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料峭 - xp1024.com
《春风料峭》


楔子

早春时节,天地间却一片混沌。日月替改,星辰异位,江水枯竭,草木凋朽。全然一派末亡之相。

说不清是从何时起,世人恶念并诸般邪戾之气,滋育魔物。邪道兴盛,自号殛天,祸乱天下,荼毒生灵。仙道之士见此恶行,集结合力,除恶卫道。一场旷日持久的仙魔之争,由此而起。

仙道的领军人物,号为“上旸真君”,座下弟子皆修练有成。其中出类拔萃之九人,道成之后,各自开山立派:灵宿宫、火辰教、易水庭、神秀楼、东和府、极乐林、永圣天宗、万绮门、千影阁,世称“九嶽仙盟”。

九嶽与殛天势同水火,千年争斗,此消彼长,各有沉浮。百余年前,仙道险胜,殛天府一度蛰伏。却不想,魔物顽强,终是卷土重来。而这一战,持续了整整十年……

乾坤五行,皆被撼动,而致yīn阳失衡,众生皆苦不堪言。兴许是苍天怜见,数日之前,九嶽仙盟联合江湖各派围攻殛天府总坛,竟一举成功。毁去殛天根基不说,还将残余的魔物逼入了长月河谷之中。

这长月河谷本是一条浩淼大江,也是因大战之故才水流枯竭。水尽之后,河底坦露,沟壑盘错,宛若迷宫。平日里,这河谷已经是苍凉幽暗,鸟兽绝迹。如今殛天府妖魔盘踞此处,魔气化作森浓迷雾,弥漫谷中,愈发妖异诡怖。

对于仪萱来说,这个河谷已经很考验她了,更别说是“被抓进”这个河谷……

当她被强押着穿行在浓雾中时,真的是有些欲哭无泪了。她是九嶽仙盟易水庭的弟子,论起辈份,倒也不低。说到道行,虽然在同辈之中并不出众,但也不至于辱没师门。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师门就偏偏选她来做这个任务……

虽然在出发之前,她自认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临的时候,她却还是忍不住忐忑紧张。即将面对的一切,让她无比胆怯,甚至不敢抬起头来。

还不等她安定心情,押着她殛天弟子将她狠狠一推。她跌倒在了地上,回过头骂了一句:“妖孽!你给我客气点!”

押她来的人显然没心思听她抱怨,他恭敬地走上几步,伏身而拜,尊道:“主上,人已带到。”

仪萱闻言,心上一颤,慢慢转过头去,怯怯抬眸。

青纱帷帐,曳动雾色,流转如烟,带着与周遭厚重yīn霾格格不入的轻浮缥缈。依稀可见,纱帐之上血色斑驳,有种别样的凄艳。纱帐之内,灯火微暖,隐约映出床榻的轮廓。榻上人影晃动,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伴着娇嗔,透帐而出。

正当仪萱惶惑之时,男子深沉的嗓音含笑响起,盖过女子们的娇笑,道:“上旸老儿也太看不起人了,竟派了如此无能的弟子前来查探,是要笑煞本座么?”说话间,灯火一晃,摇动人影。纱帐被轻轻撩起,拂动一片雾气。

首先入眼的,是那撩起了纱帐的手。宽厚掌心、修长手指,分明属于男子,可那指上蓄着的寸余指甲,却平添了yīn柔。仪萱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那只手而下,移过手臂,攀上肩膀,而后落在了xiōng口。草草披着的衣衫,让他的xiōng膛毫无羞怯地袒露。均匀肌骨,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强健结实,却无半分粗莽。心口之下,落着一道剑伤,斜斜绵延至小腹。伤势不轻,包扎却草率无比。胡乱缠绑的白布,别说止血,甚至连伤口都未能完全覆盖。鲜艳血色,渗透包扎,浸染衣衫……

仪萱心口一紧,强制住自己继续审视的目光,鼓起全部的勇气,望向他的脸。

他的轮廓,如此英俊。剑眉飞扬,显卓然气宇。星眸澄澈,藏俊秀神采。漆黑长发,不束不冠。偶有几缕,被风轻曳,拂过他含笑的唇角。

仪萱有些恍惚,竟不知自己该做怎样的表情。

察觉她审视的目光,他的笑意愈发深浓,问道:“本座有这么好看么?”

她一听这话,刻意移开了目光,不置可否。

他笑了起来,又道:“看你如此,不如留下侍奉本座,如何?”

这般言语,无疑轻辱。她不悦地皱眉,复又瞪着他,刚想回击几句,却见数名妖娆女子从帐中跟了出来。娇艳姿容,羞花闭月。衣衫轻薄,隐曼妙身姿。拂曳之间,显莹润雪肤,引人遐思。

轻笑间,女子们已偎上了他的身子。数双玉臂环抱缠绕,如藤攀附。

如此软玉温香,谁能拒绝?他轻轻一笑,双眸轻阖,任由她们的细吻落在脸颊、落在xiōng膛、落在腰腹……

此情此景,让仪萱羞窘难当。但下一瞬,心中升起的激怒却将一切烧尽。她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骂道:

“混蛋!不准用我师兄的身子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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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男子听到这句话,满脸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他抬手,挥开自己身旁的一众美人,移步到了仪萱身前,俯身细细瞧她。

便在他弯腰之时,他的长发自肩头滑落,轻轻掠过仪萱的额头。仪萱全身一颤,慌忙往后缩了缩。

他见她如此,唇角复又勾起笑意。他站直身子,拢了拢自己的长发,笑道:“说来也是,本座这具肉身是十年前抢来的,似乎正是个九嶽弟子。怎么,你是他师妹?”

仪萱忿然望着他,不答话。

他一脸轻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本座夺舍之后,多少也能接收他的记忆。为何本座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得?”

失落感,油然而生,让仪萱心思微恍。眼前这个人,是殛天府群魔之首,号为“令主”。但他所用的这具身子,却原本是她师兄,名唤“苍寒”。虽然同门,却不同师,故而也没有深交,但至少还有一起长大和并肩作战的情分,说连名字都记不住,未免过分了些……想来这魔头并非善类,夺舍之后更是恣意妄为,先前也言语轻辱过她,如今说出这种话也不奇怪,岂能因此动摇?

仪萱思定,蹙眉望着他,故意道:“九嶽弟子何止千万,他不记得我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闻言,抿唇一笑,“千万弟子,你却认得他。看来是颇为上心呀。”

“师兄被你夺舍,九嶽仙盟人尽皆知,岂有不认得的!”仪萱一脸严正。

“不仅认得,而且在乎……”他俯视着她,依旧含笑,“难不成,你喜欢他?”

这话,如晴天霹雳,让仪萱心头一颤。她瞪大了眼睛,激愤道:“妖孽,再乱说我对你不客气!”

他一听,笑容中生出万般挑衅。他伸手拉起她来,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用半带诱哄的语气道:“来呀。”

仪萱又羞又气,无奈在魔障之中使不出仙法。别说对他“不客气”,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他知她无力反抗,愈发肆无忌惮,索性抱起她来,跨步进了床帐。

被放在床榻上的那一刻,仪萱的脑海一片空白。事态发展地太过诡异,又太过迅速,连思考和理解的机会都不给她。

男子的身体,结实沉重,压得她动弹不得。他轻轻抬起起她的下巴,笑道:“欲由情生……这具身子,你很想要一次吧?”

仪萱本已吓得煞白的脸色,因这句话灼成了绯红。“谁像你那么无耻!放开我!”她羞愤不已,却掩不住声音里惊惶的。

“哦?”他笑着,捏着她的下巴,迫她直视自己,“看着本座,再说一次。”

仪萱想要闪躲,却偏偏挣不过他的力气。眼前,他的双眸澄澈深邃,如一潭净水。笑意,在水面上掠出粼粼浮光,煞是好看。看着映在这双眸子里的自己,她竟有了片刻的怔忡。

这一瞬的失神,却无法逃过他的审视。他凝眸微笑,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他的唇舌,带着莫名的热度,直烫进她的神魂。与他霸道无礼的举止相反,他的吻却温柔细腻得让人心颤。寸寸深入的纠缠,依依辗转的缱绻,并非是想或索取,而是在试图证明什么。

终究,惊恐胜过了羞怯,她心一横,狠狠咬了下去。入口的血腥味,带着微微叼。她听到他轻抽了一口气,顿生一丝得胜的快意。

他离开她的唇,轻蹙着眉头,轻舔去自己唇上渗出的鲜血,道:“好狠的心,别忘了,这可是心上人的身子。”

“谁说他是我的心上人!”仪萱怒极。她手抵上他的xiōng膛,拼尽全力想要推开他。掌下,他的肌肤滚烫,一如他的唇舌。她猛然间明白了过来,心口一阵纠痛。

有伤在身,却不知保养。纵然他是魔物,可使得终究是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她不会弄错的,如今他正高烧!

“混蛋!你想把我师兄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啊!”她忍不住出声骂道。

他却不以为意地笑,“这身子是本座的,本座想怎样就怎样。弄坏了,再换一个就是。”他握住她反抗的手腕,冷了嗓音,道,“你又何苦还在意你那师兄……被本座夺舍之后,他就与死无异了。忘了他,侍奉本座,不是也一样吗?”

他说话间,手掌覆上了仪萱的xiōng口,继而扯开了她的衣襟。

这番发展,让仪萱全身都僵了,所有的血气都往头上冲,让她的眸中浮出了水色。他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笑意愈发深浓,然而,就在他想要更近地探寻时,一道微光从她衣衫下闪现,迫上了他的眉睫。他不知那是什么,却能察觉危险。他松开她,直想后退。

仪萱见状,不假思索地从怀中取出了那“微光”,抬手摁在了他的心口。

他躲闪不及,只觉一股凉意沁入心脉,让全身的动作有了片刻冻结。他这才看清那“微光”的真形,原来,那是一面巴掌大的圆镜,纯黑塑就,肃穆端严。明光隐约,隐在镜中,透着别样空明。

“潜寂!入身!”仪萱朗声,如是念道。

听得这句咒语,他才知晓她的来历。九嶽仙盟中的易水庭,弟子皆修凝镜之法。待功成之日,便可凝出一面实体的宝镜。此镜,与主人同身共命。宝镜不毁,元神不灭。而这面“潜寂”,正是这身子的原主所有。原来,她是故意入谷、故意接近,好将这宝镜置入他的身子。

他皱眉不悦,却已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发生。元神入体,震得心魂动荡。他忽然笑了起来,极致猖狂。

“哈哈哈,没想到,上旸老儿竟也会用这么有趣的诡计,当真让本座欢喜啊!”他笑着,一把抓住了仪萱的手,夺过她手中的宝镜,又将她狠狠推开。他执着镜子,笑望着那漆黑的镜面,道,“区区一面镜子,能乃本座何?”

他言罢,手指一拢,捏碎了宝镜。软弱光辉,从他指缝中流溢,转眼消失无踪。

仪萱心生忐忑,也不知接下去该如何。这面小镜,是当初她师兄苍寒留下的,认真说起来,只是宝镜潜寂的碎片。本来也不是为应付夺舍之用,镜中的元神也根本不足以逼出魔物。但这些年来,师门从未放弃,集合派中高手之力,日夜强化此镜。她也一直相信,一定可以靠着这镜子救回她的师兄。可现在……难道,已经毫无办法了么?

她心生沮丧,深深恼恨起来。师门本就不该将这任务交给她!她的道行又不出众,临战经验也不如几位师姐,为何偏偏要选无能的她呢?若不是她,兴许就能成功啊……

耳畔,他的声音全然冷彻,带着可怕的危险:“本座此生,最恨骗子。你可知道欺骗本座的代价?”言罢,他毫无怜惜地出掌,行了杀招。

她哪里还有反抗的心,只是抬了头,戚戚地看着他。

就在那一瞬,身子复又一僵,凝固了所有的动作。他咬牙,感觉着方才那股凉意,缓缓渗入血脉,似要占领一切一般。

察觉他的停顿,仪萱又惊又喜,唤他道:“师兄!”

他听得这句话,冷笑道:“可笑……就算他还保有元神又如何?你以为本座会容他归复吗?若本座被逼出这具身子,也绝对不会让他活着!”他说完狠话,起身退开。

此时,帐外的魔物纷纷入内,意欲护主。眼见这般,仪萱又岂能坐以待毙,她跳下了床,站直身子,严阵以待。

他斜斜地看着她,用无比冷酷的口吻对那些魔物道:“这个女人赏给你们了。”

别说魔障之内无法使用仙术,就算可以,以她的修为,恐怕也无法对付这个数量的魔物。但到了此刻,她索性豁出去了。满心豪气地想着,怎么也要拉一个做垫背,才不辱没师门!

就在她认真地判断着这一群魔物中哪个最弱的时候,一股强风呼啸而来,将青纱帐幔全然掀翻。缭绕雾气被风力驱散,现出一片清明月色。

仪萱忽觉周身畅快,魔障带来的滞涩感似乎解了许多。这般清澄圣洁,绝非魔物能有,必定是九嶽的盟友!她满心欢喜,抬头张望,就见月色之中,一条白龙宛转而来,动风云激荡,扬清气浩然。

她依稀记得哪里看到过这条白龙,正思索时,却听那魔头开口,朗声道:“本座当是谁呢——骆乾怀!既然来了,就跟本座好好战上一场吧!”

随他话落,天空的飞龙长啸一声,震得四方风动。云气流转之间,一抹白影翩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仪萱见到那人时,眼前便是一亮。月色之下,他白衣皎洁,如带着天成的光芒。从样貌来看,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端华姿容,气韵卓然。眉敛清肃,眼凝安和。那一脸严酷,冷若冰霜,不可轻犯。

这下子,正是应了方才仪萱所说的话了。九嶽弟子何止千万,这个人,她实打实地不认得。

那白衣男子站定,眉眼轻抬,缓缓扫视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那殛天令主的身上。“不要脸的东西。”他开口,语气极致轻蔑,“占别人的身子作自己的,用着也不恶心!”

言罢,他右手一抬。珠光晶莹,凝聚而生,瞬间在他手中化作了一串珠链。随他甩手,珠链断开飞散,疾雨般打向了魔物。刹时间,哀嚎骤起。这简单一击,竟将大半的魔物杀灭!

眼看自己的手下被消灭,那魔头冷笑一声,道:“就让本座来陪你玩玩!”说话间,他飞身出爪,攻向了那白衣男子。

男子还以冷笑,抬手上举,喝道:“千珠落!”一声令下,万千珠子凭空而现,飒飒打下。

珠子落地,迸溅出耀目光辉,刺得仪萱睁不开眼。许久,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残余的光芒如青烟般飘散。余辉之中,那殛天魔头站姿摇晃,满脸痛苦之色。

“你体内元神冲撞,今日绝不是我的对手。”白衣男子说完,聚力起掌,击向了对手的心口。

眼看他出掌,仪萱大惊失色。这一招,全无半分留手,虽说是为了制敌。但这一掌下去,只怕她的师兄也得跟着命丧黄泉。她慌忙起身,想要阻止。却见那殛天魔头纵退了几步,避过了杀招。白衣男子不依不饶,紧追而上。

就在仪萱满心紧张,思考着怎么才能插手的时候,那殛天魔头一个趔趄,跌倒在了地上。只见一道幽光从那身体内翩飞而出,又极快地没入了一旁的一只魔物体内。那丑陋魔物全身一震,随即转身腾空,逃匿而去。

白衣男子眉头一皱,喝令空中的白龙,道:“追!”

仪萱看到这般发展,知道是那魔头弃了肉身,一时间又是担忧又是激动。她急忙冲了过去,抱起那具身子,细细查看起来。

伤势,自然不轻,但续和呼吸皆未消失。她不禁一阵狂喜,笑着唤他道:“师兄……”

那白衣男子见她如此,原本要追击魔物的脚步缓了下来。他看了看那具身体,冷笑道:“他就算醒过来也是个废人。我是你就杀了他,免他生不如死。”

他说完,也不给仪萱应对的机会,纵身凌空,倏忽远去。

仪萱满目震惊地看着他离开,好一会儿才安抚了受创的心灵。她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诸般忧虑最终还是被喜悦掩盖。

她笑意温柔,自语般轻声说道:“这下你只能乖乖回门派了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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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白衣男子走后,九嶽的盟友纷纷前来,片刻之后便将长月河谷内的妖魔镇压。易水庭的弟子们来时,看到仪萱无事,又听得苍寒的身子已被夺回,无不欣悦。易水掌门云隐上人更是欢喜难当,这苍寒本是他的嫡传弟子,被夺舍的这些年来,师门亦挂心忧虑。念及他的伤势,云隐上人便命仪萱与几个同门先行送苍寒回返营地。待到战事稍安,再细诊他的伤情。

回到营地时,仪萱才真正放松了下来。她换过衣服,稍坐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苍寒的情况。

仪萱刚跨进医帐,就见帐里聚着许多年轻弟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围在床边,也不知在做什么。仪萱想了想,轻轻咳嗽了一声,示了意。

众人察觉,见是她来,纷纷行礼招呼。

这些弟子大多十五六岁,都是些刚入门的晚辈,有管她叫“师叔”的,也有管她叫“师伯”的,更夸张的连“师叔祖”都叫出来了。想来修仙之人大多长寿,况且九嶽门徒众多,有时辈分是乱了些。仪萱无奈,只好一一应承了下来。

几句寒暄之后,她穿过众人,到了床前。她稍稍看了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微的灼烫,让她叹了口气。她抬头四下看看,问那些弟子道:“大夫去哪儿了?”

弟子中有人站了出来,应道:“家师已经为这位师伯诊过了,外伤无碍,火邪也无妨。只是他体内魔障纠缠,只怕不利,故而家师去取涤髓丹了。”

仪萱认得这弟子身上的衣衫,应是九嶽仙盟火辰教门下。火辰教专精炼丹之术,更通晓医理,门下弟子皆悬壶济世。九嶽弟子若有难症,也多求医于火辰。想来这话是没错的。仪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那弟子却继续道:“对了,师叔您是易水门下吧?家师方才说,若以易水庭奠一玄水阵配合涤髓丹,当可事半功倍。”

天一玄水阵,乃是易水庭的绝技,有涤荡邪祟,祛秽解毒之能。配合专解魔毒的涤髓丹,自然是效果非凡。身为“师叔”,仪萱自然会这阵法。她刚要点头答应,又想到了什么,摇头道:“天一玄水阵需选一处洁净活水方可发动,只怕此地不便,且缓缓再说吧。”

那弟子闻言,点了点头。

仪萱又看了看苍寒,想想也没什么可做的,便准备离开。然而,那群弟子却依旧围在床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仪萱有些无奈,脱口而出道:“有这么好看吗?”这话一出,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似乎就在前一刻,那个殛天府的魔头也说了句差不多的话……

然而,跟她的尴尬相反,那群弟子听她这么问,皆双目放光,齐齐点了头。仪萱顿感无力,刚要教训他们几句。却听一个女弟子开口,怯怯道:“不瞒师叔祖,弟子也曾远远见过殛天府令主的姿容,如今能得近看,难免好奇。”

这女弟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说话时微红着脸颊,露着几分羞怯。倒叫仪萱不好意思责备她了。

一旁的女弟子也纷纷应和,道:“弟子也听说过,那魔头本无形无相,是夺了我们九嶽的一位师伯的舍才有了肉身。如今能救回师伯,当真是奇迹!怎能不多看几眼!”

“是啊。对了,师叔你跟这位师伯是同门吧?他以前是怎样的人,为何会被那魔头夺舍的?”立刻,有好奇的弟子提问,更满目期待地等着仪萱回答。

仪萱的思绪一下子被牵远,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他们在殛天府的地界遭遇魔物袭击,身为师兄的苍寒救她脱了险,自己却被魔物所俘。她从未想过会欠他人情,更没想过会欠十年之久。虽说往事复杂,恩怨交错,倒也不是非报恩不可。只是,她每想起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入魔爪,多多少少还是歉疚。而这份歉疚,十年以来,让她不曾有一日宽怀。多少无眠之夜,那百般忧伤难过,就算到了现在,还是不曾摆脱。

她沉默了一会儿,却又浅浅笑了。如今她也救了他,总算是恩怨清偿,两不相欠。她清了清嗓子,半带夸张地说道:“看你们如此好奇,不妨告诉你们,只是可别失望。他呀,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当初就是自恃高强、目中无人,才会孤身犯险,一去不回。真是说出来都丢师门的脸。其实我跟他也不是很熟,毕竟人家眼睛长在头顶上,恐怕也没正眼看过我。呵呵。”

听完这番话,所有人都无语了。仪萱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爽快地告了辞,迈步走了出去。待走远了一些,她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

目中无人……这么说也没错吧,毕竟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啊……

……

这次的战事并未持续多久,几日之后,魔物尽除。虽然尚未找到殛天令主的下落,但胜负已分,天下终可再归平静。

九嶽的几位掌门陆续回返,众人得知苍寒的伤情,也都十分关心。火辰教教主更是亲自诊视,用药施法,不在话下。经数日诊治,苍寒的外伤和高烧都已痊愈,只是迟迟不醒。

自从战事平息之后,仪萱便随着自己的师父——易水庭天云长老一起行动。虽说殛天已灭,但后续之事不少,打扫战场、净化魔气、追缴余党……倒也忙碌。期间,她也会有意无意地路过医帐,听几句病况,只是再没有亲自探望过。

一日,她刚在长月河谷内除去一片被魔气污染的荆棘,回到营地之时,就被天云长老叫住了。

这天云虽为长老,辈分极高,但模样却还是个妙龄少女,只是鬓发灰白,不同寻常。她将仪萱叫到跟前,开门见山就道:“你收拾一下,送你苍寒师兄去永圣天宗。”

仪萱愣了愣,大惑不解,“哎?!”

天云皱眉,道:“别大惊小怪的。”

仪萱忙赔了罪,恭谨问道:“不知为何要送师兄去永圣天宗?”

天云面露忧色,叹道:“这几日治下来,苍寒的伤势早已痊愈,却始终不醒。照理来说,元神归位,不当如此。方才几位掌门又诊过一遍,怕是他根元已损,纵然不死,也恢复不了神识了。”

仪萱听罢,心上一沉,通身都发了凉。神识,即是五感。若然五感不存,与死何异?

她忽然想起了那魔头狠厉的宣告,还有那白衣男子冷冷的断言:

“若本座被逼出这具身子,也绝对不会让他活着!”

“他就算醒过来也是个废人……”

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言?!

她心慌不已,摇头道:“不会的!九嶽有的是能人,不可能救不了他的!”

“谁说救不了。”天云打断她,“所以我让你送他去永圣天宗。”

仪萱稍稍镇定了些,“永圣天宗……可没听过永圣天宗会治病啊?”

天云道:“这永圣天宗是九嶽创立的第一个门派,其掌门深得真君真传,道行冠绝九派。而其门派所在的‘六虚圣山’更是灵气炽盛的宝地,多的是珍兽异草。山中更有一处,名为‘真虚境’,传闻置身其中,能令枯骨生肌、死者复生。”

“这么厉害。”仪萱惊叹一声,又问道,“可如今各派掌门都在,直接把师兄交给永圣天的掌门不就好了?何必要送去?”

这个话题,让天云的眉头紧皱,“永圣天的掌门早几日就带着门下回派了。闲话不说了,拜帖我已替你备好,你尽快启程吧。”

仪萱看着天云递过来的拜帖,满面犹疑,怯声道:“师父……师父不如找其他的人选吧,弟子道行低微,只怕耽误了。”

“就是低微才找你啊。”天云直白道,“你的几位师兄师姐都忙着追缴魔物,哪有这个功夫。”

仪萱隐隐有些不悦,嘟囔道:“既然要找低微的,晚辈弟子也多得是啊……”

“如今苍寒每日都要以天一玄水阵化解魔气,晚辈弟子大多凝镜之法未成,使不出此阵,如何能胜任。”天云道。

“又要低微,又不能太低微,这不是坑人嘛……怎么每次都是我,上次长月河谷也是,师父未免对弟子太不公了些……”仪萱低低抱怨。

“上次让你入谷,不是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么?”天云也不悦起来,“驱动宝镜,须得是我易水弟子。而修为太高,只怕那魔头有所警惕。低位弟子,又怕临阵慌乱。再者,同辈之中,你还算有几分姿色,所以才选了你。”

“有师父这么说徒弟的么!”仪萱欲哭无泪。

“为师说的是事实!”天云斥责了一声,又叹道,“仪萱,为师知道你与苍寒素来不和。这几日,你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更在其他弟子面前说过些赌气的话,为师也有所知,也能体谅。可你已是师叔辈的人了,说话做事也该沉稳些才是,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再讨厌他也罢,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施以援手也是应当。这般推三阻四的,像话么?”

仪萱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又找到了借口,道:“师父,此去永圣天宗路途遥远,弟子一个女儿家,怎么照顾他?洗漱怎么办?更衣怎么办?难不成还要弟子陪着去茅……”

仪萱还没说完,就被天云狠狠打断,“混账话!此去自然会派弟子随同,起坐照顾自有人做,你瞎想些什么!为师话到此处,快拿了帖子启程!”天云将拜贴往仪萱手中一塞,忿忿地说了最后一句,“纵然讨厌,也给我忍着!”

仪萱不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哀怨地目送天云离开。待天云走远,她无力一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拜帖,喃喃自语道:

“不是讨厌他……所以才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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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仪萱和苍寒素来不和这件事,其实也并非“素来”这么严重。他们同门却不同师。虽自小一起长大,却也没什么深交。苍寒师从掌门云隐上人,云隐座下还另有一个女弟子,名唤芳青。云隐身为掌门,对待徒儿自然严苛。苍寒和芳青自小便勤于修炼,加之这两人的性情也都冷淡,故而甚少跟其他弟子玩耍。但也是因此,苍寒和芳青两人的修为远胜同辈。尤其是苍寒,剑术道法皆出类拔萃,深得掌门器重,弟子也都以他马首是瞻。那时的她,跟这个师兄连打招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又哪里能谈得上“不和”。

事情还要从那一年的试剑大会说起。大会定在仲秋,胜出的弟子可晋升一阶,即位坛主。当时,掌门云隐早已属意苍寒,那场比试似乎毫无悬念。但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一场,苍寒竟败在了师妹芳青的剑下。一时间,全派哗然,无人不惊。上至掌门云隐上人,下至普通弟子,谁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坛主之位最终授予了芳青。

半招之差,天渊之别。不久之后,苍寒竟离开了师门,不知所踪。派中传闻,他临行之前曾找过师妹芳青,扬言有朝一日,一定会向她讨回一切。

听到这些,仪萱便已觉得这男人心xiōng狭窄。而后,一次机缘巧合,她与芳青一同收养了一个被魔物所害的孩子入门,两人也渐渐熟络。这才知道,这个凉薄冷淡的师姐,不过是个老实而不善言辞的姑娘罢了。更讽刺的是,芳青并没有争名夺利之心,不过是按着苍寒曾嘱咐的“定要全力一战,否则便是折辱”行事罢了。谁能想到,他会落败?

这么一来,苍寒的形象愈发跌落。心直口快如仪萱,更不忘向所有同门宣传:“幸好没让这般小器的男人的当上坛主”。

但这也还算不上“不和”,直到数年之后,还是仲秋试剑大会,苍寒竟回返易水,打断了试剑大会不说,还胁迫芳青与他比试。那时候,仪萱和芳青早已是姐妹情深。见到芳青被如此欺负,她哪里能坐视!当场就挺身而出,怒骂了他一顿。后来,苍寒执着胜负,依旧紧追芳青。她看不惯他咄咄逼人,直接拔剑跟他打了一场。那时的情况,少说也有十几名弟子看到。自此之后,“仪萱师叔和苍寒师伯不和”这件事才变得全派皆知。

她讨厌他,连她自己都这样认定了。但后来,当她看到他是如何拼尽全力救助芳青时,她蓦然明白,纵然执着胜负、心高气傲,他依旧是个重情之人。即便是与他不和的她,他依然多次出手相救,单凭这些,她也不能再说他“小器”。

事到如今,那份“讨厌”究竟变成了什么,仪萱也难说清。只是有件事,她万分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一定要跟他保持距离!

可悲的是,现在的她,与他不过一尺之隔。师命如山,最是害人啊……

她坐在“凌云车”内,欲哭无泪地想着。

这凌云车,顾名思义,便是能御空凌云的车辇。这本是火辰教教主的座驾,因为得知要送苍寒去永圣天宗,特地将此车借与了易水庭。

原本带着伤者,行路缓慢,如今有了这车辇,倒是省了好多功夫。只是不得不与苍寒同车这件事,依旧让仪萱纠结。

车内,还有几名随行的弟子:两名男弟子。其一是易水门下,名唤不言。论辈份是仪萱的师侄,是专门派来照顾苍寒起居的。另一名师从火辰教,因其稍通医理,其师又曾替苍寒诊过症,故而选了他,名字唤作乐庭。两名女弟子,皆是千影阁所出,一名汐洛,一名汐佑,两人原本就是姊妹。想那千影阁的掌门千峰上君倒是个有心人,说是这两个徒儿剑术还算出众,路上可做护卫之职。

不用亲自服侍苍寒,对仪萱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这些弟子大多年轻,难免好奇。一路上一直盯着苍寒瞧不说,还时不时问她些古怪的问题。

比如说“这位师伯记不记得被夺舍时的事情?”“这位师伯的相貌跟被夺舍之前可一样?”“这么长的指甲是用来做武器的吗?”……

为了门派间的情谊,仪萱少不得敷衍几句。但那些弟子见她回答,自然问得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古怪,就在仪萱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六虚圣山已然眼前。

仪萱本以为这趟旅程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没想到有了这凌云车,竟不用一日就到了目的地。当然,越早治好苍寒,自己也就越早解脱,怎么也是好事。于是,她嘱咐弟子们看护苍寒,自己拿着拜帖欢欢喜喜地去拜见永圣天宗的掌门。

走了片刻,仪萱却忍不住奇怪起来。这永圣天宗位列九嶽之首,最先创派,照理说,弟子也该最多。但一路走来,满山寂静,竟无一点人气。待到大殿门口,仪萱简直难以置信了。若说山路上遇不到弟子,她还能理解为“大家都安分守己地呆在门派内”。但大殿门口都没有弟子,这就是匪夷所思了。难道偌大一个门派,连日常的守卫都没有么?

她心生忐忑,也不敢贸然入内。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易水庭弟子仪萱,求见永圣天宗掌门!”

声音幽幽飘荡,片刻消匿。她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她又喊了几遍,依旧如此,最终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待进了门,空旷冷寂之感更甚。这永圣天宗的殿堂皆是白玉造就,虽洁净素雅,但也别样清冷。她边走边看,却始终见不到人。唯有微凉云气盘桓脚下,随她步履,轻浮宛转。

她不禁开始担忧起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她正胡思乱想时,却听琴声泠泠,不知何处而来。她立刻振奋了精神,循声寻找。片刻之后,她走进了一处庭院。院中亭台曲桥,也都是白玉所制,远远看着,就像是覆了白雪一般。加之院中别无花木,更添萧瑟之感,让她骤生一种身在冬日的错觉。

好不容易,她找到了琴声来处。只见院中水榭之上,坐着一人,正焚香抚琴。那人一身白衣,与周遭景物全然一体,不仔细看,还真找不出来。

仪萱松了口气,飞身过去,抱拳拜道:“打扰了,我是易水庭门下弟子仪萱,不知永圣天宗的人都去哪儿了?”

那人闻言,琴声一停,缓缓抬起头来。

看到他的样貌,仪萱又是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先前她在长月河谷中见过的那个白衣男子。

仪萱也不知他是什么辈分,只依稀记得殛天令主唤过他的姓名,似乎叫做“骆乾怀”。她笑了笑,道:“原来骆公子是永生天宗门下。先前蒙您出手相救,还未曾好好谢过。”

“方才大呼小叫的就是你?”骆乾怀站起身来,眉宇间似有不悦。

大呼小叫?这么说,他听见她的声音了?听见了也不回应一声?

仪萱无语,安慰了自己好一会儿,才道:“我奉师门之命,带师兄苍寒前来求医,正要拜会贵派掌门,不知骆公子可方便引见?”

“我就是。”骆乾怀答得随意。

仪萱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是我俗家姓氏,不准再提了。”骆乾怀道。

仪萱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愣愣地点了点头,正想着是不是该行跪礼方才合乎礼数,却听骆乾怀道:“你方才说求医?”

仪萱忙点了头,正要说详情。骆乾怀却冷笑一声,道:“我不是叫你杀了他么。”

仪萱这才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长月河谷中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本也没当真,可如今不能不当真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一开始就能料到一切,想必一定有法子救人。她定了心,道:“掌门说笑了。如今弟子已将师兄带来,还望掌门施以援手。这是家师拜帖,请掌门过目。”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了帖子,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骆乾怀却不屑一顾,道:“不必多费口舌。我没能耐救他,你请便吧。”

仪萱一头雾水,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个掌门。听他语气生硬,态度冷漠,似乎是当真的。九嶽同气连枝,情谊深厚,向来互相扶助,怎么会见死不救?再说了,他是修仙之人,当是慈悲为怀,就算不是九嶽之人,也不该如此吧?

她思忖片刻,慢慢跪下身去,抱拳道:“还望掌门顾念九嶽情谊,施恩怜恤。”

“他早就死了,只是你们不承认罢了。”骆乾怀冷然笑道,“勉强夺回他的肉身又如何?他神识湮灭,生不如死。在我看来,你们不过是以救人之名,偿慰自己的私心罢了。若真对他好,就助他解脱,再修来世吧。”

仪萱听得此话,不满之情油然而生,她蹙眉,抬头看着那纤尘不染的男子,道:“我师兄没死。好与不好,也不是你我说了算。你说我们是私心,你难道就是天理大道?不救也罢,何必将救人之人说得如此不堪!”

骆乾怀看她一眼,道:“话既至此,你就当速速离开。再求我出手,岂不自打嘴巴。”他说完,抱起琴来,转身就走。

仪萱久久无语,好半天才无力地吐出一句:

“不就是说不过我嘛,有必要走那么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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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圣天宗里走出来的时候,仪萱的愤懑慢慢冷却下来,而后逐渐变成了懊恼。等到她走到山门外,看到随她一起来的弟子们时,那份感情已经彻底变成了悔恨。

糟糕。她刚才为什么要跟永圣天宗的掌门吵架啊?虽说那姓骆的口出恶言是他不对,但有求于人怎么也不该呛声的。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暂且不去管它,可耽误了苍寒的病情,她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师父,又如何面对易水庭上下殷切的期盼???

她心情顿时yīn郁,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了。

随行弟子迎上前来,见她如此,已猜出了几分。仪萱也不好意思隐瞒他们,便简略地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听她说完,众人都露了忧色。与她同门的不言第一个开口,劝慰她道:“师叔不必忧心。只怕是我们辈分低微,失礼了永圣天,故而如此。不如先行回返易水,再请掌门出面。若还不行,就上禀真君。”

“嗯,说的是。真君出面,不怕永圣天不救。”汐洛附和道。

看着两个小辈安慰自己,仪萱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勉强笑了笑,道:“只能如此了,我们回去吧。”

她说完,正要往凌云车上去,却见汐佑慌张地跑了下来,一看到她,急忙道:“师叔,师伯他似乎发烧了。”

仪萱一听,忙上了车去。车内,乐庭正替苍寒诊视,见仪萱进来,招呼了一声。仪萱也不多言,挪到了苍寒身旁,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掌心的灼烫似曾相识,引人担忧。许是五感未复,如此高烧,苍寒的神色却依旧平和。然而,这种情形,愈发让人揪心。

“他怎么样?”仪萱问道。

乐庭答道:“师叔请放心。只是苍寒师伯体内的魔气复发罢了。家师说过,每日此时,都会如此。我已让师伯服下涤髓丹,还请师叔起‘天一玄水阵’辅助。”

仪萱点点头:“要起阵,还先得找一处活水。”

不言一听,道:“方才弟子略看过风景,向前四五里就有一处水源。”

“好,我们就去那。”仪萱道。

“可是,这里是永圣天宗地界,我们随便乱闯好像不好。”毕竟是年轻女孩,未免胆小。汐洛怯怯说完,立刻得到了汐佑的附和。

仪萱不以为意,“只是找水,有什么妨碍。况且这全山上下一个守卫都没有。”她说完,招呼所有人上车,腾空起行。

果然如不言所说,四五里之外便有一处山泉。仪萱满心欢喜,正要驱车降落,忽然,一阵狂风不期而至,猛地将车子扬上空去。

众人大惊,探看之时,却见满山云气之中,现出一条宛转白龙。晶莹龙鳞,如冰似雪。一身皓洁清气,显然不是妖魔之流。但这白龙翻腾,不断搅动风云,似是冲着凌云车而来。

仪萱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条白龙。——这不是骆乾怀的白龙么!这又是要做什么?!

还不等她明白情况,想出对策,那白龙张口吐息,顿起风雷交加。众人虽有道行,却如何能应对这般急变。只听轰的一声,凌云车陡然炸裂。狂风激越,呼啸着将众人卷起,抛向了天空。

那力道何其刚猛,仪萱只觉眼前一暗,神识竟有了片刻湮灭。脑海中一片混沌,只余下耳畔烈烈风声……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清醒了过来。睁眼时,就见天色已暗,空朗天宇繁星满布,熠熠烁烁。感觉得到,青草柔嫩,轻轻搔着她的肌肤。清新的草木香和着泥土的芬芳缓缓升腾,沁入口鼻。

藉着星光,她依稀能够分辨出周遭的景物。此处,似乎是个山谷,也不知她是如何落到这里来的。说来也奇,被抛得那么高跌下来,竟是毫发无损。她立刻想到了唯一的答案——显然是那骆乾怀故意捉弄。

“哼,不救就不救,用得着玩这些手段逼我们走么!”她愤愤起身,开始四下寻找同伴。她一一唤过他们的名字,却只有山谷回声做了应答。她有些失落,却又马上自嘲地笑了起来。

想她也是修仙之人,怎么就用这么老土办法找人呢?她笑着摇了摇头,手掌一摊,令道:“湛露!”

话音落定,她的掌上水汽氤氲,如烟似雾。片刻间,水汽凝聚,化作了一面宝镜。那镜子,盘花为饰,喻得是萱开忘忧。她将镜子一抛,朗声令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

刹时间,明光绚烂,如花绽开,照透夜色。仪萱抬头望着镜子,心想,这么一来,找人也方便许多。纵然找不到,他们看见这亮光,才会循着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继续寻找。恰在那时,明光映出一个颀长身影,便立在不远处。

仪萱微惊,正要上前查看。没走几步,却又怔在了原地。

她从没想过,自己第一个找到的人,竟然会是苍寒。

镜光如水,微微晃眼,将他笼在一层虚幻之中。他的身上只有一件白色单衣,看起来甚是单薄。他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素净质朴,宛若新生。

仪萱迟疑着,唤了他一声:“师兄?”

没有回答,一如仪萱所预想。明明是动也不能动,怎么会突然好好地站起来?莫非是妖魔所化,或是虚像?可是——她抬头看看高悬的宝镜——明镜洞彻,若是妖魔虚像,早该现形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天云曾提过的话赫然蹦进了脑海:

“……‘六虚圣山’更是灵气炽盛的宝地,多的是珍兽异草。山中更有一处,名为‘真虚境’,传闻置身其中,能令枯骨生肌、死者复生…

难道,这里就是“真虚境”?!

前因后果,无不对应,仪萱立刻肯定了这个答案。她顿生欢喜,轻快地跑向苍寒,唤道:“师兄!”

苍寒一脸漠然,依旧没有理会。仪萱有些尴尬了,她停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又唤一声:“师兄?”眼见他依旧没反应,她叹口气,皱眉低语,“好歹也答应一声吧?”

就在这时,他忽然迈了步,似乎要走。仪萱正站在他身前,看他这般,慌忙退了几步。也是这时,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似乎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的心一沉,无法思考更多的事,伸手就拉他的手腕。那一瞬,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神色骤变,眉宇间刹时凝上了杀气。他不假思索,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拧。还不等仪萱反应过来,她已被他摔在了地上。

不是有伤在身么?这个力气是怎么回事?!她错愕难当,一时间连疼都忘了。

苍寒显然没有收手的意思,将她摔倒后,又起一拳,直击向她的脸。仪萱猛然回神,身子一扭,避开他的拳头。眼见自己脑袋旁的草地被击出一个小坑,她登时怒了。

“搞什么啊!我怎么你了?下这种手!”她忿然喊着,挣脱他的钳制,翻身站了起来,“别以为你是病人我就不敢打你!”

她言出必行,如此说完之后,直接起掌,攻向了苍寒。苍寒显然无法判断她的攻击,被她轻松地击中了xiōng口。这一掌其实也没用几分力气,不过是为以牙还牙。仪萱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脚下一拐,将他摔倒在地。

“怎么样,还来么?”仪萱拍拍手,挑衅一句。

苍寒撑起身来,蹙眉咬牙。他无法判断对手的位置,能做的只有全力自卫。那时那刻,他能使出的招数只有一个……

仪萱看他迟迟不起身,正担心自己是不是用力不当摔伤了他,却见一股黑气从他身上弥漫而出,如影般将他笼罩,染出森郁邪戾。

魔气?

仪萱有些慌了。但凡仙家之地,皆有净化魔气之能。魔物若置身其中,皆会被灵气所伤,日益耗弱。他的魔气能有何作为?何况这魔气本就伤他身体,如今他还这么不要命地使出来,岂不是自杀一般?

都怪她意气用事,怎么就将他逼到这个境地!

可如今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她到底该如何才能让他知道她的身份,让他镇静下来?

她退开一些,苦苦思考。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让她顿生笑意。

易水庭有一门法术,名唤“镜映”,能将他人所受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若他能够感觉,这个法术,一定能让他明白的。

仪萱思定,唤回了高悬的宝镜湛露,重起咒法,持镜冲了上去。靠近他的瞬间,魔气如刀般割过肌肤。仪萱忍着,并不退却。

感觉到有人靠近,苍寒微露了一丝惊惶。但很快,那丝惊慌被掩在了严酷之下,他敛眉,出手攻击。

仪萱见状,出手拆招。说起来,论武艺道法,她从来也不是苍寒的对手。但如今,再不是对手,也得胜过他才行!

他的攻击,被她勉强卸去。这般失利,让他愈发心怯。出招之间,多了慌乱,竟露了空隙。仪萱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她抓住那破绽,毫不忧郁地将宝镜摁上了他的心口,令道:“湛露!镜映!”

霎时,他所受的伤痛移转到了她的身上,迫得她闷哼一声。她的“镜映”之术并未到家,能转嫁的伤害还很有限。但仅仅是如此,她已觉得无法忍受。纠缠在心脉帝痛,灼烧的高热,纠缠成深浓而剧烈的苦楚,不容人有片刻解脱。

她着,强忍着自己想要收回法术的冲动。抵在他xiōng口的手,坚决非凡。

终于,魔气开始缓缓消褪,他似乎平静了下来。她知道此法成功,正欢喜之时,他抬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莫名的,从手背一路窜进心头。她的身子一僵,忘了痛楚,也忘了收法。

他的神色已然平和,眉宇间再没有杀气。他握起她的手,移开了她抵在他xiōng口的宝镜。镜映之法旋即解除,痛楚一消,她不由自主地吁了口气,放松了下来。

然而,还不给她好好喘息的机会,他的身子颓然前倾。她慌忙扶住他,勉强站稳,没被他压倒在地。

他的身子颓软,似乎已经使不出力气。不定的喘息,让他的xiōng口剧烈起伏。微烫的呼吸灼在她的颈侧,引她忧心。

仪萱叹口气,无语望天。

不管怎么说,比起对他抱怨,帮他疗伤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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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在殛天府都吃了些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仪萱正架着苍寒万般艰辛地走向一处山泉。因为脱力,苍寒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仪萱的肩上,着实让她有些吃不消。

好不容易挪到了水边,刚要下水,苍寒却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瑟缩了一下。寒凉的泉水似乎唤醒了他的意识,他一时间警觉起来,不再向前。

“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虽知道他听不见,仪萱还是如此抱怨了一句。她叹着气,掰开他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下“天一玄水阵”五个字。他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而后便点了点头。

他轻轻推开她,离开她的搀扶,自行步入泉中。眼看他步步踉跄,仪萱却也没再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站在岸边。直到走到水深之处,浸没了大半身子,他停了下来,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真是的,都这种时候了,还逞什么强……”她一边说,一边取出宝镜,浸入水中,做法起阵,道,“玄冥化镜,澄映大幽。涤瑕荡秽,扶正除邪。湛露,玄水!”

镜生明光,照彻净水。微澜起时,映得满谷粼粼,如梦似幻。泉水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动一片泠泠的轻响。

照理说,天一玄水会沁入肌骨,净化魔气,那过程当是痛苦难忍才是。但自始至终,苍寒都很平静。那种平静透出的隐忍刚强,让仪萱有些难过。

半个时辰之后,治疗结束。仪萱收了阵,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水扶他。他却已如先前一般,默默地走了上来。

清冷泉水,将他完全湿透。单薄衣衫,贴着肌肤,不断地滴着水。早春尚寒,山风料峭,他伤势不轻,如何能经得住?

眼见他脸色苍白,不住发抖,仪萱忙道:“啊,我去生火!”她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来。她也顾不得尊重他的骄傲,直接扶上他的手臂,拉他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又解下了外衣,披在他的身上。

“在这等我?”她一边说,一边在他掌心草草写了个“等”字。估摸着他能明白,她也不做更多的解释,起身就走。

这时,他却拉住了她的手,开口问道:“你……是谁……”

仪萱着实吓了一跳。他的声音虽沙哑喑涩,但咬字却无比清晰。她忙转过来,蹲下身问他道:“你能说话?”

他并不回答,显然还是听不见。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一遍:“你是谁?”

仪萱犹豫了片刻,才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横平竖直,撇舒提扬。钩划曲折,点重精神……这两个字,她从未写得如此认真。

最后一横写罢,她的指尖还停在他的掌心。她不知他能不能明白,却也无意再写一遍。她看了看他,慢慢收回自己的手。

便在这时,他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了然的无奈:

“仪萱。”

只这一声,仪萱的脸一下子发起烫来。她放下他的手,起身道:“总之你先等着!”

她如同逃跑般迅速离开。续,早已不安,鼓动怂恿着。她长叹一声,狠狠骂自己道:“只是被叫一声名字,要不要高兴成这样?!”

总算,“正事要紧”这个念头将她所有奇怪的心绪按捺。她以宝镜照明,四下寻找可用来生火的东西。她拐过一片山石,忽见一片苍翠绿色。这山谷中,竟有一大片竹林。葱郁修茂,生机盎然。她大喜过望,拾了一些干燥的竹枝。又取了佩剑,斩断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切出几个竹罐来,权作锅碗之用。她又想着光是竹枝只怕生火不易,便俯身拣些枯竹叶。便在她抓起了一大把叶子之时,一块碎木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凌云车?!——她立刻判断出这碎片的来处,忙抛下了手里的东西,循着碎片找去。果然,竹林深处,凌云车压断了一片修竹,残骸四落,满目狼籍。雄可惜,此时也顾不上了。仪萱快步上去,寻找着有用的东西。所幸,行李都摆在车上,如今正散落在周围。没费什么功夫,衣裳毛毯并干粮药剂便都找齐了。仪萱找了块布巾,抱起这些东西,又回到先前的地方,拾起竹枝和竹罐,这才匆匆跑了回去。

她也没功夫跟苍寒解释什么,忙忙碌碌地生起火来,架上竹罐烧水。待准备妥当,她拿出一条干软岛子,拉起苍寒的手,气势十足地写下一个字——脱。

苍寒的眉头轻轻一皱,也不应答。正当仪萱以为他不愿合作逼她亲自动手时,他却站了起来,背转过去,爽快地解下了衣衫。

在他衣衫滑落的那一刻,她才发现,他的背上竟刺着一片花绣。

金黑二色,绘出十数只蝴蝶,从肩旁斜斜至腰间。展翅、合翼、迎风、栖花……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火光之下,金辉熠熠流动,蝶儿似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翩然欲飞。

仪萱不禁看呆,但那怔愣不过片刻,她回过神来,飞快地用手中岛子将他裹了个严实。她又拉他坐下,取了一块布巾,替他擦干头发。一边擦,一边还愤愤不平道:

“可恶的妖孽!想作画就去纸上作!这么糟蹋别人的身子是什么意思!好好的皮肤被弄成这样,怎么办好?可恶……”

她越说越气,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苍寒好几次想拿过布巾自己擦,都被她无视了。终于,他皱眉开了口,道:“仪萱,我自己来……”

仪萱闻言,动作一顿,不禁尴尬。她老老实实地松开了布巾,让他自己来。便在他拿起布巾的那一刻,她又注意到了他的指甲。大概是因为先前的打斗,那寸余的长甲,如今已经折了几个。比起花绣,这个看起来才更让她难受。她斟酌了一下,拉过他的手,郑重写下三个字:“修指甲”。

他自然也能感觉到手指上的异样,也不言说,只默默点头。

行李中并无修刀剪子等物,仪萱便索性拿一把匕首来。她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切去指甲的三分之一,再以万分的细致修整。匕首锋利,她专心致志,生恐一不小心就伤到了他的手。好半日的功夫,她才收刀吁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苍寒觉她罢手,轻轻握了握拳。修过的指甲长短合宜,妥贴地被纳在掌心。他松开拳头,低低道一句:“多谢。”

仪萱愈发得意,“修得好吧!这可都是练出来的。当初我带小川儿的时候,不知道下过多少功夫呢!”

这“小川儿”正是仪萱和师姐芳青一起收养的孩子,全名叫做“霖川”,如今也早已成年了。说起来,当初霖川参加的那场试剑大会,便是被苍寒打断的。加上霖川是芳青的弟子,苍寒又心心念念要找芳青决战,两人之间便有了过节。

在苍寒面前提起霖川自然不妥,但想他现在也听不见,仪萱索性继续道:“师姐现在已经跟小川儿在一起了。你要是再打扰他们,会被驴踢的哦!”

苍寒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神色始终安和。仪萱不由愈发起了坏心,道:“其实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啊,怎么可能赢得了师姐?什么一决胜负,你还是死心吧!……还有,等回了门派,你还有一大堆事要解释赔罪的呢。别以为被令主占了几年肉身,就能一笔勾销。要我说,罚你去寂潭思上三五年的过才好呢……”

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那些恩怨纠缠的往事,却牵动最温柔的思念。有些事,除了她之外,门派之中无人知晓:

他曾为殛天府所救,被植下了“魔种”。魔种即是魔物的内丹,凡体肉胎,若能纳化此物,就会拥有惊人力量。但大多数的人,都承受不住那强大的魔气。不是暴毙当场,就是变做毫无认知的怪物。但苍寒却是那极少数能纳化魔种的奇才,他一心追求力量,对于这般改变几乎是欣然接受。也是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自认魔物,与殛天府为伍。

但即使是这样,易水庭终究是他的师门。纵然高傲无礼,他却从未做过伤害同门的事。弃暗投明或是良心发现,不管理由是什么,十年的那一日,他救下了芳青师徒,代替他们,被令主夺去了肉身……

仪萱正陷在回忆里,却听身后水声沸腾。她立刻反应过来,转过身去,用两根竹枝从火堆里取出了那烧开的一竹罐清水。接着,她取了一个稍小些的竹罐,用开水冲洗了几次后,倒上了半罐子,同干粮一起放进了苍寒的手中。

“折腾那么久,你也该饿了,吃点东西吧。”仪萱笑道。

即使听不见,即使没有书写,他也能明白放进手中的那些东西的意义。他拿起一块干粮,咬上一口。他的咀嚼格外缓慢,似乎是在细品食物的味道。待他咽下时,却也同时放下了手中剩下的食物。他不说什么,只是捧起了竹罐喝水,再不多吃一口。

看他这样的反应,仪萱不禁怀疑这干粮是不是难以下咽了。出门带的食物,虽说是好吃不到哪里去,可也不必如此嫌弃吧。她一边想,一边从干粮里取了一小块,放进了口中。出乎意料的,这是上好豆子和了面粉,用蜂蜜调味做成的豆糕。酥软香甜,可口得很。她正想抱怨他挑三拣四,却又想到了一个更加可能的原因。

神识湮灭,五感不存。他如今只是能够感觉,视力和听力都未恢复,所以嗅、味二感恐怕也……

仪萱忙拉起他的手,想多少写些什么,当作劝慰。可她这才发现,从他醒来到现在,要说明和解释的事情实在太多。那十年的岁月,究竟要从哪里说起?

是十年前的殛天府分舵,还是前不久的长月河谷?或者,该说说他的病情,告诉他云隐上人一直关心他的伤势。还是,干脆来谈谈这个见死不救的永圣天宗,和那令他奇迹般恢复的“真虚境”……

这些繁杂赘冗的叙述,让她几番斟酌。但到她真正书写之时,千言万语,却只简作了三个字:

“会好的。”

她写完,轻轻合拢他的手指,用十分的温柔和坚定,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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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好的。”

她如此念完,再不多写一字,也无更多宽慰。她将他的手放回他膝上,继而捏了捏他的发梢。这会儿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想来身上也干了。

“换衣服吧。”她对他说了一句,起身去一旁拿替换的衣裳。就在她站起的时候,他再一次拉住了她的手。仪萱叹口气,顺着他的意思停了下来,轻声嘀咕道,“又怎么了啊……”

“镜子。”苍寒道。

“镜子?”仪萱恍然大悟,“你说潜寂?呃,救你的时候弄碎了……”

她说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他听不见——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忘了这件事?她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半蹲在他身前,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下一个“碎”字。

字未写完,他的眉头已然紧皱,语带责备道:“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那么复杂怎么写得清楚!而且这种质问惮度算什么?怪她没把镜子保护好么?她一边想着,一边赌气地在他手心乱划一气。

那无法理解的杂乱笔划让他也失了耐心。“好好写!”他微怒地斥了一句。

她脾气一上来,哪里还理他。直接打了一下他的手心,起身道:“碎了就是碎了。”她不打算再解释,去一旁拿来了衣服塞进他怀里。他的手抚过衣物,已然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照做。他手一扬,直接又把衣服抛还给了她。

仪萱手忙脚乱地接好,抱怨道:“你……”

仪萱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然站了起来。他站直的时候,足足比仪萱高一个头,那种压迫感,让仪萱往后缩了缩。

“想干嘛?打架吗?别以为我会怕你!”仪萱恶狠狠地放话,再一次忽视了他根本听不见的现实。

就在仪萱“积极备战”的时候,苍寒将身上岛子褪下,抬起了手臂,道:“帮我穿上。”

仪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为自己的预感成真深深悲哀。

果然要帮他洗漱更衣啊,早知道就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可恶的白龙!到底把那些可爱的随行弟子弄到哪里去了啊!

仪萱想着他双目失明的确不方便自己穿衣,欲哭无泪地抱怨了片刻,终究只能妥协。因想着是安歇的时辰了,她也只拿了一件中单给他,如今穿起来倒也方便。她替他系好衣带,整了整衣襟,道:“好了。”

他不说话。

仪萱看看他,又不由自主地叹起气来。

他都这样了,跟他生气做什么?——她告诫了自己几句,收起了心里的不情愿。她在火堆边找了块平坦干净的空地,铺上毯子。然后拉他过来坐下,在他掌心里写了个“睡”字。

感觉着她的笔划又变回了一开始时的缓慢清晰,他展眉,也叹了一声,躺下了身去。

仪萱正要松口气,他却又坐了起来。仪萱被吓了一跳,已然是惊弓之鸟。她近乎无力地对他抱怨道:“你又有什么问题?!”

苍寒开口,冷然淡定的声音里有种微妙的不悦,他就用那种语气,对她道:“枕头。”

仪萱几乎就要捶地痛哭了。荒郊野外哪里有枕头?找茬!这摆明了是找茬!可转念一想,他兴许根本不知道这里是荒郊野外。唉,跟他生气也是浪费精力啊……她连连叹气,到一旁把行李里的衣服包了一包,权作枕头,替他垫在了头下。他没再说什么,安静地躺下了。

总算睡了。——仪萱感慨万分。她取了一条毯子替他盖好,接着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也不知这会儿离天亮还有多久,但太多要挂心的事,让她无法安心睡下。她一边料理火堆,一边时不时看看苍寒的情况,默默地守着夜。

而他,似乎也无法入睡,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辗转。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安定下来。可就在她为他的入睡感到欣慰的时候,她却听见,他断续的呼吸和艰难的呓语。她靠近他一些,轻轻拭着他额上因梦魇而浮出的薄汗。

如今的他,身在一片黑暗寂静之中,不知他的梦境又是如何呢?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事,能让他如此痛苦?

她慢慢明白到,那十年对她来说,只是偶尔几个因愧疚和自责而致的不眠之夜。可对他而言,却是深陷在魔境里漫长无尽的折磨和挣扎……

雄,油然而生。她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用他唯一能感知的方式给予微薄的宽慰。

……

一夜梦魇。苍寒的意识清醒时,梦中的经历早已模糊,可那恐惧和痛苦却依然清晰。如同他眼前的混沌和耳畔的沉寂一般,他的世界早已崩坏,只剩下不可触摸的空洞和缥缈,延伸出惶然的无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什么,引动他全部的注意。的长发,带着些许微凉,缠绕着他的手指。感官的失却,让那份触觉分外清晰生动。发丝的质感如此具体,轻柔顺滑,随着手指的移动层层递进。顺着发丝,继而触到的,是光洁温软的肌肤。额头、眉眼、脸颊、嘴唇……指下的高低起伏,在脑海里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只是那那张脸庞,有着久别重逢的陌生。熟悉而又新鲜,一如初见……

她被这样的抚触弄醒了,眉睫动时,在他手上引出一丝微微的痒。

仪萱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被这样叫醒让她有了片刻失神。她没有意识到他那举动的意义,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尽职地凑近他,带着初醒的迷惘,问:“怎么了?”

她的吐息近在咫尺,他猜她是在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多少也能想到。他并没有什么要求,但却不想沉默,便对她道:“水。”

她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到一旁取了水给他。他捧着竹罐,轻轻啜了一口。早已冷却的热水,凉凉地滑下喉去,润了五脏。他喝罢,又问她:“什么时辰了?”

仪萱看看天色,拉起他的手,写道:“不清楚。”

这个回答,让他深感无奈。但随即,她写道:“总之天亮了。”稍稍停顿,她又补上一个字,“晴。”

不可思议的,“晴”字的最后一笔落定,他忽觉周遭的事物乍然鲜活了起来。

原来,早有微风和煦,柔柔环绕;早有熙阳温暖,慷慨普照。气流隐动,安抚肌肤,却不知是鸟雀的一次振翅或是花叶的一段轻摇。眼前似乎生了光,照亮脑海的混沌。诸般感受,齐齐汇纳,终成一字,分外生动:

晴。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仪萱见他笑,只是不悦道:“认不清时辰而已,有什么可笑的……”她说完,估摸着也是该起身的时候了,便在他掌心写下了“起床”二字。

他会意,点了点头。仪萱也跟着点了点头,又写下“我去打水”四字,这才起身离开。她走到不远处的泉水边,掬水洗了洗脸。泉水清凉,顿时让她神清气爽。她用竹罐接着上游流下的清水,又回头看了看苍寒。苍寒正叠毯子,眼不能见,让他的动作有些缓慢生涩。她看着他摸索,不由微笑。

但很快,她的笑容里添了忧郁。她回过头去,从怀内取出了一个小布囊来。囊中装满了碎裂的镜片,在阳光下微微闪亮。她看着手中的碎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就是碎了面镜子,何必一副兴师问罪惮度。虽然当初他是把镜子托付给了她,她没保管好是事实。可先前在长月河谷何等凶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轻轻抚着镜片,忍不住又要叹息。察觉自己失落的心绪,她狠狠摇了摇头。

碎了就是碎了!管他去!她收起布囊,又想:哼,待会儿他要是敢让她帮着穿下衣,她绝对要跟他翻脸!

她收起盛满清水的竹罐,正要起身时,却发现泉水对岸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

五个孩子,三男两女,都差不多六七岁上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们手里撷着五色缤纷的花朵,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看他们都是旧时装扮,想必是久居深山。

仪萱开口,问他们道:“你们可是永圣天宗门下?”

孩子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年纪稍大的男孩走上来几步,摇了摇头。

不是永圣天的弟子,那就是山里的住民了。仪萱轻巧地跳过山泉,落在他们身前,笑道:“我们是外面来的,在山里迷了路。你们有没有看见几个哥哥姐姐,衣服跟我有些相似的?”

男孩还是摇了摇头。

仪萱思忖了一下,再问:“那这里是不是‘真虚境’?”

回答,依旧是摇头。

正当仪萱觉得沟通困难的时候,一个女孩站了上来,声气地说道:“我们家还要再往前。”

“你们住在‘真虚境’?”

女孩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仪萱站起身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眺望。穿过山石隐掩,隔着树叶繁茂,虽不见人烟,但却能感觉,丰裕灵气,如不息山泉,正汩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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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带着伤者,又是人生地不熟,若能找到落脚之处,自然再好不过。何况,那落脚的地方还是“真虚境”,若真能找到,这一趟也不算白跑。

仪萱笑着请那些孩子带路,孩子们先时还犹豫,但等仪萱拿出豆糕来,他们惮度大改,都争先恐后起来。带路的事就此说定,仪萱笑吟吟地回了苍寒身边,粗略地在他手心把情形写了写,而后便拿了衣服让他穿上。难得他还有良知,没让她帮着穿下衣。看他差不多穿完衣服,仪萱便去熄了火堆,又将行李略略整理了一下,背在了肩上。一切妥当,她扶起苍寒,跟着那些孩子们走。

顺着山泉汇成的小溪往前,穿过一条狭径,便出了山谷。谷外,是一大片花树。桃梨梅杏,樱花海棠,花姿灿烂,美不胜收。

一到林间,孩子们就玩耍了起来,笑闹奔跑,不时停下折些花朵。仪萱见他们如此,也不说什么。带着苍寒,她本就走不快,也不在乎多耽搁一会儿。况且这花海美景着实动人,连她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多停几步。

她走走停停的步调,让苍寒生了疑惑。他转向她,问道:“怎么了?”

仪萱笑着,在他掌心写了个“花”字。

“花?”苍寒不明白花和走走停停有何联系,语气里满是莫名。

仪萱对他的反应毫不奇怪,既然目中无人,自然目中也无景了。只怕能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的,只有胜负二字。可花期短暂,若然错过,未免可惜。于是,她带着同情,在他掌心一一写下花名。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即便认识那些字,知道那是什么,却也无法记起它们实际的样子。记忆之中,那些花朵似乎都一样,也无任何特别的地方。但掌心,她的指尖轻柔,落下的每一个笔划都带着灵动,似乎是要将自己的欢愉传达给他一般。

仪萱写完,见他不为所动,不由自嘲道:“我真傻,竟指望你能欣赏这些……”

她话没说完,那群孩子跑了过来,然后齐齐扬手,对着他们抛下一片。

“执子之手,百年好合!”那女娃儿拍着手,如此笑道。

“哪里学来的啊。”仪萱笑了出来,“谁说牵下手就要百年好合的?”

孩子们哪里理这些话,又笑着散开,继续去收,准备再来一次。

仪萱无奈,也由着他们去了。她伸手替苍寒拍去落在他肩上的,又忍不住笑道:“哈哈,果然你跟花儿一点也不衬,真是可惜了这些。”

苍寒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方才落下的感觉却还清晰。那轻浮,掠过脸颊,落进颈窝,引出细细的瘙痒。他抬手,拿起那瓣落进领口的,捏在了指间。那是难言的脆弱和细腻,经不得一丝一毫的力道。他正细细感觉,又一波花雨落了下来。

看着自己刚拍干净的肩头复又被覆盖,仪萱不知该气该笑。她转头,威胁那些孩子们道:“你们别闹了啊,这个大伯很凶的,待会儿吓死你们!”

孩子们才不怕,嘻嘻哈哈地绕着他们,念着方才的词。

仪萱也没招了。她无奈,只好继续替苍寒清理。就在这时,苍寒低头,轻轻一笑。

仪萱这才发觉,自己那句“不衬”是多么草率。他笑时,平日的严酷冷傲便融化成了温润。满身,更将那笑容衬得分外明灿,美好得让人诧异。

仪萱跟着他笑,嘴上却抱怨道:“我才说你凶,你就笑。哪有这么拆台的。”

仪萱正说着,苍寒的脸色却是一变。他敛去笑容,紧张地戒备起来。仪萱很快明白了过来,就在前方不远,一股凛冽的寒意丝丝而来,隐带着杀机。与他们不同,那群孩童显然什么也没发觉,还在嬉笑玩闹着。

若是有危险,自己就是唯一的战力——仪萱如此认定,便毫不犹豫。她取镜在手,拔剑出鞘,严阵以待。孩子们看到她这个样子,也察觉了危险,一时都怯怯地噤了声。

这时,一声嗥叫划破宁静。繁花之中,赫然走出了一条狼来。

仪萱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那狼身长足有一丈,大约有成年男子一般高。全身毛发纯白,如霜似雪。白狼缓缓走近,碧蓝的眸子里光辉流转,显然不是凡物。四周并无魔气,反倒有灵气清冽,幽幽笼罩。

难道是仙兽?——仪萱当即想到了不久前袭击凌云车的那条白龙。莫非又是永圣天宗的手段?

但还不等仪萱多想,那白狼呲牙,做了攻击之势。孩子们被这情景吓到了,胆小得已经哭了起来。仪萱心生怒气。就算无意相救,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她也管不得什么同盟之谊了,起剑迎战。

那白狼见她行动,纵身跃起,长啸一声。登时,寒气森森自狼口中喷涌而出,周边的花木陡然被冰雪封冻。

好家伙,玩真的啊!

仪萱持镜,起镜界之术,挡下那寒气。随即挥剑,令道:“飞霜!”

剑身一抖,震动气流锋锐。万千剑气,如霜雪弥天,攻向了白狼。

然而,那狼并不闪避,带着十分无畏,迎上了仪萱的招数。力量相撞,震起飞花如雨。接着,仪萱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白狼抖了抖身子,全然无伤。

虽然知道自己剑术平平,但也不是如此不中用吧?!

仪萱难以置信之际,那白狼腾身,又扑了过来。仪萱忙定了神,再起一招“悬瀑”。若说“飞霜”只是警吓之技的话,这“悬瀑”实打实地是杀招。若是功力足够,可有开山裂石之能。但这一次,白狼并不硬碰。它身子一晃,轻巧避开剑锋,绕了个弯,袭向了苍寒。

仪萱大惊,急急赶了过去,护在了苍寒身前。她来不及出招,只是勉强用镜界挡住了白狼的攻击。但白狼显然对她的法术不屑一顾,直接硬拼,跟她角力。仪萱的凝镜之法平日只作辅助之用,并无多少杀伤之力,又岂能抗衡这巨兽。她被步步逼退,只能勉强防守。

就在她快支撑不住时,她的后背靠上了一副坚实的xiōng膛。苍寒本就在她身后,感觉她如此急退,已知她不敌。他稳着她的身子,抬手摁上她的肩膀,而后顺着她的手臂握上了剑柄。

“我来。”苍寒如此说,“且护着你自己。”

“这怎么行!你看不见啊!”仪萱忙要阻止。何止看不见,他还听不见,只凭感觉,如何能应对这巨兽?

但苍寒却镇定得有如止水,他并不去辨敌人的方位,只是举起剑来,喝道:“殒星!”

随他命令,剑气冲天而起,又陡然炸裂。威赫剑光,如流星飒沓,急坠而下。

仪萱大惊。竟然是群攻之技,难怪要她护着自己了!!!她立刻召回宝镜,起镜界为盾,勉强在剑气击下之前,将自己和那些孩子护在了界中。

白狼似乎也察觉了这一招的威力,抽身想避,却又无处可避。与先前仪萱那不够火候的剑招相比,苍寒这一击威力十足,全无悲悯。白狼被坠下的剑气所伤,起了一声哀嚎。

苍寒自然无法察觉敌人的情势,更无心判断自己的一击是否有效。因为看不见也听不到,对敌的策略便只有一种:毫无保留,全力进攻,直到对方被完全摧毁为止。

他再起剑,依旧是“殒星”。一招未罢,再起一招,却还是“殒星”。如此接二连三,那漫天飞堕的剑光掩盖了骄阳,随心。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制敌的问题了,仪萱只觉自己的镜界都快要在那连绵不断的攻击下崩碎,可偏偏她又没办法叫苍寒停手。想他有伤在身,不久前还昏睡不醒,昨日也还颓弱无力,怎么可能如此威猛啊!这简直不可理喻啊!

眼看镜界就要被剑气毁去,她也没心思再想了。她冒着危险起身,准备阻止苍寒。这时,那匹白狼却先承受不住了。它满身伤痕,又损了斗志,低低哀嚎着逃开。

凛冽寒意消退的那一刻,苍寒便知白狼败退,他将长剑一收,停了攻击。

仪萱大松一口气。她解了镜界,正要抱怨,苍寒的身子却是一颤。他以剑柱地,方才勉强站稳。仪萱见状,忙上前去,想要扶他。而他却自己先伸出了手来,道:“仪萱。扶我。”

他的声音虽虚弱,语气却是十足的命令口吻。仪萱满心的担忧顿时碎作了郁闷: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在被使唤呢?

但终究,救命之恩、同门之谊、师父之命,加上那点快被耗尽的同情之心,让她选择了妥协。她搀起他的手臂,扶着他站稳。接触到他的时候,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异样的灼烫,她皱眉,道:“一身伤病,你好歹也在乎一下啊。对敌也不必如此凶猛吧,这样折腾,几时才能好?”

他全无所知,只是倚靠着她,将身体的重量全全托付。

她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再提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到“真虚境”,让他休息一下才好。她望向那群惊魂未定、抽泣不止的孩子,问道:“路还有多远?”

依旧是那个小女娃第一个擦干了泪水,小跑着在前面引起路来。

说来也巧,方才苍寒纵性攻击,将周遭的花木破坏大半。如今前路一片坦荡,依稀屋舍,赫然在目。

片刻之后,仪萱扶着苍寒站定,看着眼前那人间烟火。

这俨然是个村镇。不仅有小桥流水人家,更有街道楼阁商铺,那种格格不入的热闹繁华,让人诧异。

待要进镇之时,入口处的石碑,吸引了仪萱的注意。

碑上,朱红大字,遒劲犀利,书道:

欲海沉浮终须醒

红尘辗转心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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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碑上的字句其实很好理解。但凡仙门,总有那么些或为危言耸听、或谆谆善诱的话。为得是劝人离世修仙。想必这永圣天宗也是一样。

仪萱也没多想,待扶着苍寒入了镇,就见一大群男男女女拿着刀枪棍棒冲了上来,着实把仪萱吓了一跳。她正要戒备,身旁的孩子们却纷纷迎了上去,口称着爹娘。

原来,那白狼作乱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镇中大人常告诫孩童,不要随便外出玩耍。但孩子天性活泼,哪里能忍得住。方才人们听到狼嚎,又发现不见了几个孩童,这才拿刀动枪地想要出来搭救。如今见得孩子们回来,又听了几句解释,所有人皆放下兵器,收了敌意。

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走了上来。看他衣装整洁,神色端严,似乎颇有威望。他抱拳一拜,道:“多谢二位。方才多有失礼。”

仪萱回了礼,道:“哪里。”

那男子又寒暄几句,转身嘱咐众人各自回家,而后才又对仪萱道:“在下姓陆,单名信字,是此镇镇长。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仪萱报了家门,还未等说出来意,陆信已了然道:“想必二位是来求医的吧。”眼见仪萱惊讶,他笑了笑,又道,“我看这位小兄弟病得不轻,不如先到寒舍落脚,如何?”

仪萱本还犹豫,但却见方才那小女娃儿就笑吟吟地站在陆信身后,手拉着他的衣袂,想必两人是父女。女儿如此,父亲又岂会是坏人。仪萱放下了戒心,点头答应了下来。

一路上,仪萱边听陆信说起这村镇的由来。原来,这六虚圣山本就是一方宝地,山中灵气丰沛,四季如春。乃至永圣天宗在此立派,仙家入山,更添神圣。上山求仙入门之人,络绎不绝。后来,永圣天宗又出了一位神医,传说其能治百病,更有满怀慈悲。一传十,十传百,便有许多人不远千里来山上寻医问药。

然而,出乎求医者意料的是,永圣天宗的掌门是个异类,最厌恶被人打扰。对于上山求医之人,一律冷言喝退,从无恻隐。求医之人不愿放弃,便留在山上,日夜苦求。终于,机缘巧合之间,有人找到了这处“真虚境”.更发现,只要置身其中,病体就会自行痊愈。如此一来,众人便在此地落了脚,时日一长,渐渐建起了村镇。永圣天宗的掌门对此事大为不悦,却也不曾强行驱赶,只是自此之后,便封山闭门,再不允任何人入山。

别的也罢,仪萱听到陆信口中形容的那个掌门,除了骆乾怀不作他人想。她皱眉,愤懑道:“什么掌门!亏他还是修仙之人,简直不可理喻啊!”

陆信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诚挚劝道:“其实此地毕竟是永圣天宗所辖,我们冒昧打扰,也怪不得仙人生气。如今姑娘既找到了此处,也算得偿所愿,就别再介怀了。”

仪萱被他说得有些惭愧,但想起骆乾怀惮度,她还是不能不介怀。

又走了片刻,众人便到了陆信宅中。那宅子倒也不小,前厅后堂、庭院花圃俱全,十分阔朗舒适。陆信领着他们到客房安顿下来,又备来了清水药剂并热茶点心,仪萱少不得连连道谢。

“姑娘不必客气。其实此地万物丰足,无需费心稼穑,便可温饱。故而全镇财物俱是共用。这间屋子本也不是在下所有,只因大家抬爱,才给予在下使用。姑娘救了大家的孩子,自然是贵宾。”陆信说着,又看了看苍寒,“这位小兄弟虽然伤病在身,但只需多住些时日,定可痊愈。姑娘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就是。看二位也累了,且先休息吧。”

陆信的话如此亲切体贴,让仪萱愈发安心,她又道了谢,送了陆信出去。临别时,又问了问附近的河溪方位。待她回了房里,却见苍寒已半躺在床上,似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她忙走过去,扶他好好躺下。又取了清水过来,沾湿了手巾,替他敷着额头。

他的身上烧得滚烫,呼吸轻促断续,听得人揪心。现在还不到他魔气发作的时候,只怕是方才莽撞对敌,乱了内息,引动了病情。如今再起天一玄水阵只怕也无效用,只好寄望于这真虚境的灵气了。

她试着让自己放宽心,笑着说道:“刚才那镇长叫你‘小兄弟’呢。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看他顶多也只有三十来岁,叫你声大哥还差不多。”

这个话题,不期然地牵扯到时间流逝。让她的回忆再次回溯,她略又有些惆怅,轻轻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还记不记得,十年前在殛天府的分舵,我们曾吵过一架。那时候,我说你心xiōng狭窄,高傲小器,不值得芳青师姐倾心。你却告诉我,芳青师姐心爱的,另有他人,叫我别拿你凑趣。其实那时候,我有句话没问出口……”她笑了气来,“‘那你呢?’……你对芳青师姐,是怎样的感情?”

她说到此处,自叹了一声,又笑道:“我本以为,再也没有问你的机会了。可你回来了……好不容易哪。所以,别再像十年前那样逞强,也别再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出事,好不好?”

他听不见,自然没有回应。但她却深深为此庆幸。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灵气起效,他的热度退了下去,渐渐睡着了。这一次,没有辗转梦呓,他的呼吸匀长平和,神色里也满是安然。她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了,才悄悄地举动起来。

总算安顿下来,也是该去找找那些随行弟子了,也不知他们是被抛到哪儿去了。这山里奇怪,只怕他们也碰上了什么豺狼虎豹。她的道行虽然不济,但比起低位弟子终究强些。连她都应付不来,那些弟子又如何招架?

她正要出门去,却又顾忌苍寒。斟酌许久,她唤出了自己的湛露宝镜,起镜界之术,在苍寒周围设下了无形障壁。这下她才放了心,提剑寻人去了。

待到门口,陆信见她外出,少不得上来问一声。听她是要出镇,他变了脸色,急急阻止。

仪萱知道他是担心那白狼袭人,其实她也挺担心的,但若她不去,还能让谁去呢。于是,她带着轻松,对他道:“镇长不必担心。实不相瞒,我是九嶽仙盟易水庭门下的弟子,虽然不才,但也已是‘镜剑双成’,对付一条狼还是绰绰有余的。”

“姑娘,在下也实话说了罢,那白狼是永圣天宗座下的圣兽,不同一般。在下不敢质疑姑娘的道行,只是那狼也不容小觑,切不可大意啊!”陆信道。

这件事,仪萱也已猜到。虽然不知永圣天宗是什么意思,但想来也不会真的下杀手。何况被莫名其妙这般对待,怎么也要弄个清楚明白。“我知道镇长是好意,只是我有几个同门尚在山中,只怕他们也遇到了圣兽。实在不能放着不管。”

陆信又劝了几句,但仪萱十分坚持,他也不好再阻止。只好嘱咐她千万小心,又亲自送她到了镇口,只望她能回心转意。

素不相识,却如此担心她的安危,这让仪萱有些感动。她走在路上时,还为这般亲切满心温暖,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挂着笑容。

没走多久,便到了先前来时的那片花海。一踏进花海,仪萱整个人都呆住了。

方才,这里明明被苍寒的剑气毁了大半,可现在,桃杏争艳,梅梨飘香,樱花如云,海棠含娇,百花烂漫,一如最初。

花海之中,有人冷声开口,远远问道:“就是你伤了我的雪儿?”

仪萱一惊,循声望去。但见花墙之中,缓缓走来一人。那是个妙龄少女,一身素白裙裳,洁净无垢。她生得娇美,却偏偏天成一股孤清气韵,冷若冰霜。

仪萱也不知她说的“雪儿”是谁,正要问时,却见先前那头白狼紧随着那少女出现。这一下,再无疑惑,这少女必定是永圣天宗门下。

“原来这狼是你的。枉你还是修仙之人,竟纵它行凶,还敢问我为什么伤它!”仪萱正声道。

“行凶?”那少女摇头道,“我本意救人,是你等不知好歹。”

“救人?”仪萱道,“扑上来就咬这也叫救人?”

“若不如此,如何阻止你们向前?”少女道,“不过现在也迟了,你们既然踏入了‘真虚境’,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里有话,听得仪萱一头雾水。她不悦道:“若不想我们进去,何不直说理由?多次攻击算什么意思?这就是永圣天宗的待客之道?”

还不等少女回答,另一个人开了口,接话道:“说出理由,你们也不会死心。何况你们没错,‘真虚境’的确有令死者复生,病者痊愈之能。”

仪萱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心里顿生厌恶。她抬眸,就见骆乾怀背手踱步而来,神色依旧轻慢。仪萱不想陪他打哑谜,开门见山道:“如今既找到真虚境,我也不劳烦掌门出手救人了。只问掌门,与我同来的那些弟子现在何处。若掌门知道,还请不吝告知。”

“不知道。”骆乾怀答得冷淡,“六虚圣山大得很,况且他们长着脚,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哪里管得着。”

仪萱自然能听出来,这句话是绕着弯子影射她,她也不甘示弱,只道:“既然如此,就不麻烦掌门了,我自己找就行,只望掌门别放些龙蛇虎狼满山乱跑就好。”

骆乾怀道:“众生平等。既然你们能满山乱跑,龙蛇虎狼为何不能?你自己小心别撞上就是了。”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仪萱气得咬牙切齿,正想上前理论,却听那白衣少女开了口,道:“他就是这个性子,你跟他争也没用。”

仪萱忍了怒气,看了那少女一眼。老实说,身为门人,如此评价自己的掌门,多少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但听她开始时的话,似乎也并非恶意,或许是另有隐情。

“方才你说我们入了‘真虚境’就没有回头路,究竟是什么意思?”仪萱问道。

“字面意思。”少女说着,无奈一笑,“如今也没办法了,你们安心住下吧。”

“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仪萱并不接受那个回答,追问道。

少女幽幽念道:“欲海沉浮终须醒,红尘辗转心自明……”如此言罢,她再无二话,领着白狼消失在花海之中。

仪萱满心迷惑,苦思不解。周遭,花海繁华,依旧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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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多想也无益。仪萱本着这个念头,抛开了种种思虑,专心寻找那些同来的弟子。但正如骆乾怀所言,这六虚圣山极大,加之草木繁盛,御空搜寻恐也无用。她徒步找了半日,一无所获。她担心苍寒的病情,便悻悻止步,转身回返。

待她回了陆信的宅子,就见全屋的人都在等她,见她平安回来,无不欢喜。这般关怀,让仪萱有些不好意思了。好一番寒暄,她才回了客房。

一进屋,就见苍寒已经起身,正端然打坐。看他坐姿端正,神情平和,想必是好多了。仪萱放了心,正要走过去,目光一低时,却见先前那小女孩儿竟也在屋内。如今正蹲在床前,托着脑袋仰望着苍寒。

听见有人进来,小女孩儿起了身,小跑着到了仪萱身旁,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姐姐、姐姐,这个大哥哥怎么不理我呀?我跟他说了好久的话,他都不答我。”

仪萱忍俊不禁,什么“大哥哥”呀,分明是大伯。她笑着,对那小女孩儿道:“他听不见,不是不理你。你要有什么话,就写在他掌心,他就知道了。”

小女孩儿一听,忙转身又跑回了床前,正要拉苍寒的手时,却又被一堵无形障壁挡下。她扭头看着仪萱,已是两眼汪汪。

仪萱愈觉好笑,忙解了镜界,道:“好了好了。”

小女孩儿将信将疑地伸手探了探,发现那障壁果真消失,复又笑开了,满心欢喜地抓住了苍寒的手。

就在那一刻,仪萱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急急喊道:“小心!”

只见苍寒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反擒住小女孩儿的手,用力一提,竟将那小女孩儿整个吊了起来。仪萱忙上前去,一手抱起那小女孩儿,一手握住了苍寒的手腕,道:“还不放手!”

话一出口,仪萱就后悔了,他又听不见,说了也是白费,倒不如掐他脉门,逼他放手来得有效。但苍寒却似乎明白了,依言放了手。仪萱松了口气,又见那小女孩儿一脸惊惶,似是要哭,她当即抬手,在苍寒手臂上轻打了两下,哄那女孩儿道:“不哭不哭,是这大伯不好,我替你打他!”

这番举动,让苍寒有些不悦,他将她的手紧紧攥住,问道:“做什么?”

仪萱只得放下了那女孩儿,执起他的手,正要先表明身份,但“仪”字未写完,苍寒就打断她道:“我知道是你。做什么?”

仪萱只得重新写起,将寄住在此地的事粗略告诉了他,又说了说这小女孩儿的事。苍寒蹙着眉,也不说话。仪萱索性拉过他的手,招呼那小女孩儿来写。

小女孩儿怯怯地过来,看了看苍寒,又看了看仪萱,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在他掌心落了字。眼见她想一笔写一笔,仪萱这才想起,这个年纪的孩子怕是还不会写字呢,倒是为难了她。好不容易写完,女孩儿仰面一笑,轻快地跑了出去。

仪萱满心好奇,在苍寒掌中写道:写了什么?

苍寒叹一声,道:“陆小莺。”

“哈,原来是名字。”仪萱细细打量了苍寒片刻,揶揄笑道,“只告诉你一个人呢,没想到师兄你挺招孩子喜欢的嘛。”

苍寒自然不知她在说什么,也无心顾及,只问:“去哪儿了。”

仪萱想起方才的事,心中尚有不忿,但想来这些旁事告诉他也无益,便只写了“找人”二字。如此回答,让苍寒又皱了眉。他反掌握住她的手,也不说话。仪萱久久不见他松手,不觉心里一颤,微红了脸颊。她用了几分力道抽回手来,嘀咕道:“捏那么用力干嘛……”

察觉她抽走了手,苍寒这才开口:“道行不济,就别四处乱跑。没找到人,把自己也丢了。”

仪萱一听,气道:“什么话?什么意思?我的道行虽不如你,但自保总够吧!还有什么叫把自己给丢了,我有那么不中用吗?……”她正抱怨着,忽然说不下去了。再仔细想想,他的那些话,似乎是在担心她。她隐隐欢喜,嘴上却道,“哦,我知道了。你怕我丢下你不管,没人伺候你是吧。呵呵,怎么,没人在你身边,慌了?”

“我饿了。”苍寒道。

这另起的话题将仪萱的话生生打断,她叹口气,道:“唉,我干嘛要提‘伺候’啊,果然又应验了……”她想起先前陆信曾送过茶点来,便转身到桌边去取。但走了这半日,茶水点心早已凉了。想他如今没有味觉,若再吃冷食,实在可怜。难得他有胃口,就勉为其难给他现做吧。她思定,走到他身旁,在他手心写了“等”字,而后出了门。

仪萱找到陆信,说了要借用厨房的事。陆信本着地主之谊,本不想让她劳动。但她十分坚持,他也只好答应。待进了厨房,仪萱才确信了先前陆信所说的“万物丰足”。

只见这厨房里,各种果蔬禽肉,应有尽有,且不拘时节。春笋秋藕,夏菰冬葵,堆了满满一柜,更不提米麦粟麻了。

果然是世外桃源,神仙宝地。仪萱暗暗赞叹,着手开始做饭。

想苍寒久病刚醒,脾胃还弱,倒也不宜大补。仪萱便取了两三个核桃,去了壳剁碎,配进粳米里一起熬粥。又想光喝粥到底寡淡,他虽尝不出味道,但有嚼头也好。于是她挑了个春笋,琢磨起了做法。说起来,昨夜他受了寒,如今且以辛入味,也可驱寒。她拟定菜谱,将春笋切成小块,先入水烫熟。再起油锅,准备熬辣油。

就在她一手抓着辣椒,一手捧着花椒罐子站在灶旁,等着油锅热时,忽然为自己的细致体贴感到有些羞窘。他味觉不存,她这么用心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的事,她就算不情愿,也会如此在乎,如此上心?难道她真的……

她不敢往后想,急急打住了思绪,恰好油锅已热,她忙将手里的东西放进锅去。但她正心慌,手一倾,竟将大半罐子的花椒都洒进了锅里。她惊叫一声,却已无力挽回。油热火猛,片刻间便煸出了满室辛香。她本要重做,却又转念想到:反正他也吃不出来。本来也无需如此细致小心,只平心而待就好。她对自己点点头,放下了重做的念头。她挑出辣椒和花椒,留了辣油,将方才准备好的笋块入锅,稍作翻炒,又用盐薄薄地调了味,出锅时撒了些许芝麻在上头,就算是完成了。

她端起盘子闻了闻,那辛香之气分外开胃,倒也诱人。恰好此时粥也好了,她盛了一碗。找了个托盘,端着粥菜回了屋。

屋内,苍寒早已摸索着坐到了桌边。她摆好食物,拉起他的手,写下了“粥”、“笋”二字。他点点头,只道:“喂我。”

仪萱早料到如此,认命地端起了粥碗,舀起一勺,稍稍吹凉,递到了他唇边。他咽下,也不评论,让仪萱多多少少有些失落。

“我手艺很好的……”她轻轻说了一句,又挟了一块笋喂他。

他含进口中,略嚼了嚼,突然间脸色大变。他扭头吐出了那块笋,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仪萱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惊讶时,他伸手一把拽住她,将她猛然拉到了xiōng前。不论是他的力道,还是那个姿势,都让仪萱感受到了危险。

他轻咳着,微怒道:“不准戏弄我。”

仪萱心虚,正要道歉,一抬眸,却见他的脸颊泛出嫣红,双眸之中已然含泪,嘴唇更是微微红肿。虽然眉峰紧蹙,满面怒气,可这副模样,分明楚楚可怜。她忍不住笑出来,顿生了满肚子的幸灾乐祸。

大约是看她不回应,他越发不悦,直接拉着她起了身,手一翻,将她的手臂拧到了身后,用力押着她。仪萱吃痛,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就是手抖多放了把辣椒嘛……”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察觉了什么。苍寒松了手,放开了仪萱,惊讶道:“味道……”

“你吃得出味道了?”仪萱也忘了计较前事,满心欢喜地问他。

为了确证,她拿了先前桌上就有的点心,让苍寒试试。苍寒会意,咬了一口,却又摇了摇头。

“没味道?”仪萱愈发不解,“难道只能吃出‘辣’味么?这算怎么回事?”

苍寒似乎有些失落,但他也不纠结于此。他摸索着坐下,又忍不住轻咳了几声。他皱着眉头,愤愤地对仪萱道:“水。”

仪萱带着愧疚,倒了茶水给他。待他喝完,她执起他的手,老老实实地写道:“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苍寒沉默片刻,才道:“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多大的事啊,干嘛弄得好像深仇大恨一样……”仪萱立刻抱怨。

这时,他又抬了手,在她臂膀上打了一下。仪萱哎哟了一声,气道:“不是说下不为例嘛,这会儿干嘛打我!我都道过歉了!”她边说,边在他手心写下“言而有信,不准动手”八个大字。

苍寒却轻哼了一声,道:“这是还你刚才打我的份。”

仪萱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莫不是先前她哄那小女孩所以作势“打”了他两下的事?什么啊!她只是“轻轻”地做做样子而已啊。这也要计较?!

她看着眼前那一脸认真的男人,无力地自语:“要不要小器成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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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苍寒只喝完了粥。仪萱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心,本想自己把那盆笋吃完,待尝了一口之后,她含着眼泪默默地放弃了。不只是辣,那大半罐子的花椒引出无比烈性的麻,让人完全无法招架。她的愧疚之情愈增,又跟他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他听不见,也没多在意,摸索着回了床上,继续打坐。

仪萱料他还在生气,也不多去招惹他。正要收拾碗碟时,她却觉一阵疲乏。一日忙碌,先前也没好好休息过,如何能不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待会儿再收拾,先歇一下为好。

这间客房不大,也无其他床榻,仪萱便趴在了桌上。本想稍稍养神,但一闭上眼,困意便重重袭来,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苍寒打坐了片刻,又觉口渴,便开口唤仪萱。迟迟无人回应,他便也不再呼唤,自行下了床。先前仪萱做饭的时候,他已经在屋里走过几圈,大致也记住了家具的摆放。他顺利地走到桌边,正摸索着找茶水,却又不经意地触到了一缕微凉的长发。

他以为仪萱出门去了,哪里能想到她就这样睡在了桌上。他叹了一声,由着自己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她睡得很熟,并未被这样的举动吵醒。掌下,她均匀的呼吸带起轻轻的起伏,让他收起了叫醒她的心。他收回手来,继续找水,却第一个摸到了那盘辣得呛人的春笋。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块,放进了口中。

辛辣,瞬间麻了唇齿,烫进五脏,让他不由自主地抽起气来。他急急摸索,慌忙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凉水润过,引动的确是微微的痛。他好不容易缓下来,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拿了一块。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他这才发现,除却辛辣,这春笋其实脆嫩无比。其间细小的颗粒,应该是芝麻。他原本以为这道菜是仪萱做来故意戏弄他的,但如今细品,方才知道这其中下的功夫。

不自觉间,笑意攀上唇角。油然而生的欣悦,缓了辛辣,这一盘子笋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入口了……

……

仪萱醒来之时,已是初更十分。她顿觉心慌,忙去看苍寒的情况,却见他侧身躺在床上,睡得安然。

奇怪。不是每日魔气都会发作,要以天一玄水阵治疗的么?为何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呢?莫非是真虚境的灵气起效?这么厉害?!

仪萱满心惊疑,小心地摸了摸苍寒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脉搏,确定一切无恙,这才放了心。她笑了笑,转身去收拾碗碟。那一碟子的辣笋已然全空,着实让她惊愕。她拿起那碟子来,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她转头望向了苍寒,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辣,小心吃坏肚子哟。”她压低了声音,如此说道。

……

收拾过碗碟,仪萱就趴在桌子上将就了一晚。第二日一早,陆信早早送来了清水和早点。她道过谢,先将自己打理妥当,正待要叫醒苍寒时,却见他已自行起身。

他的气色甚好,先前的颓然虚弱荡然无存,她愈发放心,直感叹这真虚境果然名不虚传。她帮他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之后,便在他掌心写了字,说是要继续外出寻人。

“我也去。”不等她写完,苍寒就开口,如此宣称。

仪萱自然不答应,但苍寒是何等固执之人,哪里能容她反对。一来二往,仪萱终究只能妥协。两人出门之时,陆信依旧上前阻拦,但碍于这两人坚持,他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出了小镇,穿过花海,便是山路崎岖。仪萱万分小心地扶着苍寒,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道:“真是的,这个走法,到天黑都走不出多远啊。留在屋子里有什么不好?师兄你根本就是喜欢为难人吧……”

苍寒自然不会回应,仪萱说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也沉默下来。这次,她选了与先前不一样的路径,但这山上草木繁茂,遮天蔽日,每个地方看起来几乎都一样。走了半日,天色渐yīn,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周围愈发yīn暗,树间雀鸣悄然不闻,偶有被他们的脚步惊到的小动物倏忽窜逃,引得树丛一阵轻响。这样的气氛,让仪萱有些不安。

这时,一声狼嗥划破宁静。紧接着,远远狼啸声声相和,绵延不断。

仪萱的不安刹那化作了气愤。

“你们有完没完!别以为同是九嶽,我就会一直对你们客气啊!”仪萱放声,如此喊道。

苍寒察觉她的动静,沉声问道:“怎么了?”

仪萱握了握他的手腕,忿然道:“没事。哼!这次再来,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她话刚说完,眼前树丛忽然一动。数十匹灰狼赫然出现,幽碧的眸子里皆是凶光。仪萱本料定是永圣天宗的神兽,如今见这些灰狼普通至极,反而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灰狼却无这般犹豫,呲牙低吼,齐齐扑了上来。仪萱见状,也不拔剑,只起宝镜,耀出一片明光。仙门弟子不可随意杀生,这一招不过是恐吓之用。而一般野兽看到如此光辉,大多会退却。只是这一次,仪萱料错了。

那群灰狼不过片刻迟疑,接着,攻势愈发凶猛,似乎是被激怒了。仪萱从未遇过这般情况,只好展开“镜界”权作防卫。

隔着那薄薄障壁,野兽粗拙的喘息,将他们重重包围。仪萱能清楚地看见,狼群猩红的舌头和尖锐的长牙,还有那兽瞳之中深浓炽烈的杀意。

仪萱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正在这时,苍寒又问一声:“怎么了?”

仪萱拉过他的手,写下一个“狼”字。她指尖微微的,让他蹙眉轻叹。他反掌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道:“剑给我。”

仪萱有些犹豫,却最终没有把剑给他。

“怎么也该是我保护你吧。”仪萱说着,拔剑出鞘,又转而对那群灰狼喝道,“畜生,退开!”

狼群见她拔了剑,愈发激越,哪里有半分要退的意思。仪萱一咬牙,解开镜界,挥剑令道:“飞霜!”

剑气飞旋,瞬间将所有灰狼击退。群狼负伤,皆伏倒在地,哀鸣起来。

仪萱松口气,笑着对苍寒道:“你看,我还是挺厉害的嘛。”

苍寒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蹙着眉,似在担忧。仪萱了然地执起他的手,正写着“没”字,却听周遭的哀鸣陡然停下,忽又化作了凶狠嗥叫。

她肃然回身,执剑挡在苍寒的身前,看着那群重新围聚上来的狼群。方才飞霜所造成的伤害,竟在转眼间痊愈。每一条灰狼都完好无伤,凶猛健壮,一如开始。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雨水坠落,腾起朦朦白雾,模糊视线。雨声飒飒,和着狼嗥,分外可怖。

就在这时,一股浅淡的灵气混在雨中,薄薄传来。凉意一瞬而生,让仪萱微微。

男子凉薄的口吻,听来如雨色清寒,“怎么杀不光呢……怎么总是杀不光呢……”

狼群似乎认得这声音,皆屏息敛声,望向了一处。灰暗的雨幕后,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踱了出来。这个人看起来如此朦胧虚幻,似乎跟周遭的雨色融为了一体,灰暗、yīn沉、压抑,透着死气。

仪萱来不及仔细审视,那个人影动了起来。刹那间,群狼哀嚎,凄烈惨绝。

杀,这是毫无怜悯的屠杀。骨头碎裂的清脆,肌肉撕开的钝响,声声夹杂在兽嚎之中,骇人心神。飞洒的鲜血混入雨中,溅落四下,氤氲出腥膻血气,直冲肺腑。

仪萱也曾上过战场,也曾见过杀伐,但眼前这一幕的惨烈,还是让她震撼。

那人一边杀着,一边麻木地重复着先前的话:“怎么杀不光呢……杀不光啊……”

很快,仪萱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义。那些被扯断筋骨,掏出脏腑的灰狼,竟都没死。虽然视线模糊,她依旧能看清,狼身上的伤口正以可怕的速度愈合。

“杀不光啊……”那人呢喃着,用更快地速度屠杀。待到所有的狼都被他撕做了碎片,他回过头来,望向了仪萱和苍寒,道,“还剩两只……”

这句话,引出愈发可怕的寒意。还不等仪萱反应过来,苍寒已摸索着握上她的手,夺下了她手中的剑,也无多言,直起“悬瀑”之势,击向了那人。

那人的身影倏忽一晃,避开了剑招,消失在了雨色中。仪萱见状,忙执起宝镜,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

然而,下一刻,那人毫无阻碍地闯入了镜界,出手擒向了苍寒。

能破镜界?也就是说,他是仙家?!

仪萱惊讶难当,正要上前阻止。却见苍寒纵步后退,避开了那人的攻击。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那人的攻击稍稍停顿,喃喃说着,“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呵呵……杀不光啊……”

如此言罢,那人再起攻击,直向苍寒而去。苍寒眼不能见,却能依稀感觉到那混杂着仙家灵气的杀机。他起剑格档,勉强阻止了那人的杀招。那人也不纠缠,再次退开,寻隙攻击。

无法判断对手的准确位置,苍寒又向先前那般,直接出“殒星”之式。眼见得剑气如雨,那人却毫无畏惧。便在他要被击中的那一刻,辉赫白光乍然展开,映亮yīn霾。

那时那刻,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只洁白凤凰。凤翼舒展,如祥云一片,为那人蔽去了所有剑气。清净光芒,照亮了那人的面容,苍白麻木,全无生气。那人缓缓抬起手来,抚上白凤的翎羽,惨白的双唇微启,说的,依旧是方才的话:

“……杀不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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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看到那白凤的时候,仪萱便知这人的来历。

果然又是永圣天宗。怎么比魔物还要yīn魂不散啊!而且这个诡异惮度,怎么看都不是善类。

周遭喷薄的灵息,让苍寒也有些疑惑。如此清澄,应是仙家无疑。但对方的攻击却毫无怜悯,招招皆藏杀心。但苍寒不比仪萱,什么仙盟情谊,他本就不太在意。何况对方先动手要置他于死地,他又何来顾虑。

虽不能眼见,不能耳听,但感觉告诉他,对方的灵气未曾折损分毫,方才的一击显然无效。他不假思索,复起一剑。

仪萱认得那是易水剑决中的“流雪”,此招引剑气翩旋,如流风回雪,故得其名。是为奇袭之技,但如今苍寒根本不能判断对方的位置,即便奇袭又有何用?

便在她担忧之时,但见那剑气回旋,轻轻掠过那男子的身周,竟无半分杀伤之力。剑气轻扬起那男子的长发,拂动白凤的翎羽,竟是轻柔无比。转眼间,剑气绕过一圈,重归苍寒剑中。便在那一刻,苍寒神色一凛,长身飞纵,竟起剑直迫那男子而去。方向,不偏不倚。

原来,那“流雪”之式竟非用来制敌,而是用来确定方位。眼见剑锋将至,那男子肩膀一震,驱开白凤。而后抬手,擒住了苍寒握剑的手腕。肢体相触,对于苍寒来说,再有利不过。他也不挣脱,另一手出拳重击。那男子出掌,挡住苍寒的拳头。两人角力,僵持不下。

如此距离,那男子凑近看了看苍寒,开口道:“你看不见啊……”他沉吟片刻,“原来如此,元神一度湮灭,破毁神识,五感不存……你本该是个废人才对啊……”

苍寒自然无言,只是尽力对抗。

“对啊,你是来求医的……六虚圣山真虚境,能令枯骨生肌、死者复生……”那男子说着说着,笑了出来,“哈哈哈……是啊……杀不光呢……”

他话到此处,神情一冷,令道:“凰焰!”

一语令罢,盘旋在侧的白凤起一声长唳,一身白羽转眼间化作火红,烈烈燃烧。火凤出爪,死死擒住了苍寒的肩膀。举动之间,凤羽飘落,在苍寒身上燎起了烈火。

这般情势,仪萱如何还能旁观。但就在她想上前搭救之际,一声狼嗥近在耳畔,她惊惶回头,就见方才那些被撕做了碎片的灰狼竟又重生,血淋淋地站了起来,正一步步逼近她。

天空,春雷乍响,雨势愈大,疾打而下。

烈焰逢雨,漫出薄薄青烟。灼身的痛楚,让苍寒忍不住喊出了声音。眼前的黑暗,似乎也被烈焰灼红。耳畔的寂静,也生出了熊熊的鸣动。

修仙之人,看淡生死。可为何,临到眼前,他却恐惧。就如同许久以前的那一天一般……

心口,震动猛然。灼烫之息,由内而生,竟远胜过了身上烈火。头脑,如被锐器凿开,万般声响一拥而入,在脑海中激荡震动。裂骨之痛,让他弃了手中长剑。他踉跄后退,抱着头嘶吼起来。

便在他出声嘶吼的那一刻,他身上涌出幽森黑气,将烈焰一瞬熄灭。也是那一瞬间,周遭万物皆察觉不详。那黑气之中,蕴藏万般邪煞,绝非寻常。那男子被他这般变化骇住了,停下了攻击。

本在围攻仪萱的灰狼也察觉了那股可怖之息,发出呜呜哀声,瑟缩后退,片刻后便夹着尾巴仓皇逃远。

魔气?!——仪萱立刻辨出了那黑气的真形。听到苍寒如此嘶吼,她心中又急又痛,哪里还顾得上对敌。就在她不顾一切,想要去到苍寒身旁的时候,却被那yīn沉男子一把拉住。

“……他是魔物……”那男子开口,如此说。

“他不是魔物!”仪萱吼道。

那男子却死死拽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道:“……他是……仙魔相克,你若近前,必有损伤……”

“我师兄不会伤我!”仪萱拼尽力气挣开他的手,却怎么也办不到。她怒极,迎上他的目光,道,“别假好心了!若不是你一心杀戮,我师兄又岂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说他是魔物,你才更像魔物!”

那男子听她如此喝骂,依旧一脸淡漠麻木,但手却渐渐松了开来。

仪萱挣脱他的钳制,飞奔到了苍寒身前。森郁魔气,锐利如刀锋一般。她忍着痛,持镜抵上他的心口。如先前那般,她唯一知道的,能让他安定下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镜映。

痛楚被缓解的那一刻,苍寒慢慢回过神来。与先前一般,他拿开了她的手,解去她转嫁伤害的法术。魔气渐渐收去,他颓然倒下,再无动静。

得找到净水,以“天一玄水阵”帮他疗伤才行!——仪萱忍着心慌,努力想扶苍寒起身。可不知为何,她怎么也用不出力气,折腾了半日都扛不起他来。她惶然抬头,又见那灰暗苍白的男子依旧站在不远处,正用古怪莫名的眼神望着他们。

仪萱将苍寒抱在了怀中,怒目望着那男子,一心戒备。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翩然而降,落在了仪萱身前。依旧是纤尘不染的白衣,依旧是圣洁无瑕的姿容,那从天而降的,正是这永圣天宗的掌门,骆乾怀。

那男子看到骆乾怀,眉宇微微一动,竟生了满面惊愧。他连连后退,待拉开距离之后,转身逃开。

骆乾怀也不追赶,亦不多言,他转过身来,看着仪萱,道:“只剩半条命了,还瞎折腾。”不等仪萱回应,他微微抬头,朗声道,“黎睿、致韵,送他们回去。”

话音一落,两名少女翩然飞落。其中一个仪萱昨日见过,正是那带着白狼的少女。而另一个年纪看来稍小一些,神色也更活泼些,手上擎着一只白鹰。

仪萱本来有万千疑惑,直待解答。但此刻,没有什么比苍寒的伤势更重要。她应了骆乾怀的话,由着那白狼将苍寒驮起,道:“先找一处活水,我要替师兄疗伤。”

那两名少女也没多话,领着她到了一处清池。仪萱扶着苍寒小心地躺进水中,细看着他的伤势。烈火,烧断了他的长发,更在他的肌肤上落下了斑驳的灼伤。褴褛的衣衫与血肉粘连在一起,模糊了伤口。寒雨之中,他原本滚烫靛温,正以可怕的速度冷却。呼吸如此微弱,断续难察。

仪萱慌忙从怀中取出了装着涤髓丹的瓷瓶,因为慌乱,好几次才打开了瓶塞。她取出一颗,喂到他口中,又掬一捧清水,助他吞咽。他轻咳一声,将那颗药丸呛了出来。她忙摊掌接住,将那药丸捏碎,混入了清水里,又喂了他一次。

“师兄,咽下去……”她知他听不见,却还是开了口,如此哄劝道。

他依言咽下了药汤,慢慢张开了眼睛。失却视力的他,眸中早已全无神彩,如今更是茫然的可怕。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那声音微弱,一出口便被湮灭在了嘈杂的雨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中。

仪萱强笑着,对他道:“没事的,师兄,我这就起天一玄水阵给你疗伤!”

她说着,正要起身做法,他却勉强抬起了手来,扯住了她的衣袖。他顺着她的袖子,慢慢握上了她的手腕,指上的力道由轻至重,握得她生痛。

他的声音低微,却努力咬着每一个字:“别留我一个人……”

仪萱这才发觉,他握着她的这个力道是何其熟悉,更明白了他是因何执意要跟她一起出来。心潮涌动,让她禁不住红了双眼。她跪下身来,握起他的手,合在了掌中。

“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下了……再也不会了……”她如此说完,轻揽起他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取镜起阵。

玄水明光,晃动璀璨,映亮整片yīn雨。

仪萱抱紧他一些,带着隐约的哭音,声声诉道:“你不会有事……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那声音与其说是在劝慰他,倒不如说是在安慰她自己。

岸边的致韵和黎睿看着这一幕,互望了一眼,皆摇头叹气。便在这时,两人又同时察觉了什么,转过了身去。

不远处,那灰暗的人影悄然而立,用同样的怅然看着眼前满池的明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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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治疗完毕之后,苍寒已然昏沉睡去。仪萱虽然恼恨永圣天宗的行事方法,现在也不得不仰仗黎睿和致韵。

待回到真虚境,仪萱同她们二人告了别,自行扶着苍寒进去。这时,二人中年纪稍小的致韵开了口,道:“姑娘。”

仪萱止步,回头望着她,“还有什么事?”

致韵道:“姑娘是修仙之人,应该没有家累吧?”

这个问题何其突兀,仪萱耐着性子答她:“没有。”

“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吧。”致韵道,“再也不要踏出一步。”

“我们不过是来求医的。我师兄的伤一好,我们就会走。”仪萱的语气冷然,“一会儿杀,一会儿救,我不知道你们永圣天宗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今日之事,我不会忘。也请你们告诉那个带着白凤的同门,这笔账,我易水庭一定会问你们讨回来!”

致韵面露难色,正要解释时,一旁的黎睿却道,“致韵师妹何须与她多言。时候到时,她自然会明白我们的道理。到时候,如何抉择,就看她的悟性了。”黎睿说完,微微颔首,带着白狼飘然离开。

致韵无奈,想了想,又道:“姑娘暂时就留在真虚境内吧,那些走散在山中的仙盟弟子我们会找的,请姑娘不必挂心。”她说完,对着仪萱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仪萱早已习惯了永圣天宗这种莫名其妙又故弄玄虚惮度,心里除了厌恶,别无其他。但致韵最后的话,还是让她有了些许宽慰。她来不及回礼,只好目送了她片刻,而后扶着苍寒回了陆信宅中。

陆信见他们狼狈回返,又是一场惊忙。仪萱哪里有心情跟他详细解释,只说是遇到了狼群,又问他讨了些纱布绷带和金创药剂,匆匆回了房。

她花了很久才替苍寒清理好伤口,包扎完毕,她扶他在床上躺下,静静守着他。这一夜,她不敢入睡……

……

待到第二日早晨,一夜的大雨渐微,化了蒙蒙细细。说来也怪,在山中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冷,但回了真虚境,那料峭春寒荡然无存,笼罩周身的,是无比怡然的暖。

天亮没多久,陆信便照旧送了清水食物来,关切地问过苍寒的伤势,更不忘嘱咐仪萱,再也不要离开村镇。仪萱对他的关照甚是感激,笑着一一答应下来。

送走陆信,她依旧回到了苍寒的床前。yīn雨天气,晨光轻薄,映得他的面庞分外素净。以往,她只当他冷傲严酷,即便五感缺失,亦坚定强悍。但昨日的遭遇,让她的认识完全瓦解。她早该想到,现在的他是何其脆弱又何其不安。

她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上他的手。就在这时,他低低呻/吟了一声,缓缓醒转了过来。

仪萱大喜过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她说到一半,自己打住了。

又忘了他听不见——她自嘲地笑笑,执起了他的手,轻轻写了一个字,却是“早”。

苍寒并不应答,只是反掌,又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动作,让仪萱的心里生出酸涩,几欲落泪。她吸吸鼻子,把眼泪忍了回去,笑着自语道:“知道了,陪着你还不行么?”

“这是哪儿?先前的狼和那个人呢?”苍寒问道。

仪萱听到这些问题,无奈更甚。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写写就能说清楚的。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叹着气道:“我也想告诉你,可不知要写多久啊……”

苍寒皱了皱眉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仪萱见状,忙伸手扶他。许是举动之间,牵扯了伤口,他眉一皱,轻抽了一口气。

仪萱一听,复又想昨日之事,一时间又是难过,又是懊悔,忍不住埋怨起来:

“那个姓骆的有句话说得真没错。只剩半条命了,还瞎折腾……为什么非要硬战呢?明明看不见也听不见,还一股劲儿冲上去,难道你以为自己能赢吗?这根本就是逞强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那是以前——不,以前也一样,只要遇敌,就不管不顾,一心求胜。这种奇怪的骄傲趁早丢了吧!多少也想想跟同伴合作,或者以退为进什么的。你这样根本就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仪萱……”苍寒忽然开了口,声音微微有些yīn沉。

仪萱只当他要叫她做事,叹着气道,“……啊,我话没说完,又要使唤我……”

“我听得见。”

苍寒说出的这四个字,肃然深沉,如冷雨倾盆,瞬间将仪萱全身浇透。她似乎被冻住了,好一会儿没回应。

本来应该高兴的事,此刻却唯余了尴尬。仪萱缓了一会儿,道:“啊,太好了。什么时候的恢复的?”

她声音里的瑟缩和并不明显,但苍寒却听得清楚,他蹙眉叹道:“大约是魔种引动的时候。”

“是么……”仪萱又停顿片刻,而后,声音微微提高,道,“你听得到就好了,省得我再说一遍。师兄,你目中无人的性子也应该改一改了。对敌之前,先想想策略……”

苍寒听到这里,已然黑了脸,“尊卑有序,我是师兄,轮不到你教训我。”

“动不动就拿辈分压人,胜之不武啊。”仪萱道。

“想打一场么……”苍寒斥她,说话时却呛了口气,咳嗽了起来。

仪萱忙倒了杯水给他,笑着道:“身子不好就少说两句吧。”

苍寒喝过水,缓下呼吸,慢慢道:“你以前也曾说过,自我离开易水庭后,你早已不视我为同门。以师兄自居,看来是我狂妄了。”

仪萱听他这么说,知道是她先前的那番话惹他不快。她也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后悔,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十年之前,他们就是这般的关系。言语冲突,刀剑相向……似乎这样才是他们之间正确的相处方式。

仪萱轻轻一笑,道:“你略长我几岁,所以名义上称呼你一声‘师兄’。可情分上,就不这么算了。你我同门不同师,以往在门派中也不相熟,你又不曾像兄长般照顾过我,哪里担得起这个‘兄’字。你和芳青师姐才是真正的师兄妹,那些摆架子的话,你对她说去。”

苍寒略微沉默,应道:“也罢,本也是如此。”

本也是如此——这句话与方才仪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她的心里竟是一阵轻松,再开口时,声音也坦然明快了起来:“虽是如此,我毕竟奉了师命来照顾你,自当尽心尽力。如今觉得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是饿了?”

苍寒摇了摇头,重又躺了下去,而后问了一开始的问题:“这是哪儿?”

仪萱这才有机会将他们到永圣天宗求医的种种遭遇跟他解释了一遍。苍寒听罢,也不评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仪萱不知接下去说什么好,安静的屋内,唯有呼吸声轻轻起伏。她有些尴尬,又生心慌,开口道:“师兄你先休息会儿,别睡着,我去打盆清水回来给你换药。”

苍寒点了头,算作应答。仪萱如逢大赦,飞快地起身到梳洗架上拿起了水盆,又迅速地退出了门外。待关上房门,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方才说的那些话,哪些真心哪些敷衍,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的纠结,让她大耗心力,竟有些累了。她慢慢往水源走去,步步无力。不自禁地,想起他握着她的手的力道。无助地挽留,只因他伤重脆弱。待他康复,一切如旧……也罢,本也是如此。

她笑着宽慰自己一句,加快了步子。镇上的水源,是一条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溪。家家户户都筑了沟渠,将那清溪引过宅院。她在水渠边蹲下,正要打水。忽见一条死鱼随水漂来,仪萱只怕这尸体污了水源,伸手将它捞了出来。

这条鱼的肚子被咬掉了一大块,大约是山中的野兽所为。弱肉强食,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仪萱叹口气,正要将它放在岸边。突然,手中的死鱼轻轻一动,竟似活转了过来。只见那鱼肚上的肌肉迅速长出,转眼间就遮没了鱼骨。而后,鱼鳞片片,随之重生。只片刻的功夫,那条死鱼已复活如初。鱼儿一个挣扎,从仪萱的掌中跳起,重新落回了水中,倏忽游远。

仪萱怔在了原地,原本应该赞叹的奇迹,如今却让她生出恐惧来。

就在这时,一片yīn影出现在她头顶,蔽去了蒙蒙细雨。她慌忙抬头,待看到来者,她弃了水盆,拔剑出鞘,做了攻击之势。

还是那般灰暗的身影,还是那般死气沉沉的神色,眼前的人,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他望着仪萱,表情里生出些许落寞,问道:“我像魔物吗?”

仪萱不接他的话,举剑厉声道:“滚开!”

他自然不怕,喃喃又道:“我不是魔物……我是仙宗弟子,师承上旸真君……”

“我管你是谁!滚开!”仪萱喝骂道。

他双眼空洞,如死水一潭,全无生气,“你想救人……你是来求医的……可我谁也救不了……枯骨生肌、死者复生,六虚圣山真虚境……谁也不会死……杀不光……怎么也杀不光啊……”

他这样的话语,让仪萱有些毛骨悚然。她紧握着手中的长剑,以此让自己安定。她不是这个人的对手,这件事,让她沮丧无比。就在她思索对策之时,陆信走了过来。

他是听到仪萱的喝骂才出来看看的,但一见那男子,他满目惊愕,竟几步跑了上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凄声唤道:

“神医,终于又见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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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神医?!

仪萱忆起了先时陆信跟她说的话,什么永圣天宗内有一个能治百病的神医云云。竟然是这个人?!

那人听陆信这么叫他,唇角扯出了一抹诡异笑容来。他退了几步,又对仪萱道:“你救不了他……踏进真虚境的时候,你就救不了他了……”

此话说完,他身子一退,消失在了雨色中。陆信口呼着神医追赶上去,可哪里还能追上。他悻悻回返,小心地问仪萱道:“姑娘,你认识神医?”

仪萱早已被那些故弄玄虚的话惹怒了,虽是陆信问她,她却依旧一脸怒色,道:“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我不认识。”

“这丧心病狂从何说起?”陆信一脸慌张,“姑娘,他是永圣天宗的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啊!”

听到“起死回生”这四个字,仪萱竟是一阵恶心。她捡起水盆,打完水,对陆信道:“我师兄还需照顾,我先回房了。”

“姑娘且慢。”陆信挡在她身前,又追问道,“既然神医来找姑娘,必然是有渊源。不知姑娘是在哪里结识神医的?”

陆信的语气隐有急切,说话神态都带着不同寻常的焦躁。这种态度让仪萱也紧张起来,“算不上渊源。只是昨日在山间遇上过。”她道。

“山间?山间哪里?”陆信急问。

仪萱退了几步,拉开和陆信之间的距离,想了想之后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不远,大约半个时辰的路。”

陆信得了此话,不再多问,急急出门去了。

仪萱这才得以脱身,快步走回了房里。她死死关上房门,竟是心有余悸。这时,苍寒开了口,冷然问道:“谁?”

听到他的声音,她忽觉安定。她转身,端着水盆走向他,笑道:“还能是谁?”

苍寒半支起身子,望向声音来的方向,道:“原来你都不敲门的么。”

仪萱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道:“原来也用不着,今后我会记得。”她将水盆放下,又取了药剂和布带过来,而后扶起了苍寒,道,“来,我替你换药。”

苍寒点点头,又问:“脚步那么急,发生什么事了?”

仪萱动手拆他手臂上的包扎,轻描淡写道:“没事。”

她说完,也不再开口。用十分的专注,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昨日他的烧伤何其严重,只怕血肉和纱布又粘连在了一起。若不小心,给他添了伤就不好了。但等纱布完全拆下,她被眼前所见惊住了。

纱布之下,他的肌肤竟是完好无损。她有些难以置信,伸手摸了上去。常年习武,他的骨肉匀实,肌理紧致,摸来光洁如瓷。她这才确信自己的眼睛没花,但疑惑愈深,她又拆下了他身上另外几处包扎,仔仔细细地查看。

感觉她的手毫不客气地摸上他的xiōng膛,苍寒紧皱了眉头,一字一顿地问:“做什么?”

仪萱的回答理直气壮:“上药。”

苍寒只好不言语,随她举动。

一番检视,仪萱惊讶地发现,除了他肩上的凤爪之伤还未痊愈外,那些烧灼伤痕已全然消失。便是那一刻,她想起了那条从她掌心跃入水中的鱼。恐惧,一如先前。她抬眸看着他,强压着心中的念头,不敢往下细想。

察觉她停了举动,苍寒问:“上完了?”

仪萱应了一声,到一旁取了干净的衣裳来,替他披上。替他拉上衣襟时,他的发丝轻轻掠过她的手背。她的思绪被那轻轻的痒拉了回来。火焰将他的头发烧得长长短短,看来凌乱无比。她捻了捻他焦卷的发梢,道:“师兄,我替你修一修头发吧。”

他没开口,只是点点头。她搬把椅子到了梳洗架前,扶他下床坐下,拿了匕首来,一点点地替他削着头发。断发穿过指间,轻飘飘地落地,渐渐铺开。

仪萱看着他越来越短的发尾,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原不该毁伤。可惜了那么长的头发。”

“修仙之人,不拘于此。”苍寒的回答,平淡至极。

“也是。”仪萱道,“你自小入了仙门,也没有父母之说。”

“难道你不是?”苍寒反问。

“当然不是。”仪萱笑答,“还说是师兄呢,连这个都不知道。我是七岁才入门的。本来也算得上是个大家小姐吧。不过我自幼体弱多病,久治不愈。爹娘就送我上了翠霞山,本为求仙人医治。后来师父看我有修仙之格,就收了我入门。哈,等我真的入门了才知道,易水庭根本不会什么医术,还好入了门,不然死路一条啊!”

苍寒道:“入门只为治病,难怪你没有精进之心。”

“我是没有啊。”仪萱答得轻快,“刚上山的时候还天天闹着回去呢,世上有哪个孩子愿意跟父母分离的?不比你这样的嫡传弟子,自幼长在易水庭,早已如家一般……”她说到这里,语气一转,略带轻嘲,“所以,我才不屑你的所为啊。一点小事就弃家不顾,辜负掌门多年帝爱和栽培,你不觉得惭愧么?”

苍寒顿生不悦,道:“这些往事,你还要提几遍才罢?”

仪萱笑了笑,道:“就是要提醒你呀。别忘了回去跟掌门赔罪,十年前的旧账也是要算的。”

苍寒无奈一叹,“不必你说。伤势痊愈,我自然会回易水庭。”

这个回答,让仪萱心生欢喜。早些痊愈,早些回去,若能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片刻之后,她放下匕首,看了看自己的成果。爽利短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陌生。那残留在他身上的妖魅之气随长发一同消失,只余了英俊清朗。她很是满意,自夸道:“我果然好手艺啊!”

苍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太短了。”

“什么话!”仪萱不满,“这么短是火烧的,我不过修了一修,别赖我呀。”

“没戏弄我就好。”苍寒垂眸一笑,如此道。

仪萱站在苍寒背后,自然没看见那抹笑容。听他这么说,她有些不是滋味,认真地问他道:“你真的认为,我会趁你受伤,故意戏弄你?”

苍寒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转向她道:“你自己告诉我。”

“当然不会了!”仪萱忿然,“我是那种人吗?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就好。”苍寒颔首,说得随意无比。

仪萱一时失语,竟不知该不该再跟他争下去。终究,她忍了。她转身拿了扫帚来,一边清扫断发,一边不满地嘀咕道:“枉我费心尽力,真是不识好人心……”

这般刻意压低,却又再清楚不过的话音,让苍寒又觉得好笑起来。他听着她忙忙碌碌的举动声,等了片刻后,道:“带我到处走走。”

仪萱刚打扫完,听他这么要求,走上来扶着他,轻声自语道:“走走走,走累了就睡,别再使唤人了。”

早在易水庭中,苍寒便知道这个师妹聒噪,似乎总有说不完话。如今,也许是因为失却视力,而致听力分外敏锐之故,那些原本他视为嘈杂的声音,听来竟有了百转千回。嗔怒之下,隐着些许因不甘而生出的落寞,分外婉转。

这时,她推开了房门,蒙蒙细雨随风扑面,引出细碎的痒,如此温柔,如此轻软婉约。这般感受,他竟从未领略……

“呀,忘了还在下雨。我去找把伞来。”仪萱说着,转身回房,找来了一把油纸伞,轻轻在他头顶撑开。

苍寒浅浅笑着,伸手到了伞外。细细雨水坠在他的掌心,让他笑意渐浓。

“常听说‘春雨如酥’,果然如此啊。”他笑着,轻声说道。

仪萱笑了出来,“真没想到,我们苍寒师兄也有这样的情致。”

她语气里的戏谑揶揄再明显不过,可细听时,那声音欢欣,分明温暖。最是那一声“师兄”,语调微微高扬,带着不自然的匆促,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他没有再细辨,抬起手来,与她一起握着伞,道:“不必扶我。领着我走就行。”

仪萱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手上,迟疑了一会儿,方才道:“哦。你小心脚下。”

两人慢慢步出,还没走几步,就见几个女子远远而来。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风姿绰约的妇人,女子们撑着五颜六色的纸伞,笑颜如花。待她们走近,为首的妇人走了上来,福了福身子,笑道:“真巧,我们正要来请你们呢。”

仪萱也不知是什么事,打了个招呼,等她说。

那妇人打量了仪萱一番,叹道:“姑娘怎么还没打扮?这么清素,可不是过节的道理。”

“过节?”仪萱身在山中,早已记不太清日子,被她这么一提,更是万分茫然。

“今日是上巳,大家在镇西的湖畔设了宴。我们想着,姑娘虽是初来乍到,但也不当冷落了姑娘。姑娘快随我们一同去游玩吧。”妇人道。

仪萱看了苍寒一眼,正想拒绝,那妇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道:“这位小哥也一起来嘛。”

这一次,不等他们回应,女子们一拥而上,或拉或搀,不由分说地簇着他们,往宅子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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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仪萱入真虚境之后,并未四处走动过,这镇西自然是第一次来。此处,数条山泉溪流,汇成一片湖泽。正是三月光景,两岸垂柳倾柯,花繁似锦。雨色朦胧,更染水墨诗意。临水搭起了一排棚子,青竹为架,芭蕉做顶,十分别致好看。棚下铺竹席,置矮几,摆下了筵席。镇上的男男女女早已在席,正欢笑饮宴。

见仪萱和苍寒来,众人皆起身欢迎,拉着他们坐下。仪萱先时还有些尴尬,但众人惮度分外亲切,她便渐渐放松了下来。其实她早已饿了,看着满席佳肴,她客气了一句,拿了一块离她最近的糕点吃起来。一口下去,那糕点软糯,酸甜适口,还带着微微酒香。她赞叹一声,问身旁的女子道:“这是什么做的?”

女子看了一眼,笑说:“哦,这是醪糟米糕。姑娘若喜欢吃,我做些送你。”

“这倒不用,教我怎么做就好。”仪萱笑道。

“好。”那女子点头答应一声,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名妇人,道,“其实姑娘若有心学做糕点,不如去问那边的王嫂子。我们这儿属她厨艺最好。”

“嗯。”仪萱答应一声,又拿了一块糕点,这次却不是自己吃,而是递给了苍寒。“饿么?要不要吃一块?”仪萱问道。

苍寒没说话,只是接过糕点,慢慢吃起来。仪萱笑望着他,心里却为他尝不出滋味而遗憾,不由说道:“这糕点香甜微酸,醪糟入味,带点酒香……”

苍寒闻言,唇角轻轻上扬,却依旧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女子见了,凑近仪萱,笑说:“好恩爱的小鸳鸯。看来学做糕点也是为了他了。”

仪萱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没有的事,他是我师兄。我学做糕点是自己喜欢,不是为了他。”

“慌什么呀,脸都红了。”那女子看了看苍寒,又笑道,“男欢女爱,最平常的事儿?师兄又怎么了,难道就不能爱了?”

“我……”仪萱也看了看苍寒,见他一脸淡然,心里定了几分,反驳那女子道,“我只是奉师门之命照顾我师兄而已,哪里就扯到那些地方了。”

那女子拉起仪萱的手,道:“好,就当是我唐突了。不过姑娘,今日是上巳,可千万别错过好姻缘啊。”

仪萱这才想起了上巳的习俗来,再抬眸看时,果见席间许多男女,有互相依偎的,有耳语情话的,更有温存的。她只好压低了头,专心吃东西。

那女子笑着推了她一下,“傻姑娘,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仪萱干笑了几声,扯开话题道:“这个糕点也好吃,是什么?”

女子掩唇而笑,道:“罢了罢了,不逗你就是了。”

仪萱听她打住了话题,稍稍松口气。这时候,先前来请他们的那个妇人端着酒壶走了过来,笑道:“这是新酿的米酒,姑娘定要尝尝。”她说着,替仪萱斟了一杯。她又看看苍寒,问仪萱道,“这位小哥的伤如今怎样了?可忌酒?”

“伤口还未愈合,不当饮酒。多谢了。”仪萱回答。

“那姑娘就多喝几杯吧。”妇人刚将酒壶放下,又有几个妙龄少女拎着花篮过来,笑着围到了仪萱身旁,说是要帮她戴花儿。仪萱也不好拒绝她们的好意,只得任她们摆弄。待簪过荠菜花,又佩上了春兰、杜若,那些少女才罢了手,在她周围坐了下来,说笑劝酒。

仪萱想起了易水庭的那群师姐妹来,以往她们也常聚在一起嬉戏玩笑。但这十年来,征伐不定,聚少离多。那样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返。如今这样的场面,引出回忆温柔,在心底铺开一重怀念的暖意。她端起酒杯,应了她们的邀,一饮而尽。自酿的米酒甘甜温润,暖暖滑下喉去。几杯之后,酒性引出热力,春风撩着雨丝扑上肌肤,分外清新爽快。此时,又有丝竹乐起,和歌声声,更是欢畅喜悦,将所有烦忧yīn郁祛除。

仪萱也不知自己喝了几杯,朦胧之间,丝竹和歌、欢声笑语皆渐渐远去。米酒甘甜,后劲却足,她终是醉倒,再无所知……

等她醒来之时,只觉头脑昏沉,太阳也隐隐涨痛。难过不适,让她低低呻/吟了一声。便在这时,温暖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她微微错愕,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只手已顺着她的头发抚过,落在她的背后,轻轻拍了拍。

这个举动是何等温柔亲昵,让她心慌难当,一瞬间醒过了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枕着旁人的膝盖入睡的。她忙支起身来,惊慌地望向那“不幸”做了她枕头的人。这一望,她的惊慌更甚,心神震颤,难以自持。

苍寒……

仪萱心乱如麻,出口的声音都微微起来,“师……师兄……我……”

苍寒轻叹一声,淡然道:“酒量不好,就别喝那么多。”

仪萱哪里还有争辩的心,只轻声应道:“嗯。”

此话说完,她低头尴尬,好一会儿不言语。还是苍寒打破了沉默,道:“我们回去吧。”

仪萱听他如此说,抬头看了看四下。筵席尚未结束,众人正兴致高昂,歌舞欢笑。只有他们两人还留在席上,守着一方安静。看来也没人有功夫理他们,倒是不必打了招呼再走了。仪萱答应了苍寒一声,起身时,就觉四肢绵软,竟有些无力。

但比起她来,苍寒似乎更加无力。他刚要站起,膝盖却是一软,重又坐倒下去。仪萱吓了一跳,忙去扶他,焦急问道:“师兄你怎么了?没事吧?!”

苍寒伸手摁上自己的腿,眉宇间敛着一抹窘色,“没事……”他这样说道,后面的几个字却用了轻若耳语的音量,“腿麻罢了。”

明明该是愧疚的,可仪萱却不自觉地生了欢喜。她抿着笑意,也不知说什么好。

苍寒缓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好了,走吧。”

“嗯。”仪萱点了头,找到了来时的那把伞,在雨中撑开,再伸手去扶他。

但如先前那样,苍寒并不要她搀扶。他伸手握上伞柄,只道:“领路。”

离开湖畔,两人慢慢往回走。仪萱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落在伞柄上。他和她的手,一上一下,不过寸许之遥。就在她看得入神时,不防脚下打了滑,眼看就要摔倒,苍寒手臂一展,揽上了她的腰。她顺着他的力道,跌进他怀里,一时又慌了神。

“酒还没醒么?”苍寒问。

她正是心怯,便顺着他回答:“嗯。”

苍寒叹一声,也无二话,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仪萱惊呼一声,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

“打伞看路。”苍寒这样吩咐了一句,继续走。

仪萱紧张无比,续呼吸全然紊乱,只是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她小心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这般贴近的距离,如此暧昧的角度,让他的脸庞有种不真实的美好。相比起她的惶然不安,他的气息安定、脚步稳健,一如往常般肃然严正。

兴许该说些什么,让这段路走得更自然才好……

仪萱握伞的手紧了紧,斟酌了片刻,壮着胆子说道:“师兄果然好臂力!”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登时后悔。

苍寒果然也笑了。倒不为这句话,只是她那刻意高扬的音调和强掩的仓皇,他已然熟悉。他没接她的话,只道:“别没话找话。专心看路。”

仪萱无言以对,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沉默下来时,周围只剩下轻碎雨声和衣服的沙沙声响,听来却也无比温存。她渐渐放松下来,任由自己倚靠着他……

待回到陆信宅中的客房,苍寒直接将她放到了床上,沉声道:“睡吧。”

仪萱哪里敢睡,她心慌意乱地跳下床来,道:“这……这是你的床……”

“有何妨碍?”苍寒不悦地问她一句。

仪萱这才发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初陆信只给了他们一间房,而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此时说要去自己床上睡,显然不现实。可她又如何能够依他所言?此时此刻,连同在一间房里,都让她无所适从。

这时,她想到了一个无比合适的借口,忙道:“我去洗把脸!”

她说完,不等他答应,就急急奔出了门外。她一路跑到水渠边,蹲下身来不住地喘着气。酒力还在身上作祟,让她一阵阵地发热。她伸手掬起清水,扑在脸上,几番下来,才稍稍冷却了躁动的心神。

她默然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后又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装着碎镜的布囊。她将布囊合在双掌之中,皱着眉头,满心无力地自语:“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若是靠你太近,一定会喜欢上你……”她的神色里生出哀戚,只是连连叹息,“不该这样的啊……”

与她所言相反,脑海里,一念私心婉转纠缠,撺掇怂恿:

只要留在这里,就能永远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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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仪萱洗过脸之后,哪里敢回房去。左思右想,还是去找陆信,再借间客房才好。等去到前厅,却见陆信的家人都聚在一起,正焦急地谈论着什么。仪萱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陆信出门之后,迟迟未返。家人在镇上找过,也没见着他,只怕是他出了真虚境。境外何其危险,眼看天色将暗,岂能不急。

仪萱心里一沉,想起了先前自己给他指路的事来。果然当初就不该告诉他,外面野兽横行,那什么“神医”又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若是陆信有什么事,岂不是她害的?她打定主意,劝陆信家人不必担心,随即出了门。

这一次,她弃了步行之心,直接御气凌空,往山间去。不消片刻,便到先前那处地点。落地之时,茂密的树枝划破她的衣衫,在她身上落了几道浅伤,她也没心思顾。见陆信不在此处,她便循着来路往回找。

天色已晚,加之微雨凄迷,视线本就不清。加之身上酒力未散,头脑还有些昏沉,眼前的景物微微模糊。耳畔,狼嗥声声,匿在草木之中,辨不清远近。

仪萱也忧心起来,只怕陆信是凶多吉少。正在这时,一片血色赫然入目,她的精神一震,忙往前去。走了几步,隔着一片树丛,却听说话之声,似乎正是陆信。

“……神医,还请神医怜见,大发慈悲。”陆信的声音凄楚,竟是哀求。

回答他的,却是麻木的低喃,“救不了啊,踏进真虚境的时候,就救不了了啊……”

仪萱一听这个声音,顿时满心厌恶。她正想上去找陆信,却又迟疑着止了步,想听听他们蹈话。

“神医,这真虚境是您一手建成,如今您真的要坐视不管么?”陆信道。

“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救你如何,杀你如何?……杀不光啊……”

这段说辞,让仪萱放弃了继续偷听的念头。他就是个疯子,何必听那些疯话。她举步绕过树丛,走了上去。

原来这树丛之后,早已是一副地狱情景。满地尸骸,血肉狼籍。陆信也受了伤,正跪在这一片血泊之中,苦苦哀求着那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

仪萱的出现,让陆信无比惊讶,“姑娘,你怎么来了?”

仪萱上前扶起他来,道:“陆镇长,你的家人正等着你,快跟我回去吧。”

陆信有些慌张,正要跟她说话,却见那男子转了身,似乎要走。他忙推开仪萱,快步追上去,拉住了那男子,道:“神医留步!”

那男子将陆信一掌击开,脸色yīn沉无比,“……杀不光啊……”话音一落,他聚力出爪,俨然是要取陆信的性命。

仪萱怒不可遏,纵身上前架住了他的手,骂道:“枉你自称真君座下,竟如此不可理喻!不救也罢,何苦下杀手!”

男子望着她,yīn郁一笑,道:“杀不死的……无论我怎么杀,他们都不会死的……”

“杀不死就能随便杀了?这是什么鬼道理?!天地造化,仙道贵生。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仪萱道。

“天生天杀,方是自然……”男子道。

“那也是‘天’,轮的到你么?”仪萱使力将他推开,又扶起陆信道,“快走吧,他就是个疯子。”

陆信一脸凄然,摇头道:“我的命本就是神医所救,死不足惜……”

仪萱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叫死不足惜?你好歹也想想自己的家人!”仪萱不打算再跟他争辩,驾着他就要腾空。

那男子却拦了他们的去路,皱着眉戚然道:“我不是疯子……”

先前交手,仪萱早知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但此刻,酒力作祟,凭空给了她一股子莽撞勇气。她放下陆信,持镜在手,令道:“镜剑双解!神猾虚!收!”

刹时间,宝镜灵光冷冽,化作无形锁链,将那男子牢牢缚住,拖往镜中去。这一招,本是封印妖魔之技。一旦法成,便能将妖魔永困境中,以仙家法力日益耗灭。仪萱也没有要杀此人之心,只望能收他入镜,不过暂作权宜。

那男子被镜光所缚,却依旧麻木,甚至没有反抗。就在他一步步被拖往宝镜之时,一声凤唳穿云而起。凤翼纯白,如雪覆下,断去镜光,将那男子护了起来。

血气上涌,仪萱哪里还管它是不是神兽,直接再起宝镜,令道:“收!”

凤凰长鸣一声,振翼而起,顿时火色四溅,燃上了仪萱的衣袂。仪萱见过这招式,也记得苍寒曾被这火焰烧得遍体鳞伤,此时此刻,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愤怒。她也顾不得烈火烧身,再起宝镜,拼着一股子气性,一意要收那凤凰。

便在这时,忽有一股清冷流风席卷而来,瞬间灭去凰焰。而后,无数珠子从天而降,砸断镜光,破了仪萱的咒法。

“天天都这么折腾,你们还有完没完了?”骆乾怀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冷凛不悦。

那男子见了骆乾怀,又要逃走,一条白龙却挡住了他,更与他的凤凰冷冷对峙。

“云和,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骆乾怀斥了一声,又望向了仪萱,道,“你也是。在我六虚圣山惹是生非,真不知云隐是如何治下的。”

仪萱愤然反驳,道:“护短也不必护成这样!是他伤人在先,我还手怎么是惹是生非?容得门下如此杀生害命,你才不知道如何治下!”

骆乾怀一脸轻蔑,“你的道行若有口齿一半厉害就好了。”

仪萱仗着酒劲,呛声道:“你的道行又如何?当日长月河谷之中,若非我师兄以元神扰乱殛天令主,你岂能赢得那么轻易?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仗着辈分,欺负欺负小辈罢了!”

骆乾怀眉头轻皱,也不继续争辩,只道:“回真虚境去。”

仪萱直觉他这句话漏了个字,他分明是想说“滚回真虚境去”。她强忍了怒气,正色道:“你放心,等我师兄伤势痊愈,我们马上离开六虚圣山,绝不再碍你的眼!”

骆乾怀的表情古怪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仪萱,道:“你还想走?”

这个说法,让仪萱想起许多事来。那些危言耸听,那些好言相劝,还有那些欲言又止……似乎所有人都在劝她留在真虚境。诚然,真虚境是个再美好不过的地方,说是仙境桃源也不为过。若能永永远远留在那里,无疑是件好事。她更想起了自己方才的那一念私心,不由自嘲一笑。

“为什么不想走?别以为世上只有你真虚境是好地方,我翠霞山易水庭比你这里美上百倍!”仪萱道。

“你走得了,你师兄恐怕就不行了。”骆乾怀冷笑道。

仪萱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按着字面理解。她想起苍寒,心中忽生一股豪气。她看了看陆信,又看看那麻木的男子,最后望向了骆乾怀。她敛着一分傲然,朗声道:

“我师兄志在千里,岂肯困居浅池?欲海沉浮、红尘辗转,亦不能折他傲骨、灭他雄心。求医永圣天,是师门切望。入你真虚境,是我私心使然。若他当时五感完好,知你如此侮辱,断不能忍。莫说重伤在身,他若要走,生死无惧!”

此话一出,众人默然。仪萱轻蔑地冷哼一声,扶起陆信,道:“我们走。”

陆信虽想再求,但情势如此,也不容他多留了。他只得应了仪萱,同她离开。

骆乾怀看着他们走远,慢慢展了笑意,“好一句‘生死无惧’……”他说着,转头看向那男子,叹道,“云和,你也该明白了吧?”

那男子怔怔地看着仪萱离开的方向,竟凄然落泪……

……

却说陆信宅内,苍寒等了许久还不见仪萱回返,不禁生了满心不悦。他摸索着出了门,正要想办法找她。却听轻碎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他不知来者是谁,戒备道:“什么人?”

来者却不应答,径直上来,伸手就抓上了他的手腕。他本想攻击,却忽然察觉,那只手稚嫩幼小,分明是孩童。还不等他细辩,来者执起他的手,认真地在他掌心写起字来。他刹时明白了过来,放柔了语气,道:“我能听见。”

对方轻轻“呀”了一声,是个声气的女童儿声音。她松开了手,犹豫着,问道:“大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了?”

苍寒点点头。

“我是小莺,你记得吗?”女童儿带着喜悦,又问。

苍寒岂会忘记那写在他掌心的“陆小莺”三字,他又点了点头,转而问她:“你可知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陆小莺回答:“我娘亲就是让我来告诉大哥哥,姐姐她出去找我爹爹了。”

“出真虚境?”苍寒又问。

陆小莺点着头,回答道:“嗯。”

苍寒皱眉,举步就往外走。陆小莺忙拉着他的衣袖,急急道:“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苍寒也不想跟一个孩子多作解释,但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他竟脱不了身。若是甩开她,又怕用了蛮力会伤到她。他只得耐着性子,对她道:“我去找那姐姐回来。”

“不行啊,大哥哥你还在生病,不能出去的。”陆小莺道。

“我已经好了。”苍寒如此回答。

“不行,”陆小莺又抓紧了他几分,道,“出去就又会病的。”

苍寒心里担忧,已然烦躁,道:“无妨。你快放手。”

陆小莺却摇了摇头,倔强道:“不放。大哥哥你不能出去。只要离开这里,就又会病的。若是走得太远,就会死掉。小莺知道的,小莺就在外头死过的。”

她的话,让苍寒心生惊愕。孩童纯真,岂会说假。他蹲下身来,问道:“你死过?”

陆小莺的笑声听来无比欢悦,“嗯。不过没关系的,只要回到这里就会好的。爹爹说了,只要一直呆在这里,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长生不死?”苍寒轻轻重复了这四个字,心头生出一股寒意,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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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仪萱携着陆信回返,不过用了一刻功夫。陆信的家人见他们回来,皆欢喜不已,连连向仪萱道谢。仪萱客气了几句,又觉头晕起来。想来是酒力未退,方才又鲁莽动武的关系。她也忘了再要一间客房的事,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待走出前厅,穿过花苑,还未到客房前,就见苍寒蹲在廊下,正和那陆家的小女孩儿拉着手说话。这副景象倒是有趣,仪萱不由笑了起来,轻快地跑了过去,揶揄道:“说什么悄悄话呢?告诉我也听听呗?”

陆小莺仰起头来,甜甜笑道:“姐姐你回来啦,找到我爹爹了么?”

“自然是找到了。”仪萱略带得意地说道。

陆小莺欢喜不已,冲她道了声谢,忙忙地往前厅去了。

仪萱笑着目送她离开,却听苍寒冷冷问了一声:“为何又独自出去。”

仪萱听他这般兴师问罪的语气,猛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来:别留他一个人。可他说那话的时候,正是伤重之际。如今他双耳复聪,伤势愈好,想来也不会有这般软弱的念头。她没再多想,老实道:“我去找陆信啊。还好我及时赶到,不然他就死在那疯子神医的手下了。”她说到这里,又觉气愤,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这永圣天宗真是莫名其妙,有话好好说不行么?非要动手!哼,我是好欺负的么?……”

她话没说完,苍寒站起身来,一把扯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押着走。被推进房内的那一刻,仪萱差一点没站稳。苍寒这般粗鲁的举动,让她皱眉不悦,道:“你干嘛?很疼啊!”

苍寒一脸冷冽,道:“道行不济,也敢独自挑衅永圣天宗,你可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番话跟方才骆乾怀的说辞大同小异,让仪萱愈发生气,“是他们先动的手,什么叫我‘挑衅’?我是道行不济,可也把人救回来了!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仪萱毫不退让惮度,也激起了苍寒的怒气来。他循着她的声音上前了一步,低吼一句:“你答应过不会留下我一个人!”

仪萱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怔住了。心里的振颤,让她微微发抖。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害怕,这种恐惧前所未有,她只想逃开,却又偏偏无路可逃。这样的慌张和无措,太过陌生,让她一心抗拒。终于,她开了口,对他道:“我是答应过。可那是因为你身受重伤,需人照顾。如今你能跑能跳的,难道还要我十二个时辰守着你不成?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本也不该由我照顾你。我仁至义尽,你别得寸进尺!”

“我不管你这些拐弯抹角的道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苍寒一步不让,如此道,“从今以后,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

仪萱哑口,竟不知要怎样反驳这霸道而又不讲理的话。两人皆不再开口,沉默盘踞,平添尴尬。苍寒听她不言语,稍稍收敛了情绪,正要说话时,忽觉手上微微有些黏腻。方才他抓着她肩膀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湿,本以为是雨水所致,但如今这触感,分明不是。

“你受伤了?”苍寒问道。

仪萱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不满地答道:“不是打架伤的,只是被树枝擦到了。”

苍寒皱着眉,上前几步,向她伸出了手。眼看他的手就要触到自己,仪萱连退了几步,避了开来。

苍寒察觉,斥她一句:“不准动!”

仪萱哪里听他的,却不想身后就是床榻,已不能退。她正心慌,苍寒的手却已触上了她的发鬓,而后抚上了她的脸颊。她的身子陡然僵硬,不自觉地紧闭了双眼。

掌下,她的肌肤微烫,想来是酒力所灼。苍寒叹一声,低语道:“醉成这样还乱来。”他说着,手轻轻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许是碰到了伤口,她缩了一下,轻轻抽了口气。他又叹一声,道,“脱下湿衣,处理伤口。”

“我没事。”仪萱颤着声音道。

“照我的话做。”苍寒的语气骤生强硬。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在男人面前脱衣疗伤啊!”仪萱加大了声音。

苍寒闻言,却是一笑,淡然应她:“我看不见。”

仪萱再次哑口。僵持片刻,她虽千般不愿,也只得依言照做。她草草地上过药,找了件衣裳披好,正想着出去再要间客房,却听苍寒又道:“上床躺下!”

仪萱哪里争得过他,最终也只能妥协。她刚躺下,苍寒便走了过来,在床沿坐下。她一见,手忙脚乱地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戒备地盯着他,道:“我、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样?”

苍寒抬手,循着枕头摸上她的额头,只道:“别多话。快睡。”

仪萱扭头躲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苍寒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坐着。仪萱本是满心羞怯,又万分尴尬,但这几日她都未好好睡过,又加上酒力作祟,一沾上衾枕,困意便一浪浪席卷,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

一梦酣甜,她睡醒之时,醉酒的不适和连日的疲劳都消了许多,精神顿觉爽朗。她起身,就见yīn雨已停,阳光正好,照得满室都暖融融的。她四下看看,却不见苍寒的身影,心中失落,引她蹙眉叹道:“还让我寸步不离,自己呢?”

她下床穿衣,稍作漱洗,正要出门找他,却见先前邀他们赴上巳筵席的那名妇人领着三名少女款款而来。一见她,妇人堆了满脸微笑,道:“姑娘呀,昨日怎么先走了?叫我们好找。”

仪萱笑笑,道:“酒量不好,喝了几杯就醉了,所以就先回来了。”

“这可是呢。别看那米酒尝来甘甜,后劲儿可大着呢。”妇人搀起她的手来,笑说,“只怕这会儿还难过吧?待会儿我给你熬点醒酒茶来。”

仪萱有些受宠若惊,只好笑着点头,“多谢夫人。”

“姑娘也别拘谨。到了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叫我‘刘婶’就行。”妇人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少女们,道,“这是我的女儿们,你们年纪相仿,就姐妹相称吧。”

仪萱看了看那几个妙龄少女,不免有些心虚。修习仙道,便可驻颜。她的模样虽还年轻,但早已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就在她为年纪纠结之时,却发现了一丝诡异。那些少女俱是二八年话,而眼前的妇人却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若说是母女实在诡异。难道这真虚境,也有使人青春不老之力么?

妇人并未察觉她的疑虑,继续笑说:“我昨日看姑娘衣着,已觉简朴,今日再看姑娘这一身……唉,姑娘这个年纪,如此朴素,可不成道理。我这里给姑娘带了些衣裳首饰来,姑娘留着用吧。”

妇人说罢,那三名少女就手托着衣物妆匣走了上来。

“这怎么好意思。”仪萱摆手,连忙谢绝。

“姑娘别客气,想来镇长也说过了罢,这真虚境内,所有东西都是共用。这些衣裳首饰,也是姐妹们闲暇做出来,或自用或送人。姑娘你初来乍到,自然先给你用。”妇人笑道,“还有住处。我们商议过了,住这儿虽好,却也不是长久之法。今早见过镇长,大家已经替你选了一处好地方,过几日就动土,给你造幢新房子。”

仪萱越听越汗颜,忙道:“不敢劳烦大家。我只是到此求医,待师兄伤势痊愈,我们就会离开。”

此话一出,妇人和那些少女都笑了起来。

“傻姑娘啊,你已经寻得人间仙境,为何还要离开呢?只要留在此处,便能长生不死。更有衣食无忧,逍遥快活。男欢女爱,皆凭自由。多少人求之不得,姑娘岂能辜负呢?”妇人又叹一声,道,“姑娘啊,你且听我的话。好好留在这里,切莫再动离开的念头。踏出此境,万劫不复啊。”

这段说辞,让仪萱又想起了骆乾怀他们。她勉强笑了笑,不置可否。

妇人也不再多劝了,几人寒暄一番,放下了衣物,又款款离开。仪萱总算松了口气,也没心思管那些衣物,继续去找苍寒。

待到花园,她方才找到了他。出乎她意料的,他拿了她的佩剑,正练着套路。这是易水庭的入门剑式,派中统称“易剑十式”。仪萱自己也练过不下千遍,但如今看苍寒使出,她忽然觉得,他说她道行不济是对的。

她从未见过,有谁能把这易剑十式使得如此好看。出招收势,皆干净利落。迅攻徐守,俱端正优雅。剑起,如游龙惊鸿。剑罢,如断水凝霜。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剑招,默念出那十式的口诀来:

“江翻苍涛怒,霜飞流雪惊。凌渊白瀑悬,浪破海纳归。千古繁华逝水去,无极星辰殒复升。”

十式练罢,他收剑入鞘,吐息归纳。而后转头,唤了一声:“仪萱。”

仪萱吓了一跳,想自己并未发出声音,他如何察觉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她没有掩饰,开口就问。

苍寒轻轻一笑,走上前来,将佩剑递还给她,道:“脚步太重。”仪萱无言以对,刚接过剑来,又听他加了一句:“佩剑太轻。”

“是是是。是我不济好了吧……”仪萱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休息了一夜,好些了吧?”苍寒问道。

“本来也没事。”仪萱倔强回答。

“那就好。我们走。”

仪萱不解,“去哪?”

苍寒的回答,坚定坦然:

“回易水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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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回易水庭。——这个回答让仪萱想起了昨日的种种来。因为酒醉,当时的回忆略有模糊,但她还是记得,骆乾怀和那疯子神医是如何不可理喻,而自己借着酒劲说出的那番言辞又是何等决绝鲁莽。诚如先前骆乾怀所说,既然撂下了如此狠话,就不该再厚着脸皮留在此处。可是……

“你的伤……”仪萱带了几分犹疑,问。

“我既然醒了,就能自行调息恢复,不必再仰赖真虚境的灵气。”苍寒道,“收拾行李,我们现在就走。”

他说完,举步往客房去,仪萱跟在他身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忙绕到他身前,惊讶问道:“师兄你能看见了?”

“尚未。”苍寒答道。

“那你……认路?”走得如此目标准确毫不犹疑,怎么看也是视力完好啊!

“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自己走过几遍。记住路径能有多难?”苍寒道。

仪萱心生敬佩,见他继续往前,忙跟了上去,又道:“师兄,与我们同来的几位弟子还走失山中,不如再等半日,让我再去找一找。”

“我们先出去,循着来路找,若再不见他们,也不必找了。”苍寒道。

仪萱明白他的意思,真虚境外异象环生,苍寒有伤在身,她的道行又不足以制敌,贸然寻找不过枉然。但那些弟子道行尚不如他们,若是真遇上什么,只怕不能全身而退。如此说法,未免有些绝情。先前那永圣天宗的弟子倒是说过会施以援手,若昨日没跟骆乾怀呛声,还可去问一问,如今却……

她有些懊悔,却又无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待回了房,她着手收拾行李时,又看见方才那刘婶送来的衣物。她开口,对苍寒道:“对了,我们要走,也该先辞个行才好。我这就去。”

“不必。”苍寒冷了声音,如此道。

“我们虽在这儿不久,也受了人家许多照顾,怎能不说一声就走?”仪萱道。

“我说不必。”苍寒重复一遍,十足命令的口吻。

他语气中的强硬让仪萱不悦,她想跟他争论,但话要出口时,却又咽了回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子奇怪的无力和失落来。其实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习惯了吩咐和命令,从来也不曾问过她的意愿。不满意又如何?到了最后,还是只能遵从他。他是师兄,这就是所有的道理了。

她不再言语,将刘婶送来的衣物整理齐全,放到了床铺上。触手之时,她方才发现,那裙裳的布料轻柔如云,舒适非常。衣上熏了淡香,闻来心旷神怡。如此细致周到,让她愈发感叹。但她终无二话,收拾妥当后,便同苍寒一起离开。

走在他身后时,她不禁又回想起过去来。昔日在易水庭内,他一度位居坛主。卓绝武艺,精深道法,即便曾有过擅离师门的不经之举,派中也大有仰慕追随之人。而她,不过是庸碌大众中的一人。那时候,她也像这样跟在他身后,带着满心“不相为谋”,听他号令……

她想得入神,冷不防苍寒停了步子,她一下撞上了他的后背。苍寒转过身,扶着她的手肘,道:“睡了一夜,酒还没退?”

仪萱抽回手来,道:“不是。方才没看路罢了。没撞伤师兄吧。”

这一声师兄,轻而短促,恭敬中带着疏离,又与先前不同。其中的敬而远之之意,苍寒听得明白。他欲言又止,只道:“前面的路你来带。”

仪萱抬头,就见他们已出了陆信的宅子。这一路上也巧,一个陆信的家人都没碰上,倒也免了些许不告而别的尴尬。仪萱答应了一声,扶起苍寒,正要走。苍寒却也抽回了手,道:“不必扶我。”

仪萱叹口气,也懒得跟他计较,正想权宜的办法时,他的手已然握上了她的。不给她心慌逃避的时间,他开口,道:“走。”

仪萱低头,看看彼此相牵的手。想来他没有恢复听觉时,她常常拉他的手,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必扰心?况且她怎么也是师叔辈的人了,哪里来这么多婉转纠结的心思?她自嘲一笑,安然牵着他,往真虚境外走去。

昨日上巳,镇上大多数人都在湖畔饮宴,半夜方归,只怕这会儿都还在休息。直到走出境外,也没遇上行人。因苍寒说“循着来路找”,仪萱便带着他又回到了那片花海。

微风轻拂,吹下一片花雨,轻浮可爱。苍寒忽然站定了步子。仪萱回头看看他,又看看坠了他满身的,不由一笑。她正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那麻木的声音响起,幽泳道:

“为什么要出来呢?”

仪萱这才明白苍寒站定的意义,她松开手,拔出佩剑,严阵以待。

花雨之后,那灰暗苍白的男子缓缓浮现,他长发披散,比先前愈发憔悴。他也不靠近,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道:“真虚境不好么?”

仪萱自然不答他的话,却听苍寒问道:“他是谁?”

“他是永圣天宗门下,疯疯癫癫,丧心病狂,上次跟你交过手。”仪萱回答。

“好。”苍寒言罢,从仪萱手中拿过了长剑,循声上前,问道,“真虚境究竟是什么玩意?”

那男子笑得凄然颓唐,道:“入我真虚境,脱尔凡俗身……枯骨生肌、亡者复活、不老不死、永享福寿……”

“离开又会如何?”苍寒问得直白。

男子一怔,睁大了双目。好一会儿,方才喃喃道:“……死……”

仪萱听到此处,联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话来。什么没有回头路,什么再也不要踏出一步,什么离开此境,万劫不复……而这些话背后的答案,竟然是“死”?

“世上哪有这种事,你别危言耸听!”仪萱道。

“你不会死……”男子对她说罢,抬手指向了苍寒,“他会……”

听到此话,仪萱满心骇动,但苍寒却依旧镇定,又问道:“是真虚境的灵气所致?”

“灵气……灵气……”男子反复念诵了片刻,才接着道,“真虚灵气不会伤人,只会救人……无论怎么杀,都杀不死啊……”

“说清楚,为什么出境就会死?”仪萱被他反反复复的话弄急了,追问道。

“因为他本来就死了啊……”男子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渐而清晰,“什么能愈百病,不过幻象。这真虚灵气,有如藤缠枯木。乍看似逢春之景,万般生机,但茂叶之下,枯木终究是枯木。云和,你别自欺欺人了。”

这番说辞,已让人心惊。听他自唤姓名,更是叫人心寒。原来这真虚镜,竟不过一场幻梦么?

“言下之意,这所谓的‘白骨生肌、亡者复活’之象,只虚幻。一旦离开真虚境,一切便恢复原状。是不是?”苍寒道。

那男子猛地回神,如被惊醒一般。他惶恐地看着苍寒,道:“别离开就好啊……永远都别离开就好啊……”

“多谢解惑。”苍寒淡然说罢,举起剑来,转而道,“先前一战,我输在你的烈焰之下。今日,我必当如数讨回!”此话一出,他挥剑而斩,令道,“翻江!”

刹时间,剑气如浪,排空而起。如锦繁花,陡然轰散。厚实岩土,瞬时翻卷。

那男子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并无举动。眼见剑气将至,依旧是那纯白凤凰及时现身,救下了自己的主人。

苍寒听得凤凰长唳,轻蔑一笑,道:“二对一么……有趣。”

那男子望着他,道:“神识损毁,五感寂灭……你是个废人……”

苍寒不答话,只是细心判断他的位置,准备再起攻击。

那男子见他沉默,yīn森一笑,又道:“原本只是废人,但上次被我的凰焰烧身,你已经死了啊……你早已经死了啊!”他的声音骤然猖狂,“哈哈哈……是真虚境让你复生,不断地复生……杀不光……怎么也杀不光啊!”他一改守势,飞身向前,一掌击向了苍寒。

苍寒起剑,挡下他的攻击,再出“悬瀑”之势。那男子离得太近,虽勉强避过,还是被斩伤了肩膀。他退开一些,神色又落寞起来,“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我无意害人,我是想救人啊……你不能离开真虚境……回去吧……回去便能长生不死……”

苍寒持剑,立得笔直,出口的话语带着傲视一切的疏狂,“生死如何?要我屈于幻境,简直可笑!”

听到苍寒这么说的时候,仪萱如被雷击,方才从那生死虚枉的震撼迷惘中回过神来。眼前,战局已烈,无从阻止。她看着他拼杀的身影,苦笑。

想来他是察觉出真虚境的异样,才会决定离开。可纵然真虚境不过幻梦,依旧能许他安然康健。正像骆乾怀他们所说的那样,留给他们的选择,似乎只有永远留在境内。而此刻的她,也真的想劝他回去……

但她不能。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地了解他,曾说出口的话,字字成谶:

我师兄志在千里,岂肯困居浅池?……莫说重伤在身,他若要走,生死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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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仪萱静静看着那场战局,竟开始觉得,原来心高好胜也可以如此动人。他并非好战,可一旦拔剑,便持必胜之念。因此,纵然双目失明,仅凭耳听,也要迫对手至无路;纵然有伤在身,依旧倾尽全力,必要击敌方于溃败。

易水教义有云:“上善若水,yīn阳化易。洞明似镜,锋芒如剑。”而今,她才明白此中“锋芒”所指。

战时的他,恰如新淬的宝剑,卓绝华彩,烁然流光。

她知道自己不能出手相助,任何的介入,都是对他的折辱。她能做的,只是任由自己的目光追随他的身影。她看着他起一式“流雪”,惊落白凤,接一招“破浪”,碎尽敌防。“苍涛”起伏,湮灭煌火。“悬瀑”三发,以攻为守。“殒星”连坠,绝杀四方。最终,“海纳”乍起,囫囵吞灭。——谁又能信,他竟以残缺之身,将那一人一凤击败。

那男子被击倒在地,亦是难以置信。白凤护主心切,展翅挡在他身前,隔开了苍寒的剑锋。

苍寒并不攻击,收剑道:“承让。”

他说出这两个字时,仪萱不由也笑了。她知道他很强,但也不该强成这样把?说来,这神医的名字似乎叫做“云和”,又说自己师承上旸真君,恐怕和易水庭掌门云隐上人是同辈。连这样的前辈都能打败,他的剑技已然出神入化。而若他未曾失去宝镜潜寂,放眼九嶽,还有几人是他对手?

仪萱正赞叹,却见苍寒身子一晃,屈膝跪了下去。她忙跑向他去,刚走一步,忽觉肩膀微微生痛。她几乎都要忘记了,那里有一道树枝划下的伤。早起至今,那伤口从未痛过,想必是因为真虚境灵气的缘故。而现在,这复苏疼痛印证着一件无比可怖的事……

仪萱伸手扶住了苍寒,急切道:“师兄,你怎么样?”

苍寒微微轻喘,摇了摇头。他拄着长剑站起身来,道:“无妨。我们走。”

仪萱哪里能信那“无妨”二字。隔着衣衫,他肌肤的如此熟悉。她惶然忆起,他的魔气每日都会发作,需以涤髓丹和天一玄水阵治疗。但真虚境内,他太过良好的身体状况让她有了松懈,竟没有照做。如今来到境外,万象恢复。就算那些旧伤还未复发,这纠缠的魔障也会要了他的命!

她扶起他道:“我带你去找水源,先用天一玄水阵疗伤!”

苍寒想要说话,喉中却一阵腥甜。他呛了一声,低头吐出一口鲜血来。心口,魔种轻振,引出连绵痛楚,一波波侵蚀全身。身体陡然沉重,四肢虚软,再无力举动。

仪萱见他如此,将他的手绕上自己的肩膀,又伸手揽住他的腰,撑起了他靛重。“师兄,你撑着点!”她说着,迈步而行。

“回真虚境吧……”这时,被击伤在地的云和已站起了身来,喃喃说着。

仪萱回头看了他一眼,漠然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云和惊讶地望着她的背影,犹豫许久,还是跟了上去。

六虚圣山的路仪萱并不熟悉,所幸离花海最近的水源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架着苍寒走到先前她掉进的那个山谷,循着潺潺溪流,找到了那一泓山泉。

水中的时候,苍寒有了片刻瑟缩。仪萱也感觉到了那泉水异乎寻常的冷——不仅是水,连周遭萦绕的风也带着别样的清寒,与真虚境内温暖怡人迥然不同……想到此处,她恍然大悟。三月时节,况在山中,天气岂会那般和暖。真虚境内舒适,不过是那灵气构建的幻觉,只为引人沉沦。

仪萱扶着苍寒在浅水中躺下,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泉水浸没他灼烫的身体,那太过刺激的冰冷,让他不可自抑地,连呼吸都发了抖。仪萱能做的,只有柔声劝慰。她喂他服下涤髓丹,稍稍解开他的衣衫,却见他原本光洁的肌肤上,复生灼痕历历。她心一紧,闭目定了定神,取镜起阵。

天一玄水,迫入肌骨,与体内的魔障纠缠出刻骨之痛。与先前一样,他只是咬牙强忍。但这一次,他没能赢。强撑的意志终究被痛苦击溃,压抑的呻/吟,喑哑无力。不消多时,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被耗尽。绷紧的身子渐渐瘫软下来,陷进了昏沉之中。

仪萱看着他,早已忍不住落泪。阵法完结,他却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身上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伤口处溢出的鲜血,已将身周的泉水染红。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抹泪水,扶着他上了岸。

也许他不会再醒过来了。——她强制自己不去这么想,忍着,从行李中拿出衣衫药剂,替他更衣包扎。而后生起火堆,为他驱寒。

她做这些的时候,云和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默默看着。许久,他怯怯开口,问道:“你真的……不回去吗?”

仪萱连头也没回,道:“你到底想怎样?”

云和慢慢走上了几步,道:“……我想救人……”

“救人?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你用凰焰伤了我师兄……兴许,已经杀了他……”仪萱最后的话,带着悲伤的颤音。

“杀不死的……”云和辩解般道,“只要他在真虚境内,就不可能被杀死的……”

“够了。”仪萱道,“我们不会再回真虚境的。你也不必杀来杀去的,别再跟着我们了。”

“为什么不回去?”云和已然走到仪萱身旁,满目的悲痛化出泫莹水色,“你真的能眼看着他死?”

仪萱低头,看了看苍寒,而后笑叹了一声,“我才不要惹他生气呢。”她的声音里突然多了释然,“唉……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从长月河谷救回他的时候也就是这样子。就当作从来也没来过这里,回去之后再想办法,九嶽那么多能人,一定有转机的。若真没有……真没有的话……”剩下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云和听罢,慢慢在她身旁蹲了下来,轻轻地说道:“他的烧伤,我能治好。”

仪萱一听,收了哀切之心,瞪着他道:“谁会信你的鬼话。”

云和抱着自己的膝盖,略歪着脑袋,用一种近乎儿童般奠真,对她道:“他都这样了,你信了我说的鬼话又能怎样呢?”

他的话,让仪萱愣了愣。是啊,都这样了,还能怎样呢?眼前的这个人虽然疯疯癫癫的,但却也有着“神医”的称号,或许,真的该试一试……

她正考虑之时,云和站起了身来,扬起了手臂。但听一声清亮凤鸣,那雪白凤凰如轻云一片,轻轻飞落在他臂上。他冲那白凤一笑,振臂道:“太清皓羽。”

白凤盘桓而起,展翅笼在了苍寒之上。但见片片白羽翩飞而下,落在了苍寒的身上。那些羽毛一触及他身上的烧伤,便从那伤口处引出一点火苗。火苗燃上白羽,瞬间将其烧作灰烬,而苍寒身上的伤口也似被烧尽了一般,消失无痕。

不过片刻的功夫,苍寒身上的烧伤当真全部治愈。仪萱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她转头看看云和,认真问道:“你这法术,不会也像真虚灵气那样,只是障眼法吧?”

云和笑了起来,道:“不是障眼法。但也是治标不治本。他还需吃药调养,我去找来。”他说完,轻快地跑开了。

这般奇怪惮度转变和突然善意的举动,让仪萱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喊打喊杀像个疯子一般,方才又被苍寒狠狠击败,如今却像没事人一样,还兴高采烈地要替人治伤……嗯,果然疯得厉害。

仪萱确定了这个答案,对自己点了点头。

很快,云和飞身回来,手中捏着一个树叶卷成的小杯。他小杯递给仪萱,道:“喂他喝下吧。”

仪萱接过,看了一眼杯中的药。墨黑药液,带着异样的香,甚是诡异。她带着不信看他一眼。

“要我尝一口给你看吗?”云和诚恳地问。

仪萱没再多说什么,扶起苍寒,小心地将药喂到他口中。就在这时,苍寒眉峰一皱,醒转了过来。口中的药液,让他有些惊惶,他呛了一口,不住地咳嗽起来。

仪萱大喜过望,唤他道:“师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呃……能听到我说话么?”

苍寒缓下咳嗽,虚弱地抱怨道:“好苦……”

“啊?”仪萱意识到他说的是药液,刚想劝他说“良药苦口”,却猛然发现了更重要的事。“师兄,你尝得出味道?!”

苍寒亦是恍然,他抿了抿唇,不禁笑了出来,“似乎是。”

仪萱也笑了,道:“哈,正好吃药的时候恢复味觉,运气还真差。还剩半杯,忍忍吧。”

苍寒点点头,顺从地喝下了剩下的药。眼看他眉头深锁,仪萱有些不忍,道:“有这么苦?要不然我给你找点甜的来?”

苍寒并没应她。他沉默了片刻,换了个奇怪的话题:“仪萱……你我向来不和……”

“嗯,算是吧。”仪萱回答。

苍寒道:“……见我狼狈,你很高兴,是不是?”

“啊?”仪萱蹙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苍寒的神色已然无奈,语气中的惆怅若有似无,“只有在我受伤的时候,你才会特别温柔……不是吗?”

仪萱怔了怔,随即笑了出来:“哈哈哈……哎,被你这么一说,似乎还真的是哎!嗯嗯,说不定真的是这个道理!”

苍寒沉重一叹,不再言语。

见他似有失落之意,仪萱笑道:“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我都说了我不是那种人了。别那么小气了,哪有男人家跟姑娘计较这些的?”

苍寒依然不悦,道:“我从未如此待你……不公平……”

“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委屈了你,行了吧?”满心的欢愉,让仪萱笑得愈发开心,“我这就给师兄打水来,漱一漱苦,可好?”

听她一语双关,苍寒不禁莞尔,答道:“好。”

仪萱笑着起身,拿着那叶子做的小杯,去泉边盛水。刚蹲下时,却见云和跟着她来到来到了水边,也随着她一起蹲下。这种举动,让仪萱有些纠结。她看着他,不知说他什么好,又见他身上的伤势似乎不轻,她生了些许恻隐,对他道:“自己的伤也治一治吧。”

云和想了想,刚要说话,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凑近了她,深深一嗅。

仪萱被他的举动吓到了,退开身子,斥道:“你做什么?!”

云和微微蹙着眉,道:“岚息香。”

仪萱抬手自己闻了闻,衣上确有一股幽淡清香,似乎是先前在刘婶送的衣裳上沾到的。

“这香怎么了?”仪萱问。

这一次,不等云和回答,妇人的声音含笑响起,三分恭敬,七分轻浮,道:

“可教我们好找啊,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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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可教我们好找啊,神医。”

仪萱听得那个声音,心中疑虑更深。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刘婶带着她那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正缓步往这里来。

云和一见她们,起身就要走,却听刘婶一声清喝,道:“截住他!”

少女们闻言,飞身而上,将云和围了起来。眼看她们亮出兵器,仪萱站起身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忽觉背后一阵凉风。回头时,刘婶已然站在她背后。如先时一般,刘婶笑得温和亲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姑娘,你与此事无关,何必趟浑水呢?”

仪萱想起那怪异的香来,质问道:“你给我的那些衣服上头做了手脚?”

刘婶笑道,“怎么能说是手脚这么难听呢。只是请姑娘帮个忙罢了。”

仪萱看了一眼被包围的云和,道:“为了找他,利用我?”

“姑娘这就误会了。其实直问姑娘也无妨的,只是姑娘是九嶽弟子,出卖了盟友终究不好。所以我特以岚息香为引,这样一来,以后若有什么事,永圣天宗也怪不到姑娘头上呀。”刘婶道。

这样入情入理还透着细致周到的话,让仪萱一时无从应答。

刘婶凑近她一些,耳语道:“姑娘啊,你与此人非亲非故,何必为他惹上麻烦。况且这几日,我们多少对你有收留照顾之情。如今你跟你师兄要去要留,我们也不会阻拦,更不想伤害二位。只请你袖手旁观,应该不算过分吧?当然了……”刘婶的声音微含笑意,骤生出些许危险之意,“你若真的想惹麻烦,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仪萱只觉一股寒意油然而生,这个看来普通至极的妇人,为何会有一股可怕的压迫感?她正思虑,却见云和和那三名少女已经战在了一起,许是先前被苍寒所伤的缘故,没过多久,云和就渐渐露了败象。

刘婶又笑着拍了拍仪萱的肩膀,举步往前,边走边道:“小心着点。我们是来请人的,别弄得太难看了。”听得此话,三名少女皆笑了出来,手上的招式却没有丝毫放松。

对仪萱而言,云和的确算不上朋友,何况他还打伤过苍寒,算得上是结了仇了。就算他方才出手替苍寒治伤,也算不得什么大恩。而且,若是论起云和曾伤害陆信的事来,这个刘婶前来报仇也是情理之中。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一定要救他的义务。但眼见那些少女以多欺少,她还是取出了宝镜,展开境界,将云和护在了界中。

三名少女见状,齐齐停了手,望向了仪萱。刘婶更是眉梢一跳,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对仪萱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仪萱正色道:“你自己也说了,我是九嶽弟子。九嶽仙盟同气连枝,我岂能看着你们趁人之危,伤我盟友?你们有什么恩怨,只管说出来,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他疯疯癫癫的,不明道理,大不了我带你们去面见永圣天宗的掌门讨公道。只是滥用私刑,无故把人带走就是不行!”

刘婶道:“姑娘,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过这同盟之情,还是劝姑娘早些放下吧。永圣天宗的处事,姑娘也应该见过。什么‘同气连枝’,姑娘快别自欺欺人了。至于我们跟神医的恩怨,三言两语也难讲清,我只说一件事,姑娘听了之后若还想拦我们,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刘婶顿了顿,道,“镇长的女儿陆小莺,正是死在这神医手下。”

仪萱一怔,说不出话来。

刘婶转头看着云和,话却依旧是对仪萱说的,“他的确是疯了。疯得很厉害。凡是从真虚境里走出来的人,他都会杀掉。”

云和对这番话有了反应,喃喃说道:“不会死的啊……真虚境能令枯骨生肌、死者复活……杀不死的啊……”

“看到了吧……”刘婶叹口气,转身直视着仪萱,语气肃然冷冽,“姑娘,人,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仪萱的思绪有些乱,但她依然维持着境界,不愿轻易解开。刘婶见她如此,冷然一笑,手一扬,取出了兵器来。

仪萱不由震惊。这刘婶一身裙裳,根本没地方收纳兵器,那武器可说是凭空出现,这绝非普通妇人能做到的事。而且那兵器还甚为奇异,不同凡物。但见那是把五尺长弓,通身墨黑,雕鸾鸟为饰,华光内蕴。弓弦不知何物所制,明光隐约,若有似无。

“你……你不是普通人?”仪萱问道。

刘婶一笑,应道:“好说。我本也是修仙之人,乃潜元门门下。刘是俗家姓氏,当年我也有个道名,唤作‘素心’。呵,都是往事了啊。”她说罢,舒臂挽弓,引一线墨色为箭,道,“姑娘,拔剑吧!”

仪萱正要应对,却见一道剑光迫近,正冲着刘素心而去。刘素心飞身避开,迎着剑光射一箭反击。

仪萱认出那一剑正是易水剑法中的“悬瀑”,已然惊慌。苍寒不知何时起身,正握着她的佩剑对敌。虽失视力,但凭听觉,苍寒知道自己一招落空,更知道对方反击。他侧身避让,长剑挥斩,将那一箭断去。被斩断的箭矢化作一片墨色,倏忽消失。

“师兄!别乱来啊!”仪萱担心不已,出声喊道。

苍寒的伤势连站起都困难,出招对敌完全是勉强。他站得摇晃,气息亦不稳定,似乎只要轻轻一推便会倒下。

刘素心望着他,道:“小兄弟,你以前多厉害我是不知道,不过现在的你,绝非我的对手,劝你还是好好躺下吧。”

苍寒缓过一口气,开口道:“你说你是潜元门门下,我却听说潜元门百余年前就被魔教诛灭,你到底是什么人?”

“哈哈,没错。”刘素心道,“昔日,我潜元门与九嶽仙盟同仇敌忾,对抗殛天府。可怜一场大战之后,殛天府见我派虚弱,趁夜偷袭。我派一夜灭门,我侥幸逃脱,却也是伤重难治。当时,我也想着九嶽是我盟友,便来到六虚圣山求救,之后么……不提也罢。”她叹口气,有些无奈地道,“你们今日是非要拦我不可么?”

苍寒道:“你们的恩怨我没资格插手。但你若要伤我同门,我决不能坐视。”

刘素心闻言,望向了仪萱,“姑娘,你当真忍心看着你师兄拼着命替你那不知所谓的‘盟友情谊’善后么?”

仪萱默然,终是伸手,收回了境界。

刘素心悦然一笑,道:“这就好了。我不打扰二位了。”

她说罢,飞身到云和面前,出手就要擒拿。就在这时,一声鹰唳嘹亮,破空而来。狼嚎紧随其后,威猛凶悍。还不等众人分辨出方向远近,一鹰一狼已然出现,随之那名少女飞身而来,突入了战局。

仪萱认得她们,正是先前帮过她忙的永圣天宗弟子,驾驭白狼的名唤黎睿,驱使白鹰的叫做致韵。

致韵落地,斥刘素心道:“放肆!竟敢对我派圣师无礼!”

刘素心也不答话,只对自己的女儿们道:“快,把人带进真虚境!”

少女们不敢迟疑,出手架起云和,飞身往真虚境去。

黎睿见状,愤然生怒,令道:“雪儿!拦住他们!”

白狼得令,长啸一声,追击而去。

刘素心毫不含糊,反身就是一箭。箭矢破空,起刺耳之响。白狼察觉攻击将近,只得扭身避开。刘素心见一箭落空,却不再射,只朗声令道:“万钧!”

那飞出箭矢本要落地,但听得这声命令,却陡然回击。那白狼见箭矢回返,只得再退。不想,那箭也不追击,只是坠落在地。而这一落,竟击出一个一丈方圆的深坑来,引得大地震动。

致韵一见,忙令自己的白鹰道:“白虹!追!”

白鹰本就盘旋在空,得了主人的命令,正要追赶之时,却见一箭冲天,正冲它而来。它仓皇飞旋,避开那一箭,却又听刘素心道:“落雷!”

那冲天的墨黑箭矢瞬时坠落,携雷霆之势,强压向了白鹰。白鹰勉强避过,飞翔之姿已然仓惶。

谁能料到,那模样普通的妇人竟有如此能耐!黎睿和致韵皆不敢大意,双双出招,与刘素心对战。一鹰一狼有了空隙,自然继续追赶,不在话下。

正当众人战得难舍难分之时,骆乾怀飞身而来,喝道:“都给我住手!”

此话一出,三人齐齐停手。黎睿和致韵退到骆乾怀身旁,刚要说话,刘素心微微一笑,抢先道:“既然掌门来了,话就好说了。”

骆乾怀看着她,竟是一阵沉默,片刻之后,他开了口,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致韵大惊,道:“掌门,可云和师伯他……”

“天道承负,这是他该受的。”骆乾怀道,“也免得总被人说我护短……”

话到此处,他拂袖而去,竟无半点犹豫。此时,那一鹰一狼恰好回返,见它们似有颓唐之色,想来是未能截住人。

黎睿见状,冷然一笑,对致韵道:“师妹,罢了吧。”她走到白狼之前,轻抚它的皮毛,道,“雪儿,我们走。”

白狼低吼一声,随她而去。

致韵满面哀色,想要劝阻,却终是欲言又止。

刘素心笑着叹了一声,道:“这就好了,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家别伤了和气嘛。”她说着,收去弓箭,抱拳一拜,“我也告辞了。”

如此发展,让仪萱满心惶惑。先不说刘素心的举动如何,骆乾怀的那句“罢了”着实冷淡,让人不免心寒。但她似乎又没有立场这么觉得,方才骆乾怀那句“免得总被人说我护短”无疑就是冲着她说的……正当她纠结之时,致韵走了过来,哀切道:“姑娘!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姑娘答应!”

仪萱看着她,犹疑许久,方才道:“我不知能不能答应你。你先说出来,让我考虑一下,如何?”

致韵的哀切愈盛,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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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待仪萱扶着苍寒坐下,致韵也跪坐在了一旁。她稍作斟酌,道:“我想请姑娘再入真虚境一次。”

仪萱也猜到她会如此说,皱眉摇了摇头。

致韵知她犹豫,忙解释道:“姑娘……不,当叫一声师妹才对。我知道境内凶险,本也不该让师妹涉险才对,可实在是……”她蹙眉叹道,“我永圣天宗弟子无法踏进真虚境啊。”

“这是为何?”仪萱问。

“实不相瞒,这真虚境并非天然而成,而是我云和师伯设下的法阵。”致韵说起此事,眉目间又生出深浓哀愁,她低了头,道,“师妹别看师伯他如今疯疯癫癫的,当年在上旸真君座下,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后来道成,便同我派掌门一起立派,创下这永圣天宗。因他道法精深,医术高超,又有济世之怀,不仅是派中弟子,连山下百姓都对他极为尊崇……”

“果然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神医’。想必这真虚境,本意也是为了救人吧。”仪萱道。

致韵点了点头,“当年还未有九嶽仙盟,又逢魔劫临世,人间大乱。我永圣天宗追随真君讨魔,连年征伐,也是元气大伤。云和师伯便以这六虚圣山灵气为基,佐以我派心法‘真虚天演’,创出这法阵,原本是为替派中弟子疗伤之用。不想山下百姓得知此事,纷纷上山求医。师伯慈悲为怀,自然从不拒绝。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师伯便索性将法阵固定在这山中,便是如今的‘真虚境’了。开始时,这法阵之力其实相当有限,不过只是愈合伤口,缓解痛楚罢了。师伯不满于此,便日夜钻研,而后,此阵藉由圣山灵气不断强化,终有了‘枯骨生肌、死者复生’的奇能。”

仪萱听到此处,心生忧伤,轻叹道:“可惜只是幻像罢了,走出阵外,一切如旧……”

致韵也叹,“纵然是幻像,但只要身在阵中,就可不老不死,永享安康。而这阵中灵气,更孕育出万物繁盛,当真是桃源仙境,谁不向往?那时候,派中弟子对真虚境褒贬不一。而最反感此阵的,是同为创派‘圣师’的云杉师伯。我永圣天宗论道法派系,分为‘圣道’和‘天演’两派。云和师伯是‘天演’的首席,云杉师伯则领军‘圣道’,二人地位相当,道行也不相上下。云杉师伯自真虚境开辟之时,就严禁自己门下踏入境内。她还创出一套‘镇神诀’心法,能完全抵御真虚灵气之效,更多次向掌门进言,要求撤去法阵。为了此事,两位师伯也有了争执。掌门也是左右为难。后来,求医之人越来越多,留在境内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代繁衍生息,更让法阵不堪重负。云和师伯便决定,扩大法阵,拓广真虚境……”致韵话语一顿,眸中现出恐惧之色,脸色也微微发白,“便是那一日,万劫不复……”致韵抬眸望向仪萱,声音里的笑意带着凄绝的悲苦,“殛天府攻上了六虚圣山……”

仪萱心头一阵发凉,不必致韵详说,她已能想象当时的情形。

“杀不光啊……”致韵突然说出了云和的口头禅来,“真的杀不光啊。原本,我仙家灵气对魔物有抑制之力,魔物身在其中不会得益,反受其害。谁能想到,真虚灵气竟连魔物也能治愈!枯骨生肌,死者复活……那些魔物不断重生出血肉,更藉由真虚灵气得到了不死之身。十五天……下了整整十五天的雨,血水将六虚圣山都染做了红色,满山尸首,却没有一具是魔物的。永圣天宗内,那些修炼了‘镇神诀’的弟子全部阵亡。到了最后,连云杉师伯也……惨烈一战,我派耗尽全力,终是把所有魔物赶出圣山。掌门本想撤回真虚法阵,但那一战后,我派弟子纵有幸存,也有不少是已死之身。于是掌门只将法阵收作原来大小,仍留下‘真虚境’,让那些弟子容身。但那些弟子自知已死,深心惭悔,无人愿意留在境内。可怜我永圣天宗,自此便只剩下了十数名弟子,掌门也无意再收门徒,更封山闭岭,对求医之人一概斥退,直至今日。”

仪萱听罢,正身跪坐,抱拳道:“我不知还有此事,先前冒犯之处,还请师姐包涵。”

致韵伸手扶着她,道:“师妹言重了。这些曲折师妹如何能知?掌门因为此事,对生死之事甚为偏执,师妹误会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云和师伯……”她说到云和,又是一顿,“云和师伯自困于往事,把自己留在了那场杀戮之中,尤其到了下雨天……他会杀掉所有走出真虚境的生物。对了,说到这个,师妹也别误会了黎睿师姐,她其实一直都守在真虚境外,为得是防止有人出境,遭到云和师伯的攻击。先前阻止你们入内,也是一番好意。不说理由,只是不愿想起这些往事罢了。”

“师姐不必再提,这些道理我还明白的。”仪萱道。

致韵笑了笑,又将话题绕了回去,“如今云和师伯被掳走,身为同门,岂能真的不管不问?可那一战之后,永圣天宗的幸存弟子皆修炼‘镇神诀’心法,而这几年来,真虚灵气多般变化,如今两者已是水火不容。若踏进境内,莫说道法无法发挥,只怕连自如行动都困难。所以我只能托师妹了。”

这时,苍寒开了口,道:“且不论往事。是那云和自造杀孽,才引此报复。我师妹方才出手相助,已是仁至义尽。纵容门人杀生害命,又置门人生死于不顾的,是你们自己的掌门。你们永圣天宗惹下的麻烦,凭何让我易水庭善后?”

仪萱听了苍寒的话,原本的哀伤震动顿化作怔愣。

致韵也是愕然,忙道:“这位师弟别误会,哪里能谈到善后呢,只是请二位帮个忙……”

便在致韵说出“师弟”二字时,苍寒的双眉微微一敛,神情中闪过一抹暗色,道:“我也是死在云和手下,方才没杀他就已经是帮忙了。”

“师弟……”致韵刚要说话,却又被苍寒打断。

“我位任易水庭净行坛坛主,‘师弟’之称未免太过失礼。”苍寒沉声道。

仪萱实在忍不住了,无奈道:“这种时候就别在意称呼了。”

苍寒不悦,道:“为何不在意?九嶽虽共出一师,却也自有门户,辈数情分皆不可视同同门。你还说我未曾如兄长般照顾过你,当不起‘师兄’二字。她又如何能妄言狎近?!”

“怎么又扯到我?”仪萱欲哭无泪了,“不就一声‘师兄’嘛,也值得记到现在?”

苍寒道:“总之,她当称我‘坛主’才是。”

眼见他们如此,致韵有些尴尬,却又隐觉好笑。她清清嗓子,道:“方才是我失礼。呃……坛主何不先听我把话说完呢?”

苍寒皱着眉头,依旧不悦,只冷冷道:“说。”

致韵缓了缓,方道:“云和师伯对真虚境中的人毕竟有再造之恩,虽有仇怨,想必他们也不会痛下杀手。只是不知他们掳走师伯究竟意欲何为?我也不敢厚颜请二位救人,只是……”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颗晶莹珠子,递到仪萱面前,“只是想请二位再入境一次,将这珠子置于真虚境中央的法坛内。珠内的‘镇神诀’法力,可削弱灵气,允我自由出入。剩下的事,便不麻烦二位了。”

仪萱看着那珠子,道:“若是削弱了真虚灵气,那里面的人呢?”

“师妹不必担心,这珠子顶多能维持半个时辰,不会造成性命之伤的。”致韵轻轻将珠子放进仪萱的手心,含笑道,“师妹不必现在答应我,若这珠子被置入法阵,我自能感觉。”

致韵话到此处,起身告辞,却又想起了什么,斟酌着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师妹,先前我答应替你找那些失散的弟子,但寻遍全山,仍未能得,只怕是……”

“在真虚境内?”仪萱皱了眉。

致韵点了点头,“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她惆怅一叹,抱拳拜道,“告辞了。”

目送她离去,仪萱也是一叹。她捏着手中珠子,思虑重重。

“你想帮忙?”苍寒听她叹息,如此问道。

“没想好呢……”仪萱摸了摸额头,叹道。

“不必顾忌我。”苍寒道。

“哎?”仪萱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我哪有顾忌什么……”

“先前你以镜界护着云和,若不是顾忌我的伤势,你是准备跟那妇人硬战的吧。”苍寒道。

仪萱想起那时的情形,又是一叹,“硬战什么呀,你也知道我道行不济,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你再不济,也是镜剑双成,能差到哪里去?”苍寒道,“潜元门不过是个小派,武技功法皆是平平,本也不能同我九嶽仙盟相提并论。你是天云长老亲传,在易水庭中也非无名之辈,若真动起手来,未必不能赢她们。”

仪萱笑了出来,道:“哎?我竟被苍寒师兄认可了不成?”

苍寒道:“无关认可,这是事实。你多少也拿出点易水弟子的自觉来,不说还未战败,就算是真输给了她们,也不当如此沦心丧志。”

看他一脸的端严认真,仪萱笑得愈发开心,“好好好,师兄教训的是!我下次一定改,绝不给师门丢脸行了吧?”

她的声音轻快,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虽有戏谑,偏又温柔。他无奈一哂,转而道:“想帮忙就去,放一颗珠子能有多难。思前想后,顾忌考虑,你也安不下自己的心。”

仪萱竟不知道,这么一句话也能让她生出感动。她想了想,问他:“那我入境去,你……”

“我同你一起去。”苍寒答得坦然,“记着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

仪萱不禁庆幸他如今双目失明,否则她那无法自抑的笑意该如何隐藏才好。她凝眸望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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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仪萱和苍寒稍作休息,便起身重返真虚境。来时经过的那片花海,已经从战时的狼籍中恢复了过来。轻粉翩飞,香红满地,道不尽的鲜艳烂漫。

仪萱搀着苍寒走在林中,不由又放慢了脚步。

苍寒认得那的触感,虽不能见,也知自己身在何处。感觉仪萱又慢了步伐,他开口问了一句:“有这么好看么?”

仪萱一听他问这句话,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犹记得长月河谷中的重逢,被殛天府令主控制着的他也说过这句话,不过当时是“本座有这么好看么?”

“我的话哪里可笑么?”苍寒不悦地问。

“没。”仪萱笑道,“也不是好不好看啦。只是这些花木恢复得迅速,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前几次倒也没多想,现在知道真虚境的事,总觉得有些诡异。这里是真虚境外,不该如此啊。说起来,我们遇到狼群也是在真虚境外。还有,陆小莺也是,当时还是她给我们带的路呢。”

听到陆小莺三字,苍寒微微蹙眉。

“难道是真虚境的灵气外溢,或是真虚法阵又自行扩大了?”

仪萱正说着猜想,苍寒却开了口,打断她道:“这些事与我们何干?”

仪萱只好打住,继续前行。眼看真虚境的入口就在眼前,仪萱心中暗思。照方才的情势,他们贸然进真虚境恐怕不妥,倒不如以飞天之术御空搜寻,再潜行入内的好。她正想跟苍寒商量,却见几道身影倏忽而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是刘素心的三个女儿。她们手中各执兵器,俨然是备战之态。为首的少女身着一身翠色裙衫,模样甚是娇俏。她冷眼看着他们,道:“二位如今还来做甚?若想入境生事,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仪萱看了看她们,为自己径直前来后悔不已。这时,苍寒离开了她搀扶,似要放手一战。仪萱哪里敢让他乱来,当机立断,暗暗伸腿在他脚下一绊。苍寒猝不及防,一下子失了衡。仪萱连搀带抱,勉强将他扶住,口中还惊呼一句:“师兄小心!”不等苍寒斥责,她便开口对那三名少女道,“三位不要误会,我不是来生事的。我只想再入真虚境,替我师兄疗伤罢了。”

苍寒听她这么说,蹙眉一叹,弃了站直的念头,索性佯作无力,任她扶持。

那三名少女听她这话,将信将疑。仍是那绿衣少女开了口,道:“若要治伤,何必离开。既然有胆量离开,还会贪求真虚境内的长生不死么?”

仪萱几乎是立刻找到了对词,道:“我原本以为师兄的伤势已经痊愈才要离开的,哪里知道这真虚灵气根本没有真正治好他。一走远,他就倒下了。我这才不得已回来的。”

“踏出一步,万劫不复——我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么。”刘素心的声音响起,听来依旧亲和。

仪萱抬眸,便见刘素心从真虚境内走了出来。她顺着她的话道,“现在我信了。如今只有真虚境能救我师兄了,还请让我们进去!”

仪萱的话半真半假,但话里的感情并无虚伪。刘素旋罢,轻轻一笑,道:“既然是来这里治伤的,那就没有把你们拦在外头的道理。”

“娘。”那绿衣少女闻言,轻唤了一声。

刘素效手,示意她不必多说,又对仪萱道:“姑娘,希望这一次,你我还能像先前那般和洽。再别为了某些人动刀动枪的了。”刘素心话到此处,让自己的女儿们收了兵器,转身为他们引路。

仪萱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轻易,又听她后头的话像是警告,心中也有些怯然。但既然来了,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她扶着苍寒,跟了上去。路过境外那块石碑之时,她顿了顿步子,心有戚然。

欲海沉浮终须醒,红尘辗转心自明——其中的道理,她终是完全明白了。

……

入真虚境后,刘素心依然领着他们去陆信宅中落脚。陆信的家人并不知他们离开之事,只当是他们又如先前般出境寻人,如今见他们回来,忙上来嘘寒问暖。陆小莺更是跑在第一个,她见苍寒倚着仪萱,沉沉地不言语,小脸上满是担忧。她拉着他的手,难过地道:“大哥哥,我都说过不可以走太远的啊。你是不是又生病了?大哥哥你千万不要死掉啊……”

苍寒略微犹豫,还是开口劝慰了她一句:“我没事。”

陆小莺听他这么说,稍稍高兴了些,“大哥哥,你下次要出去,就来找我。我会带你走不会生病也不会死的路……”

陆小莺话没说完,却被刘素心打断。刘素心满脸笑容,拉起陆小莺,哄道:“小莺啊,大哥哥和姐姐都累了,让他们休息吧。婶婶带你去玩,好不好?”

陆小莺看看苍寒,稍稍迟疑了下,最终还是点了头,随着刘素心离开了。

仪萱看出刘素心是在隐藏什么,却也不好追问。刘素心的三个女儿一直送他们进了客房,才告辞离开。但她们并未走远,就在离客房不远的花园里谈笑。只怕是刘素心并不信任他们,监视看管之意。

又变成“走一步,看一步”了。仪萱无奈一叹,扶着苍寒到床边坐下,自语般道:“不管怎样,进来就好……”

她话没说完,“好”字的尾音也还没绵延出惆怅,苍寒却开口,无情道:“利用我进来也罢,方才出脚也不知收敛力道么?”

仪萱忙“嘘”了一声,道:“小声别让人听见了。干嘛说‘利用’这么难听。方才绊你,是情势所逼。再说了,不用点力气,你哪里会倒。”

苍寒虽有不悦,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也不与她多争了,打坐调息起来。

房内安静下来的时候,仪萱又生了不自在。她犹豫着,开口道:“呃,师兄,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情况。”

“不行。”苍寒否决。

仪萱也料到是这个回答,只好悻悻走到桌旁坐下,无奈地看着他打坐。她这才第一次清晰地看见真虚境灵气的神效。虽看不见他衣下的伤口,但气色神采的变化,再显然不过。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慢慢泛出可喜的光彩。倦怠无力,乃至颓唐痛苦,都被荡涤一空,焕然如新生。那一刻,她竟不知该喜该悲……

片刻之后,苍寒打坐完毕。他长长舒了口气,放松了坐姿,道:“仪萱,你过来。”

仪萱起身走到他身旁。“什么事?”

“取你的镜子出来,我教你‘镜影照双’之术。”

这“镜影照双”是苍寒的绝技,能以宝镜之力,创造出一个幻身。而苍寒的幻身,不仅模样与本体一般无二,连道行武力都毫不逊色,更能与本体配合无间,当真是厉害非凡。这种绝招,他竟要教她?

仪萱道:“你能修成‘镜影照双’,是因为有你体内魔种的助力。这般绝技,岂是旁人能会的。”

“你不必修成我那般,只要能做出可以自由行动的影子便可,也方便在境中查探。”苍寒道。

仪萱想了想,依了他的话,唤出了自己的宝镜。苍寒接过那面镜子,就觉一阵微凉,甚是清爽。以自身法力凝出的宝镜,与主人同心共命,恰如分/身。这镜上孕育的灵气,便是主人内在的写照。若他没记错,仪萱的宝镜唤作“湛露”,自有恩泽万物之意。

仪萱见他执着镜子沉思,哪里知道他是在想这些,倒是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只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那面“潜寂”宝镜。她清了清嗓子,带着些许负荆请罪的心情,对他道:“师兄,是我没保管好你的镜子,对不起。”

这个话题,让苍寒愈生怅然。

仪萱见他皱了眉,忙道:“其实也不能全怪我,是那殛天府的魔头弄碎的!”她于是将自己不幸被选做诱饵长月河谷,如何将镜中内丹置入令主体内,令主又是如何捏碎了镜子泄愤的事告诉了苍寒,更尽力表达了自己的无辜。

苍寒听罢,点了点头,“难怪。若镜中还有我的内丹,岂会被如此轻易打碎。”

“嗯。所以真的不赖我啊。”仪萱从怀中拿出了那个装有镜子碎片的布囊,放进他手里,道,“碎片都在这儿了。若你完全康复,应该能修复的。”

苍寒掂了掂手上的碎片,又问仪萱道:“这镜子你一直带在身上?”

“差不多吧。”仪萱老实回答,“你当初给了我,自然就是我带着。后来掌门和几位长老替你强化内丹,也有拿着镜子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还是由我保管。镜子碎了之后,我收在身上,想着要还你……”

“你可曾对着镜子说过话?”苍寒不期然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你听得见?!”仪萱脱口而出,待自觉时,后悔难当。她干咳一声,义正言辞道,“当然没有啊!哎,说起来,哪里有人会对着镜子说话?多奇怪啊,哈哈。”

“你慌什么?”苍寒眉峰微挑,道。

“我有什么好慌的?就觉得奇怪嘛。你好端端地问这个干嘛?”仪萱的话是理直气壮的,声音却早已露了怯。

苍寒听出她的怯意,慢慢地说道:“因为我真谍得见。”

仪萱怔了片刻,又笑道:“骗人的吧?对了,你不是说要教我‘镜影照双’的么?快教吧,别耽误了正事!”她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镜子,道,“先做什么?运气?”

苍寒微微一笑,却不答她的话,只是轻轻说出了四个字来: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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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原来是你。”

仪萱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连声音都发了抖,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壮勇,笑着道:“师兄,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苍寒摇头,道:“如此惶恐,看来是没什么好话了。”

“哎?”仪萱一听,试探着问道,“你不是说你听得见么?”

“只是听见声音而已。”苍寒道,“我的镜子并无传声之能,不过是些许感应罢了。”他说到此处,轻叹一声,“旁人也罢,若是你的话,想必又是抱怨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我是那种……”仪萱愤而反驳却又在瞬间意识到了不妥,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她清清嗓子,道,“随你怎么说,总之我没对镜子说过话。要么就是每次拿到镜子的时候说上一句‘怎么又轮到我’或是‘换个人保管吧’什么的。除此之外,要是真对着东西自言自语,未免也太可笑了。”

听她这么说,苍寒抬眸循着她的声音望去。虽然他双目失明,但那个样子,就好似直视着她一般,让她心怯。

“我不觉得可笑。”苍寒道,“被夺舍之后,如堕混沌。幸而有这声音,我才能确信我还活着。”

仪萱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许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那时殛天令主能感知我的神识,只怕他也能听见此声。若知我还留有一镜,他必循声而往,断去我与现世的所有联系。所以我没有细辨那声音是谁所出,更强行封闭了部分记忆,就算他能听见,也不知说话的人是谁,无从寻找,甚至都认不出来……”苍寒道,“你在长月河谷遭遇令主之时,可是如此?”

仪萱听罢,恍然大悟,心头的感受复杂难明。

苍寒听她久久不回应,问道:“是你不想承认,还是当真不是你?”

莫名的畏怯,让仪萱做了最消极的回答,“我向来敢做敢当……真的不是我。”

苍寒没有再追问,他收起碎镜,坐正身子,低声道:“你过来坐下,我教你‘镜影照双’。”

仪萱默默照做。

“‘镜影照双’之术与‘镜空虚影’有相通之术,应该不难掌握,你随我调息。”

“镜空虚影”是以镜光凝出虚幻景物,用作障目,迷惑敌人,不过是凝镜之法的粗浅技能,仪萱自然掌握。她敛去自己的纷乱思绪,凝气静心,专心从他教授。

修习了没多久,陆信的家人就送了午膳过来。虽然对真虚境充满戒心,但这真虚灵气既有起死回生之能,想来在食物中下毒这种事也是徒劳之功,也不必多做怀疑。两人吃罢,仪萱送回碗碟之际,就见刘素心的三个女儿依旧在不远处监视。她心中略微忧虑,只得回房继续修炼。待到傍晚之际,她总算凝出了与自己十足相似的一个幻身来。

仪萱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笑道:“看来我还挺有天赋的嘛。”

苍寒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幻身,道:“实体的触感还不完全,只怕样子也有些透明罢。”

仪萱看了看那幻身,无奈道:“的确……”

“时间有限,也算不错了。你领我出去走走,引开监视者,而后再cāo纵幻身去法坛。”苍寒道。

仪萱道:“这幻身还不能持物,怎么放珠子。让幻身陪你?我去法坛吧。”

“不必急着放珠子,先行查探。你不是还要找随行的弟子么,幻身方便些,有事也容易脱身。”苍寒说罢,站起身来,向着仪萱伸出了手,“我们走吧。”

仪萱依了他的话。她迟疑了一下,方才搀起他的手,领着他出了门。花园中的三姐妹见他们出来,含着笑迎了过来,也不拦阻,只说已近晚膳,莫要出去为好。仪萱也有应对,说是苍寒体内的魔障真虚灵气未必能起效,还得以独门奠一玄水阵调治。那三姐妹也不多问,只自荐引路,簇着他们一同往外去。待到一处湖泽,仪萱扶着苍寒走入浅水中,那三姐妹则在岸上守候。

“盯得好紧。”仪萱轻声说了一句,又对苍寒道,“方才不说天一玄水阵就好了,现在若起了阵,只怕我没余力cāo纵幻身。”

“无需起天一玄水阵……”苍寒说着,在水下暗暗翻掌,令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

一时间,镜光明澈,映透清水。仪萱不由敬佩起来,镜界也是凝镜之法的入门,无需实体的宝镜也能施展。而这镜界一开,光辉自生,与天一玄水阵发动时的情形极其相似,外行人哪里能辨得清楚。以此欺敌,何其聪明。

“你专心cāo纵幻身,我替你护法。”苍寒道。

仪萱点了点头,闭目做法。神识引动,瞬间离了真身。她再睁眼时,自己身在客房之中,站在方才幻身凝成的那个角落。她略作调息,起身往客房外去,刚想推门之时,却不想手下一空,竟生生穿透了过去。她自嘲一哂,想起自己幻身未济尚不能触物的事来。如今也不必推门,只穿过去就好。她深吸一口气,低头闭目,壮着胆子一冲。身子穿过木门之时,那微微的阻滞之感,陌生而又奇异。她出了门外,回头看了看那木门,为这神奇的术法赞叹了一番,随即起身凌空,四下搜寻起来。

此刻,天色愈暗,家家灯火,户户炊烟。路上行人鲜少,倒也方便了查探。真虚境不大,不过转眼的功夫,仪萱已到中央。凌空下视,此处甚为偏僻,与街道民宅皆相聚甚远,说是中央未免冷清了些。地上,果然有一处法坛,许是年深日久,法坛之上青苔遍生、藤蔓纠缠,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想这真虚境如此玄妙,源头法阵竟这般寒碜,无人把守不说,甚至无人经过,多少让人觉得奇怪。仪萱飞身而下,仔细看过那法坛,又在周围察看了一遍,终究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如今她只是幻身,也不能做更多的事,待确认过路径之后,便准备回返。正在这时,远远的一点灯火晃动而来。

仪萱忙飞身而起,藉着夜色,隐在空中。待那灯火移进,仪萱依稀辨认出来者。那身打扮应是刘素心无疑,她提着灯笼,拎着竹篮,走到法坛前停了下来。

这个时辰,这个携带,不是祭拜就是送饭了吧。仪萱正想着,却见刘素心放下了竹篮,抬手画符,口中清喝一声:“开!”

一声令下,法坛上的青苔藤蔓如活物般退去,法坛轻轻一震,竟从中间裂开,分作了两边,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刘素心重又提起篮子,款款走了下去。法坛在她身后关闭,苔藓藤蔓复又重生,安然完好,一如先前。

果然没那么简单。看来这个法坛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法阵中心是在地下。

仪萱飞身落地,看着那法坛轻轻一笑。幸好如今是幻身,否则她不明打开法坛的方法,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她笑着,低头向前,任由自己的身子穿了过去。

法坛地下,自然是黑暗一片,仪萱为了隐藏行踪,也不能做法照明。加之幻身有没有触觉,也无从摸索,这一路,走得艰难无比。也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忽然一亮。她放慢了步子,小心地靠近过去。稍稍近前,就听刘素心道:“……这祸是你闯的,本该由你自己善后。你不助我也罢,怎么还帮起外人来了。”

“祸的确是我闯的,可……可你也不能对神医如此啊!”

听到第二个声音,仪萱心中一惊。这人,似乎是陆信?她贴着墙壁,小心地探看一眼。只见前方正是一处法坛,莹润白玉筑起三层坛庭,玄青长幡围作九重法界。光辉赫奕,如星辰明空。灵气喷薄,如流泉不息。

如仪萱听见的那般,刘素心和陆信正站在坛前,还为方才的事争执。

“若不是你的私心,灵气又如何会外散?待一日散尽,这里所有的人非死即伤,你难道要我坐以待毙不成?”刘素心道。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啊!我也不想弄成那样,所以我也去找神医了啊。”陆信急忙辩解。

“你找他如何?他会出手么?没被他杀死,是你运气好。我可赌不起这个。如今我已经把他带来了,你还是照我说的做吧。”刘素心冷声道。

“这……”陆信满面沉痛,摇头道,“这不行!若我那么做,他会变成废人的!”

“他现在跟废人又有什么差别?与其让他疯疯癫癫地受苦,倒不如给他个解脱。”刘素心语带残酷。

陆信还是摇着头,迟迟不愿应允。

刘素心无奈一叹,道:“以现在灵气的外泄之速,只怕撑不过端阳。到时候,其他人还好说,你那苦命的女儿又该如何?我到今日还记得她的死状……身首异处,四肢不全,身上血肉被狼群吃去大半,这般凄惨你当真忍心再经历一次?”

陆信的脸色因那悲惨回忆变得煞白,他微颤着,凄然无语。

“好好想想吧。”刘素心将手中竹篮递给了陆信,道,“这是晚饭,里头有你女儿亲手搓的糯米丸子,慢慢吃。”

刘素心说罢,便转身离开。仪萱眼见她来,忙匿进墙中暂做躲避。估算着她已走远,仪萱才又出来。这一进一出,让她愈发感叹幻身这东西的好处。

刘素心一走,法坛之前只剩下了陆信。仪萱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问个究竟,却听另一个声音响起,幽幽回荡道:“陆镇长,你无需害怕。灵气外泄不打紧,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你和你女儿一定能平安离开这里。”

“你真的做得到么?端阳之日,灵气耗尽,我的女儿还有机会离开这里么?”陆信怒道。

“你怕什么,不是还没到端阳么?你若听了那女人的话,法阵一旦稳固,我们长久的努力就付诸东流。如今她抓了神医,对我们倒也有利,你就好好施展所长,将那真虚天演的心法全部取来吧。”那声音道。

陆信皱眉,只是不答。

那声音笑着道:“你先考虑,我来处理掉混进来的杂物……”

仪萱听到这句话时,暗觉不祥。但她虚身幻影,并无气息,也无声音,应当不会被发现才是。但就在她思虑之际,一股黑气从脚下窜了上来,瞬间将她缠住。认出那黑气真形,她更是惶恐难当。

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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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魔气?!

仪萱心惊,一时乱了方寸。神识动荡之际,幻身陡然消失,因祸得福地脱离了魔气的钳制。

那魔气失了猎物,盘桓片刻,道:“好个幻身,真虚境中无人会这个本领,陆镇长,你应当知道是谁吧?”

陆信本也没有看清闯入者的形貌,但听那声音如此说,也明白了几分。他面带沉重,默默地点了点头。

……

却说幻身一灭,仪萱的神识瞬间回到了本体之中。法术突止,引得神魂动荡,气血颠覆。仪萱只觉全身剧痛,如被一般,只低哼了一声,就倒在了水中。

苍寒察觉,忙将她揽进怀里,略探了她脉搏,又急切地唤了她几声。迟迟等不到回应,他一把抱起她来,往岸上去。

湖底泥石湿滑,他目不能视,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岸上的三姐妹见状,齐齐下了水,伸手搀扶。

“滚开!”陌生的抚触,让苍寒怒吼了一声。

那三姐妹见他如此,不敢再轻易触碰,只好护在周围。待到岸上,姐妹们见他依旧拒人千里,一意前行,不禁忧虑。长姐开口,劝他道:“我知道你在防备我们,可你双目失明,又能带着她去哪里?虽不知她是怎么了,但这里是真虚境,只要稍等片刻,她便会痊愈。还是随我们回客房吧。”

苍寒听到这番话,脚步迟疑着停了下来。虽不想承认,但眼前的混沌幽暗,将他的自信和骄傲狠狠压抑。记住那宅中的路径不难,可要记住这整个真虚境又谈何容易?他分不清方向,辨不出路径,再往前也是徒劳。

见他止步,三姐妹都松了口气。长姐走上来,道:“我等只是监视二位,并无加害之心。况且在真虚境内,又能如何加害?公子大可放心……”

“告诉我出境的路。”苍寒冷着声音,说道。

三姐妹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才好。恰在这时,刘素嗅灯而来。她原是来叫众人吃晚饭的,见到这般情况,微微不解。三姐妹忙迎了上去,将事情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苍寒有些焦躁,他开口,重复道:“告诉我出境的路!”

刘素心一叹,道:“公子这又何苦?你难道忘了自己身受重伤,出境只有死路一条么?公子不惜生死,却可曾为这位姑娘想过?她千里迢迢带你来此寻医,难道是为了这样的结局?”

“不必多言,我是怎样的人,她早已知道。”苍寒道。

“因为她知道,所以就该咽下悲痛,成全你的一时意气?”刘素心道,“为何你不想想,留在谷中暂做权宜,而后寻找能够真正痊愈的方法。如此,才不辜负你的鲲鹏之志,也不辜负她的一片痴心。”

这一席话,让苍寒无法反驳。他默然而立,抱着仪萱的手臂微微收紧。

“好了,快随我们回去吧,都这时辰了,大家都饿了。”刘素心笑着走上前,轻轻扶上了苍寒的手臂。

苍寒皱了眉,却不喝退,只道:“这里是真虚境,我不是境外那个奄奄一息的我。就算加上你的三个女儿,也绝不是我的对手。”

“知道。我们必定好自为之,绝不招惹公子和这位姑娘。”刘素心语气轻巧地说完,扶着他往客房去。

……

待到了陆宅,进了客房,刘素心的三个女儿帮仪萱换过衣服,扶她躺下休息。三人本也想帮苍寒换下湿衣,但他满脸冰冷霜寒,全然是一副“生人勿近”惮度,三人只好作罢,识相地退出屋外,留他们二人独处。

苍寒坐在床沿静等了片刻,慢慢抬起手来,摸索着抚上了仪萱的额头。他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语一句:“快醒过来……”

也不知是因这句话,还是真虚境的灵气起效,仪萱呛了口气,醒转了过来。她的意识还有些朦胧,思维也还混乱,但见苍寒守在床边,她笑了笑,唤他道:“师兄。”

苍寒听到这声呼唤,暗暗松了口气。他正色,问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法术会突然中断?”

仪萱支起身来,揉了揉太阳,回忆道:“我跟着刘素心到了法坛,听她跟陆信说要对云和师伯不利……然后……”她想到这里,恐惧乍然复苏,让她瞬间醒了神,“这里有魔物!”

“当真?”苍寒也有些惊讶。

“我不会认错的,那是魔气!幸好我是幻身,才得以脱逃。”仪萱紧张道,“一定是当初攻上永圣天宗的那些妖魔没有除尽,如今躲在真虚境内!”

正当仪萱要细说之时,敲门声起,陆信的声音依旧温和,道:“仪萱姑娘,你可醒了?”

仪萱吓了一跳,拉住苍寒的手,轻声道:“别开门,他跟魔物是一伙儿的。”

苍寒闻言,冷笑一声。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对着门口击出一掌。刚劲掌风,瞬间将木门轰成碎片。陆信哪里能料到这般攻击,被生生击倒在地,口吐鲜血。

“这……这是……”陆信骇然望着屋内,着道。

苍寒的脸色yīn沉无比,他走出门外,对陆信道:“伤我师妹的魔物现在哪里?”

陆信震惊无比,摇头道:“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帮你想。”苍寒说完,再起一掌,击向陆信。

陆信大惊,翻身而起,避开了那一掌。他站到一旁,屏气静息,不敢妄动。

“你以为不发出声音,我就找不到你么?”苍寒说着,摊开了手掌。明光盘旋,凝聚掌上,依稀是明镜之形,“镜剑双解,神猾虚!收!”

话音一落,明光如水,四散流溢,如活物般搜寻着敌人。

这般发展,仪萱如何还能安心留在屋内。她走到门口,见苍寒使出这招,更是忧心忡忡。这吞收之术,不再是凝镜之法的粗浅招式。若没有十二重功力,勉强吞收魔物,只会损及自身。虽然在真虚灵气的作用下,苍寒的伤势尽数痊愈,但功力的回复岂能如此之快?他现在连宝镜都未凝成,使出这样的招数,太过勉强了。

仪萱越想越担心,正要上前阻止他。却见原本慌乱闪避的陆信,忽然变了脸色。他改守为攻,飞身跃起,出爪袭向了苍寒。仪萱见状,不假思索地飞身过去,为苍寒挡招。苍寒察觉,转身揽过仪萱,出掌将陆信逼退。

陆信退开,在一旁站定,yīn笑道:“还真是棘手的人物。”

“你也不是泛泛之辈。”苍寒应道。

便在对峙之际,仪萱忽然察觉了奇怪之处。照理说,刘素心的三个女儿一直在外监视,打成这样她们都不出现,莫非……她想着,眺了不远处的花园一眼。只见那三姐妹颓然躺倒,显然是遭了袭击。

果然来着不善!

仪萱忿然道:“枉我当你是好人,没想到你竟与魔物为伍!你们到底有什么yīn谋?!”

陆信笑了笑,只是不答。

仪萱正要再质问,苍寒却道:“有什么yīn谋不重要。杀了他们,就什么yīn谋也不能得逞了。”他话到此处,再起吞收之法。

陆信退步闪躲,本还想再次攻击。但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飞身腾空,倏忽消失。

“他逃走了……”

仪萱话未说完,就听脚步声近,刘素心和陆信的一众家人急急赶来。战斗的狼籍,让所有人惶恐。刘素心走上前来,看了看苍寒和仪萱,又看了看一旁花园中自己的三个女儿,脸色yīn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素心问。

仪萱注意到她的眼神,又想了想先前法坛中所见,直觉刘素心和陆信不是同伙,便解释道:“是陆信伤了你的女儿,他还想加害我们。”

此话一出,陆信的家人皆生不悦。刘素心摇头,道:“姑娘这话差了。陆镇长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你们?何况他受我之托,在法坛祈愿,不可随意出入,如何能到这里来?”

仪萱想起方才刘素心为陆信送饭之事,也觉得有些蹊跷。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探讨的功夫了,她认真道:“我骗你做什么?实话告诉你好了,方才我用幻身跟着你进了法坛。你走之后,出现了魔物,它还与陆信交谈。”

“魔物?”刘素心一惊。

“对!正是魔物!你若不信,自己去查验就知!”仪萱急道。

刘素心将信将疑,只是蹙眉深思。

苍寒却已没了耐性,开口对仪萱道:“不必跟他们费口舌。我们去法坛。”

刘素心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道:“二位别急,且等我的女儿们醒来……”

就在她说话之际,苍寒的身子猛地一震。灼痛,由心而生,刹那间蔓延全身,夺走所有的力气。他跪倒在地,紧抓着衣襟,剧烈地喘息。

“师兄!”仪萱刚想扶他,伸手时却觉一阵疼痛,如被刀割一般。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黑气森森,正不受控制的溢出。

果然是刚才动用镜法,引动魔种了么?!

仪萱忍着焦急,在身上翻找涤髓丹的药瓶。却不想,方才换过衣衫,那药瓶早已不在。她正要起身进屋找,却听刘素心的声音带着轻嘲响起,道:

“说什么法坛之内有魔物,我看他才是真正的魔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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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仪萱听刘素心如此说,怒而反驳:“我师兄不是魔物!我已说了,真正的魔物在法坛之下。”

“法坛之事我自会细查。姑娘设计真虚境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也不问了。只请姑娘立刻带他离开这里。”刘素心道。

仪萱见刘素心长弓在手,早已失了轻松之态。围观的众人也都退后了许多,看着苍寒的眼神惶恐无比。听致韵说过往事,他们这样惮度不难理解。想来当初那场仙魔之战,真虚境的人也曾被牵扯其中。纵然有不死不身,恐惧却已烙进了心里。如今见苍寒身具魔气,岂有不惊惧之理?

明知再多的解释也没有意义,仪萱却还是开口,道:“我师兄只是纳化了魔种,如今伤重才会无法控制。”

刘素心语气生冷,道,“姑娘太天真了。昔日我在潜元门时,也曾见过身具魔种之人。无论是何种纳化,那妖邪之物也绝不会蛰伏,它一直在等机会占据主体。激烈情绪或是过度使用力量,都会催动魔种。只怕这真虚境的灵气还未治愈你师兄的伤势,倒先颐养了他体内的魔种。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变成真正的妖魔!”

骇然之间,仪萱忽然从刘素心的话里明白了什么。来六虚圣山之前,苍寒一直都没有醒来。而他初次苏醒,恢复触觉之时,并不在真虚境内,恢复听觉和味觉时也一样。而他每一次的恢复,都伴随着魔障。犹记得十年之前,苍寒也曾向她展示过魔种赋予他的超强的复原之力。难道,他到现在为止的康复,不是真虚境的灵气起效,而是魔种所致?!

“姑娘,我真虚境可容万物,唯有魔物不行!我劝你还是带他出去,由他自生自灭,切莫祸害他人!”刘素心说着,引箭挽弓,“或者,要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威胁,苍寒站起了身来。

“师兄。”仪萱正想扶他,却被他身周的魔气逼退。那魔气幽黑如墨,密密缠绕着苍寒,比先前来似乎更为凶戾。

刘素心见状,出声对众人道:“快走!”众人仓皇逃离之际,她一箭离弦,令道,“落雷!”

眼见那箭矢携雷电之力袭向苍寒,仪萱出声喝道:“湛露!”

话音未落,明光莹莹,如晨晓凝露;暖息融融,如阳春熙风。宝镜一面,赫然而现,镜界展开如盾,将雷箭电矢全数挡下。力量相撞,引发巨响,扬起飞尘,震动屋梁。刘素心皱眉,退了几步,再引一箭,却不敢妄动。

仪萱摊掌将宝镜纳入手中,冷然看了刘素心一眼,随即转身,迅速切近苍寒的内围,强忍着魔气的伤害,将镜子抵上了他的心口。随之而来的痛苦,她咬牙忍下。

镜映——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

魔种的痛疼缓解之时,苍寒的意识也渐而清明。魔气渐褪,他想要像先前那样解开仪萱的术法,却无力抬手。他身子一倾,颓然倒下。仪萱忙收了宝镜,拦腰将他抱住,任他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头。

“我师兄不是魔物。”仪萱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漠然扶起苍寒,往宅外走去。

刘素心神色微动,慢慢将绷紧的弓弦放松了下来。

仪萱扶着苍寒走到宅外,就见真虚境中的居民都拿着武器围了过来。昔年上六虚圣山求医的,不乏有武林中人和修仙之徒,包围他们的人群中有好几个人看起来都不是泛泛之辈。仪萱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一步步地往境外去。人群为她让开了路,戒备着随她而行。

待她走出境外,刘素心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开口道:“姑娘莫怪我们无情。好自珍重罢。”

仪萱没回头,只是继续往前走。待到再看不见身后的人,她才停下了步子。夜色,早已深沉,。弯眉月悬在苍穹,晕出一轮淡光,模糊前路。仪萱微微喘着气,感觉一股可怕的无力正慢慢侵蚀她的全身。镜影照双之法被打断,已经伤了她的内息。方才动用镜映,又被魔气损害,正是雪上加霜。真虚境内,是灵气助了她一把,如今出了境,所有伤痛尽数返还,她几乎就要撑不下去了。山间寂静,远远传来几声狼嗥。她感觉着,自己开始一点一点地发慌。

找水源,起天一玄水阵?——可是,若他的复原真的是魔种之效,以阵法压制,岂非百害而无一利?但若不起阵,他也许会被魔种反噬,以他如今的伤势,又如何能抵御?

为何会这样?为何他体内的魔种是这样的双刃剑?为何连真虚灵气都不能许他一个虚幻的康健?为何她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真正地救回他?……

苍寒的重量,压着她的肩膀,也压着她的心。她呆呆站立,不知自己该怎么做,该往哪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唤她道:“姐姐……”

她瞬间醒了神,循着声音望去。娇小的身形躲藏在树木的yīn影中,带着些许怯意。仪萱犹豫着没有回应,因为那孩子不是别人,而是陆信的女儿:陆小莺。

陆小莺怯怯地看着她,等了一会儿之后,她带着十足的认真和坚定,说道:“姐姐,跟我来。”她说完,转身引路。

仪萱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没有举动。

陆小莺走了几步,察觉仪萱没有跟上,又小步跑了回来。她仰着头,望着仪萱,因为急着要取信于人,她说得急促,言辞微有混乱,声音里夹杂着断音:“姐姐,你们不能走远的!走远会死的!这里不对,你跟我走,我知道路!我带你们去不会死的地方!真的!”眼见仪萱还是无动于衷,她拉起了苍寒的手,道,“大哥哥,你信我,我真的知道路!我不会让你死的!”

仪萱的心上忽然一动。她看着那因激动而涨红了脸、泫然欲泣的女娃儿,开口道:“好,我们跟你走。”

陆小莺一听,破涕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孩童的步伐虽快,却拉不远距离。仪萱扶着苍寒慢慢跟着,月影摇动,一路相随。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连身上的伤痛都渐渐缓和……

陆小莺领着他们穿过一条林间小径,片刻后停了下来,欢快地喊了一声:“到了!”

眼前的,是一片紫藤。藤蔓交缠,围作墙垣。枝叶参差,蔽若屋顶。和暖天气,早早催出花朵点点,缀了甜香。

陆小莺走进那紫藤“小屋”之中,点亮了挂在藤蔓上的油灯,随即到门口冲着仪萱招了招手,“姐姐快来。”

仪萱点头,走进了“屋”内。这是个不过一丈见方的小地方,地上生着厚厚郸,如毛毯。藤蔓低悬,成年人甚至无法站直身子。“屋”里席地摆着许多器皿,里头盛着满满的花朵,看来并非是起居之用,而是孩童的玩意。

“姐姐,你跟大哥哥在这里休息吧。这里只有我有一个知道,没有人会来的。我该回去了,我娘亲不见我,要着急的。”陆小莺说完,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来,认真地补充一句,“我爹爹不是坏人。”

仪萱无奈地笑了笑,对她道:“我信你。谢谢。”

陆小莺得了这句话,回报以明灿笑容。她重重点头,轻快地跑了出去。

仪萱目送她离开,这才慢慢放下了苍寒,让他安稳躺下。魔障纠缠出灼烫温度,让他的肌肤微微泛红。她用袖口替他轻拭汗水,而后注意到了他的衣衫。方才一番忙乱,她竟没有发觉,他的衣服湿透,上头还沾着淤泥,想来是先前下水所致。可明明是一起下的水,为何她却已换了干净的衣裳,莫非……

她不禁红了脸,自语般道:“不会是你帮我换的吧。”她的问话一出口,就被自己否决,想他目不能视,如何能帮她更衣呢。但有些事情,却再确定不过。“说你未曾像兄长般照顾过我,是我不对。其实你救过我好几次,我都记着。”她微微笑着,语气愈发温柔深切,“师兄,你不会有事,一定会好的……”

就在她说完之时,如同祈愿应验,他低低呻/吟一声,醒转了过来。

“仪萱……”苍寒开口,低低唤了她一声。

“我在。”仪萱伸手轻轻握上他的手腕,笑道,“师兄有什么吩咐?”

苍寒反掌,握上了她的手,又顺着她的手臂摸上她的肩膀,最后,抚上她的脸颊。“受伤了么?”他问。

仪萱摇了摇头,轻轻拿开他的手,道:“还好。别为**心,你好好休息。”

苍寒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强撑着坐起了身,道:“别敷衍我。”

仪萱扶着他坐稳,道:“什么叫敷衍啊?那若我问你伤得如何,你会如何答我?”

苍寒一时失语。

“你看,还不是‘没事’‘无妨’‘还好’么?难道只许你逞强,不准我装样?”仪萱道。

“我是男人。”苍寒答得理直气壮。

仪萱反驳道:“你既然是男人,就别跟姑娘斤斤计较了!”

苍寒蹙眉,敛了几分无奈在眉间,道:“你非要跟我顶嘴不可么?”

仪萱还想据理力争,却又念及他的伤势,终究没有再继续下去。她叹一声,笑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该跟师兄顶嘴。”

苍寒随她叹一声,问:“这是哪儿?”

仪萱听到这个问题,避重就轻地把他们被赶出真虚境,又跟着陆小莺来到这里的事说了一遍。苍寒听罢,也无言语。他垂眸,似在思忖,片刻后,却说出了一句仪萱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来:

“好香。是什么花香么?”

仪萱有些惊讶,却很快明白了。必然是魔障发作,他体内的魔种又助他恢复了嗅觉。明明一点点好了起来,却偏偏预示着一个更为可怕的结果。她不敢细想,看了看四周,笑着应他道:“必定是紫藤了。”

“紫藤?”苍寒深深吸了口气,重复了一遍。

“不会吧,你连紫藤的香味都没闻过?”仪萱的声音里满是故作的愕然。

“很奇怪么?”苍寒不悦地反问。

“当然啊!”仪萱笑着,“易水庭点云池旁种满了紫藤啊,师兄自幼在那里练剑,难道没有注意过?”

苍寒有了片刻恍然,“是么……”

“是啊。看来是真的没注意了。那你一定也不知道粼翠湖边种满了白玉兰吧,每年花开,皑皑的花色,就像白雪一般,只多了清香。寂潭你应该也去过吧,专门思过的地方。两边虽都是山石,别无草木,但浅水处却长着几株莲花。夏日那里特别清凉,加上莲香微微,最是避暑的好去处。后山,则长满了桂花,每逢一场秋雨,香味就浓一层,满山都闻得到呢。山脚下的颐光湖,岸边遍植枫树,另有一片红梅,傲雪斗霜,别提多好看了……”仪萱笑着,如数家珍地说道。

苍寒静静地听完,浅浅笑着,道:“你我一定不是身在同一个易水庭。”

仪萱知道他这句是玩笑话,也听出了这句话里透出的莫名惆怅。她想了想,对他道:“等回去之后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苍寒抬眸,望着她声音的方向,平淡地说出了一句她一直不愿意正视的话:

“我也许……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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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也许……已经死了。”

仪萱立刻笑了出来,道:“师兄你说什么呢?”

“被夺舍之时,我神识湮灭,损伤五感。肉身虽未死,也是枯烛残灯。那神医也说了,他的凰焰兴许早已夺了我性命。即便不是,几次争斗,引动魔种,我大约已被虚耗尽了。”苍寒话到此处,语气微沉,“走出真虚境,我就会变回尸体。我回不了易水庭了……”

仪萱急了,打断他的话,强笑道:“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什么‘枯烛残灯’,‘虚耗尽了’,没有的事!你看,我们现在就在境外,不是好好的么?”

苍寒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

“你哪里清楚?”仪萱道,“你的恢复说不定根本不是因为真虚灵气。你以前不也说了么,魔种入身,增强。无论多严重的伤势,都能极快恢复……”

“我制不住它。”苍寒道,“我的宝镜已碎,功力亦不如以往。我制不住魔种,也无法阻断魔气之害。它纵然能助我,也是一时。”

“那还有涤髓丹,还有天一玄水阵,再不行,还有镜映!”仪萱有些激动,出口的话又快又急。

苍寒摇了摇头,道:“若我的恢复真是魔种之效,强行将其净化,不过是让我变回原先的废人罢了。至于镜映之术,也不必再提。”

这些道理,仪萱岂会不知。只是她强令自己不去提起,不去细想。如今从他口中听见,诸般悲哀绝望一下子涌了上来,噎在了她的喉头。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仪萱的声音满是无力,微隐着喑哑。

苍寒笑了笑,道:“方才听你提起易水庭,也不知为何,竟有些遗憾……”

仪萱听他说出这句时,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掉了泪。

苍寒自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依旧噙着那抹笑容,略带惆怅地道:“原来,我还有那么多风景没有见过,还有许多事没有去做……”

仪萱忍着哭音,道:“没错!你还有很多事没做!你是我易水庭净行坛党主,是掌门的左膀右臂,所有人都在等你回去。还有,十年前的事,你须得回去请罪领罚,向掌门和几位长老好好解释!你不能再一走了之,不能再下落不明,更不能死!”

“你就那么想看我受罚吗?”苍寒蹙眉一叹。

“你……”仪萱也皱了眉,“你为什么总是曲解我的话?”

“是我曲解,还是你从来都不把话说明白?”苍寒道。

仪萱怔然,无语反驳。

苍寒又道:“讥嘲斥责,戏谑揶揄,或是干脆顾左右而言他,你何曾好好跟我说过话?以往你对我诸多成见,我无可奈何。但到如今,你为何还是不能平心待我?”

仪萱不敢回应他,只是习惯性地逃避。这样的畏怯,甚至到了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地步。这时,苍寒轻轻抽了一口起,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微蜷起了身子。他虽未有一声示弱,但额上已经浮了薄汗,想必辛苦。

“师兄!”仪萱担心不已,扶着他道,“这样下去不行,还是用天一玄水阵吧!”

苍寒忍着痛楚,开口道:“且由这魔种发作,许我回光返照……”他轻轻一笑,“等视力恢复,我便入境宰了那魔物,也算是死得其所……”

“够了!别再说了!”仪萱再也无法克制情绪,瞬间哽咽,“别再说了……”

“听我说完。”苍寒道,“有今日的下场,是我咎由自取,你也无需伤心。我一度沦入魔道,助纣为虐,早已无颜见掌门和诸位长老。那魔物倒是成全了我。与其这样化作尸体,倒不如一战而死,他日入葬颐光湖,也不至于辱没了师门。”

仪萱摇着头,握上他的手,道:“你入殛天府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连掌门也没有。你身怀魔种,就说是殛天令主夺舍后所致。没有什么辱没不辱没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回去。那些要你请罪的话,我再也不说了。”

她说话之时,泪水坠在苍寒的手上,滴滴温热。苍寒怔了怔,犹疑着问她:“你没告知掌门……为什么?”

仪萱道:“十年你不就说了么?你身具魔道,害死同门,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即便解释,易水也容不得你。我知道,其实不是易水容不了你,是你自己容不了你自己。后来你不惜一切救回芳青师姐和霖川,也是想一死赎罪……已经够了,真的够了,你可以回易水庭,一切都没变。不要走到那一步,算我求你了……”

苍寒慢慢笑了出来,他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轻拭着她的泪水,道:“多谢……”

他掌心堤,灼痛仪萱的心。她止不住眼泪,更止不住声音的,“师兄,无论如何,先用天一玄水阵压住魔种,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苍寒并未应答,他的手轻轻顺着她的发丝抚下,揽在她的腰际。这个姿势,无异拥抱。他微微低头,轻贴她的脸颊,而后,深深吸了口气。

仪萱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怯声道:“我……我没味道……”

苍寒轻轻笑了起来,道:“你在想什么,我真的弄不明白。但有些事,你不承认也罢,我心里清楚。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庆幸这一路陪着我的人,是你。”他话音一顿,松开了怀抱,伸手捧起了她的脸,“若这就是最后,让我好好记住你……”

那一瞬,仪萱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慑住的猎物,竟动弹不得。她只能看着他,看着他一寸寸靠近,直至吻上她的嘴唇。

微烫的唇舌,出让人心颤的细致温柔。并非,亦无索取,只是,试图证明些什么……

证明什么?

记忆刹那回溯,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她不曾忘,长月河谷中,那殛天令主含笑问她:你喜欢他?

心头,五味陈杂。酸涩之中,混入了甘甜。何须证明?她早已沦陷,只是一意逃避、一味抗拒。而如今,一想到也许将永远失去他,那努力维持原状的固执便陡然瓦解,一切的畏怯惶恐都在私情之前妥协。

她的回吻,缱绻深浓,远比他更热烈。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竟有了刹那无措。目不能视,让他的感觉变得无比敏锐而细腻,这样的吻,撩着心弦,牵引出更深的渴求。便在他迟疑之际,她微微喘息,呢喃着对他道:“好好记住我……”

无需更多言语,思绪神识皆被感情主导,再容不下他事。他再一次捧起她的脸来,吻过她的额头、眉眼、再至嘴唇。这一吻,再无矜持。

辗转厮磨,呼吸轻喘,让喉头愈发干渴,化作了无法忍耐的焦灼。心神魂魄,早已不满足于亲吻抚触,只待更深的纠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的衣带,依依的轻吻,印在她的颈项,顺着滑落的衣衫,绵延至她肩头。肌肤如引了微火,让她不禁低吟出声,察觉自己如此反应,她忽生不甘。她稍稍退身,避开他掉引,手攀上他的xiōng口,拉开他的衣襟,回报以同样的轻吻。

于是,原本的温柔,变质为了激烈争夺。轻吻渐转为吮啮,抚摸的力道亦变得霸道蛮横,谁也不愿退让一份,不愿屈于弱势。衣衫片刻褪尽,肌肤熨贴,身体寸寸契合,竟似天成地造。

他靛温,烫得她一阵阵发热。她蓦然忆起这热度的因由,心痛骤生,情念不由一滞。便在这一瞬的空隙,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枕在她头后。倾身一迫,将她压倒在地。男子的身躯,结实沉重,再不给她半分抗拒的机会。

的厚苔,轻挠着后背,引出细碎的痒。他揽在她腰上的手摩挲而下,带来更为陌生的感触,那酥入骨髓的麻,让她微微颤栗。

“师兄……”她低低唤他一声,声音得如同一泓弱水。

此刻的他,全不似往日般强悍骁勇,那无比的轻柔小心,有种近乎宠溺的温情,几乎要将她融化。她顺从着他的抚慰和探寻,循着最坦诚的心意,宛转迎合。但随后,温情被狠狠撕裂。破身之痛,让她忍不住喊出了声,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

他的动作乍然而止,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拭着她的泪水。他的声音喑哑,因不定的呼吸而微微断续,“……很疼么?”

灯火轻晃,摇动一片暗影。她的眼前一片朦胧,竟如雾遮,越想看清他,偏越是模糊。她不说话,只是伸手,将他紧紧抱住。他不再问,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依切,片刻的等待之后,身体再难以忍耐,自然遵循着最初的,挺进攀缘。深浊喘息,虚软吟呻。交缠的身躯,密密啮合。五感,早已被侵吞至无,浪覆般的颠簸动荡,火灼般的激烈炽热,无不将意识引至痴狂。

起伏、、辗转、屈伸……

一任纠缠,凌乱行止。周遭器皿皆被殃及,倾下一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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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一任,身体平静之时,心却未静。

仪萱这才感到惶恐,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大胆。此刻,她与自己的师兄席地而卧,身上盖着褪下的衣衫。切近的呼吸在耳畔起伏,肌肤间的距离若有似无,熨出旖旎温热。欢爱初识,她还未能领略欢愉,残留于身的,只有轻浮的酥麻和深切帝痛。可即使如此,依旧欣悦。当真是应了殛天令主的那句话:欲由情生。

她带着些微羞怯,小心地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苍寒。他阖着双目,神色安然,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有些局促,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便在她轻轻动作之时,苍寒展臂,将她搂进了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问道:“还疼么?”

仪萱的脸上一热,只轻轻应他一声:“嗯。”

苍寒没多说什么,将她搂紧了一些。贴近他xiōng口的时候,她听见他的续,一声声动她心弦,让她又忆起了那些生死之事。她手揽上他的腰,轻声问他:“师兄,若我求你和我一起永远留在真虚境,你会答应么?”

苍寒一阵沉默。

“果然……”仪萱叹了一声,道。

“果然什么?把话说完。”苍寒蹙了眉,道。

仪萱暗觉好笑,回答他道:“果然心高志远,无惧生死,不愧是我易水庭净行坛党主。”

“不是心高气傲么?”苍寒道。

仪萱本想说他小器,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事到如今,何苦还与他呛声呢?她斟酌着词句,道:“那些话是我故意说出来气你的。你我向来不和,话不投机,我也不知道对着你该说什么才好。”她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总之,你别放在心上就对了。”

“岂能不放在心上……”苍寒的语气微微怅然。

“你……”仪萱无奈至极,她推开他一些,嗔道,“到底你是师兄,担待我几分又怎样?”

“我即便放在心上,又几时真的跟你计较过?”苍寒道。

仪萱的心里泛出一丝欢喜,勾起笑意,道:“说得好听。方才不就在跟我计较?”

“我不过是想问你,何以将‘心高气傲’换作了‘心高志远’罢了。听起来倒像是夸我。”苍寒说得坦然。

这样的说法有如奇袭,让仪萱措手不及。她一时无言以对,只好老老实实地认了输,道:“没错,我一直觉得你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不仅好胜,而且小器,一点大丈夫的襟怀都没有……”她每说一字,苍寒的神色便yīn沉一分。她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语带笑意,道,“可我也知道,你天资过人,是万中无一的奇才,本也有心高气傲的本钱。你自小醉心武学,心无旁骛,一意求胜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你虽然好胜,但从未使过任何手段,称得上是堂堂正正。诸多误会,只因我们这些局外人擅自揣测罢了。而高傲如你,又岂肯放低身段,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到处解释……”这些话,压在心底已经许久,如今说出了口,让她觉得无比轻松。她长舒一口气,声音愈发诚挚温柔,道,“其实也不必解释,你待同门如何,用心看了便知。哪怕是我俩之间那糟透了的关系,若我遇险,你也必然挡在我的身前。纵然一度沦入魔道,终究也未改你心性气节。生死之前,亦无动摇……虽然我嘴上不承认,但你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师兄。”

听完这番话,苍寒的唇抿出好看的弧度,问她道:“真心话?”

“嗯。真心话。”仪萱笑着,如此答他。

苍寒重又将她搂进怀里,含笑说了一句:“真好听。”

便是那一刻,仪萱不由自主地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地把这些话说出口。这个男人是何等的直率,她却用那些拐弯抹角的小心思跟他绕着圈,白白蹉跎。如今虽坦诚相待,又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呢?她抱紧他一些,听着他的续,不敢再想……

这时,苍寒压低了声音,如耳语般对她道:“仪萱,我怕死。”

仪萱的心猛地揪紧,隐隐作痛。

“我并非你所说的那样无惧生死……”苍寒道,“当年我生死一线之际,被植入了魔种。若不想求生,断不能将其纳化。我明知会入魔,却还是这样活了下来。被令主夺舍之时也是如此,但即使生机渺茫,我却苦苦与他相抗,不曾有片刻放弃。可等我重夺身体,神识却已损伤,形同废人。那时你在我手心写了什么,可还记得?”

仪萱不知他指哪一句,不敢轻易作答。

“……会好的。”苍寒道,“我何尝不希望真虚灵气能治好我?但这一切不过虚像,任我如何挣扎,终究无能为力……”

仪萱只觉眼眶一酸,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把你带来这里。若是没有进真虚境,我们早已回到易水庭,兴许掌门能找到别的方法救你。是我的私心,让你被真虚灵气折磨到如此地步……都是我的错……”

苍寒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正因真虚灵气强化魔种,我的五感才能一一恢复。你可知道,被夺舍的十年,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无知无觉、孤冷空寂,那种感觉远比死更可怕。晴雨花香,酸甜苦辣……若没有此行,我恐怕永远也无法领会。其实我让你进真虚境放镇神珠,也是私心。即便是假,至少让我最后看一眼……”

仪萱的眼泪停不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苍寒捧起她的脸,轻吻她的额头,道:“别哭了。我说这些不是想惹你掉眼泪。”

仪萱努力忍下哭泣,道:“我不哭就是了。你也别再说那些生死的话题。一定还有办法的。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还有很多地方没带你去……说起来,你还没真正尝过我的手艺呢。我倒也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

苍寒笑着摇摇头,“不拘。”

“说谎。”仪萱立刻反驳,“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跟芳青师姐是一样性子。当初小川儿问师姐喜欢吃什么,她也是‘无妨’啊、‘不拘’啊,后来你猜怎么着?——无甜不欢哪!你也休想骗我,总有一样喜欢的,你老实告诉我吧。”

苍寒想了想,无奈道:“就算我有,也叫不上名字。”

仪萱笑了出来,“莫非师兄你五谷不分?”

苍寒皱了眉,“君子远庖厨,我不分又怎样?”

“这话不对,分明错了意思,君子……”

仪萱话未说完,就被苍寒捏住了脸颊。苍寒一脸不悦,道:“非要跟我争么?”

仪萱望着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拿开他的手,揉揉自己被捏痛的脸颊,道:“好好好,是我不对,不该挑师兄的错,行了吧?”

苍寒叹了一声,拥她在怀,再不言语。仪萱含着笑,埋首在他xiōng膛,那温暖安适之感,竟是前所未有。她闭上眼睛,正要安心沉沦在那温存之中,却又突然察觉了什么:

似乎,一点也不疼了。不仅是破身的痛楚,连先前那些旧伤的痛,此刻也都消失无踪。全身上下,说不出的安然舒畅。才短短的功夫,何以如此?

她挣开苍寒的怀抱,坐起身来,急切问他,“师兄,你可还难受?”

苍寒被她如此一问,也察觉了异样。他半支起身子,细细感觉了片刻,皱起了眉头。

仪萱已知他的答案,蹙眉道:“果然奇怪。难道这里也有真虚灵气不成?”她一边说,一边四下环顾。便在她细忖之时,种种线索纠缠牵引,慢慢露出了一隅真相。

“原来如此!”仪萱道,“我知道真虚境中那魔物打什么算盘了!”

“什么?”

“我在真虚法阵中听刘素心和陆信说,因陆信私心,引致真虚灵气外泄,撑不过端阳云云。后来那魔物出现,又说会让陆信和他女儿平安离开真虚境。还有先前,陆小莺对你说的话……”

苍寒会意,道:“她会带我走不会生病也不会死的路。”

“对。她所谓的‘路’恐怕就是真虚灵气外泄之处。这样解释的话,那片花海、那些狼群就都说得通了。”仪萱的神色严峻起来,“必定是那魔物利用了陆信,想要扩大真虚境的范围,重演当年的惨剧。但因不谙真虚天演心法,未能功成,反倒破了阵。可如今云和师伯还在他们手中,只怕那魔物还有后招。……糟糕,我该早些发现才是!”

苍寒道:“不必忧心。我入境宰了那魔物便是。”

“不行!”仪萱否决道。

苍寒正要开口说什么,仪萱却抢先说道:“真虚境内,你如何杀得了它?就算能杀,你每次动武,必然引动魔种,到头来不过自损。你那些死得其所的道理我才不管,我只要你好好儿的!”

苍寒听她如此说,眉宇间霎时染上怅然,“仪萱,我……”

“别去。”仪萱打断他,道,“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为我委屈一次?”

苍寒蹙着眉,迟疑着不言语。

“答应我。”仪萱手抚上他的脸颊,半是哄劝半是命令。

苍寒沉默片刻,终是妥协,“好,我答应你。”

仪萱笑了起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准再起什么舍身杀敌的念头。我现在去找永圣天宗的人,告诉他们那魔物的事。你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我同你一起去。”苍寒立刻道。

“我御空来回,不过片刻。若带着你,又要多费功夫。”仪萱道。

“这话是说我拖累了你?”苍寒不悦。

仪萱笑道:“别这么小气嘛,不是说了不会跟我计较的么?”她说到这里,轻轻在他唇上落了一吻,封住了他要说的话。她微红着脸,低声对他道,“等我。”

一抹羞窘掠过苍寒的脸颊,又转眼间化作了浅笑。他轻叹一声,对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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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仪萱起身穿上衣衫,本想起镜界护着苍寒,但苍寒只让她将佩剑留下,嘱她速去速回。仪萱不敢耽搁,出了紫藤小屋,她小跑几步,纵身凌空。夜色幽暗,月影朦胧,她辨不清前路,正要唤出宝镜来照明,却突然发现了一件让她失笑之事。

她竟忘了,自己对苍寒施下了镜映之术,一番忙乱,也未收法,她的宝镜如今还在苍寒体内。方才竟还想着要起镜界,幸好没出手,不然就闹了笑话了。

她正笑自己粗心大意,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兴许,那宝镜留在他体内是正确之举。他先前说自己的伤势无可救治,却唯独没有否定镜映,只是说“不必再提”。若这“不必再提”只是不想让她替他承受痛苦之故,那么也就证明,镜映是真的有效。没错,如果她能替他承受魔气反噬,他兴许就能安然被魔种治愈,就像是芳青师姐和霖川那样!

可是,先不说她能转嫁的伤害有限,她的道行本不如他,根本承受不住那剧烈的伤害。只怕他还未痊愈,她就先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她浮身半空,满面凝重地思索着。片刻之后,她豁然开朗。一个大胆的念头闪现脑海——真虚境。

枯骨生肌,死者复生。若她在真虚境内施展镜映之法,又会如何?

她扬眉一笑,打定了主意。她暂压下此事,继续寻路。许是双目适应了暗色,她依稀看见永圣天宗纯白的宫阁,如莹润珍珠,缀在厚暗的山中。她御风而行,不过片刻,便来到了殿前。

她飞身落地,刚要进门,脚下却一个趔趄,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慌忙扶上殿前的柱子,勉强站稳。然而,便是这样一晃,她的全身都似经历了一场震摇。细密的痛楚,纠缠的酸麻,一股脑儿地复了苏。这里已经远离真虚境,想来是灵气失效,旧伤恢复之故。她全身发烫,微微浮了冷汗。她深吸几口气,咬牙忍下,起身迈步。

如她初来时那般,此处不见一人,冷清如空城。贴地的云气,如流水般在脚下缓缓淌过,更添凉意。她想起致韵说过的往事,顿生凄怆之感。就在这时,琴声清越,婉转萦绕。她循声而去,走过亭台曲桥,便见水榭之上,灯辉清皓,映得周遭皑皑如雪。抚琴之人依旧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缕青烟缭绕在他指间,随他指尖轻划,须臾消散。不等她开口,他琴声一停,开口道:“还没死哪。”

仪萱辛辛苦苦酝酿的“对待长辈要忍气吞声”的心绪,因这一句碎作了渣渣。

骆乾怀见她不言语,继续抚琴,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

仪萱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心平气和的语气开了口。她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索性略过,直接把真虚境内那魔物的事说了一遍。

骆乾怀抚琴的手徐疾自若,并无惊讶之意。他听罢,不屑道:“不必管它。”

仪萱没料到他是这样回答,惊讶不已,“降妖除魔是我九嶽之责,怎么能说不管?”

骆乾怀划出一声长音,手指一按,停了弦颤,道:“那我问你,魔自何来?”

这个问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仪萱也不知从何答起,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

骆乾怀站起了身,徐步走到仪萱面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人心。”他笑意轻蔑,“要除魔物,先救人心。你倒是告诉我,如何救?”

他见仪萱答不上来,冷哼一声,道:“昔日魔物乱我永圣天宗,我派耗尽全力,将所有魔物逐出圣山,此事确然无疑。我不知道如今真虚境里的那只魔物是从何而来,不过有件事我清楚得很——贪得无厌,招惹魔物,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咎由自取。”

仪萱皱眉反驳,“那魔物若真的能扩展法阵,也会危害永圣天宗,难道不该除患?”

“世间万物,兴衰有道。我派苟延残喘至今,只怕气数早尽,有何可惧?”骆乾怀答得云淡风轻,“你也别提什么天下大义,纵然那魔物能扩展法阵,真虚灵气终究受六虚圣山所限。它下不了山,害不到人,你不必杞人忧天了。”

这一席话,说得仪萱哑口无言。骆乾怀看着她,又是一笑轻蔑,道:“你如此忧心真虚境的事,是为了你那半死不活的师兄吧。先前说得那样豪壮,终究还是怕死。一场私心,何其虚伪。”

仪萱本已无言,但听他如此说,xiōng中不由燃起火来,“我师兄早已走出真虚境,休再言语侮辱。”她说完这句,稍稍缓了缓语气,道,“你说我有私心,我认了。我本来就是俗人,拜入仙门也是为了治病。师门将我治愈,更教我贵生之道。我没有救世之才,但至少有恻隐之心。我忧心真虚境的存亡,是不想再见悲剧。前来知会,是出于九嶽情谊,并非有求于你,有何虚伪之处?”

骆乾怀听她如此说,收了讥嘲笑意,他缓缓开口,道:“总之,本派之事,不劳外人费心。你们既无心留恋幻境,便速速离开吧。死在外头,总比死在这儿真切。”

仪萱也无心再跟他争辩了,她抱拳一拜,道了声告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但还没走出多远,身上的伤痛就牵扯过每一寸肌肉,她的脑海里一片昏沉,脚下一虚,眼看就要摔倒时,骆乾怀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了她。

“你在真虚灵气中的时间太长了,感知已经开始麻木,连自己的身体如何都无法判断了。”骆乾怀稍作诊视,道,“幸而只是轻伤,加上疲累过度,调息半日应该就没事了。这儿空得很,你自己找地方打坐吧。”

仪萱缓过一阵,离开他的搀扶,道:“不用了。我师兄还在等我。”

“他已是半死不活,你要将自己也折腾成半死不活么?”骆乾怀道。

“我师兄会好的。我也不会有事。”仪萱微微一笑,又抱了抱拳,举步离开。

骆乾怀看着她踉跄背影,再无言语。

……

却说紫藤小屋之内,苍寒披衣抱剑,倚着花藤而坐。暖风轻柔,从枝蔓的西风中溢进来,轻挠着他耳畔的碎发。他抬手缓去那细细的痒,举动间,花枝一颤,一朵紫藤坠下,正落在他的肩头。他将它轻轻拈起,凑近鼻前深深一嗅,甘甜香气氤氲入肺腑,引他微笑。

这时,仪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唤他一声:“师兄。”

苍寒笑意愈深,他刚要说话,却又生硬打住。他听得见,她的脚步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浮,每一步刚触及地面,声音便陷入厚厚郸藓之中,悄然难辨。待她走近些,他冷然一笑,长剑出鞘,起招攻了过去。

来者慌忙闪避,惊恐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声音学得十足像又如何?就凭这样,也想欺我?”苍寒言罢,剑起苍涛,将那不速之客轰出了紫藤小屋。

伎俩被识破,那人换了声音,道:“双目失明竟还有这样的能耐。”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听来十分陌生。苍寒皱着眉头,道:“说出来意。否则我不客气了。”

男子轻轻一笑,“你我本是同类,何苦自相残杀?”

苍寒听他如此说,冷声问道:“你就是真虚境内的那只魔物?”

男子答得轻快:“正是。先前……”

男子话未说完,苍寒已然起式,殒星飞堕,如千万流箭,铺天盖地地遮在那男子头顶。男子大惊,连退数丈,勉强避过了这一击。他不再轻易开口,警惕地看着苍寒的动作。

“既然有胆子来,就该好好跟我决胜负。”苍寒言语间,再起殒星之技,绝杀四方。

这一次,那男子没有闪避。星光落尽,惟余下一片死寂。苍寒细细听着周遭的声音,判断着结果。但听一声叹息,那男子用无比无奈的语气开了口,道:“阁下好躁的脾气,且不说我并非来找你寻衅,就算我真是来害你的,此地真虚灵气弥漫,谁又会死?”

“要除你,有的是办法。”苍寒说罢,手掌一翻,清明光辉在他掌上凝出宝镜虚影,他抬掌,喝令道,“神猾虚!收!”

镜光乍然迸开,追索那男子而去。男子脚下迅捷,翩旋闪避,将镜光搅作一片璀璨。忽然之间,他身形一晃,转瞬间到了苍寒背后,伸手爪击。

苍寒察觉,旋身避开,虽未被伤及,但却被利爪扯下了衣衫。那男子正要追击,但在看清苍寒的后背时,他的身形缓了下来。

苍寒的背上,金蝶翩舞,蝶翼之上金光流转,在月色之下熠熠闪烁。

男子带着些许疑惑,唤苍寒道:“主上?”

苍寒听得这个称呼,微微不解。

“不……你不可能是主上……”那男子自答道,“我明白了,你是被主上夺舍之人,难怪你会身具魔道。呵,好家伙,竟然能夺回肉身。”

“废话少说!”苍寒哪里有跟他叙旧的心情,再起吞收之术。然而,法术刚起,他的心头却是一震,喷薄而出的力量在体内激荡奔涌,让他一时无法自持。森森黑气霎时溢出,周遭被魔障笼罩,转眼间草枯花凋。

果然不该妄动镜法,竟又引动魔种了么……苍寒忙收了术法,疾疾退让,试着收敛魔气。

那男子见他如此,笑意欢愉,“呵呵,真是天助我也。这具身子,就让我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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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苍寒听得如此狂妄之言,又忆起被夺舍的十年所经历的种种,一时间激怒难当。这一念怒意,与魔种呼应,生出重重波动,震荡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抖。但他的声音依旧傲然,蕴着如刀锋般的冷冽:“就凭你,也想动我的肉身?”言罢,他站直身子,横剑身前。

那男子细细打量过他,神色之中满是自信。他一扬头,原本凡形的身子骤然变作一片黝黑,惟余一双眸子,嫣红如血。更可怖的是,他漆黑的身上,不断有水滴落下。那些水滴如同活物般吞噬周遭之物,岩石泥土,皆不可幸免。

苍寒目不能视,自然看不见这恐怖的景象,唯有耳畔细碎诡异的声响,引他猜测。便在他判断敌人的位置决定攻击与否时,那男子手臂一挥,无数漆黑水珠如雨般覆盖向了苍寒。苍寒听得异响,疾步后退,但还是被一滴水珠溅上了身。腐肌蚀骨之痛,让他皱了眉。便在这时,那男子攻势又起。苍寒剑起飞霜,以剑气将水珠全部震开,而后挥出三剑悬瀑,直攻那男子所在的方向。三道剑光瞬间将那男子的身子斩作数段,然而,男子漆黑的身子有如胶稠浓墨,转眼间便又聚合起来,只余下一地黑水,验证那剑技神威。

“嗯……能被主上相中,果然非同一般。我也得拿出些本事来才行。”男子轻笑着,双手平抬,令道,“墨蚀!”

一声令下,掀起黑水,卷向苍寒。若是近战,苍寒还可凭声音气流来判断招式,但如今这招“墨蚀”,既无能感受的温度,又无确切可辨的声音,他不得已陷入了劣势。偏在此时,体内魔种再次躁动,那股张狂的力量冲撞激荡,似要破体而出一般。他耐不住这强大的冲击,跪下了身去。没有攻击之力,他只好坚守。他勉强起了镜界,将那腐蚀万物的黑水隔在界外。

那男子漆黑的面庞上看不出表情,但眼神里的笑意却明显无比。那神色,是擒住猎物的鹰隼,满满的胜券在握。

魔气愈加猖狂,让苍寒有些力不从心。他忽然明白了那男子的用意,这腐蚀之术并非是杀敌之技。既然要夺肉身,用这种招数未免太欠考虑。这魔物的目的只有一个:逼他以法力与他相抗,将魔种不断催化,而至侵吞神智,最终任他摆布。

要么腐朽,要么沦丧……此时此刻,他已没有选择。

这时,仪萱恰好赶到。看到眼前情况,不禁惊骇。那漆黑的东西,依稀有着人形,想来是妖魔之流。眼见苍寒身陷险境,她忙上前去,想要相助。

“哟,又来一个送死的。”那男子看到仪萱,轻轻一笑。

听到这句话,苍寒有了一瞬分神。他很快分辨出仪萱的脚步声,努力稳住术法,冲她喊道:“别过来!”

仪萱闻言,定住了步子。急躁和担忧之心,因这一句话有了些微冷静。没错,过去又如何?她无镜无剑,根本助不了他……

突然,那漆黑的影子一晃到了她身前,随之而来的,是疾打而下的黑雨。仪萱慌忙退避,却已来不及。腐蚀带出剧烈的痛楚,让她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这一次不是幻身啊……”那男子笑意轻佻,攻击继而连三,“先前不是挺厉害么?怎么不还手?”

仪萱勉强避让,却毫无招架之力。先前在真虚幻阵中攻击她的魔气,恐怕就是此人。她早该料到这魔物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此地是灵气扩散之地,真虚境内的魔物也可任意来去。都怪她太大意了。

苍寒听得这些动静,急急斥道:“仪萱,为何不开镜界!”

仪萱听他这句话,也无暇回答。那魔物的攻击越来越密集,她的身上已被黑雨灼伤多处。但她也隐隐感觉到了,他似乎并不想马上杀她。这般猫戏老鼠,不过是为了折磨她。

苍寒许久不见她回应,又察觉不到她的镜界,心中愈发急躁。心绪一动,魔种亦动,那强大的冲击和震荡,几乎要将他吞没。

便在这时,仪萱靛内亦生冲击。疼痛锥心,伴随着灼烈的热度,烧过她每一寸的肌骨。那种感觉,太强太烈,几乎要扼断她的心脉、噎涩她的呼吸。她陡然无力,重重摔倒。

那魔物见她如此,正含笑上前,却被身后的强大魔气骇住了脚步。他回头,就见自己的“墨蚀”被一股更为凶悍的魔气穿透。魔气之后,金光明灭,非同寻常。

仪萱也看到了这个景象,满心的担忧里,混杂着些许喜悦。

魔种……只要她能够替他承受住魔种反噬,他就能再次纳化魔种之力,重获新生……

她不由自主微笑,但那笑容还未完全牵起,就被疼痛扯断。明明她的镜映之术未济,分担的伤痛有限,可便是这有限的痛苦,已经让她难以忍受。加之新旧外伤,她觉得越来越难以支持。此地的灵气不比境内,复原之效也逊色许多,只怕再这么下去,她就撑不住了……

不能死。在他恢复之前,绝对不能死!

仪萱咬牙,拼力站起身来。执念,给了她腾身凌空的力气,她飞身一跃,往真虚境内而去。

那男子察觉她离开,却无心追击。他带着邪佞,笑着对苍寒道:“你的同伴抛下你逃走了哟,你还不乖乖认命么?”

黑水之中,魔气忽然减弱下来,金光亦幽微难察。男子见状,正欣然自喜。突然,那金光骤然辉赫,将所有黑暗撕裂。光辉乍亮还暗,片刻后,月色重将一切勾勒。苍寒持剑而立,俊挺身姿,卓然气韵,将先前的躁乱无力一扫而空。他缓缓抬剑,一痕剑光冷凛,迫上他的眉睫,映得他的双眸闪闪发亮。

“竟被你破解了……”男子一笑,再起术法,疾雨万点,攻杀而去。

苍寒面带傲然,长剑轻扬,剑光飞旋,搅乱雨势,正是易剑十式中的“流雪”。他挥开黑雨,纵身上前,持剑直刺那男子的脸面。那男子侧身避开,还未等拉开距离。苍寒剑锋一转,直劈他的肩膀。男子躲闪未及,着实捱了一击。

男子察觉了什么,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开口问道:“你能看见了?”

苍寒也不答他,冷哼一声,剑锋再挑,取他咽喉。

男子哪里还敢与苍寒近战,慌忙退闪到一旁,起黑雨墨蚀,故技重施。

苍寒见状,摊掌令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这一次,那镜界再不是单纯的退守,光辉绽开,涤扫四周,将黑雨毁去无形。

眼见那镜光迫近自己,男子再避。然而,那镜光蔓延的速度远超过他的想象,只一瞬间的迟缓,他的手臂便被镜光吞没。那镜光内蕴仙家灵气,转眼将他的手臂粉碎,更阻止其再生。男子惊呼了一声,匿入了yīn影之中,逃离无踪。

苍寒正要追击,却觉一阵颓软。他知道自己消耗过甚,但却不愿妥协。他勉强追出了几步,终是无力支持,慢慢跪倒下去。他柱着剑,不让自己完全倒下。

视力的恢复,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迷惘和失落。周遭的景物,全然陌生,而这片幽暗天地,哪里还有他熟悉的身影。

他皱眉咬牙,嘶声喊道:“仪萱——”

这一声,发自肺腑,震痛心魄。他所剩无几靛力,似乎被这一声全部抽干,眼前如生薄雾,朦胧视线。他的思绪慢慢凝滞,歪身倒了下去……

……

仪萱心无旁骛,用尽全力往真虚境去。体内的痛楚越来越强,不消片刻,她便再无御风飞天的余力,但如今,她绝不能拖延。她跑一段,跃几步,跌跌撞撞有如折翼的飞鸟。她的神识渐渐开始混乱,眼前的模糊,耳畔的嗡鸣,混淆她的感觉。她凭着方才凌空时看到的景物,坚持着一个方向。她狼狈地行过小路,穿过灌木,当再一次看到真虚境前的石碑时,狂喜之情,前所未有。

她提劲,纵身长跃,投进了那一片温暖的灵气之中。身心皆在一瞬间放松下来,她没走几步,就跪在了地上,大口喘息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将真虚灵气吮入肺腑。没过多久,痛楚开始消退,全身的伤口也缓缓愈合起来。

果然有效!她喜不自胜,为自己的明智之举感到些许得意。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倏忽出现在身后,魔气森森,带出杀意。她惶然回头,就见那全身漆黑的男子正冷冷望着她。

“竟然逃进真虚境,真是自己送上门来,叫我都不好意思客气了!”男子说完,一把擒住了仪萱,扯着她飞身而起。

仪萱此刻正是恢复的关头,哪里有力气与他相抗,不免恐惧。但她转念一想,却又为自己的恐惧感到可笑。这里是真虚境,他又能把她怎么样?她不会死的……

她想到这里时,心里忽然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缓缓浮现。不久之前,骆乾怀曾经说过,真虚灵气会麻木感知,让人无法判断自身真正的情况。

她是不会死,可她真的还活着吗?那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魔气反噬,她真的能安然承受下来么?兴许,现在的她早已经……

她不敢往下想,索性横了心,暗暗生出了豪气来。

死就死,怕什么?能救他,已经够回本了。若还能杀一只魔物,那就是赚了!

便在她暗下决心之际,那男子押着她落了地。她站稳,定睛一看,不由暗笑起来。眼前的那个法坛,她岂会不认得。

她不知道这魔物将她带来真虚法阵是何目的,但她知道,她的身上有一颗镇神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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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男子打开地上那做幌子的石质法坛,押着仪萱走了进去。过了那一段幽暗胆阶,便到那明光彻亮的房间。陆信就站在房中,正看着法阵发呆,见他们进来,他一时惶然,道:“这是……”

男子知道他要问什么,答道:“我方才与那男人交过手……好厉害的人物,明明已经身受重伤,竟然还能断我一臂。”

被这魔物抓住时,因为天色昏暗,他又一身漆黑,再加上他是背后突袭,她也没注意他的情况。如今听他这么说,她顿生欢喜。本来她还以为他是追击她而来,没想到是被苍寒打败落荒而逃啊。她笑着,讥嘲道:“你这种不入流的妖魔,哪里配做我师兄的对手。”

男子闻言,将她推倒在地,愠道:“自身难保,还逞什么口舌之利。我对付不了他,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么?”

仪萱的伤势还未完全恢复,倒地之后,竟无力起身。但她不惧不怕,继续讽刺道:“这里是真虚境,你能把我怎样?”

那男子漆黑的面庞上并无表情,只是一双红眸泛出了杀意森寒。“说得对,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其实也不想把你怎么样。你只要乖乖在这里做饵就行了。”

仪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陆信先她一步,问道:“你要引那男人入境?他果真是你的同伴?”

男子摇头,“是我看走了眼,并非身具魔气,就一定是我族类。不过也有收获,他原来被主上夺过舍,仙魔两重道行加身,再适合我不过。如今只要引他进来,设法降服他就好。”他说到这里,看了陆信一眼,“陆镇长,你一定会帮我的吧。”

陆信一怔,迟疑着不回答。男子有些不悦,正要再威胁他之时,地上忽然传来了声响。似乎有人开启了法坛,正往下来。男子立刻拉起仪萱,打开一扇暗门,将她推了进去。

仪萱再一次摔倒,回头就见那扇门已缓缓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她呼喊了几声,却只听得幽幽回音。她强撑着起身,摸索到那石门之前,用力捶了捶,石门却纹丝不动。这门依墙而开,想来十分厚重,连声音都传不出去。若被困在这里,自然是没办法放镇神珠。还有那魔物刚才说的夺舍之事,只怕对苍寒不利,她得尽快脱身才行。

她思索之际,忽觉背后生起一股寒意。她慌忙转身,就见黑气如蛇,正慢慢迫近她。她没有退路,亦无力抵抗,转眼被那黑气缚住了手脚,一时失衡倒了下去。她努力挣扎了几次,黑气却越缠越紧,勒得她生痛。她只得放弃,索性静心,运气调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伤痛慢慢减退,身体的舒适让脑海也慢慢清明。她这才注意到,这片幽寂的黑暗之中,隐约有谁窃窃言语。

这里还有其他人……仪萱立刻想到了被掳进境内的云和与那几个下落不明的随行弟子。她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她想起身去找,无奈手脚被绑,努力了好一会儿,就是站不起来。她大叹一口气,选了最狼狈的办法——趴在地上,一点点地向声音的方向匍匐过去。周遭的黑暗,让她动得万分艰难,好几次还撞上了墙。好不容易,前方出现了些许微光,晕亮视野。但也是这时,她终于听清楚了那细微的声音:

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仪萱心头顿生百感焦急,半支起身子,连挪带爬地循着过去。光芒愈亮,她终于看见了那说话的人。正如她所料,与她一起被困在此地的,正是云和。沉重的锁链将他重重困住,不容他半点自由。他跪身在地,低着头,用混乱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那两句话。

“云和师伯。”仪萱靠近了一些,唤了他一声。

云和闻声,话音一顿,慢慢抬起了头来。仪萱刚要说话,却见他竟是满面泪痕,一时间被怔住了。她皱起眉头,问他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云和的眉宇生出戚然,泪水簌簌,夺眶而出。

仪萱还从没见过大男人能哭成这样,不由慌了手脚,忙哄他道:“你别哭啊,我这就救你出去。”她虽这么说,但却根本无法挣脱自己身上的束缚,根本无力施救。

云和看着她,哽咽着问道:“我早该偿命的,对不对?”

仪萱皱眉,道:“你的确犯了不少恶行,但是非恩怨总要有个说法。然后,是错就认,有罪就领,哪里有犯了错什么都不交待,只想着偿命的?”她说到这里,叹口气,“唉,你疯得厉害,跟你说这些只怕你也不懂……”她言罢,继续努力挣脱束缚。但徒劳无功不说,那黑气又开始紧缠,让她忍不住呻/吟一声。虽说在真虚境内不会死伤,但这即时的痛楚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她正纠结时,云和却缓缓抬起了手来。出乎意料的,随他手臂举动,困锁他的链子竟轻易断裂,再无法拘束他半分。他的手轻轻摁上她的肩膀,只微微施力,就断去了束缚她的黑气。

仪萱惊讶不已,她一边缓和着自己被紧勒的痛楚,一边打量着云和,微微不悦地道:“你……你别告诉我这锁链根本困不住你……”

云和闻言,伸手一扬,果将自己身周的锁链全部毁去。他含着满目水色,戚然问她:“我杀了你师兄,你不要我偿命吗?”

“呸呸呸,别乱说话,我师兄好得很。”仪萱道,“不过,虽不要你偿命,先前的那些帐也是要算的。等我回了易水庭,告知掌门,再由掌门上禀真君,由真君主持公道!”

“真君……”听到这名字,云和一阵惶恐,他微微瑟缩着,喃喃道,“别告诉师尊……不能让师尊知道……我做了这种事,不能让师尊知道……我扰乱生死颠覆伦常,毁了永圣天宗……是我害死了云杉师姐,我害死了所有人……”他说着说着,又哭了出来,“我已无颜再见师尊,不配再称自己是九嶽弟子……”他的意识复又混乱,继续道,“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我没有施恩,反而加害……我杀他们,是为他们好……”

仪萱再也听不下去了,诚如致韵所说,他把自己困在了往事里。而到了此时,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九嶽之内无人知道真虚境的真相。只因那“无颜”和“不配”,让六虚圣山变作了囹圄,困锁住永圣天宗的生机。也是因此,骆乾怀漠视门派兴亡,只一心放任,等一场自生自灭……

“我说你够了啊!这还有完没完啊?真是把我急死了!”仪萱忿然道,“过去的事已成定局,再纠结又有何用?都有偿命的心了,还不敢跟师门请个罪么?我老实告诉你,当年那些魔物还有残余,如今就在这里,他们抓你来,是要利用你扩大真虚境。后果如何,你应当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杀不死的啊’,可这不是杀不杀得死的问题好么?就算真虚境内没有活物了,也不当这样。若不想救他们,干脆收起法阵啊。即然救了,就别动不动就撒手不管。这世上哪里有你们自己想一死了之,还不准别人求生的道理?”仪萱越说越气,也懒得再继续了,她伸手扶起云和,道,“跟你讲也讲不通,总之先从这里出去再说!”

云和也无应答,只是怔怔被她拉着走。

仪萱正拉着他找出路,却听石门转动之响,随后脚步轻悄,慢慢往里来。仪萱心里一慌,却发现无处可逃又无地可避,能做的只有屏息以待。

进来的人是陆信。他手执着一盏油灯,寻找着一路过来,待看到仪萱和云和,他面露愕然,道:“你们竟能挣脱……”

仪萱将云和护在自己身后,厉声道:“陆镇长,枉我以为你是好人,没想到你竟跟魔物同流合污!”

陆信眉间忧戚,也不与她辩驳,他稍作沉默,道:“仪萱姑娘,那魔物如今避去养伤了,你趁此机会,赶紧离开吧。”

仪萱听他这么说,反倒惊讶,“你要放我走?”

陆信点了点头,“我无意害人,况且姑娘对我有救护之恩,这是我还姑娘的。”

“别假惺惺了,你先前袭击我们的事,当我忘了么?”仪萱并不信他。

陆信被她的话弄得有些惶惑,“自神医被带入真虚境后,我一直在此地守着,从未离开,袭击之事从何说起?”

仪萱看他的神色不像说谎,自己也疑惑起来,“不是你?”

陆信略作思忖,道:“是了,那魔物精通变化,大约是变作了我的模样,瞒过了姑娘的眼睛。”他轻叹一声,“这些都不要紧,姑娘还是快走吧,等那魔物恢复就来不及了……”

仪萱忽然想起陆小莺的话来:我爹爹不是坏人。

兴许,真的不是坏人……

她这样想着,放松了戒备,道:“多谢好意,但我还不能走。”她说完,回头望了云和一眼,“你走吧。”

云和看着她,只是摇头。还不等仪萱斥他,陆信却道:“仪萱姑娘,你走可以,他不能走。”

仪萱闻言,冷冷望着陆信,“你真要帮那魔物?”

陆信摇着头,神色之中满是苦楚,“我也不想帮他,可是除了他,没人能帮我啊。”

“他不是帮你,是利用你。等到他达到目的,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仪萱道。

“我也知道他是利用我。可我还能如何呢?我也不想破坏法阵,让灵气外泄,可那孩子……那孩子说要看花海……”陆信的声音发了抖,听来哀伤无比,“她本来活得好好的,她本来哪里都可以去,是我不好,是我没看好她,害她一生都无法再踏出真虚境……我只是,想让她再看看花海啊。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想要挽回的,可是……”陆信说着,目光投向了云和,神色之中既哀又怨,“可是……已经做什么都没用了啊……”

仪萱知道他是在说陆小莺的事,心里也难过了起来。那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娃就因那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死于非命,若换做她是陆信,只怕也会伤心,也不会不甘。只是……

“一桩归一桩。你救女心切,我能体谅。但你以为跟那魔物合作就能真的有用么?他扩大真虚境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多少也明白的吧?到时候整个六虚圣山沦为地狱,谁能幸免?”仪萱道。

陆信皱着眉,一脸痛苦,好一会儿才应她道:“姑娘你是局外人,何苦牵扯进来,快快离开吧,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仪萱知道无法再劝他,索性肃然道:“我不会走的。我还有事要做。你告诉我,那魔物是不是还抓了其他的九嶽弟子?他们现在困在哪里?”

“姑娘!”陆信也有些急了,“你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救人?纵然在真虚境内你不怕死,但若有长短,他朝踏出境外,一切清算,你如何承受得起?听我一劝,快走吧!”

仪萱听罢,却无动摇,亦无畏惧。她浅浅笑着,一字字道:

“我已经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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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已经出不去了。”

仪萱这句话一出口,她身后的云和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慌忙挣开,正要抱怨时,云和却先她开口,道:“魔气攻心,五内俱损……你为什么会……”

“这些事以后再说。”仪萱打断他。

云和却摇了摇头,细思道:“这魔气不是外伤,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这是你师兄身上的魔气。莫非你将他身受的伤害完全转移到自己身上?你……你不可能承受得住的!”

被他完全看穿,仪萱也没有多少惊讶。毕竟他有神医之名,当初也一眼看穿了苍寒的病况。她轻描淡写地叹口气,道:“在外头是承受不住,可这里是真虚境。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要永远留在这里就好。”

云和听她如此说,一低头,又落下泪来,“自欺欺人……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啊……我是想救人的……为什么……”

“你又哭什么?”仪萱无奈道,“虽然你这阵的确不怎么样,但是我并没有被它所害。说起来,还多亏了这个阵,我才想到了救我师兄办法。”她说到此处,眉宇间的笑意分外温柔,“再说了,我虽然伤重,但也不一定就死定了。我又没什么特别的骄傲,困在哪里,等多久都无所谓。留在境内,有朝一日,兴许能找到真正救治的方法。”

她说完,又对陆信道,“现在你知道了吧,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不说出弟子们的下落也无妨,我有的是时间自己找。”

眼见她爽快地转身迈步,似要去寻人,陆信正想劝阻。云和却先他一步,身影一晃,挡在了仪萱的身前。

仪萱又被吓了一跳,不满道:“你又怎么了?”

“坐下,我帮你调息。”云和沉着嗓音,如此说道。

仪萱被云和突然转变惮度弄得有些茫然。他的神情一改先前的悲戚颓唐,更无半分疯傻,眉目间端严肃然,判若两人。

见她不举动,云和又道:“真虚灵气能麻木感知,尤其在这法阵周围。你身负之伤正在加重,你却不自知。如今能助你压下伤势的,只有‘真虚天演’心法,你坐下,我传你。”

还不等仪萱回答,陆信突然激动了起来:“神医,你……你能救她,也一定能救我的女儿的对不对?我求你,救救我女儿。只要你能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云和淡淡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她已经死了,我救不了她。”

“不、不会的!你一定有办法的!”陆信几步走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云和的手臂,“你一定有办法的,神医,我求求你了!”

云和却还是摇头,“我没办法。”

陆信见他几番拒绝,沉痛之中混上了怨怼,“你身为医者,为何却如此冷心?是你杀了她!你欠她一条命!是啊,我早该听他们的话,早该动手的……”他的面目渐而狰狞,他掷下手中的灯盏,出爪擒向云和,沉声道,“你的真虚天演心法,就让我收下吧!”

灯坠油洒,燃起一片红焰,晃动满室yīn影,模糊了陆信的身形。面对如此情势,云和却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又陷进了那血淋林的往事里。仪萱忙出手架住陆信的攻击。陆信红着眼睛,瞪着她道:“仪萱姑娘放心,我若修成了真虚天演心法,自然也会救你和你师兄。你且让开,待我了结一切!”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纵然是他有罪,也该交由永圣天宗处置。若永圣天宗不管,九嶽也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总之,滥用私刑就是不行。”仪萱道。

陆信此时已然悲愤难当,哪里还有心跟她讲道理,只是低吼道:“滚开!”

他的手上略微施力,一把扣住了仪萱的手腕。仪萱只觉一股寒意渗进了肌肤,沿着经脉一路窜上,直取心口。那寒气有如活物,纠缠进心脉,一点点地着她的气力,扰乱内息。

没想到,这陆信平日看来温良,竟然也会这般yīn狠的招数。想来这就是上次他跟刘素心话中提及的,那个会让云和变成废人的术法了。便在僵持之际,云和伸手,抵上了她的肩膀。一股热力随之而生,瞬间将寒意屏退。

陆信似被那热力灼了手,惶然松爪。他退后几步,哑声道:“不愧是永圣天宗的圣师……你就是用这般道行,残杀一个无辜孩子的么!”

听到这些话,云和微微有些震动。仪萱以为他又会崩溃,却不想,他的冷静超越了她的意料。他看着陆信,慢慢道:“我没杀她……我见到她时,她就已经死了……”

陆信一怔,难以置信。

“她不仅死了,还带着一身魔气。我分不清她是什么,所以才斩下了她的头……”云和说着,因回忆的痛楚微蹙着眉,“……我没杀她,我也救不了她……真的救不了她……”

陆信微微惊愕,默然呆立。但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声音悲哀异常,“已经没有意义了……是不是你杀的,都没有意义了。事到如今,只有取了你的道行,我的女儿才能得救……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能得救……仙道无用,便求魔道!你就把命交给我吧!”

仪萱听到这番话时,心口一阵苍凉,蓦然地就想起了骆乾怀的冷言冷语来。魔由心生……果然是任何言语都无意义,要想阻止陆信,唯有将他打倒!她一念既定,抛却旁事,出手攻击。

陆信与她拆了几招,怒道:“凭姑娘的本事也想跟我相争,未免太小看我了!”

仪萱应道:“我乃易水庭天云长老门下,早已修得镜剑双成,岂能输给你这种无名之辈!”

此话一出,再无多言,两人缠斗在了一起。仪萱虽无兵刃在手,又使不得镜法,但数十载的修为依旧不容小觑,加之真虚灵气愈她伤痛,竟也战得不相上下。陆信渐渐焦躁了起来,怒骂道:“为什么要阻我?滚开!给我滚开!”

陆信心思躁乱之际,招式亦急,仪萱找到空隙,一掌击去,正中他的xiōng口。他的脚下一虚,踉跄后退。仪萱趁胜追击,再起一掌,将他着实击倒在地。到了这步,她不再纠缠,去一旁拉起了云和,快步往暗室外去。

突然,满地火色乍熄,无数黑气氤氲而来,绞缠如蛛网,困住了出路。黑暗之中,魔物的声音听来yīn森无比:“陆镇长啊,你也太心急了,怎么不等我来助你呢……”

陆信听到这个声音,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道:“是啊,我太心急了。我早该听你的……快困住云和,让我做法!”

魔物yīn森一笑,四周魔气陡然的动荡,黑气飞舞,转眼间将仪萱和云和紧紧缚住。仪萱苦无对策之际,云和的声音安然,令道:“凰焰。”

一声凤唳清亮,引火色炽烈,刹那间烧去了所有黑气。凰焰赫然,祛尽黑暗,只见不远处的角落之中,藏着一个漆黑身影,必然是那魔物无疑。

以云和的能耐,这魔物应该不难对付。仪萱暗暗有些高兴。但那魔物却无惧怕,又yīn森地怪笑起来。角落的黑影一动,随火光的摇晃幻化出身形,缓缓步出的,竟是一个姿容端秀的白衣女子。她立定,蹙眉唤了一声:“云和。”

只这一声,云和的脸色陡然苍白,怔怔地无法动弹。

那魔物变化出的女子鲜然若生,满目清冷孤高。她开口,冷冷说道:“云和,僭越天道,玩弄命数,你可知错?”

仪萱立刻就猜出了那魔物所化之人是谁,急切地对云和道:“她不是云杉!”

云和却已经听不进她的话,神色里生出了退缩之意。

“可恶!”仪萱恨恨骂了一句,正要上前拉走云和,陆信却一闪身拦在了她身前。

“姑娘方才不走,现在还想走么?”陆信言罢,复又出手,施招攻击。

仪萱忧心云和之事,应对不免焦躁。眼见那魔物慢慢逼近,云和却无一丝一毫应战之心,她愈发慌乱,渐落了下风。就在这时,暗室之中忽起一声嚣响,一支长箭破空而来,逼退了那魔物。

只见一痕明光透进暗室,随那光辉一并而来的,竟是刘素心。她手携长弓,俨然一派战姿。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陆信的身上,道:“刚才你跟我说话闪烁其词,我就知道有问题……陆镇长,你竟然真的勾结魔物?”

陆信的情绪依旧激动,应她道:“是!我是勾结魔物,我也是为了真虚境,为了救大家!你不是也让我作法取真虚天演心法么?说到底,都是一样!”

“不一样!”刘素心厉声道,她略带歉疚地看了仪萱一眼,又对陆信道,“魔物岂会救人?!它不过是利用你对付永圣天宗罢了!你竟然愚蠢到相信它!”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要我女儿一生都被困在此地。前无去路,我便押上一切,豪赌一次!”陆信嘶吼出声。

“哼!我看你不止押了自己的一切,连我们也赔进去了!”刘素心握紧长弓,看着那魔物道,“伤我女儿的,就是你?”

魔物轻蔑笑笑,道:“是啊,我用魔气扰乱了她们的神识,只怕她们现在还未醒吧……哈哈……”

“昔日妖魔灭我师门,而今伤我亲人,我不灭你,誓不为人!”刘素心言罢,长弓满弦,利箭激射而出。但就在利箭要击中目标之际,那魔物周身的黑气骤然化作了液体,一瞬间将所有利箭腐蚀干净。

“我还想再隐藏些时日呢,看来不动手不行了……”魔物略带惋惜地说完,身形又变回了漆黑,滴落点点浓稠。

刘素心也不同他再废话,引箭作法,起“落雷”之势。面对这般攻击,那魔物却是淡然无比。“呵呵,有何意义,别忘了这里是真虚境啊。”魔物说着,任凭那落雷之力贯穿身体。黑水迸散四溅,转瞬间又聚合完形,那魔物似乎毫发无伤。

刘素心眉头紧皱,却不示弱,道:“我伤不了你,你也不也伤不了我么。哼,看看谁撑得久吧!”

魔物放声笑了出来,道:“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待我的‘墨蚀’将你们吞尽,就算是真虚灵气也无能为力!”话音一落,黑水飞起,又如骤雨般倾下,如万千条张口之蛇,向着众人噬啮而去。

仪萱在境外见识过这招,不免心惊。黑水沾身,引出烧灼般得痛楚。此水有腐蚀之能,只怕那魔物并非危言耸听。本以为她和云和还有利用价值,那魔物不会下杀手才是,看来是她太天真了。她战力不济,云和又疯癫痴傻,刘素心虽有些本事,只怕也难以应付魔物和陆信二人。如今只有解开真虚法阵,等永圣天宗的救援了。

就在她思索如何脱身之际,陆信对魔物的攻击有了质疑,上前道:“快住手,你若吞尽他们,我如何作法?”

魔物不悦,有了片刻分神。她当机立断,抓住这个空隙,纵身跃起,向暗室的出口疾奔而去。

魔物和陆信皆是讶然,虽想阻截,却已太晚。仪萱的身形轻快,片刻间出了暗室,看到那光辉熠熠的法阵,她欣然一笑,取出了镇神珠,正待入阵之际。一念犹豫,却让她停顿了动作。

解开真虚法阵,加诸在她身上的治愈之效也会随之解除,镜映之能也会消止。若苍寒体内的魔种尚未稳定,又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一瞬,那魔物已然追出,黑水飞窜,缠住了她的双脚。腐肌蚀骨之痛,让她呻/吟一声。那魔物笑叹道:“真是的,你怎么又抛下伙伴逃走呢?”

仪萱将镇神珠子紧紧握在掌中,满心急切,却又迟迟无法决断下一步。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如何的自私而软弱,明知不该,可她的心神思绪却只为一个人的安危纠结辗转:

苍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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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黑暗,似曾相识。

无谓上下,不知左右。身处之境,何其空寂。心神意识,皆颓唐滞缓,恹恹昏沉。

就在他几近沉沦之际,忽听一声呼唤。如自虚空而来,却又切近在耳畔。他心弦一颤,骤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姓:

苍寒。

他猛然醒转过来,眼前的黑暗碎尽,余下了空蒙的白。待视觉完全清明之时,他方才看清,这片白色原是玉制梁柱并素绡纱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被人移到床榻之上的,不免警惕起来,坐起了身,寻找配剑。

“别动。”清冷女声在一旁响起。

苍寒抬眸,就见一人站在床边。他并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记得她的声音,应是永圣天宗弟子黎睿。她一脸冷然俯视着苍寒,道:“你伤得不轻,须安心静养为好。”

苍然如今已是完全清醒,想起先前种种,哪里还有安心静养之心。他心急如焚,只是勉强着下了床,还未站起,膝盖却是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黎睿正要搀扶,苍寒却强撑着站了起来。她看着他微颤的背影,也不多作劝阻,只道:“要走也先穿上衣服吧。”

苍寒的衣衫早在先前与魔物的争斗中毁去,本来没意识到倒也没什么,但如今被提起,他不免尴尬,微微敛了眉。他转头望去,但见床边几上放着一套衣衫,似乎正是为他而备。他方才寻找的配剑,也靠在几旁。他走回去,穿上衣衫,携起佩剑,淡淡道了声谢。

“不谢。”黎睿垂着双眸,应他道,“救你回来的是敝派掌门,我不过看护了片刻。”

她这话刚说完,房门就被不客气地推了开来,冷淡的嗓音随即而至,道:“侥幸没死,就消停点吧。”

苍寒抬眸,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漠然而立,他并未见过此人,却依稀认得这个声音。他蹙了蹙眉,道:“阁下是永圣天宗的掌门?”

那白衣男子自然就是骆乾怀,他听到这句不客气的问话,似有不悦,道:“知我身份还如此不敬,云隐教出来的弟子果然都不怎么样。”

听他如此言语,苍寒索性道:“真虚境之事若被真君知晓,只怕你永圣天宗再无资格位列九嶽,到那时,敬与不敬又有何分别。”

骆乾怀眉头紧蹙,愈发不悦:“你又如何?原以为你身具魔气是被那殛天令主夺舍之故,但方才我替你诊过,那魔气原来来自于你体内魔种。你早已纳化那玩意儿,说你是魔物也不为过。”

苍寒的脸色也yīn沉下来,道:“我虽身具魔种,却从未滥杀无辜,不比你的门下,虽修仙道,却行魔事。”

两人一来二去,已结怨怼。眼看气氛剑拔弩张,黎睿开了口,道:“掌门,您带他回来难道只是为了吵架?”

骆乾怀闻言,冷哼了一声。他拂袖转身,到一旁的桌边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苍寒见状,正要转身离开,却又止步回头。他看了黎睿一眼,皱着眉头稍做思忖,继而不情不愿地抱了抱拳,对骆乾怀道:“多谢援手,告辞。”

骆乾怀闻言,也不答应。苍寒亦不多言,举步向外。但就在苍寒要出门的那一刻,骆乾怀突然清了清嗓子,道:“若你是要去寻你那师妹,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此话一出,苍寒当即顿住了步子。他一脸愠色地回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骆乾怀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抛下奄奄一息的你独自逃走之人,何必追寻?什么情深义重,说得何等冠冕堂皇,待到生死关头,终究还是自利。不妨告诉你,她如今身在真虚境。呵呵,也是啊,不老不死,无忧无虑,谁能舍弃……”

骆乾怀话未说完,苍寒便出声打断:“住口。”

骆乾怀轻笑道:“说中痛处了?”

苍寒满目冷然,道:“充其量不过是九嶽的一个前辈,还轮不到你对她妄下评断。”

“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嗅醒,竟然说是‘妄下评断’?她抛下你离开之事,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骆乾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

苍寒的耐心已所剩无几,他压着语气里的焦躁,沉声道:“不必搬弄是非。我信的,才是真的。”一言说罢,他漠然转身,再不理会他人。

“哈。”骆乾怀不期然地笑了一声。苍寒哪里还管他笑不笑,只是一味向外,刚出门外,却见十数名男女正立在阶下,皆是白衣如雪。此时天方破晓,山间云雾缥缈,衬得那一众人愈发洁净出尘。

苍寒知道这些必是永圣天宗门下,却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只得握紧佩剑,站定了步子。这时,骆乾怀起身,走到他身旁,笑道:“你体内的魔种正助你恢复,还是别乱走的好。你那师妹术法不精,别让她白费了心。”

苍寒听得此话,一刹顿悟。他伸手摁上自己的心口,闭目凝神。果然,细辨之时,便能感觉,力量源源,随气血流转,行遍百脉。原本濒死之躯,恰如枯木逢春。魔种之力,他自然熟悉,但令他讶异的是,为何随之而生的痛苦如此浅淡,几乎无法察觉。他疑思之际,忽在那万象萌动中捉住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凉。那凉意清新如朝露,竟是似曾相识。

“湛露……镜映?”他自语一句,骤生惶恐,急急就想腾空。可尚在恢复的身躯迫切渴求着休憩,哪里能容他自如行动。眼见他要倒地,骆乾怀一步上前,托住了他的手肘。

“啧,不听劝的么?”骆乾怀语带责备,道。

苍寒体内的魔种因心绪起伏愈发躁动,引得气血如浪翻覆,一时间,他无力举动,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失了。

骆乾怀蹙眉叹口气,用了十分的耐心,道:“不必如此急躁。云隐创的‘镜映’之术,我也略知一二。方才我说你师妹术法不精,她施在你身上的‘镜映’只能转移四成伤害,想来她也知道此事,于是便入了真虚境,真虚灵气加持,大约能转移六成左右。短时之内,当不致死。”他轻轻一笑,又道:“况且,我身为永圣天宗的掌门,多少也通晓‘真虚天演’心法,算是给你治过了。如今能做的,只有等……”他说着,目光远眺,声音亦遥远起来,“等你恢复,等她封住法阵……”

苍寒听罢,吃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疑惑问道:“你究竟……”

骆乾怀不等他问完,就道:“我究竟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真虚境内果然有魔物,而且那只魔物我认识。”

原来,先前仪萱将真虚境内魔物之事告知骆乾怀,两人虽是不欢而散,但骆乾怀还是随后跟上了她。他赶到之时,战局已了,仪萱和魔物都遁入了真虚境,可他还是认出了那魔物,震惊之余也顺便将苍寒带了回来。

“即然能走出真虚境,多少也有些胆识,没道理让你们死但难看。”骆乾怀语气轻薄冷淡,“我无意相救,不过跟着看一眼罢了。没想到,她口中的魔物,竟然是那家伙……”他稍作停顿,“昔年一战,我永圣天宗虽然损失惨重,却也斩去了殛天令主的左膀右臂。想来你也知道,那魔头有宝剑五柄,选了出众的弟子持剑,号为‘剑侍’。当年闯我六虚圣山的,正是剑侍之一。掌宝剑‘霜凝’,名唤‘蚀罂’。我当时千真万确将他击杀,又是在真虚境外,他绝无生还之机……”

苍寒却已了然,轻笑道:“答案再简单不过……这只魔物怕跟那殛天令主一样,早已不被肉身所限,以虚体夺舍而生。你当年杀的,不过是他一具用腻的肉身罢了。”

骆乾怀的神色微微一变,回头看了黎睿一眼。黎睿的神色亦是沉重,开口道:“若是如此,那么真虚境内,应该早已没有活人了……”

苍寒只是稍微思忖,便明白了她话中的道理,他有百般担忧,却制之在心,一语不发地走回床前,凝神调息。

骆乾怀见他如此,抿唇浅笑,目光继而又眺向门外。云雾愈浓,山间万象凝重,甫露奠光渐被水汽吞没,俨然是雨兆,恰如当年……

……

真虚境内,仪萱紧握着镇神珠,看着那逼近的魔物。

那魔物全是黑水凝就,粘稠液体如活物一般绞缠,涌起一片片凹凸。这番情状本就可怖,加之一双血眸,满带恶意,更叫人不寒而栗。

魔物似乎察觉了她的恐惧,发出一阵yīn森怪笑,愈发凑近了她,顺着之前的话,道:

“……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抛下你师兄逃跑,当真是无情无义,他说不定早已恨上了你,又怎么会来救你。用你来诱他入境,说不定会失算呢。”

现在的情势不可不说是万分危急,怎么也不是斗气辩驳的时机,但是仪萱却怎么也忍不住想要呛上几声,她心一横,道:“你当然希望我师兄恨我了,不然他来时,你有几条手臂都不够赔的!”

先前那魔物被苍寒断去的手臂尚未再生,仪萱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他的痛楚,引他猖狂笑起。“我会怕他?哈哈哈,你可知我是谁?”

仪萱听他反驳,心里倒是高兴起来。若能多拖延一刻,苍寒的伤势便多好一分。她索性藐视道:“看你这副德性就知道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谁知道你是哪个!”

“呵呵……”那魔物冷冷笑道,“昔日我为主上持剑,纵横睥睨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先前仪萱见过这魔物的能耐,已知他绝非寻常。如今听他说什么“主上”“持剑”,便确定了他的身份。她继续道:“哦,原来是殛天剑侍,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看来你被困在真虚境中,是不知天下之势了。你可听好了,殛天府早已被我九嶽仙盟击溃!”

“你说什么?”那魔物本还冷静,但听仪萱说起殛天府的事,竟骤然激动。

“我说的不够清楚么?你们殛天府早已败亡,现在的你不过是丧家之犬!”

仪萱一句说罢,周遭陡然安静,那魔物怔怔地望着她,竟是一动不动。仪萱看着那双血红的眸子,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已着实地动摇了这魔物的心。

出乎意料的,那魔物缓缓开了口,声音淡而平静:“灭我殛天,哪里有这么容易?主上法力无边,自有东山再起之日。待我夺舍之后,便重回主上身边,助此大业……”他轻轻笑了笑,黑水凝就的手指捏上了仪萱的下巴,“所以你要好好地帮我哟……”

肌肤被腐蚀的痛楚让仪萱皱起了眉来,但她知道,若是露了怯意自己就输了,她傲然直视着他,道:“别白日做梦了!什么殛天令主法力无边,告诉你,那魔头已经伏法。我师兄夺回肉身之时,就一并将他诛灭了!”

“哈哈哈……”那魔物听了这话反倒欢笑起来,“你果然在骗我。除非你们有本事吞下主上的内丹,否则即便破了夺舍,主上依旧来去自如,绝不会伤损分毫。相反的,主上一旦脱离,那被夺舍之人则会丧去神识,侥幸不死,也终究是个废人。你那师兄,怎么看也是后者吧。真虚灵气允他回光返照,呵呵,终不长久啊,倒不如趁现在还有一口气,让我占了……”

“呸!”仪萱打断他,“你困在这里多久?外头的事又知道多少?这些年来,我九嶽人才辈出,早已知道夺舍之术的破解方法。我师兄不过是战斗之中受了点伤,才不是你口中那般!”

“哦?是么?九嶽已经如此厉害了么?”魔物越逼越近,血红的眸子直直地对着仪萱的眼睛,“那你试给我看看吧,哈哈,试试看救这里的人呀……”

“这里的人?你什么意思?”仪萱不解。

“哈哈哈,就是真虚境里的人呀。他们每一个都被我夺过舍了哟……”魔物叹了一声,“为了找到最合适的肉身,我真是费了好多功夫呢……”魔物的声音低而深沉,在仪萱的耳畔幽幽回荡,“每个晚上,在他们入睡之后,悄悄地将魔种植入他们的身体。藉着真虚灵气,那痛苦小到不可察觉……由男至女,自小到大……可惜,每一个都不合适啊。能完美纳化魔种之人何其稀少,他们甚至撑不到被我夺舍的那一刻。不过这地方还真是了不得呢,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哈哈哈!!!啊,对了,你们九嶽的几个弟子也在我手里呢。不过修仙之人,与我魔道相克,要植入魔种也麻烦许多。他们现在还没死哦,你想不想见见?”

仪萱只觉一股恐惧,由心而生,如蛇般绕上了手脚,绵延出令人的寒冷,让她动弹不得。猛然间,她明白了什么,一腔激愤冲破了惧意。她咬牙切齿,厉声道:“所以陆小莺的身上会有魔气。她不是被云和所杀,你早就害死了她!”

“是啊。”魔物笑答。

“你说什么?”突然,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惊怒交加,更微微发着抖。

仪萱慢慢回头,望向了那说话之人——

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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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陆信。

方才的对话陆信自然听见,此刻的他双目泛红,狠狠盯着那魔物,厉声道:“小莺是你杀的?!”

那魔物事迹败露,却无半分动摇。面对陆信的质问,他只是回报以yīn森笑声,道:“哟,陆镇长,看来你已经解决刘素心和圣师了啊,怎样,可有取得真虚天演心法?”

陆信双拳握紧,一步步走近,道:“答我的话!小莺当真是你杀的?”

魔物带着轻嘲,轻巧道:“不仅是她哟,你也已经死在我手上了呢,陆镇长。”

陆信的理智霎那崩溃,飞身攻向了那魔物。但他这一击尚未发挥威力,便被那魔物制住。那黑浊液体有如毒蛇,将陆信死死缠住,腐蚀骨肉。

魔物叹了一声,道:“陆镇长何苦呢?死者已矣。你报了仇又如何?倒不如你我继续合作。你不也知道么,只要吞下真虚天演心法,你兴许还能救回你的女儿呀。”

“住口!!!你还我女儿命来!!!”陆信哪里还听他说,只是拼力挣扎,嘶声怒吼。

那魔物冷冷一笑,抬手轻轻一握。黑水条条聚合,变作手腕般粗细,将陆信整个裹起,慢慢地,连同那魔物本身也附着上了陆信的身体。很快,黑水渐薄,由外看来,陆信的身上仿若披上了一层黑纱。

“哈哈哈,果然是真虚天演心法!!!我终于得到真虚天演心法了!!!”陆信的声音忽然猖狂响起。

夺舍?!——仪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原来,与陆信合作拓展真虚境,只不过是幌子。由陆信夺得真虚天演心法,再夺陆信的肉身,才是这魔物的真正目的。但这魔物也说过,这些肉身并不合用,只怕夺舍陆信不过是权益,还有后招。然而,此刻的仪萱早已无法冷静地去思考这些因果缘由,心头的悲怆激愤,让她不可自已,这股义愤足以让她抛却私心。身为九嶽弟子,哪怕抛弃性命,也绝不能再容这魔物作恶。若苍寒在此,必然也是这般抉择。

一切由心,再无犹豫。仪萱起身扬臂,将那镇神珠子抛进了真虚法阵之中。

只听一声细碎轻响,一股清气冲破法阵,席卷四周。仪萱只觉凉风扫过,方才觉得原本充斥在周围的真虚灵气是何等温暖浑浊。然而,她还未能完全领略这份清新畅快,剧痛不期然窜遍全身。她咬牙,醒了醒神。眼前,陆信依然被黑水包覆,但真虚法阵一破,愈伤之力消失,那魔物的法术似乎也受到了阻滞。黑水渐不能成形,颓然低落。死者之身,不可做夺舍之用——这个道理,仪萱明白。依那魔物之言,陆信早已身亡,夺舍之术必然会被破解。但那魔物若能纳化真虚天演心法,结局就难定。倒不如趁此机会灭了那魔物才好,可此刻的她哪里还有施法的能耐,甚至于连靠近那黑水都勉强。留给她的,只剩等待……

这时,另一个念头缓缓浮上:她很快就要死了。

是啊,这个感觉何等清晰。洁净清气,随着每一次呼吸涌入肺腑,一层层加重伤势。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气是如何点点流失。但比起疼痛,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难言的沉重。从身至心,都颓然无力起来。

不行!现在还不到时候!——她强撑着,略微凝了凝神,继而转身往暗室里去。

她方一进门,就见一地凤羽燃微微火焰,晃动明灭。云和躺在不远处,毫无动静。受伤的白凤正守在他身边,凄凄哀鸣。没想到,那陆信竟有如此能耐。她快步走到云和身边,伏下身子查看。云和尚有气息,但伤势也不容乐观。仪萱还记得陆信曾说过,若是用了那个能夺取真虚天演的术法,云和便与废人无异。她担忧不已,轻拍着云和的肩膀,唤道:“云和师伯,你怎么样了?你醒醒!”

云和的眉睫微微一动,却无力睁开眼睛。仪萱心上正慌,却听旁边一阵响动。只见刘素心正倚墙坐着,亦是奄奄一息。见得仪萱,她强撑着一笑,缓缓抬起了手臂,指着一面墙壁。仪萱不知何意,正想问时,刘素心已然倒下,再无生息。

仪萱带着不解站起身来,走到那堵墙壁前,推了一推。这堵墙壁以砖石砌就,凭她现在的身子,哪里能推动半分。她无奈一哂,心想到了这个时候,还做这些又有何意义?墙壁之后纵有再惊世骇俗之物,于此刻来说又有何助益?何必枉费了这个力气……

她正要退开,却被细小的声音吸引了主意。墙壁之后传来潺潺声响,似是流水。如今他们身处密室之中,又有那魔物在外,若这墙后有流水,不正是出路?她兴许已无生机,但至少该救出云和才行。只要能打开墙壁……

她正思索时,忽听得有人道:“你以为这样的小伎俩就能坏我大事么?”

这声音,分明是陆信所出。仪萱知道事情不妙,忙回到云和身旁,权作护卫。魔物身影渐近,待火光映出他的形貌,若然是陆信之躯。只是那双眸子,依旧血红,望之生怖。

“即然真虚天演心法已被我所夺,你即便解开了真虚法阵,又能怎么样?”魔物笑道,“来,还是跟我一起乖乖地等你师兄吧,说不定我兴致一起,倒能救你不死。”

仪萱呸了一声,道:“做梦!”

那魔物也不再多说,周身黑水盘桓凝聚,化作绳索一般,卷向仪萱去。仪萱心上焦急,拼力想要扶起云和一同闪避,可哪里扶得动。眼看着黑水临近,危急之时,白凤羽翼一展,起劲风将仪萱和云和推开一旁,自己迎上了攻击。

这一推之力不弱,仪萱抱着云和着实撞上了墙壁。仪萱忍着痛楚抬头,就见那白凤已被黑水缠绕,羽翼翎翮,渐被腐蚀。

这黑水能腐化万物,在这样下去,恐怕……

突然,仪萱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墙壁。没错!腐蚀万物!

她心一定,虚张声势道:“镜剑双解,神猾虚!”

那魔物先前吃过这招的亏,听仪萱这么一喊,顿生惶怒。先放下了白凤之事,引黑水如鞭,袭将而去。

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这魔物断不会下杀手——仪萱早已料定这一点。而正如她所料,那黑水之鞭也未用全力,方向更是偏差了几分,只为威吓。

眼见水鞭迫近,仪萱伏下身子,护着云和险险避开。身后一阵闷响,砖石厚墙受了这一击,已然崩裂。而后,黑水的腐蚀之力不负期望,将墙壁蚀出了一个缺口。

水声,愈发清晰,让仪萱心头一阵畅快。墙后一片黑暗,不知水深,不见去路。可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仪萱一笑,抱着云和,倾身一倒,落进了缺口中。

魔物愤怒地叫嚣只是一瞬,取而代之涌入耳中的,是迫压的水流。没想到,这墙后竟是一条伏流,水深丈余,湍急异常。不给仪萱任何应对的时间,汹涌水流便将她携起,疾奔而去。

……

境外,雨势已疾,六虚圣上之上yīn霾笼罩。便在真虚法阵解开的那一瞬,满山鸟兽皆收声响,唯余下一片yīn沉死寂。

永圣天宗的弟子察觉此状,正要举动。本在打坐的苍寒却倏忽起身,先众人一步,纵身凌空而去。

骆乾怀见状,皱眉轻哼一声,对众人道:“还不走?自家的事倒叫外人抢先了不成?”

众弟子得令,飞身紧随,在yīn暗天宇中划出道道白影。

苍寒并不理会他人,自行疾飞。待到真虚境前,他弃了贸然,飞身落地,小心步入。法阵解开后的真虚境,比别处更为死寂。原本的和暖,早被yīn寒吞尽。树木花草,皆尽枯萎。繁荣熙和,囫囵湮灭。目光所及之处,唯有萧条。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安抚下自己开始焦躁的心绪,循着记忆里的路径,慢慢往前走。空气中,魔气隐约,萦绕纠缠,将他的心弦寸寸拉紧。

他未走多远,忽听得隐约j□j,那声音带着几分熟稔,让他心头一悸。他随声而去,就见一片枯木从中,躺着一个小小身躯。他已然猜到是谁,几步过去,扶她在怀。

这孩子,正是陆小莺。她已然垂死,原本染在肌肤上的绯红被晦暗青灰替代,更有细细裂纹,狰狞满布。她双眼大睁,瞳孔扩散让她的双眸如夜深沉。她的脖颈上落着一道伤,深及寸余,但伤口处却苍白如纸,无半点鲜血。谁能想象,一个不久前还鲜活的性命,竟如风中残烛,无力回天。

苍寒无语,只是紧了紧手臂。陆小莺似有察觉,目光一动,慢慢笑了出来。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却虚弱如无。苍寒蹙眉,开口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诚然,真虚法阵只是一时解除。只待时辰一过,法阵再起,这孩子仍可复生。但这“复生”何等虚伪,即便是他,也无法将这个当作一句宽慰说出口来。

苍寒垂眸一叹,正要起身离开,怀中的陆小莺突然动了起来。那举动万分诡异,手臂弯折,腿脚反转,绝非常相。陆小莺的瞳孔瞬间收缩,喉中发出了可怖的“咯咯”之响。他立刻明白了过来,将陆小莺放下,退身到了一旁。

沉沦在殛天府的时光,让他对这股异变再熟悉不过。那原本被真虚法阵掩盖的魔气,此刻正缓缓蔓延。没错,是魔种……

转眼间,陆小莺已然褪去了人形。肌肤化为鳞甲,手脚变作足爪,眸若含血,口吐利齿,俨然是怪物。

魔种入身,若无法纳化,身体承受不住魔力,便会发生异变。甚者,丧命也不过一瞬。无论怎么看,陆小莺都不像是能纳化魔种之人,何况她更是身死之躯,照理说不该还能举动才对。一定有什么东西,将魔种之力暂时唤醒,才会如此。莫非是魔障?难道那魔物已经找到了肉身不成?

不料,便在苍寒移神思索之时,陆小莺化作的怪物迅猛攻来,那凶悍之色,早已没有半分人性。未等苍寒起招防御,一道白影飞纵而来,截下了怪物的攻击。细看时,那白影是一条彪猛白狼,正是黎睿座下。永圣天的众人已然赶到,见此异状,皆严阵以待。

眼见得狼兽相斗,苍寒却开了口,道:“住手,别伤她。”

黎睿闻言,眉头一皱,道:“你竟为魔物求情?”

苍寒看她一眼,道:“她纵是魔物,也是你们害她如此。再不住手,我便亲自斩了你的白狼。”

黎睿不悦,正要辩驳。骆乾怀踱步而上,道:“难得你有这样的慈悲之心,不过……”他言语间,抬眸轻轻一眺,“那魔物看来也早有准备,此地竟已生了魔障,想必这般魔物也不止一只。除恶务尽,你的恻隐,不过错付。”他勾起一抹冷笑,“说起来,你不会也被这魔障所惑,倒戈相向吧?”

“防备我之前,倒不如先担心你们自己。魔障之中,仙道颓靡,比起真虚灵气,更为凶险。”苍寒冷眼望着骆乾怀,道,“我不让你们动手,不过一个道理:魔种入身,强其。若有机缘,更可起死回生。”

骆乾怀听得此话,抬眸看了一眼那化作怪物的陆小莺,神色里微有动摇,道:“虽身未死,人心已丧,与死何异?况且魔种不过允她片刻举动,终不长久。”

“真虚灵气之中,他们的魔种并未发动,亦能保持清明。其中转机,骆掌门比我更清楚。仙道贵生,救人性命,更度人心。你是前辈,这些道理不必我说与你听。救或不救,一念而已。只有一事,你须看清……”苍寒微微停顿,再开口时,语带傲气,凛凛逼人,“我亦身具魔种,而我与你们并肩而战。”

骆乾怀望着他,忽想起那莽撞无礼的女子,曾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本来就是俗人,拜入仙门也是为了治病。师门将我治愈,更教我贵生之道。我没有救世之才,但至少有恻隐之心。我忧心真虚境的存亡,是不想再见悲剧……

……我师兄志在千里,岂肯困居浅池?欲海沉浮、红尘辗转,亦不能折他傲骨、灭他雄心……

他不是魔物!

……

骆乾怀垂眸一笑,自语般轻言:“这倒有趣……”

苍寒略微思忖,问起了另一件事来,“你先前说这个魔物是殛天剑侍,持宝剑‘霜凝’,那剑现在何处?”

骆乾怀的神色骤然冷肃,“昔年那魔物落败,剑便化作水汽飘散……”他伸手,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兴许融在了溪流雨水中了罢……”

“若无肉身,便无法动用宝剑。那魔物在六虚圣山逗留至今,看来就是为此了。”苍寒蹙着眉,道,“这些魔化的怪物交给你们,我去寻我师妹。若有余裕,我斩了那魔物,还你的救命之恩。”

言罢,他也不等众人应答,飞身而去。

骆乾怀不由笑出来,无奈道:“云隐啊云隐,你究竟是怎么教徒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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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却说仪萱抱着云和陷入汹涌伏流,水势滔滔,冲撞回旋,让她的全身如被拆开一般,疼痛难当。加之无边的黑暗和窒息,让她根本无力思考身在何方,去向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动荡消停,她慢慢清醒了过来,就见四周一片黑暗,几不能视物。耳畔,水声粼粼,让她多少能猜到自己的处境。想必是伏流汇在地下汇作了湖泊,也亏她命大,能被冲到此处。

待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她依稀看见,有人躺在不远处。除了云和,不做第二人想。她忍着疼痛,慢慢爬过去,差一点要触及之时,周围突然想起了簌簌之声。她惶然抬头,就见黑暗之中,凭空出现了一片皓洁白色,如浪般奔涌而来。她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茫茫大雪,覆盖四周。雪中墓碑林立,连绵坟冢,无限凄凉。即便先前并未看清四周景物,仪萱也知道眼前这些必然诡异。她护在云和身旁,小心应对。

只见茫茫雪中,缓缓走出一个绰约身影。白衣缥缈,如仙如幻。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仪萱却曾见过——云杉……

难道又是那魔物化的虚形?仪萱紧张起来,正要举动,身体却牢牢被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低头看时,地上的白雪竟已攀上了她的身,冻住了她的手脚。

眼见云杉走到面前,她紧张万分,这时,云和的眉睫颤颤一动,醒转了过来。看到云杉,他竟微笑。

“原来……你在这里啊……”云和开口,虚弱道,“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没想到,你来了这里,你是要替我做个了断罢……”

云杉并不言语,只是冷着脸,点了点头。她半蹲下身来,对着云和伸出了手……

仪萱一看这般发展,愈发急了。眼前这个“云杉”似乎不是魔物所化,即然如此,那就不该谈什么了不了断的!她努力提声,斥道:“大敌当前,还什么了不了断的,你们有完没完?!就算是真虚天演心法害了你们,可真正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那些魔物么?你们一场同门,此间情义,当真淡薄如此……”她说着说着,忽觉气息一滞,脏腑之内如生烈焰,灼灼燃烧,痛彻神魂。她哑了声音,轻咳几声,鲜血随之呛出,在白雪上染出触目的嫣红。仪萱却不愿意妥协,她缓过气来,挣扎着继续道:“……仙道贵生……活着,不好么?……”

云杉转头,静静望向了仪萱。那一瞬,白雪飞快攀上,转眼将她埋没。便在她无措之际,云和起了身,抬手在她身上轻轻一拂。满身白雪,刹那飘散。仪萱顿觉轻松,努力坐起身来。

云和冲她笑了笑,复又望向了云杉,道:“你我之事,与旁人无关……我欠你的,你讨回便是……”

仪萱一听,忙拉住他,道:“你说什么呢!我那么辛苦才救了你……你不准……”她咳了几声,又对云杉道,“过去的事,已无可奈何……这些年来,他疯疯癫癫,如行尸走肉一般,这般惩罚,难道还不够么?……若真的生死相隔,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同门之间,再怎么怨恨,到此也够了吧……难道除了怨恨,别的真的什么都没了么?……”心口滞郁,让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抓紧衣襟,不停地大口喘着气。

云杉静静看着她,忽然哭了起来。她双手掩面,哭得无比凄怆,先时还是哽咽,继而竟嚎啕起来。

仪萱不知她会是这种反应,一时呆住了。她正想着是不是话说重了,该安慰几句,云和却轻轻拍上了她的肩膀,道:“没想到……我身为圣师,却要后辈替我说话……”

仪萱一怔,望向了云和。如今他双目清明,神色平和,再无半分疯癫狂乱之相,更没有先前那颓然无助之色。“你……你好了?”她犹豫着,问了一声。

云和浅浅一笑,道:“也许是真虚天演心法被夺,损我心魄,反倒赐了我片刻清醒……又或者,是回光返照吧……”他说着,慢慢站起身来,走向了云杉。他强稳着摇晃的步履,在云杉身前站定。他微抬了目光,望向了那无边的墓碑。凄怆,隐生眉间。他敛着那抹哀色,道:“……我欠下的,一日不曾忘记……我已行将就木,也不必你动手了……只是这姑娘一番好意,我未能回报……你若还念及昔日之谊,略施援手可好?”

那哭泣不止的云杉突然停下了哭音,她放下掩面的手,静静看着云和,也不言语。

“真虚法阵已破,你带这姑娘离开这里吧……”云和含着笑,道,“师姐为人最是宅心仁厚,若然她在,也定会如此吩咐。你说是不是,阿絮?”

阿絮?不是云杉么?仪萱听到这里,已是满心惶惑。

云杉沉默片刻,身子轻轻一颤,竟化作万千蝴蝶飞散开来。蝶翼振颤,簌簌发声。蝴蝶逐一消失,最后唯余下一只。纯白之蝶,纤小娇弱,周身笼着一圈薄薄的光,颤颤地飞到了仪萱面前。

云和见状,含笑解释道:“这是我师姐座下灵兽:华絮……昔年我师姐身死,华絮悲愤难当,不顾掌门禁令,一心要毁掉真虚境。多年以来,毫无音信,想不到竟被困在此处……”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滞,似被痛苦所扰。他安稳气息,仍旧笑道,“你我相识,总算有缘。你为寻医而来,却遭遇如此,皆是为我所累……一场承负,终到尽头。多谢你几番维护,”言语之间,他抱拳行礼,垂眸敬道,“保重。”

这般话语,无异遗言。仪萱正要劝时,那娇小白蝶颤颤地停上了她的肩膀,还不等她反应,一股力道笼上她的身子,携着她缓缓腾空。

“慢着!这算什么?!”仪萱急切难当,出声喊道。她见云和无动于衷,又扭头看着自己肩上的蝴蝶,道,“你真要他困死在这里?难道你那‘宅心仁厚’的主人会做这般冷酷无情之事么?……你当真的?”她越说越急,轻促呼吸夹杂在话音之中,听来断续,“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什么停手?!为什么哭?!”

白蝶的举动因她这句话而停了下来,它迟疑片刻,带着仪萱慢慢飞落。待放稳了仪萱,它轻振双翅,翩飞至云和面前。

“阿絮?”云和不解地看着那白蝶,低低问了一声,犹豫着抬起手来。白蝶在他掌心盘旋片刻,轻轻落在他的指尖。

白蝶静待片刻,似乎决定了什么,倏忽而飞。刹那之间,周遭景物陡然变作无数白蝶,如雪纷然。白蝶飒飒飞舞,转眼间重构了风景。这一次,不再是霜雪墓碑,而是一片连绵yīn雨。雨色之下,是遍地尸骸,是血流成河。云杉,依旧在这片风景之中。但她那一身白衣,已浸满血污,不符高洁。她背靠着一段残木,缓缓坐倒。她长长地吐息,而后,转头望向了云和。

如此情景,正生生撕开旧伤,连仪萱这样的旁观者看了都觉残忍。云和早已怔然,他强忍着苦痛之情,哀求般道:“‘梦蝶化境’……阿絮,别这样……我……”

正当悲恸难当之际,云杉却带着笑容开了口:“唉……最后见到的,竟是你这张没好气的面孔,当真叫人难过啊,掌门……”

仪萱这才明白了,眼前这些并非幻境,只怕是真实的往昔景象……

那只存于回忆中的云杉稍稍沉默,又叹了一声,道:“……也没什么要交待的,不劳掌门费心了……”她无力说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云和那家伙,现在如何?”

空旷的安静之后,云杉笑着回应:“呵呵……今次之祸,皆因真虚灵气而起,本就该于他问责,如今他不过耗竭累倒,比起那些丧命的弟子,算得上什么……若我还能动,必要断他三四根骨头,才能顺了这口气……”

飒飒雨声,掩去她余音中的悲愤,片刻之后,她道:“……掌门多虑了,难道那些道理我不明白?无论如何,他依旧是我的师弟……气也罢,怨也罢,哪里能到恨的地步呢……我明白的,他创出这心法,不过是想救人,谁又能料到有这般变数呢……”她忽又笑了起来,道,“说起来,师兄弟中,他的性情最是温柔,心思又细,此事之后,只怕我不算他的帐,他自己便愧悔得恨不得一死谢罪了……便劳烦掌门替我传个话吧……”

yīn霾雨色之中,云杉的笑容无比明丽,“告诉那傻小子,别要死要活的……他舍了命,不过成全了他自己。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若他连救人的初衷都忘了,下至黄泉,也没脸见我……”她说到这里,阖上了双目,“……方才打得满身燥热,这雨倒是清爽凉快……掌门请回吧,让我……让我一个人……好好歇歇……”

话音停时,周遭便只剩下雨声,如泣泪一般。

仪萱不由自主地望向云和,就见他呆呆立着,如被定住了一般。他动了动唇,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景象,无声地掉泪。看着这时的他,仪萱满心安慰。多年心结,总算解开。说起来,那么重要的“交待”,若能早些转达,便能免去诸多曲折痛苦。说来说去,还是那骆乾怀不靠谱啊!她正带着私怨如此想着,却又隐约觉得自己成见太深。有些事情,单凭揣测,如何能定论,就好比当年她对苍寒,有些成见,兴许是该放下了吧……

她想着想着,心绪愈发开朗,便在她生出笑意之际,却听那邪佞笑声切近,用惋惜的口吻道:“你以为能逃出我的手心么?”

仪萱忙起身戒备,但这一动,心口如生灼火,烈烈烧人。窜行全身的剧痛复又加倍,吞湮清明。

但见那虚幻雨中,一片墨色氤氲,那魔物缓步而来,言道:“呵,这不是‘梦蝶化境’么,真是让人好生怀念啊……”

不等他说完,化境一震,复化作千百白蝶。蝶飞盘旋,携烈风之势,冲向那魔物而去。那魔物笑了起来,竟不闪避。如今这魔物并非虚形,陆信的血肉之躯,受这一击,岂能无碍。只见白蝶染血,如红花绽开,那魔物的身子生生被削去一半。然而,他笑意仍在,似乎毫不在意。

“哈哈,失却主人,你也不过如此啊……”魔物笑意猖狂,“对了,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已经吞了真虚天演心法了呀!”

语音落定,魔物被削去一半的身躯迅速重生。森白骨骼,如枝丫伸展。鲜红血肉,如藤蔓攀附。不过转眼,已是完好如初。

魔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蹙眉一叹,“虽有真虚心法,到底不是最合适的肉身。”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又笑道:“呵呵,聊胜于无。没有肉身,有一件事做不到,可让我头疼了……想知道是什么事吗?”话到这里,他抬手一扬,喝令道,“霜凝!”

但听一声令下,周遭水汽刹那激荡,霜白寒气随之漾开。那伏流所汇的湖上,乍起薄冰。又听一声脆响,一柄长剑自碎冰中浮起。那剑通身晶莹,浑如冰雪一段。霜华簌簌,自剑身抖落,于水面之上叩出泠泠清响。

魔物轻轻一招,长剑飞纵而来,轻轻落在他的掌中。他凝眸望着那剑,神色里忽生温柔,语气里亦掺进了回忆的暖意:“霜凝啊,我终于又能将你握在手中……”长剑轻轻一颤,抖落点点冰屑,似在呼应主人之言。他复又一笑,起手挥出一剑,攻向那翩飞的白蝶。白蝶成群,见他这一击,倏忽散开。可虽避开剑锋,那森冷寒气却早已包围四下,不落一丝空隙。白蝶触及寒气,顿化做冰屑碎开。须臾之间,万千白蝶只余下一只,它周身微光明灭,似是难以支持。

这只白蝶,自然是华絮本体,眼见如此情形,云和飞身突入,于茫茫寒气之中,将那白蝶合在了双掌之中。他本已伤重,此举实属勉强。寒气如浪,覆上他身,转眼将他压制在地,更凝作冰晶,将他困囚。

仪萱又惊又急,正要施以援手,那魔物却转眼到了她面前,如冰剑锋正抵在她眉间。可怖寒气一如活物,沿着剑锋传来,渗进身躯,纠缠咬啮。

那魔物笑着,问她道:“这剑好看么?”

仪萱满心厌恶,只是沉默。

他依旧笑着,道:“我乃殛天府剑侍,蚀罂。主上有五柄宝剑,属此剑最美。我蒙主上厚爱,得持此剑。主上更将离魂夺舍之法传授于我。剑侍之中,再无第二人有此深眷。昔日魔道昌隆,我随主上南征北伐,何等意气风发……”他说着说着,表情黯淡了下来,“可恨这永圣天宗,竟毁我肉身。失却肉身,就无法使用此剑。我在这六虚圣山上,如孤鬼徘徊,只为找合用的身体。这么多年,我几乎快被绝望逼疯了。我甚至想过,若能将真虚境扩至天下,兴许才有希望……呵呵……”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仪萱,“多亏了你呢。你引出了圣师云和,更带来了最合适的肉身。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今日功成,我便血洗永圣天,以还当年之耻!而后,便能堂堂正正地回到殛天府,再随侍令主身侧!”

仪萱听得心寒。真虚法阵已破,为何永圣天的人还未赶到?若是至今的所有努力,不过便宜了这魔物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难道就没人能阻止这魔物了么?!

突然,一道锋锐剑气划破冰冷,在空幽地下振起一声嚣响。蚀罂手中的长剑被猛然震开,让他急退数步。

仪萱认得那招式,不由心头一颤。

森白寒气之中,来者高傲的嗓音如倏烁星火,燃出一丝暖意:

“丧家之犬,何谈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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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丧家之犬,何谈归处。”

蚀罂听得此话,强压着怒意,冷笑道:“哟,我还以为要等许久呢,竟这么快就来了……”

但见如霜白雾之中,苍寒一袭白衣,背手负剑,飞身而来。他落定身姿,昂首抬眸。病痛伤相,全然尽消。傲然气宇,凌厉如昔。

仪萱忍不住欢喜,看他如此神色,想必眼睛也已复明。如今真虚灵气不再,他是真真正正地好了。诸多付出,终有回报。她终于,把他救了回来。

她正想开口,却又哑然。到了此刻,她方才害怕,怕他误会她真是弃她而去,怕他因此移了情意。可要解释,她偏又生怯。再者,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蚀罂看了看苍寒,又瞥了一眼仪萱,道:“也亏你能找到这里。为了一个女人只身犯险,果然情深义重啊……又或是,特地来报抛弃之仇的?”

苍寒闻言,也不搭理,只是看着仪萱,正声道:“仪萱,静息凝神,别虚耗真气。待我先料理了这魔物,还有事同你计较。”

计较?仪萱一听这词,心就慌了。难道真的误会了?好不容易心意相通,不至于如此吧。她正想说话,一股寒气却自xiōng口窜了上来,没过咽喉。霜雪如活物一般,束缚住四肢,攀缘至脖颈,扼住了她的声音。

“你好像还不明白情势啊。”蚀罂笑道。

苍寒眉头微蹙,稍稍打量了蚀罂一番,便知他夺了陆信的舍。他出语淡漠,只道:“你费尽心机,不过是为夺舍。挟持我师妹,是想逼我就范了?”

“呵呵,即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意图,我也不绕弯子,你放下兵器,乖乖让我夺舍,我保你师妹平安。”蚀罂笑道。

“平安?”苍寒冷笑一声,起剑便是一击。

蚀罂一惊,慌忙起剑挡下。他并未料到苍寒出手,一时也未起魔力,竟被击退数丈。他稳住身形,神色满是忿然。

苍寒横剑身前,声音冷冽如霜,道:“我在殛天府的日子也不短,你们这些魔物的话岂能相信。真想要这具身子,赢我再说!”言罢,他身子稍退,剑起苍涛,生生将一泓净水翻覆。

蚀罂也不迟疑,挥剑令道:“玄溟净肃!九寒刹!”

一声令下,他手中宝剑顿生光华。一时间,雪舞如羽,霜凝成晶。寒气森烈,如自极北,若生幽冥。那一湖波浪,生生被冻作坚冰。苍寒知道这宝剑厉害,正寻思应对,那坚冰之浪竟乍然裂开,化作无数冰锥,刺向他来。眼见那冰锥铺天盖地,已是无从闪避,苍寒收剑抬手,令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他的身后生出一轮清光,皓洁如皎月初升。光辉扩散,坚实如盾墙,更有吞灭之能,漫天冰锥竟不能近他半分。

蚀罂见状,兴奋异常,“不愧是令主相中之人……”他将手腕一转,剑尖轻挑,“墨噬。”

苍寒一听这二字,强扩镜界,将冰锥的攻势稍稍屏退,而后飞身后退。恰在他退开的那一刻,晶莹冰锥皆化作黑水,疾疾打落。黑水所及之处,万物皆被腐蚀,就连湖水亦不能幸免。一泓清涟,转眼污秽。

蚀罂走上几步,将宝剑剑尖轻点湖面。湖水霎那涌动,须臾间尽归剑中。原本晶莹剔透的剑身,赫然变作漆黑。

“流煞引……”苍寒认出那个招数,低语道。

蚀罂听他说出此名,笑道:“好见识。说来,我所用的招数与你易水庭的术法都是以水为凭,本就多有相似。今日我有霜凝宝剑在手,天下水脉,尽归我掌。我看你怎么跟我斗!”

苍寒也不言语,只是抬眸看了仪萱一眼。

仪萱此刻被半困在冰中,冰晶并未没顶,让她不至于窒息。可进肺腑的空气,冻彻骨髓,让她的身心都渐渐麻木起来。她撑着仅剩的清明,看着眼前的战局,却连发出声音的力量都没了。见苍寒望着她,她强撑出一丝笑意来,只想让他放心。

苍寒看见那抹僵硬的笑容,眉头深深皱起。蚀罂绝非泛泛之辈,要想败他,绝不能留半分余力。但若全力应战,势必引动魔种。镜映之术尚未解开,若他使出全力,只怕……

蚀罂见他迟迟不动手,轻蔑笑道:“这样就怕了么?那我可不客气了!”他飞身挥剑,依旧是先前一招:九寒刹——可引动水汽,封冻万物。所凝冰锥,无坚不摧。而今,冰锥之上更带着腐蚀之力,此招一出,谁可相抗?

苍寒敛神握剑,并不以镜界硬挡。他略微压低身子,挥手起剑,出一招“流雪”。这一击,亦不是为击溃冰锥,那纷然如雪的剑气只是轻柔巧妙地碰撞,以毫厘之差,扭曲了冰锥的动向。但这毫厘之差,已经足够苍寒闪避开所有锋刃。

眼见苍寒轻巧地在冰锥中穿行,蚀罂一笑,默道:“好身手……”如今他占尽上风,又有仪萱在手,本不必与苍寒硬拼。但这一来二往,求胜之心已起,倒催生出玩兴来。他复又出剑,再引冰锥。

苍寒依旧用流雪抗衡,冰锥无尽,剑气凛凛。两者相交,擦出冰屑。一时间,有如忽降黑雾,竟迷蒙一片。

蚀罂蹙了蹙眉,手翻剑花,唤出黑水,环绕自己身周,权作护卫。便在这时,苍寒的声音凌厉如刀,令道:“镜剑双解,神猾虚!收!”

一道明光乍现,苍寒的身影陡然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清澄灵气,竟强行将蚀罂身周的黑水湮灭。蚀罂惊愕之余,起剑抗衡,却不料苍寒的出剑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剑招已过,利剑精准地刺进了蚀罂的心口。

陡然间,所有法术尽皆消失,周遭一片寂静。

苍寒并不敢大意,他绷紧身子,看着眼前的蚀罂。方才的突进,对他而言并不轻松,他微微喘着气,握剑的手起了一阵不自然的。

“哈……”蚀罂突然笑了一声,抬手握住了苍寒的剑锋。

苍寒见状,纵步急退。

蚀罂笑着,慢慢拔出了那把剑,道:“好厉害,真的好厉害。若是平常,被这样刺入心脏,纵然魔种加身也是必死无疑吧。”他抛下长剑,指了指心口,“哈哈,可这具身子本来就死了啊!如今这里,流的不是血,而是真虚灵气!你岂能再杀我一次!”言罢,他再次起招,依旧是九寒刹。

苍寒一击之后,新力未生,又失了佩剑,一时无力抗衡。便在此际,一声轰响巨然,洪皓清气以千均之势重压而下,扼住了九寒刹的威力。苍寒抬头,就见头顶上的厚重土石已碎裂作齑粉,显露出天空来。一条白龙宛转如云,搅动风雷。雨水飒飒打下,竟是微温。骆乾怀随着这雨水旋身飞落,扫了一眼局势之后,抬手挥出光芒如珠,令道:“千珠落!”但见万千珠子疾落,将九寒刹凝出的冰锥尽数击碎,更强压下了腐蚀的魔力。

骆乾怀轻蔑地看了蚀罂一眼,嘲讽道:“千挑万选,弄了这么副身子,难怪想换。”他说完,不等蚀罂回应,又对苍寒道,“好歹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凭你也想杀他?”

苍寒不悦,却也不反驳,只提醒道:“他身负真虚天演心法,且小心应对。”

骆乾怀闻言,又看了看四周。待见到被困在冰中的云和,他皱紧眉峰,愠道:“邪心私欲,竟能恩将仇报到这种地步!我今日若不杀了你这魔物,毁去这真虚境,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自称仙道!”

话音落定,骆乾怀手腕一翻,引流光环绕,凝为珠链,径直攻向了蚀罂。蚀罂自持真虚天演心法护身,竟未躲避,直接迎了上去。一时间,珠光剑光交错,烁然夺目。待光辉褪去之际,蚀罂的身子竟已残缺。他看着自己毁损身体,惊愕道:“这……不可能……”

“呵。有什么不可能?”骆乾怀的语气愈发轻蔑,“看来你已经忘记弊派还有一门‘镇神诀’心法,要破真虚天演,也不算难事。”言尽,他再引神珠,疾攻而去。

如此情势,骆乾怀已然占了上风,苍寒无心介入,只是寻了空隙,飞身到了仪萱身前。他起镜界消去了坚冰,将仪萱接在怀中,只觉她浑身冰冷,气若游丝。他拉起她的手,抵上自己的心口,低声唤道:“湛露。”随他话音,明光一绽,一面明镜从他体内缓缓浮出。他刚想松口气,看到那明镜时,心中却是一紧。那原本清气氤氲、光润明亮的镜子如今隐透晦色,镜面之上更布满蛛网般的浅纹。明镜如此,主人的伤势可想而知。苍寒不敢拖延,忙将明镜还回仪萱之身,更将自身灵气传于她,助她护住心脉。

仪萱只觉一股清流入身,缓去灼痛。待那清流行遍百骸,又生出融融暖意,解了冰寒。她醒过神来,看到眼前之人,浅笑着唤了一声:“师兄。”

苍寒点点头,应她道:“我在。没事了。”

他声音褪去冷傲,如此低沉温柔,让仪萱心头一暖,几乎就落下泪来。那一刻,她忽生羞怯,垂眸掩饰。不等苍寒质疑,她又想起了一事,抬头望向一边,急切道:“师兄,圣师他……”

不等她说完,苍寒便打断道:“自顾不暇,还管旁人作甚。”

他语气里的生冷,让仪萱有些纠结。她正措辞想劝,苍寒却低头叹了口气,神色又是不悦又是无奈。他扶着仪萱坐好,嘱咐她自行打坐,继而起身走向了云和,解除云和身上的封冻后,他半跪下身子,略作诊探。

“尚有气息。”苍寒说完这句,抬眸望向仪萱,道,“可安心了?”

仪萱不禁笑了出来。眼见他缓步走回来,她想了想,夸他道:“师兄深明大义,必不会见死不救,我当然安心。”

苍寒闻言,笑容正待展开,却又不自然地僵住了。便在那一瞬间,仪萱察觉一股寒气自背后刺来。她直觉不祥,勉强展开镜界护卫,但一只冰冷的手已然扣上了她的咽喉。耳畔,蚀罂的嗓音依旧邪佞,只是略带疲惫,道:“幸好……我还有你这枚棋子……真是吓我一跳,好险我就死了呢……对吧,骆掌门?”

不远处,骆乾怀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如纸,竟是伤相。

分明占尽上风,何以如此?苍寒的疑虑很快就被他自己解开,方才他的心思都在仪萱身上,竟未能察觉,四周的空寂幽寒已悄无声息地被温暖馨和取代。那的暖意,纠缠进骨血,抚慰诸般伤痛。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真虚灵气。

没错,压制法阵的镇神珠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如今法阵恢复,凡修炼镇神诀之人,只怕都被压制。

“呵,法阵恢复就一定对你有利么?”骆乾怀不甘示弱地开了口,“你挟制的那丫头,也被真虚灵气眷顾,你焉能动她分毫?”

“说得没错……”蚀罂点头,随即勾起了唇角,“我突然想起一事来,原本修仙之人身负清净灵气,与我魔道相克,万不能做夺舍之用。”他说着,望向了苍寒,“可这女人不知为何满身都浸染了魔气呢,倒像是被植入过魔种的样子。我这破烂身子也不经用了,倒不如……”

“你敢!”苍寒怒喝一声,扬起镜光,令道,“收!”

蚀罂却全然不放在眼里,他挟着仪萱倏忽一退,避过镜光,又挥出一剑,引无数黑水长锥伺于身周。他轻笑,“你早已技穷,能耐我何?”言语之间,他的手指沿着仪萱的脖子往下,摁在她的心口,“对了,虽然她浸染魔气,但身子也未必合用……我夺舍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也大致知道罢。兴许,她会异变为魔物呢。呵呵,我倒是期待起来了。”

此话说完,粘稠黑水从残缺的陆信体内渗出,附着在了仪萱的身上。

肌肤上传来的恶寒,让仪萱一阵。她强撑着镜界,企图抗拒。真虚法阵能恢复她的伤势,兴许她能撑过去。然而,一声细微的碎裂声,却断去所有细小的期望。

她的耳畔乍生寂静,眼前事物渐渐朦胧起来。依稀之间,她看见了自己的宝镜。缠花为饰,湛如朝露。但如今,那明净镜面上布满裂纹,竟如此脆弱。她忽觉一阵哀伤,顷刻间将所有生机湮没。万籁俱寂,唯余颓然。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而后,脆响连声,明镜陡然碎作千片,如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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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眼见仪萱被黑水吞没,苍寒心中划过无数念头。若以镜映之法,兴许可以将蚀罂逼出她靛外,可他伤势初愈,还未能修复潜寂,只怕不能功成……

便在他苦思之际,四周变得无比寂静,呼吸续,赫然明晰。突然,一声细小的声响传入他耳中。那声音清脆低微,好似弥留在春日的最后一块薄冰乍遇了一场温润雨水,于寂夜之中悄悄碎裂,再无缘朝日。

苍寒只觉心口一阵,仿佛随那声响一并碎裂开来了一般。他猛地明白了什么,低声自语道:“湛露?”

与此同时,仪萱身上的黑水慢慢褪去,她轻笑了一声,“呵,我还以为有多难,原来高估了这女人。”

一时间,苍寒的思虑担忧全被怒火燃尽,他望着眼前之人,因竭力克制激怒而微微。

占据着仪萱身子的蚀罂显然万分得意,她从陆信的尸体上拿过霜凝宝剑,嫌恶地将他推开,随即站了起来。还不等她站稳,身子却明显一僵。她低头,就见自己手背之上青筋暴凸,洇出鲜血来。她笑着,抬手给苍寒看,道:“果然不行呢,不知这女人会变成何种怪物呢?”

苍寒低头闭目,不忍多看。

蚀罂愈发猖狂,举剑道:“闭上眼睛,你如何能赢我呢?”

蚀罂正要出招,苍寒却开了口,语气异常平静:“放开她,我的身子给你。”

蚀罂招式一顿,愉悦道:“哎,早点说嘛,你师妹也省去这些痛苦。”

一旁的骆乾怀看到这般发展,愤然起身,骂苍寒道:“蠢材!你以为这样救得了那丫头么?她兴许早已……”

“住口!”苍寒吼了一声,又将情绪平下,沉声道,“真虚境内,她不会有事的。”

骆乾怀气极,“这话你也说的出口?既然如此,纵然她被这魔物夺舍,只要能困她在真虚境中,又有何妨碍?!”

苍寒道:“她是我师妹,本该由我护着她才是。她心念善良,深奉仙道。其中笃诚,你我都未必及她。如今她这般遭遇,是为救我,亦是为救你永圣天宗。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痛苦、沦为魔物,我却不能!”

骆乾怀微有动摇,却又道:“你别忘了,这魔物恨极九嶽。若得了你的肉身,必然屠戮仙盟。到那时,谁能幸免?!”

“那是你的事。”苍寒冷淡回答,“骆掌门道行精深,应该杀得了我才是。”

骆乾怀被他这句话噎住了,一时无言。

蚀罂听他们如此交谈,一脸不屑道:“聊完了么?我倒是不介意你们浪费时间,只是这女人的肉身可撑不了那么久。呵呵,她先前如此厌恶魔物,如今却沦为同类,不知她会作何感想呢……”

“够了。不必废话。”苍寒应道,“我就在这里,随你高兴。”

蚀罂轻笑,“我可不傻,你的舍岂是那么好夺的。为表诚意,你先断绝真气,自封神识。”苍寒微微蹙了蹙眉,并不应答。蚀罂见他似有犹豫,嘲讽道:“终究还是想自保么?”

苍寒闻言,看了蚀罂一眼,也无多话,只是扣诀做法,摒弃仙家真气。只见光华烁烁,自他身上流溢而出,氤氲出一片朦胧光晕。片刻之后,光华流尽,他阖目而立,全然静默。

蚀罂见状,也不贸然上前,引了一支黑水冰锥疾刺而去。面对如此攻击,苍寒全无举动,任由那冰锥刺入肩膀。冲力,让他身子一晃,直直摔倒。

“小子你当真么?!”骆乾怀心惊难定,出声喝道。

蚀罂笑得万分得意,道:“骆掌门不必着急,马上就轮到你。”言罢,蚀罂手腕一转,黑水飞旋,蔓延而去,转眼覆满了苍寒之身,更从眼耳口鼻处潜进体内。待黑水完全融入,苍寒的身体如牵线傀儡一般被黑水提起,颓然站立。蚀罂满意一笑,这才举步走了过去。

“好一番功夫,总算是我的了……”蚀罂抬手轻抚着苍寒的脸颊,轻叹着说道。此时,仪萱的已然无法承受,行动极不稳定。蚀罂自不留恋,抬手揽上苍寒的脖子,将身体与他紧紧相贴。而后,最后一股浓稠黑水缓缓渗出,没入了苍寒的心口。

仪萱倒下的声音,沉闷,让骆乾怀心中一阵压抑。这魔物的厉害,他早已知道。苍寒亦不是泛泛之辈。两人一合,岂容小觑?虽说以他的修为,也并非没有胜算。但如今在真虚境中,他的道行折损许多,想必是场苦战。

蚀罂显然也知道这点,心头早已胜券在握。片刻调息之后,他笑出了声来,极尽猖狂。然而,他的笑声突然被狠狠扼断,突兀的安静,诡异无比。不知何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更扼住了他的后颈。

高傲的嗓音,比他更显狂妄,“方才你说我技穷?”

蚀罂惊愕难当,他背后之人,竟是苍寒!他不由颤声,道:“不可能……你……”

“为何不可能?”苍寒冷冷说道,“你在境中困得太久了,早已是井底之蛙……不,不该说你是井底之蛙才是。你不是见过我师妹使这招么,竟然识不破这陷阱?”

“这是幻身?”蚀罂恍然大悟,想来方才苍寒身上的光华并非是断绝真气之相,而是以此迷惑视线,好做出幻身,更隐藏本体。可若是幻身,不该如此真实才是。蚀罂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镜影照双。”苍寒说罢,傲然一笑,道,“不过也难怪你会中计。我师妹当日不过学得一成,只能障目。而我化出的幻身,与本体一般无二。除我之外,普天之下无人能够分辨。若不是我的宝镜已碎,道法不全,方才那幻身受伤还可流血才是……何以如此大意,连这破绽都看不见?”

蚀罂听到此处,惊怒难当,“没想到九嶽之人竟也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我今日走眼了!”

苍寒手上的力道加重一分,厉声道:“我早说了,我在殛天的日子也不短,你们的那些招数,我每样都会,只不屑用。怪就怪你为何越我雷池!”

蚀罂听他如此说,知道苍寒要出杀招。原本,他一介精魂,无形无质,要拘锁他谈何容易。但如今,苍寒的幻身有如法器,将他死死困住,他竟成了瓮中之鳖。

苍寒最后的话语,悠然淡定,“镜剑双解,神猾虚。收!”

一声令下,幻身陡然绽裂,化作耀目明光,旋即紧收,将诸般邪祟包裹吞噬。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蚀罂,如今却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吞没殆尽。须臾之间,万象消弭,唯余一点光辉明灭于苍寒掌上。他冷然一笑,五指紧收,将那光辉狠狠掐灭。一场灾厄,终告完结。

目睹这一切,骆乾怀干笑一声,夸赞道:“小子,好演技啊。”

苍寒微微颔首算作应答,随即跪低身子,抱起了仪萱。因魔气侵蚀,她早已遍体鳞伤,更全无生息。苍寒握着她冰凉的手,拥紧她一些。他神色漠然,静静等待着。这段等待,竟如此漫长,他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生机。可她始终没有动静,仿佛还未从先前的冰雪中挣出一般。

此时,骆乾怀勉强规整了内息,起身走了过来。他半跪下身,看了看仪萱,又望了苍寒一眼,尽量斟酌了语句,道:“长留在这里,我倒也不会介意。”

苍寒眉眼中的痛楚又深了几分,他凝眸看着仪萱,戚然道:“到了最后,不能回易水庭的人,为何是你?”

此情此景,即便是骆乾怀,也生了几分惆怅。他不忍多言,随苍寒一起静待。

正当凝重之际,一只纤小白蝶颤颤飞来,落在了仪萱的睫上。苍寒正疑惑,那白蝶微微振了振翅。许是因为这轻轻的瘙痒,仪萱的眉睫轻轻一颤。这一颤,牵动了诸般生机。脉搏轻叩,呼吸起伏,流动血脉祛褪寒冷,重赋予她温暖体温。

苍寒欣喜不已,轻唤了她一声,可却依旧没有回应。这时,他察觉有人近前,警戒着抬头。就见云和不知何时起了身,走到了他们身前。云和颔首交应,而后跪低身子,略作诊视后,道:“她伤势太重,即便是真虚灵气,也要费上一番时间方能起效。所幸她的宝镜替她承了致命之伤,她不过是被魔气反冲,乱了内息,才有假死之相。若以真虚天演心法为基,佐以愈伤之术、汤药针石,当可无碍。”云和说完,望着苍寒微微一笑,“你可愿意将她交与我?”

苍寒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恢复,就是永圣天的圣师,我自然信你。”

云和点了点头,而后望向了骆乾怀,正色整身,伏地一拜,道:“弟子愚昧,累及同门。弟子罪孽深重,但求掌门慈悲,允弟子将功赎罪之后,再责罚弟子。”

骆乾怀眉头微蹙,却掩不住欣慰笑意。他抬手扶起云和,道:“好说。你也伤得不轻,先调息唯上。至于那些罪过,我身为掌门难辞其咎,日后一起向师尊领罚吧。”

云和含笑,又道:“掌门不宜在真虚法阵中久留。”

“说的是,外头还有弟子,一并带出去了才好。”骆乾怀道。

云和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抬手引了白蝶,道:“华絮,麻烦你寻人,再带他们出去吧。”

白蝶振翅,疏忽间化作千万,飞旋离开。

一切妥当,众人正要离开之际,yīn暗之处,陆信残缺的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他的已然褪去了妖异狂躁,望着众人,只凄然落泪。

云和看着他,声音愈发慈和,“仙道贵生。从今以后,我必尽力寻找消除魔种,真正救治众人的方法,只请陆镇长把真虚天演心法还我可好?”

陆信闻言,哽咽着跪倒。

地上,雨势渐渐停息,温润阳光从破口中投下,洒在众人身上。和煦阳光与温馨灵气交缠在一起,催生出融融暖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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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尾声

仪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的寒冷慢慢被温暖取代。期间似有人轻唤过她的名字,她想要回应,却偏偏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就这样,她放任自己坠入梦乡。甜甜一觉,待她醒来时,已是数天之后。当她得知自己的伤势,不禁后怕。湛露镜碎,她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再加上魔气之害、骨肉外伤,即便有真虚天演心法,也花了好一番功夫恢复。如今她虽然安然自若、全无疼痛,但这只不过是心法一时之效,还要假以时日,服药调养,方能真正痊愈。但她的道行折损了j□j成,却是再也回复不了了。

仪萱并不贪心,她本也没有精进之意,就算失了些本事,能活着就很好了。但她还是被苍寒狠狠教训了一番。从“我同你说过,不许动用镜映之术,为何不听?”到“连舍命相救这种事,你都僭越于我,置我于何地?再者,即便我得救,若你有事,我又该如何是好?”,原本她还为他如此斤斤计较、不知体谅而不满,但细细想过,这些不过气话。她莽撞行事,差点赔上性命,如何能不让他担心,让他不自责恼恨。于是,她也没跟他呛声,乖乖认了错。那之后,苍寒再没有提起此事。因她需要修习真虚天演心法以压制伤势,暂时回不了易水庭,苍寒便也留下陪她。只是她身子尚弱,精神也还疲惫,他每日只在她服药时才来探视,稍微说会儿话便早早离开。这样不免疏离,让她隐约有些失落。

接下来的几日,仪萱慢慢听说了蚀罂战败的经过。这一次,那魔物是实打实地死了。那把霜凝宝剑复又化作水态,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在六虚圣山之中。那些随她一起来的弟子们也都找到了,只被拘锁了几日,受了些轻伤,万幸没有被魔种侵体。云和的病也好了,待道行恢复大半,他便去真虚境中修复了法阵。境中之人也都“活着”,云和一一诊视过,竟意外发现真虚灵气似乎有抑制魔化之能。若真如此,兴许可以逆转被魔种侵身变为魔物之人,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待永圣天宗处理完门派事务,便传书给九嶽的其他门派。骆乾怀也亲自去向上旸真君请罪,不出所料地被真君好一顿斥责。等骆乾怀回来,便一直yīn着脸,仪萱偶尔见到他,也很识趣地主动避让,免得被殃及。

日子一天天过,仪萱养病养得百无聊赖,只觉得全身都难受得不得了。偏偏主治她的云和咬定要“静养”,苍寒更不容她妄为,她的行动便被局限在小小的客房中,每天只能看着窗外的云气度日。偶尔,那只叫做华絮的蝶儿会来。她也不客气,老是撺掇它变个什么来解闷。华絮大多不理她,打个转儿就又飞走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不找个人说上几车话只怕就要被活活憋死的时候,她的师父天云长老带着一众弟子来了。看到众师姐妹涌入房中的那一刻,仪萱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大家见到她,也都欢欣雀跃。你一言我一语的,忙着嘘寒问暖,仪萱反倒插不上话。

正当混乱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只这一声,所有人陡然噤声。苍寒蹙眉,迈步进来,不悦道:“病房之内,何以如此喧哗。都出去。”

众女子一听,嘟嘟囔囔地不愿照办。苍寒的脸色又冷了几分,道:“不过十年,你们便将尊卑都忘了么?退下。”

仪萱哪里能眼看着他赶走自己的好姐妹,正要劝几句。却听有人先开了口,道:“我的徒儿们尊卑不分,还真是失礼了啊。”苍寒循声望去,就见天云长老、骆乾怀和云和三人同行而来。说话的,自然是天云。她望着他,又道,“多谢净行坛主费心管教。”

苍寒知她不悦,也不多言,行礼拜见之后,便退到了一旁。众女子见状,无不幸灾乐祸,唯有仪萱心头五味陈杂,也不知该作什么表情。

天云也不跟苍寒多计较,换上笑容走向仪萱。仪萱收了心,无比欢喜地行了礼,笑道:“劳烦师父亲自前来,徒儿不甚惶恐。”

“无妨。”天云找了张椅子坐下,道,“为师本该早些来的,只是易水庭中事务繁忙,耽搁了几日。你这些师姐妹急得什么似的,天天催着。”众女子闻言都笑开了,天云也笑,继续道,“你芳青师姐本也要来,只是师门委她任务,她脱不开身。她也有心,嘱咐她的徒儿霖川给你做了些糕点,待会儿让你师妹给你送来。”

“师姐真是太费心了。”仪萱开心不已,“何必还麻烦,等我回去吃现做的不是更好。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师父,我们早些启程回去吧!”

天云听了这话,却叹了口气,“这我却做不了主啊。”

“哎?为什么?”

仪萱正不解,却听骆乾怀开了口,“因为你现在是我永圣天宗的弟子。”

“啊?”仪萱愣住了。

骆乾怀看着她的反应,冷哼了一声,“本门真虚天演心法,岂能授予外人?即便九嶽同宗,也终究有别。你对云和有恩,我才破格收你入门。此事我已告知云隐,方才也同你师父商量妥当,你还有何话说?”

仪萱听罢,哀怨地望向了天云。

天云一脸yīn沉,见仪萱看着自己,她无奈开口:“我也不愿,但你终究受了那真虚心法的恩惠。加上你宝镜已碎,道行折损,在永圣天宗修炼未尝不是件好事。”

“天云师妹明白就好。”骆乾怀不客气地说完,又同样不客气地对仪萱道,“从今以后,你便跟随云和修炼。我知道你心有不满,也不必勉强叫他师父。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别惦记着易水庭了。”

仪萱听完,已是满心伤感。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苍寒,他深锁着眉头,也被这消息扰了心。仪萱对骆乾怀道:“就算我不再是易水庭的弟子,但同为九嶽,去易水庭走动也无妨的吧。”

骆乾怀回答:“既是本门弟子,就要守本门的规矩。无掌门许可,任何人不可擅自离山。何况你现在半死不活的,先把真虚天演心法练好再说。啧,看你资质平平,少说也要十年八年……”

“你——”

仪萱的忍耐因这一句土崩瓦解,她忿然而起,正要反击,天云却叹道:“仪萱,对自家掌门不可如此无礼。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也没把我当成自家人啊!”仪萱欲哭无泪。

骆乾怀听她这么说话,倒也不生气,只是笑意愈发轻蔑:“念你有伤在身,赦你出言不逊之过。若再放肆,休怪我以门规处置!”

“好啊!你直接告诉我犯孽能被逐出师门吧!”仪萱心一横,索性撂狠话了。

她这句话出口,云和上前一步,将骆乾怀将出口的斥责截住了。他望着仪萱,道:“何必说得这般决绝。拜我为师,让你如此为难吗?”

仪萱万分纠结,“跟这个无关,师伯你——不对,要叫你什么好……总之你别掺合。”

云和抿着笑意,道:“不是我想掺合。你是病人,本就不该劳神。现在这样动火,最伤元气。坐下喝口水,歇一会儿再争吧。”

“这还有歇的?”骆乾怀眉头紧皱,“让她一次说完,别憋坏了!”

“你才憋坏了呢!”仪萱毫不退让。

眼看两人唇枪舌剑,天云也起了身,跟云和一起相劝。可两人哪里肯罢休,就在场面混乱之时,苍寒上前,一把拉过了仪萱,开口道:“诸位,我同师妹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苍寒说罢,拉着仪萱径直出了门。众人见他如此,不悦的不悦,担忧的担忧,正要跟着一起。苍寒抬手一扬,起镜空虚影之术,障去众人视线,惹得骆乾怀和天云好大不满。待众人解开术法,苍寒和仪萱却已不知所踪。

仪萱随苍寒走到大殿外,还是满心不情愿,嗔道:“干嘛拉我,我还没说完呢!”

“说了又如何?”苍寒道。

仪萱想了想,长叹一声,“也是。我争了又如何,事情都定了……”她顺了心绪,冲他笑笑,“多谢师兄解围。”

“嗯。”苍寒应了一声,依旧拉着她往前走。

仪萱有些不解,问他道:“我们这是去哪?”

“今日天云长老来,我本以为你我能回易水庭,不想又生变故。不过那骆乾怀说的也没错,你伤得太重,虽暂时无事。但真虚天演心法尚有缺陷,你留在此处才最安稳。只怕你要久待,我却不能再留。我也该回去向掌门请罪了。所以有件事,要尽快解决才好。”苍寒道。

“哎?还有什么事是师兄一人不能解决的?”仪萱调侃一句。

苍寒倒没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回答她道:“你养伤期间,我也稍作了休整,道行差不多完全恢复了,但凝镜之法却似乎还有所缺,费了许多功夫也没能重凝出潜寂。我又想起当日我托付给你的小镜,虽然碎裂,但多少还蕴有我的元神。若能找回碎片,兴许可以功成。”

“小镜的碎片?”仪萱想了一想,而后便红了脸颊。那碎片她早已交还给了苍寒,本该在他身上。若是没了,那就只能是那一夜……

那一夜,许是惧怕生死将两人永远分隔,便迫切地致密爹近。长久的思念,覆没了理智。记忆虽然朦胧,却还鲜活。她还记得那的亲吻,温热的呼吸,的抚触……她至今也没能弄明白,自己当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大胆到扒他衣裳。但细想起来,这大概就是那碎镜遗失的理由了。

“你应该记得在哪里吧?”苍寒问道。

仪萱全身一颤,连看他的胆量都没了。她怯着声音回答:“呃,大概吧……”

“带路。”

仪萱无语,稍稍认了认路径,举步往前。这一迈步,却让她意识到,他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心弦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却淡然如常,见她看他,他只是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与她并肩。

仪萱没敢再看他,一路上都压低着头。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暖了心,烫热脸颊。原本他们早已坦诚心意,不该这么尴尬才是。可最近那些聚少离多的时间,平添生疏遥远之感,如今这般亲昵的举动,竟让她生出初见般的羞怯来

“方才不是还有说不完的话,怎么现在反倒不开口了?”苍寒出声,打破持续的沉默。

也是,一直不说话更尴尬,先找个话题。仪萱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这并非他惯常的装束,想必是永圣天宗准备的衣裳。嗯,不管怎样,夸他几句总是没错的。她思定,清了清嗓子,道:“这白衣好亮眼,正衬师兄冰玉之洁。”

苍寒一听,并无悦色,倒是皱了眉,“不过一身衣服,与我品性有何相干?”

仪萱有些好笑,改口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这衣服正衬师兄俊朗姿容,这总行了吧?”

苍寒依旧皱着眉:“身为男子,不重长相,何出如此恭维?”

仪萱扶了扶额,“竟然斤斤计较到这个地步?夸你人品长相都不行,你直接告诉我你想听哪句吧!”

“你夸我什么不重要,若不是出自真心,倒不如不夸。”苍寒回答。

“句句都很真心好吧!”仪萱忙着争辩,一时忘了羞怯局促。

苍寒闻言,低头一笑。仪萱看傻了眼。以往在易水庭中,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后来到永圣天宗求医,他虽温和许多,但因伤势所困,终究难以舒怀。可如今,笑意就染在他的眸子里,如春意温煦。

她正发着呆,苍寒含笑对上她的目光,道:“怎么停下了?”

仪萱不由地随他笑了起来,她安心握紧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真虚境的内法阵修复,外泄的灵气也都收尽了,原本一路的繁花似锦,现在却有些萧条。本想着他视力恢复,能带他看看花海的景色,看来只好作罢。仪萱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真虚境的入口赫然入目。远远望去,景物依旧,却如隔世。境外石碑上的字迹,明晰依旧:欲海沉浮终须醒,红尘辗转心自明。

仪萱略感惆怅之际,陆小莺小小的身影跑入了实现。她似乎只是随处游玩,又碰巧到了入口,她也望见了他们,欢快地跑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在石碑后停下,冲他们挥手。

仪萱也笑着挥了挥,轻声道:“若能快些治好他们,该多好。”

“世间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本是已死之身,又岂能强求。”苍寒道。

仪萱一叹,笑道:“这些道理我知道。但多少该存些美好的念想才是。想起来,我还没向王嫂子学怎么做醪糟米糕,改日得入境走一趟呢。”

“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入那凶险之地。”

“不是小事啊。”仪萱笑着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她又冲陆小莺挥挥手,算作告别,拉他继续前行。

不过多时,两人到了那紫藤小屋之前。如同路过的那片花海,这里原本盛开的紫藤也消失尽了。稀疏蒂蔓上缀着松松几片绿叶,遮掩着孱弱的花序。

仪萱松开苍寒的手,四下寻找起来。地方不大,她很快便找到了。她从枯枝烂叶中捡起那装着碎镜的小布囊,拍了拍尘土,递到了苍寒面前,笑道:“给。”

苍寒接过,将囊中的碎镜倒入掌中,凝神运气,令道:“方诸生水,凝我明镜。朗鉴六虚,洞彻八极。”

刹那间,清气流转,如水微凉,慢慢于他掌上盘踞。碎裂的镜片腾浮而其,一一拼合。光辉环绕间,潜寂宝镜渐渐重现。此镜与众不同,镜面之上全无半分光明。暗如幽夜,杳若玄冥。潜神希微,寂然冲漠。虽为同类,早已不群。

仪萱见那镜子已近完成,正为他高兴。忽然间,镜面乍生一道辉光,如涟漪般扩散开来,轻轻拂扫四周。诸般景物,一瞬恍然。仪萱竟有些心悸,还未等她平复,却听自己的声音响起,幽幽回荡:

“你到底在哪里?若再不回来,你党主之位就要交给别人了。你真的不在乎?”

“你向来心高气傲,一定不甘心放弃。我知道你还在等……撑着,等我找到你。”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

这些话,仪萱每一句都万分熟悉。曾经那些因担忧和歉疚而致的不眠之夜,她手执小镜,这样说给自己听。即便是最虚浅的安慰,也让她有了一直坚持的信心——可她从未想过将这些话说给当事人听!何况还是这种场合!!!

仪萱涨红脸,狠不得马上找条地缝钻下去。她慌忙冲上前,伸手就想要夺下他手中的镜子。

苍寒见她扑过来,手臂一抬,道:“做什么?”

仪萱又羞又气,结巴道:“你……你不是说这镜子……这镜子不会传声么?”

“的确不能传声,但纪下些许往事也不难。你的宝镜不也有如此之能么?”苍寒答得坦然。

“这……总之别让它说了!”仪萱一边说,一边伸手够那镜子,却徒劳无功。

到此,凝镜之法已经功成,苍寒叹口气,将那宝镜收了起来。

仪萱刚松口气,却听苍寒道:“你不是说从未对着镜子说过什么吗?”

“我……”仪萱无言以对,满心窘迫,让她生了怒意,“原来,你是故意找我来这里好捉弄我!这算什么?报复吗?”

“你我之间,到底是谁捉弄谁?”苍寒也不高兴了。

仪萱忿忿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你我早已坦诚彼此,我自真诚待你,你却为何总是有所隐瞒?”苍寒道。

仪萱气道:“这种事怎么坦诚?根本说不出口啊!”

“到底有什么说不出口?”苍寒反问。

“我……”仪萱心一横,索性提高嗓音,赌着气道,“行!我早就对你动了心,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拿着镜子的是我,说话的也是我。如你所料,长月河谷之中,令主也没有认出我!就是这样,现在你满意了吧!”

她说完,扭头就走。苍寒上前,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还想怎——”

仪萱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的吻如此温柔,将她所有的不满封缄。的唇舌,唤起深藏的情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哪里还容得下羞怯,顾得上争吵?

待那一吻结束,仪萱已经失了生气的心情,只是还不甘心。她微垂着眼睫,就是不看他。

苍寒轻捧起她的脸颊,开口道:“仪萱,不论你身在何处、口出何言、心作何想,你都是我的人。待我回到门派,便会将你我之事禀明掌门,再不容你反悔。”

他的霸道威横,她早已领教。而到如今,这份强硬之中,透着难言的温情。她心里欢喜,嘴上却还不认输,只道:“随便你。”

苍寒笑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道:“此次回派请罪,不知掌门会如何责罚,兴许要耽搁些日子。你且安心等待,等事情完毕,我来接你回去。”

仪萱听着,轻轻答应一声:“嗯。”

“你答应过陪我重看易水庭的风景,切不可食言。”苍寒又道。

仪萱笑出了声,“知道了。”

苍寒也笑,片刻沉默后,他说出了一句让仪萱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待我再来之日,应该吃得到醪糟米糕了吧?”

仪萱为这句话怔了怔,而后含着难止的笑意,环紧他的腰,埋首在他xiōng口。

何须多言,他岂不明白?

身周,微风轻悄,忽携来一股淡淡的紫藤花香。那花序虽然枯瘦,却仍绽出了花朵。初露的,紫色点点。春意迟来,终将料峭余寒一扫而空,还天地一片生机盎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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