,白给他也不要!

寒冬已经降临,刘屯又变成了冰雪世界。队里活少,出工时间短,又兴起串门子。社员们聚一起玩小牌,讲一些闲话,打发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年轻人结伙到甸子里打野兔、药野鸡,幸运的还能打到狍子。茅草被水淹过,牲口不愿吃,村民们割回来烧炕。队里放弃了小南河旁边的芦苇塘,社员们随便割。

刘强家的院子里堆满苇草,这些草有杨家的,也有刘强自己家的。刘强帮杨家弄来一个石磙子,用人拉可以把苇草压扁,杨秀华提高了编席效率。

杨秀华教会刘强编席,刘强利用收工后的时间编,他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必须天天出工。

杨家和刘屯人一样分得了口粮,又有杨秀华编席换些粮食,生活显得挺宽裕。

杨秀华白天编席,晚上做些针线,也喜欢坐在院子里看刘强编席。刘强以天气冷为由往屋里撵她,她不走,唱一些她家乡的歌曲给刘强听。

刘强在一次刨粪的劳动中出了汗,脱掉棉袄受了凉,得了重感冒,浑身无力,出不了工,趴在热炕上捂汗。母亲到黄岭去抓药,两个弟弟都上了学,腰痛腿酸的刘强耐着寂寞,蒙着头装睡觉。

朦胧中他觉得有人在头前走动:“吴小兰!”刘强想坐起来,觉得被一座山压住身子,挣扎不出来。他想喊,喊不出声。刘强心里明白,自己被魇住,平静一下就可以醒过来。但他不想醒,他希望梦再长一些,让吴小兰多留一会儿。然而,他头上的棉袄被杨秀华轻轻掀开,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脑门儿上,惊讶地说:“唉呀!太热了。”然后心疼地问候他:“刘强哥,你能挺得住吗?”

刘强想坐起,被杨秀华轻轻摁住,她说:“你烧得这样高,还是卧床休息好,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说完把一小盆白面汤端到刘强头前,用小勺盛了一碗让刘强吃。

白面汤上漂着油花,里面有葱和姜末,碗中还有两个卧熟的鸡蛋。

在刘屯,发烧病人常用姜汤发汗,但做得这么精细的并不多。

刘强推开碗,对杨秀华说:“我吃不下,你端回去。”

杨秀华拿来热毛巾,敷在在刘强额头上,等到面汤不是那么热了,她用手托着刘强的头,想扶他坐起来。

刘强拿开她的手,态度生硬地说:“你把汤端到你家去,我不想吃。”

受到两次抢白,让杨秀华很难为情,她含着泪说:“这汤是刘大娘让我做的,你把它都喝了,出了汗,病就会好。”

刘强“呼”地坐起身,瞪着眼看杨秀华,杨秀华低着头,悄悄地抹眼泪。刘强把目光移到面汤盆上,很清楚这盆热汤的含义:“既然是母亲让她做的,就说明杨秀华在感情问题上和母亲有了默契和沟通。今天做汤,也许是母亲的刻意安排,也有可能是杨秀华自作多情。”刘强把碗里的面汤倒回盆里,非常严肃地对杨秀华说:“是我妈让你做的我也不喝,我心里发堵,你回你的屋里吧,我想再躺一会儿。”

杨秀华不愿离开,用两只手互相掰着手指,喃喃自语:“本来出于好心,人家还不领情,刘屯人的心,真是不容易猜透。”

看到杨秀华的尴尬模样,刘强也觉得不近人情。他让态度平和下来,诚恳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怕喝了汤会让你想得太多。”

“是你想得太多。”杨秀华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说出的话也干脆:“咱俩家对门住着,你生了病,我帮你做碗汤有啥了不起?我没啥可想的,只是看得起你。”

杨秀华的态度突然改变,让刘强有些不知所措,他拉长眼睛,话中带刺儿:“看不出来,你这小姑娘挺厉害呀!亏得马向东不想要你,不然嫁过去还不把那混小子凶死。”

这些话比钢针还要刺心,让杨秀华非常难受,她忍住气,没有和生病的刘强发作,而是哭着问:“刘强,我拿你当亲哥哥一样看待,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刘强也知道自己失言,急忙把话拉回来:“我是和你开玩笑,在刘屯,谁都知道,你是一个手巧贤惠的好姑娘。”

杨秀华仍然很委屈。

为了哄她高兴,刘强又说:“你在我心中还是一只聪明美丽会唱歌的百灵鸟。”

杨秀华痴痴地看着刘强,问一句:“这是你的心里话?”

刘强点点头。

杨秀华把面汤送到刘强嘴边,用大人强迫孩子的口气说:“把这些都吃掉,出了汗,病才能好。”

刘强不想吃。

“吃了、吃了吧。”杨秀华说着,拿过碗,一副往刘强嘴里灌的架势:“吃吧,你不吃,我不好交代。”

刘强没办法,只好把汤喝下去。

看到刘强狼吞虎咽的样子,杨秀华在他旁边“嘁嘁”笑。

喝完热面汤,杨秀华又给刘强两片止痛片,让刘强钻进被窝。她把蓝棉袄盖在刘强头上,把被角拉严,说她回东屋。

不一会儿,刘强大汗淋漓,身上顿感轻松,心情也好了许多。刚才还冷得打牙鼓,现在感到闷热,刘强要拿掉头上的棉袄,被杨秀华摁住手,她柔声说:“不能立刻拿掉,那样会闪着,还会烧上来。”

刘强奇怪:“杨秀华没走,她守在这里干什么?”尽管心里猜疑,却仍然感到一股浓浓的暖流。

杨秀华分步骤地撤掉棉袄,又用毛巾擦干刘强头上的汗,把手背放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烧退了。”刘强想坐起来,杨秀华说:“先躺着吧,还得将养一下,等刘大娘抓来药,你按大夫的要求吃下。晚上,我还给你做面汤。”

刘强心存感激,没有表现出来,他推辞:“不用了,现在白面很紧缺,打浆子都不舍得,给我吃了,我无法报答。”

“谁让你报答了?你帮了我家那么多忙,我都没报答你。”

“唉,我没帮啥,出点力都是应该的。”

杨秀华坐在炕沿上,身子离刘强很近,目光落在刘强脸上。沉默半天儿,她才说话:“刘强哥,你以后还能帮我吗?”

“你咋想起问这些?”

“我家是地主,别人瞧不起我,你也会瞧不起我吗?”

杨秀华简单而又实际的问话,让刘强的心一阵阵缩紧,他仿佛看到一条条捆人的绳索在眼前摆动。这个乐观坚强的青年,也感叹世态的炎凉,他的心灵在陈诉:杨秀华本来是一位非常抢手的好姑娘,一夜间变得白给都没人要了,这就是人的命运!上天向人间抛下“成份”彩绸,根据人们获得的颜色而分成等级,等级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遍及每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人。

人,生下来就打上阶级的烙印,明确地标明奴隶和贵族,这种烙印打得很深,抹掉奴隶的印迹非常不易。刘强也感触自己,一家人随着父亲的波动而沉沉浮浮,没过上几天顺当日子。而现在,父亲被人诬陷成保长,戴上反革命的大帽子,这个家的所有人将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要想在社会中立住脚,必须百倍努力,付出超出常人的代价。

人来到世间,就要走过世间这段路,与其让人赶着走,不如奋勇向前!重负能把人压垮,不能使硬汉弯腰。杨秀华是活泼善良的好姑娘,应该鼓励她坚强起来。刘强说:“你爹是地主,残酷剥削穷人,应该斗争他,改造他。你长在红旗下,没吃剥削饭,接受的是社会主义教育,享受着社会主义的阳光,和广大先进青年是一样的,没有人瞧不起你。”刘强觉得这些话空洞,怕杨秀华不相信,他坐起来说:“不要听马向东那些人的话,他是得不到你,才说你不好,其实刘屯好多青年都愿意娶你。”

“你瞎说,这不是真话。”

“是真话。”刘强显得很激动,他说:“不管别人怎样想,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百灵鸟。”

杨秀华感动得笑着掉泪,不经意地说一句:“我要是吴小兰该多好,保证让你幸福。”

刘强的表情变得严峻,杨秀华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解释:“刘强哥,我说走嘴了,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刘强不怪杨秀华,只是无法接受失去吴小兰这个现实。

那次看到吴小兰和男人进城,他认为是吴小兰回避矛盾的权宜之策,她还会回来,学校建成后她一定回来!可学校建成了,还没见到她的影子。还听说,接她进城的人是她男朋友,不久就要结婚。刘强破解心中的疑惑:“难倒她真的以为城里好而忘了家乡吗?不会的。现在城市户口控制极严,她进城只能在街道干个临时工,没有当老师有前途。难倒怕受我牵连而进城吗?也不是,如果那样,她可以离开我,而不必离开家乡,何况她还不知道我父亲被人诬陷的事。吴小兰不会轻率地离开我,一定有隐情。”

刘强的脸上露出苦笑,对杨秀华说:“我不怪你,你也没说错什么,我只是心里发堵,吴小兰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杨秀华看到刘强笑,她也放松了许多,小声说:“我有句话想说,怕你不愿听。”

“说吧。”

“还是不说好,说了惹你生气。”

“今天你说啥我也不生气。”

“那我就说了。我觉得你和吴小兰就像天上的两颗星星,只能对着看,永远也到不了一起。”

刘强显得很冷静:“说说原因。”

“原因我讲不清,只凭感觉。”杨秀华用别样的眼神瞅刘强,声音变得更小:“刘强哥,你要不生气,我想劝你几句。”杨秀华把目光投到窗户上,声音明显提高:“吴小兰是水里的月亮,捞不上来,你别空相思了。把心收回来,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关注你,重新找一个吧,别让刘大娘为这事操心。”

刘强没反驳杨秀华的话,只是说:“水中的月亮也是月亮,吴小兰仍然在我心中。我不找对象了,最起码现在不找。”

看到刘强说得挺认真,杨秀华知道这是心里话。她说:“我也不打算找对象,家里再逼我,我就死。”

刘强知道杨秀华有犟脾气,别看她表面温柔和顺,小主意正着呢!刘强劝她:“有男人打一辈子光棍儿的,没听说谁家养姑佬。听我话,马向东那样的咱不嫁,别的小伙还有吧,能找到可心的。”

杨秀华轻轻地摇头。

刘强故意吓唬她:“你爹出了字据,你家落了户,你就得嫁给刘屯人。”

杨秀华好象没在意这个事,她说:“谁说我不打算嫁到刘屯了?但是嫁什么人得我自己做主,不能任他们摆布。反正户口已经落上了,他们对我没办法。”杨秀华想了想:“刘强哥,我被人欺负,你能不能看着不管。”

刘强的话斩钉截铁:“不能!”

杨秀华的声音微细:“刘强,我想……”

刘强盯住杨秀华的眼睛,羞得杨秀华脸通红,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我想给你当妹妹。”

刘强沉思一下,大声说:“我同意,有你这个好妹妹,以后就有人给我做棉袄了。你有我这个哥,谁也不用怕,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让他跪着扶起来。”

李淑芝推门进来,她说:“发高烧还这样大嗓门儿,也不知养一养。”她见杨秀华从炕沿上抬起身,羞红的脸还没有褪色。又看到炕边放着空盆和碗筷,刘强显得挺精神,这一切仿佛让她明白了什么。李淑芝把药放在刘强身边,瞅着杨秀华故意埋怨:“啥事也不知道背人,大声嚎气得,能惊动半条街。”

杨秀华羞答答地说:“大娘,你别瞎想,我和刘强哥只是说说话。”

李淑芝看着刘强笑,笑得很轻松。她对杨秀华说:“大娘挺佩服你这孩子有主见,不嫁马向东是对的,那小子太混,刚才我在街上听见,马向东大声骂他爹。”

马向东骂马文是有前因的,还得从肖艳华说起。

经过困难时期的煎熬后,何荣普家的状况也一天天好转,没有大的运动,马荣也很少找他的麻烦。女儿小错活泼可爱,也给何家带来很多快乐。

可肖艳华心里总有一结:“这孩子终归不是何家的血脉,是冤家马文撒下的野种。”

小错仿佛是上天安排给她的罪根,长得酷像马文,看来命运非要何家再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了。肖艳华在内心哭诉:“本来,小错的出生并不是小错本人的错,错在哪啊?错在自己,错在自己的命运!”

最初,马文粗暴地把她强奸了,她只能忍,只能从命,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明知反抗也没用。可老天爷为啥这样残忍,为什么让本不该出生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

肖艳华感到愧对丈夫,同时感谢丈夫,感谢丈夫对她的宽容,更感谢丈夫对孩子的宽容。别人认为她的丈夫是个孬种,是个窝囊废。她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丈夫有着超出常人的胸襟,有着男人应该具备的善良,这不但体现在对女儿小错身上,也体现在对儿子大壮的身上。

她知道丈夫背负的压力太大,像一头犁地的牛,被人驱赶着,还要有人骑在脖子上,用钢鞭捶打他的脊骨。

肖艳华有悔恨,也在向自己倾述委屈:“骑在丈夫身上的人是马文,马文不但要欺负他,还要凌辱他的妻子。马文认为这样做不是罪过,理由是为哥哥报仇。丈夫极度忍耐着,忍耐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为了本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忍耐也是为了妻子,尽管妻子不止一次背叛他。对于这样一个好人,马文不应该用滴血的利剑刺杀他!

不应该的事情太多了,丈夫不应该被二倔子的事情牵扯进去,马文不应该让丈夫做胡永泉、刘辉的替罪羊,困难时期也不应该升为地主。而自己也做了很多不应该的事,当初不应该到高粱地去挖野菜,大跃进时也不应该到大食堂去做饭,更不应该把小错生下来。而这些都是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也许命运就得让这些不应该的事情发生。虽然这些都成了过去,但自己一直生活阴影之下,马文是摆脱不了的恶魔。”

肖艳华生活在怨愤、自责和无奈中。

何荣普日子过得谨慎,柴禾备得足。洪水撤走后,柴禾还能烧。肖艳华从柴垛下面掏柴,里面形成了洞。

做完早饭后,肖艳华准备晚上的柴,刚到柴垛边,被马文推倒,马文往洞里拽她,她往洞外挣,逼急了,她向马文提出条件:“你不是想那种事吗,咱俩到你家里去。”

马文先回了家,肖艳华坐在柴垛旁,她心里矛盾重重,不知这样的路该怎样走。

人就是这样,当信仰缺失时,道德的约束变得脆不可击。肖艳华本来痛恨马文,痛恨马文败坏了她的名声,痛恨马文给了她太多的灾难。可渐渐地,她变得任由马文摆布,有时是惧怕和逃脱不了,有时还主动送上门儿。马文告诉她:“这种屁事儿,世上所兴,人人所好,你屁也不用怕。”肖艳华反驳:“敢情你是大老爷们儿,又没老婆,没人讲究你。我是女人,还有丈夫,丢不起这个脸面。”马文这样说她:“屁脸面!人活着就图个吃穿,女人找男人也就为了这个。你跟我也没亏,吃了我多少大饼子?在大食堂,你专挑细粮吃。”肖艳华感到委屈:“我一个大活人,为了几口吃的就让你祸害,我也太不值钱了!”说道这,肖艳华就流泪。马文可不想同情她:“哭个屁,你这样的女人还讲什么值钱不值钱,想让何荣普给你立贞节碑怎地!村里人都知道咱俩的屁事儿,连小错都是我揍的。”

肖艳华就怕别人提小错,马文提出来更让她伤心,她哭着说:“小错是你的种,可你对她尽到啥了?挨饿时期,大壮和英子都吃不饱,何荣普省下粮一口一口地喂她,才把她喂活。”

“别提何荣普!”马文不爱听别人说何荣普对小错好。在他心目中,小错是他无意中的产物,没搭什么,是不是他的血脉和他没关系。小错既然生在何家,就是何家人,跟何荣普一样,也是他的仇人。他怒气冲冲地说:“拨浪头美不了几天,有机会我就宰了他!”马文的话让肖艳华不寒而栗,软弱得只能哀求:“你二哥的事和他没关系,不要把他当仇人。”马文不理睬这些话,惯用肖艳华的屈辱换取对何荣普的原谅,而这种原谅是暂时的。

马文控制肖艳华的另一个手段,就是用吃的引诱。

时间一长,肖艳华慢慢地对村里人的非议变得麻木,善良的灵魂一步一步地扭曲,渐渐地形成这样一个观念,既然摆脱不了马文,那么就让他付出代价。这个交易很实际,就是开口向马文要吃的。

肖艳华去了马文家。

她走得慌张,和刘占山擦肩而过。刘占山一阵笑,笑得很阴险。

肖艳华进了马文家,马向东不在屋,小霞在学校上课。

刚进屋,马文就把她扯倒在炕上。肖艳华拒绝马文,沉着脸说:“我还没吃饭。”

马文退到炕下,在屋里寻找吃的,嘴里嘟囔:“我就知道你这娘们儿有这手,省了家里粮,到这混白吃。”马文摘下梁上的白条筐,里面仅剩半个饼子,他埋怨小霞:“这个丫崽子怎么做的饭,让我吃个屁!”马文哄肖艳华:“我家没现成的,你今天将就一下,先陪陪我,完事儿回你自己家吃饭。”说着,要搂肖艳华,肖艳华躲到炕里。

不知是马文自己觉得饿,还是要哄肖艳华高兴,他从柜子里舀出米,忙活着烧火做饭。

蒸气笼罩整个土屋,马文还在往灶里加柴,他兴奋地想着搂到肖艳华的那一刻。

肖艳华缩在炕角,从气雾中嗅尝米饭的甜香,她庆幸马向东不在家,却忘了和刘占山擦肩的那一刻。

看到肖艳华慌张的样子,刘占山察觉到她心里有鬼,错开身后,见她进了马文家。

刘占山笑了笑,在骂马文的同时,琢磨出一个别人很难想到的馊主意。

要是看到别人干这种事,刘占山不但不管,还会帮着促成,刘占山在背后看笑话,让当事人在事后难堪。对马文则不然,刘占山要利用一切机会报复他。

刘占山母亲挨斗时,他虽然没在家,但于杏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知道母亲临终时还受着马文一伙人的污辱,这种深仇大恨不报,母亲就不会在地下安宁。弟弟刘占伍当兵时也对着母亲的灵位发誓,说此仇不报,死不瞑目,可见对马文一伙的仇恨之深。

刘占山向马文家扫了两眼,咬着牙骂:“三老狗,活得挺痛快,有一天让你哭不出来!”骂完马文,刘占山急忙跑到甸子上,站在刨树茬子的马向东对面,瞅着他“嘿嘿”笑。马向东想躲他,被刘占山叫住,对他说:“你家出事了。”马向东回他一句:“你家才出事呢!”

为了让马向东重视他的话,也是让在场的社员听见,刘占山亮起嗓门儿:“你这小子不知好歹,还在傻干活,你家出了大事,我亲眼看见的。”

马向东知道“大白话”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是故意找不愉快。他抡着洋镐干活,想躲过刘占山的纠缠。刘占山拉他一把,装做神秘的样子说:“你知道你为啥处不成对象,都是怨你爹,他在外面搞女人,哪个姑娘能跟你?”

马向东心里很明白,刘占山指的女人是肖艳华,这些事村里都知道,也真有姑娘因这事不愿嫁过来,为这事他对父亲产生过怨恨,而他更恨的是肖艳华,觉得是骚娘们儿把他害了。

看到马向东不吭声,刘占山又说:“你说你爹多损,自己搂着骚女人,让儿子娶不上媳妇,这哪像当爹的,还不如 一条活驴。”

“你爹才是驴!”马向东骂刘占山:“你和你弟弟都是驴揍的。”

刘占山好像不在乎马向东的骂,把嘴凑到他的耳边说:“你别骂我,是我好心才来告诉你,头等重要事,杨秀华在你家。”

马向东站起身看着刘占山,刘占山非常认真地说:“我不撒谎,这是真的。”

马向东问:“谁当媒人?”

“啥媒人?自己去的。”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看得清清楚楚。”

马向东不太相信刘占山的话,又不想在他面前丢份儿,摆起架子说:“那个小娘们儿,以前挺牛,象了不起似的,现在瘪了吧!送上门儿我还得考虑考虑呢,一个地主女儿,比我们贫雇农矮一截。”

刘占山斜着眼看马向东,心里说:“看你那个熊样,你还考虑考虑?也不问问人家能不能看上你!”但刘占山并不想用这话敲打他,而是给他烧足火:“杨秀华可是个小美人,手又巧,我媳妇年轻时,也比不上她。”

马向东心里一阵阵发热,觉得杨秀华确实是个美人,还不是一般的美,杨秀华曾经勾走他的魂。马向东在心里说:“她偏偏是个地主子女,我爹也不像以前那样喜见她了,她要是个贫雇农该多好啊!唉,中农也将就。”

刘占山问他:“杨秀华嫁给你,你想要不想要?”

“你问这个干什么?”马向东对刘占山的话产生反感:“我就是想要她,也不关你的事!”

“我看你小子是和驴屁股亲嘴儿——不知道香臭!”刘占山严肃起来:“我这不是想成全你吗!只要你点个头,杨秀华就是你老婆。”

“你还有那个好心?”

“看看你,狗咬吕洞宾,不认自己人,再这么说,我就不管你的破事了。你说你爹成了什么王八犊子,吃着碗里看着盆里,他自己舒坦了,让儿子打光棍儿。”

马向东想回骂刘占山,又不想在此时闹翻,为了刘占山给他带来的一点希望,马向东把嘴边的话咽下去,忍着气问:“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爹耍掏耙。”

“**!”马向东被惹怒:“你爹要活着,一定钻于杏花的被窝。”

马向东骂着躲开刘占山。

刘占山长了脸,心里盘算:“马向东一走,刚才的心思都白费了,马文白占肖艳华的便宜,何荣普又干吃哑巴亏。不能放马向东走,必须让他回家闹。”他跑上前拦住马向东:“我不是调理你,真有这码事,不信你回家去看,准把杨秀华堵在家里。”

“滚你妈的蛋!”马向东在刨树的吴殿发身边站下,他心里有了底,敢和刘占山较量。马向东说:“刘大白话,你再跟我扯没用的,别说我不客气!”

刘占山不想让自己的计划告吹,全力发挥他的“大白话”本领:“唉,咱是好心,你当成了驴肝肺。你说杨秀华去你家是干什么,那是找你搞对象,不是看你爹。你说你爹是个什么货,把门关了不让人家走,动手动脚,在门外都能听到动静。你爹还答应,搂完了就让你娶她,这不是耍掏耙是干啥?”

“你放屁!”

“我承认我放屁,说真话的都是放屁。其实别人也看到,只不过不说,谁像我这直肠子,净干得罪人的事。退一步说,你爹搂着杨秀华,没我一点儿事,再扑拉也是他的儿媳妇。”

吴殿发停下手中的活,用胳膊碰一下马向东,意思是刘大白话太过份,咱俩找茬口揍他一顿。

刘占山看出这些,急忙说:“我绝对不是瞎编,咱们六只眼对证,如果马文没在家搂着女人,我趴在地上让你俩打。再不解恨,把我脑袋摘下来让你俩当球踢。”刘占山见马向东和吴殿发两人站到一起怒视他,他又说:“这事如果不是真的,你借我八个胆儿,我也不敢说,就算我不在乎你爹马文,犯不上得罪杨家人。”

“你敢和我俩一同去?”

“当然敢去!”刘占山心里笑,他想:“不让我去我还得去呢,我要亲眼看看这个乱子有多大。”

马文家的门关着,里面没有动静。

马向东和吴殿发向他包抄过来,刘占山心发慌撞在门板上。门在里面闩着,他断定肖艳华没离开。刘占山敞开嗓门儿大声说:“我刘占山虽然叫大白话,但从来没有无中生有,没有坑害别人,没有的事我不说。马文不是在屋里扑拉毛斯,他闩门干什么?”

马向东用力推门,推不开。他大声喊,门还是不开。用脚踹,也不开。气得马向东骂起了自己的父亲。

刘占偷着笑,还把肖艳华的事提出来,给马向东火上浇油。

看到事态严重,吴殿发劝马向东:“哥,别砸门了,姨父有可能在家里睡觉。咱们这么闹,让别人看笑话。”

一个“砸”字提醒了刘占山,他抢过吴殿发手里的洋镐,拼全力向门上拍去。

门开了,一股凉风扑进屋里。

乌云抛下雪花,想用洁白掩盖世间的丑恶,但它扑不灭仇恨的火种。所有的矛盾都在激化,当火山的能量达到极限时,连上帝也阻止不了喷发。

第五十六节

头年春,温暖仿佛来得早些,正月里,冰雪就出现了融化的迹象。 东大泡子上布满重新封冻的冰窟窿,小石头在冰上用铁锹铲大人们丢弃的小鱼虾。铲小虾的还有几个孩子,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捡到一些。刘喜没长性,把一捧裹着冰的小虾丢到小石头的小筐里,拉着四胖子去弹玻璃球。

三胖子没上学,刘文胜说他可以当个半拉子。刘喜失去伙伴,又把四胖子拉过来。

刘喜也不爱上学,还偷偷到队里干了一天活,虽然和老弱病残一起干,他觉得还不如上学好受。这件事被刘强发现,踢了他两个腚根脚,又把他饿了一天。一踢一饿还真见成效,刘喜期末考试得了个第一。这第一给他带来两项好处,母亲奖励他一双新鞋。虽然是单鞋,在冬天穿着,心里也高兴,站在那些露着脚尖的孩子跟前,刘喜很自豪。再一个好处是调到后排,不再受陆老师的榆木教棍之苦,还可以在后面给马金玲捣乱。不过他欺负不到马成林,因为马成林蹲了级,回刘屯小学念书。

发了大水,刘屯的孩子到黄岭上学不方便,上级决定让二年级的孩子也回来上课,暂时由付老师一个人教,以后再派老师。

学校缺老师,又给吴小兰一次机会,然而,这最后一次机会又失去了。这次不怪吴有金,而是吴小兰本人不愿回来,她从父亲和姨父那里得知,刘强已经把感情转向杨秀华。吴小兰极度伤心后,便把对刘强的爱封闭在心灵深处,她躲避刘强,甚至躲避村里所有人。

学校想启用刘昭义,而刘昭义说,当个民办小学老师是屈才,没看上这个差事。

刘昭义是八先生的二儿子,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回了乡。他是东大岗子乃至黄岭地区的真正才子,比他才干高的只有兰正的大儿子和刘昭义的大哥。这两人的翅膀都比他硬,已经远走高飞。刘昭义也想飞出去,被高考这道“龙门”挡了下来。刘昭义不认可,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跃过去。

八先生通过关系到县教育局查了高考分数,刘昭义的分数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八先生以为“高招办”在操作上出了误差,又托人活动,想把刘昭义补进大学。被托的同事告诉他:“别费劲了,教育局没搞错,刘昭义这样的学生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八先生一头雾水:“难道刘昭义在学校犯了错误?或者说了不该说的话?这老二说话结巴,把进步的言语表达成落后了?”

同事说:“不是因为你儿子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你,还有你的家庭成份。招生办综合起来考虑,便取消了他的升学资格。”

八先生的成份是上中农,在旧社会有过一般性的历史问题,哪一项也够不上四类。但是一综合,问题就变得严重和复杂,刘昭义便不情愿地回到家乡。

刘昭义不服气,他问父亲:“我哥、哥哥和我一样出、出身,他上了大、大学,我咋、咋不能上?”

八先生的心情很沉重,他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只好安慰儿子:“不上大学就不上吧,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只要听伟大领袖**的话,就有光明的前途。”

刘昭义这样反驳父亲:“你老、老是叫、叫我听伟大领袖的话,他、他老人家怎、怎么不一样、样对待,在农村摆、摆弄地球,有啥、啥出息?”

刘昭义从小结巴,给望子成龙的八先生心里投上一片不小的阴影。但刘昭义朗诵课文挺流畅,看不出语言障碍,给了八先生一些欣慰。中学后,刘昭义数理化学得最出色,这正随了八先生的心愿。满以为这个二儿子能和兰正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当一名国营企业的工程师,可现实击破他的希望,也击碎刘昭义的梦想。

刘昭义个头不矮,体格也不错,就是不爱干农活。让他铲地,草比苗剩得还要多,队长马向春没少剋他,不见一点儿成效。马向春只好安排他放牛,让他挣大半拉子的工分儿。

刘昭义早晨把二十多头牛赶到甸子上,晚上早早地赶回来,与不会说话的牲口为伴,省下语言,不用在人前结巴,换得悠闲自在。他常常把牛赶进刘屯的地界,吴有金往回撵,他还振振有辞:“什、什么你队我队,都是中、中华人民共和国领、领土,牛吃、吃哪的草都、都一样长、长膘,杀、杀了都是给无、无产阶级解馋。”吴有金知道他强辞夺理,但大道理又摆不过他,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刘屯的荒甸成了他放牛的草场。

发大水时,刘屯的草甸被淹,三十多头牛转移到东大岗子,放牛的乔瞎子被暂时撤换,派四名壮劳力昼夜看护。刘昭义把他的牛混入刘屯的牛群,理由是东大岗子出地,刘屯出人帮他看牛,谁也不吃亏。

大水撤走后,狼又回到刘屯的荒甸子上,它们三两成伴,常在夜间进村偷袭猪崽。刘昭义的牛群里有四头小牛,马向春怕被狼叼走,再三督促他看好牛群,最起码在夜间把牛赶回圈。刘昭义我行我素,把队长的话当做耳旁风。有人建议把他换掉,但马向春碍于八先生的面子,不好把“换”字说出口。

八先生是黄岭一带资格最老的小学教师,几乎每个上过学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他为人憨厚,教课认真,对学生也很和善,很受学生及家长们的敬重。让刘昭义放牛就是他向队里提出的,马向春当场拍板。

马向春心里早有数,这个书呆子分不清苗和草,除去放牛,他也干不了什么。其实刘昭义并不像队长看得那样呆笨,他在农村长大,咋分不开苗和草?他是故意装。刘昭义心里明白,社员们也知道咋回事。

刘昭义不是不怕队里的牛被狼祸害,而是有把握。他还要让社员们看一看,我刘昭义吊儿郎当地也能把牛放好,智慧比你们高。

他学过生物,知道动物种群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他的牛群有六头强壮公牛,狼来侵袭时,牛群会自动聚在一起,把牛犊围在中间,公牛头朝外,拼死保护母牛和小牛,而且把保护的重心放在没有抵抗能力的幼崽身上。为此,刘昭义还发出感叹:“社会的进步让人类的本质开始退化,人们互相争斗,互相残杀,用华丽的外表伪装肮脏的灵魂。说得天花乱转,干得是龌龊之事。遇到外侵时,他们不是保护同类,保护弱者,保护未来,而是曲膝以保自身。更有甚者,在危难之时还要咬同伴一口。和人类相比,牛是伟大的,它们不主张弱肉强食,它们和谐相处,它们知道保护弱者!”刘昭义发完感慨后,给了牛更多的自由,任它们在东大岗子和刘屯两个村里乱窜。

到冬天,刘昭义更清闲,他把牛放出去,几天也不往回赶,晚上在家睡安稳觉,白天找个墙根儿晒太阳,拉着胡琴,奏着哀怨的乐曲。

半个冬天过去了,饿急了的狼经常进村,半大的肥猪成了它们的晚餐,而刘昭义的牛群里四头小牛安然无恙。这更让刘昭义找到说项:“古代诸葛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我刘昭义坐在墙根下拉琴也能把二十几头牛放养好。”后来,刘昭义觉得拉胡琴不过瘾,又买了一把能弹的琴,这种琴和琵琶相似,称为琵琶琴。反正村里人不懂乐器,他起什么就叫什么。刘昭义还喜欢跟在牛的屁股后面弹,惊得一些牛连草都吃不好。

刘昭义的牛经常到刘强的院子里找草吃,把苇捆拽散,还把牛屎拉到苇草上。这倒乐坏了刘喜,他在家门口就可以捡到牛粪。

为了弥补老师的口粮不足,黄岭小学向大队要了一块校田地,打下的粮食分给老师。校田地由学生耕种,粪由学生捡,每个学生都有积粪肥的任务。

还有让刘喜高兴的是能够骑到牛。

牛背宽,皮又活,大多数孩子骑不了。刘喜在这方面有绝技,还驯服了一头小黄牛。骑着它,还用它从甸子上往回拽草。刘喜不但自己拽,还和四胖子、小石头一些孩子合伙。他们同木头做成四框,码上草捆,小黄牛在草茬上拉着,几个孩子坐在草上打闹。这种事吴有金和刘奇都管不了,因为用的是外队的牛。

冬季来临前,刘强和大胖子帮孟慧英抹外墙,由于人手不够,刘强让刘喜帮着端泥。刘喜不愿干,又怕哥哥踢,只好硬着头皮去。他笑嘻嘻地满院溜达,磨蹭着看别人把活干完。小石头则不然,和大人一起干,手跄破了也不吭声。刘喜看到后,他在心里说:“活该,敢情是你自家的活,给别人干你也会藏奸。”

抹完墙,孟慧英留他们吃饭,刘强和大胖子都不肯,喝碗凉水匆匆离开。刘喜也要走,被小石头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净面大饼子,捧着递给刘喜。刘喜瞅着大饼子笑,慢慢地,他的笑消失。小石头瞪着眼站在刘喜对面,怒气随着刘喜的笑样消失而散尽。两个孩子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主动离开。小石头第一次看到刘喜严肃的脸,刘喜也第一次看到小石头的眼里闪过泪花。

突然,刘喜用全力推向小石头,小石头仰倒后,还向刘喜举着大饼子。刘喜没理他,趾高气扬地回了家。

从那以后,刘喜把小石头从坏人堆里清了出来,再不对他怪笑。小石头也不在刘喜面前绷着脸,还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如果没有别的孩子在场,他们也在一起玩儿。到甸子上割柴草,他们还共同用东大岗子的牛往回拽,但是,他俩仍然不说话。

小石头也敢骑牛,驯服的牛比刘喜驯的牛还要多。

刘喜用小黄牛只拽了三趟草,小黄牛就被杀掉,原因是,它被何大壮砍伤了腿。

那一天,刘占山把马文的房门砸开后,肖艳华被马向东堵个正着。马向东要打肖艳华,马文给搪着,肖艳华在马文身后溜走。马向东肚里窝着火,指着父亲大骂,惹怒了马文,给了他一个脖溜,打得马向东两眼冒金花,还没等他清醒过来,被马文一脚踹出房门。马向东已经撕破脸皮,要和父亲动手,被吴殿发拉开。

见不到刘占山的踪影,吴殿发察觉到马向东中了刘“大白话”的奸计,便把准备到何荣普家去闹的马向东拉了回来。

稍稍冷静的马向东也觉得不对劲儿,刘占山说马文搂着杨秀华,而杨秀华根本不会来他家,这是刘大白话故意给他们拴对儿。要知道来他家偷情的是肖艳华,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堵。

马向东对着刘占山的家门大声叫骂:“不是人揍的刘大白话,你他妈等着,我马向东和你没完。”

马文也把刘占山恨得咬牙切齿,但在此时,他只有认吃亏。

刘占山笑着回了家,但他还是不解恨,他认为马家把他害得太苦了,这种仇恨,不是一件两件事就能摆平的。他也知道会伤害到何家人,但是顾不了太多,既然肖艳华愿意让马文摆弄,让她丢丢丑也不算过分。

肖艳华出事的第二天,马向东在村头碰到何大壮,劈头就问:“你妈在外面搞破鞋,你知道不知道?”何大壮也听到马家闹事的风声,也揣测到这件不光彩的事和自己的母亲有关,但他想不到马向东会来找茬。

何大壮从记事那天起,就在屈辱中挣扎,他痛恨母亲做了不光彩的事,又享受着温暖的母爱。父母忍饥挨饿,省下嘴里的粮食给他吃,把上学的机会给了他。姐姐英子一天学也没上,也没一点儿怨言。姐姐认为弟弟是家里的顶梁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何大壮没考上中学,确切说是他没有心思去考。父母遭人欺辱,让他失去了求学的信心,他要到队里挣工分儿,给家庭添一些收入,也让父亲感到有了帮手。

他恨马文、恨马荣、恨吴有金,是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灾难,太多的耻辱。他要杀掉他们,但他现在还不能,他还小,不是他们的对手。他选择了忍耐,这样的忍耐是仇恨的集聚,比发泄还要可怕。

马向东骂他,何大壮装做没听见,低着头往家走。马向东追上去,拽住他的脖领,恶狠狠地喝斥:“小王八崽子,你妈在外面偷男人,你回去管管那个骚妖精。”马向东骂完想离开,何大壮给他一个大耳光。何大壮还想打,被赶过来的马向伟抱住身子。马向东返回身,把何大壮一顿胖揍。打完对他说:“小王八崽子,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再不老实,连你家的老王八一起打。”

何大壮回家取镰刀,想去找马向东拼命,看见小黄牛拱他家的柴禾垛,何大壮举刀砍在小黄牛的后胯上。

小黄牛伤的并不重,将养几天就能痊愈,但是,马向春觉得养个伤牛不划算,便产生杀掉分肉的想法,和社员一说,全体同意。但杀牛要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还必须有充分理由。

马向春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刘昭义,明确交待:“一定选好词儿,字也要好看,如果大队同意,畜牧组批准,就不追究你的失职,如果不批,扣你半年工分儿。”

刘昭义没把扣工分儿的事放在心上,少弹几下琵琶琴,草草写上几句:“东大岗子小队的牛被人误伤,且伤势极重,已经失去为广大革命群众服务的价值,经全体社员讨论,贫下中农核准,队长同意,申请把它杀掉,让它为革命再做一次贡献。”

这个申请交到大队,兰正又把它送到公社畜牧组,畜牧组侧重“伤势极重”,批准了申请。小黄牛被杀,社员们都分到了牛肉,刘昭义也没扣工分儿。少了一头牛,还少操一份心,刘昭义觉得挺不错。

当东大岗子的社员高高兴兴地把牛肉消化掉,把本不起眼儿的小黄牛忘掉后,小黄牛事件却在刘屯引起轩然大波,

马荣和马向东坚决要把砍牛的事件查清楚。他们的理由是:小黄牛是集体财产,集体财产也是国家财产,国家财产就不分你队我队,爱护国家财产人人有责。有人明目张胆地破坏国家财产,我们无产阶级就不能看着不管。马荣找到吴有金,请求他带领全村贫下中农对何荣普进行讨伐。吴有金为闺女的事发愁,没心思管这些没用的乱事,并且告诉吴殿发:“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再捅乱子就滚出这个家!”

没有吴有金支持,马荣没有底气,但他不甘心这样不了了之。和马向东去了东大岗子小队。

马荣骂马向春:“你这个鳖犊子,光想到吃牛肉,忘了你二叔的仇!何荣普指使儿子砍了你队的牛,你一个屁都没挤出来,妈啦巴,你这个队长白当了,叫失他妈的职!”

马向春在队里整理牲口套,忙向叔叔解释:“一个草牛,还是牤子,养着就是为了吃肉,砍了就砍了吧,也让社员解解馋。今年涝得重,过大年都没吃上荤腥。”

“妈啦巴!”马荣气得直跺脚:“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一点儿他妈的什么也没有,这是政治的事,不能讲究吃,里外你都分不清!叫刘强砍了脑门子,这么大的仇你也忘掉,还跟人家混得挺不错,你说说你,还是人揍的吗?”

马向春一脸苦笑,他说:“老叔,这个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也没把谁怎么样,他一家子服了软,认了错,我不想没完没了。”

“你!”马荣大声吼:“和你这个鳖犊子真没辙,你头上的疤瘌就算白落了,妈啦巴,你就看着你二叔白叫人整死吧!”

马向春放下手里的活,找个长条凳让马荣坐下,他说:“老叔,我也想劝劝你,这么些年,你在刘屯没少树敌,依我看有点犯不上。”

“啥叫犯不上?”马荣站起身:“我知道我得罪不少人,能咋地?这是为了革命事业,为了红色江山不他妈地变色,得罪再多的人也值得。妈啦巴,怕得罪人你就得干累活,也得和那些人一样挨饿。你问问你老婶儿饿着没?饿着她,她就不会养活这么多孩子。”

“老叔,说那些干啥?咱就说何荣普吧,这些年,也让你和我三叔整落胯了。再者说,害我二叔的是胡永泉和刘辉,何荣普起不到什么作用,往死里整他,我看不值得。”

“你懂啥?”马荣踹翻板凳,粗声说:“我连何荣普都治不服,在村里还能管谁?你没见刘强和刘占山都还阳了?妈啦巴,你这队长也不知咋当的,一点儿他妈觉悟的政治也没有,连杀鸡给猴看都不懂。”

“砍牛的又不是何荣普,而是他儿子何大壮,他还是个孩子,你能把他怎么样?”

“啥怎么样?我就是冲何大壮来的,这小子从小就不老实,咱家向伟让他凶屁了!不把他的反动气焰打下去,无产阶级的威风就显不出来,妈啦巴,我们的红色政权还怎样保?”

马向春说不动叔叔,只好这样问:“老叔,你就说让我干什么吧?”

“把你队的贫下中农、先进分子、革命骨干都召集来,让何荣普父子给小黄牛陪命,把他家抄了,再把何大壮绑起来游街,斗争完把他送到公社去专政。”

马向春显得很为难,他说:“牛肉都吃下肚了,让我领人到你们队去闹,我看不对劲儿。”他又劝叔叔:“这么大的队,损失一头牛也不算啥,何况还不是你队的,闹起来,人们会说咱做得过份。你消消气,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你少给我说这些!”马荣的火气更盛:“瞅你这个队长当的,看着阶级敌人破坏国家财产,你装看不见,说你落后,一点儿不过份!”马荣骂骂咧咧往回走:“妈啦巴,马家出了这样一个孬种,自己的仇不想报,连他妈国家的仇也不想报。你不革命我革命,谁破坏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我坚决不答应!我去找何家爷俩算账去!”马荣虽然这样说,也不敢贸然到何家抓人。他不怕何荣普,却怕何大壮,这个冒失鬼,惹急了给他一镰刀,也可以要他的命。

马荣决定找足智多谋的马向勇研究对策。

马向勇向马荣献出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计谋,让马荣把胡永泉搬来。

马向勇说:“当初是胡永泉抓走我二叔,我二叔死到他的手里。今天让他抓何荣普父子,只要被抓走,会和我二叔一个下场。”

马荣瞪圆眼看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侄突然变得很陌生。

马向勇看出是叔叔误会了自己,他解释:“现在的阶级斗争这样激烈,光凭自己的一出一猛办不成什么事,得讲究策略。”

马荣打断他的话:“什么破策略,再策略也不能和仇敌穿一条裤子!马向前他爹不是你亲叔叔,妈啦巴!要是亲叔,你就想不到这个法。”

马向勇不爱听马荣说这样的话,心里说:“不是亲叔叔咋地,我少给你们出道了?马向春是你亲侄,你在那碰了一鼻子灰。”马向勇是个有谋有略的人,心里想的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他对马荣说:“老叔,我一直都把你们当亲叔叔看,你们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也想给二叔报仇,可这个仇怎样报,和谁报就有说项了。按理说最主要的仇人是胡永泉,咱们敢去找人家报仇吗?别说你我不能去,连马向前也不能去,我们这口气只能先咽着。找何荣普报仇,那倒挺容易,打他一顿又能解决啥?打轻了,他还能缓过来,打重了,还有人管,都没用。想整人就得往死里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要做到这些,就要借用形势,借用政治,借用政权,借用无产阶级的革命手段。咱们杀人要偿命,你听说哪个工作组整死人偿命了?不但不偿命,还会得到好处。因为工作组是执行上级的使命,是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就是杀错人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胡永泉是公社治保组的组长,抓个人就和抓个小鸡一样,我们利用他整治何荣普父子,省得王八头的血弄脏了咱的手。”

马荣让马向勇的一套大理论弄得蒙头转向,他说:“别左一个弯子右一个弯子来回绕,弄点真格的,妈啦巴,那个胡永泉又精又怪,你让他抓何荣普他就会来抓?治保组也不是咱家开的。”

“这就用着策略了。”马向勇开始在地上晃悠,边晃边说:“现在队里最值钱的是啥?是骡马和耕牛,快要春耕,上级对耕牛看得很重。咱们到治保组去检举,就说何大壮砍了耕牛,说他对社会不满,故意破坏。”

马荣的圆脑袋随着马向勇的身子晃,他说:“这个不太对劲儿,小黄牛是散放的,没耕过地,他妈啦巴子,也不好算耕牛。”

“哪个牛身上贴签儿了?说它是耕牛就是耕牛,在春耕前砍杀集体的耕牛,如果上纲上线,就可以定为现行反革命。”

“你这个道道不孬。”马荣想了想,突然反卦:“不行不行,妈啦巴,绝对不行!”

马向勇停止晃动,想听一听“不行”的理由。

马荣说:“这个招还真不行,小黄牛是向春主张杀的,说它是耕牛,恐怕把向春连进去,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弟弟我的侄儿,可别让他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马向勇脸上露出笑,他说:“老叔你真是多虑,这和向春没关系。他是贫农,又是队长,有权申请杀牛,何况是一头伤牛。咱们说小黄牛伤得多重都可以,说它只剩下一口气,不杀也得死。而且上级也审批下来,不会连上向春。

马荣不怕把事情搞大,却怕见上级领导,他说:“谁愿检举谁就去,我不见胡永泉那个王八蛋。”

马向勇提出让马向东去检举,马向东也打怵,被马荣骂了几句,他才硬着头皮去了公社,到治保组向胡永泉检举了何大壮砍杀耕牛的事件。

别看马向东认不了几个字,瞎编话不外行,把何大壮砍耕牛的过程描述得有声有色。

经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胡永泉总认为自己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人没少得罪,却得不到提拔,到头来还是个治保组长。后来,老搭档“墨水瓶”没逃过四清,胡永泉费了很大周折才摆脱与他的干系。但胡永泉对治保工作仍然有着极高的热情,听完马向东的检举后,立刻让刘辉到畜牧组调取了杀牛的申请。

刘辉给刘屯一些人升完成份后,被胡永泉打发回朱家湾老家,又改成朱家的姓氏。他在上边游荡惯了,不愿在队里干活,挣的工分儿连母子俩的口粮钱都不够,便产生搬回刘屯的想法。他母亲还特意回去一趟,没人搭理这个茬,刘辉的家没搬成。四清时,刘辉又被胡永泉借调到治保组,由于有后续工作要做,把他留到至今。

刘辉拿给胡永泉的申请就是刘昭义写的那张纸条,字不多,非常潦草。但胡永泉审查的很细致,最后把目光落在“伤势极重”上,并且在四个字上画了圈儿。他指示刘辉:“你去办这个案子,从我画的这个圆圈儿做为切入点,一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记住我们的原则,对坏人绝不能手软。”刘辉领命要走,被胡永泉叫住,告诉他:“现在的人不象以前那样好摆弄,你一个人做这项工作有困难,得找个同志配合你。”

刘辉当即表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克服困难,完成任务!保证把何大壮父子都抓来!”胡永泉笑着摇头:“这样吧,你先到黄岭大队,让兰正协助你。他们大队的人,还是他们自己抓,这样会好一些。”

刘辉找到兰正,说明两个意图,一个是调查伤牛事件,抓走何大壮父子。另一个是他附加上去的,让兰正给他在刘屯落上户口。兰正想了想说:“落户的事好说,只要刘屯超过半数的人同意,我就能给你办。至于抓何大壮,咱们应该慎重。我是书记,做事要讲究政策,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嘛!”

兰正没把杀牛的事放在心上,认为一头草牛,早杀晚杀都是杀,让畜牧组审批也就是走个过程,胡永泉没必要小题大做。但他也想到:“没有人越级向上举报,胡永泉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是刘屯有人想借机整出点乱子来,他们从中捞到好处。”兰正思考后对刘辉说:“马上就要春耕,我得下到基层去,同时还要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挖沟渠,把黄岭水库的水顺出去。还要在刘屯搞试点,把电办过来,涉及到砍树立电线杆子,等等等等,唉!这些事都赶到一块儿了,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不管怎样,你的事是政治大事,别的事都可以往后搁。我抽不开身,给你派个政治觉悟高的助手,他是新提拔的大队长孔家顺,这个干部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

刘辉会面了孔家顺

别看孔家顺年轻,做事却非常老练。他说话慢,行动果断迅速,当兰正把他介绍给刘辉时,刘辉偷着吸了一口凉气:“面前这个人高大英俊,表情深沉莫测,和他在一起,根本显不出我。”

孔家顺问刘辉:“治保组是什么方针?”

刘辉说:“两种做法,一是先调查,后抓人。二是先抓人,后调查。”

“你主张哪种做法?”

“先抓人!”

孔家顺两手拄着桌子,由于个头高,身子前倾。他的目光没离刘辉,看得刘辉直想躲。

孔家顺说:“这个嘛,就按你说的去做。”说完,就要和刘辉去刘屯。刘辉急忙说:“你等一等,我得拿着绳子,没有小绳,拿什么捆人?”

刘辉和孔家顺在何家扑了空,何大壮不知去向。

刘辉把何荣普押到小队部,让吴有金把刘仁算账的小屋让出来,做为临时审讯室。

何荣普有过挨斗的经验,对弯腰低头习以为常,刘辉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把砍牛的过错全部揽到自己头上。只是问到他儿子去了哪时,他只有三个字:

“不知道。”

刘辉闹腾一天,没问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便恼羞成怒,想把何荣普带到公社去专政,被孔家顺制止。

孔家顺慢吞吞地说:“这个何荣普不是主犯,抓走他,就会打草惊蛇,是不是?让砍牛的何大壮逍遥法外。不如先把他放回去,我们一边蹲守,一边搞调查,把砍牛的来龙去脉弄清楚,避免工作失误,对不对?”

放回了何荣普,第二天早晨传唤了刘昭义。刘昭义不在乎传唤还是邀请,背着琵琶琴来到刘屯的小队部。

杀了小黄牛后,马向春对刘昭义的要求也比以前严格,让他天天跟着牛群,想弹琴也得跟在牛的屁股后面。都说对牛弹琴白费劲,而刘昭义的牛群却经不住这样的噪声,他在后面弹,牛在前面走,牛和他谁也不闲着。牛还有一个特点,走得越急,越吃不饱。越吃不饱牛越走,遛得刘昭义腿发麻。刘昭义是高中的头等生,把x和y学得滚瓜烂熟,没学到牛吃饱了才喜欢休息。

刘辉传唤他,刘昭义没看做是好事,同时也没当做坏事,最起码一整天不用跟着牛屁股。

他抱着琴坐在长条凳上,斜靠着土墙,眼皮似抬非抬,等待刘辉问话。

刘辉问:“你叫刘昭义吗?”

刘昭义知道对他问话的人叫刘辉,只是现在要称呼“朱工作”。这个人没少来刘屯整人,算得上“运动高手”。但刘昭义并没把他放在眼里,稍微抬抬眼皮,带搭不理地点点头。

“工作组向你问话!”刘辉摆上架子,一脸严肃:“你不是哑巴,不需要点头。”

“刘,刘昭义是,是我。”

刘辉以为刘昭义被他镇住,大声说:“说话连贯点儿,这点事就把你吓裤子了?”

刘昭义想:“你刘辉别拿自己当个人物,谁不知你的臭底细,整急了别说我骂你。”刘昭义也知道,虽然刘辉不咋着,但他占得位置重要,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身价成几何增长。

刘昭义说:“我口吃,连、连不了贯。”

“别整那些洋词儿,就说疴巴不就得了,费那些没用的劲。”

刘昭义斜着眼翻弄刘辉,忍着满肚子怒气。

刘辉问:“是谁砍得牛?砍得部位,伤势如何?你都说清楚。”

“我,没、没……”刘昭义想说我没看见,还没把“没”字结巴完,就被刘辉打断:“真费劲,我没问你砍没砍牛,我问你看见何大壮怎样砍的牛。”

刘昭义没结巴:“我没看见。”

刘辉蹬他一眼,又问:“你们给畜牧组的材料上写着伤势极重,你说极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没救了?”

“极、极就是极,啥、啥程度你、你问马向春,大家都、都想吃、吃牛肉,就、就得严重点儿写,反正也、也是散牛。”

刘辉厉声更正:“不对!被砍的不是散牛,是耕牛!”

“你、你怎、怎么知、知道?”

“有人举报。”

“谁?”

“这是组织秘密,你别问。”

“不、不让问,咱、咱不问。”

刘辉说:“跟你这样的人对话太费劲,咱们捞干的,你就回答两个问题。一个是何大壮怎样砍的牛,受谁指使,动机是什么?另一个是被杀的牛是耕牛,它为社会主义耕了多少地?做了多少贡献?还能为无产阶级做多少工作?把这些说完,我就放你回去。”

刘昭义不愿意立刻回去,觉得在屋子里背风比在甸子上晒太阳好受。如果现在回去,马向春还得让他跟牛屁股,他想把时间拖延到吃午饭。看来刘辉想收场,想不回去也不行。

刘昭义看到孔家顺拿出笔要记录,他的话变得顺畅,带点唱腔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话要实事求是,我受伟大领袖**教育多年,一定按他老人家的要求去做。我没看见何大壮砍牛,就不能说看见,他也没跟我说为啥要砍牛,我也不知道他是啥动机。说小黄牛伤得极重,这个极字有多种解释,社员们都想吃它的肉,就得说它活不成了。如果不想吃它,小黄牛还能活,这个解释权掌握在贫下中农和马向春手里。小黄牛不是耕牛,更谈不上耕了多少地,它只是为刘喜服过务,让他没少骑,还帮他拉柴禾。杀了小黄牛,让刘喜难受好几天。”

刘昭义的话跟没说一样,刘辉从他身上啥也没搞到,只得让他回去放牛。

刘辉和孔家顺在刘屯蹲守三天,没等到何大壮。刘辉产生疑问:“何大壮提前跑了,准是有人通风报信,抓何大壮是组织秘密,下面的人得不到信息,这个泄密的人不同寻常,看来刘屯的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了!”

刘昭义刚刚回到东大岗子,就被马向春撵着去放牛,他觉得窝囊,无精打采地跟着牛群走,懒洋洋地拨弄琴弦,唱着随走随编的歌曲:

“云开雾散又晴天,

微风轻拂荒草原,

牛儿忙走不吃草,

随者褴褛心也烦。

只叹十年寒窗苦,

换得三尺放牧鞭,

闲时也恨光阴快,

冬去春来年复年。”

刘昭义听到笛子的声音为他伴奏,回头看是刘志。他扔下牛群,和刘志坐在土岗子上。琴声和笛声合奏,追逐着还没完全破灭的理想。

第五十七节

农机组和畜牧组门挨门,刘辉调走东大岗子杀牛的申请后,畜牧组的组长来到农机组周云的办公室,进门就说:“你说你们刘屯这些人,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还管人家东大岗子杀牛的事,我看是吃饱撑的,没事找事。 ”周云问他咋回事,他把马向东来举报,以及胡永泉派刘辉抓何家父子的事都说给周云。

听到这些,周云的心翻腾起来,他用手擦着下巴上的胡茬子,又从鬓角揪下几根白发,苦痛溢于脸上。

无情的岁月把他推过不惑之年,每当看到刘亚芬弯着腰,被黄志城赶到院子里喝骂时,就像在他隐痛的心里又扎上一刀。周云越来越感到对不住刘亚芬,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怀上他的孩子,刘亚芬落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刘亚芬和黄志城一直没有孩子,黄志城更加看不上她,她经常遭受这样的责骂:“找你这个不下崽的骡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要是个好成份也行,偏偏是大地主的后代,净跟你受气了!”听了这话,刘亚芬只能哭,但眼泪根本打动不了这个驼背丈夫,黄志成仍然没有好言语:“哭啥哭?我看你还是想着周云。人家多自在,把你整了 ,还有了孩子,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现在当了官,又是吃香,又是喝辣,一点儿瓜落都没吃。我可好,找你这个二手货,跟你受了多少牵连?队里的累活都让我干遍了,就这样过到死,你说我该有多冤!”

再后来,刘亚芬不哭了,不管是受村里人的歧视,还是看到弟弟刘笑言的疯相,她都表现得很麻木,就连丈夫对她的打骂,她都反应得极为迟缓。只有一件事对她最敏感,哪就是生下还没谋面的儿子。她认为儿子还在人世,而且有一天能母子相见。她没尽到母亲的责任,但她会告诉儿子,这不是她造成的,为了儿子,她可以割肉给他吃。她希望儿子能够听到这些话,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她在屈辱中坚强的生存。

周云也认为他和刘亚芬的孩子没有死,甚至把目光盯在何大壮和孙有望身上。周云对两个孩子进行比照:“要说脾气禀性,长得模样,何大壮很多地方像我,也和失去的孩子同龄。可肖艳华有生育能力,英子又小,在那种极端条件下,任何人也不会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有望是孙二牛从乱坟岗子上捡回来的,可那时,扔到乱坟岗子上的孩子多得很,怎肯定有望就是我失去的骨肉,何况有望和我没有相似之处。”

在周云的心灵深处,对何大壮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也许是何老道放他出走的原故,也许是何荣普夫妻的善良感动他,不管怎么说,周云冒着丧失组织原则的风险,做了件令畜牧组组长和治保组组长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向何荣普泄露了刘辉抓人的机密。

周云曾经保护过何大壮,没曾想适得其反,差一点儿把这孩子饿死。何大壮逃出来后,把他恨之入骨。周云也恨自己太粗心,一时疏忽,给何大壮身心造成巨大伤害。

何荣普从周云那得到消息后,立刻催促何大壮逃走。何大壮不肯,要和父亲一起到公社说理,急得何荣普把脑袋晃个不停,他说:“公社那个地方咱去不得,胡永泉可不是善茬子,栽到他的手里准没好。我吃过他的亏,你也受过折磨,还不吸取教训?只有逃路一条。”何大壮耍起倔脾气:“我不逃,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只要打不死我,我就有机会报仇!”何荣普的头晃得更厉害:“你别想报仇,眼下最重要的是逃命,比咱能耐的有的是,谁斗过他们了?都选择了逃。刘强骨头够硬把?砍了马向春以后,他就逃跑了。刘占山能白活吧?他咋不敢到上边去白话?要不是多次逃跑,恐怕小命都没了。你远点儿逃,投奔你舅舅,他们找不到那,躲过风声再回来。”

何大壮不想连累父亲,他说:“我逃了,刘辉会把罪过推倒你的头上,我怕你经不住他们的刑罚。我砍的牛,我就去承担,他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何荣普的头晃得频率极高,已经分不清个数,他非常急迫地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进盐酱呢?让你逃,你就赶快逃,被他们抓走就完了!当年周云要不是逃跑,早被刘有权扒了皮,还会有今天?”

何大壮敌视周云,心想:“还不如当时叫刘有权扒了皮,省得他暗中使坏,帮着马文那些大坏蛋。”何大壮流着泪哀求父亲:“爸,你别让我逃,就是下火海,我也陪着你,有你儿子在,最起码能挡几下皮鞭。”

何荣普被少年儿子感动得老泪横流,哭着劝说:“听爸爸的话吧!你还小,不懂得斗争的严酷性。你不逃,不但挡不了皮鞭,还会给你爹增加更多罗乱。他们找不到你,就不会把我怎么样,最起码留个活口。快逃吧,风声平静了你再回来。”

英子把何大壮送出村子,何大壮去了舅舅家。

传唤了刘昭义,孔家顺觉得杀牛的事不像刘辉想得那样简单。如果何大壮砍的不是耕牛,怎么也算不成反革命事件。在是不是耕牛的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是马向春和放牛的书呆子,这两人都证明不是耕牛,为什么胡永泉非要说成是耕牛呢?看来这里边的矛盾挺复杂,怪不得兰正不爱管。孔家顺又一想:“你兰正是个老滑头,不想担政治风险,我也不当大脑袋,回大队向你请示,看你对这个事持何种态度?”

孔家顺从刘屯要匹快马,回大队去见兰正,兰正给他的话非常干脆:“小黄牛就是草牛,不然我怎么会往上报杀?”这句非常肯定的话却让孔家顺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件事变得更加难办:“如果和刘辉一致认定小黄牛是耕牛,不但害了无辜,也把兰书记装了进去。如果说小黄牛不是耕牛,就要得罪胡永泉,他可是吃皇粮拿俸禄的实权派,得罪他,大队长的位置恐怕要动摇。”

孔家顺带着复杂的心情返回刘屯,编个理由打起了退堂鼓。他告诉刘辉:“你先在刘屯蹲守,发现何大壮露面我就带人抓。现在,大队的工作太忙,兰书记抓不过来,他的意见让我先回去。”

刘辉心里也有怨气:“派我到刘屯抓人,上边却泄露了机密,找不到何大壮,我无法回去交差,这不是故意晒我的台吗?”但是刘辉也想得开:“瞎子掉进井里,哪都背风。我在这里慢慢等,你何大壮总有一天会露面。”听到孔家顺要求回大队,让刘辉更高兴,他想:“你来不来没有用,抓住何大壮还得分给你一份功劳。回去更好,我刘辉自己干,也让胡永泉看看我的忠诚和本事。”

刘辉还想利用抓何大壮这段时间在村里活动,把户口落下来。

刘三嫂被刘辉叫到刘屯,李淑芝没有供她饭,让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找个借口把她支了出去。这不是李淑芝要冷落她,而是怕刘辉跟过来。

落下成份以后,刘屯的人们更加明白了涨成份和刘辉有直接关系。刘志恨刘辉,比恨马荣还要深,如果看到他进家,一定会打起来。李淑芝不愿看到这样场面,因为这个来抓人的“朱工作”,是走红的革命干部,得罪不起!

刘辉落户的事,在刘屯引起不小的风波,都说这个“祸害”来了准没好。但出于各种原因,在给不给落户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有人觉得刘辉是公社派下来的,有权有势,让咱摁手印咱就摁。没人干俩眼不交、交四只眼的傻事,再者说,他再祸害人,也不见得祸害到咱的头上。一些人持观望态度,领头人不摁咱就躲,孬老爷就是这样的人,他说:“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给不给刘辉落户,咱看老吴的,老吴说摁咱就摁,老吴不摁咱就离得老远老远的。”还有一些人不同意刘辉落户,他们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升过成份又落下来的人家,比如刘占山、刘文胜等等。他们和真正的四类不一样,又恢复了手印权。他们恨刘辉,不想让更名改姓的朱世文留在刘屯。这些人中、李淑芝一家表现得很犹豫。李淑芝不同意给刘辉落户,而刘强则看重刘辉是他家的近族,没出五符的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执意不摁手印,情理上说不通。同时也觉得刘辉这个人太不近人情,也怕刘屯真的增加一个祸害。

刘奇则坚决反对刘辉落户,他直言不讳地说:“刘屯够乱了,再多个刘辉,还不豁弄个底朝天!”

但真正掌握落户大权的是吴有金,他不仅能带动马家一群人,村里很多人也在等着他表态。刘辉认识到这一点,让母亲从朱家湾拎来半耢斗子鸡蛋,还有两只芦花老母鸡。

带着礼品,刘辉和刘三嫂一同去了吴有金家。

王淑芬烧了开水,还想留刘三嫂母子俩吃饭。刘辉看到主人很热情,积存心底的愿望又冒了出来,他套着近乎,提起了吴小兰。

王淑芬原以为吴小兰能在城里找对象,现在看来又是一场空。时光在天天流逝,女儿就要错过出嫁的年龄。她对刘三嫂说:“这丫头依仗念过几天书,眼眶高,不是看不上这个,就是挑那个,这不是?把自己耽误了。现在心不高了,又没了合适的小伙,愁人哪!”

刘辉以为王淑芬的话是故意给他娘俩听,心里暗暗高兴,他想:“真是哪里浇油哪里滑溜,这鸡蛋和母鸡不是白浪费,不但能为落户口起到作用,还能把吴有金的闺女弄到手。”刘辉这样认为,吴小兰不是因为眼眶高才嫁不出去,而是因为刘强,要是没有刘强当坠根茄子,这丫头早该是他的老婆了。

刘辉在困难时期斗争过李淑芝,他从没因为这个事而后悔过。他强调,斗争李淑芝是工作的需要,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也是革命的需要,要革命,就要冲破家族的束缚,砸碎传统的亲情观念。刘辉从小贫穷,李淑芝夫妻没少照顾他,有些事刘辉还能回忆起来。但他不愿回顾往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的不幸和李淑芝这些人有关,是因为他们的残酷剥削造成的。没有李淑芝、刘文胜等人的剥削,家里就会有吃有喝,如果吃饱喝足,父亲就得不了痨病。在刘辉的父亲病重期间,李淑芝帮过他家,刘辉认为起不了多大作用。父亲照样蹬腿,母亲照样改嫁。只有推翻一切剥削阶级,把李淑芝、王显财这样的人家都打倒,才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他庆幸自己没有因为李淑芝一家的小恩小惠而丧失立场,庆幸自己结识了革命领路人胡永泉,庆幸自己蹬上了工作组的高职位。

但刘辉对刘强却另眼看待,觉得这个本家兄弟一身正气,坚强不屈,既英俊,又有力气,如果刘强不放弃吴小兰,任何人也别想得到她。刘辉追过吴小兰,心思没少费,每次上阵都败了下来,查其原因,都是刘强作祟。要想得到吴小兰,必须搬掉刘强这块石头,尽管这块石头很重,刘辉也要试一试。

看到王淑芬把鸡蛋收下,刘辉用讨好的方式做她的思想工作:“其实小兰是个好姑娘,就是让刘强给勾搭坏了,不能看刘强表面挺不错,咱要看到他的本质。刘强啥成份?当过地主,他爹又有历史问题,说不定哪天就得打趴下。他是想把你闺女拉进地主资产阶级的大染缸,弄得花狸虎瘙,一身腥臭,扔到大街上都没人要。”

王淑芬把放进葫芦斗子的鸡蛋又拿出来,瞅着刘辉说:“我家小兰一直都很本份,没人把她勾搭坏,也不会弄到一身腥臭,更不至于扔到大街上。”

看到王淑芬拉下脸不高兴,刘三嫂偷着掐一把刘辉,然后向王淑芬赔笑:“他吴婶儿,这孩子起小没爹,少教育,这些年又总是在上面当干部,学得都是革命大道理,讲得都是进步话,不是这有染缸,就是那有染坊,我听着都不顺耳,他要说错啥,你就担待他,别跟他一般见识。”

刘三嫂是想调和由刘辉的冒失引起的紧张气氛,哪知刘辉看不出这些,表现得更加胜脸:“我说错啥了?你听着不顺耳?真是添乱!你说吴小兰咋没被刘强勾搭坏?草垛都钻了,还想坏到哪?”

王淑芬气得脸发青,拿鸡蛋的手不停地哆嗦,他想把刘辉母子俩撵走,但发出的声音气短无力:“你们不想呆就走吧,谁也不要再提我家小兰,那孩子是清白的。她和刘强是钻过草垛,只是说说话,什么脏事也没有。说瞎话的人,都得烂嘴丫子!”

刘辉原打算用贬低吴小兰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身价,没想到激怒王淑芬,他急忙解释:“婶儿,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心喜欢你闺女,别说她和刘强钻过草垛,就是和别人睡了觉也不要紧,社会进步了,破鞋都没人嫌弃。”

“啪!”

王淑芬手中的鸡蛋掉在地上,她也跌坐在炕沿边。

吴有金进家看见地上摔坏的鸡蛋,挺心疼。又看见绑着两只芦花鸡,便感到奇怪,问王淑芳:“这是咋回事?”王淑芬向丈夫说了刘辉母子俩来他家的经过,但她隐瞒了刘辉说的那些难听话。吴有金听完,劈头就问:“谁让你收了人家的鸡?”

王淑芬说:“我也不想收,他娘俩扔下就走了。”

“你没长腿,不会给他送回去?”

“我知道他娘俩去了哪?”

“你呀!”吴有金埋怨老婆:“头发长见识短,刘辉的便宜你也敢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吴有金装了一袋蛤蟆烟,瞪着手足无措的老婆说:“没听人说过吗?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咱要收了刘辉的鸡,他要落上户还好说,落不上还不翻了天?等一会殿才回来,让他把鸡给刘辉送回去,找不到刘辉,就扔到刘强家,反正都是一个根儿上的王八犊子。”

正在吴有金发火之际,马向勇和马文来到他家。

刘三嫂进村时,被马向勇看见,他故意问:“你这是到哪家去下奶呀?”刘三嫂对马向勇笑笑,没告诉他两只鸡的用途。马向勇见刘辉母子往吴有金家的方向走,便猜出刘辉的目的。他找到马文,并说了刘辉送鸡的事。

马文对吴有金说:“这两只鸡是他刘辉主动送来,咱们又没去抢,凭啥给他送回去?先养着下蛋,到上秋把它杀了,全家改善生活。”

吴有金用力把烟灰磕到炕沿上,没好气地说:“你就认得吃,咋不动动脑子,这鸡是那么好吃的?得给人家办事,刘辉要在咱刘屯落户。”

“落个屁!”马文瞪圆眼:“我没杀他就算便宜他,他还想回刘屯,一点门儿也没有!”

吴有金坐在炕沿上往烟袋里装烟,装满后用拇指摁着,并不急于点着,他说:“我也为这事犯愁,从我本意讲,不想给他落户。这小子游手好闲,又善于制造是非,是一个祸害。把这事和兰正说了,他还向着刘辉,说这小子有后台,还是干部,叫咱们不要惹他。”

“屁干部!”马文一脸怒气:“跟他妈擦屎棍子差不多,用着就让他帮几天忙,用不着就撵回家去种地。这小子在朱家湾一定没混好,不然,他不会张罗回咱这。他的后台就是胡永泉,都不是好鸟,有一天我把他们都收拾了!”

吴有金斜了一眼马文,他说:“按情理,咱刘屯应该给刘辉落户,怎么说他也是咱刘屯人。虽然我来刘屯的时间短,你们也是祖一辈父一辈的,让他在外面当带犊子,咱们也看不下去,像他这种情况的,哪个队都给落户。”

“刘辉不能落!”马文说得很坚决:“什么祖一辈父一辈?屁!我只记得他抓走我二哥。给他落户,我反对!”

马向勇和吴有金看着恼怒的马文,气氛陷入僵局。

马文打破沉闷,他说:“你们盯着我有屁用?咱们前思思后想想,睡不着觉多挠挠脑袋。刘辉害死我二哥,这个仇到现在都报不了,把他搁在刘屯,说不定还要害谁。咱刘屯出个刘强就够戗了,再给他来个帮凶,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现在,刘大白话狂得不得了,见马荣家用毛驴拉磨,他也到队里牵条驴,还他妈放一通屁话,拿军属压人,说得比咱们还仗义。刘辉一来,我看非乱不可。”

一直没说话的马向勇开始在地上晃,尽管吴有金让他晃得烦心,也期盼这个瘸子能晃出高招。马向勇说:“我不同意我三叔的观点,我认为给刘辉落户利大于弊。”

“你!”马文愤怒地拍一下炕沿:“你这小子越来越混了,又是利又是弊的,都是屁话!刘辉是咱家的仇人,你不能把这个忘了!”

“三叔,你先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马向勇加快晃动,一大套理论随着晃动而产生:“村里人都说刘辉是祸害,可咱们仔细想一想,他除去抓我二叔以外都害过什么人?”

马文在心里问:“这小子怎么净说屁话呢?抓你二叔是小事咋地?你他妈是不是要吃里爬外?”马文想发作,被吴有金制止。

马向勇说:“每个人都有好坏两个面儿,看我们怎样利用。刘辉整过李淑芝一家,整过刘占山一家,整过刘文胜,整过何荣普,他整的人都是我们的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辉和我们站在一个阶级立场,他在帮我们做事。”

马向勇的一席话,让马文觉得有些理儿,他的气消了好多,斜过头听马向勇往下讲:“在咱刘屯,一批孩崽子已经长大,他们将在村里扮演重要角色。刘强咱就不用说,还有大胖子、二胖子、贝头、何守道等一些人,连他妈羊羔子也往刘强那边倒。大队兰书记让刘强领着办电,你看把那些犊子美的,都忘了哪是南哪是北了。以后刘占伍还要回来,等于又添了一只老虎,咱们不想想办法,在刘屯还能站住脚?刘辉和这些人都有仇怨,他必须想办法治住这些人。刘辉又是工作组成员,有根基,又有权力,他来刘屯,刘强那些人就不敢奓翅。别看刘辉和刘强是一家子,刘辉永远是刘强的克星。”

马文说:“上边也不知咋想的,把搞运动这个事给忘了,四清没弄出个鸡无猫有,又屁事儿都没了。如果搞运动,你刚才提的那些人都得趴着。”

马向勇接着晃,说出的话更富哲理性:“这叫树欲静而风不止,还要有更大的政治运动。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当斗争加剧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暴发动乱。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会得到利益,一些人就会倒霉,这就是权利和财富分配的具体表现。都讲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各个大公无私,人人都喊革命口号,斗争也好,服务也好,专政也好,宽大也好,都是为了一个权。有权就有一切,就可以吃得好,穿得好,可以为所欲为。夺权也好,保权也好,都得使用手段,这手段包括暴力、欺骗、离间、利用等等。大人物把权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不能小看这个权。这几年我们也吃不饱,但活得还算滋润。你看看刘晓明、何荣普那些人活的,和他妈奴隶有啥区别?我们要想在刘屯活得好,就得保卫我们的伟大领袖**,学习、领会**的光辉思想,就得捍卫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让刘晓明和刘强、何荣普等一些人永世不得翻身。刘辉虽然害死我二叔,但这是家仇,在家仇和阶级仇恨碰撞时,家仇必须让位于阶级仇恨。道理很简单,只有在阶级斗争中取得胜利,我们才有报家仇的能力。你是何荣普,多大的仇恨也得咽下去。我的意见是给刘辉落户,利用他和刘强、刘占山等人作对,他把刘强那伙人治住了,我们得好处。如果他惹起众怒,挨了整,这正和我们的心意,把他整趴下,咱们趁机给他一刀,这个仇报得多容易!”

马向勇说服了吴有金和马文,刘辉顺利地在刘屯落了户。其实马向勇还有更阴毒的想法,只是无法说出口。

公社精简机构,刘辉被打发回家,没人抓何大壮,何荣普捎信儿让儿子回来。小黄牛是草牛还是耕牛最终也没有结论,成了永久的历史悬案。

吴有金让刘强从柳木电杆中挑出十根较粗的做檩子,青年们出义务工帮刘辉在何守道旁边压了两间土房,刘强用马车把刘三嫂接了过来。

刘辉知道刘屯矛盾重重,也看到刘家没有势力,又改名朱世文。这个朱世文搞运动内行,干庄稼活却不行,马向前给他半拉子的工分儿,他让吴有金给补上。刘辉隔三差五地往公社跑,让刘仁计满工,说他办的是公事,这让吴有金很头疼。

吴有金抱怨马向勇:“我说这小子是祸害吧,你就什么风,什么雨的,又是什么克星,这回克谁了?把我克了!少给他工分儿吧,咱又得罪不起,给他记全工,马向前还不干,广大社员群众都看着呢,奶奶日,整来一摊臭狗屎!”

看来吴有金的心里是极度难受,不然他不会把忘掉的“奶奶日”搬出来。

让吴有金难受的不单是给刘辉记工分儿的事,更主要的是刘辉还想纠缠吴小兰。在对待吴小兰感情的问题上,吴有金已经不相信马家人。

刘辉经常往吴家跑,见不到吴小兰,他讨好王淑芬。

从送鸡那天起,王淑芬就开始反感他,后来见到他就有一种吃苍蝇的感觉,不给他好脸色,变着招往外支他。刘辉拿出老伎俩,脸皮一抹,死缠硬赖,向王淑芬打听吴小兰的下落,探听吴小兰什么时候回来。王淑芬想把刘辉拒之门外,又担心这个朱世文说不定哪天又变成“朱工作”,得罪他会给全家人带来不幸。后来吴有金让吴殿才把芦花鸡送还了刘三嫂,又借了鸡蛋还了刘辉,给房门安了锁,王淑芬闲时躲到马荣家。

刘辉受到吴有金的冷落,逐渐对他产生怨恨,也暂时打消了娶吴小兰的念头。

他能打消这个念头,还有一个原因,和他的新邻居何守道有关。

去年村里遭了水灾,几乎每家都为吃的发愁,人们精打细算,加糠加菜,想办法让有限的高粱对付到上秋。何守道不这样做,他让刘喜从刘昭义的牛群里牵来一头上过套的老牛,把所有的口粮装在一个破车上,和刘喜赶着牛车,“嘎吱嘎吱”地去了水口,把高粱换成文化米,还请刘喜吃了一顿干米饭。

何守道会干农活,手也挺巧,又不藏奸,他要把心煞下来,应该是个很好的社员。只是他闲散惯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想多跑几次车板儿,捞点外脍。何守道不计较工分儿,和村里没有冲突,这点上和刘辉有天壤之别。刘辉耍滑多要工分儿,给村里的印象极不好。

何守道脾气随和,还很大方,男女都合得来。他爱和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混,孩子们也挺喜欢他,听他讲一些从未经过的新鲜事。他不出工时在家睡大觉,睡足了望房檩,眼睛看酸了,他就在街上溜达,溜达烦了就哼哼:

“只有我说光棍儿好,

一人吃饭全家饱,

无忧无虑无牵挂,

东走西逛乐逍遥。

只有我说光棍儿好,

一床棉被全盖了,

无权无势无金钱,

北上南下任我漂。

你们也说光棍儿好,

光棍儿丢了没人找,

找个女人一起睡,

天亮她也不见了。

大家都说光棍儿好,

光棍儿一生无烦恼,

为何不来当光棍儿?

免得世间再争吵。”

何守道哼哼呀呀地唱,唱够了,他就没了踪影,再露面时,带回一个女人。这女人粉面桃花,樱唇凤眼,臀肥腰瘦,秀发披肩,穿吊腿细裤,着高跟皮鞋,倍显风骚。社员们都羡慕何守道找了一个既洋气又漂亮的媳妇,他却不以为然,说这个女的是他的小姘,叫女朋友也可以,和媳妇不是一码事。但嫉妒的年轻人不认同:“什么小姘?何守道出过几趟门儿就了不得了,整一些洋名词儿。人家和你睡了觉,就是你媳妇,你用不着糊弄乡亲。”何守道向他们解释:“真不是我媳妇,她是马子。”村里人不知道马子是咋回事,何守道也不想说明,他留下悬念:“你们不懂啥叫马子吧?等孙胜才回来,你们问他。”

孙胜才也带回一个女人,二十岁左右,年龄和何守道的女朋友相仿,长相穿戴却逊色,她就是何守道的老乡佟英花。

通过何守道介绍,佟英花认识了孙胜才,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现在正处于热恋阶段。孙胜才带回她,主要是让她认认家门,然后回去筹备结婚。他还要显示,我孙胜才不是白给的,能把城里的大姑娘弄到手。更要让在刘屯当老师的付亚辉知道:“当初你跟我那样牛,从初一你拖到十五,最后叫城里人给玩儿了。在最初你要跟了我,就不会落到这一步,你偷着后悔吧!城里人跟土老帽不一样,有能耐的都找城里人,虽然佟英花长相不如你,但她比你精贵。”

孙胜才领着佟英花在街上走,遇到铲地回来的羊羔子,羊羔子离老远就喊:“稀……”刚喊出一个字,就停住口。羊羔子觉得孙胜才成了城里人,身份也和以前不一样,喊孙胜才外号,不但是不知道尊重城里人,也有失刘永烈的形象。但他也有准备:“看你稀屎痨怎样称呼我,你要称呼我刘永烈,我就给你面子,你要叫我羊羔子,我就在这个女的面前给你掉价。”

孙胜才既没称呼刘永烈,也没喊他羊羔子,只是和他点个头,领着佟英花,大大咧咧地在街上走。羊羔子心想:“这小子玩儿得太大了,不就是一个煤黑子吗?进了几天城连小时候的伙伴都不搭理了。你不理我,我也不喜得理你,可这个城里的姑娘我得看一看。何守道领回的城里马子,把刘屯的姑娘都镇住了,连吴小兰都不敢露面,今天我再看看孙胜才领回的马子,到底跟村姑佬有啥区别。

羊羔子在后面喊:“哎,孙胜才,别太牛了,把你领回的城里马子让咱见识见识。”

姑娘和孙胜才都停住脚步往回看,孙胜才被惹怒,佟英花则一脸委屈。

孙胜才握紧双拳奔向羊羔子,到近前又把拳头松开,拉开距离问:“我没惹你,你骂我干啥?”

羊羔子惊讶:“我骂你啥了?”

孙胜才想靠近羊羔子,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下,他说:“谁是马子?我看你妈才是马子,是个又老又瞎的大马子。”

羊羔子最恨有人骂老娘,他顺过锄头要打孙胜才。但是,为了弄清马子的原由,他又把锄头放下,用锄把指着孙胜才说:“何守道从城里领回一个姑娘,长得挺好看,他说叫马子,凡是领回的城里姑娘都叫马子。这个女的是城里人吧,我叫她马子有什么错?”

孙胜才看到羊羔子手里的锄头,联想起被锹劈的那件事,只好忍了这口气,领着佟英花往家走。

孙胜才和羊羔子口角时,二胖子在不远处看得清清楚楚。怕两人打起来,他躲到柴垛后。孙胜才路过柴垛时,二胖子迎过来,也想看一看这个不寻常的城里姑娘,他自言自语:“咱这乡巴佬算是白活了,有能耐的都领回一个城里马子。”

孙胜才被羊羔子惹了一肚子火,这个二胖子又敢来骂他。他在心里说:“我孙胜才没招谁惹谁,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真是欺人太甚!你们骂我也行,骂我爹也行,决不能骂我对象!”孙胜才向四周看了看,没见到二胖子家人,他脸上闪过一丝笑,带搭不理地来到二胖子身边,扬手向二胖子后脑勺打去。虽然二胖子往后躲,巴掌还是落到耳根子上。孙胜才打完想跑,又扔不下佟英花,只得强挺着,站到二胖子对面。

二胖子感到委屈,他问孙胜才:“咱俩无冤无仇,你打我干什么?”

孙胜才看到二胖子不想打架,立刻变得强硬:“就是打你了,有法你就想去!”

二胖子和孙胜才分辨:“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平白无故的打人,连一句软糊话都没有。”

见二胖子没有反抗的迹象,孙胜才连想到马向东。听说马向东砍过二胖子家的果树,他们哥仨都没敢阻拦,看来刘文胜这几个儿子是被村里人凶怕了。孙胜才心里暗笑:“今天碰上个面瓜,正好让佟英花看一看,我孙胜才在村里也有一号。”他把两个拳头举过头顶,对着二胖子大声吼:“打你怎地?不老实我还打你!”

二胖子不想惹乱子,低着头躲开孙胜才。

他在自家的柴垛旁遇到刘昭义,刘昭义仰靠在柴垛上,琵琶琴丢在一边,懒洋洋地晒太阳。他的牛群和刘屯的牛群合在一起,让乔瞎子帮他放。

看到二胖子奔柴垛来,刘昭义想转移到别的柴垛去。二胖子拉住他,并把琵琶琴送到刘昭义的手里,两人坐在柴捆上。

二胖子问:“这马子是咋回事?”

“啥、啥叫马、马子,书、书上没有,我不、不懂。”

“那小姘是啥?”

刘昭义变得不结巴:“看是哪个姘字,如果是女字旁,右边是个并字,这个姘就是贬义词。说白了,小姘就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尽管刘昭义解释得很直白,二胖子还是不太懂,他又问:“何守道和他媳妇在一个屋里住了,他怎么说是小姘呢?”

“这、这、我 、我可讲不、不明白,你还是问、问何守道吧。”

二胖子去请教何守道。

何守道听后,哈哈大笑,连说:“打得不冤,打得不冤。”他当着女朋友的面说:“马子就是靠身体挣钱的人,给她钱,她就跟你睡觉。小姘也是马子,马子也是小姘,现在又多个情人小蜜什么的,都差不多。人家孙胜才领回的是大姑娘,回去就娶到家当老婆,要给他生孩子,给他做饭洗衣服。你骂人家是马子,还怪孙胜才揍你?你要喜欢马子,赶明儿我给你整来一个,让你爹多准备钱,多给点粮票也行。”

何守道说给二胖子找马子,纯属开玩笑,他说给刘辉找女人可是半真半假。

虽然有女人陪着睡觉,但何守道很看重刘强和吴小兰那种纯正的恋情,也希望有一个本份的姑娘看上他。何守道蔑视刘辉为了女人而低三下四的无赖相,看到刘辉被吴家拒之门外,何守道暗说活该。他瞧不起刘辉,却又可怜这个新来的邻居,答应给他找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何守道许过愿后就没了踪影,他带回的女人也不知去向。刘辉越等越急,越急火越大,便恨起了何守道,觉得这个邻居有意耍戏他。他又想起吴小兰,便把怒火烧向吴有金。刘辉咬牙切齿地说:“老山东棒子,你等着,再有运动,我就好好整整你,让你闺女吴小兰跪着向我求情!”

第五十八节

公社决定在刘屯东南的水口处建一座排灌站,同时,黄岭大队又掀起农田水利建设的新**。

兰正从古代的治水中得到启发,并采取了大禹的做法,改堵为疏。对于荒废的黄岭水库,兰正这样解释:“大禹两代人做得事情,我们几年内都做了,用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一定把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都甩在身后。”

其实,挖沟排水是上级的指示,只不过他执行得快一点。

兰正组织全大队的壮劳力从黄岭水库东南角挖开深沟,一直通往刘屯东部的主渠道,这条大渠是利用东小河子改造成的,能排半个公社的积水。它的出口是排灌站,排灌站建成后,用水泵把洪水排入大辽河。

排灌站动工前,先从贺家窝棚接来电,在变电所落成的同时,一个小型磨米厂也建成。

刘屯离得近,好多人去参观,看着太神奇。真有脑袋朝下的灯,而且特殊地亮。

兰正在刘屯鼓励社员:“大家看见没,电灯就在我们身边,电话也离我们不远,就差楼上楼下了。大家不用忙,排灌站建成后,刘屯再也不会受涝,我们立刻盖楼房。知道楼房是咋回事吗?那是房子上的房子,过去只有大资本家才能住,刘有权都没见到过。我住过一次,是我大儿子的宿舍。大冬天,小北风呼呼的,屋里一点儿也不冷,水碗放一宿都不冻冰。我偷着看一下,有的屋里还有花,一棵也没冻死。以后咱们都住那样的房子,冬天也放几棵花,在花中睡觉,一宿顶两宿。

但是,目前最要紧的工作是从水口把电接过来,让大家看一看大头朝下的电灯是什么样。我们刘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做事情只能在前,不能在后,我们要成为全公社乃至全县第一个有电的小队!到那时,我把公社的宣传队请到咱这演戏,让大家开开眼界。”

兰正把吴有金、刘奇召集到一起,经过认真讨论,把办电的任务交给刘强。这个决定一传达,又引起不小的争议,马向勇和马向东首先站出来反对,说刘强工分儿没少拿,力气没出多少。建学校、办电都是窍活,这种便宜事要可着贫下中农,不能让刘强这种人占。听了这些话,气得兰正直拍桌子,他指着马向东喊:“不用刘强,你说用谁?你能把电灯整亮了,我就用你,你开始筹备吧!”马向东耷拉下脑袋,低声说:“就愿我爹不正干,他要让我读几天书,我真能把电整过来。”

“净说没用的。”兰正极严肃地说:“让刘强办电,这是为全村做好事,你们别跟着捣乱。现在,我明确地告诉大家,刘强办电是大队交给他的政治任务,只准办成,不准办垮,出现差错,我找刘强算账!谁要故意破坏办电,按现行反革命论处!”

刘强接受任务后,先和刘仓丈量了水口到刘屯的距离,又对地形进行了勘察,粗略估算了电线杆的数量。汇报给吴有金、刘奇,并申请在青年林间伐一些树木。由于有兰正的支持,申请立刻得到批准,电线杆子的问题迎刃而解。到了具体实施阶段,一大堆问题出现在刘强面前。用什么样的电线?什么样的瓷瓶?电杆立多高合适?间距多远?怎样入户?这一切刘强都不懂。况且电这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弄不好还会伤人,光靠力气和蛮干绝对不行,必须掌握这方面的知识。

刘强去请教刘昭义。

春暖花开,小草覆盖潮土,冬天平过的丛柳枝芽长势茂盛,榆树钱儿随风飘散,杨树叶尽情舒展,这是刘昭义最惬意的季节。这时候天气温和,露水又小,草不高,很少遇到蛇,如果多走几步,还可以在柳丛中捡到绿皮的野鸡蛋。草棵里有鸟蛋,刘昭义不捡,嫌它小,又易碎。刘昭义不抓青蛙,觉得为了吃它的大腿就害了它的小命有点儿太残忍。他拎个推网,遇到浅水坑,能推到小鲫鱼,让他最高兴的是推倒胖嘟嘟的沙葫芦鱼。

这段时间很短暂,随着草和柳条的长高,田里的小苗也钻出地面,甸子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开荒地,如果牛群进地,很快就把禾苗啃光,刘昭义必须看住牛,不然会有人找到家。

刘昭义要利用小苗拱土之前好好放松一下,捡不到野鸡蛋或者捞不到小鱼时,他就仰颏躺在柳树下,心神不定地拨弄琵琶琴,睁着眼做着不甘破灭的美梦。梦后,刘昭义看蚂蚁上树。蚂蚁在树根上转,他突然听见脚步声,欠身一看是刘强。

刘昭义翻身站起,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大、大哥,你干、干啥来到这荒、荒甸子?”

刘强把办电中遇到的困难说给了刘昭义。

刘昭义说:“这还、还不容易,两个线、线头一对,灯就、就亮、亮了。”

刘强感觉到刘昭义不愿意帮助他,便说:“在咱这,只有你懂得电,把你学的知识献出来,让刘屯和你们东大岗子都点上电灯。”

刘昭义的话又带上唱腔:“这个电说起来很简单,两个头一对灯泡就亮。但具体实施,又不是那么简单,你得懂电压、电流、电阻以及电线的材质、平方等等,还要有安全措施。有人把电称作老虎,咬上就毙命。”

刘强说:“这么着,我去找吴队长和马向春商量,把你调出来负责搞技术,让别人替你放牛。”

刘昭义觉得,刘屯不具备通电的条件,和刘强一起干,出力不讨好,没有放牛清闲。他说:“别、别,你、你可别!”刘昭义拉住刘强的衣角,想半天儿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情急中冒出一句这样的话:“你、你听、听说过高射炮打、打蚊、蚊子没,我、我还、还不如放、放这二、二十几头牛。”

刘强看出求不动刘昭义,要想别的方法。离开时,刘昭义喊:“大、大哥,你别、别怪、怪我,还有、有人懂得电,你找、找刘志。”

刘昭义的话提醒了刘强。

刘昭义没考上大学,对刘志的影响很大,刘志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刘昭义做了对比:都是上中农成份,两人的父亲都有文化,也都有一些历史问题。从清河矿三番五次的外调来看,父亲的问题比刘昭义父亲的问题还要大,看来升入高中的希望非常渺茫。

初三下学期,应该是学习的冲刺阶段,而刘志却放松了自己,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找刘昭义的牛群。刘昭义弹琵琶琴,刘志吹笛子,两人都对前途失去信心,想用音乐抒发对命运的哀怨。

刘志的成绩在下降,这让于占江老师感到奇怪,他认为,从刘志的智力看,他不至于学到这个水平,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在于老师这个班,刘志和辛新可以说是他的骄傲,这两个学生遵守纪律,不惹是非,学习成绩总是全年部的前五名。特别是刘志,数理化学得扎实,多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于老师觉得这两个学生都能考上高中,而且是大学的苗子。

于老师把刘志叫到操场边上,决定和他认真谈一谈。

刚开春,操场上的冰雪已经融化,太阳在薄云中游动,阳光被寒风吹得湿凉。于老师穿着单胶鞋,过早地换上了秋裤,在冷风中不时地打着禁抖。他的棉袄有几年没有拆洗,棉花掉得所剩无几,为了保持人民教师的良好形象,他在棉袄的外面罩上一件蓝色中山装,只是夏装没有冬服长,蓝色的下边多了一圈儿灰旧的黑色。于老师仍然很瘦,学生把他比喻成刀螂。同行们仍然对他有意见,觉得这个不善言辞的“刀螂”变得怪异。更可气的是他恶习不改,越来越暴露出对罗老师的痴情。人们还看不惯他灰暗的眼睛,认为他会把一切都看得灰茫。然而,于老师在批改学生作业时,眼神却非常犀利。对他班上的学生,会喷射出慈爱的目光。

于老师问刘志:“就要中考了,你有什么思想准备?”

; 刘志说:“没啥准备,回家修理地球。”

于老师想不到他看中的学生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他面色严峻,用责怪的口气问:“现在虽然号召回乡,已经习以为常,大家都有新的认识,学习好的学生都要考高中,你怎么想到要修理地球?”

刘志不回答,低着头看脚尖,泪从略斜的眼里掉出来。

于老师察觉出刘志心里委屈,态度变得和蔼,拍着刘志的肩膀说:“有啥话说出来,老师帮你解决。”

“于老师!”刘志抽泣着:“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说说看,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于老师,我也想上高中,还想上大学,可我知道那只是梦想,根本办不到。”

“有啥办不到?家里没粮了?还是你哥哥不供你?今天我就找你哥哥去,我说话,你哥哥一定听。”

刘志晃着头,用眼泪看着于老师,低声说:“于老师,我说了你不要歧视我,我家成份不好,是上中农,我父亲也当过老师,有污点,我没有升学的资格。”

听了刘志的话,于老师沉默起来。他做为一名中学教师,怎能不知道升学的政策!在去年的高考中,上中农以上的学生没有一个上大学。中考也不例外,只有个别成份高的学生上了高中,他们又都是革命干部子女。据说今年政审还要严格,像刘志这样家庭出身的学生肯定被拒之高中门外。但于老师不甘心,觉得把那么多学习好、遵守纪律的学生淘汰下来,是对人才的浪费。一个进步的社会,应该人尽其用。报刊广播也在宣传,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民主平等,公平竞争。可是,一个还未步入社会的初中学生,已经看到了和政治宣传不一样的现实,他会怎样面对呢?于老师对刘志说:“不管怎样说,你不努力学习是不对的,你想想,你哥哥在队里挣工分儿供你上学,你不珍惜这个学习机会,这还对劲儿吗?我不想再说别的,也不管高中要不要你,你都要把初中的课程学好,考试中拿个第一,让人们看看,不是你考不上高中,而是社会的不公平!”

“那有啥用?”刘志用手抹泪水:“我也知道,不好好学习,对不起老师,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我哥哥。我常常在梦中解数学题,也在梦中看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想学音乐,更想当科学家,可那只是梦,只是做梦啊!”

于老师被刘志感染得流下泪,他用手抹去,态度逐渐严肃起来,语调也显得刻板:“我非常佩服你哥哥,不论处在什么环境,都能勇敢面对。你要向他学习,学习他的乐观,学习他的上进,学习他的坚强和善良,千万不能用消极的态度对待社会,对待人生。”

刘志虽然听不进于老师这些话,他也向于老师认了错,并向于老师保证,坚决把余下的初中课学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于老师给刘志提出一个建议:“高中不好考,你报考中专试试。中专不是高学历,政审有可能松一些。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有录取的可能。还有,你不要考虑你父亲那点问题,我对这个事了解一些。你哥哥在大山窝水库出民工时,上边就曾调查过你父亲的历史,一点儿实质性的问题也没有,我觉得招生办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于老师只知以前,不知现在,以前的调查没有现在的力度,也没有现在的手段。刘宏达经过候胜和鲁卫军的几次外调,已经获得一顶挥之不去的反革命大帽子。这个事于老师不知道,刘志也不知道,但刘志知道吴有金和马文等人肯定没进好言,父亲的历史不可能清白。就凭这些,在广袤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能够容纳他这样学生的中专或者高等学校。

和于老师交谈后,刘志读书更加刻苦,本来就不落后的成绩,很快就赶了上来,连他的同学辛新都为此高兴。

周六放学后,刘志急着往家赶,辛新追上来,要和刘志同行。走到庞妃庙,辛新提出走小道,刘志觉得可笑,却板着脸说:“这可真怪,走县道你近,走小道你远,你这是舍近求远,不值得。”辛新的脸变得绯红,半天儿没找出理由,只好说:“走小道你抄进,我想陪你走一程。”

刘志曾有过报答辛新的誓言,从未过多地想过别的,知道辛新对他存有好感,他不敢奢望感情,更没预料到,这个白白胖胖的女同学会在毕业前单独陪他走一程。

小道不宽,曲曲弯弯,穿过绿茸茸的草地,拐到生机勃勃的田野,绕过清泠泠的小河。夕阳映红晚霞,微风轻抚恬静,连小鸟的“嘁喳”声都显得格外悠闲。刘志走在前,布鞋把地踩得“嚓嚓”响,这响声节奏舒畅,却揉搓着少女的心。辛新追上去,用手拍一下刘志的胳膊:“哎,你今天怎么变成哑巴了,光知道走,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知说啥。”

“想说啥就说啥,看见啥说啥,夕阳很美,说说夕阳吧。”

“夕阳有啥美的?一会儿就落下去了,又是一片黑暗。”

“情绪消极,思想落后。”辛新想用手抓刘志的胳膊,又急忙收回来,她说:“黑暗预示黎明,夕阳落下后,才会有朝阳蓬勃而出。”

刘志步子大,走得很急,辛新跟着吃力,喘着气说:“你不会慢点儿走?也不知照顾一下旁人。”

刘志放慢脚步,听辛新说话:“时光真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如果我俩都考上高中,还会在一起吗?”

刘志低头不语,辛新着了急:“你这人怎么了?知道这,我还不走小道呢。”

“我上不了高中,因为我家成份是上中农。”

虽然学校每天都进行政治教育,但对于单纯的辛新来说,还不知家庭成份的严重性,她说:“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连四类子女也有可以教育好的,只要你思想进步,刻苦学习,考出好的成绩,高中就会录取你。”

“我打算报考中专。”

“为什么?中专的分数也不低。”

“或许中专的政审会松一些。”

多年的相处中,辛新对这个话语不多又极少笑容的同学产生好感,渐渐地成熟,又由好感慢慢地变成爱恋。她知道刘志的成份是上中农,但并不知道这个“上”字的中农会在人民内部和阶级敌人两个阵线中摇摆,毫不留情地截断刘志升学的路。

辛新说:“我们天天上政治课,讲得很明白,叫做有成份论,但不惟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只要你听伟大领袖**的话,站在阶级斗争的前列,高中会接纳你。”

刘志摇摇头。

辛新说:“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可不好,不但会影响你的考试成绩,还会影响你的前途。”

刘志说:“咱们说点别的吧,谈谈家乡,谈谈未来。”

“家乡虽然好,但我不想留在家乡,我想考高中,上大学,然后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最希望和你一同学习,然后我俩在一起工作,共同建设祖国。”

“你看看你,说来说去又是上高中,上大学,我听了心里就结疙瘩。我是没有上高中的资格了,只能祝福你,努力学习吧,将来考上好大学。”

“你怎么这么悲观?”辛新很惊诧, 沉默了半天儿,她对刘志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封建奴隶制社会,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有读书的权力,没有人剥夺你上高中的资格。你学习好,如果考试不出差错,一定能考上高中。”

; 刘志不想驳斥辛新的空洞说教,因为他知道,这是善意的鼓励。

也许辛新也知道这种理论只能停留在口头上,但她只能这样做。辛新希望刘志考上高中,更希望能和她共同学习,而现实会残酷地击碎她的梦,这一点,刘志看得很清楚。

刘志说:“我村有个刘昭义,他父亲就是教过我们的八先生。刘昭义的分数远远超过录取线,就因为他家是上中农成份而被大学拒之门外。能上大学的学生,大多是革命干部的子女,然后是贫下中农,成份高的没有一个考上。今年的形势比去年还要紧,政审一定更严格,我早就不抱升大学的希望了。”

西边地平线上的云雾像堵墙,把火球般的太阳挡在后面,夜里活动的小虫吵闹起来,河里响起蛙声。小道分了岔,刘志指着一个小村子对辛新说:“你不能再往前走了,顺岔道回家吧。”

“我想再和你往前走一程。”

“越往前走你离家越远。”

辛新显得很执拗,继续往前走,虽然话很少,两人心中都有一种热乎乎的感受。

天空抹去红霞,夜幕渐渐拉开,弯弯的月牙仿佛撒下寂静,晚风吹来阵阵凄凉。辛新要回家,刘志说:“偏要往前走,离家远了,我还得往回送你。“

“我就是想让你送。”辛新露出娇羞,小声说:“送送我吧,快毕业了,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

草丛里的小鸟被惊动,双双飞进树上的窝,刘志突发感慨:“小鸟该多幸福,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它们不分等级,没有贵贱,平等相处,享受和谐。”辛新不赞同刘志的观点,她说:“小鸟看上去自由,但它生长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朝不保夕。它不如人类,虽然人类也有斗争,也有残杀,但人类不必担心其他物种的侵害。如果人类能理智地对待自己,用民主代替**,用真诚揭穿谎言,用善良扼制邪恶,人类的未来还是最美好的。”

天色已黑,村里的房屋变得模糊,但近处仍然看得清楚,两人故意避开对方的目光。辛新说:“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吧,我丢了红蓝铅笔,谷老师赖你偷的,我知道你冤枉,看到你受了委屈,我心里难受,看到你的那股犟劲,又觉得挺可爱。你知道吗,从那时起,我一直关注你。”

从辛新的话语中,刘志觉察到辛新向他传递的信息,他看着辛新的脸,辛新一阵脸红。

送到村口,辛新才说道歉的话:“刘志,天太晚了,让你自己走黑路,我心里也怪惦记着,听我话,还有十几里的路,你从县道上走吧!小道背,别让什么吓着。”

刘志转身往回走,刚走出几步,辛新回头喊:“刘志……”

听到喊声,刘志回头看,辛新调过头。这个自然的举动,却让刘志浮想联翩,也把痛苦和灾祸埋下。

刘志到家时,天色已经漆黑,点起了煤油灯,家里人都在等他吃饭。饭后,刘强向他请教了一些有关电的知识。

刘强在刘昭义那碰了钉子后,回家求教刘志,刘志给哥哥的话很肯定:“都是兰正出风头,咱刘屯根本不具备通电的条件。”

刘强挨了当头一棒,但他不甘心,耐心地问刘志:“别的你不用讲,就说技术方面,你说差啥?”

“咱这距水口直线距离也有五里路,按常规要架设高压线,光一个小队的力量,电杆、电线、变压器解决不了,而且这些东西都是有标准的,你从甸子上砍回的树干,做不了高压线杆。

刘强往下问:“如果把电扯到村里,还有哪些解决不了的事?”

“在村里扯线有两种方法,一是用电杆把线架起来,二是从房檐下串线,高架的线可以用铝明线,从房檐下串线要用皮包线,要保证质量。这些东西都得买,吴有金就是把小队的锅砸了,也拿不出这笔钱。”

“电进到各家各户了,还有啥困难?”

“进户的线必须保证安全。现在民用电都是二百二十伏特,人挨上去就得死,电线短路还容易起火,须用电瓷瓶和房梁隔开,还要安装灯座、开关,这些东西土方法解决不了,也得花钱买。”

刘强说:“多想想,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你都说出来。”

“就这些,在刘屯就解决不了。”

刘强告诉刘志:“你目前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考出好的成绩,不用考虑办电的事,有问题我再找你。”

刘强把弟弟提出的问题进行了总结,一个是高压送电,一个是电线的材质,另一个是安全。他把这三项报告给兰正,兰正问刘强:“你有解决的办法没有?”刘强说:“有是有,土法上马,架不起高压线,咱用低压线牵过来,只是买铝线和电瓷瓶都要花钱,小队拿不出这么多资金。”

刘强的意思,是让兰正援助。兰正看出这一点,他用木梳不停地挠头,挠出一个好办法,对刘强说:“我去让吴有金卖牛,不论卖多少,也要把电接过来!”他还说:“卖散牛可以,绝不能卖耕牛,你们队乱事多,干啥也不能有偏差。”

兰正鼓励刘强:“咱们架不起高压线,可以用低压线吗,这个思路很好,有创新,值得推广,将来各小队办电时都这样做。在社会的飞速发展中,我们就要做前人不敢做的事情,不管高压低压,只要你把刘屯的电灯整亮了,就是对革命的贡献。”

刘强用柳木树干做电杆,把铁丝和铅线接在一起,从水口接到刘屯,然后送进各家各户。合闸送电后,刘屯都打开了大头朝下的电灯,然而,电灯泡还不如冒着黑烟的油灯亮。

刘屯很多人对刘强表现出极大的不满,特别是马文,他当着全体社员说:“这个刘强,别看长得人模狗样的,是个大草包!办个屁电?白瞎了五条牛。这五条牛要是杀了分肉,大家都能拉拉馋,还他妈地能长几斤膘,这可好,牛肉打水漂了。依我看,咱们也别想灯脑袋朝下那种事,让刘强陪牛。”

吴有金虽然对办电没啥兴趣,但刘强兢兢业业的工作热情让他有所触动,尽管电灯还赶不上煤油灯亮,他还是亲自把通电的事情报告给兰正。

兰正听后很高兴,同时也感到这没有油灯亮的电灯不够完美,他指示吴有金:“向刘强传达我的命令,必须把电灯整的比油灯亮,办法让他自己想。过几天我去参加你们村的通电典礼,我要看到的是通明瓦亮的会议室,不能让我站在昏暗的屋子里讲话。”

通电后的当天晚上,刘强家的电灯明显比别人家的亮,这让马向勇抓到了把柄,他拉着马荣去了刘仁家,又把吴有金、刘奇找到这里。马向勇从刘仁的后窗指着刘强家,抖动脸上的赘肉,阴阳怪气地说:“大家看到没有,你们说刘强是为村里做好事,好事做哪了?整得电灯还不如油灯亮,钱没少费,谁也没闹着好处。这可好,把电都整到他自己家了,看那电灯亮得,也不怕刺瞎了眼!以前队里把这个上中农的犊子当成了宝,好活可着他,好事他都往家整,村里快搁不下他了。对他这次明目张胆地往自家整电,我们坚决不答应!”

马荣更是义愤填膺:“妈啦巴!反了这个王八蛋了,他假公济私,糟蹋村里的革命财产,这是反动分子的嚣张!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天天革命,他妈地偷点儿种子吃都提心吊胆,刘强竟然把电都偷到他家去,我们无产阶级决不能容忍!”马荣觉得光这样喊起不到什么效果,便把矛头指向吴有金:“刘强偷电的事,你这当队长的看着办!不严肃处理他,妈啦巴,明天我也往家整。”

吴有金从刘仁的箱盖上掰下烟叶,碾碎装进烟袋,心里琢磨:“都在一条线上跑的电,怎么愿意去他家呢?看来刘强这个鳖犊子还真有鬼魔道。”

刘奇解劝马荣和马向勇:“我在城里时,到处是电灯,还没听说谁偷着把电都弄到自己家。他家灯泡亮,我想里面有科学,咱们先别急,明天刘强准把诀窍告诉大家。”

马荣“哼”了一声,他说:“王八蛋还有那个好心眼儿?搁咱呗,都愿意自己家的灯比别人的亮。”

刘奇说:“先别下结论,如果刘强真的光顾自己,不顾集体,我们就取消他办电的资格,扯下他家的电线,扣他的工分儿,你看这样行吧!”

其实,把刘强家电灯弄亮的人是刘志,也没什么诀窍,只是刘志用的是一百一十伏的灯泡。紧接着,又有几家换上这样的灯泡,都比以前亮。

马向勇觉得这灯泡的原理挺神秘,便到草甸子上请教放牛的刘昭义,刘昭义说:“给你讲、讲道、道理你也、也听不懂,你就说、说达到什、什么目、目地。”

马向勇说:“你告诉我用啥方法把电灯整得比刘强家的亮。”

刘昭义想了想,说话稍带唱腔:“这个很容易,你用大功率小电压的灯泡,这些你也听不懂,我就直截告诉你吧,刘强家用二十五瓦的,你就用二百瓦的,他用一百一十伏的,你也用一百一十伏,保证比他亮。”

马向勇把从刘昭义那听来的招数告诉了村里很多人,让他们用大灯泡压过刘强。他觉得刘强在村里出的风头太多,不能再让他狂下去。

兰正在刘屯通电典礼前做了精心准备,亲自拟稿,又把内容记在脑子里。他当书记以来,做了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情,而这些事情中数办电的事最光彩。兰正原打算请上级领导共同典礼,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留个心眼儿,不想把办电的事太声张。他认为:“大家都来办电,水口那点儿电都被别人抢跑了,刘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该我兰正先露脸。”

通电典礼选择在晚上。

星星把夜空摆满了,兰正还不着急,他让刘强把总电闸拉开,让全体社员摸黑呆在队部里。兰正从吴有金手里要过蛤蟆烟,卷成很大的一支,并不急于点着,往后拖延时间。他要等到夜幕完全拉严,因为在黑暗中出现光明才显得惊喜。

看到社员们在黑屋子里实在呆不住了,兰正突然喊:“亮灯!”吴有金和刘奇随和:“亮灯!”

刘强双手合闸,队部里挂着的四盏灯亮了起来。兰正拍手,会场里的社员也跟着鼓起了掌。可是,电灯刚亮,又慢慢地暗下去,还不如四只萤火虫。热烈的掌声随着电灯的变暗迅速消失,会场里发出惋惜和责怪声。

兰正在电闸下找到刘强,问刘强还有什么办法能把电灯搞亮。刘强急出汗,无奈地摇头。兰正摊开两手,做了一个告吹的动作。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青年往地上钉钢钎,兰正问他干什么,青年说:“马向勇那些人做了手脚,想破坏通电典礼,但是,螳螂挡不住车轮,一会儿,我就让电灯亮起来。”

兰正眼前的陌生青年是刘志,他把电线栓在钢钎上,采用一线一地的方法,缩短了线路的长度。刘强合了闸,屋里的四盏灯亮起,把整个小队部照得如同白昼。

兰正很激动,热情洋溢地讲着话:“有人说接电要用高压线,我们用低压线也把灯点搞亮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无产阶级能战胜一切困难。世间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敢于革命,用**光辉思想武装头脑,我们无往而不胜,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

我们刘屯人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大炼钢铁,吨产田,植树造林,修水库,我们都走在前面!我们建了小学,办电又拿了头彩,我们的工作是有成绩的!成绩归功于组织,归功于人民,归功于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归功于战无不胜的**思想!今后,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要挖沟渠,还要烧砖,还要盖楼房,还要安电话!在伟大领袖**的指引下,用我们勤劳的双手,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

……

同志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有了电灯,我们的前方更亮堂!

……”

兰正讲着讲着跑了题,他把刚才那个扯线的年轻人提了上来:“你们刘屯有很多能人,刚才那个小青年儿就不简单嘛,他是你们这里的人才。社会要发展,我们就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团结他们,利用他们,改造他们,共同建设美好的祖国。当然喽,想找我大儿子那样的人才咱这没有,东大岗子刘昭义那样的人才还是有的,让他成天放牛,我觉得有点儿白瞎。

……”

兰正虽然把刘昭义看做人才,但刘昭义不想把本事发挥出来,他让马向勇使用大功率的电灯泡,实际上是想搞一个恶作剧。刘昭义学过电学,把电流、电压以及电阻背得滚瓜烂熟。从理论上讲,凭刘强那两下子,以及他的土办法,想给刘屯带来光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不愿帮刘强。后来看到刘强在村里整亮了电灯,他觉得不可思议。又听说兰正要来刘屯主持通电典礼,便产生了让会议室里电灯不亮的想法。他不是给刘强使绊儿,是想看看大队书记的难堪,也想借此机会检验自己的才华。试想一下,在电压过低,电流不足,线路长,电阻大的条件下,马向勇一些人接上二百瓦的大功率灯泡,队部里的灯还会亮吗?刘志在关键时刻救了场,刘昭义并不责怪他,还对这个不起眼儿的初中生刮目相看。

经过对线路的整理,又让全村统一用上小功率灯泡,刘屯正式通了电。刘屯人从此告别冒着浓烟的油灯,看到了灯脑袋朝下的现实。

雨水充沛,不但庄稼长得好,甸子上的草更旺盛,小燕章齐刷刷,有半人高,三梭草长得密,像蓬松的厚绿毯,低洼处都积了水,蒲草和其他水草挤着往上长,把丛丛芦苇赶到水边。水草开着花,和野荷争妍。小鱼成群结队,在清水中形成片片黑影,青蛙把头探出水面,呼吸着逐渐变热的空气,水草中翻起浪花,不时地破坏水中的宁静。水边有几只鸟,它们都显得匆忙,有的还很惊恐,停在草棵儿下看天空盘旋的鹰。

草甸子上柳丛行行片片,枝条超过人高,鸟儿在里面尽情地放歌,用欢乐陪伴时隐时现的牛群。刘昭义坐在挖渠培成的土坝上,赤着脚,全身是潮湿的露水,裤子紧贴他的长腿,黄胶鞋被他扣在草丛上。

太阳往高处走,他感到湿热,向四周张望,准备找个树阴大点儿的地方。他的牛和刘屯的牛合在一起,由刘喜圈赶着,刘昭义挺放心。他找到凉快地方后,割些草铺在身下,把镰刀搭在树杈上。靠着树干把琵琶琴拿了出来。

刘喜骑一头老牛,这头牛是种牛,又是牛群的头牛,牛群里的成年异性都做过它的夫人,被杀的小黄牛就是它的后代。如今年老体衰,不再得到同类异性们的青睐,刘屯的社员也觉得它失去生存的价值。吴有金让羊羔子领小青年儿用木棒和斧头把它锤骟,骟后的老牛不但膘肥,而且温顺,队里准备到秋后把它杀掉。在被杀之前,它成了刘喜的坐羁。

乔瞎子进城看望儿女,乔红霞替他放牛,乔瞎子让刘昭义帮助照看一下。刘昭义觉得让一个女孩子满甸子跑不合适,如果碰上狐狸或者鸡冠蛇什么的,还容易吓着。他让乔瞎子求刘喜,因为刘喜爱骑牛,又是乔红霞的同学,能答应这个事。

刘喜同意替乔红霞放牛,乔红霞每天给刘喜一个煮熟的咸鸡蛋,刘喜假装不要,乔红霞硬要给。

刘昭义在树下摆弄琵琶琴,见刘喜赶着牛群在树丛中出没,他来了灵感,口中念道:

“风在草上游,

云在树上飘,

荒甸牛悠闲,

池边牧童笑。

苍鹰遨长空,

地上鸡兔逃,

阴凉释心烦,

聆听百鸟噪。”

刘昭义弹着琴,唱了起来:

“天上朵朵白云,

地上阵阵清风,

树影之中牛群没,

草里飞出牧童声。

身边一片寂静,

传来汽笛长鸣,

冬去春来本无虑,

炎炎夏日哭梦醒。”

刘昭义反复哼唱这样几句话,唱着唱着,还掉出两颗眼泪。抹一把,他转换曲调,又弹唱起来:

“我要是燕子我就做窝屋檐下,

无休无止地捉害虫。

我要是蜜蜂我就忙采蜜,

我把甜美送到你心中。

我要是白叫天我就唱歌,

我把快乐撒向天空。

我要是雄鹰我就翱翔,

我从平原飞向峻岭。

我曾有过凌云志,

满腔热血也沸腾。

可惜我只是一个放牧人,

对牛弹琴它又不答应。

只恨那投胎出生差,

初不知社会等级分得清。

都说是社会进步人平等,

为什么上帝偏把奴隶生?

是半斤你只能卖八两,

是小鱼你就在龙门水下停。

人海浩浩争不止,

最可气行为私者言为公。

荒甸茫茫路不尽,

只盼到民主和谐大太平。”

刘昭义知道自己的歌无辙无韵,但唱的动情,把牛群忘在脑后。就在这时,马荣气冲冲地走到跟前,粗声大骂:“妈啦巴,你他妈别叫唤了!”

刘昭义扔下手中的琵琶琴,站起身发愣,看到马荣手里攥着玉米苗子,就知道闯了祸,低着头听马荣数落:“你的牛进了我的小开荒,把他妈玉米地踩平了!妈啦巴,你自己掂量着,说好听的你赔粮,说不好听的,咱们找个地方说道说道。”

草甸子上,刘喜从家往回走,还拿着大饼子往嘴里塞。刘昭义心里一阵苦楚,暗说:“刘喜呀,刘喜,今天咱哥俩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第五十九节

一个金色的秋天,地里黄灿灿,场院里黄灿灿,到处是丰收的硕果,刘军家的大喇叭也播放着丰收的喜讯。

只从有了电,刘军对收音机的研制,有了长足进展。他求刘强从县里买来电子管,把音量调得很大,喇叭挂在门口的柳树上,能听遍全村。社员们把这个痿在炕上的病人看做能人,觉得他能把千里之外的声音传到家家户户,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人拿刘志和他比,说刘志白念了九年书,一点儿正用的也没学到。

大喇叭主要播社论,也播一些革命歌曲和新闻。刘屯人开阔了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亚非拉,那里的人民还在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下,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我们要解放亚非拉,要把殖民者赶走。还要给与物质上的支援,让那里的人民过上和我们一样的幸福生活。因为我们都是无产阶级,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就不能让我们的阶级兄弟挨冻受饿。

对这样的新闻和评论,刘昭义有异议,他说:“要说那、那里的人们挨、挨饿,我相、相信,非洲和拉、拉丁美洲的人不受、受冻,因为他、他们处于亚热、热带和、和热、热带气、气候。”刘昭义的话让马向春听见,马向春吓唬他:“再这样说我把你抓起来!”马向春见刘昭义害了怕,他又说:“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让进步的人听到,汇报上去,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大喇叭还讲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虽然是纸做的,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他们残酷剥削压迫本国人民,扩大贫富差距,还对外扩张侵略,杀害无辜群众,掠夺民脂民膏。修正主义又变成了社会帝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

社员们对两个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不理解,但对台湾穷得两个人穿一条裤子还是理解的。解释很简单,一个人穿裤子,没裤子的人呆在家里不就结了,轮换穿,提高裤子的利用率。

有时大喇叭也跑台,甚至跑到万里之外的莫斯科去,那里有个和平与进步广播站,播出的东西都是反动言论。刘军发现跑台,立刻关掉喇叭,但是,还有人说他偷听敌台。

丰收年,社员们都喜笑颜开,而何守道却很烦心,不是因为他的工分儿少怕分不出口粮,也不是因为没有“马子”陪着他,而是因为他的皮鞋和毛料裤子经常被人借走。

年景好,刘屯的小青年儿都往家娶媳妇,相亲时总要穿得利整一些,特别是举行婚礼这一天,更不能穿得破破烂烂。人们把目光集中在何守道身上,因为全村里只有他有光亮的皮鞋和带裤线的毛料裤。

羊羔子的媳妇长相平常,身体却格外粗壮,村里都说这个姑娘好,可以挣男劳力的工分儿。结婚前五天,羊羔子从何守道那里借来皮鞋。

他脚大,皮鞋穿不上,用鞋拔子勉强把脚送进鞋里。脚疼得厉害,但他心里很美,走到人前时,还故意迈着方步。

媳妇娶到家,他还不舍得送还,气得何守道来他家催要。拿回皮鞋后,发现皮鞋被撑得走了形,这让他心疼了好几天,并声明借鞋前先要量脚,还要收报酬。报酬是何守道亲自制定:每借一次皮鞋收二斤高粱米,借一次裤子收五斤玉米面,而且只限穿三天。何守道这样说:“乡里乡亲的,我不是稀罕那点口粮,而是借此控制一下借穿的人们。我的衣服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你们娶媳妇穿,你们就应该经心点儿。”

何守道没有给刘辉找来女人,连他自己的“马子”也溜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他也没出远门儿,在队里挺出力,挣壮劳力的工分儿。今年分值高,他扣掉口粮款后还能分得几十元钱。何守道放出风,要找一个本份的女人过日子。三里五村的姑娘没人敢嫁他,连个提媒的也没有。晚上睡不着,他仍然独自望房檩,烦心时嘴里也哼哼,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哼哼的是啥内容。何守道仍然琢磨来钱道,但他想改变以前的做法,打算试一试用力气换钱。

他找到一个挖电线杆坑挣现钱的好差事。

原来给水口排灌站送的电,只够建设施工用,无法满足八台大型水泵的用电量。在排灌站土建施工的同时,电力部门也在架设四万四千伏的高压线。挖电线坑是累活,全部包给附近的农民。挖一个电杆坑是一元五毛七,要求上口宽一米,长一米五,深一米六,下口要求不严格,能放进电线杆就行。何守道揽下挖五十个电杆坑的活,一个没挖成,就打了退堂鼓。他找到刘志,把五十个坑免费转手,并且强调:“这可是挣现钱的活,别人闹不着。我是看你哥哥挺不错,才把活交给你,你最好和你哥哥挖,别让肥水流入外人田。你和别人共同挖我也不管,反正我不喜得干这种累活,等哪天我再出去跑一趟,轻轻巧巧地就把钱拿回来。”

刘志参加中考,分数拿了第一,但仍然被拒在上一级学校的门外,而辛新则轻松地考上了高中。在母校看榜时,刘志遇到同样前来看榜的辛新,刘志没敢抬头看她,抹着泪往家走。辛新在后面跟,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刘志甚至不知道辛新陪他在小道上走。

身后脚步声突然消失提醒了刘志,他回头往后看,辛新转身往回走,走得很慢。刘志继续往家走,也走得很慢,还不时地回头。

刘志在家里抹了一天泪,又独自吹了一天笛子,第三天就到队里出工。他的情绪非常消极,抱着混工分儿的态度干活。

炎炎夏日,太阳把荒甸烤得蒸气腾腾。树丛里,刘志和刘喜撸白条,刘喜用木棍夹住,刘志往后拽。

刘喜替乔红霞放了五天牛,惹了祸。乔瞎子从城里回来,刘昭义让他替刘喜承担责任。李淑芝从刘昭义嘴里得知,刘喜把牛赶进了马荣的玉米地,气得她不让刘喜吃饭。刘喜表面认错,偷着拿走两个热乎乎的大饼子,跑到甸子上,骑着老牛,一口气全部吃掉。

刘喜并不是有意让牛群进马荣的小开荒地,惹祸的根源是乔红霞送给他的咸鸡蛋。

把牛赶出村子前,刘喜在怀里揣上一个大饼子,和刘昭义的牛合在一起后,他骑在老牛背上。牛在安稳地吃草,刘喜把咸鸡蛋拿在手里玩儿,咸鸡蛋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他拿出大饼子吃。但是,他舍不得吃咸鸡蛋,大饼子啃光了,咸鸡蛋还剩大半,虽然已经吃饱,刘喜还想回家取大饼子,因为就着咸鸡蛋吃大饼子,真是太顺口了!

刘喜跳下牛背,回家从饭筐里拿出一个大饼子,边走边吃,他把大饼子都咽下去后,牛群也把马荣家小开荒的玉米啃个精光。

李淑芝怕刘喜再惹祸,让他帮刘志割柳条,割柳条要在树丛里钻,露水从头顶湿到脚,被太阳一晒,潮热难耐,挨羊刺子蜇是家常便饭,还时常碰到蜂子窝,最可怕是惹怒马蜂,群起攻击,人会有生命危险。李淑芝让刘喜和二哥在一起,不但能帮刘志撸白条,也给他做个伴儿。让刚走出校门的儿子独自在村行子里钻,李淑芝有点儿不放心。

刘志割的条子里一半是槐条,刘喜奇怪,问二哥:“槐条没有用,你割它干什么?”

刘志说:“掺在里面压份量。”

刘喜说:“咱这样做,让大哥知道,你指定挨说。”

“他不会知道。”

刘喜耍起小脾气:“大哥从来不干弄虚作假的事,他也不让我做,你往柳条里掺槐条就是弄虚作假糊弄人,骗队里的工分儿,我不帮你撸。”

刘志装生气,他说:“你不撸,好,我也不撸了。我回家,你别跟我走,把你自己扔在这里,一会钻出个张牙舞爪的狐狸精,把你抓走。”

刘志钻的树棵子不如刘喜钻得多,吓不住刘喜,刘喜说:“我自己能回家,在这里怪难受的,又渴又饿。”您正/>

刘志只好哄弟弟:“谁也别走,撸够一百斤白条,咱们就收工。我知道大哥不弄虚作假,可马荣那伙人总是弄虚作假,占小队的便宜,他们还偷队里的粮食。兴他们这样干,就兴咱们这样干。我只是糊弄几个工分儿,给集体造成不了损失。

刘喜觉得,二哥的劳动态度和大哥不一样,不想帮二哥撸槐树条,二哥又不让走,他坐在地上耍赖:“我口渴,干不动了。”

刘志瞅着弟弟,眼睛开始斜。刘喜怕二哥揍他,屁股在草上往后挪,刘志看弟弟真正害了怕,他才说:“你帮我把这些条子撸完了,我领你到东大岗子的地里吃打瓜。”

打瓜是西瓜的一种,只是不甜,马向春拿出二十几亩地种它,是要取打瓜的籽。据说外国人爱吃打瓜籽,可以卖上好价钱。合作社组织收购,合乎种植政策,不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

打瓜成熟后,水分也很足,非常解渴。看瓜人李显亮把成熟的打瓜堆在地头,不管是本队还是外队的社员都可以随便吃。

打瓜地旁边是一片甜瓜地,有的已经成熟,瓜香飘到看瓜的窝棚里。刘喜嘴馋,眼睛往瓜地看,李显亮给他摘个小瓜佬,让刘喜揣在怀里,叮嘱他别让外人看见,到树行子里就把它吃掉。

刘志把槐条放在柳条里面,捆了三道,很结实,旁人看不出有假。扛回队里,大胖子给他过了秤,一百二十斤,刘仁给他记了十二个工分儿。刘志早早地挣了比整天还多的工分儿,心里挺高兴,回家吃过大饼子,又拿出笛子吹一首《南泥湾》,然后美美地睡了午觉。

刘志做梦还在学校上课,一道数学题难住了他,而辛新没费劲就解开了。刘志想看看她用的解题方法,伸手去抓她的作业本,觉得胳膊被什么东西钳住,非常有力。刘志奋力挣扎,急醒后见哥哥站在炕边。

刘强拉起刘志,拿几根槐条让他看,大声问他:“是你把槐条掺进柳条捆里吧?”

刘志不敢和哥哥撒谎,点头承认。

刘强说:“你知道不?合作社要求非常严,如果发现柳条中掺了假,全部柳条都得退回来,这么大的损失你承担得起吗?”

刘志说:“也不光是我这样做,马向东和羊羔子也往里掺槐条。因为这,羊羔子挨了吴有金的踢,他还把马向东递出来,问吴有金为啥有偏向。”

刘强说:“做人要诚实,投机取巧总会被人识破。咱们不能和羊羔子比,也不能和马向东比,先把良心放正,做出的事要问心无愧!”

刘志不赞同哥哥的观点,他小声嘟囔:“你左一个良心,右一个良心,能咋地,谁跟咱讲良心?你用善良对待村里人,还有很多人挤对你。以后你愿意讲你的良心你就讲,我不跟你干那种傻事,马向东那些人兴风作浪,我就跟他们混水摸鱼。”

“你!”刘强想对弟弟发火,但看到刘志斜眼里往出流泪,他的态度温和一些:“我实实在在地为村做事,并不是傻。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多想一想,不就是多出点力吗?没看见哪个人能把力气攒住。咱们为村里做了好事,一则心里踏实,二则让人尊敬,出气也畅快。像你这样靠损坏集体利益骗取几个工分儿,被人们传开了,还想在村里站脚不?”

刘志在哥哥面前显得很委屈,流着泪说:“啥叫站脚不站脚,咱想堂堂正正做人,社会不允许。我在学校时,干啥都小心谨慎,错话不说,错事不做,学习最用功,就是让老师、同学看看,我刘志虽然是上中农出身,别的都不比他们差。这次中考,被公认第一,能咋地,还不是回家种地?连一些品质不好的学生都上了高中,不就是他爹给他一个好成份吗?社会怎样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社会。”

刘志的话,勾起了刘强的辛酸往事,当初,他不就是因为父亲被整而失去学业吗?如果范校长不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父亲头上,整个家庭就不会遭受那么多的灾难,而他很有可能大学毕业,和兰州的儿子一样,当一名受人尊敬的工程师。而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每个人都想好,好事只能落到极少数人的头上,大多数人只能在磨难中生存。消沉也好,积极面对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与其沉沦,不如勇往直前。挺胸走路比弯腰走路虽然费劲,但能走出力量,走出尊严。刘强和麻凡、马向春、吴有金有过直接冲突,也恨过他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成熟,这种恨在他的心里逐渐消失,他觉得他的磨难不是他们造成的,而是自己的命运。他有时会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才有了今天的坚强。刘强想批评弟弟,但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刘志的经历和他的经历不同,把他对社会的态度强加给刘志,弟弟接受不了。刘强只好说:“槐树条都让大胖子挑出来了,足有五十斤,你自己找刘仁,让他少记五十斤的工分儿。”

“我不去。”刘志来了倔脾气:“谁也没看见我掺槐条,凭什么扣我的工分儿?”

“你刚才还承认。”

“我只是掺了几根。”刘志和哥哥耍起了蛮横:“那几根也是没注意混进去的,五十多斤槐树条,准是马向东干的事,不信你问刘喜。”

刘喜在外面跑累了,回家取大饼子,看见大哥和二哥打嘴架,他想转身跑,被刘强拽住,大声问他:“你二哥说的是真话吗?”刘喜知道二哥跟大哥狡赖,想实话实说,又怕二哥报复。他把厉害关系在小脑瓜里权衡一下,然后非常肯定地对大哥说:“我跟我二哥一起撸的条子,一根槐条也没有。”他怕大哥识破他的谎言,又会换来两个腚根脚,急忙从二哥后面溜到门口,拿着大饼子向街上跑去。

秋收中,刘志故意吧粮食丢在秸棵上,“老连长”看不下去,对刘志说:“孩子啊!这一粒粮食就是一粒汗,可不能糟踏。你也经过困难时期,挨饿的滋味儿你也尝过,几粒粮食就可以救一条命。今天你家能吃上大饼子,那点粮食是你哥哥从荒地上用镐刨出来的。青黄不接时,你妈天天挖野菜,你也没少吃菜团子。”刘志知道哥哥和母亲辛苦,对“老连长”的话却不以为然,他说:“后面还有捡秋的,糟踏不了。”“老连长”有些生气,大声说:“捡秋的大多是外队人,有一些来自城里,刘屯人用汗水换来的粮食不能填补他们。”

见“老连长”生气,刘志瞪着眼睛解劝:“大爷,您听我解释,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粮食都是公家的,不要你队我队分得太清。丢下的粮食让谁捡走都是吃,吃饱了都是搞革命,都是搞阶级斗争,都是忠于伟大领袖。现在讲斗私批修,你可不能私心太重。”

刘志用歪理把“老连长”噎得哑口无言,也把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气得直打哆嗦,憋了半天儿,他才骂出口:“小兔崽子,念了几天书长本事了!干活不中用,气人一个顶俩。你看姜子牙那时的学生,讲得是仁义道德,勤俭节约。现在的老师净教这些歪道道。东大岗子出个刘昭义,咱村又出了你这个败家子,你咋不学学你哥哥,为村里干点正事!”

提到念书,刘志心里一阵苦酸。如果招生办不是把他看成另类,他不会这样消极。可是,“老连长”并不知道一个受歧视青年的苦闷。

刘志虽然挨了骂,他并不忌恨“老连长”。刘志恨马文兄弟和吴有金,是他们给家里涨的成份,是他们在外调人员面前污陷父亲。父亲的沉浮关系到全家人,他们整父亲,就是把全家人推进火炕。

人们,当你被某种势力推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趋炎附势?在你有意无意伤害他人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你亲手刺出的是滴血的利剑!也许你为了蝇头小利,也许你为了往高爬,也许你为得到一时的愉悦,或者取悦于某一个人,你也许糊里糊涂地起哄,或者糊里糊涂地任人摆布,然而,你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在一定的环境气候下,这样的种子会长成魔鬼一样的怪胎。它吞噬善良,扭曲本该正直的人性,引起仇杀和暴乱。你埋下仇恨时,往往是看到别人的痛苦而沾沾自喜,或庆幸自己的高明,或得到一些利益,你也可能无动于衷。当魔鬼向你反扑的时候,或许你还不知当初的罪孽,你甚至不知道忏悔。当你倒地流血时,你首先想到,是社会的不公平,而你总不会或不愿思考,对你的不公平是谁造成的。也有人悔悟到埋下仇恨时的愚蠢,他们也有阻止仇恨种子发芽的能力,但他们不想这样做,他们怕失去眼前的利益。他们深知,只要不丢掉权力,灾祸殃及不到自己,但他们留下的隐患却是巨大的,很多扭曲的灵魂都和他们相关。

人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就应该热爱社会,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一切。可是,人生的道路坎坎坷坷,一些人平白无故地遭受打击,受人欺辱,以及整个社会对他的歧视,让本来善良的人性,蒙上邪恶的污垢。他们由仇视某个人,发展到仇视社会,时刻准备对他所恨的人进行报复,刘志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生活顺利的时候,两眼也会焕发出春天般的灿烂,当他面对仇人时,两个黑眼球会往一起靠,严重时会钻进眼眶里。他看见的是仇人手里的刀剑,他会不顾一切地夺过来,然后刺入对手的心脏。当他走入逆境,他会把晴朗的天空看成黑暗。如果他消极地躲在角落里,也会毫无声息地走过人生,最可怕的是,他击打错看成黑暗的光明。击打过程中,他会碰得头破血流,如果他不省悟,就会应了一句格言:报复社会者,终究被社会淘汰。

但刘志终归微不足道,他故意把粮食丢在地里,给社会造成不了损失,何况粮食还会被人捡走,在一个革命的大家庭里,的确让谁吃了也不是浪费。吴有金和刘奇也看出刘志干活糊弄,两位队长谁也没有和他较真儿,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每块地收完后,先让社员捡一遍,而且捡回的粮食不计入口粮。

刘志从何守道手里接过挖电线杆的活,没告诉家人,起早就去了现场,到天黑才回家,一天挖了三个坑,计算一下,挣了四元七角一分钱。刘志忘了累,第二天又挖了三个。他想再卖卖力,这五十个电杆坑半个月能挖成,误不了工期。如果实在干不出来,就去找大哥。

第三天,刘志正在挖坑,看见马向东拎着铁锹走来。马向东装作没看见刘志,找到立电杆的位置便挖。刘志跳出坑,空手去阻止,问马向东:“谁让你来挖坑的?”马向东虽然怵刘强,但从来没把刘志放在眼里,带搭不理地说:“我愿意来挖就来挖,你管得着吗?”刘志大声吼:“这活是何守道揽下的,他转给了我!”

马向东不相让,他说:“何守道算个屁,你算个屁?我不把你撵走就是抬举你,你还敢来撵我?我看你和你哥哥一样,都快美出鼻涕泡了。”马向东弯腰挖土,还故意把土扔在刘志的脚面上。

仇恨在心里涌动,怒火在心中燃烧,刘志看到马向东弯下后背,真想一铁锹把他拍倒在他自己挖的坑里。

刘志后悔过来时忘了带锹,他把脚面上的土甩到马向东身上,瞪着眼吼:“这些活都让我包下了,你给我滚开!”

马向东拄着锹看刘志,刘志两只黑眼仁往一起靠,马向东的心也跟着缩紧,但他的嘴仍然强硬:“你让谁滚开?哈,你忘了你是谁了!你是小地主,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马向东的话让刘志联想到涨成份那段经历,他的嘴唇气得发青,说出的话已经颤抖:“你小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马向东后退了两步,用锹指着刘志:“我还怕你怎地?一百遍我也敢说。虽然你不是地主了,你还是上中农,上中农不是无产阶级,没权力挖电杆坑,你要惹怒我们贫下中农,我让你那几个坑也白挖。”

“我看你这个狗崽子是想找打!”

“哎咳,硬棒起来了,你还敢动手?”马向东挥舞铁锹,显得非常凶狠:“别觉得成份落下来就阳棒,你还是地主资产阶级。你爹的历史也不清楚,他在矿里干了坏事,不然矿里不会三番五次地调查他。”

刘志想扑上去把马向东打趴下,但他在动手之前要申辩一下自己的清白,让马向东知道为啥挨打:“我告诉你狗崽子,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和刘春江、刘笑言那些人不一样。外调人员调查我爸爸,那是四清运动必走的程序,如果你爹那几个王八蛋不是栽赃陷害,外调人员就拿不回够限的材料。”

“别念过几天书,就拿一些洋词儿唬人,又是什么程序,又是什么够限的,我们贫下中农不听这个。你自己想想,如果你家清白,高中为什么不要你?‘

刘志扑向马向东。

在刘志往上扑的同时,马向东举锹砍向刘志,刘志躲过身,铁锹走空。马向东见刘志要拼命,他先是拎着锹跑,在刘志就要揪到衣领时,他才觉得铁锹碍事。用锹往后扫了一下,扔下锹就往甸子上逃。刘志捡锹的功夫,马向东跑出十几米远,刘志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人在极度愤怒时,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气得哆嗦,浑身无力。而刘志是另一种,愤怒会给他增加力量,因为他对马文父子的仇恨是月积日累,一旦爆发,连他自己也阻止不了。

刘志距马向东越来越近,铁锹就要接触到马向东的头。

马向东以为刘志追不上他,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出一身冷汗,感觉到铁锹就要把自己的脑袋砍开。要是以往,马向东会被吓瘫,或者趴在地上耍赖,而此时他明显地意识到,吓瘫和耍赖只会失去小命。人在极度恐惧时也会出现奇迹,马向东的脚步快了起来,刘志怎样追,他的锹头总是够不到马向东的脑袋。

马向东慌不择路,在甸子上疯跑,看见牛群,他仿佛见到了救星,哭着叫喊:“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反革命报复!”

乔瞎子和刘昭义蹲在毛道上玩儿五道棋,马向东从他身边跑过后,刘志红着眼追了上来。乔瞎子没敢栏,躲靠在牛屁股上。刘昭义用鞭杆横在刘志面前,刘志把鞭杆拿开,脚步不得不放慢。

刘昭义的举动为马向东赢得了逃命的时间,和刘志拉开了距离,但刘志仍然穷追不舍。

刘昭义把乔瞎子从牛屁股旁拉过来,情急中,他说话反倒不结巴:“这刘志看来气疯了,咱不管,非出人命不可。你在这看牛,我去把刘强找来。”

他放开两条长腿,快速向刘强干活的地里跑去。

刘强制止了弟弟,夺下铁锹还给了马向东。

马向东耷拉脑袋回了家,刘志又继续挖电杆坑,刘强回队里干活,一场生死架中途流产,刘昭义诗兴大发:

“寒霜啊!你把秋天染成金色,但你看不到埋藏的嫩绿。冰雪啊!你用寒冷把大地抹平,你不知这是催促万物的再生。生命是脆弱的,可以被少数人玩戏在手掌之中,生命是顽强的,生生不息、延续着不屈的生灵……”

乔瞎子听着心烦,打断刘昭义的诗兴,抱怨说:“你哼哼这些东西,我和牛都听不懂,还不如把牛看好,省得再出差错。夏天我让你帮我看几天牛,你光顾着弹什么琴,刘喜把牛整进马荣的玉米地。可倒好,昨天刚分了粮,就让马荣扣去一百斤。”

刘昭义觉得马荣太过份,心想:“那点小开荒,一共也打不了多少粮,马向春从队里给他拔去二百斤玉米,足够赔他的损失。看在老爹的面儿上,没让我自己拿。这事应该完结了,他又要走乔瞎子的一百斤粮,真是贪心不足。”刘昭义说:“马荣把地毁种、种了,收了不少黑、黑豆,他那块地根、根本没有、有损失。”

“唉,这我倒是知足了。没斗争我,就是我的福气。我家口头轻,少一百斤粮也能对付过,只是觉得冤,信了你的话,让我替刘喜但责任。”

刘昭义反驳他:“你一、一点儿也、也不冤,人家刘喜还、还是个孩子,替你放、放牛,你不能叫、叫他赔、赔粮。你如果嫌、嫌冤,你就找、找马荣,把粮要、要回来。他那、那块地总共也、也打不了二百斤、斤粮,马向春都给、给他了。”

“拿走就拿走吧,谁敢和他要?也就是刘志吧,还敢追打马向东,说不定怎样呢,马文不会善罢甘休。”

正如乔瞎子预料的那样,马向东向父亲说了被刘志追打的事,气得马文暴跳如雷,先把儿子大骂一顿:“养你这个没用的孬种,那些大饼子还不如喂狗,狗急了还会咬人呢!你他妈连手都不敢还,你那屁能耐呢?”马向东抹了一把眼泪,向父亲抱屈:“要是刘志一个人,我早把他打趴下了,一个电杆坑也不会让他挖,他和刘强两个人对付我,我一个人打不过。”

“反了天了!别看他刘强摘掉地主帽子,也不能和我们贫下中农抗衡!电杆坑只有我们有权挖,不许他们随便动!”马文拉起马向东,怒吼着:“你拿把锋利的尖锹,跟我到甸子上,把那两个王八犊子赶跑!”

马文领儿子走到街上,突然改变主意,对马向东说:“我们无产阶级做事,屁事儿都得合计合计,我先去你姨父家,你再把你老叔找来,用我们集体的革命力量,打败刘强的嚣张气焰!”

吴有金不爱管这个事,他说:“用力气挣钱,谁爱干谁干,没必要把事情搞大。”

“啥!你怎么也说屁话?”马文显得很愤怒:“我看你越来越缩头缩脑,刘强骑到你头上拉屎你都不敢反抗!”

吴有金把蛤蟆烟装到一半,马文的话激的他火冒三丈,刚要站起了发作,被王淑芳拦住。王淑芬斥责马文:“你姐夫被家里外头的事搅得睡不着觉,以后你少和他说这些烦心话。”

看到吴有金急了眼,马文的气消了一半,他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姐夫你生个屁气,我也没说你不好,我是说刘强那小子太狂了,不是因为他,咱小兰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放过他,我这当姨父的可不能放过他!他还勾搭杨秀华,弄得向东到现在也娶不上媳妇,你说我能饶过他?现在又多个刘志,那小子更不是好东西,斜楞眼,我看他就犯相。这两个小子必须整住,不能让他阳棒起来!”

吴有金仍然不愿因挖几个土坑的事大动干戈,又禁不住马文、马荣的怂恿,正在左右为难,马向勇闻讯过来,晃着身子说:“该治治刘强,这小子快蹦上天了,连兰书记都宠着他。但整人要找到理由,我们才显得主动。刘强哥俩误工去挖电杆坑,这一条就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不遵守队里的规定,逃避集体劳动,可以看做对社会主义不满。另一个更重要,挖坑挣现钱,是明目张胆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对待他这种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们要坚决打击,不能手软!”为了能让吴有金做马文的后盾,他瞅吴有金说:“我看这样,吴大叔做为队长点个头,让我老叔以民兵排长的名义去抓他哥俩。刘强和刘志都是又臭又硬的脑袋骨,肯定进行反抗,我们多去一些人,借机把他俩打趴在电杆坑里。我们是维护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是代表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组织,打得重些也没人追究。”

吴有金抗不住马文一群人的撺掇,把没装满的烟袋扔在炕沿上,愤怒地说:“这两个王八犊子是他妈挺难弹弄,特别是那个斜眼子,整天阴着脸,好象谁欠他八百吊,也该教训教训他!你们想抓就抓,出了事我担着!”

一场冲突就要暴发。

第六十节

家里拆炕,刘喜到小队找宿,正赶上大黄马产驹,刘奇留在队里监护。

大黄马在临产前出现了异常,刘奇和两位饲养员把它牵到队部里,队部里的火炕让柳红伟烧得很热乎。

出生后的小马驹非常软弱,不会站起来吃奶,它偎在炕下不动弹,随时都可以夭折。

刘奇把它抱到炕头儿上,让睡得睁不开眼的刘喜挪到炕梢。炕梢凉,刘喜不愿去,他嘻笑着看了刘奇两眼。

刘奇把小马驹的头放在怀里,从王显富手里接过温开水,一点一点地往小马驹嘴里送。三个人忙着伺候小马驹,打断了刘喜的觉盹,刘奇精心照料小马驹的过程,被他看在眼里。刘喜虽然抱怨倒霉,同时也为刘奇的行动所感动,从心里敬佩这位热爱生命,热爱集体的老人。

夜间,刘喜几次被惊醒,都是因为小马驹出现了险情。黎明时,小马驹有了好转,而刘奇则熬得两眼通红。当一轮红日升起的时候,小马驹站了起来,刘奇把它送到大黄马身下,小马驹吃上了第一口奶。

大黄马安详地站着,用头轻轻地拍打小马驹,看得母子俩的亲热劲儿,一宿没合眼的刘奇终于笑了,笑得很开心,有一种慈祥的母亲从死神手中夺回婴儿般的喜悦。

刘喜以找宿的这段经历为题材,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他笑了》。班主任八先生看后觉得不错,当做范文在两个班里念,后来登在学校的板报上,和他一起上板报的还有马金玲的作文。

有了上板报的荣誉,让刘喜美了三四天,走路都和以前不一样,喜欢侧着身子向前蹦跶,脸上的嘻笑少了很多,还和小石头说了话。

有一点让刘喜感到美中不足,那是马金玲的作文也上了黑板报。他想:“马金玲是什么东西?她是瘸子马向勇的女儿。马向勇是坏人,满肚子都是坏水,这丫头的坏水也少不了,只是让我凶住了,坏水才没敢往出冒。满肚子坏水的人写不出好作文,更不配上黑板报。”想到这,刘喜的脸上又露出嘻笑:“今儿晚上我晚点回家,趁没人时把马金玲的作文擦掉,不能让她的作文和我的作文摆在一起。”

还没等刘喜实施他的计划,学校的作息时间临时改变,老师们都到校长办公室集中学习,学生们只上了两节课,就被放学回家。

放学早,刘喜的肚子还没饿,他不急于回家,而是从西沟绕着走。他去找队里的牛群,去看望那头被锤骟的老牛。秋天已经忙过,估计老牛快要寿终,刘喜舍不得它,想再骑他一次做为送别。

刘喜没找到牛群,却见二哥在挖电杆坑,他刚到坑边,马荣也把人领到这里。马荣和马向东都拎着锋利的尖锹,其他人拿着镰刀和木棍,看样子来者不善。刘喜惊呼:“二哥,不好了!”

刘志专心挖坑,并没有察觉危险,听刘喜喊,才抬头看。见马荣等人已经冲到坑前,他急忙跳出坑,双手握锹,准备迎战。刘志用的是“象”牌铁锹,钢口非常坚硬,和其他铁锹对砍,别的铁锹被砍成豁口,“象”牌锹丝毫无损。刘志这把锹刚开刃,又经沙土的打磨,及其锋利。他拿在手中晃着,铮光瓦亮,寒气逼人,马荣见了倒吸一口凉气,他停在刘志的对面,其他人站到他的后边。

看到马荣的架式,刘志深知,流血的冲突难以避免,而面对凶神般的马荣和狐假虎威的帮凶,刘志不但没有怕,而是显得很兴奋,心里说:“老狗们,你们都来了,正好我也豁出去了,反正活在世上也是低人几等,还不如咱们平等地比试比试。锹是钢铁做的,它可不认你的成份好坏,今天我砍倒一个够本儿,砍倒俩赚一个,就凭我刘志的个头和体力,砍倒三个两个没问题。”刘志的黑眼球往一起靠,射出的光全是杀气,逼得马荣后退一步。

刘喜看二哥要和马荣一伙人打生死架,他也没害怕,虽然二哥孤身一人,他觉得二哥能把马荣打败。因为他看到,马向东见了二哥平端的锹头,他缩着脑袋往马荣后边藏。为了能帮哥哥,刘喜寻找武器,他想用突袭的方法抢下马荣手里的铁锹,便笑嘻嘻地往马荣身边靠,被马向前看见,把他推到一边,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喜知道抢夺武器这条路行不通,便把目光投向甸子上的小石头。

小石头放学也没回家,他到甸子上割蒿草,快上冻了,他要准备够过冬的烧柴。刘喜跑到小石头跟前,小石头主动把镰刀递给他。

刘喜站到二哥身边,笑嘻嘻地盯着马荣的脑袋,掂量着这镰刀是先砍马荣的脖子还是砍他的太阳穴,听说太阳穴最致命,刘喜把落刀点定在那。

刘志紧握铁锹,锹头直对着马荣,马荣不敢靠前,拉开距离,威胁刘志:“我是他妈的民兵革命干部,代表民兵组织命令你,立刻把锹放下,举手投降,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敢说个不字,妈啦巴,当心你的小命!”

刘志的手颤动一下,锹头打碎斜照在锹面上的日光,马荣和后面的人都深吸一口气。刘志脚不动,身子不动,盯在马荣脸上的目光也没动。

马荣喊:“我是无产阶级,你和无产阶级对抗,妈啦巴,死路一条!”

喊声在荒甸子上回荡着,惊得树上的乌鸦都往窝里缩。

刘志已经做好拼命的准备,只要马荣向上扑,刘志就劈他的脑袋。而马荣嘴硬骨头软,光咋呼不敢上前,这给了刘志充足的思考时间。刘志想:“如果自己先下手,砍倒马荣不成问题,还会把旁边的马向东砍倒,一命抵两命,按理说不算吃亏,但是又不值得。砍了马荣,还有马文、吴有金,还有瘸子马向勇,深仇大恨仍然报不了,我刘志要看到的是他们都倒下!”他告诫自己:“还不能先下手,如果他们撤回去,大家都逃过一劫,以后再想法对付他们。”但刘志随时准备进攻,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让马荣得手,让他们制住,只有死路一条。这伙人的心都黑透了,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如果他们敢靠前,必须下死手!”刘志把手中的铁锹抬一抬,并对准马荣的脑袋。

马荣又后退一步,随手把马向东拽到身前,他吼着:“你们这帮废物,都躲在身后干啥?我是民兵排长,听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站在我后边,都他妈地把脑袋伸出来,包围这个反动分子,妈啦巴,不能让他跑了!”

刘喜觉得马荣可笑,他想:“要想跑,我哥俩早跑了,今天说不定谁先跑呢?”刘喜希望二哥早点儿动手,如果把马荣砍倒,他就去砍马向东,马向东的脖子和马荣一样粗,但也挡不住锋利的镰刀。“咔嚓”一声,坏蛋的脑袋准搬家。刘喜在此时想到了大哥:“如果大哥在场,抡起铁锹,保证一扫就是一片,打得马荣这群人哭爹叫娘,趴在地上求饶,然后我刘喜用镰刀敲他们的脑壳,谁不服我就狠点儿敲。”而刘喜又不希望大哥到这种场合:“如果大哥出现,这帮小子准得退回去,这场架就打不起来,别说敲马荣的脑壳了,弄不好、我还得挨腚根脚。大哥不主张打架,他也不让我们打架。”

刘喜拿着镰刀在二哥旁边耍,被刘志踹了一脚,低声吆喝:“离开这里!”刘喜以为二哥嫌他碍事,很不情愿地躲到二哥身后。

马荣喝骂他领来的那些人:“妈啦巴,你们这些熊蛋包,叫他妈一个斜眼子给吓得尿裤子,没他妈一个胆大的。”马荣的话音刚落,马文赶到,他也喊:“把地主崽子打死在坑里,不用担心偿命,我们有革命组织作靠山,吴队长给我们做主,屁事儿也没有!”

刘志把指向马荣的锹头对准马文,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脑袋劈开,但他咬了咬嘴唇,没有鲁莽行事。

马荣见哥哥来助阵,绷紧的心松了很多,开始点兵布阵:“马向前、吴殿发从左面包围,马向东和马向勇从右面包围,我和我三哥在前面挡着,余下的人包抄后路。我说下手就下手,一齐往坑里打,连那个笑嘻嘻的小崽子也别放过。大家听好,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两个小子从谁那跑掉,我就和谁没完,妈啦巴,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别说我两眼墨黑,六亲不认!”

人们都按马荣的部署去做,但谁也不愿往前靠近,气得马荣大声吼:“马向前,你是队里打头的,干革命就该往前冲,别他妈总想往后蹭!”

马向前体格壮实,但非常笨拙,这个憨厚的年轻人不擅长打架,动起手来肯定吃亏。刘志个子高,腿长胳膊长,行动敏捷,满腹仇恨,下手快,而且狠,黄岭水库那次打架,已经印证了这一点。马向前试着接近刘志,刘志的心一阵阵发紧,他不是惧怕马向前,而是不想和马向前交手,这样的生死撕杀,其结果是同归于尽。和马文、马荣相比,马向前是无辜者。

最初,刘志把马向前当成敌人,认为他表面没有马文和马向勇那些人恶毒,只是没表现出来,他们都是一个窝里的狗,牵出哪个都会咬人。

自打回乡到队里干活以后,刘志和马向前有了频繁的接触,察觉到马向前和马向勇那些人不一样。马家刁难何荣普,是因为二倔子蒙冤而死,而直接受害人应该是马向前。马向前恨何荣普,但没有恶意欺负他,可以看出,马向前的心地很善良。

刘志到队里劳动的第二天,正赶上修筑小南河大堤,吴有金把刘志派了去。

二十七名民工由马向前带队,都是年轻人。工期是半个月,每天记十二个工分儿,还有两毛钱的补助,如果提前完工,半个月的工分儿和补助照拿。刘志刚出校门,抱着混工分儿的态度干活。上河堤后,看到羊羔子那样的滑头都不藏奸,他也想卖卖力气,要糊弄回小队再说。

民工们从堤下五十米的地方挖沟取土往堤上挑,爬五十度的堤坡,每往上一步都需要付出汗水。马向前土筐装得满,湿土培到筐梁,他光着脚板,扁担在他肩上变成弓,为了防止扁担折断,他用两手提着筐梁往上爬。刘志的筐也装得很满,被马向前看见,给他倒出一半,对刘志说:“嘿、嘿也好,你不能和我比。你刚出校门,像个细柳条,能挑多少就挑多少,跟我跑一样多的趟,就挣一样多的工分儿。等你以后长粗,不多装也不行。”马向前怕羊羔子等人和刘志攀比,他大声告诉众人:“嘿、嘿也好,都给我多装点,咱们半个月的活争取三天干完,完活咱们呆一天,用补助钱买个小肥猪,炖肥肉,肚子大的你就放量吃。嘿,但是,嘿也不能跟刘志比,他刚出校门儿,少干就少干点,嘿不服,你就和我比,我挑多少,你就挑多少。嘿、嘿也好,你们和刘志比也行,比念报纸,比写信,看谁会?大家各有所长,人家刘志是咱这最有学问的人。”

工期提前十二天完成,马向前果真用全部补助款从孬老爷家买来肥猪,虽然称猪时孬老爷给猪喂了一锅泔水,涨了份量,刘占山杀猪时骂孬老爷是小抠,但大家还是美美地吃了一顿猪肉。通过这件事,刘志不但感激马向前,也像对待兄长一样敬重他。在队里干活时,刘志可以糊弄吴有金、刘奇,在马向前面前他干得很认真。刘志隐约感觉到,一个大字不识的马向前很尊重他这个所谓的文化人,对他劳动中出现的差错从来不横加指责。

如今,在和马文、马荣的生死决斗中,马向前还是站到他叔叔们一边,而且充当了撕杀的前锋。

刘志的目光不离马荣和马文,同时用余光标着马向前。让刘志奇怪的是,马向前空着手。

“难倒他要赤手夺锹吗?”虽然马向前没拿武器,刘志也预感到危险越来越近,他决定:“在马向前抓到锹把之前,自己必须冲向马荣,砍到他的脑袋后,回锹再砍马文。”

马向前在刘志旁边停下来,他说:“刘志你听着,你先把锹放下,咱们再说理。嘿、嘿也好,只要你不顽抗,我们不会害你,你不信,我拿脑袋担保。”

刘志说了话:“有理你就说,别想让我放下锹,我刘志知道你是好人,和他们有区别,我的锹可不听这个!”

“你这小子怎么不听劝?我问你,这电杆坑又不是你家的,嘿、嘿也好,兴你挖,为啥不兴别人挖?”

刘志想不到这个憨厚的家伙问得很在理,他真是无言以对。但刘志的怒火仍然不减,他说:“就凭马向东放的那些狗屁,我也不让他挖。”

马向前问:“别的你不用说,嘿,嘿也好,我来挖,你让挖不让挖?”

“谁愿挖谁挖,拿力气换钱,我管那些没用。”

马向前对两个叔叔说:“这事结了,在咱刘屯地界上挖电杆坑,谁都可以挖,让我挖我还不喜得挖呢!马向东你还挖你的坑去,刘志再管你,我找他算账。嘿、嘿也好,我看没必要打群架,出人命谁也担不起。”

马文冲着马向前喊:“你啰嗦个屁?这事不能算完,马向东的亏不能白吃,我们不能看着地主崽子横行霸道!你快夺下他的锹,省得这小子行凶。”

马向前认为和刘志没啥冤仇,让他砍一锹不合算。

马荣促逼他:“马向前,你咋还不动手?妈啦巴,你的胆量呢?”

马向前调过身看了看叔叔。

“你看啥?快把刘志抓起来,他和何荣普一样,都是你的仇人。你磨蹭个屁?你要怕刘志,就是熊蛋包!”

马向前呼着粗气说:“一点儿小事,弄得惊天动地,嘿、嘿也好,我不管了!”说着离开人群,气得马文指着他的后背骂:“咱马家出了这么一个鳖犊子,就认得瞎干活,连他妈香臭都分不开。你亲爹让人害死了,你不想着报仇,你弟弟又被别人欺负,你也不知道帮着,你这个屁货,一辈子也别想娶媳妇,断子绝孙!”

马荣见马向前离开,他推着马向东和吴殿发逼近刘志,马向勇举着镐把助威呐喊:“刘志你听着,我们是代表革命组织来抓你,你要不反抗,还有生路,你要反抗,死路一条!”看到双方距离拉近,械斗就要开始,他又喊:“革命同志们,无产阶级战友们,对阶级敌人不能手软,砍死刘志跟砍死小鸡差不多,我们还可以立功受奖!”

“住嘴!”随着喝喊声,枣红马在马向勇身边掠过,刘强用砍刀磕飞马向勇手中的镐把。

在刘志身边,刘强跳下马,把砍刀横在胸前,厉声断喝:“谁的脑袋不值钱,你就伸过来!”

刘强手里的砍刀形状和镰刀差不多,但是,它比镰刀宽,也比镰刀长,刀刃锋利,碗口粗的柳树能一刀切断。

人们见刘强握着这样一个大家什,纷纷往后撤,不灵便的碰到了马荣,被恼怒的马荣糊了个脖溜。

刘强在场院里给公粮装车时,刘笑言背着破兜子走过来,他拉了刘强一把,刘强正在忙,没顾得搭理他。

刘笑言的疯病时好时坏,一年干不了半年活。他妈在农忙时到队里薅草,勉强挣出一家三口人的口粮。赶上这年成份好的学生少,上初中的政策相对宽松,刘笑愚捡了个大便宜,和柳红伟的儿子一起上了初中,同时又给家里增加不少负担。

当刘强把装有九十公斤高粱的麻袋扔上马车后,刘笑言拽住他的胳膊,口里念着疯话: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咱刘屯究竟谁怕谁?贫下中农出大气,地主富农往下堆。

西沟边,刀棒挥,现在还不知道谁砍谁?马家人多势也重,刘志一人难相对。

南北风,交换吹,刀光剑影血肉飞,劝你知悟快相救,免得遗憾终生悔。”

刘强觉得刘笑言说得事情重大,往场里一看,不见马家一个人影,心里说了句:“不好!”

他从车上卸下枣红马,飞身骑上,又从家里取来砍刀,催马来到刘志身边。

刘强问马荣:“刘志没惹你,你们为啥要围攻他?”

没等马荣说话,马文抢着说:“你少说屁话!你和刘志欺负我家向东,不但不让他挖电杆坑,还追打他,不是他跑得快,脑袋就得开瓢,你还他妈地装糊涂?今天我们就是冲你来的,这正好,把你俩都抓起来!”

马荣后退几步又站下,他吼叫:“妈啦巴,别寻思我手里没抢,就崩不了你们这些王八犊子。我是民兵排长,代表组织来抓你,你放下砍刀,乖乖投降,老老实实让我们绑起来,这事就算拉倒,否则死路一条!”马荣见刘强冷笑着瞅着他,又大声喊:“革命的同志们,不要被刘强的嚣张气势吓倒,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妈啦巴,干革命就不怕牺牲,谁死还他妈光荣!坚决把这两个反动分子打趴下,不怕死的跟我往上冲!妈啦巴,谁敢不冲,明天我就抄他家!”

人群一阵骚动,不是往前进,而是向后移动,马荣自己也在后退。刘强挺着手里的砍刀,刃光闪亮。

刘强从家里取来砍刀,并不是真的要砍人,他是要吓唬围攻者,就是打起架,刘强也能克制住,尽量避免流血,万不得已时,他也只能用砍刀防御,但刘强决不能让弟弟束手就擒。他了解马荣,也深知当前的严峻形势,在这种情况下被他们逮住,一定有生命危险。这些人都经过残酷的斗争磨练,思想上又经过洗脑式的武装,非常漠视无辜者的生命,打死你,还要给你安上罪名。马荣可以说,他是代表民兵组织,执行的是革命公务,一条人命,在他手里不算什么。

像刘强这样的家庭情况,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应该有很多“宽松”的生存方式。比如学习刘晓明,当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人,人说东他就东,人说西他就西,人说鸡蛋有把,他说树上结的,人说气球是方的,他说装多少棉花也撑不圆,敲敲锣,喊喊开会,倒也悠闲自在。虽然吃得差些,但用什么都是充填肚皮,娶不上媳妇,不用担心给后代留罗乱,别人过一天,他也过一天,也是走过那么几十年。

何荣普那样也是一种生存方式,虽然受点委屈,但免遭大灾大难,照样把儿女养大。可刘强偏偏选择另一种生存方式,他不但挺起腰板,还要昂着头,也难怪一些人要整治他。

但刘强坚信自己,坚信善良,坚信正义和光明,他常对自己说:“只要你把良心放正,走过的路都是对的。”

刘强骑马过来时,用砍刀打飞马向勇的镐把,是要震吓这个阴险毒辣的瘸子。马向勇丢掉镐把后,两条腿也确实软了一阵子,但他看到刘强横刀胸前,摆上自卫的架式,并不是主动进攻,他的瘸腿又硬朗起来。马荣往后退,他却站到前面,指着刘强说:“刘强你听着,我们今天是奉上级的指示抓你哥俩,并不是打私架,你要认步,立刻放下凶器,如果顽抗,罪上加罪!”

刘志把锹头对准马向勇,刘喜则笑嘻嘻地往马向勇身边绕,还故意吧镰刀藏在身后。刘强用眼睛示意刘志,刘志把刘喜拽到身边。

刘强问马向勇:“我们犯了什么罪?”

马向勇翻了翻眼皮,他说:“你们犯了四条罪。这第一,你们私挖电杆坑,没经过队里同意,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集体,对抗无产阶级政权,这个罪叫对抗革命政权罪。第二,你们挖坑为了挣现钱,走资本主义道路,这叫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罪。第三,你们不让马向东挖电杆坑,你们这些成份高的人兴风作浪,这叫对抗贫下中农罪。第四,你们哥俩都是社员,不按时到队里出工,擅自到外面干活,这叫不遵纪守法罪。你们还有很多罪过,我没时间给你们列举,凭这四条罪,就可以把你们抓起来!”

刘强明知这些所谓的罪名哪一条也站不住脚,便问他:“马向东也来挖电杆坑,他犯了哪些罪?”

马向勇被噎了回去,但他终归不是等闲之辈,憋了一会儿,又憋出理由:“马向东是贫下中农,你们不能和他比,你们挖电杆坑是犯罪,马向东挖电杆坑是为了把电接过来,做得是革命工作!”

听了马向勇这些胡搅蛮缠的怪论,刘强觉得没必要和他争辩,他把砍刀抬一抬,在马向勇面前晃了晃,吓得马向勇后退不及,摔个仰面朝天。刘强说:“我一直在队里干活,没挖过这里的一锹土。至于挖电杆坑是不是犯罪,上级只有公论,你们这几个人无权干预。我现在告诉你们,立刻让开这里,让刘志平安回家,你们真要动粗,我刘强认得你们,我手中的砍刀和刘志手中的尖锹都不认人,你们不怕死,也得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

听到刘强这样的话,人们都要离开,马文不甘心,他截着人群不让走,并且站到刘强的对面,指着刘强说:“你装个屁凶?别说一把砍刀,就是拿枪我也不怕!”马文把手里的锹扔在地上,拍着胸脯说:“有能耐你往这砍,我马文不会眨一下眼。你唬别人行,吓唬不了我,想当年,老子也骑过马挎过枪,我闯江湖时,你还穿活单裤呢!”

刘志往前挺,被刘强拦住。马文看到刘强阻止刘志,变得更加强硬。他拾起铁锹,用锹尖对着刘强:“今天冤家对头,给你刘强两条路,有能耐你就先砍我,是屁蛋你俩就投降,把砍刀放下,让马荣把你绑起来,备不住屁事儿没有,不然的话,我们连你家的小崽子都不放过!”

刘强的心在冒火,愤怒的眼里杀气逼人,他竭力克制自己。

马荣见刘强不吭声,以为被马文镇住了,他把马向东等人推回来,自己也试着往前靠,还不停地给同伙打气加油:“谁先把这两个小子打趴下,谁就是好样的,妈啦巴,村里有好事,我让吴有金可着你。”

村里来了不少人围观,他们躲得很远,刀光剑影,血战就在眉睫,谁都怕溅上血。

但刘强看得明白,马荣等人惧怕砍刀,也怕快要气疯的刘志,只要坚持住,他们就不敢动手。

人群里没有吴有金和刘奇,让刘强更增加一份信心,他想:“往后拖延时间,一定有人通风报信,如果吴有金看到这种僵持的场面,最起码能把马荣叫走,刘奇来更好。”

刘奇骑着一匹黑马来到人群旁,由于下得急,他摔倒在草地上,边往起挣扎边呼喊:“谁也别动手,千万别动手!”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文跟前,夺下马文手中的铁锹,转身对着人群喊:“你们都回去干活,立刻回去!挖电杆坑是上级下达的任务,谁也无权干涉!”

羊羔子看到,这场架打不起来了,才敢伸头说话:“挖电杆坑是挣现钱,不能可着他刘志一个人,我们也要挖。”

刘奇撵着众人往回走,也让刘强收起砍刀,并且宣布小队的决定:“凡是刘屯社员,谁也不许白天挖电杆坑,要想挖,也得收工后。另外,电杆坑是公家财产,任何人也不许霸着。”

人们被刘奇驱赶着回了村,刘志也被撵回家,刘喜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刘强最后一个离开,牵着枣红马刚走几步,杨秀华从柳丛中钻出来。她跑上前,喘着粗气说:“吓死我了,没想到你哥仨这样虎,这要动了手,说不定出多大事?”

刘强用目光在甸子上扫一遍,看到匆忙进村的人们外,甸子上没有其他人,他催促杨秀华:“你快上马,咱俩早点儿回家。”杨秀华拽住马缰绳,小声说:“别着急,我想和你说说话。”

“先回家,咱们住对门儿,有多少话都可以说。”

“你这人就知道逞凶!”杨秀华站下身,用身体挡住刘强,假装绷着脸,眼里却露出笑,她说:“骑着马,手里拎把砍刀,挺威武,像个强盗。”

刘强的心情本来挺沉重,让杨秀华这么一说,又觉得挺可笑,随之轻松了很多。

杨秀华替刘强拍打身上的尘土,轻声问:“这棉袄冷不?”

刘强棉袄内的夹袄也是杨秀华做的,母亲把这事说了无数遍,只是他没往太多想。而此时,杨秀华不是问天气冷不冷,有意问舒服不舒服。刘强故意避开,他说:“我穿得多,觉不出冷。”

杨秀华一付失望的样子,她看了一眼天,扭过头又说:“西北方的天空有了云,小北风又刮得紧,再变天气,就要上冻了。”

“上冻就上冻吧,反正队里的粮食都打完了,就差送公粮,交粮也不怕冷天气。”

杨秀华斜视刘强,表现出很不愿听刘强说这样的话。

刘强说:“看样子是要变天,我得快些回去,把房后的风障夹上。”说完,牵着马走,把杨秀华扔在后边。

“刘强!”杨秀华态度生硬,喊声也很大,也让刘强感到奇怪。

在以前,杨秀华总以“刘强哥”称呼他,即便直呼“刘强”,也显得很温柔。

刘强停住步,等杨秀华跟上来。

杨秀华态度变得温和,怯怯地说:“刘强,你拉拉我的手。”

刘强拉起杨秀华的手,从心里觉得别扭。杨秀华也感觉到这一点,主动抽回手。她改变话题:“天一冷,就预示着快过年了。”

刘强和杨秀华并排走着,把枣红马扔在身后,目光投向远处。他的心内翻腾,把吴小兰翻了上来:

“天气一冷,就要过年了,光阴似箭,这一年转瞬即逝。和吴小兰分别已经一年有余,到现在也得不到她的确切消息。马向勇说他在城里处了对象,马文还说她在城里结了婚,她为啥不把丈夫领回来呢?又为啥不肯露面?”刘强在心里呼唤:“小兰啊,你现在生活得还好吗?你真的忘了生你养你的父母,忘了家乡的亲人吗?你真的不能回来一趟吗?”

正在刘强沉默之际,杨秀华拍打他的胳膊:“哎、刘强,我知道你想什么。”

被打断思路的刘强抬头问:“我想什么?”

“我不喜得说。”

刘强瞪她一眼。

杨秀华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她说:“刘强哥,过了年咱们都长一岁。“

“这是自然规律。”

刘强顺嘴说的话,把杨秀华噎得心里发堵,而她说出的话更显得干脆:“你是属蛇的,过了年就是二十五了。”

刘强低下头,他想:“在刘屯,二十五岁应该算大龄青年,同样大的小伙儿大多数成了家,没成家的也在张罗,只有像刘春江那样的四类子弟还不敢奢望女人。按理说,自己还能娶上媳妇,身边这个姑娘就在死死地追着自己,只要我同意,她立刻就能投入我的怀抱。可吴小兰在我心中的位置太牢固了,杨秀华替代不了她。”

人是高级动物,所谓高级,是他接受了上帝赋予的灵魂,灵魂不但让人遵守良善的法则,更让人的感情变得丰富,而丰富的感情又容易陷入爱情的泥潭。刘强在泥潭里跋涉着,越知和吴小兰的爱情没有结果,心里越抛不开她。刘强也意识到这是一种痛苦,他宁愿一次又一次地把这种痛苦品尝。

杨秀华说:“过了年我也超过二十岁了。”

“是不小了,姑娘过了花季就不好找婆家,你真得抓紧点儿,如果看不中本村的小伙子,可以在外村找一个,户口已经落上了,别人无法干涉你的婚姻。”

“你!”杨秀华显然生了气,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高:“你是榆木脑袋咋地?总也开不了窍。”

刘强明知杨秀华为啥生气,但他不想解释,也无法向杨秀华解释。刘强回头看了一眼,枣红马拖着缰绳在后面紧跟着。

杨秀华沉默地伴刘强走了一段路,她又说:“明年开春儿,我家就要盖房子。”

“我知道,房座子都垫好了。”

“房子盖好我家就搬过去。”

“嗯。”

“以后我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嗯。”

杨秀华愤怒起来,她猛推刘强,然后站在刘强对面,含泪说:“你就会说嗯怎地?就不兴问问我在想啥!”

“我知道你想啥。”

“那你为啥还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杨秀华把埋藏心底的话倒了出来:“刘强,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村里怎样议论咱俩?”

刘强不吭声。

“你知不知道一个年轻姑娘对你的感情?”

刘强沉默。

“你的棉袄和夹袄是谁做的?”

刘强看她一眼。

杨秀华哭出声:“刘强,我真的比不上吴小兰吗?你说我哪点比不上,你说,你说呀!”

刘强的心一阵阵发酸,把眼泪流进心里,他的心灵在陈诉:“秀华啊,我刘强不是木头,何曾不知道你的感情?不是说你比不上吴小兰,是你们之间无法比。因为有了你,让我把吴小兰从心中抹掉,那是不可能的事,终生也办不到。”刘强说:“你不要和吴小兰比,你也不要提她。”

“提她不提她都是一样,村里人都知道她在城里成了家。我知道这是她的无奈之举,她也有可能没忘你们那段感情。”杨秀华抹掉泪,她又说:“刘强,不管你能不能放弃吴小兰,但你必须面对现实,你就是再用百倍的努力,也不会得到她!”

西北方的黑云向整个天空扩散,西北风吹透了刘强的棉衣,他感到冷,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

杨秀华追赶刘强,追上他,拉住他的胳膊。

刘强站住脚,杨秀华还是不松手。

杨秀华说:“刘强,我还是叫你哥哥吧,我不该说这些让你伤心的话,我也没资格和吴小兰比。我家是外来的,又是地主,没有人拿我当人看。我也想好了,既然连你都看不起我,我这辈子就不嫁人了。”

刘强看着她,杨秀华泪如雨下。刘强张开臂,杨秀华扑过来,刘强抱住她,抱的很紧很紧。

天上的云聚着又散开,太阳躲藏着,天空飘下轻雪,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

第六十一节

杨敬祖忙两件事,一个是把房子盖起来,另一个是张罗把大女儿嫁出去。他是去年垫的房座子,在刘辉的房西。杨敬祖在关里家吃过洪水的苦头,想把房座子垫高些,刘辉不同意,怕地主压了他的风水,看在杨秀华的面儿上,勉强让杨敬祖的房座子和他家房座子一般儿高。

刘辉得不到吴小兰,又开始打杨秀华的算盘,不过他心里仍然有顾虑,嫌杨秀华的成份不好。但刘辉通过这么多年的政治工作,对政策的解读能力比村民强,虽然上级再三强调男女都一样,刘辉能看出不同。比如说男人成份高,女人嫁过去准遭罪,她和她的孩子都要变成高成份的人,子孙万代难得翻身。女人成份不好,嫁到成份好的男人家,虽然本人这代受影响,儿孙还有翻身的余地。如果姑娘长得特殊漂亮,找到年龄大的干部或者被干部家庭接纳,她还可以改变被欺压的命运,同样享受优惠待遇。刘辉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即使现在还没转正,那只差运动搞得不激烈。残酷的斗争会有的,机会一定有的,自己也有改变他人命运的本领。

刘辉对杨秀华只是有好感,并没有执意去追求,他的目光仍然放在干部子女和贫下中农身上。但是,杨敬祖害怕刘辉,更害怕他漂游不定的眼神,刚和刘辉做上邻居,就打算把杨秀华立刻嫁出去。

李淑芝早就把杨秀华当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刘强不上紧,让李淑芝忧心忡忡。

在杨家搬走之前,刘宏达回来一趟,为的是让刘强订下这门亲事,出乎他的预料,刘强很痛快地点了头。刘宏达没请媒人,他亲自和杨敬祖谈了两个年轻人的事。杨家夫妻心里同意,表面拿一把,还假意往后推辞,目的是为女儿索要一些嫁妆。刘屯这几年没大涝,生活逐渐提高,姑娘的身价也增,结婚时要两铺两盖,一个木柜,还要一身新衣以及镜子、木梳和雪花膏等物品。

杨家搬走后,婚期还没定下来,让杨秀华寝食不安。再想往刘强家跑,又怕村里人说闲话,见不到刘强,她心里又非常空落,常常在门前向刘强家那边看。她听何守道说,吴小兰回来过,并且单身一人,没有男人陪伴,看样子没有结婚,这让杨秀华心里更没底。

其实,吴小兰就住在家里,只是吴有金把消息封闭得紧,除亲属和马荣等人知道外,村里人都不知晓。

吴有金和马文仍然希望吴小兰在城里找对象,马向勇仍然散布吴小兰在城里结婚的谎言,吴有金被马家和自己编造的谎言束缚,不让吴小兰和外界接触。

城里的住房紧张,吴小兰的表兄还要结婚,她只好搬到成衣铺去住。成衣铺是三间平房,没有暖气,又不让生火,她在铁床上渡过寒冷的冬天。寻思春天好一些,成衣铺又停了产,吴小兰回到家。

到家后,吴小兰听到一些刘强和杨秀华的传闻,她心里阵阵作痛。冲动时,想闯出家门去找刘强,向刘强讲出她的苦痛,让刘强把她搂进怀里,和刘强永远不分离!但是,姨夫和马向勇以及父亲就像围住她的囚笼,这种囚笼是牢固的,由社会的力量编织而成。拼命去冲破,不但自己头破血流,还会让刘强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因为她前面竖起鬼打墙一样的障碍,障碍和囚笼一样牢固,凭她的力量无法冲破。残酷的现实逼得吴小兰动摇,觉得和刘强的那段恋情无法往前发展。既然这样,刘强成家也在情理之中。

吴小兰强压悲痛而显得平静,但马向东对她的抱怨又引起层层波澜。

马向东指责吴小兰:“姐,你说你傻不傻,跟谁不好,偏偏跟那个王八犊子钻草垛。你是实心实意,他可好,把你甩了,又勾上杨秀华。要是没有他,杨秀华得乖乖地嫁给我。”

吴小兰知道这个表弟做事混,和他讲不清道理,但终归是亲戚,只好耐心地说:“感情上的事,不能说怨谁不怨谁,当初我姨父和你老叔都嫌杨家成份高,你也听了他们的话。”

马向东说:“虽然杨秀华成份高,但小模样也能摆平,咱也不想当多大的官儿,有个好看的媳妇就知足了。”

听到马向东说出这样的话,吴小兰联想起马家一些人对她的恋爱横加阻拦,一种愤恨感涌上心头。她说:“你爹和你老叔都是觉悟高的人,怕娶了地主家的闺女影响你的前途,也影响你们家在村里的地位。”

“我才不信那些呢,也不知那几个老家伙整的什么景?要是有个好看的女人跟他们,他们早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吴小兰想笑,但笑不出来,她的心被堵得非常难受。

马向东问:“姐,你说这个刘强有啥好呢?怎么好看的姑娘都喜欢他。”

“都是谁喜欢他?”

“你,杨秀华,连那个教书的付亚辉见了他也眉开眼笑。”

吴小兰违心地说:“谁爱喜欢谁就喜欢吧,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哪就对了,刘强有啥好的?一个摘帽地主子弟,说不定哪天又戴上大帽子,被人牵着游街。给他当媳妇,那可掉老价了。”

吴小兰更正马向东的观点:“我看刘强不会被人牵着游街,给他当媳妇也不会掉价。”

“你还是向着刘强,这叫痴心不改,思想顽固,吃了大亏还不知回头。刘强把你耍了,又要耍杨秀华,早晚有一天,被我们无产阶级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吴小兰很不满地看了马向东两眼,她问:“刘强和你无冤无仇,你咋这样恨他?”

“啥无冤无仇?仇还小咋地?他砍我向春大哥,这个事我不喜得管,我在青年林砍几个镰刀把他都不让,我用队里的牛种小开荒,他也管,就像小队是他家的。他是什么人?他是上中农,凭什么管我?凭什么管我们贫下中农?要是我管他还差不多!去年刚进冬,我去挖电杆坑,他那个斜眼弟弟不让我挖,还满甸子撵我跑,差一点儿让我脑袋搬家。我老叔领民兵去抓,那个斜眼子还不服,和我们贫下中农对抗,你说刘强该多嚣张?他骑着枣红马,提着大砍刀,把向勇大哥的镐把磕出去老远,谁见了不害怕?去了那么多人都没抓住他哥俩。我让刘志追着往死里打,如今他哥俩逍遥法外,这仇还算小吗?错是没运动,要是再有运动,我不整死他,我就不是人。”

吴小兰想借机解劝马向东几句,没等她开口,马向东又说:“姐,咱不说别的,就凭这两个事我就和他没完。你是我姐,他把你祸害够戗,知根知底的明白咋回事,不知道都说难听的,这叫啥?身败名裂!你为啥找不到婆家,都和那个犊子有关。”

吴小兰想哭,但没有人尊重他的眼泪,她极力往回忍,泪水仍然掉出来。

马向东说:“姐,你不用抹泪,泪水洗不掉耻辱,更洗不清深仇大恨。咱们和刘强是阶级仇、民族恨,永远不能忘记!”看到吴小兰伤心,马向东又说:“姐,这个仇不用你报,交给我和殿发就行了,哪天我把刘强捆起来,你尽管往他脑袋上打。”

吴小兰流着泪听马向东说另一个事。

马向东说:“再有就是杨秀华,我们贫下中农都闹不着,让他弄到手,你说他该多猖狂?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贫下中农,这口气我咽不下!”

吴小兰心里悲伤,还是用好言相劝,不让马向东和刘强做仇,但马向东对刘强的积怨太深,她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家里没人时,吴小兰暗自抹泪,有时也照镜子,镜子里会产生美丽的幻觉,她能看到英俊的刘强,看到刘强和她拥抱。家里的电灯很亮,而在夜静时,吴小兰却愿意面对煤油孤灯,昏暗中,才会有幻觉出现。

听说刘强和杨秀华确定关系并很快结婚的消息后,吴小兰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她明知迟早是这个结果,但她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哭,悲伤地哭,哭自己走过的路,哭自己的命运。她笑,疯癫地笑,笑自己痴迷的爱情,笑自己的无知,甚至笑自己的软弱。吴小兰白天做梦,睁着眼,她看到夏日炎炎,看到一对童年,童年都穿着红色的兜胆,在荒甸上捉蚂蚱,在水池中揪野荷花朵,拍着水,“格格”地笑着,比银铃声还要动听。一条鸡冠蛇爬过来,抬高头看着手拉手的孩子,女童惊呆了,吓得浑身颤抖。男童把她抱开,抱得吃力,抱得很紧,抱得女童露出了笑声。仍然是童年,那是残酷的岁月,战争每时每刻都在剥夺无辜者的生命。溃逃的匪兵,饥饿中对任何吃的都不放过。一个衣着破旧的女童,从匪兵手里往下夺鸡,她的母亲还在月子里,靠家中唯一的母鸡下蛋来补养身体。恼怒的匪兵为了吃上鸡肉,竟用枪托砸向女童,就在枪托落下的瞬间,男童咬住了匪兵的手,枪托落在男童的身上。女童丝毫无损,她把男童搀扶进家时,突然感到男童很高大,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

吴小兰梦到少年,她考上贺家窝棚中学后,却不敢过小南河。一个少年挽起裤腿,下到河里为他带路,这条河她不知趟过多少次,这条路她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从这条路上走到青年,走到了大兴安岭。

在大兴安岭,男青年尽心呵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妹妹也敞开心扉,向哥哥投以真情,在大雁南飞的时候,他们打算修筑爱巢。因为妹妹需要哥哥,哥哥也喜欢妹妹。

吴小兰每天都做这样的梦,美梦会给她留下一丝快乐。夜里她只是哭,哭是无声的,阵阵刺痛心灵,哭是有声的,让他咀嚼痛苦:

“心上的爱人,

你难道把我遗忘?

你是不是摘到星星就丢掉月亮。

阶级的等级我们隔开,

身在咫尺却不能相望,

囚住我的是土墙四壁,

囚着你的是一张无形的大网。

记住我吧!

我为你哭泣,

记住我吧!

我为自己悲伤。

心上的爱人,

你不要把我遗忘,

你不要有了月亮就躲避阳光。

情投意合却不能相伴,

心心相印却要各守一方,

冰寒的宫闱难锁嫦娥,

浩瀚的长空用你的痴情守望。

记住我吧!

我为自己流泪,

记住我吧!

我为你低声喑唱。

心上的爱人,

我们都不能遗忘,

你不能有了鹊巢就把身藏。

山高路远阻不断知音,

滔滔大海洗不清酸痛心肠,

织女还有七七相会,

怕只怕鹊桥上不见牛郎。

记住我吧!

挽起你的新娘,

记住我吧!

记住我!

我的心陪着你,

我走他乡。”

吴小兰默默地念叨刘强,每次念叨,都伴着痛苦的泪水。

女儿的悲伤痛苦,做为父亲的吴有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就像掉入滚烫的开水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甚至怀疑对女儿的禁锢是一种错误,又觉得有一种力量推着他这样走,这种力量是巨大的,让他无法抵御。他把记忆往回移:“十年了,那时的刘强还是少年,就因为急愤中砍了马向春,从此和马家结下难解的仇恨。是这样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刘强的父亲不进监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砍了人,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打架,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真像马向勇说的那样吗?这一斧就砍出了阶级仇恨,这仇恨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二十年前,刘强还是个孩子,而李淑芝也把小兰当做她自己的孩子看待。两个孩子非常投缘,有一点儿吃的都互相想着,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两家大人看了都笑,多么希望两个孩子能长期好下去。那时战争不断,小日本刚被打跑,中央军又和八路打了起来。从那时起,才知道“阶级”这个新词儿,可从没想到刘宏达夫妻就是阶级敌人。也许他们太会伪装了,特别是李淑芝,在孩子面前伪装成一位慈母。但是,阶级敌人终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五年前,李淑芝已经站到台上,历史把她推上了耻辱的被斗席。也是在五年前,做为阶级敌人的主要成员刘强逃走了,他逃到大兴安岭,而且拐走了小兰。这小兰是自作自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这个亏吃得太大了!咳,也愿我这个当爹的太粗心,如果知道她跟刘强往外跑,宁可打断她的腿!”吴有金把责任往老婆身上推:“这丫头都是她妈惯的,头发长见识短,只看到刘强、李淑芝好的一面,看不到阶级敌人的真面目,经不住地主资产阶级的腐蚀。这小兰从大兴安岭回来时还撒谎,说去了她姨家,后来没办法,才承认和刘强在一起。如果她早些承认?咳!早承认也没用,既然刘强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承认不承认也得分开!”

不过,吴有金对刘强一家为何变成阶级敌人,还是弄不明白:“要说他家那个斜眼子是阶级敌人倒是可以理解,这小子是刺儿头,看他就不顺眼,那个笑嘻嘻的小崽子也不是好东西,长大准破坏社会主义。李淑芝虽然被当做阶级敌人进行了斗争,可她没干过破坏的事。刘强没少为村里做好事,没占过集体和哪家的便宜,难倒敌人队伍里还有这样的人?但不管怎样说,是阶级敌人就没有翻身之日,谁跟了他谁倒霉。”

吴有金也这样想:“这世上的事情,真他奶奶的难弄懂,如果刘强不是那种出身该多好,我家小兰和他是挺好的一对。命运真会捉弄人,偏得把这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整到两个阶级里。”吴有金在心疼女儿的同时恨起了刘强:“地主崽子,你可把我家小兰坑苦了!你明知自己的成份不好,明知自己是现时下的奴隶,明知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你还要拉上垫背的。拉上谁不好?偏偏拉上我的女儿。你不但毁了小兰的一生,也让我这一世背上沉重的包袱。”吴有金恨刘强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八犊子,你害了我家小兰,让他找不到婆家,你可好,又把杨秀华划拉到手,我们活不好,你倒活得像个人似的。都怪我以前手软,早该把你当成刘晓明一样的人管起来!那时想整你,不费多大事,让马向勇给你弄几个罪名,马荣就可以把你抓起来,送到胡永泉手里,帽子就可以给你戴上。现在可好,把你美上天了!一个摘帽的地主崽子,还能娶上如花似玉的媳妇,这世道真不公平!”吴有金只知道心疼女儿,并不理解女儿的心情,看到女儿越来越憔悴,他就越不能原谅刘强。吴有金没有给吴小兰以宽慰,而是让家人牢牢守住她,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在订婚的前前后后,刘强很不平静,让他有些安慰的是,吴小兰在城里找到了婆家。虽然不知她的男人是不是那次陪他进城的小伙子,但好赖有个安身之处。刘强心里常常隐痛,他不舍吴小兰,更不舍十几年的恋情,他觉得他们的感情经得住考验,他要坚守!而无情的现实明确告诉他,这种没有政治基础的恋情终归要结束,也许这一天就要到了。他反思自己:“这些年给吴小兰带来了什么?带来的都是痛苦!如果没有我,吴小兰应该有个好的工作,早该有个美好的归宿。吴小兰承受着痛苦和磨难,却给我带来幸福和欢乐,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默默地用行动鼓励。她用她的奉献,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坚强,让我乐观向上地对待社会,对待人生。”

刘强也有过孤守一生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社会不允许他这样做,家庭不允许他这样做,杨秀华想尽办法阻止他这样做。

如果刘强不结婚,就彻头彻尾地和刘笑言、刘春江成了同一种人,人们不会说他不想娶媳妇,而是说他娶不上媳妇,一个四类子弟打光棍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不但又套上一道枷锁,而且也贬损了吴小兰,村里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谁也不愿沾的臭狗屎,吴小兰还当成宝,真是瞎了眼。”

父亲为了刘强的婚事特意从清河矿赶回来,苦口婆心讲了很多,也分析了目前的形势。现在广播报纸上都是批判、斗争和打倒的字眼儿,一场大的运动就在眼前,父亲逃不脱厄运,而这个家庭所受的牵连也将是前所未有的。如果刘强再坚持不结婚,已经长大弟弟怎么办?一个家里出了三个光棍儿,这个家庭还能在村里立足吗?

杨秀华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决要和刘强结婚。她是位表面活泼心计很深的姑娘,用善良和爽快敲开了刘强逐渐封闭的心田,也用勤劳和利落感动了李淑芝,连不常回家的刘宏达也对她产生好感。特别是刘志,更希望早一天叫他嫂子,使哥哥早一天把吴小兰的影子在心中清除掉。

杨敬祖为女儿出嫁向刘强提出一些条件,并申明提条件的理由:“我家是忠良后代,女儿出嫁也得有点讲究,跟好样的咱不比,你也不能像对待四类那样,好歹随个大溜。别人有啥你也得置办啥,不然你就别娶她。”

杨敬祖喜欢称自己是忠良的后代,只从地主成份败露后,他很少敢露这几个字眼儿,抓住女儿出嫁的机会,他还要显示一次。不过他提的条件并不高,李淑芝满口答应,并努力筹备。

在筹备婚事的过程中,刘喜做了他特有的贡献,向母亲上缴了十五元七角钱。

那次刘奇把马荣和刘强赶回村后,刘喜没走远,为了挖电杆坑挣钱,他又逃学了。挖电杆坑的还有念初三的贾孝忠和上初一的贾孝义,哥俩都比刘喜大,体格又好,挖坑的速度比刘喜快。刘喜挖不过别人,便使用占坑的方法,这挖几锹,那挖几锹,一共占了三个。五十个电杆坑都让学生们包了,社员们谁也没挖着。分钱时,刘喜连同二哥的七个坑钱都领到手,他从作业本上撕下几张黄草纸,把钱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地藏在耗子废弃的墙窟窿里。

家里需要钱,母亲问起这个事,刘喜从耗子洞取出钱,如数交给了母亲,母亲拿出七毛钱做为奖励,让刘喜高兴了很长时间。他不舍得花,想把这笔钱存起来,凑够车票钱去一趟清河市,看一看火车是怎样在铁道上爬的。

杨敬祖搬走后,刘强家的东屋空了出来,李淑芝原打算把东屋用做新房,刘氏劝她不要贸然行事,孩子的终身大事,应该请贾半仙来指点指点。李淑芝觉得刘氏说得有道理,她也认为:“这些年家里不顺,都是刘强不信这不信那造成的。贾半仙说话灵,已经有了验证,虽然上级号召破除迷信,但一些事不可强信,又不能不信。”

李淑芝去请贾半仙,贾半仙满口答应。李淑芝离开孙家后,孙二牛对老婆说了话:“咱俩过这么多年了,你今天听我一句话,从今以后你闲话少说,闲事少管,千万别装神弄鬼。”贾半仙很惊讶:“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扁担压不出半个屁的人,今天怎么开口了?”孙儿牛把老婆看了半天儿才说话:“你不信我的话就拉倒,再这样胡闹下去,早晚要吃亏。”贾半仙见男人说了这么多的话,她倒觉得挺高兴,笑着对孙儿牛说:“你放心吧,你老婆不是傻子,不会惹出乱子丢掉你。李淑芝是真心求我,咱就得真心帮助人家,刘强是个好青年,娶得媳妇也不错。要是娶吴有金的闺女,我才不喜得管呢!”

贾半仙围着刘强家的房子右转了三圈儿又左转了三圈儿,然后进屋对李淑芝说:“我看好了,你家得把西屋腾出来做新房,你和孩子们搬到杨家住过的那个屋。”她见李淑芝挺信服,便打破常规作了解释:“东屋住过你儿媳妇的娘家人,她又回去住,就犯了倒插门儿之嫌。刘强可是个刚正的小伙子,给村里干了很多好事,不是他,谁能把灯脑袋整得朝下?凭这点,咱不能让人说他下三烂。新房放在西屋还有一个讲究,叫先有老,后有小,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来,然后才到西边,如果反过来,肯定不吉利。反正你信我,我也不会调理你,在你家大喜的日子里,我不便说那些丧气话。”

李淑芝掏出两元钱答谢贾半仙,贾半仙推辞不要,她说:“你再这样,以后你家有事我就不管了,要收钱也不能收你的钱,到那天,多给我几块喜糖就行。”

贾半仙不接答谢钱,让李淑芝过意不去,贾半仙也看出这一点,她又说:“马向东为了娶杨秀华,提着鸡蛋来求我,我没喜得管。老仙儿告诉我,做人不能光认得钱,情义最重要。帮人帮到底,我都替你想到吧!这对新人住南炕北炕也有讲究。”贾半仙东西南北打量一番,指着东大炕边上的小庙说:“看见没,这几年没淹死孩子,都是它保佑的,好多老仙儿都在那里住过,老仙儿保佑咱们,咱们不能得罪他们。我看还是让刘强住北炕,头对着老仙儿。像刘强这样的人,一身正气,生死不怕,黄皮子、狐狸精都对他没办法,老仙儿们也敬重他,但他不能和老仙儿作对啊!用脚蹬着人家,我看不合适。前些天老仙儿给我托个梦,好象还提过这个事,老仙儿说脑袋朝南,年年有钱,脑袋朝北,天天后悔,还说了其他话,都让我忘了。”

李淑芝相信贾半仙的话,对她千恩万谢。贾半仙还告诉李淑芝:“刘强结婚应该大办,亲戚朋友都通知到,操办得越热闹越好,冲冲邪气,以后你家就太平了。”

贾半仙让大操大办是迎合李淑芝的心理,也是想看看红火场面。贾半仙对马文和吴有金没有好感,刘强热热闹闹地娶杨秀华,不但让马文心里难受,也让吴有金心里难受。吴小兰在贾半仙心里是个好姑娘,谁让她太软弱了?连自己的糊涂爹都拧不过。

李淑芝把刘强结婚的消息通知了所有的亲戚,也告诉了关系不错的乡邻。刘强是家里老大,应该办得气派一些。

刘强结婚用的衣服和鞋都是杨秀华手工缝制的,上衣做得非常板正,裤子线条笔直。鞋是布鞋,杨秀华在鞋面上贴了黑色皮子,虽然没有何守道的皮鞋光亮,也比村里人穿的 布鞋强。

两声“二踢脚”的爆炸声打破了小村的寂静,接着响起一阵鞭炮的“噼啦”声,刘强和杨秀华举行了婚礼。

天公作美,没有一丝云,太阳安详地从东面走到西面,来贺喜的人们吃饱八碟八碗和高粱米饭后,说了一些祝福和吉利话,陆续散去。

太阳快落时,天空装点上晚霞,轻风送来凉爽。帮忙的乡亲收拾干净回了家,只剩下一些准备闹洞房的年轻人。

羊羔子从刘强家出来,在街上看到了吴小兰,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急冲冲地跑回来,站在房门口大声喊:“吴小兰露面了!刚从门口路过,还往院里看呢!”

羊羔子的喊声,刘强和杨秀华都听见。刘强冲出房门,不见吴小兰身影,连太阳也隐身于霞云身后。

随着刘强的婚期临近,王淑芬不得不让女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吴小兰听后,反而变得异常镇静,而做为母亲的王淑芬已经看出,女儿被击垮了!痛时无泪胜有泪,悲极无声胜有声!吴小兰不哭不闹,也不思饮食,身体日渐消瘦,精神变得恍惚。

鞭炮的爆响声让刘屯热闹起来,也震醒了半睡的吴小兰,她跳下炕,光着脚往外跑。王淑芬已有准备,奋力拦住女儿,把她拉到炕边。王淑芬抚摸着女儿干枯的脸,泪如雨下,哽咽着:“孩子,你爹让我看住你,替妈想一想,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啊!”

; 吴小兰靠在顶梁柱上流泪。

看到吴小兰有了久已不见眼泪,王淑芬觉得,女儿的心灵在复活,她也有了见到光明的感觉。王淑芬托起女儿披散的长发,这头发多日没有梳理了,失去了光泽。他从水缸舀来水,又去找梳子,吴小兰说了话:“妈,你让女儿出去吧!不然,我就撞死在顶梁柱上。”

王淑芬答应了女儿的要求,颤着手拉住她,流着泪说:“妈知道你的心情,也知道无法拦住你,可是,你出去也要打扮打扮,把头发梳好,换上你去城里穿的衣裳,利整点儿,别让村里人看笑话。”王淑芬抱怨:“你爹左一个刘强不好,右一个刘强不好,这可好,人家热热闹闹地办喜事,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妈的心被刀搅啊!你听妈一句话,不要去刘强那,现在他家正在热闹,院里院外都是人,你靠过去,人们会用啥眼神看你啊?让你爹和你姨父发现,还不把你架回来?你想出去散散心,等晚上吧!人们都回家吃饭,省得你听到那些杂七杂八的话。”

吴小兰收拾东西,王淑芬失声痛哭,当母女俩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吴小兰拎包出了家门。她特意来到刘强家的门口,停下身向里张望。看到门上的大红双喜字,她抹了一把泪水,算是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做了永久的告别。

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吴小兰孤零零地往南走,太阳用余辉伴着她,她仍然感到孤单得可怜。和煦的晚风企图温暖她,她的身体仍然颤抖。她只知道往前走,并不知投奔的目标。她觉得前方昏暗,但他不苛求昏暗中的光明。她希望有人伴她同行,这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吴小兰记起了大兴安岭,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干什么?回来了,两只恋乡的雁飞回来了!可如今只有一只雁在飞,而且伤痕累累,还飞得动吗?飞向哪里?

小道两边的草有过膝高,柳丛过人,胆小吴小兰不害怕。草里的小虫为她鸣叫,树上的小鸟为她歌唱,池里青蛙“呱呱”叫着,合奏着一支哀婉的送别乐曲:

雁南飞,

孤雁无相随,

伤痕累累离家走,

难寻沼泽水。

雁南飞,

两眼伤心泪,

不敢回头望家乡,

此去何时归?

刘强立在房前向南眺望,甸子上出现一个孤单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他认定是吴小兰。刘强想撵上去,被杨秀华抱住腰,母亲和刘氏一同把他推进新房。

看到刘强心情不好,闹洞房的人也没了兴趣,新房里过早地寂静下来。炕上的双人被已经铺好,可两人都没有入睡,刘强坐在炕头儿,杨秀华坐在炕梢。已经成为夫妻,此时却变得格外陌生,谁也不招呼谁,谁也不和谁说话,只有新娘有时会抹一把眼泪。

刘强的目光从灯上移向杨秀华,慢慢地,杨秀华模糊成吴小兰,一只百灵鸟飞过来,在他面前欢快地叫着: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四季都充满阳光。

人人爱劳动,

鸟语伴花香。

拿出你的勇敢和坚强,

不要惧怕那是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有着正义和善良。

行为有约束,

友爱受弘扬。

只要你有追求和理想,

就会到达那个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的爱情幸福奔放。

生灵无等级,

殿堂卧鸳鸯。

只要你真诚追求爱,

跟我飞向那个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的空间格外明朗。

邪恶受抑制,

谎言无伪装。

只要你把真情放心上,

飞吧,飞吧,

那是你要去的地方。”

刘强觉得自己插上了翅膀,跟着百灵鸟飞上了天。青山绿水旁,百灵鸟落了下来,出现了美丽的天使,天使挽住刘强的胳膊,要和他去天池洗浴,刘强不肯,他说:“我刚入洞房,还未和妻子亲热,就在异性面前解衣露体,我良心不忍,恐天理难容!”天使推开刘强,说句:“尘垢不洗清,何以去得天堂?”说完,飘然而去。刘强望背影,酷似吴小兰。刘强喊,喊不出声,他想追,身子动不得。空中的天使撒下一把泪,泪水落到刘强的脸上,百灵鸟也没了踪影,只听树丛中飘出一段歌声,似哭似泣:

“树上的鸟儿成对成双,

草中的蝶儿追逐花香,

世间的女儿渴望爱情,

只怕是同弦奏不出同音,

做着异梦却睡在同床。

……”

刘强觉得歌声低哀,不忍往下听,躲开树丛,却见杨秀华扑过来。她披着红色嫁妆,急切期待拥抱。

蓦地,门外响起吵噪声,刘军家的高音喇叭惊醒刘强。

大喇叭播放着两报一刊社论,批判“三家村”和“四家店”,动员全国各族人民都起来斗争,不但要彻底打倒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揪出牛鬼蛇神。并声称,一个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即将来临。

刘强走到门外,迎着冉冉升起的红日,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挺起胸。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第六十二节

一场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庞妃中学轰轰烈烈地燃起,从校内烧向烈女碑。红卫兵小将把烈女碑搬倒并踏上千万只脚后,革命烈火又在庞妃庙烧了三天,然后烧回校内。

学校成立了红卫兵团,总司令叫段名辉,他和贾孝忠一个班,面临毕业和中考。

段名辉个头高,身体壮,是学校体育队成员,在学校住宿,和贾孝忠同一寝室。由于上学晚,他比同班学生大两三岁,而学习成绩则倒数第一。不过段名辉也有他的特点,不光跳得高,跑得快,更擅长向上巴结,曾受到学校领导和班主任老师的重视,当过两年班长。

到了初三,段名辉的班主任换了于占江,这个大眼儿灯似的瘦麻杆儿忘了过去的教训,又搞起了分数第一,只注重升学率,忽视了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撤了积极分子段名辉的班长职务,也给自己留下了罗乱。段名辉当上兵团司令后,第一个遭报复的就是他。

于老师喜欢贾孝忠,对这个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学生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贾孝忠为人忠厚诚实,学习成绩是班上的前三名,他体格结实矫健,百米赛跑是全县中学生运动会的冠军。让人惊喜的是,这个普通的农村青年,被人民空军的征兵干部看中,简单政审后,贾孝忠被带到县城体检。

体检非常严格,身上所有地方都要检查,包括生殖器。飞行员要操纵飞机在天上飞,哪一个零件也不能出问题。但农村人则背后议论:“这飞行员可了不得,比社长、县长还提气,将来要被高干选做女婿,检查不细还能行?”

贾孝忠顺利通过体检关,再次政审极为细致,要查直系亲属,旁系亲属,主要社会关系,次要社会关系,三亲六故,血亲姻亲,上查五代,下查童婴。但从他的太爷贾明存查起,都是本份的农民,没有一个人干过事,更不用说干过坏事。虽然有人说他的太奶胡丽花是个狐狸精,可狐狸不分穷富,也无阶级之说,又终归是传言,无凭无证。新社会强调破除迷信,审查人员没有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后来查到他的一个姑奶嫁给了有钱人,生下的孩子下落不明。审查人员说,那门亲戚当绝户看待,对他的影响不会很大。同时也查到了孟慧英,孟慧英和贾孝忠的亲戚关系,比哪位姑奶要远一些,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活在人世,而且还嫁给过一个在押的反革命分子。

孟慧英到刘屯后,贾铁石认出她是自己的表妹,但由于从小分离,都显得非常生疏。孟慧英的背景又很复杂,和贾家又不是一个阶级阵营,贾铁石也就没把这层亲戚关系告诉孩子们,村里也很少有人知道。

政审人员完成所有的审核手续后,兴致勃勃地来到刘屯小队,让吴有金把贾铁石请到小队部,当着众人说:“你们刘屯吉星高照,出了个空军飞行员。你们知道飞行员是干什么的吗?驾驶飞机在天上跑。你们知道跑多快吗?比他跑百米还要快,嗖嗖地,火车跟不上它。当飞行员也是当兵,和大头兵不一样,选上就是干部。咱不说这个干部是大是小,反正和县长换,他都不喜得干。”

刘屯出了县太爷一样的人物,人们对贾铁石另眼相看,贾铁石也知道感恩,赊粮换口肥猪,请两位政审人员吃了酸菜炖肥肉血肠,同时请了整个村子里的当家人,让他们也分享快乐。

可是,两位政审人员走后,贾孝忠当空军的事如同石沉大海,等了个把月,一点儿消息也听不到。贾铁石着了急,舍着老脸去公社打听,公社领导说:“当空军和当陆军不一样,公社无权过问,想打听你到县里。”

刘屯距县城二十公里,贾铁石送公粮去过那,但他没去过县政府,更不知县政府大门朝哪边开。虽然他觉得,儿子将来也会坐进县太爷的大堂,但目前还是一个平头百姓,想进县政府打听事情,必须格外小心。贾铁石又一想:“为人做事不能缩手缩脚,也不能怕这怕那。如今,县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挂的牌子写着为人民服务。不是旧社会的县衙门,也不是收刮民财的强盗山寨。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领导干部都是公仆,我向公仆打听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当上和县长平级的飞行员,不会有什么不妥。”然而,他不知县政府的部门儿太多,转了一天也没找到管这事的地方。第二天他又去打听,再看到政府门前严肃的卫兵时,终于望而却步,极不情愿地回了家。

后来贾孝忠听说,他没当上空军,是受了他姑奶的牵连,还和一个挺远的亲戚有关。按政策是可以通过的,但是,出现了一位竞争者。

目前国际上的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帝国主义随时就可以挑起战争,本来和贾孝忠竞争的学生家长不想让儿子当兵,怕派到前线出什么差错,他的一位很有地位的亲戚作通了他的思想工作,使他提高了对飞行员的正确认识,明白了飞行员和步兵差别。飞行员的地位很高,国家很重视这方面的人才,轻易不会浪费掉。况且革命者应该舍小家、顾大家,保卫祖国领空,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位学生的父母也是革命干部,尽管官儿不大,也比贾铁石思想进步。又有那位亲戚的正确引导,对这份光荣的责任,当仁不让的去承担。本地区征收飞行员的名额只有一个,那位竞争者的亲戚又积极活动,贾孝忠被淘汰。不过贾孝忠没有因此而萎靡不振,立刻投入中考的复习中。于老师鼓励他,没当上飞行员不要紧,只要你努力,以后咱干比飞行员还气派的大事业,当科学家,想上天,咱学加加林。

还没到初中毕业,运动在学校展开。成立红卫兵团,段名辉让贾孝忠当助手。贾孝忠犹豫不想干,段名辉做他的思想工作:“在当前的形势下,学习再好也没用,体育更不用说,德智体全面发展,哪个打头?是德育,是政治,是阶级斗争,是枪杆子。你学习再好,如果为资产阶级服务,高中也不会要你,遇到运动还要把你打倒。你体育好,跑得快,和无产阶级的枪子儿赛一赛?枪子儿打入你的脑壳,你一步也跑不了。跟我干吧,没有错,只要掌握权利,以后你愿意上高中就上高中,想上大学就上大学,用不着考试,没有人敢管你。”贾孝忠知道这个在考试中常拿鸭蛋的同学说话玄乎,但看到当前的大好形势,政治斗争风起云涌,他只得站到潮头,当了庞妃中学红卫兵团的副司令。

红卫兵的首要任务是破四旧,立四新,砸碎一个旧世界,还要建立一个新世界,砸碎旧世界先从砸学校图书馆开始。图书馆里收藏很多封资修的腐朽东西,不能再让它们占领无产阶级的文化阵地。图书馆被砸开后,所有的图书被扔到操场上,光天化日之下,才能让邪恶现出原形。革命小将们从书堆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视如珍宝地捧回家,然后,把他们认为“四旧”的所有书籍都付之一炬。焚书过程中,很多老师唯恐躲之不及,而于老师却直勾勾地望着火堆,火堆变成凉灰时,他用木棍在灰里扒拉,灰色的眼里掉下两棵浊泪,像一个孝顺的子孙,面对给先人烧过的纸钱,露出一脸悲哀。凉灰被风吹散,他又拿起箫,伴着升起的月牙,吹起忧伤的曲调。于老师的举动被红卫兵看在眼里,把这个重大发现报告给段名辉,段名辉露出冷笑,立刻安排制做高帽。

于占江老师的父母不在人世,家里的两间土房破烂不堪,他忙于教学,无心顾及那个四壁空空的破家,卷了行李在学校挤了一间宿舍,既能安身,又便于批改作业。于老师搬进学校后,一些好事的人更是把他和罗老师连在一起,说他和罗老师鬼混更方便。甚至有人看见罗老师去过他的宿舍,还有人说,他常往罗老师的家里跑。于老师也知道有人说他的闲话,时间一长,他变得不在乎这些,还让罗老师帮他拆洗了那件几乎掉光棉花的旧棉袄。

于老师平常起得早,没想到红卫兵小将起得比他更早,天没亮,十几位戴着红袖标的学生闯进他的房间,把他从炕上拉下地。于老师没睡醒,也没问清咋回事,就被架到门外,由他的学生段名辉亲自给他戴上一顶三尺长的高帽。在他被架出的同时,红卫兵小将们对他在学校的宿舍和泡子沿老家的土房同时进行了搜查。于老师没家当,搜起来很方便,所有的罪证除一些封资修的书籍外,就是那根箫。贾孝忠知道于老师最喜欢吹箫,想偷着把它藏起来,被两名心细的女革命战友察觉,把箫要过去。这两个女同学虽心细,性格则粗狂,喊着踏上千万只脚,而她俩一人只踩一下,这根满身地主资产阶级情调的竹箫就粉身碎骨了。

从于占江的两个住处搜出很多书,一些还是线装的,纸都变黄了,表面已经腐损,这样的书,内容还能好?难怪这个瘦麻杆满脑子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旧思想。还有一些是外国的,什么托尔斯泰,什么契轲夫,这些人都跟赫鲁晓夫的名字差不多,他们不是帝国主义的代表人物就是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于占江崇拜他们,就是崇拜封建奴隶制度。

也从于占江的家里搜出高尔基的书,这些小将知道高尔基的大名,学过他的著作,《母亲》和《海燕》都上过教科书,清楚他是一位无产阶级的作家。但现在,他们的心里有些模糊,原来的社会主义老大哥变成了修正主义,又蜕变成社会帝国主义,谁知高尔基能不能蜕变?这是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弄不好会跌跟头。对于他的作品,还是放在一起,最妥当的方式,是交给总司令部封存。

红卫兵小将把于老师的书籍洗劫一空,一些被扔进火堆,一些不知去向。

庞妃中学,每一位老师都是批判对象,对于老师的批判最甚。和于老师一起被批斗的还有十几名老师,这其中数罗老师的高帽最花哨。到晚上,一些老师被放回家,只剩下包括于老师在内的六个人,四男两女圈在一个教室里。为了防止逃跑,教室的窗户用柈子钉严,没有床,四个男教师挤在一个墙角,留出较大的空间给两位女教师。最难堪的是没有便所,这几位都是为人师表的文化人,都不愿在同事、特别是异性同事面前露出丑态,各个咬牙切齿,强忍大小便,瞪着眼盼天明,盼他们能够自由释放大小便的那一刻。这一刻对这六位老师来说,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第二天,于老师的高帽换了新样式,还是三尺长,但白纸上画了很多小动物。本来蛇和老鼠是天敌,小将们非让它们和谐地呆在于老师的头上。红卫兵给罗老师理了发,样式新颖,古今中外未曾见过,发型很简单,名字也通俗,叫西瓜头。把半个头剃得精光,留下半面长发披散着,扣上那顶艳丽的高帽,让所有人看了都想笑,而理智的人们在笑的同时,内心里都在滴血!

这天,圈押于老师的教室里少了两个人,剩下两男两女。在关进去之前,他们都经过了拳头和棍棒的考验,罗老师被打得最重,眼皮肿得包住了眼球。

这些老师都是在旧社会接受的教育,脑子里不是“学而优则仕”就是“三从四德”,没少向学生灌输“仁义礼智信”等一些封建社会的腐朽思想。红卫兵小将要想在短时间内用无产阶级先进思想把他们改造过来,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得以用一些拳脚和棍棒,迫使他们脱胎换骨。如果再深入,就采取铁丝勒、皮鞭抽、钢钎扎的专政手段。这一招初见成效,这四名老师仿佛都忘记了他们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来不及考虑性别,全部倒在一起呻吟。连大小便也不知躲避异性,糊里糊涂地排泄在自己的裤裆里。

第三天,于老师胸前多了一个牌子,上面简要列举了这个漏划右派分子的各种罪行。罗老师虽然是女性,负重比男性还要多,胸前不单有牌子,还挂了一双大号破鞋,破鞋里装满土,坠得脖子上的细绳勒进黄瘦的皮肉里。

红卫兵小将带着他们游街,从校园出来,向庞妃庙进发。四人站成横队,还特意让罗老师挨着于占江。后面跟着上百名红卫兵,口号声此起彼伏:“忠于**!忠于**思想!忠于**的革命路线!**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提到伟大领袖,都是忠于和万岁。喊了一通万岁之后,紧接着喊打倒:“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地主!打倒富农!打倒一切四类分子!打倒黑帮!打倒右派!打倒三家村!打倒牛鬼蛇神!打倒于占江!打倒罗破鞋!打倒一切封建观念……”

凡是不在无产阶级之列,都难逃被红卫兵打倒的命运。

令段名辉没有想到的是,于老师这个瘦麻杆似的牛鬼蛇神太不禁折腾,只游了半天街,刚刚打几下,喊了几声打倒,他就真的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失去了知觉。

小将们以为他用装死的方式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立刻采取相应措施,由两个力气大的战友往他两边脸上踢,又上来两个女小将踹他的肚子。于老师仍然一动不动,一个胆小的红卫兵跑回总部报告了这件事。

于老师被拖到庞妃庙旁的百年古松下,被凉风一吹,他苏醒过来,觉得头痛,往脸上摸,手上全是血,他四下看看,只有贾孝忠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

贾孝忠一身草绿色仿制军服,腰扎皮带,臂带红袖标,英姿飒爽。刚睁开眼睛的于老师望而生畏,想躲藏,身上松软无力。

贾孝忠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条干净毛巾,替于老师擦脸上的血,又把他扶靠在树干上。于老师惊讶地看到,他昔日最器重的学生,今日红卫兵的带头人,一张稚嫩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于老师像孩子一样抱住他的学生贾孝忠,把所有的委屈和哀怨都融进浑浊的眼泪里。

贾孝忠对于老师说:“你经不起这样的批斗了,唯一的活路是逃走。”

于老师晃着头,半晌才说:“凭天由命吧,能活一天算一天,我不想逃,你把我送回学校。”

“送你回去,他们会把你打死!我不能把你送回去,你必须逃,我帮你逃。”

于老师靠着树动了动身子,他拉过贾孝忠的手,感动地说:“孩子,你做到这些,我于占江这辈子都知足了,但是你救不了我,你回去搞革命吧!不要管我,我爬回学校自首去。”

贾孝忠说:“我能救你,你跟我走,我把你藏起来。”

于老师松开贾孝忠,流着泪说:“孝忠啊!我领了你的好意,可我们都要面对当前的形势,到处是红卫兵,到处是革命群众,逃到哪也得被他们抓回来,还要罪上加罪。我这条命不值钱,已经豁出去了,随他们摆弄吧!你还年轻,头脑聪明,刻苦好学,身体好,成份好,前途会无限美好。这次没当上飞行员,以后还有别的机会,不能因为我这样一个牛鬼蛇神就毁了你的前途,不值得啊!”

贾孝忠被于老师的真情感动,他执拗要把于老师弄走,坚定地说:“您不要讲值得不值得,啥重要也没有生命重要,你要能走我就搀着你,就是背,你也要离开这。一会儿红卫兵就要找回来,时间紧迫,我先把你藏到附近的草丛里。”于老师坚持不走,被贾孝忠拉起,于老师半趴在贾孝忠背上,两人离开庞妃庙。

走了一程,于老师改变主意,他拉着贾孝忠坐下,气喘吁吁地说:“丢下我吧,我自己能爬,你得赶快回去,别让段名辉怀疑你,如果这个事被揭露,你的罪名可就大了!”

贾孝忠示意于老师不要说话。

两人向庞妃庙望去,有两名红卫兵去了那里,看样子是寻找于老师。没找到人,急忙回去向上级报告。

贾孝忠“忽”地站起身,对于老师说:“你还得坚持一下,自己往前爬,藏在前面的深草里,千万别去别处,挨到天黑,我想办法把你弄到我们村。现在我必须回学校,阻止他们到这里搜查。”

于老师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贾孝忠,贾孝忠嘱咐于老师:“你放心吧,我是红卫兵副司令,有权调动他们,你可千万听我的话,别让我没处找你。”

批斗于老师,不仅是段名辉的主意,更主要的是革命形势的必然,做为红卫兵副司令的贾孝忠,根本没权力也没能力把于老师从被斗的教师中解救出来,只得顺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师受人凌辱。

于老师昏倒后,还被红卫兵乱踢,有位心软的红卫兵报告给贾孝忠。贾孝忠赶到时,两名女红卫兵正在踹于老师的肚子,被他喝住。他和几位红卫兵连拖带拉,把昏过去的于老师弄到庞妃庙的松树下,松树挡住烈日,对于老师的苏醒有利。贾孝忠为了救于老师,编造出他“还有更重要革命任务”的谎言,命令那两位女红卫兵看住于老师,其他红卫兵继续游斗罗老师等一些反动分子、阶级异己和牛鬼蛇神。

庞妃庙里的泥相被砸得缺胳膊少腿,头像滚落在地,在荒凉的神庙前显得非常狰狞。阵阵风吹,阵阵松涛怒吼,本来肃穆的庞妃庙, 此时变得阴森可怕。两位女红卫兵虽然破了“四旧”,但脑子里还残留着一些迷信思想,看到趴在草地上的于老师动了一下脚,都吓得毛骨悚然,顾不得革命工作的重要性,也顾不得失职的严重后果,两人也顾不得商量,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学校。

两位女红卫兵离开,给了贾孝忠机会,把于老师藏进草丛里。

后来有一些红卫兵觉得批斗仨人不如批斗四个人过瘾,派几名小将看于老师醒过来没有,这几位回去报告,于老师不见了踪影。段名辉要派人到庞妃庙四周搜查,赶回去的贾孝忠自报奋勇,领人去了庞妃庙,在庙前呼喊着革命口号,齐唱语录歌曲,连吵带闹,不了了事。

段名辉让部下把那两名看守于老师的女红卫兵押到司令部,追查她俩放掉阶级敌人的反革命罪行。好在这两人各个长得水灵,痛哭的样子也动人,段名辉赦免了她俩,并严正警告:以后一定听司令调遣,否则,新帐老账一齐清算。

夜深人静时,贾孝忠把于占江背到刘屯,在村口,他找来弟弟贾孝义,哥俩一合计,还真的犯了难。

要说把于老师放在自己家,住的地方倒是有,可贾孝忠是红卫兵,常有战友来家里研究革命工作,他又身负要职,又有下属前来汇报和请示,一旦发现家里藏着被批斗的右派分子,这个祸可就闯大了!不但于老师的性命不保,全家人也难逃厄运。

贾孝忠哥俩先把于老师拖扶到村口的草垛旁,正好草垛有洞,先让于老师钻到里面。

这个草垛是柳红伟家的,草里蒿子多,春天没卖出去,只能当作柴禾烧炕了。草垛下面的洞不是柳家掏的,很可能有人在这里藏过身,或者是牛叼走了草捆。贾孝忠把于老师藏到柳红伟的草垛里,便想到了柳少石。柳少石也是红卫兵,但他不积极,很少有战友来他家,把于老师放他家,相对安全一些。柳少石听过于老师的课,对于老师的印象不会错,他生性耿直,很重感情,不会把于老师拒之门外。但是,这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情,贾孝忠不愿把风险推给别人。

看到贾孝忠犯了难,于老师和他提起刘强。于老师说:“你们村的刘强为人正直,吃的苦多,办法也多,你把他找来,听听他说怎么办。”

贾孝忠想到:“刘志也是于老师的学生,于老师对他评价很高,常常提到他,说他是一个好苗子,因为家庭成份被耽误了。因此,刘强和刘志都能收留于老师”

他让弟弟在草垛边守着,并嘱咐他:“千万别弄出声响,发现来人立刻转移。”

刘强听了贾孝忠的讲述,立刻赶到草垛旁,于老师从草垛里爬出来,刘强把他紧紧抱住,两人谁也不吭声,谁也没落泪,而两人都感到对方的心跳得很剧烈。

刘强吩咐贾孝忠:“于老师交给我,保证出不了差错,你哥俩要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到这个事。”他又说:“为了避免目标太大,你俩立刻回家。”

贾孝忠和贾孝义刚离开,刘志赶到,和哥哥一同把于老师扶回家。

刘屯人喜好串门子,让于老师呆在家里不是办法,刘强决定把下屋收拾出来给于老师住。收拾下屋的活不能连夜干,因为随处都是阶级斗争,到处都是擦亮的眼睛,深更半夜收拾房子,最起码也有特务嫌疑,马荣带人来搜查,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刘强哥俩利用白天的工余时间,争分夺秒地把下屋收拾出来。又用柳木简单地支了个铺,上面铺着软草,人躺上去很舒服。下屋挂个锁,谁也想不到这个阴湿的土屋子还能住人。

刘强出工时,把于老师锁在里面,刘强一到家,先是去下屋,告诉于老师一些新鲜事。有时两人也对形势交流一些看法,对一些人和事进行批评。于老师在刘强乐观精神的感染下,逐渐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于老师最关心的仍然是罗老师,担心这个柔弱的女子能否逃过这次劫难。红卫兵给罗老师罗列的罪名太多了,这些罪名都和她接触的两个男人有关。

如果她的丈夫当初不是挂着革命的招牌,年轻美貌的罗老师不会嫁给他,也落不到今天这个下场。罗老师精心建立了一个革命家庭,可他却没享受到革命家属的待遇,肃反时,她的丈夫被镇压,一夜之间她由天上掉到地下,革命者不会饶恕她,理所当然地踏上千万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于老师恨自己害了罗老师,如果没有他,罗老师会老老实实地教她的语文课,重复她教书、吃饭、照顾孩子的作息时间,同事们也不会气不平。罗老师也许有时睡不着觉,但有儿子的拖累,她也会在繁忙和苦闷中往前打发时间,孩子长大了,她也渡过一生。可于老师偏偏勾搭罗老师,而罗老师又偏偏看上他这个大眼儿灯似的瘦麻杆儿,并且发展到关系暧昧。

有人说罗老师这个反属满身都散发着地主资产阶级的臭气,水性杨花,见了男人迈不开步,不然她怎么能喜欢上瘦麻杆儿呢?其实罗老师躲避着所有男人,让一些想占便宜的男人对她产生怨恨。罗老师看上于老师,主要是于老师不欺负她,让她觉得有了一种依靠。可是,于老师没有能力帮助她,还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很多苦难。

于老师心里明白,罗老师被剃成的“西瓜头”,完全和他有关,脖子上挂的破鞋,就是因为他才被挂上的。于老师越想越觉得对不住罗老师,自己又没办法解救她。除了深深的自责外,就是让刘强、刘志多打听一些罗老师的消息。

贾孝忠向段名辉报告了于老师失踪的事情,段名辉听后很生气,他没对贾孝忠发火,却训斥下属:“你们这些人,让一个半死不活的阶级敌人在我们眼皮底下逃走了,给革命事业造成巨大损失,这个政治责任谁负?我负不了,你们也负不了!”他见属下的所有小将都低头认错,又产生了革命的同情心:“算了,算了,于占江的失踪,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谁让我是领导了,也不便过于责怪你们。你们要认真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用**思想武装头脑,高举革命红旗,时刻提高革命警惕,见到于占江立刻捉拿回来,决不让一个牛鬼蛇神逃脱我们无产阶级的天罗地网!”

段名辉是刮大风下小雨,并没把于老师失踪当回事。在当前的火热斗争中,少一个于占江做靶子,可以再抓一个老师替上。而且段名辉也知道于老师没啥大罪过,这个从来不敢多说话的数学老师,很难找到反革命言论的证据,把他第一个揪出来批斗,也是为了报一报私仇。段明辉在心里说:“瘦麻杆儿把我的班长职务拿掉,我让他不带好死!”

段名辉分析,于老师失踪的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爬到哪个树林子里,暂时在那里躲避,等他吃不到食物,一定还会爬出来,然后自投罗网。二是他经不住折磨,失去生活的勇气,选择自杀。庞妃庙附近有河泡子,选择投河是痛快的方法。段名辉没想到于老师会被人救走,而且被藏起来。在当前一片大好形势下,到处红旗飘舞,有谁胆大包天,敢把一个被批斗的右派分子藏起来?

段名辉有很多工作要做,首先要扩大红卫兵队伍。

最初,对加入红卫兵的要求很严,必须贫下中农子女,还得思想进步,意志坚强,宣誓的声音要宏亮,家庭经济条件也要好一些,最起码能买得起一身仿军服。随着革命工作越来越多,任务越来越繁重,对红卫兵的政审条件也在放宽,表现好的中农子女也可以加入,只是宣誓时多加一句“坚决和无产阶级站在一起”的口号。四类子女和右派、牛鬼蛇神的子女不能加入,虽然说有一部分人可以教育好,那教育不好怎么办?红卫兵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组织,必须保持队伍的纯洁性。

段名辉打算把一些繁琐的工作让贾孝忠去做,比如订制红袖标,敬请领袖像章等等。敬请就是买,但说买是对领袖的不尊敬。柳少石性子随他爹,好抬杠,说了句买像章,差一点儿被段名辉清出红卫兵的队伍。

但是,段名辉发现贾孝忠这个副司令对革命工作越来越消极,对上级委派的任务总是往后拖,敷衍了事。想换掉他,又碍于在一个寝室住过,同吃过一个锅里的高粱米饭,不好下这个命令,只好委屈自己,多承担一些工作。

段名辉下一步工作是要组织文艺宣传队。

在当前的革命斗争中,四旧好破,打打砸砸,几乎都是粗活。写批判文章也简单,抓住要领,上纲上线,不用什么专业人才,有些敏感性语言,可以参照两报一刊。批斗四类和牛鬼蛇神也不费多大脑筋,只要高帽做得有特色就行。何况这些人被剥夺了人身权力,没有一个敢反抗,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杀,那也是和革命组织做最后一次较量,自绝于人民,其结果是被人民抛进历史的垃圾堆。

段名辉觉得,立四新要难一些,比如唱革命歌曲,怎样唱,身体的姿态,唱歌时的表情,很多细节都有讲究,掌握不好,就可能犯严重的政治错误,还可能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

为了步伐统一,行动一致,段名辉要求宣传队员都要佩戴领袖像章,最少两枚,多者不限。像章要戴在左胸上,排列要整齐,必须体现出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想用林副主席的像章做陪衬,必须经过红卫兵团领导的批准。有一些女红卫兵提出佩戴江旗手的像章,段名辉先是摇头,他觉得民主的社会主义不是封建奴隶制,江旗手不能有皇后的待遇,何况江旗手不是正房,充其量是个偏妃,带她的像章,有以偏压正的感觉。转念一想,社会向前发展,观念也该改变,而历史上多是妃子大有作为。武则天先不说,近代就有垂帘听政的典范。对当今的革命旗手,更应该极尽效忠。他指示:“可以佩戴**同志的像章,但必须戴在伟大领袖像章的偏下些,而且**同志的像章不太好请,应该先由兵团干部佩戴。”

佩戴像章是件严肃的事情,要求非常严格。人民服上衣左上边有个兜,里面不得装钢笔和其他物品,这些东西没权利和伟大领袖**的头像搁在一起。如果谁敢这样做,无产阶级的铁拳会砸碎他的狗头。女红卫兵的身体特征和男人不一样,胸部高一些,上级也有规定,像章必须佩戴在凸起的上方,戴在凸起的下方按反革命论处。一名女宣传队员忽视了这条戒令,像章下滑到凸点部位,立刻被开除出红卫兵队伍。

宣传员的挑选非常严格,不但要有忠于领袖的精神,还要有忠于领袖的能力,特别是表现能力,长得好看最重要。他们的表演首先是让领导喜欢,才能打动观众,这样会收到良好的宣传效果。

被段名辉赦免的两名女红卫兵都被选中,不久都成了宣传队里的骨干。宣传队员主要是跳忠字舞,还要有数来宝、快板一类的节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宣传的样式不能单一。舞蹈节目都是精品,经过多级革命组织的严密审查,**旗手亲自批准。有《北京的金山上》、《阿瓦人民把歌唱》、《敬爱的领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等。

经过短暂的排练后,文艺宣传队在段名辉和一些领导面前进行了试演,段名辉对一些动作做了更正,然后给了充分的肯定。

为了把革命烈火烧遍城乡每一个角落,文艺宣传队奉命到基层演出,第一站选择在刘屯。

选择刘屯是有客观原因的,因为刘屯有电,刘军又摆弄出响遍全村的大喇叭。宣传队从公社借来扩音机,有了这些硬件,宣传队的演唱更加有声有色。

宣传队晚上跳忠字舞,白天和广大红卫兵一起破四旧,他们跟着刘辉,从刘屯的村东头开始,挨家挨户去清缴。

这次清缴完全彻底,搜查的对象不分阶级。刘氏家有一尊泥像,是她自己捏的,样子说不上像谁,但刘氏把他奉为亡去的丈夫来供奉,烟火不断,泥像被熏得黑亮。刘氏遇到困难时就坐在对面骂他,那天还没骂完,就闯进一群红卫兵,把泥像扔到窗外。刘氏过去抢,泥像已经摔掉头。刘氏把头和身子往一起对,红卫兵用镐把把泥像砸碎。刘氏忘了骂自己的丈夫,在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面前哭嚎起来。革命小将已经铁了心破四旧,他们把刘氏推倒在院子里,把她亡夫的灵牌投入火堆。

搜查李淑芝家时,搬出一对蓝花掸瓶,李淑芝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这对不知传了几代的宝贝顷刻间化做碎片。搜查完正房以后,那两位搞宣传的女红卫兵还要搜查下屋。下屋挂着锁,刘辉让李淑芝用钥匙打开,李淑芝慌了神,手和脚都哆嗦起来,红卫兵等不及,寻找家什要砸门。

下屋里躺着还未伤愈的于老师,于老师曾经被这两位女红卫兵踹过肚子,如让她俩看到,必然被抓走,刘强哥俩也一定受牵连。

李淑芝觉得天要塌下来。

就在万分紧急的时刻,小刘喜窜到门锁旁,他背着手,笑嘻嘻地盯住眼前的女红卫兵,两个姑娘觉得这个孩子笑得奇怪,渐渐地,她俩的手和腿哆嗦起来。

第六十三节

一场透雨,催快了夏天的脚步,禾苗喝足水,尽情舒展枝叶,绿色田野,一派生机。青草和树丛都洗了澡,用碧绿和鲜花把大地妆扮得富饶娇艳。

刘辉家屋后的房坑里积了水,长着稀稀拉拉的芦苇和水草,水里没有鱼,布满了青蛙的子孙小蝌蚪。刘辉蹲在水边,看蝌蚪嬉戏,看烦了,用木棍拍打水面,蝌蚪不知道躲,有很多小生命死于棒下。

刘辉心情不好,溜到自家的房坑里生闷气。

刘强的婚礼,刘辉没参加。他是刘强的本家哥哥,落户和盖房子刘强都没少参与,刘强娶媳妇是终身大事,他不来帮忙有些说不过去。但刘辉认为自己是革命者,必须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应该和刘强划清界限。刘强目前算不上地主阶级,但也不是无产阶级,他又娶了地主的女儿,是向地主资产阶级靠拢,和他不但要保持距离,还要时刻准备斗争。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面前,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稍有不慎,就要毁掉前程。刘辉就是这样小心谨慎地跟着胡永泉在革命路上往前走,转眼过了而立之年。

十几年的革命生涯中,他时刻听从革命领导人胡永泉的调遣,看着胡永泉的眼神儿行事。为了完成胡永泉交给他的光荣任务,刘辉牺牲了良知和亲情,到头来仍然是一个被借调的工作组,没有运动时还得回村里挣工分儿吃饭。

刘辉的奋斗目标是吃上商品粮,这样才算当上干部,在众人面前一站,会有别样的感觉。这个目标还很遥远,到目前连个媳妇都没娶到,年龄相仿的刘仓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而他不得不搂着枕头睡觉。

刘辉有了失落感,便对胡永泉的话产生怀疑。

胡永泉教导他:“干革命就要有牺牲,为了革命利益,牺牲个人利益非常值得。”刘辉问自己:“胡永泉总是鼓励别人牺牲,他自己怎么不做出牺牲?四清时牺牲掉多年的同事‘墨水瓶’,而他自己却洗得干干净净。要说牺牲,他只牺牲掉拖累革命的黄面老婆,而他得到了年轻的妻子和管治安副社长的职位。”

每次看到胡永泉的年轻妻子,刘辉都气不平:“胡永泉和你爹的年龄差不多,你跟他图什么?还不如跟我。”可胡永泉的新妻子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让刘辉在不平的心理上又多了几分气愤。

因为对胡永泉的年轻妻子有了不恭敬,刘辉说胡永泉抛弃前妻是这个女人作祟,如果不是小妖精用美色迷人,革命的胡副社长不会干喜新厌旧的事情。

胡永泉把刘辉领上革命路,如果没有胡永泉,刘辉还要在朱家湾侍弄干硬的盐碱地,终生只有一个朱世文的名字,他不知道公社里还有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打杂的年轻女人,更品尝不到斗争阶级敌人时的刺激和乐趣。刘辉认为,胡永泉和原来的老婆离婚,除了小妖精的挑拨之外,更重要的是政治原因,那个女人长得太老,已经不适宜革命。长得老也有情可原,她思想还顽固,胡副社长肩负革命重任,在外面留宿属正常的事情,有女人陪着也是工作需要,“老婆娘”偏要闹,这一闹可好,把社长夫人的位置闹丢了。

刘辉不同情这个“老婆娘”,也忘记“老婆娘”对他的好处,只是再去胡永泉家里,新夫人连一口水也不给时,才想到“老婆娘”让他吃大馒头时的情景。

虽然刘辉把胡永泉当做恩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刘辉对这个恩人也有了怨恨,产生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常这样想:“你老人家吃香喝辣的,我跟你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把好事让给我一点儿?不图别的,把巴结你的女人让给我一个,再给我转了正,我会对你更加忠心耿耿,做牛做马在所不辞,就是做狗,保证比别的狗顺从。

刘辉怨恨胡永泉,但是,和对刘强一家的怨恨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胡永泉和刘辉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又是他的上司,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就像一条半饥不饱的宠犬,非常可怜地等待主人的食物。

而他怨恨刘强一家是有阶级根源的,除了这点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需要刘强这样人喂食。虽然他小时候吃过李淑芝家的东西,可那是小时候,人不能总停留在过去。小时候没少吃二倔子的烧玉米,那么二倔子就不抓了?该抓还得抓,该打还得打,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立场坚定,只有这样做才有成绩,只有这样做才能得到胡永泉的赏识,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希望改变贫苦的命运。

刘辉对刘强家的怨恨还得从多年前说起,当刘辉肩负工作组的重任到刘屯升成份时,感到可怜兮兮的婶娘一家会在他的运动下变成阶级敌人,当时还记得小时候李淑芝一家对他母子的恩情,但有了很高革命觉悟的刘辉必须强迫自己把仅存的一些良知丢掉,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问题,把李淑芝对他的小恩小惠看做对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拉拢和腐蚀。他没有对李淑芝高抬贵手,而是把一顶地主婆的帽子给她戴在头上。

刘辉给李淑芝戴上四类帽子,对李淑芝一家的仇怨也由此产生。他认为李淑芝一家不该姓刘,而刘强更不该和他同属一个祖宗。但这是中国历史遗留下来的结症,不但刘辉改变不了,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器也很难改变。刘辉是聪明人,万般无奈下,他选择了妥协:“既然地主分子姓刘,我刘辉还是叫我的朱世文。”刘屯人喜欢说闲话,把朱世文叫“带犊子”,刘辉听到这话后,更加恨李淑芝,觉得是李淑芝一家占着刘姓不撒手,迫使他留下这个难听的话柄。刘辉希望狠斗李淑芝,斗得她全家永世不得翻身。看得李淑芝被吴有金踢倒,刘志被马荣一些人痛打,他不但没有制止,反倒暗自高兴。

刘辉对刘强家怨恨的焦点后来集中到刘强身上,起源于吴小兰。刘辉想:“吴小兰是队长的闺女,长得好,成份也好,你刘强有什么资格巴结她?只有我刘辉有资格。你刘强不知道啥叫半斤,啥叫八两,在里面瞎搅合,把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搅合跑了,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害得我打光棍儿。别看你帮我盖房子,落户时跑前跑后的,我不感谢你,只是没运动,有运动我让你难看。

刘辉用木棍打死一片小蝌蚪后,心情好一些,伸伸懒腰,他从刘军戏匣子传出的声音里,觉查到一些政治动态,仿佛觉得,让他发挥才能的机会又要来了。

刘辉一放松,脑海里出现了何英子:“想不到这个丫头出息得这么快,他爹何荣普挨斗时,她还抹着黄鼻涕,现在变成漂亮的大姑娘,那双眼睛太撩人,看你一眼,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刘辉又一想:“何英子也有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只可惜和自己不般配,相差十几岁呢。咳,时间真会捉弄人,这一晃我就变成大光棍儿了!可真得抓紧,遇到好姑娘坚决不放过。何英子长得好,眼眶不会低,有可能看不上我。这几年没运动,也不斗争何荣普了,虽然他老婆被马文逼着钻草垛,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何荣普挺消停,有几年没上台低头。何大壮长大成人,这小子不随何荣普,是个杀打不怕的主,没人敢欺负他姐姐。在处对象的事情上,英子本人不同意,谁也不敢强迫。除非有运动,把何荣普抓起来,何大壮才能老实。运动中,我做为工作组干部,想把英子弄到手,不是很难的事。”

刘辉正在全神贯注地想美事,突然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吴有金。吴有金沉着脸告诉他:“大队来通知,胡副社长调你到公社治安组,说是搞什么大运动。”刘辉先是发愣,然后跳起身,心里欢呼:“运动来了!时运来了!我刘辉的好事也该来了!”

对前途充满激情的刘辉,急冲冲地去了公社。

在副社长办公室,胡永泉和刘辉进行了一次公开谈话。胡永泉说:“一场空前激烈的文化大革命就要来临,在革命洪流到来之前,我们要积极投身进去。把你调回治安组,就是让你配合学校的红卫兵运动,把革命烈火引到农村,烧到最基层。”刘辉有些为难,心想:“我识字少,连信都写不好,搞文化革命,那是书生们的事。”但刘辉不敢交出实底,怕胡永泉不信任他。把他打发回去,到手的美差就永远地失去了。他把要说的话咽下去,只是不停地点头,听胡永泉往下讲:“不要把文化革命想得太复杂,世界上的事情在我们无产阶级眼里都不复杂,只要掌握枪杆子,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破四旧,立四新,没什么太难的。有些书我们看不懂,那不要紧,和作者对号。伟大领袖**的书,一定要保护好,认真学习。其他的书,特别是旧书,一把火烧掉!对那些有点文化的人,主要看他有没有后台,还要他的后台走什么道路,执行那条路线。大多数文化人都有问题,特别是思想和言论问题,都要批判和打倒。”胡永泉觉得自己的话是深入浅出,见刘辉瞪着眼张着嘴,好像没太明白,他又说:“干革命要有魄力,不要怕这怕那,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非常值得。”

对胡永泉的道路还是什么路线,刘辉的确搞不清,他也不想搞清。经过长期的斗争磨练,刘辉总结出经验,把万岁喊响,多抓坏人,就有政治前途。对胡永泉后面这句话,刘辉的耳朵已经磨出了茧子,虽然他表现得很赤诚,但内心很酸楚:“敢情好事都让你占了,我只去牺牲那个角色,干部转不上,好事没捞着,到现在还是一条光棍儿,刚琢磨用什么办法把何英子弄到手,又被你调到这。”但胡永泉随后的一席话,确实让刘辉激动不已:“我们主张为革命牺牲,并不是做无谓的牺牲,我们牺牲眼前的利益,是为了无产阶级的长远利益。要学习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们为革命牺牲了爱情,牺牲了家庭,但是,他们为革命又重新找回爱情,重新建立了家庭。只有革命成功,我们无产阶级才能获得最根本的利益。

刘辉虽然听不懂胡副社长的革命大道理,但是,他能从话中悟出一些哲理:“把运动搞彻底,就是革命成功,一部分人被打倒,他们的利益被剥夺,革命者就可以占有和享用。拿刘屯来说,把何荣普打倒,何大壮立刻老实,英子就得任我摆布。”刘辉临战请缨:“胡社长,您把我领上革命道路,就等于给我第二次生命,我朱世文对组织,对您忠心耿耿,始终不渝。您尽管指示,让我朱世文去哪,我坚决去哪,让我朱世文干啥,我坚决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永泉脸上露出笑,虽然不是很愉快,但也看不出阴毒, 他说:“你为革命工作这么多年,做为领导,我深知你的革命热情。我打算把你派往黄岭大队,在刘屯小队搞一个文化大革命试点儿,配合学校的红卫兵,把革命烈火烧旺。学生们做事一阵风,呆不了几天就得去别处,你要在那立住脚,建立革命队伍,把斗争向纵深推进。”

听到胡永泉让他回到家乡搞革命,刘辉很高兴,胡永泉则严肃地对他说:“这次革命不同寻常,涉及面广,打击力度大,你要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不能盲目乐观。”

刘辉对胡永泉唯唯诺诺,心里不以为然,他想:“我也不是搞一次两次运动了,这点事还用别人嘱咐?哪次运动都说得惊心动魄,搞起来总是雷声大雨点儿小,挨整的老是那几个人。我不怕力度大,涉及面越广越好,最好打倒吴有金,谁让他把宝贝闺女送给城里人?”刘辉转念一想:“打倒吴有金没有现实意义,不如打倒何荣普来得实际。何荣普还好打,一碰就倒,如果英子求情,我就放他一码,虽然干革命不许徇私情,但是,我为了娶一个漂亮媳妇,胡副社长也能理解我的苦衷。”

胡永泉指示刘辉:“这次文化大革命没有先例,不要循规守旧,要大胆闯出新路。我重点强调,要依靠基层党组织,必要时也可以绕开。黄岭大队的兰正思想守旧,对革命运动的积极性表现在口头上,只看重生产指标,不重视斗争指标,搞吨产田他一个顶俩,炼钢铁他也出过风头,整些办学、弄电这样的花名堂,干一些和阶级斗争无关的事情。他把精力浪费别处了,忽视了无产阶级革命和阶级斗争的重要性。你这次回基层开展工作,对兰正的话要一分为二,对革命有利的可以参考,对他的唯生产力论思潮要坚决抵制。”

刘辉不知啥叫唯生产力论,但有胡副社长的尚方宝剑,他的腰板儿硬了很多,有了和兰正书记平起平坐的感觉,甚至还有了敢和兰正抗衡的勇气。

回到刘屯,刘辉正式改名朱世文,打出文化革命工作组的旗号,招兵买马,准备把刘屯这个运动试点搞得有声有色。

因为娶不到吴小兰,刘辉恨起了吴有金,但他目前还不能丢掉吴队长这张牌。他权衡刘屯的势力,觉得还是吴、马两家强大。刘姓虽然人多,但阶级层面复杂,只可利用不能依靠。王显富兄弟两家,人口也不少,又是烈属,政治上应该最可靠,但这家人都很老实,村里每次斗争他们都表示中立,没有斗争积极性。

想到烈属,刘辉很自然地想到羊羔子:这小子自认为他爹是烈士,自己命名为刘永烈,何不先把他招过来?鼓励他大张旗鼓地声称烈属,让他挂着烈属的招牌开展斗争,以后谁再叫他羊羔子,谁就是斗争对象。

刘辉第二个招进去的是马向东,这个举措在马家阵营引起很大风波。

刘辉和马向东鬼鬼祟祟的活动,引起马文的注意,他训斥马向东:“刘辉是咱仇人,你和他在一起整个屁事儿?别看刘辉披着工作组的皮,其实他认屁不是,都他妈三十多了,连个娘们儿都找不到,活该!他整天害人,整天斗争,让他斗争吧,一辈子也沾不到女人的边。这样的人就应该断子绝孙!你也想打一辈子光棍儿吗?不想打光棍,你就离他远点儿,别和他在一起鬼混!”

马向东让他爹发完火,然后道出实情:“刘辉是公社领导派来的,要在咱村搞运动试点儿,跟他干,咱就斗争别人,不跟他干,咱就被别人斗争,你说让我怎么办?”

“屁!”马文气得脸发青:“我看你混到家了,跟仇人穿一条裤子。你二伯是谁害死的?是胡永泉、刘辉这两个王八蛋,他比何荣普还可恶。马向前那个犊子不争气,亲爹的仇都不知道报,你他妈别学他。从今天起,再看见你和刘辉在一起,我打断你的腿!”

马向东不愿退出来,因为刘辉许过愿,让他当整个黄岭地区文化革命工作组的副组长,并且兼任刘屯突击队长的职务,权利不小,干好了能坐到兰正的宝座。有了官衔儿在身,马向东对父亲少了几分敬重,说话的口气也强硬:“你是用老脑筋看待新问题,这个仇那个仇的,刘辉抓我二伯是哪百年的事?你不要整天挂在嘴上。他抓我二伯也是领导指派,他不干行吗?你说仇人是胡永泉,我看也不见得,胡永泉也是为革命工作,就算抓错一个人也不算工作失误。真正的仇人是何荣普,他不在胡永泉面前说三道四,胡永泉会把我二伯放回来。刘强也是仇人,我没少让他欺负。还有那个刘大白话,更不是好东西。刘辉说,都不能放过他们!”

马文要打马向东,被马向东抓住手,瞪着眼对马文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先管住你自己,以后少和肖艳华勾搭,那娘们儿是野鸡,刘辉说,斗争何荣普的同时也把她带上,给她挂上破鞋游街。”

“你他妈放屁!”马文气得不知骂什么好,连奶奶都带上了:“我操你奶奶小犊子,你他妈的把仇人当做爷爷,我管不了你,我把你老叔找来!”

马向东不听这一套,他指着房门说:“你去找啊!你找谁我也不怕。我今天郑重警告你,以后再说话要留点儿分寸,你骂我不算什么,因为我是你揍的,你不要骂刘辉,他是刘屯的革命带头人,小心把革命烈火引到你的身上。”

马文闯出家门,由于过度生气,他找不到南北,撞到马向勇房门上,被马向勇拉到刘仁家。马向勇把他扶到炕头儿上,又把吴有金、马荣找来。

马荣听说马向东和刘辉站到一起,先拿自己的父亲开刀,气不打一处来,拽过刚从大队领来的步枪,把子弹压上枪膛,叫喊着去找马向东算账。吴有金、刘仁见马荣红了眼,共同去抢枪。马文也上前阻止,他说:“跟你说点儿屁事儿你就压不住火,你拿枪想干啥?马向东再不是人,他也是你的亲侄儿,你还想打死他怎地?”马荣的枪被吴有金夺下,他气呼呼地说:“刘辉害死我二哥,这个仇报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马向东这个不是人揍的东西,你咋的也不能和刘辉同伙啊!妈啦巴,刘辉在村里成立什么革命小组,说不定又有谁遭殃。”

马向勇在刘仁家的地上晃,晃来晃去晃出一阵奸笑,笑得马文身上发冷,吴有金用烟袋敲打炕沿表示抗议。马向勇收住笑,然后吐出一串大道理:“现在搞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我们也得学点文化,咱们对报纸上的字认不全,可以听听广播。刘军家的大喇叭天天喊,什么逻辑,什么哲学,什么把二合起来当一,我也听不懂,但我领会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明白啥叫一分为二。一分为二这东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在城里,那地方人多,什么都复杂,应用咱刘屯就简单。比如说刘辉,我们把他分成两半儿看,要看到他是我们的仇人,又要看到他是革命的带头人。他害了我二叔,也斗争了何荣普、刘吴氏和李淑芝一些人,做了我们要做的事。对马向东这件事,也要分开看,要看到他和仇人穿一条裤子,又要看到他站到革命运动的前列,掌握了阶级斗争的主动权。”

马荣憋不住火,粗声吼:“你小子少用那些文化词唬我们,妈啦巴,你就说马向东和刘辉是同伙对不对?要是不对,我们用什么手段对待他?”

马向勇沉下脸,果断地说:“马向东做得对!”

他的话让全屋人都惊得哑口无言,共同用怒目看着他,仿佛觉得这个瘸子背叛了家族。

刘仁把马向勇拉到炕沿上,小声说:“有话慢慢讲,把道理说清。”

马向勇说:“刘辉奉胡永泉的指派来搞运动,代表公社的革命组织,成立了文化革命工作组,我们的人不去参加,他就要拉别人参加。说句到家的话,王显富那家人我们不用怕,也不用怕刘强,最可怕的是刘占山。他弟弟刚转业,在部队加入了组织,还当过班长,公社一定看重他,如果刘辉把他拉进去,这次运动挨整的就要轮到我们。”

马荣不服气,他说:“什么样的运动也整不到我们,我们成份好,五代受穷,刘占伍虽然恨我们,他也白恨!”

马向勇说:“老叔不能这样说,这年头说句错话都有可能掉脑袋,想整你还找不到理由?”

马荣从吴有金手里要过枪,拍着枪筒说:“妈啦巴,我这有枪,惹急了我崩了他!”马向勇白了马荣一眼,吴有金不停地磕烟袋锅,刘仁打破尴尬,他话音不高,却很有份量:“我说话、你马荣老叔也许不爱听。大队发给你枪,是让你保卫无产阶级政权,你不要拿着它吓唬人,万一走了火,那可要招乱子。现在的事情你也看得清楚,把人抓上台批斗,斗死白斗死,被定罪的人反抗你,你可以打死他,有无产阶级政权给你撑腰,你可以随便干。如果你用枪瞎比划,私自打死人,你照样抵命!”

马荣故意表示不服气:“妈啦巴,大队发枪就是崩人的,还他妈有这么多说项,要这破东西有啥用?还不如烧火棍。”

马向勇慢慢地晃着身子,他说:“只有我们的人加入刘辉的革命组织,用阶级斗争的武器打击别人,把刘占山、刘强这样的人都整垮了,我们才能避免挨整,才能在村里立于不败之地。”

马向勇的一席话,说得简单明了,虽然马文等人的心里堵得慌,也得认同马向勇说得对。不仅马向东没有从刘辉的阵营中脱离出来,还把吴殿发拉了进去。马向东去拉马向前,却碰了硬钉子,马向前痛斥他:“刘辉是我的仇人,我永世不能忘,你和他站到一起,以后就别管我叫哥哥,嘿、嘿也好,哪天我掐死刘辉,别说连你也带上!”

马向东背后骂马向前:“大傻子,还想掐死刘辉?小心自己被人家掐死。”他骂着马向前,又积极地帮刘辉去发展别人

段名辉派红卫兵在刘屯破四旧,立四新,刘辉积极配合,搜查李淑芝家时,刘辉和马向东都在场。

红卫兵让李淑芝打开下屋,刘喜笑嘻嘻地站到门锁前,一条青蛇从他后背爬上肩膀,昂着头,向女红卫兵吐出红色的舌蕈,吓得两个姑娘手脚哆嗦,进退不得,用尖叫声呼叫同伴。

爬到刘喜肩上的青蛇是无毒蛇,这种蛇性情温和,很少袭击人,刘喜从草地里捉来它,是想吓唬马金玲。

从那次马金玲的作文上了黑板报,刘喜就觉得不平衡,他想偷着擦掉,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好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看作文的内容。这一看,刘喜更生气,原来马金玲写得是她的父亲,她把马向勇描述得像慈父一样可敬,并且还有慈母般的善良。刘喜在心里骂:“小坏蛋,把坏人写得这样好,你就是坏人。你爹是老狗,你是小狗崽子,你等着!”

刘喜捉来青蛇后,还没来得及放进马金玲的书桌,就遇上红卫兵搜查他家。刘喜知道下屋藏着于老师,也知道于老师是好人,幼小的心里便产生保护好人的想法,他把青蛇拿出来,吓唬女红卫兵。

刘辉听到女红卫兵的尖叫,立刻跑上前,看到是青蛇作怪,他的心放了下来。但两名女红卫兵惧怕蛇,腿哆嗦得挪不开脚步。刘辉拉走一名女红卫兵,又返身抱另一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刘辉两手捂紧女红卫兵的胸部。当他把姑娘放到另一名女红卫兵跟前时,红着脸的姑娘流下委屈的眼泪,等到刘辉返回下屋门前,她才怯生生地说了句:“流氓!”

刘辉吆喝刘喜把蛇拿走,并强迫李淑芝把下屋门打开。青蛇绕在刘喜的手臂上,刘喜用另只手抓住他的脖子,蛇头对着刘辉张大嘴,刘喜冲着刘辉怪笑。虽然刘辉知道青蛇很少伤人,也吓得不敢靠前,他喝斥李淑芝:“还愣着干啥?快把你这个笑嘻嘻的儿子弄走!”

李淑芝一双深陷的老眼显得苍茫,神色惊恐地向四周张望,她没动身,能做到的只是往后拖延。

刘辉又急又怒:“我说话你听见没有?你这老婆子别装聋卖傻,快把你的小崽子弄走,如果再磨蹭,我让马向东把你抓起来游街!”

马向东听说抓李淑芝,立刻蹿到刘辉跟前,大声说:“抓不抓?你说抓,我马上把她绑起来。”

刘辉看一眼马向东,又把目光落到刘喜身上,他时时防范刘喜,怕这个怪笑的孩子会把青蛇扔到他的头上。

马向东从羊羔子手里接过绳子,又叫来两名红卫兵,摆出抓人的架式,只等刘辉下令。

还没等刘辉的“抓”字喊出口,刘强回到家,他把刘喜从门锁前拽开,用高大的身体挡住门,质问刘辉:“这是装杂货和柴草的下屋,你搜它干什么?”

刘辉从骨子里畏惧这个本家弟弟,支吾了半天儿,他才说:“我知道下屋尽是破烂,可红卫兵想搜,我们只好配合。你不用说别的,快把下屋打开,让他们看看就完事儿,你要不敢打开,就说明里面有鬼,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心明眼亮,决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刘强向母亲要钥匙,李淑芝战战惊惊地给了他,刘强刚要开锁,贾孝忠闯进院里,他大声喝斥红卫兵:“你们干嘛吃了?闹腾了半天,才搜查这么几家,照这样的速度,等你们把刘屯搜查完,这块阵地早被资产阶级占领了!你们别在这闲着,快去挨家搜查!”

红卫兵撤出了刘强家,只有那两名心细的女红卫兵不甘心放过这个下屋,都这样想:“嘻笑的怪小子和强壮的大个子都来堵门口,这门里一定有文章。”她俩的政治嗅觉都极其敏感,觉得越隐蔽的地方越应该引起警惕:“说不定下屋里藏着台湾特务或苏联间谍,搜出电台,就是立了大功,可以坐段名辉身边的副司令交椅。”女红卫兵凑到刘辉身边,忘掉刚才所受的污辱,鼓动刘辉把下屋门打开。

刘辉对刘强说:“我代表红卫兵组织和刘屯的革命组织命令你,立刻把门打开,否则,无产阶级对你实施专政!”

刘强把钥匙插进门锁,并且推开房门。就在门开的同时,贾孝忠扑过来。

屋里的情况让他大吃一惊,没见到于老师,却看到铺上铺下都是乱草,乱草上还有两麻袋高粱壳子。两名女红卫兵探头往里看,被贾孝忠推出来,没好气地说:“看啥看,巴掌大的一个屋,一眼都看遍了!这里又湿又阴,说不定啥时爬出蛇,你俩见了又得瞎喊叫。”

刘强靠在门边对刘辉说:“进来搜吧!”刘辉见贾孝忠往外推两个女红卫兵,觉得自己进去更没有意思,他领着马向东和女红卫兵一同走开,继续去搜查。

两名女红卫兵提出搜查李淑芝下屋,吓坏了贾孝忠,情急之下,他想到找刘强想办法,刘强让他不要着急,便和他一前一后来到被红卫兵围着的下屋前。

其实刘强早有准备,红卫兵进村时,就防备他们会搜查下屋。刘强在屋里准备了很多茅草和高粱壳子,叮嘱于老师提高警惕,听到外面有动静,立刻钻到铺下的茅草里。下屋阴暗,外人不容易查觉。

贾孝忠不在这个红卫兵宣传队,怕于老师出事,特意在搜查这天赶回刘屯。听说刘辉带着红卫兵搜查刘强家,他以红卫兵团副司令的名义前来督阵,关注事态发展。他知道于老师住在下屋,当刘强打开门时,他先闯入,推开了两个胆儿小的女红卫兵,帮助刘强,使得于老师转危为安。

刘辉领着马向东、羊羔子等人配合红卫兵小将在整个村里搜查一遍,砸了一些瓷瓶瓷碗,烧了一些家谱。像什么三太爷、观音像、祖宗画家、灶王爷、财神爷这些迷信的东西,更是统统不留。在婪毁的过程中,红卫兵小将还要踹上几脚,以表示他们是虔诚的无神论者,不惧怕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

村民们对毁掉的神像并不太心疼,因为这些都是老黑画的,从他那请来也花不了多少钱,用时再从老黑那里请。他们都不情愿烧掉家谱,觉得没有家谱以后就不好排辈儿了。“老连长”把家谱从西墙上摘下来藏到柜底下,但最终也没逃过红卫兵的那双慧眼。“老连长”心急火燎地往下夺,被刘辉推到门框上。“老连长”痛斥他:“刘辉啊!刘辉,别寻思改名朱世文就不是刘家的种了,家谱上有你祖宗的名字,你这是糟踏自己的先人啊!”

刘辉当过多年工作组,只能承受胡永泉的训骂,本家伯父的这番话,让他火冒三丈。他向“老连长”举起巴掌,但看到“老连长”愤怒的目光时,他又不敢往下落。刘辉不想跟这个“老顽固”一般见识,又看到被他抱过的女红卫兵专神注视他,为了在姑娘面前显示自己的革命坚定性,他把巴掌落到本家伯父身上,虽然出手不重,“老连长”也被击个趔趄。还没等“老连长”缓上气儿,刘辉用拳头指着他说:“谁跟你一个祖宗?我朱世文只认革命,不认得什么家谱,你们刘家不是地主,就是富农,没几个好人,你少套近乎,咱们不是一家人!”

“老连长”气得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刘辉和女红卫兵把保存多年的家谱扔进火堆。

红卫兵破四旧的下一个目标是村口的小庙。

小庙坐落在东大泡子西边,紧靠村。以前,东大泡子常淹死小孩,村民说是河妖作怪,不知哪代人想出高招,建一个小庙镇一镇河妖。小庙里有八尊泥像,和历年淹死孩子的数量相等。泥像做得粗糙,看不出是哪位神仙,这又使刘屯的先人们扩大了想象空间。随着不同的年代,小庙里的神仙牌位也在轮换,只有镇水大仙在位最长。泥像的表面涂有油彩,虽年久,仍然鲜艳。贾半仙说,是神仙都长生不老,色彩也永葆青春。但刘奇说,是因为小庙不漏雨,风又吹不着,泥像的油彩才没有掉。

小庙周围长着四棵大榆树,树龄都不短,它躲过大炼钢铁时的斧锯,却没有躲过困难时期的铲刀,四棵榆树皮被剥得精光,变成光秃秃。枯死的树干立了半年,被胆大的老黑砍回,卖给了棺材铺。如今小庙旁长着垂柳,荒草丛生,不但有黄皮子出没,常有蛇爬到庙门上,孩子们不敢靠前,连大人也躲着走。

提到拆掉小庙,马向东自然地想到贾半仙,他觉得杨秀华嫁给刘强不嫁给他,贾半仙在里面起了坏作用。如今他是文革小组副组长,有机会也有权力治治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巫婆。拆小庙是破四旧,斗巫婆也是破四旧,两个四旧一起破,既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也是报私仇的需要,文化词儿叫一箭双雕。

马向东把这个主意和刘辉一说,刘辉也想到这一点,两人一拍即合。他们还把批斗的对象扩大到画三太爷骗钱的老黑身上,以及肖艳华、刘占山、刘强等等。“老连长”对红卫兵的态度不好,这次运动也不能放过他。

刘辉要利用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的大好时机,把小小的刘屯搞得天翻地覆。

第六十四节

青年林东边,淹死鬼的孤坟长满了蒿草,有人在初春时给它培了土,坟旁留有小土坑。

刚刚下过雨,小土坑里积着水,茂盛的落豆秧从上面爬过,把枝蔓伸向大柳树的树桩。树桩湿滑,周边长满了狗尿苔,但是它还有活力,又发芽长枝,新生的柳树又长得很茂盛。

这棵柳树有碗口粗,树冠也很大,下面可以乘凉。只是刘屯人还没从大柳树的神秘和恐怖中解脱出来,很少有人来这里停留。

柳树旁的旧道仍然有人走,而且比以前逐渐多了起来。

小南河的来水逐年减少,不是雨季时经常断流,外出的人不用担心过河危险,去车站又走起了近道,多年前开辟的新道几乎无人走了。

羊羔子扛着一捆柳条从旧道上往家走,走得很慢,像是故意磨蹭时间。柳条有百十斤重,天气热,他想在柳树下歇歇脚。

羊羔子割柳条不是交到队里挣工分儿,而是留做家用。村里来了织簸箕的手艺人,给队里干完活就给各户织,社员出料,手艺人挣手工钱。羊羔子加入刘辉的文化革命工作组,立刻成了骨干,专职破四旧,立四新,搞阶级斗争。只管摔摔砸砸,不用下地干活,也挣壮劳力的工分儿。刘辉要求又不严,成员们可以利用斗争的空隙办些私事,羊羔子切实感受到革命运动给他带来了快乐,美滋滋地想:“你马向前、刘强虽然有力气,出一天臭汗,不见得有我工分儿多,怪不得马荣背着破枪瞎转悠,现在我刘永烈也不次于他。”

这次羊羔子去小南河是受他母亲指使,另外还有别的目的。

自打刘辉回村搞起文化大革命后,轰轰烈烈的斗争使羊羔子的革命激情快速膨胀,更加坚信父亲在战争中牺牲,而且是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他天天这样讲,把瞎爬子气得流眼泪。

瞎爬子也觉得丈夫不可能还在人世,但她总不愿放弃希望,为了这个希望她由青年坚守到中年。太阳重复地从东边走向西边,冬天过去,春天又重复回来,当瞎爬子闻到春天的芬芳时,又催促儿子去小南河那里看。

这一次羊羔子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他对母亲说:“你怎么还盼他回来呢?我都娶老婆了,他还回来干啥?你等着抱孙子就得了。”听儿子说这样的话,瞎爬子一阵心酸,眼泪从瞎眼里“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羊羔子看了心里也难受,他向母亲解释:“妈,你不要盼我爹回来,他要是真的回来,就把咱们害惨了!你不出门,不知道当前的形势,如果我爹真的隐藏起来,或者逃到台湾、躲到国外,我们就是反属,无产阶级可不管你眼睛瞎不瞎,也不管你受苦不受苦,照样拉出去批斗。其实我爹早死了,日本人抓孙广斌那阵子,我爹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有一次和鬼子遭遇,他牺牲在日本人的屠刀下,牺牲时高喊口号,要把小日本赶回老家去。”

瞎爬子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的话,听常了也似信非信。她时而以泪洗面,时而长吁短叹,向前煎熬岁月,直到刘辉把羊羔子拉进文革工作组的那一天。羊羔子的一番话,几乎彻底打碎她的幻想。

那天,羊羔子显得特别激动,当着老婆面对母亲说:“妈,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消息千真万确,我爹真的死了!你也省得挂念他。”羊羔子见母亲一脸惊愕,他又说:“我爹死在松花江上,那地方比大辽河还宽,也比咱这冷,他和敌人拼刺刀,子弹射进胸膛,他没倒,挺着把敌人攮死。我爹向战友交待了身世,说家里还有咱娘俩,被战友记下后,他才闭上眼。因为抗日游击队的革命组织和上级失去联系,我爹的烈士身份暂时无法确定,这次伟大运动的到来,一定解开历史谜团,我爹的英雄壮举,比王显富的弟弟还要伟大!”

其实这些话都是刘辉编造的,羊羔子学过来安慰母亲。

瞎爬子虽然预料到丈夫以死,没想到死讯来得这样突然,更没想到儿子得到死讯会这样高兴,她用手去抓儿子,羊羔子躲开。瞎爬子扑空,趴在炕边上哭,羊羔子却乐得手舞足蹈:“怎么样,我起名刘永烈没有错吧?我爹真是烈士,咱们是真的烈属。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英雄的子女最革命!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刘永烈像我爹,是坚定的革命者,继承先烈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瞎爬子不知是悲是怒,瞎眼里竟没了眼泪,她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艳阳高照,而她只感到一点微光。

羊羔子媳妇在北炕上做针线活,听丈夫这么说,她急忙跳下地,把手放在羊羔子的脑门儿上。羊羔子搬开她的手,喝斥她:“摸什么摸,哪有事哪到!”

他媳妇说:“摸着头也不算热呀!你这人是怎么啦?”

羊羔子看出媳妇不相信他,大声说:“你不用跟我整这些用不着的,不相信就离开这,我刘永烈不是以前的羊羔子,再找媳妇一定比你强百套。”

“嘿,嘿!看把你美的。”羊羔子媳妇体格壮,嘴也不让人,她说:“当烈属得有证,自封的不顶用。”

“我不是自封,连刘辉都承认。”

“刘辉算个屁,村里没一个人说他好。”

“你住口!”羊羔子认定自己是烈属,在老婆面前要比以前硬气,喝斥的声音也比以前高:“刘辉是咱刘屯的革命领头人,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干部,不许你这样说他!”

羊羔子媳妇还是不认可羊羔子是烈属,也没把刘辉放在眼里,她表现得也很强硬:“我说他咋地,那小子没干过好事,你别把他当成祖师爷。”

女人的气话激怒了羊羔子,他把夫妻间的斗气上升到阶级斗争,指着老婆的鼻子大声吼:“你这是对革命干部的污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有能耐你再说一遍,我就去汇报刘辉。把你抓起来游街,你可别怨我不讲情面!”

羊羔子媳妇开始是和丈夫说闲话,说着说着认了真,被羊羔子一激,她委屈地掉了泪,哭着说:“你去汇报吧,让刘辉把我抓起来游街让大家看,总得给我安个罪名吧,说我养汉才好呢,看你这个王八当得多光荣!”

瞎爬子听小两口越斗嘴越离谱,急忙劝解:“你两个不吵好不好,都是犟一些没用的,这日子刚顺当,又出个刘辉来搅和,又是抓人又是游街的,这不是吃饱撑得吗!不是我向着媳妇说话,咱也别把刘辉看得太重,他也是刘屯人,又不是什么大官儿,他说烈属就烈属?他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他家早是烈属了,轮不到咱头上。”

羊羔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知道母亲活得艰难,娶了媳妇后,对母亲更显得孝敬。家里房子小,把宽敞的南炕让给母亲,他和媳妇挤在狭窄的北炕里。媳妇不愿意,羊羔子这样告诉她:“要不是我妈,我早就变狼粪了,有我妈才有我,有我才有你,这个关系你得整明白。我妈眼神不好,南炕能进来日头爷儿,她见到光就是见到希望,就等于见到我爹。你见不见光没有用,我爹回来又不和你睡觉,你呆在北炕就不错了。”

但是,羊羔子有一点对母亲的限制非常严,就是不许孙广斌来他家。他向媳妇交待:“咱刘屯的孙光棍子是个大流氓,不许他在咱家门前过。”他媳妇觉得羊羔子说出这样的话很可笑,可羊羔子把这个事看得很重,强调说:“你知道不?我妈是烈属。如果孙广斌老往咱家跑,会影响烈属形象,咱们看住他,这是政治责任。”

羊羔子自封烈属也有几年了,但一直未得到村里人的认可,特别是刘占山、马文,常拿这个话题取笑,老黑仍然欺负他。

正当羊羔子对烈属的身份失去信心时,刘辉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刘辉对他说:“只要你积极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去,才称得上真正的刘永烈,你就是烈属。你要继承先烈遗志,加入文革工作组,把刘屯的阶级斗争扩大到每一个角落,狠挖、深挖阶级敌人,批倒批臭牛鬼蛇神,连搞迷信、搞破鞋的人都不能放过。”

羊羔子喜好热闹,愿意看打架斗殴,更喜欢把人抓起来批斗。他觉得:“一个大活人被绑到台上,让他低头就低头,让他并腿就并腿,比木偶还好玩儿。看他不顺眼还可以打他的嘴巴子,怕手疼就踢他屁股,真有意思。”不过羊羔子不赞成马文兄弟的做法,觉得这两人太狠毒。他这样认为:“被斗的人也不反抗你,打几下练练手脚也就算了,没必要往死里整。”后来羊羔子本着这样一个原则,再斗争坏人时,他一概用脚踢,而且选择坏人的屁股蛋儿。羊羔子观察这样做的效果,觉得不错,坏人被踢后和被打后都表现得同样驯服。

刘辉告诉羊羔子:“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和以前的运动不一样,不但要斗争现有的四类,还要深挖隐藏的四类,什么右派分子、阶级异己、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分子、三开分子、臭老九、小黑五类等等,还有那些会写会算的,说过怪话错话的,这些人都在打倒之列。打倒的人越多,我们的成绩就越大,越证明你是烈属。如果赢得胡副社长的信任,给你写份材料交给县民政局,说不定还能领到烈属的抚恤金。以后谁再叫你羊羔子,你就可以批斗他。”

羊羔子看得明白,要想得到胡永泉的赏识,首先要得到刘辉的信任,听刘辉的话,照刘辉的指示办事,刘辉指到哪,他就得打到哪。可羊羔子觉得刘辉这个人的品质太差,他除了搞运动时红火几天以外,平常都没人搭理他。如果像条狗似的听他调遣,他让叫就叫,他让咬人就咬人,有失刘永烈的声望。但不这样做就无法讨好胡永泉,就很难变成真正的烈属。羊羔子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理出一个头绪,认为还是和刘辉一起干有前途。他在心里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以小失大。评书上讲过,古代韩信受胯下之辱,后来当个大官儿。如今我刘永烈就是管刘辉叫爹也不为过,等我当大官儿的那一天,我让刘辉和胡永泉都管我叫爷爷!”

想到有人管他叫爷爷,羊羔子开始激动:“到时候村里人对我肃然起敬,准有几个四楞脑袋不服气,特别是大个子刘强,没见他在谁面前低过头。但这个家伙不欺负人,他不起敬就不起敬吧!犯不上和他较真儿。刘占山不是好东西,敢当面说我不是烈属,还偷着鼓动孙广斌往我家跑,想看我刘永烈的笑话。这次运动得想法把他弄上台,狠狠踢他几个腚根脚,看他还敢瞎白话不?”羊羔子认为,最该挨整的是马荣和老黑:“这两个小子根本没把我刘永烈放在眼里,他们不尊重烈属,就是不尊重革命先烈,就是对抗无产阶级,就是阶级敌人!哪一天斗他俩时,我刘永烈不但要踢他俩的屁股,也练练手腕,狠狠地扇他俩的嘴巴子。”

虽然羊羔子恨马荣,但想扇马荣的嘴巴子也是很难办到的事。马荣是民兵排长,手里有三八大盖,他亲侄马向东又是文化大革命工作组的副组长,羊羔子的顶头上司。别说是扇马荣的嘴巴子,就是碰他一个手指头,就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羊羔子觉得扇老黑的嘴巴子还是能办到的:“老黑画三太爷,画家谱,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他是破四旧的对象。另外老黑的出身也有问题,他是刘老财撒下的种,和刘笑言是亲兄弟,别看他姓宋,又霸走地主家的女人,但改变不了他的地主本质,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让老黑现出地主老财的原形。”羊羔子想象老黑现出原形的场面:“把他整上台,绑上细麻绳,戴上画有刘有权漫画像的高帽,牵着游街,红卫兵小将在他后面踹一脚,老黑扑通跪在地上,我刘永烈立在他的头前,用左手拽起他的头发,眼睛看着他,问他为啥欺负革命烈属?老黑准得哆嗦,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这时的刘永烈不能手软,抡起右拳,打在老黑的嘴巴上,啪地一声,老黑变成乌眼青,虽然手被硌疼,但为了打下地主资产阶级的威风也值得。”羊羔子知道老黑不好惹,但他知道再不好惹的人也怕戴上革命者给他制作的高帽:“刘晓明好惹吗?他曾经掌握刘屯人的生杀大权,现在咋地了?被驯服得像只巴拉狗,让他舔屎他都干。只要发挥革命烈属的大无畏精神,和刘辉在一起,挥起阶级斗争的铁拳,再强硬的敌人也不敢反抗!”

羊羔子对母亲说:“别看刘辉现在的官儿不大,很快就会变大的,他的亲密战友胡永泉可是个大官儿,从解放那天起就吃官粮。他说咱是烈属,咱就是烈属,只要跟着胡社长把文化革命开展起来,就有机会到县民政局领烈属钱。”他媳妇不相信这天大的好事会降临到这个普通家庭,而瞎爬子则认为是儿子对她的安慰,她说:“孩子,你也成家立业了,做事情得有个主心骨,和什么人相处也要慎重,别让坏人拉下水。我眼睛瞎,对村里的事知道不多,但我总觉得刘辉这个人不咋样。我看是不是烈属都不重要,你也别去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安心在队里干活,把工分儿挣到手比啥都强。你媳妇又能干,工分儿不少挣,摊上好年景,咱这日子不差不了。”

羊羔子听出母亲不愿让他和刘辉来往,不高兴地说:“妈,我也不小了,知道该干什么,你放心,你儿子不会干吃亏的事。我这样闲转一天,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挣得工分儿不比别人少。”

羊羔子媳妇反对丈夫游手好闲地混工分儿,她话里带刺:“这文化大革命搞的,不干活也拿工分儿,和天上掉馅饼一个样,我不怕别的,就怕被馅饼砸破头!”

羊羔子不满老婆的态度,要发火,被他母亲制止。瞎爬子从中调和说:“你不是爱转悠吗?有时间到小南河和大柳树那转一转,我这几天总做梦,梦里总看见你爹,他好像就在咱家门口,你替我到那里看看,省得妈心里总有个疙瘩。”

母亲的催促起了作用,但是,羊羔子去小南河,主要出于对批斗老黑的逃避。

刘辉组建文化大革命工作组,同时在刘屯建立了革命突击队。他搬出胡永泉副社长来压吴有金,强令他给突击队员记壮劳力的工分儿。革命突击队在马向东的带领下,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得很旺,不但把四类分子烧得焦头烂额,火头又烧向了老黑等一些人。

羊羔子一方面为文化大革命煽风点火,一方面躲避被烧者的反扑,被凶狠的老黑吓得溜走后,还没忘给家里割柳条。

他从小南河回来,顺道来到孤坟旁,母亲有交待,他特意到这里看一看,回去把变化向母亲陈述,希望母亲以后不再提父亲能回来的事。

大柳树下,羊羔子把柳条放在树根上,用脚在树桩上蹭了蹭,踹掉两块狗尿苔,然后坐在树桩上。

树冠挡住直射的阳光,让羊羔子感到一丝凉爽,他脱掉上衣,用手扇风赶飞虫,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孤坟上,羊羔子感到奇怪:“这孤坟经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他怎么冲不平呢?是谁给它培土?看来这个淹死鬼还有后人,也许这个人知道淹死鬼的身份。他偷着培土,又不说实情,这里面有很大的秘密,说不定是隐藏下来的特务。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回去报告刘辉,说不定会得到胡永泉的赞赏。”羊羔子观察长满蒿草的孤坟,发现坟上的深洞不见了,虽然这是很平常的事,羊羔子反倒害怕起来,他的头发往起竖,屁股也离开了树桩。羊羔子强制镇定,对自己说:“我是文革工作组成员,又是突击队骨干,连一个淹死鬼的孤坟都害怕,还算什么刘永烈?不要害怕,坚决不要害怕!”羊羔子把“不要害怕”念了十几遍,果真有成效,他的屁股又落回树桩上,还敢用上衣擦去脸上的冷汗。

羊羔子把目光转向青年林。

青年林郁郁葱葱,高耸的青杨已经成材,做房檩正合适。他想:“自己家的两间土房也该翻盖了,两辈人挤在一个屋里,媳妇说不方便,明显是烦老娘,要不是我能管住她,她都敢给老娘气受。等哪天我砍回七根檩子,把两间房翻盖成三间,大房子宽宽绰绰的,她得溜须我娘俩。只是青年林看得紧,没有人敢偷着砍伐。特别是下放户刘奇,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他的心尖儿,谁想破坏青年林,他那关过不去。”羊羔子觉得刘奇净干邪门子事:“不在城里呆着,偏要回老家种地,你回来就算回来了,还把全家都整回来,多亏两个儿子不听你的话,强拧着回城去上班,可你大儿子的家属留下了,弄得两地生活。”羊羔子又觉得“老邪门儿”做事很可笑:“现在你又给小儿子张罗媳妇,出奇的是,你找儿媳妇的条件很特别,好看的不要。二姑娘想把亲侄女嫁到你家,特意领来叫人看,都说是大美人,馋得马向东流口水,可你刘奇一口回绝,气得二姑娘骂你是榆木脑袋,美丑不分,和驴屁股亲嘴,不知香臭。”二姑娘生气骂刘奇,羊羔子笑刘奇不会处事:“你把原来的宅基地让给大儿子,自己在村西的荒甸子里压了两间矮土房,都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小破房你也能住?”羊羔子看不惯刘奇的做法,也像是鸣不平:“你说你是在组织的人,明明高出一等,连兰书记都敬你三分,你咋不弄处大房子?现在这世道,有点说兴的就想捞,看你这辈子活的,只攒下一堆破钟烂表。成天丁丁当当,连时间都走不准,也不怕你老伴儿听着心烦?红卫兵破四旧时,你把这些东西都藏起来,一件也没砸到。其实你就藏到炕洞里,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看你把这些破烂当成宝,才没给你告密。”羊羔子认为他帮助过刘奇,现在,他幻想做为刘奇帮助他的交换条件:“我到青年林砍木头时,你得抬抬手,只要你不阻拦,别人就不敢阻拦。”

羊羔子觉得房檩子已经有了着落,他的三间土房就要建成。房屋建成后还要布置一下:“西墙的正中挂上伟大领袖**的画像,领袖画像的右下方摆上父亲的遗像,父亲是烈士,可以呆在领袖的右下方。”羊羔子没见过父亲,遗像需要求老黑画。想到老黑,他心里又一阵激动,兴奋地叨咕:“老黑呀老黑,你在村里称霸十几年,净欺负人了,别人咱不说,我刘永烈没少挨你的拳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戴上牛鬼蛇神的高帽,让红卫兵牵着游街。你要老老实实地跟着走还行,不老实让你也尝尝拳头,以前你把我打得找不到北,这回你该找不到南了!虽然我刘永烈没打你,我不是怕,我是……”羊羔子嘴上说不怕老黑,身上发麻。

把老黑列为牛鬼蛇神来批斗,有充分的理由,也有羊羔子的一份功劳。

理由有五:

一、老黑画三太爷,财神爷,灶王爷等等,这是明目张胆地宣扬传播封建迷信,对抗无产阶级的革命信仰。

二、老黑画祖宗牌位让村民供奉,是在搞家族帮派体系,分裂无产阶级。

三、老黑在村里打过马向东,打过贝头,打过二胖子,打过羊羔子,还打过跑到清河矿的孙胜才。被他打过的人员中、除二胖子是中农外,其他人都是贫雇农,有些人是无产阶级的骨干力量。特别是孙胜才,他是中国产业工人的一员,代表最先进的革命力量。老黑打这些人,就是兴地主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做了地主资产阶级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四、老黑用封建迷信骗取钱财,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条理由中还有一项,谁也不想说得太明白,就是老黑又臭又硬,批斗他可以震慑其他坏人,借助红卫兵的力量把他斗倒,其他人则手到擒来。

这第五条最重要,就是老黑的出身问题,这是衡量敌我的分水岭。每个擦亮眼睛的革命者都会看到,这老黑和当年的刘有权长得一模一样,是刘有权在新社会的翻版,也是刘有权埋藏在无产阶级内部的定时炸弹,这样的人不挖出来批斗,必然给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造成巨大损失。

批斗老黑的理由有了,下一步是给老黑确定罪名。

定罪名是个非常慎重的问题,恰如其分,才具有说服力,最能得到上级的认可,才会搞出成绩。刘辉把他的突击队员招集在一起,充分发扬民主,集思广益,达成一致,经他审核,把老黑确定为地主分子,划入四类行列。和红卫兵代表一研究,这个提案被推翻。红卫兵代表强调按政策办事,虽然可以上纲上线,但是不能捕风捉影。老黑长得像地主,只能推定为地主,或者疑似地主,没有主管领导批示,不能定性为地主。无产阶级划定敌人需要指导思想,不能按一张面孔划分敌我。

这一重要罪名被否定后,给老黑定别的罪名就有了困难,马向东说老黑是现行反革命,从他殴打革命骨干这一条就可以定性。刘辉觉得重一些,因为现行反革命是重罪,批斗完了要上报,上级还要来抓人,严重者要蹲笆篱子掉脑袋。就老黑目前的实际情况,把他抓起来也得放回,那可是放虎归山,谁也不好收场。

吴殿发主张把老黑定为流氓,他把别人的女人搂在家里,就是流氓行为。但流氓含义很广,不但批斗起来不好操作,也没人会做这样的高帽。

最终刘辉采纳了羊羔子的意见,把老黑定为牛鬼蛇神。这个罪名显得笼统,但是,没有好名称,刘辉只好将就使用。

给老黑起得罪名陈旧,但批斗老黑的方法却别出心裁,由羊羔子出面去老黑家里,让老黑做好地、富、反、坏的高帽后,别外做了一顶牛鬼蛇神的高帽,并提示老黑,高帽的大小按老黑的头型制做。老黑嫌活多,说一半会儿做不出来。羊羔子瞪圆眼,瞪得老黑直纳闷:“这小子怎么发疯了,他求我干活,还他妈跟我耍态度?”老黑说:“告诉你羊羔子,我知道你们做这些东西干什么,又不定让谁遭殃,我不喜得伺候你,你给我滚回去!”羊羔子拍了拍胸脯:“宋老黑你听着,我刘永烈是代表文革工作组和你讲话,让你做高帽是革命任务,你必须完成,不许和组织讲价钱!”

老黑正在给土筐上筐梁,锹把粗的柳木被他弯成弓样,觉得羊羔子装腔作势,根本没心思搭理他。老黑把筐梁往羊羔子腿边挪了挪,吓得羊羔子往后退了三步,脑袋磕到门框上,磕出个包,也磕出了智慧,他对老黑撒谎:“刘辉让你赶制高帽,征得了吴队长的同意,答应每个高帽给你记一天的工分儿,但要求要快,必须在明天十点前把高帽做成。”

老黑头也没抬,问羊羔子:“吴有金真是这样说的?”

“那还有假,吴队长说了不止一遍。”羊羔子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刘永烈拿脑袋担保,我撒一句谎就是狗揍的!”

老黑低头一想:“我这一宿能挣五天的工分儿,熬点夜也算值得,现在靠画神像挣钱不那么容易了,不如把这个差事揽下来。”但他觉得羊羔子不可信,抬头对他说:“咱们一言为定,明天早晨我就交货。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如果吴有金舍不得出工分儿,那些工分儿从你身上扣!”羊羔子听说老黑要扣他的工分儿,觉得这趟差事不合算,翻着眼,靠在门框上想对策。

老黑催他走:“你先回去吧,我急着干活,没时间和你说闲话。但是,我不管你是羊羔子还是刘永烈,也不管是刘辉还是朱世文,想跟我玩邪的,小心你的脑袋。”

羊羔子气短心发堵,怎琢磨怎赔账:“这老黑被斗老实了还好说,如果斗不服,不但这五天的工分儿由我掏,这小子还得报复我,看来和朱世文搞运动也不是光占便宜,还他妈的要付出代价和担当风险。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把老黑斗倒斗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旦翻身,准没我刘永烈的好果子。”

羊羔子从老黑家出来,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常言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批斗坏人就得往死里斗,这叫无毒不丈夫。我刘永烈不是当年的羊羔子,对敌人决不会手软!”他把做高帽的事汇报给刘辉,并编造说,老黑骂了刘辉和马向东。刘辉不信羊羔子的话,但对羊羔子的斗争热情大加赞扬,并向羊羔子许诺,等队伍扩大了,就把他提拔到领导岗位。羊羔子激动得不知如何表白,便向刘辉请示,要亲自羁押老黑,坚决把盘踞刘屯多年的牛鬼蛇神批倒斗臭,打掉他的嚣张气焰。

刘辉又把马向东找来,研究了批斗方案,游街路线,喊什么口号等等。准备完毕,他把游斗老黑的方案提供给红卫兵,请求他们协助。

羊羔子回家睡了半宿觉,突然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老黑提着日本枪刺来追他,枪刺寒气逼人,吓得他跪地磕头,答应赔老黑五天的工分儿,还哭着喊老黑爷爷,可老黑还是不依不饶……

醒后,羊羔子没敢惊动老婆和母亲,偷偷擦掉冷汗后,对斗争老黑的决心开始动摇:“这年头变化大,说不定老黑哪天翻过身,刘辉靠不住,后果可就惨了!我刘永烈为革命献身无所谓,瞎娘谁养活?就算有烈属待遇,谁给他端水送饭?如果老婆不改嫁还能维持,这年头有几个愿意守寡的?看起来我刘永烈付出的代价有点儿不值。不如打退堂鼓,我不参加批斗,老黑就不会把矛头指向我。”

但是,羊羔子又觉得当逃兵是刘永烈的耻辱,刘辉追查下来还得受到处罚。他掂量了刘辉所能处罚的力度后轻松了很多:“刘辉的文化大革命工作组也是临时组建的,和兰正的革命组织不能相提并论。刘辉连国库粮都没吃上,没什么了不起,他不能把我刘永烈怎么样!让他们去斗老黑吧,我起早就去小南河,既了却母亲的心愿,顺便割捆柳条,让手艺人编个簸箕,再编个落斗子,用它盛小米和鸡蛋,老婆做月子能用得着。”

羊羔子在柳树桩子上坐了足足一个钟头,还不打算走,抬头往村里看,没看出什么变化,他在心里嘀咕:“老黑被批斗得差不多了吧?打得重不重?是爬着回家还是被二姑娘背回家?他的高帽漂亮不漂亮?咳,这一切都没看着,确实很遗憾。常说坐山观虎斗,我坐在树桩上什么也没看到,还他妈地提心吊胆。都怨自己显大眼儿,冒冒失失地去了老黑家,这下可好,挨斗的老黑准记住这个仇。”

羊羔子饿着肚子看着太阳西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身,又弯下腰抱柳条,用了几次劲都没放到肩上。

早晨,刘辉召集批斗老黑的人马,不见骨干力量刘永烈,马向东到瞎爬子家去找,羊羔子媳妇说,不知他去了哪。刘辉对刘永烈临阵脱逃的行为表现出极大愤怒,并表示查清事实后严肃处理。但眉毛着火还得顾眼前,虽然少了中坚力量,但批斗老黑的计划不能终止。他临时改变方案,自己挂帅,由马向东这个突击队长抓捕和押解老黑。

工作组和红卫兵宣传队组成联合大队,把村里的四类分子都集中起来,由马向东用麻绳分别绑住胳膊,喝令他们把头低进裤裆,在联合队员的簇拥和推搡下,浩浩荡荡地开进老黑的当院。

老黑以为他们来取高帽,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把一顶顶不同样式的高帽递到刘辉手里,由刘辉分发到四类头上。最后一顶是“牛鬼蛇神”的高帽,老黑双手捧着,刘辉不接。老黑沉下脸看刘辉,刘辉的脸色也在变化,瞬间,一股狠毒的目光射到老黑脸上,与此同时,马向东从后面窜上来。

马向东手里提着细麻绳,想用绳套勒住老黑的脖子。老黑见事情不好,把手里的高帽扔向刘辉,转身进屋,从炕席下抽出夜间防身的刺刀,返身冲出门外,喝骂刘辉:“朱家湾的带犊子,你今天想干啥?把老子惹翻了,别说让你吃个透心凉!”

见到明晃晃的刺刀,刘辉的前后心都冒凉气,手和腿不停地哆嗦中,把抓捕希望寄予马向东身上。只要马向东套住老黑,就有可能制服他,抓起来绑牢,一切都好办。他要不老实,矛盾就会升级,就是整死他,也是革命斗争的需要。

只可恨马向东不争气,表现得和刘辉一样猥劣,不但拿绳子的手哆嗦,连身子也跟着软。刘辉想放弃抓老黑,但后面是红卫兵,那么多期待的目光让他无法罢手。进退两难,他搬出靠山胡永泉。

刘辉说:“我是奉胡永泉的命令来逮捕你,你还是放明白点,把刀放下,老老实实地让马向东绑起来。”

老黑向前一步,用刺刀比划刘辉,刘辉后退不及,被身后的红卫兵绊倒。他边爬边往后溜,把工作组长的威风丢得一干二净。哆哆嗦嗦爬起后,看到老黑并没有来捅他,他又变得强硬:“老黑你听着,你这样做是对抗无产阶级,对抗上级领导胡永泉,是没把胡社长放在眼里!”

刘辉反复提到胡永泉,是想制造更大的矛盾。他想:“凭老黑的脾气,他在极端恼怒的时候什么人也不怕,如果他失口骂到胡副社长,这出戏就好看了。胡永泉主管全公社的治安,手里有武器,他来抓老黑,和老鹰抓小鸡一个样。”

然而老黑的话却让刘辉大失所望,老黑说:“我了解胡社长,他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干部,我老黑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我们站在同一个立场,我相信胡社长不会下抓我的命令,准是你刘辉官报私仇。我骂你带犊子,你就来报复我。你今天改姓,明天改名,不是带犊子是啥?你听着刘辉,你把人领走,咱们互不相干,以后我也不骂你了,你要不认步,看见没!”老黑把手里的刺刀甩开,向刘辉做了个刺杀的动作,刘辉的腿一阵颤抖。

看到刘辉猥陋的丑相,老黑故意把话拉回来:“我利用业余时间画些神像,上级也没说不许可,现在不让画,我都主动烧掉,应该算积极的革命表现。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可以让人犯错误,也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你要抓我,就是不给我机会,我就和你拼命。你要不抓,我就改正,以后听你的,你让我画啥我画啥。昨天你派人让我做高帽,我全都做了,我要用我的双手,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服务。”

老黑有软有硬,软得让刘辉听了感动,硬得让刘辉畏惧发抖。他不但不说胡永泉的坏话,还和胡永泉扯到一个阵营,让刘辉很难找到借口。

刘辉真正领会到老黑的本事,后悔当初不该做出批斗老黑的决定。他怀疑是马向东给他出难题,故意让他来碰这个谁也不敢碰的硬钉子。刘辉也觉得上了羊羔子的当,他在心里说:“抓老黑的五条理由中有三条是羊羔子想出来的,他对老黑的怨恨最大,批斗老黑的愿望最强烈,又主动提出抓捕和押审老黑。我们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他却逃之夭夭,把我推入逆境,让我难以收场。等我把刘屯的四旧破完以后,立刻纯洁队伍,把这个冒牌的刘永烈清理出去!”

刘辉和老黑僵持一段时间后,又把怨气煞到带着高帽的四类分子身上,让他们把头再次往下低。红卫兵为树立无产阶级的革命威风,用柳条抽打他们的后背。

马向东去搬马荣。

因为马荣手里有枪,把民兵调来,能震住老黑。没想到马荣对他破口大骂:“妈啦巴,我看你们这些憋犊子是吃错药了,软乎脑袋你们不摆弄,去他妈招惹四楞脑袋。你把老黑惹急了,说不定哪天抄你家。妈啦巴!到时你可别找我。”

马向东碰了一鼻子灰,没精打采地回到刘辉身边。刘辉有着多年的斗争经验,知道在什么时候给自己下台阶,他把“牛鬼蛇神”的高帽塞到马向东手里,大声对众人说:“我是黄岭大队的工作组长,那边还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我,刘屯的革命工作不能停止,由突击队长马向东全权处理,每个工作队员,每一位红卫兵小将,都要服从命令,听从马向东队长的指挥,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走出老黑的院子,院里一阵嘘声,人们用耻笑为他送行。

刘辉前脚走,马向东立刻把人撤出。

烈日当头,骄阳似火,四类分子倒绑着双手,弯着腰被红卫兵和突击队员驱赶着,他们高喊打倒自己的口号,喊得不响,红卫兵就施以拳脚。

王显财身材瘦小,脑袋也不大。老黑把他的富农高帽做肥了,一哈腰就往地上掉,突击队员报告给马向东,马向东为抓不到老黑憋了一肚子火,他走到王显财身边,把全部革命激情都发泄出来,王显财当即被打倒在地。

但马向东手里还拿着高帽,“牛鬼蛇神”还需要人选,他把目标指向贾半仙,领着队伍向孙二牛家挺进。路过何荣普门前时,看到马文惊慌地从何荣普院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何大壮。何大壮手里握把镰刀,穷追不舍。马向东想给父亲解围,又惧怕明晃晃的利刃,待何大壮跑过去后,他命令全体队员去追。

马文跑向马荣家,大老远就喊救命,马荣提枪出来,从侧面迎向何大壮。何大壮只顾追马文,忽视了马荣。马荣用枪托砸,何大壮举镰刀去挡,砸下来的力量大,镰刀被磕飞。

此时,马向东领人追上来,羊羔子也赶到,共同把何大壮摁倒。

羊羔子为了表现刘永烈的革命积极性,他向何大壮举起了坚硬的拳头。

天空没有一丝云,太阳火辣辣地盯着大地,何大壮身边,没有一个帮助他的人。

第六十五节

刘屯的街面上,到处都插着红旗,随处都是革命的歌声。生产队的大院里,人们载歌载舞,庆祝中央文革小组成立。社员们用粗犷的歌喉和笨拙的舞技歌颂社会主义的辉煌成就,歌颂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歌颂伟大领袖**,歌颂**给他们带来的幸福生活。

生产队后院,马向前领人清理场院,刘强和刘仓各赶着一付马拉石磙子,慢悠悠地轧压潮湿的粘土。场院面积很大,四周有土垛的围墙,用做夏秋两季打场和存粮用。为了有效地利用土地,吴有金在场院里种上土豆,现在还未成熟,最大的土豆也没有鸡蛋大。革命运动需要场地,刘辉和红卫兵都看中这个地方,他们让吴有金派人把土豆地毁掉。吴有金不同意,红卫兵把大帽子甩给他,说他光知道拉车不知道看路,照这样下去,会把刘屯领入资本主义的歧途。吴有金想不通:“文化革命就搞文化呗,你们到村里和我们大老粗对什么咒?唱歌跳舞是挺不错,那也得分个季节啊!还没挂锄,把社员都召到队里学跳舞,荒草把苗压住,这一年就白忙活。场院里的土豆正是长果的时候,不能白白糟踏掉!”他让柳红伟和王显富把队部的前院清扫干净,又派人把碍事的残土和垃圾用马车拉走,给红卫兵的革命活动提供了宽阔的场地。

吴有金认为这样做,就能保住土豆地。没想到红卫兵领导和刘辉都不买他的账,坚持让他平场院。吴有金来了倔脾气:“给你们清出当院了,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玩儿咋地?场院里的土豆是全队社员的口粮,青黄不接时,要用它填肚皮!”吴有金的话激怒了刘辉,他本来就对吴有金有成见,抓住了机会,对他的喝斥毫不留情:“吴有金你别觉得当个破队长就他妈了不起,我朱世文随时都可以撤换你!让你把场院清理出来你就立刻清理,这是最重要的革命工作,你想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刘辉指着旁边的牲口圈说:“你看看那是什么东西?我们革命战友在院里跳忠舞,牲口圈里的儿马子逗舐母马,还他妈尥蹶子!我们唱颂扬伟大领袖**的革命歌曲,那两条叫驴啊啊嚎,你说这里是摆我们还是摆它们?简直不成体统。”

吴有金觉得刘辉说得也在理,急忙解释:“朱领导你别发火,恕我岁数大,没想那么周到。我看这么着,明天你们跳舞时,我让柳红伟把牲口赶到甸子上去放。你刚才说到什么词儿?我想起来了,这样该成体统了吧!”

按理说,队里的当院完全够红卫兵跳舞唱歌使用,但刘辉既然认准了场院,队里不腾出来决不罢休。他深知权力的重要性,只要掌权人说话,掉到地上的唾液就得变成钉!自己身为文化大革命工作组长,连毁掉土豆地的号令都行不通,那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权力的亵渎。他用命令的口气指示吴有金:“红卫兵和突击队员急着用场地,限你三天内把场院平整完。我们不但要在场院里辅导革命歌曲,教全体社员跳忠字舞,还要在场院里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批斗牛鬼蛇神,批斗一切不满无产阶级专政的坏人。你自己也要留点神,再不主动革命,就是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们无产阶级对这样的人决不手软!”

吴有金仍然不甘心毁掉快要收获的土豆,把这事说给马向勇,希望这个足智多谋的瘸子能给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马向勇告诉他:“文化大革命已经是大势所趋,每个人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在积极斗争的同时,还要学会保护自己。那些土豆子是全村的事,丰收了也不归你自己,毁掉了对你个人的损失也不大,挨饿有众人,天塌砸大家,你犯不上护着那点破东西。真的惹怒了刘辉和红卫兵,挨斗的是你个人,没人会帮助你。”见吴有金不爱听,马向勇又强调:“我这是从私人关系的角度说,现在谁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还是现实点儿为好。从革命的角度说,这几棵破土豆子必须毁掉。歌颂领袖需要场地,跳忠字舞需要场地,学语录歌需要场地,插红旗、摆标语需要场地,破四旧立四新都需要场地,场院必须腾出来,每一个革命者都不能讲价钱。”

吴有金觉得这个瘸子变得阴阳怪气,后悔把这事和他说。

吴有金去和刘奇商量。

刘奇听了很气愤,他去找刘辉,被宣传队里的女红卫兵挡了回来。

一个土豆子重要还是革命重要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让加入组织多年的刘奇对红卫兵连珠炮似的喝问无言以对。

吴有金去黄岭求助兰正,想让大队书记出面干预。兰正听后,坐在太师椅里傻笑,笑得吴有金心里急。他把烟袋扔到兰正的八仙桌上,随手从兰正的烟盒里抽出一棵洋烟,毫不客气地点着,等着兰正表态。可兰正笑了半天儿,却说出和土豆无关的事:“自打周云离开后,我接受大队书记的职务,一干就这么多年,你们刘屯没人骂我吧?”

吴有金奇怪:“这老家伙咋地了?看他脸上的笑就和以往不一样。他年轻时先紧后松,现在不会是老年痴呆吧?我找他说土豆的事,他却岔开话题,问有没有人骂他?你当官儿管着人,就不能怕人骂。”吴有金心想:“村里说兰正好的人不多,还没听谁骂过他。”吴有金说:“兰书记,不是我隐瞒不报,也不是我包庇坏人,也许是我的耳朵不留事,还真的举报不出谁骂过你。”

兰正把目光盯在吴有金的脸上,虽微笑,但露出凄凉。他抬抬手,示意吴有金坐下,然后说:“老吴啊!我没少凶你,你恨我吗?”兰正的问话让吴有金心里一阵发热,有所感触地说:“兰书记,平心而论,我没有恨你的地方,你是领导,耍态度是正常的事,我工作失误,你批评是应该的。”

兰正低下头,把吴有金的烟袋拿到手里摆弄,像是自言自语,也是说给吴有金:“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风风雨雨走到今天,也算不容易。我是书记,你是小队长,虽然是上下级关系,可我始终把你看成革命战友,很多工作愿意在刘屯开展。虽然有过失误,但成绩还是主流,让后人评说吧!”

香烟着得快,吴有金吸完一棵还要拿,兰正把烟盒推给他。吴有金拿烟时,兰正抓住他的手,深情地说:“老吴啊!有一件事对不住你,我心里结个疙瘩。”

吴有金惊讶地抬起头,向沉思的兰正扫了两眼,心里嘀咕:“这兰正是剋过我,也不是过份的事,怎么说出对不住的话呢?”

兰正说:“吴小兰是个好孩子,好姑娘,由于我们的工作失误,毁了她的前程,我有责任哪!”

吴有金也为闺女的事窝着火。

吴小兰回到城里后,刚到成衣铺去上班,又搞起了文化大革命,成衣铺面临解体。失去工作,找不到对象,就无法在城里安身,马上就得回来。如今刘强成了家,她回来怎样面对?吴有金的脸面往哪搁?这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像阴云一样缠绕着吴有金。

吴有金没好气地说:“就怨她自己不往好道赶,你兰书记没有一点儿责任。”

“不能这样说。”兰正把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红旗飘扬,响着此起彼伏的革命口号声。兰正说:“周云离开时,交待过吴小兰的事,说她出身好,有文化,又纯朴善良,是棵好苗子,让我重点培养。大跃进时期,我想让她当妇女队长,后来考虑那个时期社会上有很多浮躁情绪,她太小,没有社会经验,适应不了来自各方面的诱惑。她到大队,离家又那么远,怕出什么差错,就把妇女队长给别人了。还是思想守旧啊!怕女孩子有个闪失,对不住周云书记,也怕对不住你,把机会错过了。

后来在你们刘屯办小学,又给吴小兰带来了机会,也不知你们咋想的,眼睁睁地把机会丢掉。一个女孩子,当个老师多光荣?脑袋上顶个师字,那叫为人师表,任何时代都受尊敬。别看现在斗老师斗得热火朝天,那也是针对个别人,个别事,不能一概而论,人民教师永远是人民队伍中的一员。”兰正见吴有金低头不语,他又说:“在刘屯建学校,贡献最大的是刘强,他扛着多方面压力能把学校建起来,有很多因素是为了吴小兰。”

提到刘强,吴有金的情绪变得焦躁,他说:“兰书记,你别提那个王八犊子!听到他,我的心就发抖,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兰正问:“你为啥那样恨他?”

“你瞅他把我家小兰害的?他倒好,搂着姓杨的丫头睡觉,活得比谁都自在。”

“刘强不娶别人,你能让吴小兰和他结婚吗?”

吴有金无话可说,低着头吸着香烟。

兰正说:“说句公道话,刘强是个好青年,你家小兰选择他是正确的。”

吴有金直愣愣地看着兰正,像是问:“你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

兰正离开太师椅,走到窗前向外观看,门前过着红卫兵的游行队伍,孩子们打着红旗,欢快地唱着革命歌曲,认真地扭动忠诚的舞姿。他们前面是被捆绑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牛鬼蛇神,阶级异己,这些人各个都是哭丧的表情。兰正说:“革命烈火烧了这么多年,而且越烧越旺,把我都烧糊涂了。不说别的事,就说刘强这个人吧,小伙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谈不上大公无私,也敢说是正直向上,坚强善良,给你们村,给社会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你说为啥刘屯容不下他,你吴有金容不了他呢?”

吴有金回答得很干脆:“这事很简单,就怨他爹没给他一个好成份。如果和咱们一样,他也不见得呆在刘屯,我家小兰能跟上他,我还巴不得呢!我只恨他不自重,明明知道自己有那么复杂的社会关系,为啥还要拉我们贫下中农闺女往火坑里跳?”

“咳,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不愿再说别的,其实你了解刘宏达比我还清楚,他也没干过多大的坏事,我看你们刘屯人喜欢小题大做,弄得谁瞅谁都不顺眼。”兰正又说:“现在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很多人都要受到冲击,我现在不是坐在大队书记的位置和你说话,是把你当做老朋友,和你说掏心话。我感觉你们刘屯很乱,各种矛盾错综复杂,未来的斗争一定很残酷,劝你不要被所谓的仇恨绊住手脚,也不要因为刘强和吴小兰分手再把怨恨继续下去。刘强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且胸怀宽阔,他不会忌恨你,不会忘掉吴小兰,在你家困难时他不会不管。”

吴有金不赞同兰正的话,他说:“谁稀罕那个王八犊子,让他活得好,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兰正坐回太师椅,轻轻摇着头:“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我已经老了,打算退下来看孙子,把大队书记的职务让给年轻干部孔家顺。”

兰正这句话,出乎吴有金的预料,急忙问:“你说这话是真的?”

兰正点点头。

吴有金不看重孔家顺,对比之下还是认同兰正这个老领导,他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斗争的紧要时刻,你做为大队书记,我们都看着你,听你的指挥,你可千万不能当逃兵。”

兰正一脸苦笑,很无奈地说:“做为无产阶级的基层干部,就要能上能下,用我大儿子的话说,当书记是为革命工作,当群众也是为了革命。就像城里大烟囱上的砖一样,放在底座上的是为了工厂冒烟,放在顶上的也是为了冒烟,这叫革命工作不分高低。”

吴有金看出兰正又在耍滑头,他猜想:“这老家伙一定在政治斗争中嗅出什么,不得以告老还田。”在兰正卸任之前,吴有金把心里的怨气倒了出来:“你这书记也没立场,看事也走眼,刘强出身那么差,你把他看成一朵花。小兰和他往一起摽劲的时候,你又说刘辉好,让我上他的当,差一点儿把闺女嫁给他。多亏老天爷有眼,识破那个带犊子的本相。”吴有金心里装着场院的事,又把话锋转到土豆上:“你看现在把刘辉狂的,朱家湾盛不下他,他又回刘屯祸害乡亲。他爹是庄稼人,他也种过地,该知道挨饿的滋味儿吧!你说他硬要把场院里的土豆地毁掉,糟蹋社员们快到嘴边的口粮,像话吗?他吃饱了,领人唱歌跳舞,有一点人味儿的人能这样做吗?”

兰正把头靠在太师椅背上,显得无可奈何。等吴有金发完火,他才慢吞吞地说:“大势所趋,谁也阻止不了,刘辉想毁就毁吧,大不了让社员再勒勒裤带。”

“你!”

兰正伸出手往下压,让吴有金不要激动,他说:“这也许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指示,回去照办吧!立刻把土豆地毁掉,平整好,让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唱歌跳舞。”

吴有金想不通,他说:“兰书记,以前我都是听你的指示,在执行中不敢差一步,你说炼钢铁我照办,你说办学校我也照办,可你从来没指示我祸害群众啊!我把土豆地毁了,村里人不但要骂我,也得骂你!”

“咳,骂就骂吧,以后再听骂就少了!但是,毁土豆地是革命的需要,是阶级斗争的需要,是向伟大领袖**表示赤胆忠心的需要。在革命利益和你们刘屯小集团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你吴队长必须服从革命利益!”

吴有金怀着怒忿的心情回到刘屯,让马向前领着社员把土豆地毁掉。

场院平整得很细心,用石磙子在潮土上反复碾压,压得均匀,不留一点儿浮土。现在做红卫兵和革命群众向伟大领袖**表示忠心的大舞台,夏收时还要在场院里打麦子。场院的四周扯上了电线,安上了电灯,四个角没上扩音大喇叭。每个电灯旁有一面红旗,喇叭旁的红旗镶嵌五颗五角星,比其他红旗大。场院中央有旗杆,《红卫兵团》和《革命突击队》两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下是巨幅标语,标语的每一个字是一个大方框,方框用秫秸扎成,糊上白纸,用红黑不同颜色写着硕大的仿宋体字,凡是批判斗争的都是黑色,歌颂伟大领袖**、歌颂**旗手的用红色,字框排列在东西两边,红东黑西。

标语的方框是老黑做的,那时刘辉还没想到批斗他。老黑和吴有金多要工分儿,吴有金不同意,老黑瞪着眼说:“做方框写标语是革命的需要,也是运动的需要,还是阶级斗争的需要,更是歌颂伟大领袖、歌颂我们美好生活的需要,你和我讲价钱,就是和革命讲价钱,是和无产阶级讲价钱!”

本来是老黑和队长吴有金讲价钱,他却反咬一口,弄得吴有金晕头转向,只得给老黑六个整劳力的工分儿。

老黑写不好整个方框大的字,红卫兵小将想到他们的老师于占江。那个瘦麻杆毛笔字写得漂亮,可现在没地方找他,说不定淹死在哪个泡子里。二姑娘知道刘笑言会写毛笔字,她告诉了老黑,老黑为了革命工作完成得圆满,把这一重要情报汇报给吴有金。吴有金让刘仁把刘笑言从地里找回来,命令他在半天之内把所有的标语按要求写完。

刘笑言一见吴有金,就规规矩矩地站住,顺从地等着发落。

吴有金站在队部里看“老连长”领人编土筐,叫了一声刘笑言的名字,却没有用眼睛看他。

刘笑言没应声,仍然直呆呆地站着。

吴有金说:“给你一项革命任务,你必须完成,不许讲价钱。”

“坚决完成任务,保证完成任务,一定完成任务,胜利完成任务。”刘笑言两只脚也跟着动,像是原地踏步走,并且重复:“不讲价钱,不讲价钱……”

吴有金指着门外老黑做好的秫秸方框,对刘笑言说:“看见没?你在这些东西上写字,刘辉和红卫兵叫你咋写你就咋写。”

刘笑言停止踏步,一只手向前伸,流着口水瞅着吴有金。

吴有金喝斥他:“别站着,快去行动!”

刘笑言又伸出一只手,显得更呆痴。

吴有金心里有些烦:“你这个疯子,让你写几个字就这样费劲,不然我让别人写,你还去地里铲草。”

刘笑言说着疯话:“红旗飘飘田地红,红卫兵是龙我是虫,革命标语让我写,没有笔墨两手空。”

;吴有金瞪他一眼,不耐烦地说:“缺东西找刘辉,别在我这瞎磨蹭!”

刘笑言出了小队的房门,小声叨咕:“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台湾反动派,打倒破鞋匠,打倒小偷,打倒刘有权,打倒刘晓明,乔瞎子烂眼睛,杨敬祖挨枪崩,刘辉、吴有金大坏蛋,刘笑言支持红卫兵……”

社员们知道刘笑言疯病发作,没有人搭理他。但是,刘笑言圆满地完成了吴有金交给他的革命任务。标语笔迹苍劲,给阶级斗争增添了动力,也真切地表达出革命者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

老黑做标语框挣了六天的工分儿,刘笑言没受到老黑那样的待遇,算义务工。原因是写字不用费力气,挣工分儿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剥削行为。

红卫兵宣传队不但忠字舞跳得好,破四旧也有成绩,驻扎在其他队的红卫兵纷纷到刘屯学习取经。段名辉下令,把刘屯做为文化大革命的根据地,他也时常光顾这里。

马向东在刘辉的正确领导下,革命突击队迅速壮大,有些青年看到搞革命比搞生产轻松,自愿不自愿地向马向东靠拢。马向东的突击队不但把刘屯搞得轰轰烈烈,也把烈火烧到东大岗子。

吴有金和刘奇都为队里的生产发愁,觉得照这样闹轰下去,地里的草一定压过庄稼。心急火燎,谁也想不出好对策。

村民们都有小算盘:在地里锄草闷一身臭汗,工分儿还不如闲人挣得多,一天两天认吃亏,时间一长谁都有想法,马向前的怒气最大:“嘿老妈刘辉算个什么东西?像个疯狗似的,东窜西跳把刘屯搞得乌烟瘴气。他和红卫兵不一样,那些孩崽子怎闹咱不管,人家不挣工分儿,在队里吃饭还打欠条。嘿、嘿也好,明天我也不下地,也领人干革命,地荒了活该,吃不上饭活该,挨饿的又不是我一个人,饿急了我还去偷粮,反正不能让我妈饿死。”

好心人劝马向前不要这样说,因为到处都是刘辉的耳目。马向前把眼一瞪:“说怎地?嘿、嘿也好,他们看我不顺眼就让我游街,我看戴高帽比铲大地舒坦。”

马向前虽然这样说,但他照样领人下地干活。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排练,刘屯的男女老幼都学会跳忠字舞,孬老爷和刘氏跳得差一些,跟不上节奏,刘辉派英子和方枝花教他们。

方枝花和方梅是本家,只是辈份太远,虽是同村,却不是很熟悉。方枝花腰身轻盈,忠字舞跳得好,被刚从部队复员的小囤子相中,订了亲。

起初方枝花追的是刘占伍。

刘占伍在部队加入党组织,当过班长,长得也比小囤子帅气。可退伍不久,被调到公社帮忙,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方枝花,她才把目标转向小囤子。方枝花常往刘屯跑,忠字舞跳晚了,她就住在孬老爷家。开始,孬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觉得好跳舞的姑娘比大儿媳妇轻浮,但方枝花缠住了小囤子,他也只好点头。孬老爷这样讲:“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刘辉让跳咱就跳,跳得两条腿一飞一飞的。养个小肥猪,长到一百二,还能再长点儿,上秋卖俩钱儿,给小囤子娶完媳妇还能剩三元儿两元儿的。刘仓那几个小尕没穿的,添不了一件儿半件儿的。老儿子成家,大事完毕,全家都乐得屁颠屁颠的。”

跳忠字舞的过程中,何英子脱颖而出。她脸蛋细嫩,两腿修长,扭动起腰身,让人看了入迷,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常把胡思乱想的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何英子不但忠字舞跳得好,唱歌也动听。特别是独唱,刘屯所有女人和红卫兵宣传队员没有一个能比上她。因此,这个没有文化的乡村姑娘,被学过abcd的红卫兵首领段名辉看中,并单独找她谈了几次话。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给了何英子展示才华的机会,这段时间也是她最惬意的日子。何英子白天唱歌,晚上跳舞,她不但自己跳,还是中老年社员的指导老师,工分儿当然不少挣。

现在,何家五口人中已有三个半劳力,如果赶上好年景,这家的日子应该不错。何荣普夫妻有打算,积攒点儿钱,早些给儿子成个家,了却多年来的心愿。儿子长大了,说不定哪天有媒人上门,不能穿得破破烂烂。

肖艳华又不愿屈着女儿,如花的年龄,如花的模样,当母亲的要给女儿做件花衣裳。她在家做针线,正忙着穿针,马文推门进屋,没等肖艳华反应过来,就被马文摁倒在炕沿上。

肖艳华在惊恐中挣扎,哀求马文:“求求你三哥,你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也快四十的人了,总得留个脸面吧!”

马文根本不顾及这些,用手拽开肖艳华的衣扣,喘着粗气说:“一个骚老娘们儿,讲什么脸面不脸面?你没少吃我的大饼子,就得和我睡觉,连拨浪头也管不着!”

肖艳华见摆脱不了马文,忽然想到用法律保护自己她从刘军家大喇叭的广播中,知道无产阶级的条令能管住很多人。肖艳华大声说:“你不要脸,我也豁出去了,你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你也常听广播,这种事叫强奸!”

马文“忽”地从肖艳华身上翻下来,坐在肖艳华身边,两只眼睛瞪着她,双手拉扯肖艳华的裤带。肖艳华往炕里蹭,被马文拉回炕边。马文说:“啥叫强奸?纯属屁话!是他妈你拉拢我,让我掉进你们地主、资产阶级的大染缸。你拉拢我七八年了,小错就是证据。”

肖艳华想用“强奸”吓唬马文,这一招不奏效,她立刻软了许多,马文借着这个当口解开她的裤带。肖艳华双手护着裤子,流着泪对马文说:“马三哥,我到外面陪你还不行吗?可不能在我家做这种事,如果何荣普或者大壮跑回来,咱俩都没好。”

“你少跟我整这套!说到外面陪我,全是屁话。多长时间了?我连一根毛都没碰到,你他妈挺会耍人哪!”马文掰开肖艳华提裤子的手,恶狠狠地说:“别他妈拿何荣普吓唬我,他就是亲眼看见,也得他妈地挺着!敢动我一根毫毛,我让他和四类在一起下跪!”

肖艳华死命地拽住裤子,只有这样,马文才不能得逞。

从上次被刘占山堵在马文家里,肖艳华的心灵又一次受到强烈震撼,从被强暴到顺从,她觉得步步走向深渊。肖艳华对生活失去信心,想自暴自弃,也想到死。而何荣普的宽容和孩子们的期待让她下决心摆脱马文,马文也很长时间没来骚扰。肖艳华以为马文死了心,不会再纠缠她,她也度过一段轻松而愉快的时光。可她没想到,马文会闯进她的家里。

此时正搞文化大革命,到处批斗牛鬼蛇神,到处批斗“破鞋”,抓起来的女人都剔成西瓜头,被人牵着游街,乡亲们往她身上甩鼻涕,唾骂声不绝于耳。想到这,肖艳华一阵颤抖,拽裤子的手没了力气。

马文拽掉肖艳华的裤子,为了发泄愤怒,狠狠地在肖艳华的大腿上扇了一巴掌,打得肖艳华一阵哆嗦。肖艳华无力反抗,但她不甘心再受马文的侮辱,她喊小错,想借用孩子的出现把马文赶走。

马文没在乎这些,把脏手伸向肖艳华。

肖艳华还在挣扎,她说:“马文你听着,正在搞运动,你在我家做这种事,肯定被人检举,让我游街,你也好不了!”

马文把手摁在肖艳华肚皮上,摁得肖艳华喘不上来气。马文狞笑着说:“这点儿屁事儿吓唬不了我,只有你们这些见不得天日的牛鬼蛇神才怕运动,我不怕!运动越大越好,最好把刘屯搅翻天。哈!我儿子是革命派干部,再他妈的驴,也不能咬他爹。”

肖艳华无能为力,挣扎后只好任马文摆布,她喃喃自语:“小错啊小错,你去哪了?妈苦死了,妈苦死了!”

肖艳华第一声喊小错时,小错就回到院子里,她见马文欺负妈妈,立刻想到去找哥哥。何大壮赶来时,马文正要出房门。何大壮本来就恨马文,又见妈妈满脸泪水,他怒不可遏,从山墙上摘下镰刀,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何大壮身单力薄,被马向东和马荣摁倒,羊羔子又来凑热闹,三个人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就在这时,肖艳华跌跌撞撞地追上来,连衣扣都没来得系,扑压在儿子身上,大声哭嚎:“你们不要打我的孩子,他还小,他还不到成年哪!我是他妈,你们打我吧,我不是人,我害了孩子,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啊!”

出身大户人家,受过礼仪教育,又一向温和,连说话都不敢吐大气的肖艳华第一次用大声哭喊。她的哭喊惊动了乡亲,也惊动了回家探亲的周云。周云跑上前喝住举拳打人的马向东和羊羔子,让他们放开肖艳华母子。

马向东自从当了突击队长以后,不忿村里任何人,但碍于周云当过村书记,现在又和胡永泉同时提拔为公社副社长,他还是给了周云面子,领人离开,按原来计划,指挥队伍向贾半仙家开进。

周云把肖艳华、何大壮送回家,提出把何大壮带到公社去。鉴于以前何大壮被押那件事,肖艳华不同意让儿子和周云走。周云觉得弄走何大壮是当务之急,有些事不便解释,他以强令的口气说:“何大壮惹了祸,必须得到妥善处理。”周云避开何大壮,又对肖艳华说:“刘辉和马向东肯定会卷土重来,你们两口子千万要保重,特别是你,千万别出家门。”

周云没把何大壮带到公社,而是想把何大壮带到家里藏几天。他知道马向东不会善罢甘休,何大壮又是撞到南墙不回头的犟眼子,万一有个好歹,周云觉得对不住何荣普夫妻。另外,还存有对何大壮的一种特殊感情,周云越来越觉得保护何大壮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周云没敢领何大壮从村里走,而是想从村外绕过去,他把何大壮拉到村口,想在一丛柳枝下解手。

他松开何大壮,刚解开裤带,何大壮抡圆拳头打向周云的太阳穴,周云一阵眩晕,扑倒在柳丛下的草地上。

何大壮想起周云把他带到公社的经历,也想到周云还要用同样的手段整治他,他把满腔怒火都集中在右脚上,也不管周云是死是活,在他身上踢了十几脚。踢完,又观看了一会儿,周云没有动,他才知道闯下杀身之祸。何大壮没着急,而是慢腾腾地向树丛深处走出。

走了一程,何大壮改变主意。他后悔对周云下手太狠,因为周云不是主要仇人,仇人是马文和马荣,应该把他们都置于死地。这样逃走,马文会更猖狂,他不但继续凌辱母亲,还要向父亲伸出魔掌。

何大壮对自己说:“看来周云是没好了,不如再拉上两个,趁马文不防备,一镰刀削过去,让马文的脑袋搬家,然后偷着去马荣家,砍不到马荣老狗,就砍死几个狗崽子!”

何大壮偷着窜回家。

一刻钟后,周云慢慢醒过来,感到全身都疼痛,左眼角还在流血。他忍痛支撑身子,勉强站起身,试着向前迈了两步,觉得还能坚持回到家。但他不急着往家走,望着无边的荒甸子抹眼泪。身上的伤痛能够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痛苦。

刘辉领教了老黑的厉害后,他使用了脱身之计,让马向东收拾残局。但他没走远,何大壮追马文的情景被他看到,

刘辉觉得在这个时候露面不合适。等周云拉走何大壮,马向东领人去抓贾半仙,他从对面迎了上去。马向东把何大壮的事情做了汇报,刘辉听后故意惊讶,连喊带叫:“这还了得?何大壮简直反了天!不打掉他的嚣张气焰,我们的革命工作就不好开展。”刘辉把手一挥,当即颁布命令:“先不去贾半仙家,让那个娘们儿再好受一天。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是何大壮,必须把他斗倒斗臭!”

刘辉批斗何大壮也是为了泄私愤。

只从何英子参加跳忠字舞的宣传队,刘辉不止一次地向她示好,可何英子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如今又杀出个段名辉,看来刘辉的美梦又是一枕黄粱。刘辉得不到何英子,就不会让英子全家得好,他指示马向东:“你告诉王显有,立刻给红卫兵小将做饭,吃饱喝足,今天晚上批斗何大壮,让这个小崽子尝一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儿!”刘辉还指示马向东:“今晚的批斗会必须隆重、热闹,不但把村里的地、富、反、坏都整来,也要把何荣普一家都整到现场,最好让何英子亲自批斗,这样才有效果,也能得到上级的表扬。”

马向东向刘辉提出一个问题:“何大壮和肖艳华都是被周云拦下的,如今周云是副社长,他的话有份量,我们再去抓何大壮,恐怕要得罪周云。另外,周云还说把何大壮带到公社去,我们没处抓他。”

羊羔子挤到马向东跟前说:“我这情报绝对可靠,周云没去公社,也没带走何大壮,我亲眼见到他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何大壮准在自己家里藏着。”刘辉白愣羊羔子一眼,并没有放弃整治这个逃兵的想法。他对马向东说:“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又有了最新指示,叫做不怕被人剐,也把奸臣拉下马。伟大领袖**明确指示,这次运动主要整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看见没?周云比以前蔫多了。我们有胡副社长做后盾,一百个周云也阻挡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

革命突击队成立了抓捕小组,由马向东领头。

有了和老黑较量的经验,这次刘辉选择在背后指挥。

红卫兵宣传队负责布置批斗会场,让刘晓明通知所有四类,必须自己准备细麻绳,在批斗会前绑起来入场。

太阳落下地平线,星星还不愿出来,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半空,还时常躲在云后。场院里所有的电灯都亮起,虽然电压不足,也能照清所有人的面孔。

何荣普的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屋里没开灯,连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孤零零的土房,仿佛失去生命的信息,像一座恐怖的坟墓。

一只猫头鹰飞到院边的柳树上,哀号似地叫了三声,左邻右舍都害怕起来,预测着何家将有灾难降临。

马向东领人冲进院子,他们先是砸门,砸不开,他们开始砸窗户。

突然,从窗户跃出一个人,他手持镰刀,向马向东的脖子砍去。

窗框绊住何大壮的脚,马向东才得以活命。何大壮从窗台下爬起,何荣普一家都冲出来,他们没有和马向东撕打,而是齐心合力地将何大壮拖进屋内。

受了惊吓的马向东已经失去了斗争的锐气,连革命口号声都喊不出来。躲在幕后的刘辉觉得再不出面就难以收场,他站在门旁的墙角喊话:“何大壮,你和我们对抗没有好下场,放下武器,向突击队投降,我们会给你一条出路。”

屋里何大壮往外挣,被何荣普和英子死死抱住,这情况被刘辉察觉,看出抓何大壮不会有多大危险。刘辉要利用这个机会,在突击队员面前显示勇敢,给革命战友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他侧过身,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刚想往里闯,被迎出的肖艳华挡在门外。

肖艳华两只手都拿着刀,披头散发,一副疯相,凶眼呆滞地盯住刘辉,说出的话却是哀求:“我拉拢无产阶级革命者马文,我不要脸,我是破鞋,我是牛鬼蛇神,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干的,你们打我骂我吧,下地狱我也认可,求你们放过我家大壮,他没干过坏事,他还是个孩子啊!”

刘辉看了看马向东,马向东横眉立目,断喝一声:“不行,抓你骚婆子没用,我就是抓何大壮。何大壮杀害耕牛,追砍马革命同志,罪大恶极!不打倒不足以平民愤!不把你儿子交出来,我们绝不罢休!”

突然,这个连蚂蚁都不敢踩的软弱女人用镰刀砍向马向东。马向东逃开,她用菜刀划向自己的脖子。

在场的人都被惊呆,连文化大革命工作组组长都做出了让步,刘辉同意肖艳华替儿子挨批斗,条件是,在她脖子上挂破鞋。

一片轻云带来夏日晚上的清凉,月亮藏在云后,星星眨着睡眼。一个身心疲惫的女人光着脚向队里的场院挪动,她身后跟着斗志昂扬的突击队员和生龙活虎的红卫兵小将。

肖艳华戴着牛鬼蛇神的高帽,脖上挂着破鞋,刀口流出的鲜血浸透栓鞋的麻绳。她大幅度地弯着腰,两只手垂着,每走一步,都有鲜血滴下。通往场院的路并不长,肖艳华走得极其艰难。

何英子站在院子里哭,哭声打动不了意志坚强的突击队员,只能在嘈杂的夜里寻找同音:

小南河边一棵柳,

浊水伴你逐风流,

狂风吹来你摇摆,

乌云压来你低头。

人们说你水性,

说你不知耻与羞,

耻羞是你流不完的眼泪,

水性杨花尽苦愁。

你用柔弱遮挡烈日,

让凉爽在你身下停留。

你用屈辱抵御风寒,

让儿女把温暖拥有。

雪霜摧残你的娇嫩,

你用善良和母爱铸就春秋。

场院里的口号声震撼夜空,歌舞升平的人世中,没有人想到村子里会有多少人哭泣!

第六十六节

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火辣辣地照在甸子上,有时会吹来一阵风,带来的都是热气。刘屯的牛群耐不住炎热,在老牤牛的带领下寻找水泡子,遛得乔瞎子腿发麻,布鞋撑开口子。

东大岗子的牛群起早就被刘昭义赶到了南沿泡。刘昭义选择一个高岗处,割来树枝支个凉棚,凉棚下铺上半干的茅草,又在地上插了树枝做后背,往上一倚,挺舒适。但刘昭义没急于享受,而是走下土岗,在伴生芦苇的草地上蹲下,用镰刀砍土,割碎土下的草根,然后用手抠,约莫一尺深,抠出的土坑见了水,澄清一会儿,用手捧起来喝,觉得挺清爽,他才返回凉棚。

刘昭义把牛赶到南沿泡是因为这里水草丰富,牛吃得饱,容易看护,虽然离家远点儿,也觉得合算。

太阳接近头顶时,这群牛已经吃饱,它们趴在泥水里倒嚼,用尾巴扫打身上的瞎虻。刘昭义斜躺在草铺上,手里握几根细柳条,时不时地驱赶身上的苍蝇。这里地势低洼,土地还未开垦,刘昭义不用担心牛群糟蹋庄稼,可以舒舒服服地仰在草铺上看蜻蜓找伴儿。由于文革运动的逐步深入,刘昭义感到形势严峻,不敢对牛弹琴,也不敢唱什么琵琶琴曲。他把琵琶琴藏在草垛里,在凉棚下玩起了绿膀儿膀儿。绿膀儿膀儿是青蛙的一种,个头比普通青蛙小,浑身都是绿色。这种青蛙脾气大,被人抓到后它气得鼓鼓的。刘昭义握紧它的两条腿,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敲打它的头,嘴里念着:“气鼓、气鼓,找不到老祖……”青蛙肚子鼓得像个球,刘昭义瞅着它笑,笑得很勉强,也很焦虑,好象有急事等他去做。

乔瞎子的牛群也到了南沿泡。

因为以前年年发洪水,南沿泡常是一片汪洋,这几年雨量少,不怎么内涝,刘屯和东大岗子两个小队都看中了这个地方,南沿泡的隶属权有了争议,两队互不相让,又都不派人管理,这块处女地,成了放牛的好地方。

甸子上也有草,吴有金和马向春都派专人看管,如果再把牛赶进大草甸,放牛人就要罚工分儿。这几年草值钱,又好卖,不能因为养几头草牛就把草甸子毁坏。刘昭义有时偷着把牛赶进南甸子,可乔瞎子没这个胆量,他天天晚上挨批斗,知道为革命放牛的重要性,也知道把牛赶进南甸子的严重后果。乔瞎子放牛的地点多数选择在草甸子边上,旁边有庄稼,看管起来很吃力,乔红霞放学后常来帮他。今天牛群不听话,左拐右拐进了南沿泡。刘昭义看到乔瞎子把牛赶过来,心里一阵窃喜,自语道:“可以脱、脱身、身了。”

自打刘喜无意中把牛赶进马荣的地里以后,乔瞎子开始不信任刘昭义,觉得这个“结巴”抓他的“大头”。尽管刘昭义多次主动合作,愿意和他一起放牛,乔瞎子还是躲着他。

乔瞎子跟在牛屁股后面进了南沿泡,刘昭义急忙钻出凉棚打招呼:“哎!乔大、大侄儿,我这有凉、凉棚,你来这凉、凉快一下。”

乔瞎子比刘昭义的老爹小不了几岁,但辈份却比刘昭义小,这不能怨他的祖辈结婚早,是因为乔瞎子娶了刘家小辈份的闺女,论起来,他管刘昭义叫表叔。

乔瞎子对这个表叔没好感,刘昭义喊他两声都装没听见,要不是刘昭义有要事在身,他就不搭理这个一只眼。但是,刘昭义急于用乔瞎子看牛,便喊了第三声,并不顾表叔的身份,也不顾比乔瞎子高出很多的社会地位,低三下四地把凉棚让给这个富农分子,急急忙忙地奔刘屯走去。

刘昭义去刘屯,是为了帮助贾半仙。

刘辉带人去抓老黑,贾半仙就预料到大难临头,这个曾经呼唤神仙的女人,在革命突击队面前没了灵验,同时也没了主意。他回家求助孙二牛,没想到这个“一扁担压不出半个屁”的丈夫在危难时刻表现得格外冷静和果断,他告诉贾半仙不要怕,并提出让妻子主动自首。

贾半仙痛斥丈夫:“孙二牛啊孙二牛,你今天总算开了口,可出的主意比狗屁还臭!你老婆就要被人骑了,你无动于衷,还让我去自首,自己送上门儿让人欺负,戴上大高帽,挂上两只破鞋,我倒豁出去了,你真想当王八咋地?”

孙二牛反问贾半仙:“你不去自首,还有什么好办法?”

贾半仙火气更大:“我有好主意还回家问你?还不如听驴叫呢!”

孙二牛不说话,贾半仙撕他的腮帮子,孙二牛也不挡,等贾半仙主动松了手,他才说:“依我看,还是自首这条路走得通。”

“怎个自首法?”

孙二牛走出房门,从院里拽回一捆秫秸,抽出两根,一边剥皮一边说:“咱自己做个高帽戴上,主动向刘辉、马向东承认罪行,保证以后不装神弄鬼,不骗钱财。”

贾半仙打断丈夫的话,瞪起眼睛说:“孙二牛!我可认识你了,你不是不会放屁,而是不想放。耍戏自己老婆,你的鬼魔道真不少啊!你说我骗钱财,我骗过谁的钱财?我给村里人请仙除灾,钱是他们主动给的,有些人主动给我都不要。我把镇水大仙请来,治服了河妖,队里给我啥好处了?吴有金连工分儿都没给。当官儿的讲为人民服务,无产阶级革命派讲为人民服务,老仙儿们也讲为人民服务,我把老仙儿请来,是为乡亲们做好事!”

孙二牛闭了嘴,贾半仙着了急,她催促丈夫:“火烧眉毛了,有什么屁赶快放出来!”

“你刚才的话,有进步的一面,可以对刘辉讲,态度不能强硬,他们让你低头你就低头,让你游街你就游街,保证不挨打。”

贾半仙哭丧着脸,又掉了泪,然后大嚎起来,边嚎边叨咕:“我贾半仙也没抱谁家孩子跳井啊!怎么有人想到整我呢?活了半辈子,还得叫人牵着游街,这是哪辈子做得孽啊!我一个大老娘们儿,有脸没脸不要紧,可孩子脸面往哪搁?有望不小了,他受不了这么大的伤害啊!”

孙有望在公社的铁匠炉学徒,不知道家里出了事。

孙二牛眼里饱含泪,忍不住,眼泪掉在脚面上。他说:“今天你游街,明天说不上轮到谁,很多人都逃不过这次劫难。”

贾半仙擦干泪水看着孙二牛,心想:“说他压不个屁,看来他的屁还真不少,整出的词儿都在理儿。”贾半仙不愿自首,更不愿戴着高帽游街,事到如今,只好照孙二牛的办法去做。

夫妻俩共同动手,很快就做成了一顶高帽。孙二牛在屋里四下看,还翻了有望用过的书包,当他把书包打开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把书包收拾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梁上。他对老婆说:“咱村会写字的人不算少,我看你一个也别用,高帽上的字,请外队人写最合适。

贾半仙弄不懂孙二牛的话,但他不想让丈夫解释,也不想反驳,因为她想到一个人,就是东大岗子的刘昭义。

刘昭义赶着牛群回队,路过刘屯村前,看到马向东领人去何荣普家,猜想到何家又要遭殃。走到两村中间处,贾半仙急匆匆地追上来,拦住刘昭义,求他在高帽上写字。

刘昭义发愣,心里想:“这贾半仙挺会跟形势,不敢搞迷信,她学会整人了!你做高帽让我写字,我可不干丧天良的事。”他用鞭子抽打牛,嘴里吆喝着,试图甩掉贾半仙。

受了冷落的贾半仙一阵心酸,站着流眼泪,还“呜呜”地哭出声。

刘昭义闻声回头,觉得贾半仙举动反常,他纳闷儿:“想整别人她哭什么?不愧是半仙,真会做样子,猫哭老鼠,不安好心。”刘昭义又一想:“这女人喜欢装神弄鬼,名声也不好,可她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见她和哪个男人不干净。她整天把老仙儿挂在嘴上,骗吃骗喝,但从我记事起,他都是以劳动为生。这女人没后台,没帮手,又不愿受欺负,嘴不让人,自己搪不住,把老仙儿搬出来助阵,安慰自己,也安慰一些穷苦人。她能平白无故地给别人做高帽?学刘辉的样子整人吗?”

刘昭义停住脚,贾半仙跑上来,拉住刘昭义的衣角,哀求他:“二侄子,帮帮婶子吧!这个高帽是为我自己做的。”

刘昭义感到震惊:“革命运动我经历不少,还没听说自己给自己戴高帽的事。”他问贾半仙:“刘、刘、朱世文叫、叫你这样做?”

贾半仙摇头。

“那、那你做、做它干什么?”

“二侄子,你别问了,牛鬼蛇神那几个字我不会写,你帮婶子写上吧!”

“我不、不写。”

贾半仙拽着刘昭义不松手:“乡里乡亲的,求你这点事还不行吗?你帮婶子写了,婶子不会忘掉你的好处,我回家烧柱香,让老仙儿帮你娶个好看的媳妇。”

刘昭义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老仙儿,更不信能得到神仙的帮助,他觉得这个满脑袋迷信思想的女人很可笑,可再可笑也可笑不到自己批斗自己的地步啊!他说:“婶儿,不、不是我、我不想给、给你写,你要戴上牛、牛鬼蛇神的帽、帽子,摘掉可、可就难、难了,刘辉,朱、朱世文还、还得叫人牵、牵着你游、游街,红卫兵还要打、打你。”

贾半仙说:“是祸躲不过,刘辉已经盯上我了,中间出个岔头,肖艳华出了事,我这才往后躲一天。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主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刘昭义弄明白贾半仙自己做高帽的苦衷,同意给她写高帽上的字。

天已经很晚,刘昭义急着把牛赶回圈,手里又没笔墨,推迟到明天给他写。并嘱咐贾半仙不要急,保证在刘辉抓她前把高帽上的字写好。

刘昭义没在高帽上写牛鬼蛇神,而是竖着写了“贾半仙”三个大字,三个字下有四行小诗:

贾半仙不是仙,

牛鬼蛇神不沾边,

蓬莱国老不过海,

灶王老爷不攀烟。

贾半仙只知道字写得不错,不知写的啥内容,她戴上高帽,去了革命突击队的临时指挥部。

临时指挥部设在刘辉家,刘三嫂最近身体不好,被刘辉撵回朱家湾,空下的房子被占用。被占用的还有何守道的房子,他在红卫兵进村前就没了踪影。现在,屋里住着红卫兵宣传队的女干部。两个房子挨得近,工作起来很方便。

刘辉、马向东还有红卫兵宣传队的女干部正在研究怎样抓捕贾半仙,鉴于老黑的教训,他们对贾半仙本人和亲戚逐一排查,确认贾半仙和红卫兵干部贾孝忠没有瓜葛后,又查清她没有近亲属,家里人只有孙二牛和孙有望。孙有望不在家,不会发生何大壮那样动刀砍人的事。孙二牛体格好,可他笨得连农活都干不利落,斗争他老婆,他不会起来反抗。只是这家伙的来历是个迷,等运动深入后,得好好调查他。现在要做的工作太多,调查的事往后搁一搁。

正当大家对抓捕和批斗贾半仙充满信心时,贾半仙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披散着头发,遮住半张脸,高帽扣在上面,显得十分扎眼,没洗脸,露出的一只眼角上满是眼屎。贾半仙穿着斜大襟蓝色单袄,只有胳肢窝处的一个扣子管用,裂着怀,下襟像挂在肚子上的抹布。裤子上的白色裤腰露在外面,裤裆拖到膝下,一只脚光着,另只脚趿拉一只布鞋,布鞋有孔,大脚趾露在外面。

红卫兵宣传队的女干部看到这副模样,吓得“妈呀”一声,躲到刘辉身后,抱紧刘辉后她还在哆嗦。马向东以为贾半仙又有老仙儿附体,边往墙角躲边摆手:“别往前来,别往前来,我可没得罪你,抓你游街是他俩定的,和我无关。”刘辉也害怕,但有年轻的女红卫兵抱着,他顿时胆壮起来,站起身喝骂贾半仙:“骚娘们儿,装什么洋相?我们正想抓你,你却主动上门,那好,现在就批斗你,跪下!”

贾半仙不下跪,而是站着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路军不杀俘虏,主动投诚,就给自由。”

女红卫兵和马向东看到贾半仙是投案自首,惊吓全无,凶气又起。特别是女红卫兵,故意站到贾半仙对面,想看看这个曾经呼神唤鬼的女人到底和常人有啥不同。

贾半仙“哇”地哭嚎起来,吓得女红卫兵跌坐在刘辉怀里,被刘辉掐一把,然后把她扶到椅子上。

刘辉大声吼:“贾半仙,你给我滚回去!”

贾半仙不但不滚,而且哭声更大:“我有罪,我不是人,我是牛鬼,我是蛇神,我罪该万死,我死有余辜。你们批我吧,斗我吧,牵着我游街吧!我要改过自新,我要重新做人!”

贾半仙这一招,弄得刘辉等人措手不及,往出轰她,她还不走。贾半仙表现得很真诚,哭得也很痛心:“求求你们吧,狠狠地批斗我!给我机会吧,让我重新做个无产阶级吧!”

刘辉把目光转向马向东,马向东也看出贾半仙没什么吓人的真本事,他冲上去,抓着贾半仙的胳膊,把她推出指挥部,并吆喝:“你不兴走,先在这站着,等我们革命干部开完会,再决定怎样处置你。你不是想游街吗?那好办,再给你挂上两块砖头,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马向东进了屋,贾半仙也停止了哭嚎,小声骂:“没得势时还不如一只狗,现在你变成一只狼,老娘早就看透你,才没在杨秀华面前给你说好话。小狗崽子,瞅你那德行,大姑娘没人跟你,跟你的女人也得让你当王八!”

刘辉等人重新讨论对贾半仙的处理方案,研究来研究去,竟做出一个对她暂不批斗的决定。

贾半仙从心里佩服孙二牛超人的智谋,美滋滋地给丈夫做了一碗白面汤,表示对他的感谢,也是对自己免受灾难的庆贺。孙二牛没显出高兴,也没吃面汤,他说:“有望没和咱们享过福,这一碗面汤留给他吧!”孙二牛又告诉贾半仙:“咱也别高兴,游街批斗是躲不过的,你得有思想准备。只不过再游街不会是你一个人,法不责众,大家都那样,你也不用感到不好看。”

刘辉对贾半仙做出暂不批斗的决定另有原因。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轰轰烈烈的大串联风暴席卷全国,一批批由大学生、高中生和初中生组成的串联队伍,纷纷离开家乡,踏上了革命的长征旅途。他们要把本地的斗争经验传播出去,也要把外地的斗争经验学回来。他们还要到首都和去革命的发祥地参观学习,把老一辈的革命传统带回来,发扬光大。

庞妃中学派出的第一支队伍由贾孝忠带领,几十名男女红卫兵整装待发,都表示不怕山高路远,能够承受挫折,红宝书握在手,红心永不变!无论走到哪,都高举**思想伟大红旗,走得越远,收获的革命成果就越大。受得苦多,革命的意志就更坚强。

反正全国各地都有接待站,衣食住行都不用花钱,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青少年,能够尽情地领略异地风光。挤火车困难,好在红卫兵各个生龙活虎,不但挤车本事高超,还能亲密合作,共同攻占有利地形。地板上可以攒着,行李架都变成卧铺,体轻灵便的,战友们把他送上车座的靠背。

串联的红卫兵在出发前开了誓师大会。

段名辉把全体红卫兵都调回学校,为出发的革命战友送行。大会上,段名辉号召革命小将改名字,把带有封资修色彩的东西统统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比如说女红卫兵,不能用花、草、珍、芝,男红卫兵不能用福、禄、财、宝等等,都要改成卫东、向阳或者卫青这样的革命名字。姓氏可以不改,但有些姓氏和历史上以及现时中的奸臣有关联的,也可酌情处理。

红卫兵这一伟大创举传到刘辉耳朵里,刘辉乐得两宿没睡觉。他把手下的成员召集到一起,首先把文化大革命工作组更名为红卫兵造反兵团。并对属下训话:“革命同志们,兵团战友们!革命形势越来越有利于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轰轰烈烈,一片大好,越来越好!现在,庞妃中学兴起改名运动,我们要向他们学习。有些同志的名字有问题,不适合革命需要,借这个机会都要改掉!啊,不是我朱世文说大话,我比红卫兵做得还要早。红卫兵才开始改名,我朱世文更名改姓快十几年了!这叫什么?这叫有远见!根据革命需要,以后我还要改!同志们,我们的队伍也改名了,不再叫工作组,叫黄岭红卫兵造反兵团,各小队叫分团。”刘辉想了想,他又说:“黄岭这个名字有封资修的成份,也要改,把黄字扔到历史的车轮下,改为红岭大队,我们的队伍就叫红岭大队红卫兵造反兵团。以后就这样叫,记着点儿,别把黄字再整回来。”

刘辉的一时冲动,把大自然形成的黄岭变成红色。

与此同时,庞妃中学改名为新曙光中学。

原来的新平原公社,曾一度被人们称为庞妃公社,现在正式命名为新曙光人民公社。

贾孝忠去串联,把驻刘屯的宣传队员带走一半,曾经踹过于老师的两位女红卫兵干部,一位去串联,留下的那位叫满天红。满天红也是这次运动中改的名字,她以前叫什么,已经成为过去,她自己不愿说,别人也不愿提起。

满天红带领余下的宣传队员,仍然在刘屯坚持斗争。

红卫兵撤走一部分后,刘辉和满天红都感到力量不足,这时的满天红也打算去串联,只是革命工作离不开。兵团团长段名辉许下愿,自己去串联时,一定带上她。让她安心工作,多纠坏人,多出成绩。

刘辉闹闹轰轰地干了一阵子,他的工作并没使胡永泉满意,说他干打雷不下雨,没有实质性的战果。就刘屯而言,一个新生的阶级敌人也没挖出来。

刘辉感到刘屯的事情很难办,就说批斗老黑吧,不但没批成,还弄得挺难堪。虽然批斗了肖艳华,可从肖艳华身上搞不出有用的东西。这女人一生软弱,也能和地主阶级挂上号,还可以说她有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因为她用美色勾引无产阶级革命者,使得贫雇农马文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遭受严重损失。但是,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不在少数,这个案例没有上报的价值。

想从贾半仙身上挖出点儿东西,只能挖他的丈夫孙二牛。孙二牛老实厚道,说句话比拉屎还困难,这不能说他没有问题,他的身世是个谜,应该在这上面做文章,干革命要心细,不能放过蛛丝马迹。可是,他说的村子已经不存在,找不到证明人,就是能找,派谁去?要说进城,队员们会争先恐后,没有人愿去那个荒凉的地方。再者说,外调需用大队批准,这倒好办,如今的兰正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让他签字他不敢不签,路费谁报销?别说没钱,就是有钱吴有金也不愿拿出来。还有那个爱管闲事的刘奇,把公家钱看成他自己的,更是一毛不拔。

不过贾半仙也算识步,主动自首,省了抓捕的麻烦。批斗她要采取新招术,让这个搞迷信的巫婆去拆小庙,看看大仙儿们怎样对付她。另外,让贾半仙当替罪羊,实在找不出四类,就把这个搞迷信的臭娘们儿做为坏分子报上去。其他地方不是挖出隐藏很深的老四类,就是抓到刚刚出现的新四类,听说红卫兵内部也往出纠,做为文革试点的刘屯拿不出成绩,胡永泉肯定不答应。

满天红不赞成刘辉这样做,她说刘屯的阶级斗争很复杂,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势力很猖獗,必须深挖狠挖,逐一排查,重点应放在中农以上和乱说乱动的那些人身上。满天红特意强调:“你们村不是有个老连长吗?这是咋回事?根据组织政策,在旧社会当过连长的和宪兵、保长一样,都是历史反革命,我们不能让阶级敌人在我们眼皮底下露网。”

刘辉也弄不清这“老连长”到底咋回事,他想:“老顽固一个大字不识,没听说他当过什么官儿,可也没准儿,他在外面干了那么多年,谁知道干了啥?说不定给小日本或者国民党干过事。这可是条大鱼,把他逮住,功绩不会小。”刘辉咬着牙说:“老顽固,让你和我作对,烧个破家谱你还骂我,还他妈说和我一个祖宗,你是什么人,这回就给你查清楚。你的历史有问题,我朱世文的家族里没有你!”

“老连长”被列为排查对象,但刘辉、满天红和马向东都觉得揭出一个两个不解渴,要纠就都纠出来,抓得人越多,规模越大,为革命贡献就越大,成绩也越大,升迁的机会就越大。辛辛苦苦地干革命,得罪了很多人,图个啥?不能光为几个大饼子,怎么也得混个一官半职。

马向东把排查的矛头指向李淑芝,他说:“刘宏达有文化,当过孩子王。听人说救过孙广斌,还是从小日本手里救的,刘宏达一定勾结日本人,手里沾满革命者的鲜血。李淑芝是他老婆,也是帮凶,把李淑芝抓起来拷问,一定能挖出大敌人。

满天红用佩服的目光看着马向东,她说:“看见没?刘屯不是没有隐藏的阶级敌人,而是我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蒙住了眼睛,李淑芝这样的坏人被忽视,是我们工作的疏漏,也是对革命事业不负责任的表现。”

刘辉经过多次政治斗争,不但经验丰富,也显得老练成熟,他没做任何解释,而是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谁去抓李淑芝?”

满天红接触过李淑芝,觉得这个觑着眼的妇女挺和顺,抓她时,她不会反抗。满天红跃跃欲试,很痛快地说:“抓李淑芝的任务交给我,你们再考虑下一步抓谁。”

刘辉斜着眼看她,看半天儿,突然问马向东:“你敢去抓李淑芝吗?”

提到抓李淑芝,马向东必然想到刘强和刘志,连那个笑嘻嘻的小崽子都让他头疼。但他不想让刘辉问住,更不能在斗争的关键时刻表现出退缩。革命斗争的磨练中,使他学会转移矛盾的方法。马向东说:“满天红同志主动去完成这项革命任务,我们分团坚决支持,我还要调出羊羔子等骨干力量援助她,把李淑芝抓起来批倒批臭!”

满天红不知深浅,刚想说什么,被刘辉制止。刘辉说:“其实李淑芝早就被斗臭了,她家那点底细已经被我们大跃进工作组翻个底朝天,四清时又查了一遍。不但我们查,刘宏达的矿里也来查,真的有问题,早就抓起来了。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刘强哥俩,这两人不但身高力大,而且都是亡命徒,他们已经认定家里没有大问题,走路都挺着胸,我们抓他妈,他们会看着不管?刘强不用我深说,连老黑都惧他三分,单说那个斜眼子刘志,眼睛发斜就想拼命,不信你马向东去碰一碰?”

马向东领教过刘强,更知道刘志的厉害。满天红提出抓李淑芝,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马向东说:“别把刘强看得那么强大,他是纸老虎,我们的红卫兵都是打虎英雄,决不能让他吓倒。另外,刘强的老丈人是地主分子,刘强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红卫兵抓他,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马向东是想利用红卫兵去报私仇,如果双方发生冲突,他不但能看到热闹,还可以在争斗中捞棵稻草。可他没想到,满天红也有她的谋略。满天红说:“如果刘宏达不到矿上,我们就把他抓起来,只可惜他是矿上的人,我们不便干扰矿里的文革进程。李淑芝是家属,按政策讲,家属不能同罪。政策和策略是党生命,我们做事不能脱离组织原则,刘宏达应该由矿里的红卫兵去处理,我们能做到的是向他们提供外调材料。”

批斗李淑芝的方案泡了汤,下一个批斗的目标还得找。

马向东主张批斗刘占山:因为刘“大白话”一直和无产阶级作对。我们和苏联友好时,把他们叫做老大哥,大姑娘陪着老大哥是很正常的事。人家是顾问,搂着抱着,那是向顾问学习革命本领。刘占山可好,竟敢叫他们大鼻子,还说大鼻子扑拉中国女人。老大哥搞修正,这回你再说大鼻子的坏话呗,他又不说了,说苏联空军如何厉害,还讲些什么叫米格飞机,那是替修正主义擦姻抹粉。从这点,给他定个坏分子一点儿也不过份。

马向东的意见又遭刘辉抵制,他的话很干脆:“要是别人,就是坏分子,而刘占山不能抓!”见马向东和满天红都用惊诧的眼光看他,刘辉解释:“你们知道刘占伍现在干什么?也在搞运动!他盘踞在公社,就像我们头上的老虎,连屁股都摸不得,还想拽他的虎须?刘占山批斗不得,咱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马向东心想:“这刘辉的斗争热情挺高了,现在怎么变得缩手缩脚?这个抓不得,那个不能批斗,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去哪找?还有的领导要求高于百分之十,这个目标怎么实现?”马向东很垂丧,他说:“我提了两个,都被驳回,你们自己琢磨吧!”

刘辉不满马向东的态度,他说:“干革命不能凭一时冲动,要认真做事,无产阶级最讲认真。只要我们认真起来,就会纠出更多的阶级敌人。”刘辉看一眼马向东,把目光落在满天红身上,他说:“我提出一个人做为批斗对象,他就是刘文胜,这个人在大跃进后期当过富农,现在还按富农批斗,把他和刘晓明那些人整在一起,挖不出新罪也能顶个数,然后集中力量深挖老连长,如果能把历史反革命落实到他的头上,就证明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

马向东提出不同意见:“刘文胜升过富农,已经落下来了,如今是中农,比李淑芝还低,怎么能把他和四类放在一起呢?”

刘辉预料到马向东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不假思索地说:“刘文胜虽然落下成份,但他一定对斗争他的人怀有仇恨,对革命政权不满,肯定没少冒怨气。我们随时调查,随时可以拿到他攻击无产阶级的证据,就是从他身上得不到,从他儿子身上也能得到。在当前的大好形势下,想总结一个坏人的罪行非常容易。如果刘文胜老老实实地认批认斗则罢,他要露出一点儿反抗情绪,我们就深挖他。”

马向东低头想了半天儿,好象悟出一些道理:“你刘辉整天咋咋呼呼,敢情也是吃瓜捡面的。当初刘强不在家,你往死里斗争李淑芝,连一点儿亲情都不讲。小罗圈儿老实到了家,谁都敢欺负他,你拿他开刀,是不是做损?”马向东在心里说这些话,嘴上赞同刘辉的做法。

满天红也同意这样做,因为她心里很着急。一是急着在刘屯搞出大成绩,二是急着去串联,虽然段名辉许过愿,但形势千变万化,她怕失去这个外出的好机会。

三位领导人达成一致后,便开始部署,把游斗的时间定在中午。为了让被批斗者弯腰方便,所有四类以及贾半仙、刘文胜都不让吃午饭。

没有风,太阳像被蒸气托着的火球,光线不刺人,却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刘晓明和王显财等四类排成两列,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头上戴着老黑为他们制做的高帽,高帽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方有标明他们属性的字样。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满字,列举这些四类对人民犯下的种种罪行。

四类的后面是贾半仙和刘文胜,刘文胜高帽上写有富农字样,但奇怪的是没有“份子”两个字,可能是做高帽的人路线分明,故意让刘文胜显出和前面那些人的区别。贾半仙的高帽是自己制做的,比其他人的高帽显得轻巧,但造反队员和红卫兵小将也没让她轻松。贾半仙左手提着锣,右手是锣锤,每走一步,她都要敲响一声。

刘文胜、贾半仙后面是肖艳华。肖艳华戴着写有牛鬼蛇神的高帽,高帽做得松大,在她脑袋上直晃悠,使人想到她那晃头不止的丈夫。肖艳华没挂牌子,而是挂了两只硕大的破鞋,这是马向东特意在牲口圈门前捡来的,社员起粪时丢掉的特号胶鞋。出于对女人的同情,满天红动了恻隐之心,没让肖艳华剃西瓜头。肖艳华和前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刘辉和马向东故意把她摆在显眼的位置。

肖艳华的后面是红卫兵,这些红卫兵多数是宣传队员,女红卫兵占到相当的比例。她们和男红卫兵一样,都穿着黄军装,戴着仿军帽,不细看很难辨清性别。红卫兵摇着红旗,齐声喊着口号,踩着忠字舞步,唱着语录歌曲,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红卫兵后面是造反队员,他们举着横幅标语,标语上分别写有“万岁”和“打倒”的字样,走得不齐,标语东摇西晃,有几次拖到地上。标语后是趿趿拉拉的人群,表情各异,心态不一。

游街队伍路过村边小庙时,突然调头,闯进“老连长”的院里。

红卫兵在院里呼喊革命口号,贾半仙不停地敲锣,“老连长”一家人知道大事不好,紧闭房门不出。

马向东站在院中喊:“打倒刘宏祥!”

红卫兵也呼应:“打倒反革命分子刘宏祥!”

声音宏大,惊动整个村子,很多人都纳闷儿,刘宏祥这个名字,只有上岁数的人记得,多数人只知道他叫“老连长”,小青年从哪翻腾出来的呢?更让人想不通的是,这老头儿一身清白,一点儿坏事没干过,怎么成了反革命分子呢?莫非有人告他私分口粮?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兰书记都说没证据,放他一码了,这帮人捡起它干什么?

社员们百思不得其解,打倒刘宏祥的口号声震天动地,贾半仙不停地敲锣,催促“老连长”快点露面。

突然,“老连长”站到门前,开口骂人:“哪个不是人揍的瞎叫唤?说我是反革命,你们有啥凭据?”

看到“老连长”站出来,马向东缩到人群中,口号呐喊声嗄然而止。在刘辉准备亲自出马时,满天红站了出来。这位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的确有着惊人的宣传才华,她不用准备,就能编拟出“老连长”的罪名:

“刘宏祥,在日伪时期当过敌军连长,根据我国现行条例,刘宏祥属历史反革命分子,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有革命群众揭发,刘宏祥双手沾满革命烈士的鲜血,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把刘宏祥打倒,我们决不罢休!”

“老连长”愤怒至极,指着满天红大骂:“婊子养的骚丫头,你无中生有,乱放狗屁,说我是反革命,我看你才是反革命!”

满天红受不了这样的谩骂,感到十分委屈,她连哭带闹,让刘辉和马向东抓人。

看到“老连长”空着手,刘辉试着去抓捕,马向东也想抢头功,他从侧面往上靠。就在刘辉即将抓到“老连长”的那一刻,刘氏发疯地扑了上来。刘辉抓住她,把她甩到一边,她又重新往上扑……

刘氏不但骂刘辉是忘恩负义的带犊子,还狠狠地咬住他的手。

马向东去帮刘辉,举拳打向刘氏,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把他的拳头擎在半空。马向东抬头往上看,身子迅速地往下堆。

第六十七节

刘氏门前树上的喇叭很长时间没有响,绑喇叭的麻绳松懈,喇叭滑到树杈上,连接喇叭的两根线,一根还绷着,另一根耷拉得几乎拖了地,风吹过,它有气无力地摇晃。

刘氏很长时间没骂小双子,这不是因为小双子的泥像被砸,也不是因为没了灵牌,是因为刘军病情恶化,她把骂换成了哀求。

原来摆灵牌的地方,如今是伟大领袖**的画像,画像旁是刘军修水库时的奖状,已年久,字迹变得模糊,而鲜红的印记仍然清楚。刘氏从锅台上取来碗,想从葫芦瓢里舀些小米,把碗放进去,又空着拿出来,瞅一眼平拖拖躺在炕上的儿子,调过头抹一把眼泪。她弯腰来到锅台下,从灶坑里搂出一把灰,由于搂得深,灰里掺有潮湿的土。刘氏装了半碗,把它端到伟大领袖**的画像前。

她从箱底拿出两根香,小心翼翼地往碗里插,怕折断,紧张得两手发抖。

两根香点着后,刘氏双膝跪倒,口里念诵:“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刘氏向您请罪,我年老体差,没跳好忠字舞,语录歌唱的也不如年轻人,对不起您老人家,请您老人家原谅,求您老人家保佑,让我一家平安。您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刘氏站起身,又敬了三个礼,然后坐到地上,泣声哀求:“小双子啊!我求求你了,你别让刘军和你走,别让刘军和你走啊!我知道你在地下孤单,可刘军走了我也孤单哪!”

刘军在炕上动了动,看样子想翻身,刘氏急忙扑过去,摸着全身膀肿的儿子,低声问:“孩子,想干啥?妈在你身边。”刘军不吭声,也不睁眼,眼角流泪。刘氏的心往下坠,她离开刘军,扑地跪在香前,用手拍地,痛苦地呼唤:“小双子,你可不能让刘军跟你走,他还年轻,他的路还很长,不能这样走,千万不能这样走!小双子,我以前总是骂你,今后不骂你了!只要你不让刘军和你走,我就不骂你,永远不骂你了!”

刘军喊了一声“妈”。声虽小,刘氏却听得真切,她把耳朵贴在刘军的嘴边,想听儿子再叫一声妈,可刘军好象用完了力气,嘴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刘氏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站到香前哭嚎起来:“操你祖宗小双子,你把我娘俩害得好苦呀!你睁眼看看,这个家成啥样子了!你还想把孩子带走,你的心太狠毒!你把我也带走吧,别让我遭罪了……”

李淑芝听刘氏哭得和以前不一样,急忙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慌了手脚,顾不得安慰刘氏,大声喊杨秀华,让她赶快把方梅找来。

方梅给刘军摸了脉,又扒开浮肿的眼皮,然后把刘氏和李淑芝拉到一边,她说:“我看是没救了,熬日子,也是这几天。如果有条件,可以去省城大医院。”方梅摇摇头,显得很无奈,她又说:“现在的情况,也只有这样了,还是提早准备后事吧!”

刘氏已经知道儿子没了希望,但她还有幻想,方梅带有权威性的判断,就像抽掉她的魂魄,剩下的空壳栽到灶坑旁。李淑芝往起抱,流着泪安慰她:“还不能放弃,咱们死马当活马医。要不求求贾半仙,让她念诵些好话,或许哪路神仙开个恩,给咱刘军一条活路。”刘氏向李淑芝伸出手,意思是把她搀到屋外。出了门,刘氏瘫坐在墙角,哽咽着说:“看来军儿真的要走了,留不住的,硬邦邦的小伙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李淑芝仍然劝她:“刘军还有口气,说不定能好过来,让贾半仙看看,看她怎样说。”李淑芝对围过来的邻居说:“你们谁腿快,早点把贾半仙请来。”刚进院子的孟慧英告诉她:“贾半仙被刘辉看起来,中午就要批斗,她脱不开身。”

李淑芝长长地“咳”了一声,小声叨咕:“啥事都赶得巧,偏偏碰到这档子事,也许刘军就是这个命,看来没啥希望了!”此时,刘氏从地上爬起,发疯似地向门口跑,抱住门前的柳树,头往树上磕。牙床出了血,刘氏不擦,对着大街骂起了刘辉,声音嘶哑,像没有贴膜而又破裂的竹笛声。

她骂刘辉不是刘家的种,是刘家的种就不该把本家兄弟往冰水里推,推进去也该把他拉出来。刘氏还骂周云,怨周云派刘军去修水库,去时活蹦乱跳,回来就躺着不能动了。刘氏骂小双子,说他早该把她娘俩带走,小双子自己在那边享福,让她娘几个遭活罪。现在可好,他又要把儿子带走,留着一个孤老婆子干啥呀!刘氏极度伤心,哭着叨咕早已外嫁的女儿,她说她想女儿,问她为啥不回来看看弟弟,看看老妈啊!

刘氏哭得痛心,引来好多妇女,她们或陪着掉泪,或送以同情。很少出家门的于杏花也靠了前,为了减轻刘氏的痛苦,她用手轻轻拍打刘氏的后背。

刘氏哭女儿,哭得于杏花伤心落泪。转眼十几年,她何尝不思念年迈的父母?原打算回老家探望的,可刘占山总是招惹是非,不是今天逃跑就是明天失踪,日子过得不安宁。刘占伍当兵后,家里稳定一些,可又要接二连三的生孩子,六个子女拖累,回家探亲变得遥遥无期。

于杏花想亲人,她知道刘氏的女儿也一定想念母亲和惦记生病的弟弟。刘军病危,应该让姐弟见上一面。她对刘氏说:“婶儿,您先别这样,还是冷静一下,把眼前的事办了。既然刘军兄弟病成这样,该把她姐姐请回来,不和弟弟见一面,她心里总会有个疙瘩。”

于杏花的话提醒了刘氏,可用什么办法能让女儿在这么短时间回来呀?求人写信是来不及了,便有人提出拍电报。这些女人只听说“电报”这个名词,谁也不知电报是咋回事。红卫兵宣传队员知道,可他们热衷跳舞和斗争,没有向社员科普“电报”的义务。还是于杏花心细,提出把“老连长”请过来:“都说娘亲舅大,爹亲叔大,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咱这些老娘们儿整不周全。依我看,让刘军他叔来操办最合适。”

李淑芝赞同于杏花的观点,她说:“你这样又哭又嚎,解决不了问题,告诉老连长吧!就说刘军快不行了,让他拿个主意。如果刘军还有救,咱们大伙也别瞅着,想办法凑钱给他治,送省城也行,坐不上火车,让吴有金出马车。不管怎样说,这是一条年轻的生命,谁也不愿意瞅着他走掉。”

时近中午,李淑芝陪刘氏去了“老连长”家,刚进院,见刘辉要抓“老连长”。新仇旧恨在刘氏心头升起,愤怒的烈火在心里燃烧,她甩下李淑芝,不顾一切地扑向刘辉。

刘氏撕打刘辉,马向东向她举起拳头,拳头被刘强擎住,马向东仰头看时,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他,马向东身上发冷,瘫下的身子慢慢地往后缩。

刘氏指着刘辉,用沙哑的嗓音哭骂:“我跟你这个带犊子拼老命!刘军是你害的,你为啥害他?你说清楚!你这个害人精,咋不嘎嘣死掉啊!”

马向东躲开刘强,溜到满天红跟前,鼓动她带领红卫兵对刘氏实施专政。满天红冲上去抓住刘氏的头发,往高拽。“老连长”抓住她的手,满天红回手抓“老连长”,“老连长”十五岁的儿子刘柱给了她一个大耳光。红卫兵见领导挨了打,一齐上来打刘柱。刘辉有了帮手,他腾出手要打刘氏,还没等他落下手,自己却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打刘辉的是马向前,这巴掌打得狠,打得刘辉天旋地转,身子往下倒。马向前不让他这么容易就倒下去,一个扁踹,把刘辉蹬出去五步之远。就这样,马向前还不放过他,扑上去,用两只大手掐住他的脖子。刘辉本能地掰马向前的手,挣扎几下,觉得徒劳,松开手,翻着白眼,好象辨认通往地狱的途径。

刘强和马向前赶到“老连长”家并不是凑巧,而是造反分团的领导人马向东不懂保密的重要性,走漏了风声。马向前听到批斗“老连长”,这个一点儿文化都没有的粗人感到很可笑,也觉得这文化大革命不可思议,他在心里说:“老连长虽然见过世面,可他和我一样,一个字不认得,进城分不开男女茅房,革他的命干什么?准是朱世文出的损招。”平常想到刘辉,马向前心口就发堵,今天倒让他敞亮起来,咬着牙说:“你刘辉害的人太多,嘿、嘿也好,我看你也该活到头了!”

马向前领人铲完八十垅子最后一遍地,比往常收工稍晚,他拉上刘强,向他说了刘辉要批斗“老连长”的事,并和刘强直接去了“老连长”家。

马向前这一突然举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得停了手。刘辉命存一线,没人上前阻止。刘强被大胖子、刘仓等人推开,不知道马向前要置刘辉于死地,在樟子外,听孬老爷讲“老连长”的底细。

马向东看到叔伯哥哥打刘辉,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显示他坚定地紧跟刘辉干革命,他站到红卫兵队伍中间最显眼的位置,高声呼喊:“朱世文同志是刘屯的革命领导人,他对**最忠诚,革命最彻底!打刘辉就是反革命暴乱,我们无产阶级坚决不答应!”

马向前顾不得哪个阶级不答应,掐刘辉脖子的手狠狠地收紧。

刘辉的腿慢慢蹬,嘴张开,吐白沫。也许他接触到地狱之门,不想进,又哭不出眼泪,用口里流出的肮脏液体、欺骗鬼门里的判官。

马向东叫喊声,刘辉听不见,却把马荣引过来。

刘辉在刘屯组织了革命突击队,并没影响到马荣的切身利益,他仍然逍遥自在。随着马向东在村里的势力逐步壮大,马荣更加变得不可一世,他不但要求吴有金给他增加工分儿,还经常用步枪吓唬刘文胜、孬老爷等一些人。刘辉要斗“老连长”,马荣想看个热闹,看到马向前打刘辉,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解恨,同时也对侄子马向前的看法发生根本性改变。马向前是英雄,是一个敢报杀父之仇的男子汉。

马向前周围是红卫兵和造反队员,他怕马向前吃亏,便提着枪跑上前。看到刘辉被掐得掉出来舌头,知道马向前要闯大祸,他想离开,但马向东的呼叫和红卫兵的围拢又让他无法脱身。马荣端起枪,想把枪口指向刘辉,又清楚刘辉是马向东的上司,是村里闹革命的带头人,势力很大。况且刘辉的上头还有胡永泉,拿枪比划他,是和无产阶级作对,胡永泉追查下来,那可吃不消。马荣暗自说:“别他妈像二哥一样被抓走,妈啦巴,打死了没地方送冤。”

马荣用枪口对准马向前,大声吼:“刘辉是工作组长,你掐他,就是掐工作组,就是掐无产阶级!妈啦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给刘辉,不,朱世文一条活路,向无产阶级低头认罪!”

对马荣半真半假的恐吓,马向前连眼皮也没撩。认为刘辉死得差不多了,觉得让刘辉这样去见阎王爷有点儿便宜,把掐脖子的大手变成拳头,想用拳头把他的脸砸烂。

马向前举起双拳,一只拳头落下后,另一只手被马向勇抓住。这个瘸子腿不灵便,出手却极快,一用力,把马向前从刘辉身上拽下来,和随后赶到的马文一起,把他推到“老连长”的房墙上。

马向东和满天红去救刘辉,又是抻腿,又是捶胸,满天红还在刘辉身上练起了人工呼吸。

刘辉没死,马向前松开脖子后他就通了气。马向东把他弄回家,他又恢复斗志,只是说话显得吃力:“刘屯的反动势力强大,不能这样下去,要加大斗争力度,对所有的阶级敌人都不能放过!”他找来满天红,既是指示也是相求:“你派一个腿快的红卫兵回公社,直接找副社长胡永泉,就说刘屯的阶级敌人把矛头指向他,让他来抓人。马向前要抓,刘强要抓,把老连长、刘氏这样的反革命统统抓到公社去拷问!”

满天红派人到公社告状,吴有金家里也炸了窝。吴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烟,并时不时地用烟袋敲打炕沿。马荣背着枪在屋里转,转得马文眼花缭乱。由于马向前殴打革命干部的事件重大,刘仁也被请来,他挨着马向勇坐下,摆弄吴有金家的烟笸箩。

马荣停下脚步说:“要不咱把马向前绑起来,我把他送到公社去,交给胡永泉,妈啦巴,这叫什么计谋了?丢卒保车。”

吴有金看了几眼马荣,没做声,连抽几口蛤蟆烟,嘴里吐出的浓烟,在他眼前形成雾。

刘仁慢声慢语地说:“马老叔说的办法,我看行不通,当初二倔子被胡永泉、刘辉抓走,丢了性命,把马向前送过去,等于把他送上绝路,咱们不能这样做。”

吴有金把烟袋摔在炕上,沉着脸说:“马向前不但不能送,咱们还得保护他,不能让人抓走!二倔子死得够屈的,不能把他儿子再搭进去。”他又说:“我看马向前做得对,杀父之仇,早晚要报!”

吴有金表了态,马文觉得腰板硬了很多,等起眼睛说:“别把刘辉看得了不起,其实屁也不是,马向前把他打了,让他想法去!小带犊子,怎不蹬腿死了呢?看他捡条命,我咽不下这口气!”

马向勇把马荣让到炕沿上,他开始在屋里晃,屋里人的目光投向他,等待瘸子晃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马向勇说:“我不同意我三叔的说法,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不能小看刘辉,更不能小看刘辉在刘屯所起的作用。”

马文不服气,大声说:“怕他个屁,哪天我宰了他!”

吴有金捡起烟袋摔在烟笸箩里,马文停止说话,马向勇继续讲演:“我说不小看刘辉,并不是说怕他,我还敢说马向前打了刘辉也就算打了,跟白打差不多。”

屋里人的目光都在变化,所有人都表现出惊喜。

马向勇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不光是从下往上烧,从上往下也在烧,胡永泉那里也不安静,在这样背景下,他首先要做的是保住自身。刘辉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小卒,丢掉他和保住他对胡永泉的利益都不大,为了一个刘辉,他不会兴师动众。马向前是里面三新的贫雇农,生产骨干,在村里威信很高,胡永泉轻意不会碰这个钉子。”

马文还是不放心:“同是一个胡永泉,敢抓你二叔,他就不敢抓马向前?你少说屁话,捞点干的说。”

马向勇看一眼马文,露出奸笑高声说:“这么说你该放心吧,如果胡永泉来抓马向前,我去替他打罪!”

马荣拄着枪站起身,粗声说:“向勇说得对,我们不能怕胡永泉,妈啦巴,如果谁敢来抓马向前,我一枪崩了他!”

刘仁把马荣拉回炕沿,小声说:“谁也别打岔,还是让马向勇把话说完。”

马向勇说:“我说不能小看刘辉,是因为这小子是造反兵团的头子,对刘屯有一定的震慑力。拿向前这件事来说,刘强也参与了,他只托了向东的手,然后溜到院外。这说明什么?说明村里很多人还是惧怕红卫兵,惧怕造反兵团。况且,刘辉要整的人和我们都不相干,有些人我们也想整,如果向前不冒出来,我们准能看到大热闹,不管谁倒霉,我们都可以在旁边笑。”

刘辉把刘屯搞得乱糟糟,让吴有金非常气愤,没心思看什么大热闹,更无法笑出来。他问马向勇:“你说是不是该把马向前藏起来?”

马向勇身子晃,脑袋也跟着晃,晃出非常果断的决策:“马向前不用藏,必要时我们还要把他抓起来!”

“你说啥?”马荣用枪管往地上杵,瞪圆眼睛说:“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一会儿说胡永泉不会来抓,一会儿又说我们自己抓马向前,妈啦巴,你少绕弯子行不行?”

马向勇捋着话题往下讲:“马向前打的是刘辉,但他对抗的是红卫兵,对抗的是造反兵团,就是刘辉被打怕了,那个叫满天红的丫头能善罢甘休吗?刘辉在胡永泉面前就像一只狗,被打后一定去找主人。胡永泉虽然不会再给刘辉派人,但一定给刘辉撑腰和充气,刘辉会变得更加疯狂。他和满天红一起围剿马向前,向前再强硬也顶不住,我们也无法帮他。刘辉打着革命大旗,谁也不可能冒着戴上反革命帽子的风险去和刘辉作对。”

马向勇的一番话,让马荣和马文都没了主意,只好把希望放在马向东身上。马荣说:“咱向东也是造反兵团的干部,让他求个情,原谅马向前一次。”

马向勇连晃身子带摇头:“马向东是我叔伯弟弟,我不便说太难听的话。咱也看到了,虽然他是突击队长,可什么事都听刘辉的。这个人上来混劲分不开里外,一心一意地跟着刘辉走,我怕他不敢在刘辉和满天红面前替向前求情。不过,我要找向东单独谈,让他知道谁近谁远。”

“这么说马向前还得被他们抓起来?”吴有金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袋扔到笸箩中,果断地说:“趁刘辉那帮犊子还没动手,让马向前逃跑,远点逃!啥时刘辉把人撤走,啥时让他回来。奶奶地,怨不得刘占山总是逃跑,我看都是被逼的。”吴有金对马荣说:“你去告诉马向前,立刻逃跑,不用考虑家,他妈那点口粮,队里给承担。”

马荣刚起身,被马向勇拦住。马向勇显得很沉着:“不必着忙,刘辉就是往上打小报告也得需要时间,来得及。叫向前逃跑也不是办法,他一逃,就说明真的犯了事。刘辉那小子一肚子阴损,干别的不行,整人可有一套,抓不到向前,说不定拿谁垫背?”

“抓垫背的更好。”马荣气呼呼地说:“反正抓不着咱们,妈啦巴,他要把刘强抓去,那可是大好事,反正他们是近亲,咬起来大家都瞅着乐。”

“就是这个目的。”马向勇提高声音:“如果向前逃跑,刘辉就迁怒到我们身上,他说你有罪,现编都赶趟儿,谁敢再说自己清白?我说把向前抓起来,并不是交给刘辉,只是在村里游斗一番,做个样子。再让向前赔礼道歉认个错,给刘辉挽回面子。没有胡永泉的全力支持,刘辉抓不走向前,他和满天红都不傻,一定会顺坡下驴。但他们又不甘心吃这样大的亏,更担心以后的工作没法做,还会进行第二轮的抓捕,刘辉还可能从黄岭调集造反团成员。他们不会放过老连长、刘氏,还会扩大斗争范围。我们让马向东从中活动,让他们把矛头指向刘强和刘占山。”

马文说:“让刘辉和刘强作对那好办,因为马向前这个屁事儿,刘强也参与了,可刘占山没露面,没办法把他整进去。”

马向勇笑了笑,笑得极其阴险:“刘占山没参与,他老婆参与了,刘氏被打时,于杏花在旁边,她帮李淑芝搀扶过刘氏。这些事刘辉都看到,咱向东再添盐加醋,说马向前受刘强,刘占山指使,把矛盾转移到他们身上,一箭双雕,整住了刘强,制约了刘占伍,马向前平安无事。”

吴有金点上烟,吸一口,说了句:“但愿马向前平安无事吧!”

正如马向勇的判断,公社内部也展开了斗争,胡永泉为保自身,把满天红派来的红卫兵草草打发回去。

没搬来援兵,让刘辉蔫了一整天。但刘辉绝不甘心吃这么大的亏,也不甘心刚刚开展起来的工作半途而废,他恨得咬牙切齿,下决心把马向前抓起来送到公社去。

噩梦虽醒,刘辉仍然心惊肉跳,他强制自己不要怕,又对自己说:“二倔子够硬的,到了治安组还骂人,你骂吧,到乱坟岗子去骂吧!看谁骂过谁?马向前是他儿子,也是一路货!小绳一绑,皮鞭一抽,也得瘪茄子。你在刘屯像个人,到我们那还不如一只鸡,鸡临死还扑棱翅膀,我让你连叫唤的机会都没有。”

刘辉忍着疼痛,把马向东和满天红召集到一起,重新研究斗争方案。刘辉主张放弃“老连长”,先从马向前下手。马向东不同意,他把马向勇教他的话学给刘辉,强调说:“马向前干完活准备回家去吃饭,是刘强把他领到老连长家,还说要和老连长、刘占山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红卫兵和造反兵团。刘强告诉马向前,说他爹二倔子是你害死的,还故意激怒他,说父仇不报的人还不如一条驴。说这是报仇的好机会,马向前打不过你,刘强就伸手。”马向东看刘辉对他的话很重视,他又说:“刘强和刘占山这两家是和我们做上对了,不但男人们公开和我们较量,女人也参加进来,李淑芝和于杏花都帮着刘氏和你撕打。如果不是她俩,马向前也不敢来打你。还有那个杨秀华,虽然没动手,在背后给刘强出谋划策。杨秀华是地主子女,从她身上下手对我们的工作最有利。”

刘辉征求满天红的意见,满天红这样说:“干革命就不怕牺牲,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贯彻战无不胜的**思想,就不要计较个人得失。朱团长虽然挨了打,能勇敢地挺过来,给革命战友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这种革命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克服艰难险阻,我们一定将革命进行到底!现在,我们抓住了老连长这个可疑目标,就不能放过,必须深挖狠挖,把他抓起来拷问,一定让他的反革命本性暴露出来!对那些替老连长说话的人,帮老连长闹事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能放过,说不定能挖出一大堆反革命分子。刘屯人敢打革命干部,说明刘屯的反动势力太猖狂,深藏的阶级敌人不在少数。不把这些反革命都挖出来,就是对革命工作的严重失职,就对不住亿万劳苦大众,对不住哺育我们茁长成长的革命组织,对不住给我们灿烂阳光的伟大领袖**。”

满天红只字不提马向前,仍然按既定方针去抓“老连长”,这和她的急躁情绪有关。

贾孝忠带走一批红卫兵去串联,又有一批要走,满天红也觉得,这没完没了的舞蹈和斗争有些乏味儿,拿不出成绩她又不好向段名辉交待,还怕段名辉串联时扔下她。满天红急着深挖“老连长”,至于刘辉被打的事,她知道很缠手。

马家势力强大,马向前是造反分团领导人的哥哥,在村子里举足轻重,和他过不去,闹不出好结果。反正红卫兵宣传队也不能常驻刘屯,到时候一走,你刘辉自己解决吧!

刘辉虽然委屈,但他还是发扬了民主,本着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为了革命利益,个人委屈暂时保留。

三人把抓“老连长”的方案进行完善,步骤是先抓“老连长”,如果刘氏再胡闹,连同她一起抓。红卫兵还掌握一条线索,刘氏女儿的婆家是富农,更使抓捕刘氏的理由变得充分。抓起刘氏,也不能放过刘军,刘军喜欢摆弄戏匣子,一跑台就到莫斯科,没少偷听敌台,就这一条,完全可以打成现行反革命。而对刘强和刘占山,看他们在这次斗争中的表现,他俩倾向刘氏,严惩不贷。如果他俩不露面,以后伺机行事。革命也讲轻重缓急,不能眉毛胡子一起抓。

刘辉领着队伍再一次开进“老连长”家。

“老连长”家房门紧闭,屋里也没有动静。满天红让红卫兵喊口号,被刘辉制止,有了上次教训,他不想引来太多的村民。

一位从黄岭调来的造反团成员扛来做柱脚的榆木,和马向东往门上杵。“老连长”家是风门,门板薄,又有花格子,不禁撞。门破后,马向东把羊羔子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

“老连长一家都逃跑了?”

刘辉正在疑惑,吴殿发跑来报告,说“老连长”在刘氏家。

刘辉下达命令:“包围刘氏家,别让一个人跑掉!”

刘氏家乱成一团,刘氏已经哭得没有眼泪。

刘军十几天没吃东西,这几天连水也喝不进,原来的膀肿已经消去,只剩蜡黄的一层薄皮包着骨头,他睁着眼,眼睛里透出一种渴望。方梅被李淑芝叫到刘军身边,她看了看,示意李淑芝离开。在屋外,方梅告诉李淑芝:“精神挺好,怕是回光返照,已经不行了,该准备就准备吧!”方梅问李淑芝:“通知他姐姐没有?”李淑芝摇着头说:“让刘辉闹得,哪还顾得这些。”方梅说:“看刘军的眼神,他是等待亲人,看不到,他死也闭不上眼。”

刘氏这边都在忙活奄奄一息的刘军,外面的红卫兵和造反团成员包抄过来,刘氏听到信儿,从柴堆上取来镰刀,哭喊着去找刘辉拼命。李淑芝抱住她,和于杏花一起把她拖进屋。

红卫兵和造反团员聚到院子里,高声呐喊:“打倒刘宏祥!刘宏祥是反革命!刘宏祥滚出来!刘宏祥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还有人喊起了打倒刘氏,打倒刘军的口号。

“老连长”怒不可遏,往外闯,被屋里人堵在墙角。

刘辉站到队伍的前面,两手叉腰,故意显示指挥官的风度,但他的形象却让人难以恭维。被打肿的左脸还未消肿,颧骨处留有紫色的伤痕,黑眼仁本来混浊,左边的象泡在红色的脏水里,眼泪往下流,眼角和嘴角间形成水道。刘辉抹一把,然后向红卫兵摆手,口号声停止。满天红站到他的右边,把讲稿拿出来,高声念道:“刘宏祥,原名刘宏祥,绰号老连长,此人系历史反革命分子,且罪大恶极,必须绳之于法。红卫兵和造反兵团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器,代表无产阶级政权对其实施抓捕。根据伟大领袖**的英明指示,根据革命组织的方针政策,发扬无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精神,对悔过自新的坏人,我们给他出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刘宏祥主动自首,我们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如果反抗,死路一条!”

满天红念完,刘辉手一举,口号声重新响起,来刘氏家帮忙的人都往屋里躲,红卫兵队伍向房门口逼近。

这时,一条中等身材的壮汉急匆匆地走进院子,挡在满天红的面前,又一个高大青年站在刘辉对面。挡住满天红的是周云,这个憨厚的中年人怒眼圆睁,抢下满天红的讲演稿,大声喝问:“你凭什么说刘宏祥是反革命?”

高大青年是刘强,他像巨石一样挺立在造反队伍的对向。刘辉、马向东看了,本能地向后退步。刘强问:“屋里的病人快不行了,你们找他闹事,还有没有人性?”

满天红认识周云,搁以前,她会礼貌地向这位很有威望的老领导鞠躬。今天则不然,上边也在纠一小撮,谁知周云是不是一小撮里的人?满天红可着嗓子对他喊:“刘宏祥是老连长,只要在旧社会当过连长的都是反革命,这是组织政策,你当领导的应该懂!”

周云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你们捕风捉影,信口雌黄!刘宏祥根本就没当过连长,不要胡说八道!啊!想起来了,他的小名叫小连子,老连长是演化出来的!”

满天红没了辙,转过身看刘辉。刘辉明白真相后,气势锐减,但他不甘心这样把人撤回去。

自打成立文革工作组以来,刘辉连碰钉子,回顾做过的工作,除了把刘文胜再次打成富农外,还没纠出一个像样的阶级敌人。发现“老连长”这个可疑分子,到头来是一个政治性的误会。如果这样不了了之,造反兵团的势力要受损,刘辉的声望要受损,更严重的是他无法向胡永泉交差。

刘辉实施下一步计划,抓刘军。把偷听敌台的刘军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看到周云咄咄逼人的目光,刘辉强打起精神,故意装腔作势。挥舞着手臂说:“就算老连长不是历史反革命,他也有其他问题。红卫兵破四旧时,他就和红卫兵作对,不破四旧,还把家谱藏起来,这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刘强盯住刘辉,盯得他语无伦次:“老连长还说和我是一个祖宗,那是妄想,我朱世文和你们刘家没关系,你们也别和革命干部套近乎。”

刘强不动声,刘辉也暂停表演,满天红处境尴尬,她东瞅瞅,西望望,寻找脱身的机会。

院子里出奇的静,空气好象凝固,凝固得沉重,巨大的压力让刘氏的土房颤抖。屋里的刘军在炕席上扭动,“老连长”和刘氏都慌了手脚,他们轻抚刘军,让这个即将离世的年轻人少一些痛苦。

周云的话传到屋子里,给所有人送来一些安慰:“同志们,你们的革命精神非常可佳,我坚决支持你们。你们破了四旧,立了四新,忠字舞跳得好。颂扬伟大领袖的歌曲也好听,我代表全刘屯的社员,啊,还有全大队的社员,全公社的社员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但是,刘宏祥不是阶级敌人,他是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没当过连长,连小兵也没当过,大家搞错了。啊,对了,错了也不要紧,革命者都应该知错必改,把队伍撤回去。我说啥了?想起来了,你们别在这纠缠,赶快到别处去搞革命。”

听了周云的话,有些红卫兵往院外走,红了眼的刘辉忙着阻拦,拦不住,他大声喊:“不要听周云的煽动,也不用怕刘强,老连长算不上历史反革命,刘军能算上现行反革命!刘军偷听敌台,里通外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

刘辉的话音刚落,老连长站到房外,刘氏扑向刘辉。马向东表现出忠诚和勇敢,把刘氏推倒,并让人把刘辉保护起来。

刘氏够不着刘辉,便发疯似地抓住周云,连撕带打,哭声凄惨:“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一片乌云压下来,惊雷击向土房,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哭着喊着:“刘军死了!翻到地上,他是摔死的……”

刘军躺在地上,很安详,只是眼睛没有闭。

第六十八节

下了一夜小雨,通往县道的土路很难走,刚出村,刘辉的布鞋就成了泥团。到了蛤蟆塘,泥水过脚面,刘辉脱掉鞋,扔到路旁的麦田里。他站着想了想,又捡回,在车辙的积水里洗干净。

过了麦田是高粱地,高粱地属平台村。平台村和黄岭相连。因县道从村里通过,又设立一个叫平台子的站点,平台村小队便有了自己的村名。从平台村到公社是二角钱的车费,社员们都不舍得花,他们去公社赶集走泡子沿,那是一条不走车的毛道,比县道近。

刘辉不走近道,认为徒步去公社虽然省钱,但浪费时间,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时间比金钱还重要。其实,这是刘辉的借口,说穿了是嫌走路费劲,他是造反兵团干部,该享受坐大客车的待遇。

大客车没准点儿,刘辉足足等了俩钟头。当他失去信心的时候,一团红色出现在西南方向,大客车从尘土飞扬的县道上驶过来。刘辉一阵紧张,做好抢座的准备。

车上下来一个提包裹的女子,让刘辉变得惊喜,忘了上车。急得女乘务员没好气地喊:“你还上车不上车,不上车就松开车门。”刘辉眼睛不离走下县道的女子,侧身靠在车门旁,听到乘务员小声嘟囔:“见到好看的女人就迈不开步,一看就是个流氓。”刘辉想回敬女乘务员,左右一看,乘客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只得认吃亏。

刘辉去公社要办两件事,一是向胡永泉汇报工作组的丰硕战果,二是向胡永泉求援。

庞妃公社已经换上新曙光公社的大牌子,大院里红旗招展,一派喜庆景象。大门两边是红色巨幅标语,门内墙上的标语也是红色。标语的内容基本一致,都是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或者是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

也有革命群众的决心,紧跟**旗手,保卫党中央!保卫**!保卫中央文革!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很在意标语的内涵,他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伟大的革命运动中,领路人至关重要,一步之差,就要丢掉身家性命。

和红色标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密密麻麻,层层重叠,墙上贴满,又贴到窗户上。

刘辉认字少,看不全大字报的内容,但他能分辨大字报中的人物。公社书记名字上打着×,这让搞惯了革命运动的刘辉都感到奇怪:“按惯例,只有被枪崩的人才在名字上打×,这位书记挺谦和,为啥给他打了这么多的×?”刘辉在大字报中找到胡永泉的名字,但不多,他觉得这位副社长还靠得住。周云的大字报也不多,这让刘辉气不平。他认为周云立场不坚定,不但在重大政治斗争中和稀泥,还把屁股向敌人那边扭,在和“老连长”、刘氏的较量中,周云站到革命群众的对立面,替阶级敌人说话,给阶级敌人撑腰。

刘辉没把“老连长”怎么样,却把病死的刘军打成现行反革命,这次来公社,也要汇报这个事。

胡永泉在副社长办公室接待了他,谈话时闩上门,没有人送茶,让刘辉自己倒了一茶缸白开水。胡永泉和刘辉简单寒暄后,稳坐在挨窗的靠椅里,让刘辉坐在板凳上作口头汇报。

刘辉从破四旧讲起:凡是封资修的东西都砸了,连家谱也扔进火堆。刘屯有几个老家伙思想守旧,把家谱藏起来,也没逃过红卫兵的火眼金睛。四新树得也不赖,刘屯人都会跳忠字舞,大多数人会唱颂歌,人人有领袖像章,家家有领袖画像,各户都请到红宝书,领袖语录不离左手,村里红旗飘扬,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刘辉还把平场院的事向领导汇报,他说:“刘屯的小队长吴有金对这次运动有抵触情绪,我让他把种土豆的场院清理出来,他用小队的当院糊弄我,当院靠马圈,红卫兵唱歌,儿马子跟着叫,影响革命效果。后来吴有金迫于无产阶级的强大压力,把土豆地毁掉,场院成了革命群众的大舞台。”

胡永泉站起身,亲自泡了茶,坐下说:“好,好!往下讲,继续往下讲。”

刘辉向胡永泉讲另一项斗争成果,他在刘屯纠出一名富农分子和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还发现一些可疑分子。

胡永泉坐直身看着刘辉,对他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多的辉煌成绩产生怀疑,问刘辉:“那个富农分子是谁?”

“刘文胜。”

胡永泉想了想,又问:“是不是那个窝窝囊囊的罗圈腿?”

刘辉点点头:“是他。”

“我记得在大跃进后期已经把他升为富农了?”

“是被我们升过富农。”刘辉赶忙解释:“可困难时期刚过,他的大儿子就找到大队。当时的书记是兰正,一个立场不坚定的两面派,不但给刘文胜落了成份,连李淑芝、刘占山那些人的成份都落下来。让兰正这么一整,我们的工作都白做,他当好人,弄得这些人恨咱俩。

刘辉有意把胡永泉和自己拴在一起,因为整治马向前需要他。刘辉又说:“我学过伟大领袖**的斗争哲学,恨我的人越多,就证明我越革命,我不怕谁跟我,只要是坏人我就抓。刘文胜最终也没逃过我们无产阶级的法网,又一次戴上富农的高帽,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台上。”

胡永泉饮了一口茶,又问:“那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谁?”

“是刘军,这小子偷听敌台,里通外国,完全符合现行反革命的条件。”

胡永泉从靠椅里走出来,站到窗前,慢声慢语地说:“我好像知道这个人,他是不是有个老妈?那老太太喜欢骂人。”

“是他,是他。”刘辉听领导说了解刘氏,他也来了兴致,语言也变得干净利落:“刘军他妈好骂人,红卫兵她都敢骂。”

“刘军是个病人吧?”

“是病人,不但是病人,而且死了,自己往地上摔,畏罪自杀。”

胡永泉显得很平静,瞅着刘辉说:“畏罪自杀的坏人是有的,我们不能因个别人的自杀而放弃对他的追查。刘军自绝于人民,本身就是反革命行为!人死了,我们不能让他站起来挨斗,他还有亲戚朋友,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要审查。”

听胡永泉这样说,刘辉心里亮堂了很多,便把马向前的事情提了出来。他说:“在抓刘军的过程中,有三个人和我们对抗,一个是刘强,一个是周云,还有一个是马向前。”

三个人中,胡永泉对周云最感兴趣,但他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说:“这三个人都干了什么,你一个一个地说。”

刘辉先说刘强:“你说这小子是谁?是漏划地主刘宏达的儿子,被我们斗争的李淑芝就是他妈。他在大山窝水库犯了事,在我们给他升成份前就逃跑了,你没见到这个人。这个人思想顽固,要多坏有多坏,仗着身高体壮,横行乡里,殴打贫下中农,革命突击队长马向东都挨过他的拳脚,见到他就打怵。这小子还有流氓行为,拽着吴队长的闺女钻草垛。吴有金的丫头叫吴小兰,被刘强的腐朽思想麻痹,革命青年她不爱,偏偏喜欢地主阶级的臭狗屎。这可好,被刘强甩掉,现在还不知找没找到主?”刘辉想到上车时看到孤身一人的吴小兰,心里产生一种不便说出口的感觉,他说:“刘强注定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本性,对无产阶级的姑娘存有敌意,娶了地主的女儿,当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胡永泉对刘强早有耳闻,从兰正和周云的闲谈中知道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好青年。但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每一个人的说法都代表着自己的感**彩。刘辉这样看待刘强,符合当前政治斗争的需要,做为领导,应该给予下属明确的表扬和支持。

胡永泉回到靠椅里,把茶杯端在手,示意刘辉自己倒水,又问:“刘军是你本家兄弟吧?”

刘辉点点头。

“刘强也是吧?而且比刘军还要近。”

刘辉站起来想辩解,胡永泉放下茶杯,边摆手边说:“我知道你想解释,没必要,你要领会我的意思。你能打破家族观念,敢于和本家兄弟进行斗争,证明你的政治觉悟是很高的,这种坚定的革命精神必须肯定。现在的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复杂,我们必须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用伟大的**思想武装头脑,铲除一切私心杂念。只要是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不利的人,不管是谁,就是亲爹也要斗争到底!”

受到表扬,刘辉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坚定性,他把烧家谱的事情着重提出来:“刘屯有个人叫老连长,想用一家子的关系拉拢我,还把家谱藏起来,我搜出要烧,他指着家谱上的人名糊弄我,说上面有我爷爷,我没听那一套,告诉他我姓朱,他们刘家的家谱上没有几个好东西。”

胡永泉脸上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刘辉没发觉,继续说:“那个刘强也和我套近乎,还假心假意地帮我盖房子,但革命者都是心明眼亮的人,他的那些阴谋诡计早就被我识破。这次抓刘军,刘强暴露了反动本性,和红卫兵对着干,还抓打分团领导,反动气焰极为嚣张。我这样打算,等处理完刘军,就把斗争的矛头转向刘强,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胡永泉点了头,刘辉认为这是领导的赞同,便试着提起周云:“公社院里贴满了大字报,怎么没几张周云的?”

胡永泉抬眼看刘辉,想说话又咽回去。刘辉知道领导之间关系复杂,便岔开话题:“您的大字报也不多。”

胡永泉说:“在这次伟大的革命运动中,每个无产阶级革命者,不但勇于革地主资产阶级的命,也要善于革自己的命。大字报是好事,要让人家贴,这是对革命干部的鞭策和关怀,每一位革命者都要正确对待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积极性,不能站在对立面。”胡永泉说这些话,是有意引导刘辉把周云和红卫兵对抗的事情说出来。

从私人角度看,胡永泉和周云的关系很不错,他也没有坑害周云的念头。但是,当前的斗争异常激烈,公社内部产生派别,站到哪一边,不但关系到政治前途,甚至关系到生命安危,多了解一些公社干部的情况,以确定自己未来的政治走向。刘辉认识不到这一点,只觉得周云是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想求助胡永泉帮他搬掉。刘辉说:“周云可没有您这样的革命胸怀,他不但不支持红卫兵和革命群众,还明目张胆地和红卫兵作对。红卫兵发现老连长有历史问题,他硬说没有,和刘强一起阻拦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我们抓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军,又是他在关键时刻冒出来,耽误了时间,使阶级敌人得以自杀,使我们的斗争不能向纵深发展,给革命事业造成重大损失。”

和刘辉打了十几年交道,胡永泉非常了解他,知道刘辉的话里水份大,但还是愿意听他讲。

刘辉说:“你说周云到了什么份儿上?反革命分子刘军畏罪自杀,他不但不领人批判,还帮刘氏处理后事。刘氏撕打他,骂他,他不但不反抗,也不躲,还陪着流眼泪,他这样表现不要紧,却削弱了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斗志,使得满天红不得不把红卫兵撤走。”

胡永泉从刘辉嘴里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便问:“马向前既没文化,也没有历史问题,他怎么和红卫兵发生了冲突?”

刘辉问胡永泉:“您知道马向前是谁?”

胡永泉不以为然:“马向前就是马向前,刘屯小队打头的。”

“马向前是二倔子的儿子。”

“二倔子是谁?”

“你忘了?我们抓过他,给他上刑他还骂,骂我是带犊子,忘恩负义,骂你的话我就不学了。”

胡永泉两手摆弄茶杯,低头想,没想出二倔子的事。

对胡永泉来说,当时抓的坏人太多,打了谁,整死谁,根本无法想起。

刘辉说:“因为一个过河人淹死,我们怀疑二倔子是凶手,证据是他手里有被害人的包裹,就把他抓起来拷问。老家伙能抗刑,死也不认账,后来看他不行了,才把他放回村里,没几天就死了。”

经刘辉提醒,胡永泉脑海里出现一些印象:“是从刘屯抓过这么一个人,人命关天的事,二倔子应该吃枪子儿,怎么又放了呢?”

“有了证明人,那个人叫何荣普,外号叫拨浪头,他证明二倔子没到发案现场,被害人的包裹是二倔子从河里捞到的。被害人淹死的地方是刘屯的旧道上,而二倔子捡包裹的地方是在下游,刘屯的新道通过那。”

“是有那码事,那个证明人挺老实,我们一动鞭子他就堆,但那个人嘴挺硬,咬定的东西不松口,坚持说二倔子不会害人。”说到此,胡永泉突然大声问:“这些事马向前都知道?”

刘辉笑着摇头,摇得胡永泉阴险的表情逐渐消失。刘辉说:“有我们的强大压力,何荣普知道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怕我们反咬一口,说他举报二倔子,把责任推到他头上。他不敢、也不可能向二倔子的亲属解释清楚,只好认倒霉,默默忍受。”刘辉脸上露出奸笑,又说:“马文兄弟恨我们,但是他们没办法对付我们。他们有能力对付何荣普,矛头指向他,把一个替二倔子说话的证明人当成举报人,报复他,吓唬他,欺负他。”刘辉说:“挨饿那几年,咱们在刘屯升成份,谁都知道何荣普不够条件,马文、马荣坚持给他升为地主,我们也就顺水推舟,把何荣普打入反动阶级的行列。后来经兰正手甄别了,可他老婆落到马文手里,马文不但和她睡觉,还打她骂她,故意败坏她。这次运动,他们借助我们的力量让她挂着破鞋游街。何荣普死的心都有,马文跟没事一样。”

“马文怎样对待你?”胡永泉这样问,是试探马文兄弟对他的仇恨程度,并提示刘辉:“斗争复杂,不可掉以轻心哪!”

多年的工作经验,使胡永泉变得非常老练,特别是在政治局面动乱的情况下,他往往回避正面矛盾,而从侧面进攻,或者躲在幕后,指使他人去完成自己想做事情。

刘辉说:“还看不出咋样。”他瞅一眼低头想事的胡永泉,又说:“我这样认为,是狗改不了吃屎,马文兄弟和二倔子一样,没什么真本事。我是工作组长,上面有您给我撑着腰,他们不敢惹我。我到刘屯落户,他们还积极摁手印。如今马文的儿子马向东是我的部下,挺听话,表现得也很积极。”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永泉拿起茶杯又放下,对刘辉说:“革命是长期的,斗争是复杂的,我们要牢记伟大领袖**的谆谆教导,时刻保持革命警惕,千万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二倔子的死,像是有点冤,马文兄弟一定会记住这个仇,一旦我们落入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时兴这样一句话,叫做红旗一倒,人头落地,内涵深刻,内涵深刻啊!”

刘辉站起身,故意握紧拳头,以宣誓的模样说:“胡社长您放心,我刘辉在您的培养教育下,觉悟有了提高,我不会被刘屯的表面现象遮住眼睛,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随时准备和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进行斗争。对马文兄弟,我采取利用、斗争、使用和压制的原则,让他们对付刘强、刘占山还有刘占伍等一些顽固分子,又不能让他们太猖狂,把他们的敌对情绪和反动思想消灭在萌芽之中。”

胡永泉示意刘辉坐下,意味深长地说:“刘屯又多出个刘占伍,对你的工作很不利。公社要成立文攻武卫工作队,他要担任重要角色,你可不能小看他。”

刘辉也知道刘占伍不同寻常,凭自己的本事,没有和他抗衡的实力。和他靠在一起,又不知是不是胡副社长的意愿?刘辉不吭声,等待领导的指示。

胡永泉说:“公社内部也展开了斗争,连书记都列入打倒的行列。目前的情况看,还不知谁能坐稳第一把交椅,我们的工作要慎之又慎。你的工作虽然在基层,但是,和上面的工作紧紧地连在一起,特别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你要擦亮眼睛,认准正确的道路和路线,随时调整策略。至于具体工作,我建议你又要得罪刘占山,避免和刘占伍发生冲突,最好的方法是在背后制造矛盾,让马文那些人去弹弄他。用古语上的话,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来说叫革命策略,光靠一时冲动是干不好革命工作的。”

见刘辉洗耳恭听,胡永泉的情绪也在高涨,他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纠出一个历史上的富农分子,又挖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成绩是很大的,组织上肯定你的工作。但是,刘屯的阶级斗争远没有结束,对老连长、刘强、何荣普这样的人,只要你认为是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就坚决搬掉!周云吗?”胡永泉的态度缓和下来:“周云是刘屯人,沾亲带故的,村里事不能不涉及到他。他是转业干部,有一定的资历啊!”

刘辉倾听胡永泉的教导,认真领会领导的意图。在周云问题上,他觉得胡永泉副社长存有顾虑,便说:“周云勾结大地主刘有权,还和刘有权的闺女有过孩子,如果上纲上线,可以把他看成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是甘心为大地主效力的反动分子。”

胡永泉轻松地喝口茶,笑着说:“周云历史上的错误,组织是掌握的,人无完人哪!我们应该看主流。周云参加过解放战争,立过功,组织上不会忘记他。他在这次运动中摇摆,是革命干部不该有的表现。但是,革命组织要理解周云,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

胡永泉对周云的态度不明确,刘辉感到刚才的一番话跟没说一样。

胡永泉围着周云的问题转弯子,刘辉也不想纠缠,他指着脸上青紫的伤痕让胡永泉看,把话题转到马向前身上。

胡永泉问:“这是咋回事?”

“被马向前打的。”刘辉在领导面前装得很可怜,故意挤出两颗泪,带着哭腔说:“我正要抓反革命分子刘军,马向前从后面扑上来,抡起镐把,向我头上打。多亏我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连躲带塘,逃过了大祸,只是脸上受了伤。马向前下得是死手,说打死我后就到公社找你,一命抵两命。对马向前的反革命行为,我们坚决反击,只是这小子身强力大,又有刘强一伙帮凶,马文,马荣都是他的叔叔,我们几次行动,都没有成功。马向前还放出风,说我刘辉奈何不了他,就是您去,他也不怕!”

刘辉把被掐说成了被镐把打,这是他有意编造的谎言。他这样说,胡永泉不能小瞧他,还会达到让胡永泉抓人的目的。

胡永泉“忽”地站起身,把椅子推到一边,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

刘辉的话,胡永泉不全信,也不在乎马向前对他的仇恨。他绞尽脑汁,考虑用什么办法不让革命烈火烧到自己的头上。

对于当前的形势,胡永泉喜忧参半。喜得是公社两位主要领导都被红卫兵批斗,打倒后让他俩靠边站。不用夺权,也能登上书记或者社长的宝座,把那个可恨的“副”字头衔扔掉。忧的是红卫兵和造反派打起了夺权的大旗,虎视眈眈地盯着一把手的位置。真让那些孩子和一些好吃懒做的混混得势,不但“宝座”得不到,恐怕连自己的“副座”也会失掉。失去权力就失去一切,就会落到马向前或者其他仇人的手中,那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胡永泉转过身对刘辉说:“二倔子犯下严重的罪行,我们对他的处罚是恰当的,他儿子马向前应该为他爹的过错承担责任,我们用无产阶级人道主义对待他,没有追纠他,他应该感谢党,感谢**,感谢人民政府,感谢我们。这小子不知好歹,把我们对他的宽容当成仇恨,疯狂地进行报复,打伤工作组干部,对他这种反革命行径,必须严厉打击!”

胡永泉的话,让刘辉的腰板硬实了很多,敬听领导往下讲。而胡永泉的话锋就像触到坚硬的石头上,虽然挺着强硬的外表,却在一点点地往回缩:“要搁以往,我派几个治安员去,马向前手到擒来。现在官大了,权利变小喽!要抓人,还不如红卫兵和你们造反兵团方便。马向前必须抓,这个任务交给你们造反兵团。”

刘辉刚刚挺起的脊骨仿佛被抽掉精髓,既支撑不住身躯又很难弯曲,心里窝着火,又不敢往出发泄。他后悔来这里,搬不到援兵,还要接受一个棘手的任务。胡永泉不出面,抓马向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永泉好象看出刘辉的心情,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靠椅里,指着窗外说:“不知你看到没有,有些大字板也是针对我的。别人批判还好说,连老婆孩子也批判我,我挣钱养活他们,他们把我当成敌人。投身革命这么多年,还头一次接触到这种事,都把我搞糊涂了。还是革命格言说得好,亲不亲,线上分。现在看起来,真是说到点子上。一个战线上的同志,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革命事业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共命运,同生死,比儿女老婆还要亲哪!按理说,马向前打了你,我不能袖手旁观,可我实在抽不出力量来帮你,马向前的事情要靠你们自己解决。”看到刘辉一脸颓丧,胡永泉又说:“干革命嘛,困难总是有的,道路曲折,前途是光明的,我作为你的老领导,相信你能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把刘屯的革命运动进行到底。”胡永泉指示刘辉:“干革命要有轻有重,也叫抓重点带全面。你把别的工作先放一放,工作重心搁在马向前身上,集中全部力量对付他。先把他抓起来,然后整理罪名,狠狠批斗。如果他真的老实了,就给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报上来,我立刻批下去。如果不老实,把他送到文攻武卫工作队,这个机构正在筹备中,让马向前作第一个活靶子!”

刘辉面露难色,不吭声。胡永泉对他说:“我也知道马向前在刘屯有一定的根基,抓他有一定的困难。但是,这个人不抓是不行的,他的存在,不仅危及革命工作,也影响你的前途,甚至威胁你的生命!马向前不是抓不抓的问题,而是必须抓!”

胡永泉送走刘辉,同时又给他一些鼓励的话语,但刘辉像一个扎孔的气球,在领导面前还能挺硬起来,出了公社大院,他就瘪了下去。

刘辉怀着希望来找胡永泉,带着失望离开公社大院,不仅援兵没搬来,还接受一个让他难以完成的任务。马向前是块儿没有油水的硬骨头,胡永泉不想啃,随手扔给他。

刘辉来到新曙光汽车站,没有大客车,连等车的人也没有。雨后的阳光更毒,照得热气腾腾升起,烤得刘辉心里烦躁。他离开车站,无精打采地顺小路往家走,临近村口时,看见一个孤单的老妇在坟地烧纸。刘辉转过身,向坟地迈了几步,又停下。

坟地里隆起一座新丘,烧纸的是刘氏,她披散稀疏的白发,边烧纸边往坟上捧土。炙热的阳光不但吸干她皱纹灰土中的水份,也把她的眼泪吸干,微微颤动的头上,不仅往下掉干结的泥渣,也在掉干结的眼眵。烧完纸,刘氏趴在坟上,头朝下,往坟里看。她不放心,不知道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刘军到地下是否安宁。

刘军死,做为造反兵团的团长刘辉并没有就此罢休,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送给他,让他带进坟墓。

村里人都觉得刘军冤屈,他摆弄戏匣子不是为了里通外国,凭他病恹恹的体格,也不可能通到外国去。戏匣子跑过台,也跑到了莫斯科,刘军都及时让它跑回来了,并没把莫斯科的反动言论传播出去。另外,说他畏罪自杀也很牵强,刘军就是不翻到地上摔死,他也没几天活头,不应算自绝于人民。

人们虽然为刘军愤不平,但也没几个敢和刘辉理论。刘军闭了眼,永远失去争辩的权力,刘辉说他是现行反革命,就等于刘军默认。

马向前不听邪,他说刘辉给的反革命帽子不管用,还说那天打得轻,如果两手掐得紧一点儿,刘辉就见到阎王爷,他就不会再呆在刘屯祸害人。马向前明目张胆地和刘辉对着干,倒让刘辉的疯狂气势收敛一些。

刘军选择往地上掉,是他结束生命的最好办法,他并不是厌恶这个世界,而是觉得在这个世上活得太痛苦,如果这个痛苦让他自己承受那还好,他的痛苦还要扩展到母亲身上,扩展到所有的亲人。他知道另一个世界很恐惧,冰冷得让他生畏,但他还是急速地走进那个世界,迈步前他是这样想:“我走了,母亲会少一些灾难,最起码刘辉不会因为我而难为她。”

刘军想错了,刘辉并没有因为本家兄弟的死而动怜悯之心,更是变本加厉,给死去的刘军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年迈的刘氏在瞬间变成了反属。

刘氏没有通知外地的女儿,不单是时间不够用,更重要的原因是怕女儿看到家里的局面。

身着反属身份的刘氏,在处理刘军尸体的问题上又和红卫兵发生冲突,小叔子“老连长”也明确反对她。

刘军没媳妇,更谈不上留有后人,按当地的习俗,这样的人死后不能进祖坟。有没有科学依据,谁也拿不准。老黑和贾半仙都是村里的殡葬权威,他俩的说法也不一致。老黑说没后人的这枝断了香火,让他在祖坟里占个窝,影响别人的后人来祭祀,如果纸钱不带他的份儿,他心里一定不平衡,在阴间打起来,影响后人的前程。贾半仙不这样认为,她说:“老仙儿告诉我,像刘军这样的人,死后会成为孤魂,孤魂喜欢游荡,进祖坟也得出来,就是不出来,也得被先人驱赶。他把哪位先人拉出去一起游荡,这位先人就要绝户。”

老黑和贾半仙都被红卫兵监控,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迷信思想,都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样说,人们把他俩的话做为参考。

“老连长”对这事很认真,坚决不让刘军入祖坟,并提出:把尸体在河滩上用树枝烧了,就地深埋。

“老连长”的父母为了多子多福,给他起名叫小连子,意思是多生连生,孩子是生了不少,都扔到了乱坟岗子,活下来的只有他和哥哥小双子。村里怪他爹起的名字不吉利,小双子是指俩,多了保不住,让老二怎么往下连也白搭。要说哥俩平平安安也算不错,哥哥在青壮时期又撒手人寰,抛下孤儿寡母。好歹看着孩子长大,这小双子唯一的香火又断了。“老连长”自己家也不可心,老婆养了五个孩子,四个是丫头,这一枝只是一个男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但“老连长”自己承受不了,更觉得对不起祖宗。

刘氏不认为儿子会走掉,他是到地下去找父亲,那爷俩等着她,他们会团聚。她说不让刘军进祖坟,就烂在这个屋子里,她守着儿子,让小双子来接她娘俩。“老连长”和刘氏都是刘军的亲人,他俩僵持,别人无法插手,连队长吴有金和刘奇都无能无力。天气热,尸体发出腐臭味儿,来吊唁的人们都很着急。

村里有红卫兵和造反兵团,他们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把处理刘军尸体上升到政治高度。刘军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应该死无葬身之地,别说不能进祖坟,南岗子也不让埋,抛尸荒野!

周云站出来说话:“我们无产阶级,也要讲人道主义,抛尸是资产阶级行为,无产阶级不提倡!”周云很悲伤,也显得很激动:“我说话不背人,也不怕你们怎么想,我和刘氏是有点儿亲戚,啊,对了,就是有亲戚也动摇不了我的革命立场,这叫向情向不了理。事情明摆着,我是这样看,刘军是不是反革命还得两说着,给一个人定为反革命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提议,刘军怎样处理还是听他妈的,进不进祖坟,刘氏说了算。不过嘛,对了,他叔叔说话也很重要。”周云并不是和稀泥,他特意强调:“刘军他妈说话排第一,他叔叔第二。”

满天红把周云的话学给刘辉,马向东敲边鼓:“你和刘军一个祖坟,里面埋着你爹,把一个反革命分子埋进去,影响可不好。”

刘辉瞪一眼马向东,想发火又压下去,他说:“现在周云说话还管用,我们不必顶撞他,刘军埋哪不埋哪,和我们没关系,从我个人角度看,更没关系。我是朱家人,谈不上和他一个祖坟。”

“刘军可是我们划定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满天红不满意刘辉的态度,她说:“把他埋进刘家祖坟,从客观上壮大了刘氏家族的反动势力。”

在这个满脑子革命理论的女红卫兵面前,刘辉显露出政治上的成熟,他笑了笑说:“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阶级斗争取得丰硕成果,全国各地喜报频传,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又传来胜利喜讯,有些地方对坟地进行了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死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坟头高矮不一样,从高向低排列,按阶级划分。对革命有贡献的人,他们先人的坟头最显赫,然后是贫雇农,其次是下中农、中农。上中农不好分,主要看他们后人的表现,也可以划入中农行列,也可以划归富农。富农和地主、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都一样,统统排在一起,上北下南,把他们埋在南边,给贫下中农垫脚。”刘辉看出满天红和马向东都对坟地革命感兴趣,他又说:“这个革命经验非常好,我们也要学过来。至于刘军吗,他刘家埋哪咱先不管,反正也要挪坟,到时候让他和地富反坏右呆在一起。目前,我们的任务还很重,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和我们对着干的阶级敌人还没绳之以法,我们必须把主要精力转移过来,让刘家自己去处理刘军的后事。”

“老连长”不让刘军进祖坟,刘氏没有办法,只好让尸体在屋里放着。周云拉来兰正调解,说不通,他指示刘强想办法。

刘强去做“老连长”的工作,被“老连长”骂了出来:“小兔崽子,你也这么混?别忘了,祖坟里也有你的祖宗,以后我不消停,你也消停不了!”

“老连长”从心里佩服和喜欢这个本家侄子,觉得自己骂得有些重,又把刘强喊进屋,语重心长地说:“刘军是我亲侄,我不是无情无义,他死了,我们还得顾活人,把他埋进去,如果真应了贾半仙的话,我就是罪人,对不起儿女,对不起你们,也对不住祖宗。”

刘强心想:“你口口声声说顾活人,刘氏不是活人?不让刘军进祖坟,刘氏还能活吗?”但这话不能和“老连长”直说,把他激怒,事情更难办。

刘强去求助贾半仙。

贾半仙没给刘强好脸色,她说:“你刘强神鬼不怕,哪个老仙儿也帮不了你。”

刘强笑了笑,对贾半仙说:“婶子,我知道你的处境不好,但是,你的心很善良。我想老仙儿的心也是善良的,你把这事跟老仙儿好好说,老仙儿一定能想出好办法。”

贾半仙笑一下,转过脸说:“等一下,我看还能不能找到老仙儿?”约半刻钟时间,贾半仙突然转过脸:“行了,老仙儿答应帮你,但这事不能声张,只是你知,我知,老连长知,多一个人知道就不灵验,出现后果你们刘家自己承担。”

其实贾半仙没有什么高招,也就是用迷信的方式破解迷信。方法很简单,在小双子的坟和刘家祖坟间挖一道小沟,里面撒上草木灰,她说:“这条线是阎王爷确定的,刘军的魂不可逾越,刘家的先人不会受到孤魂的困扰。”贾半仙还告诉“老连长”:“老仙儿的话要立即执行,不能耽误,还不能把老仙儿的话传出去。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老仙儿的视线之中,谁违背老仙儿的意愿,谁没有好果子吃。”

“老连长”同意让刘军入祖坟,刘强立刻行动,把刘氏的旧木框腾出来装刘军,草草地埋了。

刘军下葬时没让刘氏去,人们撤回来,刘氏去了坟地。她用手往坟上抓土,让儿子的房盖厚重一些。她把值钱的东西换成烧纸,让儿子有钱花。他觉得儿子太苦了,在阴间应该改善一下生活。眼泪干了,她把鼻涕抹在坟上,让儿子记住,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她不让儿子保佑她,而是让儿子把困难告诉她,世上办不到,儿子就早点儿把她叫走。她趴在坟上往里看,能看到儿子。儿子不是病得起不来炕的反革命,而是举着奖状的强壮青年。

她弓着身,从小花筐里拿出两个鸡蛋,这是准备给刘军吃的,刘军吃不下,把它带到坟地。她用手在坟上抠了坑,把鸡蛋埋进去,要起身,又把它扒出来,颤着手磕碎,放进坑里,用手把坑抹平。刘氏扭过身,提过一只芦花鸡,解开绑它的绳,轻轻放在坟顶上。芦花鸡不愿离开,刘氏用手轰,然后抓起土,有气无力地向母鸡扬过去。

她想离开,又依依不舍,她不知道儿子还缺什么,只要知道,她会想尽办法满足他。走出几步,她骂起了小双子,只骂两句,好象听见刘军呼唤,四下看,没见人影。

微风吹过,青草起伏,麦浪滚滚,燕子在天空翻飞,虫子在草中鸣叫,一段悲痛的歌声,伴送刘氏艰难的脚步。

母爱真,母爱深,

无私无畏是母亲,

母亲为儿遮风寒,

母亲为儿送甘霖,

母亲把儿托在世,

母亲把儿育成人。

母爱真,母爱深,

无怨无悔是母亲,

母亲为儿承屈辱,

母亲把儿驮在身,

母亲拉扯儿走路,

母亲教儿做强人。

母爱真,母爱深,

不舍不弃是母亲,

儿得幸福娘欢笑,

儿受委屈娘痛心,

儿病床前娘陪伴,

就怕相送黑发人。

母爱真,母爱深,

不屈不挠是母亲,

糠菜苦果娘饱腹,

省得甘甜慰亲人,

弓身曲体追日月,

娘用心血铸灵魂。

刘氏放走芦花鸡是当地祭祀亡人的习俗,谁抓到归谁。刘辉看到,想抓回家炖肉吃,却见马向前领着社员从麦田里走出来,他急忙躲进树丛。

一行人来到坟地,连拉带拖劝走了刘氏。

刘辉从树丛里钻出来,看着马向前的背影嘀咕:“胡永泉给了任务,马向前必须抓!”

可怎么抓法,让他犯了难。

第六十九节

天空弥漫着浮云,阳光照下来,更觉得闷热难耐。南下洼的麦田里,马向前领着社员锄麦茬地里的草。麦子成熟,垄沟里的黑豆秧已经伸蔓。杂草疯长,从麦垅上蔓延到豆棵间,对即将收割的麦子影响不大,却直接威胁豆子的成长。

麦子是春麦,长得好,亩产也不能超过一百公斤,比玉米、高粱的产量低很多。队里大面积种它,主要是因为春麦生长期短,可以在涨水前收获。另外一个原因,小麦是细粮。虽然上级明确规定,细粮上缴粮库,队里也明睁眼漏地给社员分一部分,妇女、孩子们再捡些麦穗,不但有浆子打疙布,过年过节还可以吃上烙饼和饺子。往年,社员要给祖宗上供,今年破四旧,上供的规矩也要破,省了白面,孩子们也吃不到抹着红帽的馒头。

麦茬是黑豆,豆粒小,产量也不高,侍弄好,产量在一百五十公斤左右。这种豆子生命力很强,只要水淹不过头,它就能存活。黑豆秧呈蔓壮,抗踩压,被杂草欺负,它也能结角。黑豆出油低,油豆、酱豆都不用它,除上缴公粮外,队里要留一部分做饲料,当年老逛偷的马料,就是这种黑豆瓣子。

刘志也在锄草,他排在最后,别的社员拿完垄,他才懒洋洋地支起身。别看他起身晚,却冲在前,刘文胜、“老连长”都被甩在后面。

在平常,吴有金会提着锄头挨垄检查,也常让羊羔子,二胖子等人返工,奇怪的是,找不到刘志的毛病。刘志从小就干农活,体格又好,把地铲好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而事实上,数他铲的质量最差,这是他有意不好好干。刘志花费心思对付吴有金,揣摩他检查的时间,吴有金检查过后,刘志就开始糊弄,铲过的地和没铲差不多。“老连长”看不惯,说他几次,不见效果,刘志仍然我行我素,气得“老连长”骂他是“败家子”。

领着干活的马向前也知道刘志干活差,但是,他轻易不说刘志。觉得刘志刚出校门儿,对农活生疏,差点就差点,伸出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长,当打头的就应该宽容。

今天,马向前刚铲半条垄,刘志已经铲到地头,到地头还不老实,弄段苇叶做个笛儿,捂在手里“嘶啦嘶啦”地吹,吹几声,又爬上树,掰些树枝垫在树杈上,搭起个吊铺,仰面朝天,在树阴中享受微微吹来的凉风。

马向前擦掉头上的汗,回头看,一些老弱的社员落到后面。他们弓着身,背受日晒,面受烘烤,为了往前赶,都顾不得擦汗。他看了眼身边的刘强,刘强汗流浃背,一边用锄铲,还不时地伏下身拔草,显得很艰苦。马向前奇怪:“刘志咋这样轻松,莫非他的垄上没长草?”又一想:“不对,准是这小子藏奸。”马向前提着锄头来到刘志垄上,这一看不要紧,立刻气上心头。原来刘志只铲了浮土,麦垄沟里的草基本没动。

马向前走到刘志搭吊铺的树下,用力晃树。刘志从树上栽下来,有准备,没摔着。他瞪着眼问马向前:“你干啥?”

“嘿、嘿也好,你给我返工!”

“你凭啥?”

“你看你那条垅,跟熊瞎子啃得差不多。”

“还有的不如我呢。”刘志想狡辩,想说羊羔子,刘文胜铲得都不如他。但羊羔子跟着刘辉搞革命,不在铲地之列。刘文胜铲得差,他落在最后。刘志没话说,便耍起了无赖:“反正我就这两下子,让我返工,没门儿!别说是你,吴有金来了我也不返工。”

“好、好,嘿也好,你不返工就不返工,今天没你的工分儿。”

“你敢!”刘志的两个黑眼仁往一起靠,斜得吓人,他大声狡辩:“在家呆着的人都挣工分儿,我下地干活了,比他们强!”

要搁以前,马向前就不再和刘志费话,让刘仁把刘志的工给勾掉就算完事,而今天他觉得刘志说话仿佛在理,便想和他理论理论:“你说嘿不干活挣工分儿了?”刘志想拿马荣顶撞他,细一想不合适:“马荣是他亲叔叔,马向前会找理由争辩。”刘志说:“刘辉干了几天活?他挣得工分儿比你都多。”

提到刘辉,马向前恨得咬牙切齿,瞪着大眼珠子说:“那个王八犊子,我总想杀了他!他是你本家哥哥,你有意见,我还有意见呢!吴队长整不动他,我也没办法。”马向前为了压服刘志,也学会把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他说:“嘿、嘿也好,刘辉自称是革命带头人,你不能和他比。”

“马向东、吴殿发也不下地干活,工分儿也不少挣。”

马向前被噎得说不出话。

对于马向东、羊羔子等人不干活拿工分儿的行为,马向前意见很大,多次跟吴有金提,总是被驳回。马向前发怨气:“嘿、嘿也好,我也不干这臭打头的,多干活,还要得罪人。以前周云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伙计的工钱,我比他领人多,就比普通社员多那么两个工分儿,还赶不上那些搞革命的混混们。”

吴有金喝一声:“住口!”

马向前惧吴有金,吴有金发怒,他觉得是哪句话冲了吴有金的肺管子。马向前不吭声,等待吴有金数落:“你一天光知道干活,什么也不考虑,你说谁是混混?那些革命派是你随便说的?还说队里不如刘有权,你替哪个阶级说话?我看你是屁眼子拔罐——找死!”马向前不服气,瞪圆眼分辨:“你看刘辉像个正经人吗?他不是混混是什么?革命招牌谁都会打,赶明儿我也领人搞革命。同样挣工分儿,比耪大地强到多。”马向前虽然这样说,他还是领人到地里干活,而且挺认真。刘志用马向东不干活也挣工分儿的事来堵他,马向前辨不清,气得往回驱赶刘志:“你念过书,歪道多,我说不过你,你不想返工,那就回家去仰颏。嘿、嘿也好,你在这影响不好。”

“你给我工分儿我就回家。”

“别做美梦,不好好干活还挣工分儿,嘿、嘿也好,这好事嘿都愿意。”

刘志不打算走。

马向前不搭理刘志,转过身冲着地里的社员喊:“哎,社员们都听着,我宣布,刘志这样的滑头,这天活算白干,不给工分儿!嘿、嘿也好,嘿要耍滑,跟刘志一样待遇!”

社员们都累得筋疲力尽,没人关心给不给刘志工分儿,他们只想尽快铲到地头,在树阴下直直腰。

刘志着了急,用斜眼怒视马向前,大声说:“老嘿,你软的欺,硬的怕,见到刘辉吓得不敢说话。”

刘志知道马向前和刘辉有仇,故意拿这话气他。

马向前调转身,冲着刘志吼:“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见马向前真正动了怒,刘志的斜眼恢复正常,态度也变得缓和:“嘿大哥,你别生气,其实咱俩想得都一样。他刘辉多个啥?凭啥游游逛逛挣工分儿?咱们这样干太赔。你也别傻干,他们混工分儿,咱们也混工分儿。”

马向前见刘志服了软儿,不打算和他一般见识,指着刘志铲过的麦垄说:“你别跟我整这些外五六,嘿、嘿也好,改邪归正,以往不纠,把你那条垄重铲了,今天工分儿还给你。”马向前用教训的口气说:“学学你哥哥,到哪提起来,让人竖大拇指,你可好,一提起就伸小指头。”

凭心而论,刘志对马向前抱有成见,那都是和马家的仇恨在蔓延。走出校门后,他一直跟马向前干活,不论是出民工修堤,还是在村里侍弄土地,马向前都是比别人多出力,而且从不斤斤计较。刘志干活差,马向前没少帮他,刘志从马向前身上得到一些兄长般的关怀,他消极怠工,并不是针对马向前。

刘志恨吴有金,恨马文,恨谷长汉,恨开裆裤,发展到恨所有对他不利的人。他消极对待社会的事,消极对待社会上的人,在社会中处于被动的劣势,往往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怨恨在加深,以致达到仇视社会的地步。刘志斜眼时,一切都是黑暗。他曾试图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但他办不到,因为他的心灵在成长过程中被残酷的击打扭曲,仇恨在心里存积,在渗漏,也在生长。

古人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孩儿降生时,带到人间的只有美、善良和希望。而灵魂是铸就的,先天的善良和后天的修养溶合在一起,人类才呈现出伟大。

孩提时期,残暴击打友善,谎言蒙骗真理,稚幼的心灵蒙灰,就会给仇恨的种子提供土壤。扭曲的灵魂是可怕的,也是可悲的,他虽然能给邪恶强有力的打击,以恶制恶,但是,他更可能伤害无辜,伤害自己,甚至伤害到他不想伤害的亲人。

刘志从记事起就灾难不断,他从马荣的巴掌下挺了过来,又遭到“开裆裤”的拳脚,眼睛被打斜,心里埋下不可磨灭的仇恨。随着年龄的增长,仇恨也在加剧,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仇人一口吃掉。他没这个能力,就抱怨社会,认为社会不公平,认为社会不给他复仇的机会。上不了高中,使他把等级制度认识得更加清楚,感到那些平等、自由、民主都是虚假的说教,甚至把奉为宗旨的“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看成谎言。他看到民主的社会存在贵族和奴隶,看到无产阶级政权欺压穷人,看到社会对他的歧视。他也曾经在歧视中拼命挣扎,由于绳索太紧,挣扎无济于事。他泄了气,虽昂头却站不稳脚跟,就像现在分不清路线、站不稳立场一样,很容易滑入歧途。刘志不好好劳动,有力气不往正地方使,是他挣扎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是直截的,消极的,也是最原始的,不管有意无意,这种挣扎起到了报复社会的作用。刘志生在旧社会,婴幼时,并不知剥削者的罪恶。他学步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享受着温暖、灿烂的阳光,也承受着从不同角度刺来的利剑。攀附权利的持剑人没把他看成孩童,而是把他看成剥削者,是压迫贫苦百姓的地主阶级,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奴隶,并踩在脚下。他却认为自己无辜,满身伤痛的无辜者,报复的心理极为强烈,他能勇敢地接住刺来的利剑,把利剑打磨得更加锋利,然后疯狂、毫无掩饰地刺向仇人。

刘志的仇人不是马向前,他对马向前露出笑,这种笑是扭曲的,扳着脸,怒气里搅和着悲哀,和眼斜一样,叫人看了难受。他说:“嘿大哥,你不扣我工分儿就对了,扣工分儿你也得不着,犯不上得罪人。”

“嘿,咋地?我还怕得罪你?我是看你念了两天书,干啥也不行,才不收拾你,你快给我铲地去,嘿、嘿也好,别阴着脸挤笑!”

刘志的笑瞬间消逝,眼不斜,脸上却露出凶险。他说:“嘿大哥,你跟我到树后,我和你说重要事。”

“你没有重要事,就是想耍滑。”

“真有重要事!”

“重要事也不听,嘿、嘿也好,你再不返工,就滚回家,别在这磨牙。”

“告诉你老嘿,你要大难临头!”

“你!”马向前举起锄头,瞪着对面的刘志。如果刘志换成刘辉,他会把锄头劈下去。

刘志一脸阴冷地瞅着马向前,见马向前放下锄头,他又说:“嘿大哥,我不是吓唬你,刘辉去搬胡永泉,要把你抓到公社去。”

刘辉去公社那天早晨,刘志也去了平台子村,他到汽车站接父亲。

父亲来信说,矿里不平静,想借探亲假的机会,回家躲几天,并说好哪趟车回家。刘志见刘辉也来车站,便躲到路边的民房后。他没接到父亲,却见吴小兰从大客车上下来。刘志没把见到吴小兰的事和哥哥说,也没把刘辉去公社的事往外声张。他猜到刘辉去搬胡永泉,心里暗暗高兴。倒不是希望马向前遭殃,而是想看到马家和刘辉那伙人打起来。刘志认为,如今村子里,虽然有造反兵团和红卫兵,但马文和吴有金的势力最大,别看抓二倔子时马文兄弟不敢阻拦,抓马向前他们不会不管。胡永泉来抓人,那将是一场好戏。刘志还想:“双方发生冲突时,自己应该干点儿什么,想办法让他们打得惨烈,死几个才解恨,最起码能看到头破血流的场景。”但刘志想不出好办法,他对自己说:“坐观事态,有机会就下手,这些人都是仇敌,不能让他们得好!”

刘辉没搬来援兵,让刘志非常失落,他无精打采,没心思干活,铲过的麦垄,草比苗剩得多。马向前训斥他,他当耳旁风,在狡辩的同时,一个阴谋计划在心中形成。他说马向前大难临头,刺激马向前对刘辉的仇恨。

马向前说:“别说刘辉去搬胡永泉,把他爷爷搬来我也不怕!”

“嘿大哥,你还是谨慎为好,好虎架不住群狼,好汉架不住强权。他们要抓你,你就没好,绑到公社去专政,只有死路一条,你爹就是例子。”

马向前瞪着眼怒视刘志,仿佛面前这个人就是抓他的胡永泉。

过一会儿,马向前喘着粗气说:“来抓我更好,我和他们拼命,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

刘志往起激火,他说:“别说打死一个,就是打死仨也不够本。他们害死你爹,让你母子几个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再把你搭进去,你的母亲就活不成。依我说,不是杀他一个两个,把胡永泉,刘辉那些人都干掉也不解恨!”

马向前用锄尖砍地上的草。

刘志又说:“嘿大哥,如果刘辉黑天抓你怎么办?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你不能为了防备他们而不睡觉吧?”

马向前把锄头提在手,对刘志说:“没人听你说这些没用的,水来土挡,兵来将挡,到哪河脱哪鞋。嘿、嘿也好,你爱返工不返工,也不挣我的工分儿,我得领人干活去。”

刘志挡住马向前:“嘿大哥,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你不扣我工分儿,你是好人,但是,你得替自己着想。刘辉差一点儿被你掐死,绝不肯善罢甘休,他们随时都可能袭击你。”

马向前抬头往村里看,时近中午,炊烟袅袅,向他传递诱人的饭香。他不知道刘辉在干什么,却猜想到刘辉又在坑害无辜。而自己领着社员为了几个破工分儿在烈日下辛劳,说不定已经成为他们加害的目标。

从马向前的表情上,刘志知道刚才的话起了作用,便趁热打铁:“你要信我的话,刘辉就不敢抓你。”

“你那两下子,嘿还不知道,也就认几个破字。嘿、嘿也好,别想让我信你的话。”

“你的仇还报不报?不报杀父之仇,还不如当王八!”刘志假装义愤,大声说:“你老嘿不是缩头乌龟,不会放过刘辉、胡永泉!”

“我哪天把他俩都宰了!”

“咋个宰法?”

马向前看了刘志两眼,突然伸出手,把刘志推向一边,然后大声说:“天不早了,收工回家。嘿、嘿也好,粮食不够吃,野菜不禁饿,这肚子挺不住,回家吃饭去。”他向铲地的社员喊:“铲到哪算哪,收工回家!”

社员听说收工,调转头往家走。刘志拽住马向前:“嘿大哥,你看到没有?咱们累死累活的,图个啥?好处闹不着,还得堤防被人整,真不划算。”

马向前想甩开刘志,对他说:“你这话还不如放屁,谁也不干活,这地里还能打粮吗?嘿、嘿也好,我吃啥?你刘志吃啥?”

“你这样干,也不见得吃饱饭,刘辉不干活,吃得比你强。”

刘志这句话,让马向前深受感触,他小声嘟囔:“现在刘屯,干活不如闲逛,出力不如捣乱。破四旧,立四新,唱歌跳舞那是红卫兵的事,不该让混混们这样狂。”

刘志说:“这里面有很多奥秘,你弄不懂,我也搞不清楚,不管你信不信,该说的话我还要说,也是为你好。你老嘿必须痛下决心,扔下打头这副挑子,全身心地投入革命斗争中去。”

“你想让我到造反兵团去入伙?”马向前变得很愤怒:“刘志你听好,我马向前没把你当地主崽子看待,是看你哥哥的面子。嘿、嘿也好,你再戏弄我,别说我和你不客气!”

说刘志是地主崽子,比挖他的心还要难受。马向前这样说,刘志的黑眼仁立刻贴到一起,他提起锄头,又放下,两只黑眼仁还不愿离开。刘志说:“我看你不知好赖,把你当成人,才这样对你说。你要不想重走你爹的路,就站出来干革命,成立群众组织,和刘辉抗衡,把刘辉的造反兵团压下去,才能报仇雪恨!”

马向前不理刘志,跟着社员回了家。他妈端上菜团子,马向前吃了半瓦盆。肚子鼓起来,他还不觉饱,怕母亲没饭吃,他放下碗,仰颏躺在破炕席上。

房檩上有一个燕子窝,小燕子还不会飞,它们的父母带来虫子,四只小燕子伸出稚黄的尖嘴,燕子父母把食物送到孩子嘴里后,双双飞出。多么勤劳的父母,多么和睦的家庭。然而,有很多燕子在扑虫的过程中死掉,他们为了孩子。孩子长大了,不能忘记他们,更不能忘掉杀害他们的仇人。

马向前在炕上翻个身,灰土迷了眼,困意浓,没顾得揉就进入梦乡。他梦见刘辉拿着绳子捆他爹,马向前想冲上去营救,可身子动不了。他看见马文、马荣在旁边,喊他俩,喊不出声,眼见父亲被绑,两个叔叔无动于衷。刘辉又取出绳子来绑他,马向前奋力挣扎,抬脚向刘辉踹过去。

马向前的大黑脚踹到饭桌上,“哗啦”一声,桌子摔下地,他也梦醒。母亲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摔碎的菜团子,拿不起来,她用两手搂,连土送进嘴里。

马向前把饭桌搬上炕,躺下还想睡,可他满脑子都是刘辉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刘辉很可怕。

父亲被害死后,马向前每时每刻都想报仇,他知道掐死刘辉很容易,但要搭进自己的性命。刘辉打着革命的大旗,虽死犹荣,造反派会打造牌位把他供起来。胡永泉会利用他大造舆论,而自己的家人都得背黑锅。马向前想:“刘志说得有道理,还是念过书的人心眼子多。可是,成立群众组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困难,马向前泄了气,翻个身,被破损的炕席划破肩。马向前用手抹下血,对自己说:“论挑土,我是铁肩膀,在水库出了名,刘辉那样的,我一个顶他八个。干革命也没啥了不起,打打闹闹的,谁都会,整不过刘辉,我就不是我爹的儿子,嘿、嘿也好,我就是软盖王八。”

马向前没出工,他去问刘志:“我成立群众组织,你参加不?”

“给工分儿我就参加。”

“当然给,只能比刘辉那些人挣得多。嘿、嘿也好,给少了你跟我要。”

刘志点点头:“你成立吧,我第一个参加。”

马向前说:“那好,咱们的革命组织从现在成立,你是军师。”

刘志想:“军师是哪百年的官职?这个老嘿用到现在。在革命队伍里,应该叫参谋。”

马向前向他的军师下达第一道命令:“你今天必须把革命组织的名字起出来,要比刘辉的造反兵团响亮。”

刘志胸有成竹,不加思索地说:“咱们的组织叫红卫兵战斗兵团。”

马向前竖起大拇指:“好!起得好!不愧念过书,墨水没白喝。”

刘志说:“现在有两件事必须做,一个是做旗帜,一个是招人,这两件事都具备了,你就揭竿而起。”

“成立个战斗兵团净是麻烦事,接竿子干啥?打架也用不上。”

“不是普通的杆子,是旗杆,唉,这个词不好讲明白。你这样做,把刘辉插在场院里的红旗偷来一些,做成大旗,上面的字我来写,等招够十几个人,我们就打出红卫兵战斗兵团的大旗,开誓师大会。你是战斗兵团总司令,左膀右臂护着你,刘辉不敢把你怎么样。等队伍扩大了,你就打击刘辉,给他安罪名,把他绑上台,以革命的名义打死他,报了仇,还可以捞到政治资本。”

马向前的革命事业进展得非常顺利,两天功夫,一面队旗做成,招够了人马,打算让贾半仙掐算良辰吉日。

马向前登门拜访,没有透漏真相,也被贾半仙猜出**。

贾半仙天天和四类在一起挨批斗,又要陪绑,又要敲锣,敲不好就挨拳脚,弄得伤痕累累,对刘辉、满天红恨之入骨,非常支持马向前成立队伍和刘辉对着干。她告诉马向前:“不管你想干啥,必须马上去做,过了现在,就没有好日子。”

马向前随即举起革命大旗,召开誓师大会,以马向前为首的红卫兵战斗兵团在刘屯诞生。

马向前想把马向东拉过来,刘志不同意,他说:“马向东是刘辉的跟屁虫,用革命的话说叫铁杆汉奸,把他弄进战斗兵团,会影响兵团的战斗力。”马向前去找羊羔子,羊羔子愿意反戈一击,脱离刘辉的造反兵团。

自从抓老黑那件事以后,羊羔子看出刘辉不会再重用他,也不再尊重他这位大名鼎鼎的刘永烈,产生一种失去前途的感觉。马向前让他反叛,羊羔子立刻响应,成了战斗兵团的抗旗手。

战斗兵团的出现,让刘辉不知所措,又一次去公社求助。看到公社也闹派性,胡永泉焦头烂额,他没敢提这个事,偷偷溜回刘屯。到村里后,刘辉心里敞亮很多,觉得马向前当了战斗兵团总司令,让他有了借口,完不成抓马向前的任务,也不是他的责任。

可是,造反兵团出现了羊羔子等一些叛徒,还有很多人持观望态度,这让刘辉极为恼火。

恼火的还有吴有金,自打马向前成立战斗兵团后,好多劳动力干起了专职的革命工作,下地干活的社员越来越少。马上就要麦收,这样下去,即将到手的小麦就要泡汤。

对于村里蓬勃的革命运动,吴有金不敢明确反对。刘辉让他给造反兵团的成员记整劳力的工分儿,他照办。马向前说他的战友比刘辉的成员革命热情高,素质过硬,每天多记一个工分儿,吴有金也答应。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肉烂在锅里。

下地干活的人吃亏,但他们是一些地富反坏右和一些不积极革命的落后分子。然而,就是这些落后分子也被马向前收编,再不想办法,队里的生产就无法进行。吴有金在困难时刻想到了兰正,他认为大队书记能对刘辉和马向前的革命行为有所约束,让批斗和歌颂暂停几天,把小麦收进场。

吴有金去了大队。

书记办公室的太师椅里坐着孔家顺,他看一眼吴有金,然后稳稳地坐着,弄得吴有金非常尴尬。吴有金站一会儿,转身想走,被孔家顺叫住,孔家顺说:“是来汇报工作吧?你说吧。”

吴有金没好气,大声说:“没啥可汇报的,我是找兰书记。”

“啊!找兰正?哈,兰正已经不当书记了。这个老滑头,在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打起了退堂鼓,把一大堆乱事推给我。革命工作,再困难也得挑。”

吴有金听不惯这样话,觉得孔家顺的良心让狗吃了:“你是兰正一手提拔的,老滑头这几个字不应该你说。”吴有金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又不甘心白跑一趟,正在他思想斗争之际,孔家顺开了口:“吴队长同志,你们村的文化大革命搞得热火朝天,给大队树立了典型,树立了榜样。你这当队长的,应该把工作重点放在阶级斗争上,是不是?多抓坏人是政治工作,政治工作压倒一切啊!”

吴有金听出孔家顺和刘辉一个腔调,不想和他说麦收的事,只说句“没事”,转身往外走,刚跨出门槛,就听后面大声喝喊:“你回来!”

吴有金回过身,见孔家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沉着脸,极其严肃地问:“怎么的?只相信兰正?对新上任的书记就不信任了?吴队长同志,这是组织原则,你工作这么多年,是应该懂的,对不对?”

吴有金心里别扭:“大老远来一趟大队,正事没敢说,又涉及到组织原则,无柴偏赶上连雨天,真是够倒霉的!”

孔家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准有事。说吧,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只要高举**思想伟大红旗,以阶级斗争为武器,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吴有金只好把刘屯的派别纠纷和迫在眉睫的麦收都说给了孔家顺,并让这位新上任的书记拿个主意。

孔家顺坐回太师椅,眯上眼睛。吴有金等得着了急,几次往烟袋锅里装蛤蟆烟,又几次倒回烟口袋里。

孔家顺睁大眼,站起身,对吴有金下达指示:“革命不能停,四旧继续破,颂歌、赞歌继续唱,革命群众有热情,任何人也不能泼冷水。至于麦收工作,必须在搞好革命的基础上再去完成。”

由于不信任这位新上任的领导,吴有金采取忍耐的态度,尽量少说话,听从指挥。可是,这位满嘴革命的父母官,对败坏粮食的行为置之不理。吴有金产生种种疑问“农民图什么?社员吃什么?你这位孔书记靠什么活着?拿什么交公粮?用什么支援国家建设?”他冒着对革命不忠的风险,非常诚恳地说:“孔书记,社员的口粮都吃得差不多了,麦子不进场,有很多人要挨饿。我是这样想,搞革命最重要,可是饿着肚皮干革命也不好受,斗争起来也没精神。”

吴有金见孔家顺坐回椅子里,认为大队书记对他的话能理解,便从裤腰上取下烟袋,刚想装烟,孔家顺说了话:“吴队长同志,你的思想是错误的,也是危险的。”孔家顺的声音在变大:“国家给社员分了足够的口粮,还让种自留地,是不是?怎能说不够吃?你想一想,说我们的社员吃不饱,是不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腔调?当然,个别不够吃的人家也是有的,那是特殊现象,对不对?说不定这些人是故意糟蹋粮食。如果上升到政治高度,是给伟大的社会主义抹黑!还有,小麦是细粮,我们可以随便吃吗?我们正处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建设时期,国家需要细粮,人民需要细粮,抗击帝国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需要细粮,支援亚非拉也需要细粮!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都是我们的阶级弟兄,他们忍饥挨饿,我们吃细粮,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和无产阶级对着干的表现!”孔家顺以命令的口气说:“还是那句话,革命利益和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一切工作让位于阶级斗争。收下麦子,立刻上称,留下种子后,全部上缴。”

吴有金忘了吸烟,烟袋吊在胯上,悠荡着。烟口袋忘了扎口,蛤蟆烟碎叶从屁股上撒下来。他怀着一肚子怒气,牵着老瞎马往回走,刚进村,碰到刘奇。

刘奇看他神色不好,问他咋回事,吴有金把去大队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刘奇显得很愤怒,他说:“刘辉那些人做得太过火,毁了土豆地咱没说什么,他们还要破坏麦收,真不像话!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这个事我出面,披上罪名我挺着,就是掉脑袋我也挺着!”

清晨,阳光照耀刘屯,小队部门前挤满了社员,驻足观看门旁墙上的布告,白纸黑字,全部内容如下:

红卫兵同志们,造反兵团和战斗兵团的战友们,你们为刘屯的革命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组织感谢你们,人民感谢你们,刘屯的社员群众感谢你们!

麦收已到,时不等人,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全力投入到抢秋夺麦的战斗中去,不怕流汗,不怕牺牲,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坚决打胜麦收这个战役,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队里采纳广大贫下中农的意见,做出如下决定,从即日起,对拔麦子的社员提高工分儿待遇,每天记二十五分儿,不参加劳动的社员不计工分儿。特此公告,忘广大战友、同志们周知。

×年×月××日

社员们有很多人不认字,刘奇让刘强念给大家听,大多数社员认为队里的做法正确。拔麦子太累,应该记两个半工。也有人不同意,说队里用生产压革命,为收几斤麦子,耽误村里的阶级斗争。还有政治觉悟较高的人,立刻想到这是阶级敌人的阴谋,借收麦子的机会逃避革命者的打击。羊羔子腿快,在第一时间报告了战斗兵团总司令马向前。

战斗兵团成立后,一个大字不识的马向前没有办公地点,刘志给他出主意,让他把司令部设在学校里。马向前觉得这个主意好,却遭到付亚辉的强烈反对,她把马总司令拒之门外,并且说:“学校是清净的地方,放不得你们战斗兵团,我还没接到通知,小学不能停课,孩子们不能耽误。”受到抢白的马向前瞪大眼睛吼:“干革命比教书重要,我要用学校,你把学生给我领走!”见付亚辉不退让,他又说:“嘿、嘿也好,这事问问刘强,建学校是他的功劳,他说不同意,我再做参考。”

马向前不敢正视付亚辉,却总想着她,原以为司令部建在学校里,每天可以见上面,遭到拒绝后,也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他搬出刘强,是多个心眼儿。他知道付亚辉信任刘强,也知道刘强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做,他是借机给自己下台阶,送个人情,还使得付亚辉不至于看不起他。

学校不让进,兵团总部暂时设在马向前的家里。羊羔子跑来报告,马向前听后大发雷霆:“刘辉那些人不干活可以挣工分儿,战斗兵团也要挣工分儿,我去找吴有金,少一个工分儿也不行!”马向前跟着羊羔子急匆匆地去了小队,到门口,他的怒气消了一半。看到刘奇站在布告旁,他大声嘟囔着:“不知别人咋样,我不吃饭受不了,麦子成熟,就得收回来。嘿、嘿也好,那些麦子上沾着我们的汗水,谁想糟蹋,我们战斗兵团不答应!”

马向前想通了,愿意投身到麦收当中去,刘辉则不然,他要求部下不要理会这张布告,声称吴有金不敢扣工分儿。还鼓动满天红把红卫兵拉过来,开展是革命重要还是生产重要的大辩论。

满天红提出最时髦的口号,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联系到刘屯的实际,就是为了革命事业,宁可饿着肚皮,也不吃资本主义的小麦。刘奇没文化,斗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等到红卫兵把满腹经纶都吐完了,他大声吼:“打下的麦子是交给社会主义国家,不参加拔麦子,就不给记工分儿,这事我做主!”

中午,刘强赶着装满麦捆的马车进了村子,在场院门口,遭到红卫兵和造反兵团的拦截,不让麦车进场院。

场院里有很多人,一些是新面孔,有新来的红卫兵,也有外队的造反队员,他们有的忙着插红旗,有的忙着写标语,还有一些人忙着搭台子。不像要演戏,也不像排练忠字舞,从人们紧绷的脸色看,是要搞一次大的斗争。

刘强把马车赶进小队部的院里,马文也赶车进院,后面是何荣普、老黑等,六挂马车都进了院子。

场院不让进,马车卸不了,只得等吴有金、刘奇和刘辉、满天红交涉。王显富和柳红伟心疼牲口,抬了木头槽子放在马车前,加了豆饼,让驾辕的马就地吃料。

四类分子刚从地里回村,没进家就被纠集在一起,让他们的家人送来各自的高帽,排成队等待发落。乔瞎子在南沿泡放牛,红卫兵让老逛把他换回来。老逛只放十头老母猪,没带崽,扔到南大坑丢不了。

乔瞎子刚站到刘文胜身后,贾半仙也被“请”了来,她后面是肖艳华。和平常不同的是,肖艳华没挂破鞋。

这些人在小队门前聚齐后,由刘晓明领队在村里游街,先由东头向西走,再从西头转回来,他们走得很慢,像是磨蹭时间,也是等待什么,这样的举动,仿佛是一个盛大活动的前奏曲。

四类们弯着腰,还互相偷视,都想耍滑把身子挺起一些,又怕弯得比别人差而遭拳脚。实际上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红卫兵和造反队员根本没监督他们,天气热,谁也不愿遭那份洋罪。贾半仙不用弯腰,但是,她要不停地敲锣。每敲一下,肖艳华就要念诵一声,四类重复,边敲边念:“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反动四类跑不了,一个也跑不了。刘晓明跑不了,王显才跑不了,杨敬祖跑不了,乔瞎子跑不了,刘文胜跑不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军也跑不了。”肖艳华领着四类念完这些,贾半仙连续敲锣,跟耍猴艺人叫场的锣声差不多。一阵热闹之后,又恢复刚才的敲法。肖艳华念诵:“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肖艳华跑不了,贾半仙跑不了,还是一些没挖出的反动派也跑不了……”

这套节目是满天红编排的,让四类分子和牛鬼蛇神自己表演,每天一次。如果有政治活动,这些人可以随意调过来。

天气热,吹过来的风烤人,风里夹着潮气,人们喘气都觉得憋闷。场院里的人忙活一阵后,都跑到队院的大门洞子里乘凉。场院空荡荡,阳光照下来,坚实的场地就像一个摊煎饼的大平锅,人上去,会产生一种被烙干的感觉。

吴有金和刘奇走到场院门口,被红卫兵和造反队员推搡出去。红卫兵怕麦车强行进场,每个车前派三名小将把守,社员们都被召集到小队部。小学也停了课,付亚辉把学生领出教室,连黄岭小学的谷长汉也把学生带过来,气氛格外紧张。

刘屯的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次大的批斗会。一些人心里打起鼓,怕灾难降临头上。

四类和牛鬼蛇神进了场院,主动站到台子后边,革命群众和被批斗的主要对象没进场,他们可以适当地抬起头,但必须站齐,门洞里的红卫兵可以看到他们的阵容。

太阳稍稍西斜,天气更热,麦子成熟在地里,麦车进不了场,大队又来通知,让全体社员停工开会,吴有金和刘奇的心被蒸烤。

入伏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旦大雨降临,成熟的小麦就无法收回。而眼下,村里很多家庭已经断粮,两位队长都尝过挨饿的滋味儿,蒸烤的心在滴血!

社员们集聚在小队里,等着往场里卸麦车。战斗兵团还打出横幅标语,写着《拔麦子也是搞革命》的字样,口号虽然这样喊,谁也不愿冒着挨斗的风险到地里遭日晒,包括总司令马向前,也知道在门洞里吹着凉风痛快。他说:“吴队长不下话,咱就在这呆着,嘿、嘿也好,同样挣工分儿,傻子才去干累活呢?”马向前怕刘辉报复他,已经做好准备,他不但手持锋利的镰刀,还让羊羔子不离左右,呆在门洞边上,身后留有退路。

红卫兵好象着了急,时不时地派人到村口瞭望。远处传来铜铃声,两挂马车疾驶而至。马车上坐满红卫兵,红卫兵押着两名学生,学生被五花大绑,脸上满是血痕。

马车驶进场院,稍作停留。等满天红、刘辉领人在场院排好队,车上的红卫兵把两名被押者推到地上。

柳红伟奉命给拉车的牲口喂草,看到在地上挣扎的学生后,“唉呀!”一声,仰倒在地。

第七十节

文化大革命波及到黄岭小学,第一位起来造反的是谷长汉老师。

黄岭小学从地主的旧草房里搬出来,挪到了县道边上的新校址。新学校交通方便,教室充足,还专门盖了一栋带走廊的平房做为校长和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面是宽阔的操场,四周培了墙壕,墙壕内侧栽了三行杨树,树苗虽小,长得茂盛。

学校设施比较完备,师资也有很大提高。陆德全和八先生教高年级,两人都热爱教育事业,对工作极负责任,教学质量在全公社名列全茅,在全县也有名气。从升学率来说,有的小学连一个也考不上初中,而黄岭小学的毕业班有一半的孩子进入庞妃中学。

相比之下,谷老师的弱点和卑劣都显露出来。高年级教不了,教低年级吧,他的拼音底子差,十几年的教学经历,竟分不开平舌和翘舌音,谷老师教的错别字,学生到了高年级,还得由别的老师更正,而孩子们的记忆非常牢固,更改过来很困难。

校长没办法,只得让谷老师教体育。小学的体育课就是领着孩子玩儿,每年一次的运动会也是本校组织,用不着衡量教学水平。只有少数孩子参加全公社的比赛,项目都是田径。像刘喜那样的淘气包,天生就能跑能跳,不用训练也能拿到名次。

如果谷老师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完全可以在体育老师的位置上混到退休。谷老师不服气,觉得自己的教学能力比陆老师还要强,他在学校造舆论:“我教书那阵子,陆德全还没退黄嘴丫,他那两小子,没啥了不起,让我教高年级,升学率比他还要高。”谷老师找校长讨说法,校长的态度很严肃:“你别跟陆德全比教龄,你和他比比教学精神,你啥时下班?他啥时下班?你能做到那么大的付出吗?”在校长面前,谷长汉拉下大圆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时隐时现。校长也不愿过深地得罪这种人,改变态度说:“教体育也是革命工作,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说不定咱学校会出个武状元。”校长见谷老师对他的话不往心里去,又拿出校长威严:“让你教体育是学校的安排,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有意见也得保留。”他见谷老师还要申辩,用力一摆手:“你不用说了,还和陆老师比什么?他拿的工资只有你的一半,付出的代价顶你俩!毕业班的成绩是他和八先生用心血浇灌的,把高年级交给你,谁还能考上中学?我看我这个校长也别干了!”

人的可贵之处,就是正确认识自己,能够接受批评。谷老师做不到,他虽然不敢顶撞校长,可心里是一百个不服气,觉得校长不识千里马,大材小用,便提出调到刘屯小学的要求。

谷老师缺乏教学基本功,政治理论却非常过硬,讲得也很动听:“刘屯是个偏僻的地方,别人不爱去,我去,革命知识分子就应该响应组织号召,遵循伟大领袖**教导,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谷长汉要求去刘屯小学,无非是两种想法,一是要挟学校,给校长出难题。当时师源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虽然体育老师不重要,这个坑也得有人顶。

另一个想法更阴毒。

这个道貌岸然的大圆脸,虽近中年,还不想打扫心里的肮脏,没忘记要占付老师的便宜。

付老师年轻漂亮,就像鲜艳的牡丹绽放在校园里,用她的开朗和美貌给大家带来欢欣和愉悦,师生们得到美,也得到温暖和亲切。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是欣赏美,而是想把美据为已有,就像恶劣的采花人,为了取得美丽和芳香,而不顾鲜花的凋零。但是,付老师不是一棵任人摧残的花草,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着崇高灵魂的人民教师!对谷长汉这样的赖皮,她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高度戒备,时间一长,两人不可能不产生隔阂。付老师丢裤子那件事,学校要求保密,而谷老师在背后大肆宣扬,故意败坏付老师的名誉,让付老师抬不起头。

付老师受到那段感情打击后,情绪一度低落,也曾猫在家里不出门,但她并没有消沉,她把全部热情都投到孩子们的身上,认真教学,闲话变得很少。谷老师的办公桌和她相对,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付老师没话说,谷长汉觉得她被击垮,并没有表现出长者的关心和同事间的理解,而是往付老师受伤的心灵上抹盐。不但用色迷迷的眼睛溜视他,还用秽邪的语言挑逗和刺激她。付老师因教学优异受到表扬,谷长汉的劣行表现得更甚。

善良的人都有同情心,或者鼓励弱者,或者帮助他人,谷老师正相反,喜欢寻找每个学生的毛病,习惯性地调查学生们的家庭成份,父母状况,以及社会关系。犯错误的学生,会被他踩到地里,出身不好的学生,都受到他的歧视。他是同事的活档案,微小的瑕疵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抓不到政治问题,就制造花边新闻。

谷长汉还不知道付老师的家庭成分,抓不到年轻付老师的政治把柄,唯一的进攻点是付老师丢裤子的事。他要多方位出击,包括在背后诽谤,直到让付老师认为自己是残花败柳,破罐子破摔,他再伪装成正人君子,成为付老师的救世主,让付老师依从于他,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便宜。但谷长汉想错了,他也不可能不想错,社会的脚步不会因小人意愿而倒退!付老师惹不起躲得起,主动离开黄岭小学,到了刚刚建校的刘屯。

一个年轻姑娘,去只有一个教师的小学校,这个地方又很荒凉,真是叫人不可思议。谷长汉又利用这些大做文章,并请缨,要到最艰苦的小学校,协助付老师工作。他的这些举止,被同事们看在眼里,包括校长在内,都知道他的险恶用心。校长说:“刘屯刚刚办学,一名教师足矣,吾校教师有缺,人材勿流也。”校长深知谷长汉没啥文化,故意用这半文半俗的语言对付他。但谷老师也不白给,他在心里说:“老私塾,会两句之乎者也就来唬人,我看你这老东西离被打倒不远了!”

文化大革命,给谷长汉带来机会,他拉拢本校教师成立造反派组织,老师们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他在扫兴的同时对所有老师都产生敌意,并发誓让他们都不得好。谷老师到新曙光中学联系,要成立红卫兵红岭兵团。段名辉不同意,说小学还没有成立红卫兵组织的先例。谷长汉提出成立红小兵团,段名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和个别支持红卫兵运动的教师研究,做出决定:谷长汉任红岭小学红小兵团总顾问和教导员。

红小兵团由新曙光中学的红卫兵团统一领导,红小兵只限在本校活动,而且不可以去全国各地串联。

红小兵是新生事物,受到县高中红卫兵组织的肯定,他们派出代表来指导工作,辛新是代表成员。

文化大革命的开展,把这个单纯而善良的小知识分子搞得眼花缭乱,前途似锦,却又远不可及,她不得不对自己的人生观重新定位。少年崇拜的牛顿,詹天佑和居里夫人不再是她的偶像,包括鲁迅在内的文化名人更让她不屑一顾,而对权势和阶级斗争产生浓厚兴趣。初中毕业前,她对刘志有了爱慕之心,也曾用眼泪表示过对他的同情。而现在,他觉得同情是多余的,社会在某个时期对某些人的不公平是体现社会的进步。因为阶级斗争是残酷的,长久的,只有斗争的结果是永久的太平,永久的平等。有斗争就有斗争的受益者和被害人,这是矛盾两个方面的具体体现,辛新觉得自己是阶级斗争的受益者。就拿升高中来说,如果不取消刘志那些人的资格,自己就有可能被挤下来。虽然刘志被歧视、被剥夺人生的基本权利怨不得他自己,但他的家人肯定有问题,就是家人清白,也会查到有问题的亲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地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社会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你刘志受委屈。

但一些事还是让辛新模糊,特别是对待爱情。一年多的分离,她心里还装着刘志。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会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走上轰轰烈烈的工作岗位,刘志的名字会被她慢慢忘记。而命运偏偏和这个不信命运的高中生过不去,学校停了课,辛新回到家乡,回到母校指导工作。看到谷长汉似笑非笑的大圆脸,立刻想到丢红蓝铅笔那件事,她看到小男孩率真的大眼睛,听到不屈的童声吼叫:“我没拿,我没偷!”后来,小男孩变成一个青年,一个倔强的青年,一个让他喜欢的青年。毕业告别时,她是目送刘志走进夜幕的,那是在村口,她忘情地为分别流泪。

辛新是站在革命运动的潮头,虽然和刘志谈不上两个阶级,最起码不是一个阵线的人。她应该把刘志忘掉,但他做不到,也许是鬼使神差,她萌生和刘志见面的想法。

谷长汉的红小兵组织,只限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参加,为了壮大声势,他放宽了政审条件,只要父母不是四类分子,写了申请,都可以加入进来。只差刘喜,虽然刘喜是团结对象,但谷老师不愿团结他,因为这个笑嘻嘻的捣蛋鬼没少给谷老师制造麻烦。还有一个原因,刘喜不写申请。

在刘喜心中,谷长汉是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谷老师上体育课时,喜欢和女学生一起跳绳,摇绳者往往是小石头、刘喜、乔红霞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学校里还没人知道小石头的父亲是在押的反革命,也许是谷老师的政治神经太敏感,小石头被打入另类。摇绳时,刘喜故意往谷老师脖子上套,有几次把笨拙的大圆脸绊倒,使得谷老师取消了他的摇绳资格。这更可了刘喜的心,体育课变成他的自由活动,不但自己自由,还拉出一些淘气包捉迷藏。捉迷藏玩腻了,他就捉小动物,拿回班里吓唬他认为是坏人的女同学,马金玲仍然是他吓唬的对象。

马金玲不干坏事,也不说刘喜的坏话,看到刘喜心顺时,还主动接近他,也曾真心真意地帮助过刘喜,但刘喜不能把她从坏人堆里拉出来。刘喜辨别是非的方法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既然老地主的儿子是小地主,那么大坏蛋的闺女就是小坏蛋,虽然马金玲很和顺,那是她善于伪装,大坏蛋马向勇也常常把自己打扮成好人。

同学们都加入了红小兵,只剩刘喜和一些四类子女在编外,身为班长的马金玲不愿看到刘喜落后,怀着诚意动员刘喜。刘喜拒绝后,笑嘻嘻地看她,一个阴毒的计划在幼小的心灵中形成。

黄岭小学出现了大字报,带有宣传和鼓动内容的是辛新写的。字迹清楚,笔划流畅,并且签名留姓。满篇都是错别字的大字报出自谷长汉老师的手笔,他写得大字板攻击性极强,矛头直指校长和各位老师的要害处。还有一些大字报出自红小兵的手,歪歪扭扭的字体和幼稚的语言,体现出没有抹杀的童真。有几张大字报是刘喜写的,通篇都是诽谤和谣言,还特意在谷长汉名字上打个×,说他调戏女学生。

在正常的社会背景下,像刘喜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辨不清调戏女学生是咋回事。其实,“调戏”这两个字,是刘喜从其他老师那里听来的。挨批斗的老师不但对谷老师产生怨恨,也不满意给他们写大字报的学生,怨气无法发泄,便杜撰出一些流言蜚语。刘喜终归是个孩子,对这些事认了真,他不但用大字报的方式写出来,还预谋让马金玲接近谷老师。

谷老师忙于革命运动,经常在学校留宿。当过班干部的学生都是红小兵骨干,他们和谷老师共商革命大计,收集和分析每一位老师的言行,以大字报的形式公布于众,进行批判和斗争。他们还要排练节目,跳忠字舞,歌唱颂扬伟大领袖**的革命歌曲。

谷老师把《**语录》编成顺口溜,让学生们说唱,原以为这是伟大的创举,到上级请功。而此时,有专业人士给《**语录》谱了曲,谷老师的创意等于小巫见大巫,没有受到重视。

马金玲不愿在学校久留,学生放学,她就背着书包回家。谷老师找她谈话,她说回家给父亲和弟弟做饭。

女孩子失去母亲,又过早地担起家务,按理说谷老师应该同情。但谷老师以革命大业为重,一切私心杂念都已经剔除,同情心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产物,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以革命利益高于个人利益,阶级斗争重于做饭为说辞,对马金玲进行批评教育,态度很严厉,马金玲哭了好多次。

但马金玲仍然放学就走,新的理由是道远,自己不敢回家。这让刘喜抓到机会,当着谷老师的面儿充积极,笑嘻嘻地对马金玲说:“道远不要紧,我和小石头等你,我们在校外玩儿,你可以放心地和谷老师搞运动,完事咱们一起回家。”马金玲明知刘喜搞阴谋诡计,但她没有驳斥,她知道刘喜不可能等她一起回家,便让弟弟马成林来接。

看到马成林来学校,刘喜想把他欺负走。仔细一琢磨,他又改变主意,觉得不让马成林来接,不利于实施他的计谋。刘喜对马成林怪笑两声后,蹦蹦跳跳地离开学校。走到半路,追上乔红霞,他不愿和小富农一起进村,便调头拐入岔道。

岔道通往谷老师住的那个村,刘喜撒开腿往村里跑,到村口,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大字报。

这张大字报原来贴在校园里,被人撕下后扔在地上,刘喜舍不得,把它捡起藏进书包,寻找机会送到谷老师的家。刘喜把大字报挂在谷老师家的障子上,小声叨咕:“这个地方很显眼,谷老师的老婆一定能看到。”

大字报上全是谷长汉调戏女学生的谣言,刘喜又用钢笔加进马金玲的名字,还注明马金玲住在刘屯。

刘喜回到刘屯时,天已经麻黑,马金玲也和弟弟一起往家走。刘喜故意走到二人前面,回过头瞅着马金玲嘻嘻笑,然后甩着书包进了家。

他等待好消息,却等得谷长汉领着学生进了村,和谷长汉同时进村的还有辛新,辛新是高中的红卫兵代表。

段名辉和押守罪犯的红卫兵同行,下了马车后直奔批斗会现场。他对会场的布置很满意,笑着看了看紧随身边的满天红,算是对她所做工作的赞赏。段名辉坐在会场的左边,阳光照在他的脑门儿上,他用手遮阳,满天红献上一顶大草帽。

满天红站在台前,厉声喝喊:“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押上来!”

这两名罪犯是刘笑愚和柳少石,来刘屯之前已经在学校和公社批斗过,胳膊被捆着,受过伤,两条腿好象不能支撑走路。他俩被八名强壮的红卫兵拖到台上,喝令跪下。

刘笑愚的膝盖还能着地,柳少石则瘫坐。满天红高声再喝:“柳少石跪下!”柳少石没有跪,他像一瘫堆不起来的烂泥,完全失去用膝盖骨支撑身体的能力。

段名辉用草帽煽风,还是觉得热,脸上往下流汗。他把草帽斜举着,挡着照在脸上的强光,另只手用手绢擦汗,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不跪就让他趴着,别浪费时间,批斗开始。”

押解柳少石的红卫兵在他后背猛踢一脚,柳少石一个前趴,另一名红卫兵用手提着他的头发,让柳少石面对家乡父老。

口号声震天动地,陪绑的四类和牛鬼蛇神用尽全力往下低头,一些人的腿随着口号声颤抖。

原打算让来自高中的红卫兵做首席发言,辛新临时改变主意,由满天红宣读早已拟好的发言稿:

“神州大地刮春风,全国上下红彤彤,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无产阶级扬眉吐气,地主阶级胆战心惊,社会主义蓬勃向上,帝国主义末日来临,历史车轮滚滚前进,伟大领袖万寿无疆!革命组织无比英明,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但是,一切反动派都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在灭亡前做垂死挣扎。他们在无产阶级强大攻势面前,表面装成老实,暗地里顽抗。他们反对伟大领袖**,反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思想,反对三面红旗,攻击社会主义,污蔑无产阶级专政,企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让中国倒退回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老路上,剥夺贫苦百姓的说话权利,使人民大众回到吃不饱穿不暖的贫苦生活中。我们无产阶级绝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满天红看了眼两个年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厉声喊:“刘笑愚!”

刘笑愚一阵哆嗦。

满天红故意停顿,刘笑愚两边的红卫兵把刘笑愚提起来示众,然后踹他的腿腕,刘笑愚跪在地。满天红继续念:“反革命分子刘笑愚,祖籍刘屯,从其曾祖父开始,就是地主阶级。其父刘有权,是刘屯最大的地主,他残酷剥削农民,欺压百姓,靠贫下中农的汗水养肥了他自己,养肥了家人,也养肥了反革命分子刘笑愚!刘有权双手沾满革命群众的鲜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刘笑愚虽然生在新社会,他血管里仍然流着地主阶级的黑血,骨子里都是资产阶级的残渣。十几年的成长道路中,他没忘记他是地主子女,企图回到人剥削人的旧社会。刘笑愚长在红旗下,对于他这样的阶级异己,党和人民给了他很大的宽容,他和广大贫雇农的孩子一样,同样享受党的阳光,渡过欢乐幸福的童年。社会没有抛弃他,政府没有抛弃他,组织没有抛弃他,人民没有抛弃他,还让他上了初中,可谓是仁至义尽。可他恩将仇报,不念党和**的恩情,甘当无产阶级的死对头,是可忍,孰不可忍!对这样顽固到底的阶级敌人,我们决不能姑息,坚决斗倒斗臭,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人们听了半天儿,只知道刘笑愚是地主子女,并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行,以至到了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这样的字眼儿听得太多了,神经几乎到了麻木的状态。烈日的暴晒,让在场的人都难受,都希望早点把刘笑愚的罪行公布出来。

满天红说:“大家听听这首反诗,就知道刘笑愚对无产阶级的刻骨仇恨。”说到这,满天红也产生顾虑,怕念了反诗,引起嫌疑,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她停了停,看看段名辉,又用目光寻找台下的辛新。看到二人都没啥表示,她下了决心,大声说:“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红小兵战友们,刘笑愚的反诗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写的,见不得灿烂的阳光。但是,不念出来,大家就不知道阶级敌人的反动本质,就不能狠批深批,就容易让毒草在光天化日下泛滥。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了我们的后代茁壮成长,为了教育广大群众,我把反诗念给大家听一听。”满天红又停顿,用眼睛把会场扫一遍,挥起拳头说:“同志们,反诗是阶级敌人向我们无产阶级进攻的武器,谁也不要往心里记,哪说哪了,如果谁敢传播出去,刘笑愚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满天红施展讲演才华,把反诗朗读得有声有色:

“满天风雨满天仇,

心怀怒恨何时休?

仇恨冲得山河碎,

方是晴天见日头。”

满天红念完反诗,会场响起了口号声:“打倒刘笑愚!”“打倒柳少石!”“打倒一切反动派!”“……”一些激动的青年跳上台,对两个阶级敌人施加拳脚。刘笑愚被打倒后又拉起下跪,柳少石仍然昂着脸,两个人的头上都往下滴血。

段名辉站起来组织会场,一边摆手一边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大家遵守纪律,服从指挥,满天红讲完后,再上台批判。”

满天红把讲稿握在手,有意让人们看到她的才能:“满天风雨满天愁,是革命烈士的名句,被刘笑愚盗用,用来仇恨无产阶级。”辛新在台下用手比划,满天红知道这是暗示,装做满不在乎地打开稿,又说:“其实满天风雨满天愁这段话在古代就出现过,写这段诗的人目前有争议。”满天红似乎觉得偏离了政治方向,急忙改口:“过去的东西都是封资修的货色,没必要细讲。这句话被革命烈士用过,就是革命诗词,就不能让阶级敌人盗用!刘笑愚用革命诗句报复无产阶级,我们决不答应!”

“打倒刘笑愚……”台下的口号声给了满天红调整的时间,她草草地看了一下讲稿,在台上走动起来。满天红觉得运动中批判的效果会更好。她边走边说:“别的我不多说,留给广大红卫兵和革命群众批判,我只是提示大家。”

满天红大声问:“青天白日是什么?”

会场静得鸦雀无声,也许人们不知道什么叫“青天白日”,也许知道不敢说,在这种场合,一句敏感的话说错,定会遭来灭顶之灾。

满天红说:“青天白日是国民党的旗帜,刘笑愚写晴天见日头,就是颠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让国民党统治中国,让资本家和富人剥削穷人,让我们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旧社会,让我们生活在没有民主,没有自由,没有人权的地狱中。我们不答应!坚决不答应!永远不答应!誓死不答应!”

刘笑愚被拉起,满天红转过身去问:“刘笑愚,你是不是现行反革命?”

刘笑愚的声音很细小:“是。”

“大声说!让革命群众都听到。”

“是,我是反革命。”

满天红又问:“斗争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我犯下滔天罪行,罪有应得。”

又问:“你的阴谋能不能得逞?”

“不能得逞,一千年不能得逞,一万年不能得逞,永远不能得逞。”

满天红用讲稿扇刘笑愚的嘴巴子,红卫兵把刘笑愚踹跪下。

满天红打开讲稿说:“这首反诗是我们红卫兵从他日记中搜查到的,这就证明,阶级敌人再狡猾,也逃不过我们革命者的火眼金睛。我们郑重警告一切阶级敌人,你们只有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也不许胡思乱想,你们就是把反动思想装在脑子里,也逃脱不掉无产阶级的惩罚!”

火辣辣的阳光照在台上,满天红热得流汗,段名辉想派红卫兵换她,满天红不同意,她的革命激情正在**上,一定要把斗争坚持到底。段名辉要把草帽送给她,嘴上说,不动手,挨日晒的滋味儿太难受,段名辉还没到发扬风格的时候,只给满天红送个空头人情。

满天红宣布柳少石的罪行。

“柳少石!”

满天红停顿,柳少石被红卫兵拉起。

柳少石两眼怒视台下,不吭声,也不眨眼。一阵拳脚后,红卫兵让他跪下。他不跪,红卫兵往下摁,他仍然是一瘫烂泥。

满天红讲:“柳少石虽然不是地主成份,但他头脑里存在着地主资产阶级的根基,一旦时机成熟,就和地主阶级站在一起,成为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和刘笑愚一道,疯狂地向无产阶级发起攻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柳少石就露出反动真面目,我们说敬请伟大领袖**像章,他说买,领袖的头像能买吗?这是对伟大领袖的极大不忠!对这样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我们本着批评,教育和给出路的政策对待他,他却不思反悔,一步步堕落到地主资产阶级的阵营……”

满天红做一些铺垫后,念出了柳少石的反诗:

“一群乌合之众,

聚在一处起哄,

发出不良之声,

搅得鸡犬不宁。”

柳少石被架起,红卫兵让他面对群众,他调过头,目视满天红,一脸杀气。红卫兵把他扔到地上,满天红大声批判:“一群乌合之众,是指谁?是指我们红卫兵小将,是指造反兵团的战友,是指广大革命群众。不良之声是指啥?指的是我们唱革命歌曲。我们向伟大领袖**表忠心,他说搅得鸡犬不宁,这是咒骂我们无产阶级,咒骂我们革命群众,咒骂党组织,咒骂我们的伟大领袖**。”

满天红分析了反诗的反动本质之后,她又说:“柳少石说搅得鸡犬不宁,我们说,是他不宁!革命形势越是好,地主反革命越是提心吊胆,反动剥削阶级越是不得安宁!”

满天红让红卫兵再一次把柳少石架起,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反革命,我早就认识你,你的反动本质一万年也改不了!你看我干什么?我们无产阶级不惧怕一切纸老虎!”

满天红清清嗓儿,大声问:“柳少石,你是不是反革命?”

柳少石别过头。

“是不是?”

柳少石的嗓子被堵着,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大点儿声!是不是?”

“不是!”柳少石的声音干脆,这是他憋足的一句话,说完之后,身子发软。红卫兵驾着他,用皮鞭抽他,他脑袋耷拉下去。

“打倒柳少石!”“柳少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声中,柳少石趴在地上,没有人知道他还喘不喘气。

大批判开始,红卫兵纷纷发言,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太阳西斜,热度不减,红小兵被谷长汉看住,再热也不让挪动。红卫兵思想成熟,对炎热的感知强于不具备**能力的孩子们,他们轮班到小队门前的井台上喝凉水。

井台边,刘奇和吴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烟。阳光照在身上,他们忘了热,他们看到的是成熟的小麦被烤焦!

批斗会继续进行,下一个步骤由两名现行反革命的家属上台批斗。

由家属批斗的方法,据说在远古就有,如今被红卫兵广泛应用,让敌人的亲人打敌人的嘴巴子,红卫兵觉得格外痛快。

刘笑愚的亲人有三位,姐姐刘亚芬,哥哥刘笑言和母亲贾桂荣。刘亚芬和刘笑愚同父异母,亲情不及刘笑言,且早以外嫁,丈夫是贫农,用她来批斗,效果不会好。红卫兵把目光集中到贾桂荣和刘笑言两位人选身上。贾桂荣是大地主刘有权的小老婆,就是这个“小”字给红卫兵出了难题。刘有权剥削农民,老婆应该和他同罪。而小老婆是用钱买来的,在地主家没地位,和劳动者一样,也受到地主的压迫。红卫兵曾专门调查过那些当过小老婆女人的历史,她们穿得好,吃得香,陪地主睡觉,给地主生孩子,地主剥削来的财物,她们也分享,她们是寄生虫,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只是贾桂荣没文化,又不善言语,说不出个子戊卯酉,动手打人,又无缚鸡之力,让她上台,会助长反革命分子的威风。

红卫兵选定刘笑言。

刘笑言长时间没绞头发,头上落下的土,在脸上和了泥,浅蓝色的汗衫变成了深黑色,纽扣掉光,用树皮捆在身上,露出污浊的前胸,也露着灰色的裤腰。

刘笑言上台后就跪在弟弟的旁边,不停地偷看弟弟的脸。

刘辉和马向东跳上台。

整个批斗会,造反兵团和战斗兵团被搁置一边,刘辉觉得再不出面,有损造反兵团的声誉,也怕被段名辉小看,他拉来马向东,在批斗会的重要时刻,站到了刘笑言兄弟面前。马向东用脚踢刘笑愚,刘笑愚栽倒又跪起。刘辉打刘笑言的嘴巴子,刘笑言看着刘辉痴痴笑。刘辉拽着衣领拉起他,大声喝斥:“傻笑啥?让你来批斗刘笑愚,不是让你陪他下跪!”

刘笑言对着群众流口水,刘辉看着难受,他后退一步,大声说:“让你批判,你也整不出个四五六,这么办,你打刘笑愚八个嘴巴子就滚下台,省得他妈的晒得慌。”

刘笑言两只手互相搓着,痴笑着在原地转了一圈儿。马向东催促他:“快打,快打,打完就让你回家。”

刘笑言打了弟弟一巴掌,打完仰起脖,把手放在眼前仔细看,边看边举起,整个胳膊向上举直,嘴里念出一套疯话:

“月亮出来乎,

明天阳光依然灿烂。

荒草遍野乎,

园里牡丹依然鲜艳。

同为生存乎,

骨肉弟兄为何相残?

上帝有灵乎,

……”

刘笑言说到“上帝”二字,被马向东狠狠地踢一脚,马向东挥着拳头说:“别在这宣扬迷信,什么上帝下帝的,皇上也不能帮你。八个嘴巴子还差七个,你要不打,我就打你。”

刘笑言抽回手,没有打弟弟,而是落到自己的脸上。边打边数:

“两个、三个……八个。”

刘笑言打了自己七个嘴巴子,被马向东踹下台。

柳红伟被赶上台,他蹲在儿子身边,摘下头上的草帽给儿子煽风。他的举动,激怒了以段名辉为首的所有革命者,不但“打倒柳少石”,“打倒柳红伟”的口号声不断,台上的红卫兵还向柳红伟举起皮鞭。

段名辉亲自出马,和刘辉一同把柳红伟拉到台前,满天红上前质问,被柳红伟踢到台下。段名辉把手握成拳头,劈头砸向柳红伟,柳红伟一个趔趄,他挣脱刘辉,撞下台去。

一群女人跑上台,她们哭喊着护住昏迷不醒的柳少石。

柳少石的大姐跪着给大家磕头,母亲流着泪给各位作揖:“求求乡亲父老,求求各位小将,求求满同志,求求段领导,求求朱工作,求求马团长,放我儿子一条活路吧!他是反革命,我回家改造他,打他,骂他!你们不解恨,就拿我这个老婆子出气吧!”她哭着,扇自己的嘴巴子,其情凄惨,目不忍睹。尽管红卫兵立场非常坚定,也看不得这样悲痛的场面,铁石心肠被老年妇女的泪水浸软。

这是红卫兵对两名反革命分子的最后一次批斗会,选择在罪犯的家乡,并使用由罪犯的亲人来批斗的方式,虽然效果不理想,也没必要再拖。段名辉示意满天红,让红卫兵把女人们拉下台,然后做一个简短的总结就结束批斗大会,谁也想不到马向东和刘辉却不依不饶。

马向东把柳红伟的老婆拉到台边,腾出地界让刘辉讲话。刘辉一方面讨好满天红,一方面显示造反团长的威风,他张牙舞爪,语无伦次:“这还了得!把红卫兵领导打下台,这样的反革命太恶劣,不杀足以平民愤!造反队员都哪去了?把这几个反动娘们儿统统抓起来!”

造反团成员都躲在阴凉处,而战斗兵团的首领马向前走上台,他身后跟着羊羔子,两人手里都握着镰刀。

有了上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刘辉双腿发软。段名辉看他哆嗦,派红卫兵把他扶到后台人群里。

马向前从地上拽起柳少石,在他脸上掐一把,大声说:“还他妈有口气,八成死不了。”他把柳少石推给他的几个姐姐,又说:“小崽子,不跟我们战斗兵团干革命,专干反革命勾当,和刘辉一样,都他妈该杀!嘿、嘿也好,嘿在反革命,我们就和他拼到底。”马向前寻找刘辉,找不到,他又说:“红卫兵帮我们刘屯挖出两个反革命分子,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战斗兵团一定要把这两个家伙斗倒斗臭,用我们革命的大脚踏上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嘿、嘿也好,大家不要信刘辉那一套,他是披着革命外衣的反革命,和刘笑愚暗地里勾结,穿一条裤子。对这样伪装的反革命,我们也要斗争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马向前在关键时刻上台,这是刘志的主意。

刘志让马向前成立战斗兵团的初衷,是要看到吴、马两家和刘辉火拼,但事态没有按他的意愿发展。马向前有了战斗兵团这个保护伞,和刘辉之间相安无事,让刘志非常恼火。

批斗刘笑愚时,刘志和马向前都在门洞里乘凉。见刘辉上台咋呼,刘志眼前一亮,默念一句:“机会来了!”他鼓动马向前上台,才有了刚才的一幕。刘辉惧怕马向前而躲到台后,刘志导演的闹剧没有成功。

马向前和刘辉出现矛盾,段名辉认为是派性纷争。在保卫伟大领袖**的残酷争斗中,出现派别是很普遍的事,“中央文革”支持,**旗手愿意看到这种局面。虽然马向前上台搅闹影响造反兵团的声望,而红卫兵团毫发无损,批斗会达到预期效果。

段明辉在简单的总结中称批斗大会圆满成功,并宣布大会胜利结束,两名反革命罪犯留在刘屯改造。

柳红伟栽到人群里,跌得并不重,被及时赶到的刘强等人拖回小队部。散会后,他老婆和女儿把柳少石背回家。

红卫兵完成这次批斗任务后,段名辉要去串联,带着满天红一起走,把驻刘屯的红卫兵宣传队全部撤回。

为了证明红卫兵在刘屯的工作成绩,撤走前要召开庆功大会,还要请何英子,方枝花共同展示忠字舞姿。高中的红卫兵代表也准备了节目,不知为什么,批斗会没开完,辛新没了踪影。

刚开完批斗会,红卫兵和一些造反团成员又忙着布置舞台,把原来的标语撕掉,换上红色新标语。马向东抗来一捆红旗,没处插,他让部下取来铁镐刨坑。

第一镐刨下去,就被刘奇制止。夺镐的同时,六辆马车赶进场院,社员们只顾卸车,故意把麦捆甩得到处都是。

马向东急忙去报告,段名辉和满天红赶到时,六挂马车全部卸完,车老板儿扬起长鞭,马车相继出了场院。

孬老爷的老牛车走得慢,麦子还没卸,被红卫兵堵在场院里。被堵在场院里的还有刘奇和吴有金。

满天红指着吴有金的鼻子说:“你身为小队队长,领头对抗革命运动,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反革命行为!”

吴有金被面前的小丫头惹得火冒三丈,他的声音也不低:“别拿这吓唬人,你们搞革命,我也是搞革命,我们的革命比你们重要!”

满天红学了不少革命理论,而面对大老粗简单的两句话,她却无法驳斥,不得不用可怜的目光求助段名辉。段名辉以命令的口气指示吴有金:“限你天黑前把麦捆清理走,不得有误!”

面对不可一世的红卫兵总司令,吴有金不但不妥协,反而激发出强烈的义愤,山东棒子的豪气全部暴露出来:“小麦快扔到地里了,还不知道心疼,奶奶日,我这老头子豁出去了!不管你们开什么会,我的麦子照样进场!”

几名红卫兵站到吴有金的身边,做出抓人的姿势。段名辉沉着脸说:“我只问你两句话,是把麦子清走,还是往场里拉麦子?把麦子清走,啥事没有,你还可以当你的队长,要不然……”段名辉示意吴有金身边的红卫兵,一个红卫兵抖动手中的绳索。

刘奇上前一步,把吴有金挡在身后,高声喝吼:“麦子必须进场,要抓就抓我!”

“你是谁?”

“我叫刘奇,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是**员,愿承担政治责任!”

刘奇这句话,真的把段名辉镇住,他张了几次嘴,也没敢把“抓”字吐出来。满天红帮腔:“你是组织内部的人,也不用摆老资格,还有人管着你。大队书记孔家顺的话你该听吧!他让你清理场院,你必须清出来,否则你就是对抗革命组织,我们有理由把你抓起来批斗。”

段名辉让马向东去请孔家顺,马向东跑回来摇头说没看见,段名辉心想:“散会前还看到孔家顺,他还说参加晚上的庆功会,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家伙是摆臭架子,还是故意冷淡我们?”他对满天红说:“黄岭的干部都是老滑头,也该让他们脱胎换骨了。”

火烧云出现得早,并没有遮住炎热,场院里很憋闷。孬老爷不紧不慢地从老牛车上往下扔麦捆,轻声嘀咕:“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老吴说卸麦,咱就慢慢卸,粮食不收回,小肚子饿得稀扁稀扁的。”

装卸舞台的工作没有停,庆功会必须开。

第七十一节

批斗会上,刘辉躲开马向前,马向前咋呼一通跳下台,蹲在门洞里的刘志没看到好戏,心里很空落。

谷长汉也到门洞里乘凉,刘志不愿面对那张似笑非笑的大圆脸,离开队院独自一人出了村。靠青年林的甸子上,有他家的小开荒地,地里种了甜瓜,估计有些瓜该成熟。

村前的马大坑里积满了水,刘志想洗个凉快澡,看见坑边有十头老母猪。

老母猪往水边的草里拱,寻找土中的食物。水边和了烂泥,还有母猪在泥水中打滚,把水搅混。

刘志打消了洗澡的念头,仍然往前走,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心里很烦乱,看什么都不顺眼,小道边开着紫色的小花,刘志时不时地用脚踢它们。

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刘志停下脚步回头看,后面的人向他招手。

追上来的人是辛新,见刘志继续往前走,她着了急,在后面喊:“刘志,你等等我。”

刘志等辛新。

一年来,辛新改变了很多,不但是心理上的成熟,生理上也凸显出女性的魅力。

在辛新眼中,刘志抹去了瘦削的学生模样,是一名健壮十足的农民。出乎她的意料,在刘志从学生往农民转换的过程中,不但没有土得掉渣,而是变得英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仿佛凝聚一团豪气。也许在旁人看来,豪气中蕴藏种种杀机,而辛新看不到,她觉得英俊的男人都很善良。刘志的眼睛在毕业前是灰暗的,眼神一片迷茫。一年来的风雨磨练,他的眼睛变得明亮,明亮得看透整个世界。但明眼人会察觉到,这样的明亮是片面的,而且已经扭变,就像大海的蔚蓝并不是水的本色。可在辛新看来,刘志的眼睛很迷人,一对黑眸移动,把她撩拨得心潮荡漾。

两人并排走,既亲切又非常陌生。刘志的脚踩到路边的青草里,和她保持距离。辛新走在路中间,看到刘志躲她,心里暗笑,优越感完全掩饰住少女的羞怯,她先开了口:“一年多不见,没把老同学忘掉吧!”

刘志点头:“嗯。”

见刘志不够热情,辛新用话敲打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做出很多成绩吧!”

“嗯。”

辛新看刘志,刘志别过脸,他不敢接触辛新的目光。辛新改用表扬的方式打破尴尬:“你在农村,经风雨,见世面,脸被晒黑,身体比以前强壮,是一个标准的社会主义新农民。”

“嗯。”

辛新故意往刘志身边靠,表现出女性的温柔:“这一年过得顺心吗?”

刘志瞅一眼辛新,仍然没啥好说的话,只是说:“天气太热,你回到村里找个凉快的地方吧!”

“太阳给的热量应该是均等的,你咋不怕热?我是学生,你是农民,虽然地位不同,身体条件也不同,但农民能承受的,我也能承受,你不怕热,我也不怕热。”

辛新带有玩笑的话,却给刘志很大刺激,一种愤世不平和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辛新,换任何人都会激起他的愤怒。刘志不能对辛新发火,因为辛新对他的恩情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被整个社会歧视的人,复仇情绪必然强烈,相对来说,任何一点儿好处,一点儿亲情,都会让他终生难忘。复仇和报恩并存,也是灵魂被扭曲的显现,往往使人走向极端,夺到利剑刺向仇人的时候往往会伤及亲人。刘志怀着对辛新报恩的思想,辛新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反驳,也不会产生敌视心理。因此,辛新永远也看不到刘志的消沉,也就不可能看到刘志的斜眼。

刘志瞅着辛新笑,这种笑发自内心,虽然面部僵板,但辛新看到的是纯朴而友善。

突然,刘志跳进草丛里,回头说一声:“你在这等着,我立刻就回来。”

刘志消失在树丛中,辛新有些怕,站在道中往回看。成片的柳树阻隔了她的视线,树丛里发出“扑扑拉拉”的声音,像是狼或者狐狸追捕猎物,草丛忽起忽伏,虫子的鸣叫忽高忽低,脚边有动静,辛新怕爬出蛇。

但辛新的心里还有底,她相信刘志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荒甸子上。她不知道刘志钻进树丛去干啥,却知道刘志不会去得很久。

刘志从树丛中钻出来,帽子里装着成熟的甜瓜,人没到,甜香飘到辛新的鼻子里。他的脚有些瘸,辛新没在意,以为他在草棵里崴一下,或者故意装成这个样子。

刘志把帽子捧到辛新面前,里面有小白瓜,花十道,还有又甜又解渴的羊角蜜。辛新装做严肃,拉下脸说:“这样的瓜我不吃,你把它送回地里。”

刘志感到惊疑,问一声:“为什么?”

“瓜是集体财产,不能偷。”

刘志看她一眼,

辛新说:“虽然说偷瓜偷果不算贼,抓住挨顿王八捶,那是过去的话。现在来说,叫做盗窃集体财产,如果上纲上线,就叫破坏社会主义。只有四类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三反分子、牛鬼蛇神和黑五类才干这种事。

依刘志的脾气,会立刻把这些瓜收回家,别说吃瓜,连瓜香也不会让她闻。可刘志面对的辛新,是他从心里敬重的人。

刘志说出实情:“柳丛里边有一块地,是我家的小开荒,我哥哥留出一小部分种了甜瓜,侍弄得好,结了很多。怕别**坏,让刘喜常来照看,刘喜在队里看热闹,没心思来这里。这些都是头喷儿瓜,最香甜。”

他磕开一个小白瓜,递给辛新,辛新咬一口,说了句:“真甜。”然后问刘志:“你的脚咋地了?”

“没什么,没什么,被树茬子绊一下,不碍事。”

辛新提议:“咱俩找个树阴处凉快一下。”

两人往前走,来到大柳树下。

说是大柳树,那只是过去的称呼,这个称呼和葱郁的小柳树明显不符,只有腐朽的树桩和露出地面的树根还能印证大柳树的沧桑。如今,新生的小柳树有大碗口粗,柳树旁边长着一棵小榆树,受它欺负,小榆树偏向一边歪着长,被村里人称做歪脖树。贾半仙说小榆树不吉祥,又不敢公开宣传迷信,只命令孙二牛和有望不许再去乱坟岗子。

刘志把辛新领到柳树下,辛新不愿呆,她看到淹死鬼的孤坟,心里瘆得慌。

两人来到河堤上。

河堤的窝棚住着护堤人,他们常在堤上寻护,辛新觉得堤上太显眼,还容易引起猜疑,便提出和刘志到河边坐坐,理由是河边凉爽。

近年来,小南河水不如以前清澈,鱼虾也见少,但在河滩地干活的社员,渴急了仍然用手捧水喝。

河滩上分布大小不均的柳树,树间是齐腰深的荒草,一棵较大的垂柳下,有块秃地儿,青草长得矮,被踩平,好象常有人在这休息。现在是后晌,不会有人过河,辛新不必担心旁人的打扰。柳树的枝条垂得很低,像娇弱女人长长的秀发,树根护着岸,顽强地承受河水的冲刷。

刘志用镰刀割断柳条,拧下皮做个柳笛,用双手握着吹,音符单调却很悠扬,低沉伤感。辛新好奇地说:“看不出你刘志还有这两下子,吹得不错,把歌词说给我听听。”

刘志说:“随便吹吹,哪有啥歌词?”

“也得有个内容吧!”

“是有点儿内容,念出来你别笑话,也别往政治上拉。”

辛新笑了笑说:“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每个事都要涉及政治。但今天例外,你说吧,不会给你扣帽子。”

刘志说出歌词:

“河边柳,垂着头,

轻摇轻摆显温柔。

微风帮你来梳理,

清水映得你含羞。

一双黄莺喜鸣唱,

晨露映碎多少忧?

河边柳,垂着头,

自怜自爱更温柔。

蜻蜓飞过你微笑,

狂风突起浊水流。

洪水袭来身淹没,

留下无限痛与仇。”

辛新说:“资产阶级情调。”

刘志说:“你改一改。”

辛新摇着垂下的枝条说:“我这个人,只会挑毛病,让我修改,还真的不行。我也喜欢垂柳,垂柳摇动腰身,很像痴情的少女,娴静,温和。它不该长在河边,不该泡在污水里,有一天经不住冲刷,就会跌到河里。”辛新注目河水,她的影子倒映,轻浪中,突然感到自己被淹没,惊恐地往后退,扑到刘志怀里。

刘志认为辛新晕水,告诉她不要怕。但是,他看到被河水拉扯变形的双影,心中出现少有的恐惧和沉痛。

辛新让刘志坐在她身边,说出此行的目的:“我要写一篇关于农村文革运动的调查报告,你们刘屯是文革试点,有大量的工作经验。已经调查了几位,今天想从你这调查到最有价值的材料。”

刘志问:“你以前偏重数理化,几乎不问政治,怎么热衷搞调查呢?”

辛新说:“无产阶级起来革命,推动时代变革,人在变,意识形态也在变。每个青年都应该认识到,不问政治就站不稳革命立场,会混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有了知识,也是臭老九,也会被历史淘汰!”辛新从兜里拿出纸和笔,对刘志说:“把你经过的事都说出来,不必担心说错话被人检举,咱俩是老同学,可以保留一些私心杂念,我只捡对革命有利的东西记。”

从短短的接触中,刘志看出辛新变了一个人,但他相信辛新的良知不会泯灭。在刘志心中,辛新的善良是永恒的,他认为和辛新说话,不必瞒着藏着,应该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刘志说:“辛新,你应该记住于老师教导我们的话,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辛新微笑着说:“刘志,你错了,思想跟不上革命形势。如今,全国都批判这句话,用句时髦的说法,已经批得体无完肤。学会数理化是学而优则仕在新形势下的变种,在某种程度上,欺骗和麻痹广大人民群众,让一些学生演变成地主资产阶级的接班人。”

刘志不想和辛新辩论这些既深奥又带有学术性的政治问题,只是说:“于老师是个正直的人,他对学生倾注了所有精力,特别是对你这样有前途的学生,他更是倍加呵护。你考上高中,是他的骄傲。你刚才的话让他听见,会伤透他的心。”

辛新也尊敬于老师,没忘于老师为她付出的心血。但是,这位用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武装了头脑的年轻人,完全有能力分清和处理个人感情和革命事业两者之间的关系,于老师被批斗,她觉得是阶级斗争的必然结果。

得知于老师失踪的消息后,辛新也曾痛哭流涕。她的哭发自内心,因此要背着所有人。她真心希望于老师活在世上,并祝愿于老师活得健康快乐,但是她只能把祝福压在心底。她对战友们说:“对于老师的批斗是正确的,及时的,而且很有成效。于老师应该端正态度,改造思想,认真接受批评和批判,和红卫兵一起,把文化大革命引向深入。”

在刘志面前,辛新表达的是真实想法:“从个人角度说,于老师是好人,他对工作负责,对学生负责,我们不能忘记他。但他的教学思想,存在着极其严重的错误,如果不加以批判,会把学生引入歧途。最重要一点,他不该选择自杀这条路。被批判,被游街的老师成千上万,为什么别人能正确对待,他选择自绝于人民!”

刘志沉着脸问:“你凭什么说于老师自绝于人民?”

看到刘志脸色不好,辛新想选择轻松的话题,从于老师的阴影中走出来,但她做不到,还没开口,两行泪落了下来:“说于老师自绝于人民是重了些,我不希望他真的离开我们,但事实上,他真的走了,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

辛新的泪水,洗清了刘志对她的误解,刘志掰开甜瓜让她吃,也许甜瓜能给善良一些安慰。

小南河水轻轻地拍打河岸,声音悦耳。鲜瓜甜香,沁人肺腑。刘志想告诉辛新,说于老师没有自杀,并且就在他家藏着,但他多个心眼儿,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他在心里嘀咕:“辛新满脑子激进思想,讲的都是空洞的大道理,做出的事不可思议。这种人常用忠诚权势来抨击封建**,会因为极端的个人利益而摧毁公众利益和他人利益,利用大公无私来掩饰头脑中的自我,会用所谓的阶级感情来扼杀曾经有过的师生情谊。在这个时候走漏风声,就等于把于老师置于死地。”

于老师藏在刘强家里,村里不是没有人知道。这些纯朴的农民,对某些斗争认识模糊,却能分辨出好人和坏人,觉得坑害一个无辜的教书先生是伤天害理!甚至有人认为,如果于老师不是好人,刘强不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这几天,传出红卫兵宣传队要撤走的消息,于老师也产生回泡子沿老家的念头。刘强也听说,被批斗的罗老师一行人有了人身自由,虽然不能再给学生上课,可以在老家呆着,只要认真反省罪行,不乱说乱动,听从红卫兵调遣,随时被拉出来陪绑和游街,一般情况下,能保证不被剥夺生命。革命派发扬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实行给出路的宽大政策,不给开工资,但是给基本生活费,口粮也不扣。在这样较宽松的社会背景下,于老师想回家,刘强也点了头,只等红卫兵一走,就把他送回去。

刘强对泡子沿有所了解,那里不是文革试点儿,搞运动也是水过地皮湿,没有刘屯这样深入。泡子沿的人都很实在,小村的乡亲们不会难为于老师,更不至于把他交给满天红和段名辉。何况这两个人都急着去串联,整个新曙光公社会相对稳定一段时间,于老师的生命安全也相对有了保障。

刘志对辛新说:“你不用担心于老师,我敢说他还活着,至于他在哪,我也不清楚。”刘志见辛新擦去泪,情绪也放松一些,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撒谎,加上一句:“就是知道也不能对你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还是不相信我。”辛新说:“只分开一年,同学间都藏起了心眼儿,这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好相处。”

刘志想:“是形势逼得我这样做,祸从口出,正在印证这一点。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有的话不但不能和同学说,就是和亲爹也要留一手。”他对辛新说:“按理说同学之间应该敞开心扉,坦诚相待,只是政治问题重大,我们还是有所保留。我只能告诉你于老师还活着,至于于老师的其他信息,就是打死我,也别想从我嘴里得到。”

辛新突然笑出声,瞅着刘志说:“看得出,你还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可是,我又不是审讯你,你没必要喊口号。”

刘志想用笑回应辛新,而脸色还不如不笑自然。他站起身,觉得脚痛,迈一步靠在树干上。

辛新急忙起身,掺扶刘志,吃惊地问:“你的脚?”

刘志搬起脚,脱掉鞋,脚板有血迹。他说:“在瓜地里扎一下,不是很疼,冷不丁一站,觉得胀。”他躲开辛新,走了几步说:“是竹钎子扎的,没有锈,已经出了血,不碍事的。”

辛新不解:“瓜地里放竹钎子干啥?怕狼吗?”

刘志摇头:“不是对付狼,狼真的来了,竹钎也不管用,只对付偷瓜人。”

“你放的竹钎?”

“不是。”刘志无奈地说:“我刘志是成年人了,还不至于掏小孩子气,竹钎准是刘喜放的。哥哥让他看瓜,他到别处去玩儿,琢磨出这样的鬼魔道,没扎着偷瓜人,却把家人弄伤。”

刘志没猜错,在地里安设竹钎属实是刘喜的大作。竹钎的原材料是筷子和竹竿。用筷子做竹钎最简单,只是不敢多拿,被母亲和哥哥发现,会挨腚根脚。竹竿来源丰富,做起来费工费时,刘喜找来斧头和镰刀,连砍带削,足足加工了一整天。刘喜把竹钎插在瓜秧下和一些隐蔽的地方,尖朝上,露得短,不易被发现。他还在瓜地里抗了几个小坑,里面设多个竹钎,小坑上用树枝搭上蓬,上面盖一些杂草,如果偷瓜人的脚踩上去,那可不是扎一个两个眼儿,肯定是一片,他把这种绝活命名为“脚底开花”。刘喜完成杰作后,留下记号,以防摘瓜时扎自己的脚,然后笑嘻嘻地离开瓜地。

这些日子,村里和学校都有新鲜事,热闹多,他把看瓜的事丢在脑后。然而,刘喜这种方法发挥效力,第一个进地摘瓜的是刘志,挨扎的也是刘志,一怒之下,他把刘喜的竹钎阵全部捣毁。

刘志向辛新解释:“我这个小老弟,生下来只会哭,谁都说他话不长。连我妈都对他不抱希望,说他是讨债鬼,哭闹够了准进乱坟岗子。挨饿那年,为了几张榆树皮,他被穿开裆裤和趿拉鞋的两个成年人打昏,醒来出现奇迹,再也看不到他哭了,整天笑嘻嘻。别人看不出来,家里人知道底细,这孩子一嘻笑,准有坏道出来,我妈和我哥哥都管着他,怕他出外惹祸。”

辛新觉得这个素材挺新鲜,在笔记本上记了几行,然后拉刘志坐下,搬起刘志的脚看伤。刘志往回缩,难为情地说:“辛新,你别看,我们当农民的,一夏天也不穿袜子,这脚又臭又脏。”辛新不松手,还在伤口处揉了揉,刘志腿发麻,一股暖流往上涌。而辛新表现得很平淡,她说:“我也是生长在农村,虽然上了高中,也不能脱离农民本色。工人农民是革命的主力军,瞧不起农民,就不能很好地革命,甚至走到革命的对立面。”

对辛新的高谈阔论,刘志并不反感,他觉得辛新很美,包括她的话,全部美丽动听。他把手放在辛新手上,又触电般地抽回来。

一大块泥土经不住河水的冲刷,掉下去,“嗵”地一声,让刘志和辛新都从感情中清醒过来。

刘志喜欢辛新,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和辛新的身份相差悬殊,深知没理由去巴结她。如果辛新是其他女孩,刘志可以和她做感情游戏,而辛新的善良深深地感动他,他认为对辛新只有报恩,存有其他想法是非常可耻的。

辛新放下刘志的脚,她也回到现实中。

从小学起,辛新就关注这个比她大些的男孩,以致发展到暗恋的程度。初中毕业前夕,她几次要明确和刘志的关系,可刘志总是躲躲闪闪,辛新把要说的话一拖再拖。后来,刘志在中考中被淘汰,这就暴露出刘志家庭存在严重的政治问题,也表明了刘志为啥躲闪的原因。少女在爱恋中往往出现奇怪的现象,辛新对爱情反思后,反而觉得刘志很高大,把他看成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男子汉。但是,辛新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刘志生活在一起。且不说她考上了高中,前途无量,而刘志是一个永远走不出荒草甸子的农民。更重要的是刘志的家庭成份和他的社会关系,没有一个姑娘愿意从无产阶级阵营中滑出来,滑到地主资产阶级的阵营里,沦落到被人歧视,被人压迫的境地。

辛新帮刘志穿上鞋,还故意和他拉开距离。

刘志掰开羊角蜜甜瓜,一大半送给辛新,自己拿起另一半吃。此时,他不想再说什么,看到辛新吃得香甜,他心里美滋滋的。

辛新开了口:“在你们村的调查中,常常听到刘强这个名字,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坏,但总结起来,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青年,而且有责任心。你是他弟弟,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刘志说:“从个人角度说,我只是怕他,不但是我怕他,刘喜怕他,村里很多人都怕他。为啥怕,我也讲不清楚。他这个人体格好,不怕出力,为人大方,明事明办,脾气暴,嗓门高,好管闲事。再有就是胆子大,连老黑都惧他三分。”

“听人说,他给村里做了很多好事。”

“啥好事赖事,就是好出风头,显大眼儿呗。青年林,盖学校,是他领头干的,力气没少卖,也没少得罪人,没谁说他好。”

辛新瞟一眼刘志,在本子上记了几行字,又说:“马向前是战斗兵团领导,你谈谈对他的看法。”

“马向前嘛,一个大老粗,要说干农活没人比得上,搞运动是外行,他当战斗兵团的团长,那是空有其名,也就是赶赶形势。我敢预言,过不了多久,他的战斗兵团就会自消自灭。”

“听马向前说,成立战斗兵团是你的功劳,看来你的革命热情也是蛮高的。”

“不敢当,不敢当。”刘志的脸色严肃起来,严肃得有些痛苦,他低声说:“我是个农民,出身又不好,也不在乎被人踏上千万只脚。说我有革命热情,那不是真话,我让马向前成立战斗兵团,是为了让马向前保护自己。刘辉害死他爹,马向前想报仇,又不是刘辉的对手,只有成立群众组织才能和刘辉对抗。”

辛新说:“你们刘屯,历史遗留和现时问题搅在一起,斗争错综复杂,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在这里开展起来,荡及污泥浊水,最终会理出头绪,让真理大白于天下。但是,运动中的挫折和失误都是不可避免的,革命者要大公无私,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在无产阶级内部,不存在仇恨和私情。”

刘志不赞成辛新的观点,但他不想驳斥,怕刺激辛新的自尊心。

辛新见刘志不吭声,也意识到两个人在思想认识上有分歧,她把话题岔到马向东的身上:“马向东是造反兵团副团长,也是刘屯文化大革命的发起人之一,思想进步,政治过硬,出身也好,是个很有前途的好青年。”辛新问刘志:“说他好是我个人看法,你认为马向东怎么样?”

刘志直言不讳:“马向东是个混蛋,干不出好事情。”

刘志这样评价马向东,辛新很反感,白了刘志两眼,半天儿没说话。

辛新来到刘屯,最先接触到的是黄岭造反兵团总司令朱世文。朱世文淫邪的目光和不可一世的神态让辛新极为反感,相比之下,造反兵团副团长马向东却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马向东听说辛新是县高中的红卫兵,从心里产生敬畏之感,一见面,立刻被辛新的高雅风度所折服。辛新白白胖胖,比乡下村姑生出好多娇艳,马向东看了浑身发痒。辛新两眼清如春水,黑眸如镜,看得马向东好几天没辨清方向。

如果是聪明的理智人,不可能对初次谋面的高中生产生非份之想,可马向东是混人,混人有混人的本事,他会奉承,会讨好,会溜须拍马,而且不知深浅,厚着脸皮把辛新摩挲得飘飘然。

善良的女人,也把别人看成善良,往往经不住男人的诱惑。马向东围着她跑前跑后,送来甜言蜜语,目的是拨动少女的芳心。

马向东最优势的条件就是成份好,共同的阶级情感会把辛新拉得很近,刘志说马向东坏话,辛新脑海里闪过男人间的争风吃醋后,立刻意识到刘志和马向东之间有隔阂。从惯用的政治角度看,这是两个不同阶级间的隔阂,这种隔阂很深,常人难以逾越,辛新也不例外,被现实隔在马向东这边。她用批评的口气对刘志说:“看一个人,必须用辩证的眼光去看,首先要看到这个人的主流,看他站在什么立场,为哪个阶级服务,不能用个人的好恶来评价。我认为马向东是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应该把他做为先进典型来宣传。”

“你爱咋写就咋写吧,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刘志知道,凭自己的笨嘴拙舌,无法扭转辛新对马向东的看法。他站起身说:“咱们回去吧,在这呆久了,让人看到还不好。”

“你还挺封建呢!”辛新笑着看刘志:“我是女的,我不怕,你倒怕了?”

“我无所谓,怕对你影响不好。”刘志倒出心里话:“你是县里的红卫兵代表,在黄岭有一定的威望,跟我这样的人呆在一起,容易引来闲话,会耽误你的前程。”

辛新说:“都说男人心粗,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细。我不怕!我来搞调查,有必要接触各种人,咱俩是同学,在一块儿说话很正常。”

刘志靠树而立,辛新坐在草地上,四目相对,两颗心加速跳动。辛新喃喃地说:“刘志,把我拉起来。”

刘志不敢拉。

辛新伸出手,等待刘志。

刘志站着不动。

辛新捂着脸哭起来,哭声轻,话语柔:“刘志,我有句话憋了很长时间,今天想说出来。”

刘志探过头,想把辛新的话听清楚。

“刘志,我爱你!”

刘志把辛新拉起,辛新就势扑到刘志的怀里。

太阳斜照树梢,射出七彩光线,微风轻拂,小鸟唱出欢歌。刘志口叼柳笛,苦水流到肚里,泛起阵阵甜蜜。他愿意接受辛新的爱,这种爱不含政治色彩,不分阶级阵线,是纯洁的,高尚的,但是很苦,像垂柳溢出的苦汁。

刘志很冷静,他知道辛新对他的爱不是永恒,甚至瞬间即逝。刘志告诫自己:“一定要面对现实,不能因自己的冲动而毁了辛新的一生。”他认为辛新对他的爱不是简单的付出,而是神圣的恩赐,他只能把辛新敬成恩人。凭他的社会地位,向辛新示好,是恩将仇报,是犯罪,是把自己推向地狱!

刘志轻轻拿开辛新搂他的手,以兄长的姿态说:“辛新,不要这样,我们没有爱情基础,发展下去,对你不好。”

辛新的内心极为矛盾,她爱着刘志,却明知没有结果。如果永远不相见,她会把这种苦涩的爱埋在心底,可命运非要让她见到刘志,这让辛新感到爱是一种压抑,不能不把它说出来。当她吃力地说出“我爱你”之后,心里一阵轻松。她拥抱刘志,是人性的本能表现,并不想把爱延伸。

尽管刘志和辛新都很理智,都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也都学会用“形势”和“斗争”来掩饰自己,不让所谓的资产阶级情调暴露出来。但是,他们的心灵在碰撞,而且撞出爱的火花,这种火花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烧掉仇恨的种子,如果烧不掉,它会扑向坚守爱情的本人。

刘志把吃剩的甜瓜尾巴扔进小南河,帽子提在手上,辛新提醒他,戴帽子的男人显不出帅气。

两人往回走,僻静处还拉起手,向前跑,如飞起的燕子,但他们没有燕子轻松。

辛新把整理好的《农村文革运动调查报告》投给《红卫兵战报》社,很快得到回音,不予采用。

《红卫兵战报》编辑没看内容,就给文章判了死刑,原因是标题存在着严重的政治问题。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曾经写过农村调查报告的人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你辛新算老几?意敢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看她是一个学生型红卫兵,才没往深追究,如果老师这样写,不给他戴上现行反革命高帽,那就是怪事。

辛新的作品没处发表,并没有动摆她的革命热情,听说伟大领袖**和**同志在首都接见红卫兵,她迎着红日奔向圣地。

红卫兵宣传队在撤出刘屯前召开庆功大会,吴有金、刘奇极力阻挠,王显富串通一些老贫农找段名辉和刘辉请愿,要求让麦子进场。但是,革命比生产重要这把尚方宝剑悬在人们头上,刘屯人只好把麦场让给红卫兵的大舞台。满天红组织了革命歌曲大联唱,还领头表演了忠字舞。特邀演员何英子因母亲的原因没到场,段名辉特意去看望她,鼓励她正确对待家庭,正确对待革命运动,临别时还和她拉了手。

段名辉带着满天红和一些红卫兵去串联,他们不但要去北京,还要继续往南走,走到韶山,都说那里的革命经验更丰富。

刘辉在刘屯这个文革试点中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受到有关领导的重视,胡永泉把他调到公社,让他去了文攻武卫专政组。马向东得到提拔,当了黄岭大队的造反兵团总司令。马向前的战斗兵团,没得到重要领导的支持,很快瓦解,以羊羔子为代表的少数成员改换门庭,重新追随马向东,大多数成员又恢复老实厚道的农民本色。刘志失去军师的职位后,仍然抱着混工分儿的态度,出工不出力,琢磨怎样对付吴有金、马文这些人。

刘屯暂时平静下来,于占江老师被刘强送回家乡。刘强和于老师的乡亲一起,把于老师的房子收拾一新,屋顶和房墙抹了泥,不漏雨也防冬寒。于老师在村里没仇人,没有人难为他,如果于老师不挂念罗老师,他可以过一段安稳的生活。

由于柳少石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红卫兵和造反兵团建议免去柳红伟饲养员的职务,由老逛接替。刘占伍在公社做事,村里人也另眼看待老逛,没有人再提偷马料的事,更没人敢说老逛和死去的刘吴氏有染,老逛的腰板挺直了很多,也敢到刘吴氏的坟上压张黄纸。

红卫兵刚刚离开,吴有金和刘奇就以小队的名义做出决定,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到小队干活,就坚决不给工分儿。马向东不服,但他搬不动刘奇,只好和部下许愿,找机会把刘奇和吴有金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为了及早地把麦子抢进场,队里用大馒头刺激劳动者的积极性,凡参加麦收的人,不分成份,不分男女,都可以吃到馒头和南瓜汤。

挺在天空的云很厚重,有空隙,像翻滚。西北方飘来的云像雾,走得快,带来绵绵雨丝。渐渐地,整个天空被雨云覆盖,天色黑下来,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轰鸣,雨倾如注。

六挂马车装满麦捆,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路上。刘强的麦车走在头,他牵着拉前套的黄骟马,还拼命地拉着套绳,驾辕的枣红马仿佛理解主人的焦急,挣着往前拉。马文的马车是三匹马,装的麦捆不算多,跟在刘强车后,相对轻松一些。马向勇在麦车上掏个洞,他靠在洞上,虽遮不住雨淋,却能挡住风。他的两匹马高大健壮,都是双眼瞎,马向勇用长鞭抽打马的头,纠正马车前进的方向。何荣普在半路散了车,顶着瓢泼大雨,装车极其困难,滚了全身泥,才把麦捆装上一半。他知道丢掉麦捆要承担政治责任,弄不好会当做破坏分子挨批斗,但他顾不了这些,拉着大半车麦捆回了村。孬老爷的牛车掐在地头,两头牛跪在泥里往出挣,牛车的花轱辘越陷越深,孬老爷只好把车上的麦捆全部扔到泥水里。然后驱赶两头健牛拉出空车,盘腿坐在空车上,把头埋在胸脯里。雨水从他脖子流向后背,雷声仿佛和他不相干,老牛车慢悠悠地往回走。

一些妇女和孩子在暴雨来临前回了家,留在地里的都是男社员,他们向吴有金、刘奇围过来。关键时刻,两位队长是他们的主心骨。

吴有金和刘奇的心情,可以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眼看着损失的粮食,谁也想不出补救的办法。

吴有金问刘奇的话只有三个字:“怎么办?”

刘奇的回答很果断:“开圈!”

简单的两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雷声响过之后,雨点变得更大。

在政治斗争非常严峻时期,敢让社员把集体的粮食收回家,所冒的风险可想而知。吴有金的嘴动了几下,也没敢把“开圈”的两个字公布出去。

刘奇看了看吴有金,他说:“还是我来宣布吧!”刘奇大声喊:“乡亲们,麦子是我们用汗水换来的,队里无力收回,大家把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动员来,把麦子捡回家。小队决定,谁捡的麦子归谁,不算侵占集体财产,也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开圈了!开圈!”

麦田里的积水没脚面,人们从泥水里往出捞麦穗。不单是刘屯人,东大岗子的人,还有一些串亲戚的外地人也加入捡麦子的行列。现在,没有人在乎你队我队,也不在乎家人和外人,甚至忘了是地主还是贫农,都在泥水里滚爬,两眼只盯着麦穗。有人把捡到的麦捆移到地势高的地方,也有人冒雨往家背。

大雨过后,下起绵绵细雨,雨水滋润这块富饶的土地。大秋的庄稼生机勃勃,杂草也长得茂盛。在细雨与绿色相溶的刘屯,小队的场院里则是另一番景象,浇湿的麦垛开始发霉,冒着腾腾热气,热气蒸着所有社员的心,也让两位队长唉声叹气。吴有金、刘奇不但面临粮食损失,也面临政治上的压力。万一有人把提前“开圈”的事情汇报给上级,两个人都要承担严重的后果。

雨过天晴,送来一些热风,场院刚能进人,吴有金就领人凉晒小麦,但一些霉得严重的麦捆也只能沤粪。吴有金让会计刘仁估算一下,小麦的总产损失过半。现在很多人家断了粮,眼睁睁地盯着小麦,捡些粮的还好过一些,那些没捡到麦子的人家吃什么?原以为夏粮可以丰产丰收,还打算以土杂粮的方式给社员分一些。受了这么大的灾,谁还敢动场里的小麦?吴有金憋着怨气,当着众人发泄出来:“要不是刘辉那个王八犊子和那个骚丫头在一起捣乱,麦子一粒也不会糟踏。今天唱颂歌,明天搞革命,把他们饿半年,啥他妈也不搞了。”

吴有金放完怨气后,自己也后悔,知道说了错话,害怕被人传出去。但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根本没有收回的可能。

五天以后,大队通讯员送来通知,说孔家顺书记让他去大队。

通讯员表情冷酷,吴有金去黄岭的脚步很艰难。

第七十二节

谷长汉老师为了在刘屯发展红小兵,要亲自在刘屯小学住几天。刘屯小学共有三名老师,一名女老师回了家,付亚辉到刘强家去找宿,谷老师和一名男老师住在一起。不知是因为工作需要,还是因为付亚辉躲着他,谷老师只住三天,就匆忙回到黄岭小学。

谷长汉刚离开,马向东又来起哄,要把造反兵团的总部设在刘屯小学校,遭到付亚辉拒绝。马向东要耍横,看到刘强和马向前都用怒眼看着他,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马向东在刘仁家找到吴有金,让吴有金给他安排办公地点,趾高气扬地说:“朱团长升到公社当领导,我是红岭兵团一把手。朱团长高升,他家的房子也得倒出来,领导的老娘没地方住,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吴有金没把马向东的造反兵团看得很重,带搭不理地说:“刘辉他妈回来住,你们就搬进何守道的房子。”

“何守道也回来了。”

“他是一个光棍儿,也不耽误你们那些破事。”

“你!”马向东绷起脸:“你说谁干的是破事?我们搞文化大革命,这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说我们干的是破事,你要负政治责任!”

吴有金正担心“开圈”的事,知道政治责任不好负,马向东又提出让他负政治责任,把他激怒。他用烟袋指着马向东往外驱赶:“你给我滚出去!”

要是以前,马向东会乖乖离开,现在不一样,他是整个黄岭大队的造反团领导,社会地位不在孔家顺之下,吴有金让他滚,他回之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让我滚?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我是看你老婆是我姨,不然我把你抓到公社去,让胡永泉处置你!”

吴有金被马向东噎得说不出话,操起烟袋要打,被刘仁拉住。

刘仁本不想搭理这位八面威风的马总司令,可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看到吴有金要动手打人,他不得不出面劝解:“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向东和吴大叔都消消气,和和气气地说事情。依我看,你们都是为了革命工作,有矛盾也是人民内部,要发扬民主,协商解决。”刘仁想在和谐气氛中解决马向东的办公地点问题,可马向东不领情:“你少在当中和稀泥,什么人民内部外部?只要不支持我们造反团的革命工作,我们就对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受到抢白的刘仁不想再说话,又看到吴有金气得喘粗气,他再次开了口:“不管咋说,吴大叔是你的亲姨父,从私人的角度说,亲人间要留点儿情面。从公家角度说,吴大叔当了这么多年队长,也是领着大家干革命,没功劳还有苦劳,你不该这样气他。”

“啥?”火头上的马向东可不吃这一套:“是我气他还是他气我?我跟他要个办公地点,这点小事他都不答应,还污蔑我干的是破事,这是有意对抗文化大革命,是和无产阶级作对。还是那句话,亲不亲,线上分,什么姨父不姨父,就是我爹,也不能徇私情!”

“你,你放狗屁!”气急的吴有金把烟袋摔在炕沿上,烟袋锅飞到炕里,他推开刘仁,伸出大手抓住马向东。马向东也不示弱,瞪着吴有金说:“告诉你吴有金,我马向东是造反团长,不是你手下的社员,你要放明白,把我惹翻,一个号令,别说要了你的老命!”

吴有金抡圆巴掌打下去。

刘仁想推开马向东,已经来不及,只好用身子搪,巴掌打在刘仁肩上,刘仁抗不住,摔个狗抢屎,脸擦破,鼻子出了血。他从被子里扯出一块儿棉花,擦掉血,一脸委屈看着马向东。

马向东虽然升了官,仍然惧怕吴有金,为了不被看破,他装得很强硬,在刘仁家赖着不走,等待吴有金给他腾出办公地点。

刘仁提示马向东:“其实,咱村真有现成的房子。”

“哪有?”

“小学校里屋子多,还有操场,足够你们造反兵团搞革命用。”

马向东说:“付亚辉说没有空教室。”

“付亚辉只不过是个学生头儿,只管着两名老师,你当这么大的团长,还摆弄不了她?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中学都停课了,她还不给学生放假,成天领着孩子哇哇叫,也不管别人烦不烦?”

刘仁知道,马向东已经打过小学校的主意,也知道付亚辉没有答应他,这样说,是为了暂时转移矛盾,避免吴有金和马向东在他家打起来。

他的话让马向东为了难,马向东不是对付不了付亚辉,而是怵刘强,头疼的还有马向前。马向东认为,刘强和马向前都在讨好付亚辉,甘心当付亚辉的保护伞,造反兵团想到学校去落脚,过不去这二人关。

但是,马向东觉得再往下纠缠没有用,便给吴有金扔下一句话:“限你三天内给我找到房子,不然造反兵团就占领小队部!”说完,踢开房门,扬长而去。

望着马向东横着摇晃的背影,吴有金气得说话都变了调:“你,你把马文给我找来,问他还能不能管管这个狗杂种?奶奶日,再混也不该混到这个份儿上!”

刘仁帮吴有金从炕里捡回烟袋锅,吴有金勉强把它对到烟袋杆上,两只手哆嗦,装进烟袋的蛤蟆烟还没有撒地多。

搁以前,吴有金愿意在家里商量事,自从吴小兰从城里回来后,吴有金常躲到刘仁家。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城里蓬勃发展,小小的街道成衣铺根本经不起运动的冲击,也不知缝衣服算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无产阶级革命者也不许它存在于国有经济的夹缝中。成衣铺关门,十几名裁缝各奔东西,吴小兰没领到工资,提着几件还没完工的裤子回到刘屯。

吴小兰到家后,情绪极为低落,不用吴有金看着,她也整天不出家门。她变得胆小,怕见到任何外人,连解手都选择在晚上。让吴有金更心痛的是女儿无缘无故地发火,家里人都得让她三分。吴小兰有意敌视马家人,不但不给他们好脸色,还在他们面前哭闹。马文背后骂她是疯子,咒她一辈子也找不到婆家。马向勇一脸阴笑,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无可奈何。

吴、马两家人还经常往一起聚,他们选择在无牵无挂的刘仁家。

刘仁找来马文,也找来马向勇,两人刚进屋,吴有金就指着马文的鼻子吼:“你以后少围着肖艳华的屁股转,好好管管你的儿子,老少不分,还不如一条活驴!”

马文还是头一次听到吴有金说他这样重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你少教训我,我儿子再不济,也比你闺女强。那屁事儿谁还不知道,她跟刘强钻草垛,到现在也找不到主。”但马文知道吴有金的脾气,他听到这样的话,会把肺气炸,以后两家的关系就得掰。马文把脸憋得通红,嘴动了几次,也没吐出一个字。

马向勇急忙打圆场:“吴大叔消消气,我早就说过,这向东确实变得不像话,分不清远近,越来越混。这也是被刘辉带的,不是革命就是斗争,把亲情丢到脑后。我是他叔伯哥哥,他跟我还摆团长的架子呢。”

吴有金骂了马文,心里的气泄出一些,他点着蛤蟆烟,狠狠地抽一口,吐出一大团烟雾。吴有金说:“别说你是他哥哥,马向东说了,就是他亲爹,他也不讲情面。”

“这个王八犊子!”马文终于开了口:“当个造反团长,美得上了天,其实狗屁不是。”

刘仁小声嘟囔:“官升脾气长呗。”

“屁官儿!”马文说:“跟他妈刘辉一样,一有运动就兴风作浪,运动过后就憋茄子,我看他那个团长不怎么正统,愿当初,就不该让他和刘辉一起干。”

马向勇在屋里晃了几圈儿后,发挥出他的讲演才能:“我看向东当造反团长是好事,大家不必看不惯。这个朝代,有权就有一切,不管他的官儿正统不正统,当官儿就比百姓强。马向前当了那么几天战斗兵团的小官儿,就有一堆跟屁虫,刘辉就不敢把他怎么样。如今刘辉调到公社,咱向东一手遮天,这是对咱们有利的好事,吴大叔不必生那么大的气。”

吴有金怨气很深,马向勇的解劝没起作用。

吴小兰这次从城里回来后,骂马向勇是狗头军师,说他一肚子阴损。也许是吴有金觉得愧对女儿,也许是一次次的运动、一次次的斗争搞得他晕头转向,是非标准变得越来越模糊,对这个满脸赘肉的瘸子不如以前那样信任,有时会生出反感。吴有金说:“刘辉把咱刘屯折腾得不轻,谁都看得见,说不定哪天折腾到咱的头上。对马向东这个人,我这当姨父的不该说难听话,又不得不说。说穿了,他就是刘辉的一条狗,刘辉让他咬谁他就咬谁,你们没听见,他刚才还把胡永泉搬出来威胁我。”

“他敢?”马文大声吼:“反大天了,我怎么揍出这么个混账东西!村里那么多人和我们作对他不敢整,要拿自己的姨父开刀,真他妈是吃屎撑的!什么造反团长?我不听那些屁事儿,今晚就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蹦跶不,胡永泉追查下来我去顶罪!”

马文并不想去打儿子的腿,他搬出胡永泉,一方面是虚张声势,一方面是说给吴有金听。他的这套伎俩,被马向勇看得清清楚楚。马向勇说:“三叔你也别激动,咱们别说打断向东的腿,连他的毫毛也别碰。向东提出要地方办公,也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小队没地方,可以把小学校让给他,那里又有教室,又有办公室,造反团在里面打滚儿都用不了。

刘仁在一边说:“我也提过这个建议,马向东不采纳,他得罪不起付亚辉。”

马文说:“熊货,屁也干不成,连个小学老师他都怕,还他妈当造反团长呢!不就是丢裤子的那个丫头吗?急眼给她捅出来,正好咱村游街的人不够多,把她也加进去!”

马向勇边晃边说:“我看向东不是怕得罪付亚辉,他是怕刘强,付亚辉是一个大姑娘,能在咱刘屯站得这样稳,不能说和刘强没关系。”

“刘强算个屁?”马文站起身说:“他是漏划地主子弟,他爹还有历史问题,他又娶了地主的闺女,他是地地道道的反动派!”

马文给刘强定了性,让全屋的人都肃静下来,屋里屋外,只有萧萧风雨声。

吴有金一肚子愁,憋闷得连抽蛤蟆烟。

提前“开圈”的事被人捅到大队,社员们找他借粮吃,女儿闲在家,还成天和他作对。马向勇又提起刘强,还把刘强和付亚辉搅在一起,这些事像捆在身上的绳索,让他难以挣脱。吴有金觉得自己老了,已经承担不起家里家外的事情。也许越老越爱回顾往事,这个刚愎自用的壮汉,感觉到终生做了一件大错事,那就是不该干涉女儿的感情。他看到女儿整天哭丧的脸,和乱箭穿心一样难受。

吴有金不停地抽烟,呛得刘仁直往墙角躲。

马文把刘强定为反动派,但是,他对这个年轻的反动派存有惧畏之感,为什么?他搞不清楚。凭马家的势力,马文在村里可以横行,横行到刘强面前,总觉得矮一截。是刘强胆大不怕死?也不全是这样。老黑也胆大,马文并不怕他,两个人能和平相处。

马文不想和刘强和平相处,他只想搬倒刘强,越是做不到,他的**越强烈。

马向勇不愧是足智多谋,他道出刘强让人惧怕的底细:“别看刘强出身不好,可他在村里一点儿也不比别人软,不是凭体格好,也不是凭着胆子大,是这几年让他出的风头太多了!又是办电,又是建学校,我们贫下中农没树起来,他倒有了威信。周云护着他,村里的一些老穷光蛋也护着他,兰正满嘴阶级斗争,也把刘强当个宝,咱村有啥好事都交给他去办。看现在把他狂的,没人敢抓,没人敢打,连红卫兵也不惹他。这小子走路都挺着胸,真叫人看不下去。”

马文说:“事情都是坏在兰正身上,他要是不给这些王八犊子甄别,别说刘强蹦跶不起来,连刘占山、刘占伍也不敢支毛。这可好,连他妈何荣普都敢乍翅儿,娶个好看老婆,成天看在家里,倒退回挨饿的年代,我一脚踹死这个拨浪头!”

吴有金狠狠地瞪了马文两眼,没说话,只顾抽烟,烟雾能掩盖他的烦恼。

马向勇说:“别光赖别人,也赖我们自己。我们只在运动中表现积极,给村里做事都往后缩,哪管我们装装相,稍微主动一点儿,好事也显不着他刘强。周云也好,兰正也好,这些人都有政治头脑,贫下中农他不树,敢树个漏划地主显大眼儿?只可惜我们只看重斗争,想不到利用。县里省里咱不知道,公社大队咱还是看到的,一些人没干什么事,却直线往上升,都是利用别人的成绩,把功劳搂进自己怀里。比如说建学校,向东、殿发也主动干,随时接近上级领导,写个申请,多打几次小报告,把建校过程中的好事揽到自己身上,把坏人坏事汇报上去,没有的事不要紧,可以编造,现在时兴这个,只要迎合领导心意就行,领导绝对会利用这样的人,都得好处。他刘强再能张罗,再能卖力,成绩也是别人的,弄好了受两句口头表扬,弄不好还要背黑锅。”马向勇晃到炕沿上坐下,他又说:“现在说啥也没用,只能面对现实,刘强在村里成了人物,刘辉和向东也拿他没办法。再有,刘占山在村里越来越硬气,这样下去,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往年分粮,我们的称头高点儿没人敢问,今年上秋你再看,刘占山准盯上刘仁。”

刘仁说:“你别把话题扯得太远,吴大叔还生马向东的气呢,马向东又认准这个扣了,非要把造反兵团的总部设在刘屯,小队里没地方搁他,你说用什么办法让马向东驻进小学校。”

“不是我要把话题扯远,咱先把事情分释清楚,用时髦的话说,是做通思想工作。想让付亚辉把学校腾出来,不用说别人,吴大叔就有顾虑。”

吴有金白愣马向勇,马向勇假装没看见,他扶着炕沿站起,晃动身子继续讲演:“马向东要住进小学,付亚辉挡不住,刘强会站出来。如果刘强不管,就让马向东抓起付亚辉,刘强就一定出面。刘强这样出身的人,敢明目张胆地和造反兵团对抗,就是现行反革命行为,造反兵团怎抓怎在理,送到公社交给胡永泉,再硬的骨头也得弯。抓刘强也是给刘占山那些人看,让他们都老实点儿!”马向勇说:“其实咱向东进不进学校都不重要,就是进去了也要搬走。如今他是全大队造反派的领导人,总部应该设在黄岭,那样才显出气派。不过这话我得以后说,当务之急是把刘强和马向东的矛盾挑起来。”

马文瞪圆眼睛看着马向勇,不知瘸子的葫芦里又装着什么药。

马向勇说:“向东是造反兵团团长,是革命派领导,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他办的事属公事。而刘强帮着付亚辉,是私人关系,事情弄得越大,对刘强越不利,而对向东来说,更能证明他的革命坚定性。

马向勇仇视刘强,出于多方面原因,他认为刘强的存在,影响和束缚了他的根本利益。从孟慧英这个事情来说,如果刘强不帮孟慧英,在那样极端困难下,孟慧英还会屈服他。也许这只是他的想法,实际上,孟慧英就是死也要脱离马向勇的魔掌。然而邪恶的人有着邪恶的思维方式,他坚信,只要手握权势这把利剑,一切都能变为现实。因此,喜欢帮助弱者的刘强,就成了他现实路上的绊脚石。

吴有金在蛤蟆烟的浓雾中说了话:“我十五岁闯关东,在刘屯落了脚,那时的人们只知道干活养家,有个大事小情还能互相串换,受灾时还能互相拉一把。现在出了几个念书的人,乱事儿就多了,今天运动,明天斗争,各人怀里都揣个兔子,阴阳怪气,互相间横眉竖眼。整来整去,都他妈唱起了高调,连饭都吃不饱,还天天颂扬。饿得抽了裆,还瞪着眼睛糟蹋粮食。我承认,咱们的日子比美帝苏修过得好,可幸福生活也没有这样的!我这队长当得也没劲,谁爱干谁干吧!他马向东进不进学校我不管,整出事他担着。”

吴有金的话让马文和马向勇吃惊不小。

马文大声说:“姐夫,你不能在斗争的关键时刻打退堂鼓,不能当革命队伍中的逃兵!”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颤动几下,身子加快晃动,他说:“我理解吴大叔的苦衷,这些日子太不平静。麦收的事没算完,马向东又来捣乱。小兰从城里回来,也不让吴大叔省心。咳!”马向勇故意停顿,瞥一眼吴有金,他提高声音:“倒把刘强美得够戗,他娶了杨秀华,误了向东的婚事,坑得小兰找不到婆家,现在又勾着付亚辉,你说有这样的人存在,别人还能好?”

马向勇把刘强和吴小兰的事再一次提出来,是想激怒吴有金,把仇恨集中在刘强身上,免得吴有金在这个时候撂挑子。

吴有金瞪了两眼马向勇,又瞪一眼马文,他站起身,从刘仁身边挤过去,推开房门,走进绵绵细雨中。

被撂在屋里的马向勇停止摇晃,不自然地看了看马文,从牙缝里迸出话:“让马向东强行进学校,借这个机会,把刘强整倒!”

小学校里,只剩下付亚辉一个人,她坐在办公室的窗前,两手托着腮,看着摇动的柳树梢,听着淅沥的雨声,两颗晶莹的泪珠掉在办公桌上。

小学校刚放暑假,两名老师回了家,校长有指示,让付亚辉护校,减少红卫兵的造反行为给学校带来的损失。前几天,谷长汉要住在小学校,动员孩子们起来造反。付亚辉明知他别有用心,悄悄躲到刘强家。

马向东来捣乱,被马向前等人撵走,她预感到造反兵团不会善罢甘休,心里打起鼓,一阵阵紧张。

她很想家,此时回不去,父亲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抓起来,无法相见。

付亚辉深知父亲清白,清白得连句过火的话都不说。但付亚辉也知道父亲过于耿直,关键时的一句话会把人冲到南墙。他和同事间的关系很好,却得罪了掌握大权的范国栋校长。这次文革运动中,两人又同时被抓被揪斗。罪名都不轻,而他的磨难要比范校长重得多。范校长游街后又获得自由,他被囚在由便所改成的黑屋子里,戒备森严,跟死刑犯差不多。

付家兴老师的主要罪名是由两篇寓言引起的。

他在教学的空余喜欢写个小文章,没地方发表,就记在笔记本上。红卫兵抄家,他的作品有了面世的机会,两篇寓言最典型,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思想的反革命言论被批判。

付亚辉知道父亲冤屈,又无能力为父亲申辩,只能默默流泪。

雨刚停,小学校就冲进一群人,马向东吆喝着闯进办公室,让付亚辉收拾东西搬走。

付亚辉很冷静,对马向东说:“小学校是全体刘屯人建成的,你们要挤占,刘屯的贫下中农不答应,刘屯的两位队长也不会答应!”

马向东非常强硬:“我就是刘屯的贫下中农,我说的话就是代表他们。两位小队长算个屁?就是孔家顺来了,也得支持我,我一跺脚,谁都得跟着哆嗦!”

付亚辉并没哆嗦,她质问马向东:“你们在学校里吵闹,孩子们怎上课?”

“现在放暑假,用不着拿孩子来搪塞。”

“暑假转眼就到期,你们把教室弄得乱七八糟,会影响教学质量。”

马向东一阵冷笑,大声说:“还他妈抱着书本不放呢,你也不是没看到,中学的老师都戴上高帽游街,小学的孩子小,才让你们这些臭老九得了便宜。还讲什么教学质量?屁质量!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学校是无产阶级的阵地,你立刻把这块阵地给我让出来!”

付亚辉拿出挡箭牌:“刘屯小学归黄岭小学管辖,没有校长指示,谁也别想侵占!”

“校长算个屁,你算老几?还他妈提黄岭,如今黄岭改成了红岭,你别死抱着地主资产阶级的旧名称不放。”

付亚辉也提高声音:“我算老几?我是组长,刘屯小学由我全面负责,出了差错,我得承担责任。”

“吓,官儿还不小呢!”马向东向付亚辉颁布命令:“造反兵团要立刻进驻小学校,你立刻给我让开,否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会把你打翻在地!”

此时,付亚辉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但她还要坚持,教学中培养的责任心告诉她,把学校让出去是严重的失职。

付亚辉往外推马向东,推不动,她自己站到门外。

操场里来了很多人,有造反兵团的革命战士,也有看热闹的刘屯群众,马向勇从人群中走出来,对马向东说:“姓付的丫头和你对抗,就提她丢裤子的事,再不服,抓起游街!”

马向勇的话,付亚辉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最严重的心灵伤痛。创伤刚刚愈合,就有人想揭开,人们以玩戏她的痛苦而满足。而眼前这个瘸子,还要在她巨痛的伤痕上加一刀,付亚辉无法承受。她的眼前是一道黑幕,脚下的土地在下陷,她努力挣扎,也感到沉入深渊。

马向东领人喊:“付亚辉丢裤子!付亚辉搞破鞋!”他的第三声还没喊出口,立刻没了动静。刘强的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马向东觉得刘强的拳头像一把铁锤。

看到马向东失去战斗力,马向勇亲自出马,对着刘强喊:“红卫兵造反兵团搞革命,没有你的事,你要放聪明点儿,少在里面掺和!”

刘强抓着马向东的肩膀,把他从付亚辉身边推开,扭过头看着马向勇。

马向勇为了表示不怕刘强,还故意往刘强跟前挪两步,指着刘强说:“你要知道你的身份,在刘屯没有你说话的权利!”

刘强瞪着马向勇,没说一句话。这无声的对抗对马向勇产生了巨大的震慑。马向勇往后退,惊慌中把要说的话都吐出来:“你是上中农成份,你老丈人是地主,加起来,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再不老实,造反兵团先抓起你!”

马向勇怕挨打,他还是要激怒刘强,动起手来,马向东就有理由指挥造反兵团的人员把刘强抓起来。

刘强愤怒,却显得异常冷静。马向勇的表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自己被误认为漏划地主,父亲被误认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虽然误认会有一天被历史更正,而做为地主家庭的女婿则确确实实地存在。像他这样的人,规规矩矩地躲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可刘屯的邪恶太深重,一个有良心的年轻人应该站出来主持公道。特别是付亚辉,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帮助她,刘强将失去做人的基本准则。

帮助付亚辉也要讲究方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身陷牢笼,还会因自己的盲动给她带来更深的灾难。

刘强看着马向勇笑,这种笑马向勇在以前没见过,感到阵阵发冷。

马向东突然喊:“把刘强抓起来!”

声音挺高,却不敢动手。操场里的人不知是惊,是怒,还是麻木,他们无动于衷,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一颗弹子飞过来,从马向勇的脸边擦过,落到刘强的胳膊上,胳膊打出包,刘强没顾得管。此时,只要不是致命的打击,任何因素也撼动不了他。

马向勇看见马向前,走过去对他说:“马向东的革命行动遇到阻力,你也是革命派领导,不用说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也该想到他是你的亲叔伯兄弟,过去帮他一把,把刘强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马向前反端着草帽,里面有几条活泥鳅,刚从甸子上回来,衣服被雨淋透。他光着大脚板走向刘强,站在付亚辉身边,对着人群说:“大家都听着,小学校是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我们战斗兵团没有占,别人也休想占!嘿、嘿也好,我就爱听孩子们哇啦哇啦的念书声,比队里的驴叫强百套。”他看一眼马向东,又看了看付亚辉,一只手端着草帽,挥着另一只拳头,大声吼:“嘿、嘿也好,胆敢和付老师耍混,别说我不客气!”

马向勇让马向前出面,是想利用他打击刘强,没想到事与愿违。他暗自憋气,瞪圆眼怒视马向前。马向前没看见,声音更加宏亮:“付老师是知书达理的人,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为了咱刘屯的孩子们认几个洋字码,她才被人欺负。刘屯的人,只要不想绝户的都要保护他。嘿、嘿也好,再敢难为付老师,再敢说付老师的坏话,我把他扔进东大泡子喂王八!”

马向勇让马向东领着造反团成员在学校里坚持,他去找马文等人,想把能利用的力量都调集来。还对马向东说:“不把刘强抓起来整倒,以后咱们在刘屯就不好呆。”

马向勇在找来马文、马荣的同时,周云、刘奇也来到小学校,“老连长”、王显富等一些说话有份量的人也跟了来。

周云也受到红卫兵和造反团的冲击,本不想掺和刘屯的事,看到刘强和马向东发生了直截冲突,他不得不出面。

马向东是造反派头头,又有马向勇、马荣等人的支持,抓个人可以说是举手之劳。刚直的刘强能束手就擒吗?打起来怎么办?如果刘志再跟着动手,局面将无法控制。

也许是刘强的坚强、善良感动他,或许两个人投缘,周云经过这么多年的组织教育,每天都在斗私批修,剔除一切不利于革命的旧思想,但是,他仍然对刘强有着很浓厚的私人感情。大山窝水库时,周云豁出命保护刘强,逼他逃走。事隔多年,他对刘强的恩情并没有得到回报,而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护着刘强。他这次出面,又一次使困境中的刘强得到解救。

周云和刘奇共同做马向东的思想工作,劝他把人员带出小学校,并答应说服孔家顺,让孔家顺在大队给造反兵团设个办公地点,使马向东当个堂堂正正的革命干部。

马向东撤出小学校,马向勇灰溜溜地从墙根儿下去了刘仁家,没见到吴有金,他又往家走。

马向勇不甘心这样失败,他要加入马向东的红卫兵造反兵团,还要把马荣拉进去。

等到大人们都离开小学校,刘喜和小石头从小刀树上跳下来。刚才的弹子是刘喜打出去的,没有击中目标,让他非常恼火。刘喜在树下瞪着小石头,小石头用同样的眼神对着他。刘喜转过身,嘻嘻怪笑,然后扬起手,把弹弓扔进东大泡子。

没击中马向勇,刘喜把过错全怪在弹弓子身上,他要做一付打得准的弹弓,不但要用它袭击马向勇和马文等人,还要用它对付谷长汉和马金玲。

做弹弓要用铁弹,家里没处找,刘喜拉着四胖子去了水口排灌站。排灌站已经完工,废铜烂铁被打扫干净,两个孩子顺着河堤往上走,约摸走了十里路,来到黄岭西南的公路桥建设工地。

这座桥叫红旗大桥,全部用钢筋水泥建造,全长两千米,桥面勉强错开车。又长又窄的红旗大桥是县城通往省城的重要通道,建成后将结束小南河用人背渡的历史。现在,正在浇灌桥墩,到处都是木杆支成的交手架,铁弹散落,刘喜和四胖子满载而归。

弹弓做好后,刘喜操练了一整天,最后用自家的鸡崽做活靶,打死两只小公鸡,以挨了哥哥两个腚根脚为代价,出色完成了他的试射任务。

马向东把造反兵团的司令部搬到大队以后,刘屯刚刚平静,黄岭小学又传出惊人的消息,谷长汉因猥亵女学生被看管起来,随之,又查出他的政治问题。

谷长汉被抓的同时,吴有金接到大队的通知,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孔家顺。

大队部里,马向东也在场,这让吴有金在紧张的同时也有几分依仗,觉得马向东坐在书记的办公室,证明这个团长的地位也不低。他想:“马向东好赖得跟我叫姨父,我又不是四类,他还不至于大义灭亲。这小子真能和书记平起平坐的话,孔家顺好歹也给留个面子。”吴有金刚想装蛤蟆烟,孔家顺就从座位上站起,脸色阴沉,劈头质问:“有人向我报告,说你和刘奇私自开圈,集体的粮食被抢走,这应该是事实吧?”

吴有金早有思想准备,他说:“提前开圈是不假,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雨下得那么大,就是不提前开圈,麦子也收不回来。”

孔家顺扫一眼吴有金,沉着脸说:“这么说你们提前开圈是对的,我这个大队书记应该表扬你们,对不对?还需要我给你们往上报功,是不是?”

吴有金心想:“按理说提前开圈没有错,社员们从水里捞回点儿麦子,损失少一些,为民为国都有利,这就看你孔书记怎么对待。”

孔家顺大声吼:“你这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严格说是犯罪,对人民犯罪,对无产阶级犯罪!”

对孔家顺这样的话,吴有金似乎听得麻木,知道只要不反驳,还不至于承担对无产阶级犯罪的严重后果。

孔家顺问:“听说提前开圈是刘奇喊出去的,真的吗?”

吴有金刚把烟袋嘴儿放到嘴里,又立刻拿出来,急忙说:“谁先喊出都一样,这主意是集体研究后整出来的。”

孔家顺坐回靠椅里,马向东想站起来说话,他看了看吴有金,又看了看孔家顺,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孔家顺态度变得平和,声调也拉长:“吴有金,你在刘屯所犯的罪行已经被革命群众举报,啊!太严重了。你要明智一些,主动到公社自首去。”

孔家顺这句话,让吴有金感到事情重大,恐惧和不满把他的脸胀得通红,烟袋锅烫着手,他感觉不到疼。

马向东说了话:“孔书记的话你得往心里去,你们提前开圈,让麦子落入个人之手,连四类的家庭都跟着借光,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是反对伟大领袖**、反对伟大的**思想,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了。刘奇觉得自己了不起,没少和我们无产阶级作对,是他喊的开圈,你不要为他背黑锅。”

吴有金虽然害怕去公社,但他不愿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刘奇,即使刘奇不在场,他也会把开圈两个字喊出来。马向东替他推卸责任,吴有金不领情。他看一眼孔家顺,孔家顺正襟危坐。再看马向东,马向东的眼珠随着孔家顺的神色转动。吴有金把两位大人物对照一下,觉得马向勇的话不可信。虽然马向东有着造反团团长的头衔,根本谈不上和孔书记平起平坐,他看上去像一条狗。这条追随刘辉的狗,又在向孔家顺摇尾乞怜。吴有金领悟到,这两条腿的人,只是会说话的动物,不管他权势多大,如果不尊重劳动,不干实事,只会阿谀奉承,他就失去人格,它就是一条狗。再没有约束,它就会横行霸道,是一条祸害百姓的疯狗!

吴有金看得明白,马向东在这种场合,他不会冒着得罪孔书记的风险替自己说话。人就是这样,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腰板儿会挺的更硬,吴有金说:“我是小队长,开圈的事我负责,所有的罪行由我一个人承担,和村里任何人无关,也和刘奇无关。”为了向大队书记表示他的正义感,吴有金提高嗓音:“我这个小队长,官儿最小,但是,我看到我的社员挨饿,我心里难受。粮食捡回让社员吃了,他们再为革命出力,我不认为我有错。可以到公社去,但我不是自首,我是找他们说道说道,就是被打死,我还是死认这个理儿!”

孔家顺哈哈大笑,笑声高,笑容在瞬间消失。他再次站起身,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你这个队长挺硬气,可别到公社就发软,我明确告诉你,胡永泉手里可有皮鞭!”孔家顺坐下后又说:“这革命工作,什么样的人都能碰到,什么样的事都能碰到,也难哪!不能把一切矛盾都转移到上边去,对有错误的人进行教育是我大队书记的职责,一个革命者,首先应该想到为上级排忧解难。”说完,孔家顺用眼睛盯住吴有金,突然喊:“我问你,到底认不认错?”

吴有金来了倔脾气,想说“我没错”,却见孔家顺一摆手,他把这口气勉强压下去,听孔家顺说:“我知道你的犟脾气,心里认了错,嘴上硬挺着。这么着,你先不用去公社,把你往那整,还得浪费人力,革命力量要用在刀刃上。明天红岭小学要召开批斗会,大队要派出人手做好保卫工作,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暂时饶过你。”

吴有金觉得奇怪:这个孔书记怎么突然下了台阶呢?没容他多想。孔家顺又说了话:“你的问题太严重,用批评的方法解决不了,是不是?必须进行斗争!你回小队认真改造思想,向我做出保证,以后不再犯此类错误。”

吴有金暗自嘀咕:“想不到这么严重的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挨点训斥也值得,让回去改造思想,那都是口头会气儿。”他心里一阵窃喜,转身就要离开,被孔家顺叫住。孔家顺说:“你这事并没完,如果公社追查下来,我照样派人抓你!”

刚刚放松的心头又压上一块石头,吴有金弄不清孔书记反反复复的目的是什么,他用惊疑的目光打量孔家顺,孔家顺对他说:“你看啥?还想不通咋地?想不通就马上去公社自首去!我是大队书记,必须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不能让危害国家的事情在我这个大队发生!对有问题的人和事,我决不会姑息迁就。原来的大队书记喜欢和稀泥,护着你们,对不对?别把我也看成那样的人,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吴有金怀着满肚子窝囊气回到刘屯,找到刘奇,问他是谁把提前“开圈”的事汇报给孔家顺。刘奇没隐瞒,明确指出,这两个人是马向勇和马向东。

吴有金接到通知之前,刘奇已经被调到大队讯问,他主动承认提前“开圈”是他的主意,并且愿意接受组织处分。孔家顺了解刘奇,没有用上纲上线的方法对待他,而是把心里话吐露出来:“我这当书记的也不是不通人情,但你们队的事情太难办,有点儿事就往上捅。马向勇、马向东和吴队长沾亲带故,他俩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我怕你背负不起呀!听说你是受刘强和刘占山的指使,这事情可就闹大了。”

刘奇听说是马向东向上打小报告,并没感到意外,但听说自己被他人指使,心里很愤怒,他对孔家顺说:“孔书记,我以党性原则担保,开圈时刘强没在场,他在场院给队里堆麦垛,一棵麦子也没捡到。”

孔家顺说:“刘占山在场吧,听说他把老婆孩子都派上阵,于杏花挺着大肚子都下了地。”

“这不是新鲜事,为了捡几棵麦穗,刘氏在泥水里滚爬了一整宿,第二天就发了高烧。”

“这就说明我们的政治工作不到位,是不是?如果社员群众给集体干活有这么高的积极性,我们的粮食翻身仗就一定打胜!你是个老同志,我不便太严厉地批评你,但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事不捅到公社还好,要捅到上边,我可保不了你。”

孔家顺和刘奇谈话后又调来吴有金,而且当着马向东的面,是不想把事情弄大,上边追查下来,他这个大队书记能把责任推出去。

“开圈”的事,吴有金最怕被刘大白话宣扬出去,做梦都没想到,是马向勇和马向东捅出来,他心里一阵翻腾,一阵发堵。

吴有金从刘奇家出来,又接到通讯员送来的通知,要全体社员都参加黄岭小学的批斗会,被斗者是黄岭小学的教师谷长汉。

听到这个消息,刘喜非常高兴,他急忙跑到马向勇的后院往屋里看,没见马金玲。刘喜手舞足蹈,跳出障子后他又欢蹦乱跳,还哼着小曲儿:“大坏蛋,小坏蛋,凑在一起把坏事干,统统都完蛋。”他从仓房里取出一大把凉干的泥球,揣上弹弓,又急忙从家里找出两个菜团子,边走边吃,吃渴了,去道边的泡子里喝凉水。

刘喜要最早到会场,要选择最佳位置,要试试新制成的弹弓子威力。他准备打大圆脸的脑门儿,而且当面打,让全体同学都知道他刘喜是神射手。也让大家看看,谷长汉似笑非笑的大圆脸是怎样开的花。

刘喜赶到黄岭时,学校里已经聚满了人。

第七十三节

谷长汉从教多年,竟弄不清“猥亵”是咋回事,他挑逗和搂抱年龄较大的女学生,只觉得过于亲密一些,不碍大事。 有的女学生告诉了家长,他也没往心里去。自己是红岭小学文化大革命的发起人,和几个女孩子亲近也属正常,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对他有利,夺权指日可待。当上学校领导,一定把付亚辉调回红岭小学,并且安排她在学校住宿,自己住在她的对门儿,看她怎样躲?以后和付亚辉的关系,可跟这些女孩子的关系不一样。谷长汉正在做美梦,两名壮汉站到他的面前,一条细绳搭在肩上,他的大脑袋才耷拉下来。

猥亵女学生是线索,顺藤摸瓜,挖出很多政治上的重大问题。

谷长汉在搞运动的同时,喜欢给学生讲些家乡的地理知识,让孩子们感受到家乡的巨大变化,感受幸福美好的生活,提高孩子们爱组织、爱领袖、爱家乡的思想认识。表面看,谷长汉的动机是好的,可他偏偏把水口排灌站写成排水站,一字之差,“差”错了阶级立场。

学生提出异议,向他指证说,大红标语明明写的是排灌站,还是大领导给剪的彩。要是别的学生说,谷长汉也就不那么认真,说这话的是淘气包刘喜和犟种小石头,谷长汉生了气,认为这两个出身不好的坏小子又在和他作对,让他下不来台。

谷长汉拿起粉笔要把排灌站三个字写在黑板上,憋了半天儿也没把“灌”字写出来,孩子们的轰笑声让这个白字先生火冒三丈,敲着黑板大声吼:“什么排灌站?那时胡吹!没地方抽水,怎么往回灌?叫排水站才合适!”

谷长汉讲的是实话,水口排灌站只具备排水功能,没有灌溉设施。但他讲完这些话后还是冒出了冷汗,这个常给别人上纲上线的革命者,清楚知道说这样话的严重后果。

果然,谷长汉的“胡吹”被上升到政治高度:他是说领导搞浮夸风,是讽刺社会主义革命和讽刺社会主义建设,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反革命行为。

在政治上打开突破口,谷长汉的狼子野心充分暴露,他把姜子牙写成江子牙,混淆姜、江两个不同阶级概念。姜和江虽然同音,意义截然不同。姜子牙是封建奴隶制社会的反动官僚,而江姓的显赫人士是我们无产阶级的伟大旗手。还有,他把彪字写成膘,这是影射最最忠诚伟大领袖的林副统帅。此类罪名举不胜举,红卫兵造反派和红小兵战士用馨竹难书来概括。

谷长汉被控制在黄岭小学的教室里,被他“猥亵”的女学生怕丢人而辍学。

让刘喜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学生里竟没有马金玲,他希望马金玲卷进谷长汉的漩涡。刘喜使过坏道,向这方面努力过,可马金玲好象有所防备,她不在学校久留,偶尔贪黑,也让弟弟来陪着,怕刘喜在半路上捣乱,还让弟弟带上马向伟。刘喜觉得马金玲太狡猾,长大后比她的瘸爹还难弹弄,不能放过她!

但是,当下要集中全部精力报负谷长汉,用弹弓打烂他的脑门儿后,再射瞎他一只眼睛,让他变成独眼龙。

批斗会利用领操用的主席台,谷长汉被五花大绑地推上来,他低着头,眼皮不时地往上撩。谷长汉在这样的台子上站过十几年,如今要离开,不知是舍不得还是寻找地隙钻进去。

万岁和打倒的口号声过后,首先由被“猥亵”的女学生上台控诉。事先,她们都做了充足准备,把发言内容熟记心里,除讲到谷长汉对她们动手动脚外,更多的是揭发他的反革命言行。女孩子们是受害者,声泪俱下,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同情,而她们充满义愤的控诉,却激发起人们对隐藏在教师队伍中这个反革命分子的极大仇恨,“打倒谷长汉”,保卫“伟大领袖**”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革命者和造反派控制不住情绪,摩拳擦掌,要对谷长汉施以“专政”,被维持会场的基干民兵劝开。说现在是自由发言,先用文斗,拳打脚踢安排在大会最后,批斗会在谷长汉呻吟中结束,效果会更理想。

刘喜把弹子压进弹弓的后兜,向谷长汉瞄着准儿,只等允许“专政”那一刻。

他把整个会场看了一遍,发现刘志,刘屯怒视台上,眼睛斜得非常厉害。

哥哥的愤怒传染了刘喜,他把力量都集中在弹弓上,弹弓的皮条被拉长,只要左手突然松开,弹子就会飞出去。

“专政”也要有先有后,那几个受害的女孩子又被派上台,她们在谷长汉跟前面面相觑,谁也不主动伸手。在大人们的驱动下,孩子们才胡乱地在曾经是她们老师的身上拍打几下。

成年的革命群众可不留情,他们把被捆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踹倒,又拽着头发提起来,有人觉得扇嘴巴子不过瘾,改用大泥脚往头上踢。

刘喜的弹弓紧绷着,他在等待最佳时机,要抓住大圆脸面向台下那一刻。

谷长汉似笑非笑的大圆脸变得极其悲哀,流着血,像一个被人弄污的破篮球。玩儿篮球的规则是不许用脚踢,而散漫的造反兵团战士不习惯有悖革命的穷规戒律,愿意在破篮球似的大脑袋上连踢带打。

突然,刘喜生出怜悯,弹弓也随之抖动,再看谷长汉,像一个需要帮助的受难者,掉下的泪都值得同情。刘喜的表情变得严峻,想嘻笑而出不了声。

十几年来,苦难和挣扎让这个无泪的孩子用扭曲的目光看待社会,在复杂的人群中,他习惯地分为两种,那就是好人和坏人。这种机械的分法借鉴于现实,源于传统。正统的分法是根据家庭成份,以此来界定同志还是敌人,这中间也有可以团结的朋友,但概念极其模糊,这样的朋友往往因形势的变化而飘忽不定。刘喜的敌我分法,不考虑是哪个阶级,很难被社会相容,可笑又可悲的是,他把遗传做为好坏的界限,马向勇是坏人,他就认为马金玲是坏人。更有甚者,刘喜把对待他家成员的好坏,做为鉴定好坏人的标准,谷长汉害过刘志,他就认为谷长汉是坏人,就不能让谷长汉得好,不放过一切报负谷长汉的机会。

刘喜重整弹弓,对准谷长汉的大圆脸,大圆脸被革命群众打得面目全非,刘喜也能认准哪是他的脑门儿。

一个男孩蹿上台,刘喜认识,他是两年前被刘喜痛打过的尚百利。

尚百利学习不好,打架斗殴有一套,在班里称王称霸,教文化课的老师没有一个喜欢他,却被体育老师谷长汉看中,成立红卫兵组织,让他当了班级的中队长。按理说,这是谷长汉对他的重用,可尚百利觉得是屈才,大队长的位置给了别人,让他耿耿于怀。

尚百利争大队长的位置不是没道理,他成份好,立场坚定,第一个给校长写大字报的就是他,还敢歪歪扭扭签上大名。

可谷长汉也有犟脾气,你越要官,我越不给。他把一名女学生扶上大队长的宝座,和尚百利的仇怨也由此结成。让尚百利高兴的是,红小兵大队长就任没几天,就成了谷长汉的受害者,不但让出位置,还可以借此把谷长汉打翻在地。

尚百利不知从哪弄来的黄军装,穿在身上很肥长,没有皮带,用布条扎住腰,臂佩红袖标,也显英姿飒爽。他薅着谷长汉的头发,立在谷长汉身边,这是他故意做的造型,意在吸引更多的目光,只可惜他的小眼珠滴溜转,让人感到,这是小偷下手前的神情。

看到尚百利,刘喜想到“趿拉鞋”,对尚百利的仇恨油然而生,弹弓子的目标开始转移,对准了尚百利的小眼睛。

自从黄岭水库那次打架后,刘喜和尚百利虽然经常见面,却不在一起玩儿。尚百利恨刘喜,忘不掉吃了两个嘴巴子的亏。但是,他又躲着刘喜,觉得这个笑嘻嘻的坏小子太狠毒,说不定什么时候遭到偷袭。而刘喜对他的仇恨来源于大人,仇恨造成的伤害是巨痛而长久,刘喜对尚百利嘻笑的同时,却在咬牙切齿。

人们,当你用利剑伤人时,你可曾想到你要面对的仇恨吗?也许你想不到,你觉得有逃避的本领,也许你想到了,但是你不怕,因为你有利剑护身,可以震服一切。很少有人想到仇恨会连带无辜,在刘喜和尚百利的仇恨中,尚百利是无辜者,他遭到刘喜的痛打还不算完,刘喜还要把他置于死地。

刘喜的脸上露出嘻笑,弹子就要射出,他扭头看一眼刘志,刘志聚在一起的眼球已经拉开,像是凝神思考。刘喜在心里呼唤:“二哥,台上这两个小子都是仇人,这是报仇的最好机会,你放过他们,我不干,我要下手了!”

刘志忽然站起身,看样子想离开。刘喜再看谷长汉,谷长汉被人提起,大圆脸耷拉着,像具挺不起来的死尸,尚百利飞起脚,踢在他的鼻子上,鲜血从鼻孔流下来。

蓦地,刘喜的心一阵发颤,同时觉得身上发冷。他还不知道,这是善与恶在心灵中的一次交锋。

人的生死,是很简单的自然现象,不管地位高低,躯体都要回归大地。而善良的人,都有不灭的灵魂,因为这样的灵魂很高尚,便有了虽死犹生之说。最可怕的是灵魂的泯灭,人们把这种没有灵魂的空壳叫做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们没有信仰,不受道德限制,玩弄法理,为所欲为。

刘喜幼小的心灵被扭曲,并没有死掉,灵魂在短暂的震颤中迸发出微弱的火花,火花虽小,却照亮善良。他忽然觉得,挺不起身的谷长汉虽然可恶,却不堪一击,就像对待一个战败的俘虏,善良的人们应该对他宽容。

刘喜把对着尚百利的弹弓拉紧,在射出弹子前的瞬间,刘喜也想到打伤尚百利的后果。

尚百利不是被斗对象,还是红小兵干部,把他打伤,一定被造反派抓起,轻者皮开肉绽,重者命归九泉。因为这就放弃报仇吗?不能,决不能!评书中的英雄除暴安良,没有怕死的,他们都会死里逃生。刘喜想到自己练过“兔子蹬鹰”的功夫,又觉得在众多的对手面前用不上。

刘喜的心里也曾矛盾过:尚百利挨过打,不但没报负,还总是躲避,没理由再和他做仇。但是,成年人的办事方法影响到孩子们,既然四类的子女成了异类,被当做地主资产阶级的接班人,那么,“趿拉鞋”的儿子长大后一定和“趿拉鞋”一样坏,虽然他现在像一条虫子,长大就会变成一条蛇,这条蛇还不是刘喜曾经玩耍的小灰蛇,而是一条毒蛇,在毒牙没长成之前,刘喜要拔掉它。

怪笑让刘喜的脸变型,嗓子里发出的“轰轰”声让人发瘆,他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拉弹弓的两只手上。

“啪”地一声,弹弓的皮条被拉断,弹子没飞出,皮条回弹到刘喜的眼睛上,眼里流着血,却不见一滴泪。

把自己打伤,让刘喜更加愤怒,他跃起身往台上闯,却被一双大手抓住。

刘志把刘喜拽出人群,尽管刘喜不情愿,还是被强迫回了村。

和刘喜一同回村的是小石头和四胖子。

四胖子胆小,在整个批斗过程中一直提着心,谷长汉被押走,四胖子也随着松了一口气。小石头最近很反常,他愣愣地看人,很少说一句话。刘喜用弹弓子对着谷长汉,这两个孩子都看在眼里,四胖子为刘喜捏一把汗,而小石头则用眼盯着刘喜。

刘文胜被刘辉定为富农,四胖子哥几个都不服气,等刘辉调回公社,大胖子和二胖子去大队找孔家顺平反。孔家顺先把大胖子哥俩喝斥一通,然后把他俩驱赶走。但孔家顺没忘大胖子哥俩求他办的事,睡了一宿觉,也感觉刘文胜有点屈,便特意去了刘屯,做了这样的指示:“刘文胜是不是富农,先吊起来,为了削弱阶级敌人,暂时不让他和四类分子在一起,如果形势有变,再抓他也不晚。”

有了孔书记的这句话,刘文胜不再和刘晓明一行人游街,但他的罗圈腿比以前还要弯,只是他的四个儿都挺直了腰板,四胖子也有了加入红小兵的希望。

小石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他认为妈妈说爸爸的事不是真话,从谷老师对他的态度看,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出身,甚至怀疑不露面的父亲不在人世。他问自己:“爸爸是怎样死的?他不会为革命献身吧?因为烈士的子女和常人不一样,都有着特殊的待遇,最起码有着羊羔子那样的气势。爸爸因病而死?病死的人多得很,他们的子女不受歧视。”想到这,小石头不寒而栗,他觉得父亲很可能是人民的罪人。

小石头认定母亲把真情隐瞒,但他实在不忍心揭穿,母亲太苦了,苦得没了活路。

立秋,真正意义的夏天还没结束,刘屯人就到了收获茅草的季节。今年雨水勤,茅草比往年茂盛,又因兰书记领人挖了沟渠,排灌站起了作用,刘屯人终于尝到没有内涝的甜头。满甸子茅草,队里割不过来,边边拉拉的地界丢给了个人。

刘喜利用星期天给家里割草,刚割一捆,碰到小石头。小石头割了五大捆草,背在身,跪在地上起不来。刘喜从后面帮他往起提草捆,小石头刚欠身,被草捆压倒。他从草下钻出身,握着镰刀看刘喜,刘喜没有嘻笑。小石头低下头,用手拽着捆草的绳子,拖不动,又不舍得扔掉。

孟慧英给小石头送来菜饼子,见刘喜,她把饼子掰开,一个孩子一半。还告诉小石头不用急着往家背草,到晚上她再想办法。刘喜吃完菜饼子,和小石头一起割草,边割边玩儿,抓了好多青蛙。

孟慧英选择大一些的草片,将割倒的草都整齐地散放着,等待凉干。马向勇赶着马车来到她跟前,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大声对骂。刘喜看到这些,握着镰刀拉起小石头就往孟慧英这里跑。

马向勇见来人,赶着马车离开。孟慧英流着泪,说话都发颤:“不要脸的瘸子,也太欺负人了,我们孤儿寡母,躲他都躲不开,我看是要把人逼疯啊!”

刘喜瞅着马向勇的背影一阵怪笑,笑得孟慧英直害怕,她把刘喜拉进怀,发现刘喜握刀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小石头的泪水在眼里打旋儿,握刀的手哆嗦,让孟慧英更加伤心。

第二天,刘喜故意起个大早,和小石头一同去上学。半路上,刘喜拉住小石头,要拦截马金玲。小石头不同意,刘喜说他是屁蛋,活该全家人都让马向勇欺负!

小石头咬着牙说:“马向勇是个大坏蛋,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只是现在还小,打不过还要连累我妈,等我长大,决不绕过他!”

刘喜说:“打不过马向勇,可以打马金玲,我帮着你,把马金玲打得不敢去上学,让她的班长当不成。”

小石头摇摇头,低声说:“马金玲和马向勇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你的脑袋也该开开窍。现在最时兴的话讲得好,一说你就知道,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四类的子女准反动。你看乔红霞,成天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装着一肚子反动思想。马向勇虽然不是四类,但他坏得流脓,马金玲的坏水一定少不了,把她打一顿,让马向勇难受,咱俩也解解气。”

小石头盯住刘喜,没有怒目圆睁,刘喜也没嘻笑。时间还早,去学校也没用,他俩坐在道边。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像一团火球在燃烧,刘喜的心里烧着复仇的烈火,把马金玲当成打击的目标。他说:“一会马金玲就过来,我先踢她两脚,你扇她嘴巴子。”

小石头说得很坚决:“你愿打就打,反正我不打,欺负女孩子不算能耐。”

刘喜不爱听这样的话,迅速站起身,脸上露出嘻笑。小石头也站起,他仍然警惕刘喜。

;刘喜对马向勇的仇恨,称得上日积月累,而且越积越深。

两个人争吵或者动手打架,结下的仇恨会因事情的澄清而和解,或者经过调和而相容,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淡化。而马向勇向刘喜一家刺出的利剑,经过精心包装,涂着为国家、为人民的色彩,直刺无辜者要害。被刺者身在流血,心在哀泣,伤痛终生不渝。刘喜的心灵在流血中扭曲,他把对马向勇的恨延伸到无辜的马金玲和马成林身上。

小石头和刘喜的经历不同,对社会的态度也不同。马向勇欺负他娘俩,和他不共戴天,但他能把马金玲区分开。在他心里,马金玲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她没有母亲,命很苦。她当了班长,并没有小看我,对刘喜也很和气,只可惜,她不该生在马向勇这样的家庭。”

阶级的分类和出身的界定,不但是革命者手中的尺度,也是平民百姓区别是非的标准,社会中的学习和实践,也深深影响到孩子,划分的方式不同,对马金玲的看法也不同。但对马成林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他不是好东西。这便出现了奇怪的现象,男孩女孩都是父母遗传,为什么女孩容易从父辈的阴影中走出来?其实怪多便不怪,现实社会不需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人们常称某人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为啥不称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女贤孙女?这说明在男女完全平等的年代也是大有区别。在小石头的心目中,马向勇传给马成林的坏水要比传给马金玲的坏水多的多。

刘喜问小石头:“如果马金玲换成马成林,你敢不敢打他的嘴巴子?”

小石头说得非常果断:“敢!”

阳光斜射过来,草上的露水蒸发成雾气,天气清凉,又湿漉漉,让人感到愉快和轻松。

马金玲向学校走来,和他同行的是刘喜的班主任八先生,马金玲选择和老师一同走,也是防备刘喜。

刘喜见老师走过来,拎起书包往树行子里跑,小石头没有逃,规规矩矩地给老师敬个礼,跟在老师身后去了学校。

八先生教六年级语文,为庞妃中学送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学生。到刘喜这届,开展了文化大革命,教学章程也有了一系列改革,在一切都以政治工作为中心的前提下,让这位背熟名词、动词的“老书宝”感到难以适从。在八先生漫长的教书生涯中,忠诚贯穿了他的一生。他忠诚领袖,忠诚人民,忠诚他的学生,更忠诚他从事的教学事业。八先生崇拜岳飞,崇拜包公,称他们是忠良。他唾弃西太后,唾弃苏妲己,说她们是害国殃民的祸水。按理说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很难逃过历次运动的冲击,好在他在反右运动中突然封了嘴,所有的语文词汇中除了“万岁”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政治色彩。他的人缘儿好,喜欢搞政治的人也不愿找他的毛病,很多老师受到批判,他却未损一根毫毛。文革初,被同事戏谑为三开分子。

而现时,语文课要和政治课结合起来讲,又无现成的教材,这让八先生犯了愁。他从刘昭义的书堆里翻出一本历史教科书,给学生讲远古的故事,避免和现实挂上钩。

八先生给学生讲原始社会:“那时还没出现阶级,人们平等互助,打回猎物分着吃,采回的果子也不让一个人独霸……”这样的课很好讲,历史久远,学生们没有能力去考证,只要别加深内容,就不会引起影射的猜疑。但历史不能停留在一个阶段上,原始过后就是母系社会。一接触到母系,他就会联想到西太后,八先生暗想:“亏得自己觉悟早,要把说西太后的坏话张扬出气,早就被赶下这七尺讲台。”八先生跳过这段历史,给学生讲奴隶制社会。

“奴隶制社会的土地归国君所有,国君是大奴隶主,统管各路诸侯,诸侯不但拥有国君分封的土地,也拥有众多奴隶。”八先生还讲奴隶制社会有奴隶主、平民和奴隶三大主要阶级,而各阶级又要分成不同的阶层。奴隶来源于战争俘虏和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没有自由,没有说话的权利,连生命都掌握在奴隶主的手里。讲了这些后,他用惯用的方式引导学生:“同学们,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举手提问。”

不喜欢在课堂上发言的小石头举起了手,小声问:“老师,奴隶的儿子还是奴隶吗?”

一个十几岁孩子提出的问题,八先生没多想,随口便说:“是,在那个时代,贵族是世袭的,奴隶的儿子也是奴隶。”

小石头又问:“老师,奴隶的儿子可以不可以改变奴隶的命运?”

“也可以,但也得有机会,比如战争。奴隶在战争中为君主杀敌,立了战功,他就可以得到平民的待遇,战功赫赫,还可以当奴隶主,但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往往是奴隶被大量杀掉后,很多平民沦为奴隶。”

小石头提完问题没有坐,脸色变得更黑,目光僵直地虎视八先生。八先生的心一阵紧缩,生怕自己讲错什么,他把全课堂讲的话认真梳理一下,觉得没有过火的地方。再看黑板,上面的文字都没触及政治的要害处,便让小石头坐回原位,把马金玲叫上讲台,让她在黑板上找出所有的名词和动词指给同学看,等待下课铃响,结束这堂艰难的语文教学。

那一天,小石头再也没说一句话,常常无缘无故地握拳头,对任何人都瞪着眼。他神经变得麻木,连刘喜对他嘻笑他都显得无动于衷。

小石头的反常情绪,孟慧英看到眼里,怕这孩子走向极端,耐心地开导他。又怕他打架,不让他接触刘喜,而这些措施都无济于事,急得孟慧英掐儿子的脸,掐得轻,小石头仿佛没感觉,孟慧英用力掐,小石头眼里冒火,孟慧英忍不住,抱着儿子大哭:“孩子,你咋地了?这是傻了还是要疯啊?心里有事你就哭出来,你掉颗泪给妈看,妈还好受一些,你咋不掉颗泪啊!你哭两声吧!别让妈担心了!”

让孟慧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小石头打了马成林,而且打得不轻,参加打架的还有刘喜,马向伟也被打伤。

谷长汉被抓走后,让刘喜高兴一阵子,把从大人那学来的话挂在嘴上,笑嘻嘻地念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没到。”他认为谷长汉是坏蛋,就应该有被抓被斗的下场。刘喜这样推理:地主被斗,富农被斗,是因为他们剥削农民。反革命被斗,是因为他们对抗无产阶级。坏分子右派被斗,是因为他们乱说乱动。这些人是坏人,罪大恶极,被抓被斗是应得的报应。而刘喜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很多被斗者是他心目中的好人。刘喜顾不得、也不愿去想这些,他只想还有很多坏人没有得到恶报的下场。

刘喜想:“马向勇和马文、马荣都是坏人,他们应该得到报应,只是他们势力大,又有力气,暂时整不过他们。整不过他们也不要紧,就先拿马金玲出气。”他的这种观念源于社会的主流意识:乔瞎子是富农,班里的同学都欺负乔红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谁让她是恶霸富农的女儿?马金玲也是坏人的女儿,没人欺负她,还让她当班长,刘喜咽不下这口气。

刘喜抓住个机会,在黄岭的村口堵住马金玲。那天放学早,马金玲没找伴儿。

刘喜见马金玲过来,他把破书包扔到道边的丛柳枝上,书本和铅笔都掉出来,他没管,停在道中挡住马金玲。为了先吓住她,刘喜虚张声势,撸起衣袖,握紧拳,在马金玲眼前挥舞,还故意呲牙咧嘴。刘喜想:“四处无人,马金玲没有依靠,准吓得丢魂失魄,两腿发软,蹲在地上哭娘。她求饶我就踹一脚,不求饶就踹起没完,把她打翻在地,让她也尝尝永世不得翻身的滋味儿。”

然而,马金玲不但没丢魂,而是表现得很从容,她站下身,把书包拿到胸前,两眼看着刘喜。

刘喜停止表演,瞅着马金玲嘻嘻笑。马金玲并没因刘喜的怪笑而退缩,目光不离刘喜的脸。

女孩子的表现很沉着,和善目光中透着坚强,让刁顽的刘喜难以面对,同时也激起满腔怒火。他挥起拳头,劈头盖脸地向马金玲砸过去。马金玲举起书包搪住拳头,书包被打散,书本落到地上。马金玲蹲下捡书时,刘喜抽回手给她一个嘴巴子。

没像刘喜预想的那样,一巴掌把马金玲打倒。她虽然挨了嘴巴子,身子连晃都没晃,而是小心翼翼地拾起书本,整整齐齐地放进书包里。

刘喜还想打,看到马金玲投过委屈的目光,他的手没落下,转身想逃走。

马金玲突然喊:“刘喜!”

刘喜回过头,怪笑两声,然后蹦起身,跳着往家走。

“你站住!”

“想干啥,挨打没够咋地?”

马金玲声音很柔和:“我想和你认真谈谈。”

刘喜用怪调学着马金玲:“我想和你谈谈。”学完,他瞪起眼,大声说:“你爹是瘸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人听你说话,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马金玲挨了打,脸上疼,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她极力忍耐,想利用这个机会,把两人间的疙瘩解开。看到刘喜带着胜利的喜悦想离开,她着了急,在刘喜后面喊:“刘喜,你是个小地主,难改欺压人民的本性。”

刘喜很小时,就被人称做小地主,他那时并不知真正的含义,还认为人们对他的爱称。和哥哥去黄岭扒榆树皮时,他第一次领略到“小地主”给他带来的苦难,也是这个不祥的称呼彻底吸干了他的泪水。稍稍长大后,他把甩掉小地主这个帽子看做比保存生命还重要,常因此和同伴儿打生死架,渐渐地,没人当面叫他小地主。从马金玲嘴里喊出,也是马金玲平生第一回。刘喜跑回来,举双拳砸过去,马金玲躲不及,拳头落在肩上,她抓住刘喜的两只手,流着眼泪哀求说:“刘喜,求你别打了,我没坏过你,也没做错什么,你怎么这么恨我啊?”

刘喜想:“你是没坏过我,可你爹把我坏得不轻,要是不给我家升成份,我家不会有那么多的灾难。”

刘喜不吭声,只顾往回拽手,马金玲不松开,刘喜想要用嘴咬,又觉得咬女孩子的做法不可取,传出去让人耻笑。他决定用脚踢马金玲的小肚子,还没抬脚,马金玲说了话:“刘喜,我知道不该喊你小地主,不这样喊,你就不回来。”刘喜收住脚,又拽回手,怪笑着吼:“少说该不该,用不着你道歉,你听好,以后你再叫我小地主,那天就是你的末日!”

“你让我把话说完,保证永远不会这样叫。”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也许是刘喜觉得打几下就够本,也许他滋生了宽容女孩子的杂念,也许是对方的和善温暖了他,刘喜放弃继续施暴的念头,大声说:“你说吧,把你的坏水都吐出来。”说着,他跳进路边的灌木丛,从里面掏出破损的书本。马金玲主动帮他,把铅笔和橡皮装进书包。

马金玲还不记事时,于慧莲就离开人世,在她幼小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母亲这个概念。孟慧英住进她家的下屋,是她家第一次出现的成年女性,她从孟慧英身上仿佛看到母亲的影子。也许是女孩子渴求母爱的缘故,他经常往下屋跑,依在孟慧英身边玩耍,把心中的委屈哭诉出来。然而,马向勇的卑劣行径不得不使孟慧英离开,马金玲也像失去亲人一样失落,她偷偷地哭了好些天。

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过问,有些她根本弄不懂。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顾弟弟和学习上,繁重的家务劳动,并没有影响她的成绩,她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也因此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尊敬。刘喜学习也不赖,特别是严厉的陆老师,对他寄予无限的希望。两个优秀的同班同学应该互相支持,齐头并进,刘喜则不然,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马金玲拉下来,这是刘喜的灵魂被仇恨扭曲的具体表现。

对于刘喜的骚扰,马金玲起初认为是男孩子淘气和顽皮,她采取忍耐是出于对男孩子的谦让。后来,马金玲察觉到刘喜是故意和她过不去。从仇视的目光中,马金玲感到这不是两人间简单的误解,她打算和刘喜认真谈一谈。

马金玲的眼角被刘喜打破,泪水流下来,蜇得火辣辣地疼。她以和她年龄不相当的成熟和姐姐般的姿态问刘喜:“我不招惹你,你为啥和我过不去?”

刘喜心里说:“这话不用问我,回家问你爹,他和我家过不去,我就和你过不去。”

刘喜没回答,脸上又露出嘻笑。

看到刘喜的脸在变,马金玲的脸色也变得阴沉:“告诉你刘喜,我不是怕你,我是看咱俩是同学,又一起长大,才不和你一般见识。我爹和你家有矛盾,那是大人的事,老师给我们讲过,大人们的罪过不应让孩子来承担。”

刘喜仍然不说话,嘻笑的脸变得僵硬。

马金玲碰了碰刘喜的手,表现出女孩子少有的大度,她说:“刘喜,你学习好,陆老师和八先生都说你有前途,我也佩服你。你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把精力用在正地方。我们共同加把劲,让我们班在全校夺第一,给班级争光,也给自己争光,学好知识,为建设社会主义打下基础。”

刘喜觉得这话在哪听过,马金玲像是鹦鹉学舌,尽管这样,也让刘喜的心热乎起来,脸上没了嘻笑,握紧的拳头也很自然地松开。

一个被仇恨困扰的灵魂,他的心比坚冰还硬,只有诚实的善良才能给他一丝温暖,但想融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像冰冻三尺,绝不是一日之寒。刘喜也知道马金玲是个和顺美丽的女孩子,从她身上找不到邪恶之处,但对马向勇的仇恨根深蒂固,很难让她从仇恨中解脱出来。

马金玲的美貌,很像于慧莲,这应该是遗传学的课题。而她传载了于慧莲的善良,却没有马向勇身上的邪恶,这应该是政治学研究的范畴。不管怎样说,刘喜还是被马金玲的行为所打动,放弃了对她的纠缠。

刘喜甩开马金玲,摇着书包在前面跑,直到看不见马金玲的身影,他又一阵怪笑,笑后说:“小狗崽子,先放过你,但我不会放过马成林。”

秋雨连绵,寒风肆虐,把雪花吹进细雨里,让大地在湿冷中变成白色。沟西地里,小石头和刘喜挖鼠洞,雨雪落在棉衣上,结成薄冰。

刘喜挖到一些碎玉米,很满足。

小石头认准一个豆储子洞,挖了几尺远,没找到豆储子的粮仓,再往前,已经被人挖过。他垂头丧气,收起锹想回家。刘喜拉住他,指着地里的马成林一阵怪笑,然后对小石头说:“马成林找到新的豆储子洞,洞里的粮仓没挖开,豆子少不了。”小石头向马成林那边看一眼,还要走,刘喜使用了激将法:“我看你不但怕马向勇,也怕马成林,那么咱就回家吧!”

刘喜这招起了作用,小石头瞪了刘喜一眼,去挖马成林找到的田鼠洞。刘喜跟过来,在马成林身边比比划划,告诉小石头在哪挖最能找到粮仓,然后离开。

刘喜这样做的用心很险恶,他让小石头下锹的地方正是截断马成林往前挖的通道,马成林费了半天劲儿,眼看到手的黄豆角被人挖走,一定不甘心,必然和小石头争抢。如果刘喜在场,马成林很可能退让,这场架打不起来。为了让他俩打得激烈些,必须选择离开。

刘喜离得并不远,看到马向伟也在附近,便向那里靠,脸上嘻笑着,把铁锹弹得“叮当”响。

果然,马成林不让小石头挖他找到的田鼠洞,小石头不理睬。马成林想动武,又怕不是小石头的对手,他招呼马向伟。等到马向伟过来,马成林抢小石头的锹,小石头扑倒马成林,把积压的怒火都用在拳头上,马成林的脸上出了血,头上也被打出包。

在小石头打马成林的同时,马向伟也在打小石头,三个少年打在一起。

看到自己的诡计生了效,刘喜快步跑上前,嘻笑着站在他们身边。

马向伟认为刘喜不会帮小石头,因为他们之间无亲无故,关系也不是太好,便没有太在意。此时的马成林已经在马向伟的帮助下抽出身,抓住小石头的头发,小石头要吃亏。r /> 刘喜看了看锹,锹板被他蹭得锃亮,用他劈马向伟,这小子的脑袋准开花。但刘喜不想这样做,清醒的头脑提示他,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不必采用极端方式。

刘喜拽住马向伟的头发,把他从小石头的身上拉起来,这个突然举动,让马向伟措手不及。但他毕竟比刘喜大一些,短暂的慌张后抓住刘喜的衣领,想把刘喜摁倒,再狠狠地教训他。

在马向伟抓刘喜衣领的刹那间,给刘喜送来机会,他一个后仰,用脚抵住马向伟的小肚子,把“兔子蹬鹰”的本领拿出来。刘喜不知道,马向伟也听过评书,还偷偷练过,对刘喜的“兔子蹬鹰”早有准备,他侧过身,让刘喜蹬偏,然后扑向仰卧的刘喜。但刘喜还有一手,会“就地十八滚”,在马向伟压到他身上的瞬间,滚到铁锹旁,操起铁锹,又来个“鲤鱼打挺”,脚刚着地,就用铁锹杵向马向伟。马向伟躲不及,锹尖杵在他的前胸上,挺不住,摔倒在地。刘喜扑上去,对着马向伟的头部拳脚并用。

没有马向伟的帮助,马成林只好任小石头踢打,直到马成林不出声,小石头才和刘喜离开。

打完马向伟后,刘喜知道闯了大祸,他不怕别人,哥哥给他的腚根脚让他受不了。

刘喜在回家的路上想出个两全之策,他要到清河市看望父亲,这样做,既了却家人对父亲的担心,也躲过挨打。

学校不怎么上课,逃学也没人管,这让刘喜多了几分轻松。何守道还告诉他,现在坐火车不用票,是出远门儿的最好时机。刘喜曾特意跑到贺家窝棚看火车,那家伙跑得快,在它上面坐着,准比坐马车过瘾。

刘喜没想到,由于自己闯的祸,会给小石头和孟慧英带来灾难性的打击。

第七十四节

刘喜把从鼠洞挖到的碎玉米扔到屋地上,急忙去了何守道家,向他打听去清河矿该坐哪趟车,正赶上何守道也要出门儿,便答应和刘喜一块儿走。

刘喜提出当天走,何守道问他为啥这样急,刘喜觉得何守道不是坏人,便把打马向伟的事情说出来。何守道把屋里屋外看了一遍,然后说:“还是光棍好,丢了没人找,当天走就当天走,人走家搬,没有挂牵。”他让刘喜回家收拾一下,两个人在南甸子上会齐,抓点紧,能赶上去清河市的火车。

何守道最近没往外跑,原因是受了伤,胳膊同绷带吊着,腿也瘸。他说是从火车上摔的,村里的孩子们都相信,但成年人产生怀疑,吴有金说得更直截:“什么摔的,胡说八道,我看是偷东西失了手,被人抓住打的。”

要说何守道是小偷,很多人说他冤枉。他搬到刘屯,没动过别人一针一线,也没动过队里的一草一木,和羊羔子、孙胜才不一样,村里没人防备他。

自从羊羔子和孙胜才偷了马荣的芦花鸡,这两人也从此被村里人印上污点,虽然这种污点和政治上的污点不一样,不剥夺人身权利,但一些人也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俩。孙胜才进了城,脱了干系,哪家丢鸡丢鸭都怀疑羊羔子,有人丢了鸡蛋,也以串门儿的方式到他家看看。羊羔子也看出这一点,但他不在乎,仍然干着顺手牵羊的把戏。后来,羊羔子以烈士后代的身份扛起造反大旗,成了文化大革命的骨干,地位的提升也带动觉悟的提高,他暗暗发誓:“对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假装看不见!”但是,在大的利益面前,羊羔子还是不能手软。

今年雨季,队里的猪圈被浇倒,羊羔子以给队里往回找猪的名义把猪崽抱回家,被大胖子看见,用取笑的方式对他说:“你这个刘永烈也是空有其名,革命这么些年,还改不掉老毛病。”羊羔子瞪起眼,怒斥大胖子:“是不是你爹一摘帽你就阳棒?要那样,还给他戴上!以后你对革命者说话要注点儿意,不能随口乱咧咧。我是从队里拿回个猪崽,那不是偷,只能说是盗,你懂不懂?”

羊羔子不识字,也不完全懂得“盗”的含义,只知道小偷是小人,而“大盗”形象很高大。评书上讲,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多数是江洋大盗,值得崇拜。就眼前的事来说,马荣就抱回两个小猪崽,谁敢问?你大胖子说句风凉话试试?马荣虽然谈不上侠客,最起码比你大胖子强。

刘屯人仍然继承古朴的民风,外地人在此路过,会向村民讨口水喝,村民们不但把水烧开,甚至用热汤热饭招待,贪黑走不开,村民们会把土炕烧热,让素不相识的过路人留宿。由于以后的诸多原因,人员变得复杂起来,但是,生产队的大坑上,还常常睡着去火车站的过路人。

刘屯的房屋都很简陋,很少有人家上锁,就是有锁也是摆摆样子。夏天热,睡觉时都是开门开窗,没发生行窃,没人干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年景不是很坏,几乎家家养鸡,鸡架设在柴垛旁,不加防护,鸡可以随意出入,只要看住黄鼠狼,就不会丢鸡。母鸡把蛋下到别处,邻居会主动送回。羊羔子和孙胜才偷马荣家的芦花鸡,是村里罕见的事,怪不得马荣大动干戈。在刘屯,有两种人最叫人看不起,一个是小偷,一个是搞破鞋,被文化人总结起来叫男盗女娼,谁家出了这样的事,几辈子都被人讲究。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视野开阔和思想觉悟的提高,人的认识也在悄悄变化,便产生偷猫偷狗不算贼的说法,继而发展到偷瓜偷果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偷情之事,也常有发生,都习以为然,谁也顾不得耻笑谁。

刘屯人曾经恨过大鼻子,不但是恨,而且怕,特别是女人,把大鼻子看得比瘟神还可恶。后来有人考证,说恨大鼻子是源于沙俄对中国的侵略战争,最严重的是那次俄日作战,外国人不但在中国大地上杀戮,还祸害中国妇女。当时的年轻女人为了避灾,都往脸上涂草木灰。后来大鼻子建立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共和国,帮助中国人打败小日本,为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还派出专家来支援建设,中国人尊敬地称起大鼻子为老大哥。接近他们的女人不涂草木灰,而是擦胭抹粉,不但敢和他们握手拥抱,还以挎着外国人的胳膊为光荣。

刘屯人没见过黄皮肤女人挎着白皮肤的大鼻子,这些事都是听刘占山说的,刘占山把那些女人捧上天,让一些男人生出酸溜溜的感觉。

后来,大鼻子修了正,老大哥变成阶级敌人,刘屯人跟着批修,在批修的同时又在斗私。既然是捍卫人民利益的革命者,就不能存有半点儿私心杂念。把斗私批修喊得最响的当属马荣,而且有了发挥,叫做斗批私修。他这样解释:“我们都是集体的,集体的东西也是我们的,跟集体,谁也不能保留私心。妈啦巴,以队为家,缺啥拿啥。”不过,不保留私心的民兵排长也不是一视同仁,缺啥拿啥的也只能是少数人。刘永烈大名鼎鼎,拿队里的东西也要以偷论处。羊羔子不服气,和马荣产生隔阂,偷着给马荣的骂名升级,由老狗变成老狼。

别人把队里的东西弄回家叫偷,羊羔子叫盗,而马荣则叫拿。马荣把队里的两个猪崽拿回家,还振振有辞:“猪圈倒了,我不拿别人也得拿,让我们贫下中农拿走,总比坏人偷走强。妈啦巴,要让四类偷走,这些猪崽就成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帮凶。”这话传到邻队刘昭义的耳朵里,气得他结巴半天儿才憋出一句顺溜话:“世界上有个加拿大,我们中国叫拿大家。”

阶级斗争快速深入,人的思想观念发生突飞猛进的变化,以偷为耻的刘屯人,现在也能把偷的性质明确区分。偷个人东西叫损贼,最没出息,被人看不起。偷队里的东西没人笑话,还有人追随。偷外队的东西会让人高看一眼,在村里也能扬眉吐气。但是,事情总有正反两个面,扬眉的背后是巨大的代价。偷外队风险大,被逮住要挨打,鼻青脸肿是平常事,重者被打断腿。偷本队风险小一些,和四类一起游街的滋味儿也不好受。偷个人没风险,但是很难得手,而且会遭到痛骂。同样是偷,既有光荣和羞耻之分,又有挨骂和痛打之别,互相矛盾。心里感到光荣者,往往身上受苦。

何守道身上受苦,在家眯了一个月才勉强扔掉拐棍儿。

他是在火车上作案,用手掏别人的钱包。何守道的所为,刘屯人也有所知晓,但人们也能把这种掏包的行为和被人唾弃的小偷区分开。他是偷外地人的钱,而且偷的文明,村里不但没人鄙视他,还起个好听的名字叫“小捋”,孩子们看他穿得整齐,说他有能耐,包括刘喜在内的淘气包都喜欢跟着他的屁股转。

刘喜把挖电线杆子时母亲给他的零花钱都带在身上,在甸子上等到何守道。

何守道临出门儿特意打扮一番,头顶前进帽,身着中山装,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篮球鞋,刚刚用粉笔涂抹过。他鼻梁上架着墨镜,挡住两只机智的黑眼睛,看上去像位绅士。只是他背的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太土,和他这身行头搭配起来,显得不伦不类。

相比之下,刘喜的衣着可谓寒酸。母亲给他新做的对襟黑棉袄,已经开了两个纽扣,前襟和袖头被鼻涕抹得变了色,阳光一晃,映出光亮。棉裤被树枝刮出几道口子,虽经母亲缝补,还有棉花露出。棉鞋是嫂子杨秀华新做的,做得精巧,却戗不住刘喜穿,一只鞋的前脸儿开了花,另只脚的拇指钻到鞋外。天气还不算冷,可两只手在挖鼠洞的过程中被冻肿,像两个发起的小馒头。

雨雪停,太阳露出笑脸,西北风不愿和昔阳做伴,跟着流云溜走,一道晚霞布上天空。

通往小南河的土道泥泞湿滑,何守道和刘喜选择在荒甸子上走,踢飞草茬子上的冰渣,弄得鞋里湿凉。

刘喜回头看村子,影影绰绰地看到马荣出了家门,他担心马荣到家里去闹,仔细一琢磨,把心放下来:“马荣有些怵大哥,又有二哥顶着,大不了母亲向他赔个不是,再答应踢我几个腚根脚。”刘喜小声念叨:“让马荣老狗等着吧,到踢我腚根脚的时候,黄瓜菜早凉喽。”他一高兴,在草甸子上蹦跶起来,边蹦边唱:“嘿啦啦啦,嘿啦啦……”

何守道拽住刘喜,大声叫:“不许唱这破歌!”

刘喜瞪他一眼。

何守道说:“你这是反动言论,让马荣知道,得把你抓起来。”

“你胡说。”

“我咋胡说?你把修正主义叫老大哥,这是什么性质?你念过书,应该知道。”

刘喜不言语,他觉得这个不务正业的小捋也学会装腔作势。

何守道瞅着刘喜,墨镜里藏着奸笑,装作很得意的样子说:“这回好,咱俩也不用出远门儿了,我回村,把这事报告马荣,保证立功,说不准奖励我一麻袋高粱,省得再出外找食儿了。哈哈!你刘喜帮了我大忙,我的吃饭问题解决喽!”

何守道往回走。

刘喜没理他,自己往南走。

何守道喊住刘喜:“我这话你别不当真,马荣想抓你,你就是逃到清河市,也要被抓回来。你是小孩,再能耐也逃不脱无产阶级设下的天罗地网。”

刘喜变得迷惑,心里想:“这何守道算什么小捋?就是损小偷!见利忘义,还装假积极。”

何守道返回身拦住刘喜,笑着说:“这么着刘喜,我的白球鞋被泥水弄脏了,你给我擦干净,我就不给你汇报,这叫私了,还领你去清河矿。”

刘喜盯着何守道。

何守道见刘喜不动,他又说:“给你五秒钟考虑时间,你要不擦,我就回村找马荣。”

刘喜把泥鞋踩到何守道的脚面上,为了解恨,他又蹭了蹭。

何守道想不到刘喜会这样刁,生气地瞪着他,刘喜一脸嘻笑。

看到刘喜笑,何守道把墨镜拿开,对刘喜说:“看来你这小子心眼儿真不少,坏心眼儿只有一个,你把这一个坏心眼儿放在好心眼儿的上面了,好心眼儿你都留起来,总用这一个坏心眼儿,这样好啊,在世面上能混得开。我这个人哪,也有坏心眼儿,只是好坏心眼儿交叉用。实话对你说,我是个三只手,每年就干那么三两次,不是偷鸡摸狗,而是拿有钱人的钱包。人活在世上,就图个吃穿呗,吃饱喝足了,再想着挂马子,就这么点儿活头。我说给你打小报告,那是逗你玩儿,我要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早就不回刘屯的小土房子了,说什么也比刘辉混得好。”何守道问刘喜:“你小子又狠又坏,干我这行准有出息,给我当徒弟你干不干?”没等刘喜回答,他又使劲摇头,边摇边说:“不行不行,你不能跟我学,把你带上这条路,对不住你哥哥。”

两人在昔阳快要落地时趟过了小南河。上了岸,都觉得冷。何守道为了取暖,在大堤上跑起来,刘喜在后面追,追得气喘。何守道拉开距离就歇一歇,歇下便唱歌:

“我也一无所有,

你也一无所有,

但是我比你自由。

我在荒原放声唱,

你话到嘴边要停留。

刮风下雨你害怕,

天南海北任我游。”

一列火车从西向东开过来,刘喜和何守道登上去清河市的火车。

不是像何守道说得那样,坐火车不用票,而是他俩没买票。当然,坐不花票的火车要挤一些,别说是座位,连站的地方都是挤满人。好在旅客们都会利用空间,笨拙的躲在便所和洗手点,身材灵便的抢占行李架,车箱里挤不下,车梯上挂着年轻人。

要是夏天,挂车门是最舒适的享受,时下天气冷,这种滋味儿就不那么好受了。何守道把刘喜推进车箱里边,这样做是为了保证刘喜的安全,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是想在火车上拿点儿“活”。

何守道经过名师指教,扒窃技艺很高超,他每年在火车上跑几趟,吃的穿的都不缺。也许是今年该他走背运,把手伸进老公安的衣兜中。老公安和盗贼打了十几年交道,称得上反扒高手。

丢掉空包的老公安对他很客气,把他“请”进公安局。公安局搞起文化大革命,一些人靠边站,又增加新鲜血液,那里的小伙子们可不怎么和善,一顿折腾后,何守道拄着拐棍回到了刘屯。

受过皮肉之苦后,何守道对自己的人生做了反思,也曾下过金盆洗手的决心。他想学刘强,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劳动者,但又觉得刘强活得太艰难,不但是刘强艰难,他觉得整个刘屯人活得都不轻松。他们面朝黑土,头顶烈日,辛苦一年,连肚皮都填不满。相比之下,还是做小捋这行活得滋润。有吃有穿,还能挂到马子。看老逛活得多赔?辛劳一生,连个女人都找不到。但是,干小捋这行确实存在风险,时刻小心谨慎,还是被抓被打,真是应了“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老话。

何守道在犹豫之际又想到那些无缘无故被斗被打的人:“就说本村的肖艳华,她是被马文逼着通奸的,她图啥?什么也得不到,顶破天也就是马文给她一个大饼子,不是照样挨打挨批吗?还有贾半仙,就是喜欢说个神鬼的,还不如肖艳华来得实惠,也跟着挨斗。那个于老师就更不用提了!辛勤教书,把学生培养成人,被他的学生打伤扔到庞妃庙的树林子里,死活未定。最近听说在泡子沿老家露了面,说不定哪天还要被那个叫满天红的黄毛丫头抓起来。相比之下,这顿打挨得不算冤,再拿活时多加小心,一定要认准对方的身份。”

何守道故意在人群中挤,寻找做案目标。满车箱都是年轻人,大部分是学生,他们虽疲惫,警惕性也不高,只可惜他们身上都没钱,把手伸进他们的衣兜里,弄不好再被他们的同伴发现,那可是赔本的买卖。

火车路过省城,在一个大站停下来,过半旅客下了车,车箱内才显得宽松,并且有了空座位。

一位瘦高个老汉上了车。

他和城里人不一样,一身破旧的对襟棉袄表明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老汉脚踏一双新做的黑色棉鞋,挺干净,像是不舍得穿。他头戴仿制军帽,把帽沿拉得很低,眼睛不看人,只注意过道和空出的座位。胳膊上挎着一个花筐,花筐里装满鸡蛋,怕别人碰,用另只手紧紧地护着,躲着旅客,寻找落脚的地方。

老汉从何守道和刘喜座位旁经过,何守道看他一眼,然后不屑地扭过头看着窗外。火车缓缓行驶,电线杆慢慢地向后移动。

他在何守道的后排找到座位,把鸡蛋筐放在座位下,可能是怕丢的缘故,又把油污的帽子盖在鸡蛋上。和老汉同座位的年轻人小声问:“大爷,你是串亲戚吧?拿了这么多鸡蛋,这礼真不薄。”老汉看了年轻人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低下头沉思。年轻人觉得老汉挺实诚,又像有什么难处,便没话找话:“大爷,你上车时把帽沿拉得这么低,看啥一定不得劲儿,这是人少,人多你就抢不到座位。”老汉摸摸散乱的头发,又弯下腰看了看帽子盖着的鸡蛋,坐直身躯开了口:“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把我们叫老倒子,我这老农民,自然低人一等,把帽沿拉低就是害怕见人。”老农民带有风趣的大实话,让他身边的小伙子有了兴致,他提示老汉:“大爷,看来你很少进城,一定要记住到站,火车可不像你们农村的毛驴车,走过了再拐回来,火车是不会往回拐的。”老汉瞥一眼年轻人,他说:“不用往回拐,我去的是终点站。”

“终点站是清河市,火车开到那就是小半夜,公共汽车都要停,你到农村的路怎么走?”

“先在清河市住下。”

“住?现在还有地方住?旅店和澡堂子都改成红卫兵接待站,你除非蹲票房子。票房子里的人又杂又乱,小偷又多,你万一打个盹儿,这筐鸡蛋就没了,你可千万要小心。”

对于年轻人的善意提示,老汉很感激,便把实情告诉他:“车站附近有我一个亲戚,我想到那委一宿,唉,难哪!这筐鸡蛋不是送人的,我还得舍着老脸向亲戚借钱。”

幽暗的车灯下,好奇的年轻人把老汉认真大量一番。老汉自称的老脸并不老,只是印满沧桑。从老汉的表情看,他正身陷难处。年轻人问:“大爷,你是不是碰到沟沟坎坎,或者是不顺心的事。”

上车时,老汉还存有戒备心理,怕鸡蛋被众人顺手牵羊似地轰抢走,他紧紧地护着。由于身边年轻人的热心,使他渐渐放松了警惕,话也多了起来:“不是碰到小沟坎,而是过不去的大河,多亏遇到好人哪!”

听到老汉这样说,身边的人都侧过身,连寻找作案目标的何守道也侧耳倾听。老汉以为人们都关心他的事,便从头讲了起来:“我家住在清河市以南的山沟里,距市区有五十里的路程,那地方山清水秀,村里人很少得病,可偏偏该我倒霉,灾难从天而降。”老汉揉着眼睛说:“我老伴儿头上长个小包,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可那个包越长越大,才想到弄点草药吃吃。吃了山上的草药不管用,又到公社卫生院去瞧瞧,卫生院的医生说是粉瘤,割开就会好,也没让住院。谁也没想到,开刀的地方不封口,流脓淌水,脑袋肿得像倭瓜,疼得受不了,才领她到城里看病。几家医院都看出她得的不是好病,对家属说得了癌症,叫做什么上皮癌,他们都说治不了,哪家医院也不收。眼看一个大活人要等死,家里人急得不得了,咬咬牙带她去了省城。在省城碰了几次钉子,最后托熟人进了省城最有名的大医院。要说这个熟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她是给医院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这年头,干什么都要讲路子,有了这位老太太的引见,我们认识了一位最有能耐的老大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可不简单,那些挺精挺怪的医生都管他叫老师,听说还有教授的官衔儿。他给我老伴儿瞧了病,说能治。他的这句话,等于救了我们全家。

我们农村人,虽然日子过得穷些,不能不讲良心,老大夫帮我家捡回一条命,我们不能不表示,这不,东挪西凑,攒了这筐鸡蛋。我给老大夫送到家,可老大夫说啥也不要,他说他就乐意给病人瞧病,还说每一个病人都是他的亲人。老大夫面慈目善,说出的话让人心里热乎。因为我老伴儿得的是要命的病,需要住院开刀,他问我带了多少钱?”

讲到这,老汉低下头,用手把蒙鸡蛋筐的帽子拿开,轻轻地摸鸡蛋,看得出,他是为老伴儿的治病钱发愁。

何守道也在听老汉的讲诉,不过心不在焉,他把头转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连从车窗旁走过的电线杆子都看不到。老汉提到钱,触动了他的神经,何守道回过头,目光明显地亮了很多。

老汉用帽子把鸡蛋筐盖好,他又说:“咱那山沟里,土地不算肥,尽管铲四遍五遍地,打得粮食总是完不成任务,影响了粮食翻身仗,分值只有三、四毛钱,去掉领回的三百六十斤口粮,还有做饭用的柴禾,哪家也分不出几个钱儿。亏得我老伴儿日子过得细,又勤快,每年养口猪,又喂一些鸡鸭,换几个零花钱儿,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要说没病没灾都好说,哪曾想大难临头啊!她得病倒下,家里的日子更没法过,让我立马拿出钱给她治病,我可真没办法。”

老汉的为难情绪感染了他身边的人,一些人帮他叹气,也有人用怒眼扫视他。怒视他的人觉得老汉是故意丑化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甚至不抓就不足以平民愤。但是,这不是他们的学校或单位,那些有着高度政治觉悟的革命者,也只好犯一次宽恕阶级弃已的重大错误。

听到老汉拿不出看病的钱,何守道眼里的亮光立刻变暗,他显得无精打采,脑袋耷拉到座前的小桌上。

老汉说:“老大夫看出了我有难处,他帮我想办法,说先把病人安排在走廊里,让我回家去借钱,还催我快一些,说病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一分钟也耽误不得,等我交上押金,办理正式入院,他立刻实施手术治疗。”老汉扭过头看窗外,目光僵直,仿佛在黑暗中寻找给老伴儿治病的钱。

车箱里变得很静,叹气声和愤怒声都停止。在场的人都明白,老汉的老伴儿得的是大病,要实施一个大的手术,让一个老农民拿出那么多的钱,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汉把目光落回鸡蛋筐上,仿佛这小小的鸡蛋会变成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他用这些钱给老伴儿治好病,领老伴儿回到家乡。

突然,老汉收回手捂住左胸,好象棉袄里藏着什么,怕丢掉,还从衣领里面摸了摸。这个动作,别人没往心里去,何守道则变得精神起来,他离开座位,在车厢里走动。

老汉有些感慨:“遇到好人了,多亏遇到好人,老大夫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看我没了辙,他从家里拿出二百元钱给了我,这钱太重了,我不敢接,也不能接,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可老大夫说,这些钱还不够,你先揣着,回去把鸡蛋卖掉,再跟亲戚借一些,凑齐了,一并把押金交上。”

老汉身边的人被老大夫感动,还有人发出感叹:“还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人多,伟大领袖**英明伟大,教导我们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刘、邓路线就是走资本主义,让我们过上吃不饱饭、治不起病的贫苦生活,我们坚决不答应!”

何守道转回来,不时地向老汉瞥上两眼。

老汉流着泪说:“老大夫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不知该怎样报答,就先给人家跪下。他把我扶起,说千万不能这样,既然找到这,就说明咱有缘分。还说这二百元钱他也不急用,也不用我还了,治病最要紧。我说那可不行,这么大的恩情,让我无法报答。老大夫说不用报答,说不定哪天他遭了难,我再帮他。”老汉像是自语:“那么好的人,又那么能耐,人家会遭什么难?只不过就那么说一说。”

车厢里斗志昂扬的革命者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个穿着旧军装,扎着宽皮带的青年驳斥老汉:“你这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背离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你把老大夫当做救命恩人,是非常错误的!太阳最红,**最亲,他老人家才是我们的最大最大的大恩人。老大夫给你一点儿小恩小惠,你就感动得失去方向,站到地主剥削阶级的立场!”

青年人的话,让老汉变得愤怒,他也提高声音:“**最亲,我比你还知道,你才穿几天死单裤?就跟我摆革命资格!除了**是恩人,世上就没有好人了?你这个知恩不报的家伙!”

这是在火车上,又面对陌生人,要不然,扎宽皮带的青年会和同伴儿把老汉抓起来。他让老汉呛得脸红脖子粗,对老汉的反驳也带有逻辑性:“你敢保证那个老大夫没有历史问题吗?说不定是个里通外国的特务分子!”

小伙子的话提醒了老汉,他更加愤愤不平,对身边的人说:“听在医院里打扫卫生的老乡说,老大夫也要挨整,红卫兵要把他赶出医院。他可千万别走啊!他一走,我老伴儿的命就算完了!”

小伙子仿佛抓到把柄,大声说:“让我说对了吧!有文化的老家伙没几个不挨整的。你只考虑你老伴儿的命,不考虑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这是严重的私心杂念在作怪。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你要把自己的私心斗倒斗臭!”

面对空洞、教条的革命腔调,老汉觉得既可恨又可笑,也许老汉正经受磨难,他不想和这个无知的小青年斗气,对其他人说:“有些事真让我这老农民糊涂,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现在的事。过去小日本侵略中国,烧杀抢掠,他们是想霸占我们的地盘儿,弄走我们的口粮。国民党跟我们打仗,是想把我们的国家抢到他们手里,他们骑在穷人头上吃香喝辣,作威作福,让我们吃糠咽菜。现在的人也不知为了啥?都奔同一个奋斗目标,都是保卫一个领袖,都喊**万寿无疆,却分裂成两大派,你争我斗。都讲大公无私,谁吃亏也不干。这整人吧!也不分好人坏人,找点毛病就打倒。就说这个好心肠的老大夫吧!一辈子就懂得瞧病,他能有多大错?也给弄了一堆罪名,叫学术权威,三开分子,还有那小伙子说的罪,叫里通外国。老大夫在解放前是出过国,可解放后他改了,一趟也没出。这人有错,改了不就行了,伟大领袖还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呢,不能揪住小辫子不撒手。”

老汉讲诉完,被小青年找出破绽,他大声说:“你把老大夫说得那样好,到头来他是里通外国的大坏蛋,我代表无产阶级的革命组织警告你,不许你再说他是好人,你再为地主资产阶级歌功颂德,我们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老农民的脸憋得通红,他抬起头,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说话的青年。过半天儿,才大声吼出:“你这是放驴屁!谁说老大夫的坏话,谁不得好死!”

老汉开口骂人,激怒了所有满脑子阶级斗争的“无产者”,他们不惜丢弃革命者的高尚风范,用脏话回骂老汉。

人群骚动,有些人摩拳擦掌。在强大的政治力量高压下,同情老汉的人纷纷往后撤,老汉孤立无援,牢牢地护住身下的一花筐鸡蛋。

何守道从老汉身边擦过,并随手把刘喜拉走,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塞给刘喜一个小包,用眼神告诉他,豁出命也要保管好。

刘喜溜进便所,把小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纸币。一阵紧张兴奋之后,他确定这是老农民身上的钱。

火车放缓速度,提示旅客进了车站。老汉身边的青年们也不愿再和这个无知的“老倒子”对奏,一齐往车门处挤,给了老汉一段短暂的清净。

列车猛地晃动,又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老汉突然大叫起来:“唉呀我的妈呀!我身上的钱全没了!”

人们只顾下车往家奔,没有人关心老汉丢钱的事,那几个被老汉骂过青年人,脸上还露出幸灾乐祸的讪笑,有人大声说:“丢得好!”

经过长途跋涉后,列车停止了艰难的喘息。站台空荡,几盏零星的路灯更显昏暗,有人在站台上走过,就像夜游的幽灵。星星布满天空,镰刀似的月亮挤向地面,工厂里尘雾弥漫,浓烟滚滚,企图把残月掩埋。站台边有一棵老杨树,被寒风吹得光秃秃,上面的老鸹窝,像几个孽生的肿瘤,惊飞的乌鸦返回,在夜空中“呱呱”地叫几声,以此来驱赶它们领地上的人们。

老汉蹲在站台中央,一动不动。没有声,没有泪,甚至没了知觉,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死死地坚守着一花筐鸡蛋。他的不远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徘徊,天气冷,孩子的两只手抱住怀,怀里有一个布包,布包里有两百元钱。

站台下,何守道坐在铁轨上,眼珠儿不停地转,看看老农民,又看看刘喜。

吹来西北风,老汉扛不住,他歪了歪身子,坐在原处。帽子被风吹走,他不去捡,两只手只顾摆弄筐中的鸡蛋,除了鸡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都是黑的,连近处的孩子替他捡回帽子也不知晓。老汉在黑暗中看到了钱,十元大票,每张上面都压着一个鸡蛋,他数着:“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一二,一二三……”老汉反复数着,鸡蛋被他拿起又放下,就是数不到二十。

刘喜抱着老汉的钱包,他觉得很沉,压得他离不开站台。他曾想过,这些钱是何守道冒着风险从老汉身上拿到的,很不易,为他保存,最起码也能分两张。听说城市里的山楂糕五分钱可以买一个,自己先吃饱,给小石头和四胖子每人带回两个,堵住他俩的嘴,再和马向伟打架,省得他俩当叛徒。

刘喜往老汉身边移动几步,看到老汉的手停下来,头抬着,双目无光。弯月在浓烟中挣扎,不知老汉的心灵还能挣扎多久?刘喜在心里说:“应该把钱包还给他,不然老汉会死掉,他一死,老太太更活不成了!”

何守道在站台下等刘喜,他知道,这个顽皮的孩子要去还钱包,想阻拦,挪不动步,到手的钱让老汉拿回,他又舍不得。何守道心里着急,又怕喊不住刘喜,只好顺其自然。

刘喜的心理极为矛盾:“这钱真是好东西,谁花谁舒服,如果把钱还给老汉,山楂糕肯定吃不上,何况这是何守道冒着打断腿的风险弄来的,还回去没法向他交待。但这是老汉的救命钱哪!用它买山楂糕,无法往嘴里送。”

刘喜还小,扭曲的灵魂还很脆弱,还有一些善良在闪光。如果他把对生命的认识和残酷的斗争结合起来,他会变得不可救药,拿到老汉的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然后毫不吝惜地花掉。

世界中,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把人做为战争和斗争的工具,不论是害人者和被害者,生命都变得一文不值。但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有些人死得其所,一些人则轻于鸿毛。刘喜认为,被打死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牛鬼蛇神,阶级异己,黑帮分子,他们的生命都不值钱,唯有显赫革命者的生命才比泰山还重。老汉的老伴儿得了重病,首先要区别是哪个阶级。如果老汉不是无产阶级,就不该给他老婆治病,老大夫出了钱,也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帮凶。

刘喜分析老农民在车上的举动,他说他革命那阵子小青年儿还穿活单裤,而且骂知恩不报的人。看来他不是阶级敌人,这笔钱还是不能拿走。

尽管刘喜的灵魂左右颠倒,还是一点点接近老汉,刘喜的头脑中闪现出一个挣扎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眼神很像母亲,她需要这笔钱,没有钱她就会失去生命。

刘喜把帽子送给老汉,老汉不接,他像一个木偶,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旁人牵动。刘喜拿出老办法,进一步辨别老农民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最后的鉴定,如果老汉是坏人,还有机会把钱拿走。然而,老汉表情冷漠,从外表难以区分。

刘喜把黄军帽给老汉戴在头上,为了恢复原貌,他特意把帽沿往下拉。

老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生命也随之恢复。他把刘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落下泪说:“孩子,你也是农村的吧?是不是回不去家?找个背风的地方吧,千万别冻着。”

刘喜说:“我不冷。”

“那是饿了吧?我这有鸡蛋,你找点柴禾烧几个。”老汉非常小心地捧出三个鸡蛋给刘喜,凄怆的泪掉在鸡蛋上。

刘喜说:“我不要。”

老汉“唔唔”地哭,他走投无路,用哭声向一个陌生的孩子倾倒满腹悲痛。

“他是好人!”刘喜心灵中出现肯定的一句话,他把钱包掏出来,扔到老汉的鸡蛋筐里,然后说:“我捡到一个包,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老汉迅速打开熟悉的红布包,二百元钱一分不少,他惊呆,说不出话。

刘喜蹲在老汉的对面。

突然,老汉抓住刘喜的两只胳膊,嘶哑着问:“你是小偷吧?”

刘喜往起挣,老汉不松手,用双膝跪在刘喜面前,头往刘喜脚上磕:“孩子,你是小偷,你是好人,你救了我老伴儿,你也救了我,你是我家的大恩人……”

何守道站在老汉身边,拎起他的鸡蛋筐,大声说:“他不是小偷,小偷是我。”

老汉回过头看何守道,立刻想起:“这个人在火车上见过,他和眼前的孩子坐在一个位置上。”

松开刘喜的老汉慌忙给何守道作揖,说得都是感谢话。

何守道教训老农民:“以后把钱藏得牢固点儿,更不能说身上有钱。你可好,让我白费了很大劲儿,啥也闹不着,还得陪你遭罪。”

老汉推着何守道手里的鸡蛋筐,满怀感激地说:“你这个小偷是大好人,说的话都在理。把这筐鸡蛋拿走吧!以后再想法报答你。”

“没人要你的鸡蛋。”何守道放下鸡蛋筐,对老汉说:“钱都还你了,要这些破鸡蛋有屁用?”他指着刘喜:“这孩子可不是小偷,你别弄错人。还有,以后把小偷和小捋要分开,干我们这行的叫小捋,专门在火车上拿活,是技术工种,跟小偷不一样,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老汉不停地点头,连连说是。

何守道拉走刘喜,登上通往清河矿的最后一趟电车。

刘喜心里揣个兔子,怕何守道为难他,电车上人少,他打算往人多的车箱里钻。何守道挡住他,刘喜心里更没底,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何大哥,我看老大爷太可怜,才敢那么做。要不,要不这么着,明儿个我想法挣点钱,还上你,你要信不着,先把我兜里的钱都拿走。”

何守道板起脸,瞪着刘喜说:“谁是你大哥?你叫我爷爷!”

刘喜变得一脸嘻笑,盯紧何守道,握紧两只小拳头。

刘喜的嘻笑让何守道轻松下来,他觉得这个顽皮的孩子挺逗人,在某种程度上具备干他这行的基本素质,但他不想收刘喜做徒弟。何守道说:“何荣普的老爹叫何老道,我和他是一家子兄弟,你和何大壮是同辈儿,何大壮管我叫爷爷,你叫啥?”

刘喜大声喊:“我不叫,你爱咋地就咋地!”

何守道露出笑模样:“不叫就不叫吧,现在这世道,爷爷和孙子没区别。”

看到何守道没有难为他,刘喜反倒过意不去,他说:“何大哥,这么多钱让我败坏了,你不会恨我吧?”

“要恨你,早把你扔到火车站了!这次算倒霉,哪天我再溜一趟车板,把这次损失补回来。”

电车停在清河煤矿,何守道把刘喜送到职工宿舍大门口,对他说:“你爸爸以前住一宿舍,因为有一些查不清的历史问题,让他住到这里。这叫职工二宿舍,每个屋住八个人,在一张大铺上挤着。”

刘喜让何守道一同到宿舍住一宿,何守道不同意,摇摇头说:“你爹是个倔巴头,认为我的手不干净,不会搭理我,我也不去找不自在。”

刘喜问:“天这么晚,你到哪去住?”

“天这么高,地这么大,还能没有我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去找个暖气道,那地方暖和呢,说不定遇上马子,我就有个临时的家了。”

午夜,矿区变得格外寂静,天上的星星眯着眼,都不愿理会游荡的闲人。何守道寻找宽一点儿的暖气道,用歌声驱除孤独和寒冷:

“你也一无所有,

我也一无所有,

但是你比我忧愁。

你为生计细盘算,

我把今晚当尽头。

太阳升起你度日,

黄昏伴我一起走。”

刘喜在宿舍见到父亲,父亲很消瘦。

文革初期,刘宏达受到冲击,随着运动的深入,一些政治觉悟高,思想进步的工人都成了专业的革命者,全心全意地抓革命,便让刘宏达这些有历史问题的人下井促生产。在井下干活虽然累,但不用弯腰游巷道,刘宏达在劳累的同时也尝到几分轻松。但是,这样的好景不会长,革命派不会让他这样的人逃脱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指示他们升井后不能回家,先批判自己,再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问题严重的人还要上台陪绑。

刘喜到清河矿的第二天,就赶上一个较大的批斗会,在走资派没被押上台之前,还要进行比忠大赛。比忠大赛和批斗大会都由吕希元主持,被人称为“稀屎痨”的孙胜才在会上做出了惊世之举。

第七十五节

由于何守道做媒,孙胜才娶了佟英花,并且搬到佟家去住。 一年以后,佟老汉去世,孙胜才把佟老太太当成累赘,不但没有好脸色,还时常发脾气。

佟英花到洗煤场当了临时工,在煤池里挖煤泥,人们把她们称做三八大军。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叫做食堂胖,商店浪,三八大军累得上不去炕,可见在泥水里挖煤的妇女们劳动强度之大。出汗多,挣钱少,全月不休息,只有三十二块钱。佟英花很满足,可以用劳动养活自己,还可以贴补母亲。

后来佟英花怀孕,干不了这样重的活,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孙胜才。

佟老太太的儿子在六一0瓦斯爆炸中殉难,她应该是工亡家属,但当时佟老汉有收入,佟老太太没申请补助,现在老伴儿去世,断了经济来源。她几次到矿里去找,没找到主管部门儿。后来找到主管部门儿,又见不到管事领导。再后来,文革斗争变得激烈,群众组织分裂成两大派,大歌颂和大辩论忙得不可开交,更没人管佟老太太的“闲”事。

佟老太太的房子本来就小,闺女又要生小孩,孙胜才便产生把老太太撵出去的打算。她在邻居家借个仓房,搭铺勉强住一个人的土炕,算是安了身。

孙胜才不给岳母生活费,逼着佟老太太到矿里要工亡补助金,补助金要不来,每月二十七斤口粮没钱买。佟老太太年岁大,三八大军的队伍不要她,她想做个小买卖,又怕人说她投机倒把。社员在街上卖自产的鸡蛋都被没收,如果卖倒来的东西就等着被抓了。人在没路走的时候往往看到希望,佟老太太看准了捡破烂的行当,虽然脏,但一个月的收入足可以买回口粮。

何守道看不惯老乡亲住在四面透风的仓房里遭罪,说孙胜才没良心,和他断绝来往。他来清河市,只到佟老太太的土炕上坐一坐,手气好时,给老太太带去一些点心。

他的断交正随了孙胜才的心,不但省了窝头,也放下了对何守道的戒备。

孙胜才对何守道的戒备有两点,一是怕何守道偷他家的东西,二是怕何守道偷他的媳妇。其实,佟英花是个正派过日子的妇女,孙胜才没必要担心。何守道虽然挂马子,也是很看重情义的人,他把佟英花当妹妹看待,根本没有过份之举。而孙胜才不这样想,他认为,只要是光棍子就琢磨身边的女人,就像他老爹总喜欢往瞎爬子家里跑,看不住就得出事。

孙胜才体格弱,在井下干最累的活。给巷道砌碹,有技术的人立碹胎,领头干活的人码料石或者绑钢筋,孙胜才干活撒后,不是推矿车就是卸沙子水泥。当班有任务,他必须完成,筋疲力尽后,总是向佟英花抱怨。

煤矿有个笑谈嗑,说孩子都懂事了,还不认识自己的父亲。这话说得重一些,实际上父亲就在身边,只是每天连班加点,干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又要把礼拜日贡献给社会主义建设,到家里只有吃饭和睡觉,根本没时间和孩子接触,也就难怪孩子把父亲当成陌生人。

孙胜才想换个工作环境,在地面找个轻活,如果去不成地面,在井下找个辅助工种也可以。在开拓区,一个人每班要卸十几煤车沙石,让他怵得心里哆嗦。可孙胜才是当盲流进的矿,在矿区无亲无故,所接触的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联系不上能办事的社会关系,想从生产一线蹦出去,其难度仅次于登天。孙胜才嫌佟英花父母没能耐,如果他们当官儿或者有当官儿的亲属,他就不会在井下遭这份洋罪。可佟老汉已经故去,再埋怨也没用,孙胜才把怨火往老婆和老岳母身上发,说母女俩都是废物,不顺心就往出撵。撵走媳妇没人和他睡觉,把没有任何价值的佟老太太赶到仓房去住,让他觉得理所当然。

文化大革命给孙胜才带来机会,特别是革命派分裂后,参加争斗的工人都不下井干活,这让孙胜才兴奋不已,他仰在凉炕上想:“在街上闲逛不少拿工资,到开饭的时候就有人送来大馒头,看来这**快到了!”

在造反组织分裂初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站队很重要。”孙胜才想要站好队,就要选好领队人,他认为吕希元最可靠。吕希元是开拓区的总支副书记,搞运动最拿手,跟他干,首先避免挨整,干好了还能享受整别人的乐趣。

吕希元和覃水莲离婚后,原以为能够摆脱政治上的累赘,可以在仕途上一路顺风,可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吕希元用尽巴结和整人之能事,到头来还只是开拓区的总支副书记。区里的副职很多,光副区长就有十几个,根本显不着他。

他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左右逢源,坑害无辜,不惜搭进自己的老婆;竭力包装,连一句真话都没说过;勇于斗争,把革命大旗摇晃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只混个副科级。

心里不平衡,他把目标盯在正区长和正书记的位置上。正区长是个实干派,不但精通整个掘进过程,也能调动七八个掘进队。吕希元深知自己不是当区长的料,区长的位置是可盼而不可求。

吕希元认为自己有当总支书记的能力,可现在的总支书记太难对付,这个人是转业干部,到地方后仍保持革命军人的气度,他轻意不表态,表态就是板上钉钉。他认真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传达上级精神从不走样,连口头禅都是“原原本本”,工人们背后称他“郑老本”,很难找到他的政治问题。但吕希元不甘心,派心腹向“郑老本”的老同事和老上级进行秘密调查,结果让吕希元大失所望。郑书记出身贫苦,早年参加革命,作战英勇,立过战功。这个人性格刻板,没有生活作风问题。吕希元在感到郑书记无懈可击的时候,便改变策略,假惺惺地向他靠近。

矿里出现了让吕希元惊喜的事,粟满从矿务局调回当了矿长。他想再利用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离婚妻子,让覃水莲亲近粟满,给他换得一次升迁的机会。

经过这么多年的悲欢离合,覃水莲完全看清吕希元的卑鄙嘴脸,只是没地方住,又舍不下几个孩子,只好委身在吕希元家的偏厦里。粟满调回当矿长,覃水莲并没欢喜,她早以和粟满断了交往,除了心里还存有一丝隐痛的相思外,他俩已成路人。

吕希元求覃水莲办事,故意装做殷勤,他从矿食堂买回四盘儿菜,又舍出细粮票买回十个馒头,孩子都不在家,他要和前妻共同吃一顿交心饭。

吕希元把覃水莲叫到饭桌前,大长脸也随之挤出一丝笑。覃水莲问他:“太阳从西边出来吧,你怎么舍得让我吃细粮?”

吕希元陪着笑脸让覃水莲坐在炕沿上,又把筷子送到覃水莲手中。覃水莲说:“孩子们啃窝头,咱俩在家里吃大馒头,你能咽得下,我不能。”

吕希元坐在覃水莲对面,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边嚼边说:“咱俩离婚也是出于无奈,政治审查紧,只好丢卒保车,不这样做谁也不得好,还会连累孩子们,你不要怪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虽然不是夫妻,还住在一个屋子里,还可以在一起吃饭,你也没找主,我也不娶妻,到老时,咱俩还是伴儿。”

覃水莲不相信吕希元的话,心里说:“少跟我整这些虚心假义的事,别把我当小孩唬了!你成天往韩青叶家里跑,有小娘们儿陪着,还用娶什么妻?今天请我吃饭,准是又有什么歪邪事。”覃水莲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不会舍出细粮让我白吃。也不用拐弯抹角,你说吧,能办到的我还是给你办。”

听到覃水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吕希元也把意图挑明:“粟满当了矿长,你找机会陪陪他。”

“你!”覃水莲想骂“你无耻”,嘴动了动,没把“无耻”两个字骂出口。她把嘴唇憋得铁青,泪水从颤动的脸上流下来。

覃水莲回想起吕希元把她和粟满锁在屋里那一夜,回忆粟满给她的关爱和温情。开头是那么可耻,又那么可怕。来得那么突然,而又那么短暂。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苦与甜都会让她回味一生。想到吕希元让她和粟满要官时的狰狞面目,也认识到自己付出的代价可悲。她从河北老家被骗到矿上,吕希元又以政治为借口和她离婚,就像一个被玩儿够的物品被抛弃,到头来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覃水莲恨吕希元,她想喊,想骂,想哭,想闹,但她什么也做不到,还是默默忍受。

吕希元把头探向覃水莲,又用毛巾替她擦去泪,对覃水莲说:“粟满可是一表人才,体格又好,官儿又大,多少女人想疯了都巴结不上,你和他有过那么一腿,还不借此拴住他?”

覃水莲哭着哀求吕希元:“那些事都过去了,你让我少一些痛苦行不行?”吕希元拉长脸,脸上的奸笑转瞬即逝,阴着脸说:“你见了粟满就迈不开步,装什么假正经?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好事都让你占了!还说痛苦,傻子也不信!”

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覃水莲觉得都是吕希元的精心安排,她不想弄清吕希元为啥这样做,只想挣脱开,但又觉得有一种力量狠狠地抓着她,她仍然受吕希元牵动,吕希元仍然利用她干卑鄙的事情。久而久之,覃水莲变得麻木,对别人的指责视而不见。她喜欢打扮,却对青春不感兴趣,只盼快些老掉,也许到老年才会过上安稳的生活。

覃水莲想离开,吕希元摁住她的肩,露出无赖相:“你是我老婆,我不怕当王八你怕啥?这种事谁也管不了。粟满忘不了你,再陪他睡几宿,吹吹枕头风。”

“啪!”一个巴掌落在吕希元的长脸上,覃水莲后悔自己失了手,往后躲,吕希元像饿狼一样扑向她。

吕希元面目狰狞,让谭覃水莲恐怖得发抖,魔掌似的双手抓着她,吼出的声音很低沉:“不要脸的骚娘们儿,还他妈玩儿起了深沉,我让你陪粟满睡觉,不是让你去跑臊,你必须给我办成一件事,让粟满再给我提一格,当不上副处,也得弄个正科。”见覃水莲的身体往下瘫,吕希元的态度更加强硬:“你马上就去矿长办公室,和他谈条件,不然,你就给我滚开,永远别进这个屋。”

覃水莲离开吕希元,没去找粟满,她想死,又下不了决心,她在大街上闲逛,逛烦了回到工作岗位,后来住进独身宿舍。

吕希元没得到提升,便想到覃水莲没按他的要求办事,他到矿医院找覃水莲,覃水莲避而不见。前妻没有利用价值,吕希元便对他产生怨恨,并把怨恨升级为仇恨,延伸到粟满身上。

是粟满搂着他老婆睡觉,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暖和,他却在潮湿的井下受罪。老婆起了作用,粟满给他提了干,使他过上高高在上的生活,他不但可以随意整人,也可以搂着别人的老婆睡觉。然而,吕希元是重仇恨而不知感恩的人,总认为得到的没有付出的多,他苦苦追求,不惜代价,扑腾这么多年才混个副科级,难怪他心里不平衡。

对吕希元来说,不平衡的事很多,他甚至觉得粟满不该当矿长,坐在矿长位置上的应该是他。睡不着觉时,他对着屋顶叨咕:“你粟满有啥能耐?也就是当了几天兵,打过那么几次仗,要不然还在老家侍弄地球呢!你当支部书记时,抓出几个阶级敌人?一个也没抓,反革命分子刘宏达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你硬装看不见。我当书记时,把全队的工人都过了筛子,整出的四类分子不下一巴掌,还有一些人正在审查,他们没有一个敢乱说乱动。各项运动我都站到排头,这才叫真正的贡献。你粟满贡献啥了!为什么你能当矿长、我不能?你就是找个好老婆,她有权,才把你提拔为矿长。”想到这,吕希元眼前出现光明:“你粟满不用臭美,我一定把你和覃水莲通奸的事捅到你老婆那里。”

吕希元想让粟满老婆知道粟满有生活作风问题,他觉得既然和覃水莲离了婚,败坏她的名声,不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但他想到顾及孩子,大儿子建华已经懂事,反复把他妈的丑事提出来,会伤及孩子的心灵。吕希元转念一想:“现在的事是真是假,谁还说得清?就拿刘宏达来说,他真的干过反革命的事吗?我有权,说他干过他就干过,谁敢说刘宏达是假反革命分子?鲁卫军和韩青叶睡觉的次数没我多,谁能说我是韩青叶的丈夫?韩青叶的大丫头长得像我,她却跟鲁卫军叫爹,这又怎么解释?时下流传这样的话,说只有母亲是真的,父亲的真假都需考证,敢保证建华就是我的儿子?就真是我的儿子又该怎么着?在根本利益和亲情发生冲突时,明智者要以根本利益为重。”

吕希元经过慎重考虑后又觉得这样做不妥,他认为,即使搬倒粟满,也只能是泄私愤,仍然改变不了他的副科级地位。而革命者不能以泄私愤为目的,必须顾全大局,更不能去做丢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步步深入,给吕希元带来机会,最高文革领导小组打出鲜明旗帜,明确指示,这次运动主要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吕希元联想到自己:“虽然官儿不大,也有一定的权利,在这样大的运动中,受冲击是必然的,与其让别人批判,还不如向自己开刀,把自己的问题公布于众,开展自我批判和自我斗争,以显示革命干部的高风亮节,提升自己在组织和群众中的威信。”

吕希元给自己贴出大字报,内容很简单,说他政治觉悟不够高,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表现得手软,并宣誓:“要更加忠于伟大领袖**,忠于战无不胜的**思想,坚定地走社会主义道路,认真贯彻执行中央文革的革命路线,高举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红旗,多抓阶级敌人,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吕希元主动要求革命群众给他贴大字报,说革命者不怕引火烧身。

他的大字报调门儿很高,逻辑混乱,驴唇不对马嘴,却受到矿里文革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并做出批示:“此大字报写得好,表现出大公无私的革命情操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每一位革命干部都要向吕希元同志学习,勇于把缺点错误暴露给人民群众,虚心接受批判和斗争。对那些坚持错误、对抗革命群众的走资派,革命者不要手软!”

造反派用很大的正楷字把批示写在牌子上,立在吕希元大字报的旁边,成了吕希元的保护伞,还给吕希元增加几分光彩。

吕希元要引火烧身,给他贴的大字报并不多,主要是因为革命群众没把他这个总支副书记看得很重。多少年来,干部只升不降,为了补充新鲜血液,还要不断地提拔。成团成堆的副科级干部被工人称为科岔子,他们能不能算上走资派还不好说。再者说人们都知道,吕希元是个极端阴险的两面派,他嘴上说接受批评和批判,内心里要把说他坏话的人置于死地。

但是,吕希元坑害的人太多,总有人利用匿名大字报攻击他,说他利用老婆向上巴结,还说他霸占下属的妻子,干一些有悖法理的事情。吕希元不在乎,他这样想:“我老婆是谁?是覃水莲?我们早就离婚,说不定她是谁的老婆,她钻别人的被窝,和我没一点儿关系。写大字报的人把她搬出来,这小子连造谣的基本原则都不懂,整出这些不攻自破的东西。”吕希元总会在不利中找出有利的因素:“说我老婆巴结领导,这个领导就是粟满,把这个事传开更好,让粟满的矿长位置坐不稳。”

吕希元对说他霸占下属妻子的言论极为反感,以至反感到愤怒的程度:“你他妈指的下属是谁?明显是指鲁卫军,我和他媳妇睡觉时他主动躲开,那是让,说霸占还不如放狗屁!我搂着他媳妇是不假,我也给他好处了,房子是我给的,轻松的工作是我给的,他不下井还能挣入井补贴,他媳妇也跟着多吃十三斤细粮,他再不舍得付出,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吕希元不太懂什么叫法理,但他能把这个词分开解释,他认为“法”就是王法,跟师傅学大鼓书时常说这两个字,经过理论联系实际,他的脑海里又加深内容:“王代表啥?王就是权,有权就有一切,法只是权的搭配。我是书记,我就有权,韩青叶才跟我睡觉,没有权试试,鲁卫军敢打断我的腿!”吕希元对“理”字不屑一顾,他认为有权才有理,没有权势保护的“理”一文不值:“有人说话一句顶一万句,是那个人权大盖天,你贴大字的人说出一万句话都不如领导放个屁管用,不信你就署上名,挑出一句错话,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吕希元虽然不在乎这样的大字报,也不会放过写大字报的人,他让侯胜秘密调查,把重点放在他当支部书记的那个掘进队里。

侯胜费了很大劲,也没调查出个四五六。他给吕希元出点子:“写大字报的人肯定有文化,这就缩小排查范围,再查那些被你整治过的人和有历史问题的人,排查的范围就更小,然后对这些人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侯胜想说:“不管他们是不是写大字报的人,挨顿收拾,你也能解解气。”他又觉得,在领导面前把话说得太白了会影响领导情绪,惹怒吕希元,以后靠整人吃饭的饭碗保不住。侯胜这样说:“这些人都是顽固不化的敌对分子,一定不满你的革命行为,写大字报的人一定在里面,就是眼下没写,他们以后也要写,借此发泄对社会主义也是对领导的不满。”

侯胜的话也正是吕希元的意图,他让鲁卫军请来齐运生和汪东昌,把刘宏达等人抓起来专政。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写过大字报,却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各个从心里感到冤枉。吕希元不这样看,用杀鸡的方法镇住猴子,这是他惯用的手段。

和吕希元一样,郑老本的大字报也不多,这让吕希元很失望。他认为,凭郑老本的性格和能力,升迁和调走的希望都不大,要想坐到总支书记的位置上,只有把郑老本打倒。

吕希元不愧是位阴险毒辣而又狡猾奸诈的能人,他在桌底下做手脚,表面又装得毕恭毕敬,让行武出身的总支书记无法查觉。

吕希元整郑书记时,做得极为谨慎,他不用鲁卫军和侯胜,却想到瘦小枯干又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孙胜才。

在吕希元办公室,孙胜才完全发挥了自己的才能,先给吕希元敬个礼,又恭恭敬敬地给领导倒杯水,接着背三段**语录,对着领袖画像诵两遍三忠于,喊一遍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吕希元让他坐,他的屁股不敢接触板凳,直溜溜地站在吕希元对面,眨着小眼睛,等待领导指示。

吕希元瞥两眼孙胜才,把长脸拉开,压低声音:“你爹孙广斌没来清河矿吧?”

兴奋起来的孙胜才就像被泼上冷水,心凉了半截。偷着看一眼吕希元,觉得酷似驴头上长脸非常可怕,他很不自然地后退一步。

这段日子,是孙胜才最红火的时期。他跟着革命队伍游行,痛快地高喊革命口号,暂且不说大馒头,批斗阶级敌人也是乐事,不论是用拳打还是用脚踢,被斗者都不反抗,仿佛挨打是对他们的一种安慰。孙胜才总是看着别人打,自己不动手,觉得看和打同样有意思。他最爱看批斗走资派,在观看中嘀咕:“这些人以前耀武扬威,现在都变成晒瘪的茄子,高帽一戴,造反派喜欢怎摆弄就怎样摆弄,跟被戏耍的猴子差不多。”看到熟悉的领导低头认罪,孙胜才挺解恨,高兴地在心里说:“他们以前太牛皮,走路仰着脖,说话爱训人,我孙胜才不敢看他们,总是躲着他们走。这回不用躲,可以看着他们挨打,还可以笑着看着他们低头。”

群众组织分裂后,孙胜才追随吕希元,虽然地位悬殊,也称革命战友,他认为吕希元不会难为他,想不到吕希元会提起孙广斌。

孙广斌来清河矿,被吕希元抓起来,受了很多苦。孙胜才不责怪吕希元,而是觉得“老王八犊子”不认步,自讨苦吃。孙广斌被放走,孙胜才紧张一阵子,后来吕希元没理他的茬,让孙胜才生出感激之情,也改变了对吕希元的看法,觉得吕希元不像人们说得那样坏。再看大长脸,也没有以前那样可恶。孙胜才对吕希元有了理解,他认为:“虽然吕希元害人整人,但是,吕希元做的事,完全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吕希元在这个时候提起孙广斌,让孙胜才在害怕的同时又摸不清头脑。

看到孙胜才往后缩,吕希元变得更加冷酷:“你爹到矿里为反革命分子开脱罪责,这是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我们不讲株连九族,你也要面对现实,一人反党,他的三亲六故都别想翻身!”

孙胜才赶忙辩解:“吕书记,我爹不是好东西,我早就和他划清界线,我不认他那个爹,他也没我这个儿子!”

“光靠嘴说不算数,要看你的行动。”

“吕书记,我一定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现在就揭发他。我爹那个老王八犊子,偷过队里的马料,作风还有问题,总想调戏革命烈属。”

吕希元脸上掠过一丝阴笑,盯着孙胜才说:“你揭发的问题我先记着,现在,看你站在哪个阶级立场,如果和革命派领导一条心,你爹的问题可以不纠。”

孙胜才重新站直,大声说:“吕书记你放心,我孙胜才一定当坚定的革命者,忠于**忠于党,听领导的话,吕书记指向哪里,我保证打向哪里!”

吕希元把话转入正题:“中央文革和**同志都指示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咱开拓区谁最有权?是郑书记。你既然想当坚定的革命者,就应该贯彻执行中央文革的指示,发扬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神,和我们开拓区的走资派进行坚决的斗争。”

听吕希元让他和郑书记做斗争,孙胜才还真的犯了难,他说:“这个郑老本来矿上时间短,又官僚,不接触群众,找他政治问题,我不知从哪下手。”

“官僚就是问题嘛,他还有很多问题,就看你想找不想找?”

孙胜才把脑袋往吕希元跟前凑了凑,挤着小眼睛低声说:“吕书记,你说几条,我孙胜才都给他宣扬出去。”

“我是他的副手,从革命工作的角度看,在背后说他坏话不太好吧?这次文化大革命,正是锻炼革命群众的时候,也是你经受考验的时候。还是哪句话,叫做人无完人,想找一个人的毛病还不容易?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学会观察政治死角,要采取上纲上线,只要跟着中央文革的步子走,勇于站在运动的潮头,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孙胜才按吕希元的意图给郑书记贴了很多大字报,字不是一个人写的,也都歪歪扭扭,语言也不通顺,但每句话都往政治上拉,而且敢签上孙胜才的大名。

在吕希元的唆使、孙胜才的带动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向郑书记压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革命的群众组织分裂成两大派,也许是郑书记忿恨那些造谣惑众的“革命者”,他采取不抵触,不参与的态度,不支持开拓区的任何一派群众组织,当了一名“逍遥派”。

开拓区的运动脚步,和全省乃至全国的运动大气候紧密相连,省城组建了革命群众联络站和工大三八一两个完全对立的群众组织,简称省联和八三一。清河市紧随其后,出现了清河市革命联合委员会和红色工人联合委员会两大阵营,简称清联和红工联。清河矿的群众组织不但效仿而且各找依靠,一派攀上清联,另一派则成为市红工联的下属。不论是省里还是市里,哪一派都有大人物在操纵,所谓“站队”,就是看大人物的真正实力,选择依赖和保卫他。省联的大人物是清联大人物的老领导,清联很自然地和省联站到一起。跟呼风唤雨的省、市造反组织相比,吕希元在开拓区只能算小打小闹。为了适应风起云涌的革命大潮流,吕希元统领包括鲁卫军、孙胜才在内的骨干力量投奔清联,余下的革命群众被一个叫王金国的小头头收编,成为红工联的一部分。

矿里的群众组织各保其主,红工联偏向矿长,矿清联保护党委书记,把斗争矛头直指粟满。而红工联的势力相对较弱,粟满经受的折磨要比书记多一些,经常被各采区巡回批斗。

没有揭发出“郑老本”的实质性问题,吕希元只有让他靠边站,“郑老本”侥幸没进“牛棚”。一段时期,吕希元掌握开拓区的生杀大权。

由于多方面原因,吕希元肆无忌惮地刁难粟满,欲置粟满于死地而后快。开拓区批斗粟满的次数最勤,把粟满打得最重,这样做也提升了吕希元在革命运动中的声望和价值。

这次在开拓区举行的联合批斗会,批斗的主要人物是粟满,还有一个人叫牛思草,他是矿中的校长。在红工联的强烈要求下,党委书记也被押来,他只是个陪衬,矿清联让他做做样子。

批斗会的台子搭得非常气派,为了吸引更多的群众,把它搭在矿门前的广场上。台子三尺高,六十尺见方,全部使用两寸厚的木质跳板,用板皮搭棚,棚上覆盖苇席,左右和后面被帆布围着,台子的后面做了隔层,把被批斗的各类分子先圈在里面,其中也有受清联保护的党委书记。

台上两边各站四名手持镐把的造反队员,他们在三十岁左右,都佩戴学生样的红卫兵袖标,各个体格健壮,凶神般地怒视台下。台前上方是红色横幅标语,上书:《批斗反党分子粟满、牛思草暨革命群众献忠心大会》,竖写的条幅在台前飘动,靠两边的宽条幅较固定,红底黄字,左边是:敬爱的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右边是:战无不胜的**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他都是花花绿绿的条幅,有打倒粟满、牛思草的革命口号,也有打倒党委书记的激烈言辞,有的条幅为革命行动叫好,也有批判“郑老本”不积极革命的标语。矿清联和红工联互相攻击,都指责对方保皇,宣称自己是最最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造反派。

吕希元宣布大会开始,革命的口号声震天动地,美帝和苏修被反复打倒后,让一切反动派浑身发抖。在各类“分子”的颤抖中,颂扬的口号又加进新内容,**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过后,红工联喊:“向**同志学习!”清联喊:“向**同志致敬!”争着喊:“紧跟革命旗手!保卫革命旗手!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口号声过后,清联和红工联派代表上台辩论。两派代表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表现出不把对方送进地狱决不甘心的英雄气概。

短暂的吵闹之后,进入大会的正式程序:献忠心大赛。

代表红工联的王金国领人跳上台,他们的献衷心节目是集体大合唱。唱了两段语录歌曲,又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最后用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的颂词结束表演。王金国这方是十个人,老少不均,却个头一致,歌曲声宏亮,万岁喊得齐,充分体现出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也看得出他们是经过精心地排练。

清联上台的也是十人,他们的节目是跳忠字舞。留声机播放《北京的金山上》等悠扬乐曲,陆长河领人扭动笨拙的身躯。这些舞拳弄棒的革命男人,要在台上展示女人式的娇美姿态,忠心虽可佳,却让人难以恭维。这档节目,红工联小胜。

清联不服气,想用口号压倒对方,他们喊**万岁,对方喊**万万岁,双方把万字排列到百位以上,比得难分胜负,最后采用佩戴**像章的方式一决雌雄。

红工联派上台的人姓霍,工人们都叫他霍二屁。霍二屁戴十二枚**像章,抖抖擞擞地走上台。这十二枚像章有讲究,叫做月月忠诚,他是想把忠诚做到极限,如果对方说天天忠诚,就要戴三百六十六枚,任何人的胸前也挂不下。

十二枚领袖像章下面是一个红色的桃型忠字,忠字上面是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横牌。搭配合理,醒目感人,突显出人民公仆为人民的宗旨,也表达出革命群众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霍二屁在台上绕三圈儿,然后停在台前,故意斜下身,在弯腿的同时还扬起一只胳膊,做了个完美的艺术造型,赢得阵阵喝彩声。

清联上台献忠的是孙胜才,他穿一身黄色军装,戴一顶黄色军帽,帽子大,遮住了半个脸,军装肥,孙胜才更显干瘦。他左胸前是空的,让围观的群众感到奇怪,不知在挂像章的比拼中,这个小瘦杆儿用什么法宝取胜。

孙胜才看了吕希元一眼,吕希元还他一个眼色。孙胜才站到台前中央,把黄上衣脱下放到台边,在解棉袄扣子时,他显得非常犹豫。吕希元瞪着他,促使孙胜才坚定信心。孙胜才猛地撕开棉袄,把它扔到台下,露出光溜溜的上身。

寒风吹过,孙胜才打了个冷战,脸色也随之铁青,他寻找棉袄,棉袄不知去向。孙胜才抱紧身子看着吕希元,吕希元一扬手,孙胜才哆哆嗦嗦地把身子松开,用右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一枚《**去安源》的全身大像章,他把像章贴在胸前,觉得凉,又想揣回裤子里。

吕希元在台边说话给他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每一个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者都要敢上刀山,敢下火海,不怕天冷战严寒,被难倒的就不是英雄汉!退缩者就是叛变革命,就是不忠诚伟大领袖**,决没有好下场!”

孙胜才站直腿,把台下的人扫了一遍,然后用左手拉起左胸上的肉皮。

到这时,台下的人才知道孙胜才要干什么,有人要看他出洋相,有人为他捏一把汗,更多的人为他的赤胆忠心所感动,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呐喊声。

孙胜才用像章的别针扎拉起肉皮,两只手都在哆嗦,试了几次,没有成功。

台边的吕希元替孙胜才着急,想催孙胜才快些动作,又怕孙胜才抗不住压力,造成献忠失败,在这种情况下,鼓动是最好的办法。吕希元领头喊起了口号:“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永远忠于战无不胜的**思想!孙胜才是最忠诚的革命战士!向孙胜才学习!向孙胜才致敬!……”

台上台下口号声互相呼应,孙胜才把像章的别针扎进皮肉里。

吕希元走向孙胜才,从后面扶住他的身子,对着台下的群众大声宣讲:“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造反派的战友们,大家看一看,是谁最忠于伟大领袖,是我们开拓区的清联,我们才是真正的革命派……”

不知是冷是痛,孙胜才挺不住,吕希元在后面架着他,还用凶狠的眼神暗示,不让他瘫下去。

此时的孙胜才,最希望吕希元少一些讲演。吕希元可顾不得孙胜才怎样想,他把开拓区清联对伟大领袖**的忠诚表达得淋漓尽致。孙胜才往下堆,吕希元踢他。孙胜才也不知哪来的坚强,弓着腰、哆嗦着等待吕希元完成出色的表演。

清联的献忠表现,从根本上压倒了红工联,所有的清联成员都欢呼跳跃,连蹲在后台夹道里的党委书记也感到几分轻松。

孙胜才被扶下台,会场变得寂静,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矿长粟满和矿党委书记两位领导被押上台的那一刻。

粟满上台前,吕希元从台下轰上一群人,他们是五类分子,三反分子,还有一些重大嫌疑分子。把这些失去自由的“分子”弄上台,是为了显示革命者的威风,把批斗会开得有声有色。

在开拓区,吕希元揪出的各类“分子”众多,台上容不下。这次陪绑,只选各类“分子”的典型,罪行较轻的刘宏达没排上号,安排到井下促生产。刘喜前来看热闹,没看到父亲遭毒打,他的心灵少一次伤害。

总支书记自己走上台,主动站在被绑人员的旁边。

借这次批斗会,吕希元想让郑老本这个逍遥派也尝尝钢丝鞭的滋味儿,也曾暗示手下人把他绑起来,但没人敢下手。好在郑书记能认清形势,不用强迫,自己上台接受红卫兵造反派给他的“洗礼。”

粟满被造反派从后台提上来。他五花大绑,头上有伤痕,这个昔日平和的矿领导经过历次批斗后却变得威风凛凛,虽然绳索绕身,却站得挺直。和粟满一起押上台的还有牛思草和矿党委程书记,程书记的待遇不算低,绑他的绳子明显松,手可以活动。清联的革命群众送上一把椅子,让他享受坐着挨批的特殊待遇。

粟满虎视吕希元,让吕希元不寒而栗。而这位春风得意的革命造反派领袖也不是等闲之辈,情绪稍作调整后,变得镇定自如。粟满盯住他,他也盯着粟满,两个人的心灵在较劲。

粟满:“没良心的小人,是我把你拉上支部书记的宝座,我要不帮你,你还在井下搬石头。你这个中山狼,也不会猖狂太久,等我翻过身,还把你打发到井下。”

吕希元:“我把老婆让给你睡,你还真他妈不留情,你的组织原则哪去了?你当了矿长,还让我在开拓区当个副职,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没良心的东西,还他妈挺强硬,竟敢用眼睛瞪着我,我今天就打下你的嚣张气焰!”

吕希元递个眼神,跳上台的齐运生抡起钢丝鞭,劈头盖脸地向粟满打下去,钢丝鞭落到粟满的后背上,他一个趔趄,咬咬牙,又站直身。齐运生还想打,被粟满身边的“郑老本”抓住手腕,并用力把齐运生推到吕希元身边。

“郑老本”的壮举让吕希元不知所措,他把眼睛转向“郑老本”,看到“郑老本”的目光比粟满还要坚韧。“郑老本”和粟满都穿着昔日的旧军装,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不像挨批斗的受难者,却像威武不屈的将军。

吕希元想让清联的干将连同“郑老本”一起打,又怕指挥不灵。他还有顾虑,深知“郑老本”被打倒也会很快站起来,现在让他挨皮鞭,就等于摸老虎屁股,保不定被虎咬,到那时别说往上爬,恐怕连副书记的官职都保不住。

歪门邪道和阴险罪恶是一些为官者向上爬的阶梯,不管他们爬得高与低,都经不住正义和善良的考量。尽管吕希元张牙舞爪,在他的两位阶下囚面前也露出空虚,他恨“郑老本”,却向他投出假笑。

吕希元把齐运生赶下台,用高调维持会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文斗不要武斗,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批斗矿中校长牛思草。

牛思草个头稍矮,身体稍瘦,皮肤稍皱,腿稍瘸,眼里闪出锐利的目光。他的主要罪行是要求教师重点培养有前途的学生,走自专道路,红卫兵的结论是“单槽喂养”。牛思草罪行明显,最早被批斗,已经被折腾得身心交瘁,走路歪斜,像一部散了架子的机械,任造反派随意敲打。

和牛思草一起被批斗的还有他的老婆于慧贤。于慧贤不是走资派,也不是五类分子,她是矿医院一名普普通通的妇产科医生。被批斗的原因,是故意隐瞒她家在旧社会剥削穷人的罪恶历史,并包庇已经离散的亲人。

于慧贤和于慧莲走散后,碾转到清河市北部山镇,在镇上给一户乡村医生打杂,结识到乡村教师牛思草,两人经过短促的相恋后结婚,共同走进清河煤矿,过上安稳美满的生活。于慧贤只把身世告诉丈夫一个人,其他人不知道她有那么复杂的家庭历史。但是,任何事情也逃不脱红卫兵的火眼金睛,于慧贤的家庭背景在文革中浮出水面。这位专心迎接新生命的接生婆,终于暴露出剥削阶级的凶残本性,她又本性难改,不愿交待剥削成员的下落。

事实上,不是于慧贤不交待,而是她确实不知道妹妹和哥哥流落何方,连表妹孟慧英的消息也没有。

于慧贤在年轻时常做噩梦,梦见于慧莲在冰一样的世界里喊冷,她更加挂念妹妹,用心灵呼唤她。

第七十六节

刘喜是一个人从清河矿回来的,下了火车,他想起和马向伟打架的事,怕躲不过腚根脚。

也许是第一次进城的缘故,刘喜对城里的所有事情都感到新鲜。城里的烟囱真是高,冒出的烟能遮云蔽日。城里的批斗台子又宽又大,黄岭批斗谷长汉的台子没法比。城里还有摩电车,八分钱可以满城转。八分钱刘喜也不舍得花,他都是钻铁丝网进的车站。刘喜要把这些事讲给小石头和四胖子,让他们也开开眼界。

他给小石头和四胖子带回五块山楂糕,在火车上,馋得刘喜想吃掉,但又咬咬牙装回衣兜里。刘喜想:“我讲城里的事,他俩谁爱听,我就给谁吃,都不爱听,我自己把山楂糕报销掉。他还带回一大摞传单,什么颜色的都有。刘喜要把这些传单拿给同学看,让他们都见识见识城里的东西。

献忠和批斗会给刘喜留下很深的印象,想不到在村里很不起眼的孙胜才会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会做出这么壮烈的事情!刘喜突发奇想:“是不是人在寻思不冷时就不冷?”他在回家的路上做试验,敞开棉袄,嘴里念诵:“不冷不冷就不冷,寒风吹骨也不冷。”走几步,念咒不管用,又把棉袄系紧。刘喜不甘心,觉得孙胜才往身上穿别针挺神奇,看样子不会疼。他在心里嘀咕:“不光孙胜才有抗疼的能力,那个叫粟满的矿长也抗疼,钢丝鞭打下去,他连妈都没叫,站得直溜溜,这家伙准有诀窍。看来这趟城里没白走,如果把抗疼的本事学到手,以后别说和马向伟打架,打马荣也不在话下。”

刘喜做抗疼的实验,用力拉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天灵灵,地灵灵,我对领袖最忠诚,拽掉耳朵也不疼。”刘喜觉得挺灵验,他又掐自己的嘴巴,也不疼。刘喜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开裆裤踢飞那件事,脸和鼻子都摔破了,也没感觉疼,看来这疼是能控制的。

刘喜以为找到了控制疼痛的诀窍,高兴起来,也不怕挨腚根脚,连跑带跳地进了村子。

其实,刘喜根本找不到控制疼的诀窍,是他没舍得用力拉自己耳朵和掐自己的脸。

他回到家,向母亲报了爸爸的平安,母亲听说丈夫没挨斗,脸上露出很少见到的宽慰和轻松。

刘喜和马向伟打架,马向伟虽然占下风,但他伤得并不重,只是马荣气不平,骂马向伟是“熊货”,领他去找刘喜家。李淑芝在赔不是的同时心里也不满:“两个孩子打架,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家向伟比刘喜大,算不上刘喜欺负他,吃点亏也不值得找家!”

母亲没打骂刘喜,出于刘喜预料,他做个鬼脸儿,蹦蹦跳跳地去找小石头。

孟慧英正在屋里抹泪,见到刘喜,抱住他痛哭流涕。

那天,马成林被小石头抓破脸,鼻子流出血,眼眶青肿,哭着回了家。

马向勇看到儿子被人欺负,脸上的赘肉不停地抽动,问清是和小石头打架后,领马成林去了孟慧英家。

大麻地里,又有几户人家盖了房子,都拉开距离,有风障包裹,紧靠东大泡子的孟慧英仍然显得孤孤单单。

小石头没挖到土粮食,空着手回家,滚了满身泥水,孟慧英猜想到儿子和同伴打了架。

她知道儿子从不多言多语,轻意不惹事,准是笑嘻嘻的刘喜招拨他。这两个孩子都皮实,吃亏占香两家都不会计较。孟慧英也想到儿子被大人欺负,自己解劝自己:“欺负就欺负吧!谁让咱落到这步田地啊?”

孟慧英想到丈夫,如果石岩不坐牢,小石头会幸福地坐在省城的学校里读书,和干部子女一样,渡过欢乐幸福的童年。人的命运太脆弱,转眼间从天上掉到地下,自己根本把握不了。今年还算好一些,能挣出娘俩的口粮,吃不到明年大秋,也能挺到土豆子下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队里还分给了柴禾,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孟慧英小声嘀咕:“老天爷别降灾,孩子大人别摊事,该过一段平安的日子了!”

她给小石头做饭,点上火,让小石头在灶坑前暖和。抱柴禾时,看见马向勇拽着马成林急匆匆地往这里走,便意识到小石头闯了祸,急忙进屋,让小石头藏进风障里。

马向勇把马成林推进孟慧英的家门,推得狠,马成林被门槛绊住,抢倒在屋地上。

马成林憋一肚子委屈,摔倒后大声哭嚎。孟慧英拉起马成林,扶进里屋,让马成林靠在炕沿上,蹲下身用手为马成林抹眼泪。看到马成林脸上有伤,她从锅里舀来温水,细细地洗,轻轻地擦。马成林从孟慧英身上找到母爱般的温暖,顺从地让孟慧英洗净脸上的泥水和血污。马成林的顺从让孟慧英心里生出凄凉,从这孩子身上她看到了马金玲。

孟慧英见到马金玲就有亲近感,也隐隐约约地产生怜悯和同情心:“她过早地失去母亲,从马向勇那里只能得到一口饭吃,小小年纪,还要照顾弟弟,也真够苦的!”孟慧英出于女性的慈爱本性,用温水为马成林洗净脸,又为他洗净满是泥土的脏手。马成林看了看孟慧英,向她投以感激的微笑。

这一切,马向勇都看到眼里,初来时的火气渐渐消去。但是,这个阴损的瘸子无法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而用邪念来对待人间的友善。他以为孟慧英怕他,甚至认为孟慧英向他讨好。他留下来,却把马成林撵走。

孟慧英见马向勇赖着不走,只好自己躲出家,走到房门口,被马向勇拦住,推进屋里对她说:“你家小石头欺负我家成林,脸都抓破了,属重伤害,这事不算完!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咱们就算拉倒。”

看到马向勇淫邪的目光,孟慧英立刻想到这个无耻的家伙要占便宜,她拉下脸说:“你家成林不比我家石头小,一般大的孩子打架, 吃亏占便宜是家常事,你用不着和我讲条件。”

孟慧英的话虽然刺激马向勇,但马向勇破例表现出少有的宽容,死皮赖脸地说:“我那时想得到你,是看你在某些地方像我死去的媳妇,你别不识抬举,要是换别人,我才不舍得下屋呢!”

孟慧英想到四下透风的下屋,想到马向勇在危难时刻凌辱她,想到被马向勇赶到寒风刺骨的大街上,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大声说:“你让我住你的下屋,也是没安好心!什么事都让你做了,还让我感谢你咋地?”孟慧英越想越生气,把骂人的话带出来:“你这个阴险的瘸子,为啥总是和我们娘俩过不去?你走,你走吧!”

马向勇的脸上抽动出一丝冷笑,笑里藏着刀,却装得很和善:“也许是我以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许我没体量到你受得苦,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也不知为什么,金玲妈总在我的梦里出现,每当我看到她,便立刻想到你。初次和你做那种事,就是把你当成了金玲妈。我现在有个打算,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慧英知道马向勇吐出来的都是坏水,她不想听,转身往灶里加柴,锅里的水哗哗响,孟慧英又加了两瓢凉水。

孟慧英很疑惑:“马金玲怎么这么像表妹于慧莲呢?不但长得像,那种和善天真的性格也和表妹一模一样,难倒她是于慧莲……?”孟慧英不敢往下想。

她曾问过马金玲的身世,马金玲对儿时的经历一无所知。孟慧英问自己:“马向勇说我像金玲妈,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

加进灶坑里的柴被点着,锅里冒着热气,孟慧英往外驱赶马向勇:“天不早了,我该做饭了,你也该回家给两个孩子弄点吃的。”

马向勇在炕沿上欠欠屁股又坐下,露出一付嘻皮笑脸的模样:“你做你的饭,我又不碍事,你要看在咱们还有那么一腿的份儿上,给我也带出一碗。”

“放屁!你别不要脸!”

“我知道你准这样骂,骂得好,你骂吧!谁让我和你做了那种事?但我还是要把我的打算说出来。”

撵不走马向勇,孟慧英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又选择退让:“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

“我是想让你搬到我家去住。”

听到马向勇提出这个要求,孟慧英很自然地想到来刘屯后的苦难,每次遭难,都有马向勇的侵害。气急的孟慧英脸色变得铁青,说话声都变了音:“让我搬到你家仓房,受你玩弄,玩儿够了再踢出来,我成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一个人,不是反群的母狗!别想美事了,这是我的家,你出去吧!”

要是往常,马向勇会摔门而出,然后再刁难孟慧英,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说出的话也有了人情味儿:“你少发点儿火行不行?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让你住仓房,是想把你娶进家。你还年轻,也很漂亮,不能总是守着空房吧!”

石岩被抓后,孟慧英就遭到工作人员的污辱,后又改嫁,直到被马向勇赶出仓房。孟慧英曾有过重组家庭的愿望,想安稳地过一段平静的生活。经过数次打击后,孟慧英断了再嫁的念头,暗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要用自己的双手把儿子养大。退一万步说,就是孟慧英想嫁人也不会选择马向勇。马向勇想不到这一点,他只认得权势,觉得这样做是对孟慧英的恩赐。甚至认为,他把这事提出来,孟慧英会迫不及待地答应。马向勇说:“我不是找不到女人,我是为了孩子,我看金玲对你好,才想到把你娶到家。”

孟慧英突然变得很平和,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孟慧英守得住空房,不会再嫁人。”

“咳,咳,会装正经了!”马向勇把嘻笑变成淫笑:“你在别人面前装正经,跟我还玩儿这个,你是贞洁烈女咋地?别把自己看得那么精贵!”

忍无可忍的孟慧英下了逐客令:“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马向勇露出凶残的本性,扑向烧火的孟慧英。孟慧英虽然有准备,也不是马向勇的对手,被他摁倒在柴堆上。马向勇撕孟慧英的衣服,孟慧英没屈服,警告马向勇:“这里不是你家仓房,你敢动手动脚,我告你入室强奸!”然而,马向勇并不害怕,在他的灵魂中只有强势,根本没有法律这个概念。他认为马向东是整个黄岭大队的造反派领袖,就是抓人,也是抓安上搞破鞋罪名的孟慧英,而他做为被坏人拉拢的受害者,连毛发都不会受损。他把孟慧英摁仰在柴草上,抓住孟慧英反抗的双手,恶狠狠地说:“你已经使用过这套把戏,唬傻子行,唬不了我!你乖乖顺从我,小石头打马成林的事就算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

“呸”!一口唾液喷到马向勇的脸上,这是女人不甘羞辱做出的挣扎。马向勇抽回手要扇孟慧英的嘴巴子,孟慧英抓他的胳膊,大声呼喊:“小石头,快来帮帮妈!”

小石头冲进屋,拼全力捋马向勇的头发。马向勇松开孟慧英,起身给小石头一个脖溜子,打得狠,小石头摔在锅台上。小石头抓不到武器,从锅里舀开水要浇马向勇,被孟慧英抓住手,水瓢掉在滚开的锅里。

得不到孟慧英,马向勇把怒气撒向小石头,抬脚想踢,被孟慧英抱住腿,小石头举起烧火棍向马向勇打下去。

马向勇夺过烧过棍,小石头已经转到他的身后,马向勇扭转身,看到他和小石头之间隔着孟慧英,便把烧火棍狠狠地打在孟慧英的身上。

打到孟慧英,马向勇仍然不解气,指着小石头骂:“小兔崽子,你妈是大破鞋,你爹是蹲大狱的反革命,以后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改造思想,再见到你欺负我家成林,我打断你这小反革命的腿!”

小石头在屋里转,头撞到墙上他都不知道,孟慧英大声喊:“石头,被子下有镰刀,是新磨的。”

突然,孟慧英扑向马向勇,把他抱住,疯了似的告诉小石头:“往头上砍,砍死他!”

马向勇感到危险,想挣脱,也不知这个被他践踏过的妇女哪来这么大的力量,抱得紧,他的胳膊拿不出来,怕挨刀砍,脑袋往回缩。

小石头用锋利的镰刀砍向马向勇,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孟慧英松开马向勇,回身把儿子推倒。

在小石头举刀扑过来时,马向勇的腿哆嗦不停,他无力反抗一个人世间的孩子,出窍的脏魂在黑暗中惊慌地探求地狱之路。孟慧英松开他,马向勇才敢睁开眼,看到小石头被推倒,他又恢复阳气。

马向勇不肯善罢甘休,狠狠地在小石头的腰上踢一脚,然后扬长而去。

小石头握刀往出追,孟慧英拽住他的衣角,小石头用力挣,孟慧英脱了手,惯性作用,小石头摔倒,镰刀飞出手。

小石头和母亲争镰刀,终归没有成年人力量大,孟慧英把镰刀抢到手。她把刀刃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哭着对小石头说:“儿子,妈不能活了,你快点长大,去找你爹吧!”孟慧英要用镰刀割脖子,小石头跪在母亲脚下,没有泪,也没有声,痴痴地看着,他用心灵哀求母亲:“妈,你可千万别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啊!”

西北风呼啸着,孟慧英的手在寒风中颤抖,看到孩子无助的眼神,她对自己下不了手。

镰刀被赶来的邻居夺走,孟慧英抱紧儿子一阵痛哭。

月牙挂在天空,把大地映得湿冷,孟慧英的土房里一团漆黑。想开灯,停了电,她从墙上取下煤油灯,点着放在炕桌上。说是炕桌,只是土坯垫起的一块木板。桌上放着两大碗高粱米稀粥,一小盘儿切成条的咸芥菜疙瘩,还有两双筷,都没动。小石头倚在被摞上,头挨着墙,两眼大睁着,望着房梁。

窗纸有空洞,屋里有风,灯光摇曳,孟慧英用手护着,又挑了挑灯捻儿,流着泪哀求儿子:“过来吃一口吧!把饭吃了,妈给你讲你爹的事。”

小石头没有动,连眼皮也没眨。

孟慧英坐到儿子旁边,抚着儿子的脸,嘴动了动,没有说出声。

小石头把脸转向她,孟慧英抱住儿子的头,放声大哭,哭后,抽泣着讲出小石头的真实身世。

她说她编造的故事是美丽的,是怕伤害儿子的心灵;她说小石头的父亲是冤枉的,小石头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抗日英雄,不会干出反党反人民的事情;她说她找过小石头的父亲,可小石头的父亲不愿相见,让她重找幸福,让她把儿子带大;她说出小石头父亲最早被羁押的地方,但不知现在的下落;她说小石头的父亲让她隐瞒儿子的身世,这样做有利于儿子的成长;她说有一天历史会还小石头父亲一个清白,只有到那时小石头才可以父子相见。

孟慧英说了很多很多,说得煤油灯熬干了油,说得小石头饿着肚子睡了觉。

从那天起,小石头变得特别顺从,再不问父亲的事情,也不惹母亲生气。他从小南河的堤边捡回干树枝,准备寒冬取暖用。他不去上学,孟慧英也不逼他,现在的学校有名无实,老师都不敢上文化课,小石头去孩子集中的地方,她还有点儿不放心。

孟慧英的柴垛高了起来,小石头又去水口排灌站磨了高粱米。孟慧英心里很欣慰,她觉得儿子成熟起来,像他父亲一样,是一个能扛起大梁的男子汉。

队里选豆种,孟慧英做为冬天很少出工的女劳力参加劳动。晚上回家,没见小石头的身影,煮熟秫米饭,还不见小石头回家。

; 天变冷,小石头会去哪里?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孟慧英的心头,她把屋里屋外看个遍,也没发现异常。孟慧英抖落被子,掉出一张小楷本纸,她认得上面的字:

“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去找爸爸,就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妈妈,你别不放心,儿子长大了,什么样的路我都能走,我不怕豺狼野兽。

妈妈,你要吃饱点儿,多往灶坑里加些柴,儿子会回来的,把我爸爸也接回来,也许刘喜回来了,我也回到家。”

小石头是在刘喜进家后的前一天出走的,孟慧英天天到小南河边上去等,等到河水封了冻,等到大雪覆盖住大地。

雪前的天气很暖和,小南河岸边有了沿流水,孟慧英的担心加重,怕儿子过河会掉到冰水里。她冒着小雨站在河边张望,不见人影,却见灰茫茫一片,这时她才感到,小雨变成米粒样的冰晶。她的头发冻在一起,棉衣冻成潮冷的硬壳。

孟慧英回到家,没生火,没吃饭,脱掉湿棉袄,用被子缠住身,蜷缩在炕角。

外面雪罩大地,屋里一团漆黑,黑得她能看见儿子。落雪无声,一片寂静,静得她能听到儿子的声音:

我要找我爸爸,

我去海角天涯,

我要对他说,

我要问问他,

为啥扔掉我?

为啥不要我妈妈?

归来吧,归来吧!

外面的天空很宽大,

树叶该落到树根下。

我要找我爸爸,

我去海角天涯,

我要对他说,

我要告诉他,

我妈已变老,

孩儿已长大。

归来吧,归来吧!

高墙铁网很森严,

这里的土房才是家。

早晨,天地变成了白色,西北风把雪团吹得满甸子跑,脚腕深的积雪没有阻止孟慧英寻子的脚步,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最早出现她的身影。

两天没吃东西,她不觉得饿,只觉得肚子发热,热得像着了火,抓把雪咽下去,觉得好一些。

她路过大柳树旁,不经意地向那里看,柳树旁的孤坟被雪覆盖,凸起得很显眼。有爪印从道上通往坟里,孟慧英叫不准是什么小动物,脚印很多,她认定是幸福的一家子。

突然,孟慧英把目光停在柳树旁的歪脖树下,树下好象坐着一个人,头上身上挂满积雪。

一阵紧张后,孟慧英不顾一切地跑上前,还有几尺远的距离,她看到的是一位陌生的老者。

“不是小石头!”

孟慧英的心稍稍放下的同时又感到极大的恐惧,她不敢细看,扭头往村里跑。

孟慧英把有人上吊的事情报告给吴有金,吴有金似信非信,让羊羔子去看个究竟。羊羔子是刘屯造反派的小头头,对吴有金的指派不以为然,但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他去了南岗子,在离大柳树约百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日光照在白雪上,晃得他睁不开眼,影影绰绰地看到孤坟旁边坐着一个雪人,雪人的脖子上挂着带子,是上吊的姿式。羊羔子心里害怕,觉得那个人还在动,他“妈呀”一声,撒腿往回跑,见到吴有金便说:“可不好了,有人在歪脖树上吊,呲牙咧嘴,舌头耷拉出足有一尺长,也就是我刘永烈,要是你吴队长,准得吓瘫,能爬回来就算不错。”

吴有金狠狠地瞪着羊羔子,板着脸问:“上吊的人是谁?”

羊羔子被吓得只嫌两条腿跑得慢,哪还管上吊者是谁,可他又想在队长面前显大胆儿,便顺口编造出这样的话:“上吊人身上脸上都是雪,我打算给他擦掉,再看看能不能救活。又一想,那不行,这是人命关天的重大案件,跟当年的淹死鬼案件相同,我刘永烈政治觉悟高,懂得保护现场,没辨认是谁。”

保护现场的问题让吴有金为了难,也给他找到脱身的借口:“还是你刘永烈觉悟高,你们造反兵团的觉悟都高到天上去了!你去找马向东,问问他怎样处理这个事?”

马向东接到羊羔子的报告后,又火速汇报刘辉,得到的指示是:“区区小事,自行处理。”

别看马向东搞阶级斗争有一套,让他去辨认上吊的死人,再把死人从歪脖树上解下来,他可没这个胆量。马向东去请老黑,老黑忙着破除迷信,在家画新派灶王爷,不愿去干这样没利益的事情。

在管辖区发生吊死人的事,没有人去处理现场,让死人长时间地在树上挂着,这是重大的治安事件,造反兵团的总司令责无旁贷,马向东硬着头皮找来刘强。

歪脖树下,留下徘徊的脚步,有的被雪抹平,有的还很明显。没被踩踏的雪上,有一首七言律诗,上面盖着雪,还可以辨认出来,看得出上吊人有文化,临死前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上吊人是坐着吊死的,面向刘屯,眼没闭。刘强把他放在地上,轻轻刮去上吊人脸上的冰雪,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里喊声:“付老师!”

顿时,刘强全身颤抖,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他松开手,坐在死尸身边。

随后赶到的刘奇和“老连长”都以为刘强受了惊吓,刘奇急忙说:“不要怕,不要怕,终归年轻,见得事少,回去喝几口热酒,再让你妈给叫叫,能睡个安稳觉就没事了。”“老连长”说:“这年头,都不信那个了,要不叫贾半仙给掐算掐算,怕不是冲着啥了?这地方原来是乱坟岗子,又多个淹死鬼,怪事多着呢。”刘占山贬斥“老连长”:“老祖宗都让刘辉给烧了,还信那一套?我不是瞎说,当年在战场上,死的人一片一片的,照样吃干粮,照样打仗,我趴在雪上睡大觉,为了暖和,常搂着死人。这刘强也是够屁的,平时的胆子比老黑还要大,一上阵就尿裤子,知道他不行事儿,还不如我把吊死鬼解下来。”

大家都知道刘占山吹牛皮,没人跟他计较。

刘强用镰刀把付老师身上的雪刮干净,把他平放在柳树下,对众人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家在河南镇上的乡亲,没有历史问题,可能是觉得日子不好过,路过这吊死的。”

马向东见刘强把死尸放好,才敢上前问:“你敢保证这老家伙没有问题?”

刘强看看马向东,没做回答。

马向东说:“反正你认识他,以后出现问题就找你。那好,这个死尸就归你处理。”

刘强请示刘奇:“我虽然认识他,还不知道他的死因,刚才的话只是推测。我想这样,先用雪把他盖住,然后我去贺家窝棚,找到他的家人。”

他对马向东说:“这个人虽然没有历史问题,保不定没有现行问题,先在雪里放着,等你们调查清楚,我再把他埋掉。”

“你这个人就能啰嗦,整那些没用的东西。他也不是本村人,什么历史现行的,要管也是他们贺家窝棚的事,我们自己的革命都干不过来,谁有闲心调查他?立刻埋掉,省得让村里人惊慌。”

马向东把任务交给刘强,领人回村。

刘强拉住刘奇,向他讲了付老师的真实情况。当然,刘强只知道付老师的过去,对付老师的现在不甚了解,雪上的诗句里有寓言两个字,刘强更不知付老师会因此犯下被红卫兵称之为千刀万剐的罪行。

红卫兵从付老师的家中抄出两篇寓言后,立刻宣布,从教师内部挖出隐藏极深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说他讥讽伟大的社会主义民主,讥讽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享受的人身权利,讥讽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自由,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战无不胜的**思想,攻击代表最广泛人民利益的红色政权,罪大恶极,就是杀掉也不足以平民愤。

由于案情重大,对付老师的批斗逐步升级,让他享受单独关押的特殊待遇。别的老师是几个人一个屋,圈在宽阔的教室里,付老师被关在女厕所。

学校搞师生平等,女厕所合并,腾出教师的厕所留给付老师做囚房。付老师在里面渡过了夏秋,对臊臭气味儿已经适应。冬天冷,付老师要用苍老的身体练就抗冻本领。他罪重,红卫兵造反派不让家人见面,也不让家人送饭,由专人给他送去窝头。送饭人工作懈怠,常常整天不着面,付老师还要磨练成抗饿的肠胃。

付老师坚持着,盼望见到妻子,见到儿子,更希望见到女儿付亚辉。他要告诉女儿,他是清白的,即使寓言有影射现实的地方,那也不是故意的。他热爱伟大的祖国,不可能讥讽也不会恶意地攻击她。他还要告诉女儿,他写的那点儿东西并不是想发表,只是练练写作技能,写完就毁掉,不知为啥丢在箱子里,如果不抄家,这些笔墨会永远不见天日,算不上反革命行为。

付老师认为运动是暂时的,过段时间会放他出去,保不住教师的职位,他就回乡当农民。但他想不到,等待他的却是死路一条。

外面下起小雨雪,付老师倍感阴冷,一整天没吃到窝头,抗冻的肌能急剧下降,两条脚站起来都很吃力。他靠在冰冷的墙上,耳朵贴着门缝。

雪中出现人影,向付老师的牢房走来,门打开,那人进了屋,递给付老师两个热乎乎的馒头。

由于饥饿的原故,付老师接过馒头就往嘴里放,狼吞虎咽地报销一个,他才想看看来者是谁。屋里黑,看不清面孔,付老师又把另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在此时,食物对他最重要,不但能缓解饥饿带来的痛苦,也能让他有力量往前坚持。

吃下两个馒头后,付老师肚里安稳一些,脑袋里出现一串问号:“这个人是谁?怎么送来热馒头?还进到臭屋子里,莫不是让我重见天日?”

来人主动说了话:“付老师,我是你的学生麻凡。”

付老师知道麻凡在村里表现很不错,做出了成绩,加入了党组织,是个有前途的青年。然而,他这个人的命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麻烦不断。考中学时给刘强捣乱,脑门子挨了一粪耙,刘强失学,他也留下疤痕。在大山窝水库当监工,被人故意撞到冰冷的河水里,弄得刘强逃走,他也险些丢掉性命。“上挑眼”让他咬定是刘强推他下水,并以“立功”的待遇引诱他,可他说不是那码事。不管别人怎样促使他提高觉悟,他没有恶报救命之恩。监工当不成,被一纸“该同志立场不坚定”的批文打发回村里。大队书记从付老师那里了解到刘强的为人,也佩服麻凡敢于挺起身讲实话的精神,他不管该同志“立场”坚定不坚定,执意把他调到大队,当了副手。后来付书记归居田园,麻凡本应升迁,他又遇到麻烦。四清时,范国栋派人搞付老师的黑材料,麻烦不但不配合,还表现出抵触情绪,让升迁的机会擦肩而过。

去年夏末,麻凡和社员一起乘船到大辽河的西岸打农药,往高粱杆儿上抹一○五九。大伏天,在没人深的高粱地里钻,闷热难耐,还有可能中毒。这应该是男人干的差事,可时代不同,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同样能干,麻凡做为支部副书记,对新生事物理应支持。他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一同来到河西劳动,工作完成后,社员们都急着回家,考虑到妇女们要回家做饭,还要照顾孩子等琐事,让她们先乘船。摆渡人也是本队社员,只知道能装下他就往回摆,没重视安全也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女社员在船中嘻闹,他也跟着取笑。木船行到辽河中央,河面上刮起微风,妇女们在感到凉快的同时,也由嘴上的嘻嘻哈哈变成肢体间的抓闹,重量向一面集中,船帮吃水,顷刻间颠覆。这些女社员虽然生长在辽河边,却极少有人会洑水,又穿着衣服,掉入河中很难生还。

麻凡看着超载的船过河,他捏着一把汗,目不离船,一直看到船翻。他在惊恐中跳下河,救出一名妇女,再下河时,大辽河已经恢复平静。麻凡在水中找,顺水流往下游,又抓住一名女社员,把她拖上岸。

在麻凡和一些男社员的救助下,有几名妇女捡回性命,可包括麻凡新婚妻子在内的九名女社员,尸体都冲到大辽河下游的铁路桥旁。

麻凡把妻子的尸体抱回家,失声反悔在这个事故中的失误,就在他痛心疾首时,又意外地得到一个惊人的好消息,他的事迹感动了县领导,领导让工作人员整理材料,把他列入英雄的行列。

麻凡舍妻子救别人,是学习伟大领袖**光辉著作的典型,是忠于伟大领袖**的先锋战士,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基层干部,是大公无私的先进代表。县里派人专门配合他,让他在全县做巡回报告,并且许下承诺,只要他按上级的要求去讲演,可以官生两级。还暗示他,不要因失去妻子而悲伤,时下的好姑娘多得很,凭你的官位大小来选择。

令常人难以理解,麻凡竟拒绝这样的大好事。他对县里派来的工作人员说:“妻子还未入土,我们感情犹在,让我流着泪去笑,在痛苦中自吹自擂,我没那种本事。”

工作人员汇报给领导,领导气得瞪圆眼,骂他朽木不可雕。并以他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革命立场不坚定为理由,撤掉支部副书记的职务。

后来,麻凡被派往镇中学当农宣队代表,有机会知道付老师的案情。而付老师不知道麻凡进驻学校,他的突然造访,让付老师在感激和敬畏的同时又不知所措。

麻凡显得很着急:“付老师,你要赶快离开这里,往远走,走得越远越好,去红卫兵找不到地方。”

付老师不打算走,他说:“逃跑会罪加一等,还不如在这里改造,我的问题不算严重,总有一天会给我自由。”

麻凡说:“你不要想好事了!你的材料被红卫兵造反派上报给县公安局,请求从重惩罚。上面下来公文,明天就把你押到县里去,做进一步审核。罪名确定后就割掉小舌头,和几名重要的现行反革命罪犯一同游街,然后押送法场。”

付老师瘫坐在地上,吓得说不出话。麻凡扶起他,低声催促:“事不迟疑,你立即逃跑!”

付老师还在犹豫:“我一跑,反革命就成定案了,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

“你不跑,就要挨枪子儿,没听说给哪个死人平反的,只有保住命,才有人替你说话。”

付老师问:“我逃了,你咋办,我知道现在的政策,会让你顶罪的。”

麻凡用手憾了憾厕所的百叶窗,木片已腐,掰得开。他把百叶窗全部掰掉,然后对付老师说:“用手把窗口的灰土扒拉掉就行,你从门出去,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付老师不放心麻凡,他说:“我这条老命不值钱,把你连累上不划算,还是让我挨枪子儿吧!”

麻凡来不及多说话,把付老师推出门。

他救付老师,也是做过精心的准备。

付老师虽然单独关押,但看押人员并没有把他单独对待,他们还要看管其他老师,想不到这个瘦弱的教书先生敢逃走,更想不到会有人冒着现行反革命的风险来救他。天气阴冷,下起雨加雪,二人想弄杯烧酒暖暖身子,一商量,便去了其中一人的家,走时忘了带付老师的囚房钥匙,被装做闲逛的麻凡拿到。

把付老师押送县里的指示是保密的,两位临时看守不知情,麻凡做为驻校代表,从侧面哨听到这个惊人消息。他把百叶窗打开,是制造假象,让红卫兵认为付老师是自己从窗口逃出。虽然付老师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程度,但真正恨他的人并不多,他逃跑,只能是给他罪上加罪,没有人认真追查他的下落。付老师离开后,麻凡锁好门,大雪下起来,帮了他的忙,用不着再伪装现场。

付老师虽然逃走,却变得茫然,他溜到家,却不敢进家门,他想念妻儿,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见。他从窗外往里看,屋里闭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在心里嘱咐:“我走了,不知去往何方,也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你们保重吧,把未来的路走好!”

付老师离开家乡,投入漫无天际的大雪中,心情稍稍稳定后,他想到投奔女儿,也想到他的学生刘强。他认为,刘强是个有正义感有良心的青年,能够收留他。走到淹死鬼的孤坟旁,付老师迈不动腿,不是有什么鬼魅阻挡他,也不是他的身体不能坚持,更不是他的求生**崩溃,而是他看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刘屯藏身,不但逃不脱无产阶级革命派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要连累女儿和其他人。

他登上坟头,向刘屯张望,小学校的灯光忽隐忽现:“是女儿在备课?还是女儿在想家,这么晚,女儿为啥不睡觉?”

付老师在歪脖树下徘徊,雪地一次又一次被他踏平,脚印一次又一次被雪覆盖。天色更暗,天气更冷,凭感觉,他知道即将黎明。这个渴望光明的知识分子,却对黎明产生极大的恐惧。他解下裤带,把裤带挂在歪脖树上。

他把头伸进自己系的套子里,又急忙退出来,坐到淹死鬼的坟头,默默地遥望家乡,又磨转身,向刘屯凝望。西北风吹着他的脸,把他吹得僵硬。天变白,追促他不能再停留。

付老师滚下坟头,跌跌撞撞地爬起,伏下身,用哆嗦的手在雪上写下他临终前的诗篇:

一生从教堪艰难,

三缄其口以避嫌,

小作两篇属自乐,

未把现实当寓言。

文字设狱应有度,

莫让群魂哭九泉。

吾把归路当回路,

百花齐放是路钱。

写毕,他对天长号:“大雪兮,一片茫茫,前行兮,路在何方?”

付老师爬到歪脖树下,把头伸进自己设下的吊索里,坐下身。

第七十七节

付老师的两篇寓言被抄出后,曾被红卫兵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所列罪名甚多,让笔者抄录,唯恐引起嫌疑,如不抄录,革命者会说故意隐瞒付老师的罪恶真相。 还有好奇者,认为付老师到了该杀的地步,这两篇文章一定不同寻常,要目睹为快。笔者三思,还是抄录为好。但笔者声明,只是抄录,没有发挥,对错源于付老师。罪大莫过于死,付老师已经上吊,望手持大棒者不要杀戮九族,口诛笔伐者不要累及无辜。

寓言被红卫兵贴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次日即毁,笔者仅选些敏感词句做为批判之用。今所谓抄录,也是凭记忆,汇拢一些凤毛麟角。又因笔者不愿涉及各种斗争,所记之言都是毛皮,读者见谅。

付老师是知识分子,在社会上排行第九,笔者不及。红卫兵说付老师的寓言有讥讽和攻击言论,笔者尽量避之。付老师的寓言寓意较深,笔者只是照葫芦画瓢,如寓言无寓意,权当祥话一听。

前面都是废话,希望明理者能解苦衷。言归正传,先把付老师的第一篇寓言公布于众。

《走出山林》

原始山林里,生活着一个庞大的猪群,它们占据草场,占据水源,成了这里实实在在的主人。

一只雌猪渐渐长大,成了猪群中最漂亮的母猪,不但体型好,毛皮也黑亮,又值青春期,很多年轻的公猪追求它,不久,就有了猪郎哥。

年轻的野母猪向往外面的世界,常常自己走出山林。

一天,野母猪遇到同类,一头被人类驯化的年轻母猪。它嘴巴短,很善言,执意要把野母猪带到它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养猪场,有人类,也有狗类。家母猪和它们及他们打着招呼,带野母猪各处参观。

家母猪告诉野母猪:“这里的猪都有安全的居舍,山上的猪窝根本没法比。还有吃食,在山上吃食要自己找,这里的食物是现成的。在山上偶尔有公猪送来食物,但是,它要和你亲热,追得你满山跑。这里定时定量,味道可口,吃完就睡,睡醒再吃,咱猪类过上这样的生活,就相当于人类上了天堂。”

家母猪要求野母猪留下来,野母猪动了心。猪场里有一处比猪舍气派的豪宅,野母猪看到一位年轻的时髦女人。它奇怪,问家母猪:“这是什么物种,怎么只用后腿站着?天不冷,身上披挂红红绿绿的东西干什么?”

家母猪嫣然一笑,它说:“少见多怪吧!在我们这里,这样的动物特别多,他们能立能卧,卧时随便轻松,立时严肃。这些动物都喜欢往身上披挂物件,伪装成道貌岸然,自称是正人君子,或者叫成功佳丽。你在山上也能听说,他们就是让老虎生畏的人类。

野母猪摇摇头说:“我听长辈说过,人类进步得比我们快,生活得比我们幸福,豪宅里的那个人,两耳都穿着大环,一定受他人牵制,被他人约束,不如我们野猪自由。”

家母猪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又胡说八道,亏得人类听不懂我们兽语,否则会把你逐出猪场,还可能把你抓起来杀掉。”

野母猪天生怕死,听到“杀掉”两字,身子一阵颤抖。

家母猪向它解释:“人类戴的环不是其他动物穿的大环,他们叫耳环,不用强迫,是自愿戴上去的,把自己打扮美丽,以赢得异性欢心。有些年轻女性酷爱打扮,目的是勾引有钱有势的男人。”

“男人和女人又是咋回事?是不是就像我们的公猪和母猪?”

“是那码事,也有不同。在你们野猪群,生存的权利基本是平等的,虽然公猪抢母猪的食物,也是个别。有时公猪为了讨好母猪,还把自己的食物送给母猪吃。人类不一样,男人们根据权力大小和财富多少分成三六九等,高高在上者随意使唤下层的人。他们喊男女平等,好多女人成为有财势男人的玩儿物,比驯服的哈巴狗受宠爱。”家母猪向四周望了望,把头转向正在打扮的戴耳环女人,对野母猪说:“看见没有?那个女人原来不在咱这猪场里,有一天,场主把她领进来,和她住在一起。她不劳动,吃得好,穿得花哨,还把猪场里的男人们支使得团团转,连场里所有的狗都听她调遣。”

家母猪领野母猪去吃食,进了一个众多猪族成员的大餐厅,家母猪向穿着狗皮裙的男人示礼,又“哼哼”两声,男人表现出热情和客气,为野母猪送上一份和其他母猪一样的食物。食物不干不稀,微酸,很容易下咽,比山上的草根强得多。野母猪一口气把食物吃掉,顿感身上充满活力。

家母猪对野母猪说:“还是我们这里好吧?不用劳动,都能分得可口的食物。管束我们的人类都盼天上掉馅饼,我们不用盼,天天过着甜美的生活。”家母猪还告诉它:“穿狗皮裙的人叫饲养员,场主和戴耳环的女人都管着他,他给我们做好吃的饭食。”

野母猪吃饱后,可怜起山上的同伴们:“它们为一口食物满山拱土,有时还饿着肚皮,等我回到山上,把这里的幸福告诉它们,让它们也过上家猪式的生活。”

家母猪见野母猪低着头,以为它留恋山林,便说:“别想家了,你们那有啥好?吃不饱,睡不好,真没意思。我们这,只要听主人的话,保证吃穿不愁。”

家母猪领野母猪观看了公猪的卧室,母猪的居所,还有育肥猪的房间。野母猪问:“在我们山林,大家都是群居的,往往一大家子住在一起,这里为啥分得这样清?”

家母猪告诉它:“这样做更利于猪的成长,而公猪的居室强于其他猪的住所,这是人类的首创,在他们头脑中,等级观念根深蒂固。”

两头母猪在猪场里转一圈儿,停在豪华住宅旁。这里有一个空猪室,刚刚洗刷过,里面很干净。过来一名饲养员,打开猪室门,放他俩进去。

野母猪想趴下,这里的卧铺又硬又凉,不如山上的草窝舒服。它想走出去,用头顶向栅栏,头撞痛,栅栏纹丝没动。野母猪睁眼往外看,豪宅里的女人向它看了一眼,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野母猪烦躁起来,问家母猪:“我在山林中,穿树丛不损皮毛,这里小小的栅栏为啥圈得我失去自由?”

家母猪安慰它:“这里的栅栏是钢铁做成的,看管我们的主人不开门,我们无法出去,你不要着急,呆惯了就适应。我再告诉你,这是猪场里最高级的住宅,你能住到这,应该感到荣幸。一会儿猪大叔还要来,有好事等着我们。”

向豪宅走来一位老男人,他脸面油亮,肥头大耳,西装革履,一派绅士模样。年轻女子迎上前,臂挽臂,不似情妓,倒像父女。此情此景,让野母猪敬仰。

饲养员赶来一头公猪,打开圈门,用木棍打在公猪的后臀上,公猪进了野母猪的房舍,送猪人赶忙离去。公猪老,满目眼眵,流着口水。最让野母猪看不惯的是它退化的短鼻子和一身笨肉,心里烦,往墙边躲。老公猪对年轻的家母猪颇感兴趣,打个招呼,就扑到娇小的家母猪身上。家母猪被压倒,却不怒,它在老公猪怀里撒娇,咬着老公猪的耳朵,低声称呼猪大叔,让它和野母猪一同往豪宅看。

豪宅里的女人脱去包装,像条精光的毒蛇,缠绕和摸揉老者,其状下流,让野母猪生出义愤,大声说:“其女淫父,大逆不道,不如禽兽!”

老公猪说了话:“差也差也。我在此年久,对豪宅内情略知一二,其女非老者之后,而是小姘,他们称情人也。”

; 家母猪向野母猪解释:“人类和我们不一样,干什么事都要伪装,他们不但用红红绿绿裹体,还用谎言掩盖。讲仁义道德,却行为龌龊,损人利己,却讲大公无私,高喊一夫一妻者,却养着二奶三奶。我们猪类不这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公母交配的事也不背人。”它又说:“这个时髦女人缠着老男人,也是背着同类,认为我们看不懂,才不背着我们。”家母猪说完,向老公猪献个讨贱的眼色。

豪宅内的女人把红嘴唇从老男人的嘴上拿下来,上下唇扇动,发出像母猪讨食的“哼哼”声,声音很小。

家母猪让野母猪仔细听。

野母猪在山林里练就成好听力,女人的话它都听得清楚,带着疑惑问:“这女人一边和老男人亲热,一边说我害你,我害你。人类语言太复杂,我弄不清啥意思?”

家母猪告诉它:“女人耍贱的时候,说话也娇,常把我爱你说成我害你。这一点,猪类不如,我们也想攀附权势,但没有这么高的手段。”

天色已晚,野母猪有些想家,用嘴拱拱栅栏,觉得徒劳。饲养员送来食物,让它稍稍安心。家母猪吃饱后,懒懒地趴在老公猪身边,被饲养员用木棍捅起。饲养员轻打老公猪的屁股,老公猪在室内转了三圈儿,嘴里嚼出白沫,甩向两头母猪,野母猪在墙上蹭白沫时,老公猪把笨拙的身子搭在家母猪身上。

又过来一名男人,对饲养员说:“公猪太老,这次再不行,就把它养肥杀掉。”饲养员说:“新公猪还不成熟,先将就用它。”他指着野母猪对男人说:“这头是刚从山上下来的,老公猪能对它产生新鲜感。”

野母猪听了两个人的对话,心里一阵悲伤,它看一眼老公猪,老公猪眼里流出泪。

老公猪要和野母猪**,野母猪想到山上的“猪郎哥”,一对比,觉得老公猪太丑,心里很不情愿。家母猪劝它:“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是由主人安排的,他们给我们吃穿,我们就要听他们摆布,这叫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我们听话,就是对主人的忠诚,主人还会给我们加餐。”家母猪见野母猪还对老公猪存有抵触情绪,沉下脸说:“你要不听主人的话,明天就断了你的食物!”

野母猪想到丰盛的食物,说了句:“猪郎哥,我对不住你啊!”便答应了老公猪的要求。

几个月后,家母猪的胸腹下垂,野母猪也觉得肚子膨大,走路困难,有回山林之心,没有回山林之力。

豪宅内换了女主人,她很老。老男人不常回,时髦女人不知去向。

家母猪告诉野母猪,老女人是老男人的老婆,为他养育了几个儿女,因她老,老男人总想遗弃她。

野母猪和家母猪同时生产,野母猪多子,家母猪只有五胎。饲养员对野母猪倍加照顾,受虐待的家母猪常常哭叹:“是我把野母猪引到这里来,反倒让我不如它,你们是卸磨杀驴,我是自作自受。”

豪宅里的老女人被老男人赶走,凄凄惨惨。时髦女人又回到豪宅,满面春风。她用蛇一样的身子缠住老男人,索要吃的、穿得、戴的、还有金钱。

尽管家母猪受主人虐待,但饭食和野母猪一样得到改善,它们的子女被送进育肥室后,饭食又降下来。

和这些子女一同送进育肥室的还有它们的老丈夫。这头曾经受到主人青睐的强壮公猪,晚年被阉割。

豪宅里的女人不再向老男人耍娇,缠绕时也显得僵硬,给野母猪送食的饲养员私下议论,老男人把她扶了正。

几天后,两头母猪的住室又来了一头大公猪,极其凶猛。饲养员泄露出这样的话,老公猪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大公猪虽然凶猛,嘴很甜,称家母猪为“猪小妹”,然后急不可待地扑向家母猪。家母猪想躲,被主人厉声喝住:“你必须很好配合它,在生育上做出成绩,如果再生五胎,你就和老公猪一个下场!”

野母猪偷着问家母猪:“我们的丈夫是啥下场?”家母猪哭着回答:“把它养肥就杀掉,还有我们的儿女。”

野母猪吓出一身冷汗,也不知情愿不情愿,稀里糊涂地让强壮的大公猪做了它的第二任丈夫。

豪宅里换了一位新男人,很强壮,还带着随从。时髦女人迎上前,随从躲到猪舍后。女人极热情,用蛇一样的**招待客人,说了句“我害你”,就被男人扑倒在床上。

家母猪心情不好,抱怨猪类不如人:“看看人类女性,活得就比我们好。时髦女人只靠一张年轻面孔,先是勾搭老男人,然后挤走老男人的老婆,坐上夫人宝座,再嫌老男人不行事,又勾搭别的男人,地位直线上升。而我们,只能靠青春换一口食物,一点做不到,就被送进育肥室。这么看,真不如你们的山林好。”

野母猪想山林里的家,也想它的“猪郎哥”,它想找机会,跑回去看一看。而此时,它对豪宅里的女人更感兴趣,也很迷惑,问家母猪:“听说人类受道德限制,男人要对家庭负责,而女人要坚守爱情,豪宅里怎么看不到?”

家母猪本来一肚子怨气,说出的话直言不讳:“啥叫爱情?那是人类的虚伪,那些直立的东西只认权势和金钱!他们用道德约束别人,自己背叛道德。每一个有钱有权的人,几乎都有外室,做得好的回家欺骗,一些人干脆明目张胆,把年轻女人搂进怀里当玩儿物。”

“那是女人不值钱!”

“这话就不好说了,就拿咱俩来说吧,换成人类就是女性。人类女性可以利用自己的美貌和狡诈改变命运,而我们只能靠青春换一口食物,不管公猪老与丑,也得乖乖顺从,以此来延缓被杀的期限。人类间流传着这样的话,叫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豪宅里的女人当上老男人的老婆后,还可以勾搭有权势的男人,就是老男人知道了,他也不敢把女人怎么样。”

野母猪说:“听说人类男人的嫉妒心极强,给他戴绿帽子,他会豁出命。”

“那看怎么说,他们人类叫区别对待。老男人的年轻老婆勾搭上一个很有权的男人,如果这个人使个眼色,老男人的猪场就办不成。年轻的老婆被别人搂着,他心里很难受,但人类是一群最聪明的动物,懂得利益得失,也会想到长久,知道小老婆早晚归别人,还不如趁早利用她。”

野母猪突发感慨:“我们猪类进步到人类的水平该多好啊!我们都年轻,也用美色来改变命运。”

家母猪说:“你比我还强,不但森林里有同胞,这里的主人对你也好。想不到我的命运这么凄惨,再生不出多胎,就要和初婚的老公见面了!”

果然,主人因家母猪生育能力差把它淘汰。被劁那一天,老公猪和它的子女都被卖到屠宰场,最后一次见面,挥泪而别。

家母猪的离去,让野母猪心情低落,趁看管不严,溜出猪场。

森林里迎出一群猪,它们把大腹便便的野母猪看成异类,好奇者上前打量,认出它是同族,便飞速跑过山梁报信。“猪郎哥”特意从农田中偷来白薯送给它,野母猪嚼得香甜。回头看时,一头比它年轻而且漂亮的母猪一脸醋意。“猪郎哥”耷拉头,顺下细尾巴。

尽管野母猪不愿意,也觉得吃醋的母猪很幸福,它偷偷离开,走出山林时又犹豫不定。

山上很自由,生活很艰苦,需要自己拱食吃。长时间没用牙,嚼白薯都觉得费劲,拱食更是困难。回到猪场去,有可口的饭食,还有安全的睡觉场所。但要听主人摆弄,还要和自己不喜欢的公猪**,最可怕的是走到家母猪那一步。

野母猪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然后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猪类,吃一顿得一顿,不必想得太远。”

野母猪走出山林,去了它曾经呆过的猪场。

笔者还要啰嗦。不知是没有抄到实质,还是付老师的文章内容不深,没看到影射社会主义的地方,更没有像红卫兵所批判的讥讽之词,倒象抨击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付老师比较闭守,对外面的认识主要来自广播和上级的政治宣传。他了解到,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人民都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而靠剥削生存的权贵们则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再看我们国家,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劳动者是社会的真正主人,不存在“老男人”,也不存在“野母猪”的形象。

笔者贸然说此话,并非替付老师鸣冤叫屈,意在加深批判效果。

付老师的第二篇寓言,完全参照西方政治模式和思想理念。也是对西方不甚了解,叫人看了,觉得风马牛不相及。

《动物大会》

在很远很远的岛屿上,生存着很多很多种动物,由于物产丰富,这里的动物进化很快,发展成繁荣的动物王国。一些有资历的动物出岛考查后,纷纷向虎王献策,鼓吹改革,民主立宪。虎王是明君,用尾巴剪翻王位,宣布成立国会,组成参、众两院,在全岛选出代表,择日召开全体动物代表大会。为了更加民主和公平,还邀请岛外代表参加,远在非洲的黑猩猩,做为嘉宾前来列席大会。

这是虎王改革后召开的首届全体动物代表大会,以前也开过,那时的老虎还占着王位。

大会的主要议题是怎样改善众多食草动物的生存条件,保证它们的各种权利,把它们提升到动物合众国中的主导地位。各种食草动物都派代表参加,其中包括稀有动物代表和母动物代表。为大会服务的狼先生指导羊太太给各路代表准备丰盛的食物,梅花鹿负责会场到驻地之间的接送,白兔小姐为代表们预备宽敞的房间。没有咖啡,用新鲜牛奶代茶。

大老虎在会前颁布一号文件:“大会中,兽禽平等,强食弱肉者,斩!”

黑猩猩很有钱,在热带荒原中有一块领地和一个独自的大窝。它吝啬,舍不得花钱娶媳妇,已到中年,仍然望母兽兴叹。黑猩猩应邀参加动物大会,是看重免费的会议餐,而且,往返船费给报销,也想趁机看看外面的世界。

码头到驻地还有一段路程,骆驼和马队搞营运,双方争抢下船的旅客。黑猩猩走路吃力,又舍不得车马钱,它见路边有辆破旧的自行车,搬过来骑上。自行车的里外胎都破损,无法骑,黑猩猩有办法,从树上拽下藤条,缠在前后轮上,没缠圆,颠簸着骑到会场。

会场分主席台和代表席座位,总统候选者虎王坐在主席台中央。它左边是参议长候选者美皮狐,右边是众议长候选者金钱豹,紧靠金钱豹是担任守岛重位的雄狮大将军,美皮狐左边是警长猫头鹰,它们后排坐着黄鼠狼和巨齿鳄等副议长候选者,北极熊在最后,巨蟒蜷在它身边。主席台上,除猴议员外都是食肉动物,共同组成大会主席团。

食草动物都老实地呆在代表席的最后,它们前面是众多食肉动物代表。

副议长候选者猎狗先生主持大会,简单讲话后宣布进行大会第一项,用无记名的方式,在唯一的总统候选者中选举总统,结果是全票通过。为了选举公正透明和权威性,进行举手表决,全体代表齐刷刷地把手举起。龟代表动作慢,兔代表举双手。

选举议长副议长时,会场较乱,众、参两派议员还产生争执,但是,各候选者都以满票当选。

大会下一项,虎总统做政治报告:“女士们,先生们,各位代表,各位嘉宾,大家好。我被选为动物帝国大总统,谨向众位表示感谢!”

金钱豹扭过头,小声说:“敬爱的虎总统,我们是民主的合众国,是全体动物当家作主的国家,不是昔日个人统治的帝国了。”

“哼!”

虎总统胡子奓开,哼声很高,惊摄四坐。猫头鹰扑打三下翅膀,酣睡的雄狮大将军睁开大眼,全体议员龇着牙,所有食草动物代表都警惕地竖起耳朵。

美皮狐靠近虎总统,轻轻地溜捋虎总统的胡须,胡须顺下来,虎总统笑两声,又继续它的讲演,宣念由“大秘”变色龙起草的讲稿:“我们是合众式国家,全体动物当家作主,宪法高于一切!不管是食肉者还是食草者,都享有同等的权利!这次大会,重点关注众多食草动物的生存质量,提高它们的政治地位,让它们参政议政。各位食草动物代表,要充分行使大会赋予的权利,担负起光荣的历史使命,献言献策,把广大食草动物的要求提出来,不要辜负广大食草动物、特别是弱势食草动物的重托。”

虎总统稍作停顿,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为了增加热烈气氛,驴代表还“啊啊”叫两声,叫声引起一群食肉动物的注意,几位狼议员盯住它肥胖的臀部。

虎总统做完政治报告,猎狗副议长宣布休会,让各代表去参加以合众国名义招待的盛大宴会,宴会后还要举行舞会等一些娱乐活动。

舞会上,漂亮的斑马夫人轻挽凶猛的雄狮,倍献殷勤,雄狮用尾巴拍打它的大腿,算计着够不够一顿美餐。一群山羊与狼起舞,鲜艳的野鸡为猎鹰伴唱。欢声笑语,一派盛世景象。

黑猩猩在舞会上结识了年轻漂亮的猴议员,和它跳探戈,还吻了它的胸。

初始,猴议员没看好这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但黑猩猩的外籍身份吸引它,几段舞跳下来,猴议员便对黑猩猩产生感情,邀请黑猩猩到家里做客。

猴议员的住室很讲究,这和它故去的老公有关。猴家族由吃野果逐渐进化成能食一些小动物,有机会接触动物王国的统治阶层。猴议员的老公又极聪明,一度爬上秘务卿的宝座。有一天,一群狼为虎王奉上一头牛,虎王张开血口要吃,遭猴秘务卿阻拦,它向虎王进言:“大王的吃法有失文雅,会让众多食草兽禽们看出大王的凶狠,不如把牛切开烧熟吃。”虎王急于进食,听劝则怒,咬在猴秘务卿的脖子上,撕开肚皮,把它吃掉。

饱餐后的虎王有些不忍,便想安抚猴秘务卿家属,适值政治改革,便让年轻的母猴当了非食肉动物中唯一的众议员。这是虎总统对下属的特殊赏赐,但猴议员仍然高兴不起来,且不说它有失夫之痛,众议院里的金钱豹总是让它胆战心惊。

猴议员为黑猩猩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苹果,洋桃等,还有一盘儿新鲜肉。黑猩猩有些惊诧,它问:“猴类是素食主义者,餐桌上摆肉干什么?”猴议员显得无可奈何,悄声告诉它:“在我们这个王国,动物分成两大类,一类动物要不停地劳动,它们向另一类动物提供劳动果实,包括它们的身体。这盘儿鲜肉是从骆驼身上割下来的,它是骆驼家族的唯一代表,主席团认为它没有利用价值,便由雄狮将军把它咬死。我是议员,有资格分得一盘儿肉。”

黑猩猩很奇怪:“今天的会议午餐,没见到鲜肉活禽,吃得很可口,食肉动物也说好吃,虎总统的餐盘儿中有两条白萝卜,挺简朴。”

猴议员摇摇头说:“虎总统吃的食物是极其保密的,泄露出去满族开斩,看你是外境动物,又很实诚,才敢告诉你。虎总统吃的是孔雀的两条大腿,外面包裹着萝卜皮。”

“总统至高至上,它用伪装干什么?”

猴议员欲言又止。

吃过晚餐后,猴议员让黑猩猩在此留宿。黑猩猩仔细地把美丽的猴议员看一遍,心里一阵激动。但它看到一个小猴崽,便产生猜疑:“猴太太要和我同居,准是有利可图。谨慎为好,我还是回兔小姐布置的房间,有猫保安值勤,以免丢东西。”

黑猩猩和猴议员说再见,还顺手拿走两个红苹果。

/> 第二天的会议是各代表做会议发言。虎总统要求主席团重视每个食草动物代表的意见,倾听广大弱势群体的呼声,然后把保护它们的条款写入宪法中。

第一位发言的是猪代表,首先感谢虎总统对它的重视,代表全体公母猪向总统表示衷心。它同意猪类做为虎豹们的食物来源,但反对做为主要来源。它建议:“猪代表是贵族猪,食用时要区别对待。还有,应先捡公猪吃,只有这样,贵族公猪才可以得到更多母猪的爱。”

猪代表的发言被蟒蛇议员用尾巴记录,它不停地伸出芯子,把记错的地方抹掉。

牛代表发言。它说牛类与世无争,辛勤劳作,吃进去的是草,献出来的是奶,建议主席团做出决定,让食肉动物不要伤害它们。它的发言引来一阵“嘘”声,议员们私下议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羊类、鸡类等代表都发了言,它们或歌颂总统,或建议食肉者嘴下留情。唯有象代表的提议与众不同,他要求食肉动物不要伤害其他动物,并搬出虎总统的一号文件,对强食弱肉者要毫不留情地开刀问斩!象代表的发言引起群愤,主席台上的议员纷纷离座,一些食草动物的代表也骚动起来,共同谴责象代表的表现,说它多此一举。

总统发威,虎啸会场,包括议长议员在内的所有代表齐声高呼:“总统英明!”

美皮狐站起来维持会场:“大家镇定,大家镇定!”它为一号文件辩解:“一号文件的精神只指会议期间,会场内部。世上没有统死的东西,各代表要对一号文件加深理解,灵活执行。”

兔代表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兔族数量最多,大会只分配我们一个代表名额,分配方式不合理。还有,议员中不但没有我们的身影,甚至连一个食草动物都没出现,这是对我们弱势群体的不公平,建议下次大会多分配兔族几个代表名额。”

它的建议遭到狼、狐及鹰类代表的强烈反对,也惹得鼠类代表的不满,但它们没表态,猎鹰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它。

代表们发言后,议员们做了简短的讲话。它们充分理解和支持总统的爱民方针,高喊保护食草动物。同时强调,必须兼顾食肉动物的基本权益,力争扩大它们的食源。议员们的话和总统的想法一致,具有可操作性和权威性。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猴议员,这是猎狗副议长的特意安排。猴类介于食肉、食草两种动物之间,它能整合双方的意见。

猴议员的丈夫被老虎吃掉,余悸未消,它用甜美的腔调讲得滔滔不绝,也明显听出没有底气。

它说:“召开这次大会,充分体现了虎总统对臣民们的关怀,特别是对食草动物的关怀。虎总统的改革措施,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它又说:“代表们的发言非常好,各自代表了自己的种群,我希望能够引起议员、议长和总统的重视。”

猴议员瞥一眼虎总统,虎总统张开大口对着它,让它想到丈夫被撕裂的那一刻。它把恐惧的目光落到雄狮身上,狮将军挠动前爪,准备前扑的动作。猴议员急忙改口:“但是,改革是长期的,没有固定模式。我们要认真学习领会、贯彻执行虎总统的英明指示,锐意进取,探索前行!大会制定了优惠弱势动物的措施,措施虽好,也要逐步推行,要想使我们的动物王国长久兴盛,食草动物们还要做出进一步牺牲。”

虎总统安静下来,让猴议员松了口气,它提出一个关系到全体代表切身利益的建议:“代表们都是种群中的佼佼者,代表种群的先进力量,国会应该做出决定,对各代表采取强有力的保护措施,让代表们享有免被其他动物吃掉的特权。保护和信任它们,它们能对合众国做出更大的贡献。”猴议员的这段话,赢得全体食草动物代表的欢呼声。

猎狗副议长做了当天会议的小结,并安排以后几天的会议日程:参、众两院辩论,讨论代表意见和建议。修改宪法,关注弱势动物民生。总统做大会总结报告,大会成功闭幕。

大会闭幕后还要举行酒会,让代表们尽欢尽乐。不受一号文件限制,自由择偶,自主选餐,但可以自行退席。

黑猩猩随猴议员去了猴议员的窝室,为了讨好母猴,它给小猴崽送来一串香蕉和两只小白兔。小猴崽得到礼物,便和黑猩猩亲近,猩、猴在床上翻滚打闹,亲如父子,让猴议员欣慰。它把小猴弄睡后,便扑到黑猩猩的怀里。黑猩猩也控制不住感情,把母猴紧紧地搂住,母猴亲着黑猩猩的脖子,说着让黑猩猩发麻的悄悄话。此时,只要黑猩猩愿意,它们可以成为夫妻。但黑猩猩想到抚养小猴崽需要费用,用钱养它,那可是亏本的买卖。黑猩猩也想到母猴和它搞一夜情,但它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怕美丽的母猴把它拉入温柔陷阱中。它躲开猴议员,推开窝门说:“不行不行,我明天还要旁听会议,今晚必须好好休息。”

受到冷落的猴议员突然想起故去的丈夫,半宿没睡觉。

动物大会上,参、众两派的辩论极为激烈,没达成一致,会议向后推迟。

黑猩猩坐在嘉宾席上,对空洞的争论不感兴趣,它只盼早些送来免费的会议大餐,也想到夜间再去约会有着议员身份的母猴。

经过一白天的思考,黑猩猩觉得猴议员不是那种财迷心窍的母兽,它是需要异性的安慰。黑猩猩做了在猴议员家留宿的准备,高高兴兴地去敲门。

开门后,猴议员冷冷地问它:“你还来干什么?”

黑猩猩想不到母猴用这种态度对待它,急忙把学到的赞美辞搬出来:“亲爱的猴,你是最美的,每一个异性看到你都迈不开步,和你睡觉,是我一生的荣幸!”

“你滚!”猴议员摔上门,大声喊:“不懂感情的大老黑,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得不到母猴的温柔,黑猩猩觉得吃了大亏,它在门外跺着脚喊叫:“披着美丽皮毛的臭娘们儿,把香蕉和小兔还给我!”

两只小兔从门槛下钻出来,黑猩猩拿在手里看有没有受伤,确认毫毛无损时它又喊:“还差我的香蕉!”

香蕉皮从窗洞扔出来,黑猩猩把它揣进怀里,气呼呼地说:“香蕉皮先留着,等到没有免费餐时再吃。不能便宜这猴母子,它们吃了我的香蕉,我得让猴议员还我苹果。”

猴议员还没还苹果?笔者不知。因为红卫兵张贴这篇寓言时,后面的字迹被当成垃圾扔掉。至于动物们怎样修改宪法?对弱势群体的民生怎样关注?做出哪些惠民措施?也许只有付老师知道。可是,他已经“自绝于人民”。

付老师死亡当天,刘强骑枣红马去了贺家窝棚,接来付老师的家人后,才把噩耗告诉付亚辉。怕付亚辉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杨秀华把她接到家里,又请来方枝花等一些能说会劝的年轻妇女陪着她。

取得付老师家人同意,付老师葬在原地。刘奇背着村里人,献出家中的一个旧柜,让刘强快速拆成板,给付老师做了一副棺材。刘囤子、贝头等一些年轻人在淹死鬼的坟旁刨坑,连夜把付老师埋掉。

大柳树旁以前有了淹死鬼,现在又有吊死鬼作伴儿,这里更显恐怖。然而,为革命敢上刀山的红卫兵小将们,不会因乱坟岗子的不安宁而害怕,他们不辞辛苦,踏着积雪,打着红旗,沿着付老师逃跑的足迹来到刘屯。一路“万岁”口号,一路忠舞欢歌,一路革命激情,一路批判打倒,用斗争的方式为他们的老师送行。

虽然付老师罪行严重,案情重大,他逃跑,贺家窝棚的红卫兵领导人并没有高度重视,只是虚张声势,在村里村外做个草草地搜查,然后判定:付老师再狡猾,也逃不出无产阶级布下的天罗地网。

红卫兵没有检查付老师的囚室,也不问他是自己逃出还是有他人相助,采取亡羊补牢的方法,把囚室的小窗用铁板封严。

如果付老师不上吊,有可能躲过枪子儿,而他的死讯传回学校里,却引起不小的波澜。学校组成讨伐队,火速进驻刘屯。刘屯的造反兵团也不甘落后,一边配合讨伐队工作,一边向上级报告,公社把刘辉派回来。

刘辉曾认为吊死人是区区小事,现得知吊死鬼是非常严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才知小事不小,他指示马向东:“挖开坟墓,看看里面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马向东派羊羔子取来镐,羊羔子命令他手下的“战友”去刨坟,“战友”纷纷往后躲。羊羔子骂一句“都是胆小鬼”,自己抡起镐,向坟上刨下去。填上去的坟土被冻实,震得虎口剧痛。羊羔子生了气,大声说:“我刘永烈就是不信邪!”回头看时,淹死鬼坟边上的黑洞像瞪着眼睛一样看着他。羊羔子心发慌,顾不得刘永烈的形象,扔下镐逃窜。

此时,付亚辉发疯似地扑上来,用单薄的身体护住坟,也是哀求,也是呐喊:“你们要刨坟,就先刨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刘辉命令马向东:“把这个小娘们儿拉起来,绑到歪脖树上。”

马向东见村里好多人怒视他,没敢伸手。

刘辉亲自去抓付亚辉,刚弯下身,一双大手搭在他的肩上。刘辉回头看,见是马向前,他两腿哆嗦,把往后缩的气力都吓丢。马向前抡拳想打,被刘强抓住胳膊,刘辉得以脱身。

刘辉躲到没有危险的地方,把造反团成员招到一起,连同贺家窝棚的红卫兵造反派,一同听他讲话。

他声嘶力竭地叫喊:“革命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现行反革命分子付家兴在刘屯吊死,是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行为,罪上加罪,必须予以打击,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马向前和刘强袒护反革命子女,对抗无产阶级,站到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立场,我们绝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据我们掌握的可靠情报,有人为吊死的反革命分子做了棺材,这个人就是刘强。他本身的社会关系就不干净,又干出害国害民的事情,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我们警告一切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坏人和受蒙蔽者,你们立刻离开吊死鬼的坟墓,把付亚辉交到革命者手中,让我们造反兵团掘开坟墓,进行批判。否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会砸碎他的狗头!”

尽管刘辉不断地发出警告,又举起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但他手下人仍然不敢靠近坟墓。坟墓前聚集着刘屯的男女老少,也有东大岗子的部分社员。他们是刘奇、王显富、马向春、李显亮,也有老黑和吴有金,还有马文。一群孩子哭着拉住付亚辉,他们是她的学生。

革命,这个曾经代表先进和人民利益的名词,却被刘辉等人做为捞取政治资本的工具。而同样喊着革命口号的刘屯人,却在现行反革命坟前保护反革命的女儿。邪恶和正义被模糊在一起,而又变得如此分明。吴有金挺起身说话:“奶奶日,人犯家不犯,付亚辉在咱刘屯教孩子,谁也无权抓她!”刘奇站出来说话:“挖坟掘墓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行为,我们无产阶级不能干这样的损事。不是我有旧思想,谁干这种事,谁断子绝孙!”马向前挥舞拳头,像是找人打架,他喊道:“嘿、嘿也好,嘿敢动付老师一个手指头,我马向前砸碎他的狗头!”

……

天上飘着轻雪,像散落的纸钱。孩子们冻红的脸蛋儿,像迎春的梅花。付亚辉在刘屯人的庇护下放声大哭,用无法抑制的悲痛送父亲上路。

第七十八节

前一场雪还没化,又盖上一场雪,数九天,刮来的西北风往骨头里钻。小石头顶着风往家走,脸和耳朵都冻得僵硬。

小南河里,孟慧英在冰上徘徊,留下串串脚印。

小石头迎着风喊:“妈……”风呛进嗓子,喊出的声音发涩。

孟慧英想儿子,每天都来这,日日想,夜夜盼,望眼欲穿。儿子的出现,又让她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直到儿子扑进怀,她才流出泪。

小石头拉着孟慧英,感到母亲走路很吃力,他弯下身,要把母亲背回去,孟慧英不同意,让小石头扶着她。

在村口,李淑芝迎上来,显得很激动,拉过小石头左看右看,对他说:“回来就好,快把你妈想疯了,再晚几天,恐怕见不到你妈。”

李淑芝对孟慧英说:“小石头平安回来,你也该吃几口热乎饭,我脱不开身,让秀华帮你烧把火。”

孟慧英勉强笑笑,连说“不用不用”,见李淑芝急三火四的样子,她又问:“婶儿,什么事让你脱不开身?”

李淑芝说:“唉!刘三嫂过世了。”

“朱世文他妈吧?”

李淑芝点头说是。

孟慧英小声说:“刘辉人品不好,不知远近,你和刘强别那么实在。”

李淑芝露出为难色:“不实在咋办?刘辉就我们一家近枝儿,总得对得住他故去的爹妈吧!也不能让人看笑话。”

刘三嫂临终前嘱托李淑芝两件事,一个是让李淑芝帮刘辉成个家,另一个是把她和刘辉的父亲葬在一起。

对第一件事,李淑芝无能为力,刘强也帮不了。刘辉红得发紫,因付老师的事正在刁难刘强,刘强一家除了当他的垫脚石,刘辉根本没把这个近族放在眼里。

刘辉想掘付老师的坟,也是顺应时代潮流。有的地方把死人按阶级排了队,把四类和无产阶级分开。以前的淹死鬼身份不明,无法确定他的家庭成份,可以暂住乱坟岗子,而付老师是明显的阶级敌人,没资格呆在那。刘辉想在付老师这打开切入口,然后对刘屯的坟地做统一调整。

刘辉被胡永泉调到公社的文攻武卫大队后,曾经高兴得合不拢嘴,经过一段时间后,他的兴奋慢慢地消逝掉。刘辉看到,他在文攻武卫队里只是一名骨干打手,根本没有实权,政治地位上,还不如年轻的退伍军人刘占伍。胡永泉向他透漏,各派联合后,文攻武卫工作队要更名为群众专政队,专政队的成员也要调动。刘辉又看到希望,他要在刘屯做出成绩,以便在调动中捞个一官半职。

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吊死鬼身上碰了大钉子,不但马向前威胁他,刘奇也站出来和他作对。付老师的坟没掘成,他又打起祖坟的主意,要把刘强先人的尸骨掘走,还想把刘军的棺材起出去。刘辉想:“敢拿自己家的祖坟开刀,更显大公无私,更能证明革命立场的坚定性。”

他把这个主意说给马向东,马向东举双手赞成。马向勇知道后,用话刺激他:“把坏人的坟墓从无产阶级的祖坟中起出去,和清理阶级队伍一样,是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行动,绝对正确,保证得到领导的重视。就怕你没这个胆量,不说别人,刘强你就搪不住。”

刘辉不忿马向勇,瞪起眼问:“怎么地,我朱世文还怕刘强不成?”

马向勇在刘辉面前晃了几晃,露出奸笑,大声说:“我知道朱领导在重大问题上是个坚强的革命者,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你一直冲在斗争最前面,不惧艰险,没怕过任何人,但在个人问题上,你可妥协过。”

“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就拿吴小兰来说,如果没有刘强搅合,早就是你的老婆了,现在可好,你还是一条光棍儿。”

马向勇有意激起刘辉的怒火,让他把掘坟的想法变成行动。刘辉也不是软蛋,他对马向勇说:“你别把女人搅合在里面,我朱世文以党的利益为重,不是官报私仇那种人。不就是一个吴小兰吗?白给我也不要。公社里好看的姑娘多得很,我没心思考虑太多,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干好革命工作,个人问题应该放在脑后。你不是说我搪不住刘强吗,把他爷爷的尸骨掘出来,你马向勇怎么办?”

马向勇一脸阴笑,连声说:“好样的,好样的,我佩服朱领导的革命精神。我马向勇也不能落后,一定配合造反兵团的革命行动。”

就在刘辉准备领人在祖坟里动镐时,他妈咽了气。

刘辉从小失去父亲,刘三嫂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母亲的养育之恩,刘辉非但不报,却对母亲产生怨恨。他埋怨母亲改嫁,却不想母亲改嫁也是为了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母亲不迈出这一步,他很可能去了乱坟岗子。后来刘三嫂生了病,刘辉便把他看成累赘,直到母亲咽气,他也没在母亲身边呆一天。

刘三嫂咽气时,刘辉在公社批斗新戴帽的反革命分子,回到家时,刘三嫂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凉炕上。李淑芝、刘氏、于杏花等人见他回来,都急忙让开,房里留下“老连长”等一些年长的男人,共同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刘辉不怕长辈们说他不孝,却也想在村里树起形象,他用“革命”来搪塞:“反革命分子太嚣张,现在工作太忙,我没见到我妈咽气,这叫忠孝不能两全。有啥法啊!”刘辉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琢磨把去世的母亲利用起来。

他要把母亲送到朱家湾,因为那里已经实行殡葬改革,贫农和富农分得清,刘三嫂理所当然地排进无产阶级的行列。

李淑芝转回来对刘辉说:“大侄子,婶儿知道你对伟大领袖最忠诚,一心一意为革命,但送死人的事还得参照老风俗,把你妈埋在刘屯吧!”

刘辉翻了脸:“你是什么人?少跟我套近乎!我早就说过,不许叫我大侄子!跟我说话,也不看看你的身份?”

要是以往,李淑芝不会和这个没尾巴的活驴对奏,可刘三嫂有嘱托,李淑芝必须和刘辉讲清楚:“你妈临终时对我讲,要把她和你爹葬在一起。”

“谁是我爹?你少来这一套!我不是你们刘家人,我叫朱世文!”

帮助处理丧事的“老连长”再也看不下去,指着刘辉的鼻子说:“朱世文你听着,别整天把革命挂在嘴上,今天斗这个,明天整那个,你就不行干点儿人事?你妈有病时,你这个婶儿没少给她喂饭,你这样对待你婶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老连长”在刘氏家族中说话有份量,刘辉不在乎,他比“老连长”的声音更高:“咋地,让我讲良心?讲良心是封资修那一套!你刘宏祥少在这喊叫,也别倚老卖老,上次破迷信时你就当绊脚石,现在又和地主婆站在一起。告诉你,你的事没完,私分口粮的事还要调查!”

刘辉知道“地主婆”三个字是说走了嘴,四下看,见刘强的脸变得铁青,他的腿不由得一阵哆嗦。刘强气愤地离开,刘辉嘴又硬起来:“把我妈埋在祖坟也可以,首先把反革命分子刘军清出去,还有刘宏达的爹娘和他的爷爷奶奶。”

“刘宏达的爷爷奶奶是你什么人?”王显富质问刘辉。这个老实本份的庄稼汉实在看不惯刘辉这副德性,指着门板上的刘三嫂说:“这是你妈,生了你,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对她?连死了都不安宁。你一口一个刘宏达,那是你叫的?他的爷爷是你亲太爷,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太爷不太爷,朱世文是无产阶级,要和一切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刘辉话音刚落,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扭转身,一双喷火的眼睛对着他,

抓他的人两只黑眼仁往一起靠,射出的光犹如利剑,刘辉招架不住,拼命往后缩。刘志提着他,他想瘫下去都不可能。

突然,刘喜窜上来,用铁丝套住刘辉,要不是刘志搪一下,细铁丝准会勒进刘辉的脖子里。

在刘喜心目中,刘辉比马向勇还要坏,他家的一切灾难,都是这个本家哥哥一手造成的。刘喜手中的铁丝套,是在甸子上套狐狸的工具,他把它套在刘辉的身上,把套子拉紧。

刘喜勒的不是正地方,对刘辉没有伤害。在刘奇等人的劝说下,刘志领走刘喜。

刘辉得以脱身,他用眼把屋里扫一遍,满是父老乡亲,竟没有一位是他的造反团成员。刘辉想出门,被刘奇叫住:“刘辉,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为啥守在这里吗?是看你妈是咱刘家的婶子。你革命这么多年,也该知道好赖。”

在刘辉眼中,刘奇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想搬开,也明知搬不动,便采取忍让和躲避的方法,今天也不例外。刘辉翻一眼刘奇,不客气地推开门,又被周云挡住。周云说:“朱世文同志,我想和你说几句。啊,你把你妈埋到哪我无权过问,但是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更不该这样对待刘强一家,你如果还有点人性和良心,先想想人家对你的好处。刘强家祖辈没有一个四类,你凭啥说他是阶级敌人?他家是升过成份,早就甄别了。你也该反思反思,他家升成份是咋回事?对了,我刚才碰到刘强,他的脸色很不好。那是个非常刚烈,嫉恶如仇的人,他没和你一般见识,会做出多大的忍耐?啊,你好好想想吧!”

刘辉在众人谴责下,做出妥协,同意按遗嘱把刘三嫂埋进祖坟,并且不掘刘强家坟墓,也让反革命分子刘军的坟墓暂时保全。

下葬那天,刘辉又做出一个惊人的事情。

刘屯的风俗,埋葬死人的方式是头朝西,略偏北。这种做法传承几百年,追其科学原因,至今不明。刘屯几位搬神弄鬼者也说法不一。问贾半仙,她这样回答:“准是第一个死人的家属去请教老仙儿,老仙儿就这么指点,和老仙们不能问为什么,泄露天机,神仙也要杀头。”二姑娘的解释和她不一样:“西北有钱有粮,头朝那,能够得着。”二姑娘还打比方:“看见小学生赛跑没?脑袋冲着的地方就是目标,谁先到达,准能得到铅笔。”老黑说:“头朝西北,死不后悔,儿孙满堂,英名永垂。”也有人这样认为,西北可能是人类的发祥地,头朝西,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因为刘家的祖先来至山东,黄河水养育着他们。黄河来自西北,很多传统的文化来自西北。还有一种说法可以采信,那是地理地貌说,刘屯边上的小河沟,几乎都是从西北向东南流,刘屯人又惧怕洪水,头朝西北,可以顶水而上,相反就是大头朝下,凡是落水之人,头朝下都不容易生还。

而刘辉却反其道而行之,下葬时,他让人调转棺材头,让刘三嫂头朝东南。

棺材放到坑里后,还没填土,“老连长”带着所有的刘家长辈赶到这里,一致要求刘辉把刘三嫂的棺材调过来,说顶脚的做法会惹怒祖先,不但死者本人会断子绝孙,整个家族都别想好。

有公社的战友在旁边,刘辉显得格外硬气,革命热情也很高涨,他对刘家的长辈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不必抱着封建老观念不放,谁再一意孤行,别说我不客气,把你抓到公社去专政!”

刘辉为了让战友和刘屯的乡亲们理解和支持他的革命行为,又大声解释:“我妈头朝东,是代表向东方。东方红,太阳升,我妈对伟大领袖最忠诚。她的脚朝西,是和封建传统决裂。我妈生是革命人,死是革命魂,做一个千秋万代的革命者。”

刘强听到这,拎起铁锹往村里走,他身后跟了很多前来送葬的刘屯人。

刘强家,杨秀华见刘强脸色不好,急着打听出了什么事。刘强不吭声,坐在长条凳上摆弄锯。

杨秀华说:“歇一会吧,我给你做碗热面汤,暖暖身子。”

刘强没抬头,好象没听见杨秀华说话。

杨秀华往灶坑里加柴,点着火,嘴里嘟囔:“看似挺好,整天连句话也不说,还不如一个哑巴。”

刘强仍然不说话,杨秀华提高声音,故意刺激他:“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吴小兰,早知这个结果,何苦跟着你?”

刘强扫一眼杨秀华。

杨秀华讲的是真话,她和刘强结婚后,本来就不爱多说话的刘强,变得话语更少,即使说上一两句,也是支配她干活。但是,杨秀华不后悔,她觉得刘强不忘吴小兰,是一种对善良的执着。也许刘强不爱她,却能很好地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只要刘强不出事,她就能感到安全,仅仅这一点,就让杨秀华满足一生,杨秀华爱着刘强,拿出全部关心刘强。儿子毛头的出生,多少能分出一些心思,但她仍然热汤热水地伺候刘强。今天,她还向汤里加了两个鸡蛋。

刘强狼吞虎咽,把面汤一扫而光,杨秀华边捡碗边数落:“见到吃的眼都发亮,听你说句话比啥都难。”她觉得话重了些,又说:“有啥事在家说出来,说错了我也不会检举你,何苦憋在心里。”刘强扔下碗,又想去干活,被杨秀华推到炕上。杨秀华说:“你不说话,我替你说,你知道村里人怎样议论你?说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吴小兰,还勾着付亚辉。”

“你!”刘强愤怒,瞪着杨秀华。查觉出杨秀华是故意气他,他才向妻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刘强像一头负重的牛,只有拼命喘气才能前行,累得他连对家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背负严重历史问题的父亲,身处阶级斗争的漩涡中,老丈人又是地主分子,双方老人留下的沉重枷锁,套在刘强的脖子上,让他艰难地承受着。刘强也想过,低下头颅在人们的歧视中默默生存,但现实不容他这样做,良知也不容他这样消沉。付老师是他的恩师,死在刘屯,他不能不管。刘辉要掘坟鞭尸,他必须站出来。刘辉说这事没完,和马向东一起喊着算总账,刘强没害怕,还积极地去处理刘辉老娘的丧事,尽管刘辉说出丧天害理的话,他还是原谅刘辉。刘强不给刘三嫂坟上填土,因为他太累了!是心累。他觉得这个本家哥哥不是糊涂,是把聪明都用在所谓的革命事业上,为了能在权势角斗中舔得一些残渣剩饭,不惜出卖亲情,把肮脏的灵魂泡在红缸中染色。

刘强栽在炕稍,眼没闭,却精神恍惚,杨秀华的身影消失,被他锯倒的大柳树出现在面前。大柳树往他身上倒,刘强想躲开,他的四肢被淹死鬼和二倔子紧紧抓住,死死地压在身下。刘强挣扎,用不上力,才知道被魇住。

如果刘强翻个身,他会脱离梦境,刘强没有这样做。

大柳树横压在他的胸上,刘强觉得呼吸很困难,他鼓足劲,硬挺着。

眼前出现了付老师,付老师和范校长争辩:“刘强是个好学生,培养他,他可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栋梁。”范校长大声说:“满脑子旧思想,永远跟不上潮流。是不是栋梁不取决于个人,这个基本常识你该懂!明确告诉你,无产阶级的权把子高于一切,说他是栋梁,他就是栋梁,说他是毒草,就得铲掉!”

付老师申辩:“在我这个班中,刘强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也就他一个考上中学,这个名额来之不易,我们学校不能浪费。”

“你说他品学兼优,打架又怎么解释?”

付老师哀求:“小孩子一时失错手,我们当大人的应该原谅,给他一次机会吧!”

“付家兴啊付家兴,我该怎样说你呢,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刘强见付老师往墙上撞,满头是血。刘强喊他回头,回过身的付老师把裤带挂在歪脖树上。刘强看出付老师想上吊,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前面落下一道黑幕。刘强用拳砸,砸不动,用脚踢,踢不开,刘强喊:“付老师,你可千万别寻短见,黎明前的黑暗不会太长,你要坚持住!”

黑幕前出现淹死鬼,哭丧脸,对刘强说:“你两走天堂,没办成我所求之事,你是失信之人,不许在我的领地大喊大叫!”

刘强忽然感到,天堂、地狱似有印象,又不十分清晰。他对淹死鬼瞪起眼:“我是凡人,地狱、天堂和我无关,你少啰嗦,快把黑幕打开,我要救付老师。”

淹死鬼问:“你知道黑幕是什么吗?”

刘强着急,说出的话很强硬:“我不管是什么,你必须给我打开,我要救人。在人世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淹死鬼笑两声,笑得很凄惨,刘强听得出,和甸子上的狼嚎差不多。淹死鬼笑后说:“这不是什么黑幕,是鬼打墙。”

又是一个鬼打墙,刘强好象什么时候遇到过,他问淹死鬼:“你求我干什么?”

“曾有天使助你去天堂见上帝,我托你代言,问我何时脱离苦海?至今,也没得到丝毫指点。”

刘强说:“你占地为王,自封领地,设鬼打墙阻挡行人。这种行为不改,很难逃离苦海。”

淹死鬼哭两声,比刚才的笑动听:“有家难回,情怨不解,还要遭二倔子谩骂,我也好苦啊!”淹死鬼说:“你所见到的付老师,那是前些天的幻影,施救晚矣。其魂在此做短暂停留后,以于昨夜升天,所去何方,无从知晓,你要有缘,可速追。”淹死鬼话落,黑幕顿开,前面一片光明。一淑女呈飞天壮,刘强急追赶,近前看似相识,忽然想起,她是指引天使。天使笑问:“你乃凡人,追我何干?”

刘强说:“我的老师姓付,属冤死。听他坟旁淹死鬼说,魂已升天,急追来,望天使指引,我师今往何处?”

天使说:“付老师之事,我也略知。他属自杀,违背上帝意愿,虽无大罪,也有其过,天堂地狱,任他选择,多条道路可走,我不必告知去向。”

刘强说:“付老师治学严谨,鞠躬尽瘁,又性格耿直,不畏邪恶。他不会错入地狱,必走天堂。”

天使表情沉重,把话题岔开:“天堂好,天堂美呀!便在人间出现这样的说法,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孰不知天堂之美苏杭不可比。

天堂里的每一个人,都爱护自己的家园,他们视劳动为荣,视互助为荣,视劳动为乐,视互助为乐。世间一些人,口头上喊劳动光荣,实际上蔑视劳动,歧视劳动者。不劳而获者占据大量财富,肆无忌惮地挥霍劳动者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果实。人与人之间不是强者助弱,健者助残,而是弱肉强食。掠夺者高高在上,喊着热爱自然,保护环境,却把生存空间弄得千疮百孔。过惯了剥削生活的人,喜欢打着反剥削的大旗,欺骗道德,玩弄法理。他们视权和魂,视钱如命,抢权买官,贿上欺下,此种人不会选择天堂之路,只能下地狱寻找所需。至于付老师该去哪,决定于他的追求。”

刘强说:“我仿佛见过地狱,那里血腥残酷,却装修得富丽堂皇,劫难重重,却诱惑万千。”

天使回眸一笑,声如铃脆:“似有领悟,但是只觉其一,不解其二。”

远处出现美景,可见大河奔流,可闻滔声宏壮,近处有女声独唱,曲调悠扬:

“你说天堂好,

我说天堂美,

天堂花儿香,

天堂草儿肥,

天堂河水清,

天堂山巍巍,

大路两旁垂繁柳,

芦絮伴歌飞。

你说天堂好,

我说天堂美,

天堂鱼儿欢,

天堂鸟声脆,

天堂女儿娇,

天堂男儿魁,

勤奋劳动建家园,

群唱众人随。”

刘强听后,不觉说出:“此女嗓音清亮,只是歌词浅白。只听过夫唱妇随,或一人唱万人随的说法,群唱众人随不成章程。”刘强言毕,顿觉头重脚轻,跌了下去,还没落地,被罡风推入地狱。刘强心中疑惑:“都说天堂自由、民主,我只对歌词稍加评论,便被打入地狱,如果天堂有假,善在何处?”

一个宏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可亵渎天堂,必须坚定信念!”刘强感到天使又在身边,倾听天使指教:“天堂宏大,无边无际,真善者可见天堂于眼前,伪善者距之甚远,半路坠入地狱,实属必然,和你的评论无关。你是三入地狱,其行不必我嘱,勇敢前进吧!走出地狱,就是天堂。”

刘强不为酒肉、金山、美女所诱,越过碑林牌阵,抛开为争乌纱而打斗的人群,在种类繁多的支架前停下,细一想:“既然天使告之,天机不可泄露,我也没必要在此探究,不如打翻支架,扫出一条通路。”又行了一段路,觉得平静,也见到一丝光明,刘强嘀咕:“光明之处必是地狱之门,听说地狱之路难走,都是震唬世人。”走到近前,原来发光体是一盏特大的油灯,四周围着哭泣的鬼魂,状似送灵。看到别人哭,刘强心中也难过,想到奶奶的死,连一口面汤都没吃到。想到刘军的死,连正寝的地方都没有。想到付老师的死,挂在冰天雪地的歪脖树上。他不禁发出感叹:“有了这么多的孝子贤孙,此人也算活得值。”

话音落,前面立起一个牌子,上书:

孝孝孝,

笑笑笑,

世人已相知,

地狱也知道。

牌子大,有立柱支撑,在刘强面前晃动,挡住去路。刘强用手推,牌子倒。刘强过,牌子又立。刘强说:“地狱之路本来不平,还要设这些障碍,这是筑路者的过失。”此时,牌子前后出现众人,是一个庞大的出殡队伍,出殡方式和世间大同小异,只是规模惊人,人山人海,大小车辆不计其数。

戴重孝者都有乌纱,一人纱帽较大。他身后是辆集钱车,金钱源源不断地送到集钱车里。戴小纱帽者把零币抛向路边,看到穷人捡,还故意扔得远些。一群互不相干的人迎在路旁,有人为他们送上孝带,他们把孝带中零币揣进怀里,加入浩荡人流,痛哭流涕,喊爹叫娘,比孝子们更甚。此种事,一路上不断,送殡队伍不断壮大。刘强心有不平,顺口说出:“在我的家乡,死人装进棺材尚难,曾有活不起死不起的说法。戴乌纱之人,虽有孝心,也不必这样排场。况且人死如灯灭,再折腾也不可复活。不如接济贫苦,用善举慰藉亡灵。”话一出口,惹怒戴孝随从,纷纷向大乌纱报告。大乌纱转回身问刘强:“你是谁的手下,竟敢议论于我,我要找你的上司算账!”

虽然大乌纱势大,刘强没把他看得太重。他不卑不亢,看着大乌纱说:“我是农民,不在谁的手下。我言中无错,不怕你算账。”

大乌纱一脸狞笑,话音尖刻:“你要有权或有钱,和你说话也算值得,想不到一介草民来捣乱,快滚!”

刘强想争辩,被一种力量推走,离开人群后,一位老妇人用低哀的声音诉说:“这个戴大乌纱帽的人官高位重,谁也惹不起他。他这样发丧老人,并不是尽孝心,而是搞排场揽钱。”

刘强觉得这样的事情在世间不算稀奇。

老妇人说:“这个亡者是我的病友,心地善良,为人随和,可老太太的四个儿子都是牲畜。他们不念养育之恩,只顾分刮老人钱财,让老母亲在晚年居无定所。四个儿子都不缺钱,老人有病却得不到治疗。

老人临终前住在小儿子家里,其他三子一毛不拔,也不来探望。特别是大儿子,有权有势,钱多屋大,家内养妻,外面养妾,却容不得一老母。怕世人谴责,便用忠孝不能两全做借口。小儿子夫妻急盼老人早死,百般虐待,拳脚相加,老人终前,竟得不到一口水。

老人故,长子领人大搞排场,吹打弹唱,惊扰四邻,收聚大量钱财。本来,老人灵魂可入天堂,让四子一闹,被裹挟进地狱。我和老人同日亡,念生前之好,想跟她同走,也随入地狱。狱中长官判我二人无罪,留去自由。但进得容易出去难,等到老太太的四子都入地狱,我俩本该解脱,还要等他们做完丧事,再寻走出地狱之路。”

刘强听了叙诉,心里愤愤不平,大声说:“养育之恩不报,还要披麻戴孝,这种伪善,害世不浅!”

送殡队伍乱,集钱车翻,四子撕打,争夺钱财,互相抱怨对老人不孝,其他人摇幡呐喊,张牙舞爪地向刘强围过来。刘强想:“自古以来,和两种人不可争道,一是接婚,二是送殡,是喜是悲,一生只有一次。”

刘强绕道离开。

前面是一道高墙,刘强以为到了地狱边缘,便在墙下寻找狱门,不见蛛丝马迹。他说:“地狱之门也怪,进时大开,出时紧闭,难道出得地狱还要向守门鬼行贿不成?”

墙下响起一阵“吱吱”声,立起一座房屋,房屋有门,门上有横幅:

《收礼处》

门两边是条幅,右边是:

《想过此墙必交礼、分礼轻礼重》

左边是:

《给你阶梯往上攀、分攀难攀易》

送礼人在门前排长队,所交礼品五花八门。有鸡蛋、炕席等农产品,钢筋、水泥工业品,烟酒、罐头,儿童玩具,体育娱乐器具,夫妻保健用品,有被宰杀的动物尸体,也有活生生的人类女性。小到油盐酱醋,大到房屋地盘儿,世上所兴,这里尽有。收礼处根据所收礼品不同,给出的梯子也不同。送重礼者得梯宽大,而且自动运行,登上去不费力,过墙极易。礼轻者梯小,根本够不着墙头,梯又软,攀登者摔得头破血流。

刘强也想过墙,到收礼处索要梯子,被一大嘴人拒之门外。此人嘴奇大,满嘴大金牙,金牙咬着金砖,口水从金牙缝里流出来,话音含糊不清:“不拿礼品还要梯子,真是痴心妄想,你白白活了二十几年,连等价交换的道理都不明白。”刘强大声责问:“这叫什么等价交换,明明是索贿受贿,收刮民财。设坎儿让人们排队行贿,你们是贪赃枉法!”大嘴金牙人用金砖磕打门框,门里冲出一群打手,要抓刘强。刘强怒,抡拳击过去,打手消失,收礼处不见踪影,高墙后退,刘强面前一道鸿沟,宽三十丈,深不可测。沟下金碧辉煌,却冒着团团腥气。鸿沟上露出独木桥,腐朽,极窄。一挑夫上桥,东摇西晃,为消除恐惧,他在桥上唱:

“生在世上好艰难,

没有势力没有权,

强人设障把道挡,

我用血汗换路线。”

刘强提醒挑夫:“此路走不得!”

挑夫本来胆颤,更怕受惊,人落深沟,桥随之断。

刘强怨自己害挑夫坠崖,心存不忍,在沟边寻找可攀处,急着下去救人,被天使喝住:“坠沟之人本是必然,凡人不可造次!”刘强站直身,向前看,沟宽且不用说,沟对面黑墙矗立,比刚才更高,目不可及。墙上四行大字,各个鲜明:

看似高墙不是墙,

艰险胜过鬼打墙,

可惜无人不过墙,

聚得财富筑此墙。

刘强没心思研究什么墙不墙,只愁怎样才能过得去。正在为难之际,宏亮声音又响起:“前边无路的时候,你往两边看,在你觉得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的时候,你已经有了选择,勇敢面对吧!”

刘强后退几步,憋足劲,助力跑,从沟边上跳起来。让他惊喜的是,竟能跃过三十丈宽的深沟。刘强一鼓作气,撞向高墙,墙倒,刘强过。前面地势开阔,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再往前走,不见风险,气氛祥和,所见之人都很忙。一批人正在制作帽子,帽子五颜六色,种类繁多,有大乌纱,小乌纱,武士帽,秀才帽,举人帽,还有状元帽。随制随卖,可讨价还价。一拨人蹲在石桌旁制写报刊,这些人懒于用腿,下肢肌肉萎缩,但是,他们上肢发达,书写速度极快。制报人戴高度近视眼镜,不离石桌。都能写成地狱、天堂及人间的新闻报道和评论文章。刘强看一眼石桌面,报刊上的文章千篇一律,多是谩骂和吹捧,偶有新鲜词句,也是大同小异。他不禁发出感叹:“秀才不出门,但闻天下事,在这里有了应验。”

制报人听到生人说话,挥报纸往刘强身上打,刘强忙于赶路,急躲开。

前面一座酒厂,看见酒装瓶,闻不到酒芳香。刘强突感身上冷,心想:“此时喝上一口烧酒,身上心里都会暖合。”他见一壮汉拉着一车酒,因为累,歇下休息,拿出一瓶酒想喝,又摇摇头,最后咬咬牙,打开瓶盖喝了两口,喝后便睡,睡中抽搐。

刘强和路人把壮汉送到医院,穿秀才服的医生很蛮横,用针管儿把黄色液体推进壮汉喉咙,病情加剧。医生让刘强去药店买药,刘强说:“病人入院,该用医院药。”秀才扶着眼镜说:“本院用药,**健康病人,此患酒精中毒,不属健康,无药可医。”刘强听不懂秀才医生的话,跟别人去药店。药店老板穿举人服,他收钱付药,动作缓慢。刘强刚出药店门,老板追出来,让刘强加钱,说他给出的是耗子药,价贵。刘强问:“耗子药能治酒精中毒吗?”老板说:“治得、治得,我是一药治百病,都有奇效。”刘强买回药,医院里换了秀才小姐,她用同一个针管儿,把药送入病人喉咙。病人已入膏肓,吞不进。秀才小姐让刘强帮忙,刘强不肯,她喊出秀才医生,二人共用力,把药推进患者胃。

约半个时辰,患者蹬腿,秀才医生做出诊断:“深度中毒,不治身亡。”

刘强心不服,大声说:“制假造假,草菅人命!”刚说完,所有秀才都向他围过来,肌肉萎缩者也不甘落后,他们伸不开腿脚,嘴上“嗞嗞”乱叫。刘强推开纠缠者,疾步前行。

一座高山耸在刘强面前。山青,旁有秀水。刘强到近前,见一坡上有字,左面是:

真不真,

看你怎样分,

良言可济世,

相信有几人?

右面是:

假不假,

看你怎样耍,

精明就赚钱,

吃亏算你傻。

下面还有四行小诗:

真是假来假是真,

指草为木也成林,

只要大权握在手,

谎言也能育众人。

刘强看后说:“真是地狱,还把谬论刻在山上,我要记在心里,把所见所闻告诉刘屯人,大家引以为戒。”

宏亮声音又响起:“地狱之事,只能神领,不必熟记。”

刘强攀山石,又听天使问:“此山险峻,路漫长,你何时能过?”

刘强说:“哲人讲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山路再险,我也能过。”

天使说:“你说的哲理在世间可用,这里是地狱,很多事有悖常理。”

刘强说:“我是误入地狱,判官不理我,我也不能在此久留。家人离不开我,我还要为村里做些事,淹死鬼托我带话的事也要办成。再求天使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快出地狱。”

天使问:“你看山上都是什么?”

“有些文字,写一些真不真假不假的。”

“认真想。”

刘强问:“莫非这青山也是假的?”

天使说:“看来这趟地狱没白走,受益匪浅。拿出你的勇敢吧,穿过假山,就是出路。”

刘强松开山石,用后背向山体撞去。山体薄如纸,刘强用力猛,撞开后摔个后仰。天使用手扶,刘强看到,眼前是一位美丽仙女。

天使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看你太累,本想带你到天堂散心,你入地狱,并不是我的初衷。好在你不畏强暴,不被物欲所缚,又有两走地狱之经验,此行有惊无险。你先休息一下,我再助你从后门出去。”

刘强说:“我既到此,不如一直走到地狱出口,以后再来也能路熟。”天使笑,极美。她说:“想走到地狱出口,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必须回头。”

刘强确实累,半卧在地,天使坐在他身边,纤手托着他的头。刘强不但感到温暖,也激发出强大的力量,站起身说:“我没时间休息,求天使带我走出地狱。”

天使不见踪影,宏亮声音在耳边响起:“天使陪伴你,遇到问题可以提,此乃地狱,我也不必细讲,举一反三,你细细琢磨。”

刘强说:“天使曾提过因与果的关系,埋在我心中。世间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世造孽,下世来报之说,我觉得和地狱的严惩制度不相称。”

天使说:“报应之说,这是世人的认识误区,为了教育人们少做坏事,便以报应来恐吓恶人,但恶贯满盈者,根本不在乎这些。初始,上帝也试过这个办法,结果是伤及善良。不说其他,对伤残人来说就不公平。

上帝让所有生命都健康成长,送到人间的都是小天使。但母亲在孕育过程中,会受到各方面的影响,有自然造成,也有人类自己,使本该健康的生命造成先天缺陷。也有的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伤害,造成残疾。还有意外事故,不可抵御的疾病,给本来健康的生命带来不幸,这都是上帝所不愿看到的。残疾并不是残疾人的过错,更不是前世报应,残疾人的灵魂是健康的,应该振作精神。每一个健康人都要反省自己,多给他们一些关爱。有人讲现世报,反映出人间的正义,如果作恶多端的人受不到惩罚,这个社会就邪恶深重。

有人在现实中抓住机会,夺得权力或聚得大量财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们会讲前世做了善事,那是自欺欺人。既然有来世报应,他们应该勤俭,施舍钱财,再求来世荣华,有几人这样做?”

刘强走到被他击出大洞的假山前,天使问:“是否想看真面目?”

刘强说:“血雨腥风,残酷肮脏,不值看。”

天使说:“不看也可以,听我对你解释。你刚才看到的造酒和治病,都是由假而生。那个造假社会,即使不是现实,也不久远。东邻也好,西邦也罢,都要引以为戒。刚才看到的造假只是冰山一角,在那里真的被假的压倒,真话被谎言掩盖,制假明目张胆,广告铺天盖地。拿秀才的文凭来说,已成泛滥之势。无学历真文凭,有学历假文凭,真真假假极难辨清。生活用品假,官帽官服假,连老婆也有假,老婆假连带父亲假。有些人宁可认贼作父,也不承认没有价值的老爹。

做假猖獗,是社会**的一种现象,往往被掌权人利用。官亲属可以利用假文凭谋得公职,高薪养闲。而百姓即使获得真文凭,也只能靠打工维持生计。合理的竞争机制被打乱,人不能尽其才,害国殃民。”

天使讲得认真,刘强听进去的并不多,因为在刘屯,没有这样的事情。天使明辨刘强心理,让造假酒者现出原型。酒厂里摆满强酸,造假者都是甲壳虫,它们把头探进酸池里,壳甲被烧掉。甲壳虫退回来,露出鲜肉,再长甲,再烧掉。酸池里漂着甲壳,散发着浊气。天使说“这些甲壳虫必须把酸池中的酸水蘸净方能解脱。世上作恶,要在地狱加无数倍惩罚,所谓来世报应无法相比,世人应警惕。”

深沟旁,刘强自言自语:“说来奇怪,三十丈宽的沟壑竟能一跃而过,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天使说:“你再试试?”

刘强跳,后面有什么力量拉着他,身子起不来。

天使说:“不是神力,也不是魔力,是你灵魂中迸发的力量,此力不可阻拦。常言说狗急能跳墙,人急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刘强想到掉进深沟里的挑夫,求天使:“挑夫由我惊吓掉了下去,天使施法力救他。”

天使说:“地狱中的任何事都是必然,法力无济于事。你看,沟对面是谁?”

挑夫坐在沟对面,他的前面仍然是朽木独桥。天使告诉刘强:“挑夫为了儿子有个好前程,用一生的积蓄给官员送礼,多次在门槛前被拒,原因是钱少。老挑夫继续挣钱,继续送礼,终于有一天,他被压倒在扁担下。老挑夫一生辛苦,无大恶,本该去天堂,可他不甘心送礼而办不成事,挑着担子跟进地狱。狱官理解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没有难为他,免去行贿应受的惩罚,容他走过多个地块儿,还在此为他设一独木朽桥,挑夫在桥上走过无数次,均未成功。”

天使刚说完,沟壑中发出恐怖声,一大嘴怪兽吼叫:

“没有信仰不怕神,

老子只认金和银,

有权不用是浪费,/>

钱多小鬼来看门。”

刘强往沟下看,怪兽骷髅状,所叼石块儿外露,身骨奇小,被砖石挤压。

刘强没理会,继续前行,被深沟所阻。天使让刘强回头,仍然按左转九十度的方法指引他。拐过深沟后,听天使讲诉:“这是一个小社会,距你乡遥远,离制假之邦极近,两地相互借鉴,造成贿中有假,假中有贿,设障敲诈,送礼风行。婴儿出生向接生婆送礼,进幼儿园向园长和保姆送礼,上学给校长、老师送礼,当兵需送礼,找工作送礼,治病给医生送礼,死亡给火葬场送礼,贿中有贿,礼中有礼,人的一生,在没完没了的送礼中渡过。有了这样的流行说法:有权人过节过年,小百姓过劫过蔫。

究其送礼原因,都是少数掌权者所至。他们口喊劳动光荣,却看不起劳动者。口喊反对剥削,却压榨百姓血汗。为了更多地聚集财富,他们想方设法地扩大贫富差距。占据好工作岗位的人,其收入是普通劳动者的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造成不劳而获者朱门酒肉臭,而广大劳动者则一生拮据,一无所有。

在一处偏远的小地方,人数不多,穿官服极盛。暴露出一个见怪不怪的现象,干同样的工作却得不到同样的报酬,往往是报酬低者工作,而高薪者闲。

官服下是政府编,事业编,事企合编,由公粮侍奉。根据门路和地位不同,待遇也不同。企业又分国企,私企,三资企,五花八门。根据性质和关系,对各企的管理也不同。就国企而言,又生出垄断企。同一企业同一岗位的职工也不一样,分在职职工,劳务派遣工,大小私人老板,大集体工,小集体工及农民工。农民工收入最低,没有任何保障,同时受在职职工和私人老板双重支配,干最苦最累的活。

刘强说:“在我的家乡,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只有把家乡建设好,才能过上共同富裕的生活。”

天使说:“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你乡顺应,前途光明。而那个小地方,权利得不到约束,政治上就没有平等,政治上的不平等导致经济上的不平等,便有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之说,劳动者地位低下,想糊口还要忍受刁难。”

刘强说:“在我们刘屯,掏大粪又脏又累,记十一分儿,比普通社员高一分儿。拔麦子给十五分儿,还供大馒头。妇女挑豆种累不着,只记八分儿。听说城里人一杯茶水一张报纸混一天,给他记五分儿就不少。有多大贡献挣多少钱,才能最广泛地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

天使说:“其实,所有掌权人都能认识这一点。一些人欺骗和伤害劳动者,都是为了他们的个人利益。我讲的那个小地方,以美金做货币,劳动者的年平均工资不足千元,而找一个清闲的工作,少则上万,多则几万,可见成本之高,没有回报,谁去干这种傻事?

掌权者把握着工作岗位,金钱不断地流入腰包,堆起高大的金字塔,支撑金字塔的是广大贫苦百姓。由于个别官员作祟,又兴戴胳膊箍之风,去掉戴黑胳膊者,凡是戴胳膊的人都向百姓要钱,刮起十个小纱帽欺负一个大草帽之风。

由权力贿赂派生出各种各样的贿赂,做生意要回扣,搞建筑讲提成以是不成文的规矩。成年人都做过两件事,一是斗私批修,另一个是行贿。”

刘强说:“靠权利聚敛钱财,已经过分!利用权利败坏国家,侵害人民利益而获取个人利益者不能原谅!”

天使说:“严如发在地狱中设此地块儿,就是警告世人,洗清罪恶。但是,人人见钱眼开,省悟也难。这里的灵魂被‘贿’字金锈污浸,想净化更是难上加难。大嘴怪兽的骨架被他所追求的金块儿挤压,他还咬着金块儿不放,可见其贪婪,这样的灵魂必须经过长久的痛苦煎熬。”

刘强在写着“孝孝孝”的牌子旁停下来。天使问:“可曾见过送葬的队伍?”

刘强说:“见过,人员之多,排场之大,世间少见。”

“可愿见其真相?”

刘强摇头。

天使说:“既然不看真相,我也不必细讲其情,说些简单道理,愿听吗?”

“愿听。”

“孝得说法,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当年严如发建地狱时,最早留出这个地块儿。造成不孝的原因很多,有子女的恶意,也有老人的不洁和宠惯,早有子不教父之过的说法。严如发为判得公正,他去请教世人,可世间连个和孝字对应的反义词都没有,严如发暂且把不孝之人定为逆罪。此罪对社会危害不大,只造一层,如有他罪,待此罪服满后再去相应地块儿服刑。

每个人所处的情况不同,尽孝的程度也不同,但一点应该知道,不能让老人在临终时产生对子女的恨。如果父母含恨离开人世,不但亡者的灵魂得不到安宁,生者的灵魂更不得安宁,无论搞多大的排场,也祈求不到神灵的保佑。

有人讲,忠孝不能两全,目前有争议。能够真正为社会尽忠的人,都有着感情丰富的灵魂,这种灵魂不但坚忍不拔,而且诚实善良,他不可能嫌弃母亲,不报养育之恩。为民做事,本是孝心的升华,即使不在身边守护,父母也感宽慰。

而一些人爬上高位后,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瞧不起自己父母,不问群众疾苦,不管老人死活。受到谴责时,便搬出忠孝不能两全,被世人戏谑为忠于老婆,孝于小蜜,这种人走向地狱,本是必然。

世上之恩,养育最重,几乎耗尽父母的全部心血,给出的不仅仅是金钱,更主要的是呵护和教育。人们常以生育艰难让儿女回报,这种看法不妥。

男人和女人间,或爱或不爱,孕育生命是快事,不及举手之劳。只有当生命“呱呱”坠地,托起小太阳者才是伟大。且不说为人之母,就父亲而言,有在儿女孕育过程中离走,有在生命降生后弃之,不养不教,此人怎为父?何求孝心?

世间出现怪事,有人出生时遭遗弃,被养父母抚育,长大成人,却想到找亲生父母,又有闲人为一些蝇头小利而推波助澜,曲解孝义,言:血浓于水。孰不知水清透明,恩情似海。伤害养育之恩,又让生育者不得安宁,造成后果者,也要走向地狱。”

刘强走过写有“孝”字的牌子,天使说:“前面的路你曾走过,记否?”

刘强说:“记得。”

“既然路熟,速过。”

刘强来到地狱后门,天使又给狗头鬼两块金砖,狗头鬼放刘强过。刘强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你俩再贪,也不能无厌!”

狗头鬼似笑非笑,如吼如叫:“什么再一再三,我们这里不惯毛病!”

天使叫刘强不必和鬼计较,然后现出女身,携刘强飞起,进入天堂。

刘强见天使眼有泪,便说:“天堂宽亮公平,天使心静如水,为何还有忧愁?”

天使说:“有了七情六欲,才有多彩人生,莺歌燕舞下也有悲伤。不过天堂不用掩饰,没有耻笑,只有理解和互助。”

刘强耳边响起歌声:

“大河当中一条小船,

有你划桨扬帆,

你心中的小船,

是谁坐在船舷?

波滔滚滚,

;你能乘风破浪,

你心中的小船,

时浮时翻。

大河当中一条小船,

我来划桨扬帆,

你心中的小船,

让我抓住船舷。

波滔滚滚,

我们共闯风浪,

你心中的小船,

驶向岸边。”

刘强喜欢听激昂歌曲,对委婉不感兴趣,他对天使说:“淹死鬼让我带话,要听上帝教诲,我能见到上帝吗?”

“我说过,上帝无处不在。”天使指向一条宽广的大路说:“打造天路,上帝就在其中。”

面前是一幅蓝图,上帝挥笔描绘。天使说:“上帝正集中精力,暂且不能分心,你也累,我来陪你休息。”

天使把刘强推进小屋,屋里凉,她脱掉外衣,给刘强盖。天使把手放在刘强脸上,很细滑,又把身子靠近刘强,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刘强看到,天使衣薄,风情显露,急忙跳起,大声说:“我妻贤惠,视我为心中小船,不可颠覆。”

天使说:“既要忠诚妻子,又要装着初恋,痛哉,哀哉!”

刘强僵立,想走而不好告辞。

天使重把刘强放在炕上,悄声说:“这是天堂,没有龌龊,你很累,不必想得太多。”

听天使这样说,刘强安稳地闭上眼,天使发出一串笑,轻声说:“不思温柔之乡,速回吧!”

刘强感到身子往下沉,他以为又要沉入地狱,拼命挣扎,无济于事。也不知沉了多久,刘强才感到自己的力量有限,大声呼叫:“天使快来救我!”

杨秀华把刘强的头托起,刘强睁开眼,才知道做了一梦。

此时,刘喜蹦蹦跳跳地跑进屋,连比划再咋乎:“好消息,好消息!吴有金被贴了大字报,说他是胡子头儿,专和八路军作对,双手沾满革命烈士的鲜血,必须严惩!”

刘强急忙跨出家门,去了生产队。生产队的门洞墙上,贴着揭发吴有金历史的大字报,署名是:我写的。

大字报前聚集着好多人,有的念,有的听,有的抽蛤蟆烟,有的跺冻疼的脚,有的叹息,有的沉默,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怒不可遏。

刘强回过头,吴小兰站在不远处,直直地看着他,吴小兰满脸悲伤,满脸泪水。

第三部完

2010年11月11日

第七十九节

旧历年来得早,和阳历年挤到一个月份,四九没过完,就响起迎春的鞭炮,刘屯的孩子们已经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冰天雪地里,刘喜和四胖子都穿上新做的单鞋。不知是为了省袼褙,还是要管住刘喜不老实的脚,新鞋做得小,需用鞋拔子才能穿,挤疼的脚再到雪地里去冻,比猫咬还要难受。刘喜把从城里学来的抗疼本领全拿出来,念了多遍天灵灵、地灵灵,也咬牙默诵不疼不疼就不疼,作用不大。他偷着用剪刀把新鞋的前尖绞开,让大脚趾钻出来。没有小鞋的束缚,让刘喜轻松很多。

刘喜穿着露脚尖的布鞋从冰上溜过东大泡子,去找小石头玩儿。孟慧英让刘喜坐到炕里,还让他把冻红的脚拿到火盆上烤,火盆中放了俩土豆,烧熟给他俩分开吃。

小石头从父亲那里回来后,话更少,喜欢孤寂,不愿跟小伙伴接触,连四胖子都变得疏远,常来小石头家的只有刘喜。

刘喜约小石头去东大泡子打尜,小石头不同意。他给自己布置任务,要去青年林搂柴禾。孟慧英劝他:“快过年了,和刘喜去玩儿吧!别打架就行。”

两人在冰上玩儿了一会,刘喜觉得没意思,便去找四胖子到甸子上打铁雀儿,绕到周云家的障子旁,觉得屋里挺热闹,他也跟人进了屋。

周云家是三间土房,丈二的檩子排了七根,很宽大。房子中间开门,西屋住人,东间放些粮食和杂物。周云媳妇往灶坑里加柴,锅里冒着热气。她手里拿着灶王爷画像,很陈旧,是刚从灶台墙上“请”下来的。请下老灶王爷的同时,新灶王爷随即登位。按照当地风俗,要在小年这天把老灶王爷烧掉。辛苦一年、又气熏烟烤的灶王爷钻过炕洞,乘柴烟升天。周云媳妇跪在灶前,一脸虔诚,把灶王爷看了又看,不舍得把他投进火里。

为保护灶王爷,她付出很多。红卫兵来“查”家时,她用抹布把灶王爷罩住,抹布弄脏灶王爷的脸,她又仔细擦干净。这几年没怎么挨饿,她觉得是灶王爷的功劳。破四旧的过程中,周云再三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是不开窍。周云说:“供灶王爷是迷信活动,组织上不允许,被红卫兵查出来还要受批判。”周云还说:“我们能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伟大领袖**英明领导的结果,没有灶王爷的事。”周云媳妇威胁周云:“你如果把灶王爷赶走,我就把你赶走,有能耐去找刘亚芬过日子,永远别回这个家!”

周云只好退让,灶王爷在他家窝藏下来。

周云媳妇把灶王爷投进灶坑,用祷告送灶王爷上路:“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跨着枪,上天见玉皇,好话多说,坏话不说,回来保我一家老小安康。”送走老灶王爷,她把目光投在灶墙上,灶墙上贴着她从老黑家“请”来的新派灶王爷。

为了紧跟革命形势,老黑在怎样画灶王爷的问题上花了一番心思。他给灶王爷做媒,让一直独身的灶王爷身边多了个灶王奶奶,还让灶王爷加入劳动者的行列,和灶王奶奶一起,在履带式拖拉机上玩儿了操纵杆儿。

画灶王爷不是投机倒把,和做买卖挂不上钩,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曾有红卫兵提出,老黑是搞迷信活动,又有人指出,新派灶王爷是无产阶级劳动者,革命小将在灶王爷和老黑身上产生认识上的分歧。不知红卫兵是被“忠诚”搞得“意识”混乱,还是急于“串联”和“夺权”,竟然让老黑在破四旧的**中,轻而易举地收获高粱米和零花钱。

刘辉和老黑正面接触后,对破四旧、立四新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新派灶王爷是新生事物,向胡永泉汇报后,还要在全公社推广。

周云媳妇总觉得这新派灶王爷别扭,因为他太年轻,没有老灶王爷威风。他还带着年轻的灶王奶奶,这个灶王奶奶又很漂亮,眼睛勾着男人,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灶王爷要看住她,不会一门儿心思地保佑小民,玉皇大帝也不见得相信他。

比新派灶王爷还要别扭的是灶王爷两边的对联,不过周云媳妇不识字,不知对联写的啥,人们看了偷着笑,她觉得这些人对灶神不真诚。周云媳妇这样理解:“都是破四旧弄的,人们连祖宗都顾不得,哪还信灶神?都是没吃过亏呀!别看贾半仙带头拆小庙,那是被人逼的,拆庙前,她偷着去敬香。小庙拆了,老仙们不见得走,说不定哪个愣小子倒霉。”

周云媳妇给灶王爷上了三柱香,有灶王奶奶在旁边,她又加了三柱。周和平从外面跑进来,瞅着上香的母亲“哧哧”笑,被周云媳妇拉住,让他给灶王爷磕头,周和平挣脱,和刘喜一同跑进西屋里。

周和平墩墩胖胖,老实厚道,和刘喜同岁,比刘喜低一年级,他在刘屯上小学,和刘喜接触少。周和平不招惹别的孩子,也没有孩子招惹他,刘喜说他是小面瓜。自从那次和何大壮打架,让刘喜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时光过得快,转眼间何大壮长成小伙子,他对马家的仇恨在加深,对周云的仇恨也丝毫未减。有人给吴有金贴大字报,把吴有金真真假假的罪行揭发出来。何大壮也给周云贴大字报,说周云是马家的走狗,还编造其他罪行。给吴有金贴大字报的人没敢暴露姓名,何大壮也效仿。该他倒霉,偏偏让马向勇看见。

马向勇把这事告诉吴有金,吴有金让他把马文和马荣请到刘仁家,还请来造反团团长马向东。

吴有金看不惯马向东的所作所为,以致发展到厌恶的程度,但马向东撕毁大字报的壮举,让吴有金深为感动。马向东还扬言,要追查写大字报的人,又赢得吴有金的几分信赖。

刘仁的小屋里,马荣的情绪很激动,进门就喊叫:“妈啦巴,我去把何大壮抓来,看他还阳棒不?”

吴有金瞅他一眼,没吱声,从腰上解下烟口袋,扔到刘仁的空烟笸箩里,自己装上烟,用火柴点着。马文和马荣都卷蛤蟆烟,不一会儿,整个屋子被刺鼻的烟气笼罩。

马向勇在地上晃,晃得吴有金着了急。浓烟让人压抑,马向勇有节奏的脚步声仿佛拨动人们紧绷的心弦。

马文站起来说话:“何大壮算个屁?一辈子顶不翻船,现在咱刘屯,数那个斜楞眼难斗弄,贴在门洞上的大字报,准是他写的。”

马文说的斜楞眼指的是刘志,马荣听后不自觉地摸了摸脑门子,脑门子上的伤疤已经长平,他心里的仇恨却能感受到。马荣说:“要不是把枪收回去,我就把刘志崩了,妈啦巴,还有那个摸出来的野种!”

马荣提到刘占伍,使屋子里的气氛变得紧张。

刘仁烧了一锅开水,舀在盆里让大家喝,看到人人都绷着脸,他小声说:“吴大叔当了这么多年队长,没功劳也有苦劳,管这么一大摊子事,不可能不得罪人。这人也是的,让一下也就过去了,实在想不开就摆到明处说,贴什么大字报呢?不管有的还是没有的,净说要命的事,还不敢签名,这叫啥能耐?”

吴有金看一眼刘仁,把烟袋里的灰全部磕出来。他蹭下炕,扶着门框说:“当个小队长,上挤下压,我真的干够了。谁乐意得罪人?不得罪还不行!回想这么多年,就是升成份那次得罪的人最多,也得罪得最深。说写大字报的人是刘志,我相信,那小子是让咱整得够戗,谁知当时怎么想的呢?一步步做下这么深的仇怨。”他又说:“我不认字,也不知大字报上写了啥,看到刘大白话的高兴劲儿我就知道没好话。那天小兰看了,回到家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我心发焦。奶奶日,这几年队长当的,落个这样的结局!”

马向东接上话茬:“姨父,你说我小兰姐为啥哭?他看见刘强了,两个人互相看着,眼睛都直了。刘强那小子不死心,还勾着我小兰姐。”

“拍!”吴有金把烟袋摔到炕沿上,他想往外走,被马向勇拉回来。马向勇说:“吴大叔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向东还年轻,说话着头不着尾,咱们研究贴大字报的事,他偏偏整出个刘强。”马向勇脸上浮出冷笑,他扭过头控制住,又一脸阴毒地对吴有金说:“刘强更不是好东西,说不定他是背后的主谋!”

吴有金坐在炕沿边,看着刘仁的烟笸箩发愣。

马向东又说话:“刘强不但是主谋,也是反对我姨父的急先锋,说不定大字报就是他写的。依我看,咱也给他贴大字报,揭发他欺压咱贫下中农的罪行,把他搂着小兰姐钻草垛的事掫出来。”

马文坐在吴有金身边,看到吴有金的脸色变得铁青,急忙喝斥马向东:“说出的话还不如放屁,瞅把你姨父气的,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向勇看见何大壮贴大字报,咱们就说何大壮,谁也不许提刘强那个王八蛋!”

马荣附和马文:“原以为趁运动整一整那些王八犊子,没想到他们都阳棒了。妈啦巴,我这个民兵排长也不吃香,还赶不上造反兵团,要不我弄挺机关枪,把反对我们的人都他妈突突掉!”

刘仁帮吴有金装上蛤蟆烟,又从灶坑里拽出着火的柴棍儿点着。吴有金抽了两口,心情稍稍平静,他说:“从现在起,我不当这个破队长了,得罪人的差事,谁爱干谁干,写大字报的人反对我,那就让他当吧!”

屋里静下来,浓烟更盛,呛得刘仁不停地咳嗽。

马向勇停止摇晃,站到马向东旁边说了话:“我打个比方,黄岭的大老国阳棒不?一跺脚咱刘屯的地都跟着颤。土改咋地了?比谁都蔫。权势没了,他也就老实。刘晓明怎么样?还不怎摆弄怎是!刘屯的小队长虽然官儿不大,吴大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丢掉。我说话先撂着,如果吴大叔不当队长,你的大字报会更多,还会有人明目张胆地站出来和你对抗。”

“反了他们了!”马荣站起来大声吼:“就凭何大壮、刘志那几只蚂蚱,再蹦跶就折断他们的腿!妈啦巴,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马荣怕刺激吴有金,没敢提刘强。

马向勇靠到马荣身边,晃着上身说:“老叔你别急,听我摆清理儿。现在喊得最多的口号是什么?叫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还有这样的提法,叫红旗一倒,人头落地,可见失去权利的严重性。”

刘仁小声说:“那是当官儿的得罪人太多了,怕报复。”

马向勇往刘仁身边晃,晃出奇怪的理论:“哪个当官儿的不得罪人?不得罪人就得不到实惠。胡永泉少得罪人了?兰正少得罪人了?我看数吴大叔得罪的人最少。”

听了马向勇的话,吴有金深有感触,他把烧完的烟灰磕在炕沿下,非常伤感地说:“兰正一辈子没受苦,革命也做了,家里也没差,还养了个好儿子,在城里当工程师,给兰正增了不少光。我家这孩子,数小兰看着有出息,落到这步田地,叫人看了心酸。下面俩小子,一个不如一个,咱比不了人家。”

马文说:“说兰正革命,我不相信。他当书记时咱不敢说,如今他下台了,屁也不是,咱不用怕他。他在解放前就不是无产阶级,又好吃、又好喝,那点儿屁事儿,纯牌儿的后松!别看他每次运动都很积极,依我看他每次都是耍滑头,只有修水库时他真正积极,可那水库是个屁?还不如咱房东的大泡子。真正搞阶级斗争他就往后缩,别的咱不说,给刘占山那些人落成份他就使了劲儿。还有对待刘强,他是表面往下压,暗地里往上捧。”

因为提到刘强,马文看一眼吴有金,吴有金抽着蛤蟆烟,表情淹没在烟雾里。

刘仁说:“兰书记有文化,吴大叔是大老粗,比不了他。虽然时下宣传,文化知识是资产阶级的产物,还排挤和打击知识分子。但搞运动的人都有知识,为啥这样做,咱也说不清,最起码有文化的人比大老粗道道多。兰正干了这么多年,搞得轰轰烈烈,那是本事。说句公道话,他确实为全大队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也让咱老百姓得到一些实惠。让他得罪人,他才不干那种傻事,不管他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没有一个人往死里恨他。”刘仁感觉到自己的话走了板儿,赶紧往回拉:“其实恨吴大叔的人也不多,有些矛盾,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刘仁的话,马向勇很不满,不客气地问:“给吴大叔贴大字报,说吴大叔当胡子头儿,那也是鸡毛蒜皮小事吗?”

刘仁不再言语,蹲到灶坑前摆弄柴灰。

马向勇说:“如果吴大叔坐到兰正的位置,他也会耍滑头,但一个小队长做不到。我是这样认为,既然得罪人了,就不能再退缩,你退缩也没用,大字报都贴出来了,说明躲避斗争是不可能的。这屋里的人,都栓在一条绳上,只有齐心合力,把恨我们的人打趴下,我们才能站稳脚跟。”

马荣大声说:“向勇说得对,决不能让恨我们的人得好,妈啦巴,吴队长你说句话,我立刻去抓何大壮。”

马文瞪一眼马荣,对他说:“少插嘴,让向勇把话说完。”

马荣好象泄了气,小声说:“要不让向东去抓何大壮?他是造反团团长,妈啦巴,抓个人比抓鸡还省事。”

马向勇拍拍马荣的肩膀,问马向东:“何大壮贴了周云的大字报,你们抓吗?”

马向东被问住,吭哧半天儿才说话:“政策和策略是我们革命组织的生命,对于何大壮给周云贴大字报的问题,我们必须坚持组织原则,在没有定性之前,我不能下抓人的命令。”

屋里人互相看看,除马文之外,脸上都露出不易察觉的嘲笑。

马向勇说:“我也是造反团成员,倒底咋回事,我心里清楚。向东你别不爱听,别看造反兵团搞得挺红火,实际上是掌权人的一条枪。不论哪个红卫兵造反组织,都受掌权人的操纵,胡永泉不露声色,他掌握全公社造反兵团的命运。”

马向东承认马向勇的话,很自信地说:“公社书记说是靠边站,其实是靠在胡永泉这一边。目前看,胡永泉的势力最大,胡永泉又看中刘辉,我们造反兵团的前途差不了。”

“刘辉算个屁!”马文发怒,声调也高:“你这个造反团长也就是混工分儿,能干就干,不干就拉倒,以后少提那个王八犊子。”

马向勇说:“刘辉虽然红火,那是暂时的,也是表面,他在公社的地位,赶不上刘占伍。别看他俩在一起共事,互相间都有敌意,说不定哪天被刘占伍鼓捣下来。”

“那更好!”马荣拍着炕沿:“我就盼着那一天,那小子栽到我的手下,妈啦巴,一天也不让他得好。”

马向勇增大晃动幅度,声音也提高:“目前看,对我们危害最大的不是刘辉,而是刘占伍。”

屋内变得寂静,静得非常压抑,充满烟雾气的空间,仿佛又压下一片阴云。

吴有金又点上一袋烟,深深地吸一口,感触地说:“当初稀里糊涂地跟着刘辉一些人瞎闹轰,给那么多人家升了成份,还领头去斗争。拿人心比自心,说刘占伍不恨我们,那是不可能的。”

“妈啦巴,干革命就不怕别人恨!”马荣背向吴有金,气呼呼地说:“这吴队长也不知咋地了,净说泄气话,我看都是让小兰搅的。”马荣回头瞥一眼,他又说:“我说话就是难听,丫头那么大了,还留她干什么?妈啦巴,有个主就把她打发出去!”

吴有金把脸转向马荣,两眼发直,看不出是忧是怒。他抓着烟袋锅,手指烫出泡,却忘掉放下。

马文抓一把马荣,酸起脸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大家在合计事儿,你拿不出好主意就别添乱。”

; 马向勇说:“我老叔说得也对,既然把人得罪了,就不能怕他们恨。仇做了,只有勇敢面对。还是那句话,要把恨我们的人压下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马文像没了底气,声音也变小:“话虽然这样讲,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何荣普、刘文胜那些屁货,我们能镇住,刘强这家人就不好对付。”

经过一段时间的摇晃,马向勇憋满了一肚子招术,他靠在吴有金身边,拿出讲演的腔调:“何荣普、刘文胜好对付,刘强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也不用在乎那个斜楞眼子,真正可怕的是刘占伍,让他得势,我们都没好。”

屋里人把目光都投在马向勇身上,知道马向勇既然认识到这一点,他就能拿出好办法。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颤抖,说出的话也有份量:“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我们要想在刘屯活得好,必须搬倒刘占伍,想搬倒刘占伍,首先拿刘占山开刀。”

人们屏住呼吸,听马向勇往下讲:“刘占山当逃兵,骂过大鼻子,喜欢吹牛皮,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要抓住他最大的反革命罪行。”马向勇露出狞笑,得意地说:“那年发大水,他游到河南去挖堤,北贺村受洪灾,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把这事捅出去,刘占山准没好。抓起刘占山,刘占伍就得下台。”

刘仁提出疑问:“刘占山喜欢白话,不见得有那么大的胆量,他知道当水鬼是咋回事。我认为,他只是吹吹牛,说不定顺水飘到哪?”

“别管他飘到哪!”马向勇的奸笑叫人难受,他说:“既然他说当水鬼,他就当了水鬼。现行反革命哪个动真的了?只不过动动嘴。照样挨枪子儿!刘占山到没到对岸掘堤,先放在一边,北贺村被水淹是既成事实!这是铁的证据,刘占山说不清。找证人,只能证明去破坏,找不出给他洗清罪名的人。”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吴有金说:“本乡本土的,把人往死里整,我看不太好。”

马向勇脸上的奸笑消失,露出狰狞:“你不往死里整别人,别人就往死里整你。大字报上说你是胡子头儿,和八路军作对,还不是往死里整吗?”

马荣大声说:“向勇讲的有道理,我们也贴刘占山的大字报,把他当水鬼的罪行写上。还有刘强,那小子坏事没少干,打过贫下中农,给现行反革命的闺女撑腰。还有,在大山窝水库,把革命监工推到冰水里,这是地主反抗,妈啦巴,是阶级抱负,够死罪!何荣普陷害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他儿子杀害革命耕牛,也够死罪!把这些人的罪行都写在大字报上,再抄一份送给胡永泉,让他来抓人,妈啦巴,把这几个王八犊子绑到公社挨枪子儿!”

“我看行。”马向东随声附和:“只要胡永泉点个头,刘辉就会来抓人,我们造反兵团积极配合,这几个小子一个也跑不了。”

马向勇离开吴有金,边晃边说:“我们要学习革命前辈的斗争经验,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把矛头对准刘占山,这哥俩一倒,其他人就蹦跶不起来。”

给刘占山贴大字报的意见达成一致,大字报由谁来写,又成了一大难题。马文说:“咱们这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整出来的大字报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马荣给马文出主意:“让你家小霞写,你去张贴。”

“还不如让向伟写呢!”马文黑一眼马荣,他说:“小霞是个丫头,没见过世面,能写出个屁?我看让刘仁写吧!”

刘仁扔掉烧火棍,慌忙从灶坑边站起,双手摆划:“不行不行,我这点文化底子,也就能记个帐,写不了文章。”

还是马向勇表现出大度:“不用争,也不用让,还是我来吧!”

第二天,小队部门旁的墙上出现了刘占山的大字报,落款儿也是“我写的”。

大字报简单叙述了刘有利欺压百姓的罪行,也讲到刘占山是一个背叛革命的逃兵,然后直刺要害,说刘占山在护堤期间当水鬼,掘开口子,使河南的农田被淹,造成人员伤亡,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为了证明大字报的可信性,特意指出马向勇和老黑可以当证人。

马向勇贴的大字报,又说自己可以证明,是想转移视线,玩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

在大字报贴出的当天,马向东随即行动,徒步去趟公社,向胡永泉做了汇报。

胡永泉找来刘辉,让他去处理。

刘辉的老娘死后,他本想在下葬的方式上大展才华,借此捞得一些政治资本,可胡永泉没理他,刘辉非常失落,有一种失去前途的感觉,忽然觉得给胡永泉当条咬人的狗不值得,便想夹起尾巴。听说刘占山被查出严重的现行反革命问题,他立刻想到刘占伍,心里说:“把刘占伍整趴下,自己还有出头之日。”

刘辉想立刻去刘屯抓人,被胡永泉叫住,对他说:“你的任务是调查刘占山,先拿到真凭实据,千万不要抓人。”

刘辉不解。

胡永泉说:“公社的造反组织也不是你们一个,段名辉的又整出一伙人,没拿到刘占山的确凿证据前,最好让他们抓。”胡永泉怕刘辉乱来,把他领进办公室,非常认真地对他说:“现在的造反派,今天联合,明天分裂,由以前喊口号对骂,发展到棒子队对打,大城市里还动起了枪炮。我们公社,也形成两大派,在我们这个阵营里,刘占伍的势力不算小。”

刘辉不服气:“我革命时,刘占伍还是一个小富农崽子,凭什么比我强?”

胡永泉说:“这个事我也解释不清,也许是应了那句话,革命不分前后吧!在这个革命大风暴中,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不在少数。”

刘辉觉得又来了机会,便直截了当地向胡永泉要好处:“胡社长,求您也给我突击一下。”

胡永泉看着刘辉笑,又无奈地摇摇头,他说:“我早有这个意思,可我也有上级。突击提干的事,虽然领导说了算,你本人也得做出成绩。”

刘辉刚刚热起来的心被泼上凉水,脑袋往下耷拉。

胡永泉说:“公社的群众专政队,是书记的铁杆儿保皇派,书记很重视刘占伍,你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受排挤。”胡永泉见刘辉要泄气,他又说:“还记得斗争刘吴氏吗?我想刘占山一定恨你。”

胡永泉的话激怒刘辉,他想:“给刘占山升成分,我是执行你的指示,刘占山不光恨我,他也恨你!”但刘辉不敢刺激顶头上司,故意装成很硬气地说:“斗争刘吴氏是革命的需要,干革命就不能怕做仇,能咋地?我朱世文还是朱世文, 他刘占山不敢把我怎么样!”

“刘吴氏是富农婆,那时,刘占伍受牵连哪!”

“把占山打成反革命,他刘占伍仍然受牵连!”

胡永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把话题转到段名辉身上:“段名辉串联回来,在已经联合的造反兵团中找不到满意的位置,又重整旗鼓,建立了和造反兵团完全对立的群众组织,如果刘占山的问题让他知道,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

“您的意思?”

“刘占山当水鬼,是现行反革命行为,阶级敌人搞破坏,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但是,干革命也要讲究策略,如果段名辉先下手,我们就让给他。”

刘辉问:“如果段名辉不去抓人呢?”

“段名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胡永泉说:“这是一箭双雕的事。”

刘辉说:“我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胡永泉看着刘辉,在心里笑,没有表露出来。他指示刘辉:“下去秘密调查,拿到真凭实据,不愁没有功劳。”

不出胡永泉所料,在刘辉回村调查刘占山反革命材料的同时,段名辉也领人来到刘屯。

吴有金的大字报在刘屯引起轩然大波,刘占山的波澜更大。刘屯人不但关注当水鬼的事情是真是假,更关注是谁贴出致人死命的大字报。人们私下议论,大字报是马向勇贴的,刘喜把矛头指向马金玲。

刘占山吓唬过刘喜,还要踢他腚根脚,刘喜还是把刘占山当做好人,给好人写大字报的人就不是好东西。刘喜觉得,写大字报的人不敢暴露姓名,正说明心里有鬼,得把这个人纠出来。

刘喜反对心怀鬼胎的人,但是,他也学会区别对待。

给吴有金写大字报,刘志没签名,刘喜认为二哥是胆小鬼。仔细一琢磨,还是不签名好处多,最起码不能惹怒大哥。刘志是在黑天贴的大字报,被刘喜看到,他觉得对坏人可以使用不光明的手段。而坏人对好人这样做,那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在马向勇家的大门口,刘喜堵住马金玲,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求求你金玲,把假期作业让我抄一下。”他怕马金玲不给,又薅着自己的耳朵发誓:“我保证不给你弄坏,如果弄坏了,让黄皮子咬这。”马金玲瞅着刘喜,瞅得他露出嬉笑:“你要不相信,就让雷公打雷,我宁可击死!”马金玲问刘喜:“你不正经上学,抄作业有啥用?”

“你不用管,反正有用。”

马金玲转身往院里走。

刘喜拽住马金玲的衣角,嘻笑着问:“你到底借不借?”

马金玲把写好的寒假作业递给他。

刘喜一溜小跑,来到刘占山的大字报前。大字报被人撕过,内容含糊不清,但一些字迹仍然清晰可辨。他拿过马金玲的作业本对笔体,明显不一样,确定不是马金玲所写。

刘喜借走作业本,马金玲就知道他想干啥,当刘喜送回作业本时,马金玲板着脸问:“怎么这么快就抄完了?”

“我愿意,你管不着!”

马金玲瞪着刘喜说:“小小年纪,学起了搞阴谋。”说完,抢过作业本就往家走。刘喜干愣了半天儿,见马金玲进了屋,他才骂出口:“小狗崽子,以后我还要折腾你。”

放走马金玲,刘喜又有好奇心,去看周云的大字报,内容大致如下:

周云给地主刘有权当打头的,刘有权给他两个人的工钱,他甘心给刘有权当走狗。他领着长工们拼命干活,是压迫无产阶级的反革命行为。

周云生活作风不好,勾搭地主家的阔小姐,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周云和地主子女刘亚芬整出个孩子,扔到乱坟岗子上,这个流着地主阶级脏血的孩子,有可能活在世上,应该受到惩罚!

解放以后,周云表面上和刘亚芬一刀两断,心里还在思念,背后勾结,给老贫农黄志诚造成心灵上的痛苦。周云还包庇马文,欺压革命群众,犯下了滔天罪行。

这张大字报还说马文和吴有金一样,都当过胡子头儿。

刘喜反对用大字报的方式说周云坏话,却对马文当过胡子头儿的事感兴趣,见马向勇走过来,他故意念出声。

马向勇大声喝斥:“不许念,何大壮写的东西都是放狗屁!”

刘喜在心里骂:“瘸狗,我不怕你,你不让念,我偏把马文当胡子头儿的事念给你听。”

他变得笑嘻嘻,把马文的事重念一遍。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抽成团儿,咬着牙对刘喜说:“何大壮是在造谣,你要跟着宣传,就是同罪,还给你戴上小地主的帽子。”

“你怎么知道是何大壮写的?”

“我亲眼看到他往这贴。”马向勇在抽动的脸上挤出狞笑,斜过身子说:“我是明人不做暗事,看见了就汇报。你们不用臭美,过不了几天,把你们这些地富崽子都抓起来!”

听到马向勇一口一个小地主,刘喜恨得心冒火,他表现很冷静,没有回骂也没有偷袭,是他想采取“策略”。残酷的阶级斗争促使动荡中的少年加快成熟。

马向勇把何大壮贴大字报的事告诉了周和平,周和平想去撕,被马向勇劝住。马向勇说:“这是何大壮的罪证,撕掉了何大壮就不承认,你家白白吃了亏。”

也凑巧,何大壮从周云家门前路过,周和平截住他,大声问:“我爸和你无冤无仇,你凭啥给我爸贴大字报?”

何大壮反问他:“你凭啥说我贴的?”

周和平说:“马向勇告诉我,看见你贴的。你说我爸有作风问题,那是造谣,你妈才有作风问题,被人抓住过。”

周和平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到何大壮的要害处,仇恨涌上心头,立刻产生强烈的报复心。他向四周看了看,马向勇已溜走,只有刘喜在一旁看热闹。

趁周和平没防备,何大壮抡起右拳,打在周和平的脸上。

刘喜看到挨了打的周和平没有哭,让他对这个胖胖墩墩的老实少年产生敬意,同时,加深了对何大壮的反感。

由于种种原因,刘喜不喜欢何大壮。何大壮给周云贴大字报,他认为何大壮是吴有金的帮凶。刘喜想:“刘占山将就算是好人,周云是绝对的好人,给刘占山贴大字报是坏人,给周云贴大字报更是坏人!”他也很迷惑:“何大壮打过马向伟,也敢对抗马文,他还算坏人吗?为啥要当吴有金的帮凶呢!”短暂的思想斗争后,刘喜做出判断:“何大壮和马文作对,是因为马文调戏他妈,坏人之间,也有内哄。先把他放进坏人行列。”

把何大壮和周和平划分清楚之后,刘喜准备帮周和平。

刘喜常到甸子上的雪地里套野兔,也学着套狐狸,野兔没套着,更没见狐狸的踪影,他拿着铁丝套,曾经套过刘辉,这次要对付何大壮。

何大壮把周和平的右眼打出血,挺解恨,往家走,周和平不放他。

周和平抱住何大壮右小腿,要把他搬倒,终归年少力薄,让何大壮抽出脚。何大壮也不饶他,飞起脚踢向周和平的小肚子。周和平疼得只咧一下嘴,从地上捡起木棍打在何大壮的胳膊上。何大壮和周和平抢木棍,拖着周和平走。刘喜看到机会,把套子放在何大壮的脚下。何大壮一只脚进到套子里,刘喜往上提,套住何大壮的脚脖子,又用力往后拉,何大壮站不稳,栽倒在地。周和平扑上去,拳击何大壮的脸,被何大壮翻到身下。刘喜上前拉,被何大壮抓住,连给刘喜两个耳光。

三个人在一起撕打,都挂了彩,周云赶到,把他们拉开。周云没有责怪何大壮,却狠狠地踢了周和平。周和平非常委屈,哭着诉说:“何大壮给你贴大字报,说你和刘亚芬整出孩子,骂你作风不好,我才和他打架。”

周云望着何大壮离去的背影,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和何大壮打架以后,刘喜和周和平成为好朋友,也常到周云家里玩儿。

来周云家的人,看到灶王爷两边的对联都乐,唯有刘喜一脸严肃。周云媳妇问他:“喜子,你帮嫂子猜猜咋回事,家里来串门儿的,看到灶王爷总是笑,是不是觉得灶王爷身边有个姑娘不合适?”周和平示意刘喜不要把真相说出来,被他妈看见,大声吆喝:“去去去,别在这搅合,白供你念这么多书,连句真话都问不出来。”她又说:“新灶王爷是比老灶王爷年轻,别人家的也是这样,不值得引起笑。”

周和平说:“妈,我爸说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个灶王爷太年轻,上天也见不到玉皇,你不用信他。”

周云媳妇真的生了气,用烧火棍打儿子屁股,一边打一边说:“再说这些无边无际的话,灶王爷让你歪嘴!”

打了儿子后,她又跪在灶前,作着揖,虔诚地说:“灶王爷,您老人家大仁大义,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不懂事,我教训他。您可要保护我们一家啊!也别让别人给我们贴大字报了。”周云媳妇还向灶王爷解释:“一些人看你笑,那是他们有旧思想,一脑袋封建,还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瞎捣乱,觉得您不该带着灶王奶奶。我不那样看,上级要求破四旧、立四新,提倡男女平等,您带着夫人也是应该的,省得她在家里寂寞,我们照样供奉您。”

刘喜觉得周云媳妇的话可笑,便说出实情:“大家不是笑灶王爷,而是觉得灶王爷两边的对联可笑。”

“对联有啥可笑的?”

“我给你念念。”刘喜念:“灶王爷没有用,没有用也得供。”

“还写啥?”

刘喜说:“横批是惧内。”

“啥叫惧内?”

“惧内就是怕老婆。”

一向温和的周云媳妇控制不住怒火,骂起周云:“好你个王八犊子,你唬弄我倒是可以,你不该不恭敬灶王爷!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你就不知东南西北,这是不想让我娘几个得好啊……”她越叨咕越生气,揭出周云的老底:“你坑害刘亚芬还不拉倒,还要坑我!我把对联撕了,天降大难你自己擎着!”

周云媳妇去揭对联,周和平和刘喜把她拉开。周和平说:“妈,你要揭了对联,我爸准撕灶王爷。”

“他敢!”

周和平说:“供灶王爷是封建迷信,我爸带头搞,就增加罪名,他的大字报还要多。”

周云媳妇不做声。

周和平说:“我爸叫我告诉你,这是保护灶王爷的先进方式,灶王爷不会责怪他,还会保佑咱家。”

周云媳妇转过身,把周和平和刘喜推到灶前跪下,她对着灶墙说:“灶王老爷,我们三人代表全村劳苦百姓向您表示,我们会永远相信您,永远供奉您。您身边的对联说您无用,真实的意思是保护您。这年头,说话办事都要拐弯子,您就担待吧……”

周云媳妇正在灶前祈祷,周云迈进屋,瞪着老婆大声说:“胆子真不小,还整这些迷信的事!段名辉领人进了村,你不怕被他抓起来?”

段名辉来刘屯,是落实大字报的事。

第八十节

段名辉和满天红登上火车,加入大串联的队伍。到达湖南韶山冲,段名辉还要往南进发,满天红则跟着几位去“圣地”取经的成年人往回走。火车拥挤,经常晚点,有时还不开行,满天红虽然手脚麻利,也常常坐不上火车,不得以用脚往回量,实在走不动,就找个临时接待站住一住,赶回家时,已经疲惫不堪。

满天红没顾得休息,便立刻投入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她用舞姿,用歌喉,用讲演,甚至用骂脏话来传播斗争经验,受到公社红卫兵造反兵团总指挥的重视。正当她大显身手时,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常,直觉告诉她,有可能怀了孕。满天红在宣传队时结识了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用化名做了流产,这位医生还热心密授她一些避孕的好方法。

**的打击,并没使满天红萎靡不振,她从痛苦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变不利为有利,在和掌权男性的接触中,少了拘谨,更显大方,放开手脚干革命,很快登上副总指挥的宝座。

段名辉回来后,也是副指挥,而兵团中副指挥太多,论座次他还在满天红之下,曾经巴结他的满天红,竟拉下脸对他发号施令。段名辉不痛快,决定另起炉灶。

文革初期,庞妃中学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接着,各村的造反兵团也蜂拥而起。后来大部分联合在一起,成为全公社的红卫兵造反总兵团。也有一些不愿联合或联合不进去的群众组织,他们或收旗息鼓,或有名无实,和马向前的战斗兵团一样,根本没有战斗力。

段名辉利用以前的关系,把一些被造反总兵团排挤在外的群众组织重新组合,成立工大八三一曙光战斗兵团。红卫兵造反总兵团有县和公社主要领导支持,又有军区个别领导做后盾,有枪有炮,属正规军。而曙光八三一的武器全靠抢,充其量,只能算没有根据地的游击队。

段名辉来抓刘占山也是因为刘占伍,他看到刘占伍在造反总兵团中很有实力,借机把刘占山抓起来,是对刘占伍的致命打击,能削弱造反总兵团在新曙光地区的势力。

他带了二十人,直奔刘占山的家,结果扑了空。

刘占山玩儿起老伎俩,脚底抹油一—开溜。

段名辉下密令:“不要难为于杏花,也不要暴露我们的目的,先驻守刘屯,一边搞政治宣传,一边等刘占山露面,大过年,不信他不回家!”

段名辉还想把“逍遥派”贾孝忠兄弟俩重新拉到他的旗下,被婉言谢绝。段名辉对贾孝忠说:“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每一个青年只有两种选择,不是站出来革命,就是背叛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贾孝忠回答他:“红卫兵造反总兵团的人也这样说,还是让我在中间走一走吧!”

段名辉又去动员马向前,叫他再扛战斗兵团的大旗,马向前不干,对段名辉说:“什么这兵团那兵团,都是混工分儿,嘿、嘿也好,我看不如出点儿力气来得踏实。”

几项革命工作都没完成,没影响段名辉的斗争激情,他主动接近何英子,和她谈起了对象。

段名辉在大串联前认识了何英子,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以至在串联中冷落掉向他讨好的满天红。

何英子喜欢身体强壮的段名辉,段名辉提出相处,她先是含羞,然后点头。何荣普没反对,他看重段名辉是造反派领导的身份。

长期被歧视,无休无止地受马文欺负,何荣普想找个靠山。他和肖艳华一商量,非常满意地接受了段名辉。另外,何荣普还有打算,早把闺女嫁出去,好给儿子订媳妇,何大壮成个家,尽了老两口的一份心愿。

何荣普对何大壮这个养子的感情日益加深,不但超过小错,也远远超过亲生女儿英子。他把儿子看成家里的顶梁柱,如果顶梁柱有个闪失,这个家就得垮塌。

在段名辉来抓刘占山的同时,刘辉正领人在刘屯调查,最先找到马向勇,把他带到小队部。

小队部里的两位饲养员被刘辉撵到牲口圈,空荡的大炕上摆个圆木墩,墩上放一摞纸,一个年轻人坐在木墩旁写字,另一个年轻人对马向勇进行审讯式的调查。

刘辉在地上转,为了显示风度,他叼着“大生产”香烟。这是他在重要场合用的烟,平常抽的是没有品牌的“老白杆儿”。

年轻人问:“你是马向勇吗?”

“是。”

“大字报上揭发了刘占山的反革命罪行,你能证明吗?”

马向勇想说“能”,在“能”字没出口之前,他稍做停顿,大脑急速运转,又把“能”字转了回去。马向勇说:“你先调查老黑,看他怎样说。”

“不用你指挥!”年轻人的态度不是很好:“我们调查你,你必须如实说!”

马向勇耷拉头,脸上的肌肉紧绷,他费尽脑筋思考,琢磨怎样回答年轻人的问话。

段名辉来抓刘占山,马向勇咬着牙笑,听说没抓到,他的心凉了半截。

马向勇想:“现在的政策朝令夕改,运动反反复复,刘占山这一逃,刘占伍就整不倒,说不定哪天刘占山翻过身反咬一口,那可不轻。不如采取隐蔽的方式,继续在暗地里做手脚。”他还有些后悔:“当初不说自己是证明人就好了,省得让刘辉这些王八犊子来追问。”

问话的年轻人着了急:“怎么,还要想一年咋地?就回答一个字,你就这么犯难,我看你心里有鬼。”

马向勇翻起眼皮打量问话的年轻人,觉得不可怕,他给出的话很干脆:“我不能证明。”马向勇的回答,让年轻人感到意外,大声问:“大字报上说你和老黑可以证明,你怎么反了嘴?”

“我知道写大字报的人咋想的?胡诌八咧呗。”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都感到这次调查不如预想的那么顺利。

刘辉把掐灭的烟头摔在大炕上,突然问:“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

马向勇把头转向刘辉,感到横眉立目的朱世文既可憎又可怕,同时也觉得这个擅长更名改姓的家伙很空虚。马向勇故意端正身子,对着讯问他的年轻人说:“搞调查要讲究真凭实据,否则会给革命事业造成损失。刘占山当没当水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无产阶级撒下天罗地网,就不信抓不到他?别看那小子能吹牛皮,最怕鞭子打,小绳紧点儿勒,你让他承认啥他就承认啥。”

年轻人说:“刘占山逃不脱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这事谁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你只要证明刘占山怎样掘的堤,使用什么工具就行。”

“决口处在河南,我不知他怎样挖的堤。”

“他用什么家什渡的河,是轮胎还是小船?”

马向勇说:“没有轮胎也没有小船,刘占山会洑水,大辽河都挡不住他。”

“破坏工具是什么,是铁锹还是火药。”

马向勇觉得不对劲儿,心里说:“照这样一问一答,我肯定落入他们的圈套,必须想法收住闸。”他回答:“那是大黑天,没看见他都拿了啥。”

问:“他在下水前喊了多少反革命口号?”

“干反革命的事,都藏在阴暗角落里,不可能喊口号。”

“那也该有破坏前的豪言壮语吧?”

马向勇反问:“啥豪言壮语?”

年轻人说:“就是反动言论,比如说我刘占山不怕死,比如说我们这边过不好,河南人也别想过好等等。”

马向勇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又在瞬间消失,他说:“守堤那天,不断上涨的河水让人心惊胆战,光顾害怕了,听不到他说啥。老黑离刘占山近,也许他能听清楚。”

年轻人对马向勇没有实质性的回答有了厌烦,他提高声音:“你不要一个劲地往老黑身上推。”然后走到木墩前,从记录者的手中抢过纸,狠狠地摔在木墩上,横着眉毛说:“我们在调查你,你必须明确告诉我们,刘占山在破坏前都说了哪些反动话?”

马向勇屁股坐不住炕沿,慢慢地往下滑,稍稍冷静后,他捡起最有效的自卫武器,也提高声音:“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党指挥枪,枪不能指挥党。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要听**的话,照**的指示办事,做**的好战士。百倍提高警惕,对破坏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阶级敌人决不留情。但是,我们也要讲究无产阶级的革命策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我要是听见刘占山散布反动言论,一定大胆揭发,坚决斗争,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只可惜,刘占山和我不对付,有反动言论他也不会对我说。”

两个外调年轻人,想不到马向勇会整出这样一套逻辑混乱的革命说辞,不知从哪往下问。

刘辉转到马向勇面前,摆着审讯者的架式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

马向勇故意反问:“你问我啥了?”

“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

马向勇对刘辉刨根问底的调查方式很反感,心里暗骂:“朱家湾的带犊子,等你蹦跶不动那一天,看老子怎样收拾你?”

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马向勇有些不在乎这三个人,在抵触的同时又有几分蔑视,脸上的赘肉动了动,目光逼视刘辉,大声反问:“是我写的又咋样?不是我写的又咋样?”

“革命者要光明磊落,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大字报是你写的,你就把刘占山的反革命罪行详细说出来,让我们记录。”

马向勇也想借调查的机会多给刘占山罗列一些罪名,如果刘占山挨枪子儿,他会看着守寡的于杏花“嘿嘿”笑。但是,马向勇顾虑到刘占山打不倒,更害怕刘占伍拿到外调材料,他在心里说:“别看刘辉眼下和刘占伍不和,不知他以后什么样,这小子认贼作父,谁硬就投靠谁。我得留个心眼儿,不该说的就不能对他们说。”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渐渐松弛,用目光把三个人逐次扫了一遍,看到木墩旁的年轻人急等着做记录,他说出这样的话:“该说的我都说了,再想深入调查,我看你们还是找老黑。”

刘辉不依不饶:“马向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马向勇翻一眼刘辉,态度变得强硬,站起身说:“谁写的大字报,你们去调查谁,跟我纠缠没有用。”

在马向勇嘴里,没有调查出刘占山致命的罪行,只好让他摁了手印,然后把他撵出小队部。

向老黑调查,选择在老黑家。

老黑家房子宽大,也比较敞亮,南北两铺大炕,南炕上有炕桌,桌上散放着纸牌,不见耍钱人,可闻到蛤蟆烟的气味儿。北炕也有一张桌,桌上有一个花瓶类的东西,嘴儿很大,插着多个画笔,旁边有一个平底盘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油彩。炕上有收拾好的秫秸和粗糙的白纸,炕稍处还有十几位没有“请走”的灶王爷,也有偷偷藏身的三太爷和狐仙像。西墙没供祖宗,接受香火的是伟大领袖**的头像,头像身边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美女,美女用纤手翻转花篮,把鲜花和幸福撒向人间。

对刘辉的登门造访,老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把他们请上南炕,并让二姑娘赶快烧开水。

刘辉对老黑也很客气,先赞扬他是最坚定的革命者,还表扬他敢于破除迷信的大无畏精神。并解释,向他调查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有着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诚请积极配合。还说要严格保密,不能让家属知情。

老黑支走老婆后,用诚恳的态度向刘辉提出一个要求:“我坚决配合朱领导的外调工作,该证明的我一定证明。但是,我也需要贫下中农革命者给我证明,而且证明人不能少于两位。

刘辉觉得老黑提的条件无理,又觉得不答应会惹怒老黑,从他嘴里什么也得不到,便说:“凭你对革命的积极态度,我答应你的要求,你看谁合适就用谁。但是,这两个人不能有历史问题。”给老黑证明的首选人物是刘奇,另一位是“老连长”,刘奇串亲戚,由王显富代替。

人员到齐后,老黑给刘占山的反革命破坏罪做了简短的证明陈述:“护了几天堤,累得疲倦不堪,躺进窝棚里就睡着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老黑的话感到惊讶,“老连长”还竖了竖大拇指。

调查刘占山罪行的工作陷入困境,刘辉无法向胡永泉交待,连过年的心情都没有。

过不好年的还有于杏花,她不但感到空落,更是害怕,也有几分委屈,觉得自己的命运不该总是和逃跑结缘。以前刘占山逃跑,多是避避风头,而此次,两路人马追捕他,如果被逮住,那可有掉头的危险。于杏花在大年三十儿把六个孩子搂在一起,流着眼泪抱怨:“你这个大白话,瞪着眼睛唬弄我,年都没法过,还说让我过好日子?跟了你,你就当逃兵,差一点儿把我扔进大辽河,一天福没享着,净跟你提心吊胆了。你说你吹啥不好,偏偏白话当水鬼,有事没事的,被别人当了真。你也不想想,真要有个好歹,我和孩子怎么活啊?”

生产队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于杏花用泪水冲刷心中的紧张。女播音员用甜美的语音播颂新春祝辞,颂扬伟大领袖**给劳苦大众带来的幸福,于杏花的心被痛苦压抑着,她不敢想象新春后的路该怎样走。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每一声都敲打于杏花的心弦。间有二踢脚爆响,于杏花一阵心惊肉跳。

鞭炮声停得早,大喇叭也停止广播,天上的三星稍稍西斜,刘屯就恢复平静,连街上踏雪的脚步声和关房门的“吱嘎”声都听的清楚。孩子们钻进被窝,合眼做着明天的好梦,大人们则集聚在老黑和一些有牌局的家庭中,抽着蛤蟆烟,吞云吐雾,迎接午夜各路福神的降临。他们抓牌出牌,极度认真地打发这平平常常的除夕之夜。

年初一,是大拜年的日子,刚见亮,村里就活跃起来。

以前供祖宗,孩子们给祖宗磕头,然后再给长辈磕。这头磕得有价值,长辈们给压岁钱,不给压岁钱的会给一些糖果。这年,供祖宗的地方被伟大领袖所取代,红卫兵有指示,给伟大领袖磕头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要改成鞠躬礼,扎皮带的造反团成员行举手军礼。

在纺织厂做工的刘满丰也拜年,他拜年的方式很特别,恭敬地给伟大领袖行举手礼后,还要为工大八三一做宣传,说省联是保皇派,只有工大八三一才是最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组织。

造反派经过文攻武卫的反复较量,工大八三一明显处于省联之下。刘满丰是纺织厂八三一的骨干成员,仍然效忠他所在的群众组织,厂里呆不下去,便想到回乡建立革命根据地。他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法,把省联的势力压下去。

刘满丰带回很多工大八三一印制的传单,走一处发一处,让刘喜捡到不少。

刘满丰为工大八三一摇旗呐喊,也给家乡带回一些先进理念。他批评刘占山,说男女搂着跳舞并不可笑,说城里的姑娘都很大方,处对象不但要摸手,女的要挎着男的胳膊。说城里的女青年喜欢三角恋爱,一个姑娘可以选择两个小伙,哪个小伙手腕高,哪个才能得到真爱。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还透露,有一个姑娘追求他,并且同属于一个革命组织。

刘满丰的宣传,让刘喜很入迷,跟着他满街跑,还帮他撒传单。刘奇看不惯,又无法阻止,因为儿子满脑袋革命思想,讲得都是时兴的革命理论,管多了容易引来对抗革命之嫌。刘奇非常困惑:“两个儿子都忠于伟大领袖**,都有满腔热情,为啥站到你死我活的对立面?都讲为人民服务,都讲革命情谊,为什么把手足之情丢得一干二净?”刘奇还觉得小儿子的一些话不合时宜,在无产阶级必须禁情禁欲的大背景下,青年男女在一起嘻笑都被看成地主资产阶级的糜烂行为,决不能容得什么三角恋爱。他想来想去,做出一个有些“邪门儿”决定,托亲戚保媒,在农村给小儿子娶个媳妇,稳住他的心,以免被城里的姑娘“三角”。运动过后,当一名安分守己的产业工人。

刘满丰和刘喜从刘氏家拜年出来后,刘喜只身去了舅舅家。舅舅问他:“你拜年看到刘占山没有?”

刘喜说没看见。

李显亮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个刘大白话,总是没事找事。”他从框底下翻出当年看瓜时的账本,看了看说:“刘占山还欠我们小队的瓜钱,我得催催马向春,把钱要回来。”

当年刘占山在东大岗子瓜窝棚吃瓜,向李显亮炫耀他当了水鬼,李显亮惊讶过后,觉得是吹牛皮,八成是逃避守堤的艰险和劳苦。河南的溃堤声让李显亮听得发瘆,而溃堤的时间和刘占山进瓜地的时间差不多,更加印证了他的推测。刘占山透露出马向勇知道他当水鬼的事,李显亮预感到以后有麻烦,为了能够说得清,也是怕刘占山赖瓜账,他在刘占山签名的地方写上“晚十点二十八分”的字样。

夏天欠下的瓜账,秋天结账时偿还。刘占山孩子多,从队里结不出一分钱,东大岗子小队无法扣。虽然于杏花养了三只老母鸡,但是,刘占山不舍得卖鸡蛋,仅仅一元钱,他挺着不还。这位走南闯北的“大白话”,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老赖”。瓜账成为死账,被李显亮压在箱底,李显亮在过年时拿出来,并非单单为了集体的一元钱。

马向春拿到账本的同时,于杏花找到刘辉,她说刘占山没当水鬼,贴大字报的人是故意陷害。说刘占山逃跑时只说躲一躲,没告诉她躲在哪,如果知道,一定揭发。还说她以革命利用为重,强行阻止刘占山逃跑,没有刘占山力气大,被推倒。刘占山在逃脱时告诉她,东大岗子的李显亮能够证明他的清白。

李显亮的陈年瓜账成了刘占山无罪的有力证据。

刘辉不死心,带着两名年轻助手,专程去了北贺村。北贺村有两个小队,刘辉把两个队的小队长请到一起。

那次洪水,北贺村的民房全部倒塌,小队部也未能幸免。再盖房时,上级传下话,说这里的民堤影响泄洪,要拆掉,小村子也要搬迁。说归说,做起来有困难,时过几年,北贺村还在,那道民堤仍然横在那里,农闲季节,公社还组织民工修一修。社员们心里没底,盖的房子更简陋,小队部也就是两间土房。

两个小队长在低矮的土房里接受调查。

为了达到预期效果,刘辉采取引导式的进攻策略,他先说:“我们刘屯有个大白话名叫刘占山,这个人出身不好,思想反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行。我们正在追捕他,决不能让他逃脱无产阶级布下的天罗地网。”

两位小队长面面相觑,谁也弄不明白三位素不相识的外调人员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年岁稍大的问刘辉:“你们把我俩叫来,是让我们帮你抓住刘占山吧?”

坐在炕上记录的年轻人立刻说:“对的,对的,你提供刘占山的线索,帮我们抓住他,就是对革命的巨大贡献,我们可以通过组织,把你俩的成绩转给你们的领导,让你俩突击加入党,还可以突出提干。”

年岁稍大的问年岁稍小的队长:“你认识刘占山吗?”

两人都摇摇头。

调查刚开始,刘辉就觉得尴尬,他白一眼做记录的助手,埋怨他多说话。为了让两位队长建立起和刘占山的仇恨,也为往下的调查能够顺利,刘辉把话题绕到北贺村大堤决口之前:“不认识不要紧,我提个线索,你们准会想起来。”他说:“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小南营水库出了鱼,按理说这些鱼应归北贺村,刘屯人非要抢,领头的就是刘占山。”

两位队长低头想了想,年岁稍小的抢先说:“是有那么一个人,五十多岁,中等个头,看上去挺精神,说话挺干脆,他冒充公社领导,被我们识破,轰了回去。如果知道他是反革命,我们北贺村就更有理,应该把刘屯捕的鱼全扣下。”

从对方的人物描述上,刘辉判断他安错了人头,急忙说:“刘占山那德行,只会穷白活,一辈子也装不成公社干部,他是咋乎最欢的那一个。”

小南营打架过程中,刘辉不在现场,这件事,他还是后来听刘占山“白话”的。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刘占山,嘴和手都不会老实。

年岁稍小的队长说:“咋乎最欢的是刘屯的羊羔子,那小子背过河,我们村有人认识他。”

“你们也该认识刘占山!”刘辉采取惯用的外调手段,声音很大:“知情不举,和敌人同罪!”

年岁较大的队长沉不住,声音也很高:“三位外调同志,你们先别发火,我们是为着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都要保持冷静,只要共同努力,一定把你们村的刘占山抓起来。但是,我们不知道刘占山长得人模狗样,无法给同志们提供帮助。”

刘辉的另一名助手说:“刘屯离北贺村这么近,你们不会不认识。”

这位队长不想往下纠缠,他避开话锋,这样解释:“泛滥的洪水阻断了两村的来往,不是有那么一句名言吗?说是两个村子的鸡叫都能听得到,活一辈子都没来往过。以后好喽,黄岭大桥就要建成,小南河两岸的贫下中农就真的成为一家子阶级弟兄了。”

北贺村没有人认识刘占山,刘辉觉得更好,他说:“你们河堤决口,淹没了整个村庄,毁了那么多农田,给国家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你们说一说,河堤是怎样决口的?”

两位队长都被问得蒙怔,又都极为反感,都想:“你们抓刘占山就说抓刘占山的事,问决口干什么?还要追查决口的责任咋地?来追查,也该是我们公社的人,你们算哪个庙上的和尚?”

年岁稍小的队长如实说:“河水太大,漫过堤,堤是土堆的,没有不开口子的道理。”

听说是水漫大堤造成的灾害,三个人的心就像被河水泡过一样凉,做记录的年轻人下了地,在地上转悠着思考对策,想方设法地把刘占山和决口绑在一起。

刘辉突然说:“你们二位说得不是真话。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你们的河堤是刘占山掘开的!”

两位队长都在心里问:“我们是在河水接近堤顶时撤离的,从哪冒出个刘占山呢?他们编出这样的瞎话干什么?”年岁稍小的队长有了抵触情绪,沉着脸说:“既然调查清楚,你们就定案抓人。你问我,我没见有什么人来掘堤,也不知谁叫刘占山。”

队长的话激怒刘辉,刘辉话里带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我们是为革命工作,你应该积极配合,和无产阶级作对,决没有好下场!”

年岁稍大的队长老到一些,已经清楚对方想干什么。他把三人重新打量一遍,然后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好人。水漫大堤时,我们的大队书记也在场,是他指挥撤离的,和我们小队长没关系。要说有个刘占山来掘堤,我们确实没看到。也许这小子对无产阶级怀着深仇大恨,在决口处动锹挖堤,我想,这个反革命的狗胆也太大了,拿小命往漩涡里送,自寻死路。我们北贺村人没这个胆儿,都急着逃命,至于后来在决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知道。”

刘辉说:“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站到哪个阶级立场是革命和反革命的试金石,一个唯物主义者,应该具备无产阶级的火眼金睛,不能停留在表面现象上。你们没看见刘占山掘堤,就不等于刘占山不掘堤。你们要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上,不要强调水漫河堤,首先要想到阶级敌人的破坏。”刘辉讲得情绪激昂,两只手也跟着比划:“水漫河堤,是自然灾害,你们做为小队领导,应该想办法战胜。高山低头,河水让路,人定胜天,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把一切困难踩在脚下。如果是阶级敌人破坏,是人的主观能力所不能改变的,只要勇于揭发阶级敌人的反革命罪行,你们就没有责任,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刘辉这套常规式的革命理论,两位队长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如果是一般的政治活动,他俩有可能理解,但这件事人命关天,确定是刘占山掘堤,他只有杀头的下场。年岁稍小的队长和刘辉四目相对,能看出这个外村来的工作组长居心险恶。这位队长直直腰,斩钉截铁地说:“当年决堤,完全出于水漫河堤,和什么刘占山无关。”

刘辉把目光投向另一位队长,队长说:“如果你们想打刘占山,我可以帮你们打几下,这是杀人害命的事,我们不会做伪证。你们不相信我俩,可以去找大队书记。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从马向勇那没调查出个结果,老黑虽然热情招待,却用“不知道”把他打发,把希望放在北贺村,又碰了大钉子,他垂头丧气,草草地向胡永泉做了汇报。胡永泉既没批评他,也没指示他以后怎样做,刘辉像一只被主人抛弃哈巴狗,想夹起尾巴,也想伺机咬人。

元宵节的天气很晴朗,圆月挂在天空,月宫中也像很忙碌,寂寞的嫦娥在团圆的节日里为勤奋的吴刚翩翩起舞。刘屯很静,社员们提不起在寒风中赏月的兴趣。时有几个小男孩拎着小灯笼在街上晃了晃,也被大人早早叫进家。生产队往年挂的大红灯笼,在年前被刘占山踹碎做了烧火的引柴。他为社员做过年吃的豆腐,生产队留下豆腐渣喂母猪,在把传统节日做为四旧来批判的背景下,人们只想多吃几块豆腐,没有人关注还挂不挂灯笼。

村里唯一挂灯笼的是刘占山家。屋里很乱,六个孩子围着刘占山打闹,吃亏的大声哭嚎。最小的孩子还不会爬,刘占山掫着他在炕上翻,看着孩子蹬着小腿,他哈哈大笑。于杏花在灶前忙活,边烧火边用簸箕滚元宵,锅里的热气蒸得脸上挂着汗,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快乐。

刘占山是在确定无罪的情况下回的家,为此,刘占伍还特意回来一趟。刘占伍告诉他:“要像模像样地庆贺一下,省得以后再有人往你身上泼狗屎。”

通过大字报的内容和种种迹象,刘占山把写大字报的人锁定为马向勇和老黑,但老黑向刘辉证明时又用“老连长”和王显富证明,这两人都证明老黑没说他坏话,解除了老黑的嫌疑。刘占山兄弟俩把矛头直指马向勇,和马家的仇恨变得难解难分。

刘占伍向刘占山讲了刘辉外调的大致经过,还讲了哪些人对他做了无罪的证明。这是和刘辉一起外调的人透露给刘占伍的,因为没抓到刘占山的罪行,他向刘占伍买好。刘占伍还暗示刘占山,有些干部正准备秋后算账。他说:“吴马两家把咱害得不浅,有机会就抓他们,马文不是认为二倔子死得冤吗?我们要让吴有金和马文死得更冤!”

刘占山还是老黑家的常客,还不改“大白话”的禀性,仍然称“老连长”为小心眼儿。“老连长”俏皮他:“给点阳光你最灿烂,一出事你就溜,跑得倒挺快。以后你别叫大白话,干脆叫兔子得了。”刘占山顶撞他:“逃跑也是一种本事,你不服咋地?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可好,被马向勇告了多分粮,还在家硬挺着,要不是兰正看你这个小心眼儿可怜,早把你收拾瘪了。”

刘占山不知是马向勇告“老连长”的黑状,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恨马向勇。

他用“私分粮”这件事气“老连长”,“老连长”听后很高兴,又讲起老一套:“宋朝有个包青天,为了贫苦百姓,他去陈州放粮。”刚说到“放粮”,就立刻闭了嘴,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俩耍贫,便急忙改口:“我当队长,就是想多打粮,别让乡亲们挨饿。但粮食是国家的,这个大道理我早就懂,就是打多了,还要支援亚非拉,让全世界的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社员们饿着点儿,挺一挺就过去,影响革命事业那可不得了。”老连长故意问刘占山:“大白话,我说得对不对?”刘占山讥笑他:“你少在我面前卖弄,这点儿小伎俩,我早就不喜得用了。”刘占山还说:“你没挨整,得感谢兰正,别看他装得挺凶,还真没往死整过人。我要感谢那些说公道话的人,知恩不报,还不如当王八。”

刘占山去了东大岗子的小队部,向马向春交了所欠的一元瓜钱。又对马向春说:“你们村的老李头成了黄世仁了,大过年的就逼债。就这点儿瓜钱,还把账留到现在。账倒记得挺细,很怕我欠债不还。我刘占山堂堂正正,让那些污陷我的人在真理面前发抖吧!说不定是谁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

刘占山的话是说给马向春听,马向春把钱交给会计,也用话冲他:“还说堂堂正正,净干些小人事,一元钱瓜钱,你欠了这么多年,亏得李显亮把账留着,不然准得赖黄。”刘占山也不相让:“别提那个老李头,把一元钱当成宝。我不是吹牛皮,这点钱根本没放在眼里,唉,都不够下一顿馆子。”

刘占山嘴上说李显亮不好,却从心里感激,他知道李显亮的瓜账对洗清他起了关键作用。

刘占山为了答谢北贺村的两位队长,借钱买了四包槽子糕,拎着它去北贺村拜年,找到年岁稍大的队长家,说明来意后要给人家磕头,被扶住。刘占山说不磕头就无法表示心意,把头磕给了队长家西墙上的**像。

队长很热情,让刘占山吃了饭再走,刘占山假装推让,端起饭碗后才说出实话:“我还真的饿了,见饭就想吃。看你这个人很实在,以后咱们当亲戚走。”

提到走亲戚,队长想起一件事,他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叫刘奇,住在你们刘屯。”

刘占山嚼着秫米饭,吐字不清却很简练:“问他干什么?”

“这个人怎么样?”

刘占山把饭咽下去,想了想,开口说:“一说你就会有印象,当年北贺村和我们刘屯打架,冒充社长的那个人就是他。”

“好象有那么个人,个头不算高,戴个毡帽头。”

“是他。”刘占山把碗里的饭都送进嘴,囫囵吞下去,然后说:“你记性真好,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见队长老婆又要盛饭,便把饭碗握在手,连说:“不能再吃,不能再吃。”接过一勺饭后,刘占山打开话匣子:“这饭做得真香,比我在城里吃的发糕还可口。你问刘奇吗?他是下放回乡的,咱得把话说明白,他可没有半点儿历史问题,是自愿回来的,看不惯城里的事,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就把家迁回来了。你是没进过城,不了解城里是咋回事,别的咱不说,就说那些小娘们儿吧,都把脸抹得挺白,还用红色的油墨蹭嘴唇,喜欢勾引男人,现在又发明了三角恋爱,都是跟大鼻子学的。”

队长没对刘占山讲的新鲜事感兴趣,而是说:“我想打听一下刘奇的人品。”

“他可是好人,村里没一个人不竖大拇指,具体来说吗,我又不会总结。你看我这个人白话闲的行,叫我说一个人好在哪,我还真没那两下子。这么说,你没坑我刘占山,我刘占山决不会糊弄你。”

刘占山突然问:“你怎么想打听他?”

“是这码事,有人想把我家闺女介绍给刘奇的小儿子,我想从侧面了解一下这户人家。”

刘占山喜上眉梢,说话时连手都舞动起来:“我说老哥,你这门亲戚算是找对了。在刘屯,让我刘占山最服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伙子刘强,一个是小老头儿刘奇。”队长打断刘占山的话:“你说的那个刘强,最近听村里人讲到过,他是贺家窝棚付老师的学生。”

“对对对,就是他!我不是瞎白话吧?只要我刘占山说好的人,准不会错。刘奇的小儿子也不错,长得满精神,你闺女看了准乐得拍巴掌,只是……”

队长全家人都感到刘占山的话里有话,兴奋的心都提了起来。

刘占山说:“只是小伙子在城里有女朋友,刘奇怕小儿子被城里的大姑娘三角,才急着给他成家。“

屋里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

第八十一节

今年的春天是狂风吹出来的。

老天爷嫌甸子上的积雪化得慢,用湿凉的西南风拼命抽打,柳树弯下腰表示屈服,没搬走的草垛被吹得七零八落,杨树坚强些,一些枝杈被打掉,和草捆一样,在甸子上滚着跑。

西北方更狂暴,把西南风压下去变得肆无忌惮,尘土遮住天空,撵走星月,还要把太阳埋没。寒冷和土腥味儿挤压着刘屯,孩子们都猫在四面透风的土房子里,房盖被吹得“呼呼”响,大人们在灶坑里烧火都格外小心。

西南风卷土重来时,扬起的是粗沙,打得人睁不开眼。虽然人类用智慧发明了再带布边的风镜,露出的脸也经不住沙粒的侵袭,妇女们用布巾护着,仍然很粗糙。

“风三风三,一刮三天。”刘屯人把这句话背得比领袖语录还要烂熟。南北风经过反复较量后,悄悄地转移战场,留给这里是剥露的土地和堆积的土包。

天空变得晴朗,太阳露出笑,小草伸芽,杨柳披绿,泡子里水清清,小南河流得欢快,野鸭追捞冻死的小鱼,白叫天在人们的头顶上歌唱。春天拥抱刘屯,刘屯人感受春天的明媚和温暖。

感受春天的还有瞎爬子。

这几年没发大水,羊羔子把两间土房翻盖成三间,苇笆铺盖屋顶,窗户的底扇装上玻璃,虽然房檩和窗料都是杨木,在村里也算是数得着。新房子盖好后,羊羔子让母亲住在一起,瞎爬子嫌不方便,自己搬到东屋,常常是小孙子和他一起睡。羊羔子媳妇住娘家,也把儿子带了去。

文化大革命进入**,羊羔子成了脱产的革命者,尽管他三易其主,“刘永烈”仍然是不倒的招牌。他媳妇看不惯,劝他不如舍点儿力挣工分儿来得实在。羊羔子说媳妇是头发长见识短,还不如耗子看得远。他在家里家外都这样喊:“我刘永烈干革命不是为了挣几个工分儿,而是保卫我们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批私修,对工分儿至上的人也得揪出来批斗!”

“斗批私修”是马荣从“斗私批修”这段语录发展起来的,羊羔子觉得好,他也这样叫。羊羔子媳妇怕羊羔子翻脸回家斗批她,向羊羔子妥协,也让羊羔子付出代价,她不但要回娘家住,还用离婚来吓唬羊羔子。

瞎爬子劝儿媳:“羊羔子从小没有爹,少管教,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过这孩子心眼儿挺好,孝顺我,也知道心疼你。”每提到羊羔子的爹,瞎爬子就要流眼泪,她抹了一把,哭着说:“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我也知道是胡来,说不了他啊!羊羔子一口咬定他爹是烈士,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咱也没见个烈属证,依我看,他爹还不见得死。”

羊羔子媳妇是嘴硬豆腐心,见婆婆流泪,她也心酸,很委屈地说:“队里虽然给那些专门干革命的记工分儿,待遇不一样。羊羔子挣得少,一年下来,还赶不上我这个妇女。马荣也脱产,人家挂着民兵排长的官衔。马向东更不用说,刘辉也不少挣。那些人都是革命干部,工分儿拿得多,也有好前程。你羊羔子图个啥?也就是瞎起哄。要不是我体格好,和男劳力一样干,他连口粮钱都挣不出来。”

羊羔子媳妇的抱怨不是没道理,羊羔子年轻,挣得工分儿还赶不上女人,哪个当老婆的都得生气。

迫于上边的压力,吴有金让会计给造反队员记整劳力的工分儿,马向前有意见,也组建战斗兵团,可他的战斗兵团只存在几天,就失去了战斗力。马向前对曾经的“战友”说:“嘿、嘿也好,再想要工分儿就得到队里干活,咱不干空手套白狼的事。”看到地里的庄稼误了侍弄,他给队长出主意:“马向东那些人把革命干得热火朝天,咱们搞生产也得加把劲儿,白天热,可以适当休息,要展开早战和晚战,坚决打胜农业翻身仗。”

吴有金看到甸子的羊草收不回来,又面临秋收,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汇报给大队。要是兰正当书记准会表扬他,还会当做先进典型推广,而孔家顺的态度不明朗,给出的指示让吴有金很为难。孔家顺说:“这个方法吗,我看也不赖,方法虽好,还要看效果,是不是?但是,要做好社员的政治工作,提高群众的思想认识。早战晚战都是革命需要,不能讲报酬,更不能工分儿挂帅,对不对?有一点我们当领导的必须看明白,顶烈日耪大地的多数是黑五类和社会关系不好的人,让他们的工分儿超过红五类,这个责任我们都担当不起,是不是?”

吴有金把孔书记的话转给马向前,气得马向前瞪着吴有金大声吼:“工分儿不挂帅,啥挂帅?不给记工分儿,没人去挨日头晒。他孔家顺有能耐,让他领人干!嘿、嘿也好,我马向前再进步一次,当打头的和社员挣一样的工分儿。可你必须让刘仁每天给我们记三个整劳力的工,不然,我还不伺候了!”

吴有金和刘奇商量工分儿的事,刘奇支持马向前。吴有金觉得按马向前的要求办,吴殿发吃了亏,但他以大局为重,和刘奇一起做出决定:参加早晚战的社员记三个整工。

相比之下,羊羔子只拿到干活社员三分之一的工分儿,年终结账,还没有他媳妇对家里的贡献大。他在队里说:“干革命嘛,我刘永烈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回到家里受老婆气,只有他自己知道。

羊羔子也算了一笔账:“虽然少挣几个工分儿,咱也没出力,剩下的力气全部用在家里,不算吃亏。别的不说,光盖房的檩子就弄了七根,一分钱没花,都是青年林里的树。刘奇也翻盖房,七根檩子是他用钱买的,在城里那点儿积蓄,花得差不多。何荣普可好,男女劳力三四个,工分儿没少挣,分出的钱连一根檩子都买不到,他也想翻盖房子,等到猴年马月吧!”

想到这些,羊羔子的腰板就硬,他对媳妇说:“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挣几个工分儿你就欢实起来了,你要有方枝花那两下子,还想让我当王八咋地?”

他媳妇也不相让:“瞅你这副德行,还提人家方枝花?方枝花跳忠字舞挣工分儿,那叫本事。你有啥本事?我看小囤子没当王八,你得先当王八。”

“你再说一遍?”

“说咋的?我就是要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成天东游西窜,斗这个整那个,你知道你得罪多少人?整几棵檩子就觉得了不起,人家马向东家堆了半院子。马向勇是个瘸子,他的房檩盖三间房都用不了,哪个少挣工分儿了?哪个用老婆到队里干活?跟了你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羊羔子让媳妇数落得没话说,伸出巴掌吓唬:“我看你找打!”他媳妇不服,也知道羊羔子不敢打,抱过被吵闹吓哭的儿子,脸对脸地瞪着羊羔子,故意气他:“你打,你打呀!”羊羔子的巴掌很不情愿地落在老婆脸上,他媳妇领着孩子回了娘家。

羊羔子被马向东选送到外村去学习斗争经验,家里只剩瞎爬子一个人,她倍感孤独,午饭后摸着门框来到屋外,靠在窗台上享受春天的阳光。

孙广斌向她走来。

一段时间,孙广斌打消了追求瞎爬子的念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种愿望又变得强烈。农忙时,他用劳累打发时间,农闲季节,他躺在炕上胡思乱想。晚上睡不好觉,从窗缝里向外望星星,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瞎转,在凉炕上翻滚。他希望有人帮他烧热炕,希望有人帮他暖被窝,这个人就是瞎爬子。

孙广斌抓住瞎爬子的手,瞎爬子感触到是孙广斌,她急忙进屋,孙广斌也跟进去,并随手带上门。

到屋里后,瞎爬子蹭到炕里,孙广斌也上了炕,摸瞎爬子的脸,瞎爬子没有拒绝他。孙广斌心里一热,把瞎爬子搂到怀里,并用手解她的裤带。瞎爬子和孙广斌撕扯,把孙广斌推下炕。

栽到地下的孙广斌稍稍冷静,站起身看瞎爬子抹眼泪,听瞎爬子哭诉:“孙大哥,我不是不想依你,而是咱不能那样做。我知道你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儿不容易,早该有个女人陪伴你。我也想有个男人靠一靠,也想有个伴亲亲热热,睡不着觉的时候也想被人搂一搂。想归想,我得面对现实,如果和你做了那种事,村里人的唾沫会淹死我,羊羔子也得被人看不起,我这当妈的不能对不住儿子,也不能对不住他那不知死活的爹啊!”

孙广斌坐到炕沿上,探过身,抓着她的手说:“我看你净想用不着的,都啥年代了,还整那些老封建的事,你是单身,我是光棍儿,咱俩好,天经地义!”

瞎爬子把脸贴在孙广斌的胸上,小声说:“你没看见肖艳华游街吗?多寒碜!我是看不见,听羊羔子两口子回来说的,挂着破鞋,还得让小青年踢打,就是为了那点儿事,我看不值得。”

孙广斌松开瞎爬子的手,又抓着她的衣扣,对她说:“你和肖艳华不一样,她有爷们,再跟别的男人睡觉,王法不容。你的爷们早死了,再找主谁也管不着,红卫兵也不会管。旧社会还允许二把刀改嫁呢,这是新社会,要破四旧,立四新。”

“你不要说了!”瞎爬子“唔唔”地哭起来,边哭边往炕稍挪,她喃喃自语:“刘威不会死,一定不会死的,他或许在这个春天回来。天气暖和了,他会回来的……”

“你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孙广斌的心里变得很失落,勉强抑制情绪,用甜言安慰瞎爬子:“你真善良,为了过去的丈夫,眼睛都哭瞎了。如今羊羔子都有了儿子,你也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我一起过吧,我不会亏待你。”

瞎爬子抹去泪,厉声问:“让我和你过,羊羔子他爹回来怎么办?”

“我看你是白日做梦!”孙广斌也提高声音:“天天说他回来,几十年也没见影,他还回来啥?我们都不年轻了,没几天好时光,我劝你别再耽误!”

孙广斌见瞎爬子不吭声,他又往前凑,拿起瞎爬子的手,小声说:“你知道,我是对你有感情的。”

瞎爬子点点头。

孙广斌又说:“你也是,你帮我拆洗棉衣裳,我永远忘不了。”

“感情归感情,慢慢地啥都淡了,我不是年轻时的小媳妇,而是老瞎婆了!你们男人心里宽,不爱老,你还是当年的帅小伙吧?”

瞎爬子看人模糊,对孙广斌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

孙广斌把另只手搭在瞎爬子的肩上,轻声说:“你不老,和当年的小媳妇一样。你的眼睛只是暗一点儿,不影响容貌。”

瞎爬子露出笑,仿佛让孙广斌捕捉到什么,他的心阵阵发热,整个身子无法自制。

瞎爬子用手摸他的脸,孙广斌以为是机会,侧翻身,把瞎爬子压在身下。

瞎爬子没反抗,嘴对着孙广斌脸上说:“孙大哥,你先放开我,让我再等两年,如果羊羔子他爹再没信儿,咱俩正正经经地在一起过。”

此时的孙广斌,让欲火烧得失去理智,对瞎爬子的话,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他在瞎爬子身上乱抓乱摸,解开瞎爬子的纽扣,又解开裤带。

“窗外有人!”瞎爬子很低的叫声起了作用,孙广斌从她身上翻下,坐起身,还没醒过神儿,被瞎爬子用头撞下地。

瞎爬子哭丧脸,大声吼叫:“孙广斌,你是糟践我,给我滚出去,以后不要来我家!”

孙广斌灰溜溜地走出瞎爬子的家,心里酸溜溜地难受。

他刚迈出房门,瞎爬子就拍着炕沿喊:“孙大哥,你别走,你别走啊!”喊声是心灵的呼唤,只可惜声太小,孙广斌听不见。

阳光照进屋,瞎爬子感觉很凄凉。屋里静,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冷清。她希望听到脚步声,希望孙广斌能回来,她甚至想:这个光棍子活得也不易,如果再强求,就给孙广斌一次机会。但理智告诉她,想一想可以,千万不能那么做。

房前的树上有鸟叫,把瞎爬子带回年轻的时代:大柳树下,离家的刘威舍不得离开她,把她亲了又亲,抱了又抱,让他把孩子生下来,嘱咐她把孩子养大,也暗示她不要出轨。刘威说他不会忘掉家,一定回来,只要有春天,他就能回来!瞎爬子把一双手镯分开,把刻着飞龙图案的那一只给了丈夫,两只镯子到一起的那一天,就会合家团圆。二十多年过去,丈夫没有音讯,刻有彩凤图案的玉镯断为两截。

瞎爬子从框底下摸出摔断的玉镯,用两手往一起对,断镯是能对在一起的,可它仅仅是一只,那只手镯在哪里?丈夫在哪里呀!

瞎爬子哭出声:“孩子他爹,你倒底是死是活,让我等得好苦啊!”

孙广斌心里憋屈,低着头往队里走,险些撞上刘占山。刘占山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说:“哎,孙光棍儿,是不是又想瞎爬子?你明天供我一顿大馒头,我给你当媒人,要是整不成,我刘占山就不在村里呆。”

孙广斌抬起头说:“我说刘占山,有能耐到队里白话去,别拿我开心行不行?”

“哎,哎?你这个光棍子变得不知好赖了。”刘占山故意哈哈笑,然后说:“你别小看保媒的,一搓和,男的女的就能到一块儿,还能钻一个被窝睡觉,信不信?”孙广斌知道刘占山取笑他,想离开,刘占山又送他一句:“就你那小样,别看总想着瞎爬子,还偷着往她家跑,顶多摸摸手指头,这辈子也得不到她。”

孙广斌说:“谁不知道你,白话没用的有一套,没见你干过正事,你还会保媒?就是能成的婚姻也得让你搅了。”

离开孙广斌后,刘占山心里想:“这孙光棍子还真说对了一半,刘满丰那件事,还真的差一点儿让我白话黄,看来遇到正事还真得注意点儿,再不能信口开河。”

刘占山这样想,不是没根据。

北贺村的队长听刘占山说刘满丰在城里有女朋友,立刻把媒人找来,拉下脸说:“你把我闺女介绍给一个有对象的人家,安的什么心?”介绍人解释:“我只看重刘奇是个本分人,真不知他儿子有花花事,你容我调查调查,然后给你信儿。”

“你不用调查了。”队长把媒人打发走,非常愤怒地说:“这门亲事我们不做!”

刘占山听说刘满丰的亲事被他无意中的一句话搅黄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对不起北贺村的队长,也对不起刘奇,要打自己的嘴巴子解解恨,又舍不得下手,想了想,又去借钱,买了四包槽子糕去见队长。刘占山想:“刘奇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小人,如果我把两家的亲事促成,他准能还我买槽子糕的钱。关键是能不能说服那个挺倔的队长,如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话,四包槽子糕的钱就得自己担负了。”

队长见刘占山拿重礼进家,觉得奇怪。刘占山说:“这礼是刘奇让我送来的,他相中了你家的闺女,也看中你们是一个本份人家。”

“刘奇让你做媒?”

刘占山点点头。

队长想:“这刘奇也够沾乎的,前一个媒人让我打发,又搬出个刘占山。你也该想想,你相中我闺女,我也得相中你儿子呀!”他非常不满对刘占山说:“刘奇这户人家是不错,我不挑,可那小子在城里有对象,还要在农村找一个,他想干啥?”

刘占山故意反问:“你听谁说的?”

;“听你呀!”队长说:“你说刘满丰在城里有女朋友。”

刘占山哈哈笑,在笑声中琢磨,怎样把对方“白话”住。他说:“我说老哥,一看你就没进过城,不知道城里咋回事。我不是瞎白话,城里的车和咱们乡下的车都不一样,人家在天上扯根绳,车就在绳下跑,比咱这花轱辘快得多。在咱这,青年男女在一起说说话都脸红,还怕别人说什么,城里的大姑娘和男人搂着跳舞,哪都摸。还有,城里的工厂和咱农村的露天地也不一样,男女往一起扎堆儿,都称朋友。”

队长不说话,看着刘占山。刘占山在“白话”中思考哪句话有漏洞,觉得“搂着跳舞”这句话不该说,急忙改口:“搂着跳舞的城里人也是极少数,我们农村不是也有极少数吗?刘满丰是个本份的小伙儿,他没干那种事。”

队长还是解不开扣,他问:“这么说,刘满丰确定有女朋友了?”

“对对,在城里,管男的就叫男朋友,管女的当然叫女朋友。”

队长把四包槽子糕捧给刘占山,客气地说:“把槽子糕还给刘奇,让他别再托媒人了。”

刘占山看到这出戏要唱不成,他不甘心,赖着不走,自己给这种做法叫“缓兵之计”。刘占山小声念诵:“大老远的来一趟真不容易,我再坐一会儿,歇口气就走。”

队长老婆给他送上热水,刘占山慢慢地吹着冒气的水碗,脑筋急转着思考对策。他说:“也是的,看我这媒人当的,只顾往一起搓和,还没见到你家闺女长得什么样呢。”他又说:“不跟刘奇做亲家不要紧,咱再找别人,我们村好小伙多得很。”

房门开,队长闺女走进屋。刘占山揉揉眼睛,把眼前的姑娘看了又看。

姑娘高个儿,腰细臀圆,眼睛不是很大,位置恰到好处,眉毛不是很浓,把眼睛陪衬得格外娇丽。刘占山心里说:“又是一个美女!”

他怕看走了眼,起身转到姑娘身后,看到姑娘两条长辫垂向苗条的腰身,不由得暗暗叫“好”,更坚定了让刘满丰把姑娘娶到手的决心。

等姑娘在炕边坐下,刘占山把他积累的“白话”本事都拿出来,先说城市如何好,又说刘奇怎样正直,再说刘满丰:“那小伙子可不简单,进厂没几年,就当了干部,看护整个厂子。那厂子老大了,你们北贺村都赶不上人家一个车间。你知道一天能织多少布?你们北贺村用不了,老多了!那么大的工厂,刘满丰可以随便溜达,哪个人不听领导话,他可以随便抓。你要不信,就跟我到刘屯去看,不看别的,咱们看看他身上的手枪。我当过兵,知道那叫二八撸子,在部队上,大领导才有,连长才给个盒子枪。”刘占山见姑娘听得挺认真,他又说:“有些人进城后就变得花里胡哨,刘满丰不那样,还保持咱贫下中农的本色,农活一点儿不差,去年还帮他爹翻盖了房子,多整出一间,结婚时不愁没地方住。要说一点儿不变也不切合实际,只是变得更帅,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姑娘追求他?”

刘占山看到姑娘低了头,意识到又说走了嘴,急忙更改:“刘满丰可是个好青年,对城里的女人一点儿不动心,就是想在乡下找一个会过日子的。”

队长不愿听刘占山说这些话,碍于面子又不好撵他走,便说:“我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对城里不感兴趣,闺女找婆家,在跟前儿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就行了。”队长看了看闺女,又说:“找婆家是她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就是不反对,她也不见得同意。”

队长闺女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眼刘占山,然后怯生生地说:“我想处处看。”

姑娘的话就像在刘占山心里打开一扇窗,他感到既敞亮又骄傲,联想到自己老婆,高兴地直想乐,在心里嘀咕:“想当年,我就是凭白话把于杏花弄到手的,今天又一通反话,把刘满丰本来要黄的婚事弄成了,这叫扭转时局,不是我刘占山,别人没这个能耐。”

在姑娘这打开缺口,刘占山乘胜追击,他把刘满丰赞扬的像一朵花,把城里说得天花乱坠,还说结婚后可以进城,也能坐上一根长绳下跑的车。

队长终于松了口:“看你的面子,让她先处一处。”他还说:“我还是不放心,那小子真有女朋友,我闺女这辈子可就苦了!”

刘占山拍着胸脯打保票:“要说刘满丰有一般的朋友有可能,绝对没有搂着抱着的女朋友,如果你闺女嫁到刘家有啥差错,你把我刘占山绑来批斗。”

刘占山在北贺村“白活”够,又去刘奇家,进门就嚷:“成了,成了,别人办不成的事,我刘占山能办成。”

刘奇被刘占山说得发愣,急着问:“咋咋呼呼的,啥事成了?”

“保媒呀!我去了趟北贺村,把你家的情况详细作了介绍,女方一听,乐得直尥蹶子。”

前一位媒人被北贺村的队长轰走后,向刘奇说了女方不同意的原因:“是你们村的刘占山在女方家胡咧咧,偏说你家老小子在城里有女朋友,还说搂着跳舞哪都摸,人家还能干?搁咱呗,也不能让闺女找这样的男人。”

刘奇不明白:“这个刘大“白话”怎么弄出满丰有女朋友的故事呢?”

媒人还问刘奇:“是不是你得罪人了?”

刘奇觉得和刘占山之间没有大的隔阂,也想到又是“大白话”胡诌八咧,用城里的事唬弄庄稼人,故意编造出什么“三角”“四角”的。他对媒人说:“孩子的终身大事,那是缘分,不同意就不同意吧,咱们也别强求。”

在刘奇认为这门亲事彻底凉掉的情况下,刘占山登门报喜,让刘奇深感疑惑。

刘占山把实情说给刘奇:“因为我这张破嘴,把满丰有女朋友的事给白话出去了。一走板儿,差一点儿把满丰的媳妇给吓跑。”

刘奇打断他的话:“满丰有女朋友?他咋没跟我说?”

“咳!啥叫女朋友?都是城里的姑娘喜欢逗弄小伙子,没有诚心的。你在城里呆过,还看不到花花事,你说搂着跳舞的有几个是两口子?”刘占山本来不想和刘奇说太多,可是有了前奏,他肚子里的话从嘴里往外顶:“说满丰有了女朋友,连我自己也蒙了,看到他家气氛不对劲儿,我赶忙离开。回家我就琢磨,要是别人家的事我就不管,你刘奇也是走南闯北,让我刘占山从心里佩服。我想到时下最流行的一句话,叫河内损失河外补,我得想办法补回来。你说我咋办?拿了四包槽子糕做见面礼,说是你给买的。”刘占山把“四包槽子糕”的语音说得很重,意在让刘奇往心里去。他又说:“姑娘他爹是个倔巴头,不收礼,要是别人就没戏了,我刘占山不是容易打发的,装喝水,等着见姑娘。真的见到了,吓我一大跳,这哪是农村的孩子,简直是天仙下凡!不能让这么好的姑娘跑掉,想什么办法也得给咱满丰弄过来。”

刘奇给儿子找对象的标准还是老一套,老实巴交的能过日子就行,不需要天仙般的美女。他说:“听媒人说,姑娘体格好,也很泼实。”

“对,对,是那样,头一眼就看出是能挣工分儿的女人。别看腰细,不耽误干活,将来生孩子也不能拉后,比不上马荣媳妇,也能和我家于杏花造个平杵。”

刘奇让刘占山自己卷蛤蟆烟,刘占山摆摆手,说抽带把的洋烟习惯了,烦蛤蟆烟的辛辣味儿。其实刘占山没有吸烟的嗜好,偶尔吸一口,也是逢场作戏,他说抽带把的香烟,那是在刘奇面前显示他与众不同。刘占山说:“这样好的大姑娘,咱们娶不过来,确实可惜,我得拿出真本事,想方设法地把你两家说合到一起。还别说,让我把城里乡下的事情一摆,姑娘自己先同意了。现在的事,父母不能硬横着,我又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这门亲事算成了。赶明儿叫满丰和姑娘见个面,准备准备,就等着娶媳妇吧!”

刘奇夫妇都感激刘占山,说办喜事时答谢他。刘占山连说:“不用,不用。”又说:“这四包槽子糕是我借钱买的,不过这俩钱儿不算啥,要是兴当盲流,干两天就能挣出来。”

刘奇老伴儿从框里拿出十元钱给刘占山,刘占山装做不要,再三虚让后把钱揣进兜。他在心里算计,这四包槽子糕才花三元二毛钱,他给我十块,看来这个老邪门儿还是个大方人,给他帮忙,多跑几步道也值。

刘占山兴高采烈地离开刘奇家,在街上遇到何英子,何英子往道边躲,刘占山也没爱搭理她。他想去老黑家,刚拐弯,便产生一个奇特的念头,想看看这丫头在晚上溜出来干什么。

何英子靠在自家的柴垛旁。

刘占山在心里说:“这丫头准是学她妈,藏在柴垛后和野汉子偷情。何英子长得水灵,哪个爷们有这样的艳福?”

好奇心促使刘占山留下来,他蹲下身。

段名辉从刘占山跟前穿过,在柴垛旁拉过何英子,两人站着说话,刘占山听不清。

战斗兵团进驻刘屯,由于刘占山溜得及时,段名辉扑了空。他在刘屯蹲守三天,也从侧面调查了刘占山的情况,觉得当水鬼的事情蹊跷,便丧失抓人的信心,领着队员撤离。他舍不掉何英子,繁忙中找点空闲来约会。

刘占山听于杏花说段名辉来抓他,恨得咬牙切齿,又知道段名辉勾上了何英子,便把怒恨延伸到何荣普一家。他骂什么驴下什么崽儿,肖艳华是破鞋,何英子也是“马子”。“马子”这个词是从何守道嘴里学来的,在农村不通用,刘占山用它比喻不正派的女人,既表示他见多识广,也证明他有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

何英子和段名辉接触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个造反派头头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好。段名辉有文化,却不用在正地方,整天都是那几句革命口号,讲不出一点儿实在的道理。体格好,却不爱劳动,只会打打杀杀,见了重活就躲。何英子原打算找一个靠得住的丈夫,段名辉让她失望。

她把想法说给母亲,肖艳华说:“英子啊,别太挑了,小伙子不缺胳膊少腿的,又有前途,差不多就行了。”

被马文一次又一次的侮辱,肖艳华在悔痛的同时更感到对儿女们的亏欠。她抹了一把泪,泣声说:“妈不好,不知为啥走错了路,落个坏名声,会连累你的。人家不嫌咱,咱就别挑人家了!”

肖艳华把英子的想法说给了丈夫,何荣普的脑袋晃成了拨浪鼓,对老婆说:“孩子的事让她自己做主,咱们别管。”

“不管就得黄。”

“黄就黄。”

肖艳华扶着丈夫的肩,哭着说:“荣普,我对不住你,也坑了孩子,都是作孽啊!自从英子和段名辉处上对象,有些人恨我们,有些人看我们笑话,说啥的都有。如果真的黄了,准有人说英子随她妈,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

经过无数次的磨难,何荣普也变得坚强些,他说:“人嘴两层皮,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咱宁可被屎盆子扣上,也不能让孩子委屈。”

何荣普不停晃动的脑袋仿佛传染了肖艳华,她也不停地摇头:“做个女人真难哪,吃了亏,还得让人埋汰,提倡妇女解放,到现在也没从铁索中挣脱出来。咱是两口子,有怨愤只能和你说,我和马文的事,你心里明镜似的,怨我吗?就说年轻时在大食堂那码事,明明是他逼我,为什么所有的罪过都让我承担?我是图吃的,甚至和男人耍贱,他马文就没错吗?让我游街,给我挂破鞋,都是马家人干的,凭什么这样对待咱哪?我看女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命!”

何荣普从来没有因妻子的出轨而过多地责怪她,都是默默地忍受,甚至同情和可怜她。何荣普说:“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是我无能,挺不起身,让你靠不住。”

丈夫的宽容更让肖艳华感到自责,她痛苦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别说这样的话了!你是可以靠得住的男人,就凭对我,对大壮,对小错。是你背负得太重了,不得不采取忍耐啊!”

何荣普觉得妻子把话扯远,问她:“英子这么大了,找对象的事让我管,我这当爹的怎么管?”

肖艳华问:“你说这个段名辉是靠得住还是靠不住?”

“这小子体格不错,打架吃不了亏。从目前看,他是追咱家英子,投入了真感情。他现在弄得红红火火,或许能有个好前程,当不上公社大官儿,也能和孔家顺混个平杵,就算咱们借不上光,最起码没人敢欺负英子。”

肖艳华说:“依我看还是让英子处下去。”

何荣普的头晃得稍慢些,话语很平淡:“孩子愿处就让她处,不处就拉倒,省得以后落埋怨。”

何英子听了母亲的意见后,又认真思考目前的处境,还怕提出分手会得罪段名辉,只好处下去。段名辉以为感情成熟,送来聘礼,并要求何英子去见他的父母,英子同意。段名辉暗示她回不来可以住下,遭到英子拒绝。

段名辉想方设法地提速双方的感情,打算尽快地把何英子娶到家,以便全身心地投入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中。他来何家,常常选在晚上,给英子讲革命的大好形势,教英子背诵**语录,喊四个伟大、三个忠于,听英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搂英子柔细的腰,还要抓挠英子凸起的前胸。

段名辉和何英子说了一些话后,把她搂进怀,何英子的双手搭在段名辉的脖子上,两人的脸贴在一起。

刘占山隐约看见,段名辉解何英子的上衣扣,他在心里骂:“这个外村的野狗,到刘屯来找腥,你也学大鼻子,要在大街上扑拉毛斯?我再等一等,你脱裤子时我再喊抓奸。你不是想抓我吗?这回我抓你,最好何英子反咬一口,让你蹲几年笆篱子。”

段名辉没有脱裤子,而是拽着何英子蹲下身。

何家的柴垛旁还有柴垛,中间有避人的地方,冬季猪哄草,在两个柴垛间絮了窝。段名辉手扶地,往窝里移动。

刘占山心里一阵激动,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如果两人进草窝,他就用柴捆堵,来个瓮中抓鳖,让段名辉身败名裂,媳妇娶不成,还得回家耪大地。

段名辉在草窝里伸出头招呼何英子,何英子不挪身。段明辉伸出手来抓,何英子往外挣,两人僵持。

刘占山着了急,怕何英子不就范,“抓鳖”的事就干不成,他在心里给段名辉鼓劲儿:“加把力,把英子拽进去。”

此时,马向前走过来,他穿着家做的布鞋,不跟脚,把地擦得“趿趿”响。

怕被别人看到,英子松开段名辉的手,两人伏下身,一动不动。

马向前在他俩身边走过。

刘占山小声骂:“这个胖老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搅了一场好戏。”刘占山希望何英子的艳戏继续往下演,可二人站起身,亲密拥抱后分开,段名辉往村外走,何英子回了家。

刘占山不甘心,想跟出村外吓唬段名辉,觉得没必要。又想找何英子谈一谈,向她说明,跟段名辉不会有好下场。何英子进了屋,又不能跟进去。

好戏没演成,刘占山失去了到老黑家串门儿的兴趣,想回家,又停下来。觉得马向前来的突然,而且奔小学校的方向,刘占山跟过去。

小学校没有停课,白天还响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到晚上,其他老师都回家,仅仅的一间宿舍里,住着女老师付亚辉。

宿舍里亮着电灯,付亚辉坐在炕桌旁批改作业。马向前轻轻敲了三下门,付亚辉开门放他进。马向前坐在付亚辉对面看写字,很挚诚。他不认字,眼睛却随付亚辉的笔尖动。付亚辉抬头看看他,嘴唇稍稍动了动,马向前“嘿嘿”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这一切,被刘占山看在眼里,明白这是一对情侣,他怕惊扰付老师,悄悄离开学校。

回到家,刘占山立刻拿出十元钱在老婆面前显,见于杏花不十分在意,便主动把保媒的事作了汇报,并说:“你爷们看人从没走过眼,我说刘奇好,他就错不了,你看这个。”刘占山把十元票在手心上拍的“啪啪”响,笑着说:“我用三元二买的槽子糕,刘奇给我十块钱,正义的人就是这么大方。”

于杏花跟刘占山过了十几年,也学会俏皮人:“看把你美的,占这点便宜就找不到姥姥家,还穷白活呢!别忘了段名辉来抓你那阵子,吓得尿都出来了。”

提到段名辉,刘占山便想到在柴垛前看到的那一幕。要不是被马向前冲散,一定有好戏看。刘占山琢磨何英子该怎样往下演,看老婆的眼神都变得异样,等六个孩子都睡下后,拉过老婆要亲热。于杏花推开他,装做生气的样子说:“又在外面中了邪,是不是想回来拿我开心?”

刘占山显得很神秘,把嘴凑到老婆的耳根子上,小声说:“我看到新鲜的,何英子和段名辉钻了柴禾垛。”

于杏花说:“人家搞对象,钻草垛有什么新鲜?”

为了激起老婆的兴致,刘占山顺口胡编:“跟刘强搂着吴小兰钻草垛不一样,这两个人都光着屁股。”他见老婆不理他,又说:“何英子一丝不挂,体形迷人,身子可白了,和你当年渡大辽河时一个样。”

刘占山本想借此和老婆说些悄悄话,没想到于杏花翻了脸:“一个大老爷们,偷看小青年搞对象,你不怕瞎了眼!”

见老婆不爱听这些荤话,刘占山急忙改口:“我这是逗你玩儿,根本没见他俩脱裤子。我盯着他们,是想报仇。你段名辉不是想抓我吗?今天我来抓你,让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段名辉耍流氓,也让村里人知道何英子是个马子。”

“啥叫马子?”

“跟我过了这么多年,连马子都不知道,马子就是野鸡。”

于杏花立刻问:“何荣普一家和你无冤无仇,你糟践英子图个啥?”

“段名辉和我有仇,何英子和他相好,他们是一路货!我恨段名辉,就不能不恨她!”

于杏花被反反复复的阶级斗争搞得晕头转向,她不知道丈夫的斗争哲学是对还是错。

刘占山说:“就赖那个马大胖子,把他俩冲散,也打乱了我的计谋。”刘占山见于杏花不理这个茬,又问:“你说马向前去了哪?”

“爱去哪去哪。”

“他去了小学校,缠着付老师。人家付老师正忙着写字,他坐在对面看,一个大字不识,还装文化人,瞅着付老师嘿嘿笑。”

于杏花说:“马向前和付亚辉处对象,村里人几乎都知道,正大光明的事,你去那看什么热闹?”

“咳,咳!这话怎说的?马向前十年前就说过,付亚辉给他当一天媳妇,他宁可挨枪子儿。都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想到真的让他吃到了。”刘占山问老婆:“付老师是文化人,又吃官粮,怎么能相中一个大老粗呢?”

“马向前心眼儿好,感动了付亚辉。”

刘占山慢慢地摇头,嘟囔着:“不是这么简单,不是这么简单啊,这老嘿算是捡了大便宜,捡了大便宜了!”

于杏花说:“付亚辉是反革命子女,不好嫁人,才屈身马向前。”

“也不是。在当前,成份不好的小伙子打光棍儿,好看的姑娘没有臭到家的。”

于杏花嫌刘占山絮叨,没好气地说:“人家的事,用着你刨根问底么?告诉你,付亚辉要嫁给马向前,是因为她丢过裤子。”

刘占山的两个大孩子都是付亚辉的学生,他敬重付老师,感激付老师对孩子们的关心和爱护,家里家外都称老师,从未直呼其名。付亚辉丢裤子的事,他更是避而不谈。

于杏花提到此事,刘占山板起脸,瞪着老婆说:“丢裤子咋地?在现实来说不算毛病!兴男人想女人,就兴女人想男人。在城里,男女一对眼儿就找旅店去睡觉,睡够了再找别人,没人说闲话。也就咱刘屯这个破地方,想亲热还得钻草垛,跟做贼差不多。”

刘占山是想替付亚辉辩解,他这是越抹越黑。见老婆不喜得听他“瞎白话”,又惋惜地说出心里话:“不管怎么说,付老师还是赔。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又念了那么多书,最起码也得找个秀才。你说马向前,只会说嘿也好,他俩在一起,那也太不般配了!”

“都说操心不禁老,我看你操心没个够。说付亚辉和马向前不般配,还有更不般配的呢!马向东混得出了名,长得也不咋样,人家找个高中生。那姑娘白白净净,又文静,挺招人喜爱的。”

“你说的是不是县城下来的红卫兵,那个姑娘叫辛新吧?”

于杏花说:“就是她。你说她和马向东般配吗?”

“啊?”

刘占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八十二节

刘满堂也回到刘屯,而且给刘满丰带回一封信。

纺织厂的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发展,阶级斗争异常激烈,武斗在升级,由以前的棍棒发展到真枪实炮。做为无产阶级主体的工人们,几乎全部擦亮眼睛,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同时,都舍得用生命保卫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惜一切代价地捍卫**思想,捍卫**的革命路线,捍卫以**为首红色政权。没有人光拉车不看路,更没有人愿意为反动资产阶级纺线织布。工厂全面停产,工人拥向街头,结满老茧的双手扔下批判的大笔,由棍棒大刀换上了长枪短炮。可喜的是工资照发,粮食定量不少。因为无产阶级有过惨痛教训,深知不吃饭会饿死,而且饿着肚子也会影响斗争热情。

刘满堂是检修钳工,织布机停了电,他用扳手拧不转,只好背着兜子回独身宿舍。同室工友全部成了他的省联“战友”,仍然动员他拿起武器,投入到和工大八三一的战斗中。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如果退缩,就是背叛革命,不但工大八三一的喽罗们放不过他,代表无产阶级的省联“战友”们,也会向他挥起“专政”的铁拳。

刘满堂不是胆小怕死,而是感到没完没了的斗争让他摸不着方向,他喊过革命口号,跟着上街游行,也曾和弟弟刘满丰面对面地进行辩论。他说省联是革命派,刘满丰说省联“保皇”,只有工大八三一才是真正的革命组织。争得面红耳赤,虽然没动拳脚,也是不欢而散。后来刘满丰参加厂里的“武斗”,刘满堂则不愿把枪口对着昔日的工友,更不愿对准自己的同胞兄弟,他又拎起扳手,干起他熟悉的检修工作。当车间里不许“闲人瞎逛”时,他告别工厂,告别单身宿舍,背着“革命战友”,偷偷回到刘屯。

让刘满堂带信的是他的年轻女徒弟,工大八三一成员。

站队不同,斗争中互相攻击,师傅不敢指导徒弟,徒弟不再尊重师傅。不过刘满堂不是厂省联的骨干,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越来越滑向两派的中间,女徒弟在敌对的同时也恢复了对师傅的几分信任,竟敢让刘满堂捎信给她的革命战友。但是有条件,刘满堂必须亲手把信交给刘满丰,如果偷看,革命者的铁拳决不会放过他。听了徒弟的话,刘满堂回之一笑,他心里非常清楚,厂里的工大八三一处于绝对劣势,弟弟败走回乡,女徒弟只不过虚张声势。刘满堂也想到,徒弟和弟弟都是小青年,信中难免有些缠绵,便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刘满丰。

刘满丰接到信,情绪变得反常,有时低落得不想吃饭,有时烦躁得大唱革命歌曲,常喊出工大八三一心胜的口号。他凝视省城方向,挥动并不坚硬的“铁拳”。

刘满堂劝他:“你听哥哥的话,老实在乡下猫着,别寻思城里的事,有力气到队里干活,帮家里挣几个工分儿。”

刘满丰不听劝,对哥哥说:“革命斗争如火如荼,工大八三一的战友们在经受考验,你让我在家里猫着,我猫得下吗?”

刘满堂说:“你们工大八三一根本就站不住脚,你也用不着为他们卖命,真正有实力的是省联。我们这一派不但有省里主要领导支持,还有军区领导支持,听说还是**的亲属坐阵,已经动起真枪真炮,工大八三一的末日就要来到!”

“他们有真枪真炮,我手里的家什也不是吃素的!”刘满丰从怀里抻出手枪,瞪着哥哥说:“支持省联的头头们都是走资派,他们反抗**思想,偏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伟大领袖**早有指示,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整他们。我们工大八三一都是忠诚**的革命战士,高举**思想伟大红旗,坚决捍卫**的革命路线,打倒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披着造反外衣的保皇派!虽然工大八三一处于革命的低潮,那是暂时的,革命的**就要到来,我们就要走出困境。希望是属于我们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走资派的末日就要来到,保皇派必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刘满堂比弟弟成熟,不愿和他打说不清楚的口水战,只是说:“我是你哥哥,你应该听我的话,把你手里的破枪收起来,以免在村里惹祸。”

“亲不亲,线上分,你若不反戈一击,站到我们工大八三一这边来,你就无权和我这样说话。”

弟弟的话激怒了刘满堂,气得他大声吼:“你少把八三一挂在嘴上,明天到队里去干活,咱爸挣几个工分儿不容易,没人供你吃闲饭。”

刘满丰对哥哥的话不以为然,因为厂里给工资,他不愁没饭吃。

虽然省联和工大八三一兵戎相见,但做为执掌大权的省联,并没把工大八三一的成员当做四类或常规的阶级敌人看待,对放下武器者或四下逃难者,仍然保留他们的基本权利,工资照发,还不扣口粮。刘满丰是武斗中的兵败者,排除派性之争,按理说他还没有后顾之忧的事情,他情绪反常的原因不单是为革命的前途担忧,也不单是为工大八三一愤不平,是他陷入感情的泥潭中。

给他写信的女青年是通过哥哥认识的,初次见面,刘满丰就对她产生好感。

姑娘娇小机灵,黑得透明的大眼睛里露出单纯和天真,她嗓音清亮,做事麻利,被师傅们称做“小精灵”。“小精灵”喜欢接近刘满丰,还曾给过刘满丰电影票,两人在厂俱乐部里挨在一起,看故事片《鸡毛信》。互相间没有太多话,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就在两人的感情即将撞出火花时,工厂里分成两大派,厂保卫科的人全部站在工大八三一这一边,而刘满堂所在的车间,大多数是省联的成员。也许是“小精灵”出手好奇,也许是她乐意追随刘满丰,挺身站到工大八三一的旗下,和师傅刘满堂之间产生鸿沟。这种政治上的鸿沟,任何人都很难跨越。

“小精灵”和刘满丰有了工作上的接触,却不敢吐露真情,两人都被革命烈火燃烧着,互相间一个不正常的眼神,都怕被对方看做对伟大领袖**的不忠。

迫于省联的强大压力,厂保卫科的人员在八三一内部造反,刘满丰反应慢,还未来得及反戈,就被以前的“战友”击败,丢掉坚硬的革命盔甲,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刘屯。

经过刘占山搓和,刘满丰和北贺村的姑娘见了面。在刘满丰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姑,不像刘占山描述的那样好看,也不及“小精灵”。

怕刘满丰打退堂鼓,刘占山加快运作。他把姑娘带到刘屯,和刘奇夫妻见了面,姑娘的淳朴厚道得到认可。订下亲后,刘奇给了女方二百元彩礼,并让刘满丰带她去城里买结婚穿的衣服。

刘满丰不同意。

刘占山做他的思想工作:“二百元都花出去了,你要后悔,女方家也不会送回来。我劝你,千万别干养了孩子去喂狼的傻事!”

刘满丰说:“我找对象,我得看顺眼。”

“这样好的姑娘你看不上眼,想找啥样的?天仙好看,人家不见得跟你,就是娶来也白搭,又不能干活,又不能生孩子,说不定哪天又跑回天上,让你啥也捞不着。”

刘满丰觉得刘占山“白话”得离了谱,便说出实情:“我觉得这姑娘太土,跟我结识的城里姑娘没法比。”

刘占山拍着大腿说:“看看,让我猜对了吧!说你在城里有女朋友,真是一点儿不假。”

“现在兴自由恋爱,有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

刘占山瞪着眼睛看刘满丰,看半天儿,他大声说:“好你个刘满丰,也长花花肠子了!你知道你的婚事费了多少周折吗?要不是我有铁嘴钢牙,左右逢圆,你的婚事早黄了,别说姑娘来你家,你连影子也看不到。”

“黄了更好。”刘满丰非但不感谢刘占山,还显得很生气:“这是新社会,对像都是自己搞,用不着别人掺合。”

“哎咳,你这小子不知好赖了!告诉你刘满丰,我是看你爹,才在女方家替你说好话,要看你,打八辈子光棍儿也没人管。”刘占山见刘满丰要离开,拉住他说:“你知道女方家为啥提出黄,是听说你在城里有了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

不知出于啥想法,刘满丰冒出这样一句话。

“那就对了!”听刘满丰这样说,刘占山心里一阵亮堂,他打开话匣子:“别看你是城里人,跟我没法比,我在城里时,你还没退黄嘴丫子。城里的姑娘脸蛋白,净鬼魔心眼儿,今天和这个搂着,明天又让那个抱,连睡觉都不固定,你能看得住?咱乡下的姑娘才是根红苗正,一棵红心干革命,一生中只忠诚一个男人。你看你婶儿,跟我没二心,我出去那么多次,不担心她在家里出事。当然,农村也有肖艳华那样的女人,终归是极少数,这样的女人不能要,连她的闺女也不能要。你说英子好看不?咱不跟城里的女人比,十里八村也是一流的,男人们见了都睡不着觉。为啥咱不要她,就是因为她不可靠。**教导我们,看事情不能看表面,要看本质,破鞋的闺女本质就发贱。她把段名辉缠住了,我敢断定,那小子准当王八。”刘占山说何英子坏话,是因为他恨段名辉,说出来,是想解解怒气。他也感觉到扯得不着边,又把话拉回来:“城里的姑娘我没少见,她们跟修正主义大鼻子不学好,穿得花花绿绿,一定有花心。”

刘满丰反驳他:“你说的都是过去,现在城里的姑娘不爱红装爱武装,衣服都是黄灰色,连穿裙子的都没有,非常朴素。”

“你这小子中毒不浅。”刘占山仍然坚持城里姑娘不如农村姑娘的观点,他说:“她们黄灰色外衣里面是什么?一看就花里胡哨,还有的女青年穿吊腿裤,故意露出新鲜袜套,都是勾引男人。”刘占山又说:“其实,做为男人,有了女朋友也不要紧,她逗弄你,你也可以撩拨他,搂着睡也可以,只是别当真,更不能娶她当媳妇。”

“我看你是教唆犯!”刘满丰带着不满的语气说:“把你叫叔,你不该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啥有用?我看你进了几天城就不知蹲在哪个墙角拉屎了!”刘占山把话题扯到要办的事情上:“北贺村的姑娘大高个,杨柳细腰,屁股又大,那是健康的标志,别看没你婶子粗壮,工分儿不会比她少挣。还有,这样的女人能生孩子,传宗接代最拿手。她哪点儿不如你?哪点儿不如你在城里的女朋友?”

北贺村的姑娘要个头有个头,又长得周正,刘满丰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只是和“小精灵”比起来,总有一些缺陷,差在哪,他也说不清。刘占山好象看出刘满丰的心思,便说:“那姑娘脸上发红,有点粗糙,是春风吹的,你把她放在家里养几天,再给她一些好吃的,往脸上抹点蛤蜊油,保证比城里的姑娘还受看。”刘占山见刘满丰不吭声,又说:“你不信咋地?我家你婶儿当初也是这个样,经过我的调理,脸蛋也白了,成了咱村最漂亮的女人。”

刘满丰还很年轻,没把男女之间的事看得很重,“小精灵”给他买电影票,他只看成普通朋友间的交往,后来两人站到一个革命阵营,只顾斗争,刚刚萌发的私情又渐渐淡漠。父亲给他找媳妇,并且让他赶快成家,他才把“小精灵”从心底掏出来,和将要成为媳妇的姑娘进行对比,总觉得“小精灵”比这个姑娘强一些,但他不敢确定“小精灵”心里会不会有他,如果是一厢情愿,那将是竹篮打水。

他受父亲影响,也有些不相信城里的姑娘,何况“小精灵”又没有音信,经刘占山用特有的方式撮合,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刘占山趁热打铁,让刘奇和女方父母商定了结婚的日期。婚期订下不久,刘满丰就接到小精灵的信,虽然信中讲的都是革命言辞,字里行间也能透出浓浓柔情。

夏日的早晨,湿漉漉的凉爽,太阳升到一杆子高,就把炎热投向大地,晶莹的露珠不想和阳光对抗,贴伏在植物的叶面上,淋湿的小虫惧怕暴晒,躲在叶下“嗞嗞”吵叫。刘喜钻到草甸子里,湿透半截身。他嫌湿鞋不跟脚,用柳条捆起,搭在肩上。牛群慢慢移动,刘昭义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长鞭,怀里抱着破旧的琵琶琴,没有音乐,只有他粗犷的轰牛声。甸子上有很多水坑,里面的青蛙“呱呱”叫,刘满丰扛着推网在草里走,受惊的蚂蚱群群飞起,飞舞的蜻蜓把他带向水坑。

刘满丰脱下衣服跳到水里,不一会儿就用推网把水搅混。他把推网推到边上,倒出里面杂草和稀泥,刘喜在泥里扒拉,每一网的泥水中都能捡出几条小鲫鱼。推了几个来回,也没捞到一斤,刘满丰上了岸。

刘喜指给他,说蒲草丛里会藏着大鱼,刘满丰拨开蒲草,在一丛野荷下用手摸。荷叫盖着水面,托着几支含苞的花朵,刘满丰下巴贴着荷叶,两只手把花枝碰得摇动。突然,刘满丰猛起身,两手掐住一条斤把重的红毛大鲤鱼,把它扔上岸,鲤鱼在草里拍动。

刘满丰洗了手,又在草上擦了脚,穿衣服时,从兜里掉出信,刘喜帮他捡起。

刘满丰把鲤鱼装进推网里,扛在肩上,又让刘喜用衣服包上小鲫鱼,让他带回自己家。

往回走了一程,来到刘昭义的牛群旁,刘满丰和刘昭义说了几句话,忽然改变主意,对刘喜说:“你替我把推网扛回去,连鲤鱼交给我妈,那几条小鲫鱼还是你的。”

刘满丰和刘昭义在草里坐下,刘喜把鱼送回村,当他返回来时,不见刘满丰踪影,只听刘昭义弹着琵琶琴哼唱:

“荒原最美相思草,

河池最美并蒂莲。

鸳鸯戏水求恩爱,

世上有情难团圆。

镜中之花苦寻找,

不如放任牧牛鞭。

相知相识不聚首,

无花结果也延年。”

刘喜听不懂刘昭义哼的啥,但知道不是革命歌曲。他问:“刘满丰去了哪?”

刘昭义拿腔作调:“刘满丰手持、持情书,向正南去也。”

刘昭义说的情书,是指刘满堂给弟弟带回来的信。

刘满丰的亲事约定后,他带着未婚妻到省城置办嫁收和一些化妆品,顺便到工厂看看。来去匆匆,时间短暂,尽管这样,同事间也有人知道刘满丰有了对象,并且传到“小精灵”的耳朵里。

这一消息对“小精灵”打击不小,觉得比八三一被省联击垮还重要。她默默地掉泪,掉泪后恨刘满丰,认为她的感情被戏弄。她又感到恨得没有根据,也许刘满丰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心里。她想:“这小子也太粗心了,连姑娘的温情都捕捉不到,没有那个意思,送给你电影票干啥?哪个姑娘平白无故地和小伙子挨在一块儿了?”

“小精灵”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该遮遮掩掩。如果表明真情,或者大大方方地投入他的怀抱,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她想挽回过去,也明知困难重重,她不甘心,她痛哭,她苦思冥想,想到给刘满丰写信,把信交给敌对阵营中的师傅。

充满革命激情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刘满丰同志:

多日不见,甚为思念。

东风压倒西风,神州大地红彤彤,伟大领袖指方向,革命战友向前冲,省联保皇要垮台,工大八三一必然胜。在一片大好形势下,我想到了革命战友,这个坚强的战友就是你。也想到我俩在一起看过的电影《鸡毛信》,先辈把情报藏在羊尾巴里,为革命做出重大贡献。我要学习、继承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光荣传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让我们革命派的对立者代信,请你不要怀疑我的革命立场。

刘满丰同志:你的革命战友非常想念你。这种思念是建立在革命基础上的,是战友间的情谊。有了这种情谊,我敢陪你上刀山,我敢伴你下火海,我们可以战胜一切困难!

目前,我们工大八三一遇到挫折,但是,我们在逆境中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前途是属于我们的!未来是属于我们的!让我们携起手来,走向美好的明天!……

刘满丰同志:你的身体好吗?你回到农村,战友们说你是逃兵,我不那样看,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最坚强个革命者。抗日时期,八路军打游击战,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最后把鬼子赶回老家,取得抗日战争的辉煌胜利。你也要珍重身体,保存实力,最后把省联彻底打垮。

听战友说,你在农村处了对象,还把她领到城里,我想含泪祝贺,但是我做不到。在此,我谨以革命战友的身份规劝你,不要被小资产阶级的情调麻痹,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你还年轻,先不要考虑个人问题,把保卫伟大领袖**放在首要位置,只要你为革命做出成绩,在城里会找到好对象的。

刘满丰同志,你不会忘掉战友吧?我们相距百里,革命友情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衷心希望你早日归队,高举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旗帜,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盼着相聚的那一天,那一天不会太远。打倒一切反动派!工大八三一必胜!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致

革命的战友的敬礼

一九六×年×月×日

这封信,刘满丰不知看了多少遍,拿起它,眼前就出现“小精灵”的影子,她轻盈,洋溢着纯真的热情。刘满丰也仿佛看到,“小精灵”的脸上出现丝丝愁怨,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已经淡漠的东西变得格外清晰,难倒她才是真正的爱人?刘满丰想:“看来小精灵是对我有感情的,不然她不会给我写信。”刘满丰把信重读一遍,又觉得是革命战友间的普通信件,关心他,提醒他,并希望他早日回到两派斗争的第一线。他又想:“如果带有私人情感的信,小精灵为啥不把心里的真话吐露出来泥?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

婚期越来越近,刘奇老伴儿已经操办两铺两盖,而刘满丰的感情却在两位姑娘之间挣扎着,拿不定主意,把怀里的信交给刘昭义看,让这位放牛的秀才审定文字后面的内容。

刘满丰对刘昭义的信任源于刘昭义同情和支持工大八三一,而刘昭义反对省联是看着刘辉、马向东那些人不顺眼。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刘昭义的哥哥也是工大八三一的成员。

刘昭义的哥哥在重型机械厂工作,和兰正的儿子一个厂,都是工程师。因工厂太大,他俩很少接触,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都回到家乡,成了比较亲近的难友。兰正的儿子是逍遥派,刘昭义的哥哥是工大八三一中的动摆分子,两人对派性斗争不感兴趣,对未来的忧患产生共同语言。而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积极分子,要和省联不共戴天,他手里有枪,经常吓唬羊羔子和吴殿发,刘昭义的哥哥躲着他,他成了刘昭义的好朋友。

刘满丰在刘昭义的牛群旁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小南河的大堤上,从那里可以听到火车吃力的喘气声。他的心情很沉重,看什么都不顺眼,白叫天的欢唱也让他心烦。

刘满丰向南看,河对面就是北贺村,虽然望不见,却能感受到未婚妻的喜悦。她笑着落泪,忙着做嫁妆,数着成家的那一天。

经过几次交往,特别是走一趟省城,刘满丰觉得起初没看好的未婚妻变得越来越可爱,特别是女人的那种依赖感,让刘满丰舍不得离开她。

火车长鸣,把刘满丰的思绪带回省城,“小精灵”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双哀怨的眼睛告诉他:“我是爱你的,你也爱我,乡下的姑娘不能动摆我们,我们必须走到一起!”

刘满丰在反复的思想斗争中产生了退婚的想法,并告诉媒人刘占山。

刘占山听后大怒,喝问他:“你这是干啥?要娶就娶,想退就退,耍戏谁呢?人家是黄花闺女,不是驴马,说买你就买,说卖你就卖,没门儿!”

刘满丰已有准备,说出的话也噎人:“婚姻自主,谁也管不着!”

“放屁!”刘占山愈加愤怒:“你自主了,姑娘怎么办?你得替别人想想。她来过你家,还和你进过城,让外人怎么说?你没事儿似的,回城整你的三角恋爱,人家姑娘还找主不?”

刘满丰解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她来我家,是挨着我妈睡。”

“没人信。”刘占山气得直摆手:“你那点儿鬼心眼儿唬不了我,哪有小猫不吃腥的?我和你婶儿刚渡过大辽河,还没进家,就进了高粱地。”

看来刘占山真的气急了眼,把不光彩的老底兜给年轻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没必要考查可信度。

刘满丰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说:“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同意,麻烦你给过个话,让姑娘另做打算。”

“你你你……”刘占山气得脸发青,把“白话”的本领丢掉大半,喊出的话都不连贯:“进了几天城就不是你了,我、我不跟你这个洋驴子对奏,我、我找你爹倔巴头,让他给姑娘家一个交待!”

刘占山急匆匆地去刘奇家,嘴里不停地骂。

傍晚,太阳抹去最后一缕余晖,星星迫不及待地寻找它该坚守的位置,月牙悄悄爬上来,羞怯地窥视大地,清凉的晚风吹散了夏日的炎热,给人们带来丝丝清凉,村里很静,偶有青蛙奏出几声单调的乐章。社员们都吃完晚饭,在门前的柳树下休息,小声讲一些无关紧要又不涉及政治的事情。老黑紧跟革命形势,取消了家中的牌局,还让二姑娘撤掉烟笸箩,有意拒绝来家里串门儿的乡亲。

村民们也都认清时局,尽量控制住串门儿的习惯,看住自己的嘴,在自家的柳树下凉快后早早进屋,跟老婆唠一些粉磕儿,说一些悄悄话。

马文出现在何荣普的房山头,拐到房后向屋里看,何家的后窗挂着麻袋片,挡住他的视线。

何荣普被派出去搞农田水利建设,暂时回不来,马文觉得来了机会。

他后悔当初不该给肖艳华挂破鞋游街,心里骂马向东是个混蛋,不该用这种方式打击何荣普父子俩。马文原打算把何家父子整臭,肖艳华会成为他手中的羔羊,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连个“屁”字都不敢说。没想到从那以后肖艳华露面更少,让他连影子也抓不着。

铲完四遍地,禾苗开始拔节,吴有金没宣布“挂锄”,农活也不如以前累。有了空闲,社员们也有了闲心,这时节成了青年人婚嫁的高峰期。青年人找归宿,老光棍子们也心痒,孙广斌常到瞎爬子房前转,马文又开始打肖艳华的主意。

马文像夜间的幽灵,从何家的房后闪到房前,何家的前窗装着麻玻璃,能隐约看见炕上的人影。马文一阵激动,说了句:“只有肖艳华在家,屁事儿没有。”刚想拽门往里闯,又急忙缩回来,小声说:“这屁事儿不对劲儿,虽然何荣普出民工,何大壮也该在家,小错也该在家,还有英子。”想到英子,马文的脑门子溢出冷汗,心里嘀咕:“段名辉可不是好惹的,连刘辉都怕他。他要知道我调戏他丈母娘,还不打断我的腿?”马文想离开,又不甘心,屋里肖艳华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英子和段名辉在说话。

有人往门口走,马文心发慌,急忙退到街上的柴垛旁,被绊倒,摔在草窝里。

英子先出家门,说了句:“天太黑。”回头对段名辉说:“要不你就住在这,和大壮睡一起。”段名辉犹豫后进了屋,英子轻轻把门带上。

马文从草窝里钻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路过刘奇家门口,他停下脚步往屋里看。

刘奇家的窗户分上下扇,下扇装了玻璃。屋里的电灯很亮,在外面能看得清清楚楚。家里的成员都在,还有刘满丰的叔叔刘仁。

这是刘奇召开的家庭会,专门讨论刘满丰的婚事。

屋地上放张八仙桌,这张桌子是刘奇从城里带回的,一同带回的还有四把靠椅,很破旧,都用铁丝缠着。刘奇坐正座,弟弟刘仁在旁边,刘奇的老伴儿倚在炕里,哄着幼小的孙子。刘满堂坐在炕沿儿上,他媳妇里外忙活,给公公和叔公倒开水。刘满丰在地上转,低沉的脸上挂着委屈。

刘奇喝水用的是搪瓷缸,有盖儿,上印“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迹。这是他在纺织厂的奖品,也是他的专用。刘奇喝了一口水,然后说话:“马上就到婚期了,满丰想退婚,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这件事该咋办?”

家里人都看出刘奇的脸色不好,知道他强压火气,互相看了看,刘满堂先说话:“儿女的终身大事,还是老人做主,虽然是新时代,也得听老人的意见。您先说出来,我们再考虑。”刘奇老伴儿听大儿子这样说,他也帮腔:“以前啥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今天你也别整假民主,想怎么办你就说呗,孩子们没人敢顶撞你。”

刘奇瞪了老伴儿一眼,站起身说:“刘满丰,你掏出心里话让大家听听,北贺村的姑娘哪点儿不好?”

“没有。”

刘奇坐回椅子里,又问:“说不出不好,为啥要退婚?”

刘满丰靠在门框上,两只手互相掰着,想不出怎样回答父亲的话。

刘奇说:“干啥事都要讲个天理良心,姑娘跟了你,就把你当成依靠,你说要就要,说甩就甩,那是伤天害理的事,我这当父亲的不答应!”

刘满丰翻了父亲一眼,被刘奇看到,更增加了他的怒气:“咋地?翅膀硬了,谁也管不了你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顶班!刘占山说城里人搞三角,我看你比他们还厉害,你是学陈世美!”

刘满丰觉得父亲说的太过份,不经意地顶一句:“根本就不是那码事,我和她没结婚,有权自由。”

火头上的刘奇突然冷静下来,觉得靠发火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让刘满丰坐在炕沿上,稍加和气地说:“你的婚事你自由,爹妈也干涉不了,这个理儿我懂。但是你要说明白,为啥突然变了卦?”

“当初我也没同意。”

“啥?”刘奇又火顶脑门子,大声说:“亲是你相的,头也是你点的,你不同意,别人同意好使么?今天你叔叔也在场,让他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刘满堂赶忙起身把父亲扶坐下,调解说:“有话慢慢说,谁也别生气。”他批评弟弟:“别把你们工大八三一那套拿出来,没老没少的,听听叔叔怎么说。”

刘仁慢慢地喝着热水,想把表态的时间往后推。大侄子把他捧出来,他不得不提前开口:“我和你爸爸的观点一样,这门亲事不能黄。咱先不说别的,那二百元彩礼可不能打水漂。”他见屋里人都不吭声,又说:“你在城里不知咱农村咋回事,这二百元钱能买一个小马驹儿,寡妇能买俩,这二百元钱你爸爸两年也挣不来。”

刘满丰流了泪,说出的话让屋里人都动情:“你们不要逼我,不就二百元钱吗?等我回厂使劲挣,还上我爸爸。”

刘奇一口气喝了半缸子水,头上溢出汗,看到儿子落泪,心里也不好受。他说:“花钱给你娶媳妇是爹的责任,不图你还钱,但你必须和我说明白,中途变卦到底为了啥?”

刘满丰瞒不过,只好拿出哥哥带回的信。

刘奇不认字,让刘仁看,刘仁认不全,又拿给刘满堂,刘满堂把信念完,刘奇问:“给满丰写信的是个啥样人?”

刘满堂说:“我的徒弟,一个挺机灵的姑娘。”他的话让刘奇觉得有玄机,又问:“她和你弟弟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也说不清,文革以前吧?后来闹派性,她连我这个师傅都不认了。”

刘奇问刘满丰:“跟家里说实话,你俩到了什么地步?”

“也没啥,都觉得对方挺吸引的,也都没表示出来,后来站到同一个革命阵线,都在和保皇派做斗争。”

刘满堂提示弟弟:“爸问你恋爱的事,别把斗争连在 一起。这个保皇,那个保皇,我看工大八三一才是挂着革命招牌的保皇派!”

刘满丰想回击哥哥,又觉得在这种场合没人支持他,只好把话咽回去。

刘奇把信摊在桌上,又让老伴儿找出老花镜。这个能读准外文符号的老技工,却看着满纸的方块字发愁。他摘下镜子,揉着眼睛说:“字写得挺秀气,看来姑娘也差不了,我就怕你刘满丰是单相思!”

刘满丰也怀疑:“从满篇的文字看,找不到谈情说爱的话。刘昭义说是情书,也兴许是他读的书多,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

他对“小精灵”产生动摇,把头低下。

此时的刘奇,思想也发生动摇,如果刘满丰坚决不舍“小精灵”,他也不会再逼儿子成婚,甚至想到去北贺村登门谢罪。

屋里的灯光照着一张张沉默的脸,刘奇的小孙子在奶奶怀里瞪着吃惊的眼睛,儿媳妇停了往灶里加柴。

刘满堂打破沉闷,他说:“我那个徒弟,大家喜欢叫她小精灵,挺招人喜爱,追求她的小伙子也不少。后来她参加了工大八三一,男的女的在一起混,真不敢说她对满丰投入真感情。”

刘满丰纠正哥哥的话:“我们工大八三一是革命的队伍,男女在一起是为了革命工作,不像你们省联,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刘满堂反驳:“省联才是革命派,工大八三一总有一天要失败!”

刘奇把搪瓷缸礅在桌面上,盖子被崩掉,在桌上转了好几个圈儿,滚落到地中央。刘满堂媳妇捡起来,小心地递给公公。

刘奇断喝:“不许拌嘴!”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挪动,小孙子紧紧地抱着奶奶,刘满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刘奇觉得家里人都无法说服刘满丰,便搬出儿媳妇,让她拿出意见。

刘满丰媳妇说:“我是个家庭妇女,没见过大世面,也不知城里的花花事。刘占山说城里人搞三角恋爱,我不大信,何守道说城里的年轻人喜欢挂马子,我想老兄弟也不是那种人。不过,我是觉得城里姑娘不可靠,男女在一起扎堆,难免不出事,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满堂刚才提到的小精灵,我看有些轻浮。我是女人,有我们女人的感受,就是喜欢哪个小伙,也得经过父母同意,再找媒人。自己瞎搞,那跟钻草垛有啥区别?满堂你也听着,以后离这个徒弟远点儿。”

刘满堂打断媳妇的话:“你别扯闲的行不行,爸看重你,才让你给老兄弟提个意见,你就说他退婚对不对?”

“我可不敢说对不对,但我觉得北贺村的姑娘挺不错,杨柳细腰,哪像我这酱坛子。咱也见了,和眉顺眼的,应该是个贤惠媳妇。满丰你不要嫌嫂子说话难听,你把她退了,再找这样的可不容易。”

刘满丰狠狠地翻楞嫂子,被她查觉,又说:“我没看见小精灵,不知道她有多好,我只怕城里的姑娘不诚心,把你的婚事搅黄了,她再找别人。”

刘满堂媳妇认为无关紧要的话,让刘奇父子紧绷起神经,包括刘满丰在内,都觉得退婚会导致鸡飞蛋打的结果。

刘奇问刘满丰:“大家都把话说透了,你也该听明白,表个态吧,这个婚该不该退?”

刘满丰走出屋外,在黑暗中向城里眺望,用心灵问“小精灵”:“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如果是真的,为啥不在信中说明白啊?”

没有谁能回答,连星星都在躲藏。

刘满丰返回屋,揉着泪眼说:“我听你们的,想操办就操办吧!”

刘奇家操办娶媳妇,相隔不足两百米的何荣普家,正忙着操办嫁姑娘。

清晨,天气还很好,升起的红日时常在云中露出笑。不到中午,下起了小雨,看天气,这场雨会越来越大。

刘志、贝头、刘囤子都来帮忙,他们借来炕席,马向前领人支起木架,一个临时棚子快速搭成。

婚宴的大厨是刘占山,他还担任证婚人的角色,估计谢礼不会少。刘占山干得非常起劲儿,娘家客人还没到,就准备好十八桌八碟八碗。

北贺村派出六辆马车送队长的千金,非常气派。拉前套的马挂着响铃,驾辕的马系着红绸带,车辕上拴着罐头瓶子样的铜钟,一路颠簸,一路“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地响。

婚车队走刚刚竣工的黄岭大桥,虽绕远,省了过河的麻烦和危险,送亲的男女老少也不用中途下车。

雨下的小,车队行进的还算顺利。刚到村头,羊羔子就跑进刘奇家,跳着脚大声喊:“新娘来到,放鞭放炮……”

送亲的人们刚吃上饭,大雨倾盆而降,好在席棚连着新房,没误婚礼进行。

婚宴结束后,车队走不了,刘奇只好借宿让他们住下。

冒大雨办喜事的情况不多见,村里人的说法也不统一。大多数人认为是自然现象,也有人认为是老天爷作怪。

老黑和二姑娘都认为不吉利,说新媳妇有哭不干的眼泪,还说小两口要吵架,弄不好会各奔东西。

贾半仙对几位嘴严的妇女说:“我早知道有大雨,是老仙儿偷着告诉我的,别看小庙被拆,老仙儿还和我有来往。这是场好雨,庄稼喝足水,长得准茂盛,刘满丰小两口浇了喜雨,能早得贵子。但是,这雨中也有眼泪,不是咱这的,是远处喜欢搞三角的姑娘在哭。”

不管是好雨还是坏雨,给刘奇家帮忙的人都遭了不少罪,贾半仙两口子吃到八碟八碗,也都滚了一身泥。

第二天,仍然没放晴,天地被雾气连在一起。路粘滑,蛤蟆塘积了水,北贺村的马车好不容易离开刘屯,艰难地爬上县道。

驶出刘屯的还有两辆车。赶头车的是刘强,车上坐着抹泪的何英子。后面的赶车人是孬老爷,他低着头,连眼皮都不舍得睁。两头驴和一匹瞎瘦老黄马吃力地拉着木轮车,“嘎吱嘎吱”地跟在刘强的车后。

两辆车拉着新娘和全体送亲的人。

吴有金的本意,是出两辆像样的马车送何英子,给何荣普个面子,也让外队不小看刘屯。马向东不同意,理由是新社会要提倡新风尚,大操大办是封资修的黑货。刘奇站出来说:“姑娘出嫁,一生只有一次,怎么也得像个样。”话是这样说,车老板儿又成了难题,马文、马向勇坚决不出车,吴殿发又是段名辉的对立派,其他几位都看马文的脸色,拿不出好办法,只得让孬老爷用他的驴车送新娘。

正当受到羞辱的何英子极度悲痛时,刘强把枣红马套在胶皮大车上。有刘奇的支持,马文、马向勇等人也只能把恼怒装进心里。马向东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拉出造反兵团进行干预。

浓雾忽聚忽散,何英子哭声不断,这是离乡的哭,离娘的哭,也是苦痛未来。

这个有着清脆歌喉的少女在浓雾中哭出低惨的乐曲,驴马的溅水声为她伴奏:

本是荒原一枝花,

历经酷晒严霜打,

春风又给新生命,

绵绵细雨润哺她。

动乱时期英雄起,

腥风血雨泛泥渣,

踏实之路双脚走,

莫误青春好年华。

送亲车接近县道时,刘强看见弟弟刘志。和刘志在一起的是一个念过高中的女红卫兵,听说她和马向东处对象。

刘强在心里问:“刘志想干啥?”

第八十三节

一场透雨,给大地带来勃勃生机,半人高的禾苗在晨雾中拔节展叶,布谷鸟给湿漉漉的土地送来希望的欢歌,沟塘里的青蛙用“呱呱”叫为欢歌伴奏。刘屯通往黄岭的土道上布满积水,刚刚被马车压过,和了泥,刘志的布鞋被粘掉,他用两手拎着,光着脚在车辙里蹚浑水。

迎面走来一个人,是辛新。刘志大老远就认出来,他把泥脚踩在路边的车轱辘草上蹭,没干净就套上布鞋,加快脚步迎上去。

刘志明知故问:“这么早,你来刘屯干啥?”

辛新的脸有些红,她说:“天不算早,只因为阴天,又有雾气,才不显,搁住常该到歇气儿的时候了。”

刘志看着辛新,不自然,他的眼睛有点儿斜。

辛新也看刘志,眼神不定。

刘志问:“去找马向东吧?”

辛新点点头,难为情地说:“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和他谈。”

刘志一脸冷酷,两个黑眼球往一起靠。

辛新第一次看到,刘志的眼睛斜的厉害。

刘志说:“你本来是一个诚实的姑娘,现在也学会撒谎。”

被揭穿的辛新不但不恼怒,而是把头低到刘志面前,一只脚踢脚下的泥土。

太阳光烘烤浮云,大地热气腾腾,刘志觉得心发闷,辛新的脸上挂上了水珠。

刘志问:“马向东混得出名,你怎么能看上他呢?”

辛新虽然对马向东没有多少好感,但马向东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如果别人这样问,辛新有可能翻脸,而刘志是她暗恋着的同学,她把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听了媒人的话,爹妈做了主,我也只好认了。”

“你是新时代的青年,又受过教育,应该懂得啥叫婚姻自主。”

辛新抬头看刘志,她觉得刘志个子很高,马向东要比他矮半截。

刘志说:“你是个高中生,马向东是个大老粗,你们在一起,你觉得般配吗?”

刘志的话说到了辛新的心结。

她和马向东这段交往中,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虽然辛新尽量克制自己,试图改掉小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也觉得和马向东沟通起来很困难。

辛新对刘志说:“念了几年书,接受了一些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失去了无产阶级的劳动本色,我要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思想,和大众打成一片。”

刘志别过头叨咕,故意给辛新听:“有着光明前途的高才生,和一个不知里外的混小子吃一锅饭,实在是解释不通。”

辛新的情绪变得低落,小声说:“停课都一年了,还讲什么高才低才?寒窗十年苦,回家把地锄,说得就是我这样的人。原以为革命一阵子还能回学校,看来是没有指望了,农活干不好,爹妈催着嫁人,要腾出房子给哥哥娶媳妇。”

刘志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辛新,辛新的目光不离他,好象不舍得让他走。刘志转过来,诚恳地对辛新说:“我还是要忠告你几句,别看马向东当上造反派的小头头,也改变不了他低劣的本质。还有他爹,和村里的有夫之妇通奸,逼着女方和他睡觉,睡完还刁难她。这爷俩坑害无辜,欺负老实人,做了无数恶事,埋下很深的仇恨,我希望你不要做仇恨的牺牲品!”刘志瞅了瞅辛新,感到辛新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他又说:“为了给马向东整个娘们儿,马文求了很多媒人,姑娘都不敢进他家。你知道为什么?怕他爹耍掏耙!”

“你!”辛新的脸涨得通红,委屈地问刘志:“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粗野活呢?”

刘志也感到自己的话太过火,偷看一眼辛新,辛新在落泪。

此时,辛新对他的好处在刘志脑海里电影般地闪过,酸楚中他想向辛新认错,也想用好言安慰辛新,但对马文的强烈仇恨在瞬间把这一切淹没。刘志咬着牙说:“你看马向东那个德性?要人样没人样,要文化没文化,胡搅蛮缠,欺软怕硬,一点儿道德都不讲。好姑娘没人嫁给他,能跟他的,除非是野鸡!”

刘志想用这种方式激怒辛新,哪怕是辛新恨他,辛新骂他,他都能接受,前提是辛新不能进马家门。没想到辛新的态度很平和,低声问:“刘志,你是不是忌妒马向东。”

刘志瞪着辛新。

辛新问:“你是不是恨马向东?”

“恨!”刘志斜着眼,吼出这样一个字,然后说:“马文父子,在村里称王称霸,专门儿整人,给很多人带来灾难,这种灾难像悬在无辜者头上的利剑,几代人都挥之不去。我家本来是上中农,他们一伙和刘辉串通,给我家升为地主,就因这,我几次差一点儿被打死,我弟弟刘喜被打得不再会哭。四清运动中,他们给外调人员提供黑材料,污陷我父亲,使我不能升学,你说我能不恨他们吗?”

辛新说:“有句时髦话,叫忘记过去,面向未来。你也该尊重现实,就是升学了,也还是回村里劳动。”

刘志说:“话是这样说,可有谁这样做?我看还是这句话说得比较贴切,忘掉过去,就等于背叛!”

辛新无话可说,随刘志往黄岭走。刘志告诉她:“你的方向错了,马向东的家在刘屯。”

辛新专神思考,好象没听见刘志的话。走了一段路,辛新说:“我嫁到马家以后,想办法调节你们两家的矛盾。”

姑娘想用善良融化仇恨的坚冰,她哪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融化,必须等到整个社会的春天。现在,如果辛新这样做,就像善良的圣女举着火把去融化冰山。要知道,圣火会带来光明,唤起希望,当公众共同推翻冰山时,力不可挡!而辛新一个人的作用是微小的,靠她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仇恨的坚冰会吸干温暖的热量,把她冻结。坚冰还会把善良冻脆,让她不堪一击。

刘志瞅着辛新,挨在一起的黑眼球还不愿分开,冷酷的面孔仿佛在说:“单纯的姑娘,还在追求无望的理想,做一些不切合实际的美梦。”

辛新也仿佛看出刘志的心思,悄声问:“刘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刘志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嫁给马向东,他会毁了你!”

如果刘志不提两家的仇恨,辛新会听他的劝阻,而现在,辛新则认为刘志对马向东有偏见。她还认为,如果矛盾化解,偏见自然消除。

辛新虽然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长大,但她毕竟刚刚步入社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向儿女灌输的都是和善和容忍。学校中,接受的也是传统教育,善良和追求贯穿始终。一年的社会实践中,她兴奋过,激动过,而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她努力奋斗,苦苦追求崇高的理想,而理想因崇高而显得空洞,往往是苍白的说教。但崇高又变得神圣,产生不同的方式去追求,追求不同的理想。辛新失去学习深造的机会,追求如同泡沫,但她重新定位,痛苦中选择新的、切实的理想。这种理想仍然崇高,她仍然为崇高而奋斗。她要成婚,要用善良温暖家庭,温暖亲人,温暖她曾经的恋人,并想在她的带动下,改变刘屯的落后面貌,改变互相仇恨的局面。

善良单纯又有文化的姑娘啊!当你踏实地把脚插入刘屯这块肥沃的土地时,你才知道浑水有多么难趟!

辛新对刘志说:“你的话我会参考,但两家的老辈人都见了面,不是说分开就分开的。”

刘志加快脚步,辛新在后面喊:“刘志,你等等我,和我说说话。”

“你还想说什么?”

辛新追上来,很认真地问:“如果我成了马家的人,你也同样恨我吗?”

对刘志来说,辛新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把仇恨和恩情搅在一起。刘志学过辩证法,也会运用一分为二,他说出心里话:“我不会恨你,但我不会因为你而不恨马家人!”

辛新让刘志站下,低下头呢喃:“刘志,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呢?”

太阳从浮云中挣脱出来,又被一块黑云挡住。辛新很清凉,而她身边的刘志则处于低沉的阴霾之中。

在刘志心里,辛新比圣女还要神圣,比嫦娥还要娇美,但刘志没有奢望,他情愿把神圣和娇美捧在手上,而不敢搂进怀里。刘志承认等级制度会让近在身边的人变得远在天涯,不相信七仙女会改变董永的命运,也深知牛郎和织女间有道无法逾越的天河。辛新伸出手,他不敢接。辛新的手伸着,痴情地等,刘志用双手抓,抓得紧,不想放弃。

过来一阵风,吹落路边柳树上的水珠,路湿滑,辛新往刘志身上倒。

刘志抱紧她,尽管刘志紧张得害怕,他更怕马向东把她抢走。这种拥抱有恋人间的热情,而更多是保护。刘志在心里呼唤:“善良的姑娘,离开刘屯吧!离得远点儿啊!我喜欢你,我希望看到你,但我不想看到你和马向东在一起。我想看到一个永远文静、永远天真、永远快乐、永远年轻的辛新!”

路上响起马车的铜铃声,刘强赶着送亲车过来。两人分开,慢慢地向县道走去。

阳光拨开云雾,把炎热洒向大地,两个人的心滚烫着,话很少,双方都很珍重。想拉手,怕被过路人看见,路漫长,两人都嫌走得快,都怕走到尽头。

刘喜摇着书包从后面赶上来,看一眼二哥,又对辛新嘻笑。

在刘喜心中,辛新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革命者,一位敢于冲破旧观念的女红卫兵。后来听说她要嫁给马向东,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定为坏人,对她嘻笑后,又板起脸问二哥:“大哥让你到铁匠铺找孙有望买镰刀,你怎么和妖精在一起?”

刘志大声吼:“滚!”

刘喜摇着书包向前跑,离开刘志后,回头对着辛新嘻笑,还向她做一个孙悟空耍弄金箍棒的动作。

马金玲和马成林也从后面赶上来,他俩和刘喜一样,去县道旁的黄岭小学上课。马成林曾经蹲级回刘屯小学,马向勇为了让马金玲照顾他,又让他跟着姐姐混学龄。

一年前,中学、大学全面停课,小学生跟着闹腾一阵后又重归校园,刘喜的上届还参加了升学考试,只是他们永远也等不到升学的通知。现在,刘喜也面临毕业,大部分老师都在学和尚撞钟,不愿撞时便由贫宣队老师代课。

贫宣队老师领学生侍弄校田地,给学生忆苦思甜,讲过去怎样受富人剥削,讲帝国主义国家的人民怎样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也讲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教导学生不忘**的恩情。刘喜这个班的贫农老师觉悟不高,把三年困难时期提到课堂上,还说他的老爹被饿死。学生反映到贫宣队领导,把他逐出校园,又经里外调查,没查出他的近亲属有四类,也没有海外关系,又没有牛鬼蛇神,就没有对他专政,只在档案中注明:“该人只可拔草锄地,不可重用”的字样。

八先生是刘喜的班主任,由于舍不得离开讲台,撞钟时很认真。他不但教语文,也给毕业班补算术,还给学生留作业,批改得很严,让刘喜很少及格。八先生还常常批评刘喜,甚至让刘喜罚站。

刘喜不认为八先生是坏人,是因为八先生是刘昭义的老爹,他喜欢听刘昭义弹琵琶琴,便对八先生格外关照,不在课堂上捣乱,罚站时也不嘻笑。

八先生要退休,但他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给学生上最后一课。

上课钟刚敲响,八先生按例行程序念两段**诗词,又讲了诗词的格律。从平平仄仄转到新诗,讲着讲着流了泪,动情地说:“我在青年时,曾经看过一首诗,写的不怎么好,却被我记住。我老了,和那首诗产生共鸣,这就是青年和老年不同,人的感受也不同。原来这首诗是刻在刘屯的大柳树上,现在我把它写在黑板上,同学们愿看不?”

“愿看。”

回答声响亮整齐。

八先生说:“这首诗没有革命激情,没有歌颂,也没有斗争。同学们要用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做武器,进行鉴别和批判。

八先生用标准的正楷字把诗写在黑板上:

老树腹空伤迹斑,

风雨过后仍凛然,

根枯枝残叶不落,

笑看历史一瞬间。

写完,八先生用粉笔把这四行字圈住,并在圆圈里重重地打个×。他对学生讲:“人生短暂,转瞬即过,当我走下讲台时,我仿佛回到你们这个年龄。”八先生抹了一把泪,又讲:“我从教一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兰正的大儿子和我的大儿子都是我的学生,他们上了中学,考上大学,当上了工程师,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介绍。”八先生揉揉眼睛,把课堂扫视一遍,见学生齐刷刷地坐着,他说:“我教过刘屯的贾孝忠、贾孝义兄弟俩,他们都是很有前途的学生,都是人材。”八先生又重复一遍:“都是人材啊!”

八先生擦黑板上的字,动作极慢,故意让残诗多存留一段时间。他把黑板擦净后回过头说:“我知道刚才讲的话不和时代潮流,在此做自我批评,也欢迎红小兵战友们批判我。我要高举**思想伟大红旗,坚持政治挂帅,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分数第一、学而优则仕的反动思想彻底决裂。也许我真的老了,说话爱走板儿,容易走到老一套上。这是最后一课,唉!老师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你们。去年的毕业班也有一些好学生,考出的成绩都不错,是应该上中学的,可是,可是他们进不了中学的校门。还有你们,有很多有前途的孩子,马金玲不用说,刘喜也很聪明,只要他改掉一些小毛病,准能考上中学。”

刘喜是在批评和歧视中成长起来的,这次在课堂上听到表扬,让他激动得不知把手往哪放。他做得僵直,连眼珠都不动。

八先生表扬马金玲:“这个同学思想进步,热爱劳动,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算术学得好,语文也扎实,还有文学天赋。”

刘喜把头转向马金玲,瞅着马金玲的侧影嘻嘻笑。他的举动被八先生看到,八先生没有批评他,而是在黑板上写了一首小诗:

惊看犍牛现半空,

疑是天仙也农耕,

原来老翁在播种,

希望埋在泥土中。

八先生说:“这是以雾为题材的诗,韵律不算太佳,意境很好,富有想象力。这首诗出于一个小学生的笔端,她就是咱班的马金玲。”全班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马金玲,马金玲的脸红得像初绽的花朵。

刘喜看看黑板,又看看马金玲,他在心里骂马金玲是小坏蛋,认为黑板上的是反诗,想上纲上线,又找不出反在哪里。刘喜的嘻笑变得异常,手动脚也动,屁股蹭着板凳。

八先生制止他:“刘喜,坐老实点儿!”

刘喜坐不稳。

八先生说:“刘喜同学,老师的批评是对你好,你要虚心接受。”

刘喜在心里回应老师:“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我不能接受你对马金玲的表扬。马金玲他爹坏得出了浓,她也是坏蛋,你不能偏护她!”

八先生察觉到刘喜的心态,温和地说:“刘喜同学,老师在最后一堂课上忠告你,要记住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句古训,希望你把聪明用在学习知识上,一定改掉小动作,不要嬉皮笑脸地淘气,更不能欺负女同学。”八先生越讲越动情:“你们这些同学的哥哥姐姐我教过,连刘喜的爸爸也是我的学生,我教他哥哥刘强时,刘强才上初年级。现在讲阶级血统,讲根红苗正,什么种子结什么果。过去讲从小看大,三岁看老。我看刘强是棵好苗子,让他上中学,准会考上大学,一定比我的大儿子还有出息!可惜,可惜啊!”八先生看一眼刘喜,又说:“刘喜同学,你哥哥不但学习好,更重要的是他善良和坚强。他热爱社会,热爱生活,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学习的。”八先生大声说:“一个人的职业不同,但是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相同的。我刚才讲的刘强同学和我一个村,他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虽然普普通通,他推动着家乡的进步!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你们都会投入到广阔的天地里,要学习老同学坚强的革命品质,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在残酷斗争中弘扬善良,在对敌人狠的同时,保持对无辜的同情和友爱。”

八先生最后讲:“亲爱的同学们,尊敬的红小兵战友们,老师就要和你们分手了,但老师会永远记着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老师。”讲完,抹着眼泪走下讲台,把同学们挨个看了一遍,又把整个教室看一遍,慢慢地转身,走出教室。

教室里一片哭泣声,这是对老教师的送别。

学生们还小,他们的灵魂还很单纯,权力和金钱的角斗对他们的影响不及成年人那么大。他们给离别的老师送上真情的眼泪,是对八先生从教一生的肯定。

刘喜没有泪,只是嘻嘻笑,笑得凄凉,笑得可怕,笑得一些同学躲开他。

一位贫宣队员当了刘喜的班主任,他的年龄不是很大,对新鲜事物接受很快,他说班主任这个称呼带有封资修色彩,叫学生们称他辅导员。辅导员的特点是记性好,把《**语录》的前十页背得滚瓜烂熟。由于没多少文化,他上课不拿书本,也很少在黑板上写字,每堂课只领学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喊四个伟大,教学生背**语录,也背**诗词。背诗词时咬不准音,常出错。但是,鉴于他的贫雇农身份,又有亲戚当干部的背景,出了错,没人给他上纲上线。

辅导员不留作业,刘喜非常高兴,他在轻松之余开始改造弹弓子。

刘喜找来蓖麻杆儿,在分叉处用刀剪断,做成似枪样,把弹子装进蓖麻杆儿的空洞里,橡皮筋套在榆树棍儿上当枪栓,利用橡皮条的弹性把弹子顶出麻杆。

枪式弹弓子射程近,但是可瞄准。

刘喜在课堂上用枪式弹弓子对着马成林和马金玲,嘴里发出“叭叭”声。辅导员装做看不见。他也学和尚撞钟,目的是不误工分儿。

后来,刘喜发现低他一年级的尚百利有火药枪,他不甘落后,用哥哥的木匠工具做了一把木制手枪。木枪的上面刻个小窝,里面装上压炮儿,一勾扳机,橡皮条突然收缩,铁弹头撞向枪上的小窝,把压炮儿撞响。刘喜想用带声响的手枪吓唬马金玲,马金玲已经不来学校。

班级不上文化课,做为红卫兵干部的马金玲主动离开学校。马成林见姐姐不上学,他就到泡子边上抠泥鳅。

这种轻松的学习环境让刘喜感到惬意,他的仿制手枪做得越来越先进,还准备去找铁管,做一个具有杀伤力的真家伙。

天气越来越热,禾苗越长越高,小学校被一人多高的青高粱包围着,只有从教室的后窗能看清县道上来往的行人。

县道上过来示威的车队,由“解放”和“嗄斯”车组成,大约有五十辆。每辆车两边的踏板上都站着十七八岁的造反派战士,他们怒眼圆睁,拉开拼命的架式。勇士们一只手握住车门把手,另只手拎着宽面大砍刀,砍刀在烈日照射下亮光闪闪。这些人都穿军装,戴军帽,脚踏黄色军用胶鞋,刀尖挨着鞋尖,使人联想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雄壮歌曲。他们不是军人,身上的军装不是抢来的就是仿制,从这点看,这些还未成年的孩子把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看得无比神圣。

每辆车上都有一挺机关枪,支在驾驶室上,机枪手紧紧地抱住枪托,两边各有一名战友协助他,从他们紧张的表情看,已经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车箱里挤满人,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车边上的人都站着紧贴护栏,他们或端着三八大盖,或抱着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目视八方,胸怀革命大志,勇敢上战场。

每辆车上都有三面红旗,由护旗手挥舞。三名护旗手都是漂亮女青年,各挎短枪,非常威武,充分体现“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性风采。部分红旗写了字,标明各战斗分队的番号,还有写着“工大八三一必胜”的旗帜。

车队在口号声中缓缓行进,除了伟大领袖**万岁的常用口号外,增加了砸烂县省联,把县省联幕后操纵者揪出来等强硬措辞,还有血债要用血来还的报复性壮语,也有和省联决战到底的英雄豪言。口号声压倒车队隆隆的机械声,覆盖住车轮碾起的尘土。

武装起来的车队浩浩荡荡,一路所向披靡,愤怒的勇士们杀向县城,一场交锋不可避免。

车队过后,贫宣队辅导员走进教室,宣布学校放假。还告诉学生们不要再指望上学,安心地回到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那里大有作为,做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新型小社员。

刘喜摇着书包跑回村里,要把看到的新鲜事告诉小石头和四胖子。刚进村,发现有异样,气氛很紧张。

马荣召集基干民兵,把刚从大队领来的枪械和子弹分发下去。马向东把羊羔子等造反团成员招到一起,宣布和基干民兵一同执行任务。任务艰巨,必须严肃纪律,马向东下达命令:“谁他妈的在战斗中逃跑,别说我他妈的不客气!”

虽然马向东严格保密,民兵和造反团成员们都清楚去和工大八三一撕杀。每个人的心里都打鼓,都怕被对方的子弹盯住,但没有一个人敢退却,都怕造反团领袖的“不客气”。

马向勇表现积极,他站到马向东的旁边对集合起来的人员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该轮到我们上阵了!我的腿脚不好,也不会拉后,一定冲在最前面!”不知是马向勇觉得打斗刺激还是别有用心,把腿瘸的年份提前到解放战争,他说:“当年和中央军打仗,我的腿被穿个眼儿,我马向勇没倒下,为革命,就不能怕牺牲!”

羊羔子对马向勇的话很反感,心里说:“我这个烈属身份还没确定下来,现在又冒出个荣誉军人,说不定哪天还要出个抗日英雄,看来这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了。”羊羔子拉长脸看马向勇,手里的枪握不紧,一走神儿,掉在脚面上。马向东喝斥他:“羊羔子,把枪捡起来!这点小事儿,就把你的尿吓出来了,再掉枪,军法论处!”

羊羔子想更正自己叫刘永烈,但此情此景,他不敢和马向东叫板,只能在心里骂:“瞅你那德行,还不如一条好狗,也就能跟我耍威风,见到刘志你就哆嗦,你还敢上战场?到时候你比兔子跑得还要快。”羊羔子的脚被枪砸疼,他不敢脱鞋看,只能用不停地搓地来缓解。

太阳落进地平线,酷热并没减,村里人把炕桌搬到窗外,就着酱拌黄瓜菜喝秫米稀粥,吃得满头大汗,舒爽香甜。民兵和造反团成员却享受不到这些,他们蹲伏在县道两旁的青纱帐里,忍着闷热和蚊虫的叮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煎熬。刘屯的埋伏地点在黄岭大桥的东侧,河水不大,沙岛上的柳树丛中可以藏人。

掌灯时分,上级传下命令,说工大八三一在县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要求各蹲伏队员提高警惕,等待工大八三一的车队路过黄岭大桥时采取行动。以枪声为号,听不到指令,谁也不许先放第一枪。

星星藏着云层里,天黑的可怕,也静得瘆人,基干民兵和造反团成员握枪的手心都出了汗。尽管人们不断地用革命思想武装头脑,都会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革命口号,而面对真枪实弹的决斗时,又都不想做同胞相残的牺牲品。

大桥南的县道上出现了车灯的亮光,紧接着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工大八三一洗劫了县省联的总部后,把自己也折腾得丢盔解甲,不但没了来时的威风,也忘了不许乱开枪的纪律。车队上桥后,一个小青年为了壮胆儿,朝天开了一枪。他们不知道大桥两旁都是伏击者,更不知枪声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灾祸。

猫在柳丛中的马向勇开枪射击,由于桥上的目标大,从马向勇枪里飞出的子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车上的人受了伤,他的伙伴们发了怒,把枪里的子弹胡乱倾泻出来。桥上的人在黑暗中找不到目标,而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和小“六○”的炮火之下。

开头车的司机是生手,着急时把不稳方向盘,想加油踩在刹车上,再挂档,憋灭了火。头车横在狭窄的桥面上,后面的车都停下来。当初耀武扬威的工大八三一斗士们,顷刻间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往车下跳,来不及跳车的把头往车箱里面缩。

车队里的高音喇叭忽然响起,传出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遭到了省联的伏击,大家要牢记伟大领袖**的英明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光明是属于我们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工大八三一必胜,省联必败!”她还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员们,共青团员们,革命的积极分子们,考验我们的时刻来到了!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保卫伟大领袖**,保卫党中央!”为了证明工大八三一是最勇敢的造反派和最忠诚的革命者,女播音员在子弹的呼啸中嘶着嗓子宣传:“我们要保卫中央文革小组!保卫敬爱的**同志!保卫**的亲密战友!保卫林副主席!把保皇派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桥上的青年们在女播音员的鼓动下,又增加一些土气,他们蹲在桥栏下向黑暗中射击,只有鬼知道他们的子弹飞向哪里。

女播音员更加声嘶力竭,宣传口号也偏离革命的大方向:“青纱帐里的省联成员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和我们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战士对抗!我们没有负担,就是牺牲了,爹妈也只能掉几颗眼泪。十几年后,我们还是伟大领袖**的忠诚保卫者!你们为省联卖命,就是为刘邓陶卖命,不得好死,死有余辜!要想想你们的下场,想想你们的老婆孩子!”

不知女播音员的宣传发挥效力,还是农村出身的造反团成员不想恋战,枪声停了下来。工大八三一的队员抢着上车,受伤的勇士害怕被丢下,哭嚎地抓住急着逃命的战友,战友们想起革命感情,把他们扔进车箱,牺牲者和奄奄一息者被丢在桥面上。司机加大马力,载着溃不成军的“胜利者”向省城疾驶。

枪战以后,下起了小雨,小雨没有冲刷掉残酷的痕迹,却给养路工带来麻烦,他们把十几个湿滑的尸体从桥上扔下去。

这些包裹军装的阵亡学生,大部分没超过十八岁。

从县城传来消息,工大八三一捣毁了县省联总部,还把一位重要的造反派头头打伤。工大八三一损失惨重,新曙光地区的八三一头目被打死。县联合指挥部发下通知,要严格清查全县范围的工大八三一成员,对那些顽固不化分子和持武器者,一定缉拿归案。对持枪反抗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理,可以就地正法。

三天后,刘满丰和刘喜来到黄岭大桥下,看到小南河的沙岛上多了十几个坟堆。刘满丰给每一个坟堆都捧上一把土,让刘喜和他一起致哀。说这些被乱枪打死的人都是烈土,历史会记住他们,人民会记住他们。

刘满丰对刘喜说:“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证明,我们工大八三一是保卫**的坚强战士,是真正的革命者,无往而不胜!省联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总有一天会灭亡!”刘满丰致悼词时掉了几颗泪,刘喜瞅着他“嘁嘁”笑,刘满丰断喝:“不许笑!你这样做,是对烈士的不尊敬,不能告慰烈士的在天英灵。”

刘喜还是笑,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人死后,灵魂能上天吗?”

刘满丰说:“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你不要嘻皮笑脸。”

“你告诉我灵魂到天上去干啥,我就严肃。”

“我们无产阶级是无神论者,不相信鬼怪妖魔,只相信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人是有灵魂的,为革命,为人民利益而牺牲的人,他们重于泰山,灵魂会到天堂。替反动派,替法西斯卖命的人,死后如粪土,灵魂该下地狱!”

刘喜仍然听不懂,他说:“讯季就要来临,一场大水,连沙岛都得搬家。这些坟中的尸骨准被卷进大辽河,连他们的父母都不知他们到哪里安家,谁还会记着他们?”

刘喜的话,让刘满丰非常伤感,他给十几个坟丘行了三个鞠躬礼后,愤怒地掏出手枪,对着空旷的河滩大声喊:“工大八三一必胜!省联必败!打回省城去,打回工厂去,小精灵等着我,我们会共同战斗到胜利!”

刘喜不知道“小精灵”是谁,但他感觉到刘满丰再执迷不悟,一定会惹来灾祸。

他们走下县道,刚出黄岭村,就追上回娘家的何英子。

何英子背个黑布包,里面是她的陪送嫁妆,两手空着,不时地弯下腰揪路边的小草,走得很慢,仿佛娘家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又不得不往那走。何英子满脸泪水,证明她伤心至极,不用手抹,她知道抹不净。她不回头,因为身后是灾难,是痛苦,没有可留恋的地方。

刘满丰和刘喜从后面追上她,何英子竟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刘满丰超过她,转过身挡在她的面前,何英子“哇”地一声大嚎起来。痛哭中,她把刘满丰当做救命稻草,抓住他说:“段名辉被、被乱枪、打死了!”

刘满丰知道段名辉阵亡的事,但他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死亡会给新婚妻子造成多大痛苦?他用革命的词汇安慰何英子:“段名辉为保卫伟大领袖**而牺牲,死得其所,比泰山还重。”

何英子没文化,常听别人说泰山重,不知泰山需用多少人抬。段名辉是她和公爹从马车上抬下来的,尸体比活人重。她弄不懂死后的轻重是啥概念,知道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很凄苦,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她哭着,用手捶自己的前胸。

刘满丰劝她:“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一个段名辉倒下,会唤醒千千万万的人们站起来,我们要继承烈士的遗志,战胜省联,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满丰用革命同志间善意相劝,何英子听起来很反感,她在心里叨咕:“这话段名辉没少讲,可他一口气咽下了,我咋办?有一天枪子儿找上你刘满丰,你媳妇也跟我同样下场。你们整天喊革命口号,打打杀杀,难道就是让我们女人年纪轻轻的当寡妇吗?”

何英子仍然哭,她的哭声让刘喜和刘满丰都非常心酸。刘喜接过她背上的包裹,觉得沉,让刘满丰帮着拿,三人慢慢地向刘屯走。

刘满丰对何英子说:“人死了不能复活,你再哭也没用,哭坏了身子就等于糟践了革命本钱。你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完成段名辉没有完成的革命事业。”

何英子哭着说:“段名辉满口革命事业,你也讲革命事业,马向东也讲革命事业,都在革命,都往死整人,又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都为人民服务,都保卫**,动起手来,谁也不留情,连点活路都不给。”说到这,何英子又大哭:“老天爷呀!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等何英子哭声渐小,刘满丰问:“丈夫刚死,你就回娘家,段家人怎么会让你走呢?”

“段名辉的父母和亲属都往出撵我。”

“为什么?”

“他们说我是丧门星,妨死了他儿子。”

刘满丰气愤地说:“段名辉为革命牺牲,怎么说是被女人妨的?岂有此理!”

何英子流着泪摇头,摇的刘满丰和刘喜都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宽慰她。走了一段路,刘满丰开了口:“英子,你不用愁也不用怕,我可以告诉你,段名辉不仅用他的革命行动为你留下一笔精神财富,也给你留下物质财富。他是烈士,党和政府会给你烈属待遇。”

刘满丰说得认真,而刘喜觉得可笑,刘喜表情很严肃,瞪圆眼看何英子的反应。

何英子说:“羊羔子盼当烈属十几年了,也没个烈属待遇,我没那个好命,只求别人别欺负我就行啊!”

刘满丰说:“羊羔子他爹是在小日本投降前失踪的,说不定当了汉奸卖国贼,也兴许和国民党逃到台湾,他的烈属是自己封的,没有用,说不定哪天调查出真相,别说烈属当不成,还得让他当反属。”

何英子小声嘟囔:“谁知当权者怎样看待段名辉?”

“段名辉是贫农成分,根红苗正,他为保卫伟大领袖**而牺牲。组织不会亏待他,人民会永远记住他,他是烈士,你是板上钉钉的烈属!”

刘喜年少,还不懂拐弯抹角,他给刘满丰提出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被工大八三一打死的人算不算烈士?”

刘满丰看看何英子,何英子在落泪。他对刘喜说:“小孩子,别哪有事哪到,你不懂啥叫阶级斗争,以后少说话。”

刘喜不服气,还想提问题难住刘满丰。这时,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声,乡邮员拿着一封信问:“你们仨是刘屯的吗?”

刘喜大声答:“是。”

“这有刘满丰的一封信,你们帮我带到,我就不进村了。”

刘喜指着刘满丰:“他就是。”

“那好,该我少走路。”

乡邮员把信交给刘满丰,蹬上自行车往回返。

刘满丰背着刘喜撕开信,随着目光在信纸上移动,表情也在急剧变化,由欣喜、激动,变得忧伤。

信是“小精灵”写来的,先向刘满丰介绍厂里的形势,说工大八三一和厂省联的势力对比越来越悬殊。她对革命前途很悲观,说反动的保皇派极有可能控制全厂、全市乃至全省。信里有很多关心刘满丰的话语,让他保重身体,在工大八三一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在农村要采取隐藏的方式,千万不要暴露工大八三一成员的身份,更不要孤军作战。

“小精灵”还关心刘满丰的婚姻大事,劝刘满丰不要在农村成家。她说农村和城市存在差别,如果找了农村老婆,就要两地生活,还会误了前程。

也许是“小精灵”觉得自己把感情埋得太深,使得粗心的男人看不到她这颗滚烫的心。她在这封信中表述的特别直白:“满丰,你知道吗?城里的姑娘想着你,惦记你,不论遇到多大困难,她都不会变心。还问这个姑娘是谁吗?就是我,我们会在不远的将来,携手走进美好的明天。”

刘满丰噙着泪把信看完,神情变得呆滞,信纸握成团,信封从手中脱落。

他两条腿沉重,路走得比何英子还要慢,何英子的包裹从他身上拖到地,他不知觉,木然地走着。

到村口,刘喜见刘满丰的媳妇在街上张望,样子很着急。她看到刘满丰三人向村里走来,抱着柴捆进了家。

天上的黑云对流着,要在刘屯这块土地上进行拉锯战,空气闷热,人们即使没有泪,眼眶也变得湿漉漉。妇女和孩子们往屋里抱柴,也有的男人整理柴垛,他们都知道,一场大雨就要来临,而且是连雨天。

第八十四节

这场雨下得长,整整二十天不见天日。刘屯人在雨前抹了房顶,绝大多数人家还是漏了房子,也有一些人家因干柴不足影响烧火做饭。小南河的洪水几起几落,没有决口。水口排灌站的六台大水泵全部开启,把各沟渠流往刘屯的积水排入大辽河。

庄稼拼命地喝水,让未来的生命膨胀。甸子上的青草得到滋润,舒枝拔节,扬花吐穗,没有结籽能力的在土里伸根,为未来争取生存的地盘儿。鱼籽生命力强,有了水就能孕育,在沟沟岔岔和草甸子的水泡子里,成群结队的小鱼游动着,应了刘屯的一句老话,只要有水,就会有鱼。

当掉队的流云还没溜走时,红日喷薄而出,红霞方丈,光照万里。刘屯人看到,雨季已经结束,汛情基本解除,一年的劳动正在显现成果。

生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吴有金召集社员给牲口棚掏水,修补被水浇塌的牛圈和猪圈。

刘喜头一天到队里出工,马向前安排他跟车拉碱土,车老板儿是何荣普。

何荣普不停地晃头,话很少,除了往车上装土外,就是用“驾”、“哦”、“吁”几个单词和三匹老瘦马对话。

马向前给刘喜记六分儿,比妇女劳力还要少,刘喜不干,马向前对他说:“瞅你那嫩胳膊嫩腿,还不如麻杆儿结实,嘿、嘿也好,给你六分儿就不少!你要是有能耐,先跟我比试比试。”说着伸出胳膊,放直对刘喜说:“你要能把这只胳膊压下去,我给你十分儿。”刘喜扑上去,用肚子往下压,马向前抬胳膊,把刘喜挑起来。刘喜不甘心被耍弄,在马向前的肩上狠狠地咬一口。马向前大怒,伸手要打刘喜,却见刘喜对他嘻笑,马向前大声说:“我不跟咬人的小疯狗对奏,嘿、嘿也好,我是看你大哥的面子,不然我给你记四分!”

刘喜在心里骂:“有点力气没啥了不起,还不如笨猪,付老师嫁给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马向前让小半拉子刘喜给何荣普装车,任务还不减,别人拉几趟,他也得拉几趟。

路难走,马车的轱辘往泥里陷,急得何荣普满身是汗。刘喜则高兴,这样可以少装车。一天下来,刘喜不但不显累,还觉得坐马车挺舒服,也认为在队里干农活挺有意思。

几天以后,队里开始收割秋草,社员们起早贪黑,泡在脚面深的水里,蚂蝗叮腿,烈日晒着后背,刘喜切实体验了劳动的艰辛。

马向前有一双新布鞋,是付亚辉抽空做的,针脚不密实,做工也不精。他不舍得穿,干活时扔在草捆上,光着宽脚板在草茬子上走。马向前的钐刀把长,刃锋,抡下去开出六尺宽的通道。刘强在相反的方向下刀,两人把割掉的草拢在一起。其他社员也这样割,从后面看上去,割在一起的草像春耕时犁出的垅台。刘喜试几下,不但草拢不到一起,还割不净。马向前说他是秃老婆画眉,让他用小刀去割树丛间的草,刘喜边割边玩儿,草没割多少,却捡了不少草蘑菇。

由于城里的工大八三一节节败退,在农村的残余不是解甲就是投降,公社调整了斗争的方向,把抓革命、促生产提上工作日程。孔家顺书记明确指示,一定要打好农业翻身仗,上缴的公粮一定超过往年。吴有金、刘奇抓住这个机会开了全体社员大会,郑重宣布:除刘辉、马向东两位在职的革命干部外,包括羊羔子在内的所有造反团成队员,必须回队里劳动,否则不给记工。

羊羔子心里不平衡,干活吊儿郎当,他抱怨“老山东”不识真假人,还说“老邪门子”没有好心眼儿。刘满丰听不下去,和他争执。羊羔子用省联成员和烈属的双重身份压刘满丰,让他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气得刘满丰亮出手枪,在众人面前叫喊:“羊羔子再不老实,革命的八三一战士绝不手软!”

刘满丰和羊羔子的冲突被马向勇看到,他脸上露出奸笑,一阵激动之后,一个阴毒的计划随即产生。

马向勇把善良看成软弱,把正义看成愚蠢,把亲情当成诱饵,把乡邻当成攻击的目标,把吴有金当成挡箭牌,把马文兄弟当成打击别人的工具。他曾想拉拢和利用刘奇,让刘奇和刘仁一样和他站到一起,后来感觉到不可能。刘奇在他心中变成一块不香不臭的大石头,这块石头很硬,任何邪恶都啃不动他。

明知啃不动,马向勇试图搬倒刘奇,又深知没这个能力。但是,他坚信魔鬼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既然天狗能吞下月亮,黑鱼精就能把龙潭搅混。他看到刘满丰用枪吓唬羊羔子,眼前一亮,说了句:“机会来了!”

那天收工回家,他连晚饭都没顾得吃,摸黑去了公社。

刘屯荒地多,草片大,割草、凉草、捆草到堆垛需要二十几天的时间。秋收在即,这段时间很繁忙,往往是天没亮,男女社员就下地捆草。

被露水打湿后的草杆儿软,容易打捆,把露水捆到草里,又能增加重量,色泽又好,冬天能卖上好价钱。刘屯人利用露水未干这段时间捆草,然后歇气儿,再进行割草和堆垛。

歇气儿这段时间,也是社员的吃饭时间,他们不回家,而是到附近的地里擗玉米,抱过来一起烧。

社员们剥开刚定浆的玉米,用柳树枝削成棍儿插在玉米棒子上,点着草捆,围在一起在烟火上熏烤,待玉米表面变了色,拿过来就啃,多数是半生不熟。吃饱后,再到附近的小水坑找水喝,肚子撑圆,也没了饥饿感。有人在找水的过程中还能抓几条小鱼,试着在火上烤,烤不熟,又舍不得扔掉,用柳条串起来,收工后拿回家。回家时,社员都不空手,他们在生产队不要在草片中割草往回背。生产队在甸子上堆起大草垛,家家户户的门前堆起小草垛,人手多的人家还把草堆在甸子边上,等冬季空闲时再往家里运。生产队的草不往回运,一直堆到卖出去。

往年的草垛群远离青年林,主要是怕火灾,今年青年林被砍伐得面目全非,人们就忽视了它的重要性,为了图近,一部分草垛堆到了大柳树旁。淹死鬼的坟又被人填了土,虽然是个迷,没有人去侦破它。孤坟旁边是付老师的新坟,马向前割掉坟上草,还恭恭敬敬地压上一张黄纸,不远处是二倔子的坟,马向前也是这样做。

刘喜给何荣普装草车,扔草捆很吃力,特别是绞车,刘喜弄不好。车走到颠簸处要散车,还得重新装,累得何荣普腰疼腿酸也完不成任务。他向队长提出要求,给他派个壮劳力装车,吴有金不同意,人没换,给他配备了强壮的枣红马。

枣红马不改暴烈的性格,车老板儿都不愿使唤它,干活少,养得膘肥体壮。这次把枣红马配给何荣普,是马文出的主意,换出温顺的老马给马向勇使唤。

何荣普体格不是很壮,给他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再给一个小半拉子装车,完成和别人相同的任务,可见难度之大。马文难为他,不单是报害兄之仇,最主要的是把他拖垮。因挂破鞋等原因,何荣普没让肖艳华到队里干活,晒不着,又显白净,马文垂涎三尺。

枣红马通人性,对不给它暴力的何荣普还算随和,只是拉车不肯出力。何荣普为了完成拉草任务,总是第一个套车,最后收车。

秋收前,天变冷。早晨,草茬子上挂了霜。社员们刚从被窝爬起,发现村里出现异常。

十辆马车堵在刘奇家门前大街上,他家的土房被包围,除刘辉和马向东在门外咋呼外,其他都是生面孔的外乡人。这些人手里都有三八大盖枪,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目光不离刘奇家的房门和窗户,样子都很警惕。刘奇家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上,各架着一挺轻机枪,机枪手卧伏,把枪口对准同一个目标。

全副武装的勇士们来抓捕刘满丰。

; 抓捕总指挥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矮胖子,他戴着近视镜,面目很和善。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省联造反派干将,是新曙光公社造反兵团的最高领导人,也是社长胡永泉的“亲密战友”。

马向勇把刘满丰携枪威胁造反团成员的事汇报给胡永泉,胡永泉找来矮胖子商量,决定先不抓人。马向勇回村后,刘满丰又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局势趋于稳定,建立革委会的步伐加快,给本地区营造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势在必行。胡永泉委任矮胖子为总指挥,成立一百人的抓捕大队,从各生产队调来十辆马车,配备四挺轻机枪。

抓部队在拂晓前开进刘屯,把刘满丰包围在家中。

天刚亮,矮队长指使身边的随从用扩音喇叭喊话:“刘满丰你听着,我们是奉省、县、公社三级领导的指示来抓你,请你认清形势,缴枪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刘奇家房门开,刘奇老伴儿走出来,慌忙地放下秫秸窗帘,关门进了屋。

扩音喇叭喊:“刘满丰的家属听着,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骨干分子,是刘邓路线的走卒,他和刘邓反革命集团一样,都是反对伟大领袖**的罪魁祸首!他们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妄图篡夺革命先烈用生命换取的红色政权,我们无产阶级决不答应!你们要和刘满丰划清界限,把他交到我们手里!谁敢包庇他,保护他,就是和他同罪!代表无产阶级的省联警告你们,革命的枪杆子决不留情!”

不见屋里有反应。

扩音喇叭宣传:“刘屯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只有我们省联才是最最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队伍,工大八三一是披着革命外衣的反动派!他们妄图颠覆无产阶级的红色政权,到处打、砸、抢、烧,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无产阶级不会放过他们!”手持话筒的队员嗓音嘶哑,另一名抓捕队员接过话筒,声音洪亮:“工大八三一的刘满丰不要存有侥幸心理,更不要执迷不悟,你们工大八三一的末日不远了!缴枪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屋内,刘奇全家人都极度紧张,一向稳重、果断的刘奇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也不知如何是好。

刘奇老伴儿把窗帘放下后,把刘满丰和他媳妇叫到她的屋里,她说:“外面的枪口都对着这,看来凶多吉少,我们在一个屋,死就死在一起吧!”

刘奇反对刘满丰整天把工大八三一挂在嘴上,到处招惹是非。面临灾难时,他不埋怨儿子,而是说:“我看也只有这样,咱全家人在一起,你的危险会小一些,人犯家不犯,我想不会因为你一个人,把我们全家人都打死。”

外面的喇叭喊:“刘满丰,你不要低估无产阶级的力量,明确告诉你,为了抓你,我们动用了一百条步枪,四挺机枪,你要敢顽抗,我们就扫平你这个小土房。”

刘满丰恐慌,身上哆嗦。看到父母和妻子都为了他而受连累,又感到极为悲痛。渐渐地,他被外面的呼喊声激怒,身子往窗口靠,被他媳妇抱住,他挣脱,媳妇挡住窗口。

刘屯人围拢来,好事的人看热闹,别有用心的人想看枪击。解放战争的撕杀把他们吓得藏头缩尾,而今天,再激烈的场面也只能殃及他人。大多数人盼抓捕队撤走,也有人希望刘满丰乖乖投降。

矮队长找来吴有金,让他把全体社员领到地里干活。

抓捕队采取攻心战术,在围困中加大宣传力度,力图击破刘满丰的心理防线,等他束手就擒。

矮队长抽出十个队员用队里的大锅烧饭,摆开打持久战的架式。高粱米能给抓捕队员们增加士气,都表示,不抓住刘满丰决不收兵。

刘奇的烟囱冒出炊烟,他让老伴儿贴大饼子,说该吃还得吃,就是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刘满丰沉不住气,想出屋说道说道,被刘奇喝住。他媳妇挺身而出,一出门就被抓捕队员包围。

刘满丰媳妇提出和当官儿的谈,矮队长不得不出面,他们把谈判地点选在刘奇家的大门口,避开刘满丰枪里的子弹。

矮队长面对比自己高半头的俊俏女人,故意装凶,他摘下眼镜,严肃地说:“你是家庭妇女,一些事情弄不懂,还是把你男人换出来。”

“家庭妇女咋地?时代不一样,男女都一样,这是伟大领袖说的,谁反对**的话,谁就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刘满丰的媳妇尊敬公婆,和邻居处得也很好,她不参与刘满丰的事,在村里也不多言多语,大家都认为她胆小怕事。谁也想不到,她敢在枪口下和对手辩论,说出的话咄咄逼人:“我是刘满丰的媳妇,和他站在一个阶级立场,你们要抓他,还不如先把我抓起来!”

矮队长后退两步,脸也沉得吓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威力:“想抓你很容易,只要我一句话!”

“你抓吧!”刘满丰媳妇没畏惧,把胸挺高。这种凸挺并不是暴露女人的风骚,而是突显出对丈夫的忠贞。一个农村妇女用牺牲和坚强演绎着世间的真情,这种真情不是挂在城市女人嘴头上的“爱”,她用的是行动。刘满丰媳妇说:“只要你们放过刘满丰,把我抓到哪都行。”

一个人挤到矮队长身边,他很瘦,嘴唇薄,咬字准,嗓音亮,话出口就表现出辩论家的才能:“你要抓,刘满丰也要抓,既然都站在一个立场,都得抓起来!”

刘满丰媳妇厉声问:“你们抓人,依据哪条王法?”

“王法,啥叫王法?王法是封资修的黑货,早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是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以阶级斗争为武器,坚决捍卫伟大领袖**亲手缔造的红色江山!权力在我们手里,枪杆子在我们手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人民民主社会,革命权利高于一切,我们想抓谁,谁就跑不了!”

“薄嘴唇”精辟地阐述了他的权力辩证法,又说:“有人举报,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骨干成员,身上有枪,这是社会安定的巨大隐患。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捍卫战无不胜的**思想,为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为了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为了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永不变化,必须把刘满丰绳之于法!”

“你们也拿枪,对社会危害更大。”

“我们是省革命联络站的革命战士,最最忠于伟大领袖**,最最忠于战无不胜的**思想,最最忠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最最忠于**同志,最最忠于林副主席!我们手里有枪,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保卫革命政权!头可断,血可流,手里的枪杆子不能丢!”

“工大八三一也忠于伟大领袖**,刘满丰也是保卫革命政权,他手中的枪不能随便丢给别人。”

一个纯朴的农村女青年,搁往常怕说这些大道理被村里人笑话,而现时,她不得不空喊革命口号。她要用革命理论保护自己,保护丈夫,还要用它击败进攻者。

“薄嘴唇”攻击她,矮队长攻击她,持扩音喇叭者攻击她,挎着三八大盖枪的勇士们攻击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年轻妇女,在围攻中坚持着,她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就是不能伤害丈夫。这种信念让她站立如松,这种信念让她抵住唇枪舌剑,这种信念让她不惧枪口,这种信念让众多的对手哑口无言。

“薄嘴唇”对矮队长耳语,说小娘们儿太顽固,先把她抓起来,再对付刘满丰。

矮队长经验丰富,遇事沉着,他认为抓个女人对完成任务不利。

抓捕队虽然有百十条枪,但队员们都使不好,有的人装不进子弹,还有的人不会勾扳机。抓刘满丰媳妇,刘屯的社员会起哄,队员们再把枪弄走火,这个场面不好收。

矮队长不想和刘满丰媳妇泡时间,给身边人递个眼色,几个壮汉从马车上取来麻绳,装出要绑人的样子。

刘满堂挤过来,大声喊:“不要抓人,不要抓人!”

矮队长问:“你是谁?”

“我是省联成员,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刘满丰是我弟弟,我有责任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把枪交出来,跟你们到公社认罪。”

矮队长对他说:“你进屋说服你弟弟,把这个女人押在这。”

“那不行。”

“啥叫不行?”

刘满堂问:“她不是工大八三一,你抓她有啥用?”

“薄嘴唇”说:“有她在,刘满丰跑不了。”

刘满丰看一眼弟妹,又把目光从“薄嘴唇”脸上移向矮队长,他说:“我们省联和工大八三一不同,八三一口喊革命,实则保皇,喊破四旧立四新,实则打砸抢,喊区分敌我矛盾,实则伤害无辜,给社会造成混乱。省联贯彻执行党的的方针政策,真正听从**同志的英明指挥,对坏人家属采取教育、帮助、改造和利用的原则,这样有利于瓦解敌人的阵营。我看先让刘满丰媳妇回屋,更有利于抓捕刘满丰。”

刘满堂这一套“革命理论”还真的说服了矮队长,他让刘满丰媳妇“滚”进屋,并威胁:“再执迷不悟,和刘满丰一个下场!”

矮队长放走刘满丰媳妇,也是给自己下台阶。他问刘满堂:“你有把握让你弟弟缴枪投降吗?”

刘满堂回答很干脆:“有。”

“你为啥早不来?”

刘满堂没有直截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他起得早,天没亮就去了草甸子,不是为队里干活,而是利用出工前的时间给自家捆草。媳妇怀着孕,干不了重活,工分儿挣得少,领出口粮有困难,刘满堂想利用这段乱糟糟的时期多给家里出点儿力。马向前在甸子上告诉他,刘满丰出了事,他提着镰刀往村里跑,看到父亲的房子被包围,他想不出解救的好办法,只好在外面观察。几个壮汉要抓人,逼得他挺身出面,先将弟妹解救回屋,他也推开房门,进屋就对弟弟喊:“保卫科的人都改弦了,你还抱着八三一的大腿不放,这可好,闯下大祸,还得叫爹妈跟着吃挂落,你们八三一那点儿能耐呢?怎不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去说理,让媳妇出什么洋相!”

刘满丰受不了哥哥连珠炮似的数落,起身往外闯,被刘满堂拦住。

刘奇说:“这个时候,都少说点儿没用的,看看这个事情该怎么解决?”

他老伴儿说:“不管外面怎么闹,咱们就这样挺着,他们要开枪,就先把我崩了,我就不信杀人不偿命!”

扩音喇叭喊:“刘满堂,我们都是省联的革命战友,你不能被私情蒙蔽。亲不亲,线上分,你弟弟走的是刘邓路线,和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你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把你弟弟送出来!”

刘满堂曾因派性和刘满丰势不两立,当对立派的弟弟遭受危难时,他又义不容辞地站到弟弟这一边。这是亲情的具体表现,也是原始的人性在现代人身上的复苏,他不顾外面怎样喊叫,告诉弟弟不要怕,如果对方先开枪,他会用手里镰刀去拼命。

刘屯的社员无心在甸子上捆草,早早被马向前领回来。人们从家里取来大饼子,蹲在街上就着咸菜吃,一些人还说着闲话。

扩音喇叭喊:“刘满堂,你先出来,你要不出来,就是背叛省联,背叛革命,和你弟弟一样,没有好下场。”

马向前靠得近,说话声音大:“羊羔子背叛好几次,也没看下场不好,嘿、嘿也好,吓唬人的话我也会说。”

马向勇拽他一把,马向前不理会。

见马向前把社员领回这么早,吴有金很生气,他没批评马向前,而是放怨气:“刘满丰当了八三一,也算不上阶级敌人,动这么大的举动,纯属是吃饱撑的。弄得社员没心思干活,今天的工分儿白让他们混到手。”

他身边的一位抓捕队员让他少说怪话,吴有金迅速离开。

刘占山气不平,故意大声说:“八三一不差省联啥,都是造反派,都保卫同一个领袖,都敬仰江旗手,都为着同一个革命目标。刘满丰拿个破枪吓唬羊羔子,你们来管,你省联在黄岭大桥打死那么多学生,这笔账咋算?”

四五个抓捕队员包抄刘占山,刘占山不在乎,他说:“别人我不敢说,刘满丰绝对是一个好同志。他赤胆忠心,保卫伟大领袖**,保卫红色政权。他拿枪比划羊羔子,也是维护集体利益,羊羔子是造反团成员,口喊斗批私修,私心比谁都重,没见他做过一点儿正事。”

方梅见刘占山瞎“白话”,急忙去找于杏花。于杏花往回拉他,刘占山不但不回,还训斥老婆:“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啥就别跟着瞎搅和。”他对围过来的抓捕队员说:“瞅你们几个,连枪都不会拿,还能抓别人?要是大鼻子在这,你们都得尿裤子。我当志愿军那会儿,天天训练枪法。枪端平,三点成一线,一枪打俩,那叫穿糖葫芦,大鼻子都竖大拇指,没等开枪,美国佬就后退二十里。”刘占山的“白话”起了作用,要抓他的人露出笑容,还有人主动上前攀谈。刘占山不见外,把他当逃兵前的历史猛吹一通儿。

有人汇报给矮队长,说有一个大嘴丫子信口开河,说省联的坏话。矮队长认识刘占伍,也知道刘占伍有一个能“白话”的哥哥,他指示部下:“如果他叫刘占山,就把他看成神经病,别跟他一般见识。”

时间一点点过去,围捕者的情绪变得急躁,“薄嘴唇”不停地宣传,队员们把长枪端正,四名机枪手坐起又趴下,食指放在扳机上。

刘喜围着刘满丰的房子转,还不时地蹲下观察地形,他想在打起来的时候帮助刘满丰,告诉他在那里可以避开机枪的子弹。刘喜认为刘奇家房后那片高粱地不错,必要时可以钻进去逃跑。

“薄嘴唇”用话筒向刘家下最后通牒,限刘满丰在三分钟之内缴枪投降,否则视为顽抗,四挺机枪同时射击,把三间土房扫平。

刘满丰走出房门,紧接着,他媳妇站到他的面前。还有他的母亲,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

刘满丰的母亲用力喊,声音却不大:“造反兵团的孩子们,你们听好,我家满丰也和你们一样大,都是长在红旗下,热爱伟大领袖**的好青年,他没罪,你们不要抓他,我老婆子求你们,把枪扛回去吧!”

“我们不能撤!”“薄嘴唇”身边的一位壮汉抢过话筒喊:“刘满丰要活命,必须缴械投降,没有其他路可走!刘满丰的家人都听着,我们手里的枪都不是吃素的,你们不离开,也是死路一条!”喊完,把话筒交给“薄嘴唇。”

刘满丰背靠墙,前面是母亲和媳妇。这两位普通的农村妇女,走过的人生旅程相差甚远,但质朴的信念又极为相同,为了最亲的人,都可以豁出性命,毫不犹豫地赴刑、赴死!

刘满丰劝她俩进屋去,说对方不敢开第一枪,劝不动,只好和围捕者僵持。

“薄嘴唇”喊:“我们的耐性是有限的……”再往下喊,找不到新词儿。这空档,一位队员向矮队长献计:“刘辉、马向东都是刘屯人,让他们喊话,效果会更好。”

矮队长让刘辉喊,刘辉把话筒递给马向东。

这段时间,刘辉表现不积极,因为他看到自己在造反兵团中的地位越来越低,和马向东划了一个等号。他把自己比做一只老掉牙的戗毛狗,再叫唤也得不到主人的赏识,偶尔给一块骨头,那也是暂时利用。他不怨胡永泉,却恨胡永泉的小老婆,只从她顶走胡永泉的前妻,刘辉也跟着走下坡路。

马向东找来羊羔子做垫背,羊羔子说什么也不肯。他说现在靠干活挣工分儿,还是吴有金说话算数,马向东和刘辉都管不着他。

马向东又想把吴殿发推到前面,吴殿发没有踪影。吴殿发不在抓捕现场,和队长吴有金有关。

早晨,吴有金推开房门,刚出去,又退回来,揭开吴殿发的被说:“太阳都照腚了,还不起来干活去?”

吴殿发把被裹在腿上,翻个身,把脸背过去。

吴有金大声吼:“你起来!”

吴殿发把头蒙上。

吴有金站在儿子的头直上,气得脸发紫,哆嗦的手举起来,又不得以放下,拿过烟袋,用烟袋锅磕炕沿。

吴殿发和父亲治气,是因为他的感情受阻。他喜欢柳红伟的三丫头,女方也喜欢他,两人暗中来往,钻过大草垛。吴有金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给了儿子两个大嘴巴子,这一打,和儿子做了仇。吴殿发整天沉着脸,家里有活,他蒙着被装睡觉。

吴有金反对儿子和柳家闺女来往,理由很简单,因为柳红伟家里出了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吴有金是五代清白的贫民,不能让反革命的姐姐把清白弄脏。

其实,吴有金很彷徨,想不通儿女们为啥把感情投入给家庭有问题的人,当初吴小兰不是看中刘强,或者说刘强家没升过地主,小兰也不会悲愁到今天这个地步。吴有金吸取教训,虽然打了吴殿发俩嘴巴子,是用这种方法给儿子洗洗头脑,实在管不了,他也顺其自然。

吴有金对蒙着被的儿子说:“我打你,是为你好,你要不领情,爱咋办就咋办,你自己找的罪你自己遭!”

吴殿发掫掉头上被,沉着脸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又怎地?不知香臭的东西!”

吴殿发从被窝里坐起来,对父亲说:“今后咱家的事听你的,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管不管那是以后的事,今天,你必须照我说的办。”

吴殿发穿上衣服。

吴有金说:“公社造反兵团来人抓刘满丰,他家要出事,你马上去甸子里捆草,造反兵团不撤走,你就不许回来。”

吴殿发到甸子上去捆草,马向前把人领回村,他留在甸子上,柳红伟三丫头和他做伴儿。

马向东找不到替他喊话的人,只好硬着头皮拿起话筒:“乡亲们,革命的战友们,我们造反兵团来到刘屯,是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工大八三一才是地地道道的反动派!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成员,和我们不共戴天,我们坚决把他抓起来,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

矮队长觉得马向东的话太空洞,让“薄嘴唇”要回话筒。马向东察觉到矮领导瞧不起他,便想挽回面子,给出了一个重要提示:“刘满丰他爹叫刘奇,是一个老**员。”

马向东把刘奇的政治身份揭出来,本意想扩大矛盾,如果又硬又倔的刘奇和抓捕队搞崩,这场戏就更好看。这正是马向勇的想法,只是马向勇设计这么大的圈套要动一番脑筋,而马向东根本不用考虑。一个聪明人深思熟虑的东西,往往被笨蛋的一时心血来潮所点破,这样的事情不少见。

然而,马向东的话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矮队长听说刘奇是老党员,赶忙把几个小头目找来商量,再三强调不许先开第一枪,并密令全体抓捕队员,没得到明确指示前,开枪伤人者,军法论处。

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发展,革命前途变得明朗,像刘奇这样有着重要身份的家庭,在运动后期仍然是中流砥柱。在他家造成流血事件,可不同打死几个四类,也不同血洗牛鬼蛇神,弄不好血债要用血来还,还要殃及家人,连累亲属。矮队长上有老下有小,他可不愿冒这样大的风险。

“薄嘴唇”的喊话声不如以前那样高亢,革命热情也不如以前那样激昂。

抓捕队给出了一个妥协的条件:“刘满丰,你只要交出手枪,我们就不抓你。”

刘满丰不同意。

抓捕队的条件还放宽:“刘满丰,你可以不交枪,只要把枪栓交给我们就行。”

刘满丰不答应,在母亲和媳妇的护拥下进到屋里。

矮队长又一次召开干部会议,重新确定抓捕方案。

有人提出强攻,成立敢死队,在机枪的掩护下往屋里冲。这种打法最能体现出无产阶级的革命志气,最能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也能最痛快地完成任务。但是,选拔敢死队员成了最大的难题。这些扔下锄头背起枪混工分儿的普通农民,没有人愿意把小命投进弹雨里。

方案正在筹划中,太阳斜到西南方向,预备的“军粮”全部用光。矮队长命令马向东去弄高粱米,马向东去找吴有金,吴有金催着社员在荒地里割草,把这事扔在脑后。几名赶车的队员找到饲养员王显富,王显富把马料都搅合进本队的牲口槽子。

矮队长又一次颁布命令:“人饿了可以忍一忍,不能让牲口饿着,把队里的草料统统抢出,喂饱拉战车的骡马。”

新的抓捕方案确定:把刘满丰诱骗出来,在谈判的同时,由八个强壮的队员从后面和侧面抓捕。如果刘满丰拒捕,就地击毙!

矮队长让马向东敲刘奇家的房门,马向东腿发软,勉强蹭到房根旁,贴着房墙喊:“刘满丰,我们队长要亲自和你谈判,你不交出枪也可以,但必须和他讲清理由,他好如实向上级汇报。”马向东把头探到窗边,又说:“你不用害怕,听见没?我们队长说了,不许先开第一枪,只要你不先开火,你的小命就没事儿。”

房门大开,刘满丰大步迈出,他嘴里嚼着大饼子,左手还拿着半个,右手插在裤兜里。马向东看出,右裤兜很鼓,能断定鼓出的地方是手枪口。

分散开的抓捕队员都很谨慎,因为矮队长调查过,得知刘满丰工作在厂保卫科,受过枪击训练,还得知他的枪法超群。

刘满丰媳妇跑出来,紧挨着刘满丰的左侧,刘满丰往回撵,她不走。这个年轻的女人非常自信,认为柔弱的身躯能挡住射向丈夫的子弹。

刘满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和矮队长、“薄嘴唇”保持适当的距离,说话能听见,手枪的子弹也够得着。

刘满丰说:“我身上的手枪是厂里发的,有枪证,我必须保管好,任何人也不能从我手里拿走。”

“薄嘴唇”说:“我们不管手枪是从哪里弄来的,都不能落在工大八三一的手中,你赶快把枪交给我们,只有我们省联才有保管枪支的权利。”

刘满丰说:“交给你们,我无法向保卫科交待。”

“我们可以通过组织关系把你的情况反映到你的工厂。”

几名壮汉向刘满丰靠近,刘满丰的枪口不离矮队长,矮队长正正眼镜,往前靠的队员又撤了回去。

“薄嘴唇”说:“把你的枪证拿出来,否则你的枪就是抢的。”

“枪证放在厂保卫科,你们无权查看。”

“我们省联,代表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有权利收缴工大八三一的武器。”

“我不相信你们会代表无产阶级,我的枪也不相信你们,你们敢动手,我的枪是长眼睛的。”

矮队长下意识地闪躲身子。

刘满丰吃一口大饼子,嚼得很用力。

在冲突和短暂的谈判过程中,刘满丰充分认识到枪对他的重要性。如果失去枪,省联的造反队员立刻会抓起他,到了专政队,不是被打死也得剥掉皮。而手枪在握,对方就不敢轻举妄动。

刘满丰的手指不离扳机。

谈判越来越困难,双方都不想让步,矮队长把眼镜拿到手里,抓捕队的勇士们又在接近刘满丰,四挺机枪都在向刘满丰瞄准。

刘满丰感到危险,手心全是汗。

他媳妇也发慌,觉得只能护着丈夫一面,怕四面的机枪同时开火。

场外的马向勇也着急,他找来马向东,让马向东开枪示威。

马向勇的用意极其阴险。如果枪一响,会震惊刘满丰,刘满丰抠动扳机,会打死矮队长,省联的造反队员不会不报仇,机枪一响,不单刘满丰和他媳妇被打死,刘奇也得完蛋,这种场面是马向勇最乐意看到的。

马向东说,不敢先开第一枪,马向勇说他笨,让他藏在柴垛后面放冷枪。

马向勇有经验,当初就是他第一个放冷枪,激发了黄岭大桥的战斗。他把马向东安排在他家的露天茅房里,让马向东向刘奇家射击。

马向东搂扳机,枪没响。不知是臭子儿,还是小日本的步枪太陈旧。

昔阳像一团火,虽然红得艳丽,却失去灼人的强光。

刘满丰在僵持中慢慢往后退,和媳妇一同进了屋。

矮队长撤到刘奇家的院外,感到很为难,除不掉工大八三一丢在本地区的种子,他无法向胡永泉交差。

领导着急,抓捕队员们在饥饿面前丧失斗志,觉得抓住刘满丰和抓不住都不重要,最盼套上马车回家吃晚饭。

刘奇一家焦急万分,深知拖下去不是办法,万一哪个愣头青队员开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小泥团从半开的房后小窗扔进屋里,刘满丰看见刘喜在高粱地向他招手。他迅速跳出窗口,钻进房后的高粱地。

抓捕队重整旗鼓,响亮地喊起革命口号,当他们要求刘满丰出屋时,刘奇把房门打开,他老伴儿出屋卷起秫秸窗帘。

刘满丰跑了!

马向东向矮队长报告,说刘满丰准是逃往火车站。矮队长命令套上四辆马车,架上机枪去追拿。并指示:可以开枪射击!

刘满丰没钻青纱帐,而是一口气跑到淹死鬼的孤坟前,见后面有马车追来,他感到腿脚不听使唤。

刘强扛着一大捆青草往回走,撞到孬老爷的牛车上。牛车前是何荣普的马车,装了一车草,慢悠悠地往村里走。

刘满丰喘着粗气拉住刘强,刘强把肩上的草捆扔在地上,看到有马车顺旧道疾奔而来,没细问就让何荣普解下拉帮套的枣红马,翻身骑上后,让刘满丰上马。刘满丰腿打摽,孬老爷帮着用肩扛,好歹让刘满丰骑到刘强身后。抓紧后,刘强轻抖马鬃,枣红马飞身上路。他们没走小南河,也没去火车站,而是顺堤脚下的小路奔向大辽河。

抓捕队的马车也顺着堤脚追下去。为了震吓被追者,一挺机关枪射出一梭子子弹。

枣红马跑到大辽河的岸边上,太阳早已经落进地平线,滔滔辽河水挡住去路,麻黑中传来抓捕队员的呼喊声,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

刘强把枣红马赶下河,刘满丰说不会洑水,刘强把他藏在岸边的柳树丛中。为了分散目标,刘强纵身跳下河。

游到河中间,追捕队员赶到岸边,为了发泄愤怒,四挺机枪同时咆哮,枪口指向半空,算是对过河人的送行。

不管刘满丰是游过河还是淹死,工大八三一的残余都算消灭,抓捕队用枪声庆贺胜利。

滚滚洪流中,刘强感到力不能支,枣红马甩过尾巴让他抓。

一个大浪翻过来,刘强被压在水下。

第八十五节

夕阳西下,辽河水映着霞光,东岸边的垂柳下,麻凡在下网,他身边一条船,用绳索拴在树干上。 麻凡的搬网细密,每一网都有收获,小鱼在网里跳动,闪着银光,麻凡用抄网收起。

垂柳枝梢搭在麻凡的前额上,他轻轻拨开,又依依不舍地抓回来。垂柳枝像妻子的秀发,只有晚上才披散开,像瀑布,像洪流,汹涌澎湃。像小溪,像涓涓细流,点点滴滴都流进心田,心里装不下,变成泪水流出来。妻子死后的日子里,麻凡总想哭,泪水湿透孤灯下的枕头,泪水托着红日初升,而更多的泪是在日落时送进大辽河。

麻凡常在晚上到河边搬鱼,希望妻子在黄昏时出现,哪怕是幻觉,他也会摇船追过去。

麻凡思念付老师,确切地说是自责。他冒险把付老师救出来,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得知噩耗后,他在背地里打自己嘴巴子,嘴巴打疼了,他到辽河边掉泪,泪水里能出现亡妻的幻影,也减轻一些负罪的痛苦。

和付老师犯有同样罪行的人,被送到县里受审,只有个别不思悔改者被处极刑,大多数是陪绑,刑场上的枪声响后,又是一场虚惊。一些人尿了裤子,一些人的裤裆满是屎,但生命还在,脑袋尚存。都说脑袋掉只是碗大的疤,那是英雄们的豪言壮语,这些受地主资产阶级人性熏染的知识分子,把命看得很重要,只要能苟延残喘,他们又指望翻身。

活下来的人太多,县里的看守所装不下,又让各基层单位领回,仍然是就地改造。后来,一些知实务者还得到部分自由。

麻凡认定是自己害死了付老师,他在思念妻子的夜间又希望做恶梦,希望付老师向他讨还血债。可付老师总在梦中安慰他:“孩子,人生的路靠自己走,摔倒是难免的,只要能站起,就要挺起胸。你的妻子死了,你不能悲痛终生,擦干泪还要面对生存。老师的死和你无关,是死路谁也无法走活。我和你妻子都是大辽河边上的人,和大辽河有着很深的情结,在你低沉的时候,就到大辽河看看。”

麻凡觉得,大辽河很宽阔,她曾吞噬生命,但她不失母亲般的情怀。

天色渐黑,河对岸有人马下水,紧接着过来追兵,机枪“哒哒”响后,追兵撤走,大辽河中的人忽隐忽现。

救人的信念使他不能犹豫,麻凡解开船绳,跳上船,迅速取过船桨。妻子淹死的教训告诉他,抢出一分钟,就可能抢出一条生命。

麻凡也这样想,落水者可能是阶级敌人,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追杀。但残酷的斗争中往往好坏不分,付老师被追拿,他可没干危害国家、危害人民的坏事情。

小船赶到时,刘强已经奄奄一息。肚子被灌得鼓大,给他增加些浮力,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马尾巴,才未被河水冲走,强烈的生存愿望使得他被浪头压下去又奋力浮起来。小船挨到他的身子,他仿佛触摸到救星,用尽最后一把劲,双手死死地抠住船帮。

麻凡把落水者拽进船舱,并认出他是刘强。

小船停在网床边的柳树下,麻凡请刘强上岸,刘强仰躺着,没有一点儿反应。

麻凡背刘强上岸,刘强太重,他硬拖,把刘强拖到泥地上,腹朝下,控肚子里的水。

刘强的神志渐渐清醒,半睁着眼睛说:“我的枣红马,我的枣红马呢?”

枣红马上了岸,低下头用嘴碰刘强的脸。

刘强没认出救他的人,也顾不得说感激话,他用手指着对岸,声音断断续续:“河那边,还、还有一个人,你快去救他。”

麻凡把刘满丰接过河,两人把刘强搭上枣红马,去了麻凡家。

在麻凡家,刘强完全清醒,也恢复体力,这对打过生死架的同学患难相逢,心里都有无法诉说的苦辣辛酸。两人相对苦笑,苦笑的出了声,声低沉,屋地在颤动。

麻凡妈得知儿子救的人是刘强,急忙过来看,搂过刘强说:“孩子呀!你是大娘家的救命恩人,大娘一家忘不了你,凡儿忘不了你啊!今天你来大娘这,这是缘分,你要多呆几天,和凡儿好好说说话。”

刘强急着回去,麻凡不让走,他说:“抓捕队的人抓不到刘满丰,一定在村里报复,知道是你救他过大辽河,一定抓你去公社,送到群众专政队手里,生死就不好说了。”

刘满丰也说:省联专政队里的人,各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落到他们手里,都是九死一生。”

刘强说:“他们不会知道是我救了你。”

刘满丰说:“村里能降住枣红马的人只有你,也一定有人检举你。”

刘强想了想,摇着头说:“看到咱俩骑枣红马的人只有何荣普和孬老爷,我想这两个人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那可不一定。”刘满丰说:“现在都喊革命,都喊忠于伟大领袖**,鬼知道都在想什么?省联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把自己打扮成和中央文革一条心的革命者。人心难测,何荣普看着挺老实,谁也想不到他会污陷二倔子。”

刘强解释:“那是马家人的猜测,不一定是事实。”

刘满丰说:“就算何荣普和孬老爷不检举你,枣红马驮着人让抓捕队追,他们看不清是谁骑马,马向东也会猜到是你帮助我。”

麻凡妈见刘强执意要走,她搬出老伴儿:“这么着,叫麻凡爹立即过河,把枣红马送回去。马入圈,这事就化解了大半。”

刘强不同意,说老伯年岁大,过河有危险。

在众人的劝说下,刘强留下来,和刘满丰一同住在麻凡的房间里。麻凡妈点亮带伞的煤油灯挂在房檩上,陪着刘强叙家常。她问了刘强奶奶及李淑芝的情况,又把话题扯到付老师身上:“你说该着不该着,那么一个老实人,偏偏在大雪天逃走,要不逃,兴许还会活着。凡儿说,送到县里的人,有很多又被放回来。”

刘强低下头,仿佛为付老师致哀。

麻凡妈动情地说“付老师可是大好人哪,长不说短不说的,也不和咱大老粗摆架子。”

刘满丰知道付老师是付亚辉的父亲,也知道他在淹死鬼的孤坟旁上吊身亡。

麻凡妈对刘强说:“付老师常说到你,还说你被耽误了,说得我们全家人都不得劲儿。如果凡儿不找你打架,如果我不领他去找学校,唉,我说那么多如果干啥呀!就怨凡儿一时糊涂。”

刘强安慰麻凡妈:“你老人家不用自责,小孩子在一起打架,谁也不能说怨谁,我把麻凡砍得不轻,亏得你们宽宏大量。这和我升不升初中是两码事,就是不打架,也过不了范校长那一关。”

“付老师也这样说,只是凡儿总念叨那件事,我们心里总像有个疙瘩。后来听说,大山窝水库又让你受了委屈,我们更觉得对不住你。”

刘强在大辽河死里逃生,经过麻凡全家人关心和照顾,有一种到家的亲近感,也显出几分轻松,他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一个人走过的路,都是应该走的,我现在挺好,麻凡也挺好。”

> 麻凡妈站起身看刘强,笑着说:“出息了,真的出息了,长得挺高大,也精神。文化人怎么说了?叫一表人才,真是一表人才!听凡儿说,你娶了个好看的媳妇,这女的还上过中学,也是付老师的学生,她叫啥了?”

刘强慢慢地摇头,把脸上的苦笑摇干净,低声说:“大娘,你听错了,你说的那个好看姑娘,到现在还没出嫁。”

麻凡妈从刘强脸色的变化中查觉到,刘强被刺痛了心病,赶忙把话往回拉:“其实找媳妇就图个过日子,好看赖看都一样。凡儿命苦,新媳妇过门儿没几天,就撒手走了。”

麻凡妈想儿媳,眼里掉出泪。

刘强听说过大辽河淹死人的事,也知道发生在麻凡那个大队,但不知遇难者还有麻凡的新婚妻子。

煤油灯在微风中摇曳,屋里人的影子晃动,谁也不说话,都在为这个家庭的不幸沉默。

为了摆脱沉闷,麻凡妈把话题扯到付亚辉身上:“付老师的闺女在你们那教书,老大不小了,父亲走得早,没有依靠,也该处个对象,早点儿成个家了。”

刘强想把付亚辉有婆家的事告诉她,又不好说出口。马向前和付亚辉的条件相差太远,怕麻凡妈不相信这个事实。

麻凡妈说:“付老师的闺女叫付亚辉吧?从小就招人喜爱,我和凡儿他爸都想有这样一个儿媳妇,也有人给咱提过,可咱高攀不上啊!那孩子念过中学,吃的是供应粮,拿公家的现钱儿,和咱相差太悬殊了!虽说现在教书的不吃香,人家最起码也得找个识文断字、不用在土里扒食的人。”

刘强的心里很苦涩

刘满丰在一旁说:“付亚辉的男人一个大字也不识。”

麻凡妈惊愕,麻凡也惊愕,他们想不到精通加减乘除的漂亮姑娘会和土掉渣的大老粗生活在一起。

刘满丰说:“工人阶级起来革命,就是推翻地主资产阶级。有文化的人都有资产阶级旧思想,被称做臭老九,必须由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来改造。付亚辉的男人叫马向前,虽然没文化,但是,他是无产阶级的骨干力量,完全具备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能力。付亚辉嫁给他,是顺应历史潮流。”

包括刘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理解刘满丰的革命理论,看他是客人,没人反驳。刘满丰还说:“我们村的吴小兰也是中学生,书读多了,常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居,脱离贫下中农,脱离无产阶级,瞧不起广大社员群众。这不是,到现在也找不到对象。”

刘强狠狠地瞪着刘满丰,刘满丰也发觉失言,不再多说话。

麻凡妈回自己屋睡觉,剩下刘强三人。麻凡对刘强有说不完的话,从幼时打架,谈到付老师上吊,唠到夜深人静。

麻凡爹进了屋,他告诉刘强,枣红马被他送过河,已经回了村。还得知抓捕队全部撤走,没在村里抓人。

抓捕队一时疏忽,刘满丰从高粱地逃脱。矮队长得知情况后,立刻派四辆马车去追,马车追到大柳树下时,不见刘满丰身影,却见有人骑马奔向小南河大堤。骑马人没过小南河,顺堤脚奔向大辽河渡口,马车在后面紧追。由于马车没有单匹马跑得快,追到渡口时看到被追者已经游到河中央,机枪手为了应付差事,把子弹全部射向天空,然后收兵回刘屯。

矮队长听说八三一残余被逐出他的地盘儿,没表现出失败者的沮丧,也没看出胜利者的喜悦,他指示,把马车赶回各自的生产队,队员们回自己家吃饭。他和“薄嘴唇”分别骑着高头大马,回公社向胡永泉汇报。

晨露把天空洗净,迎来喷薄日出,霞光照在大辽河上,一条小船在水中飘荡,刘强坐在船头,麻凡摇动船桨,水鸟在空中欢叫,鱼儿在水中欢跳,微风送来一支歌:

滔滔水,浪拍岸,

唤回我童年。

世界真美好,

苦菜也甘甜,

涓涓细流滋养我,

蛙声伴笑眠。

滔滔水,浪拍岸,

让我寻少年。

苦难压肩头,

责任我承担,

泥泞之路苦跋涉,

春梦把我缠。

滔滔水,浪拍岸,

昂头入青年。

邪恶踩脚下,

真情驻心田,

咬紧牙关战风浪,

弓背过险滩。

滔滔水,浪拍岸,

催我变成年。

岁月流不止,

变化好河川

只要留得善良在,

高山永巍然。

马向东怀疑是刘强救了刘满丰,在刘强到家的当天下午就去了公社,向胡永泉做了汇报,并请示:“只要胡社长下令,我回去就抓。”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胡永泉把马向东看做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问:“我给你命令,你能保证抓到刘强吗?”

“能!”马向东腰板儿挺得很硬,满怀信心地说:“刘强家曾经升过地主,城里人还调查过他爹,他还是地主的姑爷子,去抓他,他得老老实实地让咱们绑。”

“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你。”

“我?”到了较真儿时马向东没了底气,有些为难地说:“刘强那小子体格好,三两个人打不过他,他还有个斜眼子弟弟,都是生死不怕的主。”

“国民党的八百万大军都被打败了,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都惧怕,还谈得上什么革命者?”

马向东说:“打败国民党是因为我们无产阶级有枪杆子,打死人不偿命。现在兴抓人,还要执行什么政策,不然用机关枪突突,刘满丰一家都得报销,何苦费事去追拿。上级是给了枪,还不让乱打,不然我偷着打黑枪,准能把刘强干掉,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胡永泉撩撩眼皮,他说:“往我这里送的都是活人,被专政队打死的,是他们咎由自取,用黑枪打死人,那可要自己负责。”

马向东提出条件:“要不让朱世文帮我,我就能把刘强给您抓来。”

胡永泉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往外看。广袤的农村大地上,社员们在地里劳作,虽然辛苦,也有收获成果的喜悦。而他折腾来折腾去,在政治地位上没啥收获,仍然还是一个副社长。家里收获一个年轻的小老婆,但小老婆总想红杏出墙,管紧了她又哭又闹,管松了又要憋窝囊气。胡永泉对前途不怎么乐观,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也逐渐变得谨慎。抓捕刘满丰,他动用十辆马车,百十名队员,那是虚张声势。让上边看,是他对革命工作负责任,下边看,显示出胡永泉在本地区的实力。刘满丰的逃脱在他的预料之中,担任抓捕队长的矮胖子也心知肚明。

胡永泉很了解刘屯的事,知道那里矛盾重重。也知道刘强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他的社会关系复杂,但本人不犯政治上的错误,很难让算计他的人找到机会。刘强有着强壮的身体和刚烈的性格,用他做靶子得不偿失。当然,涉及切身利益的情况下除外。

胡永泉对马向东说:“朱世文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处理刘强的事由你去完成,可以立刻抓起来,也可以监视行动,但是有一点,对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和黑五类决不能手软。”

马向东没受到重视,没搬来救兵,也没得到上级的明确指示,心里挺不得劲儿,看什么都不顺眼。在回家的路上,对着空荡的田野骂胡永泉,骂着骂着,又欢喜起来。胡永泉让他监视刘强行动,马向东又一次得到满足。

马向东在村头碰到马文,马文沉着脸说:“整天穷溜达,家里的事你屁也不管!”

马向东不服气:“我溜达咋地?工分儿挣得比你多。”

“我没跟你说工分儿,我是说你该管管自己的屁事儿。”

“我有啥事儿?”

马文瞪圆眼:“你那没过门的媳妇要泡汤!”

“啥?”马向东着了急:“辛新要变卦?”

“变卦算个屁,有人勾搭她。”

“谁?”马向东往身上摸,枪没带。他吼叫:“哪个小子这么大胆?他不想要命了?”

“还问哪个小子?我看你屁事儿也不知道。”马文说:“那小子是刘志!”

马向东知道刘志是辛新的同学,也看出辛新对刘志有好感,心里没了底。

马文说:“辛新好长时间没来了,你知道是咋回事儿?听人说是被刘志截回去了。那个王八蛋,早晚是个祸害!”

马向东像是被人抽掉筋,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哀求父亲:“爹,你看该咋办?可别让辛新跑了!”

“二十好几的人,屁事儿也不行,连一个小娘们儿都栓不住,以后还不得当王八?”

马向东说:“你别说难听的了!这事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吧?”

马文瞅着儿子,瞅半天儿也没瞅出个办法。他转身去找马向勇,相信瘸侄会给出灵招妙计。

马向勇正在院子里给木头剥皮,马文问他干什么,他说准备盖房子。马文说:“成林还小,你忙盖房子有屁用?”

马向勇瞅瞅马文,没停手里的活,低着头说:“三叔,你也该把院子里的木头收拾一下。”

“正在秋收,我哪有那个闲心?”

“收拾木头比秋收重要。”

“我看你又说屁话。”马文说:“人不吃粮食受不了,盖房子早一天晚一天的,用不着着急。”

马向勇让马文帮他把木头翻了个儿,又说:“三叔,你信我话,把木头做成檩子,赶快搪到房子上,家里存这些木头太显眼,容易招惹是非。”

“我不怕!”马文说:“我是贫雇农,向东又是造反团干部,从青年林里弄几棵木头,屁事儿也没有。”

“毁林可是犯罪的。”

“谁订的王法?”

马向勇说:“上边有政策,只许造林,不许毁林。”

马文说:“我知道政策,那些东西,今天订,明天改,当官儿的怎说怎是,左一条右一条的,整一些屁文词儿,管四类好使,也能吓唬孬老爷、何荣普那些屁蛋,咱们是无产阶级,屁事儿没有。”

马向勇让马文压着木头,他用刮刀削木结,边干边说:“话可不能这样说,自古就有法条,叫君子犯法,与民同罪。虽然现在的王法因人而异,也有倒霉的,你没听说大官儿也有被枪毙的?”

“那是他反对伟大领袖**,绝不是因为几棵木头。”

马向勇站起身,在地上栽楞几步,很严肃地说:“三叔,咱不能和当官儿的比,人家当官儿的也看不上这几棵破木头。咱虽然成份好,也是小民,说不定哪个当官儿的一改政策,啥事都翻个。还是用木头盖房子,那才是自家的。”马向勇又说:“按理说你家更要盖房子,向东要娶媳妇,两间房住不开。”

马向勇的话触到了马文的心病,他说:“向东的婚事要黄,我正想找你说这事。”

马向勇停了手中活,和马文进了屋,他问:“给了多少彩礼?”

“彩礼倒不多。”

“你看看你,想娶媳妇舍不得钱还行?”

“我想人家念过大书,还是咱向东的革命战友,觉悟得老高了。她看重咱家是贫雇农,向东是革命干部,不会在乎那几个破钱儿。”

马向勇笑了笑,笑的脸上赘肉往下垂,也笑出了一套怪理论:“从古到今,人都乐意当官儿,动物还乐意称王呢,吃好的,异性可着它交配。社会进步了,把肤浅变得深刻,当官儿的用权力弄钱,有了钱啥事都能办成,钱能买官,钱也可以买通和卖出生命。舍出钱,傻小子能娶上俊媳妇,只要你多给彩礼,那个叫辛新的丫头就是你家的人”

马文说:“媒人是提过这个事,说辛新的哥哥等钱娶媳妇。”

“看看,让我说对了吧!”

“也不全是那码事,听说刘志在里面掺合。有一次辛新来找向东,被刘志挡了回去。”

“这事我知道。”马向勇说:“刘志是辛新的同学,从小就巴结辛新,别看是癞蛤蟆,也想着天鹅肉。”

“这个斜眼子,王八蛋! 也不看看自己的屁身份?”

马向勇有意给马文鼓气,他说:“不能小看斜眼子,也不能以为成份不好他就不敢办坏事,当年那个杨秀华,可硬是让刘强勾了去。”

“杨秀华算个屁,她是地主,那叫鱼找鱼,虾找虾,龟孙子相中小王八。”

马向勇看出马文给自己吃宽心药,他故意闭上嘴。

马文着了急:“我今天找你拿主意,你说这事该咋办,是把刘志抓起来打一顿,还是有别的招。”

“凭什么抓刘志?”

“凭什么?你怎么也说屁话,现在斗争坏人和吃豆腐一样省事儿,有几个问凭什么?他刘志危害贫下中农,就应该把他斗倒斗臭!”

“谁去抓,谁去斗?”

马向勇给马文出了难题,马文像霜打的茄子。

马向勇说:“依我看,你还是抓紧盖房子。”

“房子盖好了,娶不进媳妇有屁用?”

“盖好房子,你就张罗彩礼,大方点儿,把暂时不用的都换成钱,让媒人送过去。”

马文两手抱着大脑袋,为彩礼犯愁。

马向勇给他出主意:“谁拿那么多彩礼钱都吃劲,但谁家都娶媳妇,只有一个办法,先借钱,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得敢张口。刘仁过得细,也能存俩钱儿,你先挪过来,等小霞出嫁时,再用彩礼钱还他。”马向勇见马文瞪着眼盯住他,怕叔叔向他伸手,立刻编出理由:“我拉扯两个孩子,又供上学,又要吃饭,挺紧的,还有饥荒,要不然也能借给你几十元。”他又说:“把彩礼送过去,就把辛新接过来,你、小霞和媒人住一起,让向东和辛新一个屋,把门从外面堵上,向东就是再熊,也能撕扯过一个女的,好事过后,就办喜事。”

马文有顾虑:“这种事在伪满时期有过,那是封建资本主义。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人民当家作主,妇女也提倡解放,辛新反抗起来,那可是鸡飞蛋打,彩礼白送,向东屁也闹不着。”

马向勇在马文眼前晃,晃出的话让马文吃惊:“啥叫伪满?啥叫资本主义?啥叫社会主义?都是文化人瞎起名,统治者觉得哪个好听就用哪个。一个人说了算,不听话就换掉你,反对就杀头,就这样简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那是唬弄人,富当官儿的不会为穷百姓着想。老百姓比干部活得好,还争着当官儿干啥?都饿死人了,还要忆苦思甜,让咱们勒紧裤带支援亚非拉,那是掌权者送人情,满清的西太后把国土送给外国人,都是为她自己活得舒坦。说美帝主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不上饭,还要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我不信,多印点儿布票啥都解决了,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怎么下地干活?”

马文瞪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家伙太反动,要是换别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把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让马向东送到公社去领功。可眼前的人是他的本家侄子,又是他的谋士,虽然马向勇的话刻薄,他还是听下去。马向勇说:“妇女解放也不是喊一天两天了,现在仍然喊,仍然是买卖婚姻,当官儿的有权不用花钱,像胡永泉那样的还能娶上小老婆。小百姓就得花钱买女人,只要你把彩礼备足,把辛新她爹打对好,辛新就会任向东摆弄,她反抗也没用。”

马文还是不放心,他说:“听说有一条王法,强行把女人按炕上做那种事要蹲笆篱子。”

马向勇看着马文,他想笑。话到嘴边,想不说又没憋住:“三叔,你和肖艳华的事,倒底是她主动找你,还是你强迫她?”

“你!”被揭短的马文大发雷霆:“你小子还不如放狗屁!”

“三叔别发火,我这是举个例子,你说的那条王法我早就知道,叫做婚姻法。上面有规定,违反妇女意愿干那种事叫强奸罪,弄不好还要掉脑袋,就是妇女当时同意了,反咬一口也不行。可眼前的事你也看到了,一些事你也体验了,啥事也没有。制定王法的人说得好,法律是为不同阶级服务的,过去的王法为地主老财说话,现在的王法替无产阶级撑腰,我们是无产阶级,只要不得罪当官儿的和黑势力,凡是王法都保护我们,我们还要用王法收拾那些危害我们的人。”

马文说:“就按你说的去办,时间订在啥时?现在屁事儿多,还要选个吉利日子。”

“越快越好,你一边盖房子,一边送彩礼,只要辛新进你家,就要想法留住她,到天黑,什么事都办结了。”

辛新家收到二百元钱彩礼后,乐坏了辛新的老爹,老旱烟呛得老眼流浊泪,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对老伴儿念叨:“这下好了,大小子的婚事有着落喽!”

辛新对马家的举动深感意外。

自从那次被刘志挡回去以后,辛新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了更深刻的思考,越觉得很难和马向东相伴终生,便下了打退的决心。把想法和父亲说了,辛老汉坚决反对,他对闺女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说同意就去人家,不同意就夹包回来,咱家没那个规矩!”

不管辛新怎样解释,也无法说服父亲,她只有采取疏远的办法,不和马向东着面,用拖延的方式结束这段荒唐的恋情。想不到马文会送来这么重的彩礼,更想不到媒人会催促她到马家走一趟。

辛新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马家。

马家新盖的三间土房没有打动她,而精心穿戴的马向东让她觉得格外别扭。她不想在马家吃饭,又暗示和马向东断绝交往。这些她都做了,只是时间拖得太晚,马文留她住下来,媒人也不想走。辛新说自己回去,马家人以道上有狼为借口,坚决不放她走。辛新说不怕狼,并说这条道她走过,马家人不理睬。

马向东守在房门口,飘忽不定的眼神中,有一种老鹰捕捉小鸡前的凶光。辛新感觉到,以前的马向东都是伪装,现在的马向东让她难受得恶心,并感到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危险。她想哭闹,又觉得大姑娘这样做有失脸面。她犹豫,她苦苦哀求,求马向东放她回家,求媒人和她一起走,她奢望日头不要落下地平线。

天渐渐黑下来,忙于秋收的人们吃过晚饭后又忙于睡觉。秋风不温暖,街上没闲人,马家全家人都挤在凌乱的东屋里。西屋被收拾过,亮着灯,空荡荡地有些凄凉。

马向勇和马荣也来串门儿,屋里被蛤蟆烟的烟雾笼罩,马向勇用脏话挑逗中年女媒人,还窥视未来弟妹的表情。

辛新不适应这样的气氛,又走不开,没办法,只能紧紧地挨着媒人。

马向勇给马荣使个眼色,马荣卷棵烟起身回家,马向勇也告辞,屋里变得清静。

马向东张罗睡觉,马文安排,他让辛新和媒人住干净的西屋。辛新进屋后,跟进来的是马向东,辛新想躲出去,屋门被人在外面堵死。

辛新知道被马家人算计,她砸门,砸不开,他哭喊,没有人理会,等她折腾累了,马向东把她抱上炕。

媒人和小霞住东屋,辛新的哭闹在东屋里能听见,媒人告诉小霞,说哥嫂的事让她不要管。

马文没在家里住,理由是,和女媒人住一起不方便,他说去找宿,是在窗下听动静。

辛新斥责马向东,说他是不懂感情的牲畜。马向东把责任推到马文身上,说一切都是他爹的安排,让辛新不要怨恨他。

马文着急,在窗下小声骂儿子:“屁蛋,还不如好叫驴,小骒马就在眼前,尥蹶子也得配,别跟她说那些软乎话,我他妈摆弄肖艳华,从来没费这些屁事儿!”

辛新稍稍平静一些,和马向东讲道理。她说强扭的瓜不甜,今天把事做了,不但被村里人笑话,以后也过不好日子。马向东也摆出他的道理:“我是造反派干部,干得是革命工作,骂都不怕,还怕笑话吗?你今天把衣服脱了,服服帖帖地和我睡觉,我完成革命任务,你明天就可以回家,要不然……”

马向东也拿不准要不然是什么。

马文在窗下又骂了一句:“真不如放狗屁!“

天上的星星向西移,把月亮拖了出来,吹来一股凉风,让马文打个冷战。

屋里传出声,像是扔铺盖,还像脱衣服,又有撕扯。马文激动起来,一股热流暖遍全身。

外面很静,传来饲养员的吆喝声,散养的叫驴到马棚抢料,被王显富赶跑。

屋里也静下来,马文有疑问,把头伸向窗户。

残月升到半空,给大地增加一份光亮。马文从窗缝向屋里看,灯光下的辛新和衣坐在炕稍,炕头儿上躺着的马向东也很老实。

马文着了急,狠狠地敲窗户,提醒马向东按计划行事,不能让到嘴的肥肉逃掉。

辛新转过身瞅着窗户哭,希望感动窗外人。这个把名词、形容词运用自如的姑娘,却不知这叫痴心妄想。

马向东靠近辛新,露出胸臂显示强壮,就在他解自己裤带时,接触到辛新疯一样的目光。马向东腿发软,溜回炕头儿。

马文再敲窗,马向东再起来,马文不敲时,马向东又瘫软,就像木偶戏,马文用敲窗来牵动马向东的神经。也许是敲得次数多,马向东的神经麻痹,睁着眼看哭成泪人的辛新。

马文靠着窗台坐下,急得他抓耳挠腮,挠得全身痒。

马向东叫门,马文把他放出来。把门堵死后,马文劈头问:“你的事做得怎么样?”

马向东摇摇头。

马文说:“真是屁货,连个女人都摆弄不了!”

马向东说:“她太厉害。”

“一个女人有啥厉害,你现在就怕她,以后还不当王八?”

马向东求父亲:“爹,我这是头一次,要不请你帮帮忙。”

“放屁!”马文气得骂出脏话:“这事有让你爹帮忙的吗?再驴的人也不能耍掏耙!”

马向东说:“要不我去东屋睡觉,让辛新睡西屋,过几天办完喜事,我们再在一起睡。”

“不行!”马文说:“没脑袋的东西,屁事儿也做不成,你今天放过她,她就不会是你的媳妇!”

“不能吧?”

“啥不能?你没听她说的屁话?”

“你让我咋办?”

“你还回西屋,别和她整那些没用的屁事儿,先动手,把她裤子扒了,我就不信她会吃了你!”

马向东仍然为难,低声说:“我怕我下不了手。”

“有啥下不了手?你是男人,又是造反团长,这点小事儿都做不了,以后怎么在世上立足?”马文催促儿子:“进屋做你的事,我在外面给你壮胆。”说完打开屋门,把马向东推进去,又大声说,故意让辛新听见:“她是你媳妇,不依你,你就动硬的,别讲婆婆妈妈的屁话。”

一阵撕打后,传出辛新的哭骂声:“你在屋里祸害我,你爹在外面看着,你们爷俩对付一个女人,还不如耍掏耙!”

马文又急又怒,真想冲进屋帮儿子,又一想:“这屁事儿要被传出去,是他妈不光彩,我是屁也不怕,怕影响向东的干部形象。”

屋里的哭声渐小,马向东的喘气声粗重。马文从窗缝往里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窃笑。

月亮挂在正空,它在群星中显得阴冷,大地在熟睡,鼾声沉重。马向东用胜利者的目光看辛新,辛新在流泪,不知心酸的泪会流多久。

马文像幽灵,在村里游荡。

儿子做成了好事,让他浑身发涨,他想到了肖艳华,便来到何家的院子里。

第八十六节

何荣普家院子里种的八嗑杈高粱,是省农学院研究出的新品种,这种高粱产量高,米质好,正在大面积推广。它的缺点是茎秆儿甜,生长期较长,往往是籽粒还未成熟就被人们当甜杆儿糟踏掉。生产队试种失败后,八嗑杈高粱扎根在社员的自留地和各家的院子里。

马文在高粱地里蹲了一会儿,又窜到房山头,房山头是何家的茅房,散发着粪汤的臊臭味儿,马文顾不得这些,探出头往何家窗户上看。

从“三星”的位置上,马文知道已是午夜,他想象家里的情况:此时的马向东一定搂着辛新,辛新还在哭,但泪水阻挡不住马向东对她的需求。

马文庆幸计划的顺利完成,更佩服瘸侄给他出的好计谋。

何家的房门开,马文激动不已。出来撒尿的是何荣普,马文像泄了气的皮球。

天上的星星静静地停着,地上的高粱静静立着,流星划过天空,没发出一点儿声响。马文爬到窗下,竖起耳朵听,屋里传出轻轻的鼾声。

马文感到冷,但想到马向东光着身子压向辛新的那种场面,一股强烈的激流在他体内涌动,促使他下决心等下去。他爬到何家东屋窗下听,屋里有动静,让他一阵紧张。他想躲,又舍不得离开,想看个究竟,又不敢把头探出窗台,他把耳朵贴到墙上,觉得屋里有人翻身,便急忙撤身离开,连滚带爬地进了高粱地。

高粱上挂了轻霜,马文凉得打冷战,他想到家里的热被窝,也揣测女媒人在他炕上酣睡的模样,但肖艳华对他的诱惑使他不愿离开。

马文认为肖艳华一定起夜,只要一开门就抱住她,叫她不要喊,叫她不要反抗,把她拖入门前的柴垛里,用马向东对付辛新的手段,让肖艳华哭着做那种事。

高粱地很湿冷,院儿里很平静,马文移到房下,蹲在门口等肖艳华出来。

残月被星星挤到西边,晨霜刮扫马文的脸,马文仍然充满信心,为了得到肖艳华,他宁可等到天亮。

房门被轻轻推开,只穿肚兜内裤的何英子出来小便,马文像饿狼一样地扑上去。何英子想喊,被马文捂住嘴,把她拖到门前的柴垛里。

马文拽下何英子的内裤,粗声说:“挂破鞋游街,屁事儿也没有,身子比以前还光滑。”

何英子认出拖她的人是马文,更加恐惧,战战兢兢地说:“马叔,我是英子,不是我妈。”

马文抱错了人,但他并没有因为是老相好的女儿而放过何英子,他把沉重的身子骑在**的何英子身上,又去解自己的裤带。

何英子被压得难受,喘着气说:“我妈被你占有,我爸爸抬不起头,你再祸害我,天理不容!”

“什么天理地理,都是屁话!你们女人就是这玩意儿,跟谁办事儿都不耽误吃饭。”

何英子用手护住要害,这是受辱女子的最后挣扎,挣扎中她想到了妹妹,幻想马文能顾及父女之情。她说:“村里人都知道你是小错的生身父亲,你万一给我弄出孩子,小错就没脸活在世上了。”

此时的马文,已经被欲火烧得失去理智,即使马文理性健全时,他也不会放过到手的何英子。马文拿开何英子放在羞部的手,说了句:“少说屁话,我不管你妈还是小错,搬出谁也不好使!”

……

何英子跌跌撞撞地离开柴垛,慢慢地走进屋,轻轻地带上房门,悄悄地上了炕,呆呆地坐着。

黎明到来,英子不觉,在她的知觉中,光明和黑暗没什么两样。马文强暴她,她觉得和妹妹、母亲有关,她想把这段痛苦的经历告诉她们,让她们也承受痛苦,但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她对她们怀着深深的感情深深的爱。英子想哭,却露出凄惨的笑。英子想怒喊,却在心里唱,人们都知道英子唱歌好听,可她从心里唱出的东西,魔鬼听了都会难受。英子想跳起,可身子动不得,她打算一直坐到老。

小错来招呼姐姐,英子才想起抬身,用手一摸,被子湿了一片,是泪水。

肖艳华去柴垛抱柴,发现马文趴在柴垛窝里,睡得像死猪,还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肖艳华刚离去,刘仁赶过来,推醒马文,对他耳语几句,马文急匆匆地去了生产队。

生产队里坐着两位来外调的城里人,穿戴很整齐,表情很和善,带着纸和笔。

协助外调的人除马文外还有“老连长”,气氛并不紧张。饲养员王显富可以出出进进,刘喜坐在大炕的另一头偷着听。

外调人员对马文非常客气,让他坐在炕头儿上,还递上一棵大前门烟卷儿。

外调者问:“解放前,刘屯有多少户人家?”

“老连长”说:“也就是三十几户。”

马文不知外调人员问户数干啥,他不急于说话。

问:“当时刘屯,能不能成立一个保?”

“老连长”答:“根本不能,那时的保相当于现在的大队,是把四五个自然村整到一起。”

“这么说,当事人算不上保长?”

“算不上。”老连长肯定地说:“别说是保长,连屯长也算不上。”

马文觉得该说话的时候到了,他把半截烟扔到地上,大声说:“你别听他说屁话,那时的刘屯就是一个保,刘宏达就是保长。”

两个外调人员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表态,听“老连长”反驳马文:“咱们都是那时候过来的人,说话得实事求是,三十几户人家能成立一个保吗?保长吃官府的俸禄,这个钱谁给拿?”

马文不示弱,瞪着眼睛说:“我是刘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最有发言权,我说刘宏达是保长他就是保长!”

马文的话被刘喜听得清清楚楚,他恨自己手里的火药枪是假的,如果能射出子弹,他会用枪口顶住马文的脑门儿。

“老连长”说:“你是贫农,我也不是地主,我给地主扛活的年头比你多。刘宏达如果当过保长,我也不会保他,他只教过孩子,连屯长、甲长都没当过。硬把他推向敌人哪一边,我看说不过去,别说现在,周文王那时候也不能这样干。”

讯问者假装严肃,做笔录的人不动笔,他俩互相递个眼色,又把目光投向“老连长”和马文,似乎很愿意听他俩争论。

马文说:“伟大领袖**教导对我们,啥事都要讲阶级斗争,要分清敌我,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要和外地的革命组织联合起来。刘宏达被调查很多次了,矿上的人都说他是保长,他一定是保长,让我打证明,我坚决站在你们外调人员这一边,不能说屁话。”

刘喜看着马文嘻笑,手心冒着汗。

外调人员对马文的话表现出吃惊,但做为政工人员,他俩都有高度政治敏感性和过硬的政治素质,惊诧在脸上一忽而过,展现在“老连长”和马文面前的是老练和沉着的表情。

询问者采取新策略 ,让马文和“老连长”一个一个地说,并要求他俩不许中间插话。

问马文:“你说刘屯在解放前有多少户人家?”

马文想照实说,但觉得不适合当前阶级斗争的需要,便向外调人员夸大数字:“超过一百户。”

“老连长”想更正,外调人员示意他先不要说话,他忍着咽下一口唾沫,暗骂马文变成一条疯狗。

刘喜恨不得扑上去掐住马文的喉咙。

两名外调人员同时盯住马文,做笔录的停了手中笔,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外调工作是对组织负责,也要对调查对象负责,你说得话必须真实,还要摁手印。”

“我懂。”马文说:“这点屁事儿,我敢负责!”

又问:“我们调查的对象在你们这当过屯长,是吧?”

马文答:“刘宏达不仅是屯长,还当过保长。”

做笔录的人瞅着马文不动笔,马文生了气,喘着粗气大声说:“我说的话我做主,你们该依照我说的记。”做笔录的人要说话,同伴儿摆手制止他,听马文继续往下讲:“上次外调的也不知干什么屁事儿?来过好几遍了还让你们跑,左一次右一次的,净整屁麻烦。把刘宏达抓起来,小绳一勒,啥事不都结了!他当保长期间,没少祸害刘屯人。”

王显富给牲口添完草走进屋,马文的话被他听见,这个老实本分的穷汉子觉得马文做得太过火,忍不住说了句:“人做事不能太绝,没有的事别瞎编,自己豁出去了,也该为后人想想。”

“老连长”觉得马文太过分,心里说:“刘宏达和他没仇恨,李淑芝也没抱他家孩子下井,是疯狗也不该往死咬刘强一家。”

刘喜想到马文会给父亲带来灾难,希望外调人员不要相信马文,也希望“老连长”站出来为父亲说话。

“老连长”的嘴动了动,外调人员让他过一会儿再说。

外调人员问:“被调查的当事人当了几年屯长,或者说当了几年保长?”

“五年,五年还多,什么屁屯长,就是保长!”

马文的话,外调人员没有记。笔录者让马文在一旁抽烟,另一位问“老连长”:“马同志说刘屯有一百户人家,是真实情况吗?”

“不真实,顶多三十五户。”

问:“三十五户不能算做保吧?”

“不能算,连甲都算不上。”

外调人员说:“据我们的当事人交待,他在刘屯当过屯长,时间不长,也就是半年左右,他交待的真实吗?”

“不真实。”

做笔录的人停下笔,很认真地说:“刘同志,看来我们当事人隐瞒了事实,请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提供给我们。”

“老连长”说:“刘宏达在解放前只是教孩子们念书,没见他当过什么官儿,他也没在刘屯当过屯长,有人说他当保长,八成是因为他从小日本手里要回孙广斌,他是豁出命和日本人交涉的。孙广斌没忘恩负义,曾到你们单位证明过。村里人说他当保长,那是捕风捉影,再不就是故意害他。”

做笔录的人盯着“老连长”,“老连长”把话说完,他和同伴儿交换了眼色。

问:“当过半年屯长的人,不会有血债吧?”

“老连长”说:“要说当过半年屯长的人,除非是刘文胜的弟弟,这个人老实到了家,不可能有血债。”

讯问者站起身,扶着笔录人的桌子说:“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红旗飘舞下,在**同志的关怀下,我们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是无产阶级的政权,无产阶级政权要纯洁自己的队伍,把污泥浊水扫地出门,每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都要查清历史。刘文利是你们刘屯人,他交待,在村里当过屯长。你二位的证言,出入太大,还需进一步证实。但是,做证不是儿戏,必须负责,请二位摁手印吧。”

两名外调人员绕来绕去绕到刘文胜的弟弟刘文利身上,原来他俩不是调查刘宏达。马文觉得刚才的话都白说,他不想摁手印。

“老连长”觉得受了戏弄,在心里发泄不满:“你这两个家伙,说是来调查,我看是唬弄人,旧社会也没有这样断案的。你调查刘文利,就该早说,何苦让马文在刘宏达身上费心思。”

外调人员讲革命形势,基本都是空话,但刘喜觉得份量很重,他没心思听马文再给刘文利打什么样的证明,而是急着回到家,把听到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和哥哥。城里正在清理阶级队伍,父亲一定逃不过,他要去清河市看望父亲。

刘喜赶到清河矿二宿舍,没有见到父亲,和父亲同宿舍的梁大叔给了他食堂的饭票。

梁大叔中等个,典型山东人的南北头型,透着齐鲁大汉的刚毅,沂蒙山的口音没变,连“奶奶日”的口头语也没改。他告诉刘喜:“那些狗日的真会摆弄人,让你爸爸白天干活,晚上去陪斗,有时回来晚,有时回不来。你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倒在你爸爸的铺位上睡觉。矿里搞忆苦思甜,再累也得去,奶奶日,弄两块糠馍馍,还省一顿饭的粮票。”

梁大叔去开忆苦思甜会,刘喜也出了宿舍门。

矿前广场上搭起的席棚已经不存在,换了水泥建筑的固定舞台,舞台的上方和四周挂满电灯,把台面映照得亮如白昼。红工联和清联的标语都成为过去,革委会的横幅非常醒目。台上的人寥寥无几,台下挤满了职工和家属,职工们由各单位领导带队,组织得井然有序,而家属们则乱糟糟一团。

有人把饭筐抬上台,足足摆满少半个台面,台下人着了急,会场有些乱

主持忆苦思甜会的人是吕希元,由于扮得严肃,把长脸拉得更长,他拿过麦克风对着台下喊:“职工同志们,家属同志们,革命战友们,大家不要着急,等开完忆苦思甜大会,就把台上的食物分给大家吃,都尝尝旧社会的痛苦,想想伟大领袖**给我们带来的幸福生活。”

台下稍稍平静,吕希元对着台后喊:“把五类分子和牛鬼蛇神押上台!”

被押上台的有牛思草,还有刘宏达。

刘宏达很清瘦,剃成短发的脑袋中心露出一片秃,他被五花大绑,刚走到台上,被看守踢一脚,站不稳,摔个前趴,另一位看守把他拎起后又打了一钢丝鞭。刘宏达神情很漠然,好象习惯了这种劳动加批斗的生活,而台下的刘喜受不了。

一个思想还未成熟的少年,面对无辜的父亲被人折磨,人们可以想象他心灵上的痛苦。刘喜推开人群往台边挤,被一双大手拽住,他回头看,原来是梁大叔。梁大叔用责怪的口气说:“让你在宿舍睡觉,你钻到这里干什么?这种事都习惯了,愿看你就老实呆着,不愿看我领你回去,奶奶日,咱不图那两个糠馍馍。”

刘喜要看个究竟,要记住都是谁对父亲下了毒手。

包括刘宏达在内的所有阶级异己都老实地站在台边,也不再有人对他们施刑。吕希元做了简单的讲话后,由无产阶级革命者逐个上台诉苦。

最先上台是一位七旬老人,姓霍。老人的儿媳妇是居委会主任,老人是儿媳妇推举来的。儿媳说让老人诉苦是发挥老贫农的余热,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再添砖瓦,但一些人则认为,她是利用老公公捞取政治资本。

霍老汉很慈祥,说话也很实在,为了显示对**的忠诚,也证明地主资产阶级给他带来的痛苦,说话前先抹起了鼻涕眼泪。

老人讲:“我的老家离这不远,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大辽河有鱼有虾,是个很富足的地方。可是,地是地主的,船是船主的,穷人双手空空。我给地主扛了一辈子活,到头来是地无一垅,船无一只,就剩两间破土房。生了十几个孩子,只活下来六个,那几个都扔到了乱坟岗子,这都是地主老财残酷剥削的结果啊!如果不把有钱有势的寄生虫子消灭干净,活下来的六个孩子也得喂狼。”霍老汉的话,都是儿媳妇帮他拟的腹稿,由于年岁大,往后讲有些走板儿:“现在的生活好啊,每月给二十七斤口粮,要不是孩子抢着吃,我也能混个大半饱。旧社会可不行,有的大地主不管长工死活,他们喝奶妈子的奶,让奶妈子吃糠咽菜。有的地主连豆子都不给伙计吃,怕盐豆就饭吃耽误干活。我的东家比他们强,秫米饭管够造,还给两块豆腐吃。前几年的日子可真苦,野菜都吃光了,亏得我体格壮,才熬到今天。”

霍老汉的忆苦思甜变了味儿,吕希元上前制止,老人讲到兴头上,不舍得下台,他推了吕希元一把,又说:“我和伟大领袖**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像太阳,闪闪发光,照到哪里哪里亮。他老人家的话最好使,他下令干啥,没人敢说个不字。他领导我们建立了民主、自由、强盛的国家,改善人民生活,我一辈子也感恩不尽。我是无名小卒,受的苦可不少。年轻时,我一个人养活七口人,现在可好,六个孩子养不了一个老爹,老了老了还要挨饿……”

“霍二屁!”吕希元大声吼:“把老家伙整回去!”

霍二屁原是红工联的干将,想在王金国的旗下捞几根稻草,由于红工联在权利的角斗中处于劣势,开拓区成立革委会时,只有王金国一人戴上副主任的桂冠。霍二屁改弦巴结吕希元,没少遭吕希元的白眼。

开拓区的革委会有两名正主任,一位是郑老本,一个是吕希元。郑老本是矿党委委员,吕希元矿革委会委员,两人平起平坐。吕希元心理不平衡,他想把郑老本压下去,自己独揽开拓区大权。

吕希元当开拓区清联头目时,在打击粟满的同时又竭尽全力去巴结程书记,粟满蹲进牛棚,程书记当上矿革委会主任,吕希元觉得有了依靠。他向程书记进谗言,说郑老本不但在运动中表现消极,还和走资派粟满勾结,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领导岗位上。

程书记也是戎马出身,还是郑老本的上级,他没有难为郑老本,也没把郑老本从开拓区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拿掉。

吕希元想排挤郑老本,还需在政治运动中大显身手,这次开拓区的忆苦思甜会非常盛大,是吕希元展现给全矿职工看。本想安排霍二屁第一个上台诉苦,霍二屁的老婆出新招,说霍老汉诉苦比霍二屁诉苦效果好,没想到让霍二屁的老爹砸了场。一股怒火顶向吕希元的脑门子,他气急败坏地把霍二屁喊上台。

霍二屁连推带搡,把老爹从台前推下去。台下人多,好心人用身子搪住老人,要不然,霍老汉摔在水泥地上,恐怕要一命呜呼。

霍二屁看一眼吕希元,吕希元的恼怒变成责怪。心情稍稍放松的霍二屁在台上转圈儿,变戏法似地脱掉一件外衣,面对台下时,换了一付模样。他披散着乱发,故意抖掉煤渣,眼睛冒出泪,和岩粉和了泥,凝固的眼屎贴着鼻梁,像烂泥池里凸起的垃圾,身穿被油污和岩粉渗透的工作服,脚上的胶靴划开口,脚一动往外冒水,在台上留下明显的泥印。霍二屁故意弄成这付模样,是想表现他既是抓革命的急先锋,也是促生产的先行者。

霍二屁站到台中央,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刚才那老家伙是吃饱撑的,纯属他妈的老糊涂了,饿他一星期,他再也不胡说八道!我把老家伙踹下去,是给他清醒头脑。还是那句话,亲不亲,线上分,伟大领袖**是我们最最最亲的亲人!对那些不利于革命的老家伙,别说是素不相识,就是亲爹亲娘,我也要把他打翻在地!”

霍二屁说和老爹素不相识,是有意麻痹台下的群众,这不是他的首创,革命运动中的急先锋都有这个手段。他站直身观察台下的情绪,群众不负所望,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霍二屁精神振奋,忆苦滔滔不绝:“在旧社会,我家受地主剥削,地主不但有钱,而且有权,指手划脚不劳动,吃得像肥猪……

我家兄弟姐妹六个,只有一条裤子穿,小子光屁股在冰雪里冻着,丫头怎么办?“

霍二屁停了诉苦看台下,这是他卖的关子,目的是引起注意。但大部分群众都知道霍二屁说话不着边,没有人提示他大姑娘光屁股该怎么办。

霍二屁讲:“我的两个姐姐都十七八了,知道啥叫害羞,没办法,她俩用草帘护着,还得起早贪黑给地主干活。

台下的人都觉得霍二屁讲得离奇,草帘怎么能护住大姑娘的羞部?况且下地干活的多是男人,又有人担心他的姐姐会出事。

刘喜想到孙悟空的虎皮裙,要提示霍二屁,农村到处都是死猪烂狗,剥了皮给你姐姐套上,也比草帘子强。但是,他看到父亲弯腰受苦的样子,没有把想出的主意喊出来。

霍二屁抖抖身子,大声讲:“看见我这身衣服没,这是干革命穿的工作服,体现了领导对我们工人阶级的关怀,有人称它窑衣,是对革命组织的污蔑!旧社会我们穿啥?啥也穿不着,光屁股挖煤,升井后光屁股钻进大房子,窑子娘们儿都不喜见我们,多给钱人家都不高兴。“

也许是霍二屁过于激动,把诉苦转到逛窑子的事情上,这样也能吊起听众的胃口。

霍二屁讲:“现在的矿长是走资派,旧社会的矿长叫把头,都是王八蛋。这些王八蛋和日本人勾结,把矿工的钱财收刮的干干净净。他们出损招,设立窑子铺,东窑地的道两边全是半掩门。矿工没钱去,他们让赊账,没等开资就把钱扣光了,工人们只好当牛做马,继续卖命。”

霍二屁是解放后来的矿山,解放前的事,是他听别人说的,虽然没经历,也都是事实。至今还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到了黄金寨,先把行李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矿工们系着麻袋片挖煤屡见不鲜,光屁股逛窑子是霍二屁的发明。

霍二屁继续讲:“我是吃苦菜长大的,没吃过粮食,起小就没喝过奶,我妈的奶都让老地主给喝了。**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革命组织把我培养成人。”霍二屁装哭,用脏手揉眼睛,眵目糊被揉掉,眼泪流出来,他拉着哭腔说:“生我的是爹娘,养我的是苦菜汁,党把我领上革命路,伟大领袖让我过上幸福生活,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亲!”

霍二屁诉苦并不生动,却打动台下的全体矿工,他们有组织地抹眼泪,还有人发出痛哭声。

刘喜盼霍二屁早点儿结束表演,脸上露出阵阵嘻笑,梁大叔把他拉紧,让他不要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

霍二屁从饭筐里拿出一个黑色窝头,放在嘴里嚼,煤渣垫了牙,他用手捂住腮,问出的声音很大,却含糊不清:“大家说窝头好吃不好吃?”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因为在开会前领导没明确交待,都怕回答错负政治责任。

霍二屁把嘴里窝头咽下肚,发音变得清楚:“窝头好吃不好吃?”

见会场局面尴尬,吕希元带头回应:“窝头不好吃!”

“不好吃!”

台下的喊声不但齐,而且震天动地。

尽管矿工们都喊窝头不好吃,大多数人还是把目光投在窝头筐上,他们升井后都没来得及吃饭,再不好吃的窝头也能填饱肚皮。

霍二屁把吃剩的半个窝头举在手中挥舞,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现在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别说吃这样的窝头,就是想看都看不到!翻身不忘党,翻身不忘伟大领袖**!幸福不忘各级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对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领导给我带来的幸福生活永远说不尽!我家有饭吃,有房住,还要买四个管子的收音机。睡觉时有被盖,还有褥子铺!没有裤子穿、睡露天地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我家四个孩子都念过书,每人都有布票、线票、鱼票、油票、肉票、棉花票、白菜票,粉条票、鸡蛋票,还有豆腐票,还……”

吕希元让鲁卫军忆苦思甜,霍二屁不得不溜下台。

让鲁卫军忆苦思甜是吕希元对他工作上的照顾,因为这段时间外调的任务不是很多,鲁卫军又不想下井干活,只好让他肩负起这项重要的革命工作。忆苦思甜报告团还要到各单位巡回演讲,经常吃住在外边,又给吕希元约会韩青叶创造了机会。

鲁卫军在忆苦上和霍二屁大同小异,而思甜上有新招,他不但歌颂革命组织,歌颂伟大领袖,歌颂今天的幸福生活,也对吕希元感激涕零。他在台上说:“吕主任忠于伟大领袖**,坚决执行**的革命路线,代表革命组织帮我成了家,给了我幸福美满的生活。他关心职工群众,经常家访,解决了我工作、生活中的实际困难……”

了解吕希元的人都知道鲁卫军瞪着眼睛说瞎话,也都佩服这位彪形大汉悖着良心说话不脸红的高超本领。

鲁卫军虽然干着窍活,却对吕希元和韩青叶没完没了的勾搭愤怒到极点,让他不可容忍的是,吕希元在韩青叶的心目中比他重要。有了后台的韩青叶,常拿吕希元有权有势挖苦他,甚至用离婚来要挟。鲁卫军怕媳妇离开,更怕吕希元给他小鞋穿。吕希元让他下井搬石头是小事,要把他当做牛鬼蛇神来批斗那可不得了。吕希元当上革委会主任,鲁卫军觉得他掌握上千人的生杀大权。在权力和人格对比下,鲁卫军选择进一步退让,主动让吕希元去他家睡觉,为吕希元歌功颂德,可望得到开拓区革委会主任的好感。

鲁卫军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喜怒哀乐样样俱全,绿帽子压得他灵魂扭曲,他把怨愤发泄在大女儿身上,对这个酷像吕希元的“野种”倍加虐待。

鲁卫军的忆苦思甜报告上让吕希元很满意,微笑挂在长脸上。他把鲁卫军送下台后,把曲祥俊请上来。

曲祥俊是山东人,说话也带“奶奶日”,他的报告经过有文化的政工人员整理,没往里装那些不文明的词语。曲祥俊口才好,记忆佳,把整理过的材料倒背如流。他是矿级忆苦思甜能手,这次是借用,演的都是重头戏。

曲祥俊的忆苦称得上声情并茂,刚开口就泪流满面,他不擦也不抹,让泪水掉在话筒前的台面上。曲祥俊哭着说:“由于家里穷,我六岁就给地主放猪。数九天,没有棉衣,也穿不上棉鞋,吃的饭都是猪吃剩下的食。地主不让吃饱,饿急了,舔猪食槽子,猪食槽子冻成冰,我用牙啃,还不能让地主看见,老地主知道人和猪争食,我一定挨打。有一天,我冷得受不了,躲在猪圈里背背风,被地主发现,把我拎到街上,打得浑身青肿,我才是六岁的孩子呀!还是虚岁。地主的儿子比我大很多,他穿着皮衣,戴着皮帽子呆在火炉旁,有专人教他认字。地主儿子见他爹打我,他也出来帮着打,用皮鞋踢我的脸。”曲祥俊用手摸着下巴旁的一条伤疤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地主崽子给我留下的,一辈子也掉不了。地主阶级给我留下的仇恨,我这辈子不能忘,我的子孙后代都不能忘!”曲祥俊对着话筒问台下人:“大家说狗地主狠毒不狠毒?”

台下众声呼应:“狠毒!”

“地主崽子狠毒不狠毒?”

“地主崽子更狠毒!”

有人在刘喜身边喊起了口号:“**万岁!中国**万岁!中央文革万岁!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地主反动派!打倒地主狗崽子!血债要用血来还!”

一人喊,众人和,忆苦思甜会的场面紧张又热烈。

梁大叔没喊口号,小声对刘喜说:“这人真是能耐,狗日的也会编,跟真事儿似的。”

刘喜不理解梁大叔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但他听出梁大叔的话不合时宜。

曲祥俊往下讲:“我八岁给地主放牛……”

正讲着,他的目光和梁大叔相遇,不知为什么,曲祥俊没了底气,表情也不如以前逼真。

梁大叔自己嘟囔:“八岁放牛?说八岁学吹鼓乐还差不多。”

曲祥俊讲,他九岁就给地主当半拉子,干成年人的活,挣的工钱还不及成年人的一半。历经磨难,在贫苦中走到青年。由于家里穷,一直娶不上媳妇,到了三十岁那一年,好不容易捡到一个讨饭的姑娘,还被地主霸占了。直到全国解放,辛苦半生的曲祥俊还是孑身一人。

文化人给曲祥俊整理的材料结构严谨,可他在即兴发挥上诉出了漏洞,最明显的是把时间搞差,因为他的大闺女和他的两个儿子是在解放前生人。不过这小小的纰漏被他的泪容所掩盖,仍然获得同情的眼泪和讨伐地主阶级的口号声。

曲祥俊讲:“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穷人受富人歧视,受富人剥削,受富人压迫。富人不干活,吃香喝辣的,地富反坏右生活在天堂里,我们贫下中农的处境连地狱都不如。”

“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剥削阶级!打倒一切反动派!无产阶级万岁!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曲祥俊在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把忆苦转到思甜上:“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是他老人家救了中国,是他老人家把我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我有八个孩子,都在阳光下生活,健康成长。在旧社会,我养活不了自己,新社会我能养活十口人,不是我能耐,是组织帮助我。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不忘**,我这辈子不能忘,我的孩子不能忘,我们永远不能忘!“

台上有人拍手,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

曲祥俊讲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讲解放后人人都过着平等、民主、自由、幸福快乐的生活。讲台湾受将光秃压迫,人分九等,贫富分明。还捎带讲些帝国主义国家里人民的苦难:“帝国主义是富人的国家,花钱买官,穷人没地位,吃不饱饭,没有民主,没有人权。”

帝国主义的事情,是写在材料上的,被曲祥俊背下来。由于他没有亲身经历,不敢随意发挥,说得很死板。

曲祥俊问:“有人反对社会主义,污蔑我们红色政权,说我们吃不饱饭,穿的是破衣裳,住的是矮土房,我们答应吗?”

“不答应!”

会场中的职工大部分穿得利整,可是,换掉窑衣后都没来得及吃饭,十几个小时没进食,肚子饿得慌。在领导的组织下,都承认吃不饱饭不是现实,都谴责阶级敌人对我们的污蔑。他们鼓足力气,把口号喊的震天响。

曲祥俊讲他家十口人都受到组织关怀,吃饱穿暖,钱花不了,还要买足四大件。讲他的住房很宽敞,大儿子要娶媳妇,可以分出去住他家的偏厦。领导还想照顾他一间木板房,这些都是伟大领袖**带来的幸福。

曲祥俊的忆苦思甜非常成功,赢得阵阵掌声。

最后上台忆苦思甜的是孙胜才。

孙胜才投靠吕希元,初步尝到搞运动的甜头,活没多干,大馒头没少吃,又犯了拉肚子的毛病。经过吕希元的调教,孙胜才把拉肚子和革命连在一起,毫不顾忌地把他的“稀屎痨”外号公布于众,并在开拓区叫响。虽然是不雅的称号,也从某种程度上给孙胜才带来切切实实的利益。革委会成立后,孙胜才没事干,不愿劳动的他又相中了忆苦思甜这个美差,他在心里叨咕:“曲祥俊往台上一站,说说解放前,再比比现在,嘴皮子谁还不会耍?尝尝忆苦饭也没啥了不起,台下还准备着大馒头,遇到讲究的单位还备着酒,两菜一汤。”孙胜才回忆过去,把经过和没经过的事在头脑中掺合整理,向吕希元做了申请报告。

吕希元也需要这样的人才,立刻让孙胜才进了忆苦思甜报告团。虽然孙胜才认为做忆苦思甜报告是件简单事,但是,他的报告效果非常不理想。吕希元把他痛骂几次后,便指派开拓区的宣传干事对这块奇玉进行雕琢。有了能人指点,孙胜才又敢发挥,报告质量明显提升,渐渐成了报告团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吕希元常常让他演压轴戏。

孙胜才枯干瘦小,诉苦时还故意弓腿弯腰,让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受苦的料。孙胜才借题发挥:“大家看看,我孙胜才是个什么样子?这都是在旧社会折磨的。我爹常年给地主刘有权扛活,挣得钱养活不了我妈。”孙胜才只顾诉苦,忘了话筒对着他的脑门子,吕希元来调整,让他往后站。孙胜才看一眼吕希元,忽然觉得这个长脸家伙太阴险,眼里放着凶光。他误认为刚才讲错了话,急忙改口:“我爹也不是好犊子,他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背叛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

孙胜才说孙广斌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这个“阶级敌人”明显是指刘宏达,刘喜的头立刻涨大,梁大叔搂得紧,刘喜没有倒。

孙胜才骂一句自己的老爹后看吕希元,吕希元瞥他一眼,然后大步走到后台。孙胜才想:“既然说我爹不是好犊子,那就以他不是好犊子做为开头,这是新创意,虽然没经吕希元审核,也一定给领导带来惊喜。”他说:“大地主刘有权有钱有势,还是个大色鬼,他有两个老婆,还欺负咱贫下中农妇女。我爹也不是好犊子,为了两升米,就把自己的媳妇让给刘有权睡觉。”

会场里的人们都奇怪,觉得孙胜才这次诉苦变了味儿,不知他诉地主阶级给他带来的苦,还是诉他爹给他带来的苦。

刘喜听村里人讲过孙胜才的身世,知道他是胡编,但刘喜弄不明白,孙胜才编自己母亲让人糟蹋,他的目的是什么?

知道底细的人明白孙胜才是讨好吕希元,因为吕希元对他的老爹看法不好。

孙胜才讲:“我妈还没生我,就被大地主刘有权祸害死了,看我长得这个干巴样,就知道是个没娘的孩子。”

孙胜才的话让人们不可思议,因为世界上还没出现过死人生孩子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敢纠正。孙胜才具备忠于**和忆苦思甜积极分子的双重身份,又有吕希元撑腰,在他身上,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孙胜才讲:“狗地主害死我妈,日本帝国主义又来抓劳工,伪保长刘晓明把我爹绑了去,那时我还没满月,没人管我,我就得死去。”孙胜才感觉跑了题,慌忙偷看吕希元,从后台走出来的吕希元表现出不满,使得孙胜才两腿发软,急忙说:“多亏地下党把我爹解救出来,才保住了我的小命。”孙胜才想用地下党代替刘宏达救孙广斌的事实,没想到吕希元并不认可,他瞪着孙胜才,孙胜才往话筒前靠了靠,又用目光往台边扫,看见了刘宏达。他在思路完全打乱的情况下又仿佛抓到了替罪羊,孙胜才说:“我爹老王八犊子觉悟低,到矿里胡说八道,说刘宏达救过他,根本没有那码事。刘宏达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不把他打倒在地,我们决不答应!”

从台下上来打手,把刘宏达推到孙胜才身边,打手把钢丝鞭递给孙胜才,让他向刘宏达讨还血债。

台下的刘喜心揪着,他的嘻笑让梁大叔害怕,梁大叔用力抓着他,怕他挣出去惹事。

人,这个地球上最高级动物,在生存和良心之间往往选择前者,也有人舍身求义,那是做为人杰的先贤。而一个普通公民,为了巴结权贵,为了从权贵那讨一口米汤,或者讨得权贵欢喜,恩将仇报,出卖灵魂,虽然被权势者谑称为革命者,也被人嗤之以鼻。

钢丝鞭打在刘宏达身上,刘宏达没声响,刘喜却嘻笑着乱叫。仇恨的烈火在少年心中熊熊燃起,要烧向孙胜才,烧向吕希元。

吕希元打扮成救世主,从孙胜才手中接过钢丝鞭,宣布忆苦思甜会继续进行,刘宏达的问题由专政队解决。

刘喜和梁大叔回到宿舍,坐在父亲的铺位上嘻嘻笑,拳头攥得紧,哼出奇怪声。

梁大叔告诉他:“你爸爸近几天回不来,你要想法给他送去饭。”

刘喜一宿没睡,梁大叔陪着他。

第八十七节

梁大叔叫梁泗水,出生在山东省一个贫穷的村庄里,三岁失去父亲,是母亲靠勤劳的双手把他和两个姐姐拉扯大。 由于家里穷,两个姐姐早嫁,梁泗水十三岁那年就下了关东,落脚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清河煤矿当小工。

曲祥俊和梁泗水是同乡,家境比梁泗水强得多,有几亩薄田,由母亲和哥哥来侍弄,父亲在外打工,一家人勉强维持生活。曲祥俊没放过猪,也没放过牛,甚至连基本的农活都干不好,下巴上的伤是被井下的石头磕的,和地主的儿子无关。他十岁那年进了一个鼓乐队,哪家死人,就跟到哪家混吃喝。

日本人统治下的清河煤矿,矿工分成等级,劳工最凄惨,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以征国兵的名义抓来的,老百姓称为国兵漏,当初,孙广斌如果不被刘宏达要回去,也会送到煤矿里。劳工们在井下挖煤,每天从事十几小时的高强度劳动,有日本军人和中国监工用刺刀和皮鞭看管,被打死打伤是家常便饭。劳工们升井后被驱赶到大席棚子里,地上铺着草,天气冷就挤在一起取暖,起来后常看到身边有冻僵的死尸。日本人搞大东亚共荣,鼓吹忠于天皇,号召和强迫满洲国良民支持圣战。日本人吃大米,劳工们吃的是橡子面,常有没饿死的人就被扔到东南面的秃山上,稍有反抗者被送到训导所旁边的狼狗圈。

梁泗水是自愿来到煤矿的,和当时的在职职工一个待遇,监工们不怕他们逃跑,就不用皮鞭和刺刀管制,他们可以领到微薄的工资,有的人还要养家糊口。当然,大多数矿工是成不了家的,想女人就到东窑地去找,霍二屁指的逛窑子人群就是他们,行李换麻袋片的也是这部分人。也有的男人想留后,他们去找有男人的女人,交出所有积蓄和破旧的行李卷儿,帮人家干活,在一起睡觉,这就是当时矿区流行的拉帮套。有的矿工在农村有家,想在煤矿挣几个铜板回去治几亩田地,实践证明,没有一个人能办到。

梁泗水还不懂得置办田亩,只想挣点儿钱养活苦难中挣扎的母亲,由于年纪小,他给监工提矿灯,小心谨慎,很多次躲过日本人和监工拳脚。

监工是日本人的打手,相当于被异族驯化的狼狗,他们对主子摇头摆尾,对同胞异常凶狠,被矿工们称做假洋鬼子。这些人从日本人那里得到好处,都能娶妻生子,有的还有外室。他们逛窑子不去东窑地,而是坐摩电车去欢乐园,欢乐园是清河市最大的休闲场所,那里有歌舞厅、洗头房、影剧院,还有男女同浴的澡堂子。

煤矿里还有一个重要群体,被人们称作“特殊工人”,他们和劳工们干一样的重活,待遇不一样,由荷枪实弹的武士道军人看管。他们能吃饱,挨饿就集体闹事。他们住大房子,冬天冻不着。

梁泗水没地方住,在大房子里和特殊工人一起挤,大房子外是铁丝网,特殊工人只许集体出进。梁泗水是小孩,日本看守不怎么在意他,他在大房子里住了三年,和看守和监工混得挺熟,特殊工人也很喜欢他。

有一位特殊工人有文化,是特殊工人的头儿,梁泗水称他大眼镜。大眼镜长得单薄,却军人气派十足,他教梁泗水认识自己的名字,教梁泗水认识“中国人”,还说日本人是东洋小鬼子,中华民族是个不屈的民族,一定能把东洋人打回老家去。有一次,监工殴打劳工,大眼镜路见不平,夺下监工的皮鞭,日本看守要抓他,激起众怒。妥协后的看守怀恨在心,扬言要把大眼镜喂狼狗,并且加强了对他的监视。

大眼镜和外面通着信,信件都是梁泗水送出去,交往中,梁泗水取得大眼镜的信任,他也从大眼镜身上体验到啥叫正义,啥叫善良,啥叫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

这一年,日本人更加疯狂,他们烧村并屯,群杀无辜,血洗寨落,制造出惨无人道的万人坑。清河矿区,附近山上的白骨压着白骨,大量失去劳动能力的劳工被拖进狼狗圈。对特殊工人的管制也在加强,由严厉变得残酷。矿工们起来反抗,时有监工在井下被人砸死,也有日本看守突然失踪。

大房子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几乎每个人都做好了拼命和牺牲的准备。大眼镜郑重告诉梁泗水:“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军队的战俘,互相间也动过干戈,但我们都是中国人,民族的灾难让我们牢牢地站在一起。现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这些热血男儿要和敌人做最后的斗争!”

大眼镜说这里的环境很复杂,也很危险,让梁泗水尽快离开清河市。梁泗水不舍得离开大眼镜,要参加特殊工人对小日本的斗争。大眼镜说:“斗争是流血的,很可能全部牺牲,你还是个孩子,又没当过兵,没有战斗经验,不能做无畏的牺牲品。”

梁泗水要求大眼镜领着特殊工人逃走。

大眼镜摇着头说:“根本办不到。日本宪兵把矿山封锁的像铁桶,带翅的鸟都飞不出去。”他还说:“你是个孩子,和监工混得熟,日本人也不会太在意你。你既不是劳工,也不是特殊工人,有条件溜出去。”大眼镜催促梁泗水:“赶快走,不要拖延。”

梁泗水流下眼泪,哭着说:“眼镜大哥,我从小来矿山,多亏你照顾我,我离不开你,我舍不得走!”

“离不开也得离!”大眼镜的态度异常强硬,仿佛训斥不愿上战场的士兵。看到梁泗水一脸委屈,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背抹把泪,动情地对梁泗水说:“我们这些人都准备赴死,不会有活着出去的,赶快逃命吧!希望你记住我们,记住有个疼你的眼镜大哥,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你要回清河矿来看看。”

梁泗水去了鞍山,在钢铁厂当了天车工,一直干到当兵那一年。

这期间,他几次回山东老家,把挣的工钱都交给老娘。

梁泗水租住在一个女房东的平房里,这家靠往外租房为生,有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院内都是出租的房间。女房东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最小,也是青春年华。梁泗水在这家住得久,常常帮房东干些粗活和零活,深得女房东喜爱,便把女儿许配给他。

内战期间,国民党来征兵,让女房东在两个儿子中出一个上前线。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宽裕的环境中长大,又都娶妻生子,没一个敢去冒枪林弹雨。亲哥俩互相推,梁泗水出面解围,他顶替当了国民党中央军。中央军向北开跋,被八路军兜过来围剿,梁泗水还没来得及试枪,就改为人民解放军的编制。长官们投诚有功,比原来的官职还大,他的属下官职不改,梁泗水仍然是一个扛步枪的士兵。整编后的部队归四野,肃清残敌后开始南下,南下的日子不轻松,梁泗水的两脚满是泡。

梁泗水打过四平,围过沈阳,攻过锦州,一直随部队解放北平。他作战勇猛,敢于冲锋,奇怪的是没挨上一颗枪子儿,勋章没少得,却没有一块可以炫耀的疤痕。后来梁泗水总结作战经验,说往前冲是保存自己的最好方式。他的话对不对,除高智慧的批判者,和抓小尾巴的别有用心者去研究,当时的军事专家不考证。

北平和平解放后,四野进行休整,稍有空闲的梁泗水要回家探母,部队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给了半月的假期。

回家后的梁泗水看到一个农村姑娘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告诉他,这是给他娶的媳妇。梁泗水细打量,觉得这个村姑长得太土,脸蛋像永远长不开的花骨朵。

母亲说,寄回家的钱都没动,全用在给他娶媳妇上。这个姑娘爹妈死得早,跟哥嫂过活太艰辛,受不了嫂子气,愿意出嫁。经过媒人介绍,送过彩礼,明媒正娶进的家。母亲对儿媳很满意,夸她吃苦耐劳,夸她勤快节俭,夸她懂得孝顺。

梁泗水拿这个姑娘和鞍山的妻子相对比,村姑和城里的女人相差太悬殊。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不答应,说退亲不是梁家人能干出的事,好赖也得让他和媳妇住在一起。

梁泗水看不上新媳妇,新媳妇好象不往心里去,他合衣蜷在墙角,新媳妇坐守孤灯,他趴在炕头儿睡觉,新媳妇倚在炕稍合眼。半月的假期转眼就到,梁泗水要归队,新媳妇把他送到村头。他往前走,新媳妇在后面跟,他轰新媳妇回去,新媳妇一步三回头。梁泗水走出很远,回头望,望见新媳妇蹲在地上哭。

赶到北平,他所在部队已经南下。如果梁泗水通过组织寻找,革命队伍不会扔下他,可他偏偏想到远在东北的妻子,又辗转到了鞍山。

鞍山解放,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没收买办资本,保护民族资本,也对一些资本家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改造。一切都变了样,梁泗水丈母娘的房子分给劳苦大众,全家人不知下落。他向熟人和朋友打听,都说现在乱糟糟,他丈母娘和他妻子都是资产阶级,死活不定,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她们,跟大海捞针一样难。梁泗水无心留下来,回老家和新媳妇过上了日子。他的平静日子刚过上一年,妻子和妻子姑姑寻地址找上门,见他重新成了家,妻子连口水都没喝就离开家门。梁泗水追出去解释,被母亲挡回来。妻子回头告诉他,他俩已经有了儿子。

梁泗水在家乡的土地上耕耘,却向往异乡的城市,和媳妇在一个枕头上睡觉,心里念叨鞍山的妻儿。又过了一年,他以外出做工挣钱为借口,又一次返回鞍山。

鞍山是新中国钢铁基地,翻身做主的工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建设它,到处飘扬着红旗,到处是劳动号子,他重新当上天车工,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劳动之中。

梁泗水仍然打听妻子的下落,好心的工友都劝他,让他脱离地主资产阶级家庭,让他努力工作,图以后有个好前程。梁泗水不认可,说不能因妻子的成份不好而抛弃她。一位以前的老工友偷偷告诉他:“你妻子好象勾上了男人,你找她也没用。”梁泗水说:“不管为啥事,我也要见她一面,因为是我对不起她。”

老工友显得无可奈何,慢慢地说:“她是不可能见你的!”

“奶奶日!”这句口头语是他儿时从大人嘴里学来的,多年不用,现在重捡起来,是觉得说出这样的口头语能减轻心中的痛苦。说完“奶奶日”,梁泗水又加上句:“狗日的龟孙就怨我自己。”

梁泗水仍然认为妻子是亲人,在亲人身边又不让见面实在太痛苦。他离开鞍山,去了清河煤矿,在矿里打听大眼镜的下落。

矿里换了新人,没有人清楚伪满时期的事情,只听说有一次大暴动,给日本人一个沉重的打击,暴动者的下场更惨,没有人躲过日本关东军的机枪口。

梁泗水留在清河煤矿开拓区,住进职工宿舍。宿舍是日本人留下的圈儿楼式建筑,水泥砖混结构,有暖气,居住舒适,当时住着日本人的家属,现在住着翻了身的独身矿工。梁泗水常到大房子里去看,在大眼镜住过的地方肃立默哀。大房子里住的都是老工人,他们只知道有过大暴动,不知道大眼镜是什么人。

后来,梁泗水又去过两次鞍山,和妻子在咫尺间却未曾谋面。这两次不是前妻不见他,而是梁泗水觉得无颜面对。

三年困难时期过后,梁泗水回老家接来家属。母亲过世,来到清河矿区的是他媳妇和三个幼小的孩子。

接来家眷的梁泗水和曲祥俊搭上邻居,两人又是老乡,两家走得很近。

文化大革命给曲祥俊带来施展才华的机会,由背诵**语录崭露头角,到诉苦有功当上专职宣传员,他成了矿里的名人,也走上事业的巅峰。梁泗水耿直,劝人的话也不拐弯,对曲祥俊说:“你当个通风员多好,工作也不累,扯那个干啥?奶奶日,我就看不惯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撒起谎比吃面条还顺溜。”

曲祥俊敬重梁泗水,也知道这个老乡清楚他的底细,他也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也知道当通风员省心,可领导非让咱整这个,你不整试试?弄不好连通风员的饭碗都被打碎。”

梁泗水问:“你没上过学堂,怎么把事情编得那么完全?”

“哪是我编的?是领导让干事们给咱整现成的,背熟了,再加点盐酱,表情生动一些,人们就爱听了。”

“我看没人爱听,只不过应付差事。”

“谁不是应付差事?领导让你怎样讲,你不走样就行,到哪个单位讲,都能吃到肥肉,领导跟着去,伙食差不了。开始我也不想干这个,干常了也就习惯,奶奶日,比下井吃的强多了。”

梁泗水问:“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幂着良心吗?”

“啥叫幂良心?我只是诉诉苦,讲的坏人都是虚构的,就是真人,也早就去见阎王了。整人的人才是幂良心,我不干那种事。”

梁泗水觉得曲祥俊说得有道理,他用眼泪换点儿好吃的也不算过份,比吕希元那种人强得多。梁泗水跟所有的工人一样,知道吕希元靠老婆起家,也知道吕希元是整人的能手,虽然吕希元当上开拓区的副书记,梁泗水还是把他当成狗屎,时时躲着他。可梁泗水万万没想到,吕希元会主动找上门儿,要交给梁泗水一个别人想干又捞不到手的美差。

吕希元把梁泗水叫到主任办公室,阴沉着长脸说:“你知道我找你干啥吗?”

梁泗水拽把椅子放在吕希元斜对面,坐稳后说:“我是一个只会搬石头的小工人,猜不透吕书记的心思。”

吕希元说:“小工人?称自己是小工人,那是极其错误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的形象非常高大,当个工人好啊!”

梁泗水想:“少跟我玩嘴皮子把戏,你愿意当工人?何苦把老婆让给别人睡!”他看一眼吕希元,发现吕希元长脸上掠过一丝笑,但很快被阴险的严肃所掩盖。梁泗水说:“吕书记,我不会犯啥错误吧?如果说错啥,你就批评指正,我知错就改。”

吕希元的长脸上终于挂上笑,但笑得非常勉强,使人生出难受的感觉。他说:“人无完人,都会有错误,凭你的态度,领导也不会打棍子的。我这个人做了多年的领导工作,从来没抓过别人的小尾巴。当然,当领导的必须坚持组织原则,对危害组织,危害领导形象,危害社会主义,危害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言行,我是决不放过!对隐藏在工人阶级内部的阶级敌人要坚决打击!”

吕希元用一堆空话表明他既是正人君子又不失组织原则,而梁泗水心里的反应很简单:“奶奶日,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吕希元说:“今天找你来,不是让你检讨错误,而是交给你一项重要的革命工作。”

“我是大老粗,没文化,重要的工作干不了。”

“不要谦虚,过于谦虚就是虚伪,让我说,是不想接受革命工作。”

梁泗水说:“只要我能干,我就接受。”

“好,好!”吕希元把长脸往上拉了拉,大声说:“虽然我以前不大了解你,今天看出是个痛快人,是一个干革命的好料。”

梁泗水理解吕希元所说的革命不是批判就是打人,这些事他干不了,并做了推脱的准备,用恳求的语气说:“吕书记,我还是到井下去,抓革命、促生产。别看我体格不粗壮,搬石头不差谁。”他伸出胳膊让吕希元看:“我这人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不适合在领导身边做事。”

吕希元把长脸放下来,态度变得严厉:“革命工作不分井上井下,干革命不能挑肥拣瘦。”

“吕书记,我不敢挑肥拣瘦,有啥工作你就安排,我一定完成。”

“让你参加开拓区的忆苦思甜宣传队,干这活你该满意吧?”

出乎吕希元的意外,梁泗水用“我干不了”来答对他。

吕希元绕着圈儿,做了很多铺垫后才把美差讲出来,意在让梁泗水震惊和感激,然后俯首听命,没想到这个山东倔汉不买他的帐。吕希元在心中形成整治梁泗水的想法,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说:“你自小失去父亲,生活很苦,这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是地主资产阶级造成的,应该讲出来,传给后人,让子孙万代不要忘记过去,不能让无产阶级受剥削、受欺压的历史重演。”他还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知道伟大领袖给我们带来的幸福,才能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才能使我们的幸福生活天长日久。”

梁泗水问:“吕书记,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做为领导,应该关心每一位职工。”吕希元觉得梁泗水不相信他的革命高调,又说:“一些情况是你的老乡曲祥俊提供的。”

“这个曲祥俊,也想把我拉上他的路。”梁泗水在心里埋怨老乡,但他深知曲祥俊不是恶意。梁泗水想:“在一些人眼里,被领导看中,留在井上耍嘴皮子要比下井搬石头强百倍,工资照拿,还能混到好吃的。他哪知人的经历不同,对人生所持的态度不同,让我揭开自己的疮疤混饭吃,就等于往自己的伤口上抹盐!”他对吕希元说:“我的过去不算很苦,和曲祥俊差得多。”

“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吕希元先讲了两条口号式的革命哲理,又用大帽子压人:“每个革命者都有痛苦的历史,忘掉过去就等于背叛,我希望你还是把穷苦的过去讲给后人,不要做背叛革命的反动派!”

梁泗水从学步起,母亲就教他学会坚强,摔倒了必须自己爬起来。母亲用单薄的身体支撑着四口之家,用勤劳的双手挣得糠菜糊口,用顽强战胜困苦,用善良感动乡亲,在揭不开锅时,没少得到亲邻的帮助。母亲对学话的儿子说:“命运是老天给的,顽强的人不能在厄运前屈服,贫穷靠自己改变,吃饭靠双手换取,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母亲一生辛苦,没给梁泗水留下财产,但母亲把顽强和正派传给儿子,使梁泗水养成和善又不畏强暴的性格。

他对吕希元说:“我幼年很苦,但我记不清,只记得闯关东。我十三岁来到清河矿,还不如讲讲矿上的事。”

“记不清不要紧,我派人帮你整理,你只要照着讲就行。矿上的事更要讲,那是伪满时期吧?讲讲国民党和日本人互相勾结,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

“小日本侵略中国,霸占煤矿,欺压矿工,中国人要牢牢记在心中。但我更要讲的是中国人的反抗,讲他们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讲特殊工人,讲他们的代表大眼镜。”

吕希元入矿后听说过特殊工人的事,也知道这些人敢于反抗日本人,但他更知道特殊工人历史复杂,不能把他们定为先进的无产阶级。吕希元说:“要讲就讲劳工,树立劳工的光辉形象。讲劳工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纷纷加入地下党,和侵略者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至于那些特殊工人,上级还没给出定论,你不要随便讲。”

梁泗水说:“我和特殊工人住在一个大房子,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把我当亲弟弟看待。特别是大眼镜,是我在清河市最亲的人。”

“大眼镜是谁?”

“大眼镜是大房子里特殊工人的领袖,带头和日本人斗争。监工欺负劳工,他挺身而出,解救了劳工,也让侵略者看到,中国人的腰板不都是让弯就弯的。”

吕希元沉着脸看梁泗水,梁泗水也明白吕希元对他的话很不满,他不想得罪领导,又不想违心地让领导高兴,只好把目光投向别处,表示出对领导的顺从。

吕希元的长脸往上提了提,也没掩饰住阴险的表情,他说:“特殊工人的前身,有的是国民党军人,有的是军阀,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你说他们好,是站错了立场,可要考虑应负的政治责任。还有,你称大眼镜是领袖,那是反动言论!我们都知道,伟大领袖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梁泗水没想到吕希元会用这么大的帽子来压他,让他把特殊工人在历史上抹掉。可梁泗水是个重情义的人,私人感情把他的政治觉悟降低到吕希元认为敌我不分的程度,他不顾领导的感受,贸然把心里话说给有着汉奸血统的驴脸人:“在当时,敢于和日本人斗争的人,都是有骨气的人,不管他们以前干了啥,以前为哪个党效力,他们不给强盗当狗!他们发动了暴动,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中国人不是外国人的奴隶!”

“你这是为地主资产阶级歌功颂德!”吕希元被激怒,长脸哆嗦着,大声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次暴动是我们党领导的,不是什么特殊工人!”

此时,梁泗水把话拉回来还赶趟儿,可他不想当知时务的俊杰。大眼镜的身影离不开他的记忆,大眼镜说的话让他永记心中,梁泗水说:“大眼镜在暴动前告诉我,说新中国成立后让人们不要忘记他,他向往新中国,他应该是八路军的人。”

“是八路军又咋样?好样的应该战死沙场,你听过八女投江的故事吧,女人都能舍身求义,他一个大男人甘当战俘,这是叛徒行为!叛徒是什么?是阶级敌人,和走资派刘邓陶一路货色。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吕希元越说越生气,指着梁泗水的鼻子说:“让你忆苦思甜,是领导信任你,给你光明前途,你不该拿私人感情对抗阶级斗争!我今天明确告诉你,你要参加忆苦思甜宣传队,就要按我的要求讲,不然,你就回井下搬石头!”

如果世上人都按领导的要求去做,一切都变得顺畅。如果世上人都会看领导的眼色行事,和谐社会中就少有人遭受磨难。可梁泗水不懂得“如果”,又不惧权贵,还习惯感情用事,说出的话非常难听:“我认为贫苦不值得炫耀,当奴才也不是光荣。”

对于梁泗水激进得近乎反动的言论,吕希元认为不值得批评和反驳,骂了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话,变得很平静,把梁泗水打发下井,又把侯胜找来。

区革委会没有侯胜的职位,吕希元让他在掘进队挂个支部委员的虚衔,仍然脱产,在区里搞政治工作。吕希元把他找来,是让他调查梁泗水的历史问题。

对于吕希元来说,他是开拓区无产阶级政权的真正代表,每一个顶撞他的人,都是和无产阶级作对,放过这些人,就是对革命工作的失职。梁泗水不但顶撞他,还有明显的蔑视行为,这样的人,一定有重大的政治污点和复杂的历史问题,侯胜政治觉悟高,一定会搞出让他满意的材料。

侯胜接过任务后,先调出梁泗水的档案,接着走访了所有熟悉梁泗水的人,包括梁泗水的老乡曲祥俊。为了把材料做得可靠,侯胜两走山东,还特意去了一趟鞍山,虽然在鞍山扑了空,所整的材料也足足装满一个档案袋。他把材料交给吕希元,吕希元看后非常满意,托着长脸说:“我说他有历史问题,他就有历史问题,我说他对社会不满,就能拿到可靠证据,让我说对了吧!”吕希元把材料推给侯胜:“这样办,你再把材料整理一下,然后办梁泗水的学习班,让齐运生协助你。最好再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把鲁卫军从忆苦思甜队换下来,让他去一趟鞍山。梁泗水在鞍山的问题最复杂,必须搞清楚。”

头一天的学习班不理想,梁泗水表现很强硬,侯胜让他看外调材料,梁泗水说他不认字。

第二天,齐运生要动粗,梁泗水也不服软,他说只要不被打死,找机会去抄仇人的家,浇上汽油,点上一把火,把狗日的全烧了!侯胜知道他整的材料有时效性,形势一变,里面虚假的东西就站不住脚。他告诉齐运生先不要动手打,等鲁卫军把鞍山的材料拿回来再做定夺。

鲁卫军清楚吕希元让他去鞍山的目的,不单是整梁泗水的黑材料,而是有意支走他,吕希元去他家过夜。

由于吕希元长期占有韩青叶,鲁卫军对家风的传统观念变得模糊,有人背后指责他戴绿帽子,他装做听不见。每当看见韩青叶在吕希元面前耍娇,他心里也发酸,甚至酸得不想吃饭。想到吕希元阴毒的长脸,他的背后就冒凉风。鲁卫军转变思维,在凉风过后想到吕希元给他带来的好处,渐渐地,头脑中形成这样一个观点:“老婆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给领导送个人情,吕主任掌握开拓区的命运,说句话够我跑半年。”

吕希元让他去鞍山调查梁泗水,鲁卫军不着急,都是熟套子,还想多混几天差旅费。对吕希元去他家睡觉的事,他反应得很麻木:“反正睡一宿也是睡,睡多了也不搭啥,韩青叶还是韩青叶,她要高兴了,还会用好吃的为我洗尘。”

鲁卫军迟迟不归,梁泗水软硬不吃,侯胜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有积极分子来报告,说梁泗水和家人带着行李去了火车站,侯胜的心立刻轻松。

侯胜这样想,梁泗水是携家逃跑,从客观上帮了他的大忙,他可以请示吕希元是抓还是不抓。如果抓,可以用梁泗水逃避无产阶级专政来治罪,实施什么样的刑罚都不为过。如果不抓,也不是他侯胜的责任。

让侯胜意外的是,梁泗水送走家属后又主动回到学习班。

回到学习班的梁泗水像一匹无法驯服的烈马,直截和侯胜、齐运生叫板,说自己一点儿错误也没有,还说是好马咱们到外边溜,你把我打死,算我没能耐,打不死我,就杀你全家。

侯胜是靠智慧整人,贪生怕死,齐运生外强中干,也是欺软怕硬的人,看出梁泗水送走家属是为了回来拼命,这两人谁也不敢再当学习班的“导师”,共同站到吕希元的办公桌前等待指示。

吕希元原以为给一个搬石头的普通工人挂一块反革命牌子很容易,没想到梁泗水是块硬石头。要想打下梁泗水的嚣张气焰,必须果断行动,以矿群专的名义逮捕梁泗水,实施皮鞭加凉水式的特殊专政。这件事,他可以做主,但吕希元多个心眼儿,怕敢于玩儿命的山东棒子翻过身来报复他。为了转移矛盾,也为了把梁泗水的问题做成死案,他以决定后的口气请示对面桌上的总支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郑老本,让郑老本拿出处理梁泗水的具体意见。

郑老本说:“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梁泗水是掘进工人,搬石头是他的本职工作,在他的问题没查清之前,不能送群专队,立刻回井下干活。”

郑老本的一番话,使梁泗水从劫难中逃脱。

吕希元在不希望鲁卫军回来的心态中盼着鲁卫军回来,而鲁卫军带回的材料让他大失所望。

梁泗水把家属送回山东老家后住进独身二宿舍,跟刘宏达一个房间。他知道刘宏达也是受吕希元迫害,并知道刘宏达的保长问题是天大的冤枉。

后来,梁泗水从曲祥俊嘴里得知,吕希元想把他送进矿里的群专队,是郑老本救了他。梁泗水把吕希元、侯胜恨得咬牙切齿,也恨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报答郑老本的救命之恩。

梁大叔对刘喜说:“狗日的孙胜才,害拨你爸爸,一半天儿要开批斗大会,你爸爸要挨打。奶奶日,这些龟孙子都是狗娘养的,没冤没仇,他们也下得了黑手,你还是个孩子,那种场面你看不了。现在你爸爸关押在大房子里,你把饭送过去就回宿舍呆着,呆不住就去溜车板儿,只要不出电车站台,八分钱可以坐一天。”

关进大房子的人罪行较轻,多是结案的四类分子、右派、牛鬼蛇神,还有一些人划分不清、称作阶级异己的分子。罪重者仍然羁押在教育科,他们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或是对抗革命领导的顽固分子。刑讯室又增加一个,教育科每天都传出痛苦的哀号声。

刘宏达的保长身份已经定案,他也低头认罪,不思平反,吕希元也没必要再折磨他,便让他回到井下促生产,如果不开大会,升井后还可以洗个热水澡,享受吃饭、睡觉的基本权利。开大会,他上台陪绑,偶尔挨几下钢丝鞭,挺一挺也就过去。

孙胜才诉苦中说的话,本意是讨好革委会主任吕希元,却差一点儿把救命恩人刘宏达送进地狱。

侯胜和齐运生把刘宏达押送到教育科,群专队的人没查出刘宏达的新罪,便以监舍紧张为理由没有收留。刘宏达被推进大房子,这里半夜不提审,还可以让家人送饭。

梁大叔用细粮票从宿舍食堂买了馒头,还特意买了一份两毛五分钱的胡萝卜炒白菜,肉汤盖帽。这是食堂里最好的菜,工人们平常不舍得买。

梁大叔让刘喜把饭菜送到大房子里。

到大房子送饭的还有两名少女,一位是牛思草的女儿牛丽,另一位是郑晓杰。郑晓杰是郑老本的大闺女,她来这里不是给亲人送饭,而是陪伴胆小的同学。

两位少女觉得往大房子送饭的半大小子很特别,他不但穿得破,而且脏,家做的布鞋被顶破,大脚趾露在外边,脚上没袜子,脚脖子一层黑皴。

刘喜从两位少女身边走过时,少女不但躲而且讥笑,牛丽小声告诉同伴儿:“他是一个小老倒子。”

这话被刘喜听见,知道“老倒子”是骂人话,他非常生气,走回来瞪着牛丽嘻笑,吓得两位少女转身跑,跑出几步后,她俩又掉转身,牛丽对刘喜说:“你不用怪笑,没人怕你,小老倒子,神经病。”郑晓杰用手拉同伴儿,小声说:“他没惹咱,你逗侍他干啥?看这小子笑呵呵的挺老实。”

刘喜蹲下身,做出捡石头的样子,郑晓杰赶忙拉着牛丽跑。牛丽以为农村的孩子不敢在城里逞凶,回过头大声喊:“小老倒子,没见过世面,你知道她是谁?”牛丽指着郑晓杰对刘喜说:“她爸是革委会主任,要抓你,就像抓一只小鸡。”

刘喜抓起拳头大的石头砸过去,不是打牛丽,而是对着郑晓杰。听说她爸是革委会主任,刘喜把郑晓杰当成吕希元的女儿。

石头从郑晓杰身边落地,郑晓杰没胆怯,而是转身走向刘喜,质问他:“我没惹着你,你为啥用石头打我?”

“你爹是坏蛋!”

报复坏蛋的儿女是刘喜惯用的手段,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打出前要让对方听明白:“吕希元专门祸害无辜,他不能有好下场!你是他的种,先让你尝尝石头。”就在刘喜的石头即将出手时,牛丽大声喊:“她不是吕希元的闺女,她叫郑晓杰,她爹外号叫郑老本。”

刘喜手中的石头掉在脚面上,没感觉疼。他认真打量对面的少女:

郑晓杰单眼皮,顺着眼,目光温和又透着倔强,她指着刘喜的脚说:“你的脚砸出血。”

“你管不着!”刘喜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他想:“郑老本是个好人,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好人的闺女。”刘喜把怒气发向牛丽:“瞅你那个奸样,你爹准不是好东西,说不定是吕希元的同伙。”

“她爸爸也在蹲牛棚,我俩是给她爸送饭的。”郑晓杰说:“她爸爸不是吕希元的同伙,而是被吕希元批斗的牛校长。”

“牛思草?”刘喜小声嘟囔:“我上次来就看见他挨斗,这老家伙被斗得太久了!”

刘喜见牛丽抹眼泪,把骂他“老倒子”的话一笔勾销。抬脚往回走,才感觉脚疼得难以迈步。他笑嘻嘻地念着“不疼不疼就不疼”,没管多大事,挺着回宿舍吃了饭,又要去看批斗会。

革委会发出简报,说牛思草的女儿经过教育站在革命这一边,反戈一击,要上台批判,并且对她的父母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刘喜怀疑反戈一击的人是牛丽。

批斗会上,刘宏达被推上台,两名打手站在左右,孙胜才提着钢丝鞭站在刘宏达的身后。

刘喜的心吊起来,没办法去解救父亲,他只有把怒火向心里烧。

响起了“向刘宏达讨还血债”的口号声。

刘宏达“还债”的方式很特别,低头弯腰,还要睁开眼,面对广大革命群众。

“讨债”的方式也很简单,钢丝鞭雨点般地落在刘宏达身上。

刘喜的嘻笑随鞭子的起落变化着,他的拳头握出了水。

吕希元非常清楚,刘宏达的“血债累累”,是孙胜才在诉苦会上的即兴发挥,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展示他的斗争成果和工作成绩,借此提升他的政治地位。他还想让鲁卫军去一趟刘屯外调,把刘宏达的问题进一步查清。让鲁卫军出差也关系到韩青叶,这一点鲁卫军明明白白。

上台批斗牛思草的红卫兵是牛丽的姐姐牛杰,她穿着造反派送给她的旧军装,看得出,她对来之不易的装束很珍惜,这个留长辫的姑娘上台后还用手弹弹军装上的灰土。

牛思草旁边陪绑的还有于慧贤,于慧贤已经不住牛棚,只有批斗牛思草时,现把她从矿医院“请”来。

牛杰站在父母面前,照稿纸上写的字来揭发批判父母的反革命罪行,念着念着流了泪,数落父母时还激动得泣不成声。人们发现,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立场不够坚定,怀着复杂的心情听她把批斗稿读完。

口号声响起:“打倒牛思草!牛思草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反革命分子!……”

有人给牛杰送上钢丝鞭,催促她往父母头上打。牛杰举起,鞭子落到牛思草身上,她也倒在台前。

台下有人哭,刘喜看见是牛丽。

郑晓杰陪她落泪,连拉带拽把牛丽拖走。

几天以后,刘宏达从大房子里解放出来,刘喜也结束了往大房子送饭的差事,他怀着对吕希元、马文等人的刻骨仇恨回到刘屯。

路过大柳树时,天已经变黑,借着星光看到有黑影向大草垛走来,鬼鬼祟祟,不像是好人。

刘喜躲在淹死鬼的坟后观察,见两个人靠近大草垛。再近一些,他认出是二哥,另一位是马向东的媳妇。

仇恨中的刘喜把马向东的媳妇看成坏东西,他想把钻草垛的两个人吓唬走,又怕二哥踢他腚根脚。

刘喜离开,嘻笑着跑回家。

第八十八节

婚后的辛新对丈夫没有激情,由愤恨很快地变成厌恶,但是,她别无选择,极不情愿地和不爱的人睡在一起。

辛新总想回娘家,可父母正在为儿子筹办婚事,她无处落脚。辛新想到刘志,要把肚子里的苦水向他倾诉。

马文把辛新堵在屋里让马向东蹂躏,刘志听说后非常气愤,他骂马文父子不如牲畜,也为辛新落入这样一个家庭感到惋惜。那几天,刘屯人都知道刘志眼斜,可随着事情的渐渐平息,刘志的眼睛又恢复正常。

晚秋也有小阳春,气候变得暖和。刘屯的粮食都收进场,马向前领一些壮劳力在蛤蟆塘旁边的地里捆玉米秸,太阳还老高,这块地的玉米秸被捆完,社员提前收了工。

刘志发现地里有耗子洞,判断洞里有土粮食,打算回家取铁锹来挖。正在做记号,辛新拎着包裹走过来。

刘志除了对马文父子的仇恨外,心里也装着对辛新的爱,这种由感恩和暗恋撞击成的爱情,促使刘志产生呵护辛新的想法。辛新成了马文家一员,恩怨搅在一起,仇恨把恋情吞噬,只剩报恩牵动着神经,这种感情极为苦涩,让他翻肠倒胃。

辛新向他招手,刘志没看见。辛新站下喊,刘志走到辛新身边。

辛新问:“刘志,你怎么不爱搭理我?”

刘志没回答,而是问她:“你去哪?”

“回娘家。”

“嗯,你走吧,别贪晚。”

“你送送我。”

刘志问:“为啥不让马向东送?”

辛新眼里满是泪,看着刘志流,流出辛酸话:“我不愿听你提到他。”

刘志心发堵,苦水变成泪,泡得两个黑眼球往一起靠。

辛新递包给刘志,刘志没接,转过身说:“送你倒可以,就怕被马家人看见。”

“我不怕!”辛新问刘志:“你怕吗?”

“我有啥可怕的?是怕给你带来灾祸,让人说三道四,你受不了。”

“灾祸已经发生了,还有啥了不起的?陪我走一程吧!别忘了我俩是同学。”辛新看着刘志,低声说:“我把你当成特殊的同学啊!”

刘志接过辛新的包裹,把她送过黄岭。刘志想回家,辛新还让送,在一个水泡子前,辛新停住脚,问刘志:“还记得这里吗?”

刘志把四周看了看,他说:“咋不记得?我上学总走这,现在也没变样。”

“我上学也走这,只是绕远。”

“舍近求远,我不知你图啥。”

辛新盯着刘志,像是取包裹,却抓住刘志的手。

刘志觉得辛新的手很热很热,热得他的血往上顶。

辛新说:“拐过去不远就是我娘家村子。”

“是。”刘志把包裹推给辛新:“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去。”

“你别走。”辛新不接包,而是嗫嚅地说:“刘志,我不想让你走。”

刘志进退两难,他不知辛新为何舍不得让他走,也不知怎样面对。

太阳接近地平线,村里炊烟袅袅,已经是晚饭时间,两人谁也不感觉饿,谁也不想分开,谁都觉得无话可说。僵站着,听麻雀回巢的“叽喳”声。

辛新感觉累,往刘志身上靠,刘志扶住她。

辛新说:“还记得毕业时的分手吗?”

刘志何曾不记得?那时,他俩是从这里分的手。对刘志来说,和辛新分手是隐隐阵痛,而失学的痛苦让他难以承受。

辛新说:“当初充满激情,希望上高中,考大学,然后进城工作,用学到的知识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转眼间泡沫破碎了,打打闹闹过后,一双脚又插到泥水里。做为女人,还要出嫁,给家里换一点儿彩礼。”

“你不该结识马向东。”刘志忿忿地说:“马家和吴家勾结在一起,在村里称王称霸。对他们来说,什么道德伦理,什么正义亲情,什么友善良心,统统是权势、金钱的附属物。马向东是你丈夫,我说深了也不怕你生气,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那是一个四六不分、人语不懂的混蛋!看他风风火火,又是造反团长又是什么,他给村里办过一点儿人事吗?他是一个祸害乡里的败类!”

“你别提马向东!”

自从那次被马向东强行占有后,辛新觉得马向东面目非常狰狞,每当马向东得到满足调头酣睡,辛新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悲痛,以致发展到晚上不敢睡觉。辛新哭着问刘志:“我厌恶马向东,还得睡在一个炕上,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你可以离婚!”

“话是那样说,可不容易做到,马家不会同意,我爹也不允许,他花了人家的钱,就得把我抵押上。”

“婚姻法有规定,婚姻可以自己做主。”

“虽然能做主,可我不是大姑娘,谁喜得要我?”

辛新含泪看刘志,刘志低下头。

太阳在落地时红得似火,烧得晚霞满天。辛新说完这些话也觉脸红,但她毕竟是结过婚的人,姑娘时的羞涩演变成泼辣和大方。她对刘志说:“我不想回娘家,咱们回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都走到家了,你还是回去吧!”

辛新说:“家里正为哥哥布置新房,没地方搁我,再说母亲也不会让我久呆,她说新媳妇应该呆在婆家。”

刘志说:“这么晚了,回到村里,天就得黑。”

“黑更好。”

“马向东会怀疑你。”

“我不进他家门。”辛新拉着刘志的胳膊,娇嗔地说:“刘志,我跟你走。”

“我?”辛新的突然举动让刘志不知所措,慌忙地说:“不行,不行,你还是回娘家吧,我马上往回走。”

“看把你吓得,把我当成了女妖精。”辛新故意装出笑,笑得很痛苦,瞅着刘志说:“和你搭个伴,我回马向东那。”

过了黄岭,辛新提出绕道走,天以黑,村里边没人知道他俩在村外。

辛新在前,仍然往南走,刘志提醒她:“走错了方向,会越走越远。”

辛新放慢脚步,仍没有往家去的打算。

刘志只好陪着她。

辛新流眼泪,轻轻哭出声:“我打怵进马家的家门,娘家又不想收留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刘志,你自己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惦记,我在外面蹲一宿,明天再做打算。”

“外面有狼,下半夜还冷,外面呆不了。”

“那咋办?”

刘志也想不出好办法。

两人绕到南甸子上,谁也没提出往回走。

甸子上的草被割掉,秋后又长出新芽,两寸高,被秋霜打蔫,毛茸茸,踩上去软绵绵,像硕大的地毯。有小鸟从树丛中飞起,也有野鸡被惊得“咕咕”叫,天上的星星镶在自己的位置,没有一朵云去惊扰它们。甸子上的草垛很零散,麻雀为争窝在草垛顶上叽叫,刘志靠在一个草垛上,小声对辛新说:“咱们在这呆一会,我就把你送回家。太晚了,马家人会追问你去了哪。”

“现在回去也得追问。”

“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吧!”

辛新好象生了气:“谁让你在外面过夜了,你可以回去。”

刘志显得很耐心:“辛新,我不能让你留在甸子上,听我话,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

“唉,你不回我就得陪着你。”

“用不着。”

辛新故意气刘志,从他手里抢过包裹,自己向南走。刘志在后面跟着,他俩停在淹死鬼坟旁的大草垛下。

这是队里最大的草垛,堆成长方形,草垛南面被人掏出草捆,里面形成了大草窝,窝里铺了软草,看来曾有人呆过,呆过的人怕草窝被野兽占据,又用草捆堵死。刘志来到后,把草捆拽出来,和辛新蹲在草窝门口。

辛新说:“刘志,我钻到里边去,你在外面用草捆堵上,然后就回家,明天早晨我会自己拱出来。”

刘志一脸苦笑,他笑辛新太天真。

辛新一本正经地说:“我宁可自己猫在草窝里过夜,也不愿进马向东的被窝。”

取代刘志苦笑的是一脸忧愁,转而是满脸愤慨。

在刘志心目中,辛新是位美丽善良的少女,她聪明好学,成绩优秀,又是贫农成份。有了这些优越条件,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她不该早早嫁人,更不该嫁给马向东这样的混蛋。她应该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向前探索,不应该落到有家难归的地步。她应该在宽敞的学生宿舍里温习功课,不应该躲在黑暗的草垛里栖身。

不管有多少应该不应该,倚在草窝里的人是现实中的辛新,这个女孩敢在凶恶的谷长汉面前仗义直言:“刘志没偷红蓝铅笔!”而现在,她却软弱得需要长大男孩的保护。

刘志说:“这样吧,你不回家,我在这陪你,你不用怕,狼来了,我会把它赶走。”

辛新的身子往里挪,钻到草窝最里面。

刘志蹲在草窝口数星星,星星太多,数不过来。他找北斗星,草垛挡着,他看不见。他的目光落在三星上,三星移得太慢,落西时需要的时间太长。

辛新在草垛里面哭,很凄凉。刘志看一眼不远处的孤坟,心一阵颤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里缩。

刘志想挨在辛新身边,想为她抹去泪水,想用身体温暖她,想用行动抚平辛新受伤的心灵,想来想去想明白,他不能这样做。他们之间有距离,阶级间的鸿沟把他们分开,分开得很遥远。

刘志深知自己的切实身份,上中农不说,父亲又被马文等人污陷,一些人把他打入另册。辛新根红苗正,嫁的人家也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想到“里外三新”,刘志的心打了结,他睨视辛新,脸上露出可怕的笑,这种笑很阴森,即使不是黑天,别人也很难察觉。

辛新看不到刘志斜眼,也不知刘志在笑,她希望刘志往里靠靠,她感到有些冷。

在学校造反时,辛新热血沸腾,批斗老师时,辛新斗志昂扬,大串联时,辛新精神振奋,而返回家乡继续革命时,她才感到理想和现实拉得很远。辛新喜欢刘志,帮助刘志,给了刘志母爱般的温暖。这种温暖一部分出于女性的善良和对弱势的同情,一部分是出于爱。她把丘比特的箭悄悄收起,理智地在现实中拼击风浪,但女人的力量有限,不但爱神的弓在她心里时时绷紧,而现实把她的理想击得粉碎。

一片寂静,静得星星烦躁,静得风神偷偷睡觉,静得辛新停止哭,静得刘志不敢碰身边的茅草。

辛新想:“刘志不是出身在另类家庭该多好,我们共同走到高中,考上我俩都喜欢的学校,走上同一个工作岗位,共同把祖国的蓝图描绘。”

刘志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辛新该考大学了,她一定能考上。留在城市,当工程师,建工厂,建高楼,建公路、铁路,也会建立美好家庭。如果见到她和白马王子在大街上散布,会送给她一份真挚的祝福。然而现实中,能送给辛新的,只有同情和保护。”

野兔不甘寂寞,在草垛群中窜出来,被惊动的鸟雀用群吵声驱逐。

辛新打个冷战,伸手拽刘志,刘志没动。

辛新后悔当初没听刘志的劝告,如果及早和马向东一刀两断,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她问自己:“我一个高中生,图他马向东什么?”她又自己回答:“图他出身好,还有红卫兵造反团长的头衔。”“有啥用?”“当时的女孩子都这样做。”“别人咋样?”“反正我不如意。”辛新用这样的痛苦问答鞭挞自己。

刘志觉得给辛新的劝告晚一些,如果早些把她挡回去,辛新就不会落入马文设计的圈套,就不会在草窝里遭罪,自己也不用在寒夜中陪伴她。

传来狼嚎声,好象在小南河堤内,狼也许是呼唤同伴,也许是对饥饿的发泄,挺瘆人。辛新往身边拽刘志,刘志感到她的手很烫。

辛新说:“我这人天生胆小,夏天怕水,冬天怕狼,小河沟我不敢趟过,听到狼嚎就哆嗦。”

刘志告诉她:“我们这就这两样多,连雨天,小南河漫河床,到处是水。到冬天,饿急了的狼在甸子上遛,常有猪崽儿被叼走,女人晚上都不出门儿,男人们也不敢单独走夜道。

“听说你哥哥大冬天和吴小兰钻过大草垛。”

辛新说着,把刘志抓得更紧。

刘志脸热得发红,不过夜间看不到。他向辛新解释:“别看吴小兰不是好东西,我哥哥绝对是本份人,他们钻草垛是因为感情纠葛,没有乱七八糟的事。你别信马文和马向勇的话,他们用败坏吴小兰的声誉来攻击我哥哥。”

“我看吴小兰是个好姑娘,你怎么说他不是好东西呢?”

“吴有金是我家仇人,他家没好货,因为吴小兰,我哥哥被折腾得不轻。”

辛新暗吸了一口凉气,慢慢地松开抓刘志的手,她在想:“刘志恨吴小兰,是因为吴有金,刘志恨马文,也一定把仇恨往我身上延伸,怪自己太幼稚,还想嫁到马家后为两家化解仇恨,现在看来,应了痴心妄想那句话。”

刘志往草窝外挪动,和辛新拉开些距离。刘志想:“辛新是马文的儿媳,她也是受害者,决不能因为恨马文而把她当成仇敌,相反,我更要敬重她,尽全力保护她。”

起了夜风,刮得星星在乱草中晃动,刘志影影绰绰地看到,三星移到天空的西边。

辛新问刘志:“还记得小南河边的垂柳吗?有你陪我坐在那,我就不怕小南河淹到我。”

刘志说:“不到迅季,河水不会涌上岸。”

“我们再有机会,还在那里坐着,享受河边的清凉,该多好啊!可现在,我们只有在这种场合相会。”辛新见刘志不说话,她用力拉一把,小声说:“刘志,你往里点儿,我又不吃人,你躲我干啥?”

“你是女的,我怕惹着你。”

“咱俩在小学就是同学。”辛新搬着刘志的头向里栽,悄声说:“别忘了我对你的关心。”

刘志不会忘记,在他饿得支持不住的时候,辛新把半个大饼子送给他,这不单单是善良对他这个贫困学生的施舍,也感受到少女的浓浓爱意。

辛新抚摸刘志脸,刘志感到很温柔,他的头发胀,身子不自觉地往辛新身上靠。辛新搂住刘志的肩,她感到这样的肩有力量,靠得住,能够帮她擎起一面天。辛新又落泪,泪水掉在刘志的脸上,刘志不擦,听辛新哭诉:“自从那次去了马向东的家,就像掉进了虎口。你说马向东去掉晚上像饿狼外,平常也不欺负我,我怎么一进家就打怵呢?”

刘志不大懂男女之间的事,他安慰辛新:“马向东没啥了不起,你不要怕他。”

辛新从刘志肩上抽回手,揉着眼睛说:“我不是怕他,而是厌恶他,看到他心里就打结。”

“啥事都有个适应过程,慢慢会好的。”刘志劝辛新,想不到会冒出违心的话,急忙改口:“不过……”

“不过什么?”辛新明显不高兴:“你说我和马向东就这么凑合吗?”

刘志说:“我不希望你这样凑合。”

“不凑合又咋办?凑合也难哪!再干啥,我也不至于在草垛里过夜啊!”

夜很深,也很静,一切都在梦乡中,不知还有谁愿意听辛新辛酸的诉说?也许是辛新感到疲乏,身子瘫靠在草捆上,并向刘志提出请求:“你抱抱我。”

刘志不敢抱,身子往后靠。

辛新拉住刘志的手,喃喃地说:“你不要躲开,抱抱我吧!”

刘志呆坐在辛新旁边,被辛新抓着的手在颤抖。

辛新说:“还记得毕业分手吗?还记得咱俩在小南河边的约会吗?其实,我早把感情给了你。”

刘志何曾不记得?甚至是刻骨铭心!他对辛新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保持冷静,总是想,与其让感情隔岸瞭望,不如把感情压在心底,让恋情成为过去,把报恩放在心头。

辛新今天的话,等于在干枯的感情上加把火,熊熊燃烧,烧得无法控制。刘志扑过去,把辛新整个身子都搂在怀里。

泪水流在一起,苦水流在一起,感情在交流。

辛新要用出轨来报复马向东,却也是真实感情的释放,释放感情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幸福,而采取这样的报复手段会让她玩味快乐后更加痛苦,甚至毁灭!

刘志不愿这样做,觉得辛新是他人的老婆,占有她的**是对爱情的亵渎。他爱辛新,越爱越觉得辛新神圣而不可侵犯。他可以爱护她,保卫她,甚至可以守望她,就是不可玷污她。

辛新向刘志敞开胸怀,用手挡住少女的羞怯和恐惧,展现的是成熟女性对挚爱的渴望。

刘志变得呆症。

辛新问:“是不是觉得我结过婚,你嫌恶我?”

刘志从嗓子里挤出含混的声音:“不是。”

“你是怕马向东,还是怕马文?”

辛新用“怕”字激活了刘志的神经,他突然想到,把辛新占有是对马家最有力的报复。

夜空晴朗,星星撒下冰渣样的寒霜,辛新和刘志都不觉冷,此时的草窝仿佛成了寒夜中最温暖的地方。

辛新噙着泪想:“马向东啊马向东,这是你把我强行占有的后果,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知你现在咽的是苦水还是酸水?”刘志把激情和仇恨搅拌在一起,觉得这种做法和马文报复何荣普的方式相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刺激,又解恨。

爱与恨撕缠着,两个人的热血流在一起,有情人结合,这是情爱的原始流露。他们都读过书,都会强调理由,也都认为偷情不光明。爱情理应该在和谐中光明正大,而对现实中的刘志、辛新来说,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现在,辛新用扭曲的目光看待爱情,却不知扭曲的爱情会后患无穷。

刘志用扭曲的目光在光明中看到黑暗,黑暗中往往是他人和自己设置的陷阱,他一心想着夺过利剑刺向仇人,而不顾厮杀中的代价和痛苦。

一个人为了取得权利,或者使权利不会旁落到他人的手中,他会用利剑守护。真正的聪明人把利剑刺向对手,自作聪明的人则把利剑刺向无辜,无辜流血,仇恨由此生成。聪明人杀死对手后用权利化解仇恨,愚蠢的人则让自己陷入仇恨之中。仇恨既然可以化解,仇恨也可以加深,和解应选在萌芽之前,最可怕的是让仇恨开花结果。

对刘志来说,和吴马两家的仇恨根深蒂固,用什么样的方式都无法调解,就像过去的老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能撞破南墙的人不但是勇敢者,而且是有智慧的伟人,撞到南墙就回头,不伤毛发者是明白人,他们可以回过头另找出路,而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者是傻子。刘志把社会歧视和恩爱情仇当做南墙,不顾一切地撞上去,他没想到,头破血流的不仅他自己,同样流血的还有他的亲人,甚至葬送他心爱又当成恩人的辛新。

微微晨风,吹出黎明,草窝里不再黑暗,辛新看清了刘志的脸,也看清了刘志身子,她脸上露出羞,也有些后怕,但有了刘志的相拥,她从依靠中得到欣慰和力量,用手抚揉刘志,依依不舍地离开,绕道回到村里。

马文走出院子,看见儿媳这么早回婆家,觉得蹊跷,又见儿媳头发上有草叶,感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是老公公,一些事不可细问。辛新进了院儿,他去了生产队,半道上自言自语:“这媳妇虽然和向东睡了觉,心还不在家里,我得给向东提个醒,不能让她出去整屁事儿。”

辛新回到屋,发现马向东没在家里睡,一阵窃喜后又在心里说:“最好马向东永远不回家。”

小霞端上她熬的秫米粥,和嫂子一块儿吃饭,还帮她把头发上的碎草梳干净。辛新喜欢小霞,也愿意和她说话,但今天的话让小霞感到意外:“你以后找婆家,可得慎重,千万别学你表姐。”

小霞不理解嫂子的话,生气地问:“我小兰姐又咋地了?”

辛新意识到说走嘴,立刻遮掩:“没什么,没什么,我只听你哥哥说她钻过大草垛。”

“都是那些人烂嘴丫子!”小霞替表姐抱不平:“小兰姐可不是那种人。”

“我早知道你小兰姐是清白的,可你哥哥偏要说她不干净。”辛新见小霞努着嘴,知道她不满意,便岔开话题:“你哥哥没回家睡觉,他去哪了?”

“爱去哪去哪,谁能管了他?”小霞故意气嫂子:“他说他这几天都不回家睡觉。”

辛新非但不生气,心里倒轻松很多。

马向东不在家里睡觉,和一起毁林案件有关。

公社成立革委会,原公社主要领导靠边儿站,胡永泉当了革委会主任,成了全公社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追随刘永泉十几年的刘辉,终于在曙光中看到希望,他提着两瓶“老白干”去了胡永泉家,在主任小媳妇的白眼下受到接见。刘辉开口要官,被胡永泉用一句“职位已经排满”把他打发。

按理说,胡永泉给刘辉安排个闲职,让他在公社混口饭只是举手之劳。但是,胡永泉非常明白,这个帮他抓人整人的混混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让他在公社混饭,还会有人说长道短,甚至会影响到自己的声誉,不如先把他放在最基层。

胡永泉抓过二倔子,也有意无意地坑害许多人,造成很多冤假错案。他以整人为阶梯,但不是以害人为乐趣,内心深处时常表现出对被害者的同情。他做过多年治安工作,在被处置的对象面前,是一名立场坚定的斗士,在革命群众面前,他是旗帜分明的光辉榜样,在领导面前,他是忠于职守的工作楷模。胡永泉抱有这样的观念:对与错没有明显界限,黑与白只有执政者有权判断,对那些不利于革命的人,给以严厉打击是必要手段。他承认工作中出过失误,比如把二倔子当成杀人罪犯,给李淑芝等人升成份等等,他又觉得有一种力量推着他这样做,这种力量可以推着他往高处走。历史证明,二倔子和淹死鬼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李淑芝等人也都把成份落到可以团结的阵营,时过多年,他觉得当时做得过了火,又把责任推到政策和刘辉等一些人的身上,表现出他是为民办事的好领导。胡永泉也感知马向前等人对他的仇恨,也谨防他们报复,但他表现出无所谓,敢于大摇大摆地在马向前、马文面前走。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量,是紧握权力这个护身宝剑,就像他自己总结出的哲理,只要红旗不倒,革命者的人头就不会落地。

胡永泉是位老道的政治工作者,在品尝权利香味儿的同时迅速转变角色。他知道,一把手和随从不一样,在高度享受权利乐趣的同时必须维护政治实力,要有高超的政治手腕和不凡的用人技巧。

某些干部在角逐某一个权位时,往往是不择手段,而当他坐上这个位置时,会看到山外有山,长出一口大气后,感到这个原属于自己的位置是那么渺小!再往下看时,从众多呻吟中体会到社会把他送上权位所付出的代价。有些人不愿看到这些,只懂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很挥权柄,难免处于孤立的境地。胡永泉当上革委会主任,开始体查民情,把部分精力用在安抚民心上。

安抚民心的最有效方法是让民众吃饱饭,同时为他们营造一个食物来源的生产环境。这也附和上级的意图,在狠抓革命的同时,必须猛促生产。曾经帮他“打天下”的刘辉,在新的斗争中变成绊脚石,被“发配”到孔家顺那里,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孔家顺戒备刘辉,不想把他留在大队,便以刘辉对革命有突出贡献为名,让他回刘屯休养,享受干部待遇,让吴有金给他记全年的工分儿。

马向东在大队捞个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没能和孔家顺平起平坐,觉得不舒服。不舒服过后,看到比刘辉还强,又把“不舒服”扔进小南河,心想:“不管是啥,好歹不用出力干活,而且和正主任只有一步之差。”

时值秋季植树造林,孔家顺便把造林和制止毁林的两项任务交给马向东。马向东为了完成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也为了向孔家顺表明他的工作责任心,借妻子回娘家之机吃住在大队,做梦也没想到,结婚不久的妻子会和别人钻草垛。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刘屯熊熊燃烧,漫延到青年林,由于没人敢管,一些成材树被洗劫一空。刘奇试图制止,根本不起作用,因为砍树的都是红卫兵造反兵团的骨干和他们的家属,这些人都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有些人还在无产阶级中挂着官职。老黑和刘占山也跟着砍树毁林,他们也有说法:以造反兵团的革命战士为榜样。

青年林被毁,林带中刚成材的树木也不能幸免,本村人疯狂砍树,外村人也借机捞一把,他们在夜间把够檩材的树干用马车拉回家,不够檩材的扛回去搪菜窖。砍完了杨树、榆树,再砍甸子上的柳树,孩子们把截断的树头拽回家烧火,留下满甸子白刷刷的树桩。

一场春风,给刘屯带来前所未有的风沙,从百姓到领导又重新认识到植树造林的重要性,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势必然把这种重要性上升到政治高度,把造林、毁林和阶级斗争紧密的连在一起。孔家顺指示吴有金立即把青年林恢复起来,并点名抽调刘奇等一些骨干力量加强守护。

夜间,从小南河过来两名北贺村人,是年轻的兄弟俩,奉队长之命来青年林盗伐大碗口粗的榆树,用做打造马车架子。来偷木头的共有四个人,另两位留在马车上,在河对面等候,小哥俩砍够数,再把马车赶过来装车拉走。小哥俩借着月光,在青年林里选好了十几棵树,刚砍倒一棵,被寻夜的刘奇逮住。两人一看是个小老头儿,长得也不凶恶,就没把他当回事,不是想到逃脱,而是还要砍。

和刘奇一起护林的还有羊羔子和贝头,羊羔子嫌夜间遭罪,偷着溜回家。贝头发现有偷木头者,撒开腿往村里跑。

刘奇向小哥俩发出警告:“树是集体财产,盗伐违法!”

这两个年轻人都读过小学,懂得革命道理,把给队里偷木头当成贡献。合情合理的事,小老头儿无权管。年龄小的能言善辩:“你为集体护林,我为集体砍树,都是革命工作,谁也不要管谁。”

“这是刘屯的树,你俩是哪的?”

偷盗者非常仗恃“北贺村的,就在河对面。”

刘奇大声吼:“刘屯的树不许你们北贺村的人砍伐!”

对方也不相让:“刘屯的树是国家的树,北贺村需要木料,这是国家需要。我们造车是为了给国家送公粮,是抓革命、促生产,是备战备荒的人民,是打胜农业翻身仗,是支援亚非拉、支援世界革命。你深更半夜来制止,就是破坏革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耽误我们的革命事业,你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帽子不算大,别说你这小老头儿戴不起!”

年轻人倒打一耙,深刻的逻辑推理把刘奇噎得说不出话,他抓过对方的锯。

年轻人大声问:“你是啥成份?”

刘奇很难理解偷盗者有权调查护林人,他是贫农身份,但觉得用它防御是对自己清白的玷污。和这两个年轻人讲不清道理,只有缴获做案工具。

刘奇紧紧地抓住锯把。

稍大的年轻人往下夺锯,想不到小老头儿死不撒手,他有些着急,用力拽,刘奇被带着走。年轻人突然松手,把刘奇摔个后仰,他再取锯,见刘奇抓得更紧。

稍小的年轻人换一种方式做刘奇的思想工作,用脚踩着锯片说:“你这么大岁数,也不知图个啥?让你护林,应付一下也就过去了,真正来砍树的都是贫下中农,你能管得了?以前的青年林全是树,现在还有几棵?我看你是多此一举。”

刘奇坐在地上,瞪圆眼看着两名理直气壮的偷盗者,大声说:“你问我图个啥?我可以告诉你,我图的是青年林为刘屯挡风沙!”刘奇很激动,说得很动情:“青年林是大跃进时期栽得树,是两任大队书记的主张,领头干的是刘强,刘屯的小青年都被动员起来。树苗成活了,长大了,刘屯的风沙小了,连年丰收,社员们才能吃上一口饭。”刘奇握着锯站起,用锯片指着被砍倒的榆树说:“你们看看,这林子里还有一棵像样的树吗?今春的一场大风,不知刮光了多少地表土,再不把青年林恢复起来,刘屯还要回到挨饿的老路上!”

年轻人听不进刘奇的话,稍小的说:“我说老头儿,大风不是光吹你的自留地吧!你管那些干啥?就是吹你自己的也得认可,这叫个人服从集体,集体服从全体,你手里的锯是我队的集体财产,也是国家财产,你要夺走,是对抗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你就是牛鬼蛇神!”

看来北贺村的年轻人也知道理由不充分,给刘奇的罪名越来越小,由反革命分子降到牛鬼蛇神。

刘奇不松锯,年轻人反倒不着急,他俩这样认为,反正给队里砍树,队长按工时记工分儿,磨蹭一夜的话,可以要双工。

兄弟俩和刘奇打起口水战,想借此把刘奇拖疲劳,然后收锯回去交差。接触中,稍大的年轻人好象认出刘奇,他说:“前几年,我们的小南营水库出了鱼,你们刘屯没少整,就因为是集体财产,我们也就让了。我看你就是那个冒充公社社长的小老头儿,今天,你又来冒充护林员,想把集体的锯占为己有。

刘奇一只手握锯,另只手从怀里拿出《护林公约》,递给两个年轻人,《公约》被稍小的年轻人踩在脚下,满不在乎地说:“别拿刘屯的东西吓唬人,你们管不着我们!”

刘奇吼:“这是大队订的!”

“别说是你们大队订的,公社订的也白搭!”年轻人为了把刘奇的凶气压下去,他动用了最强有力的革命理论:“领导我们的是伟大领袖**,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刘奇面对无往而不胜的革命理论无言以对。

然而,北贺村的小哥俩只顾和刘奇斗智、斗勇和斗嘴,却不知吴有金领人来包抄。

兄弟俩被带到刘屯小队部,已是小半夜,怕逃跑,把他俩锁在刘仁算账的单间儿内。贝头威胁说:“你俩老实在里面睡觉,明天可以从宽处理,如果逃跑,我会把你们从北贺村抓回来,按现行反革命论处!”

北贺村的兄弟俩不是怕贝头让他们当现行反革命,而是觉得锯被没收无法回去交待,还期望没过河的同伴来营救。两人倚在小黑屋的土炕上,炕上有破席,感觉挺舒服,谁也不愿破窗而逃,不一会儿,“呼呼”地进入梦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两人敲着窗户要饭吃。

门打开,进来四名拿绳子的人,他们动作娴熟,把小哥俩紧紧绑住。

北贺村的人大喊冤屈,说他们是为了集体才来砍树,为什么受到如此待遇?一个短粗胖的年轻人给了明确的答复,使小哥俩每人获得两个响脆的大耳光。打人者是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另三名都是治保组成员。

马向东为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治保方面的业绩,要在这两个北贺村青年身上大做文章,他让吴有金腾出场院,召集全大队社员来开现场批斗会。

批斗会的台子是用树枝捆扎拼凑而成,人踩上去发颤。台子小,光刘屯的四类分子就占去半个台面。马向东还想让肖艳华和贾半仙来陪绑,前来指导工作的孔家顺书记没同意。

生产队的土墙上贴了很多标语,为批斗会增加气氛,标语的措辞都极为严厉:坚决保卫青年林,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砍树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砍一棵檩材就是现行反革命!……

从这些旗帜鲜明的标语上,充分看出刘屯人和毁林者做斗争的雄心壮志。

北贺村的小哥俩被押上台,从耷拉脑袋哭丧的神情看,马向东预先对他俩实施了无产阶级专政式的教育。

马向东让“护林模范”刘奇上台做报告,汇报他用**思想武装头脑,敢同偷盗树木的阶级敌人做斗争的光辉事迹,被刘奇拒绝。

刘奇原打算让北贺村的年轻人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不来青年林偷木头,收缴伐树的锯,让北贺村的队长来刘屯领取。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用革命的大道理来对付他,更没想到这两个满嘴革命的强硬青年会被同样革命的马向东折磨得抬不起头。

马向东先审问稍大的年轻人:“你们来刘屯毁林,是受谁指使?”

“队长派我们来的。”

“不对!”马向东给了年轻人一个大耳光,又问:“你们队长怎么知道刘屯有青年林?”

不知是年轻人被打蒙,还是别人有安排,他说出这样的话:“队长认识你们村的刘占山。”

刘占山在台下,气得直瞪眼。

马向东问:“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队长给刘占山打证明,说他没当水鬼。”

“他到底当没当?”

“我也不知道。”

被审者又挨了一个耳光。

刘占山咬着牙骂马向东:“狗崽子,你别狂,今天你在台上蹦,明天就让你在台下啃屎!”

马向东又问:“刘占山用什么方法勾结你们?”

“刘占山说青年林里树多,还说刘屯小伙多,有闺女都往刘屯嫁。”

“我没问你嫁闺女,我问你砍了树给刘占山多少好处?”

“这个我说不清。”

马向东审问稍小的年轻人,他也说不清。从哥俩身上挤不出油水,马向东宣布专政开始。

他的专政方式很特别,让哥哥扇弟弟的嘴巴子。哥哥站到弟弟面前,举起手落不下。马向东把稍大的年轻人踹到一旁,又让弟弟打哥哥,弟弟瞅着哥哥流泪。马向东发怒,抬手扇向稍大的年轻人,然后命令稍小的:“看见没,就这样打,你要不打,我让别人打,肯定比你打的重。”哥哥向弟弟伸过头,哭着说:“弟弟,你打吧!省得咱哥俩都遭罪。”

弟弟的手落在哥哥的脸上,虽然不重,也是撕扯亲情,毁灭人性!他打丢牵手的童年,打丢相扶的少年,哥哥被打得痛哭,弟弟打着流涕,两个青年的泪水是对扭曲灵魂的控诉!

马向东在台上咋呼:“狠点儿打,狠点儿打!对打,互相打!”

北贺村的兄弟俩不单单在受刑,也遭受无法洗去侮辱,受辱者心中的仇恨在形成,他们恨的不仅是马向东,更恨抓他俩的刘奇!

在错综复杂的情仇中,往往是善良的无辜者遭受灾难,在刘奇身上会印证这一点。

批斗会还没开完,通讯员就来到刘屯,没找到孔家顺,把马向东叫出会场,让他火速去公社,接受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第八十九节

刘志给吴有金贴大字报,说他当过胡子头儿,有人把这件事捅到上边,报告给胡永泉。

打小报告者 是为了追查写大字报的人,适得其反,变成调查吴有金的引线。胡永泉调来刘辉,问吴有金当胡子头儿是真是假。

刘辉因得不到吴小兰而恨吴有金,又不怕把事情搞大,便说吴有金的历史不干净,写大字报的人不是造谣。

当时各派打得不可开交,胡永泉公事繁忙,想把这事丢在脑后,可刘辉的一番话,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刘辉说:“在刘屯,当过胡子的人不在少数,我知道的,马文就干过。”

“马文是谁?”

“马文是马向东的爹。”

马向东是刘辉亲手提拔的造反派头头,出于私利、私怨和各种原因,刘辉又在上司面前揭他的老底。胡永泉对马向东没太深的印象,只是说:“既然他爹当过土匪,在使用上慎重一些就行了。”

刘辉提醒胡永泉:“马文是二倔子的弟弟。”

“二倔子?”胡永泉用手托着头,边思考边说:“和淹死鬼有关的那个人。”

“怎不是他?”刘辉为了让胡永泉整治马家人和吴有金,他说:“马文和马荣一天也没忘报仇,特别是马向前,见了你就眼红。”

“革命工作嘛,难免得罪人。对于群众的不理解和怨恨,我们要从政治的高度去看待,千万不可斤斤计较啊!”

胡永泉在属下面前表现出宽容和大度,而内心却充满戒备,他知道二倔子死得屈,但他不后悔当初的做法。没有二倔子这样的人给铺路,他就很难登上副社长的宝座。

现在,胡永泉不想再用伤害无辜来做为高升的代价,他已经看清仕途要分成几步走。起步的时期最艰难,鞋上沾满血印。下一步是踩着别人的肩膀,那会看得更高,走得更远。扛着他的人往往是站立着的硬汉,需要的不是简单的镇压,而是智谋和高超的政治手段。

胡永泉没调查是谁写得大字报,也没难为吴有金、马文和马向前, 他向公社一把手的位置挺进,没时间去数那些陈年烂谷子。多年的斗争经验使他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有权就有一切,杀父之仇也会在权压下变得淡漠。

后来,有人把检举吴有金、马文的材料送到他的办公桌上,如果胡永泉借机去抓,吴马两家就会栽倒,很可能永世不得翻身,马向前也不敢叫嚣报仇。胡永泉不愧为阶级斗争的高手,表现出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涵养,他把检举材料压在桌下。

革委会成立后,各地都在清理队伍,揭发材料像雪片一样落到这位革委会主任的面前,其中不乏吴有金、马文当胡子头儿的密告信。胡永泉深知这些匿名的东西多是互相攻击的产物,他看都没看,一股脑儿地转给群众专政领导小组。

群专小组的前身是新曙光公社群众专政大队,归省联造反派领导,建革后更名为群众专政领导小组。名称由“大”变“小”,人数成倍增加,副组长就有三人。

刘占伍是群专小组的副组长,他从散乱的材料中找出检举吴有金、马文的密告信,和两位副组长商量后又呈给正组长,一致认为案情重大,决定对吴马二人先抓后审,并责令刘占伍分管、处理此案。

刘辉、吴有金等人给刘占山屈升成份,使年少的刘占伍沦为小富农崽子,村里人又以他的生辰蹊跷为借口,说他是老逛撒下的野种。受到欺辱的刘占伍在艰难的成长中变得刁顽,练就的弹弓子本领比刘志还要强,马荣脑门子上的伤疤就是他的杰作。他恨马家人,恨吴有金,每时每刻都想报仇,如果夺下仇人的利剑,他会刺向最致命的地方。

那次和刘志搅闹批斗会场,刘占伍感到自己力量很单薄,逐渐成熟的他只能把仇恨深埋在心里。燃烧的仇恨是埋不住的,时间越长,聚集的能量越大。仇恨的能量能把人摧垮,也能催人奋进,刘占伍用他的顽强在部队中做出成绩,到地方后,用他在部队打下的基础登上了群专副组长的位置。

“报仇的时机到了!”

刘占伍这样想,没因为能抓来吴有金、马文而兴奋,他的仇人还有刘辉,还有马向勇和马荣,甚至还有胡永泉。

胡永泉并不记得刘占伍,刘辉在他面前重提刘占山,他才想起升成份的事。他没给刘占伍使绊,不但把刘占伍留下来,而且大胆使用,这就是胡永泉做为政治家的才能。

刘占伍早就听说吴有金当过胡子,但胡子成员绝大多数是贫苦农民,谈不上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够不上历史反革命,比一般的历史问题还要轻。有人给吴有金贴大字报,列举了吴有金在旧社会犯下的种种罪行,刘占伍认为不足为证。他曾暗自调查吴有金的现行问题,老山东棒子当队长期间只会瞪眼骂人,不喜好贪污挪占,虽然马家占集体的便宜,吴有金睁眼闭眼,没有纵容和支持。搞阶级斗争,最主要的是抓住反动言论,吴有金很少说闲话,又因为在队长位置上,调门儿不会很低,刘占伍没办法,只好等待时机。

几份检举材料都说吴有金当过胡子头儿,并且连上马文,这让刘占伍眼前一亮,心想:“胡子头儿的性质可就变了,大军阀张作霖就是胡子头儿,杀过无数革命者,先烈李大钊就死在他的绞刑架上。吴有金比不了张作霖,但可以上挂下连,很多走资派就是这样连上去的,就不信连不上吴有金!”刘占伍也觉得吴有金当胡子头儿的证据不充分,揭发的人很可能是污陷。他在文攻武卫和群专工作的时间较长,经验告诉他,想把污陷变成事实,刑讯逼供是最有效的手段,被污陷者抗不住刑罚,按了手印即可结案。

在做好一切思想准备后,刘占伍要对吴有金、马文下手。

抓人之前,他主动和另一位副组长调换了工作,有意避开这个案子。表面看,他不愿得罪吴马两家人,实际上,他在背后操纵,觉得这样做更利于置吴有金、马文于死地。

群众专政领导小组成立了吴有金专案组,由新调换的副组长任专案组组长,给他配备两辆马车和十名携带枪支的专政队员,负责抓捕和审讯。

专案组刚要出发,刘占伍提出建议:“成立了革委会,形势不比从前,各项工作都要进入正轨,咱们也要按组织程序去做。到刘屯抓人,应该通知黄岭大队,征求大队革委会的意见,争取他们的协助。”刘占伍这样说,表面上维护组织原则,实际上是一个计谋,他想看看满嘴革命的治保主任马向东是怎样抓捕自己的父亲和姨父。

慎重起见,专案组的出发时间往后推延,请来孙家顺和马向东共同商讨抓捕事项。

通知下达时,正值刘屯批斗偷树的北贺村人,孔家顺在批斗前去了东大岗子检查工作,通讯员只好把马向东请到专案组。

马向东认为自己批斗偷树人有功,领导让他去公社接受嘉奖,美滋滋地想:“说不定胡永泉会亲自接见我,亲手给我戴上大红花。”

他越想越高兴,唱了《东方红》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脚也轻,步也快,很快就到了公社,没见到胡永泉,被人领到群众专政领导小组。

专案组长明确告诉他,吴有金、马文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可疑分子,必须抓捕归案。组长征求他的意见,问怎样抓最有力。

;傻了眼的马向东觉得一块巨石向他压下来,把刚才的喜庆压得从脚下溜光,他翻了几次眼,没说出一句话。

专案组长刚从刘占伍手中接过案子,并不知马向东和马文是父子关系,他说:“马文是你们马家人,有可能拖亲代故,我相信你能分清界限,冲破家庭观念,敢于和一切坏人做斗争。”

“是,是。”马向东从惊愕中缓过神儿。这个从文革中拼杀出的造反派小头头,在短短的战斗生涯中学会了比较完整的“革命”招术,也知道避开从各个角度刺来的利剑。他说:“我认识马文那个老混蛋,表面挺横的,一肚子稀屎,他在旧社会给刘有权扛活,被人熊得屁都不敢放,不会有什么历史问题。”

专案组长打算向基层干部了解具体情况,以此做为惩治吴马两人的依据,他说:“你也了解吴有金吧,很多人都检举他,说他当过胡子头儿。”

空气沉闷,马向东的耳朵嗡嗡响,专案组长的话变得模糊,只有“很多人都检举吴有金”在他头脑中回旋。马向东连眨几下眼,很快产生一个计策,他要把姨父作为父亲的挡箭牌。马向东说:“吴有金那小子单身闯关东,那段历史不清楚,问题非常严重。来到在刘屯后,也是横蹦乱卷,欺压百姓,马文和他是一担挑,也要受他欺负,有人说马文有历史问题,纯属受他连累。”

马向东丢掉姨父保护父亲不单是他在亲疏间的果断抉择,更主要的是看到两个人对他的影响。马向东深知,把吴有金打成历史反革命,不会损伤他这个妻外甥的政治利益,而马文则不然。

专案组长说:“你的意思,吴有金是应该专政的,至于马文抓不抓,还是慎重为好。”

“对,对。”马向东急忙说:“吴有金的问题属于政治问题,而马文嘛,即便有些错误,也属于人民内部。”

马向东在慌乱中说走嘴,没想到专案组长对马文的所谓内部问题产生兴趣,他说:“人民内部的问题,也应该暴露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批判,也会转化为敌我矛盾。”

马向东直着眼看专案组长,此时,他更知道磨练嘴皮子的重要性,微小的失言,往往导致严重的后果。

专案组长说:“你把马文的问题摆出来,咱俩鉴别一下,上纲上线,看看从哪个方面把他打入反革命或者坏分子的行列。”

“马文不够反革命。”马向东有些怕,急忙用马文有生活作风问题做掩盖:“那个老王八蛋,老实得不敢踩蚂蚁,可他见了娘们儿就迈不开步。我们村有个牛鬼蛇神叫肖艳华,我瞅着都恶心,他可好,把骚娘们儿当成宝儿似的。”

“你说马文和肖艳华搞破鞋?”

“对,对,是那码事,那个老混蛋可不要脸了。”

专案组长说:“男女关系的事,不算大问题,大不了在本村游游街,群众专政领导小组没必要管。”

“我也是这个想法,牛鬼蛇神肖艳华已经游街了,我回去再让马文游一游,省得他再想闻臊味儿。”

马向东以为这样说,就能保住父亲不被抓,专案组长的一席话,让他又一度紧张:“和牛鬼蛇神私通,可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问题,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我的意见还是抓来为好,审一审嘛!不冤枉一个好人是我们历来的政策,可是,不放过一个坏人是我们必须坚持的原则,你我都是革命干部,可要分得开哪轻哪重啊!”

专案组长这番话,使马向东紧张到极点,他觉得专案组长对马文纠缠不休,是有意和他马向东过不去,甚至觉得专案组里绑人的绳子向他扭动腰身。马向东看了眼熟悉的皮鞭,突然觉得鞭把握在别人手里,鞭稍瞪着眼睛盯着他的皮肉。

专案组长有意和马向东兜圈子,其目的就是不想放过马文。和刘占伍交换工作时,刘占伍特意交待过,说马文的问题和吴有金一样严重。群专领导小组的组长也有明确指示,必须完成两个人的指标。这个专案组长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费了这么多口舌,是为了做通马向东的思想工作,让本大队的治保主任去抓人,他可以坐享其成,即使抓错,还可以推脱责任。

和老练的专案组长相比,马向东的政治头脑显得简单,他使用的最后一手是在专案办公室里耍混:“要抓吴有金,我可以协助,要抓马文,在我这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马向东翻眼皮。

专案组长被马向东顶得生了气,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严肃地说:“马文和你都是马家人,如果有顾虑,你可以回避,让你们大队的副治保主任协助我们。”

从专案组长的话语中,马向东确认专案组不知道他和马文的父子关系,心情稍加放松后又想到刘占伍:“这小子在群专领导小组,我的身份不可能不暴露,唯一的方法是阻止他们。”

马向东板着脸说:“马文不是阶级敌人,有错误也要团结,你们抓人,我们大队不答应!”

专案组长不怕硬:“是不是阶级敌人由我们定!”

马向东想硬对硬,他没那么大胆量。

专案组长主动把态度放下来:“马向东同志,你还年轻,干革命可不能意气用事,要摆正革命事业和个人感情之间的关系,摆正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抓审一个小小的马文,你就左拦右挡,不积极配合,这是一个基层干部不该做的。”

马向东做最后一拼:“你是说,还要抓马文?”

“人必须抓,你必须把治保组的全体人员拉出来配合我们!”

马向东破门而出,被群专组的队员拦在院子里。专案组长走出门,把他“请”回办公室,让他坐在椅子里,还派一名群专队员“陪侍”他。

专案组长对马向东说:“你先在这屋等一下,我把你的意见向上汇报,怎样处置马文,等我们研究后决定。”说完,专案组长到隔壁找到刘占伍,从刘占伍嘴里得知,治保主任马向东是要抓人犯马文的儿子。

让儿子抓爹来专政,古今中外不多见,即使是大公无私的彻底革命者,做起来也很困难。何况还有个株连问题,把马文打成反革命分子,马向东就会从治保主任的位置上掉下来,怪不得马向东死活不肯这样做。

刘占伍改变主意,对专案组长说:“不让大队参与,咱们直截去抓。”

专案组长不同意,他说:“我看过马文的材料,感觉他的历史不怎么复杂,解放后,也没有多大政治问题,至于他儿子说得搞破鞋,怎上纲也划不上阶级敌人。他在本村有势力,儿子又是大队的治保主任,这可是烫手的事,我的意见是不抓他。”

“我们已经定了两名指标,一个吴有金应付不了差事。”

“让马向东报上来一个。”

“那样会……”

刘占伍把村里人简单过一遍,分析马向东可能打击的对象。原有的四类、牛鬼蛇神不属于钻进革命队伍内部,也就不在这次专政之列。何荣普、刘文胜老实得像面瓜,有屁都憋回家里放,挤不出油水。“老连长”被筛选过多次,抓来也没用。刘强是上中农,他爹还在受陷害,他的老丈人又是地主,想抓他,不愁找不到理由。但刘强一身正气,不光是刘屯,就是整个黄岭大队都知道他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估摸马向东不敢把他报上来,就是报上来也没人愿意抓。刘占伍在心里嘀咕:“马向东能不能加害我哥哥?这小子能做得出来。我哥哥已经被刘辉调查一遍,又有我在群专组,陷害也没用。”

/> 刘占伍把没说出的半句话收回,笑着对专案组长说:“我看也只好这样办,就让马向东在你的办公室物色人选,咱们看着合适,立刻和吴有金一同抓来。你可以提醒他,不抓马文,可以用马向勇顶替。”

专案组长问:“你了解马向勇?”

“马向勇这个人在解放前有段历史是空白,解放后他一直不提,他在文革中说腿瘸是打中央军落下的,我看他像国民党伤兵。”

刘占伍这段话很重要,专案组长心里有了谱,再和马向东接触,做出了退让的姿态:“群众专政领导小组很重视你的意见,马文可以不抓,但是,上级给我们确定的指标不能变,必须在你们刘屯抓来两个人。”

马向东听说不抓他的老爹,立刻变得轻松,革命激情也随之高涨,非常爽快地说:“刘屯的坏人有的是,别说抓两个,抓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专案组长说:“这次清理阶级队伍,主要抓钻进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敌人,对于那些定型的四类分子、右派分子、牛鬼蛇神和三反分子,已经受过打击的各种分子,这次先饶过他们。除吴有金外,你再揪出一个钻进革命阵营内部的坏人。”

马向东想说出刘占山,又怕得罪刘占伍,他把刘强举报出来,并把刘强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讲给了专案组长。

专案组长对刘强有所耳闻,断定马向东胡乱整人,他说:“刘强这个人,我们群专领导小组已有备案,这次先不抓他。你看看不抓刘强,还可以让谁代替?”

“让刘志代替。”马向东不加思索地说:“刘志那小子比他哥哥刘强还坏,是个小恶霸,眼睛一斜就想杀人,连我都让着他。这样的人不抓起来专政,对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极为不利!”

“刘志干过哪些破坏活动,有过什么样的反动言论?”

“这个吗?”马向东有些为难,低下头说:“就怪我当时没记载,不过,我可以回去总结,用不了三天,我就能整他妈一大捆。”他又说:“不用麻烦你,我亲自送过来。”

专案组长说:“上级要求紧,我们不能再往后拖。”

马向东说:“现行问题我回去总结,咱们先审查他的历史问题。”

“刘志多大年龄?”

“比我小不哪去。”

专案组长瞅着马向东,心里觉得好笑:“这个治保主任整人整疯了!他说的刘志在解放时还穿着活单裤,能有多大历史问题?”专案组长沉下脸说:“马向东同志,我说出一个人,有可能和你的亲戚有关系,希望你冷静对待,以革命大局为重,不要产生抵触情绪。”

对于专案组长的严肃忠告,马向东根本没在乎,心里嘀咕:“把我老爹抓起来,我是怕牵连,不然我才不喜得管呢!别的亲戚和我有啥关系?就是抓马荣,我只当没看见。”

他拍着胸脯说:“我马向东自从投身革命,只认伟大领袖**是我的亲人,对那些反对伟大领袖,对抗无产阶级的坏人,就是我的亲爹,也要抓捕归案,绝不手软!”

“马向东同志不愧是**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者,值得我们学习。”专案组长在赞扬的同时给马向东出了一道解答题:“经群众举报,这个钻进革命内部的可疑分子就是你们马家人,你在家族里挑一挑,这个人应该是谁?”

“马向勇。”马向东几乎没加思考,就和专案组长达成共识。他又说:“怎么样,不是我这个治保主任瞎咋呼吧?往大了咱不敢说,在刘屯,好人坏人都在我心里装着。”

专案组长露出微笑,和马向东研究了抓捕的时间和抓捕方式。为了不泄露机密,专案组全体成员和马向东都留在公社,饱餐了一顿白面馒头后,于次日凌晨乘两辆马车赶赴刘屯。马向东要用电话通知他的治保队员,专案组没同意。组长打电话给孔家顺,要求他把治保队员组织好,再抽调十名精壮民兵,到刘屯接应专案组的行动,具体行动没泄露。

今冬少雪,狂风格外肆虐,上午风小些,干燥的寒冷更让人难耐。马向前领着男社员在堤脚下平柳树,因天冷,让社员点树枝烤火,带的火柴少,没点着,马向前领人收工。

刘强走在最后,他肩上扛着一大捆柴禾。家里的柴禾不够烧,他和刘志利用工余时间在甸子边上割蒿草,今天刘志不在平树的社员中,刘强自己往家扛。

刚到村口,迎着吴小兰,吴小兰急匆匆奔向他。刘强扔下肩上的柴,还没弄清咋回事,吴小兰就扑到他的怀里。刘强想躲,又不忍推开。

满脸泪水的吴小兰哽咽着说:“救救我爹,他生、生着病,自己、起不来炕。”

刘强拉着吴小兰往吴家走,急着说:“不能耽误,赶快送医院。”

“我爹在病中被人抓走了!”

“谁抓的?”

“说是群众专政队。”

刘强停住脚问:“马向东是治保主任,他为啥不管?”

吴小兰“哇”地大哭起来,抹着泪说:“是马向东带头抓的。”

刘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吴小兰像抱住救命稻草,哀求刘强:“我爹病得说不了话,无法坦白,弄到公社再上刑,他肯定挺不过,谁能救他一命啊?”

专政队抓人,属执行公务,刘强清楚阻碍公务要承担的后果。但病人赴刑,恐怕挺不住,人命关天,他不能坐视不见。然而,受刑者是他家的仇人,把他家害得不浅,家里人应该盼着这一天。可是,遭难者又是昔日的恋人,苦苦相恋又劳燕分飞,恩恩怨怨难分难解。

面对哭成泪人的吴小兰,刘强不能再多想,大声问:“你爹他在哪?”

吴小兰哭中诉说:“被马向东拖上马车,拉往公社的群众专政队。”

“能走多远?”

“刚出村,到不了县道。”

刘强拽开吴小兰的手,疾步跑向小队,从圈中解下枣红马,翻身骑上,催马出村。

西北方堆下乌云,西北风牵着它走,刘强顶风而上。

枣红马不愧是良种,起步快,留下一路烟尘,在蛤蟆塘和黄岭交界处,横在拉着吴有金的马车前。

马车上算吴有金在内,一共六个人,吴有金躺在车中间,身上压着破棉被,露着头,眼珠在寒冷中艰难地移动。四名队员也嫌冷,把长枪顺在吴有金身边,抄着手,背风蹲坐在马车上。

有人横马拦车,四名队员立刻振作,拿起枪护在马车四周。

刘强在马上怒吼:“把人送回去!”

没有人搭理他,车老板儿抱着鞭杆儿稳坐,拉车的两匹马垂着头。

刘强再吼:“把人送回去!”

四名队员端起枪。

刘强跳下马,走近车老板儿,大声说:“人病成这样,应该去医院,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车老板儿下了车,满不在乎地问:“谁的指示?”

刘强说不出谁指示他这样做。

车老板儿说:“没有指示,我们就不能停车,你把道让开,别找不自在。”

“不行!”

车老板儿坐回车上,一名队员对刘强说:“你半路拦车,应该知道是什么行为!”

“我只想救人,顾不得什么行为。你们看看,病成这样的人,值得往公社拉吗?”

车老板儿回头看一眼吴有金,对刘强说:“我们是按上级指示来抓人,没有新的指示不能放人,这是革命纪律。”

刘强说:“这个我懂,但是什么纪律也不能拿人的生命当儿戏,你们先把他送回去,出了问题来找我。”

“你是谁?”一名队员斜着眼问:“你是刘屯的社员吧?”

“社员又咋样?车上的这个人是我们队长,他不反党,不反对伟大领袖**,没有重大政治问题,谁把他折磨死,谁要为后果负责!”

一名队员说:“你说他没有政治问题不好使,我们有群众检举材料,我们还要相信基层干部,马向东是你们这的治保主任,他说话有份量,我们按他的意图来抓人。”

“不可能!”

“啥不可能?”

“车上的人是马向东的姨父,马向东不可能害他。”

车老板儿说:“不可能的事情多了,等马向东过来,你可以问问他。”

刘强走到马车旁看吴有金,吴有金向他翻翻眼,泪珠从眼角流出来,冻在蜡黄的皱脸上。刘强手握车辕,用力猛,辕马向他这边靠。

一位专政队员把枪口对着他,拉开距离问:“你就是刘强吧?”

“是又咋样?”

“我听于占江老师讲过,看你这大个头,凶猛劲儿,就猜到是你。”

刘强想说话,专政队员摆摆手,对刘强说:“马向东是吴有金的外甥,他都不管,你无亲无故地图个啥?现在的斗争这么激烈,一些人想躲都来不及,你还敢扯这个?听我话,骑马回去吧,我们几个都是平头百姓,不会把你截车的事向上汇报。”

“把病人拉回去!”刘强要夺车老板儿的马鞭,车老板儿不松手,四只枪口都对准他。

凭刘强的力气和胆量,对付一两个专政队员不成问题,但他面对的是荷枪实弹的执法者,理智警告他,只有说服对方,才能达到救回吴有金的目的。他把吴有金身上的棉被往上拽了拽,用商量的口气说:“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换谁的父母病成这样,都得急着去医院,把这样的人抓去专政,谁也下不了手,把他送回去吧!”

不知是刘强的话感动了专政队员,还是专政队员觉得这个大个子不再凶猛,都把枪口错开他。

车老板儿说:“我们是奉上级指示抓的人,要想放人,必须等上级指示。我们的专案组长和你们的治保主任马向东还在村里,你要有能耐,就等他们出来,要是不敢见他们,你就赶紧走,别跟我们耍威风。”

双方僵持,刘强心急火燎,脑海里出现吴小兰的哭求:“刘强,救救我爹吧!”

四名专政队员简单耳语后,由认识于老师的人站出来对刘强说:“要下雪,咱们在这半路上冻着干受罪,这么着,把枣红马给我,我进村把我们领导找来。”

刘强把缰绳递给他,那人刚骗腿,枣红马竖起身,把他扔在一边。被摔者迁怒刘强,大声喊:“于老师说你骨头硬,我看你能不能硬过我们的专案组长?”

又一辆马车出了村,走得快,转眼间赶上被拦的马车。专案组长让马车从草地上绕过去,他下车站到枣红马身旁,厉声问:“咋回事?”

车老板儿指着刘强说:“这小子拦车。”

“上车!”专案组长命令队员上车后,又对刘强说:“我们是代表公社来抓坏人,每一个革命者都得配合我们,半路拦车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必须给予打击!你骑马跟我们去专政队,逃跑是罪上加罪!”

怕刘强逃跑,专案组长指着队员手里的枪说:“看见没,你的马跑得再快,也没有子弹飞得快。”

刘强吼声震天动地:“把车赶回去!”

枣红马在车前扬起头,发出长啸声。

吴有金在车上晃动脑袋,一只脚踹车,挣扎得很艰难。

从村里跑来一个年轻女子,由于过度悲痛,几次扑倒在地,前襟全是土。

专案组长看看重病的吴有金,他的思想发生动摇,心里说:“把这样的人拉回去没有用,放在村里,他也跑不了。”但是,专案组长在凶悍的拦车者面前必须保持威风,他不能下把人放回的命令。

疯癫跑来的女子是吴小兰,他抓住父亲哭叫,用手拍打车辕。

天上飘下雪花,花片很大,雪和尘土混在一起,天地间灰茫茫。

抱着鞭杆坐在车沿上的车老板儿仿佛看透组长的心思,小声对组长说:“这老家伙活不了几天,就算他是反革命,他也反不哪去,整到专政队也是麻烦事,不如把他送回去。”

专案组长用手扒拉狗皮帽子上的雪片,烦心地说:“这死天气。”他用目光盯住刘强,大声问:“你是谁?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认识于老师的队员抢先说:“这小子叫刘强,听人说,是个杀打不怕的主。”

“你就是那个出身不好的刘强?”

刘强没有回答。

专案组长摘下帽子磕掉雪,看看天,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先把吴有金送回去,但是,你得跟我们专案组走一趟。”

刘屯村口,专案组的马车上坐着替吴有金顶罪的刘强,他用帽子捂着手,任寒风吹着脸。

车前车后都是人,有人被刘强的壮举所感动,也有人说不值,还有人幸灾乐祸。

马向东跟在车后,装出押车的架式,他说:“这小子成份不好,早就该专政,这回好,为村里除了一害。”

刘志认为哥哥让吴小兰那个狐狸精灌了**药,不然他不会舍命救仇人。想到对吴有金的仇恨,刘志就咬牙切齿:“是他给我家升了成份,母亲的腿瘸和我的眼斜都是他造成的,不杀他,那是没机会,你救他,活该你遭罪,让专政组的皮鞭给你醒一醒!”刘志虽然这样想,还是想把哥哥截下来,但是没有好办法。马向东幸灾乐祸地看刘志,故意做出挥皮鞭打人的动作,刘志照他脸上击过去一拳。

马向东被打,专案组队员装做没看见,他想还手,看到刘志的黑眼仁聚在一起,旁边又有刘占山。马向东不想拼命,露出高姿态离开人群。

刘占山骂专案组,说他们乱抓人。专案组长知道他是刘占伍的哥哥,叫队员不要惹他。

刘奇想拦车,被一双大手拉开,拉他的是孔家顺。孔家顺提示刘奇,不要因私人感情而丧失组织原则。

刘喜手握火药枪,对准赶车人,火药枪里没子弹,构不成对专政队员的威胁。他看到蹲在道边独自抹泪的马金玲,瞅着她嘻嘻笑。

另辆车拉走马向勇,马金玲只能用泣哭相送。

刘辉故意在乡亲面前和专案组长握了手,还大声问候胡永泉。马向前气得肺要炸,待刘辉离开专案组成员时,找茬给了他两个大耳光。马向前说:“有能耐你去找胡永泉,嘿、嘿也好,以后你再惹我,打得比这还要重。”

吴小兰跟着马车走,拽着刘强不松手,脸上的泪冻成冰。刘强想喝退她,又希望吴小兰多走一程,想安慰她,又没有合适的语言。两个人的肢体又一次碰到一起,两个人的心又连在一起,两个人都感到,刺骨寒风冻不僵身上的热血,也希望寒冬早些过去,迎来春天。但两个人都知道,只能享受春天的温暖,不能接受春天的热情。

杨秀华默默地走在人群外,默默地揉眼睛,看到婆婆领来孩子,婆媳俩抱头大哭。

刘强被带到专案组,关进一个黑屋子里,有人送来半小筐窝头,还把一截胡萝卜咸菜扔到饭筐里,对刘强说:“少吃点,小心把粪尿打出来。”说完锁门而去。

刘强有些饿,抓过窝头就啃,吃到半饱时,才感觉窝头又凉又硬,抓起咸萝卜就着吃,觉得口渴,发现木凳上有水壶,刘强往地上倒倒,壶里的凉水很清,他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足。

外面亮着天,吃饱后的刘强闲不住,他推门,门不开,他想开窗出去,窗户封着铁栅栏。刘强回到炕上,土炕不算凉,往上一躺,挺舒服。他坐起身,看着吃剩的窝头说:“有了它,我啥也不怕,吃得饱饱的,能禁得住皮鞭。

第二天早晨,提审刘强的是“上挑眼”,两人一着面,互相认出来。

第九十节

吴有金没抓到公社被专政,使得刘占伍非常恼恨,如果顶罪的不是刘强,刘占伍会狠下毒手。

他和专案组长认真商量后,都觉得皮肉之苦改变不了刘强的顽强性格,更改变不了他所坚持的“顽固立场”,刘占伍也报不了对吴有金的深仇大恨。刘占伍建议,先把刘强送进条件好的反醒室,让他过一过凉窝头就凉水再睡凉炕的“幸福”生活。

反醒室的看守在大山窝水库出过民工,知道这个干活肯出力的大个子是一个没有歪门邪道的正派人。他还在专案组那里了解到,刘强是替别人顶罪,又见刘强没被小绳绑,也想到领导不会给刘强定重罪。看守在反醒室的灶坑里加把柴,又弄点咸菜给刘强。

刘强满以为吃饱喝足后能睡个好觉,然后用充足的精力和体力抵抗皮鞭的抽打。可他闭着眼睛睡不着,满脑袋都是吴小兰的影子。他睁开眼,一片黑暗,吴小兰在黑暗中向他走来,要把他从反醒室中拉走,拉不动,吴小兰哭着哀求:“咱俩走吧!去大兴安岭,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刘强想说话,但是说不出,觉得一种力量压着他。

吴小兰说:“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的儿子,舍不下杨秀华,带上他们一起走,咱们离开刘屯吧!我只呆在你身边,不会打乱你和杨秀华的生活。”吴小兰变得很可怜,哭出的泪有血的颜色,刘强想拥抱她,动不了身。

吴小兰说:“你离不开家,离不开你的妻子,那好吧,我走,我一定要走了!要想见面,只有在梦里。”

刘强终于憋出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小兰,你不能走,最起码现在不能走,你爹正在病中,需要看护。”

“我爹不需要我,连你都不需要我,我是多余的人,让我走吧,不要拦我!”

吴小兰向甸子上跑去,前面横着一条河,吴小兰走进河里,河水淹到了吴小兰的膝,淹到了吴小兰臀。刘强跳下水救他,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吴小兰被水冲走……

这样的梦把他折腾了一夜。

天刚亮,刘强用窝头补充能量,吃饱后等待受审。太阳升到一杆子高,照得雪地刺眼,“上挑眼”打开反醒室的门,没把刘强推进阴森的审讯室,而是把他带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

专案组长把刘强带到公社后,又插手另一个专案,把刘强交给有着丰富审讯经验的“上挑眼”,并把刘强的大致身世简诉一遍,让他酌情处理。

“上挑眼”和“耷眼皮”搭档多年,主要靠整人在公社内混事,两人在工作中本着这样的原则:给当事人做材料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取其重,不可取其轻,宁可择其反,不可择其正,宁可受其骂,不可取其笑。两人怀揣“四个宁可”,几乎走遍了整个公社,半个县区,几下江南,又走塞北,在历次运动中拼杀,成绩辉煌,硕果累累。

和“上挑眼”相比,“耷眼皮”显得沉稳,心计又多,发展前途要比“上挑眼”看好。可是,在一次外调中,“耷眼皮”没鬼过“上挑眼”,一跤摔倒,再也没起来。

四清中,两人接案去河北外调,走之前,有人忠告“上挑眼”,说当事人有背景。“上挑眼”多个心眼儿,半路上回保定老家探亲。“耷眼皮”求功心切,更想独享成果,正好公社内要有一批人转干,他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耷眼皮”带回厚厚的外调资料,正准备提审当事人,接到上级通知,说公社精简机构,“耷眼皮”属于富余人员,让他回小队参加农业生产。“耷眼皮”在侍弄自留地的过程中,理清了被精简的原因,是他工作过于认真,惹怒了县里的一位局长,这位局长是当事人的亲戚。

“耷眼皮”恨起“上挑眼”,说他不该把当事人的背景保密,这是不讲交情的卑鄙行为。

“耷眼皮”工作无功,回老家挣工分儿混饭。“上挑眼”探亲无过,顺利地办了转干手续,老婆孩子都跟着住到镇里。“上挑眼”在吃上商品粮的同时,也对“四个宁可”产生怀疑,针对现实情况,觉得它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上挑眼”吸取“耷眼皮”的教训,对走过的路重新思考,竟然感到自己办了很多冤案,他在反省中自语:“把含冤而死的人当阶梯铺成的仕路,真正走通的能有几人?看着领导眼神行事,固然可佳,可有心计的领导往往让人琢磨不透。四清这件事,要不是有朋友相助,把当事人有背景的天机泄露出来,我一定和耷眼皮一个下场。”

“上挑眼”的工作态度迅速转变,无论外调还是突审,都是应付差事。新的座右铭是:“讨好上级,尽量少得罪群众。”

这句话看似简单,一般人做不到,“上挑眼”能做到,是因为他能正确认识自己。无论从年龄还是从能力上,他都没有高升的可能,稳稳地拿工资,吃供应粮,是他追求的最高目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他新的工作原则。

“上挑眼”工作顺利,在公社内,还混个好人缘儿,和专案组长及刘占伍的关系都不错。专案组长把刘强交给他,也是刘占伍的主意。刘占伍恨刘强不该救吴有金,但他仍然尊重刘强,他不愿让刘强真顶罪,也不想对刘强动刑。由“上挑眼”做刘强的“专政”工作,让刘强在办公室里悔过自新。

刘强准备承受鞭挞之苦,没想到受到这么高的礼遇,他拽个凳子坐下,瞅着“上挑眼”,等待审讯。

上挑眼问:“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在大山窝水库找过我,说我推麻凡下水,我没承认。”

“你为啥不承认?”

“不是我干得事,我不会承认。”

上挑眼说:“行了,行了,那种事已经结案,判你无罪。多亏那个麻凡哪!你得感谢他。”

刘强没说话。

“上挑眼”问:“吴有金是你什么人?”

“无亲无故。”

“不对吧?”

“咋不对?”

“上挑眼”说:“一点儿亲戚没有,你不会替他顶罪。”

刘强说:“真的没有。”

“上挑眼”眨眨眼,一丝笑倏然而逝,板着脸说:“我倒听说吴有金有个闺女,年龄和你相仿,长得挺不错。”

“你咋知道?”

“上挑眼”哈哈笑,笑声洪亮,使办公室的气氛变得轻松。他说:“我这些年尽干这个了,这点事还能瞒过我?我还知道你们钻过大草垛。”

刘强脸红,急着解释:“是钻过草垛,但我们是清白的,不像一些人说得那样脏。”

“就是清白也不行,你可是有家室的人,懂得吗?”“上挑眼”的脸上还带着笑,但目光逼人:“你这次拦车,不但体现了政治上的问题,也暴露出作风上的问题。”

刘强觉得“上挑眼”在制造轻松气氛中暗藏杀机,必须谨慎对待。他说:“吴有金病得很重,急需治疗,不是急需专政。”

“把吴有金换成别人,你还会这样做吗?”

“换成别人?”刘强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愿说假话,便如实相告:“我也不知会不会这样做。”

“上挑眼”严肃地说:“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难怪走错路。”

刘强说:“我不认为救吴有金会有错。”

角落发出打骂声,“上挑眼”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转,然后打开黑屋门。黑屋对着刘强,往里看,是条黑洞洞的走廊,刑讯室传出马向勇的惨叫声。

“上挑眼”关上门,坐回椅子里,不再问话,意在让刘强认真思考。

对刘强来说,这种气氛很压抑。

过一会儿,“上挑眼”低声说,语气却很重:“按理说,吴有金的历史问题比马向勇还要重,让他逃脱专政,你的罪过不小啊!”

马向勇惨叫声忽高忽低,办公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上挑眼”又说:“顶罪这个事,说说容易,皮鞭的滋味儿可不是好受的。”

刘强不是怕皮鞭,他要尽力为吴有金争辩:“吴有金病得起不来炕,让他逃脱,他也逃脱不了,就算有重大历史问题,也应该调查清楚再抓人。”

“有人检举他当过胡子头儿,这问题就足够了。”

“胡子头儿算什么历史问题?”

“算什么?”“上挑眼”被刘强问得发了火:“今天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我看你是自找苦吃!”

刘强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如果服软,就不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愿,不如坚持下去。他说:“光凭检举就抓人,这事做得太草率,你们讲为革命负责,也要为人民负责。”

“上挑眼”大声说:“吴有金不属于人民!”

“他属啥?”

“上挑眼”站起身,愤怒地吼:“不许你逼问我!”

“我不是逼问你,我是说你们不该随便抓人!”

“上挑眼”踹开黑屋门,马向勇的惨叫声变成呻吟,打手的喝问声在整个走廊回荡。

气氛变得极为紧张,只要“上挑眼”下话,立刻会有打手来捆刘强,刘强也做好接受皮鞭的准备。

“上挑眼”站在走廊上,渐渐冷静下来,他想到刘占伍和专案组长的交待,也想到即使把刘强打得皮开肉绽,对自己也没有一点儿好处。

这就是人老奸马老滑的具体表现。真正抗击风浪的人,首先要学会保全自己。“上挑眼”从“耷眼皮”摔倒的教训中,总结出一个浅显的道理,捞不到好处而得罪人叫损人不利己,只有傻瓜才干这种事。

“上挑眼”不是傻瓜,他不想和刘强叫真儿,关上里屋门,拿出纸和笔,让刘强写份检讨书。

刘强不会写。

“上挑眼”提示他:“你就写吴有金是历史反革命,你替反革命顶罪,就是反革命行为。专案组暂时没专政你,你要衷心感谢党,感谢伟大领袖**,感谢红色政权,感谢革委会,感谢无产阶级专政。保证回村后低头认罪,悔过自新,服从改造。”

刘强替自己辩护:“我没有反革命行为!”

“我看你这个人就像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尝尝厉害真不行!”上挑眼又怒又急,把心里话流露出来:“让你写检讨是给你下台阶,我也好向上级交待。你写你是反革命,是你自己的认识,定不定反革命,掌握在我们手里,没人看你写的那几个字。”

刘强还是不想写,气得“上挑眼”托出老底:“两个群专副组长了解你,对你印象不错,才让我来教育你,改造你,换别人敢拦专政队的车,早让你哭爹嚎娘了!快写吧,我拿你的检讨书向上交差,整好了今晚就放你。”

刘强按“上挑眼”的旨意写了检讨书,当天被放。

马向勇被关押在小黑屋子里,天天被提出去审讯,这个满腹经纶的“革命”瘸子,经不住专政队革命皮鞭的惩罚,每一天都有新罪行从他嘴里坦白出来。

他交待,他的腿不是被国民党打瘸的,也没挨过解放军的枪子儿,而是贩马摔的。他交待,做了假荣军证,因为做得太不像,没敢亮出来。问他为啥这样做,他说时下假的吃香,人们都喜欢说假话,办假事。打手给他加了两皮鞭,他供出假荣军证是老黑帮他画的,打手把这一重要线索报告给专案组长,专案组长让封进马向勇的档案。

马向勇交待,已故的妻子出身不好。打手们在这方面大做文章,政策攻心,小绳攻身,也没攻出可要的口供,因为马向勇根本不知道亡妻家人的下落。

马向勇还交待搞过妇女,被搞的人是历史反革命家属,打手们拷打他,问他和那名反革命家属有没有感情,马向勇一口咬定“没有”,说那名妇女太顽固,时时躲着他,每次都是他强迫。想定他勾结反革命罪,“强迫”两个字给他解了围。

专案组对马向勇审讯三天,把口供汇拢,觉得他的历史问题不算重大,现行问题也不够定性,打算再审一次做为终结,然后结束对他的无产阶级专政,让他回家调养因“教育”而受伤的身体。

审讯比以前客气,小绳绑得比以前松,两位打手握着三角带,在审讯中都没往他身上打。

马向勇跪在审讯桌前,由于两条腿都用不上劲,屁股压着脚跟,姿式不规范,身边的两位打手也没纠正。

记录者问:“马向勇,你对这几天的审讯有什么感受?”

“很好,非常好,对我教育很大,我以后要认真改造。”

问:“你坦白的罪行都是真实的吗?”

“是真实的。”

问:“你还有要交待的吗?”

马向勇想说“没有”,又不知这样说对不对,他向两边看,两名打手好象没在意他,他看一眼主审者,那人忙着整理记录。马向勇低下头,没敢吱声。

审讯者记完,无意中又问一句:“你还有没有要交待的罪行?”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马向勇想用这句话拖延时间,以决定该说有、还是说没有。他看一眼审讯者,那人的目光又变得严厉,马向勇低声说出一个字:“有。”

马向勇是个聪明人,他选择最简单的语言来回答,是为了少挨皮鞭。几天的刑审中,他又研究出一个大道理,只要不顶嘴,就会少受一些痛苦。然而,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本应该结束的专政,在他的一字之差下又要“深入”。

两名打手横眉立目,两条三角带同时抽在马向勇后背上,两人同时怒喝:“坦白从宽,交待罪行!”

马向勇被打得向前栽,大脑也在急速飞转,想不出还有啥罪行没交待,又怕三角带再往身上打。他不愧是阶级斗争的高手,没有的事也难不倒,呻吟后清楚地说:“我还有反动思想没交待。”/>

审讯者紧追不放:“有反动思想就有反动言论,交待吧!”

马向勇打算用抓不着看不见的“反动思想”来搪塞,以图躲过三角带,没想到审讯者把反动思想和反动言论联系在一起,事态严重,他低头转眼珠,越转越害怕。

马向勇非常明白,做些错事可以用皮鞭来改造,而反动言论了不得,特别是攻击伟大领袖**和影射革命旗手的反动言论,那是要用枪子儿解决的。在选择“枪子儿”和“皮鞭”时,马向勇抱定后者,专政队也以“抗拒”对他“从严”,加大了刑罚力度。

刘强被拉到公社顶罪,刘喜也跟了去,见哥哥被带进反醒室,他藏在屋外的墙角处。刘喜手里的短枪是假的,也要用他救出哥哥。他想:“刘满丰把枪装在裤袋儿里,抓他的人没一个敢上前,等天黑,我用假手枪吓唬看守,夺下他的真枪,他要老实就放他一命,不老实就开火。”

天还大亮,有人来开门,刘喜从墙角溜出来,偷偷跟上去,看见那人筐里有窝头,刘喜第一反应是饥饿,想到窝头是给哥哥吃的,他把伸出的手缩回来。送饭的看守发现了刘喜,以为他是哪个村混过来的小要饭花子,没喜得搭理他。

刘喜以为有了机会,贴在门口等。雪花零星落地,太阳在空隙间还露了一下脸,时间很紧迫,刘喜一阵阵着急。

送饭的看守走出屋,迅速锁上门,刘喜想用假枪顶看守的腰眼,又怕天亮被识破。自己露馅儿还好说,误了救哥哥是大事。正当刘喜犹豫之际,看守转身走向他,刘喜把假枪背在身后,瞅着看守嘻嘻笑。看守以为这个嘻笑的半大小子精神不好,躲开他。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再没有看守来开门,刘喜瞅着门上的大锁干着急。

寒冷的北风吹开阴云,星星争着窥视雪地上的生灵,刘喜冻得手脚痛,也忍不住饥饿。他想到看守送进黑屋的半小筐窝头,估摸哥哥饿不着,忽然觉得在这守着是白受罪,便跑上县道往家走。

回村的小道比县道近,可小道边上有坟包,刘喜怕遇到鬼,他不敢走。

县道上过来一辆马车,和他同一个方向,刘喜爬上车沿,赶车人用鞭稍往他头上甩,刘喜求赶车人拉他一程,赶车人不答应,他被轰下车。

赶车人扬起鞭,把他扔在黑暗里。

刘喜感到世上的人在变坏,这个赶车的家伙丧失了同情心,没有一点儿人性。在以前,捎个脚是家常便饭,拒绝者被认为不善良,刘喜喜欢溜车板儿,没遇到车老板儿往下驱赶他。

一辆解放牌货车从刘喜身边驶过,扬起眯眼的土,刘喜抓起一把土扬过去,连汽车的尾巴都够不着。

刘喜对开汽车的人有成见,觉得他们不如拖拉机手好接触,拖拉机进村翻地,刘喜没少摆弄操纵杆儿。开汽车的人太牛,停车时还关着车门,不让刘喜往里看。拖拉机手都换成男的,开汽车的也都是小伙,刘喜经常看到小伙旁边坐着姑娘。

一次,一个留长辫的姑娘站在县道上等捎脚,一辆卡车“嘎吱”站下,小伙子推开车门,很客气地把她让进驾驶室。刘喜也学长辫姑娘的样子等车,汽车在他面前驶过,连车速都不减。刘喜到县道中间截,车在他身边绕过,开车人还摇下车玻璃骂他“找死”。几次被骂后,刘喜对大卡车产生怨恨,偷着往过路的车上抛石子儿,如果汽车停下来,他就和同伴儿喊顺口溜:“司机不用牛,专门儿喝汽油,男人怎摆手,汽车照样走,姑娘一点头,钻进驾驶楼,”喊完连蹦带跳,哈哈大笑。

又有汽车过来,开着大灯驶过,刘喜不再扔石子儿,也念不出顺口溜,他希望有汽车来回跑。尽管尘土呛鼻子,却能给他壮壮胆儿,特别是车上明亮的大灯,能给他照出一段路。

走到黄岭时,天黑得可怕,黄岭没通电,刘喜连出村的路都摸不着。想到还要走三里小路,又想到小路两边坟地里的鬼火,刘喜的头发一阵一阵地往起竖。再不敢往家走,他决定到县道边上的小队部里找个宿。

刘喜想到小时候村里人留过路人住宿的情景,也想到母亲为过路人烧开水的热情,觉得这几年变化太大,人与人之间变得戒备和陌生。他怕队部里的人不留他,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队部里住着两个人,都是照管牲口的饲养员,为省油没点灯,趴在炕上闲唠一天所经历的事情。见一个半大小子来借宿,先问他是哪村的,刘喜说家住刘屯,两人在大炕上清理出一块地儿,让刘喜趴下,给他一段木头当枕头,又拽出一床带有马粪味儿的棉被扔过去,告诉他:“屋里冷,炕上热,盖上被子就暖和了。”一位很同情刘喜,小声说:“去刘屯的路太背,别说是小孩,咱大人也不敢走。”

刘喜趴在热被窝里听两人闲说话,又闻到烧红薯的香味儿,他以为是饿急产生的错觉,用不停咽唾沫的办法来掩盖。这时,一个饲养员摸黑下地,去灶坑里扒拉灰,对另一位说:“地瓜烧熟了,你也起来吃。”炕上这位站起来点提灯,边划火边说:“这孩子八成吃不到晚饭,咱把地瓜多让给他点儿。”

灯点着,灯光照在说话人的脸上,刘喜一眼认出,他是在黄岭水库打架的“开裆裤”。

同样是一个人,展现在刘喜面前的是两种面目,一个要把食物让给素不相识的孩子,他是好心人。一个要从两个孩子手中抢走榆树皮,而且把两个孩子打伤,他比魔鬼还可恶,是刘喜心中不可饶恕的坏人。

熊熊的仇恨烈火,很快把“开裆裤”好心人的形象烧成灰烬。刘喜坐起身,拿过“开裆裤”递过来的红薯,红薯烫手,他瞅着“开裆裤”嘻嘻笑。

人生之路,本来就不平坦,情仇恩怨,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如果上帝把人生设计得非常圆满,人们会在单调的生活中感到空虚和失落,只有竞争,才能催人奋进,只有丰富多彩,才能使人们在永远的追求中得到快乐。恩情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仇怨可以毁掉人间的桥梁。由恨生仇,由仇积恨,它像丑恶的魔鬼一样扭曲着人们的灵魂,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成年人身上,他们会用忍耐来缓解,也可以用大度来包容,发生在孩子身上最可怕,幼小心灵系上死结,花费终生的努力也难解开。刘喜的脸在嘻笑中变形,把手中的热红薯看成炸弹,他要投过去,要看着炸弹在“开裆裤”身上爆炸,要看看“开裆裤”那颗跳动的红心上到底有多少黑点儿。

刘喜没有这样做,他明白把红薯投过去对“开裆裤”没有任何损伤,何况,他饿得难受。

刘喜吃完手中的红薯,又笑嘻嘻地把“开裆裤”的那一个要过来,吃完蒙被装睡觉。

饲养员给牲口加了料,然后熄灯躺下,唠几句本村的事情又唠到刘喜,“开裆裤”说:“这孩子笑嘻嘻的,我好像在哪见过。”

刘喜的心一激灵。

另一位说:“他在咱黄岭上过小学呗,可能是路上遇见过。”

“开裆裤”想了一会儿,他说:“只是有些印象,记不得咋回事了。”

刘喜在心里说:“你不记得我,我可忘不了你,你叫开裆裤,等我长大后,把你的两条腿也拽开!”

饲养员把话题转到刘屯。

一位说:“刘屯不大,斗争不小,连马向勇这样的人都卷了进去,这回可好,绑到公社,不扒掉皮怕是回不来了!”

“活该!”开裆裤说:“马向勇那个人奸得出奇,坏得过火,应该对他专政,让他尝尝皮鞭子的滋味儿。”

“你怎么知道他坏得过火?”

“还用说别的?去年夏天,我看瓜,刘屯的五辆马车路过咱队的甜瓜地,车老板儿想吃瓜,我说瓜没熟,他们把车赶走。第二天我一看,瓜地被罢园,瓜蛋子扔一地,白白糟践了,后来才知道是马向勇领人干的。偷瓜偷果不算贼,没法追查,这要是粮地,我就告他破坏农业翻身仗,让他蹲几年笆篱子。”

刘喜听到两个坏人之间有矛盾,心里暗乐。

另一位说:“还有一位大个子被拉走,专政队没绑他,他好像也没当回事。”

“开裆裤”说:“大个子叫刘强,我认识他,这家伙力气大,打人手也狠。”

“刘强?我也听到过这个名字,人挺正的,专政队抓他干什么?”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刘强去给吴有金顶罪。”

另一位问:“吴有金是队长,不会有啥事吧?”

“有人告他有历史问题,说他当过胡子头儿。”

另一位好像有感触:“诶幺,历史问题可了不得!”

“开裆裤”说:“你说刘强虎不虎?他在半路上截车,让专政队员把吴有金送回去。”

“这还行?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不敢这样做!”

“你别说,刘强还真把车拦回去了,他说吴有金有重病不能受刑,自己愿意去顶罪。”

“他和吴有金有亲戚吧?”

“不是。”“开裆裤”说:“真和吴有金有亲戚的是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他还领头去抓呢,听说是马向东把自己姨父拖上了马车。”

“这事不新鲜,一些人图个好前程而大义灭亲,刘强图啥呢?”

“这就不好说了,听说和吴有金的闺女搞过对象,两人还钻过草垛,有那事没那事谁也说不清,最后让吴有金别黄了,吴有金的闺女想不通,到现在也不找主。”

“要把我换成刘强,一定把吴有金恨在心里,替他去顶罪,真是不可思议。”

“看着和他闺女的情分呗!据我所知,刘强是个非常重情义的人。”

另一位好奇地问:“你咋这么了解刘强?”

“唉!我们在一起打过架。”

刘喜警觉起来,支楞耳朵认真听。

“开裆裤”说:“那年涨水,黄岭水库被毁,都上秋了,刘强的两个弟弟去截鱼,我寻思那水库建在咱黄岭,就抢他们的截鱼口子。其实,刘强那个斜眼弟弟已经不想截了,但他记起以前的仇,说什么也不肯让出来。”

夜很黑,也很静,刘喜躺着不动,专心听“开裆裤”的讲诉:“说来话长,想起来后悔,就因为几张榆树皮,我们哥俩竟把刘屯的两个小孩狠狠地打了一顿。”

另一位坐起身,用火柴点着一支白杆香烟,像是在烟雾中重温那段饥饿的历史。

“开裆裤”讲:“也不知是饿蒙了,还是让斗争搞糊涂了,刘强他那个不懂事的小弟弟说是地主,我哥俩就下了死手,亏得没出大事,要有个好歹,就是刘强家不来找,咱这良心也受不了。”

刘喜觉得这话不该从“开裆裤”嘴里说出,他认为魔鬼不知道忏悔。

“开裆裤”要过一支烟,对着火,斜着身说:“黄岭水库那次打架,刘强是小哥仨,最小的顶多十岁。我们哥俩,还有一个表弟,都是成年人,三对三,愣是没打过人家。”

坐着抽烟的那位舍不得扔到烟屁股,叼在嘴里说:“你说过,刘强力气大,打人手狠。”

“不是那码事,不是那码事呀!要说刘强吗,还真没怎么动手,是两个小的想拼命,因为几张榆树皮做下的仇恨啊!”

烟头烧到手,“开裆裤”扔到地上,他说:“我哥哥不服气,我对他讲,过去结仇是怨咱们,咱们吃点亏有利于仇恨的和解。后来,我哥哥也认识到这一点,再没有和刘强一家发生冲突,有一次出民工,我俩还和刘强一起吃的饭。”

刘喜心想:“你想化解仇恨,我不能,你们在黄岭水库被打伤的是皮肉,疼是暂时的,很快会好,你对我的伤害终生难愈,我会随时报复你!”

刘喜还很幼稚,不懂得往深的层面想,马文、刘辉是造成他终生伤痛的根源,他们让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永世不得翻身,“开裆裤”和“趿拉鞋”只是在没有翻身能力的孩子身上用暴力抽打。马文、刘辉追求的是巨大的政治利益,而“开裆裤”兄弟俩只为了几张小小的榆树皮。

小队部是玻璃窗,云开时,躺着能数天上的星星。开裆裤对同伴儿说:“三星当头,吹灯节油,该睡觉,我也别唠叨了。”

另一位还没困意,好象替刘强担忧,他说:“吴有金在家睡觉,刘强替人受刑,就因为一个没处成的对象,你说多不值。”

“开裆裤”说:“我看刘强不见得受刑。”

“凭啥说?”

“凭我的感觉,这个人宽容大度,不会和人结怨,很多人都知道他不惧邪恶,我估摸没人敢下黑手。”

“那马向勇呢?”

“开裆裤”显出幸灾乐祸样子:“你看着吧,这个时候早该把尿撒在裤兜子里了。”

外面传出声,马圈里的牲口为争料而踢打,饲养员和刘喜都闭了眼,小队部里响起鼾声。

刘喜回到家,家里乱了营。嫂子抱着孩子哭,母亲在一旁劝,二哥在屋里转,埋怨哥哥不知好赖,骂吴小兰是骚妖精。见刘喜进了屋,都把目光投向他,母亲举起手想打,又舍不得落巴掌,大声号啕:“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又不见了,你这个讨账鬼,死到哪去了?全家人为找你,谁也没睡觉。”

刘喜拉着母亲,看看嫂子,又看看二哥,平静地告诉家人:“我跟大哥去了公社。”

“你大哥咋样?”母亲急着问:“打他没有?”

刘喜说:“没见人打他,还让他吃窝窝头。”

家里所有人都像松了一口气。

母亲问他咋回来的,怎么走了一宿才到家,刘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杨秀华仍然哭泣,她说:“昨天没打,还不等着今天上刑,再好的体格也抗不住绳子勒啊!”

刘志对嫂子和母亲说:“在家瞎哭,啥事也不顶,还不如让我到公社去一趟。”

刘志想出门,被母亲拦住,她说:“你去有啥用?这就够说了,你可别添乱了!”

刘志也明知去公社解救不了大哥,他靠在墙上生闷气,嘴里嘟囔:“我大哥让狐狸精迷住,豁着命去救仇人,这可好,他在公社挨鞭子,吴有金躺在热炕头儿享清福,我嫂子哭得死去活来,人家吴小兰正出匀乎气呢。”

吴小兰出气并不匀乎,承担的苦痛一点儿也不亚于杨秀华。

她不想找婆家,有思恋刘强的因素,更主要的是和父亲怄气。吴有金的突然病倒,对吴小兰打击很大,手足无措时,专政队来抓人,印证了“祸不单行”的那句老话。她不知父亲犯了什么罪,想不通为啥被专政,也想不通专政队为什么不能放过一个重病患者,更想不通把父亲拖上专政队马车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表弟。

吴小兰和母亲跪着求专政队员放过吴有金,没有人答应,她想找马文和马荣帮她说句公道话,这两人躲得无影无踪。吴小兰的依靠是弟弟吴殿发,吴殿发又和现行反革命的姐姐搅和在一起,不敢出头露面。

她在极度矛盾中找到刘强,刘强去拦车,吴小兰又后悔,害怕拦车给刘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她想和刘强共同去顶罪,被专案组撵了回来。

吴小兰站在村口,寒风吹不干她的眼泪,眼泪连着鼻涕,和披散的乱发冻成冰棱,手冻得像红馒头,不觉痛,还觉得好,因为太阳快落山时是红色的,她仿佛有预感,刘强能在天黑前回到家。

路上过来的每一个人她都认为是刘强,当刘强走到面前时,她又感到陌生,她觉得这个大个子比刘强高大,坚实的步伐也比刘强走得稳。吴小兰转身想走,转得急,头晕旋,冻僵的腿不听使,脚没抬起来,膝盖着了地。

刘强去抱,被吴小兰奋力推开。刘强看到,杨秀华的目光盯着他。

杨秀华满脸泪,憔悴的脸上还露出不安。

吴小兰起身跑,跌跌撞撞。

刘强站着,站得僵直,看到吴小兰被风吹散的长发,就像吴小兰留给他的一支悲歌:

我爱你,

曾经的恋人,

本是并蒂莲,

何必要同根?

对你没有泪,

我对天泪淋淋,

记住我,

记住我吧!

你记住我的心。

我爱你,

永远的恋人,

因为爱得苦,

注定要离分。

对你不强求,

我对地无路寻,

忘掉我,

忘掉我吧!

我不忘你的魂。

刘喜看到哥哥回到家,而且毛发无损,他高兴地在院子里跳,看见马金玲走过来,笑嘻嘻地迎上去。

马金玲来向刘强打听她父亲的情况,被刘喜挡在房门外,刘喜举胳膊扔腿吓唬马金玲,对她说:“这是我的家,不许你进屋。马金玲脸上有哭痕,哀求刘喜:“你别闹,我进屋有正经事。”

“不行,正经事更不行!”

马金玲硬要进,刘喜堵着门。但刘喜想不到平时柔弱的女孩会产生那么大的力量,竟被她一把推到门边。刘喜挥拳想打,被赶过来的母亲喝住,李淑芝把马金玲让进屋。

刘强想把马向勇受刑的真实情况告诉马金玲,又怕伤害这个善良女孩子的心灵,只好做了遮掩,然后告诉她搭救的办法:让马向东以大队的名义把马向勇保出来。

刘喜在院门外等马金玲出来,打算让她尝尝拳头后,再笑话她也有今天的好下场。

在街上,刘喜截住马金玲,笑嘻嘻地说:“小狗崽子,你挺有劲呢!”说着晃动拳头:“来比试比试,看咱俩谁打过谁?”

马金玲不理他,刘喜把拳头亮在马金玲眼前:“今天我打你,得让你知道为了啥,你爹瘸狗,一肚子坏水,坑害百姓,也坑害我,你是他闺女,你也是坏人,公社给你爹专政,我也给你专政!”

马金玲想错过身躲开刘喜,被刘喜拉转身,拳头打过去,刘喜看到马金玲满脸泪水,他的拳头在马金玲眼前划个弧线。

刘喜的泪水已经被暴打清理干净,再不会流泪,也不会对流泪者产生同情。马金玲的泪,让他想到皮鞭下的马向勇,他要笑给马金玲看,但表情冷冰冰。

刘喜没打马金玲,却没放过马成林。

马向勇被群专组改造了半个月,孬老爷用驴车把他接回来,刘喜跑到蛤蟆塘去迎接,迎接的礼仪是瞅着瘫在车上的马向勇欢蹦乱跳。马成林看不下去,推搡刘喜,被刘喜摁倒在马车后。马金玲赶过去拉架时,马成林已经挨了两拳,脸上还被刘喜咬出牙印。

这一切,马向勇都看在眼里,但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他要做的事情太多。

首先,马向勇要调查的是谁举报他,又是谁主张把他抓到专政队,群专小组里哪个人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把坏他的人在头脑里过数:“刘志、刘辉、刘占山、何大壮、羊羔子……”对于在他危难时刻打他儿子的小刘喜,马向勇已经没那么大的精力来管了!

马向勇恨刘强,认为吴有金没去专政队,让他多挨了皮鞭。

专案组对吴有金的历史进行调查,没查出他当胡子头儿的可靠证据。吴有金当过土匪,只是一般历史问题,仍然留在人民内部。马向勇自称荣誉军人,欺骗组织和广大人民群众,他老婆出身不好,让他沾染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老婆虽然故去,他的瘸腿不能从反动阶级的泥潭中抓出来。马向勇逼着阶级敌人的女人通奸,是加入敌人阵营的表现。他有反动思想,也有大量的反动言论,在专政中避重就轻,抗拒从严。专案组集体讨论决定,给予马向勇比照坏分子处理,回村监督改造。

说是集体讨论,实际上,是专案组长委托给“上挑眼”。“上挑眼”的革命意志不够坚定,给了马向勇比照处理的决定,让他有着一日“可以翻身”。

吴有金在家里养病,稍有好转。马向勇在家里养伤,痊愈时已是冰雪消融。学校复课闹革命,马金玲要上学,马向勇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马文和马荣仍然坚持他们的老观点,说学校里教不出好东西。社会上批判读书无用论,他俩的一些话只能到马向勇家里说。马文举出吴小兰,马荣又搬出辛新做例子:“这媳妇读得书多,上了比中学还高的中学,还不是回来围着锅台转?妈啦巴,还不如不念呢!吴小兰学会钻草垛,我看辛新也没学出好玩意儿,她的眼神挺贼,总往刘志身上瞅,依我说,以后别让她下地干活,省得出事儿。妈啦巴,咱又不差那几个工分儿,让她在家里生孩子算了。”

马向勇的观点不同,他的一套新理论,又让两个叔叔为之一惊。

他的这套理论是在养伤期间躺出来的,没有冠之革命的名称。马向勇说:“都说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要搞千次万次,人民群众永远当家作主,真正做主了吗?实权仍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勾心斗角越演越烈,政治上的不平等越来越明显,老百姓的地位越来越低。随着社会形势的逐步稳定,掌权人就要发展适合他们利益的经济,政治上的不平等必然延伸到经济上的不平等。权利以继承为生,多余的还可以买卖,一人得势,鸡犬升天。掌权人高高在上,家人和亲属都能享受权利带来的快乐生活,而平民百姓仍然饥苦。

一些没有特殊关系的平民百姓给掌权人当咬人的狗,看着掌权人的眼神摇尾巴,掌权人高兴,也只能扔出一块骨头。要想改变命运,唯一的途径是读书,读出本领才能接近权势,也能有机会在权势下分得好处。像今天这样,你打我闹,只能被实权人当枪使,我们捞不到啥。”

马向勇的话让两个叔叔听得不顺耳,马荣反驳:“你可能被鞭子打蒙了,把读书人看得那么重!妈啦巴,现在被整的人都是读书人,没看谁敢阳棒。”

马向勇反问:“整读书人的人是什么人?”

“是我们,贫下中农,妈啦巴,革命群众大老粗!”

马向勇一脸阴笑地说:“我们都听上边指挥,指挥我们的都是文化人。文化人整文化人那是因为官多位少,用咱们的话叫狼多肉少,我们跟着怎样闹,也是吃屎的料。”

专政队用三角带“教育”,没有使马向勇得到正确的改造,相反,他的思想真有滑向反动的倾向。但是,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待,他用这套理论给马金玲创造了复学的机会。

马文兄弟俩对马向勇的理论领会不深,凭经验总结出上学不学好的教训,还都付之行动,马文不让小霞上学,马荣让马向伟当了半拉子。

马金玲和刘喜坐到一块儿,刘喜仍然对她嘻笑。

第九十一节

复课后的黄岭小学非常凌乱,教室需要清理,老师的办公室也要收拾,这些事不仅要学生做,老师也不清闲。和于占江老师坐对桌的是刘昭义,他办公桌的三个抽屉坏了两个,于老师的办公桌是三条腿。

于老师回到泡子沿的老家土房里闲呆了三个月,小队的造反派组织让他参加农业生产,贫下中农看他太瘦,没有认真改造他,分出一些轻活让他干,于老师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他仍然不死心,又试图联系罗老师。

庞妃中学改成新曙光中学,校园成了群众表忠心和开大会的专用场所,时有武斗发生,还有一些混混在校园里寻衅闹事打群架,教室的玻璃所剩无几。思想进步的老师和红卫兵一起闹革命,大多数老师各奔东西,罗老师等一批牛鬼蛇神被解除看押,问题严重的住进牛棚,其他人自找藏身之地。一年多时间,于老师没得到罗老师的一点儿消息。

复课仅限于小学,所有的中学生都失去上学的机会,新曙光中学用不着教书先生,于占江被安排到黄岭,给没上完小学的孩子们上初中数学课。

于老师比以前还瘦,对面桌的刘昭义形容他:“我不敢出大气,怕一出、出气,把于老、老师给、给吹进别、别的办公室。”刘昭义教语文,教材自己找,旧得语文课本染上封资修的颜色,刘昭义不敢用。他辅导学生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背语录,背诗词,背老三篇。刘昭义背书不结巴,这是他在学生时代练就的真本领。

刘喜是被哥哥逼着复学的,这次逼的手段不是踢腚根脚,而是不让吃饭,把刘喜饿了一顿后,刘强问他:“挨饿的滋味儿好受不?”

刘喜如实回答:“不好受。”

刘强说:“知道不好受就去上学。”

刘喜说:“我想在队里挣工分儿,让家里买些粮食,省得一到夏天就吃野菜。”

刘喜的话感动哥哥,他把刘喜拽起来比个头。刘强说:“你的个头不合格,还不到挣工分儿的时候。”

刘喜说:“听妈说,你像我这么高的时候,就是劳动力了,我也是劳动力,也能挣工分儿。”

刘强拉刘喜坐下,稍作沉思,饱含热泪说:“哥哥并不是想当劳力,非常想读书,条件不允许啊!我念完小学,被剥夺上初中的权利,你二哥念完初中,上高中的权利也被剥夺。你赶上好时候,复课不用考试,可要珍惜,多学点知识。”

“学习知识也没用,每个人都知道这样的现实,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刘喜的话噎得刘强直瞪眼,想用“腚根脚”给弟弟施加压力,又觉得不合适,弟弟的思想往成熟方向发展,最好的方法是引导教育。刘强说:“爸爸的好坏,不能全从政治的角度看,也不能用他掌握的权势来衡量,你以后会懂。目前看,有什么样的爸爸,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但是,走什么样的路,怎样走,我们可以选择。你不是怕挨饿吗?我问你,粮食充足了是不是可以吃饱饭?现在的口号是过黄河,过长江。用土办法种田,苞米苗的间距一步远,每年要铲五遍地,打下的粮食就那么几百斤,啥时能打胜翻身仗?现在的杂交高粱产量高,听说是国特从外国整回来的,那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咱们的知识比外国高,就不用国特冒风险。”

刘强满以为用大道理可以说服弟弟,想不到刘喜冒出的话很气人:“打多少粮也没用,都得交公粮,支援亚非拉,支援帝国主义国家的人民起来革命,我们照样吃三百六十斤口粮,我嫂子还得去挖野菜,加点糠面,给全家人做菜团子。”

刘强还想说学习知识可以多练钢铁,多造轮船,多造机器等等,让刘喜顶撞后,觉得说出来也没用。他瞪圆眼,让杨秀华把吃剩的大饼子藏起来,对刘喜说:“你要抗住饿,就不用去上学。”

杨秀华没看紧,刘喜偷到一个大饼子去了学校,他的班主任是于占江,好朋友刘昭义教他语文课。

刘昭义是开放式教学,课堂纪律不严,学生缺课也不管。他把放牛时摔坏的琵琶琴修好,闲来无事在操场边上的杨树下弹奏,忘掉放牛时的乐曲,弹得都是**语录歌。于老师不再吹箫,刘昭义说他吹不动,并得到全体老师的认同。就是这样一个吹不动箫的瘦麻杆儿,一到课堂上就精神焕发,恨不得把他所有的知识都倒给学生。他给一个外文字母都不会的学生讲方程式,而且认真严格。

也许学生们看他瘦得可怜而不愿气他,也许是他的教学精神理应尊重,也许是这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学习机会来之不易,众多因素的结果,于老师的课堂纪律非常好,以往的淘气包都不捣乱。

用刘喜做的教棍教训刘喜的陆德全老师调到公社当文教助理,刘喜也失掉坐前排又不串座的特殊待遇,于占江老师把他安排在最后边,和马金玲在一起。

马金玲坐在板凳头上,刘喜看出门道,突然起身。由于一头失重,板凳撅起,把马金玲摔个仰面朝天。刘喜刚想嘻笑,被于老师拉到办公室。

于老师坐在椅子上看刘喜,看得刘喜直发呆,半天儿挤不出嘻笑。于老师只说一句话,而且非常和气:“你要学你大哥,不要学歪门邪道。”

后来一段时间,刘喜不搞小动作,马金玲也逐渐恢复到正常的座位上,由于数学不如刘喜,还向他请教过。

刘喜改变对马金玲的态度是于老师教导的结果,也和马向勇有关。马向勇被抓后,刘喜认为是欺负马金玲的最好时机,当他把拳头对准马金玲的时候,看到马金玲悲痛的目光中仍然不失和善。刘喜放过马金玲,要把聚积的仇恨发泄在马成林身上。马成林没来黄岭小学,而是蹲级去了刘屯的小学校。

刘屯小学和黄岭小学同时开学。

付亚辉由于父亲畏罪自杀被撤掉学校小组长的职务,开学前嫁给了马向前。

马向前曾经说过,付亚辉给他当一天媳妇,他愿意挨枪子儿。现在付亚辉天天给他当媳妇,这个粗壮的大老粗仿佛置身于天堂的美梦中,把教孩子们识字的漂亮媳妇当成天使,关怀备至。

刘占山说马向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付亚辉在马向前的保护下成了美丽的白天鹅,刘辉、马向东再不敢去胡闹,学校里也没人敢欺负她。

刘屯小学要增加教师,把贾孝忠要进去。

贾孝忠曾被段名辉看中,给他一个红卫兵副司令的角色,本来前途似锦,他偏偏当了逍遥派,革委会不需要“逍遥”者,这个错过当飞行员机会的体育健将又错过当官儿的机会,他喜欢攀单杠,只好在甸子里的树杈上翻跟头。

好象哪位哲人说过,只要能量充足,还能抓住机遇,这次让贾孝忠当民办教师,贾孝忠并没伸手抓,而是被学校硬拽进去。

贾孝义虽然没参加派别斗争,他仍然是政治上的活跃分子,不但报纸读得流利,还喜欢说《数来宝》,在背诵老三篇的比赛中荣登全公社的榜首,一口气背完《为人民服务》,连标点符号都表达得非常清楚。孔家顺看中他的才华,让他当了大队共青团的负责人。

家庭成份好,身体素质强,又有文化知识,贾家兄弟出人头地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贾铁石则认为是狐仙奶奶在暗中保佑。他偷着在家里给狐仙奶奶上香,还去小南营追寻狐仙奶奶的足迹,给干涸的小南营水库送上几滴泪水后,他又来到东南岗子,看到的是荒芜和凄凉。

昔日的土房变成残墙,残墙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残基,残基上爬满擸刺秧,垫房座子取土的大坑里没有积水,芦苇长得极其茂盛。房基的四周曾经长过茂盛的柳树,现在还能看到腐朽的树桩。贾铁石在树桩旁搂起一堆土,在上面插上一炷香,跪地祷告:“亲爱的狐仙奶奶,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您老人家的保护下,您的后人茁壮成长,在村里成了有头有脸的人才。孝忠当了教书先生,能管四五十个孩子,孝义更能耐,小小岁数,就当上大队的领导,几个村的小青年都归他管。亲爱的奶奶,您不要过得太苦,缺钱花就给您孙子托梦,我再给您送纸钱。”

贾铁石烧了黄纸后往家走,路上遇到也拿烧纸的孟慧英,他没在意。这天是刘屯人迷信的鬼节,上坟烧纸的人很多。

孟慧英也来东南岗子祭奠,求狐仙姥姥帮她摆脱困境,低声求告:“姥姥,都说您灵验,您也帮帮我吧,我是您的外孙女呀!我遭得难太多了,让我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吧!”孟慧英烧完纸想走,看见有个姑娘在附近转悠,细一看是刚下乡的知识青年。孟慧英奇怪:“一个城里人,她来这深草没棵的地方干啥呢?”

这位知青是牛杰,她听母亲说过狐仙的故事,出于好奇心,他到东南岗子来看看。

新曙光公社接受的知识青年来自县城、省城和清河市三个地方,其中省城最多,县城次之,清河市最少。县城多为社会青年,都是男性,又年龄较大,虽然都是好劳力,但他们要娶媳妇成家,落户是小事,最可怕的是把本地姑娘划拉走。省城的知青都是中学生,男女比例平衡,还不到结婚年龄,暂时不用考虑落户。就是真的响应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乡下人可以和城市对换交流,哪个小伙有手腕儿,还可以搂到大城市里的姑娘。各大队都要省城知青,把县城的知青往外推。知青办主任找到孔家顺,让他把县城剩下的知青全领走,不许讲条件。孔家顺表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英明决策,我一千个响应,一万个响应!和组织讲条件不是革命者,我孔家顺决不会那样做,组织上给我多少知青我接受多少。为了给上级缓解压力,为了使知识青年尽快下到基层,我以支部书记的身份向上级请缨,把分到新曙光公社的清河市知青也给我们,坚决完成时代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

清河市首批下到新曙光公社的知青多为清河矿的职工子女。矿上自然减员,矿工需要补充,一部分男性青年被安排到井下第一线,还有部分等待招工,因此,这批知青女性占得比例大,这就是孔家顺争取清河市知青的主要原因。

吴有金病倒后,又接受审查,刘屯的小队长由贝头担任。他到大队领知青,孔家顺给他的全是男青年。贝头要求按比例再分配给刘屯一些女青年,遭到孔家顺严厉批评,怕贝头不服气,又答应以后有女知青全部分到刘屯。

贝头对孔家顺有意见,又不敢对下乡青年不热情,他让刘占山杀了一口二百斤的大肥猪,在小队部为知青接风洗尘,并腾出付亚辉住过的宿舍和一间教室做为二十名小伙子吃住的临时青年点儿。

也不知孔家顺犯了什么病,下乡刘屯的知青把肉汤喝得净光后,他又派来两名女青年,这其中就有于慧贤的大女儿牛杰。

牛杰在吕希元的开导下,上台对自己的父母专政,临场发挥不佳,反戈一击的典型没有树立起来。但是,牛杰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决心没变,革命热情依然高涨,**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她积极报名,因她没有“不利因素”干扰,顺利地走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金光大道。

戴着牛鬼蛇神高帽的于慧贤,没因为女儿的彻底决裂而放弃她,在为矿工们迎来新希望的同时,流着泪为不认父母的女儿整理行囊,临别时嘱咐她:“你下乡的地方与我姥家人不会太远,我的舅舅早已不在人世,我的表哥可能还在,他活着的话,就是我唯一的亲戚了!你可以打听他,千万不能相认,如果暴露你的家庭出身,当地人会歧视你。”

于慧贤应该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受到歧视,孔家顺送到刘屯的两名女知青,她们的家庭都有问题。

两位女知青没住知青点儿,贝头把她俩安排在刘氏家。牛杰从刘氏嘴里听到狐仙的传说,觉得这个故事很美丽,她去东南岗子,完全是出于好奇心。

刘氏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干不了队里的重活,靠手巧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儿,按她的年龄和身体条件,可以免去口粮款。但是,刘氏笼罩在反属的阴影下,贝头不敢这样做。刘军死去,自留地没收回,刘氏爬着伺弄,种得很细,菜种很全,自己又不舍得吃,多是送给大队。来了知青,她又送给青年点儿,不白送,小队给她记工分儿。所差的口粮钱从她小叔子工分儿账上扣一些,每年三百六十斤毛粮能够分到手。刘氏也让牛杰二人吃她种的菜,做咸菜大酱时都带出二人的份儿,牛杰二人帮刘氏打柴,三个人处得很亲近。

刘氏把小双子骂得更勤,骂小双子心太狠,自己享清福还不算完,又把刘军也领走,留下她一个人孤单单。有人劝刘氏去闺女家,她说闺女家孩子多,城里的口粮有数,自己能爬动,就不跟他们去抢食儿。她还说:“等孩子们都大了,我再到城里享清福。”从她脸上看不到享清福的喜悦,却能体会到她向着希望挣扎。

刘屯迎来知青不久,又迎来有知识的成年人,他叫五七战士,是刘文胜的弟弟刘文利。刘文利在城里的一家大企业当科长,那次刘喜遇到的外调,就是调查他。五七战士是全家下乡,大队为他盖了三间砖房。他有时到小队干活,更多的时间是跑大队和公社,据说他的官职和公社的一把手平级,村里人非常敬重他。

继他之后,刘屯又来了一个城里人,此人年过六旬,格外结实。他个头和刘强比齐,不见半点儿驼背,眼睛很大,失去光泽,盯人时眼发直,孩子们看见他就躲。

他是老牌反革命,疑惑的是文革前没人揪他,据说他当过末代皇帝最末代的卫队长,是真是假,刘屯人无从考究,只要他愿意和刘晓明在一起站队喊开会,贝头就不难为他。这老家伙有特性,瞧不起他的同类,和地富反坏右排队时总得保持距离。也有人怀疑他瞧不起贫下中农,因为除了批斗外,他不和任何人接触。他从城里带来一位很老的小个子老太婆,两口人过日子却盖了三间土房,房子是他五个儿子给盖的,盖在西岗子下边,旁边有两排坟丘。他老伴儿胆小,白天不敢出门儿。

他五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有一个还是军官,刘屯人不知四个兜的官儿有多大,知道吉普车里还有警卫员。五个儿子对村里的头面人物逐个拜访,送去白酒和罐头等礼物,求村里人拳头下留些情面。

他是城里的四类分子,又很老,刘屯人称他“城老四”,外号是羊羔子起的,这是刘永烈的又一个杰作。

城老四喜欢喝酒,而且从来是躲在坟丘旁的土房子里独斟独饮,别人连酒味儿都闻不着,让刘屯的一些人生出气愤。

酒是粮食造的,粮食应该用做填肚皮,在人民群众忍饥挨饿也要支援亚非拉的大好形势下,造酒是极大的浪费。如果喝酒者是革命干部,可以激发革命热情,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喝酒,就要看成倒行逆施的反动行为,必须批判!

主持批斗会的马荣和马向东,都收过城老四儿子的礼,只想吓唬吓唬他就完事儿,他能说明酒的来源,然后充为集体财产,会立刻放他回家睡觉。

城老四喝得多点儿,专政时耍起酒疯。喝令他弯腰,他反倒挺起胸,马向东让他低头,他瞪着眼俯视马向东。马向东生了气,忘了收礼时许下的承诺,扬手给他一皮鞭。城老四一个立正,大声说:“打得好!”马向东放下皮鞭,城老四以命令的口气让马向东再打,他说赵匡胤是条好汉,拿鞭子打过别人,今天就想尝尝鞭子的味道。

批斗会小有收获,城老四不但交待了他喝的酒是五个儿子送来的“赃物”,还暴露了这个历史反革命的真实姓名。

平常人耍酒疯,村里人当笑话,反革命分子耍酒疯,必须上升到政治高度去认识,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分析。马向东分析不了,又去请教斗争经验相对丰富的刘辉。

刘辉被胡永泉抛弃后,曾一度心灰意冷,经过一段时间的认真思考后,觉得消沉下去后果更糟,必须东山再起。怎样再起?靠整人、害人发迹最快。可被整的对象是谁?李淑芝一家、刘文胜、何荣普这些人已经失去意义。整刘占山?这可是条大鱼,给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就可以搬到刘占伍。

想到刘占伍,刘辉打个冷战,心里嘀咕:“这小子可不是善茬子,惹怒他,我得和马向勇一个下场!”刘辉把目光转向吴马两家:“整吴有金最合适,把他打成反革命,吴小兰就是反革命子女,身价一落千丈。以前她不喜得见我,这回她得求我搂着睡觉。”刘辉一转念,觉得还不行:“反革命的女儿给我当老婆,会断送我的政治前途,这招使不得。”

其实,专政队已经调查了吴有金,刘辉明知整倒吴有金也不是他的功绩,便把目光盯住马文。刘辉想:“马文是二倔子的弟弟,和胡永泉有很深的仇恨,把马文打成四类,胡永泉求之不得。马文一倒,马向东也得下台,大队治保主任的位置就是我的。”刘辉又觉得治保主任的官儿太小,他在心里嘟囔:“打倒马文是搬掉革命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至于那个破治保主任,我朱世文还真的不喜得当!”

马文在村里有势力,刘辉深知搬倒他需要等待时机,时间耗不起,必须另择出路。

送礼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送收中解决,刘辉认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比空洞的革命、为民、大公无私都要实际。但是,送礼需要付出,刘辉觉得不付出也不行。

他先是提着水果罐头去胡永泉家,胡永泉的小媳妇没看中,几句话就把他送出家门。第二次是提着鸡蛋去,小媳妇的态度好一点。鸡蛋来之不易,送礼之路艰难,刘辉又悟出一条真理:要想在领导那要一条好路走,必须先走通领导夫人这条路。刘辉通过关系打听,得知胡永泉小媳妇好美,喜欢金银首饰,他再次咬牙,把母亲留下的一枚金戒指送了去,果见成效。胡永泉把他调回公社,让他去黄岭大队当常驻工作组,工作组只有两名成员,胡永泉委任他当工作组长。

工作组的工作是帮助基层干部学习**思想,贯彻党的方针政策,纠正错误路线,探听和收集阶级异己的反动言论,特别是收集钻进革命内部阶级敌人的反动言论。批判刘邓,批判三自一包,批判反革命谣言,批判不利于社会安定的小道消息,追查谣言、小道消息的传播者和制造者。

马向东把城老四耍酒疯的事举报给刘辉,刘辉深入到城老四的家里去追查,看到屋里有很多酒瓶子,他问:“这些酒都是谁给你买的?”城老四没喝酒,看到工作组进他家,非常害怕,回答的声音也发抖:“五个儿子都给我买。”

“哪个买得最多?”

这让城老四犯了难,他知道,凭他的反革命身份,哪个儿子最孝顺,哪个儿子的罪越大。城老四发了慌,顺口说出:“小儿子买得最多。”

城老四的小儿子来刘屯最勤。他体格好,喜欢在小队的场院里玩篮球,也喜欢和村里的年轻人接触,还鼓动贾孝忠在场院里设篮球架,响应**的伟大号召,让全村的青少年都参加体育运动。目前,刘强已经从甸子上砍来柳树,凉干后着手制作。

刘辉吓唬城老四:“把你小儿子的工作单位告诉我,我们派人去,让工厂对划不清界限的孝子贤孙严肃处理!”

城老四怕罪责让一个儿子承担,他又说:“我大儿子也没少买。”

“你大儿子是干什么的?”

跟随刘辉来追查的羊羔子替城老四回答:“他大儿子穿军装,还是警卫员。”

“啊?”刘辉的凶气少了很多,过半天儿,才在老反革命分子面前表现出英雄气概,大声说:“不管你儿子官儿多大,都必须和反革命分子一刀两断,不许给阶级敌人买酒喝。不然,我们就以组织的名义找他们的领导,给他们降职,让他们五七!”

刘辉这一招很管用,城老四老实了很多,刘屯人也抓住城老四的要害。再耍酒疯,就说通知他儿子的单位,城老四立刻就蔫。

不过,刘辉、马向东还是对这个喜好喝酒的反革命分子另眼相看,只让他和其他四类陪陪绑。就是喝了酒不参加批斗会,两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地富反坏右也分三六九等,享受特殊待遇的还有接受改造的马向勇。

社员们不知道“比照”是咋回事,本着宁左勿右的原则,按戴帽坏分子对待马向勇。马向勇认为冤屈,便试着和无产阶级较量,他和四类一起站队,比城老四还落后,不参加批斗会的次数比城老四还要多。不仅如此,这个在专政队装老实的坏分子背后怪话连篇。

刘辉、马向东放松对城老四的管制,马向勇给托出老底:“人家儿子有权,当爹的就跟着借光,大干部出身地主资本家,三亲六故都高高在上。啥叫阶级斗争?都是扯王八蛋。有的人斗爹打娘,那是愿意被人利用,心里明镜似的。革命者也好,反戈一击的也好,说得好听,都是打自己的小算盘。”

马向勇的话传到刘辉的耳朵里,他觉得马向勇的话句句够上线,立刻形成三条罪名:“影射伟大领袖**,丑化无产阶级专政,攻击革命政权。”

马向勇还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唬人。唬人者的理论纯属谎言,被唬者出于无奈,也顺着谎言往下捋。没有一个当父母的愿意子女失学,整到荒凉的农村去。”

刘辉把这段话做了归纳:马向勇说领导人的话是谎言。

马向勇评价五七战士:“当年姜子牙封神时,自己好玄没找到位置,现在也是神多位少,官多职少,整到乡下的,都是被挤下来的屁货。”

刘辉要把马向勇的反动言论汇报给公社,后来一想不值得:“马向勇已经是坏分子,再专政还是坏分子,他挨鞭子,对咱没啥好处。”刘辉对自己说:“不能像以前那样蛮干,我得罪人,好处让别人捞走。我朱世文不傻了,再整就整个像样的,在政治上捞到资本。”

刘辉虽然有教训,还是改不了整人、害人的本性,仍然认为,铺洒鲜血的路是通往权利和财富的捷径。他把目光转向“老连长”,通过上挂下连,连出姜子牙的故事出自《封神榜》,马向勇的反动言论是从“老连长”那里听来的。刘辉暗自高兴:“把顽固的老家伙揪出来,刘屯又多个反革命,我这个工作组长有了大业绩,加上金戒子的作用,高升的机会来了!”

“老连长”不在乎刘辉,但是,他讲历史人物时变得格外谨慎,城老四自称赵匡胤,又引起他对古人的兴趣。“老连长”当面揭短,说城老四冒充英雄装好汉,还说赵匡胤是开国皇上,城老四没资格冒名顶替。要是别人说这话,城老四会置之不理,“老连长”这样说,他瞪着发黄的大眼珠子反驳:“别看你走南闯北在外面混,也不见得有多大见识,我姓的是户戈肇,宋朝的皇帝是走肖赵,这两个姓的本质不同。”

“老连长”挖苦他:“我知道本质不同,人家赵匡胤是皇上,一手遮天,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还有三千宫女。你可好,只带回一个老太婆,还得受管制。”

城老四有文化,说不过“老连长”,又不认败下风,他大声分辩:“宋朝的皇帝又咋样?让女真人追着跑,老鞑子一来他就交政权,有多少女人也是人家的。我姓的肇是满洲国的肇,比你知道的走肖赵强百套。”

城老四的反革命本性顽固不化,一着急把他效忠的满洲国搬了出来。

“老连长”只是说闲话,对他姓哪个肇不感兴趣,顺便给他起个外号叫“造皇上”,村里人叫开口,便取代了羊羔子给他起的外号。

“造皇上”不会干农活,村里让他送孩子们去上学,刘屯只办初小,稍大的孩子去黄岭。

孩子们不愿和他走,“造皇上”就在后面跟着,离得老远。孩子们半路逃学,他看见也不管,送过黄岭地界,他就往回走,回家伺弄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他不挣队里的工分儿,贝头也不喜得管他。

“造皇上”在送学生的过程中认识了黄岭的下放户,下放户比他岁数大,面容比他年轻很多,两个人站一起,下放户就像白白胖胖的大男孩,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儿的人,却有着传奇般的经历。

矮胖老人叫黄小奇,是黄岭大地主黄禄的儿子,十四岁丧母,十五岁娶妻,次年得子。黄小奇的家事由父亲管理,他只管在县城读书,就读的学校叫育仁学堂。这所学校很有名,培养的人才遍布东北各地。后来育仁学堂被日本人接管,改名为奉满国高,刘宏达就是在这里中途退的学。

黄小奇十八岁那年,寒假回家投亲,按家规必须先拜见父亲。见父亲房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黄小奇认识她,她是黄小奇的远房妹妹,以前称黄禄为大伯。

黄禄斜栽在炕上抽大烟,年轻女人协助他,炕上还有摆好碗的饭桌,桌旁是摆满饺子的盖帘,没有煮。见黄小奇进屋,女人赶紧下地烧火,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黄小奇肚子饿,拿过筷子就想吃,被父亲制止。

黄禄指着本家侄女对黄小奇说:“你跟她叫妈。”

黄小奇已经看出两个人的特殊关系,但他无法对着昔日的妹妹开口叫妈。

黄禄进一步逼问:“你叫不叫?”

黄小奇看一看饺子,清楚父亲包饺子的目的,这是改口饭,要吃到饺子,必须改口叫妈。黄小奇使用缓兵之计,对父亲说:“她比我还小,让我叫妈,挺难张口,你容我想一想,把饺子吃了,再叫也不晚。”

黄小奇吃饱,用手摩摩嘴,等待父亲说话。

黄禄说:“你叫吧!”

“我不叫。”

“你不叫?”

“真不叫!”

黄禄跳下地,指着儿子说:“你不叫妈也行,但是,只有一条路!”

黄小奇低下头不吭声。

黄禄再次问:“你倒底能不能叫妈?”

黄小奇回答很干脆:“不能叫!”

黄禄显得很恼怒,给比他学问高的儿子出道语文题:“两座山摞在一起是什么?”

黄小奇没回答,去了妻子的房,携妻带子去了妻子的娘家。

被父亲赶出来,就等于放弃所有家产,也断了上学的财源。黄小奇在丈人家往下不久,丈人就对他产生意见。

黄小奇是一个白面书生,皮肤娇嫩,个头又小,成了丈人家吃闲饭的废人。丈人对他说:“我家不如你家富,几口人紧扑腾才弄个将供嘴,又多了三张嘴,一个能干活的也没有,我供不起闲神养不起闲人。”

黄小奇明白丈人往出撵他三口人,便产生自己出走的想法:“反正我媳妇是你闺女,孩子是你外孙,我把两人扔给你,你好歹也得给口饭吃。”

黄小奇没带任何东西,没告诉妻子就离开丈人家。

妻子丢了丈夫,郁愁成疾,离开人世,黄小奇的父亲得信儿后把孙子接了回去。

离开丈人家,黄小奇初感到饿肚子的滋味儿太难受,只好放下书生架子到地主家找活干,地主嫌他无用不肯收留他。他到县城的店铺里打工,洗脚水没打好,被老板蹬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想到父亲的一个朋友,这人在队伍上干事,就在这带驻扎。

那个时代军阀混战,也是土匪活动最猖獗的时期,军阀小了变土匪,土匪队伍变大成军阀,兵匪不分,社会动乱。黄禄也在社会上混过,后来回家操持家业,他的这位朋友仍然吃枪杆子这碗饭,坐上了营长的交椅。黄小奇投奔队伍后,这位营长念旧交供他吃了几天饱饭。部队要开拔,黄小奇要跟队伍走,营长下了逐客令:“你看我们拿的是啥?不是洋炮就是大片刀,都是杀人的,这些东西你拿不动,再说你也没有杀人的胆量,回你丈人家哄孩子吧,缺路费我给你拿。”

营长把他轰走,另一个队伍上的连长把他收留,这位连长原是营长的一名排长,因“反诚”有功,被接收的队伍提升为连长。如今两个队伍以友军相称,但两个人的私怨极深。

连长很重视这个胖乎乎的小个子书生,留在身边当参谋。也该黄小奇露脸,在两个友军队伍的“摩擦”中,他给连长谋出的招术,让另一方的营长吃了大亏,由于损失惨重,险些被上司枪毙。

营长把失败的过错都放在黄小奇身上,由旧交变成新恨。他以友军营长的名义请对方营长谈判,对方的营长就是因这次战功而提拔的连长。谈判顺利结束后,营长要求把黄小奇留下,理由是共叙旧情。

叙旧的方式非常简单,营长派杀手把大片刀架在黄小奇的脖子上,黄小奇的白脸变成黄色,身体哆嗦着抽在一起。杀手看他不值一刀,向营长求情免他一死,营长又想到和他父亲的交情,便给了他一条活路,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得越远越好。

黄小奇进了关,走到唐山再也走不动了,在以挖煤和烧陶瓷著称的城市里留了下来。经过打拼,黄小奇当上警察局长,又先后娶了两个老婆。谁也想不到,这个从刀刃下逃出来的小个子局长,又栽到第三任妻子手里。然而,又是这个妻子救了他的命,也让他在“接收”和土改时免受灭顶之灾。

黄小奇的第三任妻子勾搭上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后来得知他是国民党特务,这位特务要除掉时任局长的黄小奇,在和黄小奇老婆亲热时泄露了机密。

警察局长住得是高墙大院,戒备森严,不论是进去还是出来都非常困难。也许是黄小奇的老婆念于夫妻之情,也许是急于让国民党特务取而代之,把午夜除掉黄小奇的计划告诉给他。黄小奇吓得脸蜡黄,手脚比二十五年前那次哆嗦还要厉害。他老婆给他银元,让他快走,黄小奇爬不上墙头,他老婆用肩把他擎起,黄小奇逃出性命。

茫茫黑夜中,黄小奇见路就走,出了唐山,他更加迷茫。

黄小奇第二任妻子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官职不大,交际很广,给黄小奇的仕路垫定了基础。第二任妻子随他二十年,为他生育两男一女,都以成人,都在外地,女儿留学日本。就在女儿出国的那一年,妻子去世。警察局长不能没有女人陪伴,他又娶了第三任妻子。这位妻子年轻漂亮,结交的都是名人,和黄小奇过了四年多,儿女未育,却给他戴了好多顶绿帽子。有些事,警察局长不知道,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敢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官职都比他大,就是没他官儿大,也是有势力的特务和流氓,黄小奇惹不起,可他万万没想到,老婆勾搭的人会要他的命。亏得老婆还有人情味儿,放他出去,还给盘缠。

在当时,黄小奇不可能知道,他又一次因祸得福。如果不是年轻的老婆用肩把他扛出高墙,他即使逃过老婆情人的剑刃,也逃不过新政权的枪子儿。黄小奇逃走前,吕希元的生父、冀东一带的大汉奸马三枪被抗日武装镇压,此后不久,唐山伪政权垮台。

逃出唐山的黄小奇想回东北老家,落魄的他无颜见乡亲父老,他对儿子未尽抚养,怕儿子把他赶走。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其他儿女也投奔不得。黄小奇孤身再闯,已经不是当年,他在京津两地奔命,勉强混口饭吃。这几年的劳累,不但洗去了读书人的娇气,也把官架子丢得净光。北平解放后,黄小奇年近五旬,为了找工作,他不但隐瞒历史,也隐瞒了年龄。

黄小奇进了一个建筑工程队,当了一名搬运沙石的小工。担任工程队队长的瓦工师傅觉得少言寡语的小胖子挺听话,便调他到食堂当伙夫。皮肤白嫩的黄小奇,又得油水滋润,显得很年轻。/>

队长有个妹妹,待嫁年龄,便想把她许配给孑身一人的黄小奇。两人一见面,黄小奇傻了眼,这姑娘不到二十岁,比他的第三任妻子还年轻。第三任妻子看他是警察局长才跟的他,如今他已经是隐瞒历史的穷光蛋,姑娘无啥可图。他觉得姑娘也就是见他一面,用不着拒绝,这事也就拉倒,没想到姑娘居然同意,这让黄小奇不得不认真思考。

黄小奇并不庆幸又走桃花运,因为第三任妻子带来的教训让他难忘,年龄相差太大,一旦被姑娘知道就会鸡飞蛋打。

他还要面对现实,想到自己的历史太复杂,如果被揭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姑娘和他做斗争,对他专政后走掉。二是陪他受罪,让一个年轻姑娘做这样的选择,黄小奇不心甘。

黄小奇找到队长,想婉言谢绝。

队长问:“你没看中我妹妹?”

“不是。”

“不是就处呗。”

“我、我……”黄小奇吞吞吐吐:“我是想,她、她太年轻。”

队长说:“我这人办事干脆,你也说句痛快话,我这个妹妹差你啥?”

“她不差,挺好的。”

“那不就得了!你一个做饭的,老实巴交,我看也不是当官儿的料,用不着挑三拣四。”

黄小奇说出了心里话:“我怕耽误她的前程。”

队长说:“我们这样的人家,靠双手吃饭,前程靠双脚走。我妹妹跟了你,并不图你什么,你只要好好对待她就行。”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一个有着严重历史问题的穷光蛋小老头儿,娶到一个小他三十岁的妻子,这个妻子是纯粹的无产阶级,她还很漂亮。

奇迹还在演义,黄小奇躲过三反、五反、镇反、肃反和反右运动。第四任妻子给他带来欢乐,黄小奇又多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

四清运动让黄小奇惊恐不已,连他自己都知道躲不过去。奇迹再次发生,黄小奇竟然皮毛未伤。大舅哥起了作用,当年的队长已经官升处级。

老百姓常说这样的话,叫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黄小奇没躲过文化大革命,鞭笞下,他向革命群众供出了老底。

黄小奇认为末日来临,缩着头等着那颗夺命的子弹,想不到红卫兵会让他在牛棚里苟延残喘,更想不到被他欺骗的妻子会给他送饭。他把妻子看成救命稻草,想死死地抓住,又觉得心里有愧,主动提出离婚,让年轻的妻子尽早脱离地主资产阶级的阵营。

奇迹又一次发生,妻子不但没离开他,还和他一道离开人人向往的北京城,带着一双儿女回到黄小奇的老家。

黄小奇的大儿子受地主成份束缚,自身难保,帮不了他。黄小奇的孙子求人在村西的大坑里为他压了一间小土房,灶坑连着炕,勉强住下四口人。

住在坑里的黄小奇回想起自己出走时的情景,就因为不肯把比他小的本家妹妹叫妈,使他走了这么多弯曲的路,转回来,他的老婆又比他的儿子小得多。黄小奇感叹自己脚下的大坑,原来是黄岭最大的土岗子,人的力量大,山河都改变面貌。他拿坟丘一样的小土房和当年局长的高墙大院比,没觉得凄凉,倒觉得好笑,也许人生就是一曲可笑的悲歌,哭着嚎叫不如笑着唱好。

大坑离开村落,黄小奇过得很开心,清早起来,还在坑边练几招太极拳。他想在大坑里安度晚年,可人生的步履往往在后期走得艰难,村上的一伙混混盯上他的花季女儿。

混混要强暴,黄小奇的女儿没处躲,要想再有奇迹,除非有人把混混治服。

第九十二节

春风不停地刮,刮得尘屑飞扬,刮得土沙搬家,刮得凉气刺人,刮阴了天,一场透雨给刘屯带来明媚的阳光。

阳光下的晚春很温暖,柳丛在甸子上伸芽,小草把甸子铺绿,白叫天送来欢快的歌声,青蛙在泡子里为它伴唱。布谷鸟来得早,吓得拉拉蛄不敢赖叫。

生产队的大喇叭播送着《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激昂乐曲,接着是“打倒帝国主义!”和“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的革命口号。吴有金坐在窗前凳子上晒太阳,他知道今天是国际劳动节,是体现穷苦人当家做主的光辉节日。吴有金有些兴奋,扶着窗台站起身,扔下拐棍想走动。王淑芬要扶他,被他推开,王淑芬捡起拐棍递给他,又把他送下房座子,吴有金拄着拐向村头走去。

经过治疗和王淑芬母女的精心照顾,吴有金病情康复很快,已经能拐着单拐行走。医生还告诉吴小兰,不出意外,吴有金能康复到生活自理,再乐观地讲,吴有金还能干一些轻活,顶不了整劳力,也能挣小半拉子的工分儿。

吴有金从村东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挪到村南,站在甸子边上举目远望。他看到一望无边的土地,看到树木葱绿的青年林,看到青年林旁边的大柳树,看到在地里劳动的人群。马向前正在领人播种,而检查播种质量的是刘占山。吴有金深感到,自己将永远失去当队长的能力,也永远失去队长的位置。

他当了十几年队长,领着刘屯人走过十几个年头,十几年中,他由一个壮汉变成病残的老者。村子也在变,变得越来越大。房子在增多,房间在增大,煤油灯被变没,大头朝下的电灯变为现实。过去说话可嗓门喊,现在的大喇叭比全村人的声调高。可是,掌控大喇叭的人不再是他吴有金,而是专门儿和他作对的仇人。

吴有金把和刘占山做仇的原因归结为那次升成份,他想:“愿意给刘占山升成份的是马向勇、马文那帮人,主持升成份的是胡永泉,刘辉闹得最欢。我只是一个小队长,不领头干不行,把李淑芝、刘占山那些人的成份升上去,人家都恨我,我成了这些人报复的目标。马文哥俩装着对我好,我遭难时没一个出面,马向勇以前来我家,尽整些没用的,看我不行了,都跟着落井下石。”吴有金用拐棍在湿地上杵了杵,转过身低着头说:“人家吃国库粮的人才叫革命干部,不管是整人还是被整,铁饭碗不丢,整得好还能抱上金饭碗,全家人跟着吃香。咱图个啥?得罪一大堆人,自己又被整,这跟当猴被人耍没啥区别。如今爬不动还得儿女管,一个大姑娘还得顶个整劳力,挣不来工分儿就领不出口粮。”

想到女儿,吴有金的心好一阵难受。

吴有金觉得吴小兰应该有个好前程,最起码像付亚辉一样,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兰书记答应过,别人顶替不了。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找不到这个店儿,现在小学校缺老师,把贾孝忠要进去,小兰当老师的这条路走不通了!小兰是响应号召回乡的,那阵子,她的文化最高,这回可好,像辛新那样的高中生都被人冷落,不得不早早嫁人。”吴有金想:“小兰早该嫁人,比她年龄小的都当了妈,她可成了名符其实的家姑佬了!这怨谁?怨我吴有金吗?”吴有金在承认过错的同时又不想把责任全揽过来。“小兰为啥只认准刘强一个人?为啥不做多项选择呢?”吴有金承认刘强很正直,长得也不错,也承认刘强是个坚强的男子汉,更承认刘强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但这些当得了什么?吴小兰要的是幸福,要的是前程,你刘强给得了吗?给不了!你给的只能是受牵连,不但牵连小兰本人,还会牵连到我们全家,队长当不成,小兰的两个弟弟想娶媳妇都难。”

吴有金走走停停,路过生产队大门口,站下身往里看。他曾是这里的主人,如今是别人在这里发号施令。吴有金在心嘀咕:“小兰没跟刘强成婚,这队长的位置也还是让给别人。”看到院里很空荡,两名饲养员忙着给牲畜铡草,吴有金的观念动摇到另一面:“既然钻了草垛,那就该早点把他俩团拢到一起,省得叫人说三道四。这可好,把他们打散了,人家杨秀华过得挺顺心。如果不是马文那些人瞎搅和,幸福会是小兰的。”吴有金不愿想太多,可他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绪:“不听马文的话能行吗?马文的话可以不听,社会的压力谁能受得了?也许小兰就是这个苦命,可她的凄苦啥时是个头啊?”

吴有金怀着自责、矛盾和无奈的心情走过生产队来到村北,这里有一条出村的土道,前面是黄岭,再往前是公社,再往前是省城和清河市,清河市离得远,吴有金只是听说。

他站在道边往远看,骄阳烤背,凉风拂面,野黄色小花开遍荒野,应该是很惬意,可吴有金觉得浑身发冷,他仿佛回到了寒冷的冬天,仿佛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马车前,阻止他去更冷的地方。在亲人不敢靠前的情况下,是他的仇人舍命相救,仇人还要替他顶罪受刑。

吴有金感到自己做了一些不可原谅的事,不该听马向勇的话,和刘大白话过不去。不该受马文、马荣的撺弄,没完没了地难为刘文胜和何荣普。不该踢伤李淑芝的腿,不该打击和压制刘强,更不该棒打鸳鸯。吴有金想以恩相报,拿什么?他已成废人,把小兰送给刘强?太晚了,太晚了!

吴有金心里一阵愧疚,不由得想到马向东。他是被自己的妻外甥拽上马车的,无力挣扎,马向东拖得很顺利。他用眼睛看着马向东,流出泪,那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发出的哀求信号,马向东理都不理。

想到这,吴有金的气不打一处来,他弄不清满嘴革命的大公无私者为什么把亲情看得一文不值?即使不讲亲情,应该讲点良心吧!吴有金对马向东不赖。

吴有金气着骂:“那小子为了当官儿,什么也不管了,还不如牲口!”骂声刚出口,吴有金感到头涨,他知道不好,用两手拄拐,低声呼唤:“小兰,小兰哪,爹不行了!”支持不住,他用心灵嘱咐女儿:“以后的路靠你自己了,不要听闲话,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吴有金倒下去,摔地有声,他想挣扎,身子不听使唤。他看到刘强来救他,也看到马向前把他抱上炕,还看到马向东要把他拖走。渐渐地,他失去知觉,头脑中也没了梦幻。

路上很清静,路边的野黄花陪伴他,头边的小草轻抚他的脸。

吴有金栽倒时,吴小兰正忙于春耕,社员们用实际行动向劳动节献礼,献礼的方式是增加两小时的劳动时间,中午抓紧吃饭,不到天黑不许收工。劳动者埋下种子,也在田野中埋下希望,都知道只有三百六十斤定量,也都希望打胜农业翻身仗。多打粮食为世界无产阶级做贡献,让亚非拉贫苦兄弟吃上饱饭。多打粮食支援帝国主义国家的劳动人民起来革命,让地主资本家和台湾反动派早日灭亡。多打粮食对社员也有好处,分值相对提高。

天天斗私批修,吃不饱饭的老百姓还没达到把饭碗让给别人的觉悟程度。人活着不仅要吃饭,还要吃菜,还要用咸酸苦辣增加点滋味儿,条件好还可以打一斤酱油。臭美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行为,无产阶级给予严厉打击。社员用布衣裹体,不必上纲上线。上级给二十一尺布票,证明衣帽是无产阶级的必须品。冬天冷,还要裹得厚一些。刘屯人大多数不铺褥子,铺张破炕席,躺在上面挺舒服。不盖被不行,三九天,屋里的水盆冰实芯,人不盖被就变成冰棍儿。买酱油需要钱,穿衣戴帽需要钱,做棉被需要钱,这些钱出在有待发芽的种子里,埋在希望的土地上。

刘辉也需要钱,却说钱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产物。他不赞成那些能干活的人,说他们光拉车不看路。刘辉东游西串,收集一些有用或者没用的政治资料,工分儿挣得不比马向前少,说话的调门儿要比马向前高很多。

刘占山当队长,还让马向前打头,给他一个新的名号,叫做组长。凡是带长的都是官员,马向前大小也是个干部。

马向前不认这个虚账,对刘占山说:“什么长不长,别拿那玩意儿唬小孩,过去周云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人的工钱,嘿、嘿也好,我领的人比周云还多,你看着办!”

讲道理,马向前不是刘占山的对手,刘占山瞪圆眼睛说:“咋地,你还敢和周云比?周云是给地主扛活,地主应该给他那么高的待遇。”刘占山觉得自己的话不到位,又改口:“他应该多向地主要钱,那是对敌斗争的一种方式。”

马向前嘟囔:“新社会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咳、咳,你老嘿长本事了,准是你老婆教的。”刘占山的声音很大:“十多年前我就说过,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也想不到,付老师这朵鲜花,真的插在牛粪上了。”

马向前嘿嘿笑,把心里的不愉快扔到甸子里。

付亚辉在马向前心中的位置极重要,评论付亚辉好与坏,成了马向前评价说话人好坏的标准。

刘占山问马向前:“吴有金当队长,给你多少工分儿?”

“十二分儿。”

“我也给你十二分儿,你爱干不干!”

马向前没说干不干,大眼珠子干瞪着,像是默认。

刘占山要拿住马向前,大声说:“你不干更好,有的是人愿意干。”

“我不干!”

刘占山这一招没好使,反倒激怒马向前,他的声音比刘占山还要高:“一个臭打头的,你爱用嘿就用嘿,嘿、嘿也好,我不伺候你刘大白话。”

刘占山的话也来得硬:“你伺候谁?我当队长是为革命工作,你当组长也是革命工作,让你干,你就得干,你不干,就是对抗革命!”

“我不管对抗啥,就是不伺候你,嘿、嘿也好,有办法你就想去。”

刘占山有办法对付马向前,他说:“你马向前长得五大三粗,连个打头的都干不了,回家怎么向你媳妇交待?”

“我不是干不了,我就是不想给你干,嘿、嘿也好,你刘大白话少跟我整这套。”

刘占山装发火:“你给谁干的?说小了你是多挣工分儿,说大了你是多给革命做贡献。你多干点活就觉得亏,革命先烈丢了性命,你听哪个向你诉屈了?我在朝鲜打美国鬼子,脑袋夹在夹肢窝里,我说啥了?”刘占山也知道他说朝鲜的事没人信,还是搬出付亚辉:“你瞅瞅你媳妇,人家受了那么多委屈,又嫁给你这个蠢家伙,她说啥了?啥也没说。默默地工作,一门儿心思为革命教书,看把那学生教的,读起课文呱呱叫。”

听刘占山表扬付亚辉,马向前又高兴起来,话语也不像刚才那样蛮横:“看在革命的份儿上,我先给你支撑几天,嘿、嘿也好,有相当的你就换人。”

刘占山没换掉马向前,而是又提拔了一位组长。

男女社员混合在一起,同工同酬,一个打头的照应不过来。刘占山把社员分成两个大组,打算让贝头当组长,年轻的贝头因被撤掉队长对刘占山心存不满,不愿干组长的差事。刘占山把目光落在下放户钱世臣身上。

钱世臣在城里当瓦工,没有固定工作,按政策,他在下放之列。他能来刘屯,和刘满丰有直接关系。

革委会成立后,纺织厂恢复生产,刘满丰兄弟俩也都回厂上班。刘满堂还当修理工,“小精灵”还给他当徒弟,由于派性冲突,师徒间有了隔阂,虽然相安无事,但是难以沟通。刘满丰站错队,又没反戈一击,过后思悔,已经晚矣,枪被缴,逐出保卫科,下车间当了一名档车工。

档车工多是细心的女人,刘满丰不适应,常常出错,又是“小精灵”给他检修,让他非常难堪。而“小精灵”好象有意捉弄他,总喜欢到他操作的织布机前转。

刘满丰回厂没几天,“小精灵”就找到他,笑着祝贺:“刘满丰同志,你在斗争中收获不小,工作有了变动,还得个农村大媳妇。”

刘满丰被挤出保卫科,心里窝着火,话说得也很生硬:“你说话别带刺儿好不好,我又没招你惹你。”

“你是没招我惹我!”“小精灵”一脸阴沉地问:“你看没看我写给你的信?”

“看了。”

“看了还装什么糊涂?”

刘满丰好象悟出什么,他愣着眼睛说:“你信里没写啥呀!”

“没写啥?”“小精灵”的嗓音异常尖厉:“啥叫没写啥?你不想一想,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地就给你写信吗?”

刘满丰终于明白信中的含义,他说:“也赖你,为啥不把心思写明白?”

“你还让我怎样写?我是个大姑娘,还是让别人代信,这就够说了,已经阻止你结婚,你还不明白!”

刘满丰强调理由:“其实,我也不打算在乡下找媳妇,我爹愿意。”

“你爹愿意就让你爹和她过!”

刘满丰知道“小精灵”是一个机灵的大女孩,喜欢哭,喜欢笑,头一次领教到厉害。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事又不能弥补。”

“小精灵”问话很干脆:“你心里有没有我?”

刘满丰的回答非常模糊:“这个,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把握不了。”“小精灵”转身走,离开时扔给他一句话:“外表挺受看,是个大草包!”

挨了骂的刘满丰非但没生气,反倒轻松一些,而同事的一番话,又让刘满丰的心情格外沉重。

同事告诉他:“小精灵骂你,那是逼出和装出来的,自打你在农村结婚,没有人见她大声说过话,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她偷着掉泪,泪水都是为你流的。”

刘满丰感到对不住“小精灵”,但这种事又不能从头再来,他只想躲,如果两人不见面,互相间都会少一份痛苦。而“小精灵”不躲他,还主动往他身边凑,没有往日的温柔,对刘满丰说出的话全是刺儿:“农村的老婆好啊,别看一脸黄土,脚脖子长皴,不耽误生孩子。”刘满丰求她嘴下留情,“小精灵”不以为然,说出的话更难听:“挺长时间没回家吧,想媳妇没?你最好问问她想没想你,黄脸婆不会写信吧?”刘满丰想跟“小精灵”急,小精灵根本不害怕,大声数落他:“你逞什么风,谁怕你咋的?有能耐回家对你老婆发火去!”刘满丰真不忍心伤害她,只好低头相求:“是我做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以后我把你当妹妹对待,谁欺负你,我就和他拼命!”

“小精灵”用眼睛狠狠地翻弄刘满丰。

接下来,“小精灵”仍然用话敲打他,刘满丰又窝火又无奈,想到工作上也不顺心,便产生退职还乡的念头。厂里也动员职工回乡闹革命,便批准了他的请求。

钱世臣和刘满丰媳妇有亲戚,又听刘满丰说刘屯荒地多,便以下放户的身份来到刘屯。钱世臣虽然个子高,长得却不壮,他腿长胳膊长,干活一溜风,这个不懂农活的急性子领人播种,出苗率就可想而知了。不过钱世臣有绝招,那就是多下种,领人种同样的地,他播下的种子要比马向前多两成。

钱世臣干活快,完工早,最先看见倒在路边的吴有金。他派羊羔子去马向前组里找来方梅,方梅赶到时,吴有金已经咽了气。

吴有金有病期间,马文很少露面,吴有金病故,他不得不出面张罗,把尸体放了三天,出殡时多准备些纸钱。

吴有金只身闯关东,在刘屯没有祖坟,马文提出葬在二倔子坟地旁边,王淑芳不同意。二姑娘懂一些风水,说宋家祖坟这一带风水好,为此事,吴殿发还特意去察看地形,主要是察看附近还有没有王八柳。王淑芳不相信二姑娘,也怕沾上王八柳的邪气,偷着去求贾半仙,贾半仙也是偷着告诉她,说付老师那一带风水好,未来的子孙出文化人。王淑芳决定把吴有金葬在淹死鬼和付老师坟墓的正北边,拉开一定距离,可以看到茂盛的大柳树,还不会受孤魂的骚扰。

灵车在村里通过,按当地风俗,不能往别人家门口扔纸钱,忌讳的人家还要在灵车通过前往门口撒草灰。何荣普怕摊事,紧闭障子门,家里的任何人都不许出屋。

马文以为吴有金的死和专案组抓他有关,又联想到二倔子的专案,仇恨的烈火又一次燃起,他没把仇火烧向胡永泉,也不敢烧向刘占伍,而是又一次烧向何荣普。马文霸占肖艳华,又强奸了何英子,并没有善罢甘休,他认为肖艳华长期躲着是何荣普故意和他过不去,而何英子的离走更是让他忍无可忍。马文想借发送吴有金的机会再次羞辱何荣普,他希望何荣普经不住打击倒下去,如果那样,肖艳华母女都会成为他手中的羔羊。

马文和马荣商量,还采用发送王召弟的老办法,让灵车在何家门口停一停,最好让何荣普看见,是他们故意往院子里扔纸钱。但是,现在不是十年前,何大壮长大成人,他可不像何荣普那样老实。扔纸钱担风险,由谁扔,马文哥俩产生分歧。

最初都说吴殿发哥俩最合适,王淑芳坚决反对,他说家里够乱的,不能再让小哥俩招惹是非。马荣觉得马向东扔也可以,因为他是吴有金的外甥又是治保主任,属于亲属也属于革命干部,何荣普爷俩不敢惹。马文强调革命干部要遵守革命原则,扔纸钱是迷信活动,属于封资修。

谁也不愿冒险把纸钱扔进何家院子里,马荣先松了套,他说:“纸钱也不多,都留给吴大哥当路费,妈啦巴,先别招惹何家那两个王八犊子。”

马文急想占肖艳华母女的便宜,不甘就此放弃,他对马荣说:“我看你屁能耐也没有,这点儿小事,让马向伟来做!”

“妈啦巴!”马荣跟马文瞪起眼,大声说:“你家向东要遵守革命原则,向伟也要遵守!”

“向伟不是革命干部,屁也不怕。”

马荣犟不过哥哥,只好推脱:“你问问向伟,他要同意,我就不管。”

马向伟被何大壮打过,觉得这是报复的好机会,一口答应。

马向伟往何家院里扔纸钱,何大壮在甸子上种自留地,回家后见父亲在院子里扫碎黄纸,他明白了咋回事。没吭声,拎起镐出了家门。

何大壮去了吴有金家,送葬的人还没回来,只有小霞帮着收拾东西。王淑芬只顾悲痛,没在意家里来人。

何大壮问小霞:“是谁往我家扔的纸钱?”

小霞不知道。

何大壮去了坟地。

此时,送葬的人都往回走,只有羊羔子和马向伟追得鸡满甸子跑,周和平帮父亲在自留地里种玉米,周云帮吴家处理丧事。

刘屯没改老习惯,讲究的人家还是三天后由死者后人圆坟头。送葬者把棺材放进坑里,每人扔上几锹土,把土坑填平即可,然后放开一只鸡。吴家这只鸡善跑,羊羔子和马向伟围着逮,最后成了羊羔子的战利品。

羊羔子高高兴兴地提着鸡,打算回家让老婆孩子美餐一顿,他没忘老母亲,如果瞎爬子吃不到鸡胸脯,他就敢不让媳妇吃饭。羊羔子把鸡扔到自家屋里后就匆忙跑到吴家,找不到吃饭的好位置,那可是吃了大亏。

马向伟跑得腿发酸,连根鸡毛也没捞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慢慢往回走。何大壮拎镐迎在跟前,他想躲已经来不及。

何大壮气势汹汹地问:“谁让你往我家扔纸钱?”

何大壮不知纸钱是谁扔的,马向伟不承认,何大壮会放过他。不知是马向伟的脑筋不会转弯,还是他没把拿镐的何大壮放在眼里,大声说:“我愿意,你管不着!”

何大壮抡起镐,目标是马向伟的脑袋,镐起得过高,马向伟有了躲闪的机会,镐头落地,镐尖扎进泥土里。马向伟撒腿就跑,何大壮追上去。

马向伟知道跑进村的希望很小,惊慌中看见刨地的周和平,奔他跑过去。

何大壮跑得比马向伟快,觉得够距离时又举起镐往下劈,也就是举镐的过程中浪费了时间,他的镐屡次走空,马向伟跑到周和平身边。

马向伟还未成年,力量有限,到了周和平身边时,已经筋疲力尽,喘着长气往周和平身后躲。

何大壮正在气头上,复仇的愿望给他无穷的力量,他把镐横扫过去,如果周和平不躲,镐把也会把他带倒。

周和平没有躲,而是用镐迎,两把镐斜交,震得何大壮虎口疼。他的镐落地,周和平的镐被磕飞。

何大壮没理周和平,扑向马向伟。

马向伟还想跑,腿不听使唤,围着周和平转上两圈儿,被何大壮抓住衣领。

逃不开的马向伟顽强抵抗,两个人撕打在一起。何大壮看准马向伟的脸,举手要扇,脸上先挨了马向伟的拳头。何大壮的巴掌走空,回手抹一把被打模糊的左眼,马向伟抓住机会又是一拳。这一拳打偏,落在何大壮的太阳穴上,何大壮有些晕,但他咬牙不让自己倒下去,更不能松开马向伟。他在马向伟连连出击的情况下腾出右手,一掌糊在马向伟的左脸上,把马向伟打个趔趄。何大壮就势把马向伟摁倒,从旁边拽过镐,用镐头向马向伟的后脑壳上砸去。

何大壮拼了命,想用镐结束马向伟,然后再对付周和平。他对马家怀有刻骨仇恨,对周云的仇恨也很深,把眼前这两个小子全报销掉,一命抵两命,他认为合算。他还打算去找马文算账,如果碰上周云,也不会放过他。

镐头落向马向伟的瞬间,突然转向一边,周和平抓住镐把,用力把镐抢下来。马向伟抓住何大壮抢镐的空档,从地上翻起身。

周和平救了马向伟,何大壮把周和平当成第一号敌人,他顾不得马向伟,把周和平摔倒在地。

周和平是个老实孩子,不招惹是非,但周和平不怕事,他用镐挡何大壮的镐,是怕何大壮砸下去出人命,表面上,周和平帮了马向伟,事实上帮了他俩。气头上的何大壮认识不到这一点,而是生出对周云父子更深的仇恨。

周和平和何大壮打过架,是因为何大壮给周云贴大字报,但他不认为和何大壮有深仇,从父亲对何大壮的态度上,他隐隐约约像是看到什么。他听说父亲和刘亚芬有段风流史,也听说过刘亚芬生个孩子,他觉得何大壮长得不像何荣普,某些地方和自己的父亲相似。但是,周和平还是一个单纯的少年,不相信这些东西会巧合在一起。

马家欺负何家,周和平都看在眼里,他对马向伟没有好感,从来不和马向伟一起玩。如果马向伟和何大壮是空手打架,他可能袖手旁观或者走开,而现实中的何大壮,举起的是致人死命的镐头,马向伟的生命出现危险,他不得不用镐头去搪。

周和平看过《鸡毛信》,也看过《小兵张嘎》,他学习小英雄不惧强盗的爱国精神,佩服小英雄体现出的机智和坚强。周云督促他多干活,别当街溜子,并没有教他见义勇为。也就是这些人和事的潜移默化,练就了这位少年的善良和勇敢,会在他人危难时刻挺身而出。

何大壮和周和平撕打在一起,马向伟借机跑掉,他去找马向东,在村口遇到周云。

马向伟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何大壮发、发疯,用镐把你儿子打趴下了,你得快点去,晚了就见不到活气儿了。”周云看到马向伟脸上有血,知道这场架打得不轻,他顾不得多问,急匆匆地向马向伟指的地方跑去。

周和平没想到马向伟会抛下他逃跑,他感到危险,并没有退缩。面对凶狠的何大壮,周和平勇敢对抗,因他没有何大壮的力气大,被何大壮摔倒。周和平摔倒后迅速滚起,让扑过来的何大壮抓个空,周和平起来跑,被何大壮追上,打了周和平一个耳光,打得准,也很重,周和平一个前趴。何大壮想骑上去,周和平从他腿下钻出来,往回跑,又跑几步,他突然转身,用头撞向何大壮的小肚子,把何大壮顶个后仰,扑上去的周和平随手抓起镐,但他没砸何大壮,而是用力甩出去。就在周和平甩镐时,何大壮抱翻周和平,把他压在身下。

何大壮不但压住周和平的身子,也压住周和平的两只手,他抡起拳,向周和平的眼睛砸下去。

周和平扭头躲,没有拳头下来快,何大壮把周和平的右眼打青后,又抡起拳头打左眼,就在这时,他看到身边的镐头。用镐头打,能把周和平的脑袋砸烂,也就在同时,何大壮想到镐头是周和平扔出去的,如果用来砸他,他也会头破血流,甚至丢掉命。

何大壮瞅着身下的周和平,突然感到,周和平不像马向伟那样可恶,也想到和他的仇恨远不及马文和马荣。

何大壮恨周和平源于周云,他觉得周云把他带到公社是帮狗吃食,和马文一起欺负他家。又觉得周云好象有些忏悔,还像有意帮助他,但他觉得这些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只想图利,没安好心。他把周云打了以后,觉得非常奇怪:“周云为啥不还手?这条硬汉为何独自流眼泪呢?”让何大壮更奇怪是那件事不了了之:“周云是干部,凭他的权力抓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前次打架的事,也让他想不通:“明明是周和平吃了亏,为啥周云还要喝斥?他为啥不追查写大字报的人?难道周云想把所有的事攒在一起等秋后算账吗?”

何大壮的思想一分散,拳头跑偏,周和平挣出双手,和何大壮撕扯在一起。

周和平挨了好多拳头,他顾不得疼痛,拼全力和何大壮扭打,虽占下峰,何大壮也不容易制住他。

两人在地上滚打,都出拳头,但击中的并不多。周和平的拳头相对较轻,打在何大壮身上不管用,何大壮挥向周和平面部的拳头都被架住,去掉左眼被打青外,周和平没有太重的伤。

两人打到镐头旁,周和平没有捡,他用自卫的方式对抗何大壮,不想伤着他。何大壮看了几眼手边的镐头,又看了看周和平,他希望周和平变成马向伟,这是他下死手的好机会。对周和平,何大壮动摇了治他于死地的决心,只想狠狠教训他。

周云赶到时,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也都没了力气,伸出去的拳头软绵绵。

看到儿子青了半边脸,周云对何大壮不再宽恕,抬起右脚,把何大壮踹出去五步开外。何大壮倒地后抓起镐,跑着向周云劈下去。周云没有躲,迎上去抓住何大壮的手腕,镐头从周云背后落地。

周云抡起巴掌,他没打何大壮,而是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前胸上,不知是打得重还是其他原因,周云觉得胸口闷得出不来气,周和平把他搀回家。

吴有金死后,吴小兰大哭一场,然后就没了泪,一些心细的人察觉到,她变得有些呆症。

吴殿发小两口在吴有金有病期间搬出去另过,吴殿才还小,家里重担落到吴小兰肩上。父亲有病一年多,家里欠下队里口粮款,吴有金死后第八天,吴小兰就到队里出工,默默地干活,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马向勇又来吴家串门儿,有时赖到很晚才走,吴小兰不撵,也看不出烦,她吃完饭早早睡觉,好象家里来人和她无关。

马向勇虽然从人民内部被清理出来,但是,没有一次单独批斗他,他放出一些奇谈怪论,目的是试一试水深水浅,因为他已经列入四类行列,再纠也不过是坏分子。怪论放出去没反应,他的胆子又大起来。胆子一大,反动思想就活跃,心里和嘴上都在抱冤屈:“在一起的四类都在旧社会干过事,吃过香喝过辣。把柳少石打小反,是因为他写了反诗,白纸黑字地对抗无产阶级,那还了得?没挨枪子儿就算便宜他。我没干过啥,就是冒充荣军也不够戴帽,羊羔子还冒充烈属呢,照样挺支楞。难道是坦白了和孟慧英的事?那够定性吗?男人搞女人,自古就有人反对,和军属胡搞要蹲笆篱子,是戴帽坏分子,没听说搞反属也有罪!我说我有反革命思想,那是我主动揭发的,叫起真儿来,打死我也没说。就这些事和刘晓明划到一块儿,那可要赔死。”马向勇怀疑专案组把他的案子搞错,想让马向东问问大队的革委会主任,马向东唬弄他:“还问啥革委会主任?我是搞治保的,你的事我比他清楚,你就老老实实地改造得了,有我担着,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马向勇不知从哪听说,是他替换了马文,而且是马向东一手操办,虽然不太信,也对这个本家弟弟产生看法,不再信马向东的话,他要自己去大队问个究竟。

孔家顺只知道马向勇被专政,不知道专政队送给马向勇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他对马向勇说:“我没接到通知,还不能把你当成阶级敌人看待。”

马向勇如获至宝,道谢想走,被孔家顺叫住,他又说:“我没接到通知,并不等于没通知,啊,对不对?”

马向勇立刻耷拉头。

孔家顺板起脸:“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回去老实改造!”

马向勇没问明白,又不敢再去问,回家想不通,他就瞎琢磨,忽然想到文化人。

辛新最有学问,马向勇去问她。

马向勇的态度很诚恳,但是,他的淫邪眼神让他的小弟妹无法承受,辛新粗略告诉他:“旧社会当过宪兵、连长、保长的都是历史反革命。在新社会有反动言论的,叫现行反革命。破坏集体财产的,还有偷盗、抢劫、强奸判刑后释放的叫坏分子。右派主要是知识分子,他们是攻击领导,乱提意见,对抗社会主义主流文化的人。你那点事,不够戴帽坏分子。”

听辛新这么一说,马向勇心里有了底,干脆不去和四类一起站队。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跟刘占山要过马鞭,当起了车老板儿。

后来,马向勇听说专案组做得结论不算数,腰板又直起来,瘸着腿往吴小兰家里晃。

没了吴有金,吴家像失去顶梁柱,马向勇来串门儿,王淑芬心里烦却不敢撵,马向勇提出给吴小兰介绍对象,王淑芬明知他别有用心也胡乱答应。

吴小兰见了马向勇就想呕,开始用装睡觉回避,觉得马向勇来得勤,她有时很晚才进家。

光阴快,埋下的种子转眼间长成过膝高的禾苗,五遍地铲完,打完农药,刘占山告诉两位组长早收工,放松一下,准备割柳条。

太阳还老高,投向人们的阳光灼热似火,玉米秧被晒蔫,卷着叶,田地里像冒气的蒸笼。钱世臣领人在河滩地里掰玉米叉,他第一个冲到地头,大声招呼:“都快点,到齐了就收工,早点儿回家凉快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图回家凉快,女社员顺带给猪挖野菜,男社员忙着收拾自留地。

天空出现晚霞,河边上吹过的风稍显凉爽。

吴小兰既不挖野菜,河滩里也没她家的自留地,她不想早进家,顺着河边往上流走。那里有一片丛林,靠河边上有块空地,还有一棵立在河边的垂柳树。

河道年年改,一些河滩地被激流冲刷掉,而在另一面形成新的滩涂。说也奇怪,垂柳树这一段几年没变样。水小时河水离开岸,稳稳地淌,水大时,河水涌到垂柳树的脚下,哗啦啦地欢叫。吴小兰来这里,是想把满肚子的苦闷讲诉给小南河。

吴小兰走近垂柳树,又急忙退回来,她看见辛新和刘志卧在树丛里,两个人抱得很紧。

第九十三节

辛新和刘志有了亲密接触后,暧昧关系不断。有时,辛新也想收回心好好过日子,可她面对马向东时,立刻想到初次被强暴的情景,也看到马向东不近情理的卑劣和野蛮,她要在情人身上找回女人应该有的幸福和自尊。辛新也考虑到这样下去不是常事,总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她只希望这样的时间长一些,不敢奢望天长日久。辛新动过离婚的念头,但她要考虑到离婚后怎么办,刘屯肯定不让呆,更谈不上能和刘志生活在一起。

辛新相信,刘志不会嫌弃她,但她非常清楚面对的现实,还没听说有一个贫下中农家的媳妇跳槽到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家庭中。如果那样做,就意味着从无产阶级革命阵线反叛到地主资产阶级的阵线,家人不答应,乡亲们不答应,社会舆论不答应,无产阶级的专政机器也不会答应。

辛新非常明白,偷情行为悖逆社会道德,一旦暴露,舆论的谴责和村民们的唾骂会让她无法抬头。她也害怕,如果被马家发现,不但饶不了她,更不会放过刘志。

刘志没顾及这些,他只把辛新看成马家媳妇,自己的初恋,每一次占有就是对马家的一次报复,而他忽视了报复的后果。刘志没忘记许下的心愿,辛新对他不只是滴水之恩,他要以涌泉相报。而这种满足辛新一时快乐的报恩方式和以偷情报仇的方式同出一辙,最终会把两人推向绝地。

刘志对辛新说,他一生只会爱一个女人,那就是辛新,还说不再娶妻生子,宁可这样陪伴下去,这样的话让辛新战栗不已。辛新知道刘志不是开玩笑,完全发自内心,但是,她不能回避有夫之妇的现实,也深知这样的畸爱不会持续太久。以后自己怎么办?刘志怎么办?她想过和刘志一刀两断,又怕伤害刘志,又不忍心让刘志离开她,更是舍不得。

辛新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和刘志接触着,秋天钻高粱地,冬天钻草垛,春天万物复苏,大草甸子上没遮拦,两人的瘙痒情绪随禾苗增长。

今天,辛新以在玉米地里挖野菜为理由拖延回家的时间,到柳丛中和刘志约会。亲热过后,辛新抱紧刘志,小声说:“我怀孕了。”

刘志说:“和你一年儿结婚的都有了孩子。”

“我是响应号召,计划生育。”

“我不信,你是唱高调。刘占山和马荣都喊计划生育,都生了七八个孩子。”

辛新说了实话:“我是不想给马向东那个混蛋生。”

“你说你怀了孕?”

辛新抚摸刘志的胸,娇声说:“这孩子十有**是你的。”

“那咋办?”

“啥咋办?”

刘志拿开辛新的手,低声说:“马文和我不共戴天,我不想让我的骨肉落入他家。”

“啥叫落入他家?”辛新说出自己的看法:“在马家生活比跟你刘志生活强,最起码有个好成份。”

刘志对辛新的话很不满。

辛新见刘志的脸色有变,她用手轻轻抚揉,小声问:“还记得中学读过莫泊桑的小说吗?”

刘志喜欢莫泊桑的小说,但是,他只能从教科书上接触到《我的叔叔于勒》、《项链》、《羊脂球》几篇著作。每个人的社会角色不同,看待文学和历史的角度不同,接受的思想不一样。刘志痛恨资本主义的等级制度和虚伪道德,也恍惚看到一些民主和自由,资产阶级的民主和优越的社会主义民主不能相提并论,最起码强于**的封建王朝,强于缺失信仰、没有道德标准的旧社会。

故去的莫泊桑也在打倒之列,刘志觉得自己的思想还不够成熟,不好对名著妄加评论。

辛新问:“罗老师怎么讲了?”

“我忘了讲得啥。”

“讲百年前的法国,阶级层次明显,平民为了接触贵族,往往让年轻美貌的妻子和贵族男人睡觉,有了孩子还要庆贺。因为这个孩子具备贵族的血统,这个家族也跟着沾光。”

刘志觉得这样的比喻不恰当,他说:“罗老师代表地主资产阶级,她的话不可信。”

“罗老师是按教材讲的,应该可信。”

刘志故意抬杠:“教材都是封资修的黑货,全部受到批判。”

辛新笑了笑,诡秘地说:“你的孩子生在马家,他就是贫下中农,用不着再教育,就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可以当兵,可以做很多事情,还可以上工农兵大学,还能……”辛新对孩子的前景充满希望,想把内心的“还能”都说出来,看到刘志的眼睛在变斜,她不再往下讲。

刘志说:“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跟马向东叫爹。”

辛新没说话,她开始整理弄乱的衣装。

刘志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哥哥和同学打架失了学,后来听说,打架的事不重要,是我爸爸说了错话,得罪了领导,校长的一句话,阻断了一个上进少年求学的路。后来我爸爸的问题得到澄清,我家刚刚过上平常的百姓生活,又开展反右运动,父亲逃离,我家头顶压上一座大山,但是有我哥哥在,我们还能擎得住。后来哥哥也摊了事,家里剩下的不是老就是小,在野菜都吃光的情况下,吴有金、马文,还有那个改名叫朱世文的刘辉,给我家升了成份,把我家推下地狱还不饶,斗我妈,差一点儿把我打死。如果灾难就这样结束了,我还可以原谅他们。灾难还在继续,就因为一个地主成份,我的眼睛被打斜,刘喜死里逃生,我奶奶离开我们,我妈的腿落下残疾。我哥哥回来后,我家的成份落下来,可吴家和马家的人还不放过我们,他们捏造一个保长,说给外调人员,把这顶大帽子扣在我爸爸头上。就因这,我不能考高中,中专也不接收我。你说说,这么深的仇恨我能不报吗?如果能把我恨的人都置于死地的话,我可以豁出性命!”

辛新只知道刘志出身不好,没想到他有这么凄惨的经历。辛新知道刘志恨马文,也想到他未免有些偏激,非常认真地解释:“外调的事应该保密,你不能肯定是吴有金、马文提供的黑材料。”

“不是他们还有谁?”

辛新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太阳藏在柳丛后,晚霞把柳梢映红,辛新急着走,抚着的小腹说:“已经做胎了,我也不知该咋办?”

刘志也拿不出主意。

辛新说:“不管你和马家的仇恨有多深,千万不要加害孩子。”

“这要看是什么仇,谁把我打一顿,打得再重我都可以忘掉,而这种仇要延续几代人。可是……”

“可是什么?”

“你真怀了我的孩子,我还真不知怎样面对。”

柳丛里传出“扑啦啦”的响动,是奓绒的野鸡发生声音,辛新催刘志走。刘志说:“你先走,等你进家我再从这出去,以免被村里人看出破绽。”

辛新开着玩笑说:“你家都该吃晚饭了,你还在这里饿着,图个啥啊!”玩笑归玩笑,辛新也怕这样的话刺激刘志,随即改口:“刘志,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这样下去会耽误你,信我的话,你找个对象吧,成个像样的家。”

刘志没吭声。

“找个差一点儿的,能陪你睡觉就行,生了孩子总不至于和别人叫爹。”

辛新想在临别时用玩笑话逗一逗刘志,让情绪轻松一点儿,她迈出两步,回过头笑看刘志,刘志的黑眼仁往一起靠。辛新不敢再深说,对他做个鬼脸儿,匆匆走出柳丛。

辛新背得野菜少,琢磨着怎样糊弄马向东,在村口,看见马向东往小队去。小队的院子里聚了很多人,刘辉对着刘占山大声喊叫,辛新一阵窃喜,觉得马向东不会过问她为啥回来晚。

刘辉和刘占山吵架是因为队里禾苗的事。

刘占山当队长,想出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主意,种了二百亩大散穗高粱。

大散穗高粱长得高,秸棵壮,成熟后的簚子是扎笤帚的原材料,秫秸可以编席,也可做房盖。大散穗的米比杂交高粱米好吃,刘占山想让社员改善一下生活。但是,大散穗高粱产量低,比晋杂五低四成多。

大散穗高粱好伺弄,抗灾害,特别抗水灾,就是涨水年头,也会有收成。刘占山让刘仁拨弄算盘子,算出的结果是每亩大散穗高粱的经济收益顶两亩杂交高粱,刘占山拍了板,换来大散穗高粱籽,在赵家壕播种。大胖子提醒他:“这可不是大白话的问题,动真的了?小心你的乌纱帽。”

刘占山贬斥他:“我大白话咋地?让你白活你还白活不出来。我在朝鲜见到的大官儿现在都坐在人民大会堂,你懂得啥叫大会堂吗?那真宽敞!把咱刘屯全装下还有余缝。我当队长,是临危受命,抓革命、促生产,为社会主义种田,不然这么点儿小官,挣半个眼都不喜得看。”

大胖子认真地说:“白活大哥,我可不是逗弄你,你要认清形势。现在是以粮为纲,打好农业翻身仗。你种产量低的大散穗,是对抗上级的指示精神,有人追查,你还得逃跑。”

刘占山知道大胖子说的是好话,他故意反驳:“大散穗好吃,你不吃咋地?那好,今秋分粮时,全给你晋杂五,把你那份儿喂牲口。大散穗浑身都是宝,革命事业离不了,你懂不懂?”虽然刘占山和大胖子斗嘴,他还是多个心眼儿,把大散穗高粱种在不易被外人发现的赵家壕。

在社会主义的广袤土地上,广大社员抛撒汗水,他们不但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还要为帝国主义国家和亚非拉贫苦民众做贡献。然而,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在挖社会主义墙角,他们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一有时机就兴风作浪。他们为个人养鸡养鸭,用粮食喂猪,更有甚者,养足劲儿为自家种小开荒和种自留地。自留地是刘邓路线的产物,是资本主义的大尾巴,暂时没割掉,是留给社员种粮,有人种上经济作物,还有人偷着种黄烟。生产队的土地归国家所有,种植计划由领导安排,有的小队干部钻空子,私自种上小麦等细粮作物。也有的像刘占山一样,种了些油料作物和大散穗高粱。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中国抬头,无产阶级不能坐视不管,上级下来指示,一定煞住资本主义复辟风。省里通知县里,县里传达给公社,胡永泉让宣传干事形成条文,明确指示:每大队必须抓两到三个典型,速做处理,上报公社。公社怕基层干部应付差事,通知各工作组监督,帮助大队完成“打私扫资”的艰巨任务。

大队革委会主任孔家顺深知资本主义在各小队的萌芽倾向,要铲除势必极大地损害广大群众的切身利益,正在他挠头之际,刘辉带来信息,把刘屯的二百亩属于资本主义性质的大散穗高粱摆在面前。

对刘辉来说,把这二百亩高粱苗毁坏掉,不只是掐资本主义苗头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小事情,而是肃清**、邓小平反革命路线的大手笔,为国为民,功在千秋,对自己,又上了一个台阶,胡永泉也会高看一眼。

孔家顺和刘辉的思路不一样,他首先想到的是刘占山怎么办?把二百亩高粱苗当做资本主义毒草砍掉很容易,那样,刘占山就成了走资本主义的典型。打击刘占山,就要牵连到刘占伍,如果把刘占伍牵连下来还好说,可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刘占伍目前的官职不及大队革委会主任,但他在上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凭势力能保护刘占山。不想得罪刘占伍,就不能深纠刘占山。

孔家顺本来就挠头,刘辉一来,他把头挠得更厉害,挠得说话都不连贯:“刘屯,刘屯嘛,二百亩高粱苗,啊,二百亩呀!是不是?毁掉了啥也种不上,太白瞎,太白瞎啊!对不对?”孔家顺盯住刘辉,看一会儿,又说:“凡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坚决除掉,决不吝惜!”他又以商量的口气对刘辉说:“刘屯的资本主义已经露了头,必须做为典型打下去,上级要求我大队整出两到三个典型,我们决不落后,是不是?两个太少,最起码要抓三四个,也许还多,对不对?这样行不行?刘屯的事你全权处理,我在红岭继续深挖,坚决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刘辉也想到孔家顺把难啃的骨头推给他,正合他的心意。铲掉二百亩资本主义的毒草,那可是轰动全公社的大业绩,尽管实施中不会太顺利,但是,这个大功也要独吞。刘辉也想到了刘占伍,但是他不怕,暗自说:“有胡永泉在上边,刘占伍蹦跶不起来,等我大功告成,刘占山哥俩都得完蛋!胡主任能把我安排在公社更好,回大队我也该和孔家顺造平杵了。”

刘占山也听说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想到运动来得这样快,没来得及确定逃跑还是坚持,刘辉就让他召集全体社员开会。

刘占山恨刘辉,也没把这个工作组长放在眼里,瞪着眼抵制刘辉的蛮横,和刘辉大吵大叫。

刘辉强调:“上级明确指示,要普及晋杂五,你种大散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刘占山指着刘辉的鼻子问:“哪棵高粱上写资本主义了?晋杂五也没写社会主义,都没标明白,我愿种啥就种啥,你朱世文管不着!”

刘辉的政治思想教育,一贯使用高压的蛮横手段,有过被抛弃的感觉后,工作上有了进步,在发威前想和刘占山摆摆道理:“你知道晋是哪?”

刘占山被蒙住,连眨三次眼,也没“白活”出具体位置。

刘辉说:“晋是在昔阳县,这个政治常识你该懂。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大寨是啥?大寨就是红旗,**树的,大寨管着晋。”

围过来的社员虽然认同刘辉的政治理论,但是,也听出理论联系实际中出现的漏洞。没人出面揭穿,听刘辉把他的政治理论往下深入:“学大寨是**的英明指示,也是各级领导的伟大号召,凡是领导号召都是社会主义,领导号召种晋杂五,你必须贯彻执行!你对抗领导,就是对抗无产阶级政权,再不悔改,无产阶级的铁拳就砸烂你的脑袋。”

刘辉把无产阶级的铁拳舞了十几年,挥得没有震撼力,连大胖子都敢犟嘴:“我说朱工作,种大散穗时你也知道,当时你干啥了?现在用铁拳砸咱们的白话大哥,可有点儿不讲理吧!”

“你少说话!”刘辉向大胖子发威:“别觉得小罗圈儿摘了帽你就没事,再洋棒还让你当富农。”

提到往事,大胖子把内心的仇火燃起来,大声对刘辉说:“你没那个能耐!”然后小声嘟囔:“朱家湾的野王八犊子,你也没几天欢实。”

虽然声小,刘辉听得清楚,这位长期从事阶级斗争的朱工作,也有一定的“政治修养”,他不怕大胖子,他要顾及和公社领导平起平坐的刘永利,不想和这个不堪一击的小人物斗气。

刘辉命令刘占山:“你立刻把全村社员召集来,连夜把二百亩高粱苗砍掉!”

刘占山说:“二百亩秧苗,一夜砍不完。”

“白天继续砍,连轴转,啥时砍完啥时收工。”刘辉见队里的社员都愣着眼睛看着他,又说:“这是政治任务,谁敢抵制,谁就是阶级敌人!”

刘占山憋了一肚子气,又觉得凭“白话”对这个政治无赖不起作用,他问:“朱工作,你看着秧苗被糟践,不心疼吗?”

“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政治口号,让刘辉用得非常贴切。

要是以往,刘占山会火冒三丈,而现在,他也知道问题严重。刘占山强压怒火,很客气地对刘辉说:“朱工作,我承认种大散穗犯了路线错误,你给我机会我就改,实在不行我去打罪。可这二百亩秧苗没惹你,它们也不知道什么主义,你高抬贵手,留下它们吧!到秋天,咱都能尝到好吃的高粱米。”

“不行!好吃的高粱米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坚决毁掉!”

刘占山还想说服刘辉:“朱领导,你也该想一想,现在把秧苗毁掉,种什么也不赶趟了,二百亩地颗粒不收,也会影响农业翻身仗。”

“我不管,影响农业翻身仗的责任由你负,我是执行政治任务,政治工作压倒一切!大散穗高粱是资产阶级,必须连根拔掉!”

刘占山实在憋不住,想用革命理论把刘辉的革命理论压倒,又觉得不解渴。他想骂,琢磨着骂什么最合适,这当口,刘奇站出来说话:“我说刘辉,你也是个庄稼人吧?就算你当了干部,也不能忘本,你爹可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伺弄这二百亩高粱,铲了五遍地,社员们流了多少汗水!二百亩啊,不是小数目,大散穗高粱也能打八万斤粮。八万斤,咱刘屯全年的口粮!你把秧苗毁了,等于颗粒无收,你拿什么支援国家建设?拿什么支援亚非拉?你的政治都是空话!”

刘奇像有病,说话没力气,刘辉也没把他当回事:“得得得,我跟刘占山对话,别人少插嘴。”

刘奇往前靠,站到刘辉的跟前说:“我不是多嘴,我是说句公道话,你不要为了个人目的毁掉集体的秧苗!”

“去你的,你不是队长了,还装什么大瓣蒜?”刘辉说着,胳膊一横,挥到刘奇身上。刘奇向后倒,被刘强扶住,刘满丰冲到刘辉跟前,抓住他的脖领。

此时的刘辉,又一次被革命烈火烧得激情澎湃,在怒气冲冲的刘满丰面前表现得格外坚强,他没碰刘满丰抓他衣领的手,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刘奇叫刘满丰不要惹他,刘满丰松开手。刘辉见刘满丰没敢把他怎么样,更加气盛,对刘满丰说:“别跟我耍英雄,我不认识你咋地,有能耐别从大辽河逃走啊!”

刘满丰扬手给他一个嘴巴子,刘辉想还手,被刘强抓住手腕,刘辉把怒火烧向刘强:“你他妈算老几,还敢向我伸手,在刘屯,没有你立脚的余地!你当过地主,还……”刘辉想借抨击刘强挽回局面,可他觉得手腕像断了一样疼,用眼溜一下四周,马向前瞪圆眼盯着他,要不是付亚辉看得紧,马向前会立刻扑上来。

刘强觉得刘辉腿哆嗦,松开抓他的手。

刘辉连夜跑到公社,没敢去惊动胡永泉,他找到铁匠铺,和孙有望在火炉旁挤了一宿。刘辉知道公社机关的作息时间,不到八点,见不到工作人员,胡永泉如果不值班的话,来得还要晚。刘辉手里没礼品,不能去领导家,想找个地方吃口饭,唯一的小饭馆儿也是八点钟开门,盼到吃饭时间,刘辉又舍不得钱。

两个黑面馒头一碗菜汤两角五分钱,还要半斤地方粮票,刘辉又能吃,六个馒头下肚还不觉饱,算一算得五角五分钱。五角五分钱是刘辉一天的工分儿钱,那还得好年头。

刘辉囊空如洗,只好流着口水离开。

人在富贵时不会因吃不到黑面馒头而懊恼,和平民百姓相比,刘辉也属于富贵人,但是,他把所有的积蓄买了酒和鸡蛋送给胡永泉,谋得工作组长的职务。刘辉在吃不起黑面馒头的情况下,也明白了一个哲理:“我给胡永泉送礼,是因为胡永泉有权,我可以在他的权柄下得到好处。我用舍不得买馒头的钱买一个工作组长,也要利用工作组长的职务弄顿馒头钱。”

在公社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胡永泉接待了刘辉,亲自拿把椅子让他坐,刘辉不敢,胡永泉说:“咱俩在一起工作多年,老同事了,不要客气,也不要把我当领导看,坐吧,坐吧。”

公社一把手把刘辉称为同事,使他感动得手足无措。刘辉坐在胡永泉递过来的椅子上,把两人的交往历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胡永泉当工作组长时,他是队员,胡永泉当治安助理时,他还是队员,胡永泉当了副社长,他的队员身份不变,两人地位变得悬殊,关系也就明显变化。胡永泉当组长时,他们可以吃住在一起。胡永泉当了副社长,见一面都困难,让见面,他要拿出仰望的姿态。现在胡永泉当了革委会主任,刘辉险些丢掉饭碗,要不是老娘留下一枚戒指,他真的没有见胡永泉的机会了。刘辉想不通,为啥别人直线上升,而自己总停留在一个位置上,他感到悲哀,忘了先和领导搭话。

胡永泉问:“你私自找我,为了你个人的事吧?”

“不、不。”刘辉揉揉眼睛赶忙说:“是公事。我在刘屯割资本主义尾巴,遭到刘占山等人的抵制。”

“刘占山等人,还有谁?”

“还有刘强、刘奇、大胖子,还有马向前。”

胡永泉对这些人有印象,又很模糊。

刘辉说:“刘强,就是那个啥也不怕的大个子,去年和专案组作对,被带到公社专政,也不知为啥又给放了?那小子出身不好,又娶了地主家的女人,思想非常反动,应该借这次割尾巴的机会,把他抓到群专组。”

“群众专政领导小组改名了,应该称基干民兵无产阶级专政指挥部。”

“对、对,是应该这样叫。”刘辉觉得名字长太绕口,又问:“简称怎么叫?”

“没有简称,觉得太长的话,就叫指挥部吧。”

刘辉说:“应该把刘强抓到指挥部来专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胡永泉点点头。

刘辉说:“也该把马向前抓来专政。”

“马向前?”

“我和你说过,马向前是二倔子的儿子,对你恨得咬牙切齿。”

胡永泉看着刘辉,很不高兴,而刘辉觉得革委会主任感谢他的提醒。

胡永泉说:“我做为一名领导干部,人民公仆,所做的工作都是为国家、为人民,对个人是没有恩怨的,人民会理解的,现在不理解,以后也会理解的。”

刘辉不相信胡永泉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但他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在您的教导下,我也懂得一个道理,不能因个人恩怨影响革命工作。”

胡永泉心里说:“你懂个啥?”嘴上问:“你刚才说,刘屯出现了资本主义尾巴,这个尾巴有多大?”

“老大了!刘占山用二百亩地种大散穗高粱,二百亩,二百亩啊!”

胡永泉问:“大散穗高粱咋回事?”

刘辉急忙解答:“上级号召种晋杂五,这是高产作物,而刘占山倒行逆施,种上二百亩低产高粱。”

“这个刘占山脑子有问题吧,怎么高产不种种低产的?刘屯的广大社员群众为啥不起来抵制?就算社员觉悟低,工作组和大队干部也该出面阻拦!”

刘辉说:“大散穗高粱虽然产量低,可是,秫秸、簚子都能卖钱,收益比晋杂五还要大,而且米好吃,刘占山用这些麻痹广大革命群众。”

“这就是你要割的资本主义尾巴?”

“对呀!上级要求我们以粮为纲,打胜粮食翻身仗,刘占山把眼睛盯在线上。钱是什么,钱就是资本主义。”

胡永泉觉得刘辉又犯了可笑的老毛病,这些大道理应该领导说,他却讲得呱呱叫。胡永泉问:“孔家顺为啥不管?”

“孔家顺说他在红岭继续深挖,把刘屯交给我,我看他是耍滑头。”

“你是怎么做的?”

“我让刘占山把二百亩的秧苗全部铲除,刘占山不听,还召来一些反动分子围攻我。”

“你屈服了?”

刘辉拍着胸脯表示:“干革命就不能怕困难,不把刘屯的资本主义连根拔掉,誓不罢休!”

胡永泉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二百亩,二百亩啊,损失太大了!”

刘辉曲解领导的心思,他说:“二百亩大散穗高粱,少打老鼻子粮了,这个责任应该让刘占山负。”

“这是历史责任,责任太大,谁也担负不起啊!”

刘辉还是不明白胡永泉话中的含意,他说:“把刘占山、刘强,还有那个挂着党员招牌的刘奇都抓来,让他们共同承担。”

胡永泉说:“不是那么简单,你揪出的资本主义尾巴太大了,不是一刀就能割掉的。”

刘辉暗暗高兴,觉得他的成绩得到领导的承认,看来这巴掌没白挨。他向领导表决心:“有无产阶级专政的利刃在手,多么大的尾巴也能割掉!”

胡永泉斜看着刘辉,好像在说:“你有那么大能耐,为啥不自己割,到公社找我干什么?”

刘辉说:“我这个工作组长权力有限,您下个指示,再给我派几名得力助手,我保证把这二百亩资本主义禾苗连根拔掉。”

胡永泉站起身,推开办公室的门向院里看。公社一把手的院落非常清静,甬道旁的草木郁郁葱葱,月季花盛开在花坛里,几只蝴蝶飞来飞去。

他返回座位对刘辉说:“最好是把资本主义消灭在萌芽之中,长成禾苗,就不好办了。”

“您是我的老领导,有着丰富的革命经验,用**思想武装头脑,没有做不成的事。”

刘辉本意是讨好领导,却让胡永泉非常不满,他埋怨刘辉没事找事,抓了块烫手的粘糕扔给他。

上级下来指示,要煞住资本主义风,目标笼统。胡永泉要求各大队抓两到三个典型,也是应付差事。聪明的基层干部都能正确理解上级的指示精神,反应慢的试着去做,参照别人的做法再看领导的眼神。刘辉急于立功,把刘屯这个扎手的刺猬当做大鱼捧给胡永泉,胡永泉在为难的同时,暗骂刘辉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种。

都说仕途艰难,让很多人耗尽所有而一事无成,这些人和刘辉一样,缺乏揣摩领导内心的本领。凡领导都善声东击西,有时言行不一致,做的和说的不一样。要想把领导打对好,是一门很深的学问,需要认真专研。就像溜须拍马都是讨好领导的方式,因领导的个性不同,才有溜和拍两种做法。有人说,当官儿的都是能人,这话不假,因为他们能够用超人的智慧和他们的领导周旋。刘辉认字少,总琢磨不透胡永泉的心思,而且见识短,还用老眼光看待现在的革委会主任,还认为胡永泉喜欢鼓捣事,没想到公社一把手要得是安定团结。

刘辉把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二百亩高粱摊在胡永泉面前,确实给领导出了个大难题,下令毁掉很容易,二百亩地颗粒无收,不好向世人交待。不砍吧,要负政治责任,上级追查下来,就有丢官的可能。胡永泉再三斟酌,下了砍掉的决心,他让刘辉通知孔家顺,如果刘屯人自己不毁掉,就动用学校里的学生。

黄岭学校接到通知,要求领导带队,全体师生到刘屯和资产阶级做斗争。斗争的武器是每人一把镰,把二百亩带有资本主义色彩的高粱苗拦腰砍掉。附近的几个学校也派高年级学生参加,各学校之间开展竞赛,看哪个学校成绩大。

刘屯小学要加入这项活动,马向前让付亚辉请假,付亚辉说影响不好,马向前把她堵在家,大声吼:“我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嘿、嘿也好,有差错我担着!”这是马向前第一次对付亚辉发号施令,付亚辉也是第一次听他的指挥。见付亚辉请了假,贾孝忠也找个理由没参加,其他几位老师都是外村人,跟着学生应付差事。

刘喜的班主任于老师病得走路困难,贫宣队领导不愿让他当累赘,留他护校。刘昭义老师是颂扬伟大领袖**的先进分子,到县里巡回做报告,其他老师也没来齐。

各路队伍打着红旗,唱着语录歌向赵家壕集聚,先到的人并不急于下手,而是等人员到齐后再统一行动。

八点半,从刘屯来了一行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地头,他们是以刘晓明为代表的四类分子,各个低着头,陪同二百亩资产阶级高粱苗,向朝气蓬勃的小将们请罪。

八点四十分,总指挥讲话,用了短短二十分钟,详细讲明了砍毁二百亩大散穗高粱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九点整,公社文艺宣传队来地头表演,何英子再次在家乡露面。

为了适应全国上下学唱样板戏的需要,胡永泉委派满天红组建样板戏宣传队,满天红向各大队征收精兵强将时,想到了刘屯的何英子。虽然段明辉做为八三一的首领在武斗中阵亡,由于何英子没和他办理结婚登记而不受牵连。何英子长得秀丽,嗓门儿又好,做为专业人才被满天红看中。

何英子被马文凌辱后,更觉得无颜也不敢见乡亲父老,在家里封闭一段时间后,便以回婆家为借口离开刘屯。一个孤身弱女子,安身是一个大问题,她试着找男人,没有一个真心对待她。何英子心灰意冷,想投进小南河结束一生,她又狠不下心,再回刘屯时,身心满是创痕。

何英子回到村里后,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说她在外面混荡,说她找了无数男人,也有人想起新名词,说她是“马子”,刘辉还明目张胆地“请”她到土房里睡觉,遭到拒绝,村里人说她嫌刘辉穷。

中国人在破四旧的同时又崇尚老传统,在鼓动和强迫儿子斗争老子的同时又把遗传学应用到极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何英子的母亲是破鞋,何英子是“马子”就顺理成章。何英子在遭受几次打击后也默认这一点,既然村里看不起她娘俩,她就破罐子破摔,也不再羞涩,可以用笑脸面对向她泼脏水的男人。

正在何英子麻木地混日子的时候,方枝花通知她到公社宣传队报道,她又开始新的生活。

何英子不但表演才华出众,还能毫无顾忌地和男性队长交往,很快成了宣传队里的骨干。这次来刘屯表演节目,是选唱《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

十点整,太阳升到头顶,光线足,把土地烤得烫人。总指挥在树阴下发布讨伐令:“革命的同学们,红小兵战友们,向资产阶级开战的时刻到了,勇敢前进吧!”

老师们在树下乘凉,几百把镰刀扫向高粱地,二百亩禾苗在禾苗一样的孩子面前夭折。

学生撤走后,刘辉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怕社员来不齐,让宣传队在批判会前做了汇报演出,何英子唱罢《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四类分子垂头上场,刘辉让他们立正低头后,宣布批判大会正式开始。

社员们用目光寻找批判会的主角刘占山,不见人影,多数人认定,“大白话”又玩儿老伎俩。刘辉见刘占山没来批判会场,他倒挺高兴,这种缺席批判没有干扰,有利于展示他的讲演才华。

刘辉也知道毁苗会影响全体社员的收入,为了防止众怒,他想在会上做一番解释,因为任何经济利益在政治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为了防止有人捣乱,他让马向东领着治保队员保卫会场。刘辉还有顾虑,怕马向东不敢惹马向前,他用眼扫一遍会场前排的人员,不见马向前,心情稳定很多,便开始讲话:“刘屯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战友们,我们毁掉了二百亩资产阶级的高粱苗,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地主资产阶级太嚣张了,逼得我们这样做。说句心里话,二百亩颗粒无收,我也心疼啊!”刘辉想学一些领导的做法,讲到动情处,虚心假意地抹眼泪。可是,他没有那么深的造诣,捂把脸,面目变得狰狞。刘辉大声说:“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这些苗毁得值,毁得好!阶级敌人敢反抗,坚决打下他的反动气焰!”

……

刘占山是资产阶级坏分子,明知他的罪行严重,又逃了,无产阶级布下天罗地网,逃到天边,也要把他抓回来!“

“我没逃!”刘占山在会场后面喊:“我刘占山走南闯北,和美国鬼子拼刺刀,从来没怕过谁!”随着喊声,他走到前面,对着全体社员说:“我刘占山种大散穗高粱,和刘邓穿一条裤子,为大家弄几个钱儿花,走的是资本主义,钱多了就修正,大鼻子有了钱就扑拉毛斯。我的错误严重,大家使劲批吧!狠狠批,把资本主义批回老家去!”

刘占山的突然出现,刘辉没有料到,他在慌乱中要压住阵脚,大声纠正刘占山的话:“不是错误严重,而是罪行严重!”

刘占山瞪着刘辉说:“是罪行严重,你批吧!”说完指着刘晓明:“有能耐把我批到他们一伙去。”

刘辉看见马向东和治保队员都在场,表现得很强硬:“用不着我批,让广大贫下中农批判。”他可着嗓门儿喊:“资产阶级坏分子就在这里,谁先批判?”

没有人发言,包括和刘占山作对的马向勇也不愿和刘辉站到一起。

刘辉处于极端尴尬的境地,恼怒中带出骂人的脏话:“都是些什么犊子,一点儿政治觉悟也没有,没有人发言,咱就不散会,看谁能挺过谁?”

“老连长”第一个挺不过,他在人群中说:“我说朱世文,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拉家带口的和你熬不起,刘大白话走资本主义,他也是为集体好,我看比嘴上说得好听、不干正事的人强。”

“住嘴!”刘辉冲着“老连长”吼:“没有你的发言权!”

“我是贫下中农,谁也剥夺不了说话的权利。”“老连长”不服刘辉,又说:“刘大白话没啥正经能耐,不是白话大鼻子就是吹牛上朝鲜,当个破队长,就该听上级的指挥,朱工作让你种啥你就种啥。我不是替刘大白话说话,我是气不平,种地的决策你朱世文也参与了,现在把罪过都推到刘大白话一个人身上,我看不地道!刘大白话领头走资本主义,你也得检讨你走的主义。”

“老连长”借开会的机会奚落刘占山,一口一个“大白话”,气得刘占山直瞪眼。但刘占山心里明白,“老连长”只是借机解口气,真正的意图是替他说话。

刘辉被“老连长”呛得火冒三丈,指着老连长骂脏话:“你他妈少放屁!”他也没忘洗清自己:“种地的事我不懂,当初是受了刘占山和你们的欺骗,要知道种大散穗高粱是走资本主义,我一定坚决制止,绝不会有这样的后果。”

社员们虽然对刘辉的辩解不理解,迫于刘辉工作组长的身份和政治高压,没人再说话,刘占山也做了罪行交待。

刘占山说:“种大散穗高粱,走的是资本主义,大散穗高粱又高又大,跟大鼻子差不多,中国整进来那么多大鼻子,一些娘们儿就得修正。我种大散穗,我就和大鼻子差不多,你们大家向我进攻,批倒批臭,踏上一万只脚,我永世也不想翻身,连呼噜也不打。……”

刘占山做了这样的检查,是刘占伍背后安排的,刘占伍还告诉他不要怕,现在有些事情是走形式。有刘占伍做后盾刘占山没有逃跑。

对刘占山的批判没过格,刘占山又心疼起那二百亩大散穗高粱,时常到赵家壕的地头上蹲一蹲,望着荒芜的土地叹气。他被孔家顺罢了官,在小队里给集体做豆腐。

孔家顺让马荣当队长,马荣不同意,他觉得当民兵排长比较实惠。孔家顺说:“这几年,刘屯的民兵表现不出色,是不是?死气沉沉,该换年轻的当头儿。另外,所有基干民兵都不能脱产,抓革命、促生产,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对不对?平时是生产的主力,战时是杀敌的先锋。”

孔家顺对马荣的思想工作粗断而简单,效果明显,马荣轻松地走马上任。

马荣不善起早,便想出个绝招,由队里出钱买个闹表,把响铃时间定在三点上,被响铃震醒后,他就去生产队,打开安装好的收音机、放大器及话筒,作几句简短的讲话。三点二十分,社员到队集合,被马向前和钱世臣领到地里干活,他再睡回笼觉。

上级对社员的作息时间有明细安排:早起三点半,中午一顿饭,晚上看不见。大忙时节,还要早战、晚战和连夜大战。马荣坚信一个原则,只要按上级的指示办事不走样,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好队长,自己疲劳打不起精神,可以用回笼觉弥补。

秋收即将开始,生产队的大喇叭把社员从睡梦中吵醒,马荣睡意未消,强打精神说:“要斗批私修,要抓革命、促生产,要大干快上,要打胜农业翻身仗,妈啦巴,要过黄河,妈啦巴,还要跨长江。”马荣怕社员没认真听,又用嘴吹话筒,大喇叭里传出沉闷的“呼呼”声。马荣的困劲儿上来,讲话含糊不清,他想用收音机的声音振奋起社员的劳动热情,便迷迷糊糊地拨台,听到声音后,又酣然大睡。

扩音喇叭传出声音:“莫斯科广播电台,和平与进步广播站,现在对中国听众广播……”

收音机里,广播的都是**言论,攻击我党、我军和我们的伟大领袖**。

刘仁跑到队里把马荣拍醒,此时,收音机还在广播,马荣细一听,惊出一身冷汗。

第九十四节

刘昭义当上忠于伟大领袖**的先进分子实属偶然。

各学校开展教学竞赛,老师们巡回听课。刘昭义初登讲台,面对众多教师,怯场中犯了结巴的老毛病,朗读伟大领袖**万岁、万万岁时,他在万字上打了结,足足结巴出十几个万字。万岁没念好,刘昭义更着急,朗读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时,又结巴出十几个健字。他知道在竞赛中砸了锅,挨批评是小事,最怕的是弄个政治大帽子扣在头上。

正在他惶恐不安时,学校接到通知,刘昭义成了忠于伟大领袖**的先进典型,其成绩源于多结巴出那几个万字和健字,刘昭义也由惊怕转为惊喜。

他胸带大红花,坐着胶轮拖拉机,走遍全县各学校。吃的是细粮,还不用出粮票,报告中还有热烈的掌声,足让刘昭义享受一阵子。事后,他做了一首打油诗,可见当时的兴奋心情:

万万万来健健健,

先天不足嘴纺线,

哪知因祸会得福,

游遍全县还管饭。

刘昭义只顾做报告,他的一摊子由于老师代管。于老师明显表露出病态,讲课力气不足,走路都显得困难,有几次晕倒在课堂上。同事们劝他去看病,他说没必要,同事们不理解,说他享受公费医疗待遇,有没有必要还是看看为好。其实于老师去过医院,医生说他的病只有靠静养来维持,根治的希望很小。于老师静养不了,他扔不下学生,舍不得讲台,罗老师一直牵挂他的心。

有的老师劝他在家休息,反正休病假也发工资。于老师笑着摇头,摇得一些老师得到启发,说人民教师就应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于老师不再笑,或许是没有笑的力气,他的话很低哀:“我已经没多少热,别指望再发光了。”

于老师知道自己是要燃尽的蜡烛,恨不得将他全部知识都留给学生,他不懈地工作,对学生的要求也极其严格。说来也怪,在弄不清科学知识为那个阶级服务的背景下,在读书有用和读书无用的大争辩中,没有人争论于老师的作法对与错。

黄岭小学改为中学,没有统一的教科书,学的课程由班级老师自己定。于老师从初中一年级讲起,只用半年时间就讲到初二数学课,他想再用一年半的时间授完全部初中课程,但他明白,上帝不会再给他那么长的时间。于老师想拼命,他在刘昭义做报告期间停了全部语文课,把所有时间都留给学生学数学。好心的老师规劝他,说语文课讲的都是毛著和领袖诗词,用语文压数学不会有错误,用数学挤语文,严重的政治责任不好承担。于老师不以为然,这个曾经因教学担负过政治责任的人,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论堂而皇之地灌输给学生。而且宣扬,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在互相坑害中捞到好处,跟动物抢食差不多。只有科学知识,才能为社会创造财富,才能使无产阶级正确认识自己,团结起来解放自己,破除迷信,揭穿谎言,过上美好生活。

对于这种不合时宜、甚至反动的思想言论,学校领导和贫宣队代表都表现得很漠然,都认为瘦麻杆折断只待旦夕,不加斗争也不会影响他走进坟墓。

于老师在走进坟墓之前已经走不到学校,不得已躺在土炕上“静养”,他还是静不下来,瞪着吓人的大眼睛呼唤罗老师。罗老师没露面,他的学生来了。贾孝忠从事他的职业,是他的接班人,也是他的安慰。刘志来看他,斜眼里的眼泪掉在于老师无光的大眼珠子上,于老师的眼睛动了动,像干涸的河床出现了清泉。

刘强穿来皮夹克,是于老师送给他的,伴他走进寒冷的大兴安岭。他把它盖在于老师身上,于老师想抬起麻杆儿样的胳膊拥抱他,抬不动,刘强伏下头贴在于老师的脸上,于老师嘴唇动了动,艰难地说完人生的最后一句话:“皮夹克,做为永久的纪念吧!”

于老师生前,村里人不大敢接触他,死后,就不再顾及受他的熏染,孤单的坟前围满送葬的人。没人送花圈,人们送上黑土,坟培得挺高了,人们还不愿离去,他们把坟修理了又修理,在坟头压了一块带草根的土坯,像女人膨胀的奶头。让人想像到,这个干瘦的男人身上流淌过不竭的乳汁!

人们离去后,刘喜还不走,手里拿着一本陈旧的数学书,是于老师的遗物。他站在坟西北,轻轻地翻书,每翻一下,他都怪笑一声,笑声大,很凄惨,飞过来的麻雀被惊走。

一个女人走过来,见有人,她不敢靠前,又不舍走开,在荒草中停下。后来觉得刘喜不是成年人,她慢慢靠前,走到坟的另一面,和刘喜相对。

女人头发斑白,面色蜡黄,叼着烟,用报纸卷的,又粗又长,吸一口,吐出黄雾样的烟。她跪下身,把一束鲜花放在坟上,鲜花是她在野地里采的,也是黄色。她向坟上撒土,很疯癫,小土块儿砸到对面刘喜的书上,刘喜先离开。

学校放秋收假,刘喜回队里劳动,和一帮小半拉子一起干活,孬老爷领队,刘喜不觉累。

孬老爷的口头禅是老吴说吃咱就吃。吴有金过世后,刘占山逗拨他:“孬老爷,吴有金蹩咕了,你还吃不吃?”孬老爷撩撩眼皮说:“现实下来说,老吴死了咱也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这阶段,孬老爷为小囤子操心,埋怨他惯坏了媳妇。

方枝花当大队妇联主任,孬老爷不但不高兴,还让小囤子把媳妇整回来,小囤子不同意。孬老爷一想,如果儿媳妇有了孩子,一定拴住她,她也没心思往大队跑。可方枝花迟迟不生育,让孬老爷十分恼火。

孬老爷压根儿就对小儿媳妇抱有成见,觉得喜好跳舞的女人容易被男人勾引。刘占伍有眼力,找了一个会过日子的本份媳妇,过门儿才一年,就生了双胞胎。方枝花结婚两三年,生孩子的事还要往后拖,孬老爷怀疑儿媳妇有什么勾当。

方枝花说工作忙,有时要住在大队,孬老爷让小囤子去接,从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方枝花的工作。大队接收知情后,方枝花的工作逐渐减少,大多数时间是在本小队劳动。

革命干部深入群众,和群众打成一片,做人民公仆,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这是我党的优良传统和思想原则。孔家顺做出规定,包括大队革委会主任在内的所有干部,每月必须回本小队参加至少十天的劳动,否则不给记全工。还要搞考核,对劳动超过十天的干部给予奖励和重用。对方枝花的奖励都停留在口头上,方枝花不但没受到重用,连妇联主任的位置也坐不稳。

方枝花辞掉妇联主任后,回小队当了普通社员,孔家顺向刘屯小队提出指示性建议,让她接替马荣当队长。

马荣用大喇叭放敌台广播,长达十分钟之久,敢把反革命行动暴露在全体社员面前,真是狗胆包天!这种明目张胆地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行为,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当年,刘军因偷听敌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马荣比刘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感到事件的严重性。

孔家顺答应马向东加入先进的革命组织,但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马向东想借此机会向叔叔发起进攻,证明自己的革命坚定性。

正当马向东准备整理叔叔的反革命材料时,又从贾孝忠身上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贾孝忠因为他的亲戚有一般的历史问题没当上飞行员,自己的叔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加入先进组织的愿望准得泡汤。

马向东还觉得,即使自己躲开这个事,工作组刘辉也要整马荣,都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反正叔叔也挨整,还不如用他换点儿政治资本。

正在马向东举棋不定时,马荣主动到大队自首。

自首的主意是刘仁出的,马荣有些信不过,又找来马向勇商量,打算让马向东出面摆平。马向勇被专政后,对这个掌权的本家弟弟产生积怨,他说:“让马向东出面,还不如没有他,依我说,你还是听刘仁的话,直截找孔家顺,把情况向他讲清楚,他不放过你,你就挺着吧!他要替你担一担,我看什么事也没有。”

刘屯广播敌台的事,已经传到大队,马荣一踏进主任办公室,孔家顺就大发雷霆:“好你个马荣,自己偷听敌台不过瘾,还广播出来给全村听,啊!这是杀头的罪,你知道不知道?等着吧!”

马荣来大队之前,马向勇嘱咐他,说孔家顺不好琢磨,翻脸不认人,叫马荣小心从事,不管孔家顺怎么说,只管点头,不要辩白和顶撞。马荣领教了厉害,慌忙中把口头语整了出来:“妈啦巴!你说得对,对,真对。”

“你说什么?”

“我、我说你说得完全正确,一百个正确,一千个正确,一万个正确,妈啦巴。”

孔家顺坐在靠椅里看马荣,大声说:“在我面前说话,把后面那句扔掉!”

马荣站在孔家顺对面,隔着桌子向孔家顺翻翻眼皮,又垂下,小声说:“是是,我扔掉,妈……”马荣把“啦巴”两个字咽回去。

孔家顺说:“你是自己到公社自首,还是让马向东绑上送你去?自己选择吧!”

马荣腿发软,身上哆嗦,靠在椅子上哀求:“孔书记,我是来求你,你高抬贵手,我这个小民就过去了。”

“你干别的事,我可以高抬手,是不是?这是反革命行为,我不能丧失组织原则。”

孔家顺不依不饶,让马荣感到走上绝路,他咬咬牙,腿骨硬了很多,扶桌站直,按马向勇所教,向孔家顺说明广播敌台的情况:“孔书记,我当时太困了,三点钟起炕,眼睛没睁就打开收音机,拧到出声的地方我就睡着了。妈……,我也想不到,莫斯科那儿远,还能跑到刘屯偷着广播,要知道,我就在收音机前守着,说死也不敢睡觉。”

“你这话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妈啦巴,不信你问刘仁。”

孔家顺摇头,露出笑容大声说:“你把社员鼓捣醒,赶到地里去干活,你在队里睡懒觉,对不对?你这招挺高,实在是高啊!”

“对对对,不不,生产队干部应该和社员群众同劳动,共甘苦,听你的话,按您的指示办事,大公无私,斗批私修,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我可没让你收听敌台啊!”

马荣长了眼。

孔家顺说:“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还要做深入细致的调查,如果有证据确定你是为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做宣传,坚决绳之于法,绝不姑息。

“是,是。”马荣看出孔家顺的强硬有了松动,他说:“我坚决配合调查,谁敢捣乱,绝不客气!”

孔家顺看一眼马荣,突然提高声音:“但是,啊!有可能公社也要调查,你这个人敢在大队撒谎,一见皮鞭才说实话,对不对?”

马荣觉得孔家顺有顾虑,拍着胸脯说:“孔书记,我马荣对你说的,句句是真话,不敢撒一点儿慌,公社来调查,我决不会改口,我要是挺不住鞭子,妈啦巴,天打五雷轰!”

“那好,你回去接受调查吧!队长先别当了。”

“啊!撤我的队长?让谁当?”

“人选倒是有,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马荣说:“孔书记,你可千万别让刘占山那些人当,他们领头走资本主义,已经给刘屯的社会主义建设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让方枝花当刘屯的队长,不会走歪路吧?”

“你想把妇联主任调回去当队长,大材小用,方枝花不见得愿意干。”

孔家顺在椅子里端正身子,非常严肃地说:“革命者就像一棵不生锈的钉子,哪里需要就放在哪里,是不是?放在哪里就该在哪里发光!”

“方枝花是妇女,让她当队长,和骡子驾辕一样。”

孔家顺问:“这话怎讲?”

“老话说得好,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

“错了,又错了,这话有问题。”孔家顺想笑,仍然被严肃掩盖,他说:“把你这句话上纲上线,就可以要你的脑袋,是不是?你的思想觉悟太低,怪不得总犯错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中央文革的领导人还有女同志嘛,对不对?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男人能当小队长,女人也能当!”

马荣解释:“刘屯的情况不一样,要护堤,要沤麻,拔麦子也都是男人,这些话,队长都得到场。”

“到场又咋地?”

“干这些活,男人光屁股,让女人看了……”

孔家顺笑着说:“这些大老粗,顾忌还挺多,按你的说法,女人就只有围着锅台转了?老脑筋,老脑筋,啊!是不是?该改改了。”

“我改,我一定改,听你的话,坚决跟上革命形势。”

“要不还让你当队长?就怕上级来审查啊!”

“孔书记,我拿脑袋保证,坚决完成您交给刘屯的各项任务,再出差错,你把我剐了。”

孔家顺从座位上站起,做了送客的表示,他说:“那好吧,让谁当刘屯队长,大队再研究,你先回去,在接受审查期间不能再出差错。”

马荣走出办公室,又被叫回来,孔家顺拉下脸,低声说:“我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你是我提拔的小队长,犯了错误,我理所当然替你说话。可刘辉不一样,他是工作组长,专门儿调查坏人坏事和反革命言行,他那关你过不去,我看你还是去公社自首。”

马荣知道孔家顺和刘辉面和心不和,他很硬气说:“我不在乎刘辉,他还不如一条狗。”

“都是狗,那得看主人是谁,是不是?你们刘屯养狗,来了运动要打光,领导人养的狗,吃的狗食可比咱俩吃的饭强百倍,对不对?狗屎苔没人喜见,长到金銮殿上就了不得喽!”

马荣听出孔家顺和刘辉矛盾不算小,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也敢说话:“刘辉以前跟着胡永泉,没少祸害人,如今胡永泉坐上公社第一把交椅,刘辉巴结不上,被弄回小队干活。那小子不死心,常往公社跑,后来也不知咋整的,捡个工作组的差事,装得人模狗样。没人怕他,刘占山走资本主义他都管不了,还让刘满丰糊个大嘴巴子,他连手都没敢还。”

“听说刘辉被刘强抓住了手腕,那场架才没打起来。”

“都是刘屯人瞎说,刘强和刘辉穿一条裤子,都不是好东西。”

孔家顺把马荣看了一会儿才说话:“那好吧,如果刘辉放过你,就算你便宜,他要和你过不去,我这个大队主任还是保不了你。”

马荣嘴上说不怕刘辉,心里可没底,二倔子屈死的教训,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想回家吃口饭再去找马向勇商量对策,刘辉自己找上门儿。

马荣播放敌台的事,被人用检举信的方式投进了公社的举报箱,工作人员看一眼后要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把它放回桌子上。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科学知识的普及,戏匣子进了千家万户,通电的地方有电子管收音机,没电的地方有晶体管收音机,差一些的地方,用上带耳机的矿石收音机。由于莫斯科电台讯号强,昼夜不间断播放,几乎每个有收音机的人都知道苏联有个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台还有个和平与进步广播台,播放的都是谬论和绯闻。我们用讯号干扰,不知是技术不过关还是搞干扰的工作人员不尽心尽责,莫斯科电台娇声娇气的声音总能清晰地灌进中国人的耳朵里,收听敌台者比比皆是,检举信也雪片似地飞向公社。按规定,偷听敌台是反革命罪行,刘军因此毙命,死后还戴着现行反革命大帽子。可现在,把被检举人都抓起来,打击面太大,远远超过百分之五的范围,虽然有个别领导要求把阶级敌人的数量扩大到百分之十,但是,他给的数字还是不足。负责检举箱的工作人员理解领导苦衷,把那些没有来路的举报信统统毁掉。刘屯的举报信没有扔,是因为举报内容和其他举报信有别,马荣不但偷听敌台,还把修正主义的言论用大喇叭播给全体社员听。工作人员报告给信访组主任,主任调来刘辉,责令这位常驻事发地的工作组长全权处理。刘辉欣然受命,只身一人去了马荣家。

马荣家院子大屋子小,两间土房挤了十口人,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不在家,一帮小的在屋里乱成一团。刘辉的造访,使马荣怒火冲天,他看了看挂在房墙上的镰刀,审视刘辉的脖子,真想让刘辉身首分离。但是,他见刘辉很从容,刚升起的怒火迅速往下消。马荣把老婆孩子都赶到院子里,又把刘辉让坐在炕沿上,赶忙点火烧热水,用献殷勤表示对罪行的悔悟,试图博得工作组长的好感和原谅。

刘辉没做虚掩,开门见山地说:“公社领导把我调了去,说你不同于一般的偷听敌电,比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军的罪过还要严重,叫我来处理,你说咋办吧?”

马荣递过烟笸箩,小声说:“朱工作,先抽棵烟,我给你点着,有话慢慢说,妈啦巴,你咋说我咋办。”

刘辉把烟笸箩推到炕里,大声说:“不要来这套,革命者廉洁奉公,不受坏人拉拢。再者说,我从来不抽老旱烟,没人喜见你这破玩意儿。”

马荣想瞪眼,又觉得瞪眼只能加重罪行,他低下头,用请罪的口气对刘辉说:“朱工作,我一时糊涂,拧错了台,又睡了大觉,犯了大罪,妈啦巴,要不我给你磕头,你绕过我就行。”

“我是想饶过你,但我不好向上级交待。”

马荣从大队回来,心情曾一度热乎,现在,被刘辉浇得冰凉。

刘辉站起身,走到房门前,他的眼睛盯住院子里的两只芦花鸡。

马荣看明白刘辉想干啥,但他装糊涂:“朱同志,咱们乡里乡亲的,求你向上级领导给我说几句好话,如果放过我,我们一家子会记住你的恩德。”

“一家子,是一家子啊!把你一个人打成反革命,坐了牢,这十来口人可都要遭殃啊!”

“是是,妈啦巴,没爹的孩儿真可怜。”

刘辉见马荣不进盐酱,他改变策略:“别看刘占山总惹事,人家刘占山有头脑,他给北贺村的队长送去槽子糕,北贺村的队长给他说好话。”

刘辉把话点出来,马荣再装傻已经不行,他咬咬牙,直截了当地说:“朱工作,这么着,我把两只芦花鸡送给你,你替我说好话,妈啦巴,你看怎么样?”

刘辉笑一下,转回身说:“我做为工作组长,不会要群众的一针一线,可我求领导也是人情嘛,总得有见面礼。”

马荣招呼老婆抓鸡,被刘辉制止,他说:“刘占山给北贺村队长送了槽子糕,人家替他说好话,起一点儿作用,关键是刘占山为北贺村的队长办了大事,把队长的姑娘整到咱刘屯,后来听说刘占山还送给人家一筐鸡蛋。”

刘辉往鸡窝看,提示马荣听懂他的话。

马荣举得刘辉太贫,联想起二倔子被害,真想在家里结束这个无赖的性命!但他不敢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这一家人都等着他挣工分儿吃饭。

马荣说:“妈啦巴,我豁出去了,家里没鸡蛋,我到亲戚家去借,也给你送一筐鸡蛋,你把这事整明白,妈啦巴,谁也不欠谁。”

“咳,咳?这话就不对了!”刘辉装成正人君子,又说:“你也别准备鸡蛋,我也不给你说情,公事公办,上边爱咋整咋整。”

“我又哪错了?妈啦巴,我是不会说话,你别挑我行不行?”

刘辉很正经地说:“我不是挑你,是你的话太难听,也没有这样办事的。求领导,你这点血都出不来,还能成?回头我还得向上边说好话,不然领导看不上这点儿东西。”

马荣心疼正在下蛋的芦花鸡,把它送人和丢个孩子一样难受。他明知刘辉敲诈他,还得用好言相送。他和刘辉有刻骨仇恨,还要装成一个战壕的战友,人家要把他从战壕里扔出去,他装出笑脸相求。他还要借鸡蛋,然后省下口粮还,真是太难受!没办法,只好认准一个理儿,千重要,万重要,不当反革命分子最重要。

怕刘辉有变,马荣让刘辉先拎走鸡,然后去筹划鸡蛋。刘辉不同意,让马荣备齐了一同送到他家。

马荣借筹备鸡蛋的机会把马文、马向勇找到刘仁家。马文还要把马向东找来,马向勇不同意,他们请来马向前。

马向前听到刘辉索要鸡蛋,立刻火冒三丈,大声吼:“这个带犊子,简直没人性,向勇大哥没得罪他,他把你整到公社去专政。嘿、嘿也好,不是他,吴大叔死不了,把一个起不来炕的病人强拉硬拽拖上车,那还有好?”

刘仁小声说了公道话:“咱们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要说抓吴大叔和向勇,还真和刘辉没关系,他那时最不得烟儿抽。咱都看到的,是向东亲自把吴大叔拖上车,抓向勇时,向东也在场。”

马文低着头抽蛤蟆烟,翻一眼刘仁,希望他少提这个事。

马向前说:“咱不说吴大叔,我爹是刘辉害死的吧?嘿、嘿也好,我早晚报这个仇!”

马文抬起头问:“怎么报法?”

“我用镰刀劈了他!”

马文说:“刘辉就在他自己家,你去劈他,省得你老叔去送礼。”

马向前瞪着眼说:“我不敢咋地?嘿、嘿也好,我劈刘辉就像杀只小鸡,光杀他不合算,我得带上胡永泉。”

马向勇在地上晃,瞅了瞅马文,打断马向前的话:“咱自家人就别打嘴仗了!让向前去杀刘辉,付亚辉那关过不去,还是替我老叔想想可行的办法。”

马文说:“我到上边告刘辉,告他不听**的话,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欺压百姓,收刮民财。”

马向前说:“我看行,公社被胡永泉把持,咱直接告到县里。我出民工时,县长和我握过手,嘿、嘿也好,那才叫好干部呢。只可惜啊!他成了**和邓小平的同伙,成了走资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穿得挺朴素,跟民工吃一样的饭,又没有小老婆,挺清廉的,走那条路干啥?嘿、嘿也好,要是有他在,准能把刘辉告倒。”

马向勇晃出怪论:“你说的那位县长,就是不打倒,他也不会向着老百姓,说不定和胡永泉一样,也有小老婆。”

马向前反驳他:“你这话有问题,嘿、嘿也好,要是别人这样说,我就和他做斗争。”

马向勇说:“这不是在家里说吗,没有外人,我还不说点儿真话?大家想一想,向前说以前的县长清廉,我也信,那是有县委书记约束他。八路军能打胜仗,是因为政委和军长互相制约,谁敢胡来?谁敢不听指挥?谁敢贪生怕死?县长和书记也是相互制约的,有假话,留着点儿,有贪念,忍着点儿。现在不一样,革委会主任掌管党政大权,握着枪杆子,在当地一手遮天,只要把上级伺候好,跟土皇帝没两样。土匪还有压寨夫人,胡永泉找小老婆根本不稀奇。”

“你的话太反动,在外面千万不能讲。”刘仁说完闭了嘴。

马向前有些不服气,他问:“照你这样说,就没有王法了?”

“我不信什么法不法,权力集中在个人手里,什么法都得为他个人服务!”

马文泄了气:“这么说,刘辉就没说没管儿了,我们的仇永远报不成?”

马向勇把目光投向马向前,只是晃,不再说话。

刘仁表白自己的观点:“我看大家还是凑齐鸡蛋给刘辉送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怕刘辉吃了会噎死。”马文说:“刘辉害我们,我们还要给他送礼,这算啥屁事儿?”

刘仁说:“往上告也好,通过法律也好,无非是两种可能,一个是没人管,或者管不了,一个是告倒刘辉,不管哪种可能出现,对马荣老叔都没好处。刘辉的错误,只不过跟社员要点吃的,能算多大事儿?而马荣老叔犯得是政治错误,凡涉及政治的问题说大就大,为一句话掉头的大有人在。我看老叔还是认清形势,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

马向前嘟囔:“戏匣子里总讲廉洁奉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私下里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嘿、嘿也好,真没处说理了!”

刘仁对他解释:“事情都是明摆着,说是说,做是做,上级明确规定,公职人员不许吃拿卡要,哪个执行了?又有谁来管?不管是谎言也好,真事也好,咱们还要面对眼前。我有个想法,大家看行不行?马荣老叔当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犯了事,就让他把两只鸡牺牲了,鸡蛋大家凑,秋后用队里的粮食补给大家。”

马向勇晃到刘仁跟前,停下身子说:“我看行,两只鸡也不用我老叔的,留着下蛋。我家有两只公鸡,给刘辉送去,反正他是杀了吃,公鸡比母鸡肉多。”

马文气不平:“你说刘辉算个屁?从小就没看出他会有出息,这么个屁货,吃到咱的头上,还得给他送过去!”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了动,露出一丝阴笑。

自从被专政后,马向勇从没笑过,这一笑,又有损招出笼:“**同志整出样板戏,戏里有句名言,叫河内损失河外补,为了我老叔的切身利益,我献出两只公鸡,队里补给我一只猪崽儿就行。”

刘仁补充说:“但是,要有前提,必须是马荣老叔当队长,不然的话,我这当会计的也没办法。”

马荣拎着两只鸡和一筐鸡蛋摸黑去了刘辉家,心里不停地骂:“更名改姓的带犊子,这些东西先让你吃着,妈啦巴,等你栽到老子手里,我让你全吐出来!”

要说刘辉混吃喝,那不算稀奇事,用交易的方式向群众伸手卡要,还是第一次,这是刘辉从多年政治斗争中练就的经济手腕。

刘辉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只从跟上胡永泉,可以说兢兢业业地工作,为了革命和领导利益,不惜大义灭亲,连名字都因工作的需要而改变,到头来被胡永泉一脚踢开,连个铁饭碗都没混上。看看革委会胡主任,吃香喝辣,吐出来的唾沫比钉子还硬。人家嫌老婆不会耍贱,立刻换个年轻的,咱可好,到现在还光棍一条,想在何英子那找点儿便宜,骚娘们儿不同意。革命来革命去,想找个革命差事还得送礼,罐头、鸡蛋不管用,把老娘传下来的金戒指搭进去,才换个工作组长的职务。他娘的,傻瓜脑袋也该开窍了,送上的东西不能白送,咱得想法捞回来。”刘辉收下马荣的礼物,笑着说:“这些东西嘛,我得给上边送过去,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也不能白帮吧?你得给我多记一百天的工分儿。”

马荣觉得刘辉到了贪贿无度的地步,想瞪眼,刘辉说了话:“让你出工分儿,是给你吃个定心丸,你想想,把你的队长撤了,我这一百天工分儿跟谁要?”

马荣想:“反正工分儿队里出,自己没损失,这个人情送得。”他说:“妈啦巴,我答应给你记工分儿,还有条件没?”

刘辉说:“看看你马队长说的,啥叫讲条件?工作组要忠实执行党的方针政策,不能跟群众讲条件。但是,革命者也要穿衣吃饭,我多拿一百天工分儿,也赶不上那些挣工资的干部。”

马荣答应刘辉提的条件,刘辉果然把播放敌台的事情彻底压下。秋后分粮时,刘仁用队里的玉米补给马文等人的鸡蛋钱,也多给了刘辉一百天的工分儿。由于分值低,刘辉挺不满意。

方枝花当了普通社员,干得挺顺心,不久怀了孕,孬老爷全家都高兴。

孬老爷养头猪,留着过年杀。上级有指示,私自杀猪不仅是资产阶级的行为,也是对抗无产阶级政权的表现,不但给予政治上的批判,还要给予经济上的处罚,并且没收带有赃物性质的鲜猪肉。孬老爷想得开,说话也跟上革命形势:“现时下来说,养个小肥猪,长到二百二,上级不让杀,咱就卖公家。有了几个钱儿,买盐用不了。酱油贵,咱不吃,小肚照样嘚嘞嘚嘞的。”他怕别人说他偏向小儿子,又嘟囔:“刘仓出去过,小尕多,心疼钱儿也得买几块糖,听说要糖票,那就不怪我这当爷爷的。添几件衣服吧,咱没那些钱儿,还怕老二家不愿意。老二家显了怀,剩俩钱儿,给未来的小孙子添个一件儿半件儿的。”刘占山问他:“孬老爷,生了丫头还添不添?”孬老爷更开通,撩开眼皮说:“现时下来说,生丫生小都一样,只要差样生,小孩子就一串儿一串儿的。”

刘占山喜欢逗拨他:“孬老爷,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你思想进步,一定要响应号召。”

孬老爷斜着看刘占山,低下头说:“现时下来说,马荣说吃咱就吃,吃不到大散穗,咱吃晋杂五,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孬老爷的小肥猪在过秤前多喂了水料,滚瓜溜圆,卖了二百三十斤的好价钱。上级关心群众疾苦,奖励积极卖猪的社员,给了孬老爷五斤肉票。方梅认识供销社的售货员,孬老爷让她挑肥的买回五斤肉,留做全家过团圆年。

养猪的社员都把猪卖给国家,也都买回五斤肉,没养猪的人家排着号做豆腐。

分的豆子有限,主要是换豆油。上级发给每人三斤全面,大年三十儿能包上饺子,包饺子可以不放肉,一点儿油不放还不如野菜团子。经过科学实践,人们找到一个好办法,叫生挤豆油,挤干油的豆粕不成饼,磨碎可以做豆腐。有人用没挤油的黄豆做豆腐,说这样的豆腐好吃,豆腐匠刘占山也这样认为。用不挤油的豆子做豆腐时,他总要留下半瓢豆腐脑。给马荣那几家做豆腐,他留下的还要多,连饲养员都跟着借光。

队部里,刘占山忙得不可开交,小队部后面,场院里也不消停。刘氏等一些生活困难的女人扫高粱壳子,玉米皮子被不禁冻的老头儿搂去烧炕,青年人在偏西南的地方除去一大块雪,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大年前后是农闲期,这里成了知青和当地青年人的体育场所。篮球架是刘强和二胖子用柳木钉成的,规格参照庞妃中学篮球架的尺寸,有篮筐,没篮网。青年们集资从县里买回一个胶皮篮球,不标准,常在玩戏中漏气。后来“造皇上”的小儿子从城里带回一个真篮球,胶皮篮球留给未成年的孩子们使用。

刘喜和小石头都到场院里玩篮球,他们和马向伟、马成林不一伙,就是在一起玩,也往往是对阵。

小年这天,村里很少有人接送灶神,连周云媳妇也破除了迷信,她觉得带着夫人的灶王爷一定偷懒,没心思到天上去汇报世间的乱事,准是撒个慌后又回来和年轻的女伴亲热。她在灶前做粘豆包,把周和平打发到场院里去玩儿。

对神仙最虔诚的当属瞎爬子,她不但供灶神,还让游神和灶神做伴,祈求灶王爷保她一家粮柴充足,也祈求游神帮她打听丈夫的下落。

把姜子牙敬为游神,是贾半仙的创举,这事还得从瞎爬子说起。

在黄岭修了公路大桥,从旧道上过河的人更少,但瞎爬子没断丈夫会出现在大柳树下的念头,她让羊羔子去看,去等,羊羔子以各种理由拒绝和糊弄她。

羊羔子自称烈属,让瞎爬子好一阵绝望,希望在绝望中挣扎,孙广斌又频频出现,苦涩的死水常常涌起波浪。

孙广斌在瞎爬子心中,仍然是那么年轻、健壮,还有几分英俊。孙广斌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她,她也知道孙广斌想干啥,甚至想,如果自己是个黄花闺女,会毫不迟疑地嫁给孙广斌。但她守着对丈夫的情,守着对丈夫的爱,守着一位妇女对家庭的责任,她不敢跨越雷池。

瞎爬子听儿子说,“老连长”讲的评书中有个姜子牙,把其他人封神了,自己没了神位,连过年都没地方呆,四处乱串。她觉得乱串的神仙走的地方多,说不定能碰到丈夫。

她让儿媳领她去请教“老连长”,“老连长”也不知姜子牙会串到哪,还怕说走嘴,担上宣扬迷信的嫌疑,就没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瞎爬子从“老连长”那没问出子丑寅卯,在街上遇到贾半仙。

贾半仙对羊羔子没好感,却很敬重瞎爬子,把她迎进屋,倒碗开水让她喝。

瞎爬子对贾半仙说:“我去了老连长家,向他打听乱串的神仙有多大能耐,能不能知道羊羔子他爹在哪?老连长一口一个不知道,这老家伙,也学得保守了。”

贾半仙拍着瞎爬子的肩膀,笑着解释:“老连长不识字,脑袋里那点儿货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你问他格外的,他上哪知道去?”

瞎爬子说:“那么你给我算算,羊羔子他爹是死还是活?我还要等他多少年?”

贾半仙收住笑,渐渐地严肃起来,又慢慢地掰手指,她说:“老仙儿告诉我,这个事不能算,就是算出来也不能说。”

瞎爬子自己叨咕:“看来又没指望了!”

贾半仙看到瞎爬子流出失望的泪,便认真地把这个曾经美貌盖群的瞎女人打量一遍,神秘地说:“老仙儿还告诉我,确切的属于天机,天机不能泄露,有几句顺口溜可以指点你。”

直看正来斜看歪,

真理谎言一同来,

胡同抓驴两头堵,

思君莫投情人怀。

见瞎爬子低头想,贾半仙眯起眼念叨:

“泪眼对空房,

急坏意中郎,

娇藤绕大树,

红杏该出墙。”

瞎爬子听不懂,揉着眼睛说:“他孙婶儿,老仙儿说成溜的话,也就你这半仙能知道,又是红杏又是绿杏,我这瞎婆子连路都看不准,上哪分辨颜色去?你还是告诉我,那姜子牙能串到哪?”

“姜子牙是游神,哪都去。”

就这样,没找到位置的姜子牙,成了瞎爬子心中哪都去的游神。

瞎爬子让儿媳妇求老黑画一张游神像,老黑以破除迷信为由不给画,瞎爬子让儿媳送去一瓢小米,把游神从老黑家请回来。

老黑画的游神极简单,就是画有男女拖拉机手的灶王爷,他从神像上裁去灶王奶奶,用黑墨水把拖拉机手的眼睛点上大黑点儿,在嘴上画一黑道,游神姜子牙的像就成功告成。瞎爬子眼神不好,看不清游神的模样。

过小年,瞎爬子给灶、游二神磕头,祈求平安,祈求一个准信儿。如果真像羊羔子说的那样,刘威当了烈士或者其他原因不在人世,她会改变对孙广斌的态度。

周和平去场院找刘喜玩篮球,从刘氏门前过,刘氏的房门开着,她在屋里骂:“操你老祖宗小双子,你自己享清福,又有小军陪伴,把我扔在这,还给我一堆累赘,我可怎么办哪!……”

房门外,站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共同的特点是大脑袋小细脖,还挺着大肚儿。他们穿的薄,也很破,在寒风中发抖。没有手套,小手冰得像馒头,各个用手抹脸,眼泪和鼻涕冻在一起。

这是刘氏的外孙和外孙女,女儿家遭了难,最小的三个孩子送到乡下养。

第九十五节

西北风不大,很寒冷,刚过午,太阳就被阴云压得往下斜,生产队场院里的积雪被打扫高粱壳子的人分割成堆堆块块,像长在人们身上的黄皮疮。

篮球场设在场院的西南角,干净的场地上进行着少年篮球比赛,这是刘屯孩子自发的,两队的成员也是自愿组合,“老连长”的儿子刘柱担任裁判员。

双方都是五名队员,刘喜这边是小石头、四胖子、周和平,还有王显有的小儿子。另一方的队员是马向伟、吴殿才、马成林等一般儿大的孩子,刘柱比他们稍大些,喜欢指挥,自愿担任裁判的角色。

比赛规则和正式规则不一样,时间也不确定,主要看孩子们的心情,心情好可以多玩儿一段时间。

大约二十分钟,双方仍然战平,这和裁判员刘柱有关,哪方得分过高,他就多判哪方犯规。

刘喜投进一个球,他这方高出四分。马成林发球,被小石头抢断,回传给刘喜,刘喜再投,没中,马向伟拿到篮板球,传给吴殿才,吴殿才再传时,球砸在刘喜的后脑勺上,刘喜转头看吴殿才,一股复仇的烈火烧上心头,脸上出现嘻笑。

刘喜练会了“兔子蹬鹰”,又学扫趟腿,还发明一套“螳螂出爪”的绝技。刘喜练这些,都是为了对付仇人,在他心目中,吴有金、马文、马向勇、“开裆裤”、吕希元都是他的仇人,他们的孩子也是他的仇人,因此,必须多学本领,以实施对仇人的报复。此时,刘喜的脑袋被球打,他选择吴殿才做为攻击的目标。

吴殿才带球上篮,刘喜从侧面擦过去,他没拦球,而是两手着地,用一只腿支撑蹲下身,抬起伸直的另一条腿,对着吴殿才的小腿迅速旋起。吴殿才没提防刘喜会用这一手,扑倒在地,胳膊摔出血。

刘喜首次用扫趟腿实战演习,非常成功,他心里很高兴,跳起身去追滚入雪地里的篮球。

裁判员刘柱吹响哨,判受伤的吴殿才带球撞人。刘喜发球,小石头投球命中,刘喜这方比对方高出六分。

马向伟看出刘喜故意使绊儿,向刘柱提出抗议,要求裁判员把刘喜驱逐出场。刘柱以马向伟顶撞裁判为由再罚两分,吹哨让比赛继续进行。

刘喜把目标移向马向伟,要让他尝一尝“螳螂出爪”的厉害。

他寻找下手的最佳机会,无心玩儿球,几次传到手的球都被他丢掉,马向伟一方追上四分。

四胖子埋怨刘喜“臭球”,小石头提醒他机灵点儿,周和平干脆不传球给刘喜,自己运球三步上篮。球没进筐,马成林抢到篮板球,传给吴殿才,吴殿才传给马向伟,马向伟投篮,刘喜冲上去盖帽,跳起后,刘喜的手没去够篮球,而是抓向马向伟的脸。

篮球入筐,刘柱判有效,双方打平。

马向伟平躺在地上,脸上有抓痕,出了血。刘柱让马成林和吴殿才把马向伟拽起,判刘喜技术犯规,罚篮板球。

马成林三个人站在一起,共同瞪着嘻笑的刘喜,摆出打群架的阵势。刘柱见比赛无法进行,宣布比赛结束。他站在刘喜和马向伟对阵的中间,让小石头和四胖子拉走刘喜。周和平把篮球送回小队部,刘柱和马向伟一同离开场院。

马向伟的脸被刘喜抓伤,回家没敢对马荣说,怕父亲说他窝囊废,编话说他是玩儿球抢破的,马荣正为征缴鸡蛋和生猪任务而头疼,没追问儿子受伤的事。

再开学,刘喜这一年部宣布毕业,不想念的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想读书的可以升到新曙光中学。

包括刘柱在内,符合条件的学生有三分之一去了新曙光学校,这次刘喜没用家里逼,和刘柱一同去报到。一同报到的还有马金玲和乔红霞,马金玲还带着马成林。

马成林比刘喜低一年级,学校给他这个班级两种选择,一是往上走,去新曙光中学,二是往下蹲级。刘喜在新曙光中学也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上高年级,二是上低年级。他回家和哥哥商量,刘强说:“你连小学都没正经念,上低年级吧!”刘喜和马金玲姐弟都选择低年级,刘柱原来就比刘喜高一年,他选择高年级,乔红霞和他一个班。

高年级六个班,低年级八个班,每一个班是一个红卫兵中队,整个学校成立红卫兵大队,只是这些有着红小兵和红卫兵身份的学生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红卫兵,组织先没好,视学生的表现择优吸取。

刘喜从学校的红榜上得知被分到十一班,没来得及认教室,也没见到班主任,就被召到操场上开大会。

主持大会的是位年轻人,梳分头,别钢笔,像时髦的知识分子。

开学典礼虽隆重,但简单,没有鼓乐队,也没响鞭炮。

贫宣队代表兼学校校长是位中年人,讲话的声音很洪亮:“全体同学,全体老师,革命小将战友们:我们新曙光中学,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和烧炼,又正式开学了!”

梳分头的青年教师带头鼓掌,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校长文化水平不高,讲话不用稿,凭脑袋记和随意发挥:“我们新曙光中学,最初叫老三中,后来改名叫庞妃中学,都是封资修的东西!文革初期,改名新曙光中学,改得好!改掉了封建地主阶级的旧思想,改出了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豪情壮志!现在我宣布:新曙光中学正式命名为新曙光高中,从今以后,大家都是高中生了!”

两名女学生扯开横幅标语,上书:热烈庆祝新曙光初中升为高中。

这是事先安排的。

刘喜心里一阵激动,庆贺自己毫不费力就上了高中。他想:“哥哥勤奋,学习好,念完小学就被淘汰。二哥经过努力,也只能念到初中。自己胡打海摔,一步踏上高中校园。是我的出身改变了?不是,吴有金、马文这些人没少往我家成份上抹稀屎。是命运?看来这还说得通,奶奶生前说过,人不可和命争,这话不能说没道理。”

口号声打断刘喜的思路:

打倒美帝!

打倒苏修!

打倒一切反动派!

新曙光高中万岁!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口号声过后,校长情绪激昂,在领操台上挥挥手,继续讲话:“同学们,小将们,我们上了高中,也不能丢掉本色,向贫下中农学习,握好锄把,铲除地主封建阶级!向工人学习,拿起铁榔头,砸向资本主义!向解放军学习,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解放全人类!……”

贫宣队校长的讲话富有哲理性,他讲:“同学们,我们不但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建设一个新世界。在高中,我们要学农,学怎样种地,学会啥叫混种,啥叫套种,为啥要铲五遍地,等等等等。提到这些,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受时间限制,就不多说了,咱们不能摆弄臭婆娘的裹脚布,那东西又臭又长。我们学工,要学会怎样干木匠活,怎样打铁,打铁要烧煤炭,我们还要学会挖煤。我们向解放军学什么?要学习齐步走,正步走,平端枪,一只眼瞄准,三点成一线。”

校长讲学农、学工、学军的重大意义:“同学们,小将们!我们学农是为了多打粮食,建设社会主义,支援亚非拉,把帝国主义的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我们学工,为社会主义竖起高楼大厦,造飞机、造坦克、造大炮,把铁路修到外国去,把坦克开到外国去,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我们学习解放军,就是紧握手中枪,保卫伟大领袖**,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如果敌人敢侵略,我们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珍宝鸟是我们的,西沙群岛是我们的,南沙的小岛也是我们的!岛子虽小,也是领土,寸土不让!我们要解放台湾,一定要解放台湾,坚决解放台湾!打倒蒋光秃!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把帝国主义赶进大西洋!……”

校长在台上喊口号,师生呼应,口号声响彻校园。

接着,校长讲到带有学术性的问题:“有人宣扬读书无用处,有人鼓吹读书做官论,这两个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论调,必须彻底批判!借此机会,说说我的看法。我先声明,这虽然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也可以达到共识。先说读书有用还是没用,这看怎样讲,依我说,说它有用就有用,说它没用就没用。说它有用,是看我们读什么书,我们要读伟大领袖**的书,读马列的书,还要读斯大林的书,马恩列斯嘛,他们的书就是好,比天书还灵验。读了这些书,我们就能武装起头脑,就能走遍全世界,就能解放亚非拉,解放全人类,就无往而不胜。说读书没用,也要看读什么书,辩证法,一分为二。先说中巴间儿的,什么数学,什么物理,什么化学,这些东西我只懂皮毛,没用发言权。但是,看我们站在什么立场读这些书,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这些书是可读的。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立场,这样的书读得越多越有害。有人宣扬,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话是非常错误的,也是非常反动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革命的好爸爸!这叫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种什么树苗开什么花,只有根红,才能苗正!大家懂不懂?”

年轻主持人高声喊:“懂……”

会场响起欢呼声。

校长讲:“学会数理化能走遍全天下吗?走不了!无产阶级不让他走,他连庞妃这个小地方都走不出去。现在我们不叫庞妃了,叫新曙光,他更没地方走。学好数理化,科学兴国,那是谎言,大家不要信。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里,我们工人、农民当家作主人。就是这些大老粗,已经建立起全世界最强盛的国家,我们的祖国不再是东亚病夫,她像巨人一样,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有一些书不能读,谁读它,不但没有用,而且越读越反动。是啥书,大家都知道,就是被红卫兵小将烧掉的。还有一些漏掉,哪位同学家里有,或者查到邻居有,立刻交到学校,集中在一起,把它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要学习秦始皇,焚书坑儒,我不知道坑儒是咋回事,我知道焚书就是烧书,不适应社会主义的文化就是反动文化,不歌颂伟大领袖的文字都是毒草,不能让它们泛滥,把地主资产阶级消灭在萌芽之中!”

贫宣队校长虽然不用稿,讲话一点儿不走板儿,很有系统性。批判完读书无用论,又批判读书做官论:“同学们,小将们,有的人宣扬读书做官论,是跟学来就成事一个论调,学来就成事是孔老二讲的,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产物,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同学们,逆历史潮流而动就是反动,大家知道不知道?”

校长大声问,会场里没人回答,包括主持人在内的全体师生都觉得,他讲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用不着回答“知道”两个字。

其实,校长讲演中的问话,并不需要回答,刚才年轻主持人的呼应,那是会前的安排。

校长往下讲:“我要明确警告那些抱着读书做官的人,你们的思想是极其错误的,也是极其危险的!读书做官这条路,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路,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根本走不通。有人不歌颂伟大领袖**,竟敢顶撞革命领导,一肚子怨气,不是批评就是意见,读了多少书也没用。别说当官,连个小兵也当不成,给他个大帽子,他就完蛋!还有人说,外行领导不了内行,那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大家看一看,我一个外行站在讲台上讲话,底下的人得到认真听,这叫领导不了吗?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只有贫下中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有的人以为学了几个大字,就了不起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红卫兵把他打倒了,他还了不起吗?奉劝那些自以为是的臭老九,你是龙也得盘起来,是凤凰也得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向无产阶级学习,本本份份地做人,踏踏实实地工作,不然,无产阶级会把你打翻在地!”

校长讲得有些激动,他说:“同学们,小将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红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你们上学, 就要保卫红色江山,为了红色江山万年不变色,你们要努力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脑瓜好使的,把领袖语录和诗词都背下来,再学唱几段样板戏,这就差不多了!领袖语录也挺厚,背下来不容易,重在理解!……”

贫宣队校长对学校具体工作做出指示:“我们是高中,和初中不一样,不但学语文算术,还要学物理化学,学点英国语也可以。将来解放亚非拉,我们能听懂小英国说投降的话,优待俘虏嘛。但是,不能冲击政治课!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比做人,把生命线砸断,你砸他脑袋他也不知道疼,吃多少大饼子也不知道饱。因此,每个班级每天至少上两堂政治课。”

校长怕教师把政治课上得死板,他提出指导性建议:“上政治课要因地制宜,广阔天地都可以做为课堂,让学生们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

校长讲:“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我们新曙光高中,坚决贯彻执行,不许走样。把现有的篮球场利用起来,多买几个篮球,省得学生拼命抢。我看跑赛挺好,长两条腿就可以参加,把这些东西都搞起来,增加老师和学生的体质。我先不说学生,有些老师的体质就太差,皮肤捂得太白,长得太瘦,失去了贫下中农的本色。这样不行,在我们学校,不管老师还是学生,都要经风雨,晒太阳,长得墩墩壮壮,让全世界都看看,我们中国人不但站起来了,而且站得踏实!”

校长强调纪律:“同学们,小将们,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领导指向哪里,我们必须打向哪里!在我们新曙光高中,成立了红卫兵大队,各班级为中队,各中队要选出中队长,都要听中队长指挥。各班主任老师都是中队辅导员,辅导员相当于军队上的指导员。我没当过兵,但我当过民兵,我估摸都差不多。辅导员也是干部,和中队长平级,哪个学生不听辅导员指挥,就不是好学生,辅导员有权处理他,开除他!……”

贫宣队校长对新曙光高中的未来充满希望,殷切希望学生像小柳树一样茁长成长。他把学生比做柳树,是因为柳树长得快,革命事业急需人材,可不能慢腾腾地长。

校长的讲话足足用了一个钟头,还有很多话要说,因怕臭婆娘的裹脚影响他的讲话质量,很多高论被忍痛割爱。

刘喜按编号牌儿找到十一班的教室,觉得他的个头好象比其他同学高,挺自觉地坐在最后排。班主任老师是开学典礼的主持者,自我介绍姓樊。

樊老师还不足三十岁,穿一身蓝色人民服,洗得褪了色,但不破。脚上的鞋是家做的,很干净,鞋帮没粘土。

一位同样年龄的女人在窗外溜达,不时地往屋里望。溜达的女人穿着蓝色对襟棉袄,抱着怀,夹着一本书,好象很怕冷。她的脸苍白,非常瘦,更显眼睛大,属于失去贫下中农本色的那种人。

樊老师把她叫进屋,对学生说:“这是咱班的副辅导员许老师,教数学。”

许老师仍然抱着怀,脚在讲台上不停地踏步,抬头把学生打量一眼,算是师生的见面礼,然后迅速离去。

樊老师教英语,单词写得歪斜,另一位懂外语的老师说樊老师发言不准。

发音不准的樊老师不想纠正,他有他的理由,反正学生没基础,怎么教怎么是,谁也挑不出毛病。过一段时间回家伺弄地球,没机会和外国人接触,发音准和发音不准的结果一个样。他把精力用在政治上,嫌政治课的老师讲得死板,常常代授政治课,让那位老师省了很多口水。

樊老师擅长政治思想工作,和他当中队辅导员有关,更源于学生时代打下的牢固基础。

他的家乡是离庞妃庙不远的一个小山村,说是山,就是一个光秃秃的乱石岗子,因土地贫瘠,村里的人口总是很少。四清那年,小村里出了两件惊动全公社的大事,一个是乱石岗子开采出可以盖房子的石料,一个是出了一位大学生。

这只从乡村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到了省城的知名大学却显得微不足道,和家庭条件好的学生相比,露出几分寒酸,一些保送进校的干部子女毫无掩饰地称他土老帽。这位自感政治强势不如他人的农村青年暗下决心,要在政治比拼中出人头地。文化大革命暴发,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几经努力,抱住了工大八三一总头子的大腿,坐到三秘的位置上。成立省革命委员会,八三一总头子没捞到交椅,还要接受审查,他也销声匿迹。后来落实大学生毕业政策,把他安排到新曙光中学当老师。

樊老师当上十一班的辅导员,首先挑选年龄稍大、成熟老练的男学生,和文静秀丽、老实听话、穿戴较好的女学生组成红卫兵中队领导班子,分担班长和各个委员的职务。马金玲被选中,当上劳动委员。

为了壮大红卫兵队伍,樊老师把家庭成份在中农以下的学生全部变成红卫兵。刘喜是上中农,填表时特意把“上”字丢掉,也被列入考察对象。刘喜恨起吴有金、马文,又认为是马成林把他“小地主”的身份捅到樊老师那里,可是,马成林进了学工班,成天和斧子、木头打交道,不会跑到樊老师这里说他的坏话,他又一次把仇火烧向马金玲。

刘喜向樊老师告密,说马金玲的瘸爹是坏分子,并请求樊老师撤掉马金玲劳动委员的职务,把她清出红卫兵队伍。

樊老师在政治上是非常敏感的人,为了红卫兵队伍的纯洁性,他跑了二十里路去刘屯调查,受到马荣和刘仁的亲切接待。调查的结果是马向勇一生清白,根本没有坏分子之说,刘喜说马向勇受过专政,属地主资产阶级编造出的谎言。

又有一批学生加入红卫兵,包括一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刘喜因为捏造谎言,诬陷红卫兵干部,扰乱革命秩序,需要进一步考查。

刘喜是最后一批加入红卫兵,而此时,很多同学都成了共青团员,比他大四岁的班长,还被学校列入党员发展对象。

后来刘喜认识到,他迟迟不能加入红卫兵,和他劳动态度不积极有一定的关联。

新曙光高中从附近生产队征来一大片良田,用来做为学生的学农基地,打下的粮食给老师们补一些口粮,大部分用做喂猪的饲料。学校养猪,是锻炼学生的劳动技能,不属于走资本主义。学校杀猪,不属对抗革命政权,猪肉除一部分送给公社领导外,大部分分给教职员工。新曙光高中这样做,其他各学校都效仿,黄岭也不例外,校田地就设在刘屯去黄岭的道边上。

种地需要粪肥,学生们都背着粪筐去上课,有些家长怕学生完不成交粪任务,利用下工时间帮孩子捡粪,还有的家长为了孩子在交粪中作出成绩,偷队里的马粪为孩子装满粪筐。

刘喜离学校较远,买了辆破旧自行车骑着上学,经常坏,常常扛着车轱辘到铁匠铺找孙有望修理。迟到不用说,重要的是误了交粪,樊老师把他的劳动成绩排在最后。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比刘喜交得粪多,个别学生一筐没交,却被排在前几名,是他们对劳动的重要性认识高,知道用鸡蛋来关心辅导员的生活。樊老师常拿煮熟的鸡蛋在学生面前炫耀,刘喜的认识总是提高不了。

相对来说,刘喜的思想比较单纯,除了复仇和马金玲作对外,他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数理化上,只可惜他的底子太薄,连匀速运动中的比例关系都弄不明白。教物理的曲志国老师是二十刚出头的民办教师,只念过初中,讲的物理课就等于现发现卖。学校不重视物理课,曲老师却教得非常认真,留的作业,学生必须完成,而且要求严格,已知、求、解必须分步写清,而且批改极细,一点儿毛病都不放过。刘喜好耍小聪明,图省劲儿不按曲老师要求做,虽然计算结果正确,曲老师总给他判零分。

刘喜认为曲老师和樊老师是一路货,都是因家庭成份而歧视他。物理课遇到的问题,他想求数学老师帮他解开。

许老师叫许睦邻,名字起得怪,人也怪。她是外地人,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她来庞妃公社,是因男同学对她耍了手腕,来到男同学的家乡,又认为农村的土屋比城里的板房舒适,就和男同学住在一起,又和成为丈夫的同学一起分配到新曙光学校。

许老师的丈夫也教数学,知识比许老师渊博,人长得帅,又善讲,却愿意受貌不出众的许老师使唤,有的学生背后讲,许老师丈夫受她的气。

许老师对上课的时间掐得非常准,同学们都坐好后她才进教室,拿着一本教科书和半截粉笔,黑板没擦她也不生气,哪有空地儿往哪写,实在没空地儿,她拿起黑板擦擦够自己写字的地方。许老师字写得特别好,书写迅速,她做例题,从不多写一个字,也没写过错别字,讲一堂课,半截粉笔足够用。如果黑板上留出三分之一的空地儿,或者学生在上课前把黑板擦净,许老师从来不使用黑板擦,讲完课,黑板上的例题工工整整。

像做例题不多写一个字一样,许老师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她教数学课,超出例题范围的都说不会,讲例题也不全是她讲,让学生发言,还让学生更正,都认为正确后她才往黑板上写。她把讲题叫整题,不知是把现实中的常用词安错了地方还是另有含义。许老师对学生没远近,也不过问学生的出身,不论学生的成绩好赖,她都一视同仁,全班四十几名学生,都被她叫起发过言。

开学时,数学课堂的纪律最不好,学生们在下面嘻闹,许老师看着也不管,照样讲课,照样提问,照样到点就离开。渐渐地,数学课堂的秩序开始好转,学生们主动听课,还在数学课前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

同学们爱上许老师的数学课,和她授课时间短有关系,许老师讲例题只用三十分钟,余下的时间给学生,遇到问题她让学生互相交流,不到关键,她不会给予指导。

许老师不关心政治,除了讲课外,其他事情都无法启开她的口,除非她吃亏。学校分肉,她得到的瘦了点儿,立刻找校长评理,说出的话比连珠炮还厉害,校长没办法,把分到手的肥肉换给她。

说来也奇怪,许老师虽然是没有贫下中农本色的那种人,在跑赛中,哪位老师也追不上她,每次运动会,她都能捞到奖品。一次,一位老师和她同时到达终点,一份儿笔记本奖品两人分,颁奖人让她让一让,她不干,找到主委会,拿到笔记本。

刘喜知道让许老师帮他解开物理题是件难事,故意装得很虚心,等许老师讲完例题,他悄悄走到许老师身边,说出了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许老师问:“这是哪的题?”

刘喜虽有准备,但也顺口说出:“物理题。”

“我不会。”

许老师躲开刘喜,刘喜在心里骂:“这个怪老娘们儿,问她这点儿小问题都不行,还当老师呢?别臭美,哪天你的帅丈夫看不上你,把你卖到动物园,和马猴子关在一起。”

刘喜没去过动物园,也没见过马猴子,但他见过耍猴的,认为凡是猴子都很瘦。

刘喜骂归骂,心里和许老师较上劲儿:“你不是说你不会吗?我偏让你解答!”他把脑筋转了转,想出一个好办法,自己对自己说:“我把它说成数学题,这不啥都解决了。”

数学课,许老师刚进教室,刘喜就举起手。许老师装做没看见,转过身要往黑板上写字,刘喜站起身喊:“许老师,我有个数学问题想提问。”

许老师转过身看刘喜一眼,很不在意地说:“先坐下,有问题课后提。”

刘喜坐回凳子上,心里很憋屈,坚持听完许老师的课。

许老师讲完例题,转过身问:“刘喜,把你不懂的问题说出来,让同学帮你整明白。”

刘喜站起身,说了那道改头换面的物理题。

许老师让刘喜到前面,刘喜用数学常用的字母把公式写在黑板上,a=c/b。他的问题是,为什么c会等于ab。

许老师让刘喜回座,问哪个同学能够解答。马金玲举手,许老师让她发言。马金玲说:“这是一道比例题,如果a等于c除以b,那么c就是ab的乘积,这个公式应用非常广泛,物理课的匀速运动就涉及这个问题。”

刘喜认为马金玲是自显,没有认真听。

许老师问:“刘喜,听明白没有?”

“没明白。”

许老师从书本上拿起她写剩的粉笔头,在a的下边划一横,横下划一竖,回过头看刘喜,没说话。

简单的一竖,仿佛给刘喜划开一扇窗,解答了困扰刘喜好多天的难题。许老师觉得这个问题带有普遍性,她让刘喜在黑板上给全班同学讲解。

这是刘喜第一次尝到讲课的滋味儿,虽然讲的不好,却坚定了学好数学的决心,也下决心不在背后骂许老师是“马猴子”。刘喜觉得这个又瘦又白的老师很美、很美,超过她的帅丈夫,她的丈夫应该怕她,每一个学生都应该尊敬她!

从黄岭升到高中的学生,他们的数学基础相对牢固,比例公式,刘喜背得滚瓜烂熟,只是稍稍改变形式,刘喜就解不开,这样也好,让他知道,他的头脑并不比马金玲聪明。刘喜意识到,他给马金玲捣乱,马金玲一定心知肚明,都是忍着气。

刘喜希望马金玲生气,最好气得不来上学,回家抱着瘸爹哭,让马向勇心里难受。可是,马金玲不但不耽误课,而且学习比他好,连刻板得不近人情的许老师都愿意和马金玲说笑。

马金玲也骑自行车上学,从来不和刘喜一起走,偶尔碰着,刘喜也不和她说话。课堂上,马金玲坐在前排,刘喜排在最后,根本找不到捣乱的机会。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喜的自尊心也逐步增强,他把自己看成男子汉,觉得用欺负女同学做为复仇的手段太低劣,而且达不到效果,做得太明显,还会受到同学们的谴责。刘喜放开马金玲,把精力全部用在学习上,进步很快,期末闭卷考试,他的数学成绩名列第二。

刘喜能做到这些,是因为现时对他相对宽松,一旦因出身不好受到打击时,他还要挥起复仇的利剑。刘喜明知把利剑刺向马金玲,就等于刺向无辜,但是,他也是无辜者,为什么承受那么多利剑?

这就是人们把利剑刺向无辜所造成的灾难!上帝不主张冤冤相报,尽全力焚毁仇恨的种子,但是,有人借挑起仇恨取得自身利益,把杀人的利剑分发给可以利用的人,同时用大饼子诱惑,高声叫喊:“努力杀人吧!谁杀得多,谁获得大饼子最大。”一些人把利剑刺向大饼子的争夺者,争夺者也有利剑,常常拼杀得不可开交。最可怕的是把利剑刺向无辜,无辜者没有争夺大饼子的能力,只有躲,往往是身体受伤,心内滴血。他们还活着,要吃饭,要复仇,要成长,要用各种手段对付刺杀他们的人,还要殃及亲属。这种在权利的压迫和利用下杀人、反击、报复、反报复的连环演绎,连上帝都制止不了,只有靠民族的觉悟,历史的悲剧才能结束。

上面这段不合时宜的谬论,是刘喜经过数次打击后说出的,在他的中学时代,还无法认识到这一点。刘喜用嘻笑对待人生,用嘻笑对待社会,也用嘻笑对待从小学就在一起的马金玲。他刻苦学习,有用科学知识报效祖国的意愿,同时,也在培养他的复仇能力,在这种极端矛盾的心理促使下,激发出很大的学习动力,又一次考试,他的数学成绩和物理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让一些偏重数理化的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并且得到数学尖子的称号。刘喜好一阵欢喜,故意在马金玲面前表现出趾高气昂的样子。

其实,刘喜也就是数学和物理比马金玲高出几分,语文和英语的分数还不及马金玲的一半儿。

罗老师教语文,学生们背后称她罗老板娘,根据啥起得绰号,任何人也考证不出来。罗老师喜欢抽烟,都是用报纸卷,烟卷儿奇大。她不敢在办公室里抽,就到课堂上过烟瘾,满教室都是烟雾。

长时间吸烟,罗老师的手和脸都变成黄色,眼睑下垂,神态呆滞。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这个四十岁痴婆娘,曾经有过诱人的姿色。

罗老师上课时只读课文,嫌累时就让学生念,念错了她也不更正,学生提出的问题她也不解答,她不留作业,学生可以在烟云缭绕的课堂上做其他事情。刘喜的语文底子薄,拼音字母认不全,语文书上的生字不会认,又不甘向别人请教,选择放弃。

马金玲不偏科,对语文学得很认真,罗老师不认真讲,她求教其他老师,主动做一些笔记,按课程要求试着写一些小文章,每次考试,她都得高分。

刘喜英语成绩差,他不是对英语没兴趣,而是对教英语的樊老师不感兴趣。

樊老师做为红卫兵中队辅导员,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政治思想工作上,培养出多位学毛著先进分子和学农模范。他积极开展开放式教学,把英语课设在绿色的田间地头,让学生们挥锄书写英语单词,为全校的教学改革做出榜样。樊老师的班级超额完成积粪任务,成了热爱社会主义劳动的先进集体。他还带头冲破旧的教学体制,把闭卷考试批判成封建社会束缚学生的枷锁。批判的同时,又积极倡导开卷考试,考试中,学生们可以互相抄,也可以代答试题。他的做法并不是自创,和上级的要求基本吻合。有了这种对领导精神的理解和执行能力,樊老师成为先进教师更是顺理成章。

尽管学生间互抄试卷,大多数学生的英语还是考不及格。樊老师积极引导,把答案写在黑板上,就这样,刘喜得了五分。

怕一些学生连答案都看不明白,樊老师在黑板上划一条竖线,左面是试题,右边相对的是答案。同样是竖线,许睦邻老师画得短细,解开了困扰刘喜的难题。樊老师画得粗长,让刘喜感到晕头转向,他只抄了用汉语写的那部分,全部英语字母都没往试卷上写。樊老师照顾他,给了他五分,要知道,英语考试的满分是一百。

刘喜拿着只得五分的英语试卷,立刻想到小学时八先生给他作文判了五分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楚。

放暑假,刘喜第一个出了学校,骑自行车走过黄岭时,他拿出成绩单,这是学校发给家长的,上面写着:

政治78分,语文30分,数学98分,物理100分,化学90分,英语5分。

刘喜把目光集中在英语五分上,小声说:“小时候作文是五分为满分,英语也该如此。”他想用自欺欺人的方法糊弄家里人和在村里炫耀,脚下一用力,车链子被蹬断,没站稳,前轱辘别进车辙里,人摔倒,车前圈半了形,骑不了,推着都费劲。

马金玲骑车从后面赶上来,停在刘喜身后问:“车子坏了?”

刘喜想说“我愿意”,又一想,在此时还不能得罪她。刘喜问:“你英语多少分?”

“九十九。”

刘喜不服,大声说:“全是抄的。”

“全班同学都在抄。”

“我没抄。”

马金玲推车跟着刘喜走,她说:“我不信,你要不抄,你就及不了格。”

“我只得五分。”刘喜说着,掏出成绩单让马金玲看,并且说:“我不像你们那些小娘们儿,心眼儿细,学数学不行,抄答案一个顶俩。”

马金玲听刘喜冒出骂人话,想反驳,觉得在路上说不清楚,惹翻了刘喜,吃哑巴亏不合算。她说:“你把这个分数带回家,你哥和你妈不会答应你。”

“你得替我保密。”

马金玲说:“保啥密?成绩单上明写的,又不能改。”

刘喜说:“别人问你英语成绩是多少,你说也是五分。”

“我不那样做,我的成绩是九十九,我不想往少说。”

“你真笨,怪不得数学成绩不如我,许老师还拿你当宝儿呢!”

马金玲不想和刘喜斗嘴,骑上车想走,被刘喜拽住车把,吓唬她:“你就说英语是五分,不然我和你没完!”

马金玲把自行车推倒在路边,挺身挡住刘喜,大声说:“刘喜,你别得寸进尺!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不怕你,而是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说没完怎地?有能耐使出来吧!”

刘喜瞅着马金玲嘻笑,马金玲也不回避,两人僵视着。

马金玲虽然怒,仍不失温和,刘喜觉得,投过来目光很灼热,灼热烧平他扭曲的笑纹。刘喜想握拳,手上没有力,想举手打,挥不起胳膊,只好大声喊:“臭娘们儿,你滚!”

马金玲不但没“滚”,而是挡住刘喜不让走,厉声问:“你跟我说明白,为啥总和我过不去?”

刘喜推车绕开马金玲,回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时间搭理你。”

马金玲挡刘喜,已经做好了被推倒或者被打的准备,但是,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和刘喜讲明白,让刘喜以后不要用仇视的目光对待她。

马金玲忍受刘喜的欺负,并不是软弱。她认为,刘喜用顽皮对待社会,是反抗大人们的欺负和歧视,甚至感受到,刘喜的嘻笑中埋藏着巨大的苦痛。出于善良和女孩特有的天性,她给予刘喜极大的同情。

她逐渐觉查到,刘喜和自己家的仇恨是父亲一手造成的,刘喜欺负她和马成林,是刘喜报复的一种方式,特别是马向勇被专政后,马金玲更加认清这一点。两家的矛盾,她不想追究也不想弄明白谁的过错,只想凭自己的努力阻止过去事情不再发生。她仿佛觉得父亲对刘喜家的做法有些过分,她更要尊重父女的骨肉之情。刘喜的做法也过分,她都原谅了,为什么?她也解释不清楚。马金玲听说过,吴、马两家给刘喜家升过成份,一段时间后又落下去了,但她体量不到,看似简单的一升一落会给一代甚至几代人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也不知道,在这简单的过程中所埋下的仇恨,而且仇恨还要往下蔓延。

马金玲心里明白,刘喜对她的纠缠远不止此,在感化嘻笑的同时,必须防备刘喜的袭击,她没想到,这次刘喜会让着她,还要推车绕开。

她不想让刘喜就此走开,小声问:“你英语只得五分,回家怎么交待?”

“五分就是满分,八先生就是这样判作文。”

马金玲忍不住笑,她说:“你把心思都用在歪道上了,有这本事,咋不好好学习?”

刘喜转过身,说话挺硬气:“你必须说你也得五分,如果我回家挨说,就找你算账!”

“不止是挨说吧?我看你是怕不给饭吃。”马金玲一本正经地说:“看在咱俩从小学就在一个班,我就撒一次谎,下次考试再不及格,我可不给瞒着。”

“行吧!”

刘喜自己也搞不明白,他为啥能在马金玲面前表现出如此和顺?

马金玲斥责刘喜,刘喜没动拳脚,而是往后缩,这并不是刘喜欺软怕硬,而是他不愿把拳头落在这个美丽善良的少女身上。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马金玲挺诱人,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总觉得缺点儿什么。刘喜提醒自己,马金玲是马向勇的闺女,正牌的狐狸精,表面和善,肚子里都是坏水,找机会剥开她的画皮,把坏水挤出来!

碰到一起,刘喜又下不了手,他选择躲,宁可心里空落,也不和马金玲着面儿。

刘喜推着刮前叉的自行车在前面走,马金玲在后面跟,刘喜没对她耍威风,马金玲有一种欣喜感,悄声问刘喜:“这个暑假你都准备干啥?”想不到刘喜会这样回答:“你少问那些没用的,快离我远点儿。”

马金玲也不相让:“为啥要离你远点儿,这又不是你家的路,我就喜欢这样慢慢走。”

“你快骑车走,让村里人见了不好看。”

马金玲问:“啥叫不好看?”

刘喜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我不愿因为你叫人说闲话。”

“看看你刘喜,表面挺单纯,想得还挺多呢!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一起走咋地?因为咱俩是一个村,从小就是同学,才跟你说句话,换别人,我都不喜得搭理他。”

马金玲骑上车,没走多远,又停下来。刘氏背着一麻袋野菜,坐在道边起不来,马金玲下车帮她。

刘氏的女婿成份高,在文革中又加入派性斗争,犯了打砸抢的罪行,被专政机关抓起来,关进了监狱,留下妻子带着五个孩子住在狭窄的木板房内。刘氏的女儿没有正式工作,靠当三八大军养活不了六口人,只好把年龄小的三小、四小和五丫送到乡下。

刘氏年过六旬,又挑起抚养三个孩子的重担,突然多了三张嘴,三百六十斤口粮只能吃到开春。女儿寄回一些地方粮票,刘氏拿不出买粮的钱,只能靠野菜充饥。刘氏有着丰富的挖野菜经验,一眼就能辨出那些可以吃那些可以喂猪。她弄了满满一麻袋,背在背上起不来,拽到路边等人帮,等不到人,就骂小双子。

马金玲到跟前,背着菜的刘氏求马金玲帮她掫起来,马金玲打算用自行车帮她驮回去。她让刘氏扶自行车,马金玲往车上搬,脸涨得通红,好不易放上自行车的后座,又把自行车压翻。

刘喜赶到,要替刘氏往回背,刘氏接过刘喜的自行车,不会推,自行车往一边倒。

马金玲提议,让刘喜用她的自行车驮菜,她推刘喜前圈变形的自行车。

这是马金玲和刘喜第一次合作,马金玲挺开心,刘喜却觉得别扭。刘氏夸马金玲和刘喜都是好孩子,将来都有出息。

本来是带有善意的恭维话刺痛了刘喜的神经,他对着马金玲嘻笑,笑得马金玲心情沉重。

太阳像红色的火球,西半天的浮云仿佛被点燃,热风扑面,蚊虫在头上飞旋。村口处两名女知识青年在徘徊,和刘氏打过招呼后,共同哼起低惋的歌曲,似思家,也像是对无望的前途哀诉。

刘喜说:“不是反动歌曲也是黄歌。”

马金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第九十六节

刘氏家多了三个孩子,把小屋子弄得很乱,两名女知青没法呆,便搬进刘屯的青年点儿。

青年点儿设在大麻地里,盖在孟慧英房子的后边,三间房,中间做饭,两边屋都住着男知青。

县里的知青有部分被抽调回城,还有人自己回去找事干,青年点儿空出西屋,让牛杰二人搬进去。

青年点儿里来了异性,所有的男青年都热烈欢迎,有人帮着烧炕,有人主动做饭,还有人提出帮着洗衣服。可是,这两个姑娘不知领情,常以大城市知青自居,在县城男知青面前表现出难以相处的高傲,时间一长,她俩被孤立。

和她俩共同下乡的知青开始往回抽调,让谁走,由大队领导做主。还有部分知青通过点招和顶号头的方式回城,几名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因表现突出被孔家顺安排在重要岗位,并公开许诺,城里有好的工作,让她们优先选择。

孔家顺非常重视对知青的再教育工作,不但常把知识青年留在大队办公室言传身教,还不定期地去城里家访,知青家长唯恐招待不到位影响孩子前程,把他当成上帝来对待,争着请。孔家顺要求很简单,只要有小鸡儿、啤酒就满足。

牛杰的母亲也请过孔家顺,孔家顺也吃到炖小鸡儿喝了啤酒,酒足饭饱后说出心里话,殷切希望牛杰改掉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密切群众关系,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最主要的是尊敬和亲近领导,争得领导好感。得不到领导的认可,就等于政治没跟上,就像光拉车不看路一样,再能干也没用。

牛杰出身不好,领导对她的印象也不佳,虽然孔家顺有提醒,可离着大队远,又不能跑到大队部去巴结,感到回城无望,心情低落,哼唱的歌曲也不欢快: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头,

遥望家乡两泪流,

自从走上陌生的路,

茫茫荒原把我收留。

望山山不断,

望水水东流,

望穿双眼对荒丘。

住进低矮的坯土房,

寒风吹泪冻枕头。

盼春暖,

同学走,

雨打窗纸秋风抽。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头,

遥望家乡两泪流,

自从走上迷茫的路,

松开搂抱爹娘的手。

望山山入云,

望水水不流,

望穿双眼对荒丘。

踏进泥泞的黑土地,

皴趼抓裂心中忧,

盼收工,

落日头,

半睡梦中添苦愁。

牛杰下乡到刘屯,于慧贤打算把身世告诉女儿,想让女儿在姥姥生活的地方顺便打听走散的哥哥和妹妹,都说狐仙灵验,能够保佑子孙,不会把外孙、外孙女放弃不管。于慧贤又不敢告诉女儿,如果女儿的身世彻底暴露,她不但回城无望,恐怕在刘屯也呆不了。

从贴给于慧贤的大字报和刘氏讲的一些故事中,牛杰感到母亲仿佛和传说中的狐狸精有关系,传说归传说,大字报也是捕风捉影,牛杰不想让自己掺合进去。批斗牛思草时,做为长女的牛杰曾做出划清界限的革命行动,还是没从黑五类群体中解放出来,上山下乡轮到她,往回抽调可就排不上号了。

和牛杰在一起的知青也有同感,两人自己编词,胡乱安上曲调,在出村的小道边,唱给自己听。

刘喜不爱听牛杰唱歌和他不喜欢牛杰有关,不喜欢牛杰,源于牛杰批斗她自己的父亲。刘喜认为:用拳头去报养育之恩,还不如小队里的毛驴子。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牛杰喜欢和马金玲一起粘乎。他想:“这两个娘们儿的眼神都一样,表面挺和善,里面都藏着刀剑。马金玲不是好东西,因为她是马向勇的种,牛杰的老爸并不坏,单槽喂养不是整人害人,也构不成反革命,牛杰的坏根在哪呢?”

这个问题,刘喜琢磨不开。

刘喜虽然把马金玲看成坏人,但是,刘喜不再欺负她,确切地说是不敢欺负她,每当马金玲那双和善的眼睛盯着刘喜,刘喜立刻止住嘻笑。是刘喜怕马金玲眼里的刀剑?刘喜说不怕,怕什么?这又是刘喜琢磨不开的问题。

秋季开学不久,新曙光高中来了两名穿军装的陌生人,在学校物色当兵的人选。陌生人操北京口音,来头大,他俩说,被选上的学生送到北京去培训,然后都干大事情。

挑选极其严格,政审放在第一位,三代宗亲不能有一个污点儿。第二是长相,学校推荐不管用,必须两人都看中方能入选。

其实,这次选人主要是看长相,然后再进行政治筛选,上进的男女学生轮换着在两名军人面前转,最后是两男三女有资格到县医院体检。

第一步是常规检查,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被淘汰。然后是带有专业性的特殊体检,由北京来的专业人员操作,主要是检查生殖器,女性还要检查**和丈量三围。

这一关最难过,新曙光高中的男生成为全县唯一的入选人。两名女生低着头回到学校,没过多久,三名女生辍学。

穿军装的陌生人刚走,学校里传出谣言,说他俩选走的女生都做妃子,选走的男生会走上驸马之路。还说这些人到北京,还要进一步面试和体检,根据档次确定妃子、驸马的级别。

学校领导坐不住,站出来组织辟谣,谣言没封住,却越抹越黑,由嘴快的学生传向社会。

十一班没有一个学生进入初选,刘喜说出怪话:“不是咱班的小娘们儿脸蛋儿不好看,而是两位军官看花了眼,要不准能出大妃。”刘喜见班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又改口:“咱班的小娘们儿被选中,准能当大官儿。”

课堂上,许老师没讲新课,而是让刘喜到黑板上做题,许老师坐在刘喜的座位上,要求他边做边给同学们讲解,讲到重点处要提问,同学间互相交流。

刘喜按照许老师的教学方法,边解题边提问,容易理解的写在黑板上,无关紧要的提问喜欢发言的男同学,最难的提问马金玲。一道几何题做完,许老师很满意,刘喜也很露脸。

下课铃刚响,刘喜就想蹦出教室,被马金玲挡住,告诉刘喜,女同学要开他的会。

刘喜要推开马金玲,有众多女同学在面前,他的手不敢往马金玲身上放。刘喜想用嘻笑镇住马金玲,憋了很大劲也没笑出来。

男同学全部到操场上做间操,十名女同学把刘喜围在书座里,她们是班级干部和积极分子,有几位还是刘喜认为脸蛋儿好看的“小娘们儿”。这十名女同学或站在地下或坐在书桌上,各个紧绷着脸,目光投向刘喜。慌了手脚的刘喜大声问:“我又没惹谁,你们这些小娘们儿想干什么?”

“你再说一遍!”

刘喜低着头不吭声。

组织委员严肃地问:“刘喜,你给解释一下,什么叫大妃?”

刘喜知道,组织委员是公社妇联副主任满天红的妹妹,有背景,樊老师对她恨恭敬。刘喜也不敢小视,在心里叨咕:“在平时,组织委员不怎么爱搬弄是非,今天追问大妃的事,准是班长让她向我追查谣言,这可不是小事,我得想办法辙过去。”刘喜说:“大飞就是大大的,飞得高高的,飞到北京,做大事情。”

组织委员立刻批驳他:“不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妃,是偏妃的妃,妃子的妃。”

刘喜反问:“啥叫偏妃?”

“偏妃就是皇帝的小媳妇。”

刘喜反咬一口:“你是组织委员,不要满脑袋封建思想,皇帝是地主阶级,你不要崇拜他。我们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一个小娘们儿也捞不着。”

刘喜这套胡搅蛮缠的论调,让组织委员无言以对,她坐回凳子上撅嘴,等待其他同学审问。

学习委员和颜悦色地说:“刘喜,咱们是同学,你为啥骂我们?”

“我没骂!”不提谣言的事,刘喜心里有了底,他昂起头,大声表示:“你们几个问问全班同学,我要是骂过你们,我从桌子底下爬出去。”

“你再说没骂?”

“我没骂就是没骂,打死我也没骂!”

十个女同学超过半数在喊:“你骂了,你骂了!你从桌底下爬出去。”

刘喜问:“我骂啥了?”

学习委员说:“骂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们只要求你认个错,然后在大会上做检查。”

听说在大会上做检查,刘喜来了火,大声喊:“我没错!”

马金玲说:“刘喜,大丈夫敢作敢当,骂了人就该承认,当面认了错,同学们会原谅你,不至于让你到全校大会上去丢脸。”

嘻笑浮在刘喜脸上,他冲着马金玲怪哼两声。

学习委员说:“看来你是不会承认了,那好,我就给你指出来。”

“你指吧!我要有错我就承认,你们想咋地就咋地,你们胡赖我,别说我不客气!”

组织委员坐到桌子上,瞪着刘喜说:“别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瞪着眼珠子,谁怕你怎地?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娘子军战胜南霸天!”

刘喜觉得组织委员是故意显大眼儿,还要顶撞她,又觉得形势对他不利,心想:“这十个小娘们儿大小都是干部,她们都说我有错,我就是没错也会变成错,可我错在哪呢?我什么时候骂过她们呢?”刘喜把态度放平和一些,诚恳地说:“咱们是同学,我不会无故骂你们,也许是有人瞎传话,造成误会。我这人脸儿小,不愿意和一帮小娘们儿在一起,让我出去做间操吧!”

“你别想溜!间操都做完了,你还没认错,下堂课是体育课,你也别想出去。”组织委员要担负起自己的职责,想把政治气氛搞足后再进入主题,她说:“看来你是花岗岩脑袋,又臭又硬。不批判,不斗争,你是不会痛改前非。那好吧,我们十名女同学陪着你,你啥时认错服软,我们啥时放你走,但是,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如果你执迷不悟,我们就把你送到学校去处理。”

刘喜一怕批判,二怕斗争,女同学们要把他的问题往纲线上拉,他装出哀求的口气说:“我真的不知啥时骂过你们,你们先给我指出来,我保证做自我批评,而且虚心接受大家的批判。”

生活委员是个文静的姑娘,平时很少多言多语,遇事也不愿靠前,她坐在组织委员身后的凳子上问:“刘喜,你说啥叫小娘们儿?”

刘喜说:“小娘们儿就叫小娘们儿。”

学习委员批驳他:“跟没说一样。”

“小娘们儿就是女的。”

“比没说强不了多少。”

“小娘们儿就是你们。”

刘喜的这句话炸了锅,大多数女同学的屁股离开桌凳,各个摩拳擦掌。刘喜不怕女同学动武,最怕她们喊叫,杂乱的翁翁声让刘喜头疼。

一阵哄闹过后,组织委员说:“看来刘喜不思悔改,我的意见是送到学校去,你们几位委员也说说自己的意见。”

学习委员很沉着,她说:“再给刘喜一次机会,现在认错还不晚,还可以从宽处理。”

刘喜把几位委员看了看,突然意识到,班级干部除班长外,所有的委员都是女性。这可是一个强大的阵容,她们能够代表整个班级,被他们送到学校,那可没好果子吃。

刘喜身后响起比铃声还脆的声音:“刘喜同学百般抵赖,我认为他是不想改正错误。”说话的是音乐委员,全校的文艺骨干,她跳舞能把裙子转圆,舞台下,没有人见她穿过裙子。

音乐委员是五七战士的子女,她父母不是那种执迷不悟的强硬派,离开城市下到乡村,仍然在公社内做事,公家给盖的砖瓦房,很宽大。家庭条件优越,音乐委员吃穿都比其他同学好,更显得比农村姑娘水灵,又能歌善舞,自然被同学高看一眼。她对同学很挑剔,和刘喜没有任何交往,是刘喜把女同学称为“小娘们儿”的话刺痛了她,这个全校的数学尖子生才引起她的注意。

是音乐委员把刘喜骂人的话告诉给各位女同学,并号召全体女生团结起来,当面批判刘喜,让刘喜给大家赔礼道歉。

至此,刘喜还不清楚“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他在狡辩,装成哀求的姿态确实让一部分女同学软了心。

刘喜装出的笑脸极特别,让人觉得比哭丧还难受,他说:“我真的不是抵赖,你们说我骂人,我一定认错,用磕头给你们赔礼道歉,说话不算数,我就是王八犊子。”

“刘喜还在说脏话,是不尊重女同学的表现。”音乐委员的政治敏感性比组织委员还高,给刘强的总结也到位,她说:“刘喜同学表面诚恳,内心和我们作对,我们已经说出,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他还装糊涂,根本没有道歉的诚心。”

音乐委员带有鼓动的话,立刻激起全体女同学的义愤,组织委员用脚踢板凳,带着口号的形式大声说:“刘喜再不承认错误,我们就斗争到底,狠狠批判!他不赔礼道歉,我们决不答应!”

刘喜很少接触女同学,没有领教过女同学围攻的阵势,他觉得无地自容,真心地哀求说:“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有错,我承认,我向你们赔礼道歉,如果不解恨,你们把我打一顿,我挺着,你们打吧!你们别喊叫了。”

“你说谁喊叫?喊叫也是骂人话。”

刘喜感到,音乐委员是故意找他毛病,心想:“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不如干脆不吭声,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喜把头低到怀里,像死猪,不用开水烫,他不会动一动。

这一招真灵,全体女同学都不再嚷闹,组织委员看着学习委员,学习委员用目光征求生活委员的意见,生活委员又把目光投向组织委员,组织委员坐得高,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心胸也显得宽容,她说:“我看刘喜也让大家批得差不多了,虽然嘴上没认错,心里已经服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允许人犯错误,也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组织委员把头转向刘喜,又用脚勾了勾刘喜的胳膊,大声宣布:“告诉你刘喜,这次就算过去,下次再骂我们,我们决不客气!”

还没等组织委员宣布结束批判会,音乐委员提出抗议:“刘喜同学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不同意这样结束。”

生活委员也附和:“刘喜在会上还一口一个小娘们儿地称呼我们,也有点儿太不像话,如果男同学都这样叫,那我就退学了。”

刘喜这才知道,女同学围攻他,是因为称呼她们“小娘们儿”。他反守为攻,不但抬起头,还大声反问:“那叫啥?”

刘喜又一次激起全体女同学的愤怒,连文静的生活委员都瞪圆眼,做出打架的架式喊:“叫什么?你自己知道!”

学习委员问:“刘喜,把你妈称作老娘们儿,你愿意吗?”

“我愿意,村里人都那么叫。”

“那么说,你姐也是老娘们儿?”

“我没姐,如果有,她就是老娘们儿。”

学习委员往下深纠:“我们把你妹妹叫小娘们儿,你爱听不?”

“那有啥不爱听,她年龄小,就得叫小娘们儿,不过,我没有妹妹。”

学习委员不文明地给刘喜的回答做了总结:“全是废话!”

音乐委员对刘喜的回答产生好奇心,她站到刘喜的对面说:“刘喜同学,你一会儿老娘们儿,一会儿小娘们儿,是根据啥区分的?”

在这些委员中,刘喜最反感的就是音乐委员,因为音乐委员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他还认为,音乐委员跳舞转裙子是故意露屁股逗弄男人。反感归反感,面对音乐委员的提问,他还得认真回答:“根据年龄区分。”

“怎个区分法?”

“我也说不准,大概以二十岁为界吧!二十以上的女人都结婚,就叫老娘们儿。二十岁以下,或者十八岁以下的女人不许结婚,她们都是大姑娘,应该叫小娘们儿,太小的叫小丫头。”

刘喜满以为自己的回答很到位,却遭到音乐委员的严厉驳斥:“你也知道没结婚的女人都是大姑娘,那你为啥把我们叫小娘们儿?你是明知骂人,还要那样做!”

生活委员声音很低,却具煽动力:“我看刘喜依仗数学、物理学得好,就看不起女同学,把我们称为小娘们儿,是故意污辱我们。”

又一次群情激奋,杂乱的批判声掺进去人身攻击,音乐委员语言脆,攻击力也强:“刘喜同学,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挺招人喜欢,你是屎壳郎滚粪球——光滑在外,一肚子脏东西。”

音乐委员生在城里,没见过屎壳郎,滚粪球是她在乡下看到的,观察细,实践快,用来形容刘喜。

形容刘喜的语言各式各样,因为刘喜个头高,组织委员说他是长虫立起来戴草帽,究竟像啥,她没形容出来。

一直沉默的马金玲发了言:“刘喜已经知道骂人不对,看他的态度,已经认错了,大家也不要太难为他,咱们散会吧。”

马金玲的话等于引火烧身,女同胞都把矛头对着她,和马金玲最要好的生活委员在她耳边提醒:“刘喜没说过一句道歉话。”

马金玲说:“我了解刘喜,他就是心里有了道歉话,嘴里也说不出来。”

学习委员笑着问:“你怎么那么了解他?”

生活委员替马金玲解围:“马金玲和刘喜住一个村,从小学就在一起,她说了解刘喜,我看不过份。”

音乐委员的脆音变成娇声,看着刘喜说:“能了解异性内心世界的人,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

音乐委员故意留下悬念。

组织委员有些着急,她说:“除非什么,有话你就说,我最反对吞吞吐吐的。”

音乐委员的话又脆又娇:“我不说。”

她越不说,人们越想弄清楚,女同学心细,都会想到特殊关系。刘喜看着音乐委员嘻笑,音乐委员根本不在乎,又说:“要说刘喜这个同学嘛,个头有,鼻子眼睛也不缺,勾引女同学也在所难免。可你缺少社会主义道德,用脏话污辱女同学,是非常错误的行为。”

马金玲心里有苦水,她还是替刘喜辩解:“刘喜只有哥哥,没有姐妹,总和男人在一起,说话粗鲁是有的,但是我敢肯定,他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

“你怎么敢肯定?”

“他没少叫我小娘们儿。”

马金玲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说,说完,脸涨得通红。

所有女同学都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笑,气氛变得轻松,而刘喜和马金玲都很难为情。

学习委员不同意马金玲的说法,她说:“刘喜是全校的数学尖子生,刚才还给大家讲数学课,那脑袋灵着呢,他不会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

马金玲问:“你知道刘喜的语文是多少分?”

由于语文分数低,刘喜没宣扬,班里的女同学都不知道他的语文成绩不及格。

马金玲揭了底:“刘喜语文成绩是三十分,英语才得五分。”

刘喜把头转向马金玲,想嘻笑,没笑出来。

马金玲说:“大家问问刘喜会不会拼音,他保证不会,这就是他的文化底子。”

刘喜明白马金玲为他辩解,把头转回来,脑袋往下低。

学习委员说:“就是文化底子再薄的人,也会分清娘们儿和姑娘不是一码事。”

刘喜分辩:“我没说女同学是娘们儿,我是说你们是小娘们儿,我刚才说了,小娘们儿就是大姑娘。”

刘喜的话像是强词夺理,却起了很大作用,又有马金玲做了铺垫,同学转移视线,对追查骂人话的兴趣变得淡一些。组织委员说:“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你也得向我们道歉,保证以后不再说这样的话。”

音乐委员不肯罢休,她说:“怪不得刘喜当面骂咱们,有班级干部护着哪!他把咱们骂了,没说出个所以然,就这么过去,太便宜他了!”音乐委员盯着刘喜,厉声说:“你骂马金玲是小娘们儿,我管不着,再听你用那话骂我,我撕碎你的嘴!”

刘喜冲音乐委员嘻笑,拳头把桌底磕出声。

马金玲一反平常温和的表情,态度变得非常强硬:“不便宜刘喜还能咋地?一两句脏话的事,装没听见,也没人说咱是聋子,杀人不过头点地,让一让也就过去了。”

音乐委员见马金玲数落她,立刻反击:“我们批评刘喜同学,你耍什么态度?如果心疼的话,回家哭去,这是课堂,也是批判会场。”

马金玲想站起来说话,被生活委员拉坐下。组织委员看气氛不对,立刻跳下桌打圆场:“同学们,女同胞们,大家必须清楚我们开批判会的目的,不要互相攻击,团结一致,把刘喜从歧途上拉回来。”

学习委员配合组织委员做工作,她对刘喜说:“刘喜,该你表态了,你说说吧!”

刘喜说:“我真不知道小娘们儿的话是骂人,真的不知道,你们再不信,我现在就发誓,我要是故意骂你们,我就是大王八,比黑板还大。你们再不解气,我让天打五雷轰。经过大家的批评和批判,使我提高了思想认识,能够正确认识大姑娘和小娘们儿的区别,至于区别在哪,我以后继续学习,一定从政治上提高认识。由于我的过错,伤害了你们,你们把我打倒,踏上千万只脚,我一定挺着。”刘喜对音乐委员怪笑两声,又说:“有人不解恨,要撕碎我的嘴,那是不现实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好男不和女斗,大家团结起来,将革命进行到底!”

组织委员纠正刘喜:“好男不和女斗不是伟大领袖**的教导,你和前面的话分开讲。我还要提醒你,学习**的光辉著作,必须认真、准确,避免犯政治上的错误。”

刘喜连说“是”,他肚子里的那点儿货已经掏净,不知分开讲还能讲出啥。

音乐委员躲开刘喜,嘟囔着回到座位,声音虽小,专让马金玲听见:“有人护着刘喜,他还能好好检查,真是想不到,男生长得好看也不吃亏,我早就看见,两个人的眼神不一样。”

马金玲坐到自己的座位,抹着眼泪抽泣。

刘喜瞅着马金玲,笑得很悲伤,不是嘻笑,和哭一样。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逐渐成熟,刘喜的思想观念也在悄悄变化,原始的复仇意识虽然强烈,有时也被感情冲得淡漠。在他心目中,马向勇是第一号仇人,马金玲理所当然地是他复仇的对象,他用各种手段对付马金玲,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卑劣。马金玲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在关键时刻帮助他,他感到马金玲身上有一团火,用善良焚烧他心中的仇恨。

刘喜曾经设想,如果马金玲不是马向勇的闺女,他决不会做出伤害马金玲的举动,在马金玲遇到困难时,他会义不容辞地去帮助。但设想归设想,现实摆在刘喜面前,就像自己受家庭成份的限制,连入团当兵的权利都没有,多少设想,都化为泡影。马金玲善待刘喜,刘喜完全可以感受到,但他认为,马金玲是怕他欺负而向他讨好,和刘晓明讨好吴有金是一码事。遭到马金玲的痛斥,刘喜才有所清醒,被仇恨扭曲的灵魂在善良的感召下颤动。

刘喜遭到女同学围攻,马金玲站出来替他说话,刘喜深受感动,暗下决心,以后要改变对马金玲的态度。这种决心和强烈的复仇念头绞在一起,很难经受住考验。如果前方的道路平坦,刘喜会顺顺当当地走下去,他和马金玲会成为好朋友或者往更深处发展。然而,人生之路坎坷,像刘喜这样家庭出身的青年人,他的道路更要艰难。有人在困难面前挺胸抬头,用善良和勇敢去面对,而刘喜遇到困难时,会把心中的仇恨发泄出来,不是想办法克服困难,而是先想到困难是谁造成的,想方设法地去报复给他造成困难的人。刘喜前进路上的最大障碍是出身不好,他认为这一切是吴有金、马向勇等人造成的,向他们复仇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把利剑挥向他的同学马金玲。

可以说,刘喜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音乐委员多次和他过不去,没有引起刘喜的恨。他反感音乐委员,是因为音乐委员太高傲。反感和仇恨是两码事,音乐委员转裙子的表演,别人爱看,刘喜也爱看。

午间休息,家远的学生都在教室里吃饭,马金玲和音乐委员背对背,因刘喜引起的矛盾还没化解。刘喜从她俩身边过,低着头往一边躲。

操场上,一群男学生玩儿篮球,刘喜加入进去。十班的一名学生个头小,嫌刘喜用高个压制他,影响投球命中率,抱着球回了教室。

**个学生没球玩儿,都让刘喜去十班要,刘喜和那名学生是小学同学,认为小个子能给他这个面子。

小个子坚决不给,刘喜坚决要,最后是从小个子手里抢过来。刘喜把篮球扔进球场里,自己也加入争抢之中,可是没多久,一个人找上他。

来人问:“你是不是叫刘喜?”

刘喜刚说出“是”,右脸就挨了一个嘴巴子,还没顾躲,又一个巴掌糊在他的左脸上。

来人停止打,刘喜有机会观察:这人留长发,戴墨镜,上衣是夹克衫,下身是吊腿裤,脚上穿着白色旧球鞋,露着绿色尼龙袜,年龄在二十岁以上,长得挺凶壮。刘喜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从这身穿戴上可以看出,他是这一方称王称霸的下乡知识青年。这种人不在队里干活,以打架斗殴为职业,拉帮结伙,到哪个青年点儿都要好吃的,有好多漂亮的女知青都溜着他,陪他闲逛,任他摆布。别人都怕他,我也不惹他,虽然吃了亏,我先给他记下。”

刘喜瞅着戴墨镜的青年嘻笑,青年不知咋回事,撇着嘴说:“小崽子,笑比哭好,看来打服了。”又指着刘喜的鼻子吓唬:“告诉你,以后再欺负我们黄岭的学生,我把你的脸打烂!”说完扬长而去,走到校门口,还用手指吹响口哨。

同学们很同情刘喜,说他这顿打挨得冤,纷纷谴责小个子同学,说他不该把不三不四的人勾到学校里闹事。一位贫宣队老师看着气不恭,告诉刘喜不要怕,有学校做后盾,社会上的坏人不敢来捣乱。他还说:“在校内可以安心上课,在校外可要防着点儿,地痞流氓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革委会的干部都不惹,见着他,你还是躲着走。”

刘喜不吭声,低着头蹲在教室门口等待上课。铃刚响,小个子同学往教室里跑,刘喜猛起身,从侧面跃过去,在小个子面前伸出一条腿,还没蹲下身,小个子被绊倒,脸摔破,嘴和鼻子都抢出血。

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扫趟腿,也是战果最显著的一次,刘喜骑到小个子的背上,拽起他的头发,低声问:“帮你打架的人住在哪个青年点儿?”

小个子没回答,刘喜用拳头催问,连打两下后,小个子开了口:“那个人不是下乡青年,他是坐地户。”

“哪个大队的?”

“黄岭的,和我一个小队。”

刘喜问:“他为啥打扮成下乡青年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不愿下地干活,成天往青年点儿跑,女知青都躲着他。”

“这么说,他是个假知青,对不?”

“你问这干啥?”

一个巴掌落在小个子的脸上,刘喜吼:“告诉我,他啥时还来?”

一些同学来劝架,劝不动,同学们立在两旁,任刘喜对小个子用暴力审问。同学们都认为小个子不该把社会上的人员勾到学校来打架,刘喜应该好好教训他。

小个子见没有一个同学帮他,心里害怕,哀求刘喜:“你放了我吧,以后再不敢找人打你。”

刘喜嬉笑着问:“那小子还来不来公社?”

“他还来,一有集,他就来闲逛。”

刘喜在松开小个子前,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把他踹进教室。下课后,刘喜又来找小个子,还要打,被同学们推开。

刘喜这样做,并不是图解恨,看到小个子摔破脸,刘喜就认为和两个嘴巴子扯平,他对小个子下狠手,是怕对方报复他。

这是刘喜从对四类的斗争中取得的经验,哪个四类被斗得狠,哪个四类最老实,斗死的永世不得翻身,斗伤的想翻身也只能在地上爬,特别是把心灵斗伤,那些人会恐惧一辈子,树叶落在脑袋上,让他们哆嗦不止。

喜欢打架的知青都有这方面的常识,他们打架,必须把对方打伤打服,要不然,就被对方打服。

刘喜问戴墨镜的年轻人是不是知青,也和这方面有关。知青孤身一人,又喜欢结伙,打起架不要命,对付他,必须慎之又慎,没有充分把握,绝对不可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快要狠,他不要命,你更不要命,哪是要害往哪下手。对付假知青相对容易,他们守家在地,又有父母管教,很少有亡命之徒。

刘喜没在乎假知青,放过小个子,恢复了平静的学习生活。

集上,刘喜去买锄板,供销社没有,他打算到铁匠铺去看看,往前走,遇上推自行车的假知青,自行车大梁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假知青只顾推车,没注意刘喜。

刘喜跟在假知青身后,瞅着假知青嘻笑,两只手很自然地攥成拳头。

如果刘喜从后面扑上去偷袭,一定能把假知青打倒,在他没醒过神之前,用拳头击打他的双眼,就是假知青有反抗能力,他还要保护车上的孩子,还要顾自行车,刘喜可以借机消失在集上的人流里。刘喜没这样做,是因为他极力克制,对自己说:“挨两个嘴巴子,疼一会儿就过去了,这点亏是暂时的,不能影响终生。奶奶常说,吃亏常在,能忍自安,这点亏就忍不了,那还叫男子汉?何况把小个子打了一顿,怒气已出,这事就算了吧!”刘喜的脚步慢下来,假知青离开他的视线。

冤家路窄,当刘喜赶到铁匠铺时,假知青正在用铁匠铺的气泵给自行车充气,交完零钱把小男孩抱上自行车,刚要走,看见刘喜站在他的对面。

如果假知青骑车离开,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以后再见面,或许相安无事。也许是假知青觉得那两个嘴巴子打得太容易,也许是他觉得笑嘻嘻的单薄学生太老实,一种在弱者前施威的强势情绪膨胀起他的好斗神经,假知青把男孩放下,支好自行车,问刘喜:“你来干什么?”

刘喜仍然瞅着他嘻笑。

“不许笑!”

刘喜笑出声。

“我一见笑就生气。”假知青说着,走上前要打刘喜,刘喜用手搪,嘴巴子没打着。假知青很生气,撇着嘴说:“好小子,还跟老子还手了!”举手还要打,小男孩喊他:“叔叔,你别打架,领我回家。”假知青返回身哄小男孩:“你别着急,等叔叔把这小子收拾老实,叔叔给你买糖吃。”

刘喜站着没动,听小男孩说话:“叔叔我要糖,不让你打架。”

假知青说:“叔叔不是打架,这是斗争坏人,这小子是小黑帮,小地富反坏右,你看我怎样把他斗倒斗臭,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刘喜悄悄走进铁匠铺,假知青只顾哄小男孩,没有注意他。

小男孩被哄好,假知青站直身找刘喜,没找到,把小男孩抱上自行车,故意埋怨:“就怪你瞎闹,让那小子跑了,咱也别买糖了,回家!”

小男孩在车梁上扭动身子,哭闹着说:“我不回家,我让你买糖,也让你斗黑帮,把坏人的脑袋砸烂。”

假知青笑了笑,他说:“那小子跑不了,他就在这上学,哪天我再收拾他。你要吃糖,回咱黄岭买。”他踹开车梯子,推车刚想走,刘喜猛虎般地扑过来,举铁棍往假知青头上砸,假知青下意识地用手挡,铁棍落在肩上。假知青发了慌,不知是立车还是保护孩子,没等腾出手,铁棍砸在头上,亏得孙有望抓住刘喜的胳膊,不然,假知青的脑袋准开花。就这样,假知青也被击晕,他松开自行车和小男孩,在地上转了两圈儿倒下。

孙有望抢过撬车胎的铁棍扔进屋,让刘喜快跑,刘喜不动。

假知青站起身,见刘喜在跟前嘻笑,他一点点地往后退,退到自行车旁,把男孩抱上车就走,约莫相隔十步远,假知青回过头说:“小崽子,你等着,看我怎样剥你的皮!”

第九十七节

刘屯通往黄岭的路原本是走出来的,常年的车碾脚踏,泥路低洼。 下雨天,行人和车马只有在路边的草坯上重新开路,这样的路不但窄,而且曲曲弯弯。

刘屯人要把出村的路修直,修宽,修到黄岭,和铺着沙石的县道相连。

修出的路平坦,平坦的土路是刘屯人团结奋斗的象征,体现的精神是人定胜天。大队革委会主任孔家顺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做胜利路,还做个石碑立在刘屯的村边。

胜利路两边的土地被开垦,成了黄岭学校的校田地,地里的八嗑杈高粱很茂盛,高粱粒儿正在灌浆。这个时节,八嗑杈高粱的秸秆儿水份充足,而且甜。刘屯的学生路过校田地,都跑到地里撅甜杆儿,把没成熟的高粱败坏掉。有人把这种情况报告给学校,学校领导让老师对刘屯的学生进行正面教育,提高学生们对粮食重要性的认识,效果不明显。

不知啥原因,学校派年近七旬的黄小奇看护校田地。

黄小奇住进土岗子里的大坑,坑边是拉土用的马车道,下雨天,马车道成了排水沟,他家的土房没淹着。黄小奇没干过农活,不会种菜,房前屋后全撂荒,草高时,他带领全家人去拔。黄小奇没啥积蓄,靠外地工作的儿孙贴补一些,女儿从日本寄钱,成了他的主要经济来源。每寄一次,黄小奇都要挨斗,而且连续批斗一周。黄小奇很喜欢这样的批斗,因为批斗后,他可以如数地把钱拿到手,偷着买些菜和买些副食品。有人劝黄小奇,让他把外得的钱拿出一部分给村里有势力的人和大小队干部,这样做,他就可以少挨斗或者不挨斗。黄小奇不认可,他认为挺过挨斗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人的一生,如果难事太多,他就不感到为难,和债多不愁是一个道理。黄小奇下放到黄岭,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就是这样,也没把他斗倒斗臭,他还是白白胖胖,不见愁眉不展,冷眼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二十岁。

黄小奇牙齿好,他还要每天刷,让很多一生都没用过牙刷的老社员看不惯,有人认为,只有领导人才有刷牙的权利,年轻人可以效仿,一个老四类这样做,客观上拉低革命者的形象。最让人不可忍受的是他不改剥削阶级的本性,他不到队里劳动,还偷着跑到供销社买饼干吃。

村里人给黄小奇算一下,他先后共占有四个女人,除大老婆和二老婆外,其他都是无产阶级,要是在五十年前打倒他,无产阶级最起码少四个光棍儿。黄小奇应该算黄岭一带最典型的剥削阶级,而黄岭的贫下中农没从这个剥削者身上分得一丝财物,气愤之余,把目光盯在他家的两个女性身上。黄小奇的老婆虽年轻,但老态,常年不出大炕,光棍子想见其真容都很难。他的女儿年少,又具备大城市的特殊气质,便有人把她看成猎物。

黄小奇的女儿叫黄瑛,还是读书的年龄,下放到黄岭后,黄小奇怕她出外惹事,就没有让她去上学,打算让她在大土炕里长到成年,然后嫁出去了却一桩大事。可女儿不如老婆听话,常常站在坑边四处观望,有时还跑到离大炕不远的土道上看骑自行车驮着粪筐的学生们,时间一长,她结识了马金玲。

秋天,太阳从晨露中钻出,红到半空才光芒四射。胜利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大多是去黄岭和去新曙光的学生。路旁的高粱地,撅断的高粱横躺竖卧,看护校田地的黄小奇在路边垂立,偶尔喊一声,都是重复同一样的话:“谁也不要撅甜杆儿喽!”声音高,很响亮,像京城的戏友练嗓子。

刘喜是最后出村的学生,在黄岭的大坑边,追上马金玲。见马金玲和黄瑛说话,他紧蹬自行车,从二人身边驶过。马金玲大声喊:“刘喜,等一等。”

刘喜停下。

马金玲追上去,问刘喜:“你惹谁了?”

刘喜回答:“不知道!”他要骑车走,马金玲拽住车后架,很关心地说:“刘喜,你以后别走这条道,从东大岗子的小道上绕过去。”

“为什么?”

马金玲说:“黄岭有几个混混要在这堵截你,你应该听我劝。”

刘喜想说“你管不着”,因为被马金玲善意所感动,“你管不着”四个字没有说出口。他瞅着马金玲笑了笑,跳上自行车,快速向学校骑去,把马金玲远远地扔在身后。

不论是刘喜本人,还是马金玲,都觉得这种笑很反常,虽然勉强、苦涩,但是没有冷酷,而是露出一份真情。

这是刘喜不会哭以后真正的笑,把它送给马金玲,送给他曾经认为仇人的姑娘,可想而知,刘喜内心深处仇与爱的斗争会多么激烈!

有人要堵截刘喜,是黄瑛告诉马金玲的,黄瑛为何知道这些,还要从头说起。

和刘喜打架的假知青,是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七八个这样的青少年混在一起,在黄岭一带横踢乱卷,经常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他们欺负女孩子,玩弄女青年,胡作非为,没有任何依靠的黄瑛自然而然地成为他们猎取的目标。

尚百利比假知青小八岁,假知青称他为二哥,“二哥”是混混们的首领,也是江湖上的最高尊称。很多帮派都空着大哥位,起源于大哥是王八的说法,不管说法灵不灵,没有人触动它,因为所有黑社会头子都愿意多占有女人,没一个舍得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觉。

最初,是假知青看中了黄瑛,把这一发现报告给他的二哥尚百利,建议让未到成年的尚百利先玩儿玩儿,然后送给他。

尚百利原来是一个很诚实的孩子,因老实常常被比他大的孩子欺负,而每次挨欺负都遭到父亲的训斥,说他无能,说他活该,说他吃屎都得捡别人吃剩的。渐渐地,尚百利学会打架,由不敢下手到敢下黑手,在村里成了打架大王。尚百利十六岁那年,因为偷队里的甜瓜和偷瓜人假知青发生冲突,被假知青暴打一顿,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在家里,“趿拉鞋”的话更刻薄,让尚百利觉得比挨打还难受。“趿拉鞋”说:“叫人打成这样,你还有脸回家?还自称打架大王呢!你撒泡尿看看,钻进地缝里死掉就算了!”

“趿拉鞋”忙着去队里干活,尚百利在家里摆弄火药枪,又是装药,又是瞄准,一勾扳机,火药从后座出来,多亏事先有准备,没有伤着自己。尚百利窝着火,看到挂在墙上的镰刀,拿着出了家门。在街上,看见假知青逗伺一只小狗,他走过去,从背后取出镰刀,砍在假知青的肩上,没等假知青回身,又一刀砍下去,直到假知青倒下去,他才拿着镰刀回了家。

尚百利知道闯了祸,便把镰刀放在身边,只要出门儿,他都要把镰刀带上。

假知青挨了四刀,其中一刀砍得深,差一点儿伤到肺。伤情还没恢复,他就放出风声,说出院后剥尚百利的皮。尚百利得知后,着实慌了手脚,感到假知青出院之日,就是他被剥皮之时,这个害怕末日来临的少年最后咬了牙,握着镰刀去医院看望被他砍伤的假知青。

假知青伤在肩上和后背,只能斜卧在病床上,尚百利进了病房,他没注意到。尚百利把镰刀放在身后,提着鸡蛋筐站在假知青的头前。假知青认为尚百利服了软,更变得不依不饶,威胁说:“别说几个破鸡蛋,就是把你姐姐送给我,也不好使,最好把你的皮放松点儿,别让我剥时费劲!”尚百利小心地把鸡蛋放在病床前的小桌上,慢慢地转到假知青的身后,迅速操起镰刀,胡乱地砍下去。刀尖儿扎进假知青的肚子里,尚百利也傻了眼,他不知怎样回的家,也不知在亲戚的柴垛里躲了多少天。

也该假知青命大,这一刀只碰到肠子,没碰到要害处,出院后又养了几天,他又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大街上。

“趿拉鞋”卖掉家里的老母猪和一窝猪崽,换的钱都用在给假知青治伤上。“趿拉鞋”也为儿子担心,怕假知青伤愈后实施报复。他想让尚百利长期在亲戚家住下去,可亲戚不想收留这个游手好闲的混小子。

走投无路的尚百利拿着镰刀出现在假知青面前,这次,他不是主动进攻,而是准备防御,如果假知青不放过他,他可以抵挡一下,真的打不过,那就认可被剥皮了!

让尚百利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假知青主动离开他,并请中间人向他赔礼认错。尚百利也表现出大仁大义,以互让互谅的原则和假知青走到一起,假知青称尚百利为二哥,还把一些不三不四的青少年招到尚百利的麾下。

尚百利因一把镰刀发迹,也赢得“镰刀把”这样一个赫赫大名。

只从斗争谷长汉,尚百利就没上过一天学,也没和刘喜着过一次面。刘喜仍然记着他,对他结伙打架的事也有耳闻,刘喜是初次和假知青打交道,还不知他们是一伙。

假知青挨了刘喜两铁棍后,身上的凶气丢了大半,嘴上说剥刘喜的皮,却很怵这个笑嘻嘻的愣小子。但是,假知青自从认了尚百利为二哥,还从未吃过亏,这口气咽不下,便请求他的二哥领人堵截刘喜。

尚百利也想到刘喜不是善茬子,回忆起黄岭水库挨打的事,他正想找机会给刘喜点儿颜色看看。

刘喜预料假知青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撕杀早晚会发生,明知躲不过,只有勇敢面对。他仍然走胜利路,骑车到黄岭时,还故意放慢车速。

道旁站了六个人,有刘喜交过手的假知青,也有手持镰刀的尚百利。刘喜看到撕杀就在眼前,先是一阵紧张,然后是出奇的冷静,他把自行车推倒在路边,笑嘻嘻地看着张牙舞爪的对手。

“上!”尚百利一声令下,四个混混把刘喜包围,有一个靠得近,被刘喜的拳头击个后仰。见同伴挨了打,三个混混往后退,尚百利挥着镰刀大声骂:“操你们奶奶,谁再往后退,别说我的镰刀把不讲义气!”

四个混混呼叫着往上冲,刘喜躲过势头,拳头击向一个混混的后脑勺,又蹲下身,一条腿横扫过去,一个混混抢倒在土道上。刘喜刚起身,假知青扑上来,他抓住刘喜的手,刘喜借机一个后仰,用脚抵在他的小腹上,把假知青从身上蹬过去。假知青没准备,摔得鼻青脸肿。刘喜顺势挺起身,移步到尚百利面前,嘻笑着准备夺刀。

包括假知青在内的五个混混都站在尚百利身后。

刘喜在嘻笑中没有看到尚百利的刁狠,却看到“趿拉鞋”和“开裆裤”的凶残,他把对父辈的仇恨都集中在尚百利身上,心里叨咕:“我是豁出去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或者同归于尽!”

尚百利只想把刘喜打服,提升他在混混中的威信,转过身骂同伙:“操你奶奶,我看你们都是饭桶,一个中学生就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

刘喜扑上去,两手抓住尚百利的镰刀,尚百利也知镰刀的重要性,他死死不松手。

刘喜行动迅速,突然袭击,满以为会把镰刀抢到手,然后挥刀砍向仇人。他哪知道,尚百利视镰刀为生命,决不肯丢掉它。两人撕打在一起,给尚百利的同伙创造了机会,一齐冲上来,对刘喜拳打脚踢。假知青掰开刘喜的手,抢过镰刀看了看,出于对镰刀的恐惧,他把镰刀抛进路边的草丛。

一阵搏斗之后,刘喜被摁在地上,尚百利抽出身,站在旁边看着五个同伙打刘喜。

刘喜蜷着身子,头朝下,两手护着头,任几个人在身上拳打脚踢。

假知青打架经验丰富,专踢刘喜的脸,刘喜用手护脸,他就踢刘喜的头,当尚百利喝令停打时,刘喜的脑袋已经成了血葫芦。

六个人把刘喜围在中间,看刘喜往起挣扎。

刘喜头晕,站不稳,倒下,他又爬起来,又倒下,又往起爬。眼前一片黑,渐渐变成红色,他突然感到,幼年被“开裆裤”踢飞时,眼前就是一片红色,耳边响起“开裆裤”的声音:“小地主,去死吧!”

他咬咬牙,用手扒开眼皮,看到眼前站着“开裆裤”,旁边是一群帮手,其中一个喊:“你给我二哥跪下,我们就饶过你,不然,把你的狗头砸碎!”

刘喜死盯着混混们的二哥,眼里的“开裆裤”变成了昔日的同学尚百利。尚百利把地上的土踢向刘喜,刘喜用嘻笑回敬他。

假知青在尚百利身边说话:“我知道你叫刘喜,从小就是滚刀肉,听你村的马瘸子说,你是个反革命小崽子,我们打死你,跟杀只鸡一样容易,给你留条命,是发扬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

刘喜觉得头在胀大,耳边狂风吼,风里夹杂着这样的声音:“我们饶过你是有条件的,你必须跪着把我们的二哥叫爷爷,最少叫三声!”刘喜想说话,嘴疼得张不开,向前挪了挪,浑身的关节都在痛。他忘了曾经磨练过的止疼法,也顾不得默念“不疼不疼就不疼”的秘诀,但是,他找到了真正的止疼药,这就是仇恨的烈火,此时的刘喜,已经被仇火烧麻了神经。

假知青说:“你们这些黑五类,本来就是三孙子,让你叫三声爷爷,是我们抬举你。”

刘喜把目光移向假知青,又立刻转过来,仍然盯住尚百利。尚百利说:“刘喜,你管我叫爷爷,咱们打架的事就××一笔勾销,不然……”尚百利做个手势,跟同伙要镰刀,假知青赶忙到草丛中去取。

也就在尚百利“不然”以后的话刚要说出之际,刘喜奋力扑上去,尚百利还没倒下,刘喜的两只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混混们见首领被刘喜压在身下,纷纷上前解围,他们使用的方法比较简单,就是再一轮向刘喜施加拳脚。只有假知青使用了新招术,在刘喜屁股上连砍两镰刀。

不管是打嘴巴子、拽头发、打“电炮”,还是屁股上的刀口流血,刘喜全然不顾,也可以说全然不觉,他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治服被称作“镰刀把”的混混头子,或者掐死他!

尚百利用全力抓刘喜的手,拼命挣扎,不一会儿,就感到力不能支,手发软,眼珠子开始往外鼓。

混混们过了“手瘾”之后,发现一个秘密,原来这个愣小子是块打不烂的滚刀肉,不怕死,也不怕疼,都觉得再打没用的情况下才上前解救首领。五个人分工,有人拽刘喜的腿,有人薅刘喜的头发,有两人去掰刘喜的手。

尚百利的脖子有了松动,吸进一口气,呼出来骂人话:“我操你们奶奶!”

混混们把骂人话理解成继续攻击刘喜,动作快的把脚踢在刘喜的脑袋上,这一脚提醒刘喜,想到脑袋也是进攻武器,他用力磕下去,随即咬尚百利的鼻子。

假知青不愧是尚百利身边的人,对二哥的骂人话理解得比较到位,大声喊:“二哥有指示,让我们停止动手,做为刘喜放开二哥的交换条件。”

他的话起了作用,四个混混呆立在首领身边。

尚百利已经奄奄一息,如果刘喜再用一点儿劲,他会顷刻毙命,但刘喜还不想让他死,两只手松了松,嘴也离开他的鼻子,让尚百利吸进空气。

给尚百利留条命,是刘喜在假知青传达二哥“指示”后决定的,他认为危险有望解除,在这种情况下,掐死一个小混混有点不值。

追溯仇恨的根源,刘喜的仇人是“开裆裤”和“趿拉鞋”,这两人对刘喜施暴,因为刘喜是“小地主”,真正的根源是吴有金,是马文兄弟,是瘸子马向勇。打架中,假知青又提马向勇,又一次增加了他对马家的仇恨,同时,马金玲的形象又一次在刘喜心中扭曲。

在刘喜看来,打架也会做仇,但这种仇恨和对马家的仇恨截然不同。打过架可以各奔东西,吃亏也只能是皮肉,而马家给他造成的灾难无法估量。架打过去可以调解,也可以因时间的流逝而遗忘,他对马家的仇恨永远调解不了,没完没了的斗争还会使仇恨加深。

刘喜掐尚百利的手并没有完全松开,如果尚百利敢反抗,他的手会立刻收紧。

尚百利表现的挺老实,慢慢地通着气,当他感到呼吸顺畅时,又一次说出骂人话:“我操你们的狗奶奶!”尚百利的指示比前次多出个“狗”字,包括假知青在内的五个混混都理解不了,互相看了看,谁也不敢贸然行事。

刘喜把手再松开一些,让尚百利把指示做完全,尚百利说:“你们这些王八蛋,光顾自己手痛快,让老子差一点儿死在刘喜手中,都等着,看我一个一个地收拾你们!”

接到首领的明确指示后,假知青上前和刘喜谈判:“你上次打了我两铁棍,这次又把我二哥掐个半死,我们打了你,你也没吃亏,我看这样,你放了我二哥,我们也不再打你,这事算摆平,以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刘喜松开尚百利,起身时,才感觉左腿使不上劲,用手摸屁股,全是血。刘喜把血手在衣襟上抹了抹,瞅着尚百利嘻笑。

假知青把镰刀递给尚百利。

双方对峙,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学生面对六个寻衅闹事的混混,他们的首领还握把镰刀。

假知青对尚百利说:“这小子伤得不轻,没多少尿了,我看再给他两镰刀,让他见到你就哆嗦。”

尚百利上前两步,做出了要砍的动作。

刘喜用一条腿支撑身子,很吃力,也很稳,他瞅着尚百利嘻笑,看似轻松,实则恐怖。

尚百利再往前走两步,镰刀就能够到刘喜,他把镰刀握得很紧。

刘喜想:“如果尚百利发起进攻,我就只有挨刀砍了!”但他没害怕,也不知啥叫害怕,他在心里说:“镰刀把,有胆量你就砍我,砍死我,我就白活十几年,砍不死我,我还有报仇的机会,如果镰刀落到我的手里,那就是你白活了十几年!”

尚百利抬起脚,又落在原处。

刘喜嘻笑出怪声。

尚百利的内心极为矛盾,甚至后悔不该帮假知青来打这场架。原以为收拾个中学生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碰上的是非常难缠的刘喜,这个嘻皮笑脸的家伙在多年前就用连掐带咬的方法,现在仍然未改,做法变得更加残忍。对这样的人,最好是不惹他,既然摊上了,就要下狠心,下狠手,镰刀要砍到要害处。

尚百利上前一步。

刘喜仍然嘻笑,尚百利感到后背冒凉风。刘喜的目光像利剑,剑刃比他的刀刃锋利。

面对眼前的镰刀,刘喜在镇定中下了决心,他想:“离得近,我能躲过刀锋,如果一刀砍不死我,我一定把刀夺过来!动作要快,在其他混混下手前结束他!”

刘喜认准尚百利的脖子是他下刀的地方。

假知青催促尚百利:“二哥,砍死他!”

尚百利的两只手握在刀把上,刃光在刘喜面前闪动。

假知青说:“那小子是四类家庭,砍死他不用偿命,留下他,他还要报复我们。”

尚百利的手颤抖。

可以这样说,做为混混头目的尚百利,头脑里没多少法律概念,但杀人偿命的道理他还懂,即便眼下不偿命,这也是一笔血债。他砍假知青时,下得是死手,不想给假知青留活路,那是被假知青逼得,不往死砍假知青,假知青就会要他的命。一刀砍下去,命运有了改变,尚百利成了“二哥”,假知青变成他的一只狗。现在面临的情况不一样,面临的对手也不一样,是他堵截刘喜,并不是刘喜找他打架,而嘻笑的刘喜非常顽固,就是用镰刀砍刘喜,刘喜也不会屈服。这一刀砍下去,他还会改变命运,不管砍死还是砍不死刘喜,他都没有好结果。

尚百利告诫自己,不要发抖,要握紧镰刀,千万别让刘喜把镰刀抢到手。

假知青看出被崇拜的首领怯了阵,不甘心用这样的结果结束冲突,两铁棍之仇报得不彻底,刘喜还占着便宜。他想自己用刀砍,但刘喜的嘻笑让他发瘆。

刘喜脸上的血在笑纹中蠕动,像蚂蝗在叮爬,显得狰狞恐怖。假知青不敢下手。他站出来吓唬刘喜:“我二哥的镰刀不是吃素的,你别惹他生气,想活命,你就赶快跑。”

假知青想借刘喜转身的机会率众混混蜂拥而上,尚百利会趁机乱砍刘喜。

刘喜没逃跑,不是他看破假知青的阴谋,而是他豁出去了,他要和尚百利争个你死我活。

尚百利往后退,把镰刀交到假知青手里。

刘喜是愣小子,那尚百利绝对是横倒一方的人,都说愣的怕横的,而刘喜不怕尚百利,是刘喜被仇恨扭曲成不要命的人,尚百利怵刘喜,验证了一条真理,横的怕不要命的。

尚百利不想再战,用骂声为自己下台阶:“我操你们奶奶,都他妈跟老子回去,刘喜是我同学,以后谁也不兴和他过不去!”

尚百利带人往回走,刘喜也没有力量能站稳,倒地后,才感觉到浑身哪都疼,想爬起,动不得。

一个姑娘走过来,刘喜还能辨认出是黄瑛,黄瑛用手拉,刘喜推开她,看到黄瑛发疯似地往刘屯方向跑,再以后,刘喜在巨痛中睡着。

刘喜醒来时,是在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里,母亲告诉他:“多亏两个姑娘救了你,不然你的血早流干了。”

刘喜惊诧。

李淑芝说:“你被打伤后,黄小奇的老丫头跑着来报信,半路遇上马金玲,马金玲拦住东大岗子去县城的马车,赶车人是马向春,他们把你弄上车,调转方向来了公社卫生院。大夫说,幸亏来得及时,再晚一些,你就会因流血过多而无法抢救。”李淑芝还说:“你得感谢那两个姑娘,还要感谢你马向春大哥,救命之恩永世不能忘。特别是马金玲,因为护理你,她都耽误了上课。”

马金玲来看刘喜,刘喜不爱搭理她,李淑芝用批评儿子的口气向马金玲解释:“金玲撕破衬衫给你屁股上的伤口包扎,堵住流血,救你命不说,还成天守着你,你可别不知好赖!也是的,男孩子长大了,不敢面对好看的姑娘,金玲你要原谅他。”

马金玲好象不在乎刘喜的冷落,她坐在刘喜床边的小凳上,低声说:“许老师问你这几天为啥不来上学,我没敢说你打架,说你帮家里干活。许老师说,这几天的课程很重要,叫你别耽误了。”

刘喜闭目,想到这几天应该讲到函数和它的定义域,他对这些,学的不是太通。

马金玲说:“你安心养伤,过几天我给你补上。”

刘喜侧过身看一眼马金玲,说一句“用不着”,然后俯床而卧。

马金玲含着泪,她还是用好言相劝:“刘喜,千万不能说你打架的事,班里还要发展一批团员,怕对你影响不好。”

本来是出于善意的话,又一次刺痛刘喜的神经,他在病床上来回翻滚,李淑芝都不知如何制止他。

刘喜内心充满仇恨,恨那些给他带来不幸的人。和所有青少年一样,他的上进心并没有泯灭。当他最后戴上红领巾时,他仍然感到很幸福,当他最后一批加入红卫兵时,他也感到很自豪,同学中有半数加入了共青团,他也递了申请,并积极向团组织靠近。刘喜也感到,入团是一种奢望,由于刘喜的心灵受到得打击太大,越是奢望就越想得到,得不到,他就要怨别人,要采取报复的手段。

应该说,刘喜政治上的落后和他的政治修养有关,而刘喜认识不到这一点,一味地把责任归于家庭出身上,每次挫折,都会加深对吴、马两家的仇恨。马金玲提到入团的问题,让刘喜记起马向勇说他是反革命子弟的事情。

刘喜打架时刁钻残忍,像一头猛兽,他不怕打,屁股上扎两个窟窿,还在嘻笑。然而,他却是一个感情厚重的热血青年,在马金玲的善意感召下,打消了对马金玲的仇视,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对马金玲难以言状的好感。马金玲救了他的命,他还要以恩相报。

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偏偏和丑恶的仇恨交织在一起,往往在刘喜善待马金玲的时候,和马向勇的仇恨又变得强烈。同一个事情中,马金玲救助刘喜,而她的父亲则说刘喜是反革命崽子,差一点儿把刘喜送进鬼门关。

刘喜在病床上来回翻身,是缓解仇与爱激起的苦痛,他打算把马金玲和马向勇分开看,可是办不到,就像他的父亲连累他一样,对马向勇的仇恨总要连累到马金玲身上。

刘喜没对马金玲嘻笑,而是诚恳地说:“金玲,我知道你是好人,帮过我,还救过我的命,我不会恩将仇报。但你爹是我的仇人,他害了我全家,害得我一生没有好日子过,我不能因为你而原谅他!你走吧,以后不要搭理我。”

马金玲哭着离开病房,李淑芝被儿子气得说不出话。

已经秋收,胜利路旁的八嗑杈高粱还没完全成熟,已经被撅倒过半。黄小奇在道边喊:“谁也不要撅甜杆儿喽。”

此时的高粱杆儿没多少水分,也不甜,学生都忙着上学,没人敢把不甜的甜杆儿带到学校,即使黄小奇不喊,也不会有人撅高粱。黄小奇隔一会儿喊一声,是应付差事,也是借早晨空气好,锻炼气力。

刘喜骑自行车在黄小奇身边路过,对他说:“路上没有学生了,你费劲喊干啥?先回去歇一歇,到放学时再来。”

黄小奇躲开刘喜,继续重复着喊了一个多月的那句话。

在黄岭村口,刘喜追上马金玲,马金玲旁边还站着黄瑛,黄瑛刚刚流过泪。

尚百利提出和黄瑛搞对象,由假知青通知给黄小奇,黄小奇认为尚百利是贫农,孩子跟了他也是一条出路。偷着一打听,原来尚百利是以搞对象为名,玩弄少女,把女青年祸害后,再送给其他喽啰。黄小奇不敢回绝尚百利的要求,便把这事告诉女儿,让她想方设法躲着尚百利。

就像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一样,尚百利带着“媒人”假知青光顾黄瑛的家,在黄瑛母亲的身后拽走黄瑛,把她带到大坑边上,明确地给她指出两条路,一是同意进高粱地处对象,二是等着抄家,扫平老牌反革命的土窝!限黄瑛在三天内做出答复。

黄瑛知道和尚百利钻高粱地意味着什么,如果不同意,大坑里的土房就难保住,父母和小弟弟就无处栖身。她在黄岭村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哥哥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根本没能力帮她。还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侄子,这个看着父母挨斗长大的青年,神经变得非常脆弱,躲事唯恐不及,不会站出来帮她。黄瑛感到在村里没有一个能帮助她的人,便想到刘屯的马金玲。

马金玲告诉她不要怕,说尚百利没有理由抄家,也不敢把土房推倒。还说只要不从他,胁迫是犯罪行为。尽管马金玲对黄瑛说了很多鼓励话,黄瑛还是没有主心骨,他请求马金玲晚一会儿去学校,共同见一见尚百利,和尚百利说一说,把处对象的事打退了。

尚百利没来,刘喜先到,马金玲把黄瑛求她的事说给刘喜,刘喜的脸上一阵嘻笑,对马金玲说:“你去上学吧,这事由我来办。”

马金玲说:“你们这些半大小子只知道打架,这件事得讲理,还是我留下。”

刘喜故意说:“那好吧!我去上学。”

黄瑛和马金玲都不希望刘喜走开,马金玲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刘喜直想躲。

黄瑛眼里含着泪。

刘喜把自行车靠在道边,站在车边说:“这样办,你俩和流氓讲理,我在旁边观看。但是,有我在,你俩可得说硬气话,谁要先服软,我就不管谁。”

尚百利带着假知青来到,看见靠在自行车上撩着二郎腿的刘喜,二人主动打招呼,刘喜还他俩一声嘻笑。

假知青对着尚百利的耳朵说:“看来这事不太好办。”

尚百利点点头,小声说了句:“我操他奶奶的。”

假知青对黄瑛说:“你爹求我当媒人,把你介绍给尚百利,你该知道吧?要知道,就跟我二哥走,别在这让大家看着。”

黄瑛的泪从眼里流出来。

假知青说:“处对象是好事,你哭啥?有些姑娘主动巴结二哥,二哥都不喜得嘞她。二哥看上你,是因为你是京城来的,想看看城里的鲜花和农村的大苞米有什么不一样。”

马金玲横在假知青和黄瑛中间,大声斥责:“你不要耍流氓!”

假知青露出无赖相:“耍流氓,啥叫耍流氓?”他指着道边的高粱地,撇着嘴说:“一会儿我二哥把姓黄的小妞带走,咱俩就在这片高粱地里耍,让你也尝尝耍流氓的快乐。”

“你!”马金玲在和尚百利谈判前预备了好多理儿,都在假知青的亵语前败退得无影无踪。他把目光转向尚百利,气愤地说:“尚百利,咱俩是同学,你的哥们儿耍流氓,你应该管一管!”

尚百利脸上挤出笑,让马金玲不寒而栗。

假知青转过身对黄瑛说:“二哥等着你,你快点儿跟他走。”

马金玲告诉黄瑛:“你不走,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假知青靠近马金玲:“小丫头儿,挺厉害呀!本哥们就喜欢玩厉害的。”他摸马金玲的头发,马金玲扬起胳膊挡回他的手。

马金玲大声喊:“尚百利,你也上过学,应该知道啥叫道德,啥叫廉耻,应该知道法律。你们这样做,是要坐牢的!”

尚百利哈哈大笑,这种成熟的笑,和他的年龄极不相当。笑后,尚百利说:“这些东西我比你懂,操他奶奶,不就是道德吗,敢斗争就是道德,胜利者就该吃香喝辣玩女人。你说廉耻,叫花子才可耻,娶不上媳妇才可耻。操他老奶奶,如今当官的老家伙忙着换女人,我玩几个小妞也是光荣!”

此时,马金玲才真正感到和流氓无理可讲,只好用案例说话:“谷长汉老师因为调戏女学生被抓进监狱,你也参加了批斗,应该引以为戒!”

尚百利一阵大笑,他说:“谷长汉是个大傻×,在课堂上胡乱讲,犯得是政治罪。我处几个对象,这些女的不是瘪子就是出身不好,我们无产阶级有权玩弄她们,有权改造她们!”尚百利见刘喜嘻笑着瞅他,他想把理由表达的更充分,以便早些把刘屯的两名中学生打发走,又说:“黄瑛的老爹叫黄小奇,在旧社会欺压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用我们贫下中农女人的乳汁养大。黄小奇娶了四个女人,还整出个孩子送到日本去,我操他奶奶,那个在日本的坏蛋还给黄小奇寄钱,他吃得比我们贫下中农还好。一报还一报,地主阶级喝我们贫下中农乳汁,鼓捣我们年轻妇女的奶头,我玩儿他闺女理所当然,法律是我们无产阶级订的,会护着我们!牢房是我们无产阶级建的,押着的都是不会说话的大傻×”

旧社会流行这样一句话,叫先生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用在马金玲和尚百利身上,叫学生遇到流氓,善良和邪恶的对峙,就像羔羊对豺狼。马金玲讲理不管用,只好相求,她指着哭泣的黄瑛对尚百利说:“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你饶过她吧!她还小,村里又没啥近人,你不要这样欺负她。”

尚百利翻了脸:“我认得你是谁?别自己往上攀,又不是一个班的,算什么破××同学?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你爹叫马向勇,他是坏分子!”

马金玲突感到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她用解释的方法反驳:“我爹是误会,坏分子的帽子早不戴了。”

“没人听你说没用的。”尚百利指示假知青:“把这个挡道的娘们儿交给你,她再乱××,你把她带到高粱地里清醒清醒。”

假知青抓马金玲,被马金玲糊一个嘴巴子,更显出无赖相:“打得好,到高粱地里,我脱光衣服让你随便打。”他还向尚百利挤挤眼儿,撇着嘴对黄瑛说:“你也学着点儿,打骂也是一种耍贱的手段。”

假知青的话还没落,刘喜站在他的面前,嘻笑着看他一眼,假知青往后退两步。

见刘喜站出来,黄瑛躲在他身后。

尚百利和刘喜拉开距离,沉着脸问:“姓刘的,咱们打过交道,也都承认井水不犯河水,你为啥还要挡我的道?”

刘喜的话很低沉:“马金玲是我的同学,我不能看着她叫人欺负!”

尚百利对刘喜笑笑,大声说:“刘喜,你也太实在了!现在谁还讲同学不××同学,你也不是没见过儿子打爹,亲兄弟都在争斗,同学间成为敌人的不在少数。我操他奶奶,这年头,都喊大公无私,都××自己顾自己,你别挡我的道。以后我也给你让方便。”

刘喜的话显得沉重:“马金玲是我对象!”

包括马金玲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是真的?”

刘喜没吱声,只是一脸嘻笑。

“你咋不早说呢?”尚百利重新指示假知青:“你离那个姑娘远点儿,我操他奶奶,以后谁再纠缠马金玲,我尚百利决不客气!”

马金玲被解围,她站到刘喜身边。

尚百利用恳求的态度说:“刘喜,你和你对象去上学,我把黄瑛领走,都说不打不交,以后咱们是朋友。”

“黄瑛是我哥哥的对象!”

“你说啥?”

刘喜嘻笑的脸在变形:“黄瑛是我二哥的对象!”

尚百利问:“你二哥是谁?”

“十年前,他和我来你村剥榆树皮,被你爹和你叔叔踢斜了眼睛。几年后,他在黄岭水库遇到你爹他哥俩,玩儿命打架的就是他,仇恨深重,他的仇还没报清!”

尚百利看着眼前嘻笑的滚刀肉,又想到要把他爹沁死的斜眼子,心里出现少有的恐惧感。但是,他不甘心让到嘴的肥肉失掉,对刘喜说:“你要唬我可不够意思。”

“不够意思又咋办?”

“啥叫咋办哪?”尚百利让了步:“既然是你二哥的对象,我就让给他。不是和你说大话,像姓黄的这样丫头,我们黄岭有的是,我操他奶奶,孔家顺搂着知青睡觉,我他妈也找一个。”

尽管假知青劝他“二哥”不要相信刘喜的话,尚百利还是放过马金玲和黄瑛,马金玲仍然通过胜利路去上学,黄瑛仍然平安无事地站在大坑上张望。

又有一批知青被调走,他们在回城前代表刘屯参加全县的篮球比赛,在“造皇上”小儿子的指导下,刘屯获得第二名。正当村里的年轻人互相祝贺的时候,刘占山要拆队里的篮球架,理由是做豆腐用劈柴。马荣早就烦年轻人在场院里穷蹦跶,全力支持刘占山的做法。已经劈掉一个篮球架,小青年想到找刘奇制止。

由于病痛,刘奇已经干不动队里的累活,主动担负起看护青年林的任务,工分儿凭队里给,能领出老两口的口粮就满足。

小南河刚封冻,就有北贺村人来青年林偷树,刘奇加强了夜间防守。

阴历十月里,气候反常地回暖,连刮了几天南风,小南河边有了沿流冰,冰层也有松动。

一个无月亮的夜,星星也懒惰地藏在浮云后,小南河大堤下,刘奇抱着镰刀在寻查,胸痛折磨他,他走得很慢,走到堤下道口时,慢慢坐下身。

刘奇坐下不久,有两个人抬着木头走过来,见有人,扔下木头往堤上跑。刘奇追不动,坐在木头上自言自语:“又是一棵树被砍,这样下去,青年林会变成光秃,刘屯就等着风沙包围了!”

偷木头的两个人见看树人不追,分两路从堤上爬下来,藏在树丛中,等看树人走后,他俩把木头抬走。两个人的行踪被刘奇发现,他大声喊:“偷树人,你给我出来!”

偷树人从喊声中判断护林员是个老头儿,又从喊话的气力上查觉出喊话人很虚弱,两人大了胆儿,向刘奇走过来。刘奇认出,偷树人是上次被抓的小哥俩,那两人也认出刘奇,报复的想法油然而生。

刘奇对二人说:“你俩因偷树挨过批斗,为啥还不改正?”

二人中的弟弟说:“老小子,我们挨斗全是因为你,还让我哥俩互相打嘴巴子,今天好,老子也让你尝尝嘴巴子的滋味儿。”哥哥赶忙制止:“打不得,看他佯死待活的样,肯定经不起拳头,咱俩别粘这个包。”他对刘奇说:“老家伙,你给队里护林,我们也是给队里砍木头,都是为集体,有能耐你和我们去北贺村。”

刘奇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俩把木头给我抬回刘屯去!”

“你做梦吧!”二人中的弟弟把刘奇从木头上推下去,招呼哥哥并吓唬刘奇:“咱俩抬走,他敢追,咱俩就把他整死在小南河里!”

哥俩抬着木头上堤,抬得很吃力。刘奇往堤上追,追得更吃力。他用手捂着胸,忍着巨痛追到堤顶时,偷树人下了堤,追到小南河岸边,小哥俩已经到了对岸。

哥俩在河对岸停下,弟弟故意气刘奇:“老小子,追过来啊!到了我们北贺村,我们好好招待你,给你两个大嘴巴子,你再把我叫爷爷。”

刘奇也想过河和北贺村人说道说道,让他们知道青年林对刘屯的重要性。

哥俩中的弟弟对刘奇喊:“老小子,你要不敢过河,明天我们还去砍树,让你们的青年林变成秃沙包。”

刘奇上了冰,冰在河水中颤动,走到中间,冰断裂。不过刘奇没有慌,凭经验,他认为两个偷树人能过去,这里的河水不会很深。他不知道,两人是绕过去的。

刘奇的脚下是一人多深的窝子

第九十八节

北贺村的哥俩偷木头并不是给集体用,而是准备给哥哥盖房子娶媳妇。他俩抬着木头过河,以为刘奇不会再往前追,刚刚喘口气,刘奇就到达河对岸,二人扔下木头,绕到河的最宽处。冰还没完全冻实,都以为刘奇不会追过河,就是刘奇真的过了河,他们也会迅速跑掉。

哥俩中的弟弟喊话让刘奇过河,一方面是吓唬他,一方面是故意让刘奇生气,他不会忘记亲哥俩互相打嘴巴子那一幕。

虽然批斗会上没有老家伙,但老家伙不和他俩纠缠,他俩就不会被抓,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羞辱。小哥俩盼老家伙淹死,这样既可以报仇雪恨,偷木头的事也无人追查。

在刘奇掉进冰水中的瞬间,小哥俩有说不出的痛快。当看到刘奇即将被冰水吞没时,两个人的心也在往下沉,人的原始善良和逐渐形成的邪恶做激烈的斗争。刘奇奋力挣扎,露出半截身子,小哥俩内心的善良占到上峰,哥哥向刘奇伸出手,把他拖上岸,弟弟向刘屯方向飞跑而去。

饲养员王显富听说刘奇掉进小南河,立刻套车,并把自己的棉被扔到车上。

把刘奇拉回来时,刘奇已经下不了车,连说话都非常困难。王显富和老逛把他抱上热炕头儿,又急忙把赤脚医生请到生产队。

方梅看后,偷着对王显富说:“他病得很重,又冻得够戗,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赶快告诉刘满丰,马上送他去县医院。”

刘奇还清醒,坚持不去医院,并让刘满丰把他背回土房。刘满丰和方梅都劝他,劝不动,方梅说出病情的严重性。刘奇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挺一挺,过几天就会好了,到医院瞎折腾,死的更快。”方梅说:“医院条件好,能够确诊,对症下药。”

刘奇对着方梅耳朵小声说:“我的病有好长时间了,也去过大医院,听他们的话,我早就完了。我一想,还是老办法,有病硬挺,不请老耿。我这是掉到冰水里受点儿冻,再一挺,还会过去,还能看护青年林。”刘奇对他挺病的方法充满信心,脸上还露出微笑。

方梅没有笑,着急地说:“现在的医院是公家办的,不像以前的游医老耿,以前的耿医生骗病人的钱财,现在的医院是为人民服务,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不图钱财。”

刘奇笑笑说:“不管怎样说,我觉得医院太恐怖,不是用针抽血就是用刀放血,整够一溜十三招,该死的还得命归黄泉,还不如用挺的方法,啥也不耽误,还能帮家里队里干点儿事。”

没人能犟过刘奇,只好把他送回家。两天后,刘满堂被弟弟叫回来,哥俩强把刘奇送到省城最大的医院,经检查,刘奇患的是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告诉刘满堂:“你父亲的病是由肝炎恶化而至,从症状看,他十几年前就应该知道自己患了缠手的病,如果早治疗,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最起码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刘满堂兄弟俩不愿面对父亲是肝癌晚期的现实,刘满丰说:“大夫,我爸是追偷树人掉到冰河里冻成这样的,这以前他一直在队里劳动,谁也没见他痛苦过,对家里人也没说过疼。”

医生用鄙薄的目光看着刘满堂,他说:“乡下人没钱看病,可以理解,看你像个有工作的城里人,为了省几个钱不给老人看病,让老人在病痛中度过十几年,太不应该啊!”

刘满丰解释:“我们不是不给我爸看病,而是不知道他有病。”

“你不用说这些,这样重的病人没有不表现出痛苦的,都是钱闹的鬼,为了省几个钱,误了老人的病。”

刘满堂诚恳地说:“大夫,我们不是不舍得钱,真是不知道我爸爸有病,我爸爸以前有工作,是他主动申请回乡的。”

医生也感到蹊跷,好象自言自语:“按他的病情看,他在十年前就该知道得了慢性肝病,在当时,是无法治愈的,他享受公费医疗啊!看病是不花钱的,他还可以休病假,工厂是给开资的,在这种情况下申请回乡,政治上有问题吧?”

刘满堂争辩:“我爸爸历史清白,他是**员。”

医生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

刘满丰说:“我爸爸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村里有人管他叫老邪门子。”

“是邪门儿,是个邪门子,这人怪,这人怪怪的。”

刘满堂哀求他:“您再给我爸爸检查检查,我想他不会得这样重的病。”

“你不想,我想啊?我是医生,我相信的是科学,是医学数据,光听你们说行啊?不行的。”

医生想了想,又晃了几下头,他又说:“是怪,怪怪的。”他走到刘奇的病床前,伏下身,轻摁着刘奇的胸部问:“疼不疼?”

刘奇笑了笑:“有些疼。”

“挺得住吗?”

“挺得住,再挺两天,我的病就会好。”

医生叫刘满堂跟他去办公室,边走边嘀咕:“听说有人缺少痛觉神经的,只是听说,没遇到。我从医二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他在办公室对刘满堂说:“我给你爸诊断癌症晚期,是不会错的,我看你爸那么乐观,那么坚强,很不像癌症晚期病人的样子,要知道,病人会痛得受不了的,是需要杜冷丁麻醉的。”医生说:“这么着,我给你破个例,你们做家属的同意不同意。”

听到破例,刘满堂立刻想到甩红包,为了给父亲治病,他满口答应:“同意,同意。我手头上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我老家在农村,我妈养了不少鸡。”

医生盯住刘满堂,严肃地说:“想歪了,想歪了,这种事是有的,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啊!不过,不过嘛,我决不是这个意思,决不是,听明白了吗?我是想把我的老师请出来,你们家属,还有病人都要积极配合。”

刘满堂非常感动,连连点头:“是是,我们积极配合,保证积极配合。”

医生对刘满堂的态度很满意,他说:“我的老师是三开分子,还在审查,但是,决没问题的。他来瞧病,你们必须尊重他,不能把他看成阶级异己,不能以你们是工人阶级自居的,也不能以贫下中农在他面前自高自大的。”

刘满堂点头应诺。

医生说:“在我老师面前,不能提钱,更不能表示红包,红包是中国特色,中国特色的。”医生又说:“对我老师要诚实。讲病情,不能说瞎话、谎话的,不能说带政治色彩的空谈阔论。”医生觉得刘满堂是个诚实人,便把他的老师做个简单介绍:“我的老师在文革前是院里的学术权威,不咋地的人,当不上他的学生。他是肿瘤界的专家,尤其治疗皮癌最拿手,诊治肝癌也不简单的。我老师没架子,挺和气的。你知道吗?他出过国的,不是里通外国,而是出去学习、深造的。学来本领,还学会不怕官,你懂得啥叫不怕官吗?有骨气的。不像一些大夫,见了官就嬉皮笑脸,见老百姓就像讨债的。我老师一视同仁,不分高低的。穷人也不要紧,你尊重他,他会把你当亲人的。”

看来医生非常敬重他的老师,在把老师请出来之前,他唠叨不止。刘满堂心里急,也得认真听下去:“都已经文革了,一些老专家不打自倒,我的老师还坚持给患者治病,有位农村老太太,穷得连挂号费都拿不起,他给出了二百元钱。二百元啥数字?你是应该懂的,是你大半年的工资嗷!”

刘满堂能听懂,但他希望医生少讲一些和治病无关的话,早些把老大夫请出来。

医生仿佛明白刘满堂的心情,他说:“还是让我把话讲完嘛,不差三五分钟的,你父亲的病已经确诊了,不会出现奇迹的。你要相信我,我也行医二十几年了,和我的老师不能比,在医院也是响当当的嗷。

刘满堂的心往下沉。

医生说:“我老师在医疗界可是创造奇迹的人,那个老太太得的是上皮癌,挺深的,到了骨头,被很多医生判了死刑的,被我的老师治好了。今年秋天,还不是很冷的,老太太和老伴儿来看我老师,拿了一小筐鸡蛋,还要还我老师二百块钱呢,你说我老师咋办的?”

刘满堂不关心老大夫怎样处理一筐鸡蛋和二百块钱,只盼老大夫能出面诊治老父亲的病。

医生说:“我老师这样讲的,你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我就收你二百元钱,说给就是给,不兴反逛的。那一筐鸡蛋被我老师收下了,临走给了老两口五十元路费,鸡蛋七毛钱一斤,五十元买多少鸡蛋?我老师是划不来的。”

刘满堂觉得这个医生太啰嗦,但他不知道,老大夫正在给病人做手术,医生是故意拖延时间。

老大夫给刘奇做了细致的检查,然后把刘满堂兄弟叫到一起,问他俩:“你父亲都吃些什么止痛药?”

兄弟俩面面相觑,谁也没见过父亲吃止痛药。

老大夫说:“给你父亲准备后事吧!我敢判断,你父亲说没痛,一是他坚强地挺着,二是他服用止痛药,而且不是一般的止痛药。”

刘满丰说:“我父亲还乡时,从城里带去一堆破钟烂表,自己藏着,有时自己拿出来摆弄找乐,我们谁也没拿那些东西当回事,听我妈说,他从里面拿出过东西吃。”

老大夫发出感叹:“已经病了十几年,没给社会添麻烦,没给儿女添负担,可敬可佩!”老大夫说:“他这次掉到水里受冻,又引起重感冒,我给他用的是退烧和消炎药,回去让他吃,高烧能退下去,他还能维持几个月,要想再挺下去,除非有奇迹。”老大夫摇摇头:“但愿有奇迹出现吧!”

就在刘满堂兄弟俩给父亲治病之时,刘屯人也抓紧调查偷木头的人。马荣对刘占山说:“大白话,你不是认得北贺村的人吗,我派你到那里走一趟,妈啦巴,把小偷给我找出来!”

刘占山不忿马荣,顶撞他:“整人的事我不会,我还是做我的豆腐。”

“这不叫整人,这叫革命工作,妈啦巴,我看你思想有问题。”

刘占山反击马荣:“说我有问题,我再有问题也没广播大鼻子小娘们儿的声音。”

“老连长”见马荣和刘占山只顾拌嘴,而且越扯越离题,他从中调解:“青年林是咱刘屯的集体财富,起着阻挡风沙的作用,叫人毁坏掉,咱们十几年的心血都白费了。刘奇为了集体利益,如今生死未卜,不把偷树人抓出来,对不住刘奇,我们也咽不下这口气,以后也没人为集体做事了。你刘大白话认识北贺村人,马队长派你去,是看中你的才干,就像姜子牙排兵布阵一样,有啥能耐就用啥能耐。”

提到“姜”字,“老连长”意识到说走了嘴,他四下看看,没有人注意他。

刘占山搡斥他:“少给我来这套,我就不去!”

马荣来了脾气:“撤销你做豆腐的职务,你毁坏篮球架,按破坏罪论处!”

刘占山也急着把偷树的人找出来给刘奇报仇,他在场院里围着剩下的篮球架转了一圈儿,回来对马荣说:“我今天去北贺村,就不信找不到偷木头的人?”

“老连长”臊皮他:“我看你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得得得。”刘占山瞪着“老连长”:“有能耐你去北贺村,没那份能耐就别说话,跟大胖子一样,就会数贫嘴。”

大胖子在一边听着,觉得没必要搭这个茬。

刘占山对马荣说:“调查偷树人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在战争年代,那叫深入敌后。在大鼻子那里,那叫特务,一般都派好看的女人上阵,钱多得花不了。”

大胖子找到反击的机会,大声说:“我看让杏花嫂子去北贺村,准能把坏人抓来。”

刘占山没搭理大胖子,问马荣:“你咋给工分儿?”

马荣说:“和平常一样。”

刘占山的眼珠转一转,又说:“你得给我派一个助手。”

“让刘永烈跟你去。”

刘占山不喜欢羊羔子,他说:“什么刘永烈,就是一个羊羔子,让他在家看住孙光棍子吧,我嫌他碍事。”他的话触动了羊羔子的神经,羊羔子大声喊:“刘占山,你放狗屁,回家和于杏花扑拉毛斯去,别在这白话我。我刘永烈就是刘永烈,我妈早晚是烈属!”

刘占山斜一眼羊羔子,他说:“你的烈属和马向勇的荣军一样,都是冒牌货,皮鞭子一上来,就啥也不是了。”

马向勇没在场,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刘占山只身去了北贺村,没有对刘奇的亲家说刘奇出事,而是秘密走访,在一家的院子里发现了新砍来的榆木,并调查出这家是小兄弟俩,他们还有一个老母亲。

刘占山把调查的结果报告给马荣,马荣汇报给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马向东请示孔家顺,要把北贺村的兄弟俩抓到刘屯批斗,然后送到公社去专政。

北贺村不属新曙光公社管辖,想去抓人,必须向县里请示,再由贺家窝棚公社配合,是件很麻烦的事。也有例外,除非涉及政治的反革命事件。

孔家顺忙于社教,还要做部分知青的思想工作,抽不出时间和精力。便找来刘辉,把这件事交给工作组处理。

刘辉收了马荣的礼物和一百个工的工分儿,既沾沾自喜,也怕有人把这事捅到上面去,影响政治前途不合算。然而,刘辉逐渐感受到,他在公社和村里的威望明显提高,马荣和马文主动和他打招呼,马向勇也对他表现出几分敬重,孔家顺以前认为刘辉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现在也看到他有息事宁人的本领,胡永泉不但让他在工作组长的位置上呆下去,还答应有机会提拔他。刘辉心里明白,被提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恐怕付不起那么高的成本。

不过,刘辉也明白一个道理:“社会在进步,光靠整人捞取政治资本的路走不通了,必须重新思考。金钱可以买通仕途,这个理儿连小孩子都懂,又没有摇钱树,钱从何来?只有利用现有的职权收集钱财。这需要高超的手段,包括会说谎话,会说大话,会说空话,会说套话等等。”初尝甜头的刘辉还比较清醒,自认没有政治家的本领,他只想先保住工作组长的职务,混些好处后再做打算。孔家顺把偷树的案件转给他,刘辉先是激动不已,平静下来骂自己:“真是条傻狗,见人就想叫唤,再不吸取教训,恐怕连他妈狗食都吃不上!”刘辉经过权衡,觉得去北贺村抓人对自己有害无利,况且刘奇是他的绊脚石,替老邪门子出气太不值。他找到马向东,以回公社接受新任务为借口,把这件缠手的事推出去。

最近一个时期,整个黄岭大队的治安状况都比较稳定,孔家顺看到马向东无事可做,督促他回刘屯小队出工劳动。

为了打胜农业翻身仗,大冬天,社员仍然不轻闲。马向前领人平树,寒风刺骨,点燃树枝烤火,怕烟呛,都蹲在上风口,切身体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感觉。一部分社员跟着钱世臣在东大泡子里刨冰,用坑底的黑泥积粪,能从冰底下捞些小鱼小虾,也都弄得满身泥水。这些活,马向东早就干够了,希望出些乱子,他这个治保主任好有事干。

听到刘奇掉到冰河里,马向东第一句话是“活该”。他对治安员说:“这个老邪门子总是显大眼儿,黑更半夜地抓偷树人,这是咱们的事,他都干了,咱们还得回队里干活。这回好,显大眼儿显出事儿了,他拉屎还得让咱们揩屁股。”

马向东决定抽调十名基干民兵和治安员去北贺村抓人,只等刘奇的指证。凭刘奇的政治身份,如果他说北贺村人推他下水,那兄弟俩就是阶级报复,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罪,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刘奇被何荣普从火车站拉到家,他的土屋里挤满了人,不光是本队的社员,吃公粮的周云和退休教师八先生也来看望。方梅用毛驴驮来老父亲,想用土办法给刘奇治病。方大夫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药,说是祖传秘方,让刘奇疼痛时冲服一小勺,可以缓解病痛,周云问他能否治愈,他摇了头。

马向东随后赶过来,进门就嚷:“北贺村的两个王八犊子,叫我们调查出来了!”他递给刘奇一张纸,又说:“你在上面摁个手印,我就领头去抓人,给你报仇雪恨!”

刘奇把纸递给八先生,小声问:“上面写的都是啥?”

八先生说:“纸上说你忠于伟大领袖**,为革命护林看树,都是赞美词。还说两个偷木头的坏分子是北贺村人,因被批斗产生报复心理,蓄意破坏青年林,把你拖到小南河,扔到冰水里。替你写好了名字,就差你摁手印。”

刘奇把纸还给马向东,轻声说:“我不能摁这个手印。”

马向东有些急:“你不摁手印,我们就无法抓人。”

刘奇看了看马向东,没说话。

马向东说:“我是为你报仇,你别不知好赖!”

刘奇的话仍然很轻:“我和任何人都没有仇恨。”

马向东好象很为难,他说:“我把人员都布置好了,就差你这一关。”他把纸递向刘奇:“你就摁个手印吧!不然,我们的工作会前功尽弃。”

刘奇摇摇头,摇得很痛苦,他用双手捂着胸。

马向东做刘奇的思想工作:“刘奇同志,你是**员,要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看待问题。北贺村的兄弟俩把你弄到小南河里,这不是你个人的仇怨,而是那两个小子仇视社会主义,仇视**,仇视我们伟大领袖**!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虽然有病,也应该站在斗争的最前线。”

刘奇吃力的抬起手,对两个儿子说:“你俩先把马向东送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

马向东走后,周云问刘奇:“你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吗?”

刘奇点点头说:“我认识那两个人。”

八先生说:“我分析,那两个人因为认识你,他们把你拖进河,有可能为了杀人灭口。”

刘奇声音高了些:“不是他们把我拖进河里,是我追他们,自己掉进河里。”

一直没说话的刘占山拉开大嗓门儿:“马向东说他调查到偷树的人,纯属胡说八道,都是跟大鼻子学的,吹牛皮一个顶俩。我去了北贺村,发现被偷走的木头。偷树人是小哥俩,上次也是刘大哥抓到他们,这俩小子怀恨在心,进行报复,不管马向东怎么整,刘大哥也不该包庇他们。”

周云说:“我想起上次那件事,批斗得是有点儿过了火,对了,怎么说也不该让亲哥俩互相打嘴巴子。”

刘奇躺在炕上,让刘满丰把后背垫起来,他看了看满屋子来看望他的人,噙着泪说:“大家看我,是对我的认可,我感谢大家。问我偷木头的人是谁,我知道也不能说,不会说的,就算我对党不忠的一次表现吧!但是,我必须澄清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往岸上拖我,另一个来刘屯报信,他们想杀人灭口,会很容易地把我踹进窝子里。”

刘占山也好像悟出什么,大声说:“也是的,他俩要杀人灭口,就不会来刘屯报信。在外面冻一宿,什么人也得冻硬,大鼻子最不怕冷,他也熬不过来。现在的事太复杂,我是搞不明白了。”他又说:“我的调查算作废,别让马向东拿着瞎捅咕。”

刘奇动动身子,对众人说:“不管世界多复杂,善良是主流,我不相信报应的说法,但是我认为,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刘奇坚决不认证偷树人,刘占山又推翻他在北贺村的调查结果,北贺村的兄弟俩逃过劫难。

两天后,刘奇退掉高烧,让老伴儿把破钟烂表都放在他的床边,把这些东西弄得叮当乱响。他每天吃着方大夫的中药,还从破钟烂表里往外取东西,精神很好,让人们看不到痛苦的感觉。但他很虚弱,脸蜡黄,出房门很困难,再也不能看护青年林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刘奇出事以后,刘屯没丢一棵树。是刘奇的精神感动了社员?还是人们怕偷树遭严办?没有人解释清楚。

春末,又一个野花开遍荒草甸子的日子,所有的生命都在复苏,而刘奇的生命即将终结,这点,只有刘奇自己知道,家人还以为他能看到秋天。

甸子上的柳树都长出柳树狗子,村里人用它喂猪,在撸柳树狗子的同时往往连新发的树叶和树芽一起撸掉,不但影响树的生长,有些树还会枯萎死掉。刘奇的两个儿媳都是非常能干又极会过日子的人,她们起得早,各自撸了一麻袋柳树狗子背回家,然后都到土房去看望病重的老公公。

刘奇呼吸很微弱,说话更显艰难,小声问:“甸子上的树长得好吗?”小儿媳抢先回答:“没人敢偷木头,各种树都长得茂盛,这不,我和大嫂不到两个钟头,都撸了一麻袋柳树狗子。”

刘奇想欠身,没动了,两个儿媳妇伏到他头前,刘奇的话断断续续:“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认个错,以后改正。”

俩儿媳呆愣在公公头前,不知刘奇为啥要她俩这样做。刘奇说:“去吧,听爸爸的话,爸爸当护林员,管不住别人,我要管住家里人。”

大儿媳来了犟劲儿:“爸,全村人都撸柳树狗子,队长都不管,我俩好不容易撸来的,不想送到队里。”

刘奇在枕头上动脑袋,样子变得怒,他想吼,已经没了力气。小儿媳赶忙说:“爸,您别生气,我俩立刻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

刘满丰在队里,见嫂子和媳妇都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问是咋回事。他媳妇说:“是咱爸让送回来,我俩敢不送?会把他气死!”刘满丰问:“爸现在咋样?”

“看样子挺危重,妈都不敢离左右。”

刘满丰刚刚接到“小精灵”的信,“小精灵”说她处了对象,因感情不投又分了手。她抱怨刘满丰害了她,戏弄她的感情。埋怨刘满丰不该走回乡的路,骂他是个离不开黑土地的老倒子。刘满丰心里难受,又听媳妇说父亲病情危重,他先跑到父亲的土房,见媳妇跟进来,伸手要打,被他大嫂制止。他大嫂把弟媳拉到身后,瞪着刘满丰说:“爸都病成这样,你还耍什么疯?小精灵一来信,你就难为你媳妇,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就是小弟妹容着你,要是你哥哥这样做,我就和他打罢刀!”

刘奇眼角淌出泪,他老伴儿示意儿媳不要再说话。

刘满丰靠近父亲的脸,听刘奇说:“让你媳妇把柳树狗子送回队里,是我尽了最后一次职责。”

刘满丰说:“爸,她俩都听您的话,都把柳树狗子送到队里,还都认了错。”

刘奇大睁着眼睛,很明亮。他老伴儿拉了儿子一把,对着刘满丰的耳朵说:“不好,是回光返照,贴近你爸爸,听他有啥话要说。”

刘奇的话很清楚:“孩子们,路是靠双脚走的,只要有目标,就勇敢走下去,也会摔倒的,也要爬起来,千万别往回走。我这一生,很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孙悟空,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用双脚走成正果。人生短暂,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伏在别人身上和骑在别人头上走过人生的人是可恶的,驮人的人是可悲的,他们来到世间,带来的都是罪恶。

我还佩服焦裕禄,他当了那么大的官,用脚量遍全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啊!焦裕禄是**员,我也是,我也想把咱村的风沙治一治,成效不大,成效不大啊!”

话说得多,累得刘奇放直了腿,眼睛大睁,仿佛要装进整个小屋,也想把整个村子收进去。他的话音微弱,向儿子做了最后的嘱托:“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鬼怪,但我敬重我的祖宗。把我埋在南岗子吧,树大分枝,他们的儿孙总要分开。其实,在哪埋身都不重要,善良的人都会在天堂里相聚,天堂,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刘奇永远闭上了眼睛,到了他向往的地方。

他的遗物只有破钟烂表,刘满丰在钟壳里发现十几年前生产的止痛药,还有大烟土。刘满丰没敢对外人说,偷着扔进东大泡子。

在刘奇的枕头下,有一张焦裕禄的像,是刘奇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后面有五个字,极认真却歪歪扭扭,像刚上学孩子的笔记,写的是:清官焦裕禄。

刘奇打算让两个儿子把他悄悄埋掉,不要惊扰四邻。乡亲们不同意,他们要让这个耿直的邪门子体面地走开。年轻人打算给刘奇立个碑,请来德高望重的八先生写碑文,八先生想了想,挥毫写下:

社员刘奇,一世平淡,生卒不计。身微如草,则精神张显,忠诚信仰,不懈追求。无建树,也无谎骗缠身,执正气,灭邪言,非大公无私,能公私分明。无恶习,无权钱拖累,轻来轻去,回归天堂。

八先生写的碑文有争议,不写永垂不朽而写回归天堂,不合时代潮流。又因石料短缺,刻工难找,被搁置。

二木匠献出积攒的木料,要给刘奇做个像样的棺材,他老得举不动斧子,工作由刘强和几个年轻人完成。

老黑献上十个花圈,二姑娘提出收钱,被老黑打了一个大嘴巴子。这是老黑首次打老婆,二姑娘也首次尝到老黑的厉害。

兰正来吊唁,他说刘奇一生刚直,刘奇的两个儿子也差不了,特别是城里的刘满堂,是个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还说他儿子虽然是工程师,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将来一定有出息。兰正挺乐观,一点儿没显老。

刘奇被埋在南岗子,挨着青年林,离大柳树不远。

下葬那天,孬老爷也跟了去,他是长辈,不填土,而是低着头站在人群后。人们散去后,孬老爷来到大柳树下,坐在柳树根上,痴呆地看淹死鬼的孤坟。

孤坟有被人培过土的痕迹。

羊羔子和大胖子路过这里,羊羔子打招呼:“孬老爷,你在这想什么魂?”

孬老爷转过身看羊羔子,看得羊羔子直发愣。羊羔子说:“你看啥?不认识咋地?我是刘永烈,烈属的烈,知道不?老邪门子死了,我看你也该差不多了。”

孬老爷嘴唇动了动,只说出“现时下来说”,又立刻闭上嘴,抬起身低着头往村里走。

大胖子在后面逗拨孬老爷:“明年是谁说吃咱就吃?”

孬老爷小声嘟囔:“现时下来说,马荣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离开大柳树,大胖子对羊羔子说:“哎,我说刘永烈,这孬老爷一来到淹死鬼坟前就像有话说,是不是他知道底细?”

羊羔子最喜欢有人称他刘永烈,便对大胖子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老家伙神神癫癫的,知道的事他也不会说。这个被淹死的王八犊子挺神秘,别的咱不说,快他妈二十年了,他的坟头竟然没冲平?”

大胖子说:“自古以来,乱坟岗子都是是非之地,刘奇也真怪,愿意把自己葬在这里。

羊羔子向大胖子显示见识广,大声说:“我看你大胖子听古书听傻了,常把朝代弄混,乱坟岗子以前不这样。听我妈说,这里的东边是个大涝洼塘,出过狐仙,在涝洼塘堆起个东南岗子,东南岗子住上了人家,这里才成了扔死孩子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不好。”

“谁说好了?你看埋的那几个人,哪有一个好东西。”

大胖子说:“也许刘奇埋在这,会压压这里的邪气,让刘屯多一些安宁。”

羊羔子不认同,他说:“我看老邪门子没那个能耐。”

两人路过吴有金的坟地,看见吴小兰在烧纸,大胖子问:“这不年不节的,吴小兰烧纸干什么?”

羊羔子说:“你没注意吗,家姑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挺吓人。白瞎了,白瞎了!都是让刘强迷惑的,当初跟了我,决不会这个样子。”

大胖子不愿听刘强的坏话,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这熊样,人家吴小兰能看上你?”

“你大胖子少放屁,我刘永烈咋地?比你强!”

“我知道你比我强,但我知道自己是半斤八两,古人叫自知之明。西施看上关云长,那是关公大刀耍得好,一表人才。”

羊羔子觉得大胖子又整错朝代,但是叫不准,他说:“我看不在那个,马向勇德行差不差?还有刘辉,他们都往吴家跑。图个啥,还不是想闻臊?依我看,这女人哪,不定是啥命。”

“你嘴上干净点儿行不行?也许那两个损货有点儿邪想法,人家吴小兰可不是那种人,我断定吴小兰是躲着他们。也真是,吴有金当队长时,一些人对他毕恭毕敬,人一死,癞蛤蟆都往家里爬。”

吴小兰烧完纸,跪在坟前抹眼泪。大胖子又发感慨:“都说女儿不如男,我看还是养闺女好,闺女知道上坟烧张纸,给故去的老人送几个钱花。刘奇养了两个儿子,整了一大堆花圈,有啥用?下过雨,一刮风都没了,哪有这些纸钱来得实在。”

天空布上云,让人们感到闷。云层越来越厚,下起绵绵细雨。天晴后,刘奇坟地的花圈全部褪色,被风一吹,散了架。

刘满丰来圆坟,发现坟前有一个精致的柳条筐,筐里装满野花,时间不太久,还没凋谢。

刘奇去世三十五天,刘满丰按当地习俗来给父亲烧“五七”,发现有人在坟前立了碑,木制的,是坚硬的榆木,上面刻了四行小字:

生在乱世中,

贫苦度一生,

名微不显赫,

正气贯长虹。

碑旁栽一棵小榆树,长势良好。

有人怀疑木碑是北贺村小兄弟俩立的,怀疑归怀疑,没有人往深纠,因为从碑文中找不到有悖政治导向的反动言辞。

一场大雨过后,催得禾苗根深叶茂,也催得小南河注满了水。奇怪的是,刘奇的碑文没有逊色,它旁边的小树郁郁葱葱。

刘志路过坟前,伫读碑文。

挂锄后不久,生产队又开始割柳条。连年垦荒,刘屯的荒甸子也在缩小,往年是一百斤白条十个工分儿,今年有了新规定,六十斤白条就可挣到满工。

割柳条是件极其艰苦的活,有男劳力的家庭都不让女社员钻树丛。像刘志这样强壮的小伙子,割到六十斤白条并不难。

刘志投机取巧,又把撸掉皮的槐树条惨在柳条里,被检斤员贝头发现,两人发生口角。贝头说刘志不改老毛病,总想不劳而获,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行为。刘志忌讳“地主”二字,扇了贝头一记耳光,打得贝头愣了半天儿,想还手,又觉得刘志个头大,打起来要吃亏。

贝头用手摸摸被打痛的半面脸,含着委屈的眼泪说:“你从河里救过我,我今天让着你,以后再打我,我和你没完,没你力气大,咱们到大队说道去。”

刘志不想和贝头说道,认可被扣掉二十斤白条的工分儿。

刘强家的自留地在小南河的河堤下边,为了多收几斤粮,李淑芝把地头地脑的荒地开垦,下过雨,地边的杂草长得旺,她到地里拔草,把小孙子毛头带在身边。刘志把撸好的白条放在地边的草丛中,帮母亲拔草。毛头被太阳晒得难受,跟奶奶哭闹要甜瓜,李淑芝让刘志领毛头去瓜地买几斤,还嘱咐刘志要看住孩子,她再拔一会儿就回家做饭。

刘志买了十斤瓜,觉得天早,把毛头领到河滩去玩儿。河水拍岸,在垂柳下可以观看穿梭的小鱼。毛头在草中捉蝈蝈,刘志坐在柳树下用蒿杆儿给毛头编蝈蝈笼,河风吹过,很惬意。

这里是刘志和辛新约会的地方,刘志对垂柳树有亲近感。

家里忙着给刘志找对象,李淑芝省下全家的布票给刘志准备铺盖,求了不少媒人,都因刘宏达的历史问题而推掉。刘屯传出刘宏达当过保长,具体在哪当过,什么时间当的,谁也说不清楚。既然说他当过,又有城里人来外调,刘宏达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是情理中的事,刘志必受牵连,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

刘喜也把经历过的那次外调说给二哥,刘志认定父亲的保长材料是吴有金、马文一伙编造的,吴马两家人截断了他的求学路,又使得他连媳妇都找不到。扭曲的灵魂告诉逆境中的青年:“找不到媳妇更好,我就用你家的媳妇!”

刘志果真这样做。

一个女人向这里走。

“是辛新!”刘志一阵激动,想起身相迎,细一看,走过来的是吴小兰。

刘志敌视吴小兰,即使是吴有金死后,他的态度也没变,碍于吴小兰和刘强的特殊关系,刘志不敢和吴小兰发作。

毛头见吴小兰走过来,喊了声“姑姑”,扔下蝈蝈迎上去。吴小兰喜欢毛头,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又放下,然后慢慢地向河边走,毛头在后面跟着。

刘志钻进柳丛,想走开,又不放心,他在柳丛中坐下,编着蝈蝈笼,眼睛瞄着毛头。

吴小兰蹲在垂柳下,毛头靠在她的身边,吴小兰抓着毛头的小手,两人挺亲热。

过一会儿,吴小兰站起身,抱着毛头亲脸儿,放下后向四下看,目光僵直,两眼落泪。毛头喊她:“姑姑,你别哭,有啥难事,我来帮你。”吴小兰弯下身,亲吻了毛头,低声说:“好孩子,姑姑有难事,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毛头天真地说:“我爸爸能帮你,他力气大,什么事也难不倒他。”

吴小兰盯住毛头,看得毛头害了怕,大睁着吃惊的眼睛问:“姑姑,你这是咋地了?”吴小兰转向小南河,毛头拉她的手,吴小兰抱住毛头,栽进河里。

第九十九节

吴小兰是唯一割柳条的女社员,她钻进树丛中,刚刚割了几根,手背就被羊刺子蜇得疼痛难忍。她往旁边躲,惊起一窝黄蜂,“嗡嗡”叫着围她转,无数个尖嘴刺向她。脚下窜出青蛙,她以为是蛇,吓得头发全部奓起。

惊慌失措的吴小兰“妈呀”一声,跌撞着退到毛道上。

刘辉向她走来,送过一捆白条,讨好地说:“把它扛回去,能顶半拉子的工分儿。”

吴小兰想躲他,又怕草里钻出蛇,只好站直身面对。

刘辉说:“大热天,你何苦钻树棵子,看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家里凉快。”

吴小兰转身走,刘辉抢过去拦住她。

刘辉说:“你找个主,就不会受这份儿罪。”

吴小兰目光呆滞,看人的眼神似愤怒,像埋藏着烈火。

刘辉装做关心:“瞅你这眼神,都是被痛苦折磨的,何苦呢?这做人,就是好受一时是一时,没必要想得太远,给自己找罪受。”

吴小兰回转身,刘辉拽她胳膊,被吴小兰甩开。嘶声问:“你干什么?”

刘辉死皮赖脸地说:“在这大树行子里,你怎喊也没用。我不想干啥,只想和你说说话。”

吴小兰明知躲不开,便说:“有啥话,你说吧!”

“我想和你搞对象。”

“想搞对象你去托媒人。”

吴小兰是权宜之计,是想让刘辉放开她。她看见刘辉,就觉得有癞蛤蟆往脚上爬。

刘辉笑笑。

吴小兰觉得眼前飞着苍蝇。

刘辉说:“现在小青年兴自由恋爱,两人一对眼,不是钻草垛就是钻高粱地,哪还用媒人?”

“我们都不是小青年。”

“就是嘛!”刘辉又想拉吴小兰,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他看到吴小兰呆痴的目光很吓人。刘辉说:“我们都不小了,还那么死板干啥?走,咱俩到树丛中呆一会。”

见吴小兰没反应,刘辉抓住吴小兰的胳膊往道边拽。

“滚开!”

吴小兰奋力反抗,把刘辉搡倒在荒草上。

刘辉迅速爬起,凶猛地扑向吴小兰。

吴小兰从地上捡起镰刀,横在面前说:“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刘辉知道吴小兰的性格,没在乎她手中的镰刀。

吴小兰把镰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声说:“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死在这,打不过你,也会溅你一身血。”

尽管刘辉欲火烧身,他还是怕溅上血。

如果吴小兰继续硬下去,刘辉会知趣地走开,还会丢下送给吴小兰的那捆柳条。

刘辉在队里挣卯子工,割白条是义务劳动,为了显示工作组长的政绩。

今天除外,他是有意在甸子上堵吴小兰。

而吴小兰在两人的对峙中软了下来,对刘辉说:“朱大哥,你饶过我吧,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嫁给别人,我的一生,也就这么着了!”

刘辉抓住机会,抢下镰刀砍进柳条捆里,回过头说:“我不信!你一个女人,将来怎么办?”

吴小兰没吭声,呆滞的眼里满是疑惑和疲惫,她对将来没有信心,也不感兴趣。

刘辉恬不知耻地说:“你不嫁给我也可以,我也不要求过高,咱俩先到树丛中玩儿玩儿。”

吴小兰立刻惊觉,厉声问:“玩儿什么?”

刘辉做了个下流动作,然后说:“也不白玩儿,一会儿我帮你割够六十斤的白条。”

吴小兰大声骂:“你是一头牲畜!”

“是是,我承认,牲畜都知道配对。”

刘辉扯拉吴小兰的衣服,吴小兰抓镰刀,镰刀夹在柳条捆里,吴小兰没拽出来。刘辉抱住吴小兰的腰,吴小兰想抽刘辉的嘴巴子,又觉得这样做会使刘辉变得更加猖狂。为了使自己免受侵害,吴小兰没还手,幻想用语言击溃对方。她的话软中带硬:“朱工作组长,你这样做,我不会让你得逞,遇上来割柳条的,我会告你强奸!”

刘辉不怕这些,但是稍有收敛。为了让吴小兰服服帖帖地依从他,他松开吴小兰,站在吴小兰的对面说:“我不是要人情,但我把实情告诉你,大家整你爹时,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放他一码,我要使个绊儿,你爹就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你就是历史反革命子女。别说强奸了,就是躺在地上拉着胯,也没人喜得碰。没把你送到另类人群中,你得感谢我。”

吴小兰并不感谢他,燃烧的烈火把眼里的呆滞烧净。

刘辉说:“我是工作组长,地位比孔家顺还要高。孔家顺有老婆,还搂着知青睡觉。你知道不知道?人家知青是自己愿意,陪睡还不算,还知道关心领导身体,从城里带好吃的给孔家顺。按理说,这些话不该往外讲,看你就要成为我的人,才把这些事告诉你。”

听到刘辉说这些,吴小兰先是一阵恶心,接着把心缩紧。

刘辉说:“我不是吹,村上的姑娘想巴结我,我一个也没看上,我看上你也有十来年了,咱俩也算老情人。在一起玩儿玩儿,双方都乐意,你告我强奸,根本没人信,弄不好,还会砢碜你自己。”

吴小兰感到危险向她逼近,但她没害怕,因为过重的打击麻醉了她的神经。刘辉这些厌恶话使她在愤怒中又增果敢,说出的话也很坚强:“谁巴结你,你就去找谁,说我是你的情人,还不如放狗屁!你回家照照镜子,然后再说这样的话。”

刘辉恼怒,嘴脸更可恶,说出的话更卑劣:“谁不知道你吴小兰,别以为自己咋回事,装得挺正经,一肚子花花道。我没看见咋地?你勾着马向勇往你家里跑。”

刘辉往吴小兰头上扣屎盆子,吴小兰欲哭无泪,她咬着牙问:“你既然知道我勾着马向勇,还为什么提出搞对象?”

刘辉吭哧半天儿,然后说:“我只是看上你,不在乎你勾着谁。其实,你早就不是黄花姑娘,钻大草垛时,就被刘强破了身。”

对于无赖的污辱,吴小兰变得满不在乎,她说:“我早就是刘强的人,请你自重点儿,不要再打我的主意。”

; “我刚才说过,我不在乎这些,你跟刘强睡过多少觉,我照样喜欢你。”

吴小兰瞪着刘辉,似愤怒,似迷茫,也似麻木。

刘辉感到时机成熟,又来拉吴小兰:“就答应我这一次吧!你要烦我,以后就算拉倒,要不是真烦我,完事我就娶你,你要喜欢刘强,还可以偷情,我保证不管。”

吴小兰愤怒地嘶喊:“刘强是你本家弟弟!”

这句话刺痛了刘辉的神经,他恶狠狠地说:“刘强是什么人?他是反革命子弟,比我低九等!”

也许是怕刘强受责难,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无意地问:“你凭什么说刘强是反革命子弟?”

“凭什么?你去问你爹,你爹死了,你去问你姨父,是他们给刘宏达做的证明,说他是保长,保长就是历史反革命!”

吴小兰不愿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又问:“谁看见我爹和我姨父打过这样的证明,你见过吗?”

刘辉脸上露出奸笑:“那还用见到?清河矿的人来外调,早就把材料拿走了!”

吴小兰的目光离开刘辉,症症地望着原野。

刘辉抓吴小兰的胳膊,吴小兰往回挣。刘辉抓得紧,吴小兰脸上浮出笑,很凄惨,很可怕。刘辉只敢抓着胳膊,而不敢进一步靠近。

吴小兰盼小道上出现人,解除她难以回避的噩运。小道弯弯,看不出多远,她突感目光模糊,产生幻觉。一个猥陋的影像缩下去,一个伟岸的身躯立起来。吴小兰在心里喊:“刘强,不要相信刘辉的话,你不是反革命子弟,你爸爸没当过保长,我爹答应过我,他不会整你家的黑材料。”

刘辉靠近她,吴小兰仍然是错觉,当一只手在她胸上乱抓时,清醒的吴小兰哈哈大笑,拥着刘辉扑向插着镰刀的那捆柳条。

刘辉以为吴小兰依从她,笑着说:“叫你别装正经,你偏装,耐不住了吧!今天咱俩好好玩儿玩儿。”

当刀刃挨到刘辉的脖子时,刘辉才知道不妙,但他终归是个男人,在欲火的驱动下抓住吴小兰持刀的手,把吴小兰翻在身下。

吴小兰取刀要杀死刘辉,在刀刃挨到刘辉时,她又恐惧得发抖,就在她犹豫的瞬间,刀被夺下,刘辉把镰刀扔进树丛里。

刘辉看到吴小兰没有反抗能力,伸手解吴小兰的衣扣。吴小兰没有护身,用一只手打刘辉的嘴巴子,另只手去抓刘辉的裤带,然后发出让魔鬼都恐惧的狂笑。

刘辉脑海里闪过一个疑问:“吴小兰疯了?”细琢磨:“都说吴小兰的精神越来越不好,看来她真要成为疯婆子!”刘辉一阵紧张,欲火顿消,站起身,愣着眼看着蜷在地上的吴小兰。

吴小兰抱着刘辉的腿,大声笑,高声喊:“我太喜欢你了,你真好,我让刘强睡了你也不嫌弃,我勾着马向勇你也不多心,你多好啊!太好了!你躲啥?不要躲,你不是想玩儿玩儿吗?把裤子脱下来,脱下来呀!”

看到吴小兰这副模样,刘辉想躲唯恐不及,哪还敢脱裤子?他顺着毛道往后退,吴小兰拉着他的裤腿不放。

正当刘辉手足无措时,吴小兰突然蹿进草丛,拾起刀向刘辉扑去。刘辉撒腿就跑,连做为政绩的一捆柳条也没顾得拿走。

刘辉离开后,吴小兰仍然笑,她披散头发,挥舞镰刀,在小道上笑着转圈儿,像魔鬼在祭坛上跳舞。吴小兰笑累了,蹲下身,用镰刀尖儿刨小道上的土,每刨一下,她就数一个数,数到三十就重新数,数得太阳走到头顶。

树丛中的小鸟在她和刘辉的撕打中被惊走,刚刚飞回来,又被吴小兰的傻笑吓得进了巢,吴小兰的数数声吸引了它们,小鸟们也跟着“唧唧喳喳”地叫。炎热的阳光烤痛了她的神经,小鸟的鸣叫唤醒了她的灵魂,吴小兰站起身,一种无名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整整衣服,用撸掉的树皮把头发拢在一起。

吴小兰拿着镰刀往回走,走得很慢,不单是因为觉得累,而是她不愿回囚笼似的土房和纷乱争斗的村庄。

吴有金死后,吴小兰不但要承受杂七杂八的流言蜚语,还要承担起家里的生活重担。她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到甸子上割柳树条子,一进树丛,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了这种活,还没等往回走,就遭到刘辉的侵害。现在,刘辉回到队里,没有得逞的赖皮一定编造她的坏话。吴小兰在气愤中说她和刘强睡过觉,说她勾着马向勇,这些,刘辉都会宣扬出去。

吴小兰拐向大柳树。

这棵大柳树的枝芽好象比其他树种生命力强,几年功夫,长成房檩粗的大树,笔直挺拔。它旁边的小榆树,像病人一样伸着歪细的脖子,光秃秃的树枝上爬满毛毛虫。付老师的坟墓和淹死鬼的坟对视着,两坟间的草不是很高。

吴小兰坐在树根上,一点儿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她觉得这里很安静,大柳树下很凉爽,有淹死鬼和付老师两位老人保护她,比村里安全。她倚在树干上,觉得很舒服,合了眼,想永远睡下去。此时,他眼前出现了刘强,刘强把她的脚捧在手里,她一点儿都不害羞。

一幕又一幕,她和刘强的故事在她的脑海里重现,有欢乐,有痛苦,也有惊吓。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病重的父亲被抓到公社去专政,刘强横马相救,刘辉和马向东用上着刺刀的步枪指着刘强,大声喊叫:“刘强,你要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反革命子弟!”刘强手提缰绳,枣红马“咴”叫着扬起前蹄,马向东和刘辉连连后退,他俩喊:“反革命子弟不投降,我们无产阶级就让他灭亡!”看到二人要勾扳机,吴小兰苦苦哀求。刘辉说:“你给我当媳妇,我就放过你爹,不能放过刘强,这小子在村里耍威风,我们无产阶级不能容忍!”

刘强下了马,抓住刘辉的枪口,非常沉着地问:“朱工作,你凭什么说我是反革命子弟?”

“你爸爸是保长!”

“证据哪?”

“证据就是他。”马向东指着车上发抖的吴有金:“是他给外调人员打的证明,说你爸爸当过保长,保长就是历史反革命。哈哈!你就是反革命子弟!老老实实吧,敢说一个不字,我就一枪崩了你!”

刘强转过头问吴有金:“吴大伯,你真的打过这样的证明吗?”

吴有金用颤抖的声音说:“证明是我打的,你家的成份是我给升的,我说你家是地主,你家就是地主,我说你爹是保长,他就是保长。”

刘强转过身,跳上枣红马,飞驰而去。吴小兰在后面追,追不上,急得落了泪,大声呼喊:“刘强,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刘强不见了踪影,刘辉抱住她,表弟马向东对她说:“你和朱工作组长玩儿玩儿吧,不会有害处的,朱工作组长是胡永泉的人,在公社有根基,他说好话,我们都得好,他说我们坏话,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一只鹰在空中盘旋,惊恐的野兔从她身边窜过,吴小兰醒过神儿,揉揉眼睛,把目光落到歪着脖子的榆树上。

付老师就是从这棵树上走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刘辉、马向勇,也没有表弟马向东和姨父马文,那里很安静。

吴小兰解下裤带,想往歪脖树上挂,树上爬动的毛毛虫又让她缩回手。她觉得那个世界没有母亲,见不到刘强,可恶的虫子会肆无忌惮地叮咬她。吴小兰最惦记的是母亲,然而,母亲的话又让她伤透心:“孩子,你老大不小了,什么好看赖看的,给你口饭吃你就跟他过。妈老了,口粮钱还得由你两个弟弟挣,没能力照顾你这个家姑佬。”

吴小兰把裤带挂在歪脖树上,还没系扣,毛毛虫就爬上来,她想找跟蒿条把毛毛虫拍打掉,目光落到付老师的坟上。

付老师从坟旁站起,和善地对吴小兰说:“孩子,老师走了这条路,那是迫不得已。你还年轻,有很多选择,千万别走不归路。这里并不安宁,也有勾心斗角,淹死鬼天天叫喊着回家,二倔子天天骂人,离开这里吧,听老师的话,你立刻离开这里。”

吴小兰从树上抽下裤腰带,系好,四下看看,忽然感到孤独和恐惧,她从柳树下拾起镰刀,惊慌地走到旧道上。

吴小兰没从旧道上回家,而是去了小南河。

她想在河边休息一下,然后再割些柳条回去,换些工分儿,最起码挣出口粮钱。吴小兰想到死,又扔不下现实中的生活,虽然生活不如意,面临艰苦和磨难,但总有乐趣在里面,总能看到一些希望。她知道,死亡就意味着失去一切,还要经受极大的痛苦。

一切生命的原始,不知道死亡是咋回事,生与死是那么简单而平常。动物的进化使动物们以剥夺其他生命而维持生存,一些强壮的动物不惜吃掉自己的亲族、父母及子女,被害着无动于衷,主动把头伸进凶猛者的嘴里。上帝看着心酸,给了动物们疼痛,让动物在将死时大声嚎叫,以唤醒同命运者觉悟,也让强壮者生畏。这种方法是有效的,动物吃子的行为得到扼制,生物繁衍的脚步没有停止。

人类是地球上最先进的动物,祖先们用劳动创造食物的同时也创造了丰富的智慧,因此,被上帝赋予灵魂。灵魂是带有使命性的,它要弘扬正义、善良、坚强和勇敢,它要屏除邪恶和谎言。而人类还没有完全脱离原始动物属性,内心深处的私欲每时都在膨胀,人的追求无止境,人的**无止境,追求共同的利益是灵魂的升华,无止的**则是灵魂的颓败。有人把追求个人**说成理想,编造美丽的谎言,麻痹众生。一些谎言能够自圆其说,而更多的谎言完全靠权势来支撑。由于灵魂被扭曲,有人惧怕权势所施加的死亡和痛苦,宁曲膝,以图苟安。还有一些人不愿经受痛苦的考验,采取自杀的手段结束一生。这一切,都被上帝洞察,又给人类施加心灵上的疼痛,当人们被良知拷问时,心灵上的痛苦会更难受。可想而知,一个自杀者面临生命结束时,他的双重痛苦该怎样承受?

吴小兰的自杀念头被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痛苦抹煞,仍然树不起生存下去的信心。来到小南河边,毛头对她的亲近给她增添几分欢乐,在同时,心内泛起的隐痛又折磨她。

水流平稳,像一面镜子倒映吴小兰晃动的身影,影旁边是童年刘强,他手拿莲花,招呼吴小兰下河摘莲子。

吴小兰把毛头当成刘强,抓住他,投进小南河。

呛了水后的吴小兰清醒到所处的险境,求生的本能使她拼命挣扎,挣扎中托起毛头,唯一的念头是把毛头送上岸。

躲在树丛中的刘志,目光一直跟着毛头,见他落水,刘志穿着衣服跳下河,顺流追下去。

吴小兰把毛头交给刘志,一个后仰进入湍流中。刘志把毛头送上岸,见到忽隐忽现的吴小兰顺流而下。

刘志把毛头抱到垂柳下,毛头从惊吓中缓过神儿,他哭喊着找姑姑,让刘志下河去救人。刘志没好气地说:“我不会洑水,下河就得淹死。”

“你会洑水,淹不死,你去救姑姑。”毛头急着说:“听奶奶说,你救过贝头,东大泡子都淹不死你。”

刘志说:“你别叫她姑姑,她爹吴有金,是个大坏蛋,咱家被他害得不浅。”

“姑姑是好人,她不是坏蛋,你要见死不救,你就是坏蛋。”

“吴小兰是自己跳下河的,她要想活,她就死不了。”

“姑姑都没影了!”

刘志说:“小南河有深有浅,一些地方还没不了人。”但刘志没有说,不远处就是小南河和大辽河的交汇口,吴小兰在这段不被救上岸,冲进大辽河那就没命了!

按水势,刘志把毛头送上岸,再去救吴小兰,对他来说不是很难的事。但刘志想到的是吴有金给他造成的灾难,他要看着吴小兰被淹。

小南河恢复平静,刘志的心里却波澜起伏。他敌视吴小兰,完全是因为吴有金,他希望吴小兰淹死,是出于对吴有金的报复。吴有金已经死掉,那还是报复谁?见死不救,刘志的良心受到谴责。

但是,刘志会用自欺欺人的方法掩盖心中的不安:“吴有金虽死,还有马文和马向东,他们是吴小兰的亲戚,吴小兰的死也会给他们带来痛苦。”

毛头哭着喊叫:“姑姑被大水冲走了,要是爸爸在场,准能把姑姑救上来。”

听了毛头的话,刘志的心又一阵发紧,他在心里说:“千万不能让哥哥知道这件事。”

刘志告诉毛头:“吴小兰不一定淹死,兴许在下游爬上岸,今天的事,不要对外人说。”

“为什么?”

刘志吓唬毛头:“吴小兰没回家,别人会以为是咱俩害的。咱家成份不好,全家人都得掉脑袋,大人挨枪子儿,小孩用铡刀切,你没见队里铡草吗?把小孩摁在那,饲养员一用力,小孩的脑袋就搬家了。”

毛头知道家里成份不好,也怕用铡刀切脑袋,长巴着眼睛问:“告诉我爸爸行吗?”

“更不行,你爸爸没心没肺,知道了会去自首,他自己挨枪子儿不要紧,你妈和你奶奶都得挨,把家里的人杀没了,再用铡刀铡你。”

“我不信!”

“你别不信,看见刘晓明没?他成份不好,天天挨斗,就是拷问他杀人没有,等拷问出他杀了贫下中农,他和他老婆还有他儿子都得挨枪子儿,家里的小孩也不放过。”

“他家没小孩。”

“对对对,刘晓明不敢让儿子娶媳妇生小孩,怕以后挨铡刀。”

毛头不全信,对叔叔说:“爸爸对我说,小孩子要光明磊落,看见啥就说啥,不能隐瞒,也不能撒谎。”

刘志拍着毛头的屁股,低声说:“咱毛头长大了,不是小孩子,要有心计,不该说的永远也不说。”

“我长大了,我是大小伙子。”毛头信服叔叔的话,攥着小拳头说:“大小伙子说话算数,不该说的对谁也不说。”

刘志知道毛头的脾气,他同意不说,就不会泄露出去。但刘志还是不放心,对毛头说:“你说也不要紧,反正队里有两把铡刀,铡小孩非常容易。”

毛头腻烦刘志提铡刀,大声喊:“我不说,就是不说!”

一条鱼在河里泛起花,波纹涟漪,刘志飞起一脚,把吴小兰的镰刀踢进去,扩大的波纹随流而下。

吴小兰就这样消失了!

刘辉没有得手,咽不下这口气,想在村里败坏吴小兰的名声,又觉得在吴小兰失踪时说吴小兰的坏话,容易引起人们的怀疑。他解劝自己:“没碰着就没碰着吧,活人和死人治气,有损革命者的形象。”

没有人知道吴小兰的失踪和刘辉有关,刘辉的形象也不高大。

刘屯很平静,就像吴小兰根本没存在过,她的消失还不及流过一片浮云。

马向勇再不去吴家串门儿,因为他见不到吴小兰,只见王淑芬白发苍苍。

看到王淑芬呆滞无助的目光,刘强的心像烈火烤烧,烦躁,无名地焦急。他想问问王淑芬家发生了什么事,问问为啥不见吴小兰,但碍于王淑芬和马文、马向东的亲戚关系,又碍于不可逾越的阶级界限,他显得无能为力。

家里人觉察到,刘强除了干活以外,平常的话语很少,不论是杨秀华还是李淑芝问他啥,他都用单字回答。刘强还无故发火,杨秀华和毛头成了他的出气筒。

村里不爱说话的成年人也不止刘强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极为谨慎,小队订了两报一刊,全部是同一篇文章,几天一换,也不过措辞稍变。各家都安上广播喇叭,播放的是样板戏、语录歌和两报一刊的共同社论,也有最高指示和最新指示,还有集体创作为最新指示所附的“评论”文章。后来又听说,最新指示以内部文件为主,而内部文件又是机密,一般老百姓接触不到。上面的指示精神变得神秘,便出现对造谣者和传播谣言者的斗争。为了避免嘴上犯政治错误,刘屯人逐步总结出应付领导和应付领导耳目的好办法:只能听,不能问,更不能乱说。

大字报的风潮过去,代替大字报的是革命组织张贴的布告。人名上打着大红×的布告,城里的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也贴在刘屯的马棚和树干上,布告前总有人驻足观看,人们觉得,布告上的人和事更贴近他们的生活。

布告上被打×的人,多数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大多数中的大多数都反在嘴上。过去讲撅嘴骡子卖个驴价钱,现在别说卖不上驴价,还要赔上买枪子儿的铜板。刘屯人都会算这笔账,也都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不吃饭会饿死,没听谁不说话会憋死!

打听吴小兰的事不属政治范畴,谁知道被打听者是什么人?他会不会冒出有悖时局的语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精力多想想下顿饭的粮食足不足,关心老婆也不如关心自己,关心他人更没用,喜欢猎奇者也只好作罢。

一场大雨给刘屯带来清凉,社员到甸子上割秋草,庄稼正在灌浆,地边冒着烧青玉米的浓烟。大队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找马荣,让他立即收工,领全体社员到黄岭学校听中央文件,除地富反坏右外,一个社员也不能落,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看家护院,照顾牲畜。

前两天,大队书记孔家顺和五七战士刘文利到公社听中央文件,回来没传达,人们也从小道消息中知道了大概,中央的一位大干部出了事,只是谁也不敢公开说。

新曙光中学的领导不敢把中央文件在本校传达,而是组织学生轮换到低一级的黄岭学校听,并事先告知学生,这是直截听中央文件,只能听,不能往外讲,谁泄露国家机密,谁负政治责任。

阴云压顶,人人自危,不说大人,连中学生都处在无形的恐惧中。

在黄岭传达中央文件的干部不是黄岭人,他表情极其严肃,其状态像给一个重要人物致悼词。语言低沉,吐字准,而且慢:“**中央第×号文件,绝密……

**,不是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而是隐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

五七一工程,是想置伟大领袖**于死地,抢班夺权……

**英明伟大,及时察觉**反党集团的阴谋……

林立果和叶群同机葬身在温都尔汗……

……”

中央文件字数不多,分多份,每念一份,传达者都要强调“绝密”。又要警告接受传达者:“谁要泄密,按现行反革命罪从重处理。”

也不知从哪走露风声,“绝密”的中央文件在当天就家喻户晓,连被管制的四类分子和右派分子也知道红透顶的林副统帅坐飞机逃往黑暗的国家,没走好,成了投敌卖国鬼。

人们不敢议论副主席外逃的政治原因,却私下探求三叉戟飞机是被打下还是坠毁。探求的结果是被导弹导下,理由是我国的军事力量已经位于世界最前列,把一架飞机从外国的空中导下来,显然是举手之劳。但这种说法和中央文件精神不符,说出去有传播谣言之嫌。

**集体的覆灭,的确伴生了一些谣言,好事者开始关心那批被选走的“妃子”、“驸马”的命运。新曙光高中进京的学生有了音讯,说他离开京城的深宅大院,又被领导安排在省城的工厂里。

新曙光高中第一位进京的男同学回省城不久,又有一位女学生进了京,她是公社妇联副主任满天红的妹妹,十一班的组织委员,以德智体全面优秀的成绩跨进中国的最高学府,成了清华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

又有谣言说,满天红的妹妹能到京城去上学,完全是满天红活动的结果。还谣传满天红和大她三十岁的胡永泉睡过觉,惹怒了胡永泉的小媳妇,挨了打。

谣言满天飞,只要不是政治谣言,就顾不得调查造谣人。

刘喜面临毕业,这个不会拼音“人”和“银”字发一个音青年,被誉为新曙光高中的高材生。然而,这个“高材生”却被拒之在团组织大门之外。

许睦邻老师和曲志国老师顶着政治上的压力,认真履行教师的职责,使得十一班的数学和物理成绩名列前茅。曲老师还因教学死板受到批评,可他不知悔改,在刘喜毕业后调到省城进修,主要是武装政治头脑。

尽管两位老师做出了努力,高中毕业班也没超出初中的课程,只是有一点,两位老师给学生们打下牢固的基础。

劳动给学校创造财富,改善了教职员工的生活,樊老师顺应历史潮流,成了省级先进教师,十一班的学生大多数成了青年先进分子,没有成为先进的都是刘喜这样、出身不好或者疑似出身不好的青年。

政治上的歧视,又一次激起刘喜对马文和马向勇的仇恨,也很自然地产生攻击马金玲的想法。这一次,刘喜使用的手段很特别,竟然公开在马向勇面前称他和马金玲处对象。

刘喜这一招很毒辣,还有他独特的说法,称为迂回策略。认为这样做最能打击马向勇的心灵,而对马金玲伤害不大。

“哥哥和吴小兰处对象,弄得吴有金家破人亡。虽然小兰姐很可怜,现在又不知死活,有啥法?谁让她是吴有金的闺女?谁让她不敢和她爹对着干?如果小兰姐和她爹闹翻天,吴有金会死得更痛苦!”刘喜想:“父亲的伪保长是马家人编出来的,马瘸子知道他女儿和伪保长的儿子处对象,肯定接受不了,马瘸子一定气得喘着气打骂他的宝贝女儿。如果马金玲说没有这码事,我就拼命宣扬,反正有些事真假难辨,让她一辈子也说不清。如果马金玲承认搞对象,我的戏再往下演。”

刘喜没有想到,马向勇对这件事反应很平淡,他没打马金玲,也没找刘喜的不是。马金玲还和往常一样对待刘喜,没露出处对象的表现,也不揭穿刘喜的阴谋。

地里的雪刚化净,刘喜在马向前的带领下,到蛤蟆塘的地里去搂草,这是刘喜成为正式社员的第一天劳动,他的任务是点火,用钉耙在各草堆间移动火种,把地里的干杂草烧干净。大点儿的草堆不用烧,社员们背回家当柴禾。

孔家顺领来一位戴近视镜的记者,要给劳动的社员照集体相,然后登在省报上。

记者让马向前蹲在地头,全体社员围着他,刘喜不愿面对镜头,他坐在马向前对面。

孔家顺先做重要讲话,强调这次照相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接着让社员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让马向前背《三忠于》和《四无限》。马向前背不下来,孔家顺就一句一句地教。眼镜记者说时间紧,把摆在地头的《**选集》分发给马向前和部分社员。

《毛选》也称红宝书,刘屯的社员每人都请得四卷。请时气氛庄重,大小队干部和工作组都到场,并且有要求,每一位请到宝书者都要激动得热泪盈眶。老逛年纪大,老眼昏花,只激动的浑身哆嗦,没有热泪,差一点儿被刘辉当做对领袖不忠的典型。

摆放地头的红宝书,是小队特意留下的,预备领导检查和其他政治活动使用,记者要拍照,正是好用场。

记者的政治敏感度比孔家顺高得多,《三忠于》、《四无限》是**提出来的,**被打倒,没必要死气白赖地去背它。但是,这句话又不能直说。

马向前不识字,也不知道用什么姿式读书,眼镜记者试了几次镜头都不理想,只好亲手帮马向前摆正。

记者写了一篇很有创意的报道,内容是刘屯的小组长马向前冲破阶级阵线,娶了阶级敌人的女儿当老婆。阶级敌人的女儿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很多青年怕掉进资产阶级的大染缸而纷纷躲避。马向前没有退缩,他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用**思想武装头脑,不但没被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所腐蚀,而是把阶级敌人的子女改造过来。马向前在改造阶级敌人子女的过程中学到文化知识,他利用文化知识,带领广大社员学习雄文四卷,社员的学习热情非常高涨,争做永远忠于**的好战士。

为了证实报导的真实性和可信度,配一张马向前领社员学习《毛选》的照片,图文并茂。

眼镜记者帮马向前摆好姿式,他退到人群外,从目镜观察马向前,说了句:“挺好。”

刘喜看得清,马向前手中的红宝书是倒拿的,字头朝下,他没说,感到这样的新闻图片印到报纸上会逗人。

眼镜记者只顾马向前的姿式,忽视书本反正的问题,灯光一闪,快门儿落下,他的工作大功告成。刚想和孔家顺回大队,两位陌生人架住孔家顺的胳膊。

下来二十六号文件,要坚决打击利用职权奸污知青的基层干部。随即,省、县、公社都成立了保护五七战士和保护知识青年的办公室,专门处理加害知青和加害五七战士的案件。

和孔家顺睡过觉的两名知青看到同学回城的已经工作,当兵的进了部队,表现突出、门路宽或者门子硬的成了工农兵大学生,而她俩的出路还是在大队陪着支部书记,又有一批知青要下乡,孔家顺才答应有了接班人就放她俩走。而此时,上级鼓励知青在农村扎根,上学、当兵的好事情又被当地有门路的年轻人抢走,招工也不例外,周和平就是利用知青的名额到变电所当了电工。看到前途无望,两名女知青才明白遭到戏弄,悲愤之下,把被孔家顺奸污的事哭诉出来。当然,她俩的代价是巨大的,黄岭青年点儿无法呆,调到更贫瘠的公社,找了当地的年轻光棍儿,草草地了却终身大事。

孔家顺被抓走再没回来,眼镜记者的报道未见报端。马向前叨咕:“我和县长照相也没这样费事,这可好,摆弄了一溜十三招,连个报影都没看到,嘿、嘿也好,以后再遇到这破事,别让孔家顺来找我。”

孔家顺被判刑,没资格来找马向前。

上级明确规定,奸污一名女知青获两年徒刑,只有两名女知青出面检举孔家顺,他却获刑五年。他的家属没人喊冤,大队里的人都说判得不重。

刘占伍接任黄岭大队的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到任不久,县里调来十余人的工作组,刘占伍把他们安排在刘屯。

刘占伍当上大队一把手,刘屯的小队长马荣立刻打退堂鼓,在工作组的动员下,六十五岁的“老连长”出任小队长。

“老连长”把工作组安排在何守道家,怕拥挤,用队里的工和料给何守道接了一间房,原来的两间变成三间,搭四铺炕,留一铺让何守道住。

何守道自从被打断腿后,手气也不好,几次伸手,几次被抓,没用金盆洗手,便知道吃不了“百家饭”,老老实实地回队里干活。工作组住他家,何守道非常高兴,白得了一间房,还可以白吃工作组的饭。

为了照顾工作组的生活,“老连长”把大胖子派去给他们做饭,大胖子很勤快,工作组打算培养他。

这批工作组跟以往的工作组不一样,文化层次都很高,他们都到队里干活,虽生疏,却认真。

马向勇和两个本家叔叔还常到刘仁家里聚,马向勇对他们说:“我看这批工作组是下放劳动,我们不必在乎,让马向东监视他们的活动。”

后来听说工作组的正副组长都担任过重要职务,马向勇才承认判断有误。

县里来了工作组,刘辉的工作组长等于自消自灭,他想给胡永泉送礼,手里有没有“硬”东西。打算买两瓶烧酒,农村合作社买不到,城里的商店凭票供应。想送鸡蛋,村里连上缴的任务都完不成,鸡蛋成了紧俏货。刘辉空着双手去见胡永泉,胡永泉念老部下之情,给他写了张纸条,让他去找刘占伍。

刘占伍忘不掉和刘辉的仇恨,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但是胡永泉有令,刘占伍忍着恨给他安排在大队,让他担任治保主任的角色,马向东降为副主任。马向东明知刘占伍使绊儿,也就不常去大队。在小队,他不好好干活,常借维护治安的幌子在村里闲逛,给辛新和刘志的约会增加了困难。

辞去队长职务的马荣给马向伟娶了媳妇,还用土窑烧砖给马向伟盖砖房。

前年,刘屯来了两户人家,他们是河北保定人,有用土窑烧砖的手艺,在甸子边上修建一座小砖窑,村民都受益,有几家盖上新房,没用带来大姑娘,也给两家落了户。

马向伟的砖房盖在大麻地里,在何大壮三间砖房的西边,两家只隔一道树枝障子,两人的媳妇还沾亲。

马向伟的砖房上房盖,大麻地西南的荒甸子也在打地基。清河矿有一大批知青下到刘屯,矿上出钱出料,给职工的子女建造青年点儿。

这批知青中有刘喜在城里见过的牛丽和郑晓杰,两人都很朴素,干活都肯卖力,但从细节上看,清秀的牛丽要比淳厚的郑晓杰娇贵得多。

六八届的两位女知青没入新青年点儿,在感到彻底回不了城的情况下,积极响应**的伟大号召,踏踏实实地在农村扎了根。一位嫁给外村的知识青年,两人领了安家费。牛杰嫁给孙有望,显了怀,不能到队里出工,贾半仙等着抱孙子。

牛丽在城里骂刘喜老倒子、神经病,刘喜对她有看法。再一点,牛丽和马金玲格外亲近,常和郑晓杰到马向勇家去串门儿,这让刘喜暗生气。

刘喜在队里劳动的好与坏,完全由着性子来,高兴时农活干得特别好,不高兴时干得特别坏。铲地时,他喜欢挨钱世臣拿垅,不是怕队长检查,而是想把钱世臣捅咕毛。钱世臣干得都是粗拉活,又是急性子,见刘喜铲在他前面,他就往前抢,甩下满地人,刘喜看着高兴。当然,刘喜也卖力气,铲过的地让“老连长”竖大拇指。

刘喜铲地可不总是这样好,情绪低落时,铲下的苗比草多,“老连长”批评他,他就笑嘻嘻。工作组的组长倒是挺喜欢刘喜,见刘喜干活不认真,他笑着说:“我看你小子根本没把挣工分儿当回事,总想着顶号头吧!”

工作组组长夏天说顶号头的话,秋天,刘宏达就退了休。

一○○

第一00节

李淑芝家在元旦前杀年猪,请了全村的亲朋好友,刘占伍吃到血肠白片肉,没有惩罚擅自杀猪的过错。 刘宏达把二十斤猪肉带进城,托熟人送到清河矿工资料徐姓人事员手里,把刘喜的名单从第三采煤区挪到开拓区。

班前会上,队长金世儒亲自点名:“赵老大、李老二、王老三、四德子、五老歪、韩六子……老根子、大狗子、小孙子……”

金世儒不识字,他把每个人的编号记得清清楚楚,刘喜新到,还没编号。

点名毕,带班班长念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他念一句,全班工人跟着念一句:“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然后是班前请示,由两位领着干活的组长发言。一位组长很粗壮,发出的声音显得强悍:“**,我代表一班同志们向您请示任务,坚决完成。我们夜班是向前掘进,计划掘进一米,我们完成五米,不达目的,连班大干不升井!”另一位组长是细高个,发言脆,吐字清:“敬爱的伟大领袖**,在我们工作之前,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呀**,我代表红卫矿开拓区、光明掘进队一班二组全体工人向您表示,坚决超额完成您老人家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我们这个夜班,要打一百根铆杆儿,喷十车石子的混凝土。”

刘喜问身边叫老根子的老工人:“咱这不是叫清河矿吗?怎么叫红卫矿呢?”

老根子小声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红卫矿是后改的。”

老根子怕领导说他搞小动作,急忙坐直身,听队长讲安全工作。

金世儒简单地讲了几个安全案例,又讲了本队施工现场的安全隐患,最后强调:“抓革命,促生产,只有保障安全,才能做好这两件工作。你们会问我,革命重要还是安全重要,我说都重要!还是老观点,拿革命压生产可以,谁也不能拿革命压安全!什么道理我也搞不清,就是不能死人。我还是喜欢打这个比方,有的同志过独木桥,领导在桥头喊,注意安全,千万注意安全,谁掉下去就是违章,要严肃处理。大家说独木桥好过吗?一些领导把工人推上独木桥,把责任推给掉下独木桥的人,他回家照样喝小酒。我不喝一口酒,我也不赞成那样的干部。在安全上,我们要打造一座平坦的大桥。我今天多说一些,是因为来了新工人,他们对井下环境不熟悉,我们老工人要带好他们,别教他们×芯子,铁××那些埋汰话,多给他们提示安全隐患。

刘喜坐罐笼下井,罐速快,他感到脚下空,心往上提,耳朵被风堵得什么也听不见。罐停时,被七八十名穿着长靴的矿工拥到巷道里。巷道很宽敞,下面是小铁道,上面是电灯,只是乱,人员刚离开铁道,矿车就轰隆隆地顶出罐笼。刘喜寻找老根子,这是班长在会上给他指定的师傅。矿工们急匆匆地往小巷道里挤,柳条帽下的眼神几乎都是一样,数不清的矿灯在狭小的巷道里晃动,灯光从穿缺袖子的矿工身上晃到开裆裤矿工身上。巷道里的风很冷,矿工们全都抱着膀,刘喜随着人流走,辨不出哪位是师傅。

一拨矿工迎面走来,从步履上看,他们很疲倦,大部分是黑脸,把牙齿反衬得很白。也有人是白脸,那是被岩粉和水泥包裹着。

一长串不带斗的矿车从宽阔的巷道里横穿小巷道,一个人拉刘喜一把,刘喜认出是师傅。师傅手里拿着锯,说了句“人车”,一只手抓住移动的车框,转身磨到车座上。刘喜跟着人车跑,好不易被师傅拽到人车里,觉得肩上痛,原来是追人车的过程中,被巷道上的电缆勾刮破了皮。刘喜问师傅:“为啥咱们不等矿车停稳后上车?”师傅说:“安全规程中有规定,工人们必须到人车站候车,待人车停稳后方可上下。今天,你们这些新工人换衣服慢,误了时间,如果赶不上二趟车,明天的班后会上要挨批评。”刘喜不理解,他说:“可以和队里讲明实际情况,是我们这些新工人误了时间。”师傅无奈地笑笑,告诉刘喜:“讲客观是顶撞领导,弄不好要办学习班。陆书记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什么事都能拉到政治上,让他抓住小尾巴,你就别想好。”刘喜又问:“二趟车开走了,还有没挤上罐的人怎么办?”师傅说:“还有最后一趟车,坐的都是班长以上的干部和辅助闲杂人员,生产一线的工人是不许坐的。”

人车停下来,师傅说是五○二车站,再往前叫五○一,那是人车的终点站。

下了平巷的人车,还要坐斜巷车,师傅叫它“马机”。等“马机”车时,工人们都不着急,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倚在巷道边上眯觉。登勾工随着煤斗车往下跑了三趟,老根子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把刘喜带到叫六○三的地方。

这是一条新开拓的主巷道,预备以后通矿车和人车。巷道宽五米,高三点五米,由于跨度大,掘出不久,就要重新铆栓和喷浆支护,刘喜这个组就干这项工作。

瘦组长找块秫秸帘子扔在巷道边上,看了看巷道的帮和顶,然后仰躺在帘子上,其他人也弄块帘子,各找安全的地方眯了眼。约莫过了半个钟头,组长爬起身,把秫秸帘子扔进矿车,然后到不远的下风处去拉屎,其他人也跟着站起,都对着岩帮撒尿。师傅也让刘喜撒,说把身上的杂碎清理净,轻装上阵。

组长把四个人分出去打铆杆儿,没要求任务,而强调安全,做得细致,专门指定副组长观察顶板。他领人喷浆,把上料的人安排好后,他和一名新工人把喷头。这是最脏、最累的差事,也是整个喷浆系统中最能显示技术能力和责任心的话,喷浆效果的好坏,全凭他的一双手。

刘喜的工作是跟一位比组长还瘦的王师傅扫灰残,就是把喷浆掉在地上混有水泥的沙石收在一起,再重复利用。干这活没有任务量,属良心活。和他一起扫灰残的王师傅总是不闲着,吃馒头时,也没放下手中的铁锹。

一般情况下,上夜班的工人都不带饭,王师傅体格不好,他老婆把全家六口人的细粮全都让给他,每天蒸一个较大的馒头让他带到井下吃。他老婆有结核病,体格更不好。

王师傅有文化,是反右后期的老盲流,和刘宏达前后入矿。他没有历史问题也没有言论问题,成份也不错,顺理成章地把老婆带进城。只是老婆染上了结核病,干不了“三八大军”,六口人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老婆还要吃药,窘境可想而知。王师傅仿佛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他默默无言,低着头干活,用不停的劳动来回报社会对他的关照。

开工后,班长来到工作面,他穿戴很整齐,头戴新领的黑色硬塑安全帽,和工人们的柳条帽有明显的区别。班长肩上挎着火灯,用来检查两个工作面的瓦斯,手里拿把斧子,和通风员手中的斧子一个样。通风员的斧子带铜头,处理硐室瓦斯时不致引起火花,班长的斧子没铜头,当拐棍儿用。他见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转一圈儿走开,说是去一组的工作面,他们要掘进五米。

传送混凝土的风管儿总是堵,组长和操纵喷浆罐儿的老工人停下来敲打风管儿,把堵结处理开。处理堵结时,上料和拌料的工人总能站着合一会儿眼。

白班的工人来接班,夜班统共才喷出两车石子的料。组长弄了满身泥水,由于水泥和速凝剂的作用,他和把喷头的工人都被烧破脸。任务没完成,组长显得无可奈何,领着工人撤出工作面。

升井的状态和入井不一样,一些年轻的工人跑着去斜巷道,到了巷道口就打铃要“马机”车,没动静,有人给登钩房打电话,交换台转得慢,他用脏话骂接线员,听声音可以判断,接线员是个年轻姑娘,姑娘把更脏的话回敬过来。

登钩房被接通,打电话的人立刻转变态度,又是拉关系提熟人,又是笑着哀求,终于把“马机”车请了下来,人们抢着往车上跳,规定拉十五个人的三个煤斗车,足足装了三十多人,把下边的人压得直叫唤。

一列拉煤的矿车在平巷中疾驶而过,一些年轻工人抓住车帮飞身窜入车空,刘喜也往车上比划,没踏上车空,他挂在车尾巴上。

抓煤斗车的工人比老工人早上罐,老工人升井时,他们在更衣室抽了两棵老旱烟。

刘喜洗完澡,到队部去开班后会。

主持班后会的领导是支部书记陆长河,他主抓全队干部工人的政治思想工作,平时不下井。陆长河给工人开会很讲究,桌上必备茶水。搞宣传的工人叫管理副队长,和生产副队长平级,他不管工人,实际是支部书记的秘书。管理副队长侍立在陆长和旁边,保证茶杯里的水不能喝空。

陆书记念报纸,熬红眼的工人把头伏在椅背上睡觉。念了一段,他用茶杯磕桌面,把工人弄醒,大声批评:“看看看,这哪像干革命的样子?只干了一宿活,就困得耷拉脑袋,真不象话!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红军战士为了我们无产阶级翻身解放,为了贫苦大众不受剥削、不受压迫,他们爬雪山过草地,七天七夜不合眼,打退国民党的猖狂进攻,为我们创造了美好的生活。大家要向老前辈学习,振作精神,干好革命工作!”

刘喜觉得奇怪,陆书记的谆谆教导比兴奋剂还起作用,工人们齐刷刷地坐直,只有个别人还在揉不愿睁开的睡眼。刘喜头发沉,往椅背上磕,身边的老根子掐他一把,对着刘喜的耳朵小声说:“再发困就办你的学习班。”

这个提醒比掐一把还管用,刘喜精神不少。

班后会进入正题,由陆书记做形势报告。陆书记的报告内容是从手中的报纸上圈点下来的,结合本矿、本区、本队的实际,又作了发挥。书记做完报告,班长讲话,然后由一组组长向伟大领袖**做工作汇报:“**、陆书记,革命工人听您的话,大干快干劲头大,小班掘进超五米,不达目标不把火线下。由于停风、停电各种原因,还有小车头脱轨,小班只前进零点五米,没有完成您老人家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陆书记,强调客观因素是错误的,我们要在主观因素上找原因,认真学习您老人家的光辉著作,用伟大的**思想武装头脑,奋勇前进!在下一个班的工作中,把上一个班的损失补回来。”

二组的组长一夜没合眼,班后会上打不起精神,汇报的话语也显得含糊:“伟大领袖陆书记,我代表红卫矿二组全体工人向您老人家汇报,祝您老人家身体万寿无疆。永远……”组长没说出“永远”后面的话,瞅一眼陆长和,揉揉眼睛说:“我们没完成任务,还想继续干,接班来了,不然不会升井。**,陆书记,我们一定听您的话,今天晚上,我们争取更大的胜利。”

两位组长汇报完,班长指示:“工人向伟大领袖**表决心。”

工人们都很困,只想睡觉。

陆长河把脖子探了探,他说:“大家不要浪费时间,早发言早散会。”

工人们用最简单的语言向陆书记检讨自己没完成任务的过错,用最完美的语言歌颂伟大领袖**的丰功伟绩,用最坚定的态度表示出完成任务的决心。千篇一律,充分体现出对领袖、对领导的忠心和服从。

陆长河说:“农村打农业翻身仗,我们煤矿打煤炭翻身仗,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煤矿工人的榜样是开滦,地球转一圈儿,我转一圈儿半,我们阔步向前走,跑在时间的大前面!大家懂不懂?”

工人们的回答不是很响亮:“懂。”

“大点儿声!”

“懂!”

陆长河问:“我们的工作累不累?”

“不累!”

“苦不苦?”

“不苦!”

陆长和端起茶杯,送到厚嘴唇上又放下,探长脖子大声说:“革命队伍中,有落后分子和反动分子都是难免的,思想有问题的也大有人在。还有一部分人对革命工作有抵触情绪,他们言行不一致,满嘴空话和谎言,吹牛一个顶俩,干活不出力,会上说不累,背后怨气朝天。有人讲,外省市给半斤油,我们这里只供应三两,还叫嚣不合理。这是攻击社会主义,攻击革命领导,这是反革命谣言。上级正在抓传播谣言的人,革命群众要擦亮眼睛,识破他们,把他们交到支部,办学习班!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上解决。”

陆长河缩回脑袋,喝下半杯茶,管理副队长赶忙给他倒上。他又说:“我这做领导的,从早忙到晚,这不叫苦,为革命工作就是苦中有乐,既然挑起革命重担,就要勇敢地挑下去,一直挑到**!疲劳不要紧,喝杯茶就打起精神,继续工作。”陆长河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欠起身说:“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我还要准备中班的班前会。队长下井了,我这当书记的都要担当起来,做政工的嘛,就是比抓生产的队长忙一些,累一些。”

刘喜回到宿舍,食堂的时钟指向十点半。

梁大叔比刘喜回来早,已经把饭菜买回房间。

梁大叔原来在掘进队里当修理工,上长白班,因不愿忆苦思甜,得罪了吕希元,被解除修理工的工作去倒班。开拓区是三班倒,十天一换,刘喜和梁大叔不在同一个掘进队,都是上旬上夜班,晚八点的班前会。

刘喜把两块发糕和一碟炒白菜拿回房间。梁大叔吃完饭,他还剩半碟菜,小心翼翼地用饭盒装好,预备晚上吃。

梁大叔抽的烟是老白杆儿,八分钱一盒。他兜里也装好烟,向阳牌,两毛三一盒,自己不抽,用来招待同事和老友。

刘喜吃饭,梁大叔陪他说话,告诉他,吕希元被调到矿务局,吕希元的儿子吕大春和他在一个掘进队。

刘喜撂下饭碗,两人进入梦乡,再睁眼,已是万家灯火。刘喜和梁大叔赶忙吃晚饭,然后投入到夜班的会议和工作中。

刘喜是元月二日下的井,春节马上来临,为了节日保勤,全队工人都写了保勤申请书,保证全月不休息。

队部的墙上都是宣传栏,用红纸圈边儿和黑纸圈边儿的紧挨着,红纸圈边儿的贴满决心书,黑纸圈边儿,里面的检讨书也不少。

管理副队长不下井,负责宣传栏和伺候陆书记两项工作,挣入井保健,他干得尽职尽责。

陆书记规定,工人每月可以休两个代休,其他法定休息日贡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同时号召工人全月不休息,用实际行动跑在时间的大前头。

献工不白献,给八毛钱的入井保健。

干了几天,刘喜有些抗不住,他觉得下井搬石头的工作比在家乡刨茬子还要累,总想歇一天。别人写了申请,他只好照着写,不写申请的人要办学习班。

被金世儒队长称作小孙子的工人并不小,已是而立之年。他父亲为中央军做过事,解放战争中当了炮灰。母亲重新嫁人,找了李姓矿工,又生了一堆孩子。一次矿难中,李姓矿工遇难,两拨孩子的重担都压在这个多舛的妇女身上,生活困难时,曾有光棍子矿工相帮。文革初,被挂上破鞋。在调查她污染无产阶级男人时,把她的反革命前夫追查出来,当上牛鬼蛇神,免除她工亡家属的待遇。小孙子由李姓恢复到孙姓,也由无产阶级成员恢复成黑五类。

不是小孙子和家庭划清界限,而是家里的一间木板房实在装不下他,他搬到职工二宿舍。政治上和家庭决裂的小孙子还要负担起母亲的生活费,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双重压力下的他,他只能白日做娶媳妇的美梦。

也许噩梦和美梦的相互作用,小孙子的性情变得古怪又很活泼,井下处理冒顶,本来是担风险的事,他在传木料时学起了相声:“相声是门艺术,一个人说叫单口相声,两个人说叫对……”小孙子的对口相声没出口,被处理冒顶的金世儒用柈子杵在胳膊上,小孙子知道错,赶忙往上递木头。

冒顶处理好,队长没提这件事。可是,班组内的积极分子汇报给陆长河,陆书记抓住反面典型,办起了小孙子的学习班。

干了一宿活的小孙子站在会议室的前边角上,和书记的桌子保持两公尺的距离,没用绳捆,却不许抬头。

支部副书记拿把椅子放在小孙子身边,自己坐。

所有上夜班的工人都不许回家,每个人都得站起来批判。刘喜来的时间短,不知道小孙子的底细,批判的话少一些,副书记叫他批判第二次。

整班的工人都发了言,学习班还不能结束。陆书记让小孙子讲对学习班的体会,小孙子困得站着瞌睡,体会说得不深刻。陆书记叫工人再批判,小孙子再谈体会,直到管理副队长为陆书记和副书记买来饭,全体工人的心也就有了底。中班工人到来,夜班工人才能结束这马拉松式的学习班会议。

小孙子不能回宿舍,中班工人继续批判他。中班工人下了井,离早班工人的班后会有一段空余时间,小孙子可以休息吃饭,进一步反省。早班工人的班后会会因小孙子的学习班连上夜班工人的班前会,如果小孙子的认识再提高不上去,就送到高一级的学习班,不用下井干活,但皮鞭的滋味儿也不好受。小孙子经过三个班次的连续学习,终于认识到在井下说相声的危害性和反动性,获准下井干活。陆书记明确指示:全体工人继续监视他的言行。

夜班倒中班,是矿工们最舒服的时候,两班间隔二十六个小时,刘喜可以安稳地睡一宿好觉,还可以玩儿半天。

梁大叔和刘喜一同进的宿舍,他拿了一瓶水果汁和酒精混合的色酒,又在宿舍食堂买了两盘儿两毛五分钱的菜,要和刘喜喝两盅。梁大叔会喝酒,平时不喝,把酒票送给他称做大哥的退休老工人,老工人帮过他,梁大叔用酒票报恩。

色酒微甜,酒精度很高,半杯酒下肚,梁大叔的话多了起来。先说下酒菜里没油腥,批评食堂管理员不负责任,做饭的偷油他都管不住。他还挽惜前任管理员,说那人哪都好,就是抗不住女人的勾引。

前任管理员是个老色鬼,全食堂有姿色的女职工都和他有染,让人不解的是,这些女职工除政治上进步外,经济上没得到太多好处,从食堂往家拿东西的人,仍然遭到严厉批评。和他睡过觉的女职工在背后骂他,说他是翻脸不认娘的大叫驴,而住宿的工人不恨他,很多人说他清廉。

食堂来了几位帮忙的女知青,管理员破了例,要给她们大好处,就是利用职权把她们调回城。女知青进了他的办公室,情愿或不情愿地爬上了他的单人床。可是,一个小小的食堂管理员根本没有调知青回城的能力,给出的大好处原来是个大泡影。行政科和新曙光公社同时得到中央文件,管理员和孔家顺同时被抓,只是管理员获得比孔家顺多一年的刑期。

梁大叔和管理员是老乡,曾提醒他躲开无底洞,现在还埋怨管理员不该不听他的规劝。

梁大叔痛恨吕希元。如果吕希元不整他,梁大叔就不会让家属下乡。他说:“我觉得孩子们在乡下太苦,老房子快倒了,今年要翻盖,孤儿寡母的不易啊!我在这省点儿,买一个菜分两顿吃,照样下井干活,能吃饱,总比家里人活的强。只是不抽烟不行,不抽烟我就睡不着觉,这八分钱我得花。”梁大叔骂吕希元:“这个狗日的龟孙,坑的人太多,他可好,调到局里,想骂他一顿都找不到人影。”

刘喜说:“抓不到老坏蛋的影,可以找他的老婆孩子算账。”

梁大叔连连摆手,酒喝得多了些,手摆得很有力,他说:“不一样,不一样啊!吕希元的孩子和他不一样。他老婆也和他不是一路货,早就离婚了,挺孤苦。吕希元那个狗娘养的,扔下原配的老婆不管,在局医院找个小老婆,给别人拉帮套!”

刘喜被酒精烧得激动,嬉笑着说:“吕希元和我有深仇大恨,我报复不了他,就拿他的老婆和儿女出气,吕大春和我一个队,我不能绕过他!”

梁大叔瞪着刘喜,熬夜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他两眼发红。

刘喜不再嘻笑,听梁大叔说话:“你这话不招人赞成。吕希元做坏事,不能累及他的家人,要那样,咱也成为吕希元那样的坏人了。”梁大叔掫下半杯酒,又说:“不该我老头子说闲话,吕希元这个王八蛋,播下的种不少,鲁卫军那几个崽子都像他。”

这些话让刘喜费解。

梁大叔说:“咱开拓区,原来的书记可是好人,吃喝嫖赌一样也不好,像一头为革命拉车的老黄牛。只是脾气倔,升不上去,还没有吕希元混得好,被调到小煤窑建新井,白挎着党委委员的官衔了。”

刘喜问:“新调来的书记好不好?”

“我对他不了解,说不上怎么样,但我觉得,他提拔的支部书记有两个不是人揍的,就说你队的陆长脖,你看他哪有一点儿人样?去掉整人的本事,他就会喝酒。文革前因喝酒闹事被撤了支部副书记,调到区里搞运动,现在又官升一格。他这个人,不供他酒喝不行,供他喝酒也不给你办事,他当书记,没少喝工人的酒,连一个党员都没发展。”

刘喜又问:“吕希元的儿子也在光明掘进队,陆长河一定给他安排重要职务吧?”

“陆长脖这个人,他是用人屁股朝前,不用人屁股朝后的主。吕希元在开拓区,他恨不得舔屁股,吕希元调到局里,陆长脖判断吕希元不能再有用,对吕希元的儿子保证不会好。”梁大叔嘱咐刘喜:“你在队里好好干活,少说话,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世,更不能说是刘宏达的儿子。郑老本在开拓区时,知道你爸爸冤枉,也没法保护过他,现在郑书记调走了,新书记不见得知道你的事。”

刘喜端着酒杯不吭声,梁大叔和他碰了一下:“来,干了它,少想别的。”

梁大叔把空杯放在桌上,起身走到窗前,自言自语:“开拓区的干部都像郑老本,该少了多少冤案?人心顺了,生产就能上去,也不至于叫咱们整天加班加点。”

刘喜给梁大叔的杯子倒满酒,带着疑问说:“梁大叔,我总听你说郑老本好。”

梁大叔坐回桌子旁,满怀深情地说:“郑书记对我有恩啊!只可惜,人家是干部,咱一个小工人无法报答。”

刘喜说:“我认识郑老本的闺女,她叫郑晓杰,下乡在我们村。”

“听说郑书记家的几个孩子都很根本,我估计这个丫头也错不了。”

刘喜说:“是挺能干的,群众关系也很好,不花里胡哨,也没有城市姑娘的那种娇气,能吃苦,在青年点儿当团书记。”

“看来你对郑书记的闺女印象挺好,她对你好不好?”

“因为以前和她有过接触,她对我好像比对别的农村青年随便些。我爸爸说她爹是好人,我们家对她也特别关照,缺个咸菜大酱,她就来我家拿。”

梁大叔说:“你认为那个丫头好,可以和她处对象。”

刘喜摇摇头,认真地说:“我还没考虑搞对象的事。”

在中学里,有的学生搞对象,刘喜觉得他们挺好玩儿,还有些看不起他们。刘喜说和马金玲搞对象,是想报复马向勇。回乡劳动后,像刘柱这些比他稍大的青年都娶妻生子,刘喜也没着急。他和郑晓杰一起干活,却很少主动和她说话,本来知青就和农村青年存在隔阂,刘喜持躲避的态度。接触中,郑晓杰对刘喜表示出一种特有的亲近,刘喜对爱情有种朦胧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让刘喜在敬重郑晓杰的同时又刻意疏远郑晓杰。因为刘喜知道,郑晓杰的父亲是革命干部,而他的父亲又是在郑晓杰父亲的管制下工作,虽然郑老本帮过他的父亲,刘喜看做是善良者对无辜的恩赐。就像路边的行人对乞丐的施舍,拿出的只是口袋中的零钱,最傻的人也不会献出全月工资。女儿是父亲的心头肉,郑老本绝对不能答应郑晓杰和背着沉重历史包袱的矿工处对象,郑晓杰本人知道刘喜的家庭出身,也会果断避开他。

梁大叔说头晕,让刘喜把酒瓶里的酒都满到杯中,他说:“我这人说话直来直去,如果郑书记的闺女有那么点儿意思,你就主动一些,别挑这挑那的。人家是干部子女,大家闺秀,咱们是普通工人,说句难听的话,你爸爸还有历史问题。”

刘喜喝了一大口酒,借着酒劲儿,他掏出心里话:“我喜欢郑晓杰,只可惜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现在的社会,不但分阶级,也分阶层,人家在上层,我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我是癞蛤蟆,不想做天鹅肉的梦。”

梁大叔把酒杯墩在桌子上,大声说:“胡说八道!谁是天鹅?谁是癞蛤蟆?两条腿支一个肚子,都一样!人穷志不穷,你懂不懂?我们煤矿工人,被人称作煤黑子,窑花子,我们人穷,人格不能穷,用我们的劳动为社会创造光和热,用我们的劳动养家糊口,比那些搞歪五六的强。我瞧不起两种人,一种是不把自己当人的人,一种是拿贫穷当政治资本的人,这两种人都是权才!”梁大叔觉得愤怒离了谱,他把酒杯拿起又放下,对刘喜说:“搞对象的事,能冲破阶级界限,拿我来说,最初的媳妇地位比我强,不也跟咱这普通工人了?爱情这东西,咱老百姓说不清楚。”

梁大叔含着泪,看来他忘不掉和前妻的那段感情。

刘喜仍然报定自己的观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任何朝代人与人的界限,也没有今天分得清楚,强者欺弱的现象从来没有现在明显。讲民主,讲老百姓是国家的主人,哪个老百姓做主了?领导说怎么干就得怎么干,只是吹捧,谁敢说个不字?说杀人就杀人,说打人就打人,老百姓连基本的生存权利都不能保证,冤死的人没人管,这样的民主是谎话。讲平等自由,为什么人分三六九等?为什么有贵族、平民、和奴隶之分?人们,为什么用剥夺无辜者的自由甚至生命换得政治资本?我父亲被陷害,我就沦为奴隶,郑老本知道吕希元整了我父亲的黑材料,他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变成和我同命运的人。”

梁大叔把酒杯端在手,直盯盯地看刘喜,过半天儿,他才问:“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刘喜不再说话,一脸尴尬的傻笑。

梁大叔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和你爸爸是老朋友,这些话才哪说哪了,外人听到这些话,你有几个脑袋也剩不下啊!那还不算完,还要查你全家,亲戚朋友都跟着倒霉。千万记住,以后不管喝多少酒,也要把住嘴门关。”

刘喜点点头。

梁大叔说:“其实,郑书记也知道你爸爸冤枉,从来没把他看成历史反革命,如果他闺女对你有意,你就大胆相处,只要你俩真心好,我想郑书记不会横加干涉。”

一瓶果汁酒,梁大叔喝了多半瓶,酒精驱除了困倦,他还不想睡,半躺在床上问刘喜:“你说人死了有没有魂灵?”

刘喜回答很干脆:“没有,人死如灯灭,啥也不存在了。”

梁大叔噙着泪水说:“我有一件事,没跟别人说过,就是我的前妻。去年初,我做了个怪梦,梦见她,清清亮亮的,和真事儿一样。她身穿红衣裳,全身的长褂,是她结婚时穿的,一点儿不会错。她拉着我的手,怕我走掉,我说我不走,她不信。她要走,哭着告诉我,她不会再找我了!我起身追她,她消失在黑暗中。”梁大叔的泪水流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听老年人说过,出现这样的梦是噩兆,我当时正和吕希元较劲,就把做梦的事忽视了。夏天我去鞍山,听朋友说她已经去世,咽气时要见我一面,说那话时,我正在做她拉我手的梦。”

梁大叔觉得对不住故去的亲人,“呜呜”哭出声。

刘喜说:“你们有个儿子,你应该找到他。”

“我那儿子,比你大五岁,八成娶媳妇了。孩子大了,我这一点儿责任都没尽的爹,哪还有脸去找他?唉,再说吧!”

梁大叔栽着身子合了眼,泪痕挂在脸上,他的嘴微微动,不知是做妻子的梦还是做儿子的梦?

刘喜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急忙起身买饭,连续十天的中班工作等着他。

中班倒白班,属于倒紧班,不开班后会,两班间有六个钟头的吃饭加休息时间。白班倒夜班也是紧班,陆长河要开班后会的,陆长河抽不出时间,让副书记主持。

刘喜倒过来的第二个夜班是除夕,对中国人来说,除夕是个特殊的日子,陆长河也要特殊对待,他从其他班组调来包括吕大春在内的四名青年突击手,要在辞旧迎新的夜晚放一颗重量级的“卫星”。

陆长河亲自主持班前会,亲自部署任务,还要亲临“战斗”第一线,亲自指挥,亲自操作。他把两组合为一组,坚决创出小班放十遍炮,独头掘进十米的新纪录。

陆长河在班前会上动员:“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伟大领袖**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无往而不胜!解放军有**思想武装头脑,用小米加步枪把中央军赶到台湾岛!在那里,没人发给他们布票,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粮食短缺,饿得直哭娘。工人阶级用**思想武装头脑,粉碎了刘邓、**多个反党集团,我们走在大道上!阶级敌人两腿发软,他们撼不倒社会主义的参天大树,树叶掉下来,砸他个头破血流!光明掘进队的干部工人用**思想武装头脑,一定创造出前人没有过的奇迹!把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甩在大后边!连我们的后影都看不到!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前边的人累了,后边的人换上去!前边的人倒下了,后边的人冲上去!坚决拿下小班掘进十米的光荣任务,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陆长河还安排支部副书记和管理副队长做地面的后勤工作,包括动员家属献花和向矿里送捷报。

刘喜领了钎子头,坐头趟人车到了一组的掘进工作面,班长做了简单的安排,一组组长领八个人打炮眼。顿时,六台凿岩机轰响在工作面,噪声震得耳朵痛,互相间只能用手式表达。

陆长河没进掌子头,只是在后面的工具架旁转了转,扔下一个还没做完的擀面杖离开现场。

打炮眼,装炮药,接炮线,撤出风管儿水管儿,撤出人员,布好警戒,放炮员拧动开关放炮,把岩石装出来,各道工序都完成叫“一遍炮”。掘进的巷道净宽四点五米,前进一米就要清走十五矿车岩石,就是一切顺利,一遍炮也需要五六个小时,还不包括处理顶板和临时支护。想放出小班掘进十米的“超级卫星”,难度非常大。偏偏小铁道铺得不规格,装岩机频繁掉道。班长着了急,围着工具架上的擀面杖转,足足转了十圈儿,转出掘进十米的好办法。他让装岩机手把装岩机退出工作面,又把小车头调进来,司机和登勾工统统派到掌子头。嫌拽水管费事,干打眼,在粉尘弥漫中装炮,在炮烟弥漫中打炮眼,轮番上阵,放第七遍炮时,只打了六个四十厘米深的炮眼。

再次轮到刘喜打炮眼时,已经是第十遍炮,这遍炮响后,掘进十米的目标就算大功告成,等待他们的是慰问团的红花和领导的表扬。

炮烟还没出来,吕大春就提着撬棍冲到掌子头,刘喜也拿撬棍,随后跟进去。

吕大春和刘喜同龄,比刘喜早两年入矿,他长得壮,个头也很高,人也实诚,只有从稍长的脸型上,还能看到吕希元的遗传。

刘喜迎着炮烟和吕大春进到掌子头,不是显积极,而是别有用心。

刘喜把对吕希元的仇恨,转移到吕大春身上,尽管梁大叔一再强调,吕大春和吕希元不是一种人,刘喜还是想对吕大春下毒手。

烟雾还没散尽,顶板上的“活石”就暴露出来,吕大春只顾前面,忽视了头顶。刘喜看到,吕大春头顶上的“活石”很大,掉下来会把吕大春砸成肉泥。

刘喜没提醒吕大春,而是提着撬棍站到他的身后,目的是堵住吕大春的退路。这样做也存在着被砸的风险,刘喜在心里说:“为了报仇,我豁出去了!”

掌子头有轻微的脆响,仔细听有极弱的“隆隆”声,吕大春变得惊慌,手中的撬棍也停了下来。

“活石”悬在吕大春头上,还不掉,刘喜着了急,想偷着举撬棍。受环境限制,撬下“活石”,有可能同归于尽,刘喜思考值不值得。

就在他犹豫时,吕大春转身抢过撬棍,拉着刘喜往外跑,烟尘伴着轰鸣追着他们。跑到工具架,吕大春松开刘喜,喘着气说:“冒顶了。”

排风筒把岩尘吹净后,人们看到,冒落的岩石堆满了掌子头。

有人埋怨,说陆长河掘进十米的做法是胡来,不做临时支护,无休止的放炮是导致冒顶的根本原因。班长听见埋怨声,狠狠地瞪了眼,人们把话题转向表扬上,表扬吕大春和刘喜机灵反应快,不然准葬身石下。只有刘喜知道,吕大春不拉他快跑,只想报仇的刘喜才是葬身石下的人。

冒顶后,还没到接班时间,班长看着工具架上的斧把,不敢让工人升井。各自找安全的地方去眯觉,他到登钩房用电话向白班汇报。

刘喜睡不着,瞪着眼睛看顶板,总觉得顶板上的石头悬浮着。他心里装着七上八下的铁筒,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滋味儿。因父辈的仇恨而向同伴下黑手,刘喜觉得这样做太阴毒,亏得那一撬棍没捅上去,把吕大春砸死,即便他能活下来,也会一生不得安宁。但他觉得吕希元更恶毒,不但害了父亲,也害了他的全家人。

“既然你吕希元害我,我就害你儿子!”

刘喜要沿用和发展对付马金玲的手段。

然而,是吕大春救了刘喜,把他带出险境。这种大义的举动让刘喜扭曲的灵魂得到一些矫正,但是,对被仇恨渗透者来说,这种矫正还是微不足道,刘喜仍然不能从仇恨的阴影中解脱出来。

班长汇报冒顶事故,做了深刻检讨。说没完成支部交给的掘进任务,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辜负了领导的期望。出乎他的意料,接电话的陆长河并没有批评他。

班长领工人集体升井,走出罐笼,在通道里受到家属们的夹道欢迎。通道上打出了横幅标语,写着热烈欢迎打破掘进记录的勇士们凯旋归来,一位年轻的女工会干部给班长戴上大红花,告诉他,先不要急着换衣服,领全体勇士到矿前合影留念。

有人送来五套新工作服,让陆长河、班长以及两位组长换上。

陆长河把擀面杖放到工具架上,坐中班人车升井,喝过除夕酒,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穿上新工作服显得格外精神,伸着细长的脖子探向照相机的镜头。没得到新工作服的工人都冷得受不了,好在他们哆嗦的形态在镜头上都很模糊,不影响宣传效果。

合影以后,陆长河把工人召到队里开班后会,他先兴奋地向伟大领袖**汇报在除夕夜作出的可喜成绩,然后告诉瞌睡的工人:“大家先不要急于洗澡睡觉,过会儿有领导来慰问咱们,送来锦旗,还会带来最丰盛的慰问品。”

工人们都猜到,最丰盛的慰问品一定是饺子。

队部里有暖气,穿着破衣烂袄的工人们缓过冻来开始睡觉,有人被饿醒,咂咂嘴,又把头放在椅背上。

陆长河也破了例,看到工人睡觉而没有蹾茶杯,他在管理副队长和支部副书记的陪伴下,细细的品着茶味儿,耐心地消磨时间。

队里的电话铃急促响起,陆长河迅速拿起电话,刚把迎接领导的笑容挤出来,又立刻换上惊慌的神色。

电话是井下打上来的,队长金世儒在处理冒顶事故中被砸。

矿里领导让干事送来锦旗,又让服务员抬来大食堂的饺子,没开慰问会。刘喜吃饱饺子去泡澡,回到宿舍已经是中午。

郑晓杰在宿舍里等刘喜,怕被人说闲话,还带着同学牛丽。郑晓杰给刘喜捎来李淑芝做的肉辣酱和下井穿的棉袄。因矿里不给生产一线工人发棉服,刘喜去信说,井下冷得受不了。

刘喜把东西收下后,郑晓杰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是马金玲写来的,交给刘喜后,郑晓杰平静地瞅着他。

牛丽嘴快,对刘喜说:“刘大个儿,敢不敢把信拆开看,让咱们也领教一下处对象的热情。”

刘喜拆开信,不但让她看,也让她念。马金玲信中都是姐姐般的话语,说刘喜有了工作,有了好前程,嘱咐他把力气用在工作上,把聪明用在学习知识上,别搞小淘气,也别打生死架等等。牛丽看后说:“我还以为情意绵绵呢,原来是些空话,我说晓杰没往心里去呢?”

郑晓杰轻轻地在牛丽胳膊上抓一把。问刘喜:“有没有需要我捎给你家里的话?”

刘喜说没有。

郑晓杰又说:“需要啥到我家拿,我爸妈都会帮助你。”

牛丽在一旁凑趣:“笑面帅小伙登门,两位老人准高兴。”

郑晓杰一阵脸红。

出门时,郑晓杰回头看一眼刘喜,刘喜查觉到,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中,涌射出痴恋的神情。

一次,刘喜在搬料石的工作中把手碰出血,在井口保健站外边,又把伤口往砖墙角上蹭,疼得直咬牙,默念两遍:“不疼不疼”都没管用。满手都是血,他用另只手托着进了保健站。医生让他自己包扎,给他开了五天伤休诊断。有了五天的休息时间,让刘喜高兴的忘了疼,他蹦跳着跑回宿舍,把开拓区发给的先进生产者奖状放进旅行兜,踏上回家的行程。

奖状只代表上半年的成绩,刘喜特别珍重它。

离家半年多,刘喜觉得父母都变得苍老,母亲的眼睛觑得更厉害,被吴有金踢伤的腿也比以前瘸的明显。母亲给刚到家的儿子蒸鸡蛋羹,父亲用秫秸给刘喜的奖状做框,做好后,神色庄重地挂在伟大领袖**画像的斜下方。

母亲把鸡蛋羹端上桌,在一旁看着刘喜吃,父亲陪着他,自己喝闷酒。

怕刘喜吃得少,鸡蛋羹里都是没搅合的鸡蛋,没加多少水。这是母亲一个一个积攒下来的鸡蛋,放在葫芦头儿里,不让别人吃。

刘喜心里落泪!

这是刚出巢的小鸟体会到母巢的温馨,离开家的孩子更能体会到父母无私的爱!

刘喜要回矿,刘宏达让刘志把弟弟送过小南河。小南河涨满水,他怕刘喜出意外。

刘宏达喝了酒,跟在刘喜后面絮叨,话题总是一个,叫刘喜不要暴露是刘宏达的儿子,不要写入团申请,也不要写入党申请,避免有人调查他。

送到大柳树,刘宏达往回走,每走几步,他都把头发往揪光的头皮上拢,刘喜看见,心里非常难受。/>

刘宏达退休时,刘志也符合顶号头条件,把进城的机会让给刘喜,出于三个原因:一是亲情,觉得他是哥哥,不该和弟弟争。二是放不下辛新,他认为和辛新的厮混是对辛新的报答,三是仇恨。

刘占伍当上大队书记后,马家的势力明显减弱,由于美丽动人的何英子常到大队留宿,不可一世的马文开始躲着何荣普的门前走。何大壮不忘前仇,因夹障子的纠纷把马向伟打得鼻青脸肿,马荣不敢发作,但他记住这个仇。

刘志没因为吴、马两家的衰落而减轻对他们的仇恨,甚至觉得吴有金不该死得那么早,应该让他知道吴小兰掉到小南河里,让他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如果吴有金不死,刘志会公开把他当胡子头儿的罪行公布于众,只可惜吴有金已入坟墓。

刘志把复仇的利剑指向马文父子,他和辛新撕混,要不是怕辛新遭人指责,刘志会把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暴露给他们,让马文父子尝尝当王八的滋味儿。

刘志把刘喜送到河边的垂柳下,脱下衣服跳下河,先试一下深浅,然后再把刘喜送过去。上岸对刘喜说:“水不深,可以趟过去,时间还早,咱哥俩再坐一会。”

水满槽,垂柳稍搭进河,河水冲得垂柳微微摆动。

刘志说:“以前过河,在这上游,那地方河道窄,表面看过河方便,水下常常冲出窝子,便出现淹死人的事。后来有了这棵垂柳,人们常在这歇脚,也就顺便在这过河。建了黄岭大桥,又有通县城的车,人们宁可绕几步远,也不愿冒险涉水过河。你再回家时,也不要走这条路了。”

刘喜说:“我是从这条路走出家乡的,对它有说不出的眷恋。”

刘志把一块儿土扔到河里,发出“嗵”声后,波纹被水流抹平。他说:“要不是吴有金、马文还有矿里的吕希元,我早该从这条路上走出去。他们把咱害得太苦了,几代人都不得翻身,这种深仇大恨,咱哥俩不能忘!”

对仇恨,刘喜的认识比哥哥还要深刻,他认真地点点头。

刘喜被哥哥送过河,又看着哥哥回了岸。他揣着对亲人的留恋和对马文、吕希元等人的仇恨回到矿里。

在他离开家乡的那一天,灾难又降临到他的家庭。

第一0一节

天气炎热,辛新到门前的柳树下乘凉,毛毛虫掉在脖子上,她用手扒拉掉。 回到屋,看到马向东横在炕上睡午觉,两个孩子睡在马向东的脚底下。

辛新心里闷,又走出屋,看见刘志送刘喜,她在后面跟了去。

马荣在自留地里起土豆,见辛新独自出了村,觉得奇怪,心里问:“大晌午,她顶着烈日去荒甸子干啥?妈啦巴,莫不是跑骚打野食儿?”

马荣丢下土筐和刨土豆的镐,偷偷尾随身后。

马向东的治保主任被刘辉挤掉后,“老连长”给他记半个人的工分儿,其他那一半,要马向东在队里用劳动换取。“老连长”当队长这一年,赶上风调雨顺,有县工作组的支持,人心不散,粮食总产超过七十万斤,真正打胜了农业翻身仗。上级给了口头表扬,“老连长”很满足,说他一生没白活,到老了得到领导和村民的认可。“老连长”是在分粮时提出不当队长的,刘占伍和工作组也没强留他,把贝头和大胖子推上队长岗位。

大胖子给工作组做饭期间,工作组给他突击入党,“老连长”撂挑子,又让他挑起队长的重担。

贝头和大胖子一同加入党组织,工作组让贝头当正队长,是因为贝头体格好,农活也比大胖子强。

秋收时,工作组成员全部到队里参加劳动,他们不捡庄稼,也不干涉队里“开圈”的早晚。

知青们捡庄稼是挑着捡,不要玉米要大豆,农闲时把大豆背回城里。

地里产的粮食多,社员捡的多,细心人算过账:自留地的粮加捡的粮加口粮三百六,省点儿过会一年不挨饿。还有人把目光投向分粮的秤,如果刘仁手头高一点儿,这一年会更好过。也有人担心工作组看得紧,刘仁的胆量再大,也不敢试着戴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分粮这几天,工作组成员全部回县里开会,他们转回村时,队里的公购粮已交大半,工作组组长领全体成员和社员们开个告别会,问问群众疾苦,也问到来年的粮食足不足,说群众有困难都可以找他们,算是圆满完成全年的支农工作。

贝头和大胖子做出新规定,凡是家住刘屯的社员,一律按劳取酬,不到队里干活,不给记工分儿。在大队担任重要职务的除外,或者大队书记开条子。

贾孝忠当民办教师,职务很重要,不但记工分儿,还和马向前一样多。贾孝义是大队长,不比刘占伍差多少,本身就有开条子的资格。何英子在公社搞宣传,职务不重,工作重要,工分儿不能少。最苦的是刘辉和马向东,他俩的工作不被认可,刘占伍也不给开条子,只好回队里劳动。

刘辉好办一些,他只有一口人,干半年活就能挣出口粮,何况有胡永泉在上边,刘占伍再不情愿,也得留点儿面子。马向东承担四口人的口粮钱,老婆又怀了孕,挣不了工分儿,他只好拿起锄头,跟钱世臣一样干活。

马文和小霞都是劳力,相对宽裕一些,可小霞搞起了对象,拉着比她小的宋世伟钻草垛。马文知道后,回家摔盆碗,骂她和吴小兰一样,都是不要脸的人。小霞铁了心,推开门哭闹,并且威胁马文,再深管,她就去找小兰姐。马文问她去哪找,小霞说,去投小南河。马文问她:“你怎么知道吴小兰是投了河?”小霞回答他:“要是不投河,就不能死不见尸!”

当时是大冬天,小南河冻干底,小霞想投河也投不成。马文明知小霞吓唬他,他给自己下台阶,轻轻地打自己一个嘴巴子,然后说:“你这整得屁事儿,让你爹的老脸没处搁。你姨父活着时,我说过大话,这可好,照话来了,叫人笑掉大牙吧!”

刘占山看到马文家出了事,故意凑热闹,用话刺儿马文:“没人笑话你,都说你能耐。”

马文大声反驳:“有你屁事儿?少在这掺合,你也有闺女,也得钻草垛!”

刘占山气马文:“我闺女没钻草垛,也没让人堵在草垛里,光着屁股,跟大鼻子扑拉毛斯一个样。”

刘占山说得玄,没人堵着光屁股的小霞。马文让刘占山气得忘了分辩,只会吼:“我愿意,这屁事儿是世上所兴,人人所好的,谁也管不着!”

马文的这套理论让“刘大白话”没了词儿,干翻白眼儿。

马文急于把小霞嫁出去,求王淑芳帮忙办一些嫁妆,经济上帮不了马向东。马向东干活累了就耍脾气,常常和老婆生闷气,感情越来越生,辛新更想在刘志身上找一些快乐。

刘志上岸后,看看四下没人,他脱下短裤,搭在树杈上想晾晒,刚穿上裤子,辛新悄悄走过来。刘志先是一惊,然后把辛新抱住,到树丛中去亲热。

马荣盯梢,见刘志抱辛新,他如果及时出面,能喝断这对缠绵的野鸳鸯,但他不想这样做,他要亲眼看到他俩粘合在一起,还要拿到铁的证据。

说刘志恨马荣,也可以说马荣把刘志恨之入骨。 从给吴有金贴大字报,到专政队抓吴有金、马向勇,马荣都认为是刘志从中捣鬼。他今天不但要让刘志出丑,更想借此给刘志扣上坏分子的帽子。

清河矿的外调人员在刘屯清查出个伪保长,虽然马荣知道刘宏达的保长是子虚乌有,但是,调查出就等于事实。他估计退休的刘宏达有可能戴上反革命的帽子而没有公开,刘志很可能是没暴露的反革命子弟。他在心里嘟囔:“普通人和军属搞破鞋要蹲好几年笆篱子,反革命子弟奸污贫下中农的罪更重,妈啦巴,最好让斜楞眼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挨枪崩!”

刘志发现树丛中的马荣,马荣则装做捡鸟蛋而慢慢地往别处溜。这时,如果刘志让辛新回村,马荣还拿他没办法,为了马向东的脸面,马荣也只能加强对辛新的监视,暂且不会声张。刘志想:“马老狗,你有可能看见我抱辛新,那更好,我要让你们马家人的心里都难受!”

刘志对辛新说附近没人,辛新倒进刘志的怀,两人卧在树丛中……

马荣转回来,摘走刘志晾晒的短裤,又向发出声响地方摸过去,把辛新的短裤抢到手后,大喝一声:“妈啦巴,混蛋!”然后气冲冲地走出树丛。

辛新被惊吓得不知所措,推开刘志,哆嗦成一团。刘志好歹给她穿上衣服,把她拉到垂柳下。

稍稍平静之后,刘志安慰辛新:“事以如此,你不用怕,多大的灾难由我一个人承担。”

辛新问:“你怎么承担?”

“就说我逼你这样做,洗清你的清白。”

辛新低声说:“洗不清了,只要被人发现这种事,一辈子也别想清白。再有,你看我那两个孩子长得,一点儿不一样,说老二是马向东的有人信,老大长得全像你,我肚子里还有一个,说不定是你俩谁的种?”

垂柳梢扑打水面,河水把泡沫推上岸,辛新往刘志身上靠,流着泪说:“我没法再回马向东的家,我想死在这。”

刘志抱紧她,怕她被河水卷走。

辛新把脚放在推上岸的泡沫中。

刘志说:“没必要寻短见,大不了和马向东摊牌,和他离婚!”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马向东不会离,就是离了,我也不能在刘屯呆。扔下两个孩子,我又舍不得,不扔下我又养不起,肚里还有一个,难哪!”

“咱俩一起过。”

辛新的脸贴在刘志胸上,用手勾住刘志脖子,又松开,悲楚地说:“说说可以,事实上,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刘志说:“还有一条路可走,说我强奸。”

辛新抬起头,用惊愕的目光审视刘志,大声问:“你怎么想出这条道?”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和孩子。”

辛新痛苦地摇头,摇的太阳偏了西。

炎热的阳光斜射在身上,谁也不觉得,好象他俩的神经都已经麻木,谁也不想挪动。两人默默地依偎在一起,都知道,在一起的时间极少极少,应该格外珍惜。

马向东领人把他俩包围,二人还不动。马荣把两条短裤系在一起,拿给刘志看,幸灾乐祸地说:“小反革命,美够了吧!你给贫下中农贴大字报还不解渴,又鼓鞧贫下中农的媳妇,妈啦巴,太无法无天!”

刘志起身抢短裤,没抢到。

马荣瞥一眼马向东,对着被他领来的人们说:“我亲眼看见,刘志把向东媳妇压在身下,妈啦巴,没法看,跟狗连蛋一个样。”

他把两人的短裤举起摇晃。刘志愤怒,举手打马荣,被马向前架住胳膊。

马荣问刘辉:“你还挎着治保主任的官衔,你看怎么办?”

“抓起来!”

一条准备好的麻绳搭在刘志身上,在胳膊上绕两圈儿。辛新没挨绑,马向东和吴殿发拖着她往回走。

辛新挣扎着哭喊:“刘志,这事不怨你,是我来这找你的,我发贱,我跑骚,我不想和马向东过了,你可千万保护好自己啊!”

马向东觉得媳妇太不要脸,打了她两个耳光,抢过马荣手中的短裤塞在辛新嘴里。

刘志被带到公社民兵指挥部,刘占伍听说后也去了公社。和刘占伍一起工作过的专政队员对他说:“如果男女双方都承认自愿通奸,刘志就没罪。可这小子太糊涂,还没挨打就承认是强奸,而且,一口咬定要强奸马文家的女人。刘辉说他是反革命子弟,这事就严重了,被县里提了去。

刘占伍无奈地回到大队。

刘志和辛新把刘屯搅得开了锅,人们好奇地解读他俩的事,愤怒、取笑、惋惜、幸灾乐祸,各种情绪都有。马向东家里,马文让马向东和马向伟看住辛新,他要亲自到县里“钉堂”,吩咐马向前、马向勇等人做好调查人员的接待工作,并嘱咐马荣,想尽办法别让“骚娘们儿”和调查人员接触。

这一整套部署是马向勇的计谋,只是他不愿直截出面。

马向前和刘志不敌对,刘志和辛新亲热时,他领社员在地里给杂交高粱抹“一○九五”,马荣跑到高粱地喊他:“妈啦巴,反大天了!我去找王八犊子刘辉,咱向东的媳妇叫人家摁在地上鼓鞧了!”马向前以为是刘辉祸害辛新,扔下药瓶子赶往出事地点,边走边想:“这可是报仇的好机会,在现场掐死他,胡永泉也判不了我大罪。”

来到小南河的垂柳下,马向前面对的是刘志。

此时的马向前,翻着大眼珠子转脑筋。

吴有金死后,吴、马两家的势力明显减弱,特别是刘占伍当权后,马家在刘屯称霸的历史宣告结束。马向前大仇未报,何大壮就开始欺负马向伟,刘志又把马家媳妇搂进怀,这不是往马家头上拉屎吗?

经过短暂的转脑筋,马向前把刘志转成敌人。

在家里,付亚辉劝马向前不要参与这件事,马向前瞪着大眼珠子说:“嘿、嘿也好,不把刘志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我马向前就无法在刘屯立足,深仇大恨就无法报。”

付亚辉问他:“你和谁有深仇?是刘志吗?”

“我和刘辉有深仇,还有拨浪头,但是……”

“但是什么?”

马向前被老婆追问得没了话,干瞪了半天儿眼,然后说:“我知道你和刘强好,护着刘志。但是你说说,这刘志干得什么王八犊子事!嘿、嘿也好,嘿摊上,嘿也不能轻饶他!”

付亚辉耐心地向丈夫解释:“我对刘强兄弟好,是因为刘强一家帮过我,人是感情动物,好赖要分得清。我看刘志和辛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俩在一起,也不止这一次。两人起小就是同学,一直到中学毕业,听说还有一段恋情,出这种事,应该在预料之中。”

马向前愣着眼睛直呆呆地看老婆,看得付亚辉直发愣。马向前说:“你和刘强也在一个小学念书,又说刘强好,那小子又长得人模狗样,嘿、嘿也好,让我当王八,也在预料之中呗?”

付亚辉觉得,很难把马向前从仇恨的死角里拉出来,冲他大声喊:“我不喜得对牛弹琴!”

马向前见过刘昭义跟在牛屁股后弹琵琶琴,不管他怎样拨弄,牛照样吃草。马向前不想惹老婆生气,马上改口:“我不是牛,你弹出的曲调我都爱听。”

付亚辉说:“刘志和辛新私通,是他俩的事,受到伤害的是马向东和他们的孩子,和你的仇恨没关系,你不要瞎起哄。”

马向前嘟囔:“杀父之仇还没报,看到何大壮和刘志横崩乱卷,嘿、嘿也好,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的仇人是刘辉,不是何大壮和刘志,他们也不想和你做仇。”

马向前又把眼睛瞪圆,吼着问:“你说刘志咋说的?”他的神情让付亚辉摸不清头脑,付亚辉急着问:“刘志说了啥?”

“刘志说,为了报仇,他专门强奸马家的女人!”

付亚辉感受到这句话的严重性,急忙去了刘强家。

刘强在院子里备垅,看见付亚辉,把她让进屋。屋里乱成一团,刘宏达捶胸顿足,悲酸地骂刘志不争气,给家庭带来辱痛。李淑芝用手揉眼睛,眼睛觑得厉害,像是用手抠眼泪,她重复着一句话:“就怨我,就怨我啊!不让刘志送刘喜,就不会出这个事。”杨秀华往外撵两个孩子,把付亚辉拉到炕沿上。

刘宏达敬重付家兴,对付亚辉有一种特殊的亲情。现在,他把付亚辉当成救命稻草,像孩子般地求问:“你说刘志把事出了,上边能给他定多大的罪?”

付亚辉说:“我看没大事的,如果辛新重感情,不反咬一口,就定不了强奸罪。”

刘宏达骂刘志:“这个辱没祖宗的畜生,可把这个家坑苦了!”

付亚辉怕惹老人伤心,她把刘强叫到院子里,小声问:“刘志的事,你想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

“我听说,刘志承认强奸,而且净说对自己不利的话,我不知他是怎样想的?”

刘强把目光投向甸子上,是对付亚辉说,也是自言自语:“你不知道他怎样想,我也不知道,八成是怕辛新受屈吧!”

付亚辉问:“你说辛新能不能反咬一口?”

“我想不会的。”

“那就好,上级定不了刘志的罪,大不了游街批斗。”

也许是对甸子看得模糊,刘强用手揉揉眼睛,他的话在嗓子里,声音却很大:“辛新被马向东看管起来,接待调查的人是马向东、马向勇等人,马文钉在县里,要把刘志治于死地。现在又在严打,政策是从重从快,刘志坐牢,也就是一半天的事。”

付亚辉帮刘强想办法:“能不能找人到县里去疏通?”

刘强慢慢地摇了一下头,他说:“我舅舅提到一个远方亲戚在县机关做事,早些年还有走动,他抱着四只老母鸡去登门,没得到准信儿,我看事情办不成。咱一个小社员,要权没权,又拿不出像样的礼品,去了也被人瞧不起。没有用,不如任打任罚,谁让咱犯到那了。”

不出刘强所料,很快下来判决书,内容如下:

强奸犯刘志,现年二十八岁,家庭出身上中农,其父有严重的历史问题。

该罪犯思想反动,向往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在校不好好学习,回乡不好好劳动,打骂贫下中农,造成极坏影响。

据查,强奸犯刘志早有强占被害人之心,并和被害人有过交往,因被害人知道该犯出身不好,强奸犯刘志的阴谋未能得逞。此后,被害人嫁给该犯同村人马××,该犯便把马××看成仇敌,又因历史原因,罪犯刘志又把仇恨扩大到广大贫下中农身上。

×年×月×日,该犯把被害人辛×挟持到河边强奸,让被害人的叔公发现,两人短裤均被被害人叔公取得,证据确凿,罪犯供认不讳。

罪犯刘志,身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他不思改造,对抗无产阶级,强奸无产阶级妇女达数年之久,实属最大恶极,应予严办。鉴于罪犯认罪态度较好,供认全部罪行,无产阶级政权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发扬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从轻判处刘志有期徒刑十年。

十年,这个数字不算大,足让刘志走到中年,李淑芝一家人的悲痛可想而知。还有人比他们更悲痛,那就是“被害人”辛新。不是因为马向东打她骂她而悲痛,也不是因为马向勇往她脸上吐唾沫,是因为刘志的十年刑期而悲痛。她在心里埋怨刘志:“你为什么要承认强奸?为什么?”没有人回答她,她用骂声喊出来:“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说强奸?谁让你说的?”马向东用糊嘴巴子惩罚她,她觉得很舒服,看着马向东傻笑。马向东不伸手,她还在喊:“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马向东以为老婆疯了,放松对她的看管。

一场大雨下了一夜,白天没放晴,社员们下不了地,凑到一起看小牌。

傍晚,甸子上出现一个年轻妇女,梳妆整齐,顺旧道往南走,时时回头,好象村里有什么东西恋着她。

孬老爷在自留地往外放水,嘴里嘟囔:“现时下来说,我年轻时,下完雨都来看庄稼,现在好,小囤子两口子在家玩儿牌,把我这老家伙累得屁流屁流的。”他见有人往南走,不情愿地撩起眼皮看一眼,又叨咕:“现时下来说,贝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马文说话不香了,儿媳妇被人搂,气得呼哧呼哧的。”孬老爷直直腰,拐锹想了想,说一声“不对劲儿”,他拎锹离开自留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村。

马向东去老黑家玩儿牌,把辛新和孩子留在家里。午后,辛新把两个孩子哄睡,找出笔在手帕上写下遗言:

“孩子,妈妈活不下去了,只有去另一个世界,你们长大后,将要面对一个叫刘志的人,他是你们妈妈的老相好,起小的。在没有你们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就有了不该有的结果。告诉你们这些,是让你们忘掉妈妈,也是告诉你们,不要把仇恨蔓延。

快快长大吧孩子,妈妈保佑你们。”

辛新把写上字的手帕包在孩子的小衣服里,压在箱底儿,然后梳好头,捡件没有补丁的衣服穿上,空着手,踏上弯曲的泥路。

大柳树旁,歪脖树向辛新招手,她走上前抚摸它,看见淹死鬼坟头上的草在动,又感到很害怕,退到大柳树下往淹死鬼的坟头上看,什么也没有。越这样,越恐惧,觉得淹死鬼在作祟。再看歪脖树,一个人吊在上面,伸着很长的舌头,其他坟上也有魅影晃动,都是男鬼,都极其丑陋。辛新不想和他们为伴,离开大柳树,漫不经心地往南走。

小南河水漫上岸,垂柳树在水中挣扎,辛新看到,和刘志**的柳丛中,已经泡着没膝深的水。

辛新走到垂柳边,她知道,再往前一步就能结束生命,但是,这一步非常艰难。

短短的二十几年,辛新不忍舍弃。这二十几年,有父母的精心呵护,有老师的爱心培养,有友情,也有爱情,这一切都要结束,辛新不想来得这样快。她后退一步,用手扶住摇晃的树干。

辛新往身后看,水上漂着杂草,杂草混和着泡沫,跟马向勇喷在她脸上的唾沫一样,又脏又臭。水流冲着她的腿,像马向东往河里推她,辛新在心里呐喊:“不要这样对待我,和刘志私通,不完全是我的错!”

顿时,辛新眼前出现被马向东强暴的那一幕,她被撕开衣服,被掐住脖子,被踹开腿,本应享受的新婚幸福她享受不到,得到的是心惊肉跳般的痛苦。

她不想忍受这种痛苦,红杏出墙,得到刘志的爱。这种爱苦涩,她喜欢咀嚼。这种爱失去的太突然,太残酷,她无法承受残酷的现实。

辛新挽着垂柳稍哭诵:

风吹阴云走,

小南河水流,

垂柳轻轻摇,

带走我的愁。

我是一柳叶,

也成一孤舟,

千河归大海,

送我去漂游。

辛新松开垂柳,听河水冲岸声,是两个儿子在呼唤妈妈!她的心一阵绞痛,站不稳,坐到水里,水里发出哭嚎声:

留下情,留下忧,

留下清风伴水流,

不忍随浪去,

悲魂何处收?

留下恨,留下仇,

留下争斗无尽头,

今日随浪走,

怨恨早日休!

辛新的身子往河里滑,很慢,过来一个浪,把她吞没。

孬老爷在老黑家找到打牌的马向东,说他媳妇去了南甸子。马向东输了八毛钱,急红眼往回捞,满不在乎地说:“爱去哪去哪,我不喜得管她。”孬老爷着了急,说话时把眼皮抬得很高:“现时下来说,我看你媳妇要寻短见,她穿的利利整整的。”

老黑撤了牌桌,人们都到甸子上去找,发现辛新在泥路中不匀称的脚印,脚印通往涨水的小南河。

大辽河边上的付家坨子,社员在查看河滩地的水情时发现一具女尸,报告给大队书记麻凡,麻凡领人捞上岸,有人认出是刘屯的辛新。

马向东接到信儿,要把辛新拉回来埋葬,马文和马荣都表示,不肯让不正经的女人破坏祖坟的风水。马荣说得更直截:“拉回个死倒子啥也不顶,又不能陪着睡觉,妈啦巴,留下两个人种比什么都强,只要你小子能在村里说得算,臊胯子有的是。”

辛新被埋在辽河边,浪花伴孤魂。

马荣和马向勇等人集中到马文家里,马荣让马文再去“钉堂”,把刘志的有期变成死刑。

有人提出把刘仁请来,马向勇认为没必要,他说:“吴有金死了,小白脸子不会给我们出计谋。”

马文去过几次县城,越来越打怵。马向勇见叔叔没信心,亮出他的观点:“给刘志判了十年不算轻,鼓捣翻了没好处,上边来调查,大小队干部都要替刘志说话。咱们看看眼下,也就是向东当个副治保主任,也是有职无权。”

马文拿起炕头儿上烙干的黄烟叶让大家卷烟,他怒气冲冲地说:“这屁事儿整的,刘占伍回到大队,我们都比不上何荣普了,连刘志那号人都敢上我家调戏女人,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有谁遭殃。”

马荣的怒气也不小,把搓碎的烟叶扔到炕上说:“不能这样,妈啦巴,斗批私修,把这些人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马向勇问马荣:“老叔,咱们先拿谁下手?”

马荣指着马向前:“你问他!”

付亚辉不让马向前掺合马文家的事,马向前不听,他说,关系到马家的重大事情不能听女人的。马荣让马向前挑出打击的人选,他想都没想,大声说:“先把刘辉的气焰打下去!这小子,干活不出力,眼睛总往年轻女人身上溜,找茬很容易。嘿、嘿也好,我把他的小腿掰断!”

马向勇让马向前坐在炕沿上,他拿起一片烟叶在地上晃,边晃边说:“马向前想报仇,我非常支持,但是,我想说说我对仇恨的看法。刘辉为啥和咱做仇?不会平白无故吧?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他和刘强、和刘占山做仇,也是为了他个人利益。当然,他会说为了革命利益、人民利益,那是用谎言打掩盖。胡永泉这样说,咱们没有法,刘辉的言行举止,咱一眼能看透。报仇的人有两种,专为报仇的人是小人,目光短浅,往往是仇没报成,他自己先栽入深渊。一种是为了利益报仇的人,他们中还存在制造仇恨、利用仇恨的人,这才是君子,或者是伟人。谁获得最大利益?是利用仇恨让别人撕杀的人。”马向勇觉得满屋人都听不懂他的高论,便用事实说话:“刘辉和咱家有仇恨,现在还不是对付他的时候,现实点儿说,没必要对付他。他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野狗,叫唤出的动静也不吓人,向前不掰断他的腿,他也蹦跶不起来,别看他挂着治保主任的职务,比咱家向东也强不哪去。有几个人对我们有威胁,我们必须集中精力对付他!不这样做,我们在刘屯就很难生存。”

马向前插一句:“刘占伍对我们威胁最大,我们动得了吗?”

“不要得罪刘占伍,先把刘强打趴下。”

马文提出异议:“刘强算啥屁东西,他丈人是地主,他家二犊子进了牢狱,判决书上也说,他爹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这样的人,和刘晓明差不了多少,你不整他,他也不敢支毛。现在不是吃瓜捡面的时候,你想想怎样把刘占伍整倒。”

马向勇说:“要想整倒刘占伍,必须找机会,那得慢慢来。我看咱们应该趁热打铁,刘志不是进去了吗,再想法把刘强整进去,杀鸡给猴看,何大壮立刻会老实,刘占伍也得拿咱当回事。”

提到何大壮,马荣满肚子怒气,他说:“何大壮那个王八犊子,仗着何英子会耍贱,他阳棒了。就因为向伟占了他家半条垅,他把向伟一顿胖揍,妈啦巴,搁以前,我一枪崩了他!”马荣怒气未消,又生疑问:“伟大领袖**叫咱们起来革命闹翻身,妈啦巴,闹来闹去,还不如以前了!”

马向勇没心思解释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他拍拍马荣的肩膀,恶狠狠地说:“把刘强整进去,我们就整何荣普父子,不老实,就把他家砸了,向前不是急着报仇吗,这就是机会。”

马向前觉得狠毒的瘸哥哥不可思议,瞪着大眼珠子问:“你说把刘强整进去,得找到他的毛病,他又没强奸妇女,怎能送进牢狱?”

马向勇瞅了瞅马向前,脸上的赘肉动了动,转过脸去说:“从表面上看,刘强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大家要知道,他在刘屯的威望比刘占伍还要高,他是不说话,说话准算数。就说青年林栽树吧,他领了头,周云给他做后盾,连刘奇都舍命帮他看着。建学校,又是他挑的头,兰正给他撑腰,办电还是他挑头。领导支持他,村里人维护他,这样的人在村里晃悠,助长了何大壮,大胖子等人的邪气,才使得刘占伍敢明目张胆地压制我们贫下中农,才会出现刘志强奸无产阶级妇女的事。”

马向前先是被马向勇的话转得迷糊,后又觉得不顺耳,他大声说:“刘强和咱家没仇,建学校、办电都是好事,嘿、嘿也好,整他有啥用?”

马向勇瞅着吴殿发,背对着马向前说:“他害了吴大叔,又害死了吴小兰,这还叫没仇?”

马向前反驳:“我没见刘强害吴大叔,倒是见他救吴大叔,还替吴大叔去顶罪。”

“胡说!刘强不是去顶罪,而是去公社告我们的状,让我多挨了很多皮鞭!”马向勇受到马向前的驳斥,无法保持沉稳的状态,暴露出阴损无赖的本性,把挨打的原因推到刘强身上,又对马向前说:“我看你是被你媳妇调教的,是非不分!她是反革命后代,你要警惕被染黑,她和刘强有交往,你警惕别走马向东的路!”

“你,嘿!”马向前真想一巴掌把马向勇糊在地上,但是,终归向本家哥哥让步,气囔囔地说:“嘿、嘿再说付亚辉的坏话,别说我不客气!嘿、嘿也好,我不喜得管你们的臭事,你们爱整谁就整谁。”

马向前离开马文家,余下的人继续讨论怎样整治刘强。马向勇说:“吴小兰没有踪影,我认为是被刘强害死。”他捏造了这样的事实:吴小兰找不到对象,又恋起老相好刘强,和刘强去了小南河,做了刘志和辛新所做的事。做完后,吴小兰说她怀了孕,让刘强负责,刘强没能力负责,把吴小兰推进小南河。

马文找出纰漏:“吴小兰小时候常和刘强一起玩儿,学会几步狗刨,当时的小南河里水不大,不易淹死她。”

马向勇完善事实:“把吴小兰掐死后扔进小南河。”

事实清楚,证据可以收罗,还需一个人去县里告状,最佳人选是“被害人”的母亲王淑芬,说服王淑芬的工作落在吴殿发身上。

吴殿发把马向勇的话转给王淑芬,王淑芬表现的极为平静,她坐在窗户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甸子。吴殿发很快发现,不吭声的母亲嘴变紫,浑身颤抖。想去扶,被母亲抽了个大嘴巴子。平常像绵羊一样的王淑芬变得怒不可遏,嘶哑着声音吼:“你不能把恩人当成仇人!”

王淑芬指的恩人是刘强。

吴小兰跳河后,本想结束一生,当河水淹过她时,吴小兰又惧怕死。她会狗刨,有几次机会能扑腾上岸,又觉得上岸后无处去,还不如把水中当归宿。她在极度矛盾中顺流而下。进入大辽河,他真的胆怯了,拼命往岸上挣扎,当她的两手接触到泥土时,也累得闭了眼。

麻凡在河边搬鱼,见小南河河口冲下一个人,摆船过了大辽河。

sp; 吴小兰好象在做梦,梦见刘强抱起她,把她放在木床上,木床像童年的悠车。

当她辨出船上的人不是刘强时,冷静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对方反问:“你为什么要寻短见?”

吴小兰“呜呜”哭,哭得麻凡不再问。

麻凡妈收留了吴小兰,也知道了她的身世,并向吴小兰保证,除刘强外,她不会把吴小兰活在河东的事告诉刘屯人。

后来,是吴小兰认出辛新的尸体。

在辛新淹死前,刘强把吴小兰没淹死的事告诉了王淑芬,还说吴小兰活得很好。王淑芬没告诉儿子,她怕在这个时候再添乱。

王淑芬不去告状,马向勇的阴谋告吹。

时光悄悄走到秋季,伏旱后的刘屯有了清凉,废弃的黄岭水库只有半槽水,排水沟的水也不深,最浅处还不及脚面。

马向伟最先发现沟里有鱼,取来铁锹培坝拦水,用土筐截鱼。水沟里的鱼急于往下游涌,不大功夫,马向伟截了大半水桶。鱼种很杂,有不足寸的白漂、串丁、麦穗、沙葫芦鱼,可把的鲫鱼,还有斤把重的大鲤鱼。

小石头也发现排水沟有鱼,找到周和平,两人去了最上游,收获颇丰。何大壮知道时,整个沟子分成很多段,他见马向伟截的鱼最多,便在他的上方培了坝,距马向伟还不足一百米。马向伟的弟弟去撵何大壮,口角中双方动了手,何大壮下手狠,马向伟哥俩也没打过他。

两个儿子被打,气得马荣暴跳如雷,他把八个儿子招到一起,在家里给他们开会。列席会议的有马向勇和马文,会后,他们都分到马向伟截回来的鱼。

马向勇虽然列席,却最先发言,他分析了刘屯的当前形势,讲了马家奋起斗争的必要性和紧迫性。重点强调:“何大壮不仅是马向伟身边的祸害,也是马家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必须除掉!”

马荣对八个儿子说:“以前都是我打别人,现在你们长大了,妈啦巴,让别人欺负我!你们八个小子,连一个何大壮都打不过,我养活你们干什么?都是他妈的白吃饱!”

八个儿子低着头,任马荣喝骂。

马荣说:“我豁出去,扔了一个儿子还有七个,把何大壮宰了,让拨浪头断子绝孙!妈啦巴,长长我马家的威风,也给你二伯报血海深仇!”

马文借机骂马向前:“你二伯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屁蛋,娶个反革命媳妇,骨头都被拿酥了。何荣普、刘辉就在眼皮底下,他像没事儿一样,真他妈的叫我没法说。再不报仇,你二伯在阴间叹气,村里人会骂你们这茬人是挺不起腰的乌龟,都来欺负咱。”

马文的话像火上浇油。

马荣问八个儿子:“你们哪个有胆量,敢把何大壮杀掉?”

最小的儿子马小九握紧小拳头,跃跃欲试。

马荣用眼睛盯住马向伟,虽凶狠,也富深情,也含期望。他说:“你是老大,你看怎么办?”

马向勇看准时机,急忙说:“向伟有老婆孩子牵挂,不能盲目行事。”

马文翻一眼马向勇,大声说:“有孩子才好,十几年后还能报仇!”

马向伟低着头推开房门,马向勇故意大声说:“一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刘占山那几个崽子也是祸害!”

马向伟回到家,用别一样眼神看了看媳妇,把在炕上爬的孩子抱起来,亲了亲,放在炕上,掫翻,在孩子屁股上轻轻拍一把,然后从柴屋墙上摘下镰刀,用指甲弹了弹刀刃,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院子里。

障子的另一面,何大壮专心地侍弄小白菜,发觉马向伟过了障子,他也没在意,刚想站起身,锋利的镰刀已经砍在头上。

何大壮倒在血泊中。

马向伟呆立一旁,他的两手哆嗦,不知如何是好。

马向勇手里拎着鱼,故意拐到何大壮门前,见马向伟极度恐惧,就没再提醒他去刘占山家砍人,而是贴柴垛溜掉。

何大壮送公社卫生院抢救,不治身亡。马向伟被带到县公安局,因主动自首,又因出身清白,再因是共青团员,获刑无期。

马荣懊悔让儿子去杀人,接着是庆幸,儿子不枪毙,孙子还能看到爹。马荣不想让儿媳改嫁,说如果守不住,可以让她的小叔子搬过去住,遭到儿媳妇的拒绝。

刘强用马车接回何大壮的尸体,周云护送,他抹了一路泪。

何荣普把儿子埋进祖坟,他在坟地为儿子守灵,整整七夜,白发人哭黑发人。

烧七那天,何大壮的媳妇把儿子抱到坟地,烧完纸,迎到来送烧纸的马向伟妻子,孩子趴在背上。四目相对,这对同病相怜的姊妹相拥而哭。两个孩子受惊吓,嚎啕大叫,惊天动地!

半年后,何大壮的媳妇离开刘屯,儿子留给何荣普。何英子向弟媳承诺,要把侄子当做儿子来看待,一定抚养成人。

光阴荏苒,时代变迁,昔日的孩子也成故人,瞎爬子还把刘威看成风华正茂的青年。她在梦中和丈夫会面,丈夫说他一定会来。她觉得丈夫不会离家太远,正孤独地守望家乡。

又是春暖花开,瞎爬子催促羊羔子到小南河边上去看一看,她对儿子唠叨:“虽然有了黄岭大桥,你爸爸不见得从那里走,他不会忘故里,也不会忘旧道,你去河边提醒他,千万躲开窝子。”羊羔子听腻了这样的话,他也不顶撞,只是说:“妈,我都成了刘永烈,你说我爹还能回来吗?现在都啥年代了,你还想从前?小南河不是以前的样,连让人害怕的大柳树都换了好几茬,不信我就领你去看。”

羊羔子没想到母亲会顺着他的话去做,瞎爬子说:“我觉得这一半年眼睛好了很多,看不清楚也能瞧个大概,你领我去大柳树那看一看,是不是还有当年的影子?”

羊羔子答应了母亲的要求。

大柳树下,羊羔子指着青年林让母亲看,瞎爬子说眼前一片黑。羊羔子解释:“那就是青年林,老大了,当年植树时,我出了不少力,现在了不得,最粗的树做房梁都够用。林子旁有刘奇的坟,也不知谁给老邪门子立个破木碑,木碑旁长了一棵榆树,长得快,今春长了满树榆树钱儿,没人舍得撸。”

瞎爬子叹息说:“榆树钱儿可是好东西,能帮人渡饥荒。”

羊羔子指着眼前的歪脖树说:“这也是棵榆树,没见它结过榆树钱儿,总见它爬满毛毛虫。也奇怪,它就是不死。咱村付老师他爹是在这上面吊死的,旁边就是他的坟。”

瞎爬子模糊觉得眼前有土包,土包像移动,她有些害怕,但是,好奇心让她舍不得离开。

羊羔子往西北指:“那是何大壮的坟。那小子不像他爹,是个不惧硬的主,年纪轻轻就走了,差一点儿让何荣普绝户。”

何大壮的坟离得远,瞎爬子看不到。

羊羔子说:“能看到二倔子的坟吗?那老家伙是个倔巴头,背河有一套。马文说何荣普害死他二哥,为了报仇,没少搂肖艳华睡觉。”

瞎爬子觉得,马文报仇的方式不可取。

羊羔子把淹死鬼的坟指给瞎爬子,他说:“这里埋着掉到窝子里淹死的人,我记得最清楚,你是那天摔断的手镯,也是那天哭瞎眼。这个淹死鬼不是好鸟,给咱带来祸事,也有很多怪事。他是一个丢了没人找的野鬼,倒有人给他培坟,要不然早冲平了。”

瞎爬子往坟前迈步,被羊羔子拉住,他对母亲说:“你细看野鬼的破坟干啥?下面还有洞,前几年没少闹妖精。”

羊羔子吓唬母亲,还真起了作用,母子俩走到旧道上,碰上回家探亲的孙胜才。

孙胜才穿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工作服,踏黄胶鞋,头戴仿制军帽。羊羔子和他打招呼,他带搭不理,挺着脖子走过去,把瞎爬子母子拉在身后。

孙广斌去矿上为刘宏达洗清冤屈,给孙胜才带去麻烦。孙胜才几经努力,得到吕希元的赏识,虽然没有飞黄腾达,也算在众人面前露了脸,吃的喝的都比下井干活的工人强。孙胜才瞧不起那些只会拉车不会看路的“煤黑子”,更看不上和“老王八犊子”一样的“老倒子”。后来吕希元调到局里,革命运动不如以前激烈,矿里的闲杂事情相对少了很多。孙胜才只是半脱产的代干工人,外单位不请他忆苦思甜,他就在本单位闲逛,逛得腻烦,想起孤身的老父亲,嘴里念叨:“不知老王八犊子把瞎爬子勾到手没有?”

念叨烦了,他请了探亲假。

孙胜才好多年没回老家,家乡有了很大变化。通了电,社员们吃上机器磨的苞米面和“文化米”。村子比以前增大,好多人家盖上了砖房。孙胜才很生气,因为他家的土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孙广斌已变老,贴的大饼子更难吃,孙胜才不爱在家呆,便到生产队讲些“老倒子”没听过的新鲜事。

由于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又在运动中表现出色,孙胜才不再把刘占山放在眼里,曾被刘占山说得一无是处的吕希元,被孙胜才吹捧为英明的领导。当初被刘占山说成最漂亮的覃水莲,被孙胜才看成了残花败柳。大胖子问他,咋不把媳妇领回来,孙胜才说城里人娇贵,嫌刘屯的路难走,水难喝。大胖子用知青比喻:“郑晓杰也是城里人,她爹还在你们那当干部,和咱乡下姑娘一样,一点儿不娇贵。”孙胜才没话说,又改口:“我那媳妇是以前娶的,等我有能耐,再换个年轻的领回来,晃得你们睁不开眼。”为了使他的话合情合理,孙胜才拿出吕希元做依据:“我刚才说的吕主任,那才是大官儿,知青郑晓杰的父亲叫郑老本,比吕希元的官儿小老了。吕希元明的暗的有好几个女人,最后找得最漂亮,走哪都领着,真带派!”

大胖子脸上笑,心里却把孙胜才看扁,他认为孙胜才领不回“带派”的年轻女人。

有人向孙胜才打听刘喜,孙胜才说:“刘喜能干活,思想不进步,支部书记陆长河对他不太好,怀疑他受到地主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影响。”

还没从刘志阴影中走出来的刘宏达听到这些话,他的心又揪到嗓子眼儿。

第一0二第节

矿里把春光明媚的五月称为红五月,今年的五月和往年不同,清河矿要举行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战,月产原煤三十一万吨,开拓区创单队单孔掘进一千米的世界新纪录。

在水平负六百米的地下,开掘净宽五米的大平巷,平均每天掘出三十米,所有人都认为痴心梦想,但是,嘴上都说能实现,还表示超额完成,争取日掘进四十米。领导们按实际出发,把必须完成的定为任务,能超额的部分定为目标,便提出月进尺确保一千,争取一千三的战斗口号。

说领导们按实际出发不是没有依据,陆长河在除夕夜中已经创出小班进尺十一米。十一米乘三再乘三十一,这事不用搞政治的领导费心,搞预算的技术人员会算的清清楚楚。

为了确保完成任务和实现目标,身为矿务局矿建工程处副处长的吕希元来开拓区坐镇担任总指挥,他利用原五四掘进队的名称,把整个开拓区一千四百人编成一个队,吕希元任队长,原队长暂时委身当组长。

吕希元调到矿建工程处,看到正处长和正书记都比他年老,而且不愿在工作中冒尖,他想搏一搏,搞出些名堂以取代他们。想使用拉帮结伙的手段打击异己,他对局里的人际关系和政治关系不大了解,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把精力转向生产,单孔掘进一千米是个大业绩,局领导会刮目相看,干的是没有风险的生产工作,捞的仍然是政治资本。

吕希元把人员调配好,又对作业地点认真勘察,把原设计的两条巷道改为五条。

在大会战之前,矿里做了全面部署,医院里能走路的工伤病号全部清走,空出绝大部分病床。还和局医院取得联系,拿出一部分病房、病床备用。救护队、宣传队、秧歌队、慰问队、祝贺队、安抚工亡家属队统统到位。矿食堂和两个独身宿舍食堂连班加点,给会战职工蒸馒头。矿中和矿子弟小学全部停课,由工宣队老师领到矿里集结。表现积极的老工人带上妻子和女儿,先进分子背上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黄背包,包里装满馒头,并表示,吃光馒头后再升井。

开拓区的工作做得更超前,五条巷道都拉开门子,扒斗机安装到位,机电科给配上矿里最先进的五条传送带,还增加十台新机车。

四月三十日晚,开拓区大会议室灯火通明,红旗飘舞,标语醒目,打倒声不绝于耳,万岁声震撼九霄。吕希元领四百多名夜班工人向伟大领袖**请战,宣布七五五会战正式打响。先进分子表态发言和落后的典型请罪后,又请出两位工亡家属作报告。她们虽然不是本单位职工,也表示全力支持五四队的会战,在感谢领导的同时,号召全体矿工不怕牺牲,做出更大的贡献。

在鼓乐喧天的热烈气氛中,各组长领工人下井。

梁大叔也上夜班,在会战前嘱咐刘喜:“别听吕希元瞎叫唤,保护好自己为准。”他骂吕希元:“这王八头撒谎从来不脸红,说是独头掘进,他开凿五条,那三条废着不用,破坏地质结构,留下安全隐患,还得费工费料去维护。奶奶日,这世道出老洋奇了,劳民伤财都算政绩!”梁大叔觉得自己的话过火,又嘱咐刘喜:“咱爷俩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能说。现在,工人们都遵循这样的原则,在家说真话,班儿上说假话,领导面前说虚话,同事间说套话,憋不住说脏话,最好别说话。依我看,在家里也不能说真话。”为了说明这个原则的重要性,他搬出不知哪朝哪代的案例:

有这么爷俩,给自己家砌院墙,邻居的小女孩在墙下玩儿,一块石头掉在头上,小女孩被砸死。爷俩慌了手脚,不敢告诉女孩的家人,便把小女孩砌在墙里。过了一些年,父亲得病,咽气前嘱咐儿子:“那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连你的媳妇都不能知道。”父亲的话被儿媳听到,她追问丈夫,并说夫妻间不可保密。老人的儿子经不住老婆的枕头风,说出实情。一次夫妻吵架,老婆揭短:“你好?你把邻居家的孩子砌进墙里。”老婆的气话被邻居听到,开墙露骨,把老人的儿子送上断头台。

梁大叔讲这个故事,是让年轻气盛的刘喜管住嘴,也表示出他对刘喜的真诚信任。

这次会战中,原四五掘进队担当主角。吕希元放出风,会战结束后,这个掘进队要出现一名全国级的新长征突击手。

一名郭姓青年和一名唐姓青年都是上年度的矿级先进生产者,体格好,最有竞争力,二人都装着满满一背包馒头下了井。

孙胜才也想在会战中表现一番,求人写了四份决心书交到支部,还把一份呈交给吕希元。吕希元没理会,原五四队领导因材施用,把他送进宣传队,而且到工作面去宣传。

光明掘进队擅长掘坚井、坡度大于五十度的斜煤仓和大硐室,这些活可以用高、难、险三字来形容。金世儒也提出三个字,叫稳、准、“啃”。前两个字是从阶级斗争中学来的,“啃”字是他的独创,也就是啃骨头。啃骨头不同于嚼骨头,得慢慢来。和其他要求速度的掘进队相比,光明掘进队自然会落在后头,金世儒本人也是全开拓区最落后的队长。

那次陆长河创出掘进新记录,造成冒顶,金世儒在处理冒顶的过程中被落石砸断腿。没几天,他拐着单拐来上班,不干活,只把安全关。他听说五十七度的斜煤仓有隐患,拐着单拐爬上去,在一旁指手画脚,让组长吕大春把隐患处理掉。往下爬时失了手,顺坡滑下去。金世儒在危险时没忘记保护伤腿,而让另一条腿砸在平巷的小铁道上。

另一条腿骨折,金世儒拐上了双拐,又没过几天,他又出现在队里,工人们跟他开玩笑,给他一个硬骨头的称号。

可是,硬骨头的称号没得到上级认可,金世儒落后队长的帽子没摘掉。

六一○瓦斯爆炸前,金世儒就是队长,巨大的轰响给一些人带来高升的机会,而他被崩成了普通工人,等他再组建竖井队时,吕希元升为开拓区总支副书记,和金世儒同期的队长大都在区里弄个副职。如今吕希元当了副处长,担任总指挥,便把老搭档带领的光明掘进队排在最后,在各队掘进的空隙中干一些支护工作。

金世儒对班长和工人下达指示:“支护工作也是革命工作,安全更重要。首先,要注意个人安全,干活时看住头顶上,休息时也要看住头顶上。我们的目标是两个,一个是协助老大哥掘进队完成一千三百米,还有一个,不能出一个伤员。哪个班组出人身事故,我找你们班组长算账,哪个小子出事故,我处理哪个小子!”金世儒还指示:“干革命要有合作精神,老大哥队抢时间,我们不要跟着起哄,他们腾出空来,我们再去支护,把家伙拿好,时刻准备着!”

刘喜被编进青年突击组,组长是吕大春,他们负责往五条巷道喷混凝土。五条都是裸露的大巷,把喷头是最危险的活,吕大春亲自操作。

头一个夜班,喷浆组总是待命,因为五个工作面都急于打眼儿放炮装岩石,腾不出空隙给他们,待命到接班,仍然没有喷浆的机会。吕大春请示班长,班长打电话给金世儒,金世儒命令:“给兄弟队让位,立刻升井。”

五月一日,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老天爷也为这个光辉的节日祝福,风和日暖,阳光灿烂。政府机关放了假,学校和各团体用鲜花和游乐为节日增彩。煤矿工人却是另一种方式,他们用多出煤,多进尺为自己的节日献上厚礼。厚礼是沉甸甸的,夹杂着的不仅仅是汗水,也有鲜血,还有年轻的生命!第一个工作日还没结束,矿医院就没了病床,走廊中铺满躺着伤员的担架,两名牺牲的矿工从斜井送上西山口的停尸房。

传出一个又一个报捷的喜讯,凯旋归来的矿工喜笑颜开。他们不显得劳累,脸上的煤粉和油污不均匀,细心人能看出是故意涂抹。矿工们有组织地在人前通过,用洪亮的声音齐唱语录歌和颂扬歌曲。矿里人山人海,孩子们举着花朵,女家属摇着小红旗,党旗招展,国旗飘扬,宣传队击锣捶鼓,秧歌队翩翩起舞。有一伙人最显眼,他们穿着脏破的工作服,在矿门前又唱又跳,扭着不太流行的忠字舞,喊着大干快上的口号。孙胜才和霍二屁最特别,不但系上围巾装女人,还拉细嗓子学矿工家属讲些适应时局的进步话。

霍二屁是从郑老本那个区借调的,开拓区领导看中他的才华。

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闯进矿,哭着冲进欢乐的人群。她的丈夫没回家,回家的工友说工作面出了事,又看到往西山口送死人,年轻的妇女着了急。

慰问队来得快,迅速把年轻妇女架走,还用彩巾遮在她的头上。为了不让她哭出声,四位慰问队的女工在她两侧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和《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五四队的两位突击手三天没升井,兜子里馒头所剩无几,再熬过一个夜班,他们都要到井上补充给养。

零点十分,扒斗机出了故障。怕机电队更换电机浪费时间,会战指挥部命令撤走扒斗机,把备用的后翻式装岩机开进掌子头装货。装岩机装了四车岩石后,两只前轱辘落到趴道下。处理装岩机落道,通常的方法是用杠子支,操作规程规定,支时要把装岩机的铁簸箕垫牢锁住。为了节省时间,青年小郭没垫簸箕。装岩机手摁动电钮,装岩机上了道,它的簸箕也落下来。小郭疲乏得睁不开眼,躲不开二百公斤的重物,造成腰部骨折。救护队抬他升井时,兜里的馒头只剩一个。

小郭因违章作业造成下肢瘫痪,安监科把事故责任落实到他个人头上,但同志们考虑到伤者卧床不起,终生残疾,本着无产阶级革命的人道主义原则,免去了小郭的处分。吕希元大做文章,在一夜间把小郭塑造成大无畏的英雄,为了把他的精神发扬光大,号召工人们多往井下背馒头。

病房内,小郭床前来了千米会战总指挥,总指挥虽长脸,假笑时的面容也可掬。吕希元的后面有随从,随从中有矿工报记者,记者调好照相机镜头,把手指放在快门儿上。吕希元面对镜头,对满屋伤员说:“今天我给会战英雄小郭带来两大礼物,小郭一定感到两大惊喜。”吕希元高声宣布:“由于郭××同志在会战中表现突出,指挥部讨论决定,给郭××同志突击入党。从现在起,郭××同志就成为无产阶级的最先进分子!”

吕希元和随从都给小郭鼓掌,病房内外的伤员都拍手。

小郭激动得流了泪,哭得真切。

还有一个人让小郭“惊喜”的礼物,是小郭的对象。

两人共同下乡,恋爱两年,感情颇深,谈婚论嫁时,一同被“点招”进矿。小郭没门路,去了生产第一线,女方被安排在小医院当护理员。小郭的父亲在自家房前接好偏厦,打算做为小郭的婚房。谁也不愿想,也可能没想到,小郭没住进新房,先住进病房。

入院初始,小郭对象悲伤得痛哭流涕,几天后渐渐平静下来,陪小郭的时间越来越短,以致不肯着面。小郭也逐渐想通,看得也非常清楚,世上没有一个健康的姑娘愿意守着过不了夫妻生活的废人。吕希元知道后,安排慰问队的女干部做小郭对象的思想工作。女干部有办法,思想工作立马见效,在吕希元看望“英雄”时,小郭的对象坐在“英雄”的床头上。

记者把镜头对准小郭,女干部让小郭的对象和小郭贴脸,记者摁下快门儿,小郭的“惊喜”出现在《矿工报》上。

五月十五日,时间过半,开拓区的千米掘进没过半,吕希元着了急,要求开拓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好下半月的开局。开局没开好,一块石头砸死两个工人,吕希元在处理事故的安全会上鼓励干部职工:“两名工人为会战牺牲了宝贵的生命,我们不要忘记他们,要发扬他们的精神,继承他们的遗志,把会战进行到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两位同志倒下了,我们活着的人要冲上去,坚决拿下一千三百米,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我们要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他们能做到的,我们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他们干不成一千米,我们能干成一千三,让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实践证明,用**思想武装起来的煤矿工人最伟大,是最能战斗的队伍!”

吕希元的鼓动非常起作用,五月十七日,开拓区创造了会战中单日进尺的最新纪录,这个记录可以用宣传板上前进的箭头来证明。

吕大春在这天受了伤,受伤的原因和刘喜有关。

刘喜上的是中班,本应晚十时升井,组长吕大春还不张罗走,刘喜不高兴,暗骂吕大春和他的驴爹一样,都是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掘进工作面热火朝天,吕大春这个组连班待命,刘喜找块柈子放在地下,闭着眼蜷在上面。

他准备在会战后请假回家,越临近越增加对家人对家乡的怀念。郑晓杰在春节回城时到宿舍看刘喜,没带来肉辣酱只带来平安。郑晓杰遮遮掩掩,刘喜也不往深追问,认为没有肉辣酱是家里生活困难。也许生产队把上级的政策搬出来,收回社员的养猪权和杀猪权。郑晓杰临走时又去宿舍一次,问刘喜有啥话让她传达,刘喜说没有。郑晓杰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刘喜让郑晓杰多坐一会儿,郑晓杰高兴地答应。刘喜感到郑晓杰对他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又被他立刻否定,家庭地位相差悬殊,刘喜不敢有奢望。

郑晓杰走后,给刘喜带来了一封信,话很短,让刘喜看到一点儿爱的光亮,光亮是微弱的,刘喜非常珍惜它。

马金玲也给刘喜来过信,鼓励中也流露一些缠绵,刘喜觉得马金玲确实是个好姑娘,如果不是家庭地位有别,郑晓杰和她没法比。刘喜觉得马金玲爱着他,不然的话,他在村里宣扬和马金玲搞对象,马金玲为啥没站出来反驳和澄清?马向勇也像没事一样,难道这个瘸子会默许?刘喜想:“我在城里有了工作,马金玲更会巴结我,只是她爹把我家害得太惨,不能因为她而忘掉仇恨。”

刘喜脑子里装着两个姑娘,心里泛起甜蜜,他在柈子上伸直腿,哼着老电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合上眼,进入梦乡。

他觉得被人移动,睁开眼睛,是吕大春把他拽到巷道边上。蹭了一手泥的刘喜来了火,要不是怵吕大春手里的撬棍,他会把泥手糊到吕大春的脸上。

吕大春瞪着眼睛呵斥刘喜:“也不看看啥地方,趴下就睡,还哼黄色歌曲,我看你是屁眼儿拔罐子--嘬屎!”

听吕大春说他哼黄色歌曲,刘喜联想到小孙子学说相声被办学习班的情景,他站起身,嘻笑着盯住吕大春。吕大春脸拉长,变成了吕希元的模样。刘喜回忆起父亲挨批斗的那一幕,仇恨的烈火把他的两手烧成拳头。他向吕大春移动,要把双拳砸在吕大春的太阳穴上。

吕大春回身推刘喜,力量非常大,刘喜后退几步,跌靠在岩帮上。吕大春举起撬棍戳向顶板,料石大的石头砸在刘喜睡觉的柈子上,柈子断。又有碎石往下落,吕大春抽撬棍往后躲,碗大的石块儿顺撬棍滑下来,砸在吕大春的脚面上。

工人们用秫秸帘子和木板做成简易担架,要把吕大春抬到井口。吕大春不肯,班长说坚决抬,伙计们都愿意这样做,减轻吕大春疼痛不说,还可以借此集体升井。

刘喜百感交加,嘻笑、愤怒、悲哀在脸上交替出现。亏得在井下,他的脸上挂满岩粉,又因困倦疲劳变得麻木,被油污抹檫得看不出表情。不然,工友们会认为刘喜出了精神问题。

在刘喜的成长过程中,伴随无休止的饥饿和无休止的斗争,所有人都因家庭出身而划分成两大对立的阵营,专政的无产阶级阵容显得过于庞大,因庞大而感到食物不足,一些人还要从不足中维护自身的长远利益,他们每时每刻都整出异类推给另一方。刘喜被看成异类,而且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没认清这个世界,就试着认清好人和坏人,就像自己受父亲牵连一样,坏人的子女也会受到坏人的牵连。

现在,他对坏人的子女必然是坏人的观念产生动摇。实践证明,马金玲和马向勇不一样,而眼前的吕大春和吕希元也有区别。刘喜转换思维方式,他想:“我和吕大春接触时间短,也许这小子是装的,路遥知马力,我还要时时防着他。吕希元是我的大仇敌,王八蛋高高在上,目前我对他无能为力。”

吕大春伤得不重,三天后归队,仍然领全组工人待命,仍然加班加点。

五条新掘的巷道,几乎全是**,个别地段岩石破碎,才稀稀拉拉打几个锚杆儿。顶板落石时有发生,伤人和死人在所难免,开拓区把矿医院的病房占去一半。

顶板空距太大,给金世儒这个负责锚喷的辅助队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和巨大的风险,金世儒指示全队工人:“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务我负责!哪个班出事故,哪个组长胡来,我撤你们的职!”班长把队长的话理解为:“不管别的队怎样急,咱们的原则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把我们头顶上整牢固,再努力向前进攻。出了事故,损失的不是我们个人,而是给党、给国家造成损失。责任巨大,谁也担负不起。你们听着,发现异常情况,立即停工待命,由我亲自处理。”吕大春是组长,他的理解更特别,不过,是在井下和工人讲:“不管干活还是睡觉,大家一定要看好顶板,该干咱就好好干,谁耍奸也不行。出现险情,咱们就快跑,谁也不许落在我后头。”

会战到了后期,五个掘进工作面的进尺总和也不足四百米,人们对完成千米失去信心,表面上仍然斗志昂扬。宣传栏的红箭头已经冲刺到一千一,并且直指一千三百米。会战指挥部开始写材料,准备报捷和庆贺,并把会战中涌现出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呈报给局里。

最后一个白班,各队都像松了一口气,五个工作面都停止掘进,队长以上的干部留在地面庆功,班组长也不像往常抓得那样紧,工人们收拾工具后,都自找地方休息。

刘喜拿块秫秸帘子,到小硐室里睡觉。由于想家,他合着眼睡不着。吕大春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来到小硐室,不客气地倚在刘喜身边,问刘喜:“是不是想家了?”

刘喜没回答,而是嘻笑着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不是黄歌?”

吕大春笑着回答:“是黄歌,苏联修正主义的黄歌。”

刘喜想用政治大帽子往他头上扣,却听吕大春说:“我是唱了黄歌,也只有你听见,咱俩是工友,你总不会去检举,给我办学习班吧?”

吕大春简短的话,显露出他是感情丰富,很讲义气的年轻人。而刘喜则想:“你爹怎样对待工友?为了往上爬,不只是检举,而是故意陷害!”

刘喜嘻嘻笑,笑出声。

吕大春问:“你笑啥?”

“我笑你爹。”

“我爹有啥可笑?”

刘喜说:“你爹能把假的变成真的,五条巷道变成一条巷道,几百米整成一千三,说谎话不脸红。”

吕大春问:“你也对我爹有意见?”

刘喜想:“何止是有意见,我是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但刘喜多个心眼儿,这些话不能跟仇人的儿子讲。

吕大春说:“我知道我爹说一些假话、大话和空话,做一些我们这代人难以理解的事。可这样做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是一群人,一代人哪!只有这样做才能在社会上立足。”

刘喜不再嘻笑,而是直言不讳:“你爹立足了,好多人遭殃,还要连累好多家庭!”

吕大春倚着岩石,说了句“太累了”,然后关闭矿灯合上眼,刘喜也闭了矿灯。

黑暗裹着寂静,小小的硐室里,回响着刘喜急促的呼吸声。

吕大春翻过身,对刘喜说:“你的入团期限还要往后推。”

刘喜没问为什么。

吕大春说:“我是组织委员,希望你早日加入共青团组织,调取了你爸爸的档案,我一看,你爸是反革命分子。”

巨大的压力向刘喜压下来,他感到头发胀,心发堵,仿佛天要塌,四周的岩石要把他挤碎。吕大春拧开矿灯,刘喜看不到光亮。

刘喜虽然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是,真正面对时,才感到受不了。他从嗓子眼儿发出声音,很细,很轻:“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是怎样的反革命分子?”

“你爸的档案很厚,我没时间细看,有一项最重要,说你爸爸在日伪时期当过保长,上面摁了手印。”

刘喜想:“就是这个虚无的保长,害得我家几代人翻不了身。把我爸整成保长的人是吕希元,而他的儿子就在我身边。”刘喜想嘻笑,嬉笑不出来,带着哀求的哭腔说:“你最好把摁手印的人告诉我。”

吕大春说得非常干脆:“这是最严格的组织纪律,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泄露!”

本来,不能泄密是最基本的组织原则,刘喜不这样看,他认为吕大春和他爹一样,虚伪恶毒,满嘴空话假话,他想整人,招数更高明。但此时,刘喜被父亲的反革命帽子压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出击的力量。

吕大春安慰他:“不过不要紧,这批入不上,下批准有你,革命青年,要经得住组织考验。”

刘喜落了泪,这是童年被踢后的第一次流泪,流在千尺井下的硐室里,只有他和吕大春知道。吕大春对他说:“刘喜,你不要难过,人的出身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可以选择。就说我吧!虽然有个当干部的父亲,但他不管我们,我妈还要背富农的黑锅,我入团时也是经过了考验。”

刘喜说:“我爸爸也是背黑锅,他在日伪时,只是个教书先生,根本就没当过保长,都是你爹给胡捏的。”

吕大春虽然和老爹不亲近,但也听不得别人说他爹的坏话,他说:“你不能啥事都往我爹身上推,他搞运动,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了,那么多的材料也不是我爹写的,是你们村的人证明你爸爸当了保长,手印都是他们摁的。”

“你给我指出一个。”刘喜想激吕大春:“你一个也指不出来,证明你是瞎编。”

吕大春没被刘喜激怒,而是宽容地笑笑:“刘喜呀刘喜,咱哥俩相处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让我说出证明人,你好去报复他们。而我呢?违反了组织纪律,受到处分不说,还要承担你造成的后果,你懂不懂?”吕大春没管刘喜懂不懂,他又说:“这次调档的人只有我和五四队的团书记,我没让他看你爸的档案。在咱队,你爸爸当保长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你不往外说,我绝对替你保密,这也是组织原则。”

为了让团组织委员把他反革命子弟的身份保密住,刘喜暂时不想得罪吕大春,他默默地在小硐室里躺着,默默地往心里流泪,默默地握紧拳头,又默默地松开。他等待升井,等待太阳普照大地般的光明。

刘喜回家后,才知道二哥出了事,父母显得更老,三十五岁的大哥两鬓出现白发。

刘强默默无言,面容僵板,喜怒哀乐都表现在不停的劳作上。对刘喜的归来,反应淡然,只是在饭桌上,他把好吃的菜送进刘喜的碗里。

回城那天,郑晓杰来看刘喜,并让他带回一个菜板儿。菜板儿是刘宏达在柳树桩子上锯下的,做为礼物让郑晓杰带给郑老本,郑晓杰腾不开身,便让刘喜给带回去。

父亲打算送刘喜一程,刘喜不让送,父亲背着粪筐出门儿。刘喜在前走,父亲在后面跟着,刘喜回头,父亲往回走,刘喜走到甸子上,父亲在后面望他。

刘强在自留地里追肥,见刘喜走在旧道上,他扔下农具追过去,接过刘喜手里的菜板儿,和刘喜并肩走。青年林旁,两人拐向大柳树,刘强坐在柳树根上,刘喜挨着他坐下,刘强无语,刘喜无声,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淹死鬼的坟上。

半晌,刘强说了话:“也不知咋地,我总是梦到这个掉到窝子里的人,梦见他在这里设鬼打墙。我一次次地把鬼打墙撞破,他又一次次把鬼打墙竖起,我问他为啥这样做,他说他迫不得已。我让他离开这找个好归宿,他不肯,他说他离不开这里,还说在这有亲人。我问他亲人是谁?每当问起,他就消失,你说奇不奇?”

刘喜对哥哥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承受的压力太大,才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梦。”

刘强说:“你哥哥是不信迷信的,但觉得人有灵魂,很多前因连着后果。但我总觉得这个淹死鬼不可思议,咱和他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只从来了他,咱家的灾难不断。”

刘喜不理解哥哥的话。

刘强说:“这个人淹死,是咱爸报得案。二倔子屈死,马家和何荣普结仇,殃及到咱们家。本来挺不错的乡亲仇目相对,今天斗争,明天批判,给刘屯制造仇结的胡永泉高升了,刘屯人斗得伤痕累累,何大壮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刘强的话激起刘喜心中的仇恨,他握着拳头说:“吴有金、马文还有吕希元把咱家害得太惨,这个仇我一定报!”

刘强抓住刘喜的手,站起,扶着长歪的干巴榆树说:“付老师吊死在歪脖树上,他的仇找谁报?”

刘喜搞不清谁害死了付老师。

刘强站直身,凝视葱绿的大草甸子,大声说给刘喜:“一个真正的人,不能和动物一样,他咬你一口,你就还他一口。人是有灵魂的,心胸必须宽大,钻个人仇恨牛角尖的人,最终被仇恨毁掉!”刘强面对刘喜,又说:“几次平坟运动,都没平掉淹死鬼的坟,也许预示着这孤坟藏着秘密。我认为,揭示秘密的时间不会太久。”

刘强的神色很茫然,眼睛却很亮,他的前方总有光明,他对生活充满希望。

刘喜回到矿里,立刻投入到抓革命、促生产之中。革命运动一个接一个,阶级斗争如火如荼,批林批孔还没过,又批判右倾翻案风,紧接着,追查反革命谣言。一些谣言涉及到女旗手,编造和传播**的**,有人因此搭进性命。

刘强不让刘喜钻仇恨牛角尖,刘喜听不进去。因形势的压力,他把仇恨积在心底,在和吕大春和平共处的同时努力工作,干出一些成绩,被吸入到共青团的组织里。刘喜不知道,他能加入具有时代意义的共青团,吕大春做了不懈的努力。

刘喜这代人,从少年到青年,一般能获得三次很耀眼的光环,那就是加入少年先锋队、加入红卫兵和入团。这几次荣誉都给了刘喜,只是都太晚,还没等刘喜把迟到的荣誉珍惜够,这个光环就不存在了。

进入青年人的先进组织后,并没有改变刘喜复仇的决心,为了寻找机会,他打听到吕希元的新家。

然而,吕希元在冰雪融化时死掉了,倒在一个臭水沟里,被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吕希元的仇人太多,有人怀疑他杀,但外表看不出他杀的痕迹。吕希元的新老婆有新房住,并不在乎少他一个人。工作单位嫌他人品不好,也没人赶来为他办丧事,吕大春找人把他送进火葬场。

生命来到人世,本身没有选择的余地,贵族也好,奴隶也好,都是人为的鉴定。出身贫苦,会催人奋进,励志图强,成大业者不计其数。吕希元源于臭水沟,本可以出污泥而不染。但是,他崇尚大汉奸马三枪,又受邪恶熏陶,本是普通平民,却把自己看成行空的天驴,不择手段,踩着别人使自己高于大众。虽荣华一时,终会踩空,回归臭水沟。

处理吕希元丧事,印证了流行的一句话:官太太死了一片白,当官的死了没人抬。吕希元在清河矿也算名声显赫,下葬时,是他儿子的工友把骨灰埋在南山上,立了个水泥碑,写上“永垂不朽”的字样。

刘喜和吕大春一个组,不得以去帮忙,看到吕希元的骨灰盒,刘喜在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失落,觉得吕希元死的太突然,让他躲过仇人的惩罚。

盛夏,光明掘进队被调到大山窝水库,在大坝上修一道永远接触不到水浪的防浪墙。为了显示工程浩大,市主管领导抽调全市各厂矿的职工,光明掘进队负责往副堤的防浪墙上喷混凝土。中午,年轻的工人到水库里游泳,多数人躺在山坡树阴下眯觉。

来了两名少女,都穿着素格连衣裙。大狗子泡在水里对刘喜说:“你看那两个女的多时髦,敢穿露腿的布拉机,八成是马子。”刘喜幼时听刘占山说过,女人穿“布拉机”露大腿,今天首见。花格样的“布拉机”和清一色灰黄搭配的衣裤相比,确实很扎眼,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去。但是,两位少女很文静,连衣裙也只露小腿。

倒紧班,刘喜吃过晚饭又开始工作。黎明前是最困乏的时刻,偏偏喷浆机出了故障,工人们困得睁不开眼,趴在大坝顶上睡觉,年轻人还做着“马子”的美梦。

突然,大坝颤动,人们惊醒。有人说,水库里的黑鱼精翻身,大多数人认为,哪里发生了强烈地震。

不出所料,广播里播出唐山发生了七.三级地震。组织上不要求保密,但要求辟谣,加大追查反革命言论的力度,对那些把震级夸大的坏人严惩不贷。

说黑鱼精翻身的老工人是宣扬封建迷信,对社会危害不大,且苦大仇深,没有文化,容易是非不清。陆长河只对他批评教育,没停他的工作。而把连衣裙说成“布拉机”的大狗子倒了霉,陆长河给他办了三天学习班,又送到矿教育科。

地震时,大狗子说过这样一句话:地动山摇,清官出朝。

就在大狗子接受脱胎换骨的教育和无休止的内查外调时,广播喇叭又播出震惊世界的噩耗:伟大领袖**不幸逝世!

举国哀悼,人民悲痛欲绝。谁也想不到,政治上谨小慎微的班长冒出了不合时宜的话:“没有谁,地球也要转。”

说者无意,却被陆长河的积极分子抓住了尾巴。

吕大春调走,刘喜当了组长,一次没完成任务,班长批评他,刘喜强调客观:“生产主力调离的调离,被抓的被抓,如果有大狗子在,工作就好干。”

班长在班前会上吼:“别说少了大狗子,没有谁,地球也要转!”积极分子认为班长故意贬毁伟大领袖**推动历史的巨大作用,急忙去汇报支部书记陆长河,正巧陆长河跟旅游团似的参观团去圣地学习,学习景点很多,一俩月回不来。积极分子便把这一重要情报汇报给支部副书记,副书记年轻气盛,正想在政治上搞出成绩,当日就停了班长的工作,并整理材料准备上报。

金世儒队长也是支部委员,论官职要比支部副书记大,他虽然不认字,也看出副书记是整班长的黑材料。金仕儒把材料抢到手,撕碎后对支部副书记说:“班长跟了我二十年,他的禀性我知道,说他反党,还不如说我反党,你年纪轻轻,别整那些歪五六!”

金世儒是资格最老的队长,原总支书记郑老本都让他三分。新总支书记更不想把他怎么样。陆长河不在家,支部副书记不敢和他较劲。班长逃过劫难,去了辅助部门,金世儒告老退休。

梁大叔和金世儒一同办的退休手续,女儿顶了号头,和“点招”知青一同入矿。梁大叔回沂蒙山,刘喜把他送到火车站。梁大叔流着泪对刘喜说:“我想我在鞍山的儿子,可是又不能去找他,如果孩子有亲情,让她去认哥哥吧!”

梁大叔上了火车,恋恋不舍地离开劳作大半生的土地。

这次“点招”入矿的还有牛思草的闺女牛丽。郑晓杰由于肯吃苦,表现优秀被刘屯人选送回城,分配到离清河矿不远的大型炼油厂。也有人说,郑晓杰能回城,是村里人和带队师傅看他爹郑老本的面子。

郑晓杰回城时,刘喜主动去看她,郑晓杰显得很冷淡。

霍二屁的儿子和郑晓杰下乡在同一个青年点儿,两人在下乡前还是一个班的同学。霍二屁跟随王金国,搞得轰轰烈烈,他儿子也挺着脖子目中无人。后来王金国倒台,霍二屁改旗换主,为了捞根政治稻草,又围着郑老本的屁股转,他儿子也开始巴结郑晓杰,帮郑晓杰干活,帮郑晓杰往城里背东西,说些女孩子爱听的话。郑晓杰架不住油嘴滑舌和软磨硬泡,答应和霍二屁的儿子处对象,关系变得明朗。不长时间,郑老本知道了这件事。

郑老本坐在家里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挺胸瞪眼,让郑晓杰站在对面,眼睛还得看着他。郑晓杰知道,父亲用这样的谈话方式, 一定有大事情。

郑老本问:“你妈说你处对象,是真是假?”

郑晓杰给父亲的回话必须简练:“是真。”

“好,好,很好!闺女大了,有了工作,到了年龄,应该应该。”郑老本又问:“小伙子是谁家的?”

“霍大叔家的,你认识。”

郑老本“嗖”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扶着椅背问:“你们处到什么程度?”

本来是母亲问的问题却在父亲嘴里说出来,郑晓杰很反感,但她不敢表示不满,低下头说:“没什么程度,只是平时在一起走走。”

郑老本仿佛给士兵下命令:“抬起头!”

郑晓杰看父亲,露出抵触的眼神。

郑老本说:“既然没到什么程度,你就和他一刀两断!”

郑晓杰觉得父亲太霸道,她用试探性的口气反驳:“这是我们青年人的事,当父亲的不该管最好不要管。”

“我必须管!”郑老本又往门口走,大声说:“你嫁给好人家我不管,跟霍二屁的儿子搞对象,绝对不行!”

郑晓杰和父亲叫板:“我想搞。”

“你给我滚出去!”郑老本推开门,吆喝郑晓杰:“现在就走!”

郑晓杰母亲拉上门,对生气的丈夫说:“有话不兴慢慢说?一股火药味儿。这不是你的兵营,她是你闺女,一个女孩子!”母亲劝郑晓杰:“你爸就这个脾气,点火就着,我跟他都习惯了。其实,你爸最向着你。霍二屁那家人的品性不好,你爸不同意,你就别处了。”

郑晓杰母亲说霍二屁一家人的品性不好是有原因的。

霍二屁的老婆到郑老本家串门儿,看见厨台上有一个新菜板儿,觉得是新鲜事,便无话找话。郑晓杰母亲无意中说出是刘宏达送的,霍二屁的老婆把这事告诉了霍二屁,霍二屁在晚上拎两瓶酒去了郑老本家,明确提出让总支书记解决他的组织问题。郑老本不同意,霍二屁拿出菜板子的事来要挟,被郑老本轰出去。

两天后,郑老本在全区大会上检查错误,不该让孩子拿了老乡家的菜板儿。碍于郑老本是全区一把手,霍二屁在批判发言时没敢把刘宏达牵扯进去,也没敢把这事往上捅。从那以后,郑老本不搭理霍二屁,也拒绝霍二屁老婆上门。可霍二屁老婆脸皮厚,以街道委员会主任和郑晓杰同学家长的双重身份到郑家去探访,话里话外露出两个目的,一是促成郑晓杰和她儿子的婚事,二是让郑老本解决霍二屁的组织问题。

七月一日是个红彤彤的节日,全市企事业职工走上街头,手举花篮,游行庆祝。郑晓杰的母亲上公厕,和几位妇女闲聊天,把花篮说成花圈。别的妇女没在意,而霍二屁的老婆却看成反革命言论,回家和霍二屁一讲,霍二屁觉得又有了机会。但反革命言论要有证据,最起码要有证明人。霍二屁老婆去动员另外几名妇女,那几名妇女不要求进步,都说不懂也不知道花篮和花圈的事,这事不了了之。一位妇女嘴快,把霍二屁老婆找她们的事告诉了郑晓杰的母亲,而且添油加醋,让郑老本夫妻恨上了霍二屁。霍二屁要做亲家,怎怪郑老本发火?

郑晓杰母亲把这两件事说给郑晓杰,郑晓杰还是想不通,毕竟两人产生一些感情,咋能说掰开就掰开?她和母亲犟嘴:“他爹妈不好,不等于他不好,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还有可以教育好的呢!”

“你看谁教育好了?”郑老本对女儿吼:“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老人就有什么样的后代!”

“我看你对刘喜挺好。”郑晓杰知道失了口,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顶撞,她又说:“刘喜他爸的历史你清楚,从四清就挨斗,你还说刘喜是个好青年,你说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这又怎么解释?”

郑老本这个人的脾气很奇怪,占到理咆哮,讲不清才认真思考。他想了半天儿,坐在椅子上说:“小杰,信你爸的话,咱不能做霍家的媳妇,受大家谴责,咱们背不起骂名。至于刘喜嘛,的确是个好青年,他爸爸刘宏达,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可是,历史问题太严重,不管是真是假,材料整了一大堆。假如你嫁给刘喜,不但你这辈子不得好,你的儿女都无法翻身。我对刘喜好,那是另一码事,你以后要疏远他。做个普通朋友可以,千万不能搞对象。”

郑晓杰听信父母的话,断了和霍二屁儿子的交往,也不往刘喜宿舍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徒工作中。谁问她有没有对象,她总是笑着摇头。

刘喜把工作后的郑晓杰全面综合一番,觉得自己的条件和她相差甚远,主动放弃接触。因不必给郑晓杰代口信,他也不再去郑老本的家。

约莫过了三个月,刘喜知道郑晓杰的好友牛丽和吕大春谈起了恋爱,本来和刘喜无关的事情又勾起刘喜的仇火,他觉得牛丽不比郑晓杰差,而自己不比吕大春差,为此,刘喜还买个镜子照自己。刘喜认为:“郑晓杰看不上我,完全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分子,而这个反革命的帽子又是吕希元扣的,吕希元死了,吕大春还活着,我不得好,我给他瞎搅合!”

社会的进步让刘喜感到宽松,吕大春的宽厚感动着刘喜,但是,复仇的观念很难清除。政治上距离逐步拉近,并不等于人与人完全平等,一旦刘喜感到不如意,他还会把利剑抽出来,只不过做法变得虚伪,让人看不出狠毒。他故意讨好牛丽,要充当恋爱的第三者,即使牛丽和吕大春结婚,他这个第三者也不撤出来。不过,刘喜吸取了刘志的教训,他想做第三者的目的是报复,决不投入真感情。

也不知牛丽看不上刘喜还是被牛丽识破阴谋,刘喜几次示好,均遭牛丽的白眼。

俱乐部演新电影《闪闪的红星》,票难买,刘喜花了高价。他把电影票送给牛丽,牛丽欣然接受。看电影时,坐在刘喜身边的是郑晓杰,两人活很少,从此恢复了接触。

寒冬已过,人们还闻不到春天的气息,化雪的天气比下雪的天气更要阴冷。大井口过早地停了暖气,吹进负六三五大巷的凉风寒冷刺骨。这是一条新修复的主巷道,杂物清理干净后就可通车出煤。

刘喜领人在竖井中扫灰残,蹬云梯下到竖井中的横梁上,吊着保险绳,在不足三十公分的钢梁上操作,下面看不到底,头上滴着水,摸一把溜滑。工人们干一会儿,靠在竖井壁上站一会儿,夜班困,没有一个人敢合眼。

完成任务,提前收工,刘喜把人带到负六三五的平巷里休息。清扫后的巷道没有秫秸帘子,刘喜找来两根胳膊粗的圆木并排搪在小水沟上,躺上去合了眼。他在瞌睡中动身,圆木滚动,刘喜掉在水沟上,沟边的料石把他硌醒,爬起来很吃力,他的腰腿都酸痛。

刘喜去了矿医院,医生给他开了药并让他休息。按矿里规定,只能开一天病休诊断,多歇需用支部书记开条子。刘喜去队里,正赶上矿里要民兵去社会上维持治安,队长让休病假的刘喜去顶数。

晚上,全矿调出的基干民兵都集聚在开拓区的大会议室内,然后分工。刘喜这些人由姓徐的片警领着,来到保安区的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人,街道委员会主任最显眼,她长得短粗胖,用她自嘲的话叫做“嘎斯罐儿”。主任特善讲,其精明要高出她丈夫霍二屁几倍。

民警把人员分成组,刘喜这个组共三人,他配合齐运生和汪东昌去抓一个重大犯人。齐运生有怨气,私下嘟囔:“小徐子偏心眼儿,把抓偷鱼的活人留给别人,今天又白闹腾一宿,明天人家吃鱼,咱连鱼汤也喝不着。”汪东昌最喜欢抓“马子”,每次抓来,他都在小黑屋独审,问得极细。

霍二屁老婆向齐运生三人介绍重大“人犯”的一些情况:“这个人四十多岁,身体挺强壮,群众关系很不好,常和邻居口角,还动手打人。他是去年搬到我们委员会这块儿的,听说他在以前的地方没住好。他老婆很年轻,也很漂亮,属于海边盖房子—浪到家的那种人。老婆跟别人搞破鞋,男人得到好处,还故意把被窝让出来。来搞破鞋的男人我认识,说出来会影响干部形象,给革命工作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了维护革命干部的光辉形象,该保密的必须保密。”霍二屁老婆嫌自己话多,做了自我批评:“看看我这破嘴,尽说这些没用的,现在咱们可干的捞。据可靠情报,这个叫鲁卫军的男人奸污他自己的大女儿。他女儿才十二三岁,你说这家伙是不是牲畜?”

听说坏人犯了灭绝人伦的罪行,抓捕组的成员摩拳擦掌,操起镐把和绳索,直奔强奸幼女犯的家。

栅栏门关着,被踹开,屋门打不开,砸碎窗,把罪犯从被窝里提起、绑牢,拖到矿教育科,扔进走廊最里边的黑屋子里。后半夜三时,提出来审讯。明亮的灯光下,刘喜认出,此人是去过刘屯外调的粗壮大个子。

刘喜一阵惊喜,一阵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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