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记 - xp1024.com
《春柳记》


第一章 蜜豆酥

江南三府河道纵横,阡陌交错,村庄撒落如珠,花石县就是其中一颗。县里有一条街叫做甜水井,俱是中小商铺,做的都是左邻右舍细水长流的生意,过的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安静日子。稍微靠末尾一间杂货铺挂着丰柳记三字匾额,招牌散发着有年头的润沉沉的光泽,让买东西的人觉得踏实。

五岁的柳枝跪在一张高脚凳子上,看着爹爹打算盘,一边跟着念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一下五去四---”她一双白胖如藕节的手托着腮,乌黑的头发扎着两个小圆髻,系着大红色的发绳,末端是两个红绒球;皮肤又白,大眼睛忽闪忽闪,模样十分讨喜。

“好啦,我口诀都背全了,爹爹怎么奖我?”柳枝举手欢呼,就瞧着爹爹早有准备的拿出一个桑皮纸包。

柳枝眼睛越发闪亮了:“爹爹,是不是蜜豆糕?我都闻得出来。”

柳旺笑着摸摸女儿的脑袋:“是你冯伯伯送的蜜豆酥儿,许你吃一块。”

柳枝立马撒娇:“爹,两块嘛,我都背全了呢。”

“枝儿,这里面一共四块,你要是吃两块也可以,你算一算家里几口人、有谁不吃。”

听着爹爹的话柳枝掰着胖乎乎的手指数起来:“爹一块、娘一块、我自己一块,啊,还有一块是李妈的。”

她垂头丧气:“好嘛,就吃一块。下次见了娇娇我要她跟冯伯伯说一声,以后多送一块。”

父女俩说笑时,门外“哐啷”一声,柳枝吓得手里的糕差点掉地上,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泥猴子般的小子滚进门来,嘴里结结巴巴叫着“叔---叔叔”。这七八岁左右的小子衣衫穿得很不合适,邋遢不说、裤裆都要掉到地上了,显然是家里兄长的旧衣服改得不怎么合体。

他头发剃成脑袋顶一撮桃心形状,看到柳枝手里的蜜豆酥,嘴里一条寸长的口水哗的落在衣襟上。讨厌,是青柳村大伯家的牛堂哥。柳枝嫌恶的扭过头去,却看见爹爹一脸又惊又喜的、急急从柜台绕出来:“福牛儿,你怎得来了、你爹娘带你来的?”

“叔---叔叔---吃的---”福牛儿眼睛里只有吃的,他本来就结巴,口水一多都甩到柳旺脸上了。

柳枝瞧着牛堂哥的眼光从门口起就一直盯着自己手上,早有准备,等爹爹转过身想给他拿蜜饼,她却早已把整个纸包抱在怀里:“不给,里面是爹爹和娘还有李妈的,他吃了就没有了。”

“把李妈那份先给哥哥,李妈是下人。”

“不、李妈对我好,我要给李妈留着。”

“好枝儿,那爹不吃,把爹爹那一份给哥哥。“

“吃的、我要吃的。”

柳旺一边哄着女儿。福牛儿已经躺地上蹬起腿哭叫起来了,店铺一时好不热闹,有来买东西的客人看了这架势都悄然打转。

“就不给!爹爹你那份不吃也应该是给我。”柳枝讨厌伯父一家,每次来自己家嘴里都没有一句好话,总是斜着眼睛挑自己,说爹娘养个丫头,当着自己面就说自己是赔钱货,又夸耀他家三个儿子,哼!

伯父伯娘每次来家里吃吃喝喝不算还要搜罗成一个大包裹才走,上次牛堂哥说都不说一声就把李妈给自己扎的布老虎给拿走了,害她哭了一场。柳枝人小性子可犟,爹爹偏袒牛堂哥她可是不依的,福牛儿已经扯开喉咙拼命大喊大叫了:“我的---这、这铺子里的、的东西---都是我的---我娘说的---呜呜---你吃我的---是我的----”

听了这话柳枝一双大眼睛越发瞪得杀气腾腾,瞧着爹爹脸上只微微有些红,却不怎么生气的样子。李妈都说伯父一家尽说混账话、自己年纪小都知道这些话不对,可爹爹却总是不在意,总说伯父一家不是故意的,是乡下人嘴笨不会说话而已。哼,其实爹爹就是偏心,这蜜豆酥更加不能给。柳枝厌恶的抿紧嘴唇,再说一个做哥哥的这么赖皮、这么脏真是恶心死了。

柳枝正想着,柳旺弯腰哄着她要跟堂哥融洽相处,只觉得一阵风朝自己扑来,她吃了一惊,原来是福牛儿在地上滚了一气见没有人来拉他起来、索性自己爬起来去抢她手上的纸包。“你坏、就是不给你!”哪里有这样的哥哥!

俩个孩子拉扯中纸包破了,蜜豆酥滚了一地。柳枝愤怒极了,扯住福牛儿:“你赔我,你赔我蜜豆酥。”

“你、你家的东西,都、都是我的,你你你一个丫丫头,那、那里有什什么吃的。不、不害臊。”福牛儿说话天生结巴,却不妨碍他叫柳枝气得要冒烟。

自家闺女这性子哟,从来都是不肯服输,跟男娃也一样去比、去争。柳旺见闹得不成样子赶紧插到两个小孩中间、又是哄又是骂,好不容易分开他们了。

柳枝闷闷不乐被爹拉着往后院家里去,一边不时甩个白眼给爹爹另一只手拉着的牛堂哥,他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吃着蜜豆酥,一边还嘟嘟囔囔“我的”“好吃”“卖掉”之类。

柳枝人还没进厅堂,就听见一阵一阵又尖又高的声音像下大雨一样噼噼啪啪直砸在自己身上,“牛儿、啊呀我的心肝肉、谁这样作践你”。柳枝的小圆脸像吃了苦药一直严肃的绷着,现在更是皱了起来。她看见一个尖脸的黄瘦妇人在厅堂里跳起脚,连桌上茶杯都打翻了,这是伯娘张氏,虽然不喜欢伯娘但她还是乖乖儿问好:“伯娘”。

张氏却不理她,小丫头家的,不算东西,她只双手往大腿上一拍、扯着喉咙连哭带喊起来:“叔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福牛儿是你柳家嫡嫡亲亲的孙儿,要给你柳家传宗接代的,你看看给糟践成什么样子了!你家个丫头敢打哥哥这像话吗?你怎么不护着你侄儿、你死去的爹娘都在天上看着你就这样对待他们的孙儿哩。”

又来了,又来了。柳枝心里直撇嘴,爹还握着她的手,要不她早就跑开了,才懒得听伯娘这些闲话呢。她看看牛堂哥,自己没把他怎么样啊,他还是男孩子呢,他衣服虽然被自己衣服扯得垮了一半、但是之前他那一身也不咋地。牛堂哥倒是已经不哭了,正专心的舔着手心的酥皮渣渣,这个哥哥其实还是好哄,有吃的就成。

第二章 鸡汤面

柳枝听着伯娘尖利的声音滔滔不绝,爹爹只唯唯应了,感到气闷。爹就是这样子,总说不能和伯娘一个妇道人家计较,可妇道人家就可以乱说吗?这时就听见柔柔一声:“正是田里忙时、嫂子怎么有空带着牛儿来县上?”

“娘”柳枝叫着,脱开爹爹的手,扑入李氏怀里。李氏正端着洗干净的枇杷过来,她不爱听别人贬低自己闺女,遂出言打岔。

柳枝蹭蹭娘身上,香香软软,爹身上就没这么舒服,其实女儿家比男儿家好得多嘛。她依偎着娘,看见伯娘果然不以为然的翻翻白眼。

这张氏大概又想起了正经事,于是抹抹嘴、数落道:“还不是你不争气,生不出儿子。眼看叔叔要断香火,我家那口子愁得不得了,吃饭不香,做梦都唉声叹气。一早上就催着我把福牛儿送来住一个月,多和他叔叔亲香亲香,年底就开祠堂过到叔叔名下。要不说还是亲兄弟,谁舍得把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这样送人。”

“伯娘,这屎尿养大的儿子我家才不稀罕呢,我爹爹有我,我香香的。”柳枝不等爹娘说话从李氏怀里探出脑袋瓜、脆生生的道。

“你这丫头懂个屁!你迟早是别人家里的赔钱货,你爹辛苦了一辈子赚的家业没个姓柳的人承着,便宜了外人,这就是不孝!”张氏一骨碌起来就要和柳枝对仗。

柳枝才不怕,她气鼓鼓的从李氏怀里站出来、双手叉腰像一把小茶壶:“我不是赔钱货!我是我爹娘的女儿,我长大会孝敬爹娘。”

“死丫头——”张氏作势就要打柳枝

“嫂子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赶了路还没歇息吧,先洗把脸,吃碗鸡汤面垫一下,中午再叫个嫂子喜欢的肘子来。”李氏怕柳枝吃亏,赶快把女儿拉回来。

柳枝很不高兴爹娘这种不敢跟伯娘争对错的性子,伯娘说得不对就应该指出来嘛,爹娘怕什么呢。她甩着头上的红绒球,跑去厨房找李妈,听见伯娘还在背后嘀咕自己没规矩之类。

“唉,你爹娘哟都是大好人,就是性子软,没主意。”李妈一边烧火一边和柳枝对答。

柳旺本是三十里开外的青柳村人,十岁时亡了父亲,兄长把他送到花石县上一家铺子做个小伙计,熬出来后柳旺自己整治了付挑担,做起了货郎;几年后又没了母亲,抵不过嫂子哭闹兄长把他光身一个分了出去。幸亏他嘴甜心活腿勤快,慢慢赚了点身家,后来得了运道娶了柳枝娘李氏多了本钱,俩口子便在县上寻了门脸开了个小杂货铺,日子一年年过去,丰柳记慢慢的也在花石县扎了根。

李氏比柳旺大三岁,本是定了亲的,可是快过门时男方就翻病死了,寻常人家也不流行守节什么的,两家就痛快的退了亲。不过李氏因此不太好说亲了,因而浮萍也似的柳旺才能娶到家境尚可的李氏。两口子倒也恩爱,从未红过脸,美中不足就是李氏身子难坐胎,连滑两个男胎,柳旺许了大愿吃斋一年,好不容易在他二十五岁、李氏二十八岁时才有了柳枝。眼下李氏都三十二了,俩人膝下就这么一个丫头。

柳旺稳当后跟兄嫂又有了走动,倒也不很热络,不过四时八节寻常送些礼罢了。听说柳旺现在发达了,兄嫂心思就活了。柳大有三个儿子,去年开始就频频带着最小的福牛儿来花石县走动,想要柳旺过继。

厨房里李妈早就烧了水,柳枝很喜欢厨房这个又温暖、又能产生很多好吃的的神奇的地方,她团团转着给李妈帮忙,搬来小椅子站着打开碗柜拿面碗;看着李妈下好了面,还帮忙撒葱花。

两碗香喷喷的鸡汤面端了上了,福牛儿满身尘土、两手的泥,嗷嗷叫着扑上来一边吸溜着汤一边吸溜着鼻涕,柳枝不能看,扭头向李妈求助。福牛儿还结结巴巴:“鸡---我要吃、吃鸡腿。”“来来来、好个结实的小牛儿,李妈先给你洗个脸,再给你夹个大鸡腿!”李妈是个利索能干的三十岁妇人,一阵风的把福牛儿撮走了。

柳枝这才松口气,看着伯娘一点也不在乎堂哥是什么样子,只顾自己吃自己的,心里对长辈的尊敬之心更加淡薄了。

中午李氏在满香楼叫了个八宝肘子,油汪汪的一大碗,自家再炒两个小菜,张氏犹在嫌没有肥鸡大鹅,菜式不体面。柳枝还在洗手就听见福牛儿震天响的叫着“肘、肘子”,她家饭桌黑漆圆面,坐七八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她站在边上发现自己一点都凑不上桌。牛堂哥一个人就占了一面,他跪在凳子上,几乎半个身体都趴在桌上了,两个手直接抓向碗里,嘴里一边含糊道:“我的---都是我的--你们不许吃我的---”

张氏也毫不示弱,一筷子夹走半边肘子,油汤淅淅沥沥洒了一桌子。柳枝几乎没把自己缩起,捧着饭碗扒了两口白饭就不肯再和这俩母子一起坐一桌,她放下碗筷,低头说“我吃饱了。”李氏招呼客人,也不在意女儿,柳枝就慢慢儿退出厅堂,她跑到厨房,撅着嘴叫“李妈”。

李妈看着她皱着的小包子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端出饭菜:“姑娘,我给你另外留了菜。”一碟碧绿的菜心,一碟干煎盐肉,一碗嫩黄的水蒸蛋,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柳枝就重新洗了手、坐在小凳子上慢慢着吃。五岁的她已经很有个大姑娘的气派,吃饭穿衣平时都是自己来,而且做得很好,还帮衬着李妈做不少家务,虽然人小但是很认真,竟然能做不少事。

好容易吃完饭,爹爹自然还要去前面看顾铺子,柳枝就不好再跟去,只能留在后院陪客人。她看着平时整洁的家里突然一下好像大风刮过一样到处乱糟糟的,伯娘一点也不客气,也不梳洗就直接往爹娘的床铺上一歪,立马响起震天价鼾声。“娘,伯娘没脱衣服,还没脱鞋呢”柳枝小声道。

第三章 桂枝水

就听见娘叹气,娘面对伯娘好像也只会叹气。娘走前一步、柳枝已经窜到她前面,皱着眉头、屏住呼吸,两只白胖小手抱住伯娘的大脚,使劲儿把沾满污泥的青布鞋子脱了下来。虽然自己不想做这事,可她更不愿意娘去做。

柳枝差点没被张氏的脚臭熏吐,快速把两只鞋子脱了拎出屋子外,说:“我叫李妈端水来、给伯娘擦擦。”

“枝儿,伯娘这里不用你照顾,有娘呢,你看看你牛堂哥去。”

柳枝听了娘的话,去找牛堂哥,牛堂哥每次来都会自动钻自己房间,说是自己房间有好多好东西,见了就眼睛发亮要带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串哼哼唧唧,还有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柳枝捏着鼻子只小心探进房间看了一眼,就“哇”的哭开了。福牛儿油腻吃得太多,小孩子肠子受不住,一下拉起稀来,把柳枝的床铺滚得惨不忍睹。

好一番收拾,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才收拾干净,李妈熬了药喂了福牛儿,又熏了屋子。柳枝一直呆在院子里的皂角树下大哭着,气得紧紧攥着俩个小拳头。李氏用帕子擦去女儿小胖脸上的眼泪,哄着“枝儿不哭了,这是自己家的哥哥,枝儿不能计较。屋子已经重新收拾好了,没关系了。”

“我不要这样的哥哥”柳枝跺着脚生气。

“娘给枝儿都买新的好不好?枕头被子都买新的,枝儿不气了。”

张氏看八成新的细布被褥、绣花枕头就这么卷出去,心疼得大叫:“丫头家这么糟践东西要遭雷劈的,童子屎尿怕什么,干净着呢。洗了就是,洗干净了我拿去用。”这丢的可都是她福牛儿的家产啊。倒是福牛儿拉得脸黄黄的,软绵绵的没力气跟着说这也是他的那也是他的,他喝了碗苦药,晚上也只能喝白粥。

柳枝晚上跟李妈睡去了,李妈安慰她:“姑娘别不开心了,你伯娘不会呆久,乡下事情可多呢,这时节哪里有空闲走亲戚。”

柳枝抱着枕头,大眼睛眨巴眨巴着:“李妈,为什么大家都更喜欢男孩子一些呢?女孩儿真的是赔钱货吗?”

“那都是没见识的人的昏话,男孩子皮实好养呗;女孩儿细皮嫩肉的,要好好儿侍弄着,就像花朵儿一样。女孩儿好着呢,乖巧贴心,是爹娘的宝呢,像姑娘这样的女孩儿也不比男孩差什么。”

李妈声音虽然不是温柔的那一种,但是随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背,柳枝慢慢儿心也平了,气也顺了。李妈因为做事手比较粗,不像娘一样香香软软,但是和娘一样温暖,柳枝依偎着李妈,听着她讲着荷花娘娘显灵、土地公公好心救人之类的故事,没过多久就打起了哈欠,然后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般睡着了。

果然第二天伯娘就要回乡下去了。伯娘在自己家是永远不会客气的,李妈给她煎了厚厚一叠路上吃的油饼不算,她还把娘的衣柜子翻了又翻,嘴里说着“弟妹这件衣服不衬你呢”“这件衫子好,就是比着我的身量做的啊”“这件想必弟妹你不穿了的,我拿去了”;又去自家丰柳记铺子里的粗糖包了两斤、盐一斤、针线布头包了一包并头疼脑热药丸香剂一盒子。柳枝瞧得啧啧直咂舌,足足两个大包!她比了比个头,每个都到自己腰身了。

爹给伯娘叫了车,一家人送她出门。末了伯娘把牛堂哥往爹一推:“叔叔,家里的东西万万没有便宜外人的道理;这是你亲侄儿,与你有一半的血,你多带带,自然有感情出来。”然后上了车,扬长而去。

柳枝对着大车影子扮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进门去了,虽然牛堂哥还在,但是不用听到伯娘那又尖又利的声音实在是太好了。福牛儿见她进屋,想着桌上还有一盘果子,连忙也追进去。

这边俩口子面面相觑了一回,也携手回房。

李氏收拾一间厢房准备让柳旺带着福牛儿住,结果福牛儿非要住柳枝的房。俩个小孩子斗鸡一样相互对峙着,福牛儿拦在柳枝房间面前不准她进去:“我娘说、说了,都是、是我的,你不准进去。”柳枝像个小炮仗一样一头把他撞个屁股蹲,福牛儿哇哇大哭起来。

柳旺俩口子一个把女儿带一边,一个把侄儿拉起来。看到叔叔来了,福牛儿有了底气,对着柳旺嚷着:“我要把你们赶出去、我娘说了不是我给你们续香火你们就是绝户”福牛儿这下不结巴了“这房子铺子都是我的呢。我娘说了我要顿顿吃肉、不给我肉吃就是你们昧了我的。”

柳枝还没来得及回嘴就被娘拖走,娘直发抖,这是气狠了。柳枝也就不跟堂哥斗嘴,只抱着娘一下一下给娘抹胸口:“娘,你别气了,气坏了身子怎么办。我不会让牛堂哥欺负我们家的。”小小的孩子说着大人话,又好笑又让人感动,柳枝看着娘脸色好点,乖巧的跑去倒水:“娘,喝碗桂枝水。”

李氏身体弱,自家就是开杂货铺的,南北干货都不缺,家里常熬着些香汤饮用。她喝碗桂枝汤,人也舒散许多,就长长舒口气,心里熨帖又遗憾,枝儿要是个男娃该多好!

柳枝当然不知道娘心里那份小遗憾,只温顺的贴着娘,小声儿跟娘说些宽松话。贴心能干的女儿和不成样子的侄儿一对比,李氏越发不愿意,福牛儿今年已经七岁还只比柳枝高一指,脑袋大身子小,鼓鼓一个小肚子,四肢却麻杆儿一样,说话又结巴。其实李氏倒也不反对过继,毕竟两口子百年后有个挑水打幡的,只是这样的福牛儿李氏看不上罢了。

这头柳枝在哄娘,那头柳旺在教侄儿。福牛儿懵懵懂懂,也不知道对错,柳旺叹气,小孩子的混账话都是学了大人的,柳旺知道哥嫂背后嚼舌头,却没法跟福牛儿一个小孩子计较。

第四章 推下河

李氏听了那些话后冷淡下来,索性装病不管侄儿,任他胡天胡地的,只把柳枝拘紧了在自己身边。见福牛儿只差没拆房子了,柳旺只得打起精神带着他去店铺,给了他一包果子一个陀螺,让他在一边玩着;晚上收铺子后再带回后院。李氏带着柳枝睡主房,福牛儿和自己睡偏房。

柳旺知道哥哥婶婶的主意,他们把福牛儿往自己这一丢,就算自己不答应过继、福牛儿住一段日子也给家里省些口粮。柳旺狠不下心把小孩送回去,就且这么混着了,好在福牛儿好哄,一包零食就可以打发一上午。

“叔,叔,我、我要吃鱼”这天福牛儿对柳旺说,柳旺就叫李妈去买鱼,中午做个糖醋鱼。柳枝在家里憋了好几天了,憋得气闷,听李妈问自己要不要跟出去,连忙欢呼,还去拿自己的小竹篮子。

当柳枝跟着李妈准备出门,福牛儿却也跟着来了:“我、我也要出去玩,你、你老是不带我玩,我要、要告诉我娘。”

柳枝才不怕,她把大拇指顶在鼻尖,冲他做个鬼脸:“告啊你告啊。”

爹出来打圆场:“柳枝乖,带哥哥出去玩一下。”

俩个小的一左一右跟着李妈出门去买菜。柳枝提着菜篮子,熟悉的街坊看着她纷纷笑着打招呼,或者往她怀里塞几个果子。福牛儿眼都红了,拖着鼻涕往她胸口抓:“给、给我。”柳枝嫌他邋遢,围着李妈躲着,福牛儿更起劲了“给、给、给我吃一个。”李妈怕他们在外面打闹,就哄着柳枝把果子分他。柳枝赌气把果子丢在地上,福牛儿倒也不嫌弃,捡了起来衣服上擦擦就啃了起来。

清水江像一弯月亮傍着花石县,渔家网了鱼归来,船栓好就在码头卖,都是最新鲜的。今天来得有些迟,好的都被挑走了,柳枝不想理福牛儿,见李妈一家家比较着,唾沫横飞的杀价杀得兴起,就一个人走到了岸边。清清的河水一下一下拍着岸,指头大的小鱼儿在水草里钻来钻去,或者停下来围着一根水草啃,一点动静又咻的如天女散花般游开了。小小的柳枝蹲在河边看得入了神,突然有谁在后背推了她一把,她来不及叫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甜水井街的柳家小院子这些天难得一份安静。柳旺正和李氏说话,李氏闷闷不乐,然而自己肚子不争气说不起话,柳旺安慰她:“娘子宽心,我不会过继的。我看枝儿也不比个男儿差什么,大不了给枝儿招婿。”李氏感其体贴,靠了他肩膀,柳旺见李氏下巴颏到颈子一线肌肤细白,虽然大白天的也不觉意动,就摸了一把,李氏脸上浮起红晕。俩口子正温存时,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隐隐有人喊着自家,李氏慌忙掩上衣服,俩口子惊疑不定,整理好急急推门出去。“哎呀柳掌柜,你姑娘掉清水江里了!”迎面就听见报信的人这样喊道,李氏脚一软,当场坐在地上了。

“别慌别慌,已经救上来了。”这半截话真是吓死人啊。

柳枝在清水江里沉浮着,凉凉的河水迅速渗透了衣服裹住了她、活的一团般直往下拽她的身体。柳枝又慌又怕,张开嘴还没出声水就咕嘟咕嘟直往嘴里灌,她手啊脚啊不管怎么扑腾都找不到着力点,止不住的往下沉。

我要死了,柳枝模模糊糊想着。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托住了她,哗的一声,她从水里冒出了头,柳枝模模糊糊张开眼,看见了太阳。

她能够呼吸了,无尽的害怕这时涌出来,自己差一点死了!张开口想哭,满肚子的水先让她“哇”的一声吐起来。她一边吐着水一边哭,手脚乱刨,人都抽了。“不怕不怕,水吐完就好了”一个干净清亮的男孩子声音哄着她,还拍着她的背。柳枝就渐渐安静下来,岸上的人鼓噪着,男孩子就托着她,两下游回了岸。

李妈面无人色,早丢了菜篮子呼喊着她的名字扑上来,柳枝眼球泡了水,痛痛的,她从李妈怀里竭力想再看看救自己的小哥哥,可呼啦啦的一群人把自己和他隔开了。

“枝儿,枝儿。”柳枝就听见爹叫着自己,“爹——”她灌了水声音嘶哑,见了爹满心的委屈和害怕,张开双臂。

柳旺接过女儿,也不在意她浑身还湿漉漉的,怀里这小小一团结结实实着还在,他总算松了口气,脚步都有些踉跄。李氏早在家里翘首,一条甜水井街的厚德堂的柳大夫也已经请了来,还好柳枝一向养得结实,没有什么大碍。

送走柳大夫,看女儿睡得安稳李氏才出了卧房,柳旺并其他人都在厅堂默不作声或坐或站,见她进来都露出询问的神色,听到说柳枝没大毛病、只需要好好的休息几天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李氏问李妈:“枝儿虽然有些淘气,可向来是知道分寸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平日里都清清楚楚;跟你出去买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怎么会掉进河里?”

李妈还在心有余悸,她抹着眼泪回答:“我正在挑鱼,听到呼喊回头看姑娘已经掉进了河里,万幸姑娘福大命大被救上来了,不然我这条命也要跟着去了。听河边的人说是福牛儿推了姑娘一把。”

李氏脸一跌,又看跟着进门就异常安静的福牛儿,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了。柳旺听了心里也是一愣,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在李氏面前还是勉强为侄儿辩解:“福牛儿还是个小孩子,多半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果。他也不是故意的,肯定只是想跟枝儿顽。”

福牛儿知道自己闯了祸,有些害怕,蜷成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叔、叔叔,我娘、娘说、说我以后是你的儿子,妹妹是多余的,你、你有儿子就够了。不、不要妹妹,妹妹没有用。”

这话简直就是刀子在插李氏的心。

第五章 小哥哥

“枝儿爹,这下你柳家的祖先怪下来我也不能忍了,什么叫做我家的都是他们的?我们俩个还在喘气呢,就敢害枝儿。”李氏眼泪汪汪的对柳旺说。

柳旺心里剧痛,自己只不过菲薄一份家业,远谈不上富贵,就叫兄嫂如此眼红。他只叹息一声,弯下腰按着侄儿的肩膀:“福牛儿,妹妹是叔叔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爹娘如何疼你、叔叔就如何疼妹妹。”

福牛儿点点头,一会又摇摇头,显然似懂非懂的。柳枝要养病,正好借了这个由头过了两天柳旺亲自送了福牛儿回青柳村,见弟弟把儿子送回来,柳大不高兴了:“怎么、阿弟,嫌你侄儿多吃了你的饭?一双筷子的事你也计较,你真是没良心啊。”

“大哥,不是的”柳旺把原因说了。听到是自己儿子差点把弟弟的丫头淹死,柳大也没什么话好说,但和张氏皆露出个不在意的表情,丫头而已,死了就死了,没得丫头比小子金贵的道理。柳大哼一声,肯定是弟弟耳根软,被李氏那妇人吹了枕边风,嫡亲的侄儿也不顾了。

柳旺俩口子想好好儿感谢一下女儿的救命恩人,李妈当时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留意,只知道是个年龄不大的男孩子。热心的街坊已经告诉了柳旺,救起柳枝的是打渔的李大的养子,名唤李春。

听到是李春,柳旺和李氏都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李春是个孤儿,自己也说不清从哪里来的,爹娘是谁,似乎一夜之间他就在这花石县上了。四五岁的孩子在码头捡着死鱼烂虾填肚皮,看着渔家剖鱼,鳞片内脏血淋淋的,又腥又臭,这孩子无师自通的主动提着水帮着洗刷,一桶又一桶。有的给条鱼、半个饼或者一把钱他高高兴兴收下,有的什么都不给他也不吭声。不知道哪一天他突然就上了某条船,跟了个李姓打渔汉子叫叔叔,有了名字叫李春。

对这个孩子众人又是怜惜,又是有些嫌弃,毕竟他身世不明;而李大也不是什么善辈,成日里吃酒耍钱,他反正孤身一人,烂命一条,惹了他他就往地上一躺,不达目的不起来,名声不怎么好。

这天有人来送鱼,李妈惊喜的看着门外的男孩子,黑黑瘦瘦,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精神很好,认出正是那天救了自己家姑娘的李春。“快进来,姑娘病了,家里事情多,还没去谢你呢。”李妈亲热的招呼着。

李春赤着脚,衣衫褴褛得近于破布条挂在身上,手里提着一条鱼:“妹妹病了吗?我正好送这条鱼给她吃。”

这是一条快两斤重的花头鲢,李妈喜滋滋的拎着看:“炖豆腐正好,姑娘最喜欢鲜鱼炖豆腐了;待会割两块白豆腐去。”她一边把鱼放进缸里,一边说“小哥儿歇歇,喝口水,我看看有什么吃的。钱你拿着,你救了我家姑娘还没好好感谢你的呢。”

李春没有接钱,他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赤脚,迟疑了会,问:“我可以去看看妹妹吗?”

虽然已经是五月,江水不冷,但柳枝年纪太小,又受了惊吓,回家就发热,昏昏沉沉睡了几天,今天好些了。李氏正坐在她床头陪她说话,听到李妈说的李氏还没说话、柳枝已经要往被子外爬、一边嚷着:“我要见小哥哥,我要见小哥哥。”

李氏摁住她:“等你好了再见好不好,枝儿是女孩儿家,睡着不好见呢。”

柳枝扭糖一样扭起来,李妈也劝道:“娘子太小心了,俩个都这么一丁点大,能有什么闲话呢。”李春顶多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柳枝听了娘说的要表现好才让她见小哥哥,把小褂子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快速的挽了两个小辫子,靠着枕头乖乖儿的坐在床铺上,只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救了自己的小哥哥进门来,她使劲拍着被子:“小哥哥你走近一点嘛,我们好说话”又叫李妈“买最好的点心,蜜豆酥,红糖糕,都要买来。”

她仰着头看着李春:“谢谢你救了我。我以前看见过你呢,你就住在河边一条船上是不是?”

李春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白得耀眼,头发短短的只一层茬子,活像个小和尚:“我叫李春,妹妹你好些了吗?”

柳枝去拉他的手、要他坐下来:“我叫柳枝,我已经没事了呢。”

柳枝的床是枣木打的架子床,小巧玲珑的,虽然小孩儿用的并不花哨,只是个简单样式,但在李春眼里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房间还一股子香香甜甜的味道,是李妈每天用清水养了一碟子黄角兰,因为是花香所以虽然香甜却不腻。李春看着柳枝绣花的被褥就不敢坐。

柳枝只满心是对他的感谢和欢喜,一点也不在意他衣衫褴褛,见他不肯坐,就两只胳膊一起去拖他,硬是把他扯着坐在了床沿上。柳枝抱着李春的胳膊,整个人都缠在了他身上,唧唧哝哝,竟像多年老友一样说不完的话。她还不会看脸色,也就没注意到李春的不安。

李氏看着自己女儿那不避嫌的样子有些头痛,不过五岁的女孩儿、八九岁的男孩子说到天也说不出什么来,自己太苛刻反而显得不近人情,这男孩子毕竟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李氏就在一边摆弄点心,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李春觑了几回李氏,见她没有赶自己的意思也就渐渐放松下来,能跟柳枝说话了。这时一个大嗓门响起:“小枝,你掉河里了呀哇哈哈哈,快说说怎么回事哇哈哈哈。”跟着一串没心没肺笑声进屋的是个圆圆的小姑娘。她是真圆,眼睛圆圆,鼻头圆圆,脑袋、身体和四肢都像搓出来的糯米团,看着都觉得喜气洋洋。她穿着一件杏子红单衫,还用金线绣了一圈花,带着个银项圈。

“哇,这就是救了你的小哥哥么?”冯娇娇打量着李春,满是好奇。她是满香楼老板冯有财的千金,冯有财和柳旺俩个是从小的邻居,俩人素来交好。

第六章 鲢鱼炖豆腐

冯娇娇和柳枝只差一岁,俩人相处得异常来。冯柳俩家家境本来差不多,但柳枝那没见过面的爷爷早年出了点岔子家里败落了,而冯家一直稳健的发展着。冯有财和柳旺俩人都有着个吉利名字,但到今天前者比后者身家厚十分。

并且冯老板子息兴旺,连妻带妾生养了五个儿子,男丁拉出来高高低低站一排,煞是叫人羡慕。不过冯老板与众不同,家里的小子们哪个都不得他欢心,只疼独女冯娇娇。娇娇这颗宝贝蛋冯老板真是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吹了。

冯娇娇也认得李春:“你不是那个打渔的什么吗?你给我们家的满香楼送过鱼。”她又抽抽鼻子“难怪我说怎么房里一股子鱼腥味,我还以为小枝你吃了鱼。”

冯娇娇说话有口无心,李春却脸红了,但他皮肤黑倒也一时看不出来,就低头对柳枝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啊”柳枝晃着他胳膊“小春哥别走,和我一起吃饭嘛,我叫爹爹好好谢你。”

“不用了”李春看看李氏不在,就大胆的伸手往柳枝头顶摸了一摸:“那天你蹲河边好久,是喜欢吃鱼么?以后我送鱼给你吃,你这么小自己抓不着的。”

柳枝羞了,小哥哥以为自己是馋虫想抓鱼吃才掉进河里的么。她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不是馋嘴、他说错了,就忍不住在他胳膊上啊呜咬一口以示抗议,听到笑声才知道他是逗自己。柳枝更羞了,干脆闭着眼睛又咬了他一口。

李氏送点心进来,正好遇见李春要走,柳枝也叫着想要娘帮自己挽留小春哥,娘只说“人家和你不一样,人家还要回去做事的。”

柳枝就垂头丧气的,又要娘把桌上点心都包给小春哥,并嚷着:“小春哥,等我好了我就去找你玩。”李春应着,也就不推却了,谢过了李氏离开了。

中午吃饭看见李妈上了一大盆鲜鲢鱼炖白豆腐,香气扑鼻,问了鱼是李春送的、钱也不肯收,李氏有些惊异,这孩子还真是对枝儿好呢,心里又难免对自己的冷淡有些愧疚。柳旺听了来龙去脉,叮嘱李妈晚些时候送钱去给李春,“他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主,多半是瞒了李大把鱼拿出来的,别叫他吃亏。”

柳枝捧着自己的小碗,咬着一块豆腐,豆腐吸饱了鱼汤,分外鲜美,也分外烫。她呼哧呼哧,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这身汗一出精神就特别畅快,她美滋滋的对爹说:“小春哥送的鱼怎么这么好吃呢?爹,以后我们家都买小春哥的鱼好不好?”不等爹回答又扭头看冯娇娇“娇娇,你要你爹也都买小春哥的鱼好不好?”

留在柳家吃饭的冯娇娇压根来不及说话,她在敞开肚皮喝第三碗鱼汤。冯娇娇特别喜欢柳枝家的饭菜,三天两头来蹭饭,冯老板自己也觉得丢人,却无可奈何,这颗掌上明珠就爱吃喝,却不稀罕自家开的酒楼,跑别人家吃个不停。

鱼刺鱼骨堆起来后,吃饭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也就开始说话了,小户人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柳枝本就话多,冯娇娇更是话痨,饭桌上就热闹得不得了。冯娇娇早听了柳枝吐槽福牛堂哥种种奇葩事迹,不屑道:“他有小JJ了不起呀,我爹说家里五个小JJ都顶不得我一个娇贵。”“是呀,男孩子长了小JJ除了能站着撒尿,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

冯娇娇被她爹冯老板惯得性子憨直,什么话都直筒筒的,听到俩个小姑娘一口一个小JJ,柳旺夫妻尴尬的对视了一眼。然而却又一起想到冯有财上个月把个姨娘骂得狗血淋头、差点卖掉,原因是她想把自己的外甥和冯娇娇做个娃娃亲,冯有财放言,冯娇娇不嫁,只招婿。

柳旺也只能摇摇头,女孩子宠是宠的,该教的规矩还是要教。李氏则打定主意等娇娇走后,好好的跟柳枝说一说,女孩子这么口无遮拦的可不行,还是得提点提点她了。

李大看到一条大鱼没了,却又没有相应的钱进来,也不问,只抓起一条劈柴对着李春就打。李春很是习惯的用胳膊护住头,胳膊被抽得一道道肿起,火辣辣的疼。他一声不吭忍受着,等李大打完自己、丢下棍子摇摇晃晃打酒去了,他才慢慢吐口气,放松身体躺下。

狭小的船舱寒冷又潮湿,他轻轻学一声猫叫,角落里微弱的回应一声,一双碧莹莹的眼珠子显出了。就见一只小白猫走出来,轻巧的跳到他身上,寻了他肚皮柔软的一块、踩两下、很满意似的就在他肚皮上团成一团不动了。

李春轻轻摸着小白猫光滑又柔软的皮毛,这只猫不知道怎么跳到他们船上的,也不怕人,他就瞒着李大偷偷养了,于是在满是打骂的日子里他也有了点快活。每晚收工回来把留着的小鱼喂猫,他拈着鱼逗它,看它举着小爪子抓啊抓的抓不到,跳起来也够不到,急得喵喵大叫,把毛茸茸的脑袋贴着他来回蹭,逗得他笑起来才把鱼给它,小家伙忙不迭两个爪子踩住,大嚼大咽起来。好在李大大半时间都是醉醺醺的,小猫又乖巧,大半年了竟然从没发现过。

小女孩儿在河里被他救起,伏在他胳膊上吐完水、哼哼着翻身子的样子,就像一只落水猫仔翻过来晒肚皮一样。李春想着柳枝那有趣的样子,在黑暗里不知不觉嘴角翘起。

“小春哥,有鱼么?”柳枝老远就叫着。李春从船舱里钻出来,笑嘻嘻的一口白牙齿:“有啊。”李妈接过鱼,苦恼着要怎么做,姑娘自从被李春救了后,三天两头扭着要来他家买鱼。李氏有段时间闻着鱼味就捧心干呕,柳旺还喜得以为她怀了身子。

面对家里人小心翼翼提出“能不能不再吃鱼了”的意见,柳枝生气了,“是李妈做得不好,怎么会是小春哥的鱼不好呢?”她小脸儿气鼓鼓的样子叫人看了只想捏。

“她爹,难怪说女生外向,这么小就知道帮外人”李氏半真半假叹道。

第七章 炸知了猴

每回柳枝买鱼,李春总给她挑好的,还经常塞几条小鱼、半篓虾米做添头。柳旺怎会占个小孩便宜,总叮嘱李妈要给足钱,可每次李妈回来都发现李春把多的钱又埋她菜篮子底,甚至一回从鱼肚子里叮叮当当剖出几枚铜钱来,叫人哭笑不得。

“哎,小春哥你再这样我就不在你家买鱼了,免得爹总是说我。”小小的柳枝声音甜脆,穿着竹青布衫子纂俩个团髻,随着她说话头绳一甩一甩,肤色白净,眉眼娇憨。李春看着她咽口水,或许是成日吃不饱的缘故,他总觉得柳枝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不是像一枚裹在碧绿箬叶里的白胖粽子,就是像一块软弹香糯的桐叶糍粑;或者是一粒汤圆,或者、或者是一个红糖包子。总之她就是白白糯糯、香香甜甜。

“没事的,给你的鱼都是我打的,我爱送谁送谁。”李春把口水吞回去。

柳枝歪着头想了想:“那我也送你点什么吧,小春哥你喜欢什么呢?”“什么都喜欢啊。”李春脱口而出。

柳枝就伸手摘下一边的头绳,头绳尾端拴着一对指头大小的银铃铛,十分精巧。她递给他:“喏,这个给你。”她的手掌白白嫩嫩,小小的,花瓣一样。李春背着手不想伸出来,他的手太粗糙了,从摇橹划桨学到撒网拉网,肩膀和手掌嫩肉翻开,水泡起了一层又一层,结成厚厚的茧。

柳枝看他迟疑就主动去抓他的手,把头绳塞他手心里:“我可喜欢这对铃铛的头绳了,小春哥你可别弄丢了。”

柳枝得了李春这个伴简直是天上送下来的一般,再满意没有了。他和冯娇娇不同,女孩子野也是野在嘴巴上,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这样的事情冯娇娇还是做不来,何况冯娇娇还会与自己斗嘴,哪里有李春千依百顺,摘不下月亮给自己,不怪她主意馊只怨自己找不到长梯子。有了李春她觊觎已久的喜鹊窝、荒了的王家废园阁楼翘角的铜铃、江神庙后那块奇怪的看上去像只胖乎乎的小猪的石头都统统搬了家来。

夏日日头出得早,清早天空就铺了红霞,李妈打开门,蓦然看见门口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吓得叫起来,刚嚎了半声就见这东西动弹起来:“李妈是我”。李妈松口气,原来是李春。

头发还只梳了一半的柳枝听到动静飞跑过来:“小春哥你怎么这么早,有事吗?”

“我昨晚抓的猴知了,你不说要吃吗。”李春还满头满身的露水,一双黑眼睛却亮晶晶的,他眼睛长得好,不像男子多狭,反而是女相的圆,眼角带弯。

半夜里正是知了爬出地下上树时,等到天亮幼虫已经破壳就不能吃了。清水江沿岸一溜是十余里杨柳交杂的长林,夏夜里尽是捉猴知了的,有贪嘴自己享用的,也有卖了补贴家用的。这猴知了炸过后外壳焦脆,里面肉香四溢,又只得短短一季,故而是个新鲜东西,这一篓子到酒楼里要卖上好几十个钱呢。李春一个多时辰篓子就满了,他也懒得回船上,就抱着竹篓直接坐在柳枝家大门口等天亮。

甜水井街大都是前面铺面、后面院子住人的布局。柳枝家后院有两进,粉白的墙去年刚刷过,沿墙一溜木槿开得正好,门里一株枇杷、一棵皂角树,皂角树已经很高大了,伞一般遮住半个院子树下一套石桌椅,风和日丽时一家人坐着吃酒聊天,好不惬意。

李妈收缀猴知了去了,柳枝带着李春在厨房外,她用水瓢舀着水给李春洗满脚的泥。她人小,要踮起脚才有水缸高,李春就要自己舀,柳枝不肯:“让我来嘛。”她喜欢能够帮他做这样一些小事,就像他能为自己做的一样,俩个人都不用说一个谢字。柳枝踩着小板凳把水舀到盆里,还献宝一样把自己专用的桂花香胰子捧了出来:“小春哥,你用。”

李春洗了脚,柳枝像模像样端了点心放在石桌子上,俨然大人待客一样,她拉着李春坐在石凳子,俩人滔滔不绝的说话。柳枝听他说着如何半夜里去河边的柳林子,半夜里薄雾飘荡,一弯峨眉月两颗暗淡星,猫头鹰似笑非笑,狐狼窸窸窣窣穿林而过。柳枝听得汗毛直立,肃然的看着李春,只觉得他如此了不起,“小春哥,听说晚上树林里有鬼火,你看见过吗?”

“怎么没看过。绿莹莹的,专往人身上飘,飘过来时都带着声音呜呜——”柳枝正听得全神贯注、身子都往前倾了大半,被他学着这“呜”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跌倒。看他哈哈大笑知道他吓人,就跟着被惹了的猫仔一样伸爪子拍他。

柳旺就着一碟油炸猴知了下酒,满嘴鲜香,李氏嘀咕着:“谁家姑娘有这么野的。”午饭时柳枝吵着晚上要去河边林子抓猴知了、看鬼火,“有什么怕的,我打着小灯笼”又补充“小春哥陪着更不怕,要是有鬼我们就捉一只,绑了送爹爹铺子里卖钱。”柳旺又是笑又是责骂,差点没被呛到,好容易熄灭了女儿的异想天开,叫李妈带她去午睡,这厢还在和李氏饭桌前说话。

“她日日跟着李春玩耍,不说有千金小姐样子,连个女孩儿形状都快没了。”李氏道。

柳旺自己早年父母双亡,而且看李春也没甚不轨之处,并不在意他身世微贱,就安慰李氏:“我知道你嫌李春粗野,可咱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俩个孩子一起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就只得一个姑娘,养刚强些倒好,也免得以后糊里糊涂被人欺负。”

说到没有儿子李氏顿觉气短,也熄了想按着柳枝在家学针线的心,想想纵然养出个娇滴滴的千金,依自家门户也做不了呼奴喝婢的夫人太太,识字懂礼还真不如担水劈柴。

很快就榴花谢了桂花香,桂花开完菊花艳,菊花之后就飘雪花了。

第八章 荷叶香鸭

柳枝穿着小棉袄矮矮敦敦的,人又白白胖胖,活像堆出来的雪娃娃,李春却还只是一件单衣,还到处是口子,冬天也没什么鱼打,日子更不好过。柳枝见了他衣衫单薄心里难过,找娘哀求着:“娘,你给小春哥做一件棉衣好不好?小春哥好可怜呢,他都没有鞋子的。”说着她还噼噼啪啪掉起了金豆子。

李氏摸着女儿的头,劝解着:“枝儿,李春有他叔叔,我们要是送他东西他叔叔会不高兴的,觉得别人是在打他脸;也会以为李春在外面埋怨,对他会更不好的。”

柳枝听了哭道:“哪里有这么坏的人,自己对小春哥不好,还不许别人对他好。”气不过,她说“我找爹去,要爹去评评理。”

李氏头疼。自己家这姑娘的性子真是直,喜欢的全心全意的喜欢,不喜欢的连装都不装,这样的性格其实对于女孩儿来说并不好。女人之间的相处是复杂的,李氏自己嫁的人家庭简单,没有公婆也没有小姑子之类,可不是人人都能嫁成她这样,因而她总想及时开始纠正女儿过于较真的性子。

柳枝跑到爹面前一通哭诉,柳旺与其说怜惜李春倒不如说心疼女儿,这金豆子掉得哟,大大的一颗。正好铺子里给伙计做冬衣,就多加一件而已。

春天到来时,李春送来两条鳜鱼。柳旺吃了一惊,这太贵重了,他以为李春不懂,李春却笑嘻嘻的说:“给小枝的,这个鱼嫩,最适合小枝吃。”

端午时,李妈不用去买箬叶,李春从山上给她采来一大捆。家里有个男孩子确实方便,李春帮李妈挑水、灌满大木盆,就看见碧绿的箬叶把水都映得一片绿,柳枝围着木盆玩水,弹到他脸上,俩个人的笑声灌满院子。

柳枝问李春:“小春哥你喜欢吃什么馅的棕子?”

“都喜欢”这倒是实话,有得吃就已经很好,哪里还有挑拣的余地。

柳枝却不甘心,扭着他一定要他说出最爱吃的,好做了送给他。这时门外有人叫,听到那又尖又利的女声、还有结结巴巴的男孩子说话声,柳枝脸色都变了,不由抓住李春的胳膊。

“你怎么又来了”柳枝看着牛堂哥,小声嘀咕着。一年过去了他好像没怎么长个子,有了小春哥的对比牛堂哥越发显得邋遢,小春哥衣服也不好,但他可爱干净了,身上也总是整整齐齐的。

“你这丫头说什么话呢,这是你能说的吗?你爹还在呢。”柳大不客气的训道。

李春见他训斥柳枝,想说什么却被柳枝拉住了胳膊。柳枝并不是个一味胡闹的孩子,正像李氏说的她很懂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不能让小春哥顶撞伯父,她就轻轻对李春说:“小春哥你先回去吧,我家有客人呢。等我空闲了就去找你。”

“我明天就来看你。”李春也不坚持,只说着。小春哥这是担心自己被牛堂哥欺负么?柳枝不禁心里甜丝丝的,就对李春微笑道:“小春哥我没事的,牛堂哥才欺负不到我呢。”

送走李春,柳枝蹑手蹑脚走到厅堂边上听着里面的动静。那悠长拖着的调子是大伯的,“阿弟啊,你这又是一年没动静,你年纪不小了哟。我的心啊都——你咋向爹娘交待哟,你对不起爹娘啊。”一声微弱的抽泣响起,是娘的,柳枝心不禁缩了一下。

伯娘那尖利的声音响起来“又不是叫你休了弟媳,也没叫你讨小,你们俩口子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从没见过这样不顾祖宗香火的。叔叔不怕得罪你的说你家又没有金山银山,牛儿到你家纯是可怜你百年后没人烧纸,这样行善积德的事也就只有自己兄弟才肯做。”

爹在申辩什么,伯父一锤定音般说:“好了牛儿就留下罢。你说不习惯什么的,那是没多处处;你跟自家亲侄儿还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牛儿就住到中秋罢,这样总能习惯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牛儿的年龄正是能吃却不能做太多活的时候,这几年要是交给弟弟养那就美了,养到个十四五六,能做个劳力了就不在乎弟弟愿不愿意过继了。

柳枝看着牛堂哥狼吞虎咽的,嫌弃得不行。她就纳闷着为什么小春哥每次自己问他要吃什么,他总摇头说不要,他不饿,也不想吃;可谁都知道小春哥很多时候是没饭吃的。

家里突然多个半大男孩,就有得热闹。“我的、我的”福牛儿得了张氏唆使,总喜欢嚷着这个县里的家一草一纸都是他的。他又极馋,每到一处就尖着鼻子不停吸闻着“有什么好吃的吗?”每一个盖了盖子的碗都要揭开看一眼才安心。顿顿要吃肉,没肉就往地上一倒,边滚边哭。福牛儿每次滚哭都很灵验,婶婶果然就像娘说的、都如了自己愿,所以下次还想要什么,就直接往地上倒好了。

柳枝本来就不是个谦让的性子,前有被推入水之仇,现在有了李春就更不怕他了,打滚也好嚎哭也好她都有办法。俩个人针锋相对得家里整鸡飞狗的。柳旺每日在铺子里理事不觉得,李氏只觉得头痛病犯了,三天两头要厥过去。

“咦,你怎么在厨房里吃饭?”午后李春来送鱼,却遇见柳枝坐在厨房小桌子前吃饭,柳枝一见他眼泪就吧啦吧啦直掉,哭诉起来。

原来冯娇娇叫人送了一只满香楼新出的荷叶香鸭来,中午李妈切了端上来,福牛儿一见又是“我的、我的”。李氏口里哄着他一边分菜,俩个孩子一人一个鸭腿,福牛儿却爪子闪电一样往柳枝碗里抓:“这个也是我,不、不许吃我的。”

柳枝没提防叫他一爪子抓得飞了满脸饭粒,怒起来:“什么都是你的、这里哪一样是你的!”俩个孩子就滚成一团,柳枝是女孩,又小福牛儿儿两岁,但近身打架使些踢档挖眼的巧招,一时也没吃亏。只是抓了一掌鼻涕,把柳枝恶心得主动放弃战场,跑去洗手,她差点没搓掉一层皮,洗完手刚回到厅堂就听见福牛儿哇哇大叫:“你、你家没儿子,就、就都是我的、连、连你也是我的,娘说了我得了房子可以把你卖掉哩。”

第九章 山药炒肉片

这话说得李氏头顶打了个焦雷一样、身子晃了晃。柳旺中饭都是在前面铺子吃故而不在,李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李妈去拉偏架。李妈恶狠狠的扭了福牛儿屁股一把、把他扔墙角,把柳枝重新抱到饭桌上:“自己家的东西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把鸭胸脯捡了一块放她碗里“这肉不比腿子差,姑娘吃这个。”

福牛儿本来在地上边滚边嚎,偏今天这大小三个都不理他,滚了半天没意思,又觑见一块好肉落入别人碗里,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桌上每盘菜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洋洋得意叉腰大笑:“都、都是我的了,不、不许你们吃。”

这下把柳枝愈发恶心得不得了,连水都不想喝了,拖到午后一刻饿得头晕起来,才让李妈给弄了几样菜坐在厨房里吃。

她本来心情就不痛快,见了李春就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大约是李春对她顺从得没底线,柳枝一点难得女孩儿的娇态就全露在他面前。哭诉了一番柳枝心情也放松了些,李春帮她洗了脸,低声哄着她,柳枝抓着他的手直点头,李妈就问:“李春你要不要陪姑娘吃一点,俩个人吃饭热闹呢。”

“好呀”李春爽快的答道。李春跟着李大一个糊涂人饥一顿饱一顿的,但他和福牛儿不一样,从不会自己开口要东西吃,眼睛也不会盯着别人饭桌,每次来柳枝家找她都会刻意避过饭点,因而李妈对他着实有几分喜欢。

柳枝听到小春哥陪自己吃饭,喜欢得不得了,那些不痛快早就飞了。俩人就坐在小桌子前继续说话,等着李妈重新热热的炒了几个菜,俩个人就高高兴兴吃起来。都是小孩子,李春也算不上客人,李妈求快就弄了个山药炒肉片,并打了两只鸡蛋,撒了葱花,摊了个金黄喷香的煎蛋。

煎蛋看着喜人,柳枝分了一大半给李春,李春留着最后吃,柳枝就往他碗里夹:“等下我叫李妈煮几个鸡蛋你带回去吃”“不、不许吃——都、都是我的——”一团黑影猛然插到俩人中间,俩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福牛儿一把扯住柳枝的发髻凶道:“你、你把我的东西给别人吃、我打你”一边扭头正要故技重施往煎蛋上吐口水、却迎面挨了一拳。

福牛儿两管鼻血热辣辣挂下来,自己吓了个半死,杀鸡抹脖子地嚎起来。柳枝忍住头皮火辣辣的痛揽住李春的腰:“小春哥,你别跟他打架。”她倒不是站在福牛儿一边,而是怕李春再动手福牛儿吃不住又受伤、回头爹见了不高兴。

李春被柳枝箍着不敢甩开她,战火还没点燃就熄灭,李妈念叨着“这作死的叫人不安生的混球”把福牛儿拖猫扯狗般拖出厨房。福牛儿蹬腿嚎哭,李妈兜头一瓢冷水淋他个透湿,又用力扯他脖子上经络,福牛儿被李妈深厚的指力扯得翻白眼,鼻血却止住了,那叫人听腻了的嚎哭也止住了。

之前柳枝找李春捉弄过几次福牛儿,有一次福牛儿从短墙上跌下来腿蹭破了好大一块皮,万幸没伤筋动骨但瞧着血淋淋的。她幸灾乐祸的,可爹爹却沉着一张脸,很冷淡的叫小春哥回去,然后转身瞪着自己,柳枝就知道糟了。

“我管不到外人,自己家的闺女总可以教训的。”爹爹这么说、竟然也真的教训了自己。自己出生头一遭被狠狠训了一顿,还被抽了几棍子腿弯。

晚上爹却又到屋里来问:“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挨打?”

打都打完了,还问为什么。柳枝撅着嘴干巴巴回答:“他是男孩儿、我是女孩儿,女孩儿打了男孩儿就不对呗。”

“胡说!”爹吹胡子瞪眼子,却不急于再教训自己,而是先给自己一袋子糖。柳枝含着金桔味儿的糖块,一边听爹慢悠悠的说话“你姓柳,福牛儿也姓柳,你们俩个的爹是亲兄弟,李春连这个李姓都是捡来的,你说你跟谁亲?你自己和堂哥动手我从没说过你,关起门来自家人打架不算什么,你和外面的人一起欺负自己堂哥就是不对。”

柳枝觉得爹的话有些对、有些不对。亲戚亲戚,但如果对自己不好这亲戚也就没什么意思;像小春哥虽然和自己没血缘关系,但对自己好,难道自己不应该偏袒小春哥吗。

她脑袋里一时半会琢磨不了那么多东西,但爹连着对小春哥脸色难看了好一阵,她就明白爹爹虽然平时对小春哥和蔼、但是并不乐意看到自己侄儿被他欺负的。所以也不叫小春哥捉弄牛堂哥了,没想到今天他自己撞上来。

厨房里柳枝指挥着李春帮她解开头绳,一卷乌发像上好的丝绸散下来。“这里,嗯,这里痛”她指挥着李春。

“是这里痛吗?”李春按照她说的地方扒拉着她乌黑浓密的头发,虽然半点也感觉不到哪里有肿块,但看见地上扯断的头发就心疼得慌,这么着,小心翼翼帮她吹了两下。

柳枝坐在小竹椅上,指点着李春从柜子里给自己翻出坛蜂蜜,帮自己冲泡了放手上,然后帮自己去捡碗筷,嘴里还说着“小枝你坐着别动,你受伤了呢。”嗯嗯,可不,听了这话柳枝也就自然而然觉得自己那断了两根头发的伤十分严重,做不得事。

她只娇滴滴的捧着蜂蜜水喝着,娇滴滴的发牢骚:“爹说牛堂哥要一直住到中秋节,伯伯和伯娘才来接,离中秋还有一个月呢。”“没关系,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呀?”不知道为什么她跟他说话就娇一些,那个尾音的呀甜悠悠的拖一道。李春看她喝着蜂蜜听着她的声音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她叮嘱“你最多吓一吓他就好了,毕竟是我哥哥呢,千万不要打他,他还小,又傻傻的。”看她一个六岁的小人端端正正坐在小椅子上说别人还小,样子实在可爱。

第十章 亲戚上门

李春又送鱼来过两次后,福牛儿生了一场病,发了一晚高烧,醒来后神奇的安静下来了。虽然他还是要吃肉、吃糕饼、偶尔也会冒出一句“我的”,但都是小声细气,含着眼泪巴巴的看着柳旺和李氏,弄得俩口子反倒不好意思,主动叫李妈割肉买鱼。

柳枝眼里的李春是叫东不往西、撵鸡不逗狗、要星星绝不给月亮的好性格,虽然因为在水上风吹日晒黑黝黝的,眉眼却不难看。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到底怎么把憨憨鲁鲁的福牛儿吓病,柳枝好奇死了,一天得空问他:“你怎么吓他的?”

李春弯了一双多少女人都没有的杏核眼:“哪里有吓他,我只是让他看了几次我杀鱼。”

一转眼桂花飘香,中秋本来是柳枝最期盼的节日,李妈会做好吃的酥皮月饼,可伯父一家要来县里过节,柳枝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大哥一家只住两三天而已,田里活计也离不开。”柳旺安慰着愁眉苦脸的妻子和女儿“而且回去时也会把牛儿带去,我们一家人又可以自己过日子了。”

“太太,昨个找出来的秋衣还是装回箱子里去吧,把那旧衣接着穿两天”李妈建议“细瓷的一套茶具也收起来吧,上次那套缺了口的我一直没丢,正好换上。”

柳旺瞪着李妈,李妈恍然不觉,再看看妻子也是频频点头,柳枝还凑热闹的说我的小银鱼儿也要收起来,想要替兄嫂争辩一下却又感到一阵无力。只好苦笑着随妻女和李妈安排了。

在严阵以待中柳大并张氏带着福狗儿、福蛋儿来了。福牛儿见了爹娘嗷嗷哭了一场,凄惨得好像他受了什么非人虐待。张氏也拉过福牛儿从头摩挲到脚,嚎道:“我的儿、我的心肝肉!怎么瘦了?你叔叔婶婶就是不给你好饭菜,那粗茶淡饭你也挣扎着吃两口、你这模样不是挖娘的心吗,到底不是自己家的儿子不心疼啊。”

明明是胖了才对。柳枝心里暗暗道,伯娘就是这样睁眼说瞎话。

柳枝虽然看得津津有味,但李氏听着母子俩一个赛一个大声的嚎哭、马上觉得自己也要病一场。柳旺劝道:“嫂子,好歹是过节,这样哭----”

“哪里有自己儿子受了委屈不让娘哭的,莫非叔叔心虚?”

“嫂子一口一个自己儿子,这母子连心,福牛儿光是在我这里住几天都委屈了,要是过继更是拆散母子天伦。这种孽万万不能做。嫂子休要再提过继的事情了。”柳旺这话说得张氏立马闭嘴。于是第一回合,平手。

亲戚坐下来闲话,上了茶水瓜果。柳枝乌溜溜的大眼睛从伯伯身上看到伯娘身上,再看看两个堂哥,确定他们四个人八只手都是空的,并没有一件礼物。伯父进门也只看了自己一眼,说了一句“阿弟你这丫头倒养得白”。

“阿弟,本来要晒些豆角给你带来的,这段时间太阳不好,都晒不干。你还记得不,你从小就爱吃干菜。”柳大敲敲烟管,这白铜嘴、蜡杆木的烟杆子气派极了,就是里正用得也就是这样了,阿弟铺子里的东西就是好,这次记得要多带些烟丝回去。

福牛儿得了两个哥哥撑腰,已没有往日那种畏畏缩缩,吸着鼻涕说了一通叔叔家如何有肉吃,如何有取不尽的好东西。柳旺正要李妈下几碗面来给兄嫂垫垫肚子,福狗儿,福蛋儿,福牛儿三张脸齐刷刷的转向李妈,明晃晃的写着“我要吃肉”几个字,李妈都被三个小子充满渴望的眼神吓得踉跄。

十二岁的福狗儿年龄最大,齐整一些,还能勉强在凳子上坐稳。十岁的福蛋儿和福牛儿如出一辙,浑身是土,满脸鼻涕印子。柳枝看着一阵阵犯恶心,李氏也不爱自己白白净净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和三个野人一样的侄儿玩,干脆就要李妈带着柳枝出门买菜去,自己随便端出些点心打发大伯子一家。

“阿弟你看看,你怎么养的娃娃,一点礼都不懂,还镇日抛头露面的,听说还老和牛儿打架。你一定是打得少,多打打、就打听话了。”柳大吐口痰,用鞋底碾了碾。

听说自己儿子受了丫头的欺负、张氏更是怒从胆边起:“是咧,没个王法了,敢跟男娃动手,叔叔你得狠狠的打才教她懂得道理。我们那里这么大的姑娘那个不是挑水劈材喂猪做饭了。那有像你们家这样惯着养的”李氏看着、听着,脸皮一阵抽搐。

光洁的地砖已经撒了一地瓜子皮,三个侄儿吃完点心则已经在院子里疯狂的跑来跑去,听哩乓啷戏耍起来。“我是大将军!”福蛋儿舞着扫帚、顶着柳旺一顶软帽,福牛儿则熟门熟路跑去柳枝房间,把柳枝的床单裹在身上、又把柳枝的铜洗脸盆顶头上跑出来:“我、我才是大将军。”

李氏想拦着又怕张氏说自己小气,小孩儿闹闹也当真,只忍着一阵阵的发闷气。这时一阵欢呼,却是最大的福狗儿夹着个浅绿色绣花枕头从后面房跑过来,枕头里的荞麦淅淅沥沥撒了一路。福狗儿一边还叫着:“娘、娘,你说得果然没错,婶婶真的在枕头里藏了好东西哩。”

李氏唰的站起来、手扶着桌子晃两下,差点没晕过去。自己和相公的卧房叫个半大小子钻了去、耳鬓厮磨的枕头都给拆了夹出来,这说出去真是没脸见人了。柳旺脸也一阵发青:“大哥,这——”

柳大咳一声:“小孩不懂事,乡下娃娃难得到叔叔这里玩一次,见了什么都稀奇。”张氏瓜子也不磕了,两个眼睛锃亮的望着儿子手里举的一只宽边金镯子,这李氏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哟。

福狗儿跑到张氏跟前,举着金镯子嚷着:“娘,你给我收着,来年我娶媳妇用。”柳枝正好回家,看见这一幕气愤的大叫:“放下我娘的东西!”同时黑乎乎的一团朝福狗儿飞过来,啪的甩中福狗儿背心,里面飞出一把蛇一样的东西。在众人惊叫中有一条甩到张氏头顶,滑溜溜的扭动,张氏眼前一黑,吓得惨叫起来。福狗儿背心里也钻进一条,他还来不及嚎叫手上一痛,就空了。

第十一章 打起来了

柳枝腿短,还在气喘吁吁往里面跑,李春已经把镯子夺了回来,递还给她。柳枝来不及谢他,大叫:“小春哥注意——”福狗儿已经边嚎边扑了过来,李春怕伤到眼前的柳枝,忍住背上被重重捶一下,叫柳枝躲开些转身再战。

瞬时小院子开锅水般沸腾起来,李春抱着福狗儿滚到了一起,福牛儿和福蛋儿也跑过来给哥哥助阵。厅堂里甩到地上的是一篓鳝鱼,满地扭着,李氏柔弱,吓得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叫着李妈;柳旺和柳大并李妈满地捉着鳝鱼。

张氏从头上拎下鳝鱼后怒火攻心,她在家里也是当家做主的,几时吃过这种亏,抽身飞扑小孩子战团,她个子长大,李春正好被福狗儿兄弟按住,就被她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身上,左右开弓连打带掐。

柳枝见了气得要命,不顾一切也冲进去:“你们真不要脸,几个欺负一个。”

李氏看着自己粉团一样的小娇娇往那乌烟瘴气一堆里钻,心惊胆战,叫都叫不出声,急得唔唔着叫李妈快过去。柳枝扑在张氏身上张口就咬,“死蹄子你敢咬人!”张氏大怒,蒲扇大的巴掌扫过来。

李妈正与一条粗大黄鳝搏斗,嘴里嚷着“好姑娘、快离远些”。

李春奋起一脚踹歪张氏,“你打我娘!”三个小的一通王八拳乱舞。李春只把柳枝用自己身体罩住,他背脊完全暴露出来,生生受着。柳枝在他身下听到他背上咚咚咚直被捶,急得眼泪一串串出来。

李妈终于解决满地的鳝鱼跑到院子里,边拉扯边嚎:“哪里来的黑心蓬头鬼专门跟小孩过不去,不知道害臊”“这世道都是些什么人啊,回回上门来吃好喝好哪回是空手回去,今天还打起我们姑娘来了。”

横七竖八叠罗汉一样的小崽子们被她扯开,福牛儿还不服气的咬她手腕:“我爹、爹和我娘、娘都说了这是我的家,你、你打我,我卖了、卖了你。”

李妈狠狠扭一把他耳朵、恶声恶气:“滚你个小兔崽子,甜水井街不是你青柳村,轮不到你来说卖不卖。”

柳大听了李妈指桑骂槐,敲敲烟管对柳旺说:“阿弟哟,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你不管管你家下人呢,就这般对待你亲嫂子、你侄儿?你是怎么当家的。”

柳旺没好气的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大哥你也管管嫂子。一群小孩打架也就罢了,她一个妇人插进去像什么。”

张氏散了头发不依不饶还在叫骂:“我要替你爹娘教训你这小蹄子,叫了外人来整治自家亲骨肉,这是人干的事吗?”

李妈挡着,叉着腰和张氏对骂着。柳枝从李春肩膀下探出脑袋来,抽泣着叫一声“爹”。柳旺抱起女儿,对爬起来的李春道一声谢,这时三个侄儿团团把他围住,抱大腿的拉胳膊的,向他展示头上的包、脸上的印。福牛儿又是索性躺地上打滚,边滚边嚎我要死了、我被打死了。他正在换牙,混战中李春一拳头把他一粒本就摇摇欲坠的牙打飞了。

柳枝在爹爹臂弯里揉着眼睛,看着伯娘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长一声短一声:“要了命啊这天打雷劈的害我儿的命啊,难怪之前我儿都瘦了啊,天天挨打受骂啊可怜我还想着给你家续个香火,活该你们死后没人供饭——”“大嫂!”这中秋佳节被人咒心里实在不爽,柳旺难得发了火。

“好了好了,阿弟你跟个妇道人家计较做什么,你大嫂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弟你自己看看侄儿到你家被欺负,像话吗?不怪你大嫂心里急。这是你家下人吗?把牛儿牙都打没了,你还不叫去打板子。”一直缩在厅堂里的柳大慢吞吞出来了。

“不准碰小春哥、他才不是下人。”柳枝握着拳头尖叫着。

福牛儿还在踢腾着腿嚷着要打李春板子出气,柳旺叫李妈带李春去厨房收拾一下,又安抚几个侄儿:“福牛儿莫哭了,叔叔给你蒸得软软糯糯的红糖糕吃,没牙齿也咬得动呢。”

“我、我还要吃鸡腿”

“好”

“油肘子也要吃”

“好”

“叔叔叔叔我们也要,要吃肉饼儿、吃蜜汁藕、吃羊骨汤”

“好好,都有”

“二叔我还要把小宝剑、娘说你铺子里就有”“还要小瓷狗小瓷人儿,娘说你铺子里有好多好东西,叔叔等下带我们去铺子里好吗?”

“好好好,都有都有。”

柳枝已经被放了下来,她跑到娘身边依偎着,看娘手里帕子揉成一团,手指头微微抖着知道娘又憋气了,连忙小声安慰娘:“我没事,小春哥保护住我了。”

李氏胸闷气短,一刻也不想和这一家人坐一堂,拉起柳枝起身:“枝儿跟娘走,去厨房给李妈帮忙去。”

柳枝一边看着李春跟李妈走了、心里放下来,又看着爹爹很亲热的拍着大堂哥,又摸着二堂哥的脑袋,还给牛堂哥整理衣袖,一颗小小的心想着:唉,爹爹到底还是喜欢男孩的。明明都是哥哥欺负人,爹爹还待他们这样好。

伯娘已经爬起来,一边挽着头发一边撇嘴:“叔叔真是太娇惯这丫头了,哪里有丫头这样骑在小子头上的。你白养着赔钱货也就算了,还惯着顶没规矩。叔叔你现在不管教,日后出嫁了包管被婆婆打个臭死咧。”

柳枝听着就生气,不顾娘的阻拦扭着身体对伯娘做了个不服气的鬼脸。

柳枝先被娘带回房间,娘帮自己重新梳洗了,又换了衣服,包了头发,然后牵着自己到了厨房。一路上还苦口婆心教育自己不可以再这么冲动。

“是他们可恶嘛,他们都欺负到家里来了我也不可以还手吗?”柳枝仰头问道。

“那都是些粗人,碰着你怎么办?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

“所以幸好有小春哥在呀。”柳枝感到庆幸。

“你呀。”李氏点点柳枝的小鼻子,觉得这个女儿真是太倔强了。

柳枝唧唧呱呱把来龙去脉都说给了娘听。原来她跟着李妈去买菜,少不得又要去河边买条鱼,看见李春自然是要跟她的小春哥告状家里来了不喜欢的亲戚。说得难舍难分,李妈叫几遍也她叫不走,李春就哄着她说送她回去,正好昨天晚上钓了半篓极肥极大的黄鳝也一起送给她吃。回家来就遇见了这么一场混乱。

第十二章 小白猫

进了厨房看到李春正站在角落里清理自己,柳枝这胳膊肘天生外翻的丫头就丢了娘的手,快乐的朝她的小春哥蹦跶去。李春向李妈借了一盆水洗了脸,擦了身上的灰,把自己收拾得稍微干净了些,但他衣衫褴褛,看着柳枝贴上来就说一声:“我身上脏呢。”

柳枝不在意,拉着他的手说:“今天有好吃的,你和我一起吃饭啊。”

这时李氏柔柔叫一声“枝儿”,“枝儿别缠着李小哥,人家还有要紧的事,过来帮娘剥豆子。”

柳枝端着个小簸箕再过来李春已经不见了,“小春哥呢?”柳枝左看右看。

“他还得回去帮他叔叔卖鱼,枝儿以后不许再像这样打搅别人”李氏手里不停舀着热水烧锅“你只是要人家陪你玩,可他是有正经事情做的,没做完还要受责罚的。”

柳枝“啊”一声,然后低头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不说话了。李春的叔叔是个混人,据说早年就是喝了酒活活把老婆给打死的,尔后一直一个人一条船,赚一日过一日,倒也快活;捡了李春后好了两年,近来酒瘾却又犯了,经常打得他身上一条条的。柳枝想着因为自己要小春哥送回家、害得他挨打,不禁眼泪掉在碧绿的豆子上,她趁李妈和娘不注意赶快抬手擦了。

李氏在家时跟母亲学得一手好茶饭,弄得一家子都颇为享受口腹之欲,喜欢吃、敢吃、会吃,四时八节的新鲜菜蔬也总是乐意一尝为快。后院李妈带着姑娘提着一只精致竹篾食盒子来给前面店铺送汤送水,夏日里熬的绿豆水酸梅汤,冬日里大都是汤圆,热腾腾烟雾冒起,每人碗里可以舀四个,蜜馅子流沙肉馅子喷香,叫人瞅着好不羡慕。铺子里一大半的出息都花在这上面,一家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菜肴传到厅堂去,柳枝不乐意和伯父一家吃饭,娘早就分了些菜叫她在厨房吃,她不在意,还落个清净。厅堂里柳大一家也不在意,女人本身就不应该上桌吃饭,张氏也是置了张小桌子在边上吃。福狗儿兄弟三个为争鸡大腿又打起来了,两个鸡腿一只上桌分给柳大,另一只柳旺想想就分给最小的福牛儿,结果其他两个不干了,福蛋儿“咚”的一筷子凿福牛儿脑门顶,凿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前面鸡飞狗跳的,李氏头痛,只叮嘱了柳枝乖乖呆厨房里,自己出去劝和了。娘一走,厨房里只柳枝一个人,她迅速的溜出去。去河边的路已经很熟悉了,没有李妈她也知道走,她两只肥肥的短腿使劲儿赶路,像只小鸭子摇摇摆摆,路上遇到熟悉的街坊她面不改色的撒谎“娘要我送鱼钱,我和李妈比谁快,李妈在后头让我呢”。

中午时分河边停着寥寥几只小乌篷,最破最旧的那一只就是他的了。柳枝人小爬不上,扒着船帮子叫着“小春哥”,听到的先是“喵呜”一声,就看见李春掀开布帘子,探出半身,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他脑袋顶上盘着一只白猫,尾巴垂到他左肩膀,一双碧绿的眼睛在天光下眯成一条缝,柳枝看见小猫很快活的拍着巴掌叫“猫儿、小猫儿,小春哥等下给我抱一抱。”

李春已经出来,弯下腰,穿过她双肋,轻轻松松就把她举上船板:“你怎么来了、一个人?”但看她衣服头发都整整齐齐的,他略略放下心。

柳枝洋洋得意:“我厉害吧?一个人来的。”她说着就已经往里面钻,她对渔船上的生活好奇已久,爹说打渔的吃穿睡都在这条船上,可船看上去那么小,怎么能做这么多用呢。

船舱里很黑,柳枝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看清除了一口破箱子船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甲板上丢着几件破衣服。“小春哥,你就睡地上吗?”也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柳枝震惊的看着四周,找不出一样好点的东西来。

她好心疼的看着他,可他总是很有精神的对着自己笑:“没关系的,一样睡得很香。”

柳枝个子矮勉强能在船舱里站立,李春只能弯着腰,他盘腿坐下来:“小枝来干嘛、没事吧?”

柳枝想起自己的目的,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给他,李春一怔,难怪她胸口鼓鼓囊囊的,还以为是衣服没穿好。“我知道你没吃饭”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李春那句“我不饿”就说不出口。

她的好意不是第一回了。有次李大去镇上吃酒,连着两天没回来,他饿得发晕,要是船上有只耗子他也能逮着吃了,只好趴在河边不停的灌着冷水哄一哄肚皮,被她看见很不好意思。可她只满怀同情的把手上的粽子递过来:“我只吃了一点儿,小春哥你不嫌弃就吃吧。”

怎么会嫌弃,白莹莹的糯米裹着红红的甜枣,香味像一条软蛇勾人,她只咬掉了一个尖尖,印着个小小的牙印看着不知道多可爱。

就像现在干荷叶里是白米饭包了菜,鸡鸭鱼肉都有,混成一团不太好看,几个肉丸子都压扁了。别人会认为是打发乞丐的,他却知道是她一颗最善良的心。

李春捧着荷叶吃着,柳枝坐不住,围着他逗猫,“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的猫。给我玩一玩嘛。”李春笑着把小白猫揪下来给她抱,落入怀里就像抱了一团轻巧温暖的云朵。柳枝欢喜得不得了,不停嚷着“好可爱,好可爱。”她走路上总喜欢逗猫引狗,李氏性喜爱洁,顶多许女儿养一缸子金鱼,带毛的一概不许。

这猫着实漂亮,两个绿眼睛宝石一样闪光,皮毛缎子一样顺溜,它在柳枝怀里也不闹,懒洋洋的任她捏着肉爪子,顶多甩甩尾巴。又乖巧非常。李春从养它开始就轻声细语和它说话,“你要乖,我不在你就不能出来,我边上有人就千万躲开,要不然你就会死的”。

猫儿好像听得懂一样,只有李春独处时它才会出现,李大在时都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里。开始见了柳枝在它本能想跑,李春安抚住了它,它又懒洋洋散成一团。

第十三章 中秋家宴

船底板硬,柳枝跪着坐着都不得劲、不是膝盖疼就是屁股疼,她干脆就抱着小白猫坐到李春腿上。李春没穿上衣,凑近了柳枝就看清他身上的伤,旧的是他叔叔打的,新的是伯娘和堂哥刚刚留下的。他左边脸颊靠下巴月牙儿般的鲜红一块是伯娘生生用指甲抠的呢。柳枝大眼里泪花花的,抱着他呜呜的哭,反倒把李春吓住了,只好一遍又一遍安慰她:“不疼,早就不疼了,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柳枝闹了大半天早就累了,又大哭了一场,被他哄着抽抽搭搭着,有一下没一下说着话,慢慢儿就抱着白猫蜷在他怀里睡了。李春动也不敢动,让她睡着,她鼻尖触过自己胸膛,呼吸之间像小团小团温暖湿润的云。

船舱里空气不怎么好,鱼腥混着酒臭,柳枝就使劲往李春怀里钻,她觉得越往李春身上贴着就越闻不到这些难闻的气味。李春默默看着地板上一缕光线慢慢的转移,数着时间,然后轻轻把她摇醒:“小枝,回家去了,要不然你爹娘要急了。”

柳枝揉着眼睛,伸个懒腰,一只小手落在他头上,她早就想摸他的脑袋了,他常年下水,为了方便头发削得异常短,和周围人大不一样。“好扎手”她嘟囔着,娇声娇气的。他任她摸,只笑,他笑起来眼睛弯着特别好看,柳枝忍不住又摸一下他眼睛。

柳枝睡得人懒懒的,走不了路,李春就背着她回到了甜水井街。柳枝从他背上下来,还依依不舍:“等我伯父一家走了我去河边找你,我带月饼给你。你还叫小猫儿跟我玩。”他笑着点头,看着她胖乎乎的小身体进了门,半响才转身回去。

柳枝溜出去一个时辰,而前面李氏哄了小孩、重新加了几个菜给哥俩喝酒,饭后又要招呼张氏并侄儿休息,三个男孩儿真是水里的葫芦瓢——按下这头又浮起那头,以至于柳枝回来时李氏才刚刚能够坐下来,压根就没发现自己女儿出去了一趟。

李氏长叹一声,觉得腰痛得要断了一般。李妈调了杯热热的蜂蜜水给她:“太太随他闹腾,横竖明后天他们就归家了。”

“这是嫡亲的大伯哥,招待不尽心给人说闲话。”柳旺虽然分家早,但长兄毕竟是长兄,占了这名头有什么委屈也只能将就着。本来李氏过门就独门独户的过日子,没有公婆小姑,大伯一家在乡下、又不咸不淡的,日子不知道多惬意,这两年闹起幺蛾子叫她额外郁闷。

晚上柳旺俩口子把正屋让给兄嫂并福牛儿,福狗儿和福蛋儿睡隔壁小间。张氏不依,说“这是你们柳家传宗接代的宝贝,怎的睡小间,倒叫一个丫头睡大房间”。李氏委婉的说不好叫几个小子睡自己姑娘的被褥,张氏跳起来:“这是给你家接喜气、带儿子来哩!青柳村谁家成亲都接我家三个儿去滚新房,哪个不是第二年就生大胖儿子,红封都不知道要打多少,你占了我家天大便宜还不知感谢哩。”李氏忍气吞声,叫李妈另外抱了被褥换了柳枝房里的不提。

第二天一早柳枝吃完早饭,得了叮嘱乖乖儿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呆着,看李妈打扫屋子,看她和娘商讨过节的菜肴果品,不禁打个哈欠,想着如果小白猫在就好了,自己就不会这么没劲了。爹带着伯父一家去铺子里挑带回家的物件,还不带自己去。

丰柳记里,林林总总大小物件挑了好些,柳旺吩咐伙伴打好包,又去成衣铺子给三个侄儿一个选一件新衣,这半大的小子们身上穿得委实不像话。

铺子里张氏不管其他,只自己就扯了一件往身上比:“这个好,我穿着鲜亮”,又拿一件往柳大身上比划,大嗓门嚷着:“你也享享你弟弟的福。你弟弟该孝敬你,俗话说长兄如父,你们死了老子,可不你弟弟就该孝敬你。”

这话不伦不类,柳旺只当没听见,多买两件衣服也不算什么。衣铺里出来皆大欢喜,柳旺想着兄嫂一家难得进城一次,就带着他们逛逛花石县。娘娘庙,江神庙,状元牌坊都转了转,三个小子看什么都稀奇,吃的玩的买了一堆。中午就在外面吃的烂煮羊肉,切得一大盘肥肥的肉,一大叠芝麻饼,一人一碗热热的羊肉白汤。

看三个侄儿狼吞虎咽,柳旺心生羡慕之感。这小子就是这般有活力,家里有三个小子真是热闹兴旺啊,瞧瞧,瞧瞧这般好胃口,将来定是好身子,能传香火,撑家业。想着柳旺又叫了一盆酱羊蹄子,一众人吃得满嘴流油。

家里三个女人得了清净白天也过得不错。柳枝呆在厨房里跟冯娇娇送来的一篓子螃蟹较上了劲,看它们吐泡泡真是好玩极了,她拿着小木棍捅捅这个,戳戳那个,还摆弄着让两只螃蟹比赛走路。李氏也不计较她淘气,还暗里庆幸有东西分了她注意去。

早上李妈打扫了房间非常为难的问她:“娘子,姑娘的脸盆不见了,要找吗?”

李氏想了一会才想明白,憋屈得心口都疼起来。柳枝房间里的洗脸盆是铜的,想必是大哥一家收起来了,这事她都张不开嘴提,而且也没有翻亲戚行李的道理。她只捂着胸口说:“算了,等明天去铺子里给枝儿拿个新的。别声张,也别让枝儿晓得。”

李氏饭后歇息了一会儿,起来越发觉得周身酸痛,精神倦怠,这过节不好叫大夫上门,没得晦气,只得强撑了。可这精神万万支撑不住做一桌子菜出来,剥了两头蒜就觉得头目森然,只得急急叫李妈去满香楼叫几个菜。中秋节满香楼忙得不可开交,幸亏有柳旺和冯有财交情在,李妈硬是抢了半桌席面回来。

落日熔金,暮云沉璧,桂花香随着晚风一阵阵拂来,叫人心情舒畅。分男女摆了两桌,肥鸭大鹅不必提,冰糖肘子酥排骨,油煎肉、香炸鱼,看得三个小子满脸喜气。众人都洗漱一番落座,柳枝穿一件粉红绫子衣服,还系着同色的一条裙子,梳着双螺髻,簪着红杜鹃的堆纱花儿,抿着嘴唇摆出个大姑娘的架势。

张氏眼热,捏了捏她衣角:“这么小的女娃家穿绸子,不怕折寿呢。”

李氏气得眼眶都红了,大过节的诚心咒孩子呢。柳枝抬头看着张氏:“伯娘,你头上的簪子是我娘的,走的时候记得还。”

“小孩子忒的嘴刁,以后嫁人公婆不喜、看你怎么办!”张氏悻悻,她每次来都会试戴李氏的一些首饰,当然走时都忘记放回去,顺理成章的带回家。这支梅花簪子九分银呢,偏这臭丫头多嘴多舌的。

第十四章 怀孕

毕竟是中秋,草草斗了几句嘴大家都有所收敛,专心享受好饭菜,一时无话。饭毕送上香茶,柳大叹道:“阿弟你日子过得这般舒服,是个老爷做派哩。”

柳旺连忙道:“自家铺子里进的茶叶,大哥喜欢我明日给包些。”

院子里李妈搬来供桌准备等下拜月,紫嘟嘟的葡萄,黄灿灿的鸭梨,粉糯糯的菱角都摆了上来,柳枝也在边上帮忙。

“阿弟,女娃娃再能干也就那么点力气。”柳大看着捧着一小篮红枣的柳枝,语重心长对柳旺说:“你把女儿做小子养,再养裤裆里也长不出东西,传不了宗接不了代,白费劲。”

天上月明,地上灯火灿烂,远处停泊异乡的商船也比平时热闹,传来叮叮咚咚的唱曲声。李春倒在船板上凝视着夜空,月亮大得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如果他能够摘下月亮第一个就要送去给小枝。

李大白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小白猫躺在他肚子上,此刻一人一猫吹风也蛮舒服的。八月最舒服了,不冷不热,江风徐来,满是桂花的甜香。他手里攥着一条头绳,铃铛儿一碰,叮叮的脆响,小白猫伸着爪子来拍铃铛,喵呜喵呜叫着,声音软软糯糯,和小枝一个样子。自己,这不是一个人过节呢。

一轮明月当空,大家拜完月,分月饼吃时柳大把三个儿子都叫到桌子前,站一排,趁着酒劲一定要柳旺挑一个。柳旺不肯,柳大激动的说柳旺这是不孝、死了的爹娘也不容他。大人争吵起来,李氏打发小孩玩去,柳枝挣脱娘:“大伯,我爹有我,怎么就不孝了?”

“你这死丫头、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张氏过来狠狠推着柳枝“弟妹你就是不会教孩子,这种不规矩的赔钱货打死都不嫌多。”

柳枝被推搡着,右耳一阵剧痛,她晚上特意带了一对玉兔捣药的金耳环,张氏借着推她顺手摘她耳环。六岁小姑娘皮肉何等娇嫩,张氏动作又粗暴,柳枝痛得尖叫起来,双手推着张氏,她哪里推得动,索性就抱住张氏手臂张嘴猛咬。

其他人看不到张氏摘柳枝的耳环,只看到她咬人。“反了反了”柳大沉了脸,手指头几乎指到柳旺脸上“这就是你养的好姑娘、这样的丫头你还指望什么?嫁出去也是个搅家精,今天你必须把牛儿留下!我就替死去的爹娘做主了。”

“伯娘是贼、抢我的耳坠子!”柳枝已经挣脱出来,愤怒的大叫。

其他人尚未说话、张氏已经闪电般一个耳光打在柳枝脸上:“好你个小蹄子、红口白牙说瞎话”又一头扎向李氏“我不活了,哪里有这样污蔑人的,好心让个儿子来给你们续个香火却被叫做贼。你教出的好崽子、肯定是你平日在背后这般说我才被学了去。”撞倒李氏后张氏就开始在地上打滚,和福牛儿如出一辙。

柳枝第一次被打耳光,还是这般重手,当场懵住,整个脑袋都感觉火辣辣大了一圈,她连哭都不会了。

那边三个男孩在大人争吵时就在拿袋子把瓜子糕饼什么的统统收起,顺带精巧的细瓷小碟子、沉沉的花梨木筷子都装起来好些。他们只专心找好东西,娘在青柳村就是这样和人吵架的,没什么可凑热闹的。

哎呀这烛台真不错啊,是白铜的,打的样子也巧,拿回去放自己屋里比瓦灯好看多了。福狗儿斜插从福蛋儿手里夺过烛台:“这个归我了,我讨了媳妇正好放新屋里。”

福蛋儿大怒:“明明是我拿到的!”“我、我的,你们、你们拿的都、都是我的”福牛儿来添乱,于是这边又开辟了一个小战场,打得碟儿、碗儿乒乒作响。

“一家子黑心的下流种子!哪里有这样的亲戚!吃人家的饭菜打人家姑娘害人家娘子!”李妈抡着大扫帚终结了一切。

张氏那一撞把李氏撞到在地,声都没吭就晕过去了。柳枝回过神来,看到娘软软的倒地上,惊吓得浑身冰凉,变了声的尖叫着“你们把我娘逼死了”。

灯火下清清楚楚看见她右耳耳垂红肿,挂着一缕鲜血,而一边脸颊红红的,她肌肤白嫩如雪,这伤就有点显得惊心。柳旺见妻子倒下女儿受伤,怒吼一声挣开柳大,急忙抱起李氏、去探她鼻息。张氏见自己闹出动静来也不翻滚了,悄悄儿坐起,嘀咕:“尽知道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柳枝举起一块碎瓷片哭叫着:“你们这些坏人、要抢我的家、逼死我娘,你们谁过来我就杀死谁。”她哭得直哆嗦,口齿也不清。她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娃能有什么杀伤力,但是那举着一块碎瓷片浑身颤抖的样子叫柳旺一阵鼻酸、拿下她手里的瓷片:“枝儿莫怕,你娘没事。”

这话让柳大并张氏都悄悄松口气,李妈又给那三个小崽子补上几扫帚后飞奔出去请大夫。柳枝亦步亦趋的跟着爹、看着爹抱着娘把娘安置于内室,一直守在床前不肯离开。好在厚德堂的柳大夫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也就不计较中秋佳节来打搅,提了药箱几步就到了柳家。这场闹剧倒是诊出个喜剧的意外结局:李氏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

于是过继什么都不必再说,柳枝也不计较她可怜的耳朵了,欢欢喜喜守着娘睡。第二天一早柳旺就叫了车把兄嫂一家送回青柳村,也不在意他们吃的用的装了一车,李氏那只金镯子也被带走了。

李氏受了累和吓,怀相不好,天天卧床。柳枝很懂事的在家陪娘,也不轻易出门了,冯娇娇上门来时都很认真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冯娇娇小声说话。

李春来送鱼时知道她中秋节的遭遇,脸阴沉得要滴下水,柳枝反过来要安慰他:“好了好了,这不都把他们赶走了吗?”她偏过头、把白白嫩嫩如一粒白玉珠子的耳垂给他看“一点印子都没留下。”可是当时一定很疼吧。

柳枝很欢乐的说:“有了小弟弟,他们就不会再说我爹了。小春哥,你有好的鱼都送过来,爹爹说要给我娘补身子。”

李春点头。

第十五章 柳条

在对小弟弟的期待中日子从秋天到了冬天,然后春天带着桃花、燕子,还有春汛又回来了。

清水江汛期来时江面满满的几乎看不见对岸,浑浊江水狰狞如怪兽吞下两岸田地、树木、船只还有掉进江水的人。这时节要命的都收了网靠了岸,只有胆大心狂的才出船在江里打捞浮财。

“嘿,昨天李大从江里捞起四箱子货、这家伙发了。”

“什么四箱,上十口箱子浮在水面,李春一直捞到后半夜。”

“作孽,李春才多大,不是自己的孩子就当牛马折腾。”

“就是不是自己的娃娃不心疼呗。要说李大运气好呢,捡个李春就给口冷水冷饭,比人养个猫狗还不如,却顶个大人用。”

“他又没个父母亲族,被折腾死了也不过往江里一丢。我看他从水里出来爬都爬不动了,嘴里吐出的都是红色。”

柳枝夹在买菜的妇人中间,听了心里难受得针扎一样,找了个借口脱了李妈,一口气跑到河边。这时堤岸已经淹掉大半,江心里几叶小舟波涛间若隐若现,河边还有穿了白衣的正一边抛洒着纸钱,一边捶胸大哭,柳枝见了几乎喘不过气,“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正一个人哭得天昏地暗时听到有人叫自己“小枝”,“小枝你怎么跑河边来了,这里好危险的。”她任他拉着自己,泪眼朦胧看着他。

“小枝你怎么了?”李春看看河边祭奠的,以为她被吓住了,忙把她转个方向“好了好了,不看了。”

结果柳枝哭得更厉害了,把他搂得死死的。好一通哭后柳枝渐渐安静下来,摸着他的胳膊,结实有力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下来,小春哥是在的,踏踏实实存在的。

她在他胳膊上摸到一条长长的伤,从左臂一直划到了快到胳膊肘,皮肉被水泡得发白,往外翻着,像一张小孩嘴。“小春哥”柳枝哽咽着又掉眼泪,

李春连忙安慰她:“没事,被水里的木头划了一下,早就不痛了。”

柳枝却不管,只一边哭一边扯着他不肯松,死拖活拖把他拖到家里。李妈见了也唏嘘不已,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新的叠着旧的,青的压着紫的。李妈给他上药,柳枝就装了一大碗饭,家里有的剩菜都一股脑儿挟上,想想又煎两个荷包蛋金灿灿的盖上面,捧给他。

看他稀里哗啦吃得香,涂了药的光裸背脊上伤痕晃眼睛,柳枝就央求他:“小春哥你别下水了吧,你没地方去就到我家来吧。我娘要生小弟弟了,家里正好再多一个哥哥。”

李春觉得柳枝软软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又大又圆的眼睛满是哀求,跟他养的那只白色猫仔一模一样。有她这样扒着自己胳膊含着眼泪哀求着,那些苦和累早就不翼而飞。

柳枝求了半天,李春只是笑,却没答应她。柳枝泪汪汪的抱着他不肯放他走,李妈也劝着,好容易才把她从他身上扒拉开,她忧心忡忡,仿佛他一回去就是要赴龙潭虎穴一样,一边仍是噙着泪的把李妈煎的千层饼给他一边叮嘱着:“你就说你生病了,别去下水,要是你叔叔打你你就逃。”

她真是可爱。他摸了摸她光滑的丫髻:“我没事的,你别哭了,眼睛要痛的。”

“嗯。小春哥,下次我来做这个饼,我向李妈学”柳枝又补充一句“我要多放肉、多放油,一定比她做得好吃。”

李春笑得打跌,忍不住把她抱一抱:“小枝你真好。”

柳枝心里小小的冒了一个泡泡,甜丝丝的。小枝你真好,他以前也总是赞美自己小枝真乖真可爱、小枝真香真白之类,可这一句小枝你真好额外不同。

柳枝总是要李妈多煮饭,然后把剩下的白米饭捏了一个个饭团包了菜送给他。拳头大一个个,里面裹的有时是小鱼干,有时是腌菜梗,最豪华的是整块方肉做馅子的。春天湿气重,惦记着他在水上,又总是煮红豆薏米水叫他喝。

柳条出生在五月十五,端午刚过,空气里犹满是雄黄艾蒿的香气,清水江边柳树长得茂盛,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入江水。姐姐叫柳枝,妹妹就叫柳条吧。随意起的名字,流露出父亲的失望。

不是小弟弟,而是小妹妹。可柳枝并没有爹那种失望,她好高兴这世上多了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当初堂哥们爹爹都说一个爷爷出来的,要相亲相爱,更何况这是和自己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妹妹。妹妹这么小,软软的一团,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呜呜哭的声音也小小的像小春哥那只白猫儿一样,自己一定要好好爱护妹妹。

“小春哥你看我妹妹,好可爱。”

“好肥。怎么这么胖,还吐泡泡呢,小枝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吗?”

“爹说我比妹妹漂亮”柳枝很凑表脸的说。李春却真的觉得她就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谁也没有柳家大姑娘漂亮可爱,还能干;做的千层饼香喷喷、油乎乎,肉馅满满的,咬一口油要流到下巴。

李妈看着他们俩个头凑头的挨着摇篮,逗着里面的小宝宝,对李氏打趣:“这可不像一家子。

小妹妹出生后柳枝反而能经常见到李春了。娘这次生妹妹亏狠了身子,没甚奶水,爹就要小春哥每天送两尾鲫鱼来,有了送鱼的差事俩个人就天天能见面。

柳枝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帮娘照顾刚出生的小妹妹,李春来时就成了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光,俩小儿头碰头唧唧哝哝说不完的话。李春总给她带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什么蝉蜕、花纹别致的螺丝壳、鹅卵石,柳枝欢天喜地收起来。

李氏生柳条时已经过了三十好几,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不太有可能再孕,小户人家也没纳妾的想法。李氏成天唉声叹气,柳旺反而开导她,谁谁家养个败家子出来,这还不如养个姑娘家,姑娘贴心,不会忘了娘家。

“我怕你兄嫂还不死心,这下可是有推都推不掉的理由了。”“哥哥那三个儿子我都不喜欢,要过继我宁可给枝儿招婿。”

柳枝在院子里和妹妹玩耍的声音传来,柳旺就对李氏说:“冯大五个儿子都舍不得娇娇嫁出门受委屈,我们枝儿这般能干,我们就留她在家里招婿吧,日后她妹妹也有靠。”李氏依然愁眉不解,天下承平已久,江南又富庶,哪里找得出家里过不下去愿意做赘婿的老实人呢。

第十六章 又来了

“李妈、李妈——爹、爹快来呀,吓死人了!”突然柳枝尖叫起来,唬的柳旺丢下李氏蹿过去。

原来李春抓了一只老鳖送来,这玩意长相丑陋,柳枝皱着眉头摆着手:“小春哥拿远点,看着好怕人。这东西怎么弄呢?”

李春就向她示范,他借了支筷子去逗老鳖,捅来捅去老鳖火了,猛的一口咬住筷子,偏偏他还洋洋得意:“就这样。喏、拿刀来咔一下、砍了脑袋就是了。”他提着筷子在半空中晃荡着,老鳖那蛇一样的头扯得老长却不肯松口,四个爪子乱抓着,柳枝看着实在恶心又可怕,尖叫起来。

李妈接管过这老鳖,柳枝还不解气,狠狠捶两下李春,李春笑嘻嘻的只管受着,柳条也在一边摇篮里啊啊叫着、吐着泡泡凑热闹。阳光好的时候柳枝就把摇篮放天井里,让妹妹晒晒太阳。尔后柳枝晒衣服,李春替她抱着柳条,太阳透过皂角树斑斑点点,金子一样撒在这犹如扮家家酒的两大一小身上。

柳旺轻敲额头,眼前现成的,李春不就是很好的赘婿对象么。自家女儿牛皮糖一样和他缠了这么些年,自己也冷眼看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人勤快,模样也不难看。而且李春是在自己眼皮下长大的,勉强也算知根知底,又是个苦出身,日后想必也会更惜福。

柳旺心里有了这个想法不提。嘴上只对李氏说枝儿看长,不再是无知孩童,慢慢儿的要引导着管教起来了。

柳条满周岁时久没动静的青柳村伯父一家重新开始走动,享了一年清静的柳枝说不出的别扭,说了几句担心的话却被爹不轻不重的责备了,说她不知礼,小姑娘一时好不委屈。

柳枝觉得爹娘对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宽容,一举一动好像都不合心意,对自己总是贬得多、褒得少;自己说话大声、走路蹦蹦跳跳不端庄,就连吃饭有时都说自己不秀气、不像个女儿家,以后不招人疼。好在她还有李春,在李春那里哭过一场,被他好好儿的安慰了一番,再三保证说他在整个花石县就没见过比她更漂亮、更招人爱的小姑娘,这样才平复了她受伤的小心灵。

不过伯父一家子和以前也有些不一样,一家子都打扮得干净整齐,还带了一袋子干菜和一只捆了脚的母鸡。柳枝看着母鸡有点吃惊,这可是第一次看见伯父带了礼,爹可感动坏了:“大哥,带东西来做什么啊,这鸡在家里留着下蛋。”

这两年伯父伯娘不再提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柳条洗三时人虽然没来、但百日那天拖人捎来一袋自己种的甜瓜,也算礼轻情意重。三个堂哥也都长进了,连福牛儿都不再开口闭口说我的,虽然还拖着鼻涕。大堂哥听说马上要娶嫂子了。柳枝好奇的站在爹身边看着大堂哥,他比小春哥还要大几岁,可还没小春哥高,嗯,大堂哥就要娶新娘子了,那小春哥不知道娶新娘子是什么样子。

柳枝想着就心不在焉,牛堂哥口吃着说“叔、叔叔,我想吃鸡”,爹满口应着,一边叫她去叫娘把柳条抱出来给大家看,这才回过神来。

不多时就见李氏和她一起抱着柳条过来了。“娘,过了门槛了,进了屋里给我抱。”前面李氏怕她摔倒、哄着她说抱着妹妹不好看门槛,进屋子才给她抱。

柳枝很高兴的抱着襁褓,她如今是个吃八岁饭的姑娘家了,人也长高了一截,说话更脆利、做事更麻利,抱得稳稳当当的,让伯父伯娘看自己的小妹妹长得多好。

“咳,是个女娃娃,阿弟你家女娃娃都养得白。”柳大心不在焉看一眼,女娃娃有什么看头,长的好还是丑都迟早是别人家的。

张氏倒是很感兴趣的伸着脖子看着,为了见客柳条身上特意挂了长命锁,胖乎乎藕节一样的手腕上套着带铃铛的手镯子,张氏眼睛闪亮不已:金的!竟然是金锁金镯子!一个丫头怕卖了还不抵这把金锁呢。张氏显然也长进了,虽然扁着嘴一脸肉痛及不屑的表情,但到底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转了性子的伯父一家相处起来还是蛮容易的,柳枝甚至对着几个堂哥笑,跟他们说话儿。饭菜还是从满香楼叫来精致席面,大家其乐融融,饭后小孩子们都先后被打发入睡,就剩兄弟俩个嚼着盐水蚕豆喝酒。

“阿弟,我们都老了啊”听着哥哥忆当年柳旺也情不自禁双眼湿润。他如今生活安康,早年的艰辛自然忽略,只记得当初亲人俱在的情意。

“爹去得早,就指望我们俩兄弟重新把门户支撑起。哥哥没用,一辈子都是种田汉,还是你有出息,是城里的老爷了。”

“大哥千万不要这么说,你给爹娘生了三个孙子就是柳家最大的功臣。狗儿今年都十四了吧,嫂子说已经相看好了人家?”

“是哩,隔壁村的丫头,还不错,她伯父是里正,家里有一百多亩田,是个富户;新娘子陪嫁不少,我愁啊,聘礼可凑不上,想卖几亩地吧后头还有两个小子——”

“大哥不可!”柳旺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地是根本啊,种田人卖地不是兴家的兆头。狗儿是我们柳家长孙、他的婚事我这个叔叔一定要出把力。这样,我出二十两银子给狗儿做聘礼,另外大哥明天带着狗儿去我铺子里挑几件家具、好的洗脸盆马桶什么的也挑上一些。”

柳大愕然的看着弟弟,筷尖夹的一粒蚕豆滚落都不闻,尔后两行眼泪滚出来:“不不不、阿弟这怎么能行,这太多了,狗儿受不起哟,一个乡下娃娃。”

“大哥,我没有儿子,往后也是狗儿几个给爹娘上坟添土,我家俩个丫头都替不得给爹娘烧一张纸。这一点银钱算不得什么。”柳旺动情道。

“阿弟啊,我这做哥哥的替侄儿感谢你。”柳大呜呜哭起来,柳旺也泣不成声。

俩兄弟抱头痛哭一阵,柳大甩一把鼻涕、用力在桌子上一拍:“阿弟,你对侄儿这样有情有义哥哥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牛儿你看不上、那就到时他们兄弟三个不拘是谁、生了第二个儿子都要给你!就这么说定了,我不能让阿弟百年后无人烧纸供饭,呜呜呜····我的好阿弟····”

第十七章 白糖糕

事情怎么到这一步的完全不清楚,可是在亲情的冲击下和酒意的熏陶里柳旺觉得哥哥提出的是正理,是啊,女婿还能比得过亲侄儿?生了外甥也不姓柳。他打个酒嗝,还有一丝清醒,等侄儿生小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一把年纪又养个小毛头还不如直接来个半大小子呢,生的不如熟的,“牛儿就不错,唔,是个好孩子。”

当听到牛堂哥即将成为自己的亲哥哥,柳枝不是惊讶而是烦躁,她很想大吼一声“有完没完啊。”可是这次不一样,爹喜气洋洋的,还认真的教训了自己,“枝儿,以后你要尊敬哥哥,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没大没小。”

这样憋气和想不明白的事,她就只有跑去找李春。爹娘都被伯父一家缠着,瞅个空子她便又跑出去,一个人吧嗒吧嗒跑到河边他的小船上。

“小春哥,你不知道他们多讨厌,好像蚊子一样,冬天没有了,夏天又跑出来了,缠着你叫你难受。”柳枝一边发牢骚,一边使劲揉着那只小白猫。这猫如今应该叫大白猫才是,又肥又壮,在船板上摊开四肢任她蹂躏。

“我家铺子都搬空了一半呢。爹爹还说不怕,看中什么拿什么,他包条船帮他们运回去。”柳枝撅着嘴巴“又把牛堂哥留在我家了,这次我娘也同意了,说什么起码牛堂哥比别人老实些。”

这种事情李春没有插话的余地,只空泛的安慰她,“你有个哥哥也不错,哥哥能保护你,以后还能保护柳条。”

想起牛堂哥拖着鼻涕的样子,柳枝很悲观。她拉着李春的胳膊:“还不如你对我好。我有你就够了,什么哥哥都不需要。我宁愿爹爹收养你,你就可以和我住一起了。”

李春脸红心颤,和小枝在一起吗?他连做梦都不敢想。小枝她这么好,这么可爱,从来都不嫌弃自己,如果能够和小枝在一起,叫他做什么都愿意。

柳枝哼哼唧唧,抱着白猫在船板上滚来滚去的,李春任她玩,只坐在一边守着。柳枝时而捏一下大白猫的肥肚皮,时而捉一下它的尾巴,就是不想回家,她宁愿呆在这破船上。直到李春再三催促她,她才不情不愿爬起来,又对李春请求道:“小春哥你把大白猫给我养好不好?”

“可你娘不喜欢猫。”他听她抱怨过好多次了。

“我养在厨房里,叫李妈给它做一个窝。它这么乖,娘不会怕的。”柳枝兴奋起来,一咕噜坐直,渴望的看着他:“求求你。小春哥,给我养吧,这几天我好烦呢。”

她还从没向自己要过什么东西呢。李春就说:“那你就抱回去。要是你娘不让养,你叫我领回来,别叫人扔了好么?”

柳枝猛点头,又不好意思:“小春哥我一定好好养它,每天喂它两条鱼,不、三条!”她伸出肥嘟嘟的三根手指头,李春笑着把她的爪子拍回去。

柳枝看着李春寻了自己的鞋子,跪在船板上给自己穿好,他这样低着头那毛茸茸的脑袋就在眼前,忍不住就摸了摸。李春抬头对她笑了笑,又去找了个篮子把大白猫装了。那猫从篮子里伸出半个身体“喵呜”叫着,好像不想离开的样子,柳枝就看着李春摸着它的头对它说些什么,就见它很乖顺的卷了尾巴躺进篮子里了。

她惊叹:“它听得懂你的话啊!”

李春一边背起她一边回答:“它很聪明的,你多跟它说话,它也会听懂的。”

柳枝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大白猫放厨房里,又去找出俩个最漂亮的碟子来,放了一碟子水一碟子小鱼干。大白猫凑近嗅了嗅,很满意的吃起来。柳枝揉着它肥硕的身体,惊奇着它怎么长得这样肥壮,小春哥却很瘦的,她戳着大白猫柔软又肥厚的肚皮:“说,是不是你把小春哥的饭都吃了。”

“你叫白糖糕”柳枝蹲地上,跟着猫唠唠叨叨的。她揉着白糖糕的肚皮,白糖糕也不躲避,反而懒洋洋的翻个身,四脚朝天,把肚皮敞开让她揉,很舒服似的。

李妈到厨房里看见这么大一只白猫很惊奇,柳枝炫耀着:“它叫白糖糕。”“哟,够肥的。懒成这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抓老鼠。”

白糖糕就横在灶台边暖烘烘的地面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一派慵懒模样,李妈走动时还得小心别踩到它。大约也是从没见过如此不怕生的猫,李妈也好奇的摸了两把,还说给它找个小铃铛挂上,又说“大姑娘就养在厨房里,别抱到前面去,你娘不喜欢呢,也怕挠了二姑娘。”

自从柳条出生后,柳枝就荣升大姑娘

这次三堂哥还是住在柳枝房间,李氏虽然不满,福狗儿都十四岁了,睡自己姑娘的床上,说出去不雅呢;然而现在大哥一家已经表现极好,这种事情再提起来难免不给大哥面子。

李氏就哄着柳枝去跟李妈睡。要是以前柳枝还嘀嘀咕咕不满意自己的房间被占了,现在倒欢天喜地的,因为她可以把白糖糕抱来睡觉了。李妈见了也只是咕哝两句,打了热水绞了帕子把白糖糕四个爪子都擦了才许它上铺。柳枝穿件水红色小褂子,趴被子上,两只手张开在耳朵边扇着、嘴里“啊呜啊呜”叫着学老虎,白糖糕只看了她一眼,转个身把屁股对着她。

她在被子上抱着白糖糕滚来滚去,李妈找出个铜铃铛,坐在床边上打个络子准备给猫穿上。柳枝爬过来看一看,说:“李妈,你得空给白糖糕做件小花褂子好不好?”

“好。这猫比你还听话,不吵人,我给它做。”

“我哪里有吵”柳枝不服气的说,又转头“啊呜”一声大叫、朝白糖糕扑过去。

玩累了她要把白糖糕塞被窝里一起睡,白糖糕却怎么也不肯,扭出来找到她肩膀窝着,偎着她脑袋,一只爪子圈住她的脖子一只爪子还非要放她脑袋顶。它身上的毛钻到柳枝鼻子里,害得她阿嚏阿嚏打了好几个喷嚏。反复了几次、惹得李妈发火了,威胁要把白糖糕揪下去柳枝才住了手,任白糖糕这么毛乎乎的抱住自己脑袋,她小心着把脸偏到一边好不扎到猫毛。

第十八章 白糖糕不见了

可是当李妈熄了灯,躺在黑暗里柳枝突然一下就明白了,白糖糕平时一定是这样和小春哥睡的。

自己把白糖糕抱来了,小春哥现在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睡在那只破船里。她鼻子一下酸了,可李妈在边上呢,柳枝竭力忍住。小春哥一个人好可怜,得空我还是把白糖糕还回去好了,以后想猫了我可以去小春哥那里看。柳枝想着想着不觉睡着了。

大概想着要还回去,柳枝更是呆在厨房和白糖糕腻在一起不愿动了,就抱着大白猫儿看李妈做事。白糖糕突然耳朵支棱一下,喵呜一声,柳枝就只觉得一阵风,她本能一闪,就见福蛋儿啧啧:“差一点就抓到了。”

“你干嘛?”柳枝抱紧白糖糕警惕的问。

“妹妹,把猫给我玩一下好不好?”

“不好!”柳枝干脆的拒绝,并且扭过身换个位置,离他远远的。

福蛋儿眼睛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往柳枝那里走了一步、柳枝就尖叫:“你再走一步我就打你!”

李妈连忙插在两人中间:“蛋儿你听话出去、我给你一块肉吃。”

福蛋儿想了想,加价说:“给两块我就走。”

李妈夹了两片白煎肉给他,他吃了出了厨房,柳枝才松口气:“看了就讨厌,我要把白糖糕藏起来,免得他打坏主意。”

“哥、哥、妹妹有只猫,吊了个金铃铛!”福蛋儿连蹦带跳找到福狗儿。

正从铺子里出来的福狗儿眼睛都瞪大了:“你没看错?”

“真的,我刚刚去厨房看晚上有什么菜,就看到妹妹抱着一只大白猫,她还跟我吵起来了咧。那铃铛有这么大——”福蛋儿比划了一下“黄灿灿的,可不是金子。叔叔家好阔气,那么小的妹妹带金锁,猫都带金铃铛。”

李春知道柳枝家有客不方便上门,忍了好几天。他从篓子里捡出鱼来,重新往清水江里扔,看着那鱼儿重得自由、快活的游出水痕发呆,心里想着她说的话,小春哥你对我最好了,除了你我才不要其他的哥哥。

这天他打着一尾极活极壮的青鱼,想着送去柳家,顺便看看小枝;又捡出几条小鱼准备给猫儿。当他走进甜水井街正好看见柳旺送人出门,是白白胡子的柳大夫,边上跟着给他提药箱的小童,呀,有人生病了,是小枝吗?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柳旺打招呼、这时街尾爆发出一阵叫骂声。

甜水井街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街尾有口老井,水质甘甜清澈,住户可以随意取用,着实方便。所以平时街坊都异常爱护这口井,但是这两天水里有异味,结果刚刚从井里捞起一只死猫,街坊众人都在破口大骂是谁这么缺德得冒烟。

李春那黝黑的肤色这时看着也褪色了一般,嘴唇都失色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开人群挤到最前面,他的心紧缩成一团,嘶哑的叫一声“小白”。

尸体泡得发胀,可他认得出是他的小白,脖子上还勒紧着一根麻绳。李春听不见众人在说什么,他跪在地上,好不容易积攒回来力气,他脱下外衣把软烂成一团的白猫包起来,然后慢慢的爬起来。他眼里看东西都是模糊一片,耳朵里听声音也是嗡嗡嗡,只把死猫紧紧贴在胸口,生怕有人抢他的宝贝一样,他那衣衫本就褴褛,包不完全,就见一条湿哒哒的猫尾巴垂下来,一路滴着水。

众人看他走路发直就知道这孩子只怕怔住了,可看他那眼神却没有人敢伸手拦住他。柳旺夹在人群里看着,又是心虚又是愧疚,最后只好掩了面做贼一样回到家里。

一股药香盘旋在院子里,李妈在檐下煎药。柳枝坐在一张小竹椅上看着,看见爹回来叫一声“爹爹”,又问:“爹爹外面在吵什么,白糖糕找到了吗?”短短几天柳枝的圆脸削下去一层,哭得多了眼睛红湿湿、肿泡泡的。

柳旺怪心疼的,只安慰她道:“枝儿莫挂心了。猫都是最精怪的,自家会找地方去。”

柳枝一串眼泪滴到绣鞋上:“白糖糕是小春哥送我的,可我弄丢了,小春哥会讨厌我的。”

过了几天柳枝还缩在家里不肯出门,柳旺不禁叹气,这孩子到底是把那只猫看得重呢还是把李春看得重呢。

这天早上李妈要出去买菜,故意说:“今天要买条鱼,大夫说了娘子的身体要多熬鱼汤喝。”

柳枝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汪汪的,说不出的委屈相。李妈过来掏出手帕给她擦擦:“哎我的姑娘,不过是一只猫跑了,说不定是它自己跑的。猫本来就养不熟,你怎么怕成这样,门都不出了。难道李春会叫你赔不成?就是赔又有多大点事、到哪里抓一只给他就是。”

才不是这样。这些大人根本就不明白,不是随便一只猫的问题。柳枝提着菜篮子跟着李妈,心里说着。小春哥没有爹娘,也没有兄弟姊妹,白糖糕是他当亲人呢,我却把他的亲人弄丢了,小春哥知道了会有多难过。呜呜,恨死那三个了,他们才不是我哥哥,尽知道欺负人,我再也不要他们到家里来,呜呜。

打渔归来的船都靠了岸,把早上的收获摆在一个个大圆木盆里。大家都知道李妈只买李春的鱼,平日里只笑笑,今天却都吆喝“嫂子买我家吧,李大今天没鱼”“李大家两天没下网了,小春病了就没人做事,嫂子要什么鱼我家都有”。

柳枝听到小春哥病了惊得菜篮子都提不稳了。他素来强健,在自己心里他永远就是那个活泼又机敏的样子,总是很有精神的;怎么生病了呢?有没有吃药?严不严重?

柳枝揪着心,偷偷钻出人缝往河边移动。那只分外破旧的小船孤零零的停在一边,柳枝叫两声没人应,她一转身撞到一个身体,差点跌进江水里去,呀,是他。

柳枝怯生生的叫一声“小春哥”,却不敢再叫。往日他见了自己总是笑嘻嘻的,第一次见他这样面无表情,眼泪就噗嗤噗嗤掉。小春哥这是讨厌我呢,眉毛都皱起来了,他一定知道我把白糖糕弄丢了。

第十九章 暗伏

李春那天带着白猫的尸体、跌跌撞撞走到河边的树林子里,挖了个坑埋好后一直没离开,就在猫的坟上睡了一晚上。他着了露水吹了风第二天有些发热,结果丢掉了一副渔网,李大把他劈头盖脑打一顿,他心里郁结,身上又有伤,当下就病得沉重。李大喝酒去了,他一个人倒船舱里烧得脑浆都要融化一样,咬着牙承受着一切的难过,咬出满嘴血来也没有一句呻吟,力气攒回来点就爬着去盛水的桶里埋头喝一通冷水让神智稍微清醒些。就这样硬生生的抗过来。

虽然退了烧,但现在他还有点手脚无力,柳枝拉着他哭,他有些站不稳,就顺势坐在河堤的石头台阶上。他手长脚长,以后一定是个高个子,柳枝站着就刚好和他平齐,他不做声,只看着柳枝站在自己面前“呜呜呜”哭着。

小女孩捏着两只圆乎乎的拳头擦着眼睛,头顶两个发髻随着她的抽泣颤抖着,就像一对猫耳朵一样。恍惚就觉得是小白猫化成了人形回来了。他心里一软,无声的叹息,伸出手拢住她,低声的问:“你哭什么啊?谁欺负你了吗?”

他总算理自己了。得了这一句鼓励,柳枝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天大的委屈滚滚而来:“小春哥,白糖糕不见了,他们欺负白糖糕。”

她抱着他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得断断续续,李春总算听明白了怎么回事。柳枝去厨房找白糖糕玩,正好看见三个堂哥在抓猫,于是久违战火再度点燃。

她虽然悍勇但毕竟是半大的女孩儿,俩个堂哥都十来岁了,最小的福牛儿也比她大两岁。厮打中“咔嚓”一声柳枝一阵剧痛,然后惊恐的发现自己一只手软绵绵的垂着使不上力了,她哭喊着“爹、娘”往厅堂跑。

而福牛儿已经很明白这家一切东西终于都是自己的了,这只肥猫吃的小鱼干也是自己的。在捍卫小鱼干财产时他被白糖糕狠狠的抓了一爪子,好悬眼睛珠子都差点挖到,血唰唰直冒。福牛儿也在巨大的恐惧里哭着要找自己娘。

厅堂里聊天的大人看见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进来,一个手掉着,一个血糊糊,张氏叫了句“我的儿”哭开了,李氏则按照常态一声不吭晕倒了。幸而李氏只是体虚受惊吓而已,吃几天药就好了。家里闹得这般乱、柳大一家当天就回乡下去了,留下福牛儿住在甜水井街,等年底大家一起回青柳村开祠堂正式过继。

听完李春摸着柳枝的胳膊问她:“是哪边脱臼了?”

她抽泣着:“左手,当时好痛呢。”

“第二天我才发现猫猫找不到了,一定是被吓走了。呜呜,我要是晚上去找肯定还能找到它,呜呜。”她手臂脱臼,复位后就被带去休息,加上家里到处乱糟糟的,完全没注意白糖糕什么时候不见的。

李春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俩个年纪大的抓了丢井里了。

“小春哥你别生气,我不该要它的,我没照顾好它,呜呜。”

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李春如果之前心里还有一丝丝怨恨现在也烟消云散:“我不生气,它没事,它跑回来找我了。”

“真的?!”柳枝惊喜万分抬起头看他,鼻子哭得红红的,鼻尖还挂着一滴泪水。

李春忍住心里的酸痛点头,摸摸她的丫髻:“是真的,它还是那么白,我把它还给它娘了。小白如今跟着它娘过得很好。”

柳枝觉得他心里还是难过着,白糖糕跟它娘走了,那他又是一个人了。于是她安慰他:“小春哥你别伤心,你还有我呢,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自己弄丢了他当做亲人的猫,那么自己就代替那只猫陪他。

李春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只差没有举手发誓,想笑又笑不出,欢喜和难过交织在一起,他也弄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抚过她被泪水洇红的面孔,轻轻说:“你傻呢。你和我又不是一家人,也许我会离开这里。”

生病时他只觉得心里空空洞洞的,脑海里渐渐凝聚了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花石县本来就不是他的故乡,既然在这个地方过得这么难受,那就换一个地方好了。本来就是孤儿的自己,这清水江飘带似的带着去哪里不是活呢。

柳枝却被他的“也许会离开”如同一桶冷水淋下,小春哥不想呆在这里了吗?是因为自己把他唯一的亲人弄丢了,自己代替不了白糖糕的。柳枝被这一认知弄得无比难受。小孩子虽然懵懵懂懂,但她认识李春这几年里几乎是被他捧着含着般,千依百顺着,突然一下发现原来自己在他心里也许没那么重要,那份难过的劲头就别提了。

“我不是故意的。”一些伤心,一些委屈,她只能趴在他肩膀上继续哭了,小小的心全是“小春哥果然没有原谅我”。李春因为大病初愈,身上还不得劲,也只是默默的让她靠着哭而已。

三十里路李春走了一天,渴了找条干净的沟渠趴着喝一通,有无主的野桃子树结着毛茸茸的果子,不很甜,却也能吃。他摘了一兜,边啃边走,桃子的绒毛弄得他浑身都痒了,找了个池塘洗了一通才好些。看见谁家香瓜藤蔓爬出了墙,结出的果子好像在对着他招手,看了半天他没有摘,倒是在路边发现一丛泡刺果。草丛里惊起一只野兔子箭也似的窜走了,他一边咽口水一边想象着兔肉是烤着吃香呢还是炒了吃更好。

半夜里他找到一个废弃无人的破瓜棚躺下,看着草棚顶漏下的点点星光,心里平静无波,很快就睡着了。

青柳村是个秀丽安康的村子。稻田平整,池塘如镜,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一群蜻蜓飞在晚霞里,村头的池塘里五六头水牛泡着,顽童光着身子相互泼水嬉戏,十足一副温馨的田园乐图画。

第二十章 袭击

福狗儿扛着锄头从田里回家,十四岁的他在乡下已经算个大人,得下田做活,农村不养闲汉。农家乐,农家苦,才了蚕桑又插田,没个歇气的时候。福狗儿想起前段时间在县里叔叔家的好吃好喝,只觉得肩膀上的锄头更沉重、脚步也更迈不开了。

叔叔家日子过得真滋润啊,福牛儿那呆子怎么有那么好的命!那么个傻呆呆的人一个人享福。而自己却要在乡下刨土。唉,怎么就不肯把自己送给叔叔呢,爹说自己是老大,老大又怎么了,老大就该吃亏吗。福狗儿愤愤的想着。

虽然娘说叔叔家以后都是自己家的,但要是等到叔叔死还要多久啊,福牛儿又那么呆那么小、要他弄些东西出来现在都弄不好咧。嗯,下次去县里跟叔叔说些好话,叫叔叔把自己留店铺里帮忙,做个掌柜,对,亲侄儿的,叔叔就放心的把店铺交给自己好了。自己成了县城里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做一身绸子衣服穿了,美着呢。对了,媳妇也要换一个,那大丫长得也不好看,比县里的姑娘差多了,家里有个铺子怎么都好说个县里的亲事。

福狗儿一边琢磨着一边慢悠悠走着,突然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一个不察倒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团影子袭来,骑在他身上。福狗儿头皮一紧、又一痛,有人抓住他发髻扯着他的脑袋猛得往地上砸,同时一把烂泥塞进他嘴里,动作一气呵成。

福狗儿只呜呜叫着挣扎着,竭力要甩开骑在身上的人。没等他翻转过来、李春已经跳起、拿过丢在一边的锄头猛砸他的膝窝,叫人心惊的断裂声里福狗儿翻着白眼、几欲晕厥。李春并没就此收手,而是把他拖到路边隐蔽处,抓着他的发髻往地上死命的磕,又快又狠。

看到泥土染红一片他仍未满足,扯着那颗已经血糊糊的脑袋对着闪亮的锄头猛然磕去。福狗儿身体抽搐了一下,彻底晕死过去,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李春这才松开他,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转回去再次捡起染红的锄头对着他左臂敲下。

“是哪边脱臼了?”“左手,当时好痛呢。”

当福狗儿被发现、用块门板抬回家,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轰动了。如今世道清平,这般凶残之事实在罕见,福狗儿整张脸都变成了一团烂泥,尤其嘴巴就像一个血洞,牙齿几乎全部磕飞了,左手和双腿都断了。

张氏捶打着胸脯,哭得喘不过气。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福狗儿到底被何人所伤,一个十几岁的农家少年而已,到底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被弄成这样。

“我的儿——我的蛋儿——”张氏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煞白的跌撞出屋子,大喊着。

福蛋儿在哪里呢?他哥出事了已经叫人去喊他回来,柳大也从田里赶回来,可福蛋儿到现在还没见人影!张氏想到那可怕的可能,两眼一翻,货真价实晕死过去。

村里人还是热心的,一股股组织起来分头寻找福蛋儿,很快就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赤条条的福蛋儿。只见他光溜溜的,肚子鼓得老大,一身屎尿奇臭无比。当郎中用银针扎醒他时,福蛋儿哇哇的吐出不少粪水,四周人都掩鼻,张氏也不在意肮脏,只抱着儿子喜极而泣。

福蛋儿只记得自己本来在村头小河里玩水时,突然有谁抓着他脚踝死命把他往深水里拽,惊恐之下他意识模糊;朦胧里他似乎又被拖上岸,有人摁着他的脑袋压水里,等他喘不过气又扯出来,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后面似乎他又掉进一个臭烘烘的地方,然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大家的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很明显这不是福狗儿或者福蛋儿单独惹了什么祸,是这个家惹了祸。柳大哭着,里正问他他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自家怎么就天降横祸。里正问他要不要报官,他惊恐的拒绝了,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要是报官惹怒了暗地里的人,那不是更要命吗。

想象的翅膀让谣言如火如荼:柳大家的一天看见了土匪分赃,胆子大得吞天敲诈了土匪,所以被报复了,不见他家几天搬了好多东西回来吗?什么,他说是镇上弟弟送的,你傻啊,难道他会老老实实说是赃物。

柳大和邻村的寡妇相好,这寡妇其实是某老爷的禁脔,所以某老爷派人来教训柳大了,我亲眼见过柳大跳过寡妇的窗;张氏和柳大在某个时刻不可描述了,正好花神娘娘路过,污了娘娘的眼,所以娘娘把怒气发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

热心的三姑六婆帮忙着摆香案、点香炉、摇铃唱大神。张氏和柳大两尊石像般呆在儿子们床边,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任她们在自己家里穿进穿出。念念有词后往屋里四个角泼了据说去驱邪的符水,三姑往张氏手里塞三柱香:“柳嫂子,诚心的在菩萨面前磕头认错罢。做了啥缺德事不怕,菩萨已经怪罪下来了,只要以后不再动歪心眼就好了。”

柳大呆呆的看着妻子在香案前跪拜。三姑还在拖着长腔招魂,做了啥缺德事,缺德事,可那是缺德事吗?明明是为了他好,为了他能续个香火,百年后有个供饭的。柳大嗷的一声跳起来,好像屁股上着了火,自己怎么就忘了还有个福牛儿了!快快,快去接福牛儿,可不敢再有什么心思了。

甜水井街。柳旺家门深更半夜被擂鼓一样敲响,惊得他以为发生了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的大事。急急忙忙披衣起来、打开门,却见哥哥一脑袋栽进来,差点没摔地上,似哭似笑的问:“牛儿---我的牛儿呢?”

柳旺问不出个一二三来,哥哥魔怔了一样,死活不肯坐下来,也不肯喝水,只一个劲的要见牛儿。逼得柳旺没办法只好去把熟睡的福牛儿从床铺上抱出来。柳大抽风一般哆哆嗦嗦着,一圈又一圈的踏着步子,直到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完好无缺的出现在眼前才松口气,一把抱住福牛儿:“牛儿爹爹接你回去,我们这就走。”

第二十一章 流年

福牛儿懵懵懂懂的揉着眼睛,不明白大人这是闹得哪一出。柳旺也觉得自家大哥中了邪一样,是不是又听了什么无知村妇的挑拨担心自己对牛儿不好、才这样半夜三更的跑上门接儿子。这样想着心里微微不悦起来,硬把儿子塞给自己的是你、现在要带走的也是你,这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呢。

不过大哥这样子不太正常,柳旺不放心他还带着个小孩夜里赶路回乡下,就劝道:“大哥,夜已经这么深了,有什么事也等天明再说吧。”

柳大却惊恐的看着他,抱紧福牛儿不肯撒手:“阿弟,我不敢了,不敢给你塞儿子了。你跟菩萨说饶了我一家罢。”

柳旺愈发疑惑,更不敢放哥哥离去,软硬兼施才让柳大留下。柳大也整晚未睡,只抱着福牛儿紧紧缩在床铺一角,弄得柳旺也只好陪着熬夜。好容易熬到了早上,柳旺特意请了郎中同行,到了青柳村看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尤其福狗儿的样子可谓惨不忍睹。大哥一家虽说有些算计但也在人之常情中,怎么也不至于有这般恶毒对待俩个孩子。

张氏看见柳旺,疯了一般冲到他脚下,砰砰就是几个响头:“叔叔饶了我们罢,说到底是一家人,这些都是你亲侄儿啊。”

连里正都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自己,柳旺大感尴尬。只当她无知妇人受刺激过度,迷了神智,又可怜侄儿受此重伤,不与她计较。

柳旺本想多呆会,好好问问这祸事怎么来的,可兄嫂二人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看他眼神里都充满恐惧。不得已他只得把身上的钱都留下、拜托郎中全力救治就回花石县了。兄嫂遭此横祸,怎么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因为自己一样,想必以后两家不怎么会有来往了。柳旺一路困惑唏嘘不已。

“小春哥,你要走吗?”

李春看着冯娇娇:“谁说我要走的。”

“小枝啊,她哭得不得了,说你肯定不愿再见她。”冯娇娇想着柳枝那红肿着眼睛的样子,对李春又有点生气,他一个穷小子怎么能让小枝伤心成那样子呢。“你这俩天跑哪里去了?她叫我来看你消气没有,我白跑了好几趟都找不着你。”

“我去乡下钓螃蟹了。”他脚边放着个篓子,里面窸窸窣窣的爬着半篓子六月黄。

冯娇娇撇撇嘴,不情不愿的递过一个小包裹:“哪,这是她托我给你的,求你别再怪她了。”

李春入手就知道是酱肉千层饼。小枝实现了当初说的,要做出比李妈味道更好的千层饼。这饼做起来很麻烦,而且很费料,白面,猪油,肉馅儿,小枝每次做都要被责备太败家。

冯娇娇看他拿着一包饼不说话,咽咽口水,咳嗽一声。小枝做的酱肉千层饼可好吃了,虽然说这是给小春哥的,可是那么多他吃不完的,可以分自己一些的。

李春却没有看懂冯娇娇百般的暗示,只把酱肉饼往怀里一塞、弯腰拎起鱼篓转身就走了,气得冯娇娇在后面直跺脚。

李春敲响甜水井街那个院子的门,把一个竹篓递给李妈:“这是我昨天去乡下捉的螃蟹,给小枝的。”却看到一个小脑袋窸窸窣窣从李妈背后钻出来,大眼睛里一丝怯意,一丝委屈,更多的是期盼。他笑了笑,一口白牙齿晃眼睛,也不在乎李妈还在,伸手拧了拧她的鼻尖:“酱肉饼很好吃。”

柳枝满是紧张的脸上露出花朵一样的笑容、不管不顾的扑入他怀里。他摸着她的小丫髻,轻轻的好像对她、又像对自己说:“我不走,我留在小枝身边。”

划完龙舟吃月饼,吃完月饼一转眼就立冬,立冬吃羊肉汤,吃汤圆;马上熬腊八粥,新年里放炮仗。柳枝穿着大红棉袄,额间点了一颗吉祥痣,像一枚甜福橘,从里到外透着喜气。她往李春手里塞一个红封,很郑重的告诉他这是他的压岁钱,要他今晚压在头下睡觉。

春天带着雨、带着花、带着情丝又一轮来到人间,夏日炎炎蝉鸣声声,柳枝和李春并排坐在河堤边上吃甜瓜,她头上戴着一顶荷叶免得把脸儿晒黑了。五月里柳条两岁了,李春打了一尾红鲤鱼,正好送来做礼物。

时间快得什么似的,柳条一晃眼如当初的柳枝,圆圆胖胖,梳着两个小丫髻,摇摇摆摆跟在姐姐后面好像一只小鸭子,奶声奶气的也叫着小春哥。而柳枝是个十二岁的少女了,苗苗条条,腰间系着绣花围兜,发髻上别一朵红杜鹃花,耳朵上带着银坠子,眉眼初开,依然是头发乌黑皮肤雪白。

六月十八,晴好,大吉,诸事皆宜。冯娇娇的三哥冯金树今天成亲,柳旺一家都过去吃酒。冯家在花石县算个大户,光五个儿子金山、金水、金树、金火、金宝拉出来就叫人羡慕煞,还有一朵奇葩的冯娇娇。

柳旺早早就叫了车来接,一家人打扮得齐楚,礼物也准备得仔细。柳旺和冯有财自小交好,冯有财今天收儿媳,自家当然要重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柳旺面对冯癞子,总有一种微妙的争强好胜心理。

李氏自从生了柳条后身体一直虚,今天要坐一天席,她上了车就闭上眼睛养神。柳枝却不安分,探出个脑袋左看右看,一骨碌从车上跳下来:“爹、娘,我和小春哥一起走着去。”不等柳旺开口训斥柳条也哼起来,要和姐姐一起。此时不宜训女,柳旺就叮嘱了几声带好妹妹之类,携着李氏乘车去了。

“小春哥”柳枝牵着妹妹,李春在巷子口等着自己。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细布衫子,染着小朵小朵的玉兰花,这颜色把她皮肤衬得白嫩滴水,双颊粉嘟嘟的,虽然还是个圆脸盘子但长出个小翘下巴,怪机灵着;眼睛还是那么大,眉毛还是那么弯,嘴唇还是那么小小巧巧。她今天梳了个分肖髻,插着一排嫩黄迎春娟花儿,白嫩嫩的耳垂晃着两个小小的碧玉耳环,娇艳得像悬崖上一朵红杜鹃。

李春不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反正不外乎十四十五,他长得高,骨架又大,不看眉眼已经有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身量。风吹日晒的人又黑又瘦,但很有精神,就像杜鹃花扎根的嶙峋岩石。

第二十二章 女孩打架

李春轻轻松松就抱起柳条,又接过柳枝的竹篮子,听着柳枝一路不歇嘴的唧唧呱呱。也不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其实他们差不多每天都见面,可她每天都说个不休。屋檐下的雏燕长大了一圈,枇杷树多了两片叶子,柳条的牙又长出些,李妈今天买的菘菜比昨天便宜半文。

冯家新买的大房子在九珍巷,这是花石县贵人居住的地方,街面石板都比别处光溜平整些。足有三进,粉墙细瓦,大门口流水价的进出着宾客,喜气洋洋。李春把柳条放下来:“我不进去了,我还有事。”他一个孤儿,谁邀请了他,冯家倒是摆了几桌流水席给下人和闲汉,但他不愿意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柳枝哪里想这么多,他们往日里亲密无间,理所当然自己在哪里他就在哪里。柳枝缠了他半天,最后约了下午从冯家出来她到河边来找他,这才依依不舍的牵了柳条进去了。

“哎呀小枝,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才来,是不是没给我带东西不好意思?”冯娇娇跑得裙子飞起,她的丫头银珠跟都跟不上。今天她哥哥大喜,她也一身红,满头金花颤巍巍的,身子和脸都更圆了,颈子上银项圈换了金项圈,这一切都显示着冯老板的财富与日俱增。

“我在门口和小春哥说话呢。”柳枝把小竹篮递给冯娇娇,女孩儿之间送的礼物都是些家常东西,什么帕子啦糕点啦,里面是她熬的桃子露。

她做了四瓶,用自家店铺里顶好的细瓷罐子装着,两罐给娇娇,两罐拴着红绸子是给冯伯伯冯伯娘的。这几年她接了大部分家务,尤其她做饭的手艺竟然得了李氏的真传,味道着实不坏。柳枝对厨事兴趣浓厚,学了不少小方子,春天枇杷杨梅下来熬枇杷露,渍糖杨梅;夏天里水蜜桃削了皮干净盆里煮了,用细纱布过滤后调蜂蜜喝,喝之前用桶子装了放井里冰着,又香又甜又冰凉爽快。

冯娇娇在她家喝过一次后在她床铺上打着滚、要求每年夏天都给她做两罐子。柳枝说“你家里又不是不会做”,的确,满香楼四季都有不同的香饮子卖。

可冯娇娇就是撒赖般咬定“他们做的都没有小枝你这个味,大概小枝人长得漂亮,东西也做的好吃些。”这个说法柳枝是接受的,自己是长得漂亮嘛。于是加倍用心捣鼓,主动送上门求品尝,乐得冯娇娇见牙不见眼。

俩个好友挽着胳膊,你一句我十句,密不透风的连柳条都插不上话。走进堂内先找到冯娇娇的母亲问好,冯娇娇娘也姓李,花石县李是第一大姓,今天是她收儿媳,一身光鲜,枣红色缎地百子千孙织绣裙看得女眷们啧啧称奇,这绣活精美,小县城前所未见;整整齐齐一套金头面,金光灿烂,分量十足。

柳枝看见自己娘就坐在冯李氏边上,李氏看见两个女儿到了微微点头,柳条连忙依偎到母亲身边。

一圈大人问好下来后小姑娘们到一堆耍,冯娇娇今天是主人,要四处招呼,柳枝就自己找了几个相熟的女孩儿坐一起说话。

“小枝,我看见你在门口和小春哥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儿,他怎么不进来呀?”“他进来坐哪里、跟你坐吗?”说这话的也是个红衣小姑娘,但她一身衣裙却是绸子的,手腕上是个金镯子,比周围一圈人打扮都富贵些。

柳枝直接翻着白眼顶上:“周甜儿关你屁事要你多话、小春哥就是跟我坐就怎样?”她不在乎别人说自己,可特别在意别人说小春哥。

周甜儿是布庒千金,和冯娇娇一样家里都是花石县排得上号的富户,柳枝还没来时就一副气不顺到处找茬的样子。她被柳枝指名道姓骂气得脸都白了,顿着脚尖叫着:“柳枝你少不要脸了,我娘说了李春本来是个无名无姓的野种,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就不应该离他近。你没皮没脸的我才不想管,可你坐在我们中间,别人会以为我们和你一样不害臊呢。连我们的名声都要被你带坏。”

周甜儿年龄比她们都大一些,有十四岁了,她的话让在座的女孩儿都红了脸,却又都不由自主挪开了位置,离柳枝远一点。

柳枝瞄一眼柳条在李氏那里,没有拖后腿的小尾巴就毫不迟疑,她才不和周甜儿打嘴仗、直接撸起袖子冲过去就开打。

屋里只听见乒乒乓乓,柳枝一爪就抓住了周甜儿的发髻,而周甜儿显然没有打架的经验,一味捂住脸生怕漂亮的脸蛋儿被抓花,只两条腿本能踢着,倒也踢中柳枝几脚。

屋子里女孩儿们年纪小点的被惊吓得哭起来,年纪大的叫着住手,脑子清醒点的急忙去叫大人,热心肠的冲上去拉架。挤挤挨挨中你撞了我、我推了你,不觉战斗范围扩大了出去。“张金花你踩了我的裙子”“李银莲我忍你很久了”。

女孩儿无非就是踩脚、抓头发、逮着嫩肉使劲掐,真正叫人崩溃的是尖叫助攻。十来条又尖又亮的嗓子一起开动,一时沸反盈天,如同一潭受了惊吓扑翅膀的鸭子呱呱大叫。

“呜呜呜,死柳枝,我的头发早上请了梳头娘子梳的,用了好久时间呢。”

“谁叫你乱说话,你还踢、你还踢。”

“柳枝你松开我头发。”

“周甜儿你松开你的脚。”

“我才不!”

“我也不!”

“呜呜呜,死柳枝你要怎样嘛,你多打了我好几下的。”

“你以后不说小春哥的坏话。”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不说了,我还不是听我娘在嚼舌头。我爹的新姨娘怀孩子了,大夫说是弟弟,你没见我爹那狗见屎一样颠颠的、发作了我娘好几次,真是好笑,我哥哥都娶嫂嫂了,犯得着眼红她肚子里的吗。我娘气不过就说姨娘肚子里生不出好东西,和打渔的李春一样是野种。”

“你娘懂个屁,小春哥是孤儿,孤儿和野种是不一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哎,小枝你说男人都是这样凑表脸啊,有了钱都要讨姨娘,我爹的新姨娘只比我大哥大一岁呢。”

“可是人人都还只想生儿子。别人一说就是我爹没儿子,我都要烦死了,好像女儿就不是人一样。”

第二十三章 炸麻雀

俩个相互抓得蓬头鬼一样的女孩爬起来,已经化敌为友,靠着个桌子脚坐地上津津有味八卦起来。周甜儿捡起滚在边上的一粒杏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一口:“好酸,冯娇娇真不会买东西,要买大白杏子才甜。”

柳枝也捡了一粒:“唔,还行吧,是不是你手气臭啊。对了,你知道吗小春哥在东山发现了一棵老杏子树,小黄杏,可甜了,一咬一口蜜。你要吃吗?要吃到我家里来拿,还有半篓子。你别让娇娇知道,偷偷的来。”

“哎,好的。李春就是能干,上次给你采的桑葚也特别大、特别甜。唉,其实他挺不错的,可是他又不是你兄弟,又不是个女儿家;柳枝说真的,你要不是想嫁他就真不能这样老和他在一起。”

“那就嫁好了嘛!”

嘎嘣一口,柳枝小脸缩成一团,毫不在意的继续说着:“只一边甜,这边真酸。嗯,周甜儿我说我嫁给小春哥,你们就不会老是背后说闲话了。”

觉得自己找到好办法的柳枝,回家以后兴冲冲的告诉爹娘自己的绝妙主意。“胡说八道”“不成体统”柳旺和李氏两个脱口而出。好嘛,本来这个女儿在冯家喜宴上闹的风波还没好好教训,又来这么一出,哪里有这么厚脸皮的女儿家,自己跑到父母面前来说“爹,娘,我想过了,把我嫁给小春哥吧。”

没想到父母会拒绝还要求自己去罚站的柳枝大吃一惊。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个理所当然、完美无缺的事情。自己不嫁给小春哥还能嫁谁?谁都不如小春哥熟悉、并且对自己好。

“枝儿她爹,你说是不是我们把她养得太刚强了?”卧房里两口子相对头痛。李氏额头上盖块帕子,气息奄奄的问着,她本想说“混账”,可毕竟是个女儿,半天给柳枝选择了个“刚强”的评定。

唉,自己体弱,且一直没儿子,想着女儿宁可养得泼辣也不要养成个没主意的软和人。可现在看主意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今天来冯家吃酒的一大半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李氏真是臊得坐都坐不住,女儿为了个男孩大打出手!

十二岁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宽容里说是天真无邪,刻薄里就是这么小的年纪开始想男人了。然而世人多刻薄。

柳旺在意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那年福狗儿和福蛋儿的事他始终耿耿于怀,私下里他去过青柳村多次,打探过些蛛丝马迹。可他也不敢相信是李春下得手,那年李春才多大?也不过十来岁,他又是怎么跑到三十里外的青柳村去的?他和自己兄嫂一家又无冤无仇——无冤无仇——柳旺一个机灵,就想起那只白猫。

他当时是路过厨房亲眼看到两个侄儿摁住那只猫,只是当小孩子玩没在意,就此路过,也没注意后面怎么样了,更不知道侄儿会把猫丢进井里。可是反过来说李春又是怎么知道是俩个侄儿弄的?而且仅仅是为了一只猫、一只猫而已——柳旺不愿意多想,他宁愿认为所以一切还是巧合吧。

但从此柳旺就觉得李春有股子野性。不得不说柳旺有着生意人的直觉,那一年李春为了教训福牛儿,指甲都没碰他一下,活生生把一个乡下健壮的小男孩吓病,是柳枝一直好奇的事。福牛儿一个小男孩在屋里呆得气闷,柳枝又不跟他玩,柳旺也没时间陪他出门,李春说我跟你玩吧,我家有吃不完的鱼,你看这里的鱼不都是我送来的吗。福牛儿懵懵懂懂跟到了河边,李春说只不过福牛儿看他杀鱼而已,可是他的杀鱼场面却真的叫人做噩梦。

那么鲜活的鱼抠进腮里就动弹不得,狠狠的摔在麻石铺成的码头地面上,几乎是同时那刀就从头顶劈下。福牛儿都傻了,他比自己瘦那么多,怎的力气那么大,一刀就把鱼砍成两段;第二条、第三条---飞溅的血和鳞,地上弹跳着都是一刀断成两截的鱼块,鱼头和鱼尾还在鲜活的蹦跶。一个鱼头挣扎着跳到了惊恐跌倒的福牛儿怀里、嘴一张一合,好像一字一句在问:你的,什么东西是你的?

柳旺白天喝多了酒,此时泡了杯浓浓的茶,他呷一口热茶,感觉到舒服了些,就开口说:“娘子莫急。今儿还有人有意与我家结亲呢。”

“真的?”李氏睁大了眼睛。

“小春哥,我跟爹娘说了,要他们把我嫁给你。”柳枝把买菜的篮子递给李春,叫他提着。

她这话让李春两只脚差点相互绊倒,菜篮子都没接住,掉在了地上。“啊呀你怎么了?”柳枝瞪大了眼睛。

李春吸口气,强装镇定的弯腰去捡篮子:“瞎说。”

“我没瞎说,我真的想嫁给你,这样你就不用一个人呆着了。

“你爹娘不会同意的。”

“嗯,他们还罚我呢,罚我站角落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呢。”柳枝告状。

李春看着她那气鼓鼓的样子,突然一阵轻松。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是随便说说,就像做过家家的游戏。他就笑了笑:“这么可怜。那我们吃炸麻雀吧,吃了你就不生气了。”

“哇!”柳枝欢呼,果然顾不得生气。炸麻雀一文钱只有半只,是很贵重的吃食了。可是好吃呀,肉又香又软,撕下来冒着热气,连骨头都炸得酥脆。

李春偶尔会有钱,李大有时喝糊涂了把钱撒一地,他会一个一个捡起来,他没地方存钱,有了就俩人买东西吃掉。现在俩个人坐在河边蜜水摊子上,一文钱两碗紫苏水,一张荷叶里三只麻雀,一人一只半,不过柳枝的半只是两条麻雀腿、李春的半只是麻雀脑袋。边上放着菜篮子,里面有一条肉、一把青菜,用一张大荷叶盖着,免得落了灰。

“你对我这么好,而且我想你肯定不会讨姨娘的,所以我嫁给你是最好的了。”柳枝手里还抓着一条麻雀腿,嘴儿全是油。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春脸红了红,又带着一点点隐秘的期盼的说:“我对你好么?可我什么都没有,要是你嫁给我住哪里呢?也住那条破船上吗?”

柳枝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很轻松道:“我家那么大的房子,当然你跟我住到甜水井街的家里呀。”

“可是你爹娘不同意的。”这倒真是个问题,还罚自己站,小春哥有哪里不好、干嘛不同意呢。

第二十四章 有客上门

柳枝一时咀嚼都忘记了,沉思着,片刻她抬起头、下了很大决心毅然道:“要是我爹他们不同意,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喜欢你。你会打鱼呀,你打鱼、我卖鱼,就卖给娇娇。我们很快就会有钱的,然后就自己买个大房子。”

李春看着她圆鼓鼓的玫瑰色的脸颊,笑着点点头,又扭头去看江面片片白帆,生怕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不、不想小枝吃一点点苦,如果小枝变成那些粗糙又满身鱼腥味的渔娘一样,宁可她不嫁给自己。她应该是要享福的,娇滴滴的什么也不做,像冯娇娇一样穿着绸子裙子,带着金首饰。

清水江是连着大运河的重要水道,往上一百里水路就是著名的松宁钞关,江面上船只来往如梭。一艘云南运铜的官船气势汹汹开在河中心,蛟龙破水般霸道,直往百里开外的大运河去了。两边货船虾米般靠边挤着让道,被撞翻了也只能怨自己手短脚慢。

李春看着那一道破出的尾浪,是清水江面开出的花,承载着南北客商发财的梦,这样不息的开了又逝。江风吹过,胸膛里有什么涨得满满的,有一天他也将一往无前,带着天下所有的财富来娶他心爱的小姑娘。

“李妈,今天有客吗?”柳枝看着李妈一大早已经买鱼买肉回来,不禁好奇。

李妈却笑得有点、呃,怎么说呢,鬼鬼祟祟的,还用哄小孩子一样的口气哄着自己“大姑娘快些去梳头,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人家看到我的大姑娘是甜水井街的一支花儿。”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柳枝回到自己房间,李氏早笑容可掬的在等着她了:“快来,娘给你梳头,今天可要好好打扮打扮,也像个女孩儿的样子。”桌子上放着一对新头绳,樱红颜色的线绳串着一粒一粒小红珠子编成的,很精致。这不是自己家铺子的货色,看样子肯定是娘去水粉铺子专门买来的。

在一片懵懂状态中柳枝打扮得香喷喷的,李妈在厨房里忙乎得热火朝天,却不让她踏进厨房一步。她只好带着柳条在石桌上丢羊拐骨玩,半天后就听见叫她,客人到了,娘要她去见客。

柳枝带着妹妹到了厅堂,只见堂上坐着个狭长脸的干瘦妇人,秋香色的小团花绸衫有着折痕,显然是出门做客才穿的。边上还跟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头发稀软略黄,连脸儿也带些黄气,一双青布鞋子绣了双蝴蝶,针线很是精美,只是已经洗得发白,刺绣的彩线都褪了色。

柳枝自从伯娘一家、对这种长脸干瘦妇人都有着天然的害怕和不喜,人却是认得,是住在螺蛳巷的杨秀才娘子和女儿杨秀秀。前些天冯家吃酒时杨秀秀也在,不过她是秀才的女儿,又清高又穷,没和这些插金带银的商户家的小娘子们坐在一起。

柳枝心里想着她们在自己家里做甚,赊账么?杨秀才家穷得很,还有个念书的哥儿要供,他们一家是为数不多在自家赊账的,每次结账时爹还要抹去零头呢。心里这样想着,人规规矩矩上前问好。

柳枝穿的衣服是李氏早上给她特别选出来的,新做的一件蝴蝶穿花图案上衣,下着百褶裙,都是粉色绫子,这一色衬得她更加白嫩娇艳,真真是花骨朵儿一般。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盘成双丫髻,栓着新头绳,别着一对小金花;一对玛瑙珠子耳环随着她低头轻轻摇晃,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站着。

她回答着杨鲁氏:“日常就在家带妹妹,做家事;没念过书,但我识字,跟爹爹看账本子认了一些。”

“女子无才就是德。那识字的妇人心思都活络了,成日里想些有的没的。大姑娘只需把女红学好、多学学三从四德,日后做个本分妇人就好。”杨鲁氏板着脸说。

柳枝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抬头看一眼杨鲁氏。看到大女儿又没规矩了,李氏连忙打岔,说柳枝正在学针线,磨性子。听着这些好像是另外一个自己的话,柳枝郁闷的走到一边,就觉得杨鲁氏一双眼睛总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要刮下自己一层皮一样。

她汗毛都立起来了。好在李氏叫她带杨秀秀和柳条玩去,她才松口气,从杨鲁氏审视般的眼光下逃出去。

柳枝房里床、桌、椅、几、凳都是自家铺子里拿来的,自然齐全,都是些适合女儿家的精致器具。洗脸架子上搁的铜脸盆也小小巧巧,盆底还刻着一条大鲤鱼。杨秀秀挑剔道:“又不是花梨木,我爹的书桌都是花梨木的。”

柳枝搬来零食匣子并毽子、花牌等玩具,杨秀秀又说:“我不玩这些,爹只许我在家里学画画、认字。”扫视一圈柳枝房间,批评道:“你家一本书都没有,我爹说了金的银的东西最俗气,家里放书本才是最高雅的。”

柳枝简直没法和杨秀秀愉快的对话,她垂头丧气的“额”一声,留杨秀秀一个人在屋里喝茶,带着柳条到皂角树下吹风透气。

“她们是来做什么的啊?”柳枝问妹妹。

柳条摇头:“就是娘说你能干、漂亮。”柳条眼里自己姐姐本来就能干、漂亮,娘说得很对嘛。

柳枝听着却打了个哆嗦,怎么好像要把自己推销出去呢?推销给——杨秀才家??因为自己前些天在冯娇娇家里打架爹娘生气了?所以不要自己了吗?

柳枝越想越对,爹特别喜欢读书人,所以才许杨秀才家赊账的,爹一定是觉得自己不乖,想把自己和杨秀秀换了。花石县有这种换干亲的传统,有些家里小孩八字有异或者养得艰难,找个八字相合的人家两家换着孩子养,取个互补的意思。柳枝想着想着快哭了,杨秀才娘子眼神像刀子一样,她不要到这样的人家去。

柳旺让伙计看了柜上,自己在耳房里招待杨秀才并杨家哥儿杨东云。他平时在这耳房算账和小憩,收拾得干净明亮,不算辱没大小两个读书种子。冲的最好的茉莉双窨和上的细巧果子,满屋子喷香,杨秀才不停赞叹,再三嗅之,遗憾道:“可惜啊可惜,器具不美,这杯瓷土不够细腻,白色不净、不透、不均。没有汝瓷用甜白瓷也是极好的。”甜白瓷!冯有财家也用不起啊,至于汝瓷---柳旺心里充满了敬畏,自己果然是升斗小民啊。

第二十五章 杨家

柳旺再看看杨东云,哥儿今年满十五,已经极是沉稳,只端端正正坐着,自己问一句才答一句,眼睛只盯着茶杯,绝不看向边上一分。不愧是书香门第啊,瞧瞧这规矩、这做派,柳旺心里赞叹不已。

中午家里摆了两桌,柳枝想着爹娘竟然有那么可怕的打算、本来想装病不吃饭,李氏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她愁眉苦脸坐着,只吃着自己眼前的菜,也不说话,脑海里盘算着要怎样表现才不引起杨秀才娘子的注意。

突然听到娘夸奖自己“枝儿看着活泼,可她其实是最最文静的性子”她猛得咳嗽起来、嘴里的东西都喷到杨秀秀身上了,杨秀秀尖叫一声。柳条不明所以,以为姐姐和杨姐姐做什么游戏,傻乎乎笑起来。李氏红了脸,狠狠瞪女儿一眼,叫她给杨秀秀道歉,带她去换衣服。

女人们这一桌小小的风波不影响前头男人们的兴致。杨秀才喝了两盅莲花白,露出个名士风流态度,高呼“噫吁兮——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知我心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天生我才必有用——必有用——”柳旺惶恐又赞叹,这读书人吃醉了也如此高深,不比那村头巷尾的粗汉醉酒只会口吐秽语。

杨秀秀比柳枝大一岁,却比柳枝瘦,个头两个倒不多。柳枝把衣柜打开:“杨姐姐你自己看穿哪件,这个黄的我还没穿过的,这件粉的也很好看,我只穿了一次。”杨秀秀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酸得要拧出汁来,满眼红的绿的,都是上好的淞江细布衣裙,还有一小半的绸子呢。柜子里还挂着个香囊,一柜子衣裙熏得香喷喷的。

“我换这件好了,这件颜色清淡,我爹说女孩儿不可以招摇,家常里不可以穿得太鲜艳。”杨秀秀拉出一套湖蓝色的裙衫,这件是绸子的,绣花最多。

柳枝看是这件,心里有点小小的舍不得,这件还是今年新做的呢,她还没穿给小春哥看过。她努力劝着、企图让杨秀秀改变主意:“我觉得这件衣服其实也蛮鲜艳的,花里胡哨的;你不如看看那件青布的——”杨秀秀却已经换起来,柳枝只能安慰自己等她还回来自己再穿给小春哥看好了。

“柳枝,帮我重新把头发梳一下”

“杨姐姐,饭还没吃完呢”

“我爹说女孩儿仪容——”

“我帮你我帮你”柳枝求杨秀秀这个爹别说了“不该我只会梳最简单的平髻。”

“你怎么这么笨啊,女孩子都不会梳头发,以后找婆家要被嫌弃的。”杨秀秀自己女红出色,也会梳妆,无奈家里实在贫寒,没得给她折腾,眼下贬斥柳枝一通,心里稍微平衡。

柳枝不习惯跟不熟的人说这些话,只不做声,她手艺其实还可以,柳条每天的头发都是她梳的。只是杨秀秀头发细软,发量又少,不好抓,忙乎出薄薄一点汗来。

杨秀秀顺理成章觑着妆台上的奁盒,这是顶好的细木工,髹得镜子一样的黑漆里压着小朵金花,一套梅花形状大小五个,既可以叠着收到最大的一只里,也可以拆开摆着就如一朵五瓣梅花。打开只见簪子钗子、花朵耳环并手镯等饰物满满当当的,这些首饰其实并不值钱,因是小姑娘家带的都是些样子货,材质也不贵重,大都空心小巧。胜在数量多,柳枝自家开杂货铺的,要带起新鲜花儿来可以每天不重样。

“给我簪那只花儿吧,那个粉色的,衬这个头发呢。”杨秀秀一时之间看花了眼,但她毕竟知道初次上门,就只选了只绢花。

柳枝给她插了一只后问她:“你觉得好看吗?要不要还插一只?”小姑娘哪里有不喜欢打扮的,杨秀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之前的矜持再也装不住,脸上绽开灿烂微笑,对着柳枝也亲热起来。而柳枝把杨秀秀做个娃娃,插了红花再试绿花。两个女孩儿兴致勃勃试了一件又一件,都忘了吃饭,最后还是李妈来喊。

回到厅堂就见杨秀秀换了个人一般,穿一件湖水蓝色长裙,绣的是五色鲤鱼戏荷叶,颜色鲜亮衬得她脸色也好看了几分;头发重新梳过了,别了两朵精巧的堆纱花儿并一把银梳子,手腕上套了个扭丝银镯子。美中不足就是脚上那双青布旧鞋。

饭毕杨秀才一家心满意足坐车回去了,李氏送了杨鲁氏并杨秀秀一匹尺头并一对小小的银耳环,柳旺包了一匣子点心并一套笔墨纸张口称送给哥儿的。

李妈这不识字的粗妇对于秀才一家显然不够敬仰,她一边扫着地一边嘀嘀咕咕:“这杨小姐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就这么穿戴一身走了。”而且她最不满意的是杨鲁氏对每一道菜都提出了批评,“哼,可最后也没见少吃一口,盘子都是空的。”

整个家里柳枝就和李妈在一条线上,她一边帮忙着收拾一边唱和:“没事的,让她先穿着呗,难道会以为是不要还的?李妈你洗她的衣服时小心点,别洗破了,她的衣服也太旧了。其实我可以送她几件,只要她爹不说。”李妈不懂,柳枝跟她解释了“我爹说”,把李妈也弄笑了。

柳旺和李氏也在房里交换意见。冯家三郎成亲那天杨秀才和自己正好坐一桌,言语里流露出一些意思叫柳旺又惊又喜。李、杨都是花石县大族,杨秀才家虽然贫寒,然而一个秀才功名是实打实的,而且杨家哥儿是念书的,这是大体面,细算起来柳枝是高攀。一来二去俩人都有些心思,好不奉承,柳旺就约了杨秀才一家今天来家小宴,也是一对小儿女相看相看。

李氏想的都是些实际的东西,她有些担心杨鲁氏不好相处,这位秀才娘子在花石县是小有名头的,今日相见那气势叫她甘拜下风。而自己大女儿那性子却是硬碰硬的。

但柳旺不以为然“谁家媳妇不受点磋磨,你不知道我娘当年磋磨我嫂子、咳,说这些干嘛。哎,杨哥儿真是沉稳,那谈吐、那气度,不愧有神童的美名啊。你平时多去螺蛳巷走动,哥儿日后有大出息呢,说不好你我都要沾光。”

第二十六章 杨家的主意

杨东云幼时在花石县还引起过一时轰动。他四岁由父亲杨秀才启蒙,六岁时写了四首咏春夏秋冬,引得众人啧啧称奇。正巧那一年学政路过松宁府,大小官员并乡绅自是接待不提,一日众人陪同学政大人于清水江上泛舟,欣赏此地颇有名气的十里青山画屏。有人提起附近花石县出了个小童甚有天赋,好事者马上去接了杨东云并杨秀才来。

杨秀才见了学政大人浑身发抖,涕泪交织,倒是六岁的杨东云很是沉稳,对答甚有条理,又奉题现做一首咏清水江,虽然稚嫩但诗句清新可爱。学政亲解了自己秋月桂花图案的织金腰带送给杨东云,让他挨着自己坐吃席,并对知县笑言:此汝地千里驹。

然而杨东云这匹千里马起步虽然快、脚力却不够,他的诗作水平也似乎一直停留在六岁时。后头不如他识字早、做题早的都赶了上来,天才的名气暗暗的消磨了去,神童更像一个调侃。对于“小时了了”的评价杨秀才一家并杨东云自己是拒绝的,学政大人难道会看走眼吗?

于是乎,学政这一句赞美变成杨家一个希望、也是一个紧箍咒,勒得螺蛳巷的人紧紧的,眼里看不到第二条路。

这边杨家一行回到了螺蛳巷。杨秀才今日饱餐痛饮了一顿,早歪到铺上打起鼾来,杨鲁氏逮着问儿子感觉如何。杨东云朦朦胧胧意识到今天的举动和自己终身大事有关,可到底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人事上一知半解的,他素来又是个死读书的,就只喏喏一句“全凭爹娘做主”。柳家茶饭不错,这是他唯一的感觉。至于柳家姑娘他没看一眼,圣人说了非礼勿视。

杨鲁氏心里却痒滋滋的很不满意。柳家这低贱的商户的竟然高墙大屋住着,不值钱的丫头片子绸的缎的穿着;自家房子却没钱换瓦片,左厢房淋得一面墙都起了霉。这世道真是没天理。

左想右想更憋气,发泄不出浑身不得劲,她看着杨秀秀对着镜子喜滋滋的左看右看,就过去一巴掌扯了簪子:“娘给你收着,莫学那妖妖佻佻的小蹄子。”又要剥她身上的绸子衣服。

杨秀秀不肯,吃了几下巴掌,哭了起来:“娘你心里只一个哥哥,女儿就看成脚底泥一样。今天去柳家我都臊得没话说,人家穿的什么我穿的什么,柳枝那泼辣货就不说了,你看柳条那几岁的小崽子就穿葱绿绸子的衣服、还扎着金花呢;她脚上的鞋子也是缎子面的,耳朵塞的是玲珑环的金耳环!我都看得真真的。”

杨鲁氏骂她眼皮子浅:“你哥哥往后中了举、还怕没金的银的。”

“哥哥中举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今年都十三了,一件绸子衣服都没有。”

杨秀秀话让老娘勃然大怒,被痛揍了一番,“死蹄子竟然敢咒你哥哥!老娘就不该养你到今天,要省多少油米。你再胡咧小心卖了你、得几个银钱家里不松快松快!”

一厢打骂,杨秀秀自然是不敢再多一句嘴,只暗地里掉眼泪去了。可杨鲁氏心火并没全泄出来,女儿的话让她越想越气。今天李氏为了待客也收拾了一番,穿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色折枝莲刺绣绸衫,系着条蜜合色挑线裙子,挽个寻常低髻,别一朵鎏金压鬓花,耳朵上一对八宝葫芦金耳环;只一只寿字头金簪子贵重些,这是李氏陪嫁,特特簪出来以示重视客人。

一身本是中等人家娘子最寻常不过的打扮却扎了杨鲁氏心窝一样,她旋风似的跑睡房里,一把把杨秀才扯到地上,放声大哭:“我命苦!跟了你这倒路的囚徒,可怜这些年熬成什么样子了,人家婆娘穿绸裹纱,我一件没补丁的都找不出。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中了那妇人美貌、要把我儿献于她家做媚!”

杨秀才酒意深沉,这下摔得七荤八素的,迷迷糊糊任杨鲁氏连哭带撕。杨秀才本来是有些家底的,日子很是过得,不该他读书时夫子赞了两句就一心往科举路上走,偏偏时运不济,屡试屡败。到后来分家的六十亩田陆陆续续全卖掉了,熬到三十多岁时总算进了学,然后再没有进一步。秀才自己死了心又开始栽培儿子,这些年吃喝嚼用都是杨鲁氏的嫁妆,如今只剩螺蛳巷这套小院子。

杨鲁氏素来强悍,家里家外都靠她个妇道人家把持,把个杨秀才捏得任圆任扁。她哭打一番后渐渐消了气,坐一边,又骂已经渐渐清醒的杨秀才“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倒茶,没见我嗓子冒烟。”

杨秀才懵懵懂懂爬起来,酒意被撕打得差不多了,不顾衣衫揉得咸菜一样,笈着一只鞋跑去倒水。家里早就不买茶叶,就用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半碗白水端过去,想起柳家那扑鼻喷香的茉莉花茶不禁摇头叹气。

杨鲁氏喝了水,稍微平了点气,才说:“我看不上柳家小蹄子,生得太娇嫩了,不像能做活的。我们家可供不起一尊摆看的菩萨。”

“娘子有所不知,柳大姑娘能干呢。我几次在丰柳记见她和柳老板点货,口齿清楚,看着就是个伶俐人;街坊都说柳家的柴米油盐都是大姑娘经手呢。”杨秀才揉着发疼的额角说着。

“你这只知道灌黄汤的下流胚、每次去丰柳记两只眼睛都是去看小娘子了吧!原来你早就盯上了人家、我把你这天打雷劈的下流种子——”

“嘘嘘,娘子莫打,听为夫解释。你想想柳老板只得两个女儿、大姑娘又是掌家的,丰柳记只怕一大半都得陪过来咧。我儿读书苦熬,若有柳家的银钱资助怕不要松快许多。”

这话钻进了杨鲁氏耳朵,让她颇为意动。杨东云之前一直在家跟着秀才的爹读书,这两年杨秀才力有未逮,一家子咬了牙、把家里刮了又刮、凑了束脩送他去了学塾。读书自古最费钱,一家子勒紧裤腰带,口里省出的都做栽培他之用,整日里稀饭照得人影子,凑合着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一根棉线放在油瓮里数着滴油炒菜的。

第二十七章 杨秀秀

俩口子窸窸窣窣论起来。“总不甘心让小蹄子白捡了便宜。我跟着你倒霉催的熬得脸黄黄才做了秀才娘子,她凭什么吃现成饭。我儿这般出息,不日就是举人老爷、进士老爷,这小蹄子跟着做官太太,我呸——”

“娘子宽宽心,大姑娘今年才十二岁,也只是先定亲,只要定了亲柳老板资助我儿是天经地义。待到大姑娘及笄也是四年后了,那时我儿说不得已是举人,若是中间有名门闺秀看中我儿就退亲,量他家也不敢跟举人老爷争长道短。不退亲要大姑娘把家产全带过来才配得上我儿。”

“难得你出回正经主意。只是委屈我儿了,这丫头不是个好的,外面名声难听得很,她跟那个打渔的野种很是不清白。那日在冯家还为着这野种大打出手咧,这要是秀秀我就一根绳子勒死她了。想起我儿跟这样的浪蹄子结亲我就恼。”

“嘿嘿,就是那日闹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把柳老板臊得什么样子,正经人家都不会娶他家姑娘了。所以我当时灵机一动,想到这许多好处。需知雪中送炭最暖人,柳老板自是感激咱们。”

“哼,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浪蹄子,凭什么我儿捡个野种穿过的破鞋。等过了门好好整治几年再休了她,万万不可让她享我儿的荣华富贵。”

这边李氏也在循循诱导大女儿:“枝儿,你以后多和秀秀来往,她是秀才家的姑娘,模样脾气都好。你也跟着多学学,别尽跟着冯娇娇瞎胡闹,学些没皮没脸的。”

“我讨厌她、还有她那老娘!”自己女儿真是不给面子呀,大声说出来“她把我的新裙子穿走了。”

想着这个柳枝就来气,杨秀秀竟然不还不还不还!还有自己的银镯子。杨秀秀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蚊子样哼哼“不是你要我打扮的吗?”可是自己的意思只是借她穿回家呀,送回来洗干净了自己还要穿着小春哥看呢,那鲤鱼绣得可活了,和他送过的一条红鲤鱼简直一模一样呢。最后娘又跑过来拉偏架,说自己小气,然后替自己做主把那一身送给杨秀秀。

现在还在责怪自己。“你这孩子平时不是最大方的。秀秀没几件鲜亮衣服,你就送些给她。”

“我不!她没衣服关我什么事情。我的东西只想送给我喜欢的人,偏不给她。反正下次见到她我要问她讨回来。”柳枝大声道。

李氏除了头痛没辙,自己大女儿显然十分、十分不待见杨家。其实她和李妈私下说杨小哥看上去“吹口气就要倒似的、可怜见的这般身子骨要怎么熬到举人老爷”。柳旺自然是训斥李氏头发长见识短,做了官的自然有人给你当牛做马,粗活何需动手。

杨东云经年累月呆屋里读书、饮食又稀薄,因而个子不高人又极瘦,跟片叶子似,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带青的白。李氏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并不中意他这般孱弱的体格。

但不管怎样,一个秀才的儿子,未来的秀才甚至举人老爷,比李春要体面太多了。李氏琢磨出第一步就是要让大女儿和李春疏远,成天缠在一起眼里就看不到别人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笑声,李氏停下手里的绣活,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脚边的柳条和杨秀秀,再看看一个没人的空绣架,一阵习惯性头痛。杨秀秀师从杨鲁氏,小小年纪一手好针线活,平日里在家都要接绣铺的活计,李氏借着教俩姐妹针线邀请杨秀秀日日都来家里,让女儿和这未来的大姑子好好相处。

或许是柳枝养得太随性,柳条就管束起来了,五岁的柳条长成个乖乖儿的安静性子,和李氏像了个十足。柳条已经能够走线了,她还挺喜欢针线活,见了杨秀秀的绣花佩服得什么似的。她俩倒是有着共同语言,柳枝却坐都坐不住,这不,在院子里跟冯娇娇踢毽子。

“她干嘛老来你家啊,你家以前和她家没交情啊。”冯娇娇撅着嘴问。

“是我家饭好吃吧。”柳枝毽子踢得好,一边说话一边把毽子踢过头顶又反身接住,都不喘的。

“不要脸,我都没有来这么多回。”冯娇娇想着竟然有人比她还多吃了小枝家的饭菜,就怒得捏紧拳头想揍人。当冯娇娇得知柳枝突然和杨秀秀好起来,跑来声泪俱下声讨柳枝的薄情寡义。“你怎么跟杨秀秀走这么近了,都不跟我玩了?”

柳枝发誓是杨秀秀自己贴上来的:“我也很烦她啊,她自己家里不能绣花吗?总拿到我家来绣,偏我娘还乐意。”

“我知道了,肯定是白用你家的绣花线呗。”

冯娇娇嗓门大,杨秀秀坐在房间里面听得耳尖子都红了。自己也不愿意上门来受柳枝的眼色呢,柳枝这臭丫头一开口就是“我的衣服呢?我的簪子呢?我的镯子呢?”逼得自己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还是李婶婶来解了围。

杨秀秀回家哭一场,不肯再去柳家,可是被自己老娘打一巴掌、一定要她来。老娘还让她在每次一定要在柳家待到吃完饭了才告辞、顺便最好带些针头线脑回来。

“难道要我去奉承那没皮没脸的浪蹄子?你就坐在那里,他家又不会赶你,到了饭时你跟着吃就是。”杨鲁氏每次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女儿额头,这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骨气了。她给女儿打气般鼓励:“她是你未来嫂子,还能不奉承你这大姑子?你需要拿出手段来好好整治这小妮子。”

杨秀秀觉得自己老娘在说天大的笑话,整治柳枝?这臭丫头以前还叫自己一声杨姐姐,现在直接叫她杨秀秀,每次一见她不是问好而是皱着眉头说“杨秀秀你又来了呀”唉,自己真是臊死了。

不过似乎臊着臊着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刚开始拿东西还不好意思,拿习惯了每天也不打招呼了,走的时候顺便拿也越来越自然了。自己还长胖了,柳家饭菜是真不错,顿顿有肉,还有点心。娘说她家的东西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反正她家没儿子,迟早是别人的。

杨秀秀觉得在柳家呆一天比在自己家里快活多了,柳条是个乖乖的小妹妹,李婶婶也比自己娘长得体面,人又和气。嗯,除了那臭丫头以外柳家人都挺不错的。

第二十八章 烤鱼

清水江边沿岸种着柳树、杨树、间杂着也有桃花梨花,延绵成林。春天里绿云里浮着几团彩霞,很是好看;夏天浓荫一片,蝉鸣声声。春来踏青、夏来纳凉,是花石县男女出游的好地方,不少贫苦人家也到林子里捡柴。

柳枝和李春俩找了个僻静处呆着。李春找了块干净石头,用他的外衣垫着让她坐着,他是经常下水打渔的,不穿上衣的样子柳枝从小见惯,也不以为然;而且他那衣服和烂布条也差不多远,穿和不穿差别不大。

李春带了两条新鲜的鱼来,俩人准备烤鱼吃。李春包揽了一切活儿,忙忙碌碌,他找来一堆树枝点着,一边等着火焰变成炭灰一边处理鱼。开膛破肚刮鳞这些活计他驾轻就熟,弄干净后用荷叶把鱼包了捆好了埋进炭火里,免得弄脏。

他怕柳枝坐着无聊,早就弄来满满一捧樱桃,洗得干干净净,个顶个的红,个顶个的大,用干净的荷叶包着给她。

柳枝捧着吃着,碧绿的荷叶衬着一杯殷红的玛瑙珠子,这图画看着心里就舒服,樱桃又这么的甜,这么的多汁,直流到她手指上。她吃着樱桃,唧唧呱呱说着她的苦闷:“小春哥,我爹娘已经不喜欢我了。”

李春手上忙着,头也不抬的回答她:“你又乱想什么。”

“是真的,我想我爹是另外想要一个女儿,要不然为什么杨秀秀老是到我家里来呢?我爹一看她就很高兴,看我就皱眉头。杨秀秀用我的碗、穿我的衣服、吃我的点心,我爹娘都没说过她一句。”

李春听她声音难得这么沮丧,抬起头看她一双秀气的眉毛皱到一起、眉头深锁,连吃樱桃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真的是很少有的发愁的模样。他想安慰她,可是杨秀秀这事非常费解。李春对这个叫杨秀秀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无从猜测她是特别美丽、还是特别聪明得了柳旺俩口子的青眼。

最后他的安慰非常之没道理、然而非常之得柳枝的共鸣——“杨秀秀,光是听名字就是个讨厌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呢。你爹娘肯定是一时想歪了,很快就会清醒过来。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儿。”不多时,估计着鱼熟了,李春把荷叶包从炭灰里扒拉出来,一打开,热腾腾的香气扑出来,诱人得很。鱼肚子里抹了盐,还塞了紫苏叶子和薄荷叶子,这是柳枝教他的。

他把鱼肚子和背脊两处最肥美的肉撕下来,刺都选干净,放在干净荷叶里递给柳枝。柳枝一边呼烫一边却一点不肯等的往嘴里塞,脂油都融了,鱼肉白嫩油亮,香草的味道完全掩盖了腥味,只觉得美味鲜甜。

柳枝看他蹲在地上只顾着给自己挑刺,就捏了鱼肚子上一块软肉递到他嘴边,李春很自然的张嘴接了,往她嘴里也塞一块。你给我递一口,我给你递一口,两条鱼都有一斤多重,俩个人都会吃,没多久就吃完了。李春舀着沙子把火小心着全弄灭。

吃饱了柳枝就教他写字,俩个人在一片干净的沙滩上用树枝划着,人人人,天天天,田田田,有布三尺,余寸,干木两件,短三----“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呀,爹爹货物的贴条儿上就这么写的。”

“为什么这个字也是仁、人和仁有什么不同呢,多了两笔是表示多两个人吗?”

“我也不知道啊”柳枝觉得自己不能解答小春哥的疑惑,很沮丧“要想知道字的意思还是要夫子教啊。”可是夫子都是要收钱的,小春哥没钱。柳枝开始琢磨着是不是缠着爹增加一点零花钱。

柳枝的生活渐渐不同起来。“大姑娘,太太叫你以后别跟去买菜,免得挤人堆。”这天早上柳枝提好自己的小篮子等着李妈一起出门买菜,结果被拒绝。

柳枝跑到屋里找娘:“娘,我不怕挤,我钻得快。”

李氏一急,直接就说:“你别去河边找李春。”柳枝小圆脸涨得通红,李氏生怕她爆炭一样跳起来,连忙好声好气解释:“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和李春在一起别人说闲话呢。”

柳枝嗤之以鼻,捏着篮子大声说:“谁说?说什么?红儿姐姐和虎头哥三天两头到清水江边看月亮也没人说。娘、以后谁说我你告诉我,我自己去骂他。”本朝富庶,民间也风俗松弛,女子外出做工,男女相携出游乃至寡妇再嫁都稀松平常。何况柳枝和李春自幼耳鬓厮磨,街坊看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除了觉得李春身世低微外倒也没什么其他大不了的。

“你怎么了?一早上就和谁生气的样子,脸都红了。不会是不舒服吧?”李春摸摸她额头“还好啊,没生病。”柳枝犹豫了一下,没把娘的话说出来,那些话他听了要难过了。

俩人回到了甜水井街,柳枝先进门,李妈出来接过菜篮子,往日里都会邀请李春再坐坐,喝碗水什么的,但今天李妈显得几分不自在。李妈身体拦着大门,看一看已经走远的柳枝,她低了声音对李春说:“我家娘子身上不好,大夫说受不得吵,李春你就回去吧。”急匆匆说完就掩了门,不忍心看已经僵住的李春。

屋里柳枝见过娘、逗了柳条几句后就包了头发去厨房准备收缀菜。“咦,小春哥呢,没进来吗?”

平时他都会在厨房再陪自己一会,帮自己做点家务。一些提水堆柴的粗活平时柳旺叫铺子里的老仆兼着做,柳枝嫌不细致,总磨着李春给她收拾。李妈笑话她柴火也要堆出个方圆,青菜也做出朵花来,李春倒是乐意被她派遣。可她家厨房后院的确比别家干净明亮,呆着也舒心一些。

李妈心里有愧,娘子吩咐了以后不要让李春到家里面来,李春也是在这院子里进进出出了好几年了,从没有过不良行为,给这样一个熟悉的少年闭门羹吃,真是于心不忍啊。她一时觉得俩口子是对的,一时又觉得大姑娘和李春情投意合,比那螺蛳巷杨秀才家的哥儿强到哪里去了。这般晃了神李妈不小心踢翻一盆水,把柳枝惊得跳到一边,总觉得家里人都丢了魂一样,鬼鬼祟祟的。

第二十九章 酱肉千层饼

李氏和柳旺商量了,既然有意向和杨家结亲,女儿就要管教起来,让人看见她成天和李春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呢?俩个人年纪也都不小了,尤其李春长得高大,看着成人了一般。不过柳枝那性子是不吃打骂的,只能慢慢来。现在他们有点后悔不该当初任着女儿性子让她长。

李氏知道大女儿吃软不吃硬,就倒在铺上哼哼唧唧,先用家务事把大女儿绊住,减少她外出的机会。

娘一生病,柳枝的事情就多起来,光是带柳条就忙得够呛,现在还加上一个几乎在自己家里扎根的杨秀秀。

好些日子没见过小春哥了,柳枝为了表示自己记挂着他决定今天做他爱吃的酱肉千层饼。自家厨房里柳枝舀了细白面粉,加冷水搅成糊,再揭开罐子狠狠加了两大勺猪油,李妈端着洗好的小葱进来,看见惊叫:“我的大姑娘哎,难怪说你做饭好吃,这般放油炒泥巴也好吃啊。”

柳枝撅噘嘴,才不理她呢,怎么能少放油呢,没有油就不香。她低头认真团着面,折着,叠着,揉着,打着,很快就出了一身细汗,嚷着臂膀疼。

“叫你放着我来做又不肯”李妈嘟囔着,还有那么一点小不服气。大姑娘竟然说自己还没有她做得好,还说“小春哥一尝就尝出来了,上次他吃了第一口就说这是李妈做的、不是你做的。”“要死了、他也配挑嘴”李妈恼怒。结果柳枝很严肃的看着她:“李妈,你不能这么说小春哥,反正不能。”

自家大姑娘虽然有些泼猴一样、但其实性子是极好的,那样沉下一张小脸、板着还是第一遭,搞得李妈有些忐忑,又有些酸溜溜的。

现在看她虽然抱怨,但也知道她是不要插手的,李妈就自去烧火。柳枝把团好的面盖上纱布静置着,寻出手心大一块猪肉细细剁了,火已经上来,热了锅,她舀一勺自己做的黄豆酱炒了肉馅盛出来放一边凉着。再捡起一把葱切成葱粒,这时面团已经发得胖乎乎,楸成一个个剂子,再擀成薄片,满满的肉酱刷上去,再满满的撒一层碧绿葱花,再满满的撒一层芝麻;然后把如此丰满内容的面皮卷起,一边卷一边扭着,扭成一束后从一头到另一头压扁,又哐哐哐的擀平。柳枝手脚飞快,每一张薄饼擀得又圆又平,大小都一样。剂子全部做完后叫把火封了封,锅底刷层清油小火慢煎,面饼渐渐膨胀起来,颜色也转为金黄。煎好奇香扑鼻,闻着满口生津,柳枝慷慨的数出一半:“你和爹娘一个一张,我和小幺儿一个半张就行了。”

灶上一锅赤豆粥也已经熬好,赤豆都熬得开花,浓稠得插筷子不倒。李妈在边上伸着脖子搓着手:“这赤豆芸豆都贵着呢,你三天两头的熬着浪费了多少!你娘不说你你也得注意点儿,当家可不是这么当的。”

“李妈你太啰嗦了,东西不都是给人用得么?小春哥住在水上,红豆去湿气,对他身体好,这就不叫浪费。”柳枝捡出一只青花小瓮装了满满一瓮粥,再把剩下四张用干荷叶包起来,叫李妈送去给李春,“要他别担心我,告诉他等没这么忙了我就去找他。”

“姑娘家说这话不害臊”李妈不肯。

柳枝就擎着她扭来扭去:“帮我跟小春哥说一声嘛,好久见不到他会担心我的;我也担心他呀,他叔叔要他做那么多事、还不给他饭吃,真坏。”

唉唉,李妈一边接过篮子一边徒劳的再次劝说:“大姑娘,你这样不是个事。李春他有手有脚,难道一辈子还靠你这样给吃的?”

李妈说话真难听,柳枝不高兴了:“李妈你干嘛这样说呀,小春哥又不是等着我的东西吃。都是我自己乐意,想让他高兴高兴。”

李妈磨蹭了半天,就是不想揽这趟差事,李氏早说了大姑娘任何给李春的东西都不许送,结果还是被柳枝催促着出了门。半只脚踏出门就听见一声“李妈”,这一声叫得李妈险些跳起来,她有些心虚的拢拢竹篮,看着坐在木槿花下的李春站起来,一脸的期盼:“小枝在做什么?我能见她吗?我保证轻轻的说话,不会吵到柳婶婶的。”

“不行,今天家里有客,实在不方便”李妈胡乱搪塞着,干脆偏过身、扭过头,一溜儿小跑了。

“李妈,是太太又叫你送吃的来吗?”小甲正跟着在码头点货,今天是铺子里进货的时候。他眼睛睁得亮晶晶的,显然很期待。小甲也是兄嫂卖了到丰柳记上来的,来时只有七八岁,精瘦一个人,吃得又多,李妈都说不划算;柳旺怜他与自己身世相近,也从没为难过这孩子。他今年十五岁了,是个大个子,和李春一样高,却有他两倍宽,方脸厚唇,一副不甚聪明却老实的长相。

李妈闷闷不乐把赤豆粥和千层饼递给小甲,看着小甲吃得香喷喷的,想着大姑娘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大姑娘根本不知道这些天她在厨房精心制作的吃食全都进了小甲的肚皮。

神天菩萨在上,千万别让大姑娘知道啊!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李妈不敢想象柳枝知道了会怎么样,那可不是只会脸红娇羞的姑娘家!她不由双手合十,默念着自己不是故意啊,实在是答应了大姑娘就违背了太太啊。

木槿花傍晚轻轻收敛了花瓣,垂下头,在星光里安然睡去。李妈栓门时往外看了看,一团模糊的影子蜷缩在远处围墙下,大约是知道这家已经不太欢迎自己,离得远远的。

木槿花经了露水的滋养又在朝阳下盛开,浅紫淡蓝的繁花好像昨夜嬉戏的星辰玩得忘了时间,被遗落枝头。那少年的身影徘徊在花下,李妈简直不敢出门,她烦恼极了,团团转着,毕竟她有着一颗会痛的良心。

李春走在青石板路上,无言的难堪把他心揪扯得酸痛难忍。他不是不知趣,相反他比一般人还敏感得多,要不然他也活不到长大。可是他舍不得小枝,香香甜甜的小姑娘,美丽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那么好,那么的亲热,要他放弃他实在做不到。

他愿意厚着脸皮一次次的叫住李妈,今天不让他见就明天、明天不让就等后天,他们总不能把小枝关在家里一辈子。

第三十章 交易

李春和一个人擦身而过时、突然出手拧住他的胳膊,对方大叫起来:“李春,你干嘛?”是丰柳记铺子里的伙计小甲,他边上还有一个穿着鹅黄细布衣衫的女孩,正一起满面惊恐的看着自己。

小甲手里拎着两条用柳枝串起的白条鱼,正是他清早送来的,自己亲手打上的鱼当然认得。小枝喜欢用清油煎得两面略黄吃这鱼,他们不给她,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鱼给她,是嫌自己的鱼和自己人一样会弄脏她吗?

“李春,这是我家太太吩咐送去给杨秀才娘子的,你要吃鱼还不会自己去打啊。”小甲觉得自己还挺幽默,说完还嘿嘿笑了起来。

“什么杨秀才,我不认识,我的鱼不给别人吃。”李春抢过鱼,对着地面猛然一摔。

这一定是个疯子。杨秀秀尖叫一声,跑出丈八远才停下来,她捂住心口回头看,幸好他没追上来。她看着李春还站在街边发愣,两条白条鱼已经被摔得稀巴烂,他双手握拳,喘着粗气,如同不知该如何脱境的困兽。

这就是李春,柳枝相好的那个野---野种,杨秀秀满心的好奇滚水一样抑制不住,甚至不由自主的往回挪了几步。据说俩人在外面都是牵手挽胳膊的,原来不是个小孩儿,这般高大健壮的一个少年男子,这样还搂着抱着,柳枝怎的这样大胆呢。

一种颤巍巍的羞涩叫她自己都觉察不到,靠着墙壁伸着脖子张望。却见那人已经慢慢儿的蹲下去,很长大的一个身子蜷成一团般,很有些叫人想摸摸他的头顶好好儿安慰一番——杨秀秀被自己蓦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一定是跟柳枝混在一起时间多了,也混染了这种不知羞的想法。

小甲早已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俩人年龄身高都差不多,小甲还壮实些,却这样胆小,直接撇下了自己,要是换了是李春陪着柳枝,他一定不会中途抛下柳枝的,他看上去就很有男子气概——啊呀,自己怎么会替这疯子、这野蛮人着想呢?

杨秀秀使劲儿咬着嘴唇,她拍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仍然止不住的脑补柳枝是如何攀着他那有力的胳膊、趴着他肩头跟他胡缠着的。竟然就这样呆立着许久,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春消失不见。

风吹着杨秀秀彻底清醒过来,挪着步子回去,看着地上的鱼饼发愁,鱼没了,等下回家娘还要怎么责备自己呢。

如今出门李妈要像做贼一样先左顾右看,然后快速钻出去,可这样还是被发现。“李妈”——听到喊声李妈只差没飞奔起来,众人一起喊起来“李妈、叫你呢”“哎,等等啊,李春叫你呢”。

李妈只想哭出来,看着追上来的李春固执的把一条黑鱼塞进自己的菜篮子,她狠狠心把李氏的话都倒出来:“你不用再送鱼了,娘子吃不得鱼。老爷也说了不要再收你的东西,说你年纪小身世苦,占了你的便宜于心何忍呢,就算是水里的东西也是你费力弄起来的。”

“小枝喜欢吃的。她喜欢这个炖汤,你记着是炖汤啊,不要红烧了。多放紫苏叶子。”他只认真说。

“枝儿,秀秀来了”李氏喊道,就听到大女儿粗声粗气“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叫她来的。”

李氏气得往榻上捶了几下,这孩子怎么这样冥顽不灵。柳条同情的望一眼娘,姐姐最近很暴躁,娘要她学绣花,姐姐针都戳烂一包了。

“婶婶,我去跟小枝说话。”杨秀秀柔柔道。她长相也堪称清秀,只是有些面黄肌瘦,头发也有些细碎枯黄;配上柔弱的语气就更加叫人起同情爱护之意。

杨秀秀很喜欢李氏,她比自己娘好多了,只要自己这么轻轻儿的说话,她就搂着自己眼泪汪汪的说女孩儿身子弱,这时受苦了以后更难,还会给自己不少好东西。果然,李氏唉声叹气:“要是小枝有秀秀一半儿文静我就谢天谢地了。秀秀啊,婶婶叫李妈炖了银耳汤,看你瘦的可怜见的,待会吃一碗。”

柳枝在晒衣服,她做针线活实在无能。唉,现在衣服李妈都洗好,自己想去河边洗衣的机会都没有了。窸窸窣窣声音传来,她抬头看见杨秀秀像只小老鼠般过来,这人走路总沿着墙根走,光明正大的事也给她弄成一副鬼祟味儿。

“你站远点,甩到你我可不管。”柳枝白杨秀秀一眼。她身上的衫子、头上的花儿都是自己的,娘硬是从自己衣柜里搜罗了一大包衣服给杨秀秀,还不许自己闹。

而且这人望着自己那眼神真讨厌极了,神秘兮兮的,好像掌握了自己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柳枝不想理她,转了头继续晒衣服,就听见气若游丝般一声“柳枝,你想不想见李春?”

“啪”的一声柳枝手里的湿衣服掉在地上,“你什么意思?”

看着平时霸道的柳枝这样子、杨秀秀得意了:“你家里不想让你见他呢,你没感觉到吗?你爹娘想把你嫁给我哥哥。”

柳枝大怒,瞬间想冲上去打她。杨秀秀看她捏紧两个拳头的样子吓了一吓,和李春的样子很像!难道俩个人相好言行举止就会变得很相似?杨秀秀趁柳枝还没爆发大胆的捂住她的嘴:“你别嚷,我是想帮你呢。不过我帮你出门见李春、那镯子就算你送我的了,不能再找我要。好不好?”

柳枝又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到爹娘都不喜欢自己和李春一起相处。她想跟爹娘好好说说,小春哥是个很好的人,不要这样待他;可爹娘都避过这个话题,就算她一个人说个不停,连李妈都不接嘴。她是个爆炭性子,跳起来质问,娘马上倒床上,爹又沉痛又失望的看着自己说:“你看你怎么长大了还不如小时候懂事,把你娘气病,把你妹妹吓哭。”

她虽然看不起杨秀秀,也怀疑她没安好心,可这些都抵不过想见小春哥的愿望。柳枝磨磨牙:“成交。”

第三十一章 动心

“婶婶,柳枝陪着我,就放心吧。我们打个转就回来。”杨秀秀笑眯眯的说着,看着柳枝低眉顺眼站身边,真是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啊。李氏巴不得她们俩能亲热,含笑点头。

“小春哥”柳枝看见李春兴奋极了,如同一枚结实的小炮弹冲过去。撞到他身上还有些疼,小春哥太瘦了嘛,身上都是骨头。她粘着他,感觉到他在拉扯自己,有些不高兴了:“干嘛,你都不想我的吗?我可想你了。”

她仰头看着他,两双黑眼睛对视着,小春哥的样子有些奇怪,但半天还是说了三个字:“也想的。”

柳枝嫌他回答不亲热,抓着他一阵搓揉。他高自己矮,看着他特别费事,把他推到跪坐在他身上,抱住他脖子蹭啊蹭的,又摸着他的脑袋。她特别喜欢摸他的头,除了庙里的和尚就没有第二个人有他头发这么短的。

李春如在梦里,怎么也不相信他日思夜想的小姑娘就这么一下子出现了。现在被她柔软又热乎的身体一抱,只觉得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小枝这么美好的东西呢?如果能得到、他做什么都行。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猛然抱紧她,把那香香软软的身体要勒断了一样。

“小枝,我想你的。”他低声说,有一丝委屈,一丝伤心。

这一句比刚才那一句有感情多了。柳枝心里高兴,却也感觉到他的难过,就拍拍他的背,又抱着他的脑袋摸着他的短发,很像在哄一条大狗:“你想我就来家里找我啊。我忙,你也找不出时间吗?活该你想我。”

李春抱紧她不说话,只在心里委屈的辩解,我天天都找了你的,可他们不让我见你。

“你生病了吗?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叫李妈跟我说呢、我要知道了一定会想办法来看你。”最初的相见的喜悦过去后,柳枝也觉出他的不对劲,他本来就瘦,更是瘦得快脱形了,精神又差,整个人蒙了一层灰一样。

李春见不到她人的这些天里真如同在滚油里煎熬。平时柳旺俩口子对他也当个远方子侄一样,有时留他吃饭,冬天里给伙计做棉衣也会给他做一件,他也会厚颜无耻的在心里暗暗把甜水井街当成自己的家。现在一场好梦惊醒,现实比李大的殴打更让他疼,这疼是疼在心里,肉体的疼他能忍,可心上这种痛他受不了。

我就是喜欢你呀。想起她那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告白,身上燥热,心里煎熬。自己是配不上小枝这么好的姑娘,可是又舍不得放弃。亲亲热热这么多年,俩颗心都融在一处,突然有朝一日硬生生要分开,真是活挖了一样痛。

“没事。我见到你就都好了。”他不肯抬头,闷声闷气的说着。

柳枝不知道他是怕自己看到他发红的眼睛,只知道他心情还是不怎么好,于是就努力着像平时一样叽叽喳喳。还是那些闲杂琐事,抱怨家里事情多,抱怨娘一定要她和她不喜欢的女孩做朋友,抱怨逼她学绣花,竟然还用尺子抽她手心呢。

小春哥只发着呆,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机灵。柳枝就撒娇:“你都不心疼我的,我被娘打了哎!用尺子抽得哎~~~·”她声音娇嫩,小小红红的嘴唇翘起来发着牢骚,把花瓣儿一样的手掌心摊开一个劲的在他眼皮下晃着,“看见没看见没,好疼呢,当时抽起来一道红印子呢。”

白嫩嫩的手掌心什么印子都没有,可他就是不能不没有事的样子。被自己闹得没法子,他总算肯拿住自己的手了。小春哥这样子真是怪怪的,那么小心翼翼,好像自己的手是嫩豆腐做的、稍微一碰就要碎了。

“好了吧,手心不疼了,印子都没了。”

“才不呢,就是疼。你想,我娘拿尺子抽得呢,可疼了。小春哥你给我吹一吹嘛。”

李春拿起她的掌心,这么嫩,这么香,一定很好吃。他张开嘴唇,却忍不住贴了上去,很轻又很快的在这甜蜜的小掌心舔了一下又放开。他脸色潮红,呼吸也微微急了点,柳枝却很欢喜,觉得自己被他在意了,就依偎了他有一句没一句继续说话。

柳枝摸着他的脸:“我回去给你多做点吃的。李妈就是小气,上次笋烧肉我才留了四块给你她就嚷嚷着,你看还是太少,我想你根本就吃不饱。”

李春马上明白,一定是和他的鱼一样,她的东西也根本没到他手上。他只拉过她的手翻着,盯着她的小掌心:“没关系的,我只是前几天有些累。我看到你就好了,我自己会找东西吃,总不能老是要你送饭送菜呀。”

也是,李妈也这么说过。柳枝就很惆怅,什么时候自己能嫁给他就好了,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每天给他做饭,把他养得壮一点。

杨秀秀坐在茶铺子里等柳枝,她心里莫名的激动着。这俩人在树林子里搂着抱着,怎么可以这样呢?不、不,自己才不是偷看,自己只是听李婶婶的话,看着柳枝免得她出事,自己是为她好。

哎呀,柳枝怎么就那么不知羞耻呢,看她往男人身上扑的那个劲头,俩个人真是——怎么就没有人来管他们?把他们打一通丢到祠堂示众、甚至把他们浸猪笼呢?这可是爹娘经常用来教训自己的话。

可是不知道被那胳膊抱着是什么滋味,他和哥哥完全不一样,虽然他这么粗野,但看去很有力量。那古铜色的皮肤太阳下闪闪发亮,柳枝身材娇小,正好整个人拢在他怀里。

杨秀秀一颗心飞絮一样飘飘荡荡,不知所以,她想东想西,直到柳枝回来,大喝一声“嘿!”她才吓一跳,清醒过来,扁扁嘴:“你跟他有什么话说、说这么久。”

柳枝见过李春后心情愉快,只回杨秀秀一个“你不懂”的眼神,也不计较杨秀秀在茶铺子要了好几次点心,掏出小荷包结账,哼着歌回家。

俩人个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的整天见面,但是隔些时候只要见上一面就已经心满意足,只是柳枝看着自己渐渐空下去的妆奁有些犯愁。

第三十二章 荷花

七八月间荷花亭亭,莲叶田田,风吹荷叶碧浪翻滚,朵朵粉的、白的荷花如同捉迷藏的小姑娘在碧叶间摇摆。花石县有座前朝留下的牌坊,纪念一位殉夫的烈女,大约是心肠柔软善良的水乡居民不忍这么一个冷硬的故事,于是在当地的说法里这位打渔的娘子是被恶霸逼得家破人亡,而她投水的地方长出满湖荷花,那个恶霸自然也是在睡梦中被高涨的湖水淹死。这么一个善恶有报的故事才符合广大劳动人民的喜好。

口口相传里这位渔娘变成了荷花娘娘,最是庇护姻缘,夫妻和睦;荷花娘娘和乞巧节一个生日,七月初七是花石县的大日子,大姑娘小媳妇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过一天专门属于女性的节日。

柳枝坐在船头剥菱角吃,一大把荷花像稻草垛一样堆在她身边。“哗”的一声,李春从水里钻出来,柳枝从船边小心探出身去:“你捡到了吗?没有就算了,我好好儿的跟娇娇说。”他笑笑,一只手擎着船帮子,一只手张开,就见一把鎏金的小插梳在掌心闪着光。

“哎呀,你真厉害”柳枝借了冯娇娇的一把小插梳,刚才在船上嬉闹时不小时掉水里了,他跳下去说给她找。

柳枝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脆嫩的菱角,他不急着上来,就这样一个人在船上、一个人在水里说话。柳枝穿件淡红色的衫子,举着一片大荷叶遮太阳,她脸儿圆圆,粉粉嫩嫩,明亮的双眼里盛满笑意,她剥着菱角,自己吃一块,往他嘴里塞一块。

李春双手擎着船沿,仰着脸跟她说话。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双眉斜飞,五官线条转折之间棱角鲜明;尤其一双眼睛,他瞳色比一般人要深,中间一抹钢铁幽蓝,又如星空漂浮期间。他半身出水,虽然少年的身体更多的还嫌单薄,但好身架子已经可见,肩膀壮阔。阳光照在他棕色皮肤上,颗颗水珠顺着背脊滑落,如同涂了层油一样,显得精悍结实。

这一幕,简直像回溯三千年前,古老的神灵还没遗弃人间,进山的猎户不时遇见骑着花豹的山鬼;而采莲的少女,遇见钻出水面的河伯。

柳枝一只手伸进水里轻轻拨弄着,手腕洁白,但是什么都没有戴。她是很爱美的,李春记得她带两只细细的银镯子,会叮叮当当碰着响;还有一只宽边的,有着很精美的蔓草花图案。她每次戴了新耳环,都会偏着头,得意的要自己发现她耳垂上的花样不一样了。

李春犹豫了一下,终于问他憋了好久的一个问题:“小枝,我记得你也有这种梳子的,是掉了吗?”以她的性格是不爱借别人的东西,而且她近来身上也不怎么戴首饰了。

柳枝脸红了,还有点儿委屈。荷花娘娘生日这天女子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最贵重的首饰游湖看荷花,早上她翻遍梳妆盒子沮丧的发现只有几只旧了的绢花,瘸了腿的簪子;自己最喜欢的红玛瑙耳环倒是在,可是掉了一颗玛瑙,重新配的只是一颗普通的红色石头。

自己好一点的首饰都给杨秀秀了。谁要娘只信任杨秀秀呢?杨秀秀带她出门一次,就从妆奁里挑一件首饰。

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应该要打扮得整齐一些,何况今天过节。而且现在和他见面又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每次见面都想挑漂亮的衣服穿了,也不满足于梳双鬟,总想着梳个复杂点的发型。

“就是弄丢了嘛,你别管这么多了。那只花好看,你去摘给我。”柳枝强扭话题。

李春松开船,游过去把她看中的荷花摘了。荷花丛里密集又闷热,还有无数蚊蚋,李春只把小船停在边上让她看花,喜欢哪一枝他给她摘来让她玩。

李春回到船上,套上衣服,俩人又玩了一阵回岸上。就见半船荷花粉白嫣然,红碧交叠,穿淡红衫子的少女从花丛中站起来,轻轻落入少年的怀里。

李春把她放下地,顺手整理下她的头发,然后提着她的竹篮俩人一起走进满香楼。冯娇娇斜着眼,哼一声:“我要和你绝交。”

“这不是给你带了一篮子菱角吗”柳枝笑着把竹篮放桌子上“还有好多荷花,我叫五哥去船上帮你拿了。”

正说着一个圆胖的糯米球滚了进来,后面小厮帮忙举着一大束荷花。这正是冯娇娇第五个哥哥冯金宝,和他们年龄相近,小时也经常一起玩耍,可是冯小五自幼就是一颗球,总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大妹妹,这花可真漂亮,谢谢你了。”

“谢她干嘛,她只要动动嘴,动手的又不是她。哼”冯娇娇还在生气“我也要坐在小船指着哪朵摘哪朵;我也要在水上吃菱角,一边吃一边把壳丢水面,比坐在这里吃爽多了!”

柳枝不理她,只看着桌子上的点心,他们俩在水上玩了一个来时辰,有些饿了。她捡了一块红白双色的糯米糕递给李春,对他说:“你先垫一下,我去给你煮面条吃。”

冯娇娇大叫:“我也要一碗!要不然我就不原谅你!说了一起来玩,你把我丢下几个意思。我今天可被杨秀秀缠了一天了!”

正走进门的杨秀秀牵着柳条,听了这话脸飞红。今天荷花娘娘生日大家聚一起玩,柳枝和李春单独坐船摘荷花去了,这种不讲义气的行为让冯娇娇怒发冲冠,可杨秀秀不以为然。

杨秀秀这是第一次进来满香楼。二楼隔出一间专门给冯娇娇待客,桌上摆满点心果子,可以看到河堤杨柳如烟,清水江一碧如带。这样一边坐在这里吃点心,磕瓜子,一边看着风景,聊聊天多么惬意啊,杨秀秀才不觉得坐着那小破船在河里晃荡有什么意思。吃了这么多稀奇点心,坐在这么好的位置,这真是平生过得最快乐的一个荷花娘娘生日。

柳枝去厨房了,冯金宝在剥着菱角,他虽然肥胖但手指灵活,一把小银刀整齐利索的剖开外壳,甜脆多汁的菱角装在一只荷叶盏里,嫩白碧青,很是好看。冯娇娇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清气宜人,不时用银签子喂一块给柳条,柳条也说好吃。

第三十三章 泼墨

杨秀秀不能理解,这水里的东西,当季一大把一大把漂浮着,又不值钱,有什么好吃的。这三色的云片糕,软绵绵的雪花糕,又香又甜的蛋酥,还有糖,还有各色的蜜渍果子,满满一屋子哪样不是好东西。

但屋子里没人理她,她想发表些与众不同的见解也没辙。冯娇娇叫银珠搬笔墨来,在一边教李春看书。冯金宝挑出一碟子玫瑰蜜渍的小杏子、笑眯眯的递给柳条:“你尝尝这个,这杏脯是西域的,味道和咱们这的不一样。”

柳条一试果然香甜无比,高兴的道:“谢谢冯五哥。”然后抱着碟子走到冯娇娇身边,看她和拿着话本子在教李春。

冯娇娇经常这样拿话本子教他和柳枝识字,“小娇娥花园思幽情,小——娇——娥——花——园——思——幽——情,好了你能念了不?那就写吧”“哎呀,小字你都要写成个心字了,娇、冯娇娇的娇,你这是手还是爪子、笨死了”“轻点呀,墨水蘸太多了呀。”

杨秀秀除了自家父兄,几乎从没和少年男子这样共处一室,简直有些呼吸不能。反看其他人都没什么异样,就连柳条也是见惯了冯五和李春。杨秀秀暗暗想物以类聚,柳枝不知羞耻、连着冯娇娇也是这样的破烂货,她弯腰从李春肩头指点着,俩个人都要贴在一起了,哼,不要脸!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羡慕呢。他的身材真是很好看,人又高又结实,背很宽,坐着又直,冯娇娇那么大一只靠着他的背都没半点变形。如果冯娇娇和柳枝可以这样和男人贴胸靠背的——那、那——

“不是这样的,你握笔的方式不对,手要这样,要握成拳,手心是空的。”突然一只手插进来,轻轻盖上李春的手。就在手指相触的一瞬间李春已经跳了起来,他力道大,连着椅子和桌上的笔墨纸砚稀里哗啦甩了一屋子。边上的冯娇娇也骤然不及躲避被甩了一身墨汁,她捂住眼睛尖叫:“杨秀秀你干嘛?”

杨秀秀眼泪泡着墨汁,把一张脸弄得奇形怪状,她指着李春委屈道:“他弄翻的,为什么你要问是我干嘛?”

冯娇娇没好气的说:“本来就是你突然插进来,吓死人了。你有吃有喝一边老实呆着不行吗?瞎凑什么热闹。”

“我哥哥是读书人,我知道怎么写字嘛。”

“谁稀罕你和你哥了,穷酸穷酸的。”

杨秀秀头发上滴滴答答往下掉黑墨,惊讶、愤怒、羞愧一起交织成大哭:“你们太过分了,又不是我要硬赖着跟你们玩,是柳婶婶拜托我看着柳枝和柳条。你们这样对我太过分了,我要跟柳婶婶说去。”

柳条一只小手还举着一块咬了半边的杏脯,茫然看着一瞬间就天下大乱。幸亏她被冯金宝护住没跌倒,身上也没弄脏,只是那难得的蜜杏脯撒了一地。冯金宝小眼睛里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他只把柳条带到一个安全的角落,默默不语。

冯娇娇一身墨汁,心烦意乱,顾不上杨秀秀说什么只急着回家换衣服。杨秀秀的委屈一发不可、拉住她越哭越响亮:“你们这些人就是狗眼看人低,我知道你们在心里笑话我,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穷秀才的女儿。等我哥哥中了举,看你们怎么求我。”

“我们求你什么啊?”柳枝上来了。伙计放下六碗虾籽面、默念着我什么都没看见下去了。

“小枝,我先回去了。”冯娇娇此刻没有吃面的心情。她一走,冯金宝也不好呆着,叮嘱了柳条几句也走了。

李春也要走,被柳枝拉住:“我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可我辛辛苦苦下了六碗面条,一定要吃完才行。”

柳条也被姐姐拉着坐下来,乖乖的挑起面条吃着,一边细细的把事情说给姐姐听。在她看来就是秀秀姐想教小春哥写字、小春哥突然抽风这么简单。

柳枝不疑有他,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杨秀秀就是个讨厌的人,小春哥甩她一身墨汁简直无需理由。她甚至对着还在哭兮兮的杨秀秀嬉皮笑脸:“哎,你坐下来吃一碗面嘛,反正你这样子也走不了。你又哭又叫的,多吃两碗补一补。”

“姐姐,让秀秀姐去洗一洗吧,秀秀姐这样也不能吃东西呀。”柳条想帮一帮杨秀秀,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秀秀姐,秀秀姐太可怜了。而且今天都是秀秀姐在陪着自己聊天、绣花,姐姐却把自己丢下跑去和小春哥玩,这一对比简直了。

柳枝安抚的按一按李春的手臂,带着杨秀秀去洗脸。她对满香楼很熟,把杨秀秀带到平时给女客更衣的房间,招呼着把杨秀秀手脸都弄干净了。这衣服是肯定要不得了,柳枝幸灾乐祸。啧啧,这是舅舅端午节捎来的做礼物的一匹上好的细布做的,自己和柳条一人做了一身新裙衫,水都没下过呢,染的玫瑰花儿的红色和纹路可好看了。娘不管自己又哭又闹的,硬是给了杨秀秀,真是活该。

杨秀秀阴沉着脸:“你要赔我衣服。”

“你现在身上穿的就是我的。”

“我不管,反正你要赔我。还有头发,你还得给我买一块桂花香胰子,我这头发上尽是墨。要我就跟柳婶婶说去。”

或许是觉得杨秀秀样子太倒霉,柳枝都不跟她计较,她帮她擦着忍不住又笑起来:“你干嘛去惹小春哥啊,你跟他又不熟。”

这话简直是补刀,杨秀秀气得哽咽:“他怎么像条疯狗、无缘无故发脾气?我只是想教他写字、真是一片好心当驴肝肺。我哥哥当年被学政称赞是神童呢,我娘叫我从小伺候哥哥磨墨裁纸,我认的字比冯娇娇多多了。我再也不会管闲事了,这人就是不知道谁好谁坏。”

“你哥哥这么了不起啊。”柳枝却听进去了。

“是啊,我哥哥迟早是举人,到时我就是举人的妹妹,是小姐。哼,我要哥哥枷了李春去、判他流刑三千里——唉哟——”

却是柳枝使劲掐了她一把:“杨秀秀你皮痒了吧?你再胡说一句我把你剥光了叫你回不去。”

杨秀秀气得想哭却又不敢,委委屈屈收了眼泪,偶尔抽嗒两声,心里骂着柳枝果真不要脸、跟男人厮混了也就满口昏话了。

红日慢吞吞西行,江河染得金波粼粼,柳枝抱着最漂亮的一束荷花和李春分离。“小春哥你到底怎么了嘛?”她问了好几遍了,他都不说话。

第三十四章 少年心事

红日慢吞吞西行,江河染得金波粼粼,柳枝抱着最漂亮的一束荷花和李春分离。“小春哥你到底怎么了嘛?”她问了好几遍了,他都不说话。“你就是讨厌她,也不要这样。你让娇娇多为难,这是娇娇家里的酒楼,弄得这么脏娇娇不好对家里交待。”

他低着头,闷声道:“我帮他们擦洗干净。”

“不光是这样。你看你让大家都不高兴,本来难得一天大家能在一起玩。你以后别这样好不好?”

他半响心不甘情不愿说出一个“好”字。柳枝踮起脚,抚上他面颊:“别人说什么你别在意,有我呢。”

李春简直想哭出来,要怎么跟她说呢。他在杨秀秀头上看到她的珠花、耳朵上看到她的耳环,手腕上看到了她的镯子,杨秀秀,果然是个讨厌的人!他心里就想着这个杨秀秀是不是仗着柳叔柳婶的宠爱欺负小枝了,把她的东西全占了去。

本来就对这个杨秀秀一股厌恶,她竟然还凑过来。那手伸过来一瞬间他觉得像一条蛇要爬上自己手背一样,连着那些矫揉造作的声音叫他厌恶至极。冯娇娇也会抓着他推推搡搡的,可从来没有这种叫人浑身发麻的暧昧。

但是如果他说出来,小枝会不会认为他想太多?而且他也不想让小枝发火,更不想让杨秀秀在柳婶婶面前告状,那样小枝要因为自己挨好多骂。

满香楼帮忙叫了车,杨秀秀带了柳条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了,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啊,这俩人!她叫了好几次就看到柳枝总算来了,她抱着一束荷花,脸儿和花朵相辉映,夕阳里娇艳动人。

柳枝上车后还掀开窗帘,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李春,微笑着使劲向他挥手。杨秀秀在一边撇嘴瞪眼,肚子里叽里咕噜抱怨,哼,不知廉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哥哥嘛,她和李春搂搂抱抱,其实已经不能算清白的女儿家了,哥哥这是要带绿帽子啊。

杨秀秀突然兴奋起来,好像这倒霉的一天里突然找到了亮点。从小娘就打骂自己,家里什么好的都是尽着哥哥,哥哥吃肉她连汤都捞不着一口,成日里稀饭咸菜;娘说女儿迟早要嫁出去的,喂好东西给别人家的划不来。柳婶婶送给自己的礼物都卖了给哥哥做读书的费用。哥哥带绿帽子才好呢,娘这么心心念念哥哥是最好的,结果娶个破鞋进门——她越想越兴奋,以至于嘿嘿笑出来。柳条都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自己姐姐身边靠了靠。

李春在一棵柳树下挖出一个瓦罐,数了数里面的铜板,有些发愁。这些钱都是他私下攒起的,离买一只银镯子还差远了,更别提金镯子了。想起小枝现在都没首饰带、还要去向冯娇娇借,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他看中茂福祥的一只金镯子,十成足金,花样是石榴花缠石榴果,线条繁复显得喜气热闹;还有一只翘尾巴、回头望的小鸟,鸟儿的眼睛镶了两粒米粒大的珊瑚珠子,活了般叽叽喳喳在花间扑着翅膀。这样好的东西才能配小枝,可他只能看看而已,就是最简单的光面的麻花银镯他都买不起。

李春跑到了货码头找事做。那些牛高马大的汉子们嘲笑说这不是小孩子混的地方,他说我不是小孩子。哦,粗汉们戏谑的问他毛长齐了没有。李春说要不要我脱裤子,你们未必有我鸟大。

满身酒臭汗臭的的汉子们哄然大笑,大概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好尽情羞辱他一番,给他派的全是一百斤一袋的货。

第一袋货上肩时眼睛有点发黑,嗓子眼里都感觉涌起一股腥甜。第一天竟然挨下来了,结束时他累得直接瘫倒在码头货堆里就睡了,朦胧里谁给他喂了几口水,然而累得连吞咽都不愿意。

最难受的是第二、三天。两边肩膀被麻袋蹭得皮翻肉烂,肿得包子一样,像滚水烫过一般不碰也疼得慌,当货物压上稀烂肿胀的肩膀他额头上瞬间涌出豆大的汗滴。

新鲜热辣的疼痛激得他腿弯子都在抖,可一定要坚持住。

慢慢的肩膀淤血散开了,肿胀也平息下去,疲劳感也没那么强烈了,他不再收工就一头倒下跟死了一样,还能跟这群人开几句玩笑。

“钱呢?你在码头扛货的钱在哪里?”李大几乎把船板都掀起来,把几件破烂衣服天女散花一样到处扔,冲他大吼大叫“我养了你、你如今能赚钱了就该孝敬我!”

李春不说话,他低头捡起衣服时头顶风声呼啸而来、他伸手一抓,一条手臂粗的劈柴被他抓住。李大双手握着劈柴、被他这一抓踉跄着跌倒,他呆住了,猛然意识到那个不做声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这么有力,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反击。

忽然李大在船头打滚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嚎“你这天打雷劈的、你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

李大发酒疯不止一次两次,也没有引起过多围观,顶多还是劝两句,“李春你就顺着你叔叔吧,你叔叔年纪大了”“你叔叔毕竟养了你,你不能没良心。”

李春看着白色的水鸟掠过桅杆,如一支利箭飞向远方,心里厌烦,何时他也能像这只鸟一样飞到高空。

累了一天,他在江里洗了身体后回船上,李大不在,他也不管他,倒头就睡。半夜外面有人叫他“李春、李春”,他弓腰走出船舱。是花船的皮条客,这不是第一次了,李大醉得人事不知、龟公就会叫他来领人,更重要的是叫他给钱。

这种是最低档的私娼,花船也是跟他住的差不多寒酸的一条小乌篷,不过是挂了一串红灯笼而已。劣等酒水和脂粉的香气熏人欲呕,接客的多半是些因生活所迫的中年妇人、少有年轻女子,十个钱就可以让码头的糙汉发泄一次。

穿着皱巴巴、满是污迹的翠绿绸衫的妇人敞着胸,露着白晃晃的皮肉,笑嘻嘻的拉他手臂:“别急着走嘛,你叔叔一时半会醒不了,嫂子免费招待你。”到底没脸在这鲜活少年面前称姐姐。

“滚开!”他低声呵斥。妇人一愣,面皮一烫,有心想吵闹却见他脸色可怕,啐了一口骂骂咧咧一边去了。

第三十五章 心病

李春把死狗一样的李大背回来,丢进船舱,自己则下水游进江中。游到僻静处,夏夜满天的星子揉碎在河面,他渐渐平静下来,仰在水面看一条银河横亘天宇,徐徐清风,岸上有虫子在低吟浅唱。

他每次去领李大都要被那些妇人纠缠一番,那些脂粉气息和那些污言秽语让人做呕。他从不敢跟柳枝说自己的生活里还有这样的事,会污了小枝耳朵吧,小枝要知道自己踏过这样的脏地方肯定不会再理自己了。

游了半天水回到船上,心里郁闷,天蒙蒙亮他才睡着,没几下就起来了,不知不觉沿着青石板路走到甜水井街,就见柳枝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他又惊又喜:“小枝你怎么这么早在外面?”

“我来接你啊”她拉起他的手,俩个人一起进了门。

李春看见一个小天井,养着大缸的荷花,后面院子种着枇杷树。“这不是你家,这是哪里?”他惊讶的打量着。

柳枝嗔怪着:“你糊涂啦,这是我们的家呀。我们已经成了亲,这就是我们家了。”

他惊愕得无以复加,柳枝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噗嗤笑了,然后踮起脚尖:“小春哥,我喜欢你。”她香香软软的身体贴着、她鲜艳的嘴唇亲上来,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往一个地方冲、叫他一下炸了般。

李春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体还紧绷着,沉浸在那种猛烈的快感里,他感觉得到身体不同寻常的变化。早晨的江水凉沁沁的,他洗干净那些黏糊糊的脏东西,心情沮丧得不行。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码头本就是三教九流、迎来送往之地,见的世情多了。可越是明白越是让他无地自容,自己怎能对小枝起了这样见不得人的念头。

柳枝惊讶的发现小春哥毛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他和自己也越来越疏远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自己想去牵他竟然捞了个空,小春哥离自己远远的,好像很怕自己似的、甚至老勾着头不肯看自己。

“你到底怎么了?”她有些生气了,叉着腰拦在他面前,强迫他看自己。

“没有没有”他赶紧道,可一抬头看见她洁白娇嫩的脸、含嗔的大眼睛,又瞄到夏日薄薄的衣衫裹着的她那少女苗条的身体、他就觉得全身血往一个地方涌。

他赶紧低下头,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她远一点,生怕自己会有可耻的变化。他急匆匆的丢下一句:“小枝,我还有事,我不陪你了。”

柳枝看着他转身狂奔的影子傻在原地,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每次他都是恋恋不舍,恨不得跟着到家里,这可是第一次主动甩了自己!

甩,对,就是这个字再准确不过了。接下来都是如此,甚至他还说“小枝,你老是找借口出门你娘要怪你的,你不用管我。你呆在家里,等我去找你好不好。”

完蛋了,他竟然都不想见我了!难道是那次在满香楼他泼了杨秀秀一身墨、自己不该说他?柳枝忧心忡忡,又伤心难过,跟冯娇娇哭诉了一场,“娇娇,是不是我对他太凶了?”

“可我觉得他很喜欢你那么凶他啊。”

“可他不准我碰他、他肯定不喜欢我了。”

“他敢额!只有你不要他的、没有他不要你的。你等着他哭着喊着来求你。”

李春只想忙活得好让自己没空胡思乱想。李大清醒时他们一起出船打渔,空闲时他就去码头做零工,白天黑夜的连轴做事。连货栈管事的都说你这样不行,只是一口气撑着,歇下来人要病的。

可他已经病了,就是忙得昏天黑地里脑海心头竟然还能掠过她的身影,累得饭都不想吃,却有一个部位那么精神。恼人又羞耻的梦一次又一次重复,他醒来发疯一样在内心痛骂自己,小枝还那么小,那么天真,自己怎么可以这么龌龊的梦见她。可是却又情不自禁的回想那种快活,连头发丝都觉得舒爽,夜晚来临时心情矛盾,自觉龌龊不堪却又隐隐期盼。

为了让自家儿子学费早早有着落,杨鲁氏遣了马婆子去帮自己说亲。马婆子斜着眼睛看着两手空空登门的杨鲁氏,杨鲁氏的脸皮也不是盖的:“嫂子跑一趟不吃亏,柳掌柜家里什么果子没有,柳娘子和气热心。嫂子就当串个门,他家自然有招待。”

马婆子自忖人鬼都见得多,也被杨鲁氏气笑了,不咸不淡的说:“我跑趟腿倒没什么,我就乐意牵红线、结姻缘,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只是嫂子这点心都没有一包,就不怕女方家嫌心不诚吗。”

杨鲁氏撇撇嘴:“放心吧,他家大姑娘也只有我们受了。”

“这话怎么说的?”马婆子这是真感兴趣了。

一时之间只听到“额额额”“嗯嗯嗯”之类长舌妇人特有的惊叹。“原来是这样啊,真看不出来柳大姑娘年纪小胆子却大。”马婆子得了个八卦心满意足,也不计较杨鲁氏的空手,收缀了自己颠颠着上甜水井街去了,要迫不及待找李氏好好扯扯。

对于有媒婆正式上门来给女儿提亲,李氏还是习惯性说:“我家枝儿还小。”

马婆子连忙亲热道:“不小了不小了,姑娘家十二岁动春心了,说来李春长得也俊俏,那身段儿好些妇人看了也把持不住,啧啧,你家姑娘倒拔了个头筹。柳嫂子我说句诚心话,尝了个甜头就可以了,别弄出真事儿来,姑娘许了人家心就定下来了。那杨家也是有诚心的,不计较些虚的;八月十五就是好日子,两家过了庚帖正式做个亲,就是喜上加喜。”

李氏瞠目结舌。等柳旺晚上回来告诉夫君:“没想到外头已经有嚼舌头的了。要不然俩家就定下来吧,这样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了。”

柳旺气恼:“你糊涂,人家这样上门来说你女儿,你不用扫把赶出去还好茶果子的!现在上赶着结这门亲不正好应着她的话吗。”

他其实是内心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些犹豫。他前几天进货回来,在码头下船看见了李春,他竟然在抗货,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营生。一堆粗壮汉子中不过少年的他显得分外削瘦,汗水湿透了赤裸的背脊,他虽然被沉甸甸的货物压着却有着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

姜片炒鸡块,八宝猪肚,清蒸鱼,芹菜炒豆干,咸菜蒸毛豆、炒藕带,菘菜,再配一坛黄酒。柳旺今天邀请小酌的客人正是学塾的几位夫子。

第三十六章 谁的前途

姜片炒鸡块,八宝猪肚,清蒸鱼,芹菜炒豆干,咸菜蒸毛豆、炒藕带,菘菜,再配一坛黄酒。柳旺今天邀请小酌的客人正是学塾的几位夫子。刘夫子拈着胡须:“杨明青自是庸才,据说这些年连书都难得摸上一摸,估计现在也就识得几个字罢了。倒是东云比他老子强,知道勤能补拙。”

“夫子这话怎么说?不是说杨家哥儿是神童么,说当初学政大人都称赞过。”柳旺疑惑杨东云得到个拙的评价。

“呵呵,这个就要怪他老子了。东云天赋是不错,但不该一开始就走了取巧的小道,硬生生把底子拖坏了。”刘夫子讲得兴起,也是有惋惜之意。

柳旺渐渐听懂了。原来杨东云当初是以做了几首诗得了学政青眼,杨秀才就在这上面费工夫去了,教杨东云整日里做些诗词分发给诸人以博名声。可一个小孩子有多少心胸,五六岁时写个“夏日池塘柳荫长”觉得可爱,七、八岁,九、十岁还是“春来双飞燕”这种就太平淡空洞了。然而试过这种甜头的,心胸眼界已经变得狭小肤浅,读书治经都沉不下去。

李夫子伸出指头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了几道:“科举之道要出头,最最要紧是经书要扎实;其次才是才思,就算破题无新意文章写得四平八稳也是可取的。诗词一道不过是妆点,可惜他一开始就倒了本末。”

“这孩子就是心急,已经问过我明年可否下场,呵呵,他不过经书比别人多背熟了几句而已,知其意不明其解有何用?观其天份三十岁之前一个秀才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能老成些中举也不难。”

杨东云今年十五,他着急是因为十四岁以下的秀才都属于可写入县治的神童,十八岁以下还可叫俊才。但科举之路不是游山玩水,一点吟咏成诗词的行路难,那是滚钉板的活痛。哪个科举熬出来的文章不是一字一泪,一鞭一血。功名和文名是两回事。

说长道短其实不单单是娘们的权利,能有个机会名正言顺的点评别人几个夫子都精神头十足,唾沫横飞。待到酒干茶冷菜也残,一个个扶醉归去,酒楼里就剩下柳旺并一个穿墨绿锦袍的大胖子,单看那和冯娇娇一样滚圆的五官,就知道这是冯有财冯大掌柜。

冯有财双手拢在高高的肚皮上,慢条斯理问:“老柳,你是替你大姑娘看中杨东云了?”柳旺找了双干净筷子从碟子里捡了片腊肉咀嚼着,听着这穿开裆裤时的老友的话。

“要我说你这笔生意划不来”冯大掌柜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着“杨东云或许有几分出息,但他爹是个糊涂的、娘是个泼货,家里也十分穷酸,你也听了夫子们的评价,你填了女儿并嫁妆过去也不过是栽培个秀才出来。我看他们一家人都不懂经济,大姑娘要受累了。”

柳旺不知道为啥,但凡冯有财的意见即便内心赞同嘴里也总想反驳:“我却觉得不错。我还不想杨哥儿太出息呢,我们小户人家,要他有一日飞黄腾达枝儿这出身还受不起。我大半辈子赚了几个家私,够给俩个女儿一份体面嫁妆,也够自己和老妻养天年;所以我也不用靠女儿攀扯什么,我只求她们姐妹两个过得顺顺利利,和和美美就是了。就说杨家,杨秀才糊涂是糊涂,却是个好相与的,有酒有肉就可以打发;鲁氏嘛,哪家婆婆不刁难媳妇。”

虽然说杨鲁氏在邻里间是个泼辣货名声,但柳旺不在意这点。自己女儿也不是好相与的,他甚至还觉得柳枝正是需要这么一个强硬的长辈来管教。

冯有财笑得肚皮上肥肉颤了几颤:“你这柳花嘴,还是这样会说。”

“冯癞头、别以为你做了老爷我就忘了你那小时那一头癞痢的样子!”柳旺年轻时以能说会道在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中间闻名,而得到外号花嘴,而冯有财显然更不乐意听到这个小时候带来多少阴影的外号。

“柳花嘴,你少花言巧语!你说得这样好那样好却独独不想你家大姑娘觉得好不好!你要是硬捆绑了本来无心的一对,不是造孽么?”

“冯癞头你懂什么!哪里有女儿家自己挑男人的、她们小娘子养在家里见过几个人?无非听些戏本子上的荒唐故事,做父母的不应该帮她们掌眼吗?我就不信你家娇娇看上个乞丐你也随她。”

“我还真随她,要不老子堆多么钱做甚?”

柳旺呆呆的看着冯有财努力梗长那肥短的脖子,心里微微泛起一种“有钱人才有资格这样任性”的酸涩。最后他长长叹口气:“算了,冯癞头,各有各的法子,你别劝我我也不劝你,都是为了儿女好。”

面对丰柳记的迟疑,螺蛳巷里杨鲁氏对着杨秀才破口大骂:“你不是说柳家会立马答应吗?他家养个小浪蹄子倒拿乔上了,我儿有什么配不上那浪蹄子?我家露出点意思,他家应该屁滚尿流爬过来磕头才是。”

杨秀才倒是心宽之人:“柳家是女方,女方多少要摆点架子,哪里有第一次提亲就答应的。何况我们俩家以前又没什么交情。年底再提一次,她家就自然会答应的。不是我说柳老板还能女儿嫁给谁呢?”

天幕已经涂了淡淡的紫色,李春走进一段僻静处江水里清洗身体,江水微凉,缓解了一天的疲劳。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两边肩膀都有一大片皮肉比别的地方颜色黯哑,分明是淤伤残留的印记。

洗完澡李春走回岸上,浓密的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这树让他心里一阵柔软,他摸着柳树的长条,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突然听到晚归的洗衣妇人在叽叽喳喳说闲话,“啊呀这段时间杨秀才娘子火气不小呢,天天在家里跳脚,说是丰柳记的柳老板没答应他家的提亲,在家里骂柳大姑娘不检点,小小年纪就找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就是李春。柳大姑娘从小就和李春相熟,还有冯大姑娘也经常在一起耍,她怎么不敢去骂冯大姑娘呢?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

“无风不起浪,依我看柳大姑娘性子也太浮躁了些,也有十二三岁了吧,还和李春走得那么近。要是我也不会要这样的媳妇的”

“是啊,虽然说柳家丰足。可杨家毕竟是秀才,杨哥儿真做了举人老爷只怕更看不上柳家了。”

第三十七章 报复

快到中秋了,今年的月饼是柳枝学着做的,虽然说面还发得有些硬,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是外皮比李妈做得漂亮,她在铺子里找到好些模子,有五福、有石榴、有喜鹊。做得无比仔细,李妈笑话她“你这是要拿去给皇帝吃不成。”

柳枝是想着要送最漂亮、最好吃的月饼给李春,俩人好好儿说说话,别再这样怪里怪气了。她有一个很漂亮的细蔑篮子,是爹从州府里给她买的,编成一个金瓜模样,篮盖还编出两片叶子来,把手串着核桃做装饰。

柳枝捡出最漂亮的八个月饼装在她心爱的金瓜篮子里,准备送给李春,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兴冲冲跑到厨房里,却找不到她漂亮的小篮子了。李妈从外面回来,面对柳枝的询问惊讶道:“那不是给杨秀才家准备的吗?太太叫我送到螺蛳巷去了。”

杨秀秀来家里时,柳枝扯着她凶巴巴的问:“我的篮子呢?”

“什么篮子,装饼的那个么?吃了饼谁还留着篮子。”那个篮子真的好可爱呢,杨秀秀问杨鲁氏讨了装针线,摆在自己床头,一天都不知道要摸多少遍。

柳枝拿出全部的气势:“我的篮子值一百钱呢,顶好的细蔑工,是州府里有名的生记买的。你给我拿回来!”

杨秀秀扁着嘴,带着哭腔:“哪里有送出来的东西要回去的道理。而且是你家自己送来的,我家又没要你送。”

碰巧李氏今天带着柳条去娘娘庙烧香了,杨秀秀没有援手,柳枝把她欺负了个够。看她像个小白兔一样哭得眼睛红红的,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目的:“你回去跟你哥说说呗,要他教小春哥念书。”

“学塾里夫子管得严,我哥哪里有时间?”

“又不要他天天教,一个月抽个几天就可以啊”转而她就沉下脸、磨着小虎牙“要不然你就还我一百个钱或者篮子!”

杨秀秀啜泣着:“我哥都不理我的,我娘也不许我随便打搅哥哥。”

柳枝想了想,大度的道:“那你只需要把你哥带出来就可以了,我来跟他说。”

“真的?我把我哥叫出来、篮子的事就一笔勾销,你再也不许提。”杨秀秀收了眼泪。

“送你了就是”柳枝慷慨的挥挥手。为了小春哥,一个篮子算什么,啊,其实还是有点心疼的,我的金瓜篮子啊~~~

“还有你那对红珠子的头绳也要给我。”

“杨秀秀你别太过分、你真以为我不敢揍你?”

······

“哥哥,这边,我在这里。”杨秀秀举起帕子挥舞着。

杨东云就皱了眉头,妹妹怎么突然跑到学塾门口来了,这是圣人门第,女人不可以久呆。“娘知道你来找我吗?”

“知道的。哥,这边,这边,柳大姑娘不是前几天送了月饼来吗?她想亲口问你好不好吃。”杨秀秀笑眯眯的,殷勤的扯着她哥哥的书袋,生怕杨东云不肯跟着。

柳大姑娘,不就是爹娘有意给自己定亲的那个吗?原来,她真的对自己有意。杨东云本来一颗心除了子曰就没别的,突然一下子砰砰跳起来,耳朵尖也红了。

只见白嫩嫩、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杨东云急忙低下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内心翻滚着:唉,女人就是这么麻烦,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还总想要个赞赏。谁叫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呢,就看在她一片至诚的份上说几句好话吧,不过不能多说,免得她得意。女人么,都是骨头轻,经不得夸奖的,这都是娘在耳边传授的秘诀啊。

好像哪里有不对。杨东云再一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张男孩子的脸,黑黑的,满脸不善。一看就是粗人。杨东云险些就要叫出声“君子动口不动手”。

李春皱着眉头看着杨东云。柳枝跑过来找到他、不容他拒绝的拉着他的胳膊神秘兮兮的说“快走快走,我有好事情额”,还一定要他提一条鱼“提着嘛,有用的。”

跑来就是为了认识这弱弱的小白脸么。他本能就不喜欢这个把自己衬托得更粗野的文弱小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叫他一声小孩。俩人岁数相近可李春比杨东云高出了快一个头,杨东云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一朵孱弱的小白花,好像随时会折断一样。

杨东云也只想倒退几步,他离李春太近有种不安全感。俩人面面相觑时,柳枝拉着李春很热情的介绍:“小春哥,这是秀秀的大哥,他爹是秀才,他也很会念书。我想请他教你念书。”

又鼓励的看看杨秀秀,杨秀秀硬着头皮说:“呃,哥,那个圣人不是说要帮助别人。人家求你、你有时间就帮帮吧。”

“是啊是啊,我们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的。”柳枝猛点头,又对杨东云谄媚的道“杨大哥,我爹都夸奖过你的学问,而且说你心肠最好,你做小春哥老师好么?”

她拉起李春的胳膊、举起那条用柳树枝串起的鱼:“杨大哥你看,我们都带了拜师礼,这叫那个什么,束什么。我们是诚心诚意的,请杨大哥答应吧。”

“住口!”谁也没料到文文弱弱的杨东云突然发作,都吓了一跳,柳枝就直接贴李春身上了。杨东云不知道自己气什么,气那只白生生的小手抓住那黑黝黝的胳膊,气那“我们”还是气自己只值一条鱼。他激动得嘴唇乱抖,语无伦次:“你、你们胡言乱语、有辱斯文、亵渎圣贤——小人也——”

柳枝虽然听不明白这些高深的词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有些不高兴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好端端的骂人做什么!

快嘴的她不服气探出身子想反驳,一直没做声的李春却抓住她:“我们走吧。”

我们、我们、他抓她的手!杨东云心肝一阵乱颤,声音都变尖了:“不知羞耻、还想受圣人教化!衣冠不整、断发的野人!囚徒!!贱奴!!!”

李春头发一直削得极短,确实是个异类,不过柳枝从小见惯不以为意。她听了杨东云这话勃然大怒、还没有来得及反击李春已经抢先把手里的鱼往杨东云脸上重重一甩,杨东云竟然一个踉跄摔到在地,杨秀秀尖叫了一声弹跳开老远,生怕他再动粗。

李春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地上这家伙估计自己一拳都受不住、算了,便宜这小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他拎起柳枝走了。

第三十八章 教他念书好不好

文星街,学塾门口。“哥哥,这边,我在这里。”杨秀秀举起帕子挥舞着。

杨东云就皱了眉头,妹妹怎么突然跑到学塾门口来了,这是圣人门第,女人不可以久呆。

“娘知道你来找我吗?”

“知道的。哥,这边,这边,柳大姑娘不是前几天送了月饼来吗?她想亲口问你好不好吃。”杨秀秀笑眯眯的,殷勤的扯着她哥哥的书袋,生怕杨东云不肯跟着。

柳大姑娘,不就是爹娘有意给自己定亲的那个吗?原来,她真的对自己有意。杨东云本来一颗心除了子曰就没别的,突然一下子砰砰跳起来,耳朵尖也红了。

杨东云抬头看见街口白嫩嫩、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满脸笑容,真是花朵儿一样。他一阵脸红心跳、急忙低下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唉,现在女人真是比男子还胆子大,就这么大大方方跑来找自己、想问自己感受。

杨东云内心却又情不自禁一阵窃喜,故作矜持的想女人就是这么麻烦,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是,还总想要个赞赏。不过谁叫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呢,就看在她一片至诚的份上待会说几句好话吧,不过不能多说,免得她得意。女人么,都是骨头轻,经不得夸奖的,这都是娘在耳边传授的秘诀啊。

他内心翻滚着种种想法,却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再一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张男孩子的脸,黑黑的,满脸不善。一看就是粗人。杨东云险些就要叫出一声“君子动口不动手”。

李春皱着眉头看着杨东云。柳枝突然跑过来找到他、不容他拒绝的一把拉着他的胳膊拖着走,还神秘兮兮的说“小春哥快走快走,我有好事情额”,还一定要他提一条鱼“提着嘛,有用的。”

跑来就是为了认识这弱弱的小白脸么。

李春本能就不喜欢这个把自己衬托得更粗野的文弱小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叫他一声小孩。俩人岁数相近可李春比杨东云高出了快一个头,杨东云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一朵孱弱的小白花瑟瑟发抖,好像随时会折断一样。

大概是李春身上气压太迫人,杨东云也只想倒退几步,他离李春太近有种不安全感。俩人面面相觑时,柳枝拉着李春很热情的介绍:“小春哥,这是秀秀的大哥,他爹是秀才,他也很会念书。我想请他教你念书。”

说完柳枝又鼓励的看看杨秀秀,杨秀秀没法,硬着头皮说:“呃,哥,那个圣人不是说要帮助别人。人家求你、你有时间就帮帮吧。”

“是啊是啊,我们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的。”柳枝猛点头,又对杨东云谄媚的道“杨大哥,我爹都夸奖过你的学问,而且说你心肠最好,你做小春哥老师好么?”

她拉起李春的胳膊、举起那条用柳树枝串起的鱼:“杨大哥你看,我们都带了拜师礼,这叫那个什么,束什么。我们是诚心诚意的,请杨大哥答应吧。”

“住口!”谁也没料到文文弱弱的杨东云突然发作,都吓了一跳。柳枝就直接贴李春身上了,杨秀秀飞快缩到墙角。

杨东云不知道自己气什么,气那只白生生的小手抓住那黑黝黝的胳膊,气那“我们”还是气自己只值一条鱼。他激动得嘴唇乱抖,语无伦次:“你、你们胡言乱语、有辱斯文、亵渎圣贤——小人也——”

柳枝虽然听不明白这些高深的词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有些不高兴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好端端的骂人做什么!

快嘴的她不服气探出身子想反驳,一直没做声的李春却抓住她:“我们走吧。”

我们、我们、他抓她的手!杨东云心肝一阵乱颤,声音都变尖了:“不知羞耻、还想受圣人教化!衣冠不整、断发的野人!囚徒!!贱奴!!!”

李春头发一直削得极短,确实是个异类,不过柳枝从小见惯不以为意。她听了杨东云这话勃然大怒、还没有来得及反击李春已经抢先把手里的鱼往杨东云脸上重重一甩,杨东云竟然一个踉跄摔到在地,杨秀秀尖叫了一声弹跳开老远,生怕他再动粗。

李春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地上这家伙估计自己一拳都受不住、算了,便宜这小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他拎起柳枝走了。

想起在河边听到的闲话他就生气,小枝这傻瓜,那杨秀才娘子在背后那样嚼她的舌根、她还讨好她儿子做什么?对着这小白脸笑得一朵花儿一样,他一阵醋意,难不成小枝真看中了这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想着他就感到一阵后悔刚才没有把杨东云的鼻子打断。

柳枝感觉到李春不同以往的生气,拖着自己也比平时用力一些。“小春哥慢一点、慢一点啦”叫他也不听,最后她两个手抱住他的胳膊、脚尖拖在地上才让他停下来,却仍然不肯看自己,板个脸

“小春哥你到底怎么了嘛?”咦,还不理自己。柳枝围着他走,走到左边他看右边,走到右边他看左边,哎呀真生气了啊,这可真少见。想想刚刚杨秀秀哥哥说得蠢话柳枝有些心虚,拿出撒娇大法扑上去:“好了好了别气了,那种人都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的,他说的话做不得数。”

她跳起来去摸他的脑袋:“我可喜欢你的头发了,让我摸一摸。”不料却“啪”的被他手一挡,他力气大,柳枝不但手臂震得发麻,而且她身体正悬空、就往后一摔。

“你推我!”柳枝震惊得都忘记从地上起来,睁着两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一阵委屈涌上来、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而李春也似乎被自己的举动怔住了,看着柳枝坐在地上泪水横流,一阵懊恼,他低低叫一声“小枝”,弯腰想拉起她。柳枝尖叫着打开他的手:“别碰我、我讨厌你。”她自己爬起来“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柳枝一头哭、一头往家里走,她知道李春在后面跟着自己,可是她绝对不要原谅他,也不要回头。呜呜,竟然推自己,他以前重话都没对自己说过一句,呜呜,竟然推自己,再也不要理他了。

她咬着嘴唇死犟着,呜呜呜,眼泪一串一串的掉,抹都抹不及。真的好难过,他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呢,自己又不知道杨秀秀的哥哥是这种人,那些难听的话自己听了也很难过啊。

“娘,请不要再和柳家有什么走动了,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杨东云很少这样大声说话,冲进家门就这么来一句,把正在做针线的杨鲁氏吓了一跳:“我儿、怎得了?”

第三十九章 哭诉

杨东云羞于启齿,只扭过脑袋提着书袋冲回自己房间去了。杨鲁氏狐疑的看着在门边磨磨蹭蹭的杨秀秀,大喝一声:“你这死妮子做了什么好事还不快说、不要等我打你一顿。”

说了结果还是被扫帚抽了好几下,杨秀秀一边拦着一边哭:“娘、娘,不怪我,真的。都是柳枝、我怎么知道她那么大胆子,当着哥哥的面和李春抱一起。”

杨鲁氏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即跑上门去把姓柳的一家全部骂遍,无奈俩家只是有意、自己也没给女方插簪,一时还真找不到打上门的理由。她只能把自己女儿抽一顿,还不解恨,想着正是杨秀才最开始看上柳家的臭丫头,于是飞奔房里把杨秀才又边骂边抽一顿:“砍头的杀才,这般害自己的亲儿子,你得了什么好处硬要和那个小Y妇结亲;告诉你我是万万不许那Y妇进门的。”

杨秀才委屈无比,抱着头唉唉叫唤着。自己儿子年已十五,有几户叫了媒婆来的比自己家还破落,有一家家境还可以,但姑娘是个麻子,气得杨鲁氏泼了一盆脏水把媒婆赶了出去。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家底子太薄,那中等以上的人家都看不上自家儿子,也有那抱着胳膊观望,等儿子得了功名再说的。

可家里实在是难熬,何况一旦下场,那钱财要花到现在的十分。柳大姑娘能干漂亮、家里又这般殷实,且没有兄弟只一个幼妹——这样上乘的好亲事睁着眼睛错过才是要天打雷劈哩,他不能因为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而放过这一注财。

李春站在甜水井街柳家紧闭的大门口发愣,木槿花已经开得稀疏,枝叶却更稠密。柳枝转身关门时哭得红红的小圆脸烙在他心里,火烫火烫的。他很想把自己揍一顿,竟然把小枝惹哭了,自己对她真是太坏了。

柳枝这样啼哭着进门可是少有,李妈第一个奔过来,搓着围裙紧张的问:“大姑娘有人欺负你了?”不由伸长脖子看看她身后、李春呢?往日里跟得那么紧,现在大姑娘在外面受了气、李春怎么不见了?

“呜~~~”柳枝扑进李妈怀里,她真是太委屈了,别人再怎样她都不在意,可就是他这里不愿意受一根头发丝的委屈。

“娘,你说他是不是对我不好?反正我再也不要理他了。”柳枝心里满溢着自己的小委屈,也顾不得自己和李春见面现在是私下的了,李氏轻轻一盘带,话就唧唧呱呱全倒了出来。她心思浅,脾气大,多少年来把李春放在心头前位,只怕仅次于爹娘,可能连柳条都在后面,忽然被他粗暴对待、严重性不亚于天塌了。

李氏听来听去,不过是芝麻般的事情,看大女儿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别人都会以为火烧了房顶呢。却不由自主产生一些恍惚的羡慕,只有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家,又是极端受宠的,才会把这样,这,真是幸福呢。

“好了好了,这么大人了还哭,不怕被小幺儿笑话”李氏哄道,又转身对柳条说“我们小幺儿都不掉金豆豆的是不是?”

柳条早就挪着胖乎乎的小身体到姐姐身边,举着帕子给她擦眼泪:“姐姐别哭啦,小春哥欺负你、他是坏人。我们再也不理他了。”

柳枝顿时有些讪讪。

“早就说过你如今人大了,再和李春走得近不合适,现在明白了就好。”李氏已经无数次懊恼当初不该把女儿做儿子养,女娃就是女娃嘛,像大女儿弄成个男娃的性格简直不像样、也不听管教,这正是一个扳正她的好机会。

柳枝听着娘的话,慢慢儿的觉得有点不对味。“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是清清白白,而谁知道李春是什么出身?他性子人品随哪个也都看不出,他爹也许是做贼的坏人呢?就是养他的李大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今天只是推你一把,日后起了什么歹心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来呢。”

柳条还在一边点着头,学着舌:“坏人,我们不理小春哥。”

“娘——他不是——”柳枝虽然生李春的气,可听娘这么说心里又不舒服了,急着为他分辨却被李氏打断“你也别难过了,现在认清他的面目总比以后吃大亏要强。女孩儿家的,不能眼皮子浅,别人给两条鱼就哄了去。以后你就好好儿呆在家里跟着娘学家务,也别三天两头去外面跑,家里一个妹妹一个秀秀给你作伴、你还待不住呀。”“这次李春推你的事就算了、我不去跟你爹说;要是他还来惹你就不行了,我让你爹去叫他叔叔好好管教管教他。”

柳枝被娘这一通话完全说傻了,怎么她只是想撒个娇而已,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结结巴巴说:“娘,他----他----小春哥没伤着我。”

“你这傻孩子,还非得要破皮流血不成?他敢让你那样娘会找他拼命。你呀——”李氏满怀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一声“你跟你爹一样心眼太好了,见他可怜从小儿就救济他;可是有些人天生性子不好,你对他再好也是没用的,白眼狼,只会咬你一口。”

娘越说越不像话了,可偏偏又是自己先告状。柳枝除了憋闷说不出别的来。

晚上李氏跟柳旺说了,柳旺怔了怔,这孩子果然野性难驯么。说实话他喜欢李春那种劲头,有这种劲头的人就算身无分文自己也能给自己趟出一条路来,可是他内心深处对于李春有一丝丝的畏惧和阴影。

是的,自从俩个侄儿出事后,他不知怎的,看这个少年总有那么一丝畏惧。福狗儿已经是个残废,容貌也尽毁,柳旺心里愧疚,出钱给哥嫂让他们从深山里买了个寡妇给福狗儿成亲。这些年虽然俩家不再走动,但柳旺送去乡下的钱物反而比以前还多。

“我再想想。夫子们的意思是杨哥儿成就有限,这倒无妨,只要小俩口相处得来、日子过得和美也就是了;大不了我们多贴补些嫁妆。只是——”柳旺没说下去,李氏却也明白。只是大女儿和杨家所有的人都实在不是一个性子。

螺蛳巷里,杨东云也第一次面对圣人书而走神了。那天冲动之下他冲着自家老娘嚷嚷绝不要柳家姑娘,可当晚上卷了书本,暗淡的灯火下柳大姑娘那张雪白的小脸就跃出脑海。

女人可恶,自己明明要看圣人书的,可她那花朵般的面容就在书本上拂之不去;她那乌溜溜的大辫子也像活蛇一样妖娆的扰得自己心尖子痒痒。

要是娘真的不答应柳家的亲事,那自己是不是就要错过这个俏丽的小姑娘了?杨东云失魂落魄的想着

第四十章 纠结

十五岁的少年,再是一截木桩子春风一吹、也要萌发枝叶出来。柳大姑娘长得活泼甜净、家里殷实,人也能干,那些月饼样子精致,馅子香甜,自家人吃得赞不绝口,都是她做的呢。有这样一个娘子,自己以后会过得舒心爽意——她本就该是自己的——杨东云想着就恍惚起来。

杨东云早上在饭桌上期期艾艾问杨鲁氏,偏偏话又说得不清不楚,反倒是一边的杨秀秀懂了,咬着筷子吱吱笑着:“娘,哥哥是舍不得柳枝呢,要娘千万别去退掉柳枝。”

杨东云耳朵根红得透明,看到儿子困窘的样子,杨鲁氏抄起扫帚往杨秀秀身上扑,一边抽一边骂:“你这死蹄子,在柳家吃了二两油就轻浮得没骨头,敢编排你哥哥;我今天揭了你的皮、叫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杨秀秀哭嚷着求饶,心里深悔自己多嘴多舌。自从在柳家呆得多了、吃好喝好穿好,不再为做客只有一件洗得泛毛边的裙子而苦恼,就开始憋不住的在肚子里盘绕各种小盘算。可她胆子又不算大,除了搬弄些口舌外也做不出什么太实际的事,只不过看到别人因为自己几句话皱皱眉、她也就非常开心了。

李春躺在船板上看着天上繁星,星空里浮现出柳枝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他摊开掌心,一条有些褪色的红头绳,末端还拴着一对小小的银铃铛。他轻轻摇了摇头绳,铃铛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来,“小枝”她的名字噙在舌尖,咀嚼着有无限甘甜。心里却满满的是懊悔,此起彼伏交织着她那兴冲冲的样子,那伤心失望的样子。

自己是魔怔了吧,有气怎么会对小枝发呢。他抽自己一耳光,觉得还不够,想着明天一定好好的跟她道歉,非常非常真心的道歉。小枝她心肠那么软,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柳枝可算第一次吃到了苦头。她要说什么家里就“他都敢推你了”把她堵回去,李氏还故意问柳条“你姐姐是不是被李春欺负了特别伤心?”小柳条用力点头,特别好心的安慰姐姐“姐姐别想啦,以后不见小春哥就是,他再也推不到你啦。”

柳枝捧着个绣花绷子,半天扎不下一针,李氏瞧着她发呆也不说破,只说:“等你秀秀姐来了你好好儿请教,哪个女孩子没两手拿得出的针线活。”

柳枝烦闷的把绷子一丢:“娘,你干嘛这么喜欢杨秀秀呀。”

“你这孩子、我还不是为了你!”李氏嗔怪道,这可是你的大姑子,不过这句话没说出来,毕竟俩家还没有过帖子。

“枝儿,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不识字、被人讹了田去,急得吐了血亏了身子——”李氏的话起了个头就被柳枝打断,“娘,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怎么又从杨秀秀扯到我爷爷去了?”

爷爷死得早,就连娘都没见过这个爷爷,但是爷爷的故事柳枝从小听到大,这是爹经常唏嘘的,尤其是每次提到冯伯伯时爹就更感叹了。整个花石县里冯伯伯家生意算做得大的、冯伯伯人又活络,身家就芝麻开花一样,一年比一年拔高,看冯娇娇脖子上的金项圈一年比一年分量重就知道了。爹就总是说如果不是当年爷爷被人骗了,自己家败落了没钱送他去念书,他也许不会和冯伯伯差这么远。

“枝儿,你爹因为家里吃过没念书的苦,所以特别喜欢读书人——”

“我知道嘛,所以爹爹才允许杨秀秀一家在我们铺子里赊账的,也许她在我们家白吃白拿。”

大女儿这直白的话让李氏有些说不下去了。柳枝站起来打哈欠:“娘,我还是去厨房看李妈要不要帮忙,我看着针线就头痛。”

杨秀秀曾经说过爹爹想把自己许配给她哥哥,自己只当她在说梦话,可娘这些影影绰绰的暗示,柳枝已经没办法骗自己装不知道了。十二岁的姑娘开始挑人家是很正常的事,柳枝倒是不害臊姑娘家自己盘算自己的未来,她从小就觉得除了李春不做二想,突然一下发现这事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烦恼无比。

“姐姐你把花样子画歪了!”柳条叫起来,柳枝猛的一惊,低头看炭笔把好好一副蝴蝶绕花的花样子描得乱七八糟,蝴蝶翅膀一大一小差得离谱。

“这是秀秀姐她外婆留下的花样子呢。”柳条嘟囔道。她已经有个小家碧玉的雏形了,温柔乖巧,体谅人,特别爱女红。

杨秀秀家传的针线活那真是没得说,这一本花样子据说还是杨鲁氏的陪嫁,杨秀秀带来给柳家姐妹看应该说是相当大方了。很多独特而精巧的花样叫小柳条看得眼界大开,就对姐姐这样弄坏秀秀姐家传的宝贝很是不满。

倒是杨秀秀大方的说:“没关系的,我娘挺喜欢小枝的,所以才叫我把花样子给你们看,尤其叫我多教教小枝。”杨秀秀也一边说一边心里恶寒。谁叫老娘扭着自己耳朵逼自己来讨好这个臭丫头,叫自己千万笼络住了别叫她跑了。

柳枝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着杨秀秀,然后无语的转身继续去厨房,杨秀秀小步跟着碎碎念问:“你好些天没出门了,你不去找李春玩吗?听说他推你了,是真的吗?——哎哟”杨秀秀不提防柳枝又猛然一刹车、鼻子撞到她背上,顿时一酸。

柳枝怒视杨秀秀,怎么都没完没了了。又听杨秀秀又自言自语般说:“原来是真的呀,我看你们相处得那么好,怎么他就突然对你不好了呢。”

柳枝使劲咬住嘴唇,她正考虑是不是要和杨秀秀打一架再说,突然见杨秀笑盈盈的拉起自己的手,往自己手心里放了一个大约三寸左右的水晶玻璃瓶子,“哪,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赔礼道歉的。”

瓶身和盖子都镶嵌着银子的图案,异常精致美丽。柳枝认得这是装玫瑰香露的,一点儿撒水里就整个香得不得了,这东西都是外洋过来的,很贵,也就是被冯伯伯宠上天的娇娇因为生日得了一瓶。这不可能是杨秀秀能有的,那么虽然贵重倒真有可能是李春给自己的,他总有意想不到的能力。可问题是、为什么李春会找杨秀秀呢?他不应该去找冯娇娇吗?

“小枝,你就别再闹了。他不会说话,我替他向你道个谦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么一个粗手粗脚的人,小枝你是最大方不过的,你就原谅他吧。

第四十一章 玫瑰露

这小枝小枝叫得她快吐了。而且杨秀秀这种亲热的口吻叫柳枝气得直哆嗦,什么叫做他就是那么一个粗手粗脚的人,还有凭什么杨秀秀来替他道歉,她和他很熟吗?!怒火烧得柳枝脑袋已经短暂停止思考,不假思索伸手一拂:“我才不要,你跟他说我讨厌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哎呀呀,哭出来了,臭丫头哭出来了。杨秀秀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李春看见满面微笑的杨秀秀,反应也是想去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倒是想找冯娇娇来的,只是冯家宅子并不像柳家这样好进,冯娇娇家人口多着呢。他只好去了满香楼,遇见了冯金宝,冯金宝告诉他冯娇娇去州府玩了,一时不得回家。

他失魂落魄的在甜水井街转悠,这次和上次可不一样,这次是小枝自己不愿意见他了。这么多年任何人讲自己的坏话小枝都不理睬,只一心一意的对自己好,现在她终于认清自己是个没有用、对她有着不轨念头的龌龊小人,她再也不会要自己了!被这沮丧又懊悔的情绪盘踞着,以至于杨秀秀好奇的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竟然没躲避,甚至俩人还对答起来。

“你是在等小枝吗?你要我帮你叫她出来吗?”

“嗯”

“对不起啊,小枝她不愿意出门,她还在生气呢。”

“嗯”

“你还想等她吗?你不回去吃饭吗?”

“嗯”

“你是不是只会这一个字啊。”

“嗯”

······

小枝生气是应该的,李春不指望柳枝一下就原谅自己,自己真是太可恶了,怎么就推了她呢,还把她推倒在地了。他简直不能多想,每每想到她那小圆脸震惊的看着自己、他呼吸都要停了,除了想把自己捶死别的什么念头都没有。

杨秀秀替他传了一次又一次,小枝还在生气,还在伤心,唉。

李春蹲守在甜水井街口,好容易看见她跟着李妈出门,“小——”他叫了半声却看见她已经一片云彩般飘过,头也不回,眼光也不给自己一个。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娇小甜美的人儿却再不理自己了,就是出门也板着个脸跟在大人身后,目不斜视。

李春挖出罐子,数得铜板都蹭亮了还是那么几枚,并没有什么神仙来帮忙变成满满一罐,好让他给小枝买一件贵重的礼物去赔礼道歉。小枝不在乎东西贵贱,可是自己要让她明白自己有多后悔、有多愧疚。

他简直要愁死了,那只金镯子昨天被人拿出来看,他在边上心都提起来了,幸而那人又放下来了,没有选中。

花石县前方的松宁钞关南下北上的船只排起长队,等过关等上一个月也是常事,运河里船位昂贵,因此不少船只会选择停靠到清水江段里来,花石县码头桅杆如林。大多数船只都是买了米菜自己做饭,这天李春去给一条商船送鱼,正遇见随船的货主吃多了酒在船头透气、不小心把个金灿灿的物件掉进江里。他水性好,动作又快,瞬间就下水捞了上来。

那货主又惊又喜,原来那个物件竟是个西洋怀表。他展示给李春看,李春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奇巧番物,金壳子上浮雕着月季花枝,花芯镶嵌着火一样的红宝石,机括打开表壳后看见几根指针自动走着,好不有趣。

那货主白七爷爱物重得,伸手摘了个荷包给他做报酬,他不要。白七爷见他吞吞吐吐的,就笑着说:“你是想要这块表吗?这是家主给的,倒是不方便给你,日后我可叫人捎一块给你。”

李春赶紧摇头:“七爷,我闻到姐姐身上的玫瑰香味,我想也要一瓶。”小枝说起这个花露,冯娇娇给她用过一次,她很高兴的举着双手叫自己闻,问香不香。

白七爷在外行商,自然有侍妾服饰,刚刚奉茶带过一室香风。白七爷心里略略惊讶,他看李春眉眼精致,想他会讨女孩欢喜也是自然,对于少年多情也是赞同,都是男人么。

想着他笑了几声,一边叫人取一瓶花露来一边拉着李春坐下来,重新置了酒菜一起吃喝。李春食不下咽,那光滑的瓶子攥在手心里攥出水来。他恨不得插翅飞进甜水井街的小院子,献宝一样把好东西送到小枝眼前。

其实翻墙倒是难不到他,但是要被人发现小枝就成什么了。这点理智李春还是有的,他日夜苦恼着要怎么把花露送给小枝,最后只能依靠进进出出柳家的杨秀秀,为此他甚至生硬的对杨秀秀的说了声“谢谢”。

现在杨秀秀告诉他小枝不要自己的东西,李春如同被一桶冷水兜头淋下。他看着杨秀秀伸出的手里那水晶玻璃瓶子,倒是不怀疑杨秀秀说谎;他就贴着墙根儿呆着,听见柳枝气鼓鼓拖着哭腔喊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杨秀秀跟着李春走出甜水井街,柔声细气的说着些不要在意、缓几天柳枝心情好了她再帮忙劝着之类的话。她已经决定宽宏大量不记恨他泼自己一身墨的事,他是个没爹娘教的孤儿么。自己、自己待他好一点儿,慢慢的教他礼节,他就会知冷知热了,之前他和柳枝不就是这样么。

杨秀秀看他衣服到处都是破洞,踌躇着怎么开个口要他把衣服给自己补呢,瞧着他这样子叫人心里怪不得劲的,好想多顾着他;这男子,就是要女子来心疼的——杨秀秀脑袋里的马车不知道狂奔到哪里去了。

李春哪里想到边上这姑娘在YY自己,他甚至都没意识到杨秀秀走在自己身边,完全心不在焉,何况脚下这路也不是自己的,杨秀秀要走着他也管不着。只杨秀秀把玫瑰花露的瓶子往他手里塞时他才清醒了过来:“我不要了、你扔掉吧。”

这是什么话!这可值钱着呢。杨秀秀掩住心里惊异,只抿嘴笑着说:“那我替你收着好不好?我好好儿去跟小枝说,她气平了就自然收下了,知道是你的一片心意。”这笑容是对着镜子练习过的,略为歪一点头,咬一点点嘴角,显得额外俏皮可爱。

这话、这神态哪里都怪怪的,他们好像从来都没熟到这种程度吧。可李春无心计较,看杨秀秀还站着不走:“你有事吗?”

杨秀秀逆光站着,李春又混不在意,就没看清她满面飞霞,只听她蚊子般哼唧:“你、你这人麻烦了别人都不谢的吗?”

换个人就懂这是小娘子的娇俏,李春却觉得果然是螺蛳巷不肯吃亏的性子啊,自己倒是疏忽了,于是说一句:“你等等。”

他跳上小船,掀开船板,下面储着水养着卖不完的活鱼,选了一条中等的用稻草串起来,又跳下船来,递给杨秀秀:“给你。”

第四十二章 江上风波

“这鱼太活了,我拿不住呢。”杨秀秀羞怯道。

也是,鱼还在噼噼啪啪扭着,尾巴甩出好多水珠子,杨秀秀一身栀子花图案的洋红细布衣裙,甩上鱼腥味就糟蹋了。见她不肯伸手,李春自然就帮她提着,又把她送到螺蛳巷。

杨秀秀确实恪守若言,只不过她越是帮李春说好话,柳枝就越火大。自己和小春哥就算是吵架,也是我们俩个自己的事情,要杨秀秀这个外人来插什么嘴。

“大妹妹,尝尝这金丝糕,刚刚蒸出来的。”冯金宝热情的招呼着,艰难的挪动着胖胖的身体跑上跑下,亲自端点心茶水。

柳枝应一声,拿着一块糕哪里有心思吃,她是来找冯娇娇的,冯娇娇还不回来,唉,满肚子话都不知道跟谁说。

金丝糕不知不觉被她捻得稀碎,冯金宝看她这样子小心翼翼说:“大妹妹你有什么烦心事方便告诉我吗?”

五哥虽然人好好,但毕竟是个男孩子,自己的心事哪里好说。柳枝摇摇头:“我没事,我就是有些着凉了。”说着吸吸鼻子,情不自禁委屈得眼圈有些红了。

冯金宝瞧着她满脸可怜相的,只恨不得用自己的小胖手去摸摸。他觑了觑,低了点声音:“大妹妹是因为杨秀秀和李春吵架的吗?”

糕点掉在地上,柳枝惊呆了,李春和杨秀秀,这是哪里跟哪里?

“大妹妹你别急,说不定是误会呢。你知道的,那些三姑六婆惯爱说闲话的,只不过是看见李春跟杨秀秀走在一起而已,应该是杨秀秀买了鱼、李春给她送家去;他不经常这样帮人送鱼么,这不算什么---”

柳枝记不清自己怎么出的满香楼,自己只不过小小的生一回他的气,他就去跟杨秀秀亲热了么?他明明只送鱼给自己吃的,为什么会送给杨秀秀呢?难怪杨秀秀说起他用那种亲昵的口气。

柳枝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当她见到杨秀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质问:“你和小春哥都说些什么了?”

杨秀秀一怔,清秀的小脸蛋浮起一层红晕,扭捏着:“没有了,就随便说说嘛;他和他叔叔前天打着一网大鱼,卖给了张大户,得了好些银钱呢。唉,也不知道买件新衣。小枝,你们那么要好,他的衣服破成那个样子你都不给他补一补,要是你不知道补,你拿来我帮你弄。”

柳枝头晕脑胀,终于她被杨秀秀激得哇哇大哭,什么跟什么啊,就因为杨秀秀哥哥知书达理、杨秀秀也比自己乖巧懂事所以大家都喜欢她。现在就连他也不要自己了。他什么事都对杨秀秀讲。他现在怎样了、做些什么杨秀秀都知道,自己都不知道

柳枝哭得抽气、把针线棚子什么的扫落一地:“我就是手笨怎么了?我讨厌他、讨厌死了、你再在我面前说他我就把你赶回家去。”

“可是是你问起他的。”

“我不管、我就是不要再听任何和他有关系的事,呜呜呜,他嫌我,嫌我。我就是没你好又怎么了,呜呜,我才不在乎他。”

这白七爷还要在花石县停留些日子,他喜欢李春伶俐,就唤了他经常来说话。白七爷是南泉商人,南泉是历代海货番物集中地,见识多广,李春也喜欢听他说那些海外逸事,增长了不少见识,连小枝不理自己的烦恼也减轻了许多。

这天白七爷派人来叫他,却见他和另外一个中年人都是面孔泛红,酒气扑鼻。那人也是一身锦绣,手上戴着偌大一个碧玉戒指,显然也是有身家的。原来俩个人是旧识,吃着酒不免吹嘘起来,从家业到美妾儿女;最后这人吹嘘得了个怎样能干的忠仆,这上头白七爷却没啥好炫耀的,突然想起李春来。

俩个阔商比赛的消息闪电般传开,就只见几条船跟一叶小小扁舟驶到清水江一段江面开豁处,船上挤满了伸长脖子的人,两岸都跟着跑来围观闲人,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大家聚精会神看着扁舟上的举动,唯恐漏过一个细节。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站在扁舟中间,两边各站着一人,一个是个二十多岁的健壮青年,一个却是个削瘦少年,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正是李春。俩人都是赤裸上身,李春正弯下腰把裤脚扎紧,绷紧的腰线好像一张优美的弓。

俄尔,扁舟在江面上偶有颠簸,俩人都脚下生根般稳稳立着,那管事稍微倾斜捧起一个方盘、向四周展示,激起一阵又一阵惊叹,那竟然是满满一盘银锭子。惊叹还没平息管事已经猛然一抛、顿见满盘银子天女散花呼啦啦全部抛进清水江!

而说时迟、那时快李春已经入水,在周遭的尖叫声中他一次次探出头来,几乎每一次都会往扁舟上丢一锭银子。震天价的叫喊中比试转瞬结束,大家还嫌不够过瘾,可不是每个人都舍得拿银子来打水漂的,佩服羡慕之余越发大力鼓掌叫好。

白七爷对着西洋怀表、洋洋得意:“一刻钟里李春捞起八锭。”对方沮丧,他手下只捞起三锭。

李春湿漉漉爬上船,众人似乎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孤儿竟然还有这般身手。阳光下他深棕色的皮肤闪着水光,赤裸的肩背宽阔,肩胛骨仿佛一对漂亮的翅膀,水珠顺着他的背脊滑落到尾椎骨,竟然还有一对腰窝。他头发短,五官没有一点遮蔽,鲜明得叫人简直不好意思盯着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众人又惊奇于这个被酒鬼收养大的少年竟然如此英俊。原来丰柳记的大姑娘才是慧眼识珠。

白七爷之前就说了李春从江里捞起多少银子都归他,而且李春给他挣了面子十分高兴,直接赏了他一锭金锞子。码头众人看向李春的目光就多了一些晦涩和贪婪。

李春拿着这么多银锭子高兴极了,更别提还有一块金子,他换了干衣服就要去茂福祥买镯子。他被人拦住了。

黑巷传来皮肉击打声、闷哼声。没有人对这个有好奇心,都缩紧了脖子明智的绕开了。突然几声尖利的惨叫钻出巷子,吓得一只老鼠吱溜钻回洞里。“作孽啊,是谁又遭殃了。”离得近的人家也关紧门窗,只在屋子里低低感叹。

李春慢慢爬出黑巷,摸着短墙靠着坐起来,他闭着眼睛把滑腻腥咸的一口血吐在掌心,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回去睡一觉就好了。等胸口的闷疼感稍微散去,他艰难的挪动起身。

第四十三章 掐死你

“李春?你这是——”柳旺看着鼻青脸肿的他吃了一惊,要不是那一头独特的短发真认不出来。

“柳叔”李春说话感觉像炭火在烙着胸肺。柳旺往他身后看,模糊看见巷子里有东西蠕动,隐约叫喊声传来,他心头一紧,赶忙叫跟在身后的俩个伙计扶住他、送他回船上去。

李春扭头对他喊道:“柳叔,别告诉小枝好不好?”

柳旺没好气的答应着,这鬼样子还告诉女儿,不怕吓着她。何况难得女儿突然开了窍,知道女孩子要文静,最近半个多月都足不出户,他才不愿让女儿又变成一个劲往外跑的呢。

李春昏昏沉沉躺了两天,他生命力很是顽强,吐出一些淤血,喝了几碗乱七八糟草药熬的苦水就起身了。回到码头做工时他发现众人不禁都离自己远一点,原来他的凶名已经传开,那天晚上在巷子里他一对三,当然没赢;但对方也不能说赢了。

黑巷里的场面头破血流不足挂齿,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三个人中一个被活活撕扯下来一边耳朵、另一个则一颗眼睛珠子被抓了出来,晃晃荡荡挂在眼眶边晃悠。

挨揍受伤对李春是家常便饭,他不以为苦。他只恨得咬牙的是他动弹不得时李大把钱都摸走了,本来还以为可以给小枝买下那只镯子的。

果然来得太快去得也快,李春闷闷不乐站在茂福祥铺子外面,等他离开时门边伙计绷紧的身子瘫下来,擦把汗。哎呀妈呀,这人可算走了,瞧那盯着铺子里的那眼光,恶狼似的,都绿了。想去叫官差吧,可他只是站在铺子外面看着,这世上也没不许人站在门外看的道理。

柳旺看着桌上端来一碟麻油拌猪耳朵,忍不住捂住嘴欲呕。“爹,你不舒服吗?”柳枝一边放下一碗豆腐脑一边惊讶。看见豆腐脑柳旺彻底忍不住了、一边慌慌张张离座,一边撩起衣袍“哇”的兜住一兜呕吐物。

大家面面相觑,这下谁也别想吃早饭了。柳枝把妹妹带出去,再唤李妈来扫干净。

柳旺胃袋翻腾。不知道为什么黑巷血腥的一幕让他隐约有种熟悉感,久远的记忆里一张几乎成为肉泥的脸,福狗儿。不能多想了,呕。

难道当年下狠手的真是李春?柳旺一身冰凉。

白七爷的船要排过钞关了,他问李春要不要跟着自己,李春愣了愣,这仿佛是送他一双翅膀,帮助他离开这让人要窒息的地方。他张口一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犹豫了。他想起柳枝来,论理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管得到他,可他就觉得自己的事只有柳枝才能做主。

白七爷不可能等他,只能遗憾的告诉他如果他有意,可以去州府的珍宝斋传个话。

李春坐在河边发呆,忽然闻到一缕玫瑰香露的味道,然后他的眼睛被一双女孩子柔软而芬芳的手捂住了。“小枝!”他如猛兽捕食般轻易就把这只娇小的猎物反手揽住,当脑袋里觉得不对时已经死命搂紧了少女柔软的身体。

杨秀秀满面通红,先是羞涩,他果然好有力。可还来不及品味这羞涩她全身心都急速被恐惧笼罩,她咽喉被卡得死死的,口水控制不住、一个劲的往外滴。杨秀秀想摇头、想推开他、想呼叫,可实际上她就像一件软踏踏的衣服被提着动弹不得分毫,喉咙里发着一些微弱音节。

李春羞怒交加,又恨自己刚刚那一抱,他恶向胆边生,想着要不要掐死她算了。他心有所想手下就不知不觉用劲,杨秀秀双腿已经面条一样垂软着,眼泪模糊,双手无力的拉扯着他的胳膊,好可怕,她眼睛已经开始花了,她透不过气来了。

她偷偷的看过,柳枝总是这么捂住他的眼睛,很白痴的叫他猜她是谁,还不许一下猜中;他在柳枝面前简直像一条狗一样好脾气,可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

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自己总是不能——杨秀秀双眼朦胧,涎水滴滴答答已经打湿了一片衣襟,更难堪的是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要失禁了。此刻思考都已经渐渐离开她,没法再去想为什么,就连恐惧都开始变得麻木。不,她回光返照般一个机灵,手脚无力扑腾起来,救命,她不要死啊。

一阵江风吹来,李春清醒了,手一松,杨秀秀像团烂泥般瘫倒在地,捂住喉咙咳着,她张嘴想叫救命、想叫人来把这土匪杀才抓了送官去,可是她喉咙完全张不开,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

“你要是敢跟任何人说、我一定掐死你。”李春丢下她,满脸抓了屎般厌恶和晦气。

杨秀秀倒在地上呜呜的哭,太可怕了,她以为他即便是拒绝也顶多是推开自己,却是想杀人。果然是哥哥骂的天生的囚奴,下贱胚子。

“你怎么才回来啊。”李春埋怨着。同时又松了口气,冯娇娇总算回来了。

冯娇娇嬉皮笑脸:“你想我啦?不会吧,李春,你胆子可够大的——”她的胡说八道叫李春头脸涨得通红,冯娇娇还不自觉去撩他:“啧啧,你可长本事了,你前天在清水江上大出风头我可都瞧见了。这几天围着你转的小娘子不少吧、你就把小枝抛到脑后了?”

这些天可听够了人议论他的身材,冯娇娇觉得自己近水楼台么,“来,给我摸一摸,小枝不会见怪的。”

李春躲着冯娇娇的魔爪,差点没要哭出来,这么一个大个子哀求着“娇娇,别这样。”

冯娇娇大乐,都没注意自家老爹出来站在走廊里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又笑眯眯的转进屋去了。李春好不容易等冯娇娇安分下来,乐意听他说话,连忙求她去跟柳枝说情,哪怕就是从此真的不理自己了,也想再跟她说一句话。

“什么、你和小枝吵架了、是真的吵架了?你们竟然一个月没见面、也没说过话?”冯娇娇以为自己在听神话,以柳枝的黏糊劲和他三天不见都受不了。可是他们现在竟然一个月没见面!

冯娇娇挖挖耳朵,斜一眼李春:“你们什么事情吵架啊,总不能是为了吃的吧?”她的想象力实在是贫瘠。

李春只说:“是我不对。”想起杨秀秀心虚得不行,自己真是瞎了眼了,还曾拜托她给小枝递话,说不定她在小枝面前胡说八道了什么呢。

“当然是你不对,难道还会是小枝不对?”冯娇娇不客气的道“她那么喜欢你,在她心里你排在我前面吔、知道吗?哼。”

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才想告诉她一声,我也喜欢她。

第四十四章 泼醋

“你怎么才回来啊。”听到柳枝这埋怨冯娇娇直摊手,这俩人真是一模一样啊。看样子自己是瞎操心,就这样俩人要是能够分开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有什么好吃的么?”冯娇娇决定先满足自己再关心好友。柳枝满腔思绪压抑了好些天,使劲对冯娇娇翻了个白眼,然后去端了一碟重阳糕来。

冯娇娇吃着花糕,心里暗暗感叹也许小枝和李春吵架是好事,看,这一个月没腻在一起小枝手艺明显又进步了,这盘重阳花糕和自己家的满香楼味道不一样呢。

这花糕是柳枝把老菱角煮熟碾成粉,和糯米粉掺一起上屉蒸成的,冷却后切成一方方的,撒上菊花瓣做装饰。菱角的清香让这糕额外爽口,冯娇娇吃了一块又一块,直到盘子底只剩渣渣才心满意足,同时好友叽里呱啦的哭诉也告一段落。

说实话不停也没损失,无非是李春多么坏多么无理多么冷酷多么无情无义。冯娇娇忍不住又挖挖耳朵:“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我和我哥哥还打架呢。”

面对好友的不当一回事柳枝生气:“还要怎样?他竟然推我、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竟然推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却哽咽了起来,就在冯娇娇怀里哭开了,她倒是不好意思说对杨秀秀的嫉妒,还有自己的后悔。

“好了,他已经认错了。你这么久不见他对他已经是惩罚够了,他好惨的,真的,你不理他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安。他好痛苦好痛苦的“冯娇娇信口开河“再说你要是还有气、当面骂他不是更爽吗。”

“我才不见他。”心里却情不自禁的想他真的认错了吗?他这些天是真的和自己一样难受了?

冯娇娇摊手:“好吧不见就算了。哎,你知道吗、周甜儿定亲了,你想必是不肯去凑热闹的。反正你也不出门,我已经决定和张金花一起去了。”

柳枝气得直捶冯娇娇,再多劝自己一句会死啊。

周甜儿的婚事定在明年春天,她未来的夫婿虽然说也是亲戚,但平时走动并不多。是一个表姑姑家的哥儿,住在隔壁府,路上坐船要两天。

一群小姑娘坐在闺房里陪着周甜儿聊天,昨天大家还是嬉戏打闹的小女儿,明朝就各自东西嫁做他人妇,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一时间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都带了些伤感。

周甜儿从没见过这个表哥,她小声跟柳枝嘀咕着:“也不知道他是圆是扁,会不会疼人。唉,女儿家就是不受重视,小枝你没看见我娘那样子、恨不得把我打个包送人一样。表姑父家在松江府开着十来间铺子,说可以带着我哥历练历练,我娘就欢喜不迭。”

柳枝看素来嚣张霸道的周甜儿都满是紧张不安,安慰她道:“你娘不会给你瞎选的。你们家是有体面的人家,要是姑爷是个麻子癞子大家要笑话的。”

周甜儿扭她一把:“呸、你才嫁个癞子呢!”

俩个小姑娘说笑起来。冲淡了对未知前途的忧虑。闺中儿女对于婚姻毕竟都是心存美好向往,对周甜儿送上的也都是祝福和打趣,闺房里洋溢着清脆的笑声。

周家是大户,就在花园里选了个有亭子有流水的角落来招待自家小姐的闺友们,高高低低摆了几十盆菊花,也凑出一派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秋风起,蟹脚痒,正是吃螃蟹的时候,特别捡了几篓肥壮的螃蟹蒸了和着桂花酒一起送上来。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不平静,虽然这都是些娇气小姑娘,但也是女人,就有人螃蟹堵不住嘴。

“柳枝,你今天最划得来,送的都装在肚子里装回去。”今天来的女孩儿中柳枝家境算一般的,当初周甜儿跟她认识也是因为冯娇娇,只不过发现俩人还说得上几句话后也就交往起来。大家送的礼物无外乎一些自己做的针线,也有冯娇娇这样送上一支镶嵌宝石的金钗做添妆,柳枝送的是自己浸的一坛子蟹油,周甜儿最爱吃这个。

柳枝看了看说这话的,这女孩子自己并不很熟,柳枝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得罪过她。但这是周甜儿家里,她又喜事将近,不能给人家添乱,柳枝就不理睬说怪话的,她只拿了一只团蟹递给冯娇娇:“娇娇,给你这只,一定肥。”

冯娇娇高兴道:“小枝挑的没错。”

“她相好的是打渔的,当然知道怎么挑螃蟹啦。”边上就有人阴阳怪气,大概觉得自己话说得俏皮,还向周围眨了眨眼,吃吃笑起来。

发作的却不是柳枝、冯娇娇迅雷不及掩耳的把一碟姜醋泼出去,气势如虹,活像一个山水画大师,一边噼噼啪啪开火:“你这贱人!你不就是嫉妒小枝想抢她男人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那天你花枝招展打扮了去清水江边可别说你是去跳河的。”

“哗”的园子里的小姑娘们都惊呆了,既被冯娇娇说的劲爆内容,也被她的行为。

被骂的女孩子一裙子醋汁淋漓,被这话说得脸皮一阵红一阵青,冯娇娇还在骂:“人家是打渔的怎么了?还不是没看上你!呸!”

女孩子“哇”的一声,捂着脸哭着跑了,大家一时间看向柳枝,八卦之火熊熊燃起。而柳枝呆若木鸡,看着冯娇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周甜儿插嘴“李春绝对没有理过她。”

柳枝更加呆滞了,她咔、咔、僵硬的扭着脖子看看周甜儿、又看看冯娇娇:“有什么事情是你们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的?”

“没有没有,只不过就是她、她、还有她都天天去河边找李春,要买他的鱼、可李春真的真的一个都没理过。我们就知道这么多。”

告辞时周甜儿把柳枝拉到一边,脱下一只镯子给她带上:“小枝,以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你看着这东西也想起我”她几分伤感“我只羡慕一个冯娇娇、有个宠她上天的爹;还有一个就是你,你能有自己喜欢的人真好。我祝你和李春能够终成眷属。”

柳枝张张嘴,把一个硬块咽下去:“甜儿,你也要好好的。”

俩个小姑娘抱在一起,相互鼓励着。

第四十五章 告白(一)

今天没什么活,李春早早结束了扛活,把铜板数了又数,不甘心的把罐子埋好,要是明天挖出来罐子变满了就好了。他走进河里洗去一身汗水尘埃,他站在浅水处,弯腰盯着江面自己不停波动的影子,这段时日无暇顾及头发长了一些。

他头发都是自己用刀绞断的。他生活的地方满是龌龊,头发弄短点方便些,反正也没什么人来教他容止礼仪,一个人头发长短为何会和品性挂钩呢。

当他甩着头上的水珠上岸来,突然看见柳枝站在自己面前。李春几不能置信,又跌回水里去,样子有多蠢就多蠢。

“小、小枝”他结结巴巴叫一声,满心欢喜,就像看见失而复得的珍宝。

柳枝看着他傻乎乎站在水里看着自己,撅着嘴巴说:“你先上来把衣服换了。”看他站着不动又有点生气了“你干嘛还站在水里,想生病吗?”

李春把干衣服就放在河边一棵柳树上,柳枝转过身,等他换衣服。感觉到自己肩膀被很小心的碰了碰,鼻子一酸,满腔的委屈开了闸,她猛的转身抱住他的腰:“讨厌死了,我已经决定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她拖着哭腔、这么说着却用力抱紧他。他刚泡过冷水的皮肤开始还冰凉,渐渐热起来。柳枝也奇怪自己怎么就能跟他置气这么久,活活把自己难受了这么久。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生我的气,还去跟杨秀秀好。”柳枝捶着他哭着。

李春吓得脊椎骨淋了冷水一样:“我哪里有跟什么杨秀秀,我也没生你的气,我每天想你都想不赢。”他胡乱摸着柳枝的头发,低声下气道歉:“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本来就是你不对”柳枝哭着“你就是生杨秀秀哥哥的气,也不应该发到我身上来,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尽情宣泄着自己的委屈“我还不是为了你,我自己心里也恶心呢。”

“我是气自己——”他闷声说“我不喜欢你为我受委屈,去讨好别人。”

“可我也想你好啊,想你的心愿能实现。杨秀秀说她哥哥念书很厉害,你要能跟着他识字不很好吗?”

“我的心愿——”他搂紧她,我的心愿就是小枝你。他说不出那些复杂的心绪,情感和身体的变化,自卑与自厌,绝望中却犹抱着一丝希望。

重归于好的结果就是柳枝整整控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多么狠心、竟然一个月“我不理你你也不主动来找我”,李春忍不住说一句“没有一个月,我在树上画了道的,只有十七天”。

柳枝听了更气、对着他肩膀咬一口:“你还每天记日子、你都知道这么多天了不见我。我、我恨死你了。”

“我见了你的,重阳节那天你们去东山,你穿件黄色的衣服,头发上别了一朵红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你和李妈去太平桥,你穿的是那件蓝花衣,一张脸从头到尾苦着不高兴,我好担心你病了。”

柳枝听到他这样远远看着自己,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嘟囔着“你真傻”。满溢的情绪无法表达,她就真个像只猫仔一样咬着他的肩、他的胳膊,糯米小白牙咬出细细的印子,倒也不怎么疼,只有些麻痒痒的。

“你有本事再推我呀。”地上冷硬,柳枝跪坐在他腿上,摸着他的脑袋,他发质粗硬,头发又短,刺刺的挠着她嫩嫩的手心。李春笑着任她闹,觉得现在再美满不过,她像一只撒赖又撒娇的小泼猫。

“听说你还和人打架了,这是弄伤的吗?”柳枝用帕子擦擦他的脸,又按一下他颧骨处还有一抹青痕“你干嘛那么凶,以后别和人动粗。”

他应着,微微叹口气,幸福把胸膛塞得满满的,就像走丢了的狗找回了主人。柳枝恍惚他头顶扑啦扑啦扇着两只耳朵,一根尾巴也拼命的摇着,就又笑着抱着他颈子摸着他的头。

柳枝今天是先去祝贺了周甜儿,因而打扮了一番,天气凉了她穿的是件水红色的夹衣,带了对银鎏金的葫芦耳环;头发叫李氏给她梳个新样子,不像平时都是双髻,而是净发分股盘结,再合叠于头顶,有个好听的名儿唤百合髻,插了一把小小的半月形木插梳。

说着说着柳枝又想起刚刚在周家花园的风波,不由重重一口咬在他肩头、恶狠狠的道:“你惹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李春傻傻的看着她,听着她指控一张脸渐渐涨红了,他本来肤色黑,难得看出脸红,可见是真急了。可是想起那个倒霉催的杨秀秀他又有些心虚,不敢吱声。

白七爷和人的荒唐比赛轰动一时,柳枝听周甜儿和冯娇娇添油加醋了一番,她们和那个被骂哭的女孩都在现场围观了,冯娇娇还是在满香楼里听说有热闹、拿西洋千里眼看的。

不少少女心被那个水里钻出来的矫健少年弄得荡漾了,尤其是想起他和柳家大姑娘那么亲热,有种奇怪的“既然柳枝可以、当然我也可以”的想法。

李春受了伤,心思又重,压根就没注意围着渔船来买鱼的小娘子们多了起来,那个被冯娇娇骂的女孩还曾给鼻青眼肿的他送过药。可他前有杨秀秀之鉴,只看见年轻女孩子靠近他就避之不迭。

“哼,娇娇说她一天要往河边走十次,围着你的船转,是不是?举着帕子捏着嗓子叫小···春···哥,是不是?什么走不动路、要你送到家里去是不是?你肯定是一进门就要被人家占便宜,是不是?”

李春实在听不下去了,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往日来说他是没胆子反驳柳枝的,可现在听着她指控自己招蜂引蝶、他一定得申辩,要不然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我、我没有,谁看我啊。我没有跟人搭过腔,别人说要送鱼上门我也没有去过,我、我也没给人碰。我满脑子里只想着你、想着你不理我我有多烦恼。”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以后不准动不动就脱衣服,都光着膀子给人看光了。”她口气俨然他已经是个不贞洁的男人。

李春莫名就一阵自卑,垂头丧气的:“可是这是俩回事啊。”谁下水会穿衣服啊。

柳枝想着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被看光了就气恼:“反正就是不准!”

李春倒是不在意是穿衣服下水还是脱衣服下水,只求她不再生气就好:“好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随便让人看见身子的。”

这小媳妇一样的态度让柳枝心里舒服了些。她伸手把他衣服拢紧,他衣服本来就破烂,再捆也总是避免不了露出那深蜜色的皮肤来。又抬头看他,正对上他也看着自己,那双黑眼睛眼角微微翘起,他、他确实长得很好看呢!

第四十六章 告白(二)

柳枝好像从没见过他一样,这样仔细打量他,只觉得有种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滋味一丝丝的萦绕心头。小春哥当然是很好的,所以别的女孩涂脂抹粉的跑来和他套近乎;又想着冯娇娇恬不知耻的说“哦嗬,小春哥已经很像个大人了,样子好好看额,尤其是他的腰——”

自己的果实竟然被觊觎了,心里头一股嫉妒的火焰蹭蹭蹭直往上升,小春哥是我的,才不许别人碰。柳枝贴紧他,仿佛彰告着自己的所有权,她双手搂着他的腰,摸到他的腰窝,哎,真的像冯娇娇说的有一对酒窝嗳,自己竟然从来没注意过。

她使劲搓捏着他的腰窝,不时还戳一下,好像要把以前没碰过的讨回本一样。这位置真要命,李春不敢出声阻止,只咬住嘴唇控制自己。

俩人头一遭误会了这么久,这些鸡毛蒜皮都不在心上,柳枝佯装生气撒了会娇也就算了,只依偎在他怀里继续说话。

“那如果你跟着这位白七爷,会要去南泉吗?甚至要出海吗?”听上去这些地方都太遥远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行商行商,就是到处走的吧。清水江上来来去去那么多大商船,饱绽了帆、装满了货,云南的铜、巴蜀的水银、北边的山珍南边的海味。商船上的人跟我聊天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说海上一个浪头大得一座小山一样,海里有吃人的鱼,也有珍珠和珊瑚,海面漂着龙涎香,运气好可以捡得到;他们还说海那头有番国,番人有红头发金头发,眼珠子有绿的有蓝的。”

柳枝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兴奋和向往,他是男孩子,本来就应该要有远大志向。可是如果这时他离开了她会很怕的,要是爹娘把自己也嫁给不认识的人怎么办。

柳枝吞吞吐吐:“小春哥,你能不能先别去外面?你等我再长大几岁、就能带我一起走。很快的。”好害怕失去他,他可千万别离开。

当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好,柳枝面颊发热,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又是害羞又是感激,还有一点点莫名的忧伤。从前只觉得他就比别人都亲近一些,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来越贪心,只想他寸步不离自己就好。这十几天自己生气也生够了,想他也想死了。

李春从云南霸道的官船看到了权势、从白七爷这样的海商看到了富贵,他更看到了小枝爹娘对自己的疏远。但是他不怪柳叔柳婶,如果自己是做爹娘的只怕也是舍不得让女儿跟着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的。

自己这样子的人,只有去更广大的世界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一席之地。但是小枝叫自己不要走,那就不走。那些漂洋过海的奇珍异宝抵不过她一个人珍贵。

小枝她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小姑娘,戴一朵杜鹃红也好插一朵桃花粉也好都比别人要好看到十倍。她也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小姑娘,心肠那么软,猫儿狗儿都舍不得欺负,对他更是那么好;总是挎了她精巧的小竹篮,翻出个荷叶包给自己,什么都有,红糖馒头肉包子,青团麻团鸡蛋饼,寸金糖,核桃酥,麻油鸡,芙蓉鸭,酱肉腊鱼烤糍粑。

为了这么好的小姑娘他愿意就呆在花石县,只要她一句话,他愿意继续一条破船、一个酒鬼的生活。想高飞也是为了她,愿意折翅还是为了她。

“小枝,我喜欢你”李春终于敢说出来。他抱着柳枝软软小小的身体,她暖乎乎又香喷喷的,就像一枚香甜的汤圆;他真恨不得死命揉碎她、然后一口吞了她。每次见了她他就觉得饿,从内心深处觉得饿。

“我知道呀”她笑弯着大眼睛。

“是、是那种喜欢,你爹讨你娘的喜欢。我也要讨你做娘子,和你过一辈子。”他一口气说出来,哪怕被她打耳光骂不要脸也认了。

柳枝还是很困惑:“可我本来就是一直想嫁给你呀。”她突然大惊失色、差点从他腿上弹起来“你前面从没有想过要娶我?”

他急忙分辨:“我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这么好”他语无伦次“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喜欢你。”

她笑着:“你已经对我很好了。”声音软软糯糯,甜丝丝的,缠得他挣扎不脱,心甘情愿溺闭其中。

突然不再迷惑,也不再焦虑,相比童年时的天真透明,一种温柔深厚的全新感觉蔓延开来,包围住俩人。不能经常见面也不要紧,因为彼此的心意已经清晰,并且坚定不移。

李氏觉得自己的大女儿似乎真的长大了,变得沉稳了,不再轻易跟爹娘吵嘴。她跟李妈说起,李妈安慰她:“这是好事,难道太太还盼大姑娘不懂事吗。”

“我就是觉得怪不得劲的。哎,对了,秀秀好些时候没来了,李妈你得空去螺蛳巷看看她是不是病了,顺便买两斤点心、再带些银耳肉干去。唉,秀秀这孩子我一见就觉得心疼。”

柳枝挽着衣袖在木盆里把一条条的五花肉腌上粗盐,李氏苦劝她不要碰这些腌臜活她不听,她喜欢做吃食。昨天李妈遇见胡屠户便宜处理肉,尽数包圆了回来,往岁末走正好可以做风吹肉。

她穿件旧衣服,一方蓝花布头巾包住头发,等李妈回来她把一木盆的肉都处理好了,李妈拿着她起皱发白的手直心疼。给她擦蛤油时李妈情不自禁说:“大姑娘你好些天没出去了,要不要出门散散心”又掩耳盗铃的补一句“去找冯大姑娘玩去。”

柳枝笑着说:“等我这几天把雪里蕻都晒了就去找娇娇。”

现在自己的心情已经不同了。自己和小春哥就算是五六天见不到、心里虽然挂念着,但也不再是急哄哄了,因为知道对方是不会变的,一定会在原处等着彼此。

她不再讨好杨秀秀了。当听了她说把首饰都给了杨秀秀是为了换来俩人见面,李春难受得什么似的,只说“你再这样我还不如跟白七爷走呢,至少能到外面去挣银子给你买首饰。”又说“小枝,我会给你赚很多很多钱回来,买很多很多金镯子金簪子,让你戴都戴不完。”

冬天不紧不慢来了。江南的雪没有北方那么磅礴,但是细细绵绵也可以一天,这时节女孩子最适合猫在房里围着火盆绣花、磕瓜子、磨牙。

深秋时李春托冯娇娇给柳枝送了一篓子板栗,都是他从山上拣来,一粒粒挑选过,个个又圆又大,没有一颗有虫眼。柳枝煮了一大碗桂花糖水栗子送给冯娇娇,吃得她眉花眼笑,俩人约了下雪天一起来烤板栗。结果没留神叫李氏拿走一半送了杨秀秀,柳枝气得要命,把剩下的都风干了收在自己床底下,这时候正好拿出来埋在炭火里烤着吃。

第四十七章 冯有财

雪是下了一夜吗。柳枝打着哈欠在床上伸懒腰,样子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伸爪子。她瞄一眼窗户,雪快点停吧,小春哥睡在破船上不知道有多冷呢,别再下雪了。

桌上放了乱七八糟一堆布和剪子、针线等事务。柳枝倒是真心实意开始想学针线,她想自己学会做衣服后小春哥的棉袄就不要求爹娘了,可惜她实在没天分。

柳枝不高兴的看看自己双手,这其实是很灵巧的一双手嘛,明明做的菜那么好吃,怎么偏偏不会做针线呢。左手的食指还不小心被剪刀铰了一下,虽然没破皮但是绞出一道紫痕来了。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伤痕,真的受伤了她反而不告诉他了,怕他心里急。

满香楼里柳旺和冯有财喝酒聊天,黄酒烫得温温的,卤肉切了几碟子下酒,中间一个铜锅里面的羊肉已经吃得见底。酒足饭饱,红光满面,身上热气腾腾,就把窗户支开,欣赏密密的雪花落在碧沉沉的江面上的景致。

冯有财家产近年剧增,一直想另外寻些发财门道。老大冯金山建议老爹在州府盘个铺子卖海货珍玩。“州府里有钱人才多,那一等富贵人家是钱不当钱的,只要稀奇物件摆放在家夸耀。那卖蕃物的简直就是坐等发财,南洋的珍珠是没上岸就瓜分了,那西洋怀表、西洋千里眼用等重的金子换呢,还有那巴掌大的水晶镜子卖一百银子都供不应求。

南泉海客从去年开始进到的红蓝宝石都换了工艺,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切割得和往年大不一样,那火彩竟然前所未见;京城显贵据说现在大力追捧红蓝宝石。就连不甚值钱的扶桑的扇子、漆具价格都跟着涨了。松宁府只有珍宝斋一家独大,我们此时分一杯羹正好。先慢慢儿不拘卖些什么,等到摸上门路包船也是行的。”

冯有财听大儿子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心动,便叫他选址盘货。冯金山是个能干的,拉来了花石县县令的小舅子入了一股,人道是背后有官好做事。

冯有财问柳旺有没有兴趣入一股。柳旺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自己本钱既小,又无特殊人脉,何必承冯癞头这个人情呢。

“哎,你还没下定决心选哪个吗?”冯有财问。

说起这个柳旺就心烦,他对李春看法复杂,他喜欢他的坚韧和不服输,但是他身上那种凶悍叫他不寒而栗。

“我家娇娇也不小了,说真的你要看不上李春就把他让给我吧。他聪明又能干,主要是自己肯上进,这比什么都强,我好好栽培他是个人才。”

听到冯有财称赞李春柳旺有些不舒服,说得李春这么好,好像自己有眼无珠一样,于是酸几几的说:“什么让不让,他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我家的货物。我倒是想李春看上你家娇娇呢,那才省了我的事,我一个好好的女儿被他带累了名声。”

冯有财哈哈笑道:“柳花嘴你到时不要后悔才是。开春我就要李春到我家铺子里做个伙计,等他做上手就做个掌柜——”

“好了好了,你要怎么和他是你的事,别和我说。”柳旺颇为粗暴的打断老友的话。

一会儿喝光了酒,柳旺披好斗篷,套了木屐,打开桐油伞回家时,却酒楼在门口遇见了李春,他应该是给满香楼送鱼出来。这么凑巧,俩人都怔了一怔,还是李春先开口问好:“柳叔好。柳婶好么?小妹妹好么?李妈好么?”

偏偏不问柳枝。柳旺不禁要多想,他倒是知道自己不喜欢俩人牵扯呢还是故意向自己示威、柳枝的情况他尽在掌握中呢。

他不禁打量着李春,下雪天他穿得仍然褴褛,光着脚穿着一双草鞋,手脚都肿冻的红通通的;他身上的棉衣还是去年冬天李氏送的,男孩子长得快,手腕脚踝早短了一大截,但不见瑟缩,整个人抬头挺胸,腰背笔直,一双眼睛乌黑明亮。

柳旺正含糊着就见风雪里一团红钻出来,冯娇娇那性子是人未到声先至——“小春哥、小春哥你等等、你运气真好我爹今天在,见了鱼说难得冬天还有这么肥这么大这么新鲜的鱼,恰巧明天金老爷家订了上等的席面要用到活鱼呢;就一定要给你加钱。”

冯娇娇和柳枝一样说话又快、声音又清脆又响亮,一口气噼里啪啦一大堆,就像雪地里飞来了一群喜鹊。她一把抓起李春的手,直接把个绣得花花绿绿的袋子塞他手里,嘴里还不休的在叽喳:“你手真凉,唉都红肿了唉你把我的手笼拿去吧不要谢我我就这么人美心美。”

一边的柳旺看着喉咙里爬了蚂蚁一样,大声咳嗽两声。冯娇娇这才看到边上还有个人,大惊小怪叫起来:“呀,柳叔,你怎么还没走?你特意在等小春哥吗?你也要买鱼吗?可今天的鱼都是我们满香楼要的哎、可没法匀给您一条。”

柳旺别扭极了,冯娇娇和自家大女儿关系那么亲密,言辞里却一句也没提到女儿,和李春一样。什么好朋友,哼,这俩个假心假意的——又看到俩个人的手竟然还抓在一起,简直了!李春原来也是个靠不住的,亏枝儿满腔心思都在他身上,他却转背又在对冯娇娇献殷勤。当然了,冯娇娇身家可比枝儿丰厚得多,哼!

“爹,果然呀,柳叔叔脸都气白了”冯娇娇嚷嚷着,小旋风一样刮进房里。

冯有财眯起小眼睛得意的道:“你爹我是谁。柳花嘴那破性格一点没变,他就是好好的饭菜摆桌子上不吃,非要有人抢着吃才觉得香甜。”

冯有财太了解柳旺了,他是个好人,就是个性犹豫,心眼儿还有点小。比如自己邀请他合伙在州府开铺子,明白着是照顾老友,他却想着人情难还;又比如挑女婿,既看中杨家知根底,却又舍不得李春那种进取之意。

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呢?就算盘算得俱全了,黄花菜也就凉了。

冯娇娇跟着老爹笑了一会,又有点担心:“你说柳叔这样就会考虑小春哥么?万一他一气之下直接给小枝订了杨东云呢?”

“放心吧,柳花嘴就是心眼儿多。这心眼儿一多的人自然就会想得多,这一想得多呢,原来有主意的也会变成没主意了。”

第四十八章 烦闷

冯娇娇为好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稍微放下,拿起一个橘子剥起来。冯有财小眼睛瞄着自己姑娘,娇娇比柳大姑娘还大一岁呢,翻年就十四岁了,若按足岁算都十五了,却钟灵毓秀十窍通了九窍——柳大姑娘都惦记着终身大事了,自己的小娇娇怎么这上面还一窍不通呢。

唉——冯有财内心为女儿着急,声音里就聚集了百般慈爱:“娇娇啊,你就没看上李春吗?柳花嘴眼光不行,就喜欢那华而不实的,我倒想他看不中李春,正好留给我的娇娇。”

冯娇娇一瓣橘子卡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在地上转圈圈,唬的冯有财抖着肥胖的肚子跳起来给她拍背。

“爹啊,我就算不是你亲女儿,你也不用把我弄死吧。”冯娇娇眼泪汪汪。

“胡说八道,娇娇是爹的心肝,爹一半的血肉,什么死不死的,呸呸,童言无忌。我只不过看你也和李春相处得好,若是你喜欢,爹就帮你把他招进门。”

冯娇娇好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一样手摆得飞快:“爹,那个朋友妻、不、朋友夫,不可欺呢。小春哥和小枝俩个腻歪死了,谁把他们分开都不成。”

“唉,我的宝贝娇娇哟,心肠就是这么好,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姑娘呀”冯有财长吁短叹“老天爷快些叫个好男儿开眼吧,看到我的好娇娇。”

柳旺回到了家,听到厅堂里传来柔和的女声说话声,第一次不但没给他家的温暖感,反而有些烦躁。那个声音是杨秀秀的,杨秀秀这个冬天几乎住在他们家里了,偏偏柳条还乐意和她睡。柳旺倒不在乎多出一口人,一个小姑娘又吃得了多少用得了多少呢,关键是就像这样有外面的小娘子在、自己就不方便一头扎进暖融融的厅堂,喝杯热茶和妻儿聊天。

商人家庭没书房,只有个小耳房做休息之用,柳旺一肚子气坐在冰冷的耳房里,这该死的冯癞头、这般得意!唉,人家运气好,做什么都赚钱。自己没这个好运气,如果当初不是爹得了急病去了,自己也念了书,家里本钱也在,怕不今天和冯癞头不相上下吧。

柳家毕竟不是大富大贵,白天只升一个大点的火盆,大伙儿聚在一起说笑消磨时间。耳房里的阴冷,李春和冯娇娇的亲热,还有冯有财那通话就像这不时穿进来的冷风一样,嗖的一阵,嗖的一阵,吹得让柳旺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快。最后站起来叫着“李妈、李妈。”

李氏听到李妈悄悄在耳边说的,惊讶极了,柳旺叫她打发杨秀秀走,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这都快到饭点了还不留客、不是自己家的风格啊。

“老爷说马上要去乡下了,叫杨姑娘这段时间也别来了,要收拾东西。”李妈也纳闷。

这理由听着还凑合,李氏又有点想多了:“秀秀不会见怪吧?”

“哪能呢,年底了谁家不是事情多。何况老爷叫人送了一车子东西跟着杨姑娘回去,不失礼。”有眼色的才不会这样一天到晚坐在别人家里呢,不过这句话是李妈在心里补充的。

晚上饭桌上柳枝觉得气氛有点诡异,自家老爹表情出奇严肃,可自己这段时间表现得不错啊,挺乖的呆家里做家务,帮着李妈一起腌了不少咸菜呢。她左看右看,心里嘀咕莫非是杨秀秀不在爹就吃饭不香。算了,不关自己的事,反正自己已经是爹娘不疼的人了。

她正在腹诽时,就只见爹挟了块肉放进自己碗里。柳枝一下竟然惊得“呯”的一下打翻了碗,柳旺本来就绷着的脸一下黑如锅底,教训的话冲出了喉咙他又硬生生咽下去。女儿不解的眼神叫他心里发酸,自己给她挟个菜而已,一家人何时生份如此。

他就决定自己来打破僵局,咳了一声:“怎么没有鱼呢?枝儿平时不是最喜欢吃鱼吗?”众人都齐刷刷用“你是不是生病了”的眼光看着柳旺,冬天里河鱼本就难打,而且自从柳旺有意减少李春和柳枝的来往,李妈买鱼都买得少了。

没人说话,柳条是谨遵闺训,眼下柳条并没觉得家里有何不同,娘本来就教导她吃饭喝水时不宜出声,她也曾问过“那姐姐怎么说个不停”、李氏只得回答“娘可曾说过姐姐这样好?所以你莫学你姐姐。”

柳枝则露出“不要拿我说事”的神情去夹一块酱肉。还是李氏维护一家之主的尊严开口:“冬天里鱼少,李妈买不到也是经常的。这不有腊鱼么,明天蒸一块吃吧。”

柳旺看着大女儿雪白纤细的手腕子,不知怎么觉得那么的楚楚可怜,自己女儿好像又瘦了,而冯娇娇圆滚滚的好不喜气,笑起来声音洪亮。他不觉有些埋怨女儿魅力输给冯娇娇,于是哼一声:“什么少不少,李春还不是日日打了鱼送去满香楼了么。我们家素日待他不薄,也不知道送一条来。”

这一下连李氏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枝儿爹,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入睡时,李氏倒过了洗脚水,纳闷的问。怎么好好自家夫君又似乎还是中意了李春一样,“那边杨秀才娘子可是叫人几次来探我的口气。”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把杨秀秀当亲戚般亲热招呼。

柳旺也颇为不能理解自己的举动,为什么他突然又不想把李春让给冯有财这个可恶的家伙。他只闷闷道:“毕竟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多想想没坏处。”

杨秀秀回家时柳旺叫铺子里装了二十斤木炭一起送来,这可叫杨秀才乐得合不拢嘴:“俩家结亲十有八九了,你看他们对秀秀这么好,可不就是对这门亲事满意的表示。还送了这些炭、这些腊鱼肥鸡,啧啧,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杨鲁氏劈头把他抽一顿:“你这杀才也配用炭,只能我儿用。”又骂杨秀秀:“还不去厨房给你哥哥做汤水,在外面呆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别人家里的千金小姐了。”

杨秀秀委屈得泪水涟涟,冬天手指伸入冷水骨头都痛痒了,在柳家多好,李妈洗碗竟然都是用热水!家里只有哥哥房里一个小小炭盆,够哥哥一个人把脚放上去,自己在家里呆了几天觉得冻疮都要长出来了。

杨东云手里抓着本《四书制要》半天了没翻过一页,直愣愣的看着雪花扑在窗户纸上。一点淡红印上窗户,是小天井里一株老梅,虽然梅树下搭着他老娘的鸡笼,夏天晒着衣服,秋天里枝丫上晒满雪里蕻萝卜条,冬日时也算是家里一景了。

第四十九章 窥视

梅花花瓣娇艳,光滑,幻成一张红唇。他手指紧了紧,书都要抓破。他前些天去夫子家请教,回来雨雪绵绵,他躲到江神庙歇口气,就听见后厢房有人说话。“小春哥你冷不冷?”“不冷,你过来点,那边雨都飘进来了。”

轻轻的笑声,好像银铃铛在碰撞,为什么同样是女孩儿,他从没觉过妹妹的声音有这样好听呢?杨东云平时走路都会撞到柱子,这时却自然手脚轻巧。

他看见的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呀,仿佛一颗明珠把荒寂的破庙都照亮了,她圆圆的脸儿粉嫩粉嫩,弯眉大眼,嫣红一张小巧嘴唇。双髻垂髫,头绳尾端拴着一对银寿桃,神态活泼又俏皮。

她穿着一套颜色很别致的新棉衣,杨东云看去只觉得深深浅浅的红色晕染在一起,很是好看,尤其衬得这小姑娘皮肤雪白,眉目俏丽。

柳枝很得意的张开手臂:“好不好看?这是我过年时的新衣。”

“那你怎么就穿出来了,弄脏了你娘会怪你吧?”

“你傻呀,就是穿来给你看的呀”柳枝扯起一片衣角、踮起脚给他看“这是新花样,叫做什么‘桃花乱’,你看这浅色的其实都是绣出的桃花呢。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件,好不好看嘛?”

李春一只手理着她的鬓发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好看。可你小心着别弄脏了,要不回家你要挨骂。”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她撒娇的样子真可爱,拉着他胳膊央求着“抱一抱,过几年我就去乡下了呢,要过完年才回来。”

他们俩身高差一个头,李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角落里一张破桌子,把她抱到桌子上坐着,柳枝抱住了他的脖子,摸着他的短发,两只玲珑的小脚一踢一踢的。

杨东云认得,不就是柳枝和那个打渔的野种吗?他虽然背对着自己,但那身形不会认错,更何况那招牌似的短头发再没有第二个。柳枝,柳大姑娘是叫这个名字,自己这算绿云盖顶?可是好奇怪啊,他还记得上次她在大街上抱着这个野男人的胳膊,自己就气得不得了,发誓绝对不会要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但是现在看着他们破庙私会,却隐隐有些羡慕是怎么一回事?

那少年背脊对着他,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旧棉衣,光头赤脚,简直是个野人,这样娇艳整齐的小姑娘偏偏粘在他身上化不开一样。杨东云从小读圣人书,知道面对这种Y邪之事自己要么就是洗眼睛,非礼勿视;要么就去叫人来把这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捆起来送祠堂,以正视听。

可他只被那张仿佛发光的面容吸引,全身僵直着立在檐下窥视着。女孩儿是面向着自己的,她的笑容淘气又活泼,他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还能笑得那么理直气壮?

杨东云不记得是他们先离开还是自己先走,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进门时杨鲁氏惊叫“我儿,你的伞哩?怎的一头都湿了。”“嗤”的一声,一团大的雪花扑到窗纸上,杨东云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螺蛳巷这套院子住得紧绷绷,杨鲁氏说话声音又大,他坐在房间里也听得清清楚楚。柳家没答应自家的提亲——凭什么、他们家女儿德行有亏,还敢拒绝——江神庙里那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儿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她对待自己也会这样主动又热情——

晚饭蒸了一碗乌黑的咸菜,切了几片菲薄的腊肉,只一碗嫩嫩的炒鸡蛋放在杨东云面前,这是他专享的。杨东云心不在焉,杨秀才觑见儿子筷子没动,就把几片肉都夹了,激得老妻一通好骂。往常吃过饭杨东云就会自去看书,今天却期期艾艾不肯走,大家都看出不对来。“我儿,可是感染风寒不舒服了?”杨鲁氏关心问,又扭头要秀秀去煮碗姜水来。

“娘,那——那——那个能作数吗?”杨东云眼巴巴问。问完面红耳赤,他心里男女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能问出口这对于他是极大的勇气了。

杨鲁氏心疼儿子,看儿子心心念念这门亲事,对柳家心里又恨一层:“我儿,那破落户稀罕什么。等你进了学,娘给你挑户妥当人家,没得捡人家破鞋。”

“她---她---”杨东云虽然心里觉得柳枝已然不贞,但想到那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心里直痒痒的舍不得。

她那活泼的笑容,那垂在脸颊边的银坠子,那白嫩的耳垂真是可爱极了。杨东云想着柳枝的面容,想着她那么白,身上也一定是这样雪白雪白的;想着她也那样手脚并用缠着自己,像个迷人的蜘蛛精般纠缠着不放开自己。

她那小嘴儿一定跟蜜糖一样,甜腻的叫自己哥哥,好哥哥。房间里喘着粗气,他跌跌撞撞倒在铺上,搅得帐子一片响。脑海里那雪白的身子、红艳艳的嘴唇,一双娇小的脚一蹬一蹬的——她的手腕子、脚丫子,她——他低叫一声发泄了出来。

柳枝一家每年冬天都会回乡下过年,李氏娘家就在花石县乡下,只半日路程,柳旺日子殷实后就托妻家买了个几十亩地的小庄子,总是和李氏笑言这是俩口子养老之地,等两个女儿都嫁了他们就归居田园,养些鸡鸭,种些花草。田产平日里托舅兄照看着,反比青柳村自己兄弟还放得心。

建元十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冷一些。北风是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哭泣一般,冬天日短,旅途中的人早早都投了店,路上车马渐稀。官道上一辆骡车固执前行,车轮吱呀作响,两匹皮毛稀疏的青花骡子浑身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车夫心疼的披了席草帘子在骡子身上,也挡不住它们步伐越来越慢,喘气声越来越粗。

骡子蹄子上包的稻草散了,打了一个趔趄,车夫勒紧缰绳,回首道:“小少爷,可不能再走了。再怎么赶横竖今晚是赶不到松宁府了,不如早点歇息了明天一早走、也是一样的。”

一只白净得有些过分的手掀开旧毡毛帘子,这一只手已经足够显露出主人的教养和仪态,然后探出的是一张十六岁的少年面孔,少年看了看四面合上来的暮色,虽然内心焦急如火焚但也知道再贸然前进、天黑路滑,出了事情反而更糟,只能点头。

李氏带着两个女儿先回乡下,年前正是生意兴旺时,柳旺还留在县里照料一阵子。李氏长兄李荣得了信早把房子打扫除尘,烧了灶,备下柴米油盐,腊鱼腊肉,一派丰足。李氏见了娘家人难免掉泪,好在两边日子都过得不错,更多的是亲戚之间的问候,乡下更没什么讲究,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

第五十章 乡下

李氏婚事前头波折、生养得又晚,故而柳枝柳条两姐妹是表兄妹中年龄最小的了,好几个表哥表姐都有孩子了。六岁的柳条都被俩个和她一样大的小孩行礼、叫着“小小姨妈”,过年时还得给红包呢。

晚上就在大舅李荣家吃饭,柳枝外婆还在,跟着大舅,是个浑身爽利、喜笑乐天的白发小老太太。柳枝见到外婆一家自然高兴,她和外婆这边的亲戚感情很好,她生下来娘没奶水、是舅妈把她抱到乡下奶到一岁呢。

“枝儿你娘说你在县上鱼都没得吃,怎么这样可怜。来,多吃一块。”朴实的舅妈夹了一大块鱼肉给柳枝。外婆家人口多,几个舅舅都有手艺,日子都富足,虽然说过日子舌头难免碰牙齿,但没大妖蛾子,是个亲热兴旺的大家族,气氛很好。

柳枝埋头苦吃,支棱着耳朵听着大人扯村子里的八卦,什么哪个媳妇不孝敬公婆,哪个婆婆又磋磨媳妇之类。

灶下早烧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个澡,一身暖呼呼的,闲扯了会就到了睡觉时间。乡下被褥不比家里是细布,粗粗的,刺得娇养的细腻肌肤微微发痛。柳条就撒娇诉苦起来,李氏安慰着柳条。柳枝滑入被子里,被子虽粗但都是全新的,还有着皂角的香气,她很喜欢。她很快就沉入梦乡。梦里似乎有人在耳边亲昵的叫着自己小枝,**着自己的面颊,手掌如同这被褥一样粗粗的,但是热热的,满是熟悉又心安的味道。

破烂的骡车终于拐上进城的干净路面,松宁府是江南三府之一,江南三府桑麻、稻米、海盐、大运河,哪样不是国之命脉,富庶可想而知。松宁府高大城门洞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临近年关进出的人特别多,检查过路条,交过入城税,进得城内已经是中午。骡车辚辚前行,曲折几下转进了条颇为宽阔的青石板巷子,这里人家都是乌门粉墙,十分体面。少年结过车钱,下了车,往巷子里而去。

乡下早餐吃得丰厚,油汪汪的腊肉炒了一大碗,舅妈用剩饭煮的粥,把切碎的芥菜头滚进去一起煮,柳枝喜欢这种咸香的口味,吃了一大碗。吃完饭柳条和几个年纪小的表姐照例在屋里相互看花样子,她不爱动。

而今日雪停了,天边微微的放出淡金色来,柳枝裹好棉袄要表哥带自己去田里玩,刚出院子门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小枝”。

柳枝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她太激动、穿得又多,脚下一滑。天旋地转却没一点痛觉,李春接住了她,怎奈她穿得圆胖如球、冲力又大,把他带倒在地。柳枝趴在他身上看着他黑黑亮亮的眼睛,高兴得不知怎样就好,李春一双黑眼睛也满是笑意,俩人就抱着滚了几滚,也不管地上还满是泥雪。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俩个人坐在厨房里说话。柳枝重新换过衣服,披散着头发,粉红色的面颊看着可爱又娇嫩。

“冬天没什么事情嘛,叔叔去喝酒,一消失就是两三天,我一个人呆着,就来找你。”

小表哥找了自己的棉衣来给李春换,看他光着脚还找了自己的厚袜子和旧棉鞋来,柳枝感激的拉着小表哥的手说“谢谢”。

俩人坐在灶前说话,相互看着傻笑,就如同回到了童年时。“你肯定没吃饭,我给你做。”煮面最快,把水烧开就是。面上盖些什么呢,虽然说有剩菜,但柳枝才不愿意呢。

因为李氏告诉了娘家要在乡下过年,灶上菜和肉都备得足足的,柳枝就踩着凳子去割那吊着的一条五花肉。把肉切成大片煎成两面黄、厚厚的码一层在面上,再煎两个荷包蛋。

“小春哥,好吃吗?”“好吃,香得要命”。

柳枝说不清自己喜欢做饭菜到底是因为给母亲分忧、给李妈帮忙,还是喜欢每次都听到他这么说,看到他脸上那满足的表情。十来岁的小姑娘要么喜欢花儿粉儿、要么喜欢针儿线儿,谁乐意闻着油腻顶着烟火,还别说白嫩嫩的手指泡水里皴起皱、眼睛熏得红红,一身姜蒜气。

“哎哟枝儿真是太能干了,那架势,就跟个当家的小娘子一样”舅妈磕着瓜子跟李氏闲聊“这县城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真是出众。那小伙子就是姑爷给枝儿相中的吗?看着挺精神。”

李氏以前也跟娘家说过自家有意招婿,还拜托哥哥嫂子在乡下寻找合适的人家,眼下她摸不清柳旺的意思,含含糊糊只说是“枝儿相熟的,没想到在乡下也遇见了。”

就听见自己女儿那喜滋滋的说话声和着脚步声一起传来。李春进屋来跟李氏问好,这孩子追到这里来——李氏心情怪怪的,不好意思当着娘家人说李春,又觉得大女儿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太过于没个女孩儿的矜持,就咳一声,对柳枝责备道:“你看你离了家越发疯疯癫癫没个样子了,头发都没梳就这样乱跑。”

柳枝就对李春做个鬼脸,说个等等我的口型,跟着舅妈去里面梳头了。这厢李氏和李春说了几句闲话后,问他什么时候回县里去,要不要帮忙雇个车。李春何等有眼色,只说不要了,说他还有事,马上就走。李氏也顺水推舟的说既然你有事婶婶就不留你了,末了抓了把糖果给他。

舅妈只会梳麻花辫子,柳枝也不在意,她头发又黑又多,两条麻花辫子编出来都快到了腰间。梳好头要出去,想着又跑回桌子前,问舅妈借一朵花儿戴。

柳枝回到堂屋里听到李春要走万分不舍,一定要送他到大门口。她拉着他的手,心里一股莫名的感情,绞得一颗心酸痛酸痛的。她撅着小嘴问:“你就回去干嘛,走这么远就为了见这一眼吗?”

李春笑了:“可不就是想见你一眼。”他伸手把她辫子上歪了的花儿插正一下,看她低头不语,只扭一扭她红扑扑、粉嘟嘟的面颊,安慰她:“过两天我又来看你,真的。”

“你别来,路上那么远,又要下雪。呃,你走了多久?”

李春笑笑,只觉得她的长辫子额外可爱,末端尖尖一束卷起来活像小猪尾巴,忍不住又轻轻扯一下:“没关系,反正冬天也打不着鱼。我闲着也是闲着。”

第五十一章 留下来了

为了不讨大人嫌,李春每次来都是和柳枝在外面田里玩,天气不好俩人也就坐在柴屋里说话。柳枝最小的表哥年龄和李春差不多,乡下男孩子调皮,俩人很说得来,因此每次李春来小表哥都陪着一起玩,人多热闹,柳枝也越发高兴。

江南的稻田在冬天也不会荒芜得太厉害,地皮隐隐泛青,总有倔强的草木不肯屈服于冬天。李春和小表哥一起掏田鼠洞,抓鸟雀,俩个人各出奇招,烟熏灌水堵鼠洞,而抓鸟有支了匾箩等着罩鸟的,有用酒糟和秕谷搅和了一起诱鸟的。李春抓到一只漂亮的八哥送给柳枝玩,柳枝信心百倍这个冬天要教会它说话。

这天他们收获颇丰,俩人一起抓到十几只,大部分是麻雀,还有两只肥大的斑鸠,乐得柳枝合不拢嘴:“我们把麻雀烧了吃了,斑鸠回去送给舅舅。”

三个人都能干,就分头就在野外你拔毛他找柴,用泥巴垒个灶,塞了干树枝烧起火,烤起来吃。雀儿烧得深棕色直淌油,香气扑鼻,李春自己不忙着吃,都是先把腿子给撕下来给柳枝,她吃完一条撕一条,动作接洽得刚好。

小表哥看着柳枝无需动手、大嚼大咽的样子,不禁说:“李春你也太宠她了,哪里有女孩子这样的。我家饭菜上桌都是我爹第一个动筷子、家里有好东西都肯定是要我爹先动才行。”

李春不说话,只笑着把一条腿子肉塞进柳枝嘴里,柳枝咽下后冲小表哥做鬼脸:“他乐意,我乐意,你管不着。”

可是越是快乐,分离时就越是难过。“小春哥”柳枝拉着他的衣角哭唧唧的,想要他留下可他呆哪里呢,难道要他偷偷呆在柴房?这话她万万说不出口,小春哥又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柳枝只能口是心非的说:“你别再来看我了,我真的一点都不想你。你好好儿呆县里,过完年我回家就去找你。”

“没关系,我想见你呀。”他笑笑,给自己整理辫子、衣角,把粘在上面的草叶一点一点全摘干净,一边哄着自己说“我走得快,不当一回事。你可千万别随便哭,快过年了掉眼泪不吉利,你要高高兴兴的。”

临近年关时柳旺歇了铺子,也到了乡下和妻女团聚。他到的那天正好李春也在,看见几个半大孩子好像被自己吓住的样子,本来热闹的气氛嘎然而止,柳旺就莫名一阵不悦。

他们在外面玩了半天,小表哥带着他们发现了一条向阳的沟,还有满满一沟悬钩子,三个人吃了个饱,又用手帕包了一大包带回来给其他人尝个新鲜。在大门口和柳旺正好撞上。柳枝怯怯叫了声“爹”,李春更是不由自主站在了柳枝前面徒劳的想掩盖她。

柳旺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在孩子眼里就如此可畏吗?而看见小表哥也在、女儿和李春不是独处,柳旺也就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先进屋见李氏去了。

“李春,姑爹叫你去见他。”李春正要走、小表哥跑来说。

李春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枝已经抓住他胳膊安慰他:“小春哥你别怕,要是爹爹说什么难听的话我帮你。”李春进到生了火的内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上被热气一烘,有些麻痒痒的。但他是个自制力强的,身形一点没动,只规规矩矩按小辈儿礼节向柳旺问好。

柳旺心气已平,见李春肯为了大女儿追到这里,莫名其妙有些小得意,还是自家女儿魅力大,冯有财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瞧冯娇娇那糯米圆子的样子,哪里有自己女儿水灵可人意。

“你怎的不在满香楼?”他心里想着、嘴里就不由自主溜出话来。

这话问得包括李春在内众人摸不着头脑。“我是说你不是揽了份给满香楼送鱼的活吗?这份差事不错,冯老板手面阔气,你到这里实在划不来——”

“爹!”柳枝大叫、柳旺一惊,反应过来也羞红了脸,这话说得!自己怎么就对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像个尖酸妇人般说话呢?

再看女儿一双大眼睛里是满满的不相信和愤怒,愧意更深。为了扭转自家形象、他咳嗽两声,故作轻松不在意的对李春说:“你那叔叔三两不靠的,你一个人回县里也没地方去,在这里住过年吧。”

“爹总算说了句像样子的话。”柳枝转怒为喜。每次小春哥走时她都要难过好一阵,路上那么远,天气又那么冷,他还穿着草鞋呢,小表哥把自己的棉鞋送给他他也不要。

她转身喜滋滋的拉着李春的手:“这下可好了,小春哥你和我一起过年。”

李春是想拒绝的。可看见柳枝笑成月牙般的眼睛他就说不出了。这是小枝的爹和娘,而且以前对自己不错,自己有什么不能受的。

李春很受李氏娘家一家人的待见。乡下人过日子图的是一个热乎气,锅里灶头能冒烟,对于如同远在天边的功名富贵没什么想象力,皇后娘娘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拿金碗吃饭,未来的秀才和举人老爷相比起来他们更看重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像——辘轳摇得飞快、拎起满满一桶水倒入缸中,气都不喘一下;一院子柴火一上午劈完;抗半扇猪肉大步流星走——

“妹夫,要我看这个不错,比秀才的哥儿好,无父无母的难得长这么齐整,能做活,关键是你姑娘能管得住。”舅兄李荣以庄户人家实用的眼光点评妹夫说的两个小哥儿。

冬天里李春白了不少,越发显出眉眼的精致,柳枝外婆眯着眼睛挥着手“这是谁家的小哥儿,长得恁好看”。在柳枝嗤嗤笑声里李春红着脸、硬着头皮坐在外婆身边,被老人家左捏右捏了好一气。

院子里李春在打糍粑,柳枝在边上指指点点的,大约是热起来李春脱了棉衣,光着上身,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没甚看头,骨头都没长全呢,汗水洗过背脊却也透露出一丝丝刚毅。

柳旺带了绵白糖来,新鲜热腾的糍粑撒上雪花一样的绵白糖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柳枝筷子都不用,直接用白细的指头拈起一条放入嘴里,满足得大眼睛弯成两枚小月牙。

“爹,舅舅,尝尝新糍粑”柳枝欢快的叫着进屋,大言不惭“我打的。”我教小春哥打的、可不就算我打的。

柳旺看着跟在女儿身后捧着盘子的李春,想起女儿点鞭炮,李春给她捂耳朵;女儿炒菜、李春在边上递盘子;女儿踩他肩膀上去摘那最后一个秋梨子----就觉得舅兄这句“你姑娘管得住”真是画龙点睛。

第五十二章 去州府

柳旺心思有了转向,于是干了件大事:带着家里所有小孩去州府赶庙会,并允许每个人买一件东西。

成了家的表哥表姐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有幸归于“小孩”的有七个:柳枝柳条和李春,两个叫柳枝姐妹“小姨、小小姨”的五岁外甥,最小的表哥表姐各一个。

李春对于自己受邀请在列有点受宠若惊。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早知道柳旺两口子不待见自己,不管此刻柳旺是随口客气还是真的对自己改观都是好事,至少自己和小枝以后来往她会少挨爹娘念叨。

柳旺租了一条船,请舅兄作陪,水路过去州府只要一个多时辰,坐车需得一天呢。小孩子对于出远门自然是兴奋的,一船就震天价的笑着嚷着。冬日枯水,大的商船都歇息了,河道比平时寂寥,这满是小孩子的一船驶过撒下一路声响,来往小船都看着笑。

柳旺和李荣对坐小饮,嚼着一碟豆腐干,一碟兰花豆。柳枝和俩个大的表哥表姐负责看小点的,免得小孩子过于兴奋、到处乱窜掉进水里去。冬天水浅船自难行,李春就去帮艄公板橹,这是他本行,老艄公一边躲闲的抽袋烟一边称赞他动作地道。

柳枝带着柳条出来时看见这一幕,老艄公尴尬一笑,收了烟接过李春手里的活计。柳枝就和李春靠着乌篷说话儿,“你干嘛那么傻,总是让人欺负。”“哪里有,不过帮下忙。”李春真不在乎做事,相反如果被称赞一声能干他更高兴。不过被小枝这样护短他心里暖洋洋的。

柳枝和他商量着到了州府怎么去玩,要吃些什么,想买什么。说是商量其实都是她一个人做主,柳枝呱啦呱啦,李春笑着听着,偶尔说一句“好啊”“都听你的”“你喜欢就去呗”。

柳枝觉得这真是人生中最快活的一个新年,自己和小春哥能住在一个屋檐下,能每天早上起来就看见他,能每天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能晚上还坐在一起话说。她笑眯眯的看着李春,看得他都脸红起来。

李春穿的小表哥的棉衣棉鞋,青布圆领,像个俊俏的小和尚,圆圆的脑袋盖着毛茸茸一层短发。柳枝看着就想摸,想得手都痒了,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忍着。

有天李春坐凳子上跟着表哥学编篾器,她过来就往他脑袋上摸了两把,结果表哥表姐、舅舅舅妈一起叫起来,好像她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后爹娘把她拖到小房间,严肃的给她上了一课“女子不能做的事之123”。柳枝才知道男子的头是不能随意碰的,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果在街上这样做给夫子们看见,会被直接拖到祠堂打板子呢,这叫着“风化”。

因为这大女儿调皮,就故意说得严重些,听得柳枝脸色有些发白,她垂死挣扎分辨:“小春哥从来没说过不能碰。”所以这就是无父无母的原因了,没人教化。柳旺只沉着脸:“你自己好生反省,想想你周边可曾见过这举动。翻年你就十三了,要是惹出事来爹娘也救你不得。”

柳枝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有两个,她自己是个很小很小的世界,小得只有两个为所欲为的小孩子;另一个大大的世界才是爹娘和妹妹都在的,这个世界必须遵循人情法规,要不然就要狠狠挨罚。

她苦苦思索,的确从没见过有女子去摸另外一个男子的脑袋,除了对很小的小男孩外。原来这个事竟然这样重要吗?

看她有所震动李氏乘机无人处教些妇德闺范,柳旺白天就堂堂正正灌输些做人子女和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百姓的应有品德。可怜俩口子万万没想到十来年没有攻克的堡垒今朝一举拿下,也许是害怕有朝一日无缘无故被打板子,柳枝一一虚心受教。

李春看柳枝那个心痒痒、却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就好笑,他把脑袋低下,船上狭窄,俩个人本来就站得近,他弯腰低头就把圆圆的后脑勺放在柳枝面前了。机不可失,柳枝畅快的揉了两把,她还朦胧记得当年她揉白糖糕,硬而滑的粗毛滑过手指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眼前这个比白糖糕体型大、还会说话。

“小春哥我也要摸摸你脑袋。”夹在两人中间的柳条嚷着,看姐姐那表情这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柳枝却非常小气的一把捂住妹妹的嘴,还把她的小胖手压下去:“不可以,爹说了男儿的头不可以碰。”

柳条从姐姐手下挣脱出来,极为不服气:“可你碰了呀。”

柳枝理直气壮:“我不一样啊。”

柳条一直很佩服姐姐,文能绣花,虽然针线拙劣,武能翻墙,倒是干净利落;厨房里炒得了菜,非常美味,厅堂里吵得了嘴,从没输过。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姐姐这么明晃晃的凑表脸,她朝李春求证:“小春哥,我姐姐对你不一样吗?”

“是呀”李春笑着抱起她去船头看风景“你姐姐对我好,总是给我吃的,我没钱,就答应让她摸摸头。”

“那还是姐姐不对,爹爹说过帮助别人不要图回报,每年过年爹都会给我一些铜板让我施舍给乞丐呢。”

“是我自己馋呀,你姐姐总是有很多好吃的,所以我老是跟着她。”

柳条沉默了半响,说:“那是小春哥你不对,爹爹说做人要有骨气。”

他笑着:“所以你姐姐不一样呀,我对她就是没骨气。”

柳枝不想跟着杨秀秀柳条都染上了“爹说”的毛病,磨了磨牙想着回家后一定想个法子别让杨秀秀再来家里了。

当松宁府宏伟的城门出现在一众人面前时,这些乡下人或在心里叹一口气、或直接“啊”一声。先每个人吃一碗薄皮大馅的三鲜馄饨,水上的寒气都驱散后大大小小都开始激动起来,这就是州府!这地是州府的地、这馄饨也是州府的馄饨、我们要去逛州府的庙会了!!

五颜六色的货品,喧嚣的吆喝混合成一股热气腾腾的浪潮,把人迫不及待卷入其中。柳旺给每个小孩一人五个铜板,兵分两路,李荣带着儿女一拨,柳旺一家和李春一拨,大家各自去逛,约好在这棵独一无二的歪脖子树下集合。

第五十三章庙会风波

“哇、风车!”柳条乖乖儿跟着老爹,咋咋呼呼的就是柳枝了。她拉着李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哇、糖人!”

五个铜板对于小孩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她和李春俩人加起来可以买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柳枝先买了一文钱的麦芽糖三人分了,看着三小儿有滋有味咂摸着柳旺心里惆怅,问道:“爹爹没有份吗?”

柳枝吃惊道:“爹你还要跟我们争糖吃吗?”这混账——柳旺黑了脸,怎么说话越来越像冯家那个傻大姐呢?回去一定要她们少来往,说话太堵人心肺了。

人流接踵摩肩,吃的玩的用的,看得柳枝眼睛忙不过来,一会儿是刚出炉的炸果子香得勾人,一会又是堆成尖的糖果子五色缤纷不知道选哪样好,更别提还传来“当当当”的敲锣声,是耍猴戏的开场了。

不知不觉间柳枝和李春单独走在一起,她身上穿着舅妈给做的靛蓝花布面料的袄子,梳着两条长辫子盘起来,简单的扎根红头绳,一个十足的乡下小妞妞的样子。然而她满脸快活、又白白圆圆,人瞧着喜气,小贩们不由都塞点什么给她。小绕一圈下来共计收到秋梨一个,蜜桔一把,水萝卜两个,油饼一只,大红绒花一朵,饴糖两块,棕叶编的小老鼠一只,胖娃娃抱鲤鱼年画一张。

李春都给她抱着。他双手不得空,柳枝就要他弯下腰,然后往他嘴里塞一片冬瓜糖:“甜吧?”

“嗯”甜得牙齿要掉了,心麻酥酥的。

“我买些话本子送娇娇。”冯娇娇第一爱吃,其次就爱看各种话本子。说来柳枝识的字一小半是从杂货铺的进货账本学的,很大一部分是冯娇娇拿话本子教的,也算功德一件。

俩人挤到卖书画文本的摊位,这种小摊上的话本纸张粗劣,印刷模糊,一摸一手石墨,柳枝看不上,就拉着李春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欣赏年画。

“咦,那边还有”柳枝看着街对面还有寥寥几个摊位。她却不知道这一街之隔大有学问,中间隔着一条浅沟,过去有些许麻烦,自然没摊位费,但游人也接近于无。柳枝是不怕麻烦的,踩着几块碎砖过来一看却大失所望,这边都是一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正要和李春回去却听见一阵喧哗。

“什么卖不卖、分明就是你偷的”“就是,看你一身穷酸相,哪里用得了这么好的玉佩。”两个歪喇泼皮正围着一个摊位滋事,有限的几个摊主都远远躲开了。

“这是我家传之物”玉佩主人申辩,他是个文弱的少年,穿着单薄,因为冷还发着抖,看着更弱了。

“哈,你叫它,看它会不会答应你声”泼皮左手指头勾着穗子,甩着那玉佩哈哈大笑着。

突然手上一空,就看见一个少年轻巧摘下玉佩,满是好奇的“喂喂”叫两声,然后就塞还给原主:“我听到了,它说是你的。”

泼皮反应过来大怒,动起手来,他们开始还以为这少年这样大胆应该身怀绝技,结果毫无章法,正要痛揍这不长眼的小子一顿就见呼啦啦一大群人喊打喊杀的涌过来。一个蓝衣小姑娘披头散发,一边哭着一边指着自己:“就是这俩个拐子差点拐了我、幸亏哥哥拦住了他们。”

众人早一拥而上制住两个泼皮,蓝衣小姑娘扑过来倒那少年身上放声大哭:“哥哥,哥哥你还好吗?”

这时柳旺也抱着柳条慌慌张张赶过来了,看见大女儿安然无缺松口气。俩个泼皮已经被热心群众捆走,柳枝才“嘻”的笑一声,从李春怀里抬起头来。她力求逼真路上扯散自己的辫子,衣服揉得皱巴皱巴,还甩掉一只鞋,她看见爹爹来了还笑着招呼一声:“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样子落在大人眼里是什么滋味。

柳旺见她这鬼样子火从心底起,尤其是一只脚鞋子都没有了,相当之不成体统,怒吼一声:“你这孽障!”

柳枝正唧唧哝哝埋怨着李春:“你真的挨了一下呀,真是,干嘛不早点跑呀”、被这怒吼吓了一大跳。她素来娇养,在外面、在州府这样隆重的地方当着众多人的面被怒斥真是前所未有,一时呆了。

李春看她脸色倏地白下去,急忙抓住她的手,又开口想向柳旺解释:“柳叔——”柳旺已经上前、怒气冲冲对着他就是一脚。

李春是坐在地上的,正好被踢中心口。“你这小畜生、往日见你可怜多关照你,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祸害我女儿的。”柳旺咬牙切齿。大女儿跟他搅和在一起就总是没个正形,现在竟然胆子大到在外面散发脱鞋。

或许是太过于震惊,李春也好柳枝也好都没有人说话。

李春被这一脚踢歪,柳枝扑在他身上,头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听到柳条在啼哭,说“饶了姐姐和小春哥吧”,可他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需要别人饶恕了?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什么。

柳枝什么都不能想,她手指死死的扣住李春。这周遭一切都变了天似的,她哭不出、满心害怕,怕所有的人,包括爹爹;唯有他是可信任的,她不敢松开他。

柳旺一手抱着柳条、一手去拉扯柳枝,哪里扯得动。他见自己女儿白惨着脸瞪着自己,自己挨近一点就惊慌失措往李春身下躲,仿佛自己要吃人一样。不由怒气更深,一边拉扯一边骂着:“你这不知羞耻的孽障,还嫌不够丢人现眼,还不跟我回去。”不知不觉下手没了章法,竟然变成踢打。

“你等一等”李春用身体隔开他,他声音异常抑郁,以致柳旺也暂停失心疯一般的举动。

李春心口疼得厉害,他闭了闭眼睛,忍住往上窜的血气,低头摸着柳枝的背脊。她周身僵硬得铁板一样,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让她放松,一边说:“小枝你听话,先回家,我会来找你的,一定会,听话啊。”

柳枝脸埋在他怀里,一头黑发不停波动着,整个人就像只受了惊吓的雏燕。李春不停在她耳边保证着,这才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拉下来。

柳枝被爹拉扯着,她回头看去,他还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她满心凄惶,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想叫他发不了声,只任自己被越拖越远。

第五十四章 卢溪月

李荣带着儿孙早早回到了歪脖子树下,大人小孩都收获不少,李荣还捡了个小漏,十文就买了一匹因为浸水而处理的绸子,他看过了剪裁得巧妙些只损耗三分之一而已。一家子抱满了大包小包欢声笑语不绝,就看见妹婿一家远远过来了,那古怪冷凝的气氛丈八外李荣就感觉到了,他喝住猴子一样闹个不停的俩个孙子,惊讶的看着乌云罩顶的一家。

“小囡这是怎么了?可是摔着了”李荣看到妹婿臂弯里的柳条包子脸上满是泪痕“来,不哭不哭,舅舅抱。”他接过柳条,又觉得哪里不对,大囡头发散了,但是人乖乖儿的被他爹牵着,低着头不声不响的。咦,妹婿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这又是哪个?难道庙会转了一圈人就长大几岁不成?

表哥表姐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时是李春,回家却变成一个不认识的少年公子,但怎么看姑父一家的样子怎么不对劲,大家都聪明的选择了闭口不言。小船来时一路笑语,回去时一派诡异的沉默。

李家因为祖孙三代勤劳肯干,又运气好遇见十几年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熬成了一个小富户,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家,然而今天晚上全家都轰动了。外婆一叠声的叫着多点几盏灯,老太太拉着一个俊美斯文的少年公子的手、就着雪亮的灯光左看右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仙吧?是王母娘娘身边服侍的金童子吧?喔唷老婆子我可开眼了,还能见到这样俊秀人儿。”

舅妈表姐表哥们一个个脑袋挤着好奇的看着这个从州府来的神仙般人物,他身材修长,肤白如玉,俊眉秀目,竟然把一屋子女眷比了下去。尤其是那与众不同的气度,也不见人家有什么动作,只是安静的坐在老太太身边,话都不说一句就给人一种“看上去很厉害”的感觉。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蓝色宝相花暗纹缎子夹衣,不是很新了但面料的质地里依然于严谨里透出一股华美之意。“看这皮肉,几个闺女都不抵啊!鸡蛋清似的,这是享福的人儿啊,咋就倒街上了呢?可怜可怜。”老外婆啧啧。

“好像戏台上演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哦”表姐甲双眸闪烁。“更像那画上的人呢”表姐乙两颊红晕。

最后还是柳旺把这少年公子从一堆活像要用目光吃了他的女人中解救了出来。小公子跟着柳旺到自己这边的宅子,李氏已经收拾出一间小耳房。小公子犹豫了一下,问道:“请问两位小姐可好?”

“还好,她们年纪小,都累了,所以都歇下了。”

小公子看柳旺神情恹恹,郑重抱拳深施一礼:“柳大叔,令爱完全是路见不平,一番好意。请千万不要责备她了,明日还容我向她谢过。”

小公子说的是精致优雅的官话,柳旺明白意思但完全不能用相同水准的言辞回答,只干巴巴的说:“你也早些休息罢,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李氏在等着丈夫解释为什么从州府回来一个乖巧的女儿惊恐不已,哭哭啼啼;一个调皮的女儿却安静如死,一言不发。李春去哪里了,而这个细皮嫩肉的美少年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夫妻俩如何叙事不提。柳条哭个不停,人完全被爹爹突如其来的发作吓着了,爹爹竟然打人!虽然平时娘会说一句“叫你爹回来收拾你们”、然而爹爹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就是姐姐有时淘气惹了事,爹爹也只是摇头。可今天爹爹竟然打了小春哥!

小春哥虽然不是自己家里人,但自己有记忆就知道他了。他爱笑,对姐姐很好,对自己也很好,总是送鱼到家里来,可为什么爹爹要对他这么凶。他是做了大家不知道的坏事吗?爹爹那样子好可怕呢。

李妈煎了一碗安神汤给柳条喝下,李氏又把小女儿安排和自己睡,在母亲的**和哄劝下柳条停止了抽泣,渐渐安稳睡了。

“大姑娘不太对劲呢”李妈悄悄说,眉毛深深皱起。柳枝太安静了,出了这么趟门回来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般呆坐着,问她怎么头发散了她不做声。就是李妈大起胆子故意问她李春呢,怎么没一起回来,她都依然没反应,眼睛雾蒙蒙的,李妈看她的眼睛没把握说她是不是清醒的。

李氏到了大女儿房间,“枝儿,娘给你梳头发”,柳枝任她拉起,放在凳子上,不反抗,可也没回应。李氏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柔和着声音和她说话,问些譬如庙会可好玩、你买了些什么、你吃了些什么、有没有给娘带礼物之类喜闻乐见的问题。柳枝只紧闭双唇,就是李氏给她用帕子擦脸也乖乖随她,也不像往日还要左扭右扭。

“是不是撞邪了?”李氏忧心忡忡,叫李妈去摸了一把香灰煮水,给柳枝灌下。李妈知道柳枝不爱这些玩意儿,开始还以为要费一番力,结果两下就灌了进去。

李氏又叫李妈今晚陪着她睡,看着点。等李妈自己收拾好进屋,就看见棉被上湿漉漉一团,柳枝全吐在上面,人却是没什么动静,不吵也不闹的缩成小小一个,面对着墙壁里面躺着。李妈忧心忡忡,摸她额头体温正常,呼吸也平稳,只能自我安慰也许歇息一晚上就好了。

早上,柳条已经恢复正常了,乖乖儿梳洗了坐着吃粥。李妈说柳枝精神倦怠,还要睡,柳旺倒额外宽容,叫李妈随便她。

那个美少年小公子经过一夜的休息,就像一株缺水的花被浇灌回来,闪瞎眼程度比昨晚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对着两位鞠躬道:“晚辈姓卢,名溪月。家本京都人士。”

原来这美少年卢溪月原是京城官宦子弟,倒霉催的父亲犯了事被罢官流放,死在路上。舅家赎买了他母亲并姐弟两个,转年母亲改嫁,他和一个胞姐继续留在舅舅家,熬了几年人情熬成一张薄纸。他今年满十六岁,可支门户了,不得不另外做打算。

安置了胞姐,自己来松宁府投靠另一门亲戚。结果被看成瘟神上门一般,和那些打秋风的佃户一起在门房混住了几天,一盏茶水都没得到,悻悻离了亲戚家,天地悠悠,一时竟然无处可去。

第五十五章 异常

昨日在庙会他本是写了几副字画想换几个钱做回舅家的盘缠,怎奈位置不好,而且他买的寻常白纸,又没颜料,画两笔墨兰,写半首乐府,看上去非黑即白,于这新年气氛实在不相称。其实卢溪月字画功底着实不差,这要是送去书斋或许还遇见个把赏识的,在这庙会上就曲高和寡了。他身上还有块玉佩,就放摊子上想卖了,结果叫那泼皮想讹了去。

边上柳枝和李春正好看见了,李春本来不爱管闲事,想扯着柳枝远离是非。柳枝却是个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亏得她还有脑瓜子,没贸然冲出去,就商量了俩人一个混搅着泼皮,一个则去搬救兵。柳枝本来就在庙会上露了一小脸,不少小贩游客都看见过她,这么一个白净俏丽的小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遇见了拐子,自有那急公好义的跟着来。

这曲折如戏台上唱的传奇一般活生生在眼前,李氏听得眼睛都直了,一时唏嘘不已,听到这美少年家破人亡、受尽白眼时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边上的李妈更是听得两个眼睛瞪得铜铃铛大,米都不肯去淘。

但李氏还有一点不明白,自己女儿做了这般好事,怎么回来反而失魂落魄呢。

柳旺倒是已经懊恼了一夜,他急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臊了大女儿一番,但也是一片爱女之心。现在坐在高墙大瓦屋里说评书一样娓娓道来,听得人惊叹连连,可昨天身临其境就不会有这种喝茶听戏的悠闲心情了。

一年到头在有多少失踪的小孩,自己家的是个女儿啊!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儿!昨天看她灰头土脸却还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以为自己有多能干!!人在外地还敢多管闲事、而且那泼皮都是青壮男子,等醒转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呢!!!

柳旺实在是气狠了,恨这不服管教的小孽畜不知道天高地厚、以身犯险,更恨和她搂做一团的小野种。若不是他事事推波助澜,这孽畜怎得胆子一年大似一年。

是小女儿的哭叫和卢溪月的阻拦让他清醒过来,万幸一番拳脚都落在了李春身上,大女儿那皮肉是禁不住的。可李春那维护柳枝的姿态却让他更烦闷:自己是她亲爹!是真心为她着想、这世上唯一不会害她、不会利用她的亲爹!!

卢溪月也在混乱中挨了几脚,他本就风餐露宿摇摇欲坠,连番受了打击也一头栽倒。柳旺踢打那俩个不争气的东西时就围了一圈热心人拉扯,“啊呀这还都是娃娃咧,莫打了”“娃娃有什么错也算了吧,快过年了图个喜庆”“莫不是后爹”····这卢溪月一晕过去,更是有能干人掐人中、摸脉搏,他气息虽弱,但并不是疾病,纯粹是因为饥饿。

“可怜可怜!”这般整齐的美少年生生饿晕街头,激得众人又是一阵嗟叹。有热心人已经飞跑到馄饨摊打了个蛋花汤,滴了几滴麻油,喂了他下去,就看见一缕淡淡红色浮出少年脸颊。一众人就簇拥着柳旺并俩个女儿并卢溪月送到歪脖子树下。此番逛州府就告一段落。

“我见这小哥气度不凡,卖的字也写得极好,身世可怜,就邀请他暂且来家里落脚。”堂屋里只坐着柳旺并李氏俩个时,柳旺低声道。

李氏嗳一声,她对卢溪月没意见,这太平年月路上见了猫儿狗儿也顺手施碗饭,何况这么一个身世坎坷、俊美如玉的少年公子。她只是有些心疼大女儿。

“你这次可把枝儿吓到了,李妈说她一整夜没回过魂来。半夜里李妈起来上夜见她还没睡、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李氏说着带上几分埋怨“你怎能在外面打骂女儿、她还要不要脸面了?幸亏枝儿心大,换了人早上吊了。”

“我也是一时急了眼,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样子,她以为是在甜水井那条街上吗?周围都是自幼相熟的人叫一声有援手!唉——”柳旺长叹:“枝儿是我第一个孩子,看平时我怎么待她就知道我是心疼她的。只是这两年她越发无法无天,有些事情是她一个女孩儿能做的吗?”

李氏听了无语,默默拭泪而已。

卢溪月想向柳枝郑重道谢,却一直没机会。柳枝回来就在床上倒了两天,能下地后也只白天黑夜的呆在自己房里,连吃饭都不肯出来。柳旺认为她还是赌气,说:“别给她送,看她饿了还出不出来。”

结果她真的悄无声息的缩着。到后面李氏熬不住,端着粥进去,看着这女儿一声不吭的吃着,流着眼泪戳着她:“你的魂回来没有、你别吓娘啊。你这么这么犟啊、你跟娘说句话啊。”

舅妈去给柳枝求了符来,也没用,一个活泼热闹的小姑娘变成山洞里蘑菇一样。私下都在说柳枝去州府那一遭撞了邪,更有一起去的小表哥活灵活现说是水道上撞了溺死鬼,要不然跟小表妹亲亲热热的李小哥为什么没回来,小表妹就是眼看着他被水鬼拖下去才吓傻的。外婆听得念了一千声佛,坚持全家人吃了三天素,懊悔得信口开河的小表哥自打耳光不提。

卢溪月却总觉得大姑娘这症状是自己引起的,她为了解自己之围被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责骂所受羞辱,受了刺激才会如此的。十二岁的女孩子看见泼皮寻隙闹事不仅不害怕、不畏缩,还那么机智的出手相助。如果因为帮人而变成这样那真是太可惜了。

乡下人对做官人、城里人、读书人都是天生有种敬畏。听说这卢小相公竟然已经是个秀才了,更是惊叹连连,小相公才十六岁呢!想那螺蛳巷杨秀才熬到三十才得了秀才功名。就连柳旺的愁绪都消散了些,觉得自己出手救助了一颗文曲星,与有荣焉。

卢溪月看着这虽是土墙瓦房,但粉刷得雪白,瓦片没一片烂的,家具虽然简朴但是处处窗明几净,是个标准的小康之家。先前李春就是跟几个表哥睡一起,卢小相公可不能这么安排,李氏叫收拾了单独一间屋子给小相公,下了狠力气洒扫了一番,铺盖都送了新的来,虽然是粗布但絮的都是新棉花。一个瓦罐子充做了花瓶,插了几枝柿树枝,枝条上还缀着红彤彤的柿子果,倒也有几分野趣。

卢溪月十分感动,回顾自身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没啥可以报答人家的。而柳条也被养成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倾慕新来的大哥哥是文曲星,卢溪月干脆就给人家带孩子。柳条温柔乖巧,卢溪月用沙盘教她识字,她也十分认真,这一大一小反而投缘。

这乡下除了本历书就没有第二个带字的东西,又天冷出不得门,卢溪月和李家表哥们说不到一起,幸亏他是个安静性子,要不然也磨不过寄人篱下几年。除了给柳条画花样子、教她识字描红外,他端坐着默默把四书五经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背着,这样度过一天。

第五十六章 安慰

“大姑娘”李妈走进房间,推开窗户,让清冷的新鲜空气吹进来。柳枝没梳头,眼皮有些肿,默默不语的蜷缩在床铺一角,和往昔那个活泼又爽利的小姑娘大不一样。李妈叹气,虽然说这次她老子的举动伤了她的心,可那毕竟是老子,这孩子怎么这样犟呢。

李妈端过自己做活计的小匾箩坐在床边,一边哼唱着江南小调一边绞着花样子一边陪着她,过年期间大家都会剪些花纸。李妈哼着:“青草开花结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嫁;梅花园里结成亲。”

李妈用红纸剪了一副燕子,又剪了副鲤鱼递给柳枝,这些都挺简单的。看着柳枝趴在枕头上窸窸窣窣翻着剪纸,李妈笑一笑,继续哼着,剪着。“小囡小囡不要哭,肚皮饿了吃冷粥;咸鸭蛋,酱汁肉,小囡吃了还要哭。”

明亮的光线和着温柔的声调流淌在屋子里,仿佛童年时,夏天洗了澡在院子里纳凉,李妈就这样唱着歌谣给自己打扇子,自己指着天上银河胡乱猜着星星的名字;娘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爹会捞起在凉水里湃了一天的西瓜切了,叫一家人吃。

那时多好,爹多和气,自己多幸福。柳枝痴痴的想着,那时没有小春哥,难道有他是错的吗?难道他不该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李妈又剪了个夏天的瓜田,一只小老鼠爬在瓜上拖着瓜藤想偷瓜,四脚朝天,样子挺滑稽的,柳枝看了好久,嘴角翘了翘。

几枝荷花,一只小乌篷,一个男孩子撑着小乌篷。

滴答,然后又是一滴,纸上的红色都洇到枕头上了。柳枝摸着剪纸,如果没有小春哥就没有自己了吧,自己早已经睡在清水江底了。他对自己那么好那么好,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

想着他怎样走过冬天积雪的田野,就为了看自己一眼;他知道娘嫌弃他,门都不进,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他每次笑嘻嘻说着我回去了,实际他能回哪里去呢,披星戴月的,天穹下那片瓦遮着他呢。

小枝你真好。他满是柔情的声音响在耳边。其实自己对他并不好,以前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他的境遇,想深了难过。可现在再难过又怎样,怎及得州府那最后的画面,他苍白伤痛的脸,就那么死死的看着自己,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柳枝趴在枕头上泣不成声。李妈放下剪刀搂过她,叹了口气,总算能够哭出来了。

李妈温暖粗糙的手摸着她的背脊:“那是你亲爹,你不能为了一个外面的人跟自己老子生气。好了,再这样子就是跟自己身子过不去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柳枝声音小小的,好像漂浮在黑水里一点点火星,转瞬就会熄灭。她想不通,同样是孤儿,为什么卢溪月就是小公子,李春就是野种;为什么卢溪月就是千好万好,李春就一定会为非作歹。

李妈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脊,她肯开口就好,至于她问的为什么,天还缺着角呢,这世上哪里有事事公平的。李妈只把她像做小孩子时一样抱着拍着,用十个手指不一样长、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来安慰她。

“谁家爹娘都不会乐意看到自己闺女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看看你自己这样子,你爹不怪李春怪哪个?所以你得好好的,你爹才喜欢。你要心里一直挂记着他,过两年你们俩个都大些,跟爹娘好好说说,说不准还是能成的。”

李妈比李氏还小好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本来家里有几亩薄田,也还能过得。偏她男人不争气,农活不精、田里草比苗高也就罢了,还嗜酒好赌,李妈的嫁妆、家里的田渐渐都化了水去,最后丧心病狂把五岁的姐儿抱了镇上卖给一个过路的客商,等李妈哭着赶过来早不见了影子,跟男人撕扯一番也无济于事。没两年她男人因为赌钱跟人吵架,被几个泼皮活活打死,李妈卷巴卷巴只身到县上来帮佣,这样到了柳家。

花石县李、杨是两个大姓,说来李妈和李氏还是一个祠堂里的。李氏性子软弱,镇不住人,帮佣换了好几茬;李妈能干心正但受不得磋磨,她说自己忍气吞声忍得姐儿都丢了,不愿再做个受气的,两下正好。李妈一片无处安放的慈母心加倍都给了柳枝。

小年这一年天气晴朗,柳旺和李荣在院子里用两条长凳架起一块门板,磨得大缸墨,裁得红纸小山一样。卢溪月两腿微分,气沉丹田,运腕走笔如有神助,什么“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春满人间百花艳,福临小院四季安”“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又一口气写了二十多张福福福,才停下来揉揉手腕子。边上柳条早端了蜜水,小包子脸上满满是钦佩:“月哥,你歇息一下。”话说柳条完美的继承了父亲对读书人的迷之崇拜。

冬闲,大家都没事情做,什么掏耗子洞都能引起围观,更何况写春联这种大事。往年都是请村里为数不多几个识字的长辈写,讲究点的赶集时买来,听说嫁到县里去的李家姑娘家里免费送,早就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汉子媳妇、姑娘大娘,围墙上还趴了不少小孩探头探脑。几个颤巍巍的白发老头老太太、舅妈表姐们还拎了凳子让他们坐下看热闹。

写好一副李荣吼一声“三狗子、拿去”“花妞你家的好了”,随着点名哧溜钻出一个、哧溜钻出一个,都是郑重的双手托起春联,宝贝似的捧回家。

“这字写得可真好,跟人一样俊”“听说这小官人是天上星宿下凡咧,我们也沾沾仙人的光,来年风调雨顺。”

乡下人质朴的赞美让卢溪月耳朵都红了,他这庄户中就像一只仙鹤掉进了鸡窝,不管他怎么谦虚那一层自带光环都挥之不去。大家自然而然拿他做个贵客而不是亲朋对待,开口称呼都是小公子、小官人,吃饭都让他夹第一筷。写春联是他力所能及的,他也很乐意能对这些善待自己的人做些回报。

为了感谢文曲星的春联有人送一篮子鸡蛋,有人提来一条腊肉,境况差的也有塞一把花生、一把小菜的。柳旺拈须哈哈笑道:“这是小官人自己赚来的。”

柳条喜滋滋的帮他数鸡蛋:“月哥,真了不起,有三十一个鸡蛋呢。”

是么?自己竟然会了不起么?不久前还在寒风中瑟缩着、被人白眼、被人说“不认识、哪里来讹诈的吧,送官好了”。能够遇见这一家人真是他的幸运。

第五十七章 主意

院子里喜气洋洋。李氏走到厨房,还在门口就听见笃笃笃的切菜声,心里叹口气,儿女都是债啊,这小时候怎么暖心大了就怎么痛心。

只见案前柳枝用蓝布头巾包了头发,全神贯注切着萝卜,案板上已经堆了一大堆雪白晶莹的萝卜丝。“枝儿怎么不在外面和妹妹玩一下,这些活计都不急呢。”李氏柔声细语的问。

柳枝已经好了,言行如常,柳旺和她说话也不再一脸白着想往后躲。只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了,很有李氏梦寐以求的“温柔娴淑”的风范。

她迷上了厨事,外婆做得一手好饭菜出名,以前十里八乡红白喜事都会请她去料理筵席。柳枝缠着外婆、还煞有其事的拿个小本子要记录秘诀,外婆呵呵笑:“哪里有秘诀,多尝尝自然出味道。”“等等,外婆你慢点说。”她忙不迭吮笔记下,有些字不知道写,先画个圈圈,到时再问了人补上。

看见娘进来,柳枝放下菜刀,摩挲着虎口,胀胀的痠痛。她现在天天练习刀工,冬天萝卜菘菜几百斤的堆着,尽着她弄。厨房里整天笃笃笃的响着,开始三五分钟后声音就会乱,慢慢的能坚持到十分钟了。刚开始两天她胳膊抬都抬不起来,李妈用药油给她揉肩窝,又酸又痛,她伏在床上使劲咬着枕头,却不肯像往日一样撒娇叫出来。

李氏抓过大女儿的手:“枝儿手长得好呢,手指尖尖说是夫人相。有十个箩呢,要享大福的,这些活计会弄就行了,不必这样着了魔。日后你还做个厨娘不成?”

柳枝笑笑:“娘,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学点手艺日后好傍身。”

李氏眼泪就掉了下来:“你说这话亏不亏心?爹娘何等疼你,给你的嫁妆都备得足足的,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叫你去做厨娘补贴家用的地步。”

“嫁妆再多也不如自己立起来。”

柳枝这安慰却像针刺进李氏心里,李氏眼泪掉得断线珠子一样:“你这是不信爹娘了。如果你嫁人还需要去外面帮佣还不如拿刀杀了我们,免得亲眼见你受罪。”

她咬牙使劲点点柳枝额头“你真是越来越混了,从没见过你这样不害羞的女儿家,哪里有这样还没出门就满心打算的。”不等柳枝做声又说“你别瞎想,爹娘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的。”

柳枝心里却已经有了铁一样的主意。她是一定要嫁给李春的,爹娘不同意她就私奔。

冯娇娇有一整套的宰相千金私奔、尚书千金私奔、御史大夫千金私奔、知府千金私奔到县令千金私奔的话本子,虽然暂时还没有看到过杂货铺老板的闺女私奔的话本子,大概市井小民身份太低,不配成为传奇吧。

既然决定了要私奔,当然不会要家里的一分嫁妆。她想李春也不会在意她光一个人,他们俩人一定可以自己靠自己。

李氏晚上和柳旺说起女儿的亲事忧心忡忡,柳旺已经决定和杨秀才结亲。“我觉得枝儿不会同意杨家哥儿的,她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柳旺呵斥道:“这事哪里有她同不同意的?小孩子只知道玩,谁陪着她玩就喜欢谁;可她再两三年就是大人了、那时出了什么差错不比做小孩儿能混过去,到时就都是我们做父母不管教的罪过。”

“杨家虽穷,却是书香门第。有道是莫欺少年穷,杨小哥日后怎样大家都说不清,我们给枝儿多陪嫁一点也就是了。李春——”这个名字从舌尖吐出来柳旺都有些不情愿“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太野了。”

“那你觉得卢小官人——”李氏有着女人浪漫的通病,卢溪月这落难公子、为报恩愿意招了女婿,不正是传统的折子戏么。

柳旺皱着眉:“不行,这样就显得我收留他别有用心了。何况我看他非池中物,搞这些非分之想还不如结个善缘。”卢溪月要把自己那块惹祸的玉佩送给了柳旺、以感谢他收留之恩,柳旺再三推辞,他就干脆送给了柳条。这是一块鸡蛋大的椭圆羊脂玉牌,周边一圈镂空云纹,中间是一朵空心雕刻的牡丹花,花瓣儿皱褶层层叠叠,细腻动人,而反过来看却是一朵芙蓉,竟然是个双面雕。

这玉牌放在手里真个滑腻如脂,阳光照上来感觉开始缓缓融解一样。这样好的东西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柳旺心里惊异,只得叫李氏先帮柳条收起。

卢溪月写了三天才写完所有的春联,他看到笔墨手就有点抽筋的感觉,尤其是柳大姑娘那一笔烂字,他见了更是觉得脑门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可是人家是主人家的姑娘,人家是自个儿坐在那里写自个儿的,不是给他看的。

柳大姑娘讨厌他。辗转了人情冷暖卢溪月很敏感。当大姑娘终于走出房间,自己郑重的在她面前弯腰道谢,她一言不发、直接走开了。卢溪月自从在庙会上听过大姑娘那清脆一声“这就是拐子”后就很少听她说话了,她不是在厨房做饭就是坐在角落里不出声。庙会上的她神采飞扬,还带一点狡猾和任性,一双黑眼睛灵活又调皮。

自从庙会上把她从那个少年身边拉开,她就像一缕光熄灭了,一朵花枯萎了。所以她讨厌我。卢溪月暗暗想着,她认为是因为我,才和那个少年分开的。

柳枝在认真誊写她的菜谱,柳枝指点着姐姐。柳条跟着卢溪月识字描红,而柳枝是跟着冯娇娇认字的,冯娇娇这老师也好、话本子这教材也好都十分上不得台面,短短十来日柳条就超出姐姐许多。俩姐妹都聪明,但柳条从小就管教起来了,不像柳枝如同水银匝地、无拘无束;柳条态度端正刻苦,所以学什么都会有个样子,柳枝就只擅长她喜欢的东西。

“这个‘熬’字应该是这样写的,嗯,熬糖色三分;这个是斩小块么?那么‘斩’字是这样的。”柳条帮忙着把那些圈圈先补上正确的字,有些她也不会,抬头看见卢溪月如见救星:“月哥,‘镬’字怎么写啊?还有‘蓖麻’,‘酪’。”

卢溪月走过来,谨慎的保持着距离,接过柳条递给他的毛笔,一一写下。他看着大姑娘的字简直就是一个个的墨团团,有点强迫症的卢溪月就忍不住要为人师:“大姑娘、二姑娘,写字要这样,笔这样拿、用力在这里——”

柳枝却默默的把自己的本子收起来、起身去厨房了。卢溪月脸颊红了又白,柳条仰着头,很同情的说:“月哥,姐姐不是故意的。”

第五十八章 回城

柳条用力拉拉卢溪月的衣袖,示意他弯腰,然后附在他耳边小声的说:“月哥,我看到姐姐经常偷偷的把吃的装在篮子里,放在柴房啊、窗台啊;不过我看见她拿回来的篮子里东西都没动过,姐姐就在厨房里哭。你说她是不是被狐狸缠住了啊?外婆给我讲过故事,说野外的狐狸就是这样的,你要是经常放吃的给它,它就会来见你,然后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卢溪月怔了怔,问柳条:“你姐姐这样子你跟你娘说了吗?”

柳条摇摇头:“小春哥不在,姐姐已经很难过了,要是有一只狐狸和她做朋友也好呀。你也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万一他们把狐狸也赶走了,姐姐更难过了。你不知道姐姐以前从不哭的,她只喜欢笑,现在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灶边,一边烧火一边掉眼泪,我也好难过呢。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只听小春哥的话。”

卢溪月已经知道那个叫李春的少年是大姑娘的青梅竹马,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因为一个男人跟一家人赌气,这不是个值得称道的行为。可鄙夷里面自己却有一丝丝淡淡的惘然。

新春就在表面的和睦里过去了。三十晚上卢溪月和柳家人一起守岁,柳旺俩口子给了他一个红包,他红着脸却推辞不得,荷包里是个崭新的必定如意的小银锞子。

柳条年纪小,早在李氏怀里头一点一点的瞌睡了。柳枝坐在炭火前凝神,李妈在炭火里埋了几个毛芋头,熟了拔弄出来,在手上颠弄着呼散着热气。看卢小相公坐在一边,又问他要不要吃,还端了一小碗糖来给他蘸着吃。

柳枝也拿了一个,慢慢儿剥开,芋头雪白的肉儿混着一股香扑鼻子。她想起李春带着她在河边的野地里挖芋头,虽然说是一起,但她都是站边上看着,芋头那奶白色的汁弄到手上会很痒,而且弄到衣服上洗不干净;然后也是烧了吃,不过他不许她多吃,这东西吃多了烧心。

自己只会说小春哥你好能干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现在想起来还不是因为饿的,所以他什么东西都能找到,什么东西都能吃。

柳枝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淌了满脸。李妈怕柳旺训斥她哭泣触霉头,连忙起身把她搂住:“大姑娘困了就睡去吧,这心诚一年自然就顺顺利利,不在乎一定要守岁。”说着就连拖带扶送她回房间去。

卢溪月看着从柳枝手上骨碌碌掉下的芋头,突然就很羡慕那个让她流泪的少年。

柳枝一家在乡下过完十五才回花石县的。柳旺叫卢溪月安心留在庄子读书,日常生活就托付给了舅兄一家,卢溪月感激不尽。一个冬天柳条和他相处得甚好,此刻小姑娘恋恋不舍:“月哥,等桃花都开了你到县里我家来看我,帮我画桃花。”

柳家第一个上门的客人是杨鲁氏和杨秀秀。这个冬天杨鲁氏又喜又忧,儿子的房间都是自己收拾的,她在床缝里搜出几条皱皱巴巴团着的小裤来,积年的老婆子马上就明白了。先是喜儿子通人事了,然后又大惊失色,杨东云才十五,这过早损耗对身体是极为不利的。

难怪儿子这段时间唇青面白,整日里恹恹欲睡,原来是损了精血。当盘问出儿子竟然是被柳家那个浪蹄子勾了魂,杨鲁氏恨得直咬牙、柳枝要在面前就能生嚼了她。

这事儿无师自通,杨东云自从得趣后情难自禁,总想着柳枝的身形面容在被窝里自己作乐。他本来身体又不强健,又没节制,竟然就病了。

杨东云醒来闻到满室药香,又见老娘在床边垂泪,游丝一般叫一声,杨鲁氏安慰他:“我儿,你怎的为一个Y妇到了这副田地,你叫为娘怎么活。放心,你有这个心娘一定会让你如愿,只是你从此得好好保养。那小浪蹄子逃不出你娘的手掌心,还得要他家狠狠出笔遮羞费,要不然我就满世界嚷去他家姑娘勾搭野男人,已经破了清白。”

杨鲁氏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柳旺一家回来,好提亲事。进门杨鲁氏给了两个荷包做新年礼物:“咱家没什么好东西,俩个姑娘拿去玩吧。”荷包虽然是空的,柳条倒是十分喜欢。杨鲁氏针线活不错,家里大半收入都仰仗她十指;又是下了力的,这荷包着实做得精美,一个宝瓶形状一个菱角形状,一个绣的五谷丰登一个绣的喜鹊登梅,李氏看了也赞美不已。杨秀秀满腔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要不是畏惧自家老娘路上就要显原型了。此刻她伸长脖子左看右看,一双眼睛精光闪烁,很想看看柳枝知道要嫁给哥哥会不会大吵大闹。怎奈她连柳枝面都见不到,李氏遗憾着说去绣庄了,要裁春衣。

是满城打着转去找野男人了吧,听说李春不见了。杨秀秀幸灾乐祸想着,一边应付着柳条。柳条拉着她到一边研究荷包,顺便把她准备的礼物送给秀秀姐,是满满一本子花样子呢。杨鲁氏看着低着头说着针线的俩人,心里遗憾了许多次柳条太小,要不然柳二姑娘比柳大姑娘好太多了,二姑娘性子绵软,再好拿捏不过。客人上门,这刁钻的大姑娘竟然面都不出。

杨鲁氏就抹抹嘴唇,端着脸说:“柳娘子,我在外面听到些你家大姑娘的话,很是不像样子。我是个讨人嫌的,知道这些话你听了不爱,但是我是为你好,你家姑娘再能干,名声总是要的。你家大姑娘日常抛头露面的也就罢了,还和打渔的李春混在一起,听说李春在你家进进出出咧。你家白天只有几个妇人在——”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早臊得面红耳赤,喃喃分辨:“以前俩人还小,小孩家家的,她爹早就不许李春上门了。”

“哼,早该如此。所以说你们商户家不知礼节、没有门风。难道花石县就只他家有鱼?就算只有他家卖鱼难道你非吃鱼不可?我听说你家大姑娘见了李春就眉开眼笑,牵手拉胳膊的,这样的姑娘家说给别人家不是结亲是结仇哩。”

“我姑娘是好的,她都改了”李氏几乎要哭起来了“杨娘子,我姑娘人再好不过,又能干,又刚强,她爹给她准备的嫁妆足足的,嫁到哪一家都能支门户。”

杨鲁氏能把穿金戴银的李氏训得抬不起头,心里痛快,听到嫁妆足更高兴了。吃过了喝过了,李氏叫李妈从铺子里拿来几封精致点心,叫杨鲁氏带回去,又帮她叫个车,伺候着洋洋得意家去了。

第五十九章 相见

柳枝打着伞站在河边,立春后雨一直不绝,一层薄薄的寒气笼罩在江面,蕴饱了水分的空气沉甸甸的。她问过冯娇娇、忍住害怕和羞意问过很多人、甚至拦住过醉醺醺的李大,可所有人都说这个冬天没在花石县上看见过李春。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长大了自然就跑了,去哪里都比跟着李大出息呀;也有的说他掉河里死了,煞有其事说清水江哪里哪里漂起一具浮尸。听得柳枝簌簌发抖,回家就做了噩梦。

隔了几天马婆子过来,俩家交换了庚帖,约了端午下定,待到柳枝及笄后过门。柳旺慷慨允诺了杨东云今后的束脩并开销一概都从自己这里出。儿子的学费有了着落,杨鲁氏也不在乎儿媳什么时候过门,那小y妇最好是不嫁,欢天喜地答应了。

或许也是考虑到自己大女儿那性格,柳旺俩口子都选择“生米做成熟饭”的想法,既不告诉大女儿,家里也没摆酒什么。柳枝对这些都漠然无知,这天她依旧在外面打听李春的消息,依旧一无所获,她一身寒气的从厨房进门,把雨伞笼了靠墙放着沥水。

“枝儿,天天下雨,你一个小女儿家的出去做什么?要买菜叫李妈,要针线什么的叫你爹从铺子里拿。”李氏有些疲惫的敲打大女儿,她觉得自己在浪费口舌,这孩子就是块顽石。

可再是做白工也不得不努把力,万一她突然开窍了呢?毕竟女儿已经顶着定了亲的名头,弄出什么就不再是“还是小孩子”的借口一笑了之。

“你知道朱娘子吗?”看女儿擦完头发,喝完一碗姜汤,李氏闲扯般拉起话头。

柳枝想了想:“是在织造府做过绣娘的朱娘子吗?当然知道啊,她扎的花儿可好看了,活灵活现的,也不知道她怎么配色的,总比别人要好看些。”

“娘请了她过几日就上门教你们姐妹针线。”边上的柳条听了一声欢呼。朱娘子身价不菲,花石县上几个大户才买得起她的绣活,请来做教习真是不知道要供奉多少,可见爹和娘对姐姐真是慈爱啊。

“枝儿,你今年十三岁,这个年纪都是要说婆家了。你只知道围着灶台转,整日里弄得烟熏火燎的,日后夫君如何敬重你?跟着朱娘子学两手鲜亮活计,让她帮你一起做了嫁衣,到成亲那天你婆婆也好夸奖你。”李氏晓之以情、动之以情,字字句句都是为女儿打算,也足以显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听到娘说成亲什么的,柳条都觉得好害羞,情不自禁用小胖手捂了脸,偷偷从指缝里看姐姐。柳枝却一脸苍白:“娘,你不是背着我定下什么吧?”

“娘是为你好——”

“不要!”柳枝反应大得惊人“千万不要---我、我----”她嘴唇抖了几下,却说不出来,只转身就跑了。

只有柳条这天真的小孩子说出大家都不愿意直视的事实:“娘,我想姐姐心里只有小春哥。为什么姐姐不可以嫁给小春哥呢?”

李氏长长叹口气,揩了揩眼泪:“小幺儿,你记着爹娘不管做什么、总是为你好的。”

春雨蒙蒙里,喧哗都裹了层雾气般,似远似近般不真切,街坊们打着伞披着蓑衣,看热闹的,劝慰的。柳枝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隔壁芳儿家大门洞开,芳儿躺在一张门板上,盖着一块床单,一把头发和一只惨白的手搭在地上,弄不清是她身上的水还是雨水,不停的渗着。

芳儿的娘平时那么一个干净收拾的人满地的打滚嚎哭,撕扯着自己头发。柳条被抱进去了,李氏抖着嘴唇叫李妈赶快把柳枝叫进门。李妈转身却没看到柳枝了。

柳枝茫然的看着眼前一片雨丝。芳儿掉江里没了,芳儿昨天还在自己家铺子里买了一包甜饼,还跟自己说了话,要自己跟朱娘子学了针线后也教教她----自己多么幸运啊,那次有小春哥——柳枝尖叫起来,他都不管自己了,他跑哪里去了,清水江看着看着往上涨,要是自己也像芳儿——

“小枝”他的声音,柳枝看着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抬头透过眼泪看见的是他的眉眼。

“小枝你怎么了?站在这里伞也不打——”他话没说完就被她痛哭着抱住。

李春睁大眼睛,看着穿蓝底白色蒲公英图案褂子、细细的腰间系着一条葱绿绣花围兜的小姑娘。她盘着的辫子有些松散了,头发被细雨打湿紧贴着头皮,她哭得那么伤心:“你到底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俩个人躲在江神庙后厢房角落里,柳枝的脚完全打湿了,李春把她的湿鞋袜脱了,扯了一幅幔帐给她擦那白嫩嫩娇俏俏的小脚丫。柳枝打开他给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把朱漆描金的插梳,牡丹花图案髹得十分精美。她眼泪掉下来,掉在绸子的衬底上,绸子不吸水,滚成一粒一粒的透明圆珠。

“你哭什么呀,是不是不喜欢?我以后再给你买更好的。”他有点不安道。他买不起银镯子金镯子,实际上就连这梳子原来也是一套大小三把,他身上所有凑起的钱只买得起最小的一把。

她恼得把他一推:“你就为了这个这么久不见人?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急,我做梦梦见你死了呜呜~~~”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吗”他安慰着。柳枝却更气了,他的样子哪里是好好的,比以前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糟糕,简直像和一群野狗打过一场架。头发一个冬天没管倒是比以前长多了,只是乱得可以,一堆乱草一般。他本就衣衫褴褛,现在和乞丐几乎没区别,一双手红红肿肿,都是细小的裂口,脚上连草鞋都没有了,赤着脚,全身上下都乌糟糟的。

“你干嘛这样子,我才不要什么破梳子,你买这梳子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干嘛呜呜呜~~~”她只觉得他太可恨了,扑他身上捶他、又咬了好几口才觉得出气。却没注意到他身体微微发着抖,他暗地里把手指反抠着地面,只哄着她:“别气了,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庙外面是否还下着雨,是否已经点起了灯,是否有人在细雨里召唤未归家的亲人,他们俩一概不管,只依偎在一起,只觉得想要贴近再贴近。

“冬天你就一直在州府么?”

“嗯,我找了事情做。我不想再打渔了,打渔的钱也是给叔叔喝酒。”他犹豫了一下,说“小枝,我要去南泉。”

柳枝又伤心又慌张:“你答应过等几年带我一起走的。”

“可是这几年等我赚了钱回来做聘礼娶你更好、两三年就行。”他只想一个人把苦吃了,她娇娇儿的坐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等着他回来就是。

他这次态度强硬,抱紧了她好像要揉碎在怀里:“你爹爹看不起我,大家都觉得大姑娘嫁给我是错,我要把金子堆起来给他们看。”

柳枝只觉得心都碎了,呜咽着不成声:“可是---可是你回来了他们把我嫁给别人了怎么办?你把金子堆成山又有什么用!”

第六十章 此情

李春眼角赤红,目光微微发滞,突然一低头咬在她雪白的颈子上,这一口咬得重,尖利的虎牙刺进少女柔嫩的肌肤。柳枝听见他碎不成句:“你能等我就等,要是不能等——你别跟你家里人闹,别让他们怪你,更别做傻事。我只要你活着,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这话听的人心碎,说的人也心碎。

李春整个身子窝起、把柳枝罩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埋在她颈子轻轻撕咬着。柳枝感觉到他尖尖的小虎牙戳进自己血肉,她呜呜哭着推他,铁硬的身子一动不动。好在他不咬了,改成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如果柳枝这会像一只翻着肚皮的小奶猫,弱弱的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李春就是一只受了伤的大猫,叼着小猫想把它藏起来,却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凄惶惶的怕心肝宝贝丢了,只不停的给小猫舔毛。

少年的呓语混乱又迷人。小枝,海那边的岛上胡椒和丁香多得像下雨,运回来就是金子;番人没有茶叶,没有瓷碗和瓷杯子,他们只有宝石,一块最粗的茶砖可以换一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红宝石,而一个青花瓷碗可以换一颗蓝宝石。小枝,你等我赚满满一盒子宝石给你做聘礼。

他声音越来越低,柳枝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她感觉到自己后颈被他的眼泪打湿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紧紧抱住他。李春身上热得发烫,呼出的气都把她皮肤灼得通红,他身上的伤口没有处理,早就开始发烧,他不在意,只想藏好柳枝,免得被人夺了去。

体温灼烧得俩个人额头都滚出汗,却舍不得放松一寸,只相互搂得更紧,贴紧了俩个人就都不难过了。

俩个半大孩子不知不觉搂抱着睡着了。柳枝猛然惊醒,身边何时围了人,声音叽叽喳喳,影子重重叠叠,“大姑娘我的大姑娘哎你这是做得什么事啊”“我真是要被你这不孝女气死了”“枝儿你说话啊,你是不是着了魔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柳枝喉头干渴,四肢沉甸甸的,谁扑在她身上哭得仿佛她已经死了般,谁又捶得整个床架子在晃。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小春哥在哪——”

“混账!!”震天的怒吼打断她的话,自家老爹涨得通红的面皮蓦然出现:“你一向懂事,爹才不管你。可你看看你自己像话吗,跟个男人破庙里搂搂抱抱,衣衫不整的。万幸找到你的是自己家里人,要不沉了你的江爹都无话可说!”

柳旺悲怆吼叫,唾沫星子溅得柳枝满脸,她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不由也扯起嗓子吼回去:“我就是喜欢小春哥又怎么了?”“啪”的一声脆响,柳枝头都甩了半边,柳旺这重重一掌掴得她脑袋嗡嗡直响,鼻子下面湿濡濡的,柳枝摸了一把,满手鲜红。

李妈尖叫着“大姑娘啊,可不能这么打大姑娘”,李氏白眼一翻,干脆晕了过去。柳旺就是尚存一丝爱女之心这时也被怒火烧没了,李妈的身板抵挡不住盛怒中的中年男人,他像拖鸡仔一样把柳枝拖下床铺、拖到平时一间储物的耳房甩进去、转手“咔嚓”一声落了锁,笼了钥匙,对着跟过来的李妈吼道:“这一次谁也不许给吃的、饿死这不知羞耻的孽障!”

房间里柳枝还在尖叫:“爹、爹、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这样丢爹娘的脸面、爹娘又何必体恤你!打杀了也无话可说。”

而搅得柳家鸡犬不宁的李春就躺在丰柳记。柳旺开始在破庙里看见抱成一团的俩个人时、怒火掀开天灵盖,恨不得当场打杀了俩人才好。还是李妈看出俩孩子情况不对,柳枝淋了雨,这时已经发热;李春更糟,他满身是伤,后背一条条肿痕发糕一样高高隆起,都变成了紫黑色,不少伤处已经渗出脓液来,有一个脚趾甲都没有了,结了厚厚一层血痂。他后脑勺被砸了条口子,自己拿了把香灰堵着,乌七八糟的柳枝竟也没发现。

柳旺到底不是心思狠毒的人,把李春带了回来,安置在伙计住的耳房,还请了大夫来。

早上,柳旺走进耳房,看见李春已经坐起来了,因为身上涂了药没穿上衣,只系了条黑布裤子,一身青紫、脑袋上一圈白布洇着红但腰背笔挺,一股精气神支撑着。

柳旺打量着迷住自己不孝女的这个少年,两下比较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是个女子只怕也是要选他。李春也瘦,但瘦得结实,精赤的前胸后背覆着薄薄一层皮肤,没什么肉但是更清楚的看到他有个好骨架子,线条向下猛然收窄束成个细腰;过几年他长成男人填实了肌肉,光是这副皮囊就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李春有一股活力,就像荒原上的野火,杨东云的斯文规矩在李春面前就成了暮气,散发着仓库里陈年旧货浑浊的味道。

李春也不说话,一双黑湿湿的杏眼看着柳旺,眼角带红,这是一头漂亮的、却随时会发狂的野兽——柳旺再一次感觉。柳旺决定这次把话说明白,女儿今年十三,李春少说也十五六,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血气又旺,再含糊不清这上头出了差错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李春,我知道你人不坏,对枝儿也是真心。但是你也明白,谁家父母有一点法子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我已经把枝儿许了杨秀才的哥儿,俩家已经过了帖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以现今你俩的岁数还这般亲密,换了别人都当你蓄意勾引良家女儿,送你见官打死也是应该的;但我看你长大,也曾当你自己子侄般,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你若真心为枝儿好从此以后就不要再搭理她,你们在庙里那个样子被人看到,你是男子、又是光身,别人奈你不何,但枝儿就十足十的毁了。哪怕祠堂里要吊死她我也无话可说的。”

他看到李春姿态并没改变,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紧了点,眼角更红了一点。

“我也知道这个冬天你怎么过的,你这身伤怎么来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落户籍,也可以帮你推荐到冯大掌柜那里做事,那里的机会其实更好是不是?如果你一意孤行要毁我女儿,我也只能告官了。”

第六十一章 苦痛

李春心口如被塞进一团烂泥想呕,他本想乞求柳旺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年也好半载也好,只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就好。但他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脑袋一阵阵发晕,一只尖爪子在脑袋里翻搅他脑汁子,肚子里也有一只在活生生的把他心肝脾肺绞着。

不过他最擅长忍痛,只要忍过这一口气就好了,他绝对不会在除了小枝之外的任何人面前示弱。

“爹,姐姐犯了什么错你要把她关起来?”柳条怯生生的问,她昨晚被特意安排早睡,但家里那么大的动静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早上起来后见到爹爹,就为姐姐求情。

李妈也在一边求着:“那房子里没铺盖,这一晚上大姑娘只怕冻出病来。”

柳旺强撑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大家求情得差不多他才哼一声,把钥匙丢在桌子上。李妈忙不迭捡起就奔去耳房,开了门看见柳枝果然因为高烧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

李妈叫着大姑娘上去扶她,眼泪就下来了。柳旺昨晚那一掌掴得极重,柳枝细白的皮肉禁不住,半边脸肿起,鼻血干涸成棕褐色,剥落成细小的纹路,乍一看好像她脸上长了可怕的斑纹一样。李妈尖叫了一声,抹着泪愤愤说:“这哪里是父女啊,这是前世的仇人对头啊。”

李氏乌青着一双眼、蜡黄着脸儿,开口就流泪:“你真下得了手,枝儿难道不是你的骨血?总之是我不好,没得精力掌家又没管教好孩儿,耽误了她。”

柳枝病势汹汹,每天尽是昏睡,浑身滚烫,身上潮红,牙关咬得紧紧的,喂药要用勺子撬开才能灌进去。李妈掐她人中掐出寸长指甲印才翻开眼睛看一眼,茫茫然又闭上。柳大夫也没更好方法,只叮嘱了每天按时服药,多看顾点,尽量发散。

柳条吓得哇哇的哭,以为姐姐活不了了。柳枝一倒这个家里竟然瞬间混乱,锅碗瓢盆转眼堆起,李妈没时间买菜,每天草草应付了事,柳条还小,李氏只知道流泪,连个主事的都没有。

柳旺在皂角树下团团转着,他忽而抬头望空长叹,忽而低头唏嘘。想着女儿的样子心里悄然一丝懊悔,柳旺没曾想过有一日会对自己孩子下重手,还是个女孩儿,还不止打了她一次。自己十岁就出去做小伙计,师傅师兄动辄打骂,那日子苦得浸了黄连汁一般。他伺候师傅一家人吃喝拉撒,师傅师娘带着小儿子一家人吃饭,自己在一边看着。只见小小一个人坐师傅腿上,师傅夹一筷子菜喂小人儿、自己吃一筷子;再喂小人儿一筷子,自己再吃一筷子。边上伺候的他无比羡慕,暗里发誓自己以后有了孩儿一定千宠万宠,不叫孩儿吃一点苦。

想着想着柳旺竟然一阵鼻酸,他大声擤了擤鼻子,唉,做爹娘的一颗心有谁知道呢。有人牵了牵自己衣袖,低头一看是小女儿,“爹爹别难过了,姐姐不会怪你的,爹爹总是爹爹呀。”

柳旺心中一暖,大的白养了,还好有个贴心的小的。他抱起柳条:“李妈忙着照顾你姐姐,爹带你去陈瞎子馄饨摊上吃馄饨去。”

柳旺看着小女儿吹着勺子里的馄饨,样子天真可爱,不禁高兴又心酸,这般天真能保留多久呢?转眼她也会长大、会有自己的主意,说不定也会忤逆。唉,不想这些了,吃完馄饨他牵着柳条散步。

小雨初停,石板缝里萌发一线新绿,吹过来的风乍暖还寒,早开的桃、杏在墙头巷角悄然探出一支。柳旺今天不想去铺子,想带着小女儿好好的逛逛,平复一下自己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精心想的一通话说得头头是道,自以为软硬两面都可以打动李春,谁知道李春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尤其说到去冯家“更有机会”时李春还抬起头,直视着自己,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小心思好像一下哗啦啦的全跌落于光天化日之下。

李春那明明白白轻视、甚至是嘲笑的眼光差点没让自己喊出来——你以为冯娇娇配不上你吗?冯有财说会把冯家一半给冯娇娇!

幸亏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理智,才不至于疯狂如此。这少年真是太讨厌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眼光呢,一句话都不说竟然能把他挑衅成这样。

庙会分别后,李春去了珍宝阁打听白七爷的消息。打击他的并不是柳旺的拳打脚踢,叫他心里冰凉的是那一声野种,小枝的爹这样叫他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命运仅凭别人的好意来决定,心情高兴给他一点希望,翻脸把他踩在泥里。

白七爷倒是个信人,的确留了口信,珍宝阁的人听说他叫李春就没因为他那古怪的短发、乡土的穿着把他拦在门外,客客气气给了他一杯茶,答应帮他捎个信去南泉,又客客气气送他出来。

李春就想留在州府随便找点零工做,一边等回信;人家也许是敷衍自己,那么等春天水道一开,他再想办法自己去南泉就是。这一走,就会离花石县很远很远了,走之前他想送小枝一点好的东西。

可他根本就找不到正经活计。李春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没有户籍的。李大只把他养猫养狗一样养在渔船上,并没给他落上户籍,实际上他现在是个流民。

他跑到了货码头想重操旧业,这里不需要户籍,甚至不需要知道你姓甚名谁,只要你能做活。可是冬天个个货栈都是人多活少。他就做了件糊涂事,去给人顶徭役。

冬天正是修河工的时节,趁着枯水挖河泥,浚通河道,维修堤坝,多得是事情做。松宁府下个个乡村都安逸,哪里有人愿意吃这个苦,许多人宁愿出钱雇人干这苦差事。李春有那么高,胡说自己已经十八岁竟然也没人怀疑。

纵然李春比之同龄人算很能吃苦的,挖河泥这种苦工的强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冬天的河水刺骨,一担沉甸甸的淤泥重量不下百余斤,他没有过这种挑重担的经验,脚底又滑,第一下就摔到了,半个人都糊了一层腥臭的淤泥。

第一天挨下来后他一点也不夸张的觉得筋骨散了架,累得直接瘫倒在工棚里,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更没力气清洗。而常年淤泥的河底烂泥是有毒的,如果不及时洗干净腿脚容易得无名肿毒,流脓烂疮,然而他疲倦已及,只想睡觉,朦胧里谁给他喂了几口水,却连吞咽都不愿意。

“唉,老汉我是没办法了,儿子死了,只有个小孙孙,帮张大户顶了徭役。小哥你怎么来干这个,是没爹没娘的吧,要不然怎么会任你这样糟践身子骨,看你骨架子没长全咧。”一个老头一边唠叨着一边用油抹了他两边肿胀的肩膀、还借了个煮熟的鸡蛋来回滚他的伤口,伤口嫩肉被烫得红艳艳,一大片地方颜色发乌。

李春那哪里是呻吟,分明是惨嚎,汗水如洗一般流淌过少年精瘦结实的背脊。

第六十二章 分离

他怎么知道这种活不是正常人做的。倒是看到队伍里有好些和他一样短发的人,个个面目凶恶,然而那是囚犯。难怪那个小白脸骂自己囚奴什么的,这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至少不会来做这种事。

如果被小枝的爹看到自己和一群粗汉、囚徒一起徭役,一定吓死了,会让我和小枝离得十万八千里。李春趴在床板上,昏昏沉沉想着。

他没累死,只是脱了一层皮而已。可这样混账的事到了算钱时候他得到少得不是可怜,是可笑。他知道自己给骗了,不声不响找过去,带着一块砖头。他没占到便宜,对方也够呛,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带着一身的伤回去找他的小姑娘,看到她乌黑的辫子、雪白的脸儿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他现在没办法给她更多,只很惭愧的送给她一把小梳子,大红色和牡丹花和她真相称,他的小姑娘越来越漂亮了。是的,是他的,这世界上有一件东西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夺走。

“小枝你可算醒了,我都以为你要变成傻子了。赵家的傻儿子就是烧了几天脑子烧坏了。”柳枝眨眨酸涩的眼睛,看清是冯娇娇。

她双手一拍,双手三四个细细的金圈子丁零当啷响:“看看我、看看我,你不是真傻了吧,我是谁你认得吗?”

“冯娇娇、你又长胖了”柳枝撑着想起来,忍不住哎哟一声,高烧过后一身骨头肌肉都酸痛无比。

“你没傻啊”冯娇娇高兴的道“要喝水吗?”柳枝一口气喝了两碗水才够了。“你怎么突然病了?你娘说是芳儿家办白事你被冲撞了,唉,你也真是倒霉,喂,被冲撞是怎么样一回事?你怕不怕?”冯娇娇一口气的问,得不到好友的回应只得悻悻住了嘴。

想起什么冯娇娇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神秘、一点羡慕的说:“对了,你的新梳子呢,拿来我给看看;这家伙还知道要买女人的东西了,他之前问过我什么地方的梳子好,是桂子坊的呢。哇、小春哥为了讨你喜欢可真舍得,我大哥说他差点没死在河工上。”

冯娇娇知道李春的情况是因为她大哥冯金山奉老爹命令准备在州府开个铺子,从冬天开始就一直住在州府,他看见了做河工的李春大吃一惊。说实话那个被李春打了一顿的家伙想着气不过、准备去告官,举报此地有一个流民,还是冯金山给连劝带吓顺带给了点钱摆平的。冯金山知道李春和妹妹经常在一起玩,也知道自己老爹对他有那么一点想法。

柳旺知道这些也是冯大掌柜告诉他的。他从乡下回来,冯有财找他喝酒,问他和李春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不肯让他做女婿可也没必要把人逼到这种样子,他才多大呀。

冯娇娇巴拉巴拉着,突然她被抱住,大惊失色之下听见柳枝哽咽:“娇娇,我好难受,好难受啊。”柳枝伏在冯娇娇怀里痛哭流涕,这种事情就是听着她都想象不出。她知道他生活得不好,但以前天真的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概念,只知道他不是经常能吃饱饭,这在自己看来就很可怜了。谁想到就连自己爹这样的老好人也可以踢上他一脚呢。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是因为自己不该缠着他、害他被责怪吗?他什么都没有,可他愿意把河里打到的最好的鱼送给自己吃,愿意做苦工来给自己买礼物,难道这样爹娘还认为他对自己不够好?

自己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周围都容不下,把他一次又一次的踩到在地,看他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就活生生的逼他到千万里外。

现在他在哪里呢?南泉又在哪个方向、离花石县有多远?他要怎么去?有路费吗?一个人吗?那个白七爷还记得他吗?

自己就连送他都没有,这样活生生的分开,真是太让人难受了。

白七爷的信过来了,要珍宝阁安排李春速来南泉。珍宝阁很惊诧,又暗暗后悔,应该要把那个少年留在铺子里过冬的,随便找个角落都可以安置他。可谁又知道白七爷这样看重一个乡下男孩子呢。

珍宝阁派出的伙计到处去找李春,他并不难找,很快几个有头脸的伙计就在花石县到州府的路上接到了状态几近疯魔的李春。

“小枝你可算醒了,我都以为你要变成傻子了。赵家的傻儿子就是烧了几天脑子烧坏了。”

柳枝眨眨酸涩的眼睛,看清是冯娇娇。她双手一拍,双手三四个细细的金圈子丁零当啷响:“看看我、看看我,你不是真傻了吧,我是谁你认得吗?”

“冯娇娇、你又长胖了”柳枝撑着想起来,忍不住哎哟一声,高烧过后一身骨头肌肉都酸痛无比。

“你没傻啊”冯娇娇高兴的道“要喝水吗?”柳枝一口气喝了两碗水才够了。“你怎么突然病了?你娘说是芳儿家办白事你被冲撞了,唉,你也真是倒霉,喂,被冲撞是怎么样一回事?你怕不怕?”冯娇娇一口气的问,得不到好友的回应只得悻悻住了嘴。

想起什么冯娇娇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神秘、一点羡慕的说:“对了,你的新梳子呢,拿来我给看看;哇、小春哥为了讨你喜欢可真舍得,我大哥说他差点没死在河工上。”

冯娇娇知道李春的情况是因为她大哥冯金山奉老爹命令准备在州府开个铺子,从冬天开始就一直住在州府,他看见了做河工的李春大吃一惊。说实话那个被李春打了一顿的家伙想着气不过、准备去告官,举报此地有一个流民,还是冯金山给连劝带吓顺带给了点钱摆平的。冯金山知道李春和妹妹经常在一起玩,也知道自己老爹对他有那么一点想法。

柳旺知道这些是冯大掌柜告诉他的。他从乡下回来,冯有财找他喝酒,问他和李春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不肯让他做女婿可也没必要把人逼到这种样子,他才多大呀。

冯娇娇巴拉巴拉,突然她被抱住,大惊失色之下听见柳枝哽咽:“娇娇,我好难受,好难受啊。”

柳枝伏在冯娇娇怀里痛哭流涕,这种事情就是听着她都想象不出。她知道他生活得不好,但以前天真的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概念,只知道他不是经常能吃饱饭,这在自己看来就很可怜了。谁想到就连自己爹这样的老好人也可以踢上他一脚呢。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是因为自己不该缠着他、害他被责怪吗?他什么都没有,可他愿意把河里打到的最好的鱼送给自己吃,愿意做苦工来给自己买礼物,难道这样爹娘还认为他对自己不够好?她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周围都容不下,把他一次又一次的踩到在地,看他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就活生生的逼他到千万里外。

现在他在哪里呢?南泉又在哪个方向、离花石县有多远?他要怎么去?有路费吗?一个人吗?那个白七爷还记得他吗?

自己就连送他都没有,这样活生生的分开,真是太让人难受了。

第六十三章 笋烧肉

桃花无人理睬的开了又谢,四月底上大姑娘小媳妇都开始穿色彩鲜艳的单衣。“大姑娘,今天来得晚,可巧还有一条好肉,看要些吗?”胡屠夫娘子笑眯眯招呼着。

甜水井街各种营生基本都是世代相传,也都是街坊邻居,彼此之间熟悉,都知道丰柳记的大姑娘是个能干人,小小年纪已经当了半个家。

“嗯,我要一条三层肉。”柳枝用细白的手指去按肉的紧实,最后割了块三肥二瘦的。

胡娘子一边赞着“大姑娘真会选,这利眼比得过多少积年妇人,杨家娶了大姑娘真是福气”一边利索按柳枝要求的部位割了下来。柳枝不接她的话头只数了铜板,接过用荷叶包好的肉走了。

如今李春已离开花石县,爹娘自然放心让她出门。柳枝提着菜篮数着石板走着,那个无数次陪着自己一起走的身影没有了。前面传过一阵叫骂,只见卖馒头的张叔满脸晦气的挥着手:“算我倒霉,你快点走吧。”柳枝提着菜篮站到一边,只见一个脏得看不出形状的男人跌跌撞撞横着而过,随到之处一股浓烈的酒臭,众人皆纷纷掩鼻缩在路两边

是李大,他一边含糊不清骂着什么一边乌黑的手抓着个雪白馒头嚼着。边上众人议论纷纷没了李春打渔有进账、李大过得如何困苦。一时有说李春忘恩负义的,李大好歹养了他几年怎能说走就走;有好奇李春究竟去了哪里的,还有人信誓旦旦他落草当土匪去了。

看见柳枝,不免有人挤弄眉眼。李春和丰柳记大姑娘亲厚众所周知,如今李春不见了,柳大姑娘和螺蛳巷杨家定亲了,这里面着实叫那闲得无事的人寻味。

回到家,听见冯娇娇那永远是活泼响亮的声音,她家在州府的铺子端午节过后就开张,她揽下给丰柳记送帖子的任务,主要看看好友。见了柳枝冯娇娇惊讶得嘴里一口茶喷出来:“小枝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你病了?”柳枝穿着一件绿色的细布衣衫,衣服都在身上晃荡。

“我很好啊”柳枝却不自知“我正好买了肉,中午红烧了,你要留下吃饭吗?”

冯娇娇这缺心少肺的立马欢呼:“要的要的。”

回到家,柳枝听见冯娇娇那永远是活泼响亮的声音,她家在州府的铺子端午节过后就开张,她揽下给丰柳记送帖子的任务,主要看看好友。

见了柳枝冯娇娇惊讶得嘴里一口茶喷出来:“小枝,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你病了?”柳枝穿着一件绿色的细布衣衫,衣服都在身上晃荡。

“我很好啊”柳枝却不自知“我正好买了肉,中午红烧了,你要留下吃饭吗?”

冯娇娇这缺心少肺的立马欢呼:“要的要的。”冯娇娇打发银珠回去报信说在甜水井街吃饭,一边跟着柳枝去厨房了。李氏看着桌上茶水百般滋味在心里,她和女儿朝夕相处一时并没察觉,冯娇娇这一声让她如梦惊醒,才发现大女儿已经瘦得一张脸上就剩两个眼睛珠子。

自己明明是满心希望女儿幸福,为什么她看上去越来越不快乐呢。

李氏千斟万酌的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时候跟大女儿说了跟杨家定亲的事,李妈还在边上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爆炭的大姑娘淋湿了一般,火星子都没有一个,只眼睛里闪了闪,李氏也没把握那是不是眼泪。

“枝儿,你是不是不满意?你跟娘说——”李氏话语未落,就看见大女儿已经出了房间,然后厨房里传来洗菜切菜声响。

冬天过后,听不到大姑娘的真心话,也看不见大姑娘的心事了。柳条还能见到姐姐偶尔笑一下,但那笑容浅浅的挂都挂不住似的;就有一次,杨秀秀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柳枝也只是转身就走。

柳枝换了衣服,先处理肉。这真是块上好的五花肉,瘦肉鲜红亮泽,没有纠缠不清的筋膜,肥肉白腻丰美,看着就觉得富足。柳枝先用刀口把肉皮反复刮洗,刮净残存的猪毛还夹着把带皮这一面放火上炙烤,直到烤得猪皮焦黄才放回案上,然后再用刀刮,烤得崩脆的皮这一下纷纷剥落,这样里面就连毛根都不会剩下了。

冯娇娇在一边看着不停的啧啧啧,“小枝活像满香楼的大铛头”。

整块肉炙好、处理好后柳枝改刀成两寸左右的方块,这边李妈已经烧好了锅,沸腾的水里加了姜片和打成结的葱,飘出辛辣的香气来。柳枝又加了点黄酒偶尔再放方肉进去焯水,只一个眨眼就要取出,煮过头肉就老了。

把方肉倒在箅子里晾干,柳枝另外起锅,油热起烟后往锅里放入切得厚厚的姜块和打成结的白蒜段,还有几粒花椒,她家开杂货铺东西齐全,倒也便利。香味出来后把姜蒜等物一一捡干净,葱蒜都打结就是为了方便捡取,花椒也一粒粒夹出来,然后把晾干的方肉下锅,都皮朝下的排放着,让热油裹着肉皮慢慢炸出胶来。

柳枝娇小,颠不了锅。她有办法也有耐心,用个大号的漏勺慢条斯理的转着锅里的方肉,确保每一块肉都能均匀受热。肥肉开始出油,锅里的油明显增多,看肉皮已经煎得金黄、柳枝不再慢转而是把方肉翻炒。

略炒后捞出方肉放盘子里,把锅里的油舀出一半,待到剩下的油变得温温的柳枝开始炒糖色。此刻她叫李妈封了灶,用小火慢慢的把事先碾碎的冰糖炒化,再把熟肉下锅,均匀慢炒,直到每一块都裹上棕红色的晶莹透亮的漂亮糖色。

再切了根大毛笋,滚刀切成雪白的笋段放进去码成底子,把肉一块块的都放好;再倒入一大勺醪糟,加水一起慢慢儿的煨着。等到锅里咕嘟咕嘟小声着,香味一阵阵飘,冯娇娇在边上急得什么似的,团团只转。

等收完汁,柳枝慢慢翻着锅里的方肉,粘稠的汤汁完全浓缩成酱,全部裹满一块块方肉和笋块,她装入盆里。冯娇娇厚着脸皮双手作揖:“先给我一块尝尝。”

“小枝你这道菜越做越好了,再给一块呗。”冯娇娇涎着脸,有得吃还要什么脸啊。柳枝解了头巾坐在小凳子上喝水,她在火边呆久了有点喘不过气。她看着冯娇娇吃得眉飞色舞,越做越好,是因为小春哥最喜欢这道笋烧肉呀;他整日闻鱼虾味闻得够了,只馋肉,每次她送这道菜给他,收回的碗根本不要洗,舔得底子都精光蹭亮的。

“小枝你别哭,你这样要生病的”冯娇娇胖乎乎的手指笨拙的给她擦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枝眼泪已经滚了一脸。

“娇娇,我好想他啊”柳枝索性把脸埋在冯娇娇怀里,也不敢大声,那细碎的呜咽听起来更叫人伤心。

第六十四章 文定

柳条走到厨房门口看见这一幕,悄悄儿站着为难。不进去吧看见姐姐伤心难过、自己不安慰一下又似乎说不过去;进去自己又好像多余,姐姐早就不需要家里人了。

小姑娘在门口纠结得自己都要哭了,还是李妈把她拖走了。李妈叹口气:“大姑娘心里不舒服,就让她一个人呆着吧。”

“姐姐有什么难过的事都不说、她说出来爹和娘都会帮她的呀。她宁愿跟娇娇姐姐说。”柳条觉得这点好委屈。

因为觉得家里人靠不住呗——当然这话李妈不能说,只含糊应付了柳条。

下午时,卢溪月到了,柳旺请他到县里来过端午。柳旺从前面铺子里转回来,叫李妈重新炒几个菜,他陪着卢溪月一道用。

柳枝端菜进来,卢溪月一抬头也是一惊,但他不像冯娇娇那么大惊小怪,只在柳枝退出去后问柳旺:“大姑娘是生病了吗?怎么瘦得厉害?”气色也不好,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柳旺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只是这孽障对不起父母、父母却不能对不起她,还不是想尽办法给她寻门稳妥亲事。”

叹完把关于大女儿一门官司都详详细细说了个遍,他是真心不把卢溪月当外人。另外卢溪月虽然年少却已经是个秀才,无形中柳旺对他有种依赖之意,这样跟他倒苦水一是抒怀、二也有讨教之意。

卢溪月听了柳旺说的杨家,也觉得算有心了,一家子俩个读书的,纵然贫寒点也是很体面的人家。可是大姑娘没有一点喜色,难道快半年过去她还惦记着那个叫李春的少年?

没几天就是杨、柳两家下定,柳旺请卢溪月来家里颇有请这“下凡的星宿”来给女方压场子的味道。卢溪月在庄子里养得闲云流水一般从容,虽然穿件布衫但如明月皎皎、云彩不掩其辉,就像副昂贵的古人字画,挂在哪里哪里蓬荜生辉。杨秀才见了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柳家贩夫走卒之流什么时候有个一口纯熟的官话的宝贝亲戚!

几句言谈后杨秀才已经不禁手舞足蹈,又听说卢溪月十五岁就得了秀才功名、忙不迭的要杨东云受教。

卢溪月见了这一家人,却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姑娘面无喜色。他一直对柳旺深怀感激之情,却也情不自禁认为柳旺挑人的眼光有些差了。杨秀才浅薄轻狂,简直不配称斯文二字;杨东云虽然凑合进眉清目秀这一档,但是个别扭人,试了试才学也真心一般,要是祖坟埋得好大概还有希望做个举人。

当卢溪月作为女方娘舅亲戚出面和杨鲁氏开始讨价还价时、他脸都开始白了。

“亲家太太,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大妹妹虽然只有一个嫡亲幼妹,但姓柳的堂兄有三个、姓李的表兄有八个,日后家里有什么事,还怕没人来帮衬?就说眼前我也是柳家远房亲戚,大妹妹也要叫我一声表哥,我好歹也是个秀才,家里有个什么争执大妹妹也可以依仗一二。”卢溪月说话声音并不高,语气和蔼,然而杨鲁氏这种泼妇虽然翻着白眼,却也一时反驳不出。“若说人口单薄,妹夫家才是。亲家太太在这上面挑理,有点过了。”

“我叔叔婶婶家里教养是极好的,怜老惜贫,有多少人得了他们的恩惠,养的女儿也随他们一样心肠好、人大气爽朗。若是这样就污蔑别人女子那就真是该死了。亲家太太你听了这样的混账话应该当场就唾过去,怎么还学了到婶婶面前来?什么叫做补十亩田也就将就我妹妹名声不好,名声不好的儿媳你要了做什么?害自己儿子吗?”

卢溪月自幼看惯了官宦人家主妇的掌家手段,敲打的言辞驾轻就熟。他端坐在那里徐徐道来,通身的气派竟然让人想不到实际也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卢溪月心底自己好笑,复又叹息。

不过这到底是柳大姑娘未来的婆婆,不能得罪死了,他又和颜悦色:“大妹妹还有两年才过门,嫁妆也是慢慢准备着的;谁都知道叔叔疼爱女儿,遇到年景好叔叔自然会给大妹妹加嫁妆的。亲家太太不要太心急,你好好待大妹妹,大妹妹也会孝顺你的。”

杨鲁氏并非蠢人,只不过欺软怕硬,她晕晕乎乎被卢溪月的口舌和气派压住。而杨东云钦佩卢溪月的风采学问,正想多方亲近指教,唯恐自己母亲举止粗俗让卢溪月看轻了,背地里埋怨鲁氏不给自己长脸。

文定之礼就在卢溪月一力帮衬下顺利完成,结果男方原定的聘礼还多加了一成,肉疼得杨鲁氏什么似的。卢溪月能力胜杨鲁氏,简直成了柳旺和李氏眼里的活菩萨,这个愁云惨雾的家几个月来总算松了一条缝,吹进一缕清风。唯一不协调的就是被定亲的柳大姑娘,她完全置身度外,一点也不打听,也不感兴趣。这一天她早上还挽着篮子出去买菜,回来洗菜切菜,一切依旧,浑然不觉这是自己的人生大事。

李氏团团转着,望着自己一清早就给大女儿放在衣架上的一套新衣,这是特别从织金坊给大女儿置的,顶顶时尚的藕荷色,裙子密密打着褶子,绣的花朵儿不显,裙摆撒开就是一副群芳争艳图,又鲜亮,又别致。做爹娘的再舍得没有的,可做女儿的丝毫不领情。

李氏柔婉的想劝说两句,却张不了口,自己和这个倔强的女儿之间什么时候筑起了一道墙,并且越筑越高、越筑越厚。

柳枝在灶下烧火,还是李妈能说上几句,“唉,我的大姑娘,你就别犟了吧,你这样叫你爹娘多为难。”

柳枝只盯着炉火。“怎么说也是喜事啊。大姑娘去换衣服吧,洗个脸打些粉,收拾收拾你婆婆好给你插簪——”“当啷”一声,烧火棍带着一串火星掉在厨房中间,李妈张着嘴、声音却都消失了。

柳枝走到屋中间,弯腰捡起烧火棍,她却是去拿有火星的一头,李妈唬得魂飞魄散,一把搂住她扯开:“大姑娘大姑娘,你可不能作践自己。好好,你不去就是了,你好好儿呆厨房里,天塌下来你也别管,李妈给你顶着。”

柳枝木呆呆的,任李妈扯着自己把自己按坐在角落里,见李妈一步三回头出去了,她苦笑一声,慢慢把头垂在双膝上。

李氏听了李妈小声说的,惊得差点眼珠子没掉出来,这事儿却是大女儿做得出的,如果自己逼她今天坐在房间里等杨鲁氏来插簪,还不知道她会更加做出什么来呢。

第六十五章 不关已

李氏攥着一条帕子唉声叹气,轻轻捶打着自己胸脯,“我养了个什么孽障啊,我前世欠了她的,这样来折磨我。”

还是李妈献计献策:“太太,那杨家本来就不是什么讲究的人家,他家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既然这样就大家一起混着罢。”

确实,杨家人缘不佳,按理说插簪一事也应该找一位全福太太来完成,杨鲁氏找不到合适人选就自己上,她洋洋得意“我虽然爹死娘改嫁,可也儿女双全,又是她未来婆婆,有什么不能给她插簪的。”

李氏瞅个空子把柳旺扯出来,匆匆说了情况。柳旺一张脸沉下,恼恨道:“这样乖戾的货色当初就应该打死!难怪大哥总怨我少打了她,如今看真是我养坏了她。”

“枝儿爹,这些话就别说了,枝儿心里也是苦。”

这话让柳旺却更不乐意了:“她苦什么?这些年是少她吃还是少她穿了、谁家的小娘子有她自在?依我看她不乐意露面这门亲事不结也罢,我就送她做姑子去。”

李氏吓一跳,又劝说几句,柳旺稍稍气平了点,转回前头加酒加菜,吃得杨秀才一家不亦乐乎。卢溪月作陪,他又是个极为通透的,几句话把杨秀才乐得找不到北,引为平生第一知己。

李氏也笑着对杨鲁氏说:“枝儿害羞,又连着几宿几宿熬着学针线,今天身上不爽快,死活不愿让她婆婆见她蓬头鬼一样。亲家这插簪、把簪就给了我就是。喏,这是枝儿孝敬她婆婆的。”

杨鲁氏本来就不乐意和柳枝这小蹄子装亲近,一听是巴不得;再看李氏送上的是一条枣红色的寿字团花的褙子,料子上佳,针线亦可,不由得心花怒放,觉得柳枝这小蹄子不出面才是十全十美。摸出一只乌旧的如意头银簪子塞给李氏就专心啃蹄膀。

柳枝接过娘递来的簪子,看了看,当啷一声扔妆台上,簪子弹两下,滚到墙壁缝里卡着,她眼睛瞧都不瞧一眼。

这古怪不周的定亲走完了,丰柳记的大姑娘算正式有了着落。当事人或喜或忧,不一而足。

回到自家,杨鲁氏含笑对着自己宝贝儿子说:“我儿,如今你可安下心来,这柳枝是你掌心里的一块的肥肉了。”

她这话说得粗鄙,杨东云却不以为意,只烧红了脸,蚊子般哼哼:“可是还有三年她才及笄。”

儿子这是等不及了!杨鲁氏却觉得十分欣慰,儿子都十六岁了,本来也该捣鼓捣鼓婆娘,知道女人的味道了。自己家儿子千好万好,不好的只是柳枝那个狐狸精,一贯会勾男人,偏偏年龄又小,这时还不能生养,白白耽误自己儿子几年咧。

柳枝被爹叫去怒斥一通,她只低头乖乖受着,转头若无其事一样。柳旺都给她气笑了,对着李氏叹道:“她这到底是心宽呢还是脸皮厚呢。”

李氏也发愁到时这大女儿会乖乖上花轿吗?不过好歹还有三年,三年里发生什么谁都不能说死,说不定杨哥儿就一鸣惊人得了功名呢。

柳枝在自己房间里看着菜谱,那黑团团一样的字别人也看不懂,她倒是津津有味。柳条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又被苦恼住了,要不要对姐姐说声恭喜呢,自己还给姐姐绣了条鸳鸯帕子做礼物呢。杨姐姐说了一声恭喜被姐姐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可真有些不敢。

“枝儿”李氏叫一声,柳枝在屋檐下站住,手里还搂着一篮子枇杷:“娘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有?没有我要熬枇杷露去了,娇娇说冯伯伯嗓子痒,吃这个再好不过的,我熬些送去。”

李氏想跟女儿说些贴心话,也想传授一些日后驭夫秘诀和婆媳相处之道,偏偏大女儿就这样直直的站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害羞,没有期待,也没有欢乐。

“没事我就先去厨房了,熬果酱人离不开火,我暂时腾不出身来,娘有什么事叫李妈。”柳枝说完转身,削瘦的背影挺得笔直,不像在自己家里,好像在奔赴战场一样。

不管柳枝快不快活,这个家里至少是快活的。春天美好,随手采一支花插在瓶子里屋子就亮了,卢溪月和这个家已经融成一体般,柳旺有他陪着说不出的轻快,好些见识也增长了,好些疙瘩也解开了。柳条无忧无虑成长,李氏虽然还不时忧虑大女儿的亲事,但不管怎样这事儿已经定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准备和等待。屋檐下搁着的木盆里浸泡着艾草,摘艾叶,染青团,圆的是甜馅,月亮状的是咸馅。柳枝舔舔指尖,沥出的青汁没煮沸前又苦又涩,以前都是他帮自己采嫩艾草心,帮自己搅拌漉汁,甜馅他也爱吃,咸馅他也爱吃----

柳条捧着新出笼的青团跑过来,呼哧呼哧着,不停在手心倒来倒去,“月哥,帮忙吹吹。”

“仔细烫了手”卢溪月慌忙用手帕托过热腾腾的青团。柳条就着他的手咬一口,满足的呼出热气,看着蓝蓝的天,不由央求:“月哥你带我出去去河边放风筝好吗?”

往年这时节姐姐和小春哥都带着自己在河边玩,小春哥和姐姐的风筝都放得老高老高的;娇娇姐和冯五哥也来,大家滚在别人的菜花田里滚得一身金黄,姐姐都会做很多好吃的,娇娇姐也会带一大堆好玩的好吃的来。

现在姐姐除了做事就是做事,没人带自己出门玩了。

卢溪月不会放风筝,只能陪着柳条在河边柳林散步。“月哥,姐姐定了人家却一点也不开心呢。”李妈告诉自己姐姐要做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这样出嫁后公婆才喜欢。

姐姐以后要叫那个杨婶子做娘,唉,她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想着柳条嘴里的豆沙馅都不甜了,小脸儿皱起:“月哥,姐姐太可怜了,连笑都不笑了,这样就是文静的女孩儿了吗?这样杨哥哥才喜欢吗?”

“不单单是文静,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洁身自好,贞静贤淑,贞是排在第一位的。”卢溪月只差没明说别学你姐姐。

柳旺什么都不瞒他。卢溪月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孤儿也借着来虚张声势、为什么明明男方提出很多无理要求柳家都尽力满足——柳旺只觉得自己女儿品德有亏。

那一日在破庙俩人衣衫不整搂抱在一起,李春一贯衣衫褴褛也就罢了,可柳枝两只脚都光着,如果按读书人来看和失身没什么区别了。柳枝脖子上还有一处很明显的咬痕。俩口子自觉心虚。

卢溪月不知道大姑娘这是至情至性,还是放荡不羁。但只有一点很明显,就是二姑娘不能学成姐姐那样子。

第六十六章 想法

“可是如果是小春哥,姐姐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会喜欢的。月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小春哥呢?他哪里不好、是因为没钱吗?”

“是因为规矩。你姐姐也好,小春也好,他们是因为不讲规矩才不能在一起的。”

······

柳枝带了一篮子自己做的青团送去满香楼,四时八节的节气食品分享给亲朋好友是传统,家里也不好说她,默默任她出门。而冯娇娇第一次对吃的兴趣不大,她已经被柳枝定亲的消息折磨好几天了,见了好友就迫不及待的问:“小枝你你···你真的要嫁给杨东云吗?”

柳枝瞪她:“我不会、永远不会!”脖子上一条蓝色的血管都爆了起来,她纤细的声音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带成哽咽。

“额额额”冯娇娇不敢再开玩笑,连忙搂住她“你别急,我一定帮你。那杨东云看着跟满香楼的白斩鸡一样,一根草都提不起来的,你怎么能嫁给他呢。我叫我爹帮你说好话去,要你爹别这样吓你了。”

这比喻打得贴切又粗俗,一边的冯金宝插不上这种话,只能搓着双手用无声的眼神表达对柳枝的同情和支持。冯娇娇瞪他一眼:“五哥你还不去端碗紫苏饮来,看小枝一头的汗。”

冯金宝应着如球般滚走了。柳枝坐下来,闷闷道:“我爹不是吓我,他是真的想让我嫁给杨家。”

冯娇娇纳闷不解,在她看来李春固然一穷二白,可杨东云还不如李春呢,至少李春能让小枝开心。杨东云那穷家破院的,还有那么个可怕的老娘,柳叔叔怎么就一点也不心疼小枝呢。

大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吗?不过自家老爹好像不是这样,任何事老爹总是说“随我家娇娇”。哎,看来自己要惜福,今晚回家给老爹捶捶腿去。

细瓷碗里装着紫苏煎水,调了蜂蜜又香又甜又解胸闷胀气,青团放到白瓷碟子里,三个人一起吃着。

柳枝喝完一碗紫苏水,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冯娇娇一口气嚼了三个团子,照例对好友的手艺赞不绝口:“小枝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就那么好吃呢。”

“是啊,满香楼的大师傅有时候做的点心都比不过小枝。”冯金宝也称赞。这青团比一般的要小巧些,样子看着就喜人,糯米细腻平滑,一点米渣都吃不到,馅料新鲜分量又足。

闲聊中冯娇娇兴奋的说起自家在州府的店铺马上就要开张了:“到时你一定跟着来看热闹,住一个晚上,我们俩一起逛州府。”

听到逛州府柳枝心闷闷被撞了一下,她努力忽略,对冯娇娇说:“真好,娇娇,你家生意越做越好了。替我跟冯伯伯说声恭喜。”

柳枝又喝完一碗紫苏水,突然下定决心般说:“娇娇,五哥,大家都在努力,我也想做点什么。”

冯娇娇只顾吃,冯金宝却飞速领悟了柳枝的意思,他抬头看着柳枝,眼睛里有一丝火光,但他不说话,只等着怕半拍的冯娇娇恍然大悟:“你的意思就是你做点什么存点私房钱——”突然她想起什么吓得一个机灵、看向柳枝:“小枝你不会是---”

柳枝点点头:“等我及笄要是小春哥还没回来、我就去南泉找他。”

冯娇娇下巴好悬没掉下来,看话本子里的私奔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但是觉得小枝好了不起额,不肯听从家里的安排,有自己的主意,真的好勇敢。

“我要自己能赚钱,以后就不用听人摆布”柳枝倔强道“杨秀秀还能绣荷包卖呢,我不相信我不如她。”

虽然说这个摆布似乎用得不是地方,怎么说那也是柳叔柳婶、是大妹妹的爹娘——但冯金宝不敢说出口,只默默的看着妹妹大力赞成。冯娇娇巴掌拍得山响:“哎,不错。话说我也没事情做,五哥也没事情做,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合计合计有什么能做的,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五哥又是男的,在外面跑比我们方便。”

冯娇娇越想越觉得好,自家老爹那么能干,自己也不能差;而且就像小枝说的,自己要能赚到钱,到哪里说话都底气足。

眼下柳枝、冯娇娇、冯金宝三个坐在满香楼商量能有什么另外的生财之道。“我回头找爹说说,要他许我们在满香楼弄。这地方我们熟,小枝你东西又做得好吃,五哥是不是?”最后是问冯金宝的。

要说冯大老板的遗传真是十分强大,五个儿子都是圆溜溜的胖子。冯金宝就像一个柔软又有弹性的糯米球一样点着头。柳枝拿手的只有厨艺,她也乐意能来满香楼做个零工,可她年纪太小,力气不够,灶头历来是体力活;二是家里绝对不会同意的。

“大妹妹,我梳理了一下满香楼的情况,菜肴方面没什么特别需要改进的;只有点心种类比较少。如果大妹妹能在这方面有个好主意,十有八九能够成事。”冯金宝是个能干人,已经把情况初步在脑海里弄清楚了。

“我回家好好想想。”柳枝也知道钱不是天上能掉下来的,有冯娇娇这样肯拿家里产业来给自己方便的好友已经十分难得,她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

等送别柳枝,冯娇娇一转身狠命掐住冯金宝:“五哥,今天小枝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知道吗?”

冯金宝一张胖脸上的肉疼得直哆嗦,他拼命点头:“娇娇,五哥是那浑人吗?大妹妹已经够可怜了,我怎么还会去害她。”

定了亲的女孩直言不讳想着另外一个男子,私奔什么的,这些话说出去别说柳枝、整个柳家都不要做人了。可是大妹妹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她心底里的事,可见她没把我当外人呢,大妹妹真是太好、也太可怜了,我一定竭尽我所能来帮她。嗯,我只要她开心就好了,不管她跟着谁。

从小冯金宝就是落在最后面的,圆圆胖胖的他做什么都是垫底和受欺负。唯有柳枝是停下来等他、维护他的,她从家里做了吃食,一定是单独有冯金宝一份,而不会因为娇娇而顺带着他。

冯娇娇找了她爹冯大老板磨了两句,冯大老板手一挥,就把满香楼划给最小的儿子冯金宝管了。“五哥,我给你争来了满香楼,你可得好好帮我们。”冯娇娇对冯金宝说。

现在冯家是老大冯金山、老二冯金水在州府筹备管理新的商行,老三金树管着乡下的田庄,这三个哥哥和娇娇都是一母同胞。老四和老五是不同的姨娘生的。冯金火跟着三哥在乡下转悠,打打下手,冯金宝今年已经十七却还没有成家,也没安排事情做。

第六十七章 来信

冯金宝看着这些年家里银子淌水一样进出,俩个哥哥忙得家都回不来一次,但是爹爹宁可要他们请外人都不愿让自己和老四去帮忙。还好自己平时和娇娇相处得好,终于迎来了一线光明。

柳枝心里稍微安定下来,她有了目标,做事也更麻利了。李氏暗地里觑自己女儿,见她似乎逐渐松快,也不禁放下心来,是嘛,哪里有能犟那么久的女孩儿,脾气总有发完的时候。

冯大老板州府的新铺在端午过后开张,邀请柳旺一家去州府捧个人场。而且柳条五月十五生日,卢溪月等着陪柳旺去州府拜访冯家新铺、陪柳条过完生日再回乡下。

卢溪月一个成年男子自然不能住在后院,柳旺收拾了铺子做账房的那间小耳房给他住,打理得雪洞一般,重新糊了窗户纸不算,还熏了盘檀香,弄的卢溪月进门还恍惚自己进了庙。

他看墙上还找了张不知道谁画的溪山行旅图挂着,窗下桌子上捡个白瓷瓶儿摆着,也是一片诚心了。卢溪月住着也还自在,除了柳旺过来说话倒也无人打搅。白天就李妈把饭菜送去铺子和柳旺一起吃,晚上则和柳旺一起过后面来用,再回前院歇息。

今天中午送来的是一碗红烧肉,一碗炒菘菜,一碗芹菜炒豆腐干,一大碗青菜汤。卢溪月暗自感叹柳大姑娘的手艺着实不坏,要是人柔顺点也算是宜家宜室。

晚上卢溪月陪柳旺说过一些话后回前院去歇息。夏夜晴朗,繁星满天,他走过厨房,偶一抬头却看见灶前坐着柳枝。火光把她笼罩在一团温暖的光晕里,她皎白如玉的脸颊镀上一层玫瑰色,一行泪痕闪闪发亮。

大姑娘不再是白天木头的一个人,显得那么温柔、忧伤、梦也似的。卢溪月呆呆看着,想起柳条的话,“我知道姐姐为什么老呆在厨房,因为娘问她为什么哭她就可以说是烟熏了。”柳条永远是说出真相的人。

柳枝听到动静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卢溪月,卢溪月慌忙解释:“柳叔要我带一瓶枇杷露回前院去,我没想到你一个人在厨房。”

“没关系,你进来吧,枇杷露在柜子里。”她脸上还挂着泪,手里拿着一张纸。

冯娇娇给她带来了李春的信,信是寄到满香楼的。他到了南泉,给她报平安。没有请人代笔,虽然竭力想把字排整齐却还是一个个东倒西歪,笔墨浓淡不一,不知道写的字就画圈圈,和自己一样的习惯,因为他的字本来就是自己教的嘛。

所以这样一篇信:

小枝,南泉很00,有一个好高的00,00的00十分00,我很想什么都00你。我00你,你不要00我——她能完全看明白——小枝,南泉很漂亮,有一个好高的宝塔,海港的船只十分拥挤,我很想什么都告诉你。我挂记你,你不要担心我。

卢溪月拿了枇杷露却不想走,柳枝这眼泪叫他心里不好受,或许是夜色或许是这橘色的火光给了他勇气,他低声问:“大姑娘,你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吗?”

“那位杨小相公我和他几次交谈过,他虽然不是那种会讨女人欢心的人物,但人都是往后长的,他未必不会有为官做宰的一天。”卢溪月想起李春从泼皮手里抢过玉佩的样子,他和大姑娘一样的机敏、活泼,想必是这样大姑娘才对这门亲事不满吧。

卢溪月为柳旺俩口子难受,明明一片慈爱心肠,商量女儿亲事都压低了声音如同商量做贼;他也为柳条难受,那么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说话都小小声,“月哥,姐姐心情不好呢。”

这个家不应该是这样子。

“你爹娘已经做了他们最大能做的了,他们商量再买二十亩水田给你陪嫁,好让你能在夫家说得起话。你为什么不能感念他们一片爱女之心呢?你是铁石心肠吗?”

柳枝没想过卢溪月会长篇大论的来跟自己说这些,这口气,已经是家里人了啊,爹娘都巴不得他是家里人呢,小幺儿也是。

她低头看看信纸,被眼泪晕开那些墨团团更加不知道是什么了——除了自己,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懂他了。她因为哭泣而声音有些嘶哑:“卢表哥,我可以不要任何嫁妆,我想嫁的那个人也可以不要一分嫁妆而待我好。”柳旺对外只说卢溪月是远房子侄,所以一家都这么叫着。

一个女孩,嘴里说着嫁不嫁。卢溪月想斥责她不知羞,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卢溪月搬出这万年招牌来“其实你和那位李小哥也算我的恩人,按理我应该站在你们这一边。可是我比你多经受了些人情世故,就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够随心所欲。大姑娘,我来松宁府不是找亲戚,而是找我的未婚妻。”

原来以为自己是心胸宽阔的,也自我劝解要放下,其实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终于借着这个机会一吐为快了。卢溪月站在灶台另一边,看着火光慢慢说着:“我们的亲事是自小定下的,两家当时也算门当户对。你还记得那块惹事的玉佩吗?其实是两家交换的信物。我家出了事,她家倒是一直在往上走。大姑娘你说怎么办呢?信守承诺当然很重要,但是现实也很重要,我已经配不上她,谁家父母愿意自己女儿吃苦呢?”

“我也很难过。我想我才十六岁,难道未婚妻一家就笃定我不会再有出息了吗?为什么不肯给我一点时间?我发誓以后一定要金榜题名,要扬眉吐气,要让那些欺负过我的、看不起我的人都看到我有出息了;尤其要让她一家看到。”

这话多么熟悉。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要她的后悔做什么呢?从我家出事开始我和她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今后的日子我应该为自己而活。我不怪她,也不怪她爹娘,她爹娘对我不好,对她却是好的。”

“所以这世上一件事儿并不是只有对错两种答案,看从谁的立场。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其实李春有你这样惦记着他已经十分幸福,我当日在未婚妻家门口、只求见她一面她都不肯。我并不会做无赖纠缠她,只不过想亲口听她说一句我们结束了、只不过想亲手把信物交换回来而已。”

“大姑娘,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只是,天不从人愿,你和他已经分开了。我不能说要你忘了他,但我请你多看一看现在在你身边的爹娘,尤其是你妹妹。你对他而言是有情有义,可对你自己的爹娘是不是太残忍了呢。我知道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做什么事情之前想一下这事是否只关系你一人。”卢溪月缓缓说着,走近柳枝,从她手里抽过那张信纸丢入灶里。

柳枝一瞬间想一巴掌把卢溪月打倒在地。但她只直直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你这种人,只懂得道理,完全不懂得这世上的人活着是需要一颗真心。”

第六十八章 通发商行

转眼就到了启程去州府恭贺冯有财新铺子的时间。柳枝不去,她现在顶着家里大部分家务,而且现在柳旺俩口子也不乐意叫她外出,就柳旺带小女儿并卢溪月去。

柳枝晚上给妹妹收拾包裹,他们要在州府住一天。她给柳条配好一套套的衣服、首饰,分别包起来,出门做客总要讲究些,何况柳条出生后家里的情况比自己小时候要好,干嘛不给妹妹打扮呢。

收拾好东西柳枝特别叮嘱了一句:“这金花两支是一套的,你别给杨秀秀了,给了就不成套了。”

柳条看着她,突然双手抱住姐姐:“姐姐,你好了呢。”小春哥走后姐姐那种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好让她难过呢,她好怕姐姐再也不关心自己了,现在总算好了。

柳枝抱住妹妹柔软的小身体:“我一直就好的。你听爹爹的话,我知道你乖的。有什么事情找卢表哥知道吗?别尽听杨秀秀的。”

结果一清早门口来了杨家三个,杨东云并杨秀秀两个穿着新衣,神态有些忸怩,杨秀才倒是态度爽朗,洪亮的哈哈哈着说:“现在两家是正经亲戚了,一起走动走动,亲香亲香。”

卢溪月扶额,内心对自己撺掇大姑娘认命隐隐有了一丝罪恶感。柳条见到杨秀秀还是很高兴的,拉着她的手说话,虽然昨晚姐姐叮嘱了,可并没说不许理秀秀姐呀;李妈照例骨嘟了嘴,不情不愿的侧过身给杨秀秀让出位置来。

一行人迤逦而去,路上见有茶水铺子杨秀才就叫停,喝三五盏茶、嚼些点心,难免不多时又要小解,这般走走停停比较平常多出一个来时辰。他又谈兴极浓,道边田里吃草的牛马都被那响亮的颂诗吓一跳。

冯有财早派了伙计在城门接他们,引着一众人先到了客栈休息一下,杨东云并杨秀秀都是第一次来州府,自然是眼花缭乱。

晚上冯有财请吃酒。李妈给柳条梳洗换衣,杨秀秀看着她包裹里准备了四五套衣服,就出来这么两天而已。柳条年纪小,梳两个螺髻,别上一对红山茶的堆纱儿花,耳朵戴一对小小金铃铛耳坠子就好。她和柳枝小时候长得很像,但是她有两个小酒窝,比柳枝更甜,性格也更柔顺乖巧。

一行人楼下汇合,杨秀秀就发现卢溪月并柳家人都重新梳洗、换过衣服,就连李妈都新梳了一遍头,别了支沉甸甸的银簪子。他们兄妹都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现在换了明天就只能穿旧衣服了。

杨秀才混不在意,杨东云神经大条,只满腔仰慕着年纪并不大自己几岁的卢溪月过人风姿;杨秀秀内心痛苦了一下,为什么别人都能如此体面,自己又比柳枝那不知羞的、柳条这萝卜头差哪里呢。不过想着柳枝那不要脸的货还不是被野男人抛弃了,心里又舒服了一些。

冯有财和冯金山俩父子一个大号胖子一个中号胖子把酒楼门厅堵去一半。“柳叔,一路辛苦”冯金山眯缝着和冯大老板一模一样的小眼睛,笑得油光满面的。招呼女眷的自然是冯娇娇,她大失所望:“小枝没来呀。”

柳条一板一眼解释着:“姐姐定亲了,就不方便在外面走动了。”

“啊、所以说划不来嘛!”冯娇娇白一眼杨秀秀“你们家也是奇了,你老娘挑剔媳妇就是没边没际,自己的闺女就任着跑,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小枝一定是前世没有积德、所以才折到你们家。”

柳条听得目瞪口呆,杨秀秀满心委屈,她可没有胆子敢反驳冯娇娇。

州府菜肴细致、果子新奇自不必细说。男宾一桌谈天说地,冯有财早听柳旺说过卢溪月,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懊恼怎么出色的少年尽被柳花嘴捡到,这要是给他的娇娇该多好。

冯有财解下一个足有拳头大的玉蟾送给卢溪月做见面礼,通体碧绿,两个眼睛是金子做的,是个好物件,只是太大太炫目了。卢溪月捧着这么一个绿疙瘩哭笑不得。

冯金山看看一边大嚼大咽的杨秀才、呆愣的杨东云,看柳叔和大妹妹面子上不好冷落他们,于是也解了自己一个玉佩送给杨东云。杨东云上一次吃酒席还是五岁时和学政大人一起,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更是僵直站起接过玉佩,看他嘴皮子微微蠕动才知道他在说话,不外乎是些道谢。

冯有财根本就视他如无物,冯金山遏制不住的好奇:这样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柳叔到底从哪里看出来好要把柳大妹妹嫁给他?这样的眼神,难怪柳叔发不了财。

吃完饭,冯有财请柳旺几个去看店铺,明日客多,就不方便招呼他们了。之所以这般额外对待柳旺等人,一是多年好友,二是冯金山暗地里的私心,他无意中从妹妹那里知道李春去了南泉白家。

“过东海,银满舱;下南洋,得金山。龙王借我聚宝盆,佑我百世富贵长。”这支歌谣唱的就是这独享海上富贵的白家。他们结交着采买太监,把持着南泉的市舶司,他们的船队在占城、苏禄、马六甲之间获得了惊人的财富。

冯金山现在本钱小,哪里有允许他挑拣的,都是大商家剩下的或者一些机缘的无主之货,这还一大半是看了县令小舅子面子。如果有朝一日李春发达了、从他这里能直接和白家牵上线,那真是说不尽的富贵在等着赚呢。李春对柳大妹妹一片痴心花石县是个人都知道,虽然说柳大妹妹已经另外许人,但看着往日情谊上一定能给予便利。

虽然说李春日后怎样不可知,但是作为一个商人来说总是给自己留条线的,何况这些并不需要他额外破费些什么。

冯有财新铺子名字取得朴实无华,通发商行。开在金线街,边上就是钞关,繁华程度可想而知,虽然铺面不大、位置也不在正中,但已经很不错了。狭窄的门面进来,有豁然开朗之感,一楼放置着一座一人多高的大自鸣钟做镇店之宝。

满目稀奇,看得众人目不暇接,杨秀才摸东摸西,每一件事物都发表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见解,叫伙计管事面上止不住的讥笑。

“这个我祖父在时家里是惯用的,我小时打碎好几个、祖父都只安慰我说这东西就是听个声音清脆,特意又买回好些来家里,专门给我摔了听响咧。”

“这是西洋红毛藩去年才出的新手艺,运到吕宋。我们大掌柜用十匹上好素绸换一个,原来老大人那时就有了吗?想是我们大掌柜被红毛藩人欺骗了,真真可恶。”

柳旺不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又瞥见冯有财轻微摇头,露出个叹息的样子,心里更是一下被揪住,只自我安慰好在杨哥儿是个好的,等哥儿进了学、什么都不亏了。

冯金山见了杨东云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嘴巴张开的蠢样子,不禁鄙夷又惋惜。柳大妹妹嫁给这样一个呆子,真是生生被糟蹋了呢;日后柳大妹妹要是日子难过,看娇娇面上自己也少不得照拂一二。

第六十九章节 回家

第二日吉日开张,数不尽的热闹,乱哄哄的挤了一屋子的宾客,全是穿绸着缎,衣金腰玉。柳旺带着小孩不好哄挤在其中,略略打了招呼,送了礼后就出来,在对面一处茶楼叫了壶春茶,要了几样糕点,成全几个小的想看热闹的心。杨秀才他劝不住,只得任他钻人堆去了。

柳旺携着柳条站在走廊看街景,看着穿着一身孔雀蓝缎子长衫的大胖子在迎来送往,手指上那大戒指足有五六个,还学人也拿了把描金大扇子。真是骚包,柳旺心里吐槽,却也一丝酸溜溜的。这冯有财真个是冯老爷了,唉,都怪自己命不好、当初要不是家里败了,自己也不见得就不如他吧。

他身边的卢溪月却突然转身进茶楼,片刻等柳旺回来开口就说:“柳叔,冯老板这里这样忙碌,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了,现在就回去好吗?正好到家晚饭。”他行事说话素来老成,柳旺不知不觉很是相信他的主意。

冯有财本是安排他们吃过中饭再包个车送回县里,眼见金线街嘉宾如云,自己带着这几个小的一身乡下的穷酸,混在其中也不自在。于是柳旺就答应了,这般就叫杨东云去找秀才来,等人齐后结过茶钱离开。

杨秀秀内心嫌还没尽兴,可面上不敢流露,杨秀才却直接发问为何冯老板饭都不留一个,柳旺搪塞了。一行人到别处随意转了转,买些糕饼路上吃就坐车离开了。

他们离开没多久,一个穿着蓝色绸子褙子、溜光水滑梳个圆髻的中年婆子进了茶楼,显见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婆子手舞足舞描述了一番,伙计“额”了一声,“你是问那群乡下来的客人吧?一个十六七岁的哥儿长得俊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姐儿也不错,清清秀秀。走了,谁知道他们姓什么,又不曾少了茶钱,就普普通通几个乡下人谁还特意去问不成。”

婆子回去复命,只见一个富贵装扮的妇人先是惊愕,而后一丝冷笑:“哥儿这般人才,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可怜我的姐儿还日思夜虑,惭愧得不得了,眼下看分明是他负心。”

边上一个绫罗绸缎裹着的小美人用帕子抹着泪:“娘,别说了,本来就是我们对不起月哥。我只要月哥安然无恙就感谢神佛了,要是管事探访到了月哥在哪里落脚、送些银子过去吧。”

妇人搂过她,叹息:“你就是太心软。何况还不知道是不是他,按说一个小孩子哪里有本事单身从肃州过来,依我看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之人上门坏你名声。”

一时只剩小美人啜泣声不提。这边众人到了花石县正是黄昏薄暮时,先送了杨家俩姐弟回螺蛳巷,自己一家人团聚,柳枝灶上早烧了热水,众人洗过换衣,热腾腾的鸡汤面已经上来。浇头俏皮,是干炸过的小河虾,金灿灿铺一层,满口鲜香干脆。

螺蛳巷里杨鲁氏里里外外搜刮了一番,只差没叫杨秀秀把鞋子脱下了才确定柳旺只给杨东云买了一套笔墨、其他再没有半点表示,不禁啐道:“这般吝啬,也没留你们俩个吃晚饭。”又恨铁不成钢的大力点着杨秀秀额头“出去混了两天,竟然屁也没捞着一个,白养了你。”

杨秀秀捂了脸哭。杨鲁氏戳中她痛脚,冯家是准备了回礼,但是按柳家人口准备的。负责人情往来的冯金山则实在看不来杨秀才一家,何况自家又不需从他们身上得半分利,所以压根就没打算补上。偏偏柳旺见了冯家如此发达、心思绪杂,加上在笔墨铺子给杨东云这未来女婿挑了套笔墨,也没在意冯家的回礼没有杨家的份。

柳旺的是一副水晶玻璃眼镜,于他这样老是看账本的人很是相宜;李氏身体不好,则是一盒南洋金丝燕窝,看得杨秀秀咂舌不已。卢溪月得了一双水晶镇纸,柳枝柳条姐妹是一模一样的珊瑚手串,鲜红欲滴,冯娇娇还特别送给柳枝一对珊瑚耳环,就连李妈都得了一封小银锭子,笑得一路合不拢嘴。

杨秀才多年生活早已磨出一副不知世事心肠、冷暖自如脸皮。杨东云还好,他只顾跟卢溪月探讨制艺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卢溪月也分了一只镇纸给他。只杨秀秀路上早把肠子恨断,帕子搅烂。

杨秀秀在车里借着柳条的手串带着,只觉得这珊瑚衬得自己皮肤雪白,心里羡慕不已。她要试戴耳环,柳条却拒绝了,“秀秀姐姐,这是娇娇姐给姐姐的礼物呢。等到了家姐姐戴过后再借给你”然后很抱歉的说:“对不起秀秀姐姐,如果你喜欢你就拿我的手串吧,姐姐的不行呢。”

这话说的她脸皮再厚都不好意思了,何况李妈还一边虎视眈眈。往日里柳条多好哄,只说“妹妹这花朵真好看,借我戴一戴”就成,再找个借口说找不到了,柳条也不好叫她还。而这次小丫头竟然这般清醒,她想怂恿了这丫头逛些什么、买些什么,都只一句话“我问问月哥吧。”

都怪那个姓卢的,柳条以前只一个自己,现在口口声声都是这个姓卢的。哼,以前从没见过柳家这一门亲,孤身一个男子,什么表哥表妹,还不是关起门来脏的臭的,不过又是一个李春。

杨秀秀在心里把卢溪月骂了个臭,畏惧自家兄长迷他迷得什么似的、明面上不敢吱一个字。说来男女老幼见了卢溪月无不赞其玉一般的人品相貌,唯独杨秀秀不被他那皮相迷住,也算一股清流了。

州府回来没几天就是柳条生日,她也是个满七岁的大姑娘了,穿着一身新做的红衣,笑出两个小酒窝,别提多招人疼。柳旺只欲家里几个人吃个饭,除了卢溪月没第二个外人,杨秀秀想蹭个饭没蹭成,倒也送了个荷包做礼物。

李妈每年都是给两个姑娘做双鞋做生辰礼物,柳枝针线不行,就做了一桌子菜算她的心意,另外熬了甜甜的果酱,用一套四个松竹梅兰青花坛子装起来送妹妹。柳旺两口子则是按惯例,每年一个小银锭子,也是给小女赚嫁妆。

卢溪月的礼物震惊一家子,是一副工笔重彩的美人图。只见那绢底泛着莹润光泽,盖着七八方朱印,圆的方的都有,密密的题跋占了半幅去了,显然是个古物。这些小户人家看不懂图画的精妙之处,但从那裱糊的是上好石青绫子就知道这是个值钱东西,惊叹不已。

他一出手果真高大上,柳旺死命推辞,卢溪月只说原来家里的旧东西,没有额外置办。这倒没说谎,他在庄子里住下后跟舅舅写了信,只说在松宁府遇见父亲旧友收留,准备就在松宁府长住。舅舅就把他娘仅留给他的一点东西全寄了过来,不大的一个箱子里全是父亲和祖父收集的书籍、手卷和字画。

第七十章 各有打算

柳条过完生日卢溪月就回乡下了,柳旺想挽留他在县里长住,他说乡下好安心读书。关系到人家前途大业柳旺不好坚持,就包了铺子里的瓷砚并一大叠细纸送他回去了。

日子就在各人心思中缓慢流转。这些时日柳枝疯魔了一样不是在厨房围着油米缸转、若有所思,就是围着皂角树转、念念有词。柳条绣着花都拆错几回线了,她忧心忡忡问李氏:“娘,姐姐没事吧?”

李氏也没把握,要说大女儿魔怔了可她精神却比之前好太多,眼睛里也有了光彩。李妈送了洗干净的杨梅进来,安慰这娘俩:“没事呢,大姑娘是在琢磨怎么做一样新奇点心。”

家里都知道柳枝喜爱厨事,这么解释倒是十分可信。管她做什么、只要能够转移一下大女儿的注意力也好,转圈圈也总比之前板着个脸的样子好。

柳旺得了冯有财那一刺激不觉也起了好胜心思,他自忖不比冯有财差什么,无非是少了些运道。杨家一事上更不肯承认是自己眼光不行,杨东云还没下场,有谁敢说他就不会是三元及第、一鸣惊人呢。

他一日看着柳枝带着妹妹坐在皂角树下石凳上剥豆子,俩姐妹都穿着兰花布衫,梳个双髻,柳枝别着一朵桃花的通草花儿,柳条别两朵堆纱花儿;两个带着一模一样的红石头子的耳环,好配冯家送的珊瑚手串。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小姑娘打扮,柳旺却觉得刺眼起来。

那天冯娇娇穿件大红绣栀子花的绸衫,系条银条缕金百褶裙,带着黄灿灿的八宝璎珞项圈,一副垂珠金耳环,头发挽了个高髻,插了一把大玉梳、两把小玉梳并两朵珍珠五福梅花。

柳旺与李氏商量着把柜上大伙计提一提,看着铺子;自己则去乡下收生丝,回来卖与牙行总有几分利。李氏过惯了夫妻朝夕相处的安逸日子,现在好容易发疯的大女儿渐渐正常,一家子和和美美,丈夫却又要外出,不觉啼哭自叹命苦。

自来行商最苦,君不见金银后面是山高水长、风餐露宿,是空闺独守,年华虚度。虽然这收生丝就在邻近几个村镇,然而到底不能时时在家了。

柳旺见妻子流泪不止,心里也自伤感,低声安慰她:“本来你我夫妻和睦、一双女儿懂事,粗茶淡饭也是过得。可我想趁尚壮年多积些家业,两个女儿嫁出去都体面。杨婆子为人刻薄,两年后枝儿过门嫁妆丰足、婆家也高看她一眼。小幺儿更是没她姐姐刚强,还得银子撑腰。”

一番话只说得李氏饮泣不已。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好此时生丝开始上市,柳旺之前肚子里早有盘算,匆匆交待一下家里事务,找了几个有交情的人带着去乡下了。

往年爹出远门,柳条必定缠着爹要他回来带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可这回柳枝只默默无语听凭李氏调遣收拾包裹,不说一句多话。爹爹离家那天她也只是带着妹妹站在母亲身后,低着头听着爹爹说些懂事、勤劳、谨慎之类,偶尔点一点头。

李氏转头对李妈流泪道:“我真不知道给她定这门亲是对是错,看她又没有反对的意思,可整个人都变了。我自己的女儿我竟然不认识了。”李妈也觉得自己带大的大姑娘很是不同,更有主意了,而且主意都打在肚子里。

几乎是爹出门的第二天,柳枝就去满香楼找冯娇娇。“小枝你来了。”冯娇娇看见闺中密友总是高高兴兴的。

“娇娇,你和五哥尝尝,味道怎么样。”

柳枝琢磨着过俩个月就是中秋,照着月饼的样子做了一篮子饼出来,只是样子小些扁些。她做了四种馅子:玫瑰糖酱馅、红豆沙馅、杂果糖馅、酱肉芝麻馅。

没两天冯娇娇叫人来接她来家里,见了面就亲热的抱住她:“小枝,那肉馅的怎么做的?太好吃了。”

柳枝还没回答突然一张胖脸出现,“大妹妹好”,吓了她一跳,自己还和冯娇娇抱在一起,不太像样子。

冯娇娇不以为意:“额,五哥。对了,小枝,五哥有主意了,就卖你做的月饼。对了,已经有第一笔单子了。我们家本来中秋时就要送百来斤月饼出去,以外都是订留芳斋的,我们跟爹爹都说了,今年就用我们自己的。”

柳枝没把握的问:“真有那么好吗、不会坏你家的事吧?”“真的那么好!”却是冯娇娇和冯金宝一起说道。

“那个玫瑰的特别香甜;那个肉的很特别,咸香咸香的。”冯娇娇说起吃的永远是兴致勃勃“这两种馅子的都从没吃过,真好吃。”

“就是寻常豆沙馅子的,大妹妹的也平滑细腻些。”冯金宝胖脸上完全是一副实事求是的老式模样。

“那你们决定做月饼吗?”

“我们先听五哥怎么说。”冯娇娇胖手一挥,叫银珠送茶上来,三个加起来还没有五十的人坐在花园亭子里共商大计。他们一边商量着,冯金宝一边运笔如飞记着要点。

“月饼是时令点心,过了中秋就没人尝了,我们可以做满香楼独有的点心;外表做点花样儿,和寻常月饼样子有点不同就是。这样一年四季都可以卖。”

“是呀,花石县里单论点心,咸口的极少,只有椒盐一味,而且没有这种带馅子的,我们就先用这个酱肉芝麻馅的来试试水。”包子是做主食的,而烧饼则不带馅、样子也不够上台面,自然和这种茶余饭后的糕点类是有区别的。

所以这个酱肉芝麻馅的月饼不说在花石县,就连繁华的松宁府口味也算新鲜。冯金宝的小短手努力摸摸头,不好意思的说:“大妹妹,其实我叫师傅比着口味做了一炉,可和你的就是不一样。”月饼不比包子,肉馅不能放姜蒜来去腥膻。

“我觉得和千层饼的肉酱味道是一样的,都是小枝那个酱和别人不一样。”冯娇娇咂摸着。她不愧是吃货,尝出了关键。

柳枝做酱香千层饼做得最好,李春走后她就没再做过,在厨房里想着他一边就不知不觉调了一盆肉馅出来,鬼使神差的做了一炉酱肉馅子的月饼。

“要不我们就试试?卖得出去甚好,卖不出去我们自己吃了。”柳枝忐忑求证。

“事不宜迟,大妹妹就开单子,我去采买。明天布置一个灶头给大妹妹,马上开始好不好?”冯家五个儿子虽然都秉承冯老板的长相圆胖圆胖的,站一起就像五颗大小不一的皮球,但都脑子灵活,手脚麻利。

“好啊,我们先试试,真卖得出去我们再好好谋划一下。”柳枝不知不觉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

第七十一章冯饼

他们三个商量出来,满香楼两个能做点心的师傅抽一个出来负责和面、做油皮,烘烤,再挑一个伶俐的小伙计打下手;柳枝只做一件事情,就是调馅。

翌日,柳枝早早来到满香楼,心里砰砰直跳,她不停深呼吸,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娇娇和五哥都这么看好自己,自己一定能行的。

柳枝问冯娇娇借了阔的布带把衣服袖口扎起,头发也用头巾拢紧,不掉出一根来。这样收拾好才进到厨房,看见冯金宝早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好,柳枝就对冯金宝说:“冯五哥,你要师傅先别急着做事”她举起自己的手“先像我一样把袖口扎起来,头发也包好;我再看看指甲。”

师傅就忍不住半开玩笑:“嗬,柳大姑娘你这是来满香楼做事了?这么神气啊。”

柳枝已经在看先剁好的肉馅,她用筷子挑起一颗肉丁:“何师傅你看,这太大颗了,最好还重新斩一遍。”又挑出一块筋膜“这些都不要。”

“柳大姑娘你不要只两片嘴皮子说说、我们做事的要多费多少工夫啊。”

冯娇娇吆喝:“反正小枝说什么就你们听什么,这可是我们中秋送贵客的。爹把这事交给我,你们要是弄砸了我没面子,满香楼也不留你们了。”

眼看师傅脸上露出忿然的神色,柳枝说:“何师傅,我也剁一碗肉馅,如果没有你们斩得匀净我就不啰嗦你们了。”

大家也都有耳闻柳家大姑娘擅于家事,可一个小姑娘又能怎样,片刻均匀到近乎刻板的笃笃声响起并且持续不断,就知道柳大姑娘确实入了门。冯娇娇暗中给好友竖大拇指,小枝好帅!

当一碗细腻成泥的肉馅出来,何师傅讪讪道:“大姑娘是习惯做给家人吃,自然精益求精;其实若是贩卖之物倒不必这样细致。”

柳枝声音清脆:“不讲究的东西当然只能卖给不讲究的人,满香楼在花石县名气响亮,东西当然应该要做到最好。要我是男孩子我一个人把活都包了,何师傅不会向我这小姑娘认输吧?”

师傅脸红了红:“东家舍得出料,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东家代表之一的冯金宝总算捞到了出场机会:“只要做好,何师傅你就是满香楼白案独一份的,工钱上不会亏待你的。”

因为冯娇娇从小就往家里带柳枝做的吃食,冯金宝也跟着尝过,只觉得她一个小姑娘能做得好吃的很不简单。可现在冯金宝看出来了柳枝的秘诀其实非常简单,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细心舍得而已。

就像李妈说她这般放油炒泥巴也好吃,柳枝收拾各种材料总比别人仔细,不怕费时费料。她自己在斩的肉馅,先仔仔细细的把皮、膜等一些东西都收拾干净,横斩、竖斩用刀都很规律。

做菜首关就是洗菜,怎么洗,不伤形状不失味道都是有诀窍的,并不仅仅是干净。像柳枝炒糖色从不失手,额外透亮,她总事先把冰糖碾一道,就比别人多一道工;最贱的小河虾她都硬是能一个个剪须去壳、最常见的水螺泥鳅比别人多放两日、点两滴油,让泥沙吐得更干净;她的菜叶也总比旁人摘洗得干净整齐。这样的水磨功夫做出来的饭菜,就是青菜豆腐也是多出三分滋味。

坏处是成品少,少不怕呀,满香楼的定位本来就是有闲钱的小康之家。那忙着土里刨食的考虑的是填饱肚子,哪里还会考虑吃点心呢。

柳枝调着馅,她带把一坛酱带来了,这黄豆酱是她跟着外婆去年秋天学做的,加一点点冰糖炒过后再和肉馅拌一起。而何师傅不愧是专业的师傅,手脚利索灵活岂是柳枝可以比较的,加上东家亲自坐镇,一会儿一百个月饼就包好了,进了炉子。

等顺利出炉柳枝却找借口躲在房间不敢出来,好紧张啊,万一一个都没卖掉怎么办?好丢人。虽然娇娇拍着胸脯说肯定抢手,可是娇娇眼里自己就没什么不好的,别人买不买账难说。

柳枝攥着块手帕团团转,银珠来敲门,声音喜气洋洋的:“小姐叫我来告诉大姑娘一声,已经开始卖了,有人提了两斤。叫大姑娘放心。”

柳枝小小的哎呀一声,松了力气,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就喝干了。一个时辰后冯金宝过来,也是喜滋滋的:“大妹妹,这叫旗开得胜,一百个眼下就卖了一半了。我们下午再做一炉吧,我叫何师傅准备去,灶下正好肉也有。”

“冯五哥等等”柳枝一急直接抓住他袖子“今天就别做了,等卖完听听别人都是怎么说的,我们三个好好商量一下。先叫伙计告诉大家还想买就明天来,上午一炉下午一炉。”

满香楼并不专门卖点心,冯娇娇叫伙计临时摆个台在门口,在街边吆喝。路过的也只是好奇而已,肉馅的东西本来就要趁热吃,冯娇娇一马当先当众掰开新出炉的饼,一股白气连同浓郁酱香热腾腾窜出来,对在场人员造成效果十分明显的攻击。起酥起得层层叠叠,片片薄如蝉翼,可透对面,馅料又满,就有人忍不住购买。

冯金宝叫今天用餐的一桌送一只饼,切开可以摆一盘,等有人吃完饭想带两只回家竟然卖完了。

柳枝现在不方便在外面待太久,中午就回家了,她第二天来时听到喜讯,乐得眼睛弯成月牙。她抚抚胸:“哎,可算放下心啦。”冯娇娇和她抱在一起,俩个女孩子就在房间里转圈圈。

接下来异常的顺利,满香楼每天一百只饼,分上午下午各两次出炉时间,基本到了掌灯时分都能卖完。这段时间里柳枝和何师傅一起就商量着把面皮的比例,馅料的咸淡调整到最佳。

三人组叽叽喳喳着。

“我们给这点心取个名字吧。”

“那叫什么呢?肉饼子?香肉饼?”

“就叫冯饼,冯家饼,这样大家都知道到满香楼来买。”

“那对小枝不公平啊,明明是小枝做的,要不叫冯柳饼?”

“风流病?太难听了。就冯饼好了,冯伯伯是老字号,借他的名头也容易打响名气。我们就在外皮上印个冯字,五哥叫人做个模子,以后满香楼卖出的饼都盖这个印,别人学着做也不认。”

冯金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柳枝写字作画都不行,冯娇娇凑热闹,一会要印朵牡丹,一会要盖个美人。柳枝镇压了她:“那些名堂以后再说,要是这个饼真能细水长流的做,以后四时八节做了不同的模子翻些花样子也可以。现在先别说那么远。”

她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多了自信,眼睛里也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第七十二章乱想

没两天冯金宝就做出了印记,想不到那看上去一肚子肥油的冯金宝却有片锦绣心肠,冯字写成一轮圆月形状,蘸着红曲盖在面皮上很是喜庆。

柳枝点着冯字说:“这个印上边点,下面对角印个小字,看着好看。”冯金宝想了想,拿过纸又添了个正楷的小小香字:“我这就叫人做模子去,以后大家都知道冯饼很香。”

“我们做小一点,能买肉饼吃的都不缺钱,做大了一个就吃腻了;小巧点样子好看,也省成本。”

“对了,冯五哥,我带来的豆酱只怕不够了,你得叫人去我外婆家买豆酱来。你别说我们做饼,就说酒楼做菜要用,怕给我爹知道;对了,你还要冯伯伯跟下面的人都说一声,千万别说我在里面掺一脚,就说我就是跟着看热闹好玩。”

冯金宝很快活,一身肥肉都不觉得,走路轻飘飘的。他喜欢这种忙忙碌碌的感觉,自己不再是一堆废物肥肉,而且几乎每天可以看见大妹妹活泼又明亮的眼神,跟大妹妹在一起,真的让人觉得日子特别有希望。

差不多七月时,饼的制作、规章流程都成熟了。他们决定荷花娘娘生日这天满香楼正式发卖冯饼,有了近一个月的宣传,当天一百个冯饼卖得很快,三个人喜笑颜开,特别在满香楼做了一桌子菜庆祝,菜都是柳枝做的,满香楼灶头设备齐全,什么料都有,她自然是大展身手。

柳枝今天借口荷花娘娘生日,跟冯娇娇一起过节,冯娇娇还装模作样到甜水井街来接她。柳旺不在家,李氏本就是个遇强则弱的性子,也就哼哼两句要她注意些,放她出门了。

三人就着满桌狼藉准备大展宏图时一声咳嗽,一个特大号的胖子滚了进来。“你们吃庆功酒都不叫爹的。”这般幽怨语气的竟然是冯大老板。

“爹,你做大事的,哪里看得上我们小打小闹”冯娇娇十分残忍,都不肯让老爹停留,连推带搡“你走啦,你在这里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冯大老板伤心了:“让爹也参一股呗。爹给你们开铺子,找最好的点心师傅。”

“不要啦,那样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就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做事。”冯娇娇扭着。

“让爹也尽点力吧。”冯大老板苦苦哀求着。

冯娇娇想想,问:“要不然我们赚了是我们的,我们赔了是你的好不好?”

这个主意显然很好,冯大老板乐得眼睛弯成一条缝:“好,好,你们就大着胆子去做吧。”

有了冯大老板给的底气,前途更加光明了。

三个人叽里呱啦,好容易想不出要添加的已经夜深了,但是人人都满脸红光、十分兴奋。“妹妹们快歇息吧,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当冯金宝走出房间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吓得他差点“嗷”的一声。胖子转身是很艰难的,当他转过身子正好碰上老爹的大肚皮,俩个胖子肚子顶着肚子。“爹”他叫一声,不禁咽口唾沫。

冯大老板看着小儿子,呵呵笑了两声:“你很能干,年底给你找个好媳妇。记着哄娇娇开心是最重要的。”

冯金宝举起小胖手擦汗。自己的心思爹都知道。然而只要妹妹开心,爹就不会管自己扒点私钱,自己这条路算是选对了。

而柳枝和冯娇娇洗过澡后一天的疲劳都消除了,只剩下兴奋,俩个好友难得睡在一起,唧唧哝哝说了大半宿话。

“小枝,赚了钱你要做什么?真的去找小春哥么?你爹娘要哭死的。”

“我就算不去找他,也会一直等着他。他不回来我就不嫁人,我也不麻烦爹娘,我自己找活做养自己。”这话并不是赌气,而是她已经想过千万遍的。

冯娇娇抱住她:“别,怎么也不会让你到那一步的。你没地方去就来和我住,我养你。”

“娇娇,我好想小春哥,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南洋那么远,我又好担心他。”自从那一封报平安的短信后,他再也没音讯传来,柳枝经常做噩梦他在不明的危险里。现在总算能找到一个人说心里话。

冯娇娇倒是颇羡慕这种能为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感情,她还没有感受过对一个人动过心。“小枝,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小春哥呢。他什么都没有,连那条破船都不是他的,你真的跟了他吃什么啊?”

“吃什么、吃苦呗”柳枝白了冯娇娇一眼“我和小春哥在一起也许会吃苦,但不会受委屈。吃苦我不怕,我就不愿意过得憋气。”

这种姑娘家让人害臊的话题也就她们之间能够畅所欲言,俩个都是从小就在贤淑姑娘的道路上养歪了。冯娇娇想了好久,想不出憋气是怎样一种感觉,她五个哥哥两个是庶出的,在家里本来就说不起话;嫂子们有嘴碎的也被哥哥管制住了,闹不到她眼前来。

“我真不太明白他的好,他做的那些事,陪你玩那些,什么捕鱼抓鸟摘果子,我家小伙计也可以陪我。我爹爹也看中过李春,我弄不明白怎么都说他好;我爹说李春没福气,要是他不走本来想叫他来冯记做事、他本来可以做冯家的上门女婿——啊呀,小枝你别哭啊——”

柳枝简直傻眼,没想到冯娇娇竟然也差点成为情敌。俩个人都只穿着小褂子,散了头发躺着聊天,冯娇娇虽然只大一岁,但俩人身形一对比还是区别很明显的。柳枝苗条单薄,而冯娇娇长得肉乎乎的,胯部浑圆结实,胸口也鼓起两座小山丘,是最讨长辈喜的那种身量。

柳枝瞧着冯娇娇已经长开的身子又羡慕又嫉妒,自己被她一对比毫无女人味。她垂头丧气,一会儿又想着李春和冯娇娇凤冠霞帔的拜堂,李妈总是啧啧啧称赞一看冯娇娇的屁股就是生儿子的;小春哥和冯娇娇生十个八个大胖儿子——想不下去了,过度脑补的痛苦刺激得她哭得直抽。

第七十三章 女学

冯娇娇自觉闯了祸,却又不大明白祸闯在哪里,只眼巴巴看着伏在被子上哭天喊地的柳枝。她举手发誓:“我绝对不会抢你的小春哥的,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动他。”

“呸,你咒他干什么。”柳枝哭够了,其实更多是趁机发泄一场,现在舒服多了,抽抽搭搭的擦着眼泪,又很凑表脸的抬高小下巴:“小春哥不会要别的女人的,除了我他绝对不会喜欢第二个人。”

“那真是太好了”冯娇娇讨好道“你们成亲那天我送你一套金头面。”

“要实心的,空心的我不让你吃喜酒。”

“你这贪心的小娘子,就等着我用金子砸死你吧。”冯娇娇爬她身上、扭她的鼻子。俩人打闹着,外面的银珠可算悄悄松口气,开始听到又哭又闹的不知道要不要去禀报老爷,现在可算笑了。

七月柳旺回来。第一次收丝十分顺利,也赚了点钱,主要还是近年来生丝的需求节节攀升,只要不是那种特别倒霉遇到仓库起火之流的从蚕农到织户、到丝行布商没有谁不赚钱的。于内世道富庶、庶民奴仆也有穿绸着缎,于外海事繁忙,一整船一整船的丝绸销往海外,数量大得惊人。

柳旺还懊恼投的本小了,李氏安慰一番,无非就是第一次谨慎点是应该的,如今不亏反赚已经十分圆满。

柳旺也渐渐宽心,有了这笔收入加上生丝前景大好,柳旺就琢磨着培养小女。他对李氏说:“之前枝儿就是太没有管教,如今养成这种性子。我看小幺儿比她姐姐要好,我们不能再让她走她姐姐老路。”

“你看卢小相公和杨哥儿虽说都是读书人,举手投足就是不一样。我问过卢小相公,他也赞同送小幺儿去女学、日后出来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形容,也能找个好人家。”

花石县女学在整个松宁府都小有名气,创办人罗夫子也算个奇人。她闺名碧城,虽然是官宦家小姐却自幼爱好黄老玄学,出嫁后没两年就死了夫君,于别人是悲痛欲绝,于她却如释重负。罗碧城自己嫁妆丰厚又没儿女,就换了道装四处出游,寄情山水,每到一处和当地名仕诗文唱答,不知道多潇洒惬意。后来婆母病重她回松宁府侍疾,就在花石县开办了一所女学。

女学就办在罗夫子的一处私宅里。李氏带柳条去时忐忑不安,毕竟自家只是一个小小的杂货铺老板,生怕被看不起。没想到柳条很投罗夫子眼缘,问了她几句,叫她写了几个字就收下了,喜得李氏回家念佛,就连一条甜水井街都感觉荣耀,这一条街里就柳条一个入了女学。

自从爹回来后柳枝就没那么便利出门,不过满香楼有五哥和娇娇,倒也不用太操心。妹妹进了女学她也打心眼为妹妹高兴,叮嘱她要听夫子的教诲,不要淘气。倒是杨秀秀送了个精美的笔袋,沉稳大方的莲青色底子上绣着桂圆、荔枝、核桃,寓意连中三元。

李氏见了笑道:“这倒是该给杨哥儿。”女子读书毕竟不为功名。她却没料道说中了,这本来是杨秀秀给自家兄长做的,做坏了一点点,裁剪了正好改小了给柳条用。

七月流火过去,眼见中秋将至,柳枝在家做月饼,四个一份用桑皮纸包好,一份份的要妹妹送给女学里的师长。从乡下来家里过节的卢溪月在边上指点柳条在纸包上的红封条上写一句诗词,显得又别致又雅趣。一时间甜水井街这个小院子里洋溢着很久没有过的温馨快乐的气氛。

随着暑气消退,天气转凉冯饼的销量渐渐上来了,毕竟肉馅的越是天冷越是有诱惑。冯娇娇邀请柳枝来自己家过中秋,顺便好好商量一下她们的冯饼大业。

“我得找个借口好出门,我爹回来了。”柳枝为难着。

“那,我就说我想你了,接你来住个三四天?我就死皮赖脸,反正你爹娘也不是第一次见我耍赖。”大家都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冯娇娇索性道。

柳条下学回来一脸兴奋,看见柳枝扑过去,又想起夫子教导的淑女之态连忙中途刹车,斯斯文文行个礼,说:“姐姐好。”

柳枝觉得妹妹这小大人样子有趣极了,含笑弯腰捏一把妹妹肉乎乎的脸蛋:“妹妹好。”

柳枝被姐姐弄得小嘴儿不满意的扁起,李氏也连忙说:“好了好了,你自己没个正形还要带坏你妹妹不成。你妹妹有正经事呢。”

柳枝就低头敛容,听着妹妹接着说:“夫子很喜欢你做的月饼呢,特别喜欢那个玫瑰酱馅子的,说又香又甜;姐姐,夫子想接我和她一起过中秋节,你还帮我做一些月饼做礼物好不好?”

“可是玫瑰酱已经没有了。”这是真话,最后一罐子玫瑰酱全部用来给柳条做学堂里的节礼了。

就听见爹不悦道:“你帮你妹妹做些事还找这么些借口。”

柳枝想说什么却又还是闭上嘴,眼下卢溪月陪着爹娘坐着、柳条坐个小凳依偎在李氏脚下,就她一个人站在正中间,突然有一种在接受审讯的感觉。

李氏细细柔柔劝道:“枝儿,咱们家本就不是大富大贵人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夫子;难得夫子喜欢你做的吃食,你就做一点吧。”

柳枝低着头,她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有卢溪月这样的年轻男子在场被父母一说,额外觉得难堪。柳旺看她那样子不觉有些生气、他本想对小女儿说“算了、爹爹帮你去州府买点心”,话还没出口就听柳枝说:“家里没材料,我去满香楼借一些。正好娇娇叫我陪她过节,我还没来得及跟爹娘说。”

“借什么借?你缺什么直接说、叫李妈买去。而且冯娇娇为什么要你陪?”柳旺就觉得大女儿是借着刚才事赌气。

“娇娇说她几个哥哥并冯伯伯今年都在州府过节,她却不想去,就想我陪她一起在家里。”“你们姐妹俩个都不在家呀,我和你爹俩个人过节可不行。”

“娘,不是还有卢表哥在。我在家也是早早去睡觉,你就让我去娇娇那里吧。”

柳旺勃然大怒:“冯娇娇比你妹妹、比你爹娘还重要!你知不知道你姓什么?”

第七十四章无视

柳枝又低头不语了,只不过有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掉在鞋子上。柳条拉拉娘的衣袖“娘”、又叫一声“爹”,“让姐姐去吧。周姐姐不在花石县了,姐姐也就娇娇姐一个说得来的了;而且我可以在外面过节姐姐也可以啊,你们不能偏心。”

“这哪一样啊”李氏搂住柳条“你姐姐婆婆家要来人的,她不呆在家里要叫人说闲话。”端午中秋正是毛脚女婿上门时。

卢溪月一直假装喝茶,不声不响扮演隐形人,他从眼角却看见有一滴水珠掉在地砖上,接着又是一滴。

柳枝在灶下烧火,借着烟熏好好擦了把眼泪。柳条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小声叫着姐姐,柳枝抬头:“一会儿就开饭了,你来厨房干嘛?小心弄脏衣服。”

柳条怯怯问:“姐姐你真的不想陪爹娘吗?其实我都不想去夫子家的,是爹和月哥说跟着夫子长见识;要我自己选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姐姐、爹娘还有月哥在一起。”

晚上李氏对柳旺道:“枝儿爹,还是让她出去吧。”她把琢磨了好久的想法说出来“你看她那样子,万一她当着杨哥儿面给哥儿没脸,岂不是更糟糕?而且李春已经走了,也不担心她做出啥来。”

说起李春俩口子又都不免有点心虚。除了柳枝和冯娇娇还没有人知道李春是去了南泉,大家只知道一夜之间他从花石县上消失了,这事还做了一段时间的谈资。最后看见他的人说他一身是伤走在官道上,叫他也不听,样子不太正常,估计人现在十有八九没了;也都唏嘘他小小年纪却一直孤苦,除了丰柳记的大姑娘对他和善一点算起来竟然一点福也享过,死也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李氏俩口子听了面面相觑,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柳旺觉得这个大女儿自己越来越不认识了,她小时候虽然淘气可是处处贴心,现在怎么一副犟头犟脑看了就心烦的样子。“她愿意滚哪里去就滚哪去,只是别做什么丢脸的事。”

柳枝就很意外的得了许可,冯娇娇准备的一大通撒娇手段都无用武之地。路上柳枝叹口气,总不能每次出门都跟爹娘吵一架,不过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枝在满香楼做了一批玫瑰酱馅子的,一半叫人送去家里给柳条,一半和她亲手做的五十个酱肉馅的精致月饼包好送了让冯大掌柜送自家贵客和亲朋。

中秋这天,冯金山和弟弟仍然在州府过,他们陪着几位大商家,酒席末了上了热腾腾的饼,看着雪白的皮面上印着红曲着色的一个冯字,对角一个小小的香,表面看不起眼,掰开却浓香扑鼻,在座的都笑了:“这是冯老板自家厨子做的?这个香真是名副其实。”“这个味道倒是很好,吃了酒正想吃点咸口的压一压,平常的甜点都腻得很。”

这两个月的功夫,不声不响的竟然不少人都知道满香楼出了一种咸口的点心,香,又是肉馅,感觉挺划得来。这要热吃,当炉出来吃是最好的,买回去吃加热也成,渐渐的满香楼有了固定点儿来等饼出炉的客人。同时还意外带来不少吃饭的客人,点上一份冯饼做点心,现场吃热乎,味道更好。

柳枝是第一次不在家里过中秋,冯娇娇叫人上了桂花酿,俩个小姑娘你敬我一杯敲可爱,我敬你一杯美美哒。十几岁的姑娘没有难看的,头发乌黑,眼睛闪亮,脸儿红扑扑的,在长大成人之前尽情享受这短暂的天真无忧时光。

“我说柳家真不厚道,他家今年多了进项,给咱们家的回礼怎么就没多?”杨鲁氏翻着儿子带回的回礼,满脸不高兴。

“这不还成?”杨秀才倒是喜滋滋的把两坛子黄酒拎出来“我儿带去的是瞎子家的土月饼,亲家回的是留芳斋的。这留芳斋的豆沙儿馅月饼可是多年没尝过了,娘子快切个来。”

“灌了你的黄汤去挺尸!”杨鲁氏唾道“这饼儿正好给我儿送先生,省些开销。”又看看儿子已经不在厅堂,扯起喉咙喊杨秀秀“秀秀,你哥哥怎么了?就睡下了、吹了风不舒服么?”

杨秀秀从柳条那里打听了一肚子八卦,此刻巴不得娘老子一问,话噼里啪啦往外冒:“还不是为了柳枝那丫头!娘,哥哥去柳家提节、柳枝都不在家里呢,她去冯家和冯娇娇一道过节了。”说着杨秀秀嘻嘻笑了“娘,我看哥哥着实喜欢柳枝,做梦都叫着柳枝名字呢。”

话音未落杨秀秀头上狠狠挨了一下,杨鲁氏破口大骂:“你这死丫头敢编排你哥哥、看我不大嘴巴抽你!你有闲功夫在这里碎嘴今天不把衣服洗完、鸡喂完、帕子荷包做完你不要睡觉!”

虽然有了柳家的资助家里生活改善不少,可杨鲁氏依然带着女儿刻苦做针线活,这女儿不能养着白吃米不做事。杨鲁氏对于柳家送小女儿去读女学是不以为然的,私下认为这笔钱用来资助自己儿子该多好。

“娘,满香楼出来个冯饼,可俏着呢。柳枝跟冯娇娇那么要好,怎么不要她送几个来吃吃?”杨秀秀后悔不迭不该加后面那句,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哪里能听到哥哥睡梦中说什么,不过是想在这上面给柳枝添一瓢污水罢了;她去后院洗衣服时、不甘心嚷着,最后给柳枝下一道眼药。

“什么冯饼?”杨鲁氏嘀咕着。边上杨秀才摇头晃脑:“听说是满香楼今年的新点心,咸口的。本来是冯老板专门送贵客的,因味道独特才在满香楼发卖。”

“咸口的、那能吃吗?”杨鲁氏疑惑着,却也被“贵人专用”引得心动,一个饼竟然要五文钱,五文可以称一斤瞎子家的土饼呢!想来柳枝已经是杨家人,为婆家某些福利也是应该的。不过柳枝这丫头杨鲁氏还真没把握拿捏得住,她娘、妹妹都是糯米捏出的软和人,就她是个臭脾气,还尖牙利齿。不仅从来不像一般定亲的小姑娘给未来婆家做些活计、还公开落自家面子。

想到这里杨鲁氏面色沉了沉。俩家定亲的消息传开后,柳枝上街也不免被街坊长辈打趣,她一点女孩儿的羞涩都没有,喜气也不见一丝,脸沮丧得像是听到办丧事:“有什么值得高兴呢?”

有好心的婶婶拉圆场,“小枝,爹娘为你选的肯定没有错的。”这臭丫头竟然说:“我爹说我是前世孽障呢,估计结这门亲是为了惩罚我吧。”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单纯的婶婶灵魂差点出窍,飞扑着捂了她嘴。

一时间甜水井街出奇达成一致,闭口不谈丰柳记大姑娘亲事。

第七十五章发展

杨鲁氏知道柳枝看不上自己儿子,一时恼怒,谁叫自己儿子硬是被这浪蹄子迷了心窍呢。不过再左的性子上头也有父母压着,翻不出花来;臭丫头现在嘴巴爽快爽快,等她过门就在自己手下了,到时再好好收拾收拾、教她懂得什么叫做人媳妇的规矩。

爹在家里自己行事就不能肆无忌惮,柳枝只能尽量找空隙往满香楼转个圈,主要是去叮嘱不可以偷工减料,面团少揉一道、油皮少一勺猪油、肉馅少斩一遍,固然能省钱,可起得酥、馅的味道就会有微妙的区别。

“猪肉要买新鲜的,一定要处理干净。炒酱一定要用冰糖,冰糖要碾碎啊,越碎越好。”她唠唠叨叨,冯娇娇对这属于自己的事情也很上心,每天亲自跑厨房盯着:“小枝,这些就交给我吧。我都记着呢,还有每天开始做活都要检查他们手洗干净没,要扎袖口,包头巾。”

随着销量看涨,柳枝跟冯金宝商量。“五哥我有个想法,能不能让师傅们分工呢?比如何师傅专门揉面,小丁专门择料,小乙切料。这样大伙对自己手上的活更熟,而且有什么问题也知道该找谁。”

“最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不会因为缺了谁而整个活转不开。”

冯金宝是负责管理楼面的,他略一思考确实觉得新鲜,时下伙计是从打杂跑腿做起,十八班活计样样俱全,出师后再找一门出尖儿的手艺专心发展。然而一细想从商家的角度这样更精准而且更划得来,一个面面俱到的大伙计至少要五六年的培养,可一个专门洗菜的却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还有独门配方也减少外流的机会,别人问起来,烧火的只知道烧火,剁馅的只知道剁馅。窥不见全貌。

冯金宝越想越可行,小试一回发现意外有效益,厨房里不再忙起来乱糟糟张三找不到李四,谁做什么都固定好了,开工自己做自己的就是,上下环节都有人接手,不用操心。

这般好用的手法瞅个空子冯金宝跟回花石县的大哥说了,自己是最小的,又是庶出,讨好了大哥也为以后日子打算。

以后冯家如同肋插双翅般发达、这独特的管理方式功不可没,此处不提。

而下个月正好是做黄豆酱的时候,柳枝叫冯娇娇和冯金宝陪着一起找了个借口出门,直奔外婆家。她想好了,这个钱干嘛不给舅舅家赚呢。

舅舅李荣看到外甥女脸颊浮着健康的粉色很是高兴,冬天里的变故谁都不开心,家里男孩多女孩少,柳枝小时候又招人疼,舅舅很是宠她。

现在外甥女活泼又开朗的样子,舅舅比赚钱还高兴,直接说:“你们要豆酱搬几坛子去就是了,什么买不买的。”

“舅舅,他们是开酒楼的,用得多,这次你送几坛子,下次他们还想吃怎么办呢?不能老是送呀,所以干脆说好价格,定好数目,你们精心点做就是了。”

冯饼卖得很顺利,每天一百只都能卖完还不够,他们尝试了一下,发现一百是个最均衡的数字,偶尔有剩下的也剩不了多少;而且这是现在满香楼的师傅们能够忙得过来不至于敷衍的一个范围。

柳枝不赞成一下就扩大:“这才一个月,现在人们都是吃个新鲜,等慢慢的再看要不要扩大。”满香楼毕竟不是专门的点心铺子。

冯娇娇也同意:“让他们时不时的买不到,这才显得我们的饼好啊。”

冯饼销售渐渐成稳定趋势。冯娇娇每天坐镇、还抛头露面的亲自吆喝也给这冯饼加了不少热闹的料。冯大老板的闺女亲卖的饼!能从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手里接过这饼,顿觉得这饼比别人家里的都好吃了几分呢。

“听说冯掌柜让娇娇做小生意,做得还不错呢”李氏坐在床上给柳旺补着衣服,一边闲聊着。

“他就是喜欢胡闹,娇娇给他惯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家闺女没那个福气,只跟着娇娇学了不少臭脾气。”柳旺不以为然,又对李氏说“天晚了别补衣裳了,仔细眼睛熬红了,如今我们家也是越来越好,过几天你带着俩个女儿去织金坊做冬衣去。”

早上柳旺开了铺子,交代小甲看着店,自己则慢慢的踱到满香楼。天色还早,就有不少人在排队了,果然生意很好。满香楼的伙计看见柳旺笑着打招呼:“柳掌柜你想吃饼还用得着排队吗?”

另一个机灵的赶紧扯了他走“饼出炉了,快去搬来,这么多人等着呢”。柳旺见他们古古怪怪,心里疑惑。冯金宝满头大汗的出来,叫一声“柳叔”,显然是万般忙碌里挤出时间来招呼的。

冯金宝把柳旺引到一张靠江景的桌子,叫着伙计上一壶茶,四个饼。柳旺看他店铺里实在忙,就说:“我不坐了、饼就包起带走吧。”

路上一边走一边不由羡慕冯癞头的好福气,会生儿子不说,儿子个个都能干;就连看上去憨傻的冯娇娇也有几分经商的才干,一个饼也做得这般红火。想到自己家那桀骜不驯的大女儿就一阵闷气,想想柳条心情才好转。

回到家里,李妈已经摆好桌子,雪白的大米粥,碧绿的腌蚕豆,还有咸鸭蛋对切开两瓣,金黄的汪着一窝油。腌咸蛋柳枝觉得怎么都比不上李妈,也缠着李妈要诀窍,李妈笑着说:“好姑娘,腌咸蛋哪里有什么方子,家家户户都这么腌的。要说呢,就是手气,我们那地方的人腌菜之前都要手气好的人在缸子里搅一下,腌出来的东西保管不会坏。”(注:这里的手气是指手巧)

柳旺让李妈拿个盘子把冯饼切开送上来,李氏笑着说:“闻着真香,听说每天就卖一百只呢。”

李妈咂舌:“一百只每天能都卖完也不少了。”

柳条吃了第一口却疑惑起来:“味道跟姐姐做的千层饼好像啊。”李氏尝了也感到惊奇,就是大女儿的手艺嘛。

柳旺想起伙计的话,看着柳枝脸色都沉下去:“这饼怎么回事、你在里面掺和了?”

“娇娇想做生意,吃了我做的月饼觉得好吃,我就给了她方子。”这个事情迟早大家都会知道,她和娇娇、五哥商量好对外就这么说,她把配料方子给了娇娇的。

没想到她这么坦然,仔细一想却也说不出她哪里做错了。柳旺气道:“你胆子大了,从明天起不许你和冯娇娇来往,你们在一起就装神弄鬼。”

柳枝脱口而出:“我和小春哥你也不许、我和冯娇娇你也不许;我和谁在一起都没好事、爹你干嘛不干脆送我去做姑子好了?”

第七十六章友谊

“混账!”柳旺气得随手拿过粥碗就往她身上砸“这是做女儿的对老子说的话?你这不孝的东西!”

李妈连忙死拖活拖把柳枝拖下去,生怕父女俩再起争执。屋里三个人都沉默在一片尴尬中,李氏没想到那卖得红火的冯饼竟然和自己大女儿有关系,看了大女儿轻描淡写说让别人赚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自从和李春分开,这个女儿的心思就有些捉摸不透了。

“枝儿爹,这事不能怪孩子,只能怪冯家不厚道。”

“那是当然,冯癞头养得出什么好东西!一个个和他一样奸滑。”柳旺把气发在冯有财身上才顺了些。又看看一脸惊恐的小女,放柔了声调:“快些吃了好去学堂,跟着夫子好好学些礼节,莫学你姐姐这样忤逆。”

柳条下学回来竟然也带着两只冯饼。“罗夫子很喜欢这个口味,她打发人每天都买两只做早点吃。这是她送我的。”

“夫子也喜欢额”柳枝现在满心都在她的饼业上,听了心里一阵窃喜,罗夫子那样高雅有见识的人物也认可她的饼。

柳条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拉着她要她弯下腰,在她耳边悄悄问:“姐姐,这明明就是你做的味道,变成娇娇姐家的。是不是娇娇姐欺负你了?”外面的人都称赞娇娇姐能干,柳条听了有点为自己姐姐打抱不平。

面对着小幺儿的关心,柳枝心里一阵温暖,弹弹她的额头:“不是,是我自己把方子给娇娇姐的。娇娇姐喜欢吃,家里又有酒楼,她能用得上,味道好的东西让大家都来尝尝是好事啊,比只有我们家几个人能吃到要好是不是?”

“可是娇娇姐是用来赚钱呀。姐姐,娇娇姐给你钱没有?”柳条还是怕姐姐吃亏。

“娇娇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是不会骗人的。娇娇姐对我很好,你放心吧。”

柳条很羡慕姐姐们之间这种情谊,她还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呢,她咕哝着抓紧姐姐的手不肯松:“可是姐姐,我是你亲妹妹,你一定喜欢我比喜欢娇娇姐多一些是不是。”

“是,我家小幺儿又漂亮又出息,姐姐最喜欢了。”柳枝想去抱妹妹,已经七岁的柳条她只能抱着离地一点点,“哎呀小幺儿你长胖了,姐姐抱不起来了。”

柳条跺着脚:“人家才没有长胖,是你没力气。要是小春哥在一下就把人家抱起来了。”说完才发现、柳条连忙捂住嘴,月哥很文雅,除了教自己写字时纠正自己用笔的姿态握过自己的手腕子,连带自己散步都很少牵自己手;而小春哥在时每次带自己出去玩,他都是很轻易的举起自己。

“姐姐”柳条轻轻叫着,满是歉意。柳枝摇摇头:“没事。我帮你把饼蒸一下,这个要热吃才好吃。”

秋风起时冯娇娇送来一对鲈鱼,一筐蜜桔一篓螃蟹,以前冯家也时不时这样送些应节的鲜蔬果品,但都不如这样贵重。而且往年李春在的时候水里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满香楼送,清明挂刀,端午品鲥,秋风起江上思鲈鱼,李春总比别人灵巧些,能抓到名贵鱼种,甜水井街就跟着享口福。

李氏直说太多了,柳旺看着却不是滋味。冯娇娇素来口无遮拦,站在厅堂里笑着说:“我们家通发商行利头好,我爹在州府忙不赢,所以没时间来找柳叔喝一杯。而且今年托小枝的福,满香楼多出了个冯饼,我爹要我来多谢柳叔。”

柳旺心头补刀,自己也赚了钱可是冯癞头却赚得更多。李氏倒是跟冯娇娇说着悄悄话:“娇娇,听说你们那饼难得买到,婶婶想尝个味,能不能给婶婶留一份;明天早上叫小甲去取。”杨秀秀传过几次话说亲家想吃冯饼,可每次都排不上队,想请他们帮着买。李氏不好叫大女儿做,那不就是跟满香楼打擂台,叫了小甲去买了几次还真没买到过。

冯娇娇小胖手一挥:“婶婶你这就是骂我了,买什么啊,我明天叫伙计送来。千万别给钱,给钱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想小枝和我玩。”

李氏被冯娇娇逗笑了,之前觉得冯家不厚道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只觉得这孩子做人大方、说话直,心眼也好,是个可人疼的。

第二天李氏把鱼、螃蟹、蜜桔都分出一半来,并一包冯饼叫李妈送去螺蛳巷。每次去螺蛳巷都是件不讨喜的差事,李妈看着杨鲁氏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撇嘴想着他家一根针都没有回过,还好意思挑嘴。

结果第二天早上李妈买菜时遇见杨鲁氏正在把螃蟹和鲈鱼要卖出去,杨鲁氏见了李妈老脸一红,又看见李妈身后一个苗条的小姑娘,乌发大眼,不正是她未来的儿媳。倒是李妈怕柳枝在外面和杨鲁氏冲突起来,俩个都不是能退让的,就招呼都没打拉着柳枝硬是把她拖走了。

边上人怕讨骂,见婆媳不相认一时竟也没人说什么。杨鲁氏心里不舒坦,只觉得那小蹄子一眼望过来眼睛里全是满满的嘲笑,回家把杨秀秀打骂一通了事。

柳枝九月生日时收到一份独特的礼物,大中小三把不同款的菜刀,蓝汪汪的刃口显然是好钢淬好火,工艺不凡;而且刀身也不是那种方背大刀,略有圆弧,比普通菜刀小上三分之一,十分符合柳枝这小姑娘的手腕子。

说实话那日常沉重的菜刀用惯了、突然一拿起柳枝还觉得轻飘飘不得劲,小试一回斩肉剖鱼如同砍瓜切菜,无往不利。那把最小的几如匕首,狭长刀身薄如一片柳叶,是用来做鱼脍的。

“小枝、我叫大哥去寻南边来的金桔和山荆,到时候你片鱼给我吃。”冯娇娇亲热的搂着柳枝脖子“不是说工善其事、必利其器,我期待你大显身手。”

这样古怪的礼物也就是真朋友才会送,这样不见外的话也就是真朋友才会说。柳枝很感动,只憋住眼泪,故意说:“又不是你一个人送的,人家冯五哥可没有要求什么。”

冯金宝只站在角落里腼腆的笑着。这套菜刀是他们兄妹一起送的。

第七十七章成年

冬天柳旺带着家小回乡下过春节,给卢溪月带了不少笔墨书本。知道柳枝已经定了亲,外婆舅妈表姐们都一个个恭喜来恭喜去。外婆把柳枝单独叫进屋子,老太太从枕头里摸索半天,抠出一个金镯子来,柳枝一见就笑了,原来娘枕头里藏东西的习惯是从外婆这传下来的。

“枝儿啊,这是外婆给你的私房,收好了别叫你舅妈和几个表姐看见”老太太慈爱的搂着她“你爹啊一直心高,就爱和读书人攀扯。枝儿啊,别管爹娘怎么给你定下来,日子还是要过的,这小脸别再苦着,笑一笑,高兴点儿。”

新年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柳枝不舒坦,身上觉得异样,摸了一手的血。李妈给她收拾干净,热热的煮了碗红糖桂圆水喂了她喝下。“大姑娘,恭喜你,你就真是大姑娘啦。你别再尽跟家里人怄气了,这么久也该气完了,你还真跟自己爹娘过不去吗?李妈知道你是最懂事贴心的,这个家只能靠你的。你娘你妹妹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姑娘你要是甩手不管她们可不成的。李妈知道你心里委屈,但爹娘毕竟是爹娘,李春也走了,你可不能钻死胡同啊。”

柳枝身体不舒服,心里更难过,所有的人都这么劝她,用亲情、用好声好气来围剿她,木已成舟,不能回头。她渐渐着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可恶,一个劲的在伤家人的心,可是要她去跟杨家做一家人,她是万万不能甘愿的。

这几天她不能洗头,李妈取来篦子给她篦头发,一边继续絮絮叨叨的开导她:“你也别怪你爹,他是真心以为对你好。”李妈听柳旺曾经对李氏说过“其实枝儿跟了李春也不是不能过日子,横竖我还有个铺子给他们。他们俩个都能干,相信都盘弄得过来,可终究没甚地位,枝儿嫁个秀才总是比做商铺娘子体面尊贵些。”

李妈走后柳枝不顾不能受凉的叮嘱跳下被窝,打开妆奁找到一块碎片,握在手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那是一小片红色碎片,还有一瓣金漆描绘的花瓣,李春当初送给她的梳子掉在江神庙了,她事后央求冯娇娇去帮忙找,早已经被乱哄哄的人踩碎了,冯娇娇只找回这么一块碎片。

转眼又是春天,今年柳旺跟谁憋气似的连丰柳记进货的钱都拿了来、要好好在春丝上大肆作为一番。这次卢溪月跟着柳旺一家回到了甜水井街,柳旺说自己出门收丝家里就剩妇孺,不放心,请他帮忙照应门户。说来也怪,当初李春在时难免有嘴碎的编排柳枝不矜持,可如今卢溪月住在柳家,男主人还不在,却连杨鲁氏这样的粗妇都不以为然。对那些试探的妇人她也是“你以为那样的小官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攀扯上的,那是月里的神仙,满地的虾蟆只配爬他的脚背”这样的话。

三月踏青,挖荠菜放风筝,在屋子里憋了一冬的男女老幼都出游畅享春光。这天满香楼来了个贵客,只见她四十不到年纪,面容光洁如玉,却穿件竹青道袍,束个高髻,插根碧玉簪,素净里一股别样的风流。却是女学的罗夫子,边上还跟着柳条,招呼道:“娇娇姐。”

“哎呀小幺儿”冯娇娇亲亲热热把柳条搂进怀里,狠狠的揉了揉小女孩软嫩的面颊。

柳条不乐意了:“夫子在呢。”而且柳条内心总有种微妙的“我姐姐被你欺负了”的感觉,就不太愿意冯娇娇亲近自己。

冯娇娇放开柳条,向罗夫子行个礼,把俩人带到自己的小账房,叫银珠泡茶来。罗夫子这次前来是女学年年游春,今年她想点心用冯饼。冯娇娇大大咧咧:“好啊,夫子说个数字,那天我叫人做好送去就是。”“就这样?”

冯娇娇睁大眼睛:“那还能怎样?”

罗碧城沉吟:“我想这次游春的冯饼要弄得别致一点,与众不同一点,方才能显出我女学的不流俗。”

“俗?”这下冯娇娇可傻眼了,吃个饼要怎么分出雅和俗来呢?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搬救兵,一边叫银珠去请五哥,一边嬉皮笑脸对柳条:“小幺儿,快去叫你姐姐来。”

“为什么要叫我姐姐?”柳条不乐意了。老是要我姐姐帮忙,是不是小春哥不在了大家都可以欺负姐姐了。

“我是为了你好,罗夫子的事情办不好你说是我丢脸还是你丢脸?”冯娇娇一边揽着柳条的肩膀把她往外带一边跟她咬耳朵。

啊,怎么又变成自己的事情了?柳条迷迷瞪瞪跟着满香楼的一个伙计到了家,柳枝在家,听了妹妹的话,又回了李氏和卢溪月才出门。卢溪月是男子,不好跟着去,只说了些谨慎行事的例话。

到了满香楼,三个臭皮匠聚集了,听了罗夫子的要求就头碰头叽叽喳喳起来。罗碧城带着柳条坐在厅堂一个靠清水江的位置,要了一壶清茶几样点心,“你姐姐原来也很有意思啊。”“我姐姐从小就很能干,饭菜做得很好吃,还能帮爹爹收账”柳条说起姐姐来满脸自豪“她很聪明的,虽然没念书但她就看着铺子里的货笺认的字,我姐姐马上就会是秀才娘子了。”“额,已经定亲了啊。”这样一个鲜灵的小姑娘已经定亲了,没几年就也要变成一个俗物了,罗碧城可惜的摇摇头。当听说是螺蛳巷的杨东云,更加觉得可惜了,那杨东云就是个读死书的,一点灵气都没有。

虽然柳条愤愤不平说自己姐姐都是来帮忙的,可是一见就知道这冯饼的生意这姑娘显然有一份。自己这个学生显然是个单纯的小笨蛋,总是说自己一家人多么亲热和气,可她姐姐显然瞒着家里人在外面做事,这还真复杂啊。

慢慢的喝了半壶茶,银珠来请夫子。柳枝站着,落落大方拿着一张纸,显然三个人当中她为头,她对罗碧城说:“我们商量过了,夫子您看这样成不成——”

第七十八章 春饼

女学的饼我们专门给你们烤一炉,送来时都包好,好让你们用点心时都是热的。都是女子,我们做小一点,三个一份,除了酱肉芝麻馅另外还有专门为你们做的荠菜肉馅、玫瑰糖酱馅,两咸一甜,而且荠菜馅子也正好吃个新鲜。这次的饼我们不盖香字,盖个春字,春天嘛”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柳条听到春字也情不自禁抿紧了嘴角,差点就要问一句姐姐你是不是想着小春哥。

柳枝已经在接着说:“都用桑皮纸包好,每一份放一个小圆竹篮。春天花儿多,缠着河边新采的柳条和桃花,这就有了春天的景光,好看又好玩,吃完点心学生还可以用篮子采花。您看怎么样?”

罗碧城看了半天柳枝,她们姐妹长得很像,气质迥然,姐姐强硬妹妹柔软,倒是对比鲜明。这姑娘心思灵活,口齿伶俐,柳条可不是她对手。

看夫子不做声,冯娇娇急了,小枝的方案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雅得不能再雅,与众不同得不能再不同了,她还不满意吗?

这时罗碧城点头了:“很不错,柳大姑娘真是兰心蕙质。不过我有个要求——”她看着柳枝“柳大姑娘头头是道的,女学游春那天我想要柳大姑娘在场帮忙。”

冯娇娇呼的站起来,这是要小枝打杂么?算了,不做这笔鸟生意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柳枝拉住她:“可以的,本来满香楼的伙计都是男子,去招呼女学生不方便。我去可以的。”

回家李氏听说是为了女学,也不管柳枝出门了,还叮嘱她一定要把事情做漂亮,好给妹妹挣面子。倒是卢溪月听了轻微的皱了皱眉。这天柳枝和冯娇娇去蔑器店挑选竹篮,女学人不多,加上老师以及邀请来的一些好友不过十五六位,材料并不需要大量购买,只是要特别精心。而听说是女学的事情李氏和柳旺都很支持,叮嘱柳枝一定要用心,“别给你妹妹丢脸。”

这天柳枝早早到了满香楼,这一批饼数量并不多,所以她自己来做。荠菜已经按她的要求初步洗好,她慢慢的自己又清洗挑练了一番,碧绿的荠菜烫好切碎,空气里满是淡淡的清香。这次做得只有酒盅口大小一个,冯娇娇一个一个的在中间点上五瓣梅花,再在左下角印上一个小小的春字,圆圆的没有任何其他装饰的外表顿时有了意外的一种好看。

“柳大姑娘,有人找你”银珠语气里有种奇怪的兴奋。冯娇娇扭头一看,一个长长的“哇——”脱口而出,这真是话本子里说的美男子哇。

“卢表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柳枝不禁有些紧张。

卢溪月温和的说:“我来给你帮忙。”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

“这都是些粗活,表哥是读书人,要不就在边上喝杯茶吧。”柳枝想不出卢溪月能做什么。

卢溪月笑笑,走到堆着竹篮和采摘回来的柳条鲜花的桌前,他揭开篮子的盖布,柳枝和冯娇娇惊奇的看见里面不少瓶瓶罐罐,一把小剪刀,还有一小束长春花的枝条。卢溪月解释着:“别用杨柳,折下柳树枝条是送别的意思。”

冯娇娇佩服得五体投地,涎着脸跟着叫表哥:“表哥真厉害、读书人就是讲究!谢谢表哥,小枝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你叫我娇妹就可以了。”

卢溪月买了十来个鸟食罐子,这罐子都有眼,可以固定在竹篮里面;只见他选好几枝花,编成一束后用长春花的藤蔓固定在竹篮的一边把手上,花梗子则插进小罐子里。“只要装一点水就够了,又不会泼出来、又可以保证一天花都不萎。”

柳枝和冯娇娇心悦诚服,而且卢溪月搭配出来的花束就是要好看一些,粉红鹅黄,高高低低,怎么看怎么养眼。柳枝这个人是物尽其用的:“卢表哥,就都交给你了。”

卢溪月修剪着花枝,桃花,杏花,甚至还有油菜花和荠菜小小的白花,经他手调理过就雅致不俗。他还做了十来张诗签,每张写的是一条诗迷,谜底全部是花。等春饼出炉包装好放进竹篮,一份份煞是好看。

“卢表哥,真是谢了,我去送货了。叫娇娇给你泡壶好茶。”

冯娇娇感叹:“为什么小枝总有运气遇见长得又漂亮又有意思的小哥哥们呢?”一边叫银珠泡自己的私房茶来,又给卢溪月上了一碟春饼,“表哥还没吃早饭吧,尝尝小枝的手艺。”

卢溪月看着面皮上那个鲜红的春字,“冯姑娘,你是大姑娘的好朋友,就不应该陪着她胡闹。”冯娇娇脸拉下来,看着他长得这么俊俏的份上姑且不生气,听听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父母在,无私产。何况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和人瞒着父母做生意实在是不合规矩的。日后对她名声也不好,跟自己父母也离了心。还有不怕得罪冯姑娘的说、你们一无合约二无担保,全凭交情。有句话叫做人情薄如纸,什么时候你们俩交情出了问题、那生意该怎么支配?利润该怎么分?”

“你的意思是我会欺负小枝?”妈蛋、这话说得就是看脸都不能原谅啊,自己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吗?

“你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可你也只是个小姑娘。”这话冯娇娇听懂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如有什么变动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冯娇娇站在一边瞪着这多管闲事的表哥,表哥还能在她“瞪死你瞪死你”的目光下优哉游哉的吃完饼、喝完茶,十分满足的站起来拱拱手:“味道确实不错,告辞。”

罗夫子带着学生在郊外的栖霞观踏春,她是这里的记名弟子,栖霞观环境清幽,坐落在一片桃林中故名。罗夫子借用道观一天既能散心又保证了学生的安全,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们什么河边山林这种地方是万万不能去的,出了什么意外整个女学的声誉都毁了。赏春之余大家也有地方可以休息,吟诗作画;而且借口参拜神仙道馆也不容易被说闲话。

柳枝把东西送到不久,罗夫子带着女学众人也就到了。看着十六只竹篮花团锦簇,妆点得或清幽、或艳丽,风格各异,还配有诗签,大家不由都拥上来围观。“夫子,可以自己选自己喜欢的吗?”有人就问。

罗夫子看着眼眸颜色加深,转而问柳枝:“柳老板,里面的点心都是一样的吗?”

第七十九章顺势

柳枝听了这称呼一愣:“夫子真是爱开玩笑,谁不知道满香楼是冯家的,我只是给冯小姐帮忙的。”

柳条早已经跑到了姐姐身边,也帮姐姐说话:“是啊,我姐姐和娇娇姐从小就是好朋友。”

“柳明玉,这是你姐姐吗?哟,是长得挺像的”“柳明玉,你姐姐是在给人帮佣吗?这点心是她做的吗?还真精巧呢,这花儿也扎得不俗。喏,赏你了。”最后一句是对柳枝说的。

柳枝只站在那里,任那丫鬟把荷包拿在手里半天。柳条也听出这些话不怀好意,一张小脸气得通红,眼泪都险些滚出来。柳枝只对罗夫子说话:“篮子里的点心都是一样的,可以随便拿哪只。另外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冯小姐说了罗夫子出的钱多,要我一定给罗夫子帮忙。”帮忙,帮佣,一字之差差别就大了。

女学生们毕竟多少有些身份,看柳明玉的姐姐那气势就不是个吃亏的,加上是出来玩、又不是来吵架的;也就没人再纠缠,就一人拎了一只篮子分散开,三三两两桃花树下玩去了。

“姐姐”柳条看着姐姐。柳枝拍拍她小脑袋:“我没事。你不用理这种人,没本事的人才会去说别人。”柳条年纪小却得到夫子的偏爱,家里又不是有背景的,就难免有人嫉妒,免叽叽歪歪说些酸话。柳条这名字夫子说太随意了,为她重新取了明玉两字,柳旺李氏自然说好,柳条就成了小名。

柳条把姐姐拉扯近问:“月哥帮你做的花篮是不是?上面的诗签都是月哥的字。”柳枝点头,柳条就很快乐的帮卢溪月说好话,月哥和姐姐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希望姐姐不再对月哥那么冷淡。

柳枝看妹妹穿着女学统一的月白色裙子,外面罩件碧纱衣,梳着双螺髻,嫩得小葱一样,一本正经的夸着卢溪月。这一幕让她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维护小春哥的,不禁好笑:“知道啦。你玩去吧,注意别摔了;等下来找我,我给你专门做了吃的。”

“姐姐最好了”柳条提着裙子,去找好朋友玩。

要说帮忙,栖霞观有火工道姑,罗夫子也带得有仆妇,而像烹茶这样的高雅活柳枝完全不会。在她打烂了罗碧城一只梅子青荷叶杯后,罗碧城放弃了:“柳大姑娘,来陪我说说话吧。”

罗碧城坐在一间小小精舍里,门窗皆开,春光温柔拂照一室,柳枝不会打坐,艰难的侧坐了。“柳姑娘的手艺真的是很好,说句不怕柳姑娘生气的话我也很想请柳姑娘做厨娘。”罗夫子声音柔和、言辞却嘲讽。

柳枝早已经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总是有意无意敲打自己。可她是谁?不过是柳条的夫子而已,自家又不是没出学费,一个子不少;柳条也不需要考科举,有什么可神气的?

罗碧城万万没想到自己深受人尊重的两个身份:官眷和才女——柳枝都是不感冒的,十四岁的少女一点尊敬的意思都没有:“我不生气,我有一技能傍身应该自豪。如果我和罗夫子你同时变成穷光蛋,我应该比夫子你能活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要读书,而且那些考秀才的学问也不靠女人来教;但是男人女人都是要吃饭的,食物做得美味,让吃的人开心,这是好事。”

罗碧城一口气堵得心窝子疼,这姑娘怎么这样不含蓄?不羞涩?又不是市井村妇吵架,直丢丢的还回来。怪自己、跟这种商户小女认真,自己找的气自己受完,罗碧城抚着胸口,无力的叫柳枝回去,这里没啥要她帮忙的。

可柳枝还不走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女学生又爱新鲜、又都是宽裕的,这样的钱不赚就可惜了啊。就见她真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做派,帮这个折下花枝,帮那个整理鬓发,甚至还有人拉着她要她赏鉴画作。

“画得真好,这隔着纸都闻到花的香味,跟那玫瑰饼一样。哎,那玫瑰酱是满香楼自己熬的,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个味,那香味可纯正了呢,还浓厚;你闻闻自己手指,是不是洗过后还有玫瑰香味?”

“怎样头发长得像我一样黑、一样好?就是要吃芝麻,还有一个秘诀你们是不知道的,就是吃肉,你看我妹妹头发不也是特别好,我们家都爱吃肉。吃肉也有雅的吃饭,你不爱闻肉味、那你每天把冯饼做点心吃两个就够了。不信你问柳条,她是不是在家里都吃,我和满香楼的关系好,所以我都能给妹妹带冯饼回来。一般人我都不告诉她这饼吃了其实强身健体、明目乌发。”

“为什么你不爱吃家里的点心?你家里的都是甜口吧,人要吃盐才有精神,所以吃咸口的好,又用了点心又养了身体。”

不过春饼味道是真的很好,柳枝特意减半了猪油用量,免得一群娇小姐腻口,荠菜馅子的大受欢迎。

罗碧城嘴角抽搐,看着赏春会变成满香楼的宣传会。一群小姑娘团团围着柳枝,她特意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滔滔不绝,那叫一个声情并茂。怕摔倒她反手楸着桃树枝,但见一片粉红花影下少女神态飞扬,虽不是绝色,但有着一股蓬勃朝气,自然的吸引着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尊贵的小姐,不能和那些臭男人一样吃食是不是?你们还是我家小幺儿的同学,看着小幺儿面子我也要帮你们跟满香楼说去。这样吧,不是今天来的各位篮子上都有一张写了诗的签条?以后满香楼就专门做一炉给小姐们的小饼儿,还用这样花篮子装,每天就十六篮子罢,凭今天的诗签才能买到。好不好?”

欢呼声起,女孩儿最爱比较,能有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姐姐你千万莫再做这诗签了,要多出来我可是不依的。”“对的对的,姐姐,你把价格定高些无妨,只莫叫那些俗人也染指。”

“放心放心”柳枝抑制不住的欢笑“你们看这诗签上的字写得好不好?这哪里是一般人写的呢,这是前几天大悲寺来了位游方高僧,我和冯小姐特别出了香火钱请高僧写的呢,也是替你们祈福呢。大和尚已经离开花石县了,所以除了这十六张再也多不出来了,你们也可得收好了。对了、我还加个印——”

柳条目瞪口呆,姐姐怎么能骗人骗得这么顺溜;这么、这么理所当然。可是月哥的字是写得真的好,而且姐姐这个意思是以后不会麻烦月哥也骗人吧,嗯嗯,姐姐心还是好的。不过姐姐干嘛要这样帮娇娇姐呀,真是,自己才是她的亲妹妹。

第八十章 千金篮

诗签上冯娇娇顺手都盖着和饼上一样的春字,柳枝叫冯五哥给自己也刻了一个柳字的,就往诗签上也盖个柳字。女学生们纷纷赞好,“这印儿就在姐姐身上,这样就不能再有假冒的了”“是啊,有那造假的咱们大家一起唾她”“姐姐,你还多做些花样。钱不是问题,味道也不是问题,要新奇、有趣、独一份。”

“我这就先回去跟满香楼商量去,到时什么时间这千金篮发卖我叫小幺儿告诉你们,你们叫丫鬟带着诗签来满香楼就是。”

“千金篮!!”女学生们齐齐道,她们彻底被柳枝征服了。“姐姐真是妙人儿,这名字取得好”“可不,千金篮自然是供给千金之用,那些不自重的想都别想摸边”“姐姐你可常来女学,我们好喜欢跟姐姐说话,你是明玉的姐姐就是我们的姐姐。”

“一定一定,有好东西先偏着你们。对了,我家小幺儿年纪小,各位做姐姐的平时还要多关照她呀。”

千金篮的主意叫冯娇娇只差没给柳枝跪下:“小枝你的脑袋才叫脑袋,大概我们俩脖子上长得不是同一个东西。”她决定不给小枝说表哥那些丧气话,那表哥脸漂亮可人真不咋的,专门扯后腿的,反正自己绝对不会做没良心的事情。

三个臭皮匠又凑在一起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了一篮子四块饼,两块玫瑰一块芝麻肉馅,还有一块柳枝准备试试枇杷露或者桃子酱。

“篮子还做得圆一些,肚子鼓一些,这样插花好看。我回去翻翻丰柳记的仓库,鸟食罐子好像我家就有,还看看有没有稀奇东西,也不一定每一次都插花儿”

“嗯,我就去篾器店,订一批千金篮专用的。”

“五哥叫他们做有盖子的吧,这样显得更干净,盖子上做个小小的缺口,花儿可以探出来。”“好好,这主意好。以后就卖五十文一篮吧,一个饼十文,篮子还算十文。”

柳枝一句“这么贵”堵在喉咙里,唉,价格上的事情她这平民不懂,就交给五哥吧。“我试试能不能做果酱馅子的,如果能够成功就不愁没有花样儿了,酸酸甜甜的女孩们也喜欢。”

“一定要快,趁着那些女学生还热乎着劲头,最迟不能过三天千金篮就要出来。”

趁着柳旺收丝不在家这段时间,柳枝可劲着折腾,冯娇娇三不三借口接她去住,李氏和柳条竟然难得见到她。千金篮的饼三人组商量全部盖个芳字印,和春字区分开来,五天出炉一次。这千金篮在花石县的女孩儿中间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有诗签的女孩们洋洋得意,自觉身价倍增。不少女孩跟家里人哭诉“我们是不如人家还是怎么?怎么我们出银子都没得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做买卖的都是认钱不认人。难道非得要我们去读女学才配吃个饼不成?”

不少人找到冯老板这里,冯老板历来思路与众不同,觉得越是得罪人越是显得自己家娇娇的能干,怎么了,我们娇娇想卖给谁就是谁。一时间那诗签成为宝贝一样的东西,甚至有某千金出十两银子买诗签的事情出来。

有同学找上来叫柳条要她姐姐去跟满香楼说些好话,插个队什么的,柳条好容易抓到姐姐,只刚开口就听姐姐丢下一句“不行、满香楼又不是我的”就飞旋着出门。柳条委屈了,大眼睛泪汪汪的,满香楼既然不是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啊。

冯娇娇更是被围追堵截,最后她宣布,每位有诗签的小姐可以介绍两位其他人购买千金篮。“再多就不行了,东西就做得不精细了。冯饼是用来赚钱的,可千金篮不是的,千金篮是为了让人知道女孩儿的矜贵的。”

这理由多么高贵正义呀,同时让那十六位女学生更加欣喜,她们一时间享受了多少被羡慕被追捧的感觉。这十六位女学生成为满香楼的死忠,其中好几位是官家小姐,让想寻事的人熄了念头,何况冯大老板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另外一个意外就是连带花石县的女学都水涨船高。罗碧城到处听到颂扬自己的话,可怎么听怎么憋屈,恨不得痛痛快快吐一场血才好。

经由女学这次沸沸扬扬渲染,冯饼俨然成为花石县一道知名点心。其实冯饼的用料和烘烤手法并非独一无二,甚至已经有点心铺子开始模仿卖肉馅饼的。满香楼取胜的除了柳枝调馅的味道好,就是她坚持的用料新鲜干净、就算比别人家贵上一两文但能让买的人感觉得到这超出的几文钱值得。

而这头满香楼除了每天仍然一百个酱肉芝麻馅的以外,已经开始增添每天五十个荠菜馅的时令新品,同样由那个春印代替香印。一时之间“你吃了春饼么”成了时髦的问候话语。

此时春意已浓,江边惠风阵阵,细花嫩柳拂面,清水江上船只箭也似的来回穿梭,江畔浣衣女或相互取笑,或和船工对歌,一阵阵清脆的女声珠子似的滴溜溜滚落满江。柳枝捶打着衣服,四月的江水微有暖意,她望着天高云淡,望着一江如带,江水会不会下一刻就把她心心念念的人带回来自己身边?

把洗好的衣服装进篮子,衣服吃了水沉甸甸的,柳枝腰往下坠着痠痛,不禁走快几步,大概快来月事了。回到甜水井街,就见却见卢溪月和杨东云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道做什么。自从卢溪月住到县里来,杨东云和杨秀秀一样也是几乎黏在了甜水井街,把卢溪月当个免费的夫子,不厌其烦的占用别人的时间却不自知。

杨东云在时柳枝是绝对不露面的,有什么都是叫小甲帮忙跑腿。杨东云突然见到柳枝袅袅娉娉出现,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她身段儿已经开始长出了,春天里应景穿件豆绿薄衫,小小的胸脯隆起;梳了两个缳儿,系着碧青头绳,鲜嫩得就是柳树上发的新芽一般。

柳枝皱着眉毛看着杨东云失魂落魄的走了,又看看卢溪月:“卢表哥,你们这是做什么?”原来是杨东西要卢溪月去学塾里帮他跟夫子辩论自己新出的一篇文,卢溪月哪里有时间,而且他也不欲抛头露面。柳枝听着,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鄙夷道:“一家子都是脸大的。这人在前面看书写字、一会嫌墨不好,一会嫌纸不细;一会要茶一会要点心,管他呢。”

第八十一章沮丧

卢溪月落在她身后听到她这样毫无顾忌的把未婚夫批评得一无是处,手心都冒汗。视线一角能看见她碧绿的衫子勾勒出柔美的腰臀和乌黑的发梢,心跳得一窒,这般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卢溪月给李氏问好,看见杨秀秀正坐在李氏下首,捧着个绣花棚子跟李氏讨论色彩搭配,俩个人笑嘻嘻的犹如一对亲母女。

柳枝却是先晾了衣服,尔后看见杨秀秀,她站着就颇为居高临下的问:“你还不回家吗?我家中午米不够了。”

杨秀秀虽然已经练出来了,但还是面皮一红,又颇为委屈柳枝翻脸不认人,李春不在了觉得自己没利用价值就对自己这么凶。李氏连忙责备柳枝两句。自从柳条上女学后杨秀秀就少了串门的借口,她可不愿意呆在螺蛳巷,自己老娘可看不得自己有一刻休息;而柳条上学,柳枝得空就出门,在家也几乎都泡在厨房,李氏正觉得寂寞呢,杨秀秀就隔三差五的来陪李氏,一来二去不知道多亲热。

中午端上了一道桂圆焖鸡,柳枝肚子隐隐作痛,这个正好;她还没动筷就见李氏亲自挟了一只鸡腿给杨秀秀,再替她盛上满满一碗汤,看见女儿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秀秀来小日子了,我叫李妈给她炖了这个鸡。你也吃一碗,对女孩儿是极好的。”

看着李氏携着杨秀秀去睡午觉,柳枝气闷,干脆招呼一声去到满香楼。冯娇娇正坐在里面噼里啪啦打算盘,一边还磕着瓜子,看见她十分高兴:“哇,小枝你来了,我刚好在算账,你猜猜我们到现在赚了多少钱?”她得意的道:“我们三个人、一个人可以分三十两银子呢!还有二十两我想孝敬我老爹你说可以吗?我们是用了他的地头,算是给他老人家的买路钱。”

柳枝也很高兴:“这么多呀。”又说“应该的,没有他的支持我们做不了这个事情。”从去年八月到现在能得一百两银子的纯利,实在是因为用满香楼的门脸场地和人工,包括为做饼而专门加盖了一间厨房,这些都没算成本。

其实冯饼制作起来肉、面、油等都是用得上等,成本太高,如果不是和满香楼一起进货估计没三天就关门大吉。真正从春饼和千金篮开始才算开始赚钱。

二十两银子可以供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费用,自己突然有了三十两银子柳枝自然惊喜,就连冯娇娇这不缺钱的也觉得自己的钱额外珍贵,喜笑颜开的。俩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怎么用这第一次赚到的“自己的钱”,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舍不得用!存着。

冯大老板更是捧着二十两银子泪流满面:“我得给祖宗上柱香去,我的娇娇出息了。”

冯金宝往一个小匣子里放了一张银票,再把匣子塞进枕头里,八十两银子,对于俩个哥哥来说是九牛一毛的小钱吧,可自己就只能这样老鼠般一点一点积累。冯饼成本走得是满香楼的账,利润却不算满香楼的,爹乐意让娇娇占便宜,年底审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让自己沾沾光。

老爹偏心偏到天边去了,不仅仅扬言将来一半家产要给娇娇,还明言所有铺子都有三成股给娇娇。自己兄弟几个都是在给娇娇做事呢,相信大哥二哥几个也在暗里谋划吧。

杨东云回到家就倒床上,睡到红日西斜还不起来,杨鲁氏担心,走到床边哄着:“我儿,就是苦读也要仔细饿坏了肚子,今儿个娘给你小火慢炖了一只笋鸡,这会儿已经骨酥肉烂,你起来吃两口。”

杨东云爬起来,杨鲁氏伺候着他穿了鞋,突然听到儿子闷闷一句:“娘,那柳枝都从不给我送些吃食。”

柳大姑娘,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对自己还不如个陌生人热情。陌生人到她门上问路,她还好声好气给碗水,有问必答,对自己连正眼都没看过一眼。他们订婚也快有一年,不见她给自己送些针线活表心意,据说她女红很差也就罢了,可她擅长厨艺,也不见做了好饭菜送到学塾来给自己热热肚肠。

见儿子如此委屈,杨鲁氏心疼大发了。第二天就找了个空到甜水井街,噼里啪啦对着李氏数落了柳枝一顿。

李氏也是为难,从情面上来的确是自己女儿不对,哪个订了亲的女孩儿不给未来夫婿做些鞋袜以增加情意;杨哥儿读书不易,枝儿又擅长厨艺,熬些汤水送去,也是一番心意表达。对于小夫妻未来生活毫无疑问大有裨益。

李氏想出的是个最馊的方法,她倒在床上哼唧头痛肚痛,叫柳枝熬些杜仲鸡汤等益气补神的汤品;又说卢溪月每晚到了夜里都肚子饿,想来是白天不太够,叫卢溪月一个大红脸,柳枝倒是不怀疑,只歉然:“对不起,卢表哥怎么也是个男子,我倒是把饭量算错了。”

李氏叫李妈把饭菜装好叫小甲或者杨秀秀给送去学塾。

李妈一百个不赞成,劝着说:“太太这是何必呢?话说回来他们家又没见心疼过我们姑娘,一根针都没回过,日后戳穿了大家还难看。”

李氏听了却扭了帕子哭道:“我还不是为了她。哪个女子不是讨好夫婿、讨好公婆才能过好日子,偏她犟着。看杨哥儿跟她离了心她又能得了什么好!”

杨东云不时接到柳家送来的补汤菜肴,不仅有鱼有肉,就是腌菜梗也切得整整齐齐,摆放在碟子里碧绿可爱,撒上一些白芝麻更显得做饭菜的人心思玲珑。同学看他吃得香甜,口水流得丈八长,也都羡慕他有一个好手艺的贤惠未婚妻。

渐渐往夏日里走,肉馅不易保鲜,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宁可减少数量也不能降价。柳枝说:“冯五哥,我们要不要叫人去码头卖呢?我看到很多货船没时间到店铺里吃饭,也不方便生火,我们改成早上出炉,叫几个伙计,一个分二三十个去码头卖,卖掉一个得三文钱的奖励。你们觉得怎么样?”

冯娇娇惊呆的望着她:“小枝你是个天才吗,你怎么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

柳枝谦虚道:“我一直就挺聪明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转而正经解释“我爹以前是货郎么,我就想着卖什么都可以这样挑着担子给人送到眼前,图个方便大家也愿意买啊。”

冯金宝思索了一下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不过他觉得三文钱太多了:“卖掉一个饼给一文吧,就叫两个人去好了,人多了容易摸鱼,饼也不够分;俩个正好较劲。”

这种管理上的事情柳枝很明智的交给冯五哥就好。于是冯金宝就选出了俩个伶俐的小伙计,柳枝特别问:“你们知道你们要卖给谁吗?”

第八十二章离心(一)

小甲和小乙面面相觑,小甲大着胆子回答:“不是只要肯买的就卖么?”

柳枝耐心的解释:“冯家饼卖五文钱一个,已经算比较贵的点心,所以你是要卖给那些客商,而不是卖给那些船工。”

冯娇娇快嘴道:“简单讲就是看见穿长衫的就去介绍,而穿短衣的就不用理是不是?”

“也不完全啦,总之客商有钱又愿意尝试新事物,找他们比较省时省力。”面对着众人琢磨过后恍然大悟又佩服自己的眼神,柳枝没法说她是从李春离开后就喜欢去码头附近逛,看着不同型号、不同标记的船只,想象着他到底会在何方,慢慢的她也就对码头情况有几分了解。

早上一炉五十个,一人分了一半。小甲小乙俩人前后脚回来的,顺利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二十五钱就这样赚到了?一个时辰都没有。

那些客商确实喜欢尝试新事物,这饼做得好,看着干净精致,先不说馅子,光看表皮就知道用得好面粉,也就不在乎出五个钱尝个新。试过之后觉得很划算,满满的馅料,足足的油水,胃口小的俩人分一只也可,肚子大点的两只就有饱涨感,再泡一壶酽茶,好一个舒服饱足的早上。

小甲小乙回转时还有不少人就叫住他们订了明早再送来,略一统计俩人明早就已经订出二十来只。

满香楼剩下五十只就慢慢儿卖,到了傍晚也卖完了。

冯娇娇要柳枝做夏字饼来。柳枝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的,荷叶只是用来包东西的,又不能把荷叶做馅子。”

倒是玫瑰酱馅子和枇杷酱、杨梅酱馅子的千金篮更适合夏天口味,加上造势吹捧,五天发卖一次已经远远不够了,现在是三天卖一次。柳枝和何师傅一起琢磨着把千金篮的芳字饼做成面饼皮而非酥皮,起酥起得好非要大量猪油不可,可千金们都是不缺油水的,天热了也腻口。柳枝还想试一试能不能做成三到四层夹着果酱。

如今在花石县的女孩们中似乎没拥有过一只千金篮就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可五十文一篮一般人家确实也只能望篮兴叹。柳条坐在李氏膝下说笑话一样说给李氏听,听得李氏念佛,直把这诗签反复看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冯老板身家日旺,给冯娇娇从州府捎来的衣料首饰据说都是一箱子一箱子抬下马车的,以冯娇娇的眼光来看五十文的点心吃不起算什么千金啊。

杨秀秀陪着李氏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着,杨秀秀说:“柳婶婶,那千金篮妹妹是不需要买的吧?小枝从满香楼给妹妹随便拿几篮就是了。”

“唉,哪能呢,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李氏叹息“枝儿又是个性子强的,小幺儿有同学求到家里来她都不给带,让小幺儿好生没脸。”

“小枝和冯娇娇玩得那么好,冯娇娇也不送些饼来给婶婶家里吃。真是我娘说的那句话:越有钱越小气。”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柳枝绝不止“跟娇娇说了说方子”这么简单,但她不承认总不能逼着她,好像家里贪图她什么似的。

李氏起身:“不过呢,家里吃的还是有些。枝儿隔三差五总包些零散的带回来,说是烤坏的了卖不出去,但自家人吃还是可以的。”李氏端来一碟饼,果然都是冯饼,有大的荠菜馅的春字饼,也有小巧的玫瑰馅的芳字饼。饼越小越不好做,有的表皮开裂过多,有的一炉焦色不匀,有的形状不好,这些就捡出来灶下做事的分了吃了。

杨秀秀嚼着那玫瑰馅的,满口香甜,余味无穷,就对李氏撒娇:“好婶婶,这饼可真好吃,你和妹妹都有口福。把剩下的都赏我好不好?我带回去让娘也尝尝这稀罕货,去年婶婶送我家的冯饼,我爹娘感念到现在呢。”

“啊呀,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这都是些做坏了的饼儿,你尽管拿去吃好了,可别跟你娘说是送的,这哪里能做礼物呢。”

过了两天杨秀秀满脸欢笑:“婶婶,娘叫我来谢你,那饼味道可好了。说不是婶婶家里也尝不到这个味。”

“你这孩子太见外了”李氏嗔怪。说实话冯饼是贵于一般点心,柳条要是拿五十文去买四块点心吃属于也太败家。

“好婶婶,能不能请你帮忙买一只千金篮?是送给我哥哥夫子的,夫子有个女儿,这些天整日在家哭着要这个千金篮呢。”杨秀秀一边说一边掏荷包“我娘要我先给婶婶钱——”

荷包还没掏出来就被李氏制止住:“说钱就太见外了,何况是哥儿的事情。婶婶帮你去买,小幺儿不是刚好有那个什么诗签,你叫你娘在家里等着。”

柳枝听着李氏的话,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杨秀秀给了钱吗?”

“你怎么这样跟自己人计较?”说实话李氏肯定不能收杨秀秀的钱、她自己也没打算出钱,难道冯娇娇得了柳枝那么多好处,就不会送她一篮——只要柳枝开口。

可自己家这姑娘显然是不打算开口的。“你知道你婆婆家境困难——”“困难还吃什么点心?要吃点心也有便宜的,干嘛没钱还想吃好的?”柳枝不客气道“再说别说什么婆婆不婆婆家,听着叫人起鸡皮疙瘩。”

李氏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尖酸刻薄?你是怨爹娘没把你许给富贵人家?你一点也不敬重你未来夫婿、不孝顺你公婆,你以后日子打算怎么过啊!”

我压根就没打算跟他家人过——当然这话柳枝是不会说出来的,娘俩闹了个不欢而散。柳条下学回来听了娘的一通埋怨,就去找姐姐。柳枝正在厨房收拾准备做晚饭,看见柳条鼓着小包子脸,样子很是可爱,正想开口问她要吃什么,就听见妹妹说:“姐姐,你气娘做什么呀。”

柳条掏出自己的小荷包:“姐姐,我省了好些点心钱,你拿去买千金篮回来吧,别让娘不高兴。”

“小幺儿,不是钱的问题。是我不喜欢杨秀秀这个人,他们一家我都不喜欢。”柳枝放下手里的东西,决定跟妹妹说清楚。

“可是——”柳条从没听过一个女孩子这样直截了当的说不喜欢谁,大吃一惊,“你都和秀秀姐家结亲了呀。”

柳枝不理睬她后面那句话,只问她:“你的海棠花簪子呢?你的玛瑙石戒子呢?你的蝴蝶戏春花帕子呢?你自己去房间妆奁里好好翻翻,你还剩多少东西。”

“可是,可是秀秀姐说了还我的。”柳条声音小小的。是的,有还回来的蝴蝶掉了翅膀,帕子破了洞,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姐姐你怎么这么小气,做朋友不是这样子计较的,家里有钱些的当然就应该关照没钱的那个;娇娇姐不是还总送东西给你。”小姑娘有些羞恼,努力分辨道。

第八十三章离心(二)

柳枝不会跟自己妹妹争,只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不是杨秀秀这种嘴巴抹了蜜一样围着你转的才是好朋友。你在女学里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孩子,你都可以交朋友啊。”

柳条怏怏不乐。姐姐老是不在家,在也是想着娇娇姐的事情,跟自己说话就是训自己。自己虽然知道秀秀姐喜欢占点小便宜,可秀秀姐用那么多时间来陪自己,还总是去女学接自己,就是送秀秀姐礼物也是应该的呀。何况都是些旧了的东西,爹爹都会给自己买新的,这些不怎么戴的给秀秀姐也不对吗。

连着几天柳条都无精打采,饭也吃得少了,李氏着实埋怨了柳枝几回。李妈也说大姑娘你跟二姑娘认真什么呢?她还小,杨姑娘无非是蹭着家里一点吃喝,几件不值钱的首饰,多大点事。

柳枝想想就叫李妈去买条草鱼回来,厨房里柳枝把鱼片成两大片,冯家兄妹送的这刀端得锋利无比,轻轻松松就片好俩大片鱼肉。然后她用刀背轻轻拍打着,直到肉松散就开始顺着刺刮肉泥,再反复捶打,让肉糜富有弹性。全部的鱼肉捣成肉糜后柳枝再加入鸡蛋液搅拌好,最后李妈烧水、水开后她用虎口一个个手楸成球丢入滚水去汆。鱼丸吃到嘴里鲜香嫩滑,鱼肉又容易消化,是柳条最爱的食物之一。

就见晚饭桌上一大碗鱼丸,这丸子比外面寻常卖的要精致,只有指头大一只只,方便文静的女孩子吃。一碗十来只,汤是用撇过油的鸡汤,雪白的丸子在清澈的汤水里沉浮着,汤面撒了几粒碧绿的胡葱,好看又好吃。柳条咬开一只丸子,一股鲜香从舌头直往嘴里窜,眉毛不由也展开了。

李妈在边上说:“二姑娘,这可是大姑娘专门为你做的。”

小姑娘扁扁嘴。姐姐给娇娇姐做那么多点心,只给自己做了这一样,姐姐对自己不好。

柳枝坐在厨房里看手指上的伤口,这刀太利了,又轻,她还没有完全得心应手,就伤了一处。刀口挺长,削去了薄薄一片皮肉,先前为了做事她只用了布条捆扎了,血早已经凝固了。卢溪月走进厨房,看见的一幕是少女坐在火前舔着自己手指,粉红的舌头在雪白的指头上触目惊心,他要不是正好靠着门框就要直接坐在地上了。

柳枝抬头看他,火光映照下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的:“卢表哥?有什么事情吗?”

卢溪月觉得自己读过圣贤书,经历过生死关,怎么被一个少女这样一个无意之举弄得六神无主。她那根手指还湿漉漉的,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呼吸都不正常了,艰难的道:“我是给你送药来的。”

柳枝有些惊诧,只有他一个人发现她伤了手,李妈都没注意,她借口不去前面给她们同桌吃饭,娘也只以为她还生气。

卢溪月看着她有些笨拙的撒药卷细布条包扎,如果没有开头看见的那一幕他会主动帮忙,但现在他连离她近些都不敢。

似乎有什么东西只在一线之间,如果被摧毁了将万劫不复。

“大姑娘,你心里就真的不难过吗?”看她包扎完毕,良久,卢溪月轻轻问道。就为了一个人,弄得众叛亲离一样,就这么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这个人现在不说前途未卜,甚至生死不知。

柳枝眉心跳了一跳,真的很讨厌他,他每次都能说中自己的痛处。

“你担着家里大部分事务,你给二姑娘做她喜欢吃的鱼丸,手受了这么重的伤。可是你娘亲和妹妹还是觉得你不关心她们。”

她最后还是带了千金篮回来,娘也不领情。柳条委屈着说她不稀罕吃什么,只在意姐姐心里没自己,把冯娇娇看得比自己重。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好,似乎要让别人开心就一定要做我不开心的事。这世上到底是别人开心重要还是自己开心重要,我不知道。卢表哥你那么聪明,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告诉我啊。”柳枝话里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她也真心觉得有些累,有些孤独,还有些害怕。时间一天一天流逝,杨家的人每一次再她眼前晃荡她都感到恐惧,她明年就十五及笄了。

所有人都跟她说,有什么事情好好跟爹娘说,总能解决的;可这个事情她知道说了也没用。

她知道自己和家里彼此推离着走远了,可伤心也好难过也好,他们要她走的那条道是她不愿意的。

卢溪月看见她一行眼泪掉进炉灰,这是第三次见她静悄悄的滑下眼泪,忧伤也好痛苦也好都自己承担。他不好再看她,只低了头,他觉得按世情来说她应该不算好姑娘,倔强到忤逆的个性,毫不羞耻的挂记着一个出身不好的男人。可他又觉得坐在对面映着火光的姑娘实在是这世上难得的有主见、有勇气的好姑娘。

柳枝和娘、妹妹的关系本来已经稍稍缓和,却又一下更恶劣了。杨秀秀还想要买千金篮,就是她真心实意的掏出五十文,李氏也不愿意了,哪里有做娘的看女儿脸色的事情。她叫柳条把那劳什子诗签送给杨秀秀,让她自己折腾去。

杨秀秀得了诗签后十来日,柳枝一日回家看见杨秀秀正在跟李氏含泪说着什么,走上去就说:“你到底还要不要脸,怎么还来找我娘了?”

李氏看大女儿对这未来的大姑子一点也不客气,十分生气:“枝儿,你怎么这样对自己亲戚?”

“谁跟她是亲戚”柳枝嗤之以鼻,又对杨秀秀道“你是要等娇娇来跟你算赔偿吗?”吓得杨秀秀飞也似跑了。

这边李氏还没弄明白情况,李妈接了柳条回家,柳枝对妹妹劈头又是一顿训斥:“说过多少次别理杨秀秀、她有什么好心眼,每次都不过是算计你的东西。你看,惹事出来了吧。”

柳条在门口遇上卢溪月,正带着他一起来见李氏,不料进屋就被姐姐说了一通,还当着月哥的面。小姑娘受不了、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李氏心疼极了,连忙把柳条搂在怀里,骂大女儿:“你是白长大了,越来越魔怔了。前面你说秀秀是外人我也不计较、现在这可是和你一个娘肚子里爬出的亲妹妹!你也这般打打杀杀、你到底是要干什么?你妹妹哪里碍了你的眼要这样对她?你自己成天不着家、还不许别人陪你妹妹玩。是,我们都是你的累赘,不比冯娇娇能给你好处,可谁叫你生在这个家呢。”

第八十四章骂上门

柳枝郁闷得想撞墙,一个柳条亏得有卢溪月这样高雅的人指点、好不容易脱离了“爹说”的阴影,眼下李氏这口气活脱脱就是柔弱版的杨鲁氏嘛!难怪俗话说近墨者黑,只是为什么不是杨秀秀被感染成真·柔·软·萌之妹呢?

“娘,你不知道杨秀秀那人心思不正。”柳枝梗着脖子说着。

李妈拉都拉不动,跌足道:“大姑娘哟大姑娘,你就少说两句吧。”

柳条羞臊得更厉害了,哭得直打嗝。一直扮演隐形人的卢溪月不好不出面,他拦在柳枝面前:“大姑娘你还是离开会吧,你就是要教训妹妹现在也不是时候。再说两句二姑娘只怕会被你激得生病。”

晚上柳条果然发烧了,李氏垂泪,看见端药进来的柳枝恨道:“你不是巴不得你妹妹出事吗?现在你高兴了。”柳枝也十分后悔,只低头任李氏责备,却手脚不停给妹妹喂药擦身。如此和李妈轮流照顾着柳条,待到后半夜试了试妹妹体温已经下去才放心。

回到自己房间天色已经蒙蒙亮,倒枕头上也睡不着,一腔郁闷无处诉说。就连李妈都责备不该对妹妹粗声大气,“大姑娘,我知道你是看杨家人不顺眼,可你不能迁怒到二姑娘身上呀。”迁怒,大概自己确实是迁怒吧。

杨秀秀拿了柳条那签,竟然做起了倒买倒卖。她倒也有几分揣摩别人心思的本领,对那些对千金篮好奇又买不到的女孩子们说随你们高兴给我报酬。就有拿五十文买点心、一角银子打赏的事情出现。

杨秀秀是秀才之女,这事儿在冯娇娇冯金宝看来属于有头脑,但是在世人眼里有失身份。就像女学游春那次柳枝无视挑衅之人的荷包,这要一收下就属于自认为奴,自甘下贱了。

顿时连着千金篮也背上了不好之名,闺秀们纷言羞于为伍,一时之间本供不应求的千金篮竟然再也卖不出去。

千金篮还没卖到多久就出了这事,它的模具和竹篮都是定做的,本钱不小。冯娇娇一怒之下,叫人把目前所有的芳字饼当着众人面丢入清水江喂鱼,空竹篮全部销毁,以洗满香楼之耻。并宣布从此再不卖千金篮,只有单个的芳字玫瑰和果酱甜口饼卖,五天出一炉,一炉五十只;十文一只,认钱不认人,不必再叽叽歪歪。

冯娇娇还特意吩咐凡是卖甜饼的都务必简单粗暴,不需要回答什么“几时出炉”“甜到什么程度”“为什么要比咸的贵这么多”等一切问题。有个伙计在一个丫鬟问多了几声后竟然直接把已经包好的饼又拆开、哗啦啦倒回去,叫买家傻眼,却得到冯娇娇的奖赏。

甜口饼又得到个外号叫着爱买不买饼,比千金篮时还火爆几分。可见贱之一字,人性之一。

本来看满香楼笑话的人都只能牙疼般抽气:冯大老板的千金,就是任性啊。

满香楼这一出奇制胜手段让冯大老板以及子女都名声大噪,甚至于冯娇娇被好几家大户人家看中,认为这媳妇娶进门能撑得住家业。只有螺蛳巷的杨秀才一家沦为笑柄。

杨家一家商量出来的是叫柳枝担下这名头,杨秀秀是帮她背地里加价倒卖千金篮。那本来就是柳条的诗签,主意也是她出的,所以她自己想弄几个钱、演了这一出贼喊做贼。

反正柳枝日后也是嫁入杨家,名声什么的,夫家认可就可以了。比不得秀秀是秀才公的女儿,日后要嫁好人家,杨东云更是未来的秀才,出不得一丝纰漏。

只是此事还需柳枝的配合。杨东云恨倒霉催的自家妹子做出这种丢人之事,要是日后牵扯到自己、县尊认为自己品行也有亏,那可怎么办哪。他本想自己去找柳枝,吃了几个月柳家送来的汤水,虽然也对同学吹嘘“柳姑娘对我自然是情深义重”,但一想起柳枝那双眉竖起、嗔怪发怒的样子脚又有点软。要是大姑娘对着自己哭怎么办?要是、要是她楸着自己、那白嫩小拳头捶打自己,自己可还把持得住?

一番胡思乱想,倒是YY了个尽兴,可最后杨东云还是没胆量去见柳枝。想着卢家表哥那霁月高风般的人物,一定能帮自己把这事圆转回来。

“卢表哥,麻烦你帮我去说一说,要是以后影响我考试可就糟了。”杨东云低声恳求。读书人最怕被说贪鄙爱财,要不怎么会有铜臭这一词。

卢溪月被这一声表哥喊得心里直呼晦气,做这人的表哥真是麻烦无穷。

虽然卢溪月也认为女子要以夫为天,为夫家牺牲一点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面对着柳枝却只张着嘴,说不出口。半响过后,当他一把汗一把羞愧的挤出意思后,柳枝居然没发怒,而是就事论事:“可是娇娇知道不是我。”

“所以这事还得拜托你,你是冯小姐密友,请冯小姐一起遮掩些,挽回些杨姑娘名声也是功德一件。”卢溪月还含蓄提醒,来拜托她的是她日后的丈夫,杨秀秀也是她未来的大姑子。

“杨家一家人又蠢又贪,我为什么要讨好这样的人。”柳大姑娘一点为人媳的自觉都没有。

杨鲁氏倒不在意女儿,杨秀秀已经被她痛打一顿,一怪她连累哥哥,二怪她吃独食,如果早跟自己商量、自己出面不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么。杨鲁氏本想自己出面去找柳枝说这事,被劝住“先礼后兵”。当看到自忖有魅力的儿子灰溜溜回来、得知柳枝竟然无视自己宝贝儿子有可能名声受损,一把心火烧穿天灵盖,脚下生烟的冲向甜水井街去了。

柳条虽然因为生病歇在家里,也有上门探望的同学把这特大八卦告诉她。“哎明玉,那诗签真是你给她的?不是她偷的吧”“明玉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不是吧,你姐姐的夫家?你姐姐那么能干吔”礼貌压抑不住好奇,各种问话咕嘟咕嘟直冒泡。

柳条知道后续事件羞得无地自容,本来好得差不多了,又躺下了。而小姑娘正苦着脸在李妈劝说下喝着药时,忽然听到隐约大门传来一阵喧哗,吓得她不由一哆嗦,药液都泼洒到了被子上。

“不害臊的Y妇,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从小就和野男人不清不白的下流娼妇,我家捏了鼻子要了你你该感恩!如何这般黑心肝要坏你夫婿前程?”

“爹娘不教养的货,送把我家做丫头都该磕头感激,我杨家祖上出过举人、世代读书!若不是我家厚道、怎轮到你家女儿做我儿的正头娘子。高攀的小蹄子不知感恩,天上的雷不劈了你、你柳家地下的祖宗也不饶你!”

第八十五章受伤

卢溪月此刻才知下聘时的杨鲁氏只是被自己蒙住了,根本还没开火。这等污言秽语听得他耳尖子都红了,可柳旺离家之前拜托他看家,身为家里唯一一个男人他不好躲开,只能面红耳赤说些有什么话好好说的废话。而李氏的战斗力根本是渣,被对方的强力攻击羞得掩了脸退入房里,只弱弱的不时飘出一句“亲家太太莫要如此”。

“啊呀亲家太太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进来说,你是秀才娘子哩,需要体面。”总算已方还有一个战斗力生员——李妈。

“呸、你家小娼妇做的什么好事瞒着人,你家怕我却是不怕,我正是要大家知道。”杨鲁氏披头散发、一屁股坐在柳家门口不肯起身。

李妈看围观的人渐渐多了,一边去拖杨鲁氏一边在她耳边道:“你不给我家体面也要替杨小秀才着想,这样嚷着让杨小秀才如何做人呢。”

杨鲁氏本来还想唾她,一则小秀才这称呼着实取悦了自己,二则自己儿子带绿帽子也不是光荣的事,儿子日后还要做官的,被指指点点的脸上也无光。她这一松劲李妈立马把她连拖带搀的弄进门,卢溪月急急忙忙在她们身后把大门掩住。

门里李氏战战巍巍,杨鲁氏见了如见仇人,一口浓痰劲射过去:“你这黑了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你家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只管往我家送,当我是死的不成。”

“亲家太太这是听了哪里的昏话,我家大姑娘可个规矩人”

“呸,还想妆像!你家女儿规矩这世上就没个规矩人了,小小年纪不安分、和男人亲嘴摸手的,被弄大了肚子也不知道咧!这淫奔之货你家不拿麻袋罩了打死还想硬塞给我儿,真是一屋子黑心肝的王八——”“夺”的一股凉飕飕的气流截断杨鲁氏的大骂,竟然是一把菜刀砍在了门框上,晃了两下当啷掉地上。

这一下泼辣如杨鲁氏都惊呆了,李氏更是当场就坐在了地上,颤巍巍叫一声“枝儿”。

就看见柳枝一步一步过来,“我爹娘清清白白一辈子、被你这么骂----被你这么骂----”柳枝嘴唇直哆嗦。

卢溪月已经回神过来,抢先一步拾起菜刀藏在身后:“大姑娘你冷静!”

“她都骂上门来,就这样任人欺负吗?”柳枝红了眼睛,挣扎着要冲上去和杨鲁氏厮打。

杨鲁氏尖叫:“你爹娘是清清白白,你敢说一句你清白?”

“我有什么不清白的?”

“你没有和那打渔的野种在破庙里私会吗?”

这一句话像一桶冷水一样淋得众人嗖嗖的。柳条在房间里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小声啼哭,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姐姐和小春哥的事情爹娘虽然说了是不能说的,可是自己跟秀秀姐说了,因为秀秀姐迟早和姐姐是一家人,说了不要紧的。

杨鲁氏感觉到柳家一家人心理上的瑟缩,不禁得意:“你要是毁我儿,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一家一家嚷去,要大家都知道你柳家养了个破——”柳枝已经扑上来,狠狠一个耳光把她打倒,又骑在她身上又踢又打。她在这事情上压抑已久,那份怨恨始终未消,而且她和李春自幼相识,从不觉得俩人是见不得人的,也最恨听别人说他野种。

李妈一个人如何拦得住俩个,何况都是近于疯狂的状态。抬头看见自家太太照常例晕过去也就罢了,卢小相公却也只围着转磨子、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而想当年李春还是个孩子时维护大姑娘可不是只会说几句轻飘飘的话,在内心对书生升起的一阵鄙夷后李妈也有了吼一位秀才的胆子:“你拖开她们呀!抓她的头发、对、一边按住肩骨、这样拖开,用力就是。你是没有吃饱饭么?”

甜水井街柳家门外就围了一圈人,大家一边听着里面的鸡飞狗跳一边津津有味猜测着。半响,争斗声停止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就见杨鲁氏出来,虽然重新挽了头发、掸平了衣衫但脸上脖子上的印子是掩饰不住的。

杨鲁氏是花石县闻名的泼辣人,见她下场如此众人不由齐齐吸口冷气,又是钦佩又是恐惧的望向柳宅里面:能把杨鲁氏打成这样的,那彪悍程度可想而知!

杨鲁氏兴许是被那把菜刀吓破了胆子,只沉默着回去了,不管有人怎么明着暗着打听她都罕见的闭嘴不语。甜水井街更是大门紧闭,只柳大夫匆匆上门。

李妈暗暗垂泪:“我的姑娘,这以后怎么办啊。”又咬牙切齿诅咒螺蛳巷一家“看谁被天打雷劈的!这样害我家姑娘,吃了我家的米油怕不烂肠子!”

柳枝用帕子捂住左脸,一张帕子已经迅速染红了。杨鲁氏小指养着好长指甲平时劈线用,因而长之外还十分坚固锋利,划过她的脸颊不亚于刀锋掠过。

李氏刚醒来见到大女儿花一样的脸蛋上血珠子一线直迸,又悄无声息晕倒。李妈见到她心爱的大姑娘被伤成这样不依了,抢过菜刀口里嚷着“杀了这毒妇我去偿命好了”。卢溪月总算发挥了一个男人应有的作用:夺过李妈的菜刀,拿出气势喝令杨鲁氏出去,再去请大夫来。

厚德堂的柳大夫也是甜水井街的老街坊,医术高超医德高尚,更不是多嘴多舌之人。看了柳枝脸颊只皱着眉,说了一句“大姑娘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样子你家还要结这门亲还不如掐死她好了。”

柳枝只是皮外伤,柳条却是连惊吓带愧疚,重重病倒了。数日后柳旺归家,生丝大旺,加上带足了本钱,这一次大赚了一笔,竟有两百银之多,本来一团喜气被家里乌烟瘴气冲散,看见的就是一幅如遭兵灾的样子。李氏和疼爱的小女都倒在床上,大女过来问好左脸涂着黑黑的膏药。

柳旺皱着眉,看着大女如生恶疮的脸颊,心里一阵厌恶。如果她贞洁,如果她贤淑,如果她温柔,如果她明理,如果她孝顺-----这无数条里只要她有一条,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自己吃苦耐劳,一点一滴在这花石县时积攒起的家业和名声都被这孽障弄没了。

柳枝摸着脸颊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开始脱落,好在伤口并不深,只是太长了,看着吓人,如果扑些粉倒也看不太出。

受了这样的伤害,自己却并不想哭,自己这是成长了还是知道哭没有用?那个自己断了两根头发都会心疼的人不在身边了。而爹娘已经不会心疼自己了,竟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活该,埋怨自己如果平时守规矩、孝敬未来婆婆就不会有这一遭。

第八十六章心凉

柳枝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爹很干脆的同意了杨家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的提议,还说自己活该受个教训。

爹还给螺蛳巷送去十两银子,说是给杨东云买笔墨并买些药材补身之用,莫苦读亏了身体;又送了一匹细布和一只纯银簪子给杨秀秀做赔礼压惊。

妒密友财源广进、设毒计坏千金名声,这段子迅速传遍了花石县。

“这就是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了”“要不怎么说门当户对呢,你一片好心他只当驴肝肺啊”众人唏嘘着。

“这是真的吗?柳大姑娘那般能干,和冯小姐关系又那般好,怎得暗搓搓弄这事?”

“是啊,不是说是杨秀才的女儿弄的吗?”

“这就是柳大姑娘有心机的一面了,你有所不知那杨姑娘只是替罪羊罢了。正是怕自己面对冯小姐面子上过不去、加上如有意外还正好可以让大姑子出丑,一箭双雕,一箭双雕。”

“也是额,杨姑娘是她大姑子,这姑嫂自古不对付。听说柳大姑娘本来就不甚满意这门亲事,莫不是借机泄愤?”

“一定是这样啦,我那婆娘亲眼看到杨娘子为女儿抱不平,打上门去的。你道杨娘子是发失心疯、无缘无故上门寻仇?实在是人家设计了她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见柳姑娘许久都不露面了,听说被打成了烂羊头。”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可畏可怖。”

只有李妈忧愁的望着自己,柳枝合了镜子安慰她:“李妈我没事,而且小春哥不会嫌弃我的。”李妈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捶足顿胸哭起来“作孽啊,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好好儿的姑娘凭什么要这样被糟践啊、难道姑娘家太能干也不行?老天爷啊,你倒是给个公道吧。”

杨秀秀挨了老娘一顿毒打还在床上起不得身,见了柳家这份厚礼呜呜咽咽,恍惚之间是真的柳枝那臭丫头害的自己,自己并没有做出那种市侩之举来。

杨鲁氏被一堆东西晃花了眼,又把银子放进嘴里咬了咬,着实感叹。可送了儿子女儿竟然没送给自己赔礼道歉的、自己还被那泼蹄子抓了个满脸花呢——愤愤不平时杨秀才哈哈大笑,解疑道:“娘子,哪里有岳父送礼给婆婆的,所以给我儿的银钱多这许多呢。亲家还是厚道人啊。”

“呸,就他养得好女儿,不贴这许多又怎得有人要”杨鲁氏悻悻然。

柳枝这性子,却是典型的硬碰硬。见她昂头挺胸就知道她一点也不服气,反而衬得故事里的受害者杨秀秀没脸出门、更没再来过甜水井街;柳条也心虚着一直不肯好,成天在床上嘤嘤哭泣。

心疼小女儿,柳旺不由更加对大女儿生气。这晚打发了李妈和卢溪月,只剩俩口子端坐厅堂,柳枝听了爹娘有事走进来,看见深深皱眉的爹,苦着脸的娘,忽然间有种做梦的感觉。好像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时间而已,昨天自己还是个和妹妹一样的圆嘟嘟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走进这厅堂,爹娘都是笑容满面;那时伯娘说自己是赔钱货爹娘都不高兴,都以自己这个女儿自豪。

我们枝儿,不比别人差。

为什么现在爹娘看自己很少露出欢颜呢,而又是什么时候起爹叫自己不再是枝儿、而是一口一个孽障呢?

柳枝突然热泪盈眶,看着女儿这样李氏先坐不住了,柳旺瞪她一眼,就是妇人家柔软,才让这孽障飞上天了。现在这孽障看着是惭愧了,这就更好,她起码还有些羞耻之心的。

柳枝泪眼朦胧,并没有听到爹娘任何安慰自己的词语,只听爹咳了一声,问:“孽障,你可知错吗?”

柳枝只低着头掉眼泪,她并不是羞愧,而是说不出的难过。“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和你婆婆大打出手时怎么就不知道哭?你这孽障口口声声看不上杨家,我看倒是你配不上杨哥儿;如今你德行有亏、相貌也破,我也不忍心耽误杨哥儿。你不是嚷着要去做姑子,我就如了你的愿。”

这话虽然是敲打女儿,其实也作为道歉去跟杨秀才一家说过。虽然杨鲁氏十分想看到柳枝这小泼妇被剃了头,但这样冤大头的亲家却是百年不遇,不得不矜持的说只要亲家把大女儿管教好,大家还是可以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李氏抖着嘴唇哭着:“枝儿爹,可不能这样呀;枝儿还小,我看那伤还是养得好的,可不能送枝儿去做姑子呀。”又急急离座搂住柳枝“枝儿快跪下,求求你爹,说你从今以后都改了”

柳枝扑通一声跪下:“爹,娘,我们退了杨家的亲吧。无非是我坏了名声一辈子不嫁,正好留在家里照顾爹娘。”

这结果却不是柳旺想要的。他不由大怒:“你这孽畜想得简单,你坏了名声趁了心意不嫁,你还有妹妹呢。你叫妹妹日后也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柳枝伏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态度却异常坚决。见女儿死犟死犟着李氏捶足顿胸:“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拿绳子来勒死娘,省得娘为你操心还道是害你。”

只有李妈对着柳旺怒目:“老爷你这样做不对!大姑娘被那恶婆子伤成这样你做爹的不帮她出气、还要送她做姑子,你这是亲爹吗?”

柳旺不屑于跟一仆妇争论,李氏拉住李妈劝解:“枝儿爹是吓吓她的,哪里能真的送她做姑子呢。她如今名声也坏了、杨家不要她还会有谁要她呢?”

“那杨婆子本来就刁,现在看到爹娘都不护着、过门后谁知道还怎样磋磨她呢。你们这是推大姑娘进火坑啊。”

连柳大夫、李妈都明白的,爹娘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虽然柳大夫说二姑娘风热已散,但是柳条就觉得自己还病着,她不要上学、也不要出门,她怕听到外边的人笑话姐姐,那会让自己更愧疚。姐姐受了这么大的冤枉,又被爹爹骂了,可怎么还洗衣扫地做饭菜,面不改色做事情呢?姐姐不难过的吗。

第八十七章身世

柳条拉着卢溪月的手直哭:“月哥怎么办?姐姐不会原谅我了,都是我惹得祸。”

“跟你没关系,这些事不是你瞎说的,都是你姐姐自己确实做过的,不是吗?”卢溪月硬起心肠劝着柳条。大姑娘那么坚强,既然能为杨秀秀抗、那么也能给自己妹妹抗。

柳条只一个劲的摇头:“不,姐姐不会再管我了。要是我的脸毁了,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对方的。”

“你别怕,我会管你的。”卢溪月脱口而出。

卢溪月怅然看着湘妃竹帘子、花梨木家具,高脚小几上水晶盘里盛着满满一碗殷红的樱桃,看着就叫人嘴里满口口水。架上磊磊全是书籍,一方大案摆着一套在用的白瓷笔架、笔筒镇纸、臂枕等文具;松松一叠帖子随意摊在案面上,一个白瓷大瓮的花瓶,插的也有趣,是两支荷花。这富贵清雅的景象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罗碧城从隔间转出来,依然是一身道袍,不过头发散了下来,多出几分女性的妩媚:“宝哥儿,你总算愿意见面了,你是还恨着罗家呢还是张家呢?”卢溪月行了个礼,称呼一声:“小姨。”

原来罗碧城和他的母亲是姐妹,她嫁的张家本是卢家通家之好,卢溪月自幼和张家大房的嫡二姑娘张思云订了亲。当日他从舅舅做官的肃州千里之遥奔赴松宁府想投奔张家,却被拒之门外。

“我当时不在,要我在是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对你的。”

卢溪月摇摇头:“你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给我吃一顿饱饭再赶我走。粗暴的赶走和和气的赶走并没有什么不同。”

罗碧城哑然。卢溪月父亲是卢国公隔房的堂兄弟,自己争气,两榜进士出身得了实缺放了外任,正是一路亨通时卢国公卷入十三省火耗银案;卢溪月父亲平时没沾到卢国公多少光,这下被牵连着丢官抄家,流放奴儿干都司,人在路上就没了。舅舅在肃州做千户,肯赎买了他们娘三口已经不敢再有其他奢望。

卢溪月的龙凤胎姐姐卢映月和舅舅家的表哥是娃娃亲,现在舅妈自然不乐意,舅妈不乐意俩姐弟日子就难过。好在表哥是个痴情的,绝食上吊的逼着老娘把表妹娶进了门。姐姐终身有了着落卢溪月也再不愿意呆在肃州,这才来松宁府。有失望却也不太意外,毕竟表哥那样的人是很少的。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怨恨什么,相反觉得自己很幸运。

“那年冬天你不见人影,我后来去了信问哥哥,发现你也没回肃州,真的很着急,怕你出意外。后来云姐儿说恍惚在州府看见个像你的人,叫人跟着打听却也没准信”说到这里罗碧城长长叹口气“你别怪云姐儿啦,这事情哪里有女孩子自己能做主的,听说她暗地里也哭了好几回——”

“小姨,我不是来听这些的。儿女大事,长辈做主,既然张家老爷太太并老太太都一起不认这桩事,信物也都各自换了回来,我和二小姐就是毫不相干的人了。你再说这些对二小姐名声不利。”

罗碧城看着这个外甥,他今年十八了,一身布衣但不掩其华,卢家家变后她曾借着游历去肃州看过他们姐弟一次,典型的娇养的花枝在突如其来的风雨里瑟瑟发抖,姐弟俩只面容苍白默默流泪,诚惶诚恐的等着别人的眼色。现在那种苍白、软弱、不知所措都没有了,只有冷静成熟,语气里也听不出一丝对张二小姐的留恋。

罗碧城对柳条关注就是因为觉得这个小女孩儿莫名其妙有种熟悉感,细细看她的字画、言行都有点姐姐所嫁京城卢家的影子,卢家虽然倒霉了点,被连根拔掉,但是百年世家,京城女孩儿被说像卢家的小姐绝对是句赞美。去年中秋柳条跟着她过节,腰上系着一块牡丹芙蓉珮,这羊脂珮是姐姐当初替儿子交换的信物,在张家大太太手里好多年,罗碧城自然是十分熟悉,也知道这块珮后来还回去了,怎么出现在这么一个小丫头身上呢?

柳条毫无城府,几下就被套出话来,知道外甥的下落罗碧城又喜又忧。喜的是姐姐、甚至整个卢家只这么一根独苗了,遇到善心人救助自然是感谢天地;忧的是这么贵重的牡丹芙蓉珮外甥就这么送人。难不成外甥受了张思云的打击就自暴自弃看中了小门小户的商家女儿?

柳条年纪也太了点,又听说她还有个姐姐,和外甥年龄更相近,而这个姐姐对已订的亲事不太满意,该不会这样就哄骗了自己外甥吧。

自从和外甥联系上后罗碧城暗地里叫仆佣给卢溪月送了好几回信,无一例外卢溪月都是客气的拒绝了她的资助和见面的要求,只不过回信说如果小姨方便,请在学塾中照顾柳二姑娘一二。

“小姨,我除了重振家业外没有任何心思,很多东西对我来说不是多余就是奢侈。柳家俩个姑娘都是好姑娘,但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不必多想;我对柳家只有感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报他们。你如果能照顾到柳二姑娘,我自然是感激不尽。”说完卢溪月对着罗碧城深鞠一躬“小姨嫁在松宁,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帮忙给二姑娘看看,不要官宦人家,也不要太富贵,家里人口简单点的。二姑娘十分软弱,不像她姐姐那么刚强,被欺负了就只有一个死字。”卢溪月见过柳旺俩口子给大姑娘选人家的眼光,显然是十分不信任。

罗碧城显然是惊呆了,这么贴心的考虑姑娘家的私事!这么看外甥有意思的不是柳大姑娘啊,之前她一直对柳枝的为难多少有这种意思在里面。

想想前段时间柳大姑娘闹出的那破事也是简直了。罗碧城在栖霞观见识过柳大姑娘那想赚钱的劲头,对这事信个八九分,至于为什么冯小姐和她的友谊并没有破裂,理由很简单,冯小姐人傻钱多呗。谁不知道冯小姐被父兄捧得太过,很是缺心眼。

可是柳二姑娘也太小了点。罗碧城和冯娇娇有着同一个爱好,瞬间脑补了许多深爱在心口难开我默默等你长大之流的话本子。卢溪月耐心的等着小姨目光放空、嘴巴微张的神游完毕,出声告辞。罗碧城道:“宝哥儿,小姨还有些私产,可以让你无忧念书。”自家外甥这么寄人篱下她心里过不去,而且那一屋子不安分的小妖精要是连累了外甥怎么办啊。

“不用,小姨,我现在很好,真的很好。”

罗碧城心里一阵悲哀,外甥到底还是介意张家落井下石的行为,连着自己也撇清在外,宁愿接受外人的收留。

第八十八章心灰

卢溪月走回甜水井街,可以省几个车钱。到了柳家,就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高矮不一的小丫头,原来柳旺在给小女儿买丫头。柳条每次上学都是李妈接送,别个姑娘都有随身伺候的小丫头,这次贩丝获利甚多,柳旺决定把小女的做派立起来。另外还买了个粗壮仆妇,免得家里里里外外就靠李妈一个人。

柳枝一个人站在厨房屋檐下看着枇杷树,这棵树如今已经有小饭碗那么粗,年年结果累累,吃不完的她会熬成枇杷露送给左邻右舍。李春离开之前年年都要他来帮自己摘,自己就在树下指挥着,多高的他都能摘下来。这两年那顶高处的就自顾自的熟透了,要么被鸟吃掉,要么在寂静的深夜里听到“嗒”的一声掉下来。

杨东云来见未来岳父,表达自家诚实守信的决心。说来自己也十七了,早应该通人事、知阴阳了,要是和柳大姑娘解除了婚约重新再说一个,起码还要等上两年开荤。眼前就有一个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他穿件崭新的深蓝色布袍,看上去很有了几分人才。柳旺感叹:“杨家不愧是读书人,这样委屈自己哥儿也不愿意有违信义。我倒是害了女婿了。”送给杨东云一个玉佩、令李妈自去割肉打酒不提。

杨东云陪着未来岳父吃茶用点心,半响后微微红着脸,说想去看看柳枝,劝说一下要她安心。柳旺哪里有不同意的。

杨东云站在柳枝房间门口,微微拱手,清了清嗓子,他想象其他人一样叫大妹妹,或者叫小枝,可喉咙里只出来一个“大姑娘。”

柳枝从房间里出来,杨东云也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半天掏出一个帕子包的物件:“大姑娘,这是我替你准备的礼物。”

柳枝:?

“你这次把我娘得罪狠了。你性子不好,又不会奉承,我娘一直不喜,婆媳不和不是兴家之道,所以我为你准备了这份给娘赔礼道歉的礼物。”

柳枝觉得自己石化了,一点小风就可以把自己吹得裂开、倒成一堆粉末。她不做声,杨东云也渐渐镇定下来,也敢悄悄看她。夏天衣服穿得单薄,柳枝穿件鹅黄色染栀子花图案的细布衣衫,胸口勒出一片尖翘,宽袖里露出小半截洁白手腕。杨东云身体里乱哄哄的到处拱火,鼻血都要流出来了,眼珠子只盯着白腻如雪的一段,憋出一句:“大姑娘以后莫这样穿了,女子的手腕叫人看了不好,更莫叫人摸了去。”

杨东云看着她哑口无言的样子,暗道她还是有些羞耻之心的,于是淳淳道:“你往日太轻浮了些,所以才有那一场争执,倒也不冤枉你。但你也不是一无是处,我知道你有几分能干,对我也还敬重,这半年你熬汤送水到学塾,伺候周到,所以我对你还有一分情意,不忍心见你陷入被人唾骂的境地。而且你娘告知给你私下验过身、知道你还是处子,所以你还能做我杨门柳氏。那些浪荡轻浮你都改了吧,我也不计较了,你不知道我听到你的名字被那粗汉念着真是痛心已极。日后我得了功名,也分你一场富贵。”

柳枝有点羡慕李氏动不动晕过去的体质了,她羞耻、恶心、头晕,眼前飞起一阵金星。和小春哥在破庙分开后,王婆婆是来过一次,那时自己烧得晕一阵醒一阵的,不知道她来干嘛,原来是娘请了来给自己验身。

她简直不能再和眼前这个人站在同一个日头下,这让她觉得如同赤身裸体般无地自容。她死死抓住门框,一个指甲迸裂了都没感觉。她深深吸口气:“我一直想找个时机跟你说,我们的婚约取消好不好?我们、我们实在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杨东云怔了怔,她应该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吧,哪里有女子能说出这种话来的;忽而他眉头展开,莞尔一笑:“大妹妹,我知道你羞愧了,你放心,我已经说了原谅你。圣人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日后谨慎守贞,还是我杨门贤妇的。”说完内心一阵窃喜,这声大妹妹叫得水到渠成。

柳枝忍住冲他尖叫、砸东西的冲动:“杨小相公,我不愿意嫁给你、我对你从来就没办法好感,我也没给你做过什么汤水,是什么人送的我不管,但肯定和我无关。我希望我们能取消婚约,这样你懂了吗?”

杨东云脸色咻的变白了,怫然不悦:“你我婚约是父母之令、媒妁之言,你这话是何意?这胡言乱语休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柳枝没料到杨东云会推自己,没防备一下往后倒,脚绊倒在台阶上,就听一声响。杨东云看她疼得脸色都变了,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就慌慌张张跑了。

等到李妈赶来看到她脚踝肿得高高的,还好只是扭伤,骨头没事。李妈骂了一千声没担当的软脚虾,“这样的人家如何嫁得?竟然还动起手来了。”

柳枝却心灰意冷:“不用跟爹娘说了,说了他们也只会认为是我不好,活该受教训。”

娘竟然连那种事情都能说给对方,可见在心里,已经把自己这个女儿看轻了。

柳枝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双铁一样的胳膊把自己抱得紧紧的,梦见灼热的气息吞吐在自己耳边、胸口、肚腹等羞人的地方。自己好像被一头野兽含在嘴里舔了个遍,尖尖的虎牙在娇嫩的肌肤上制造着刺痛和异样的快乐。

早上醒来柳枝觉得身体感觉怪怪的,一些令人尴尬的说不出口的地方很是难受。来葵水后她身子好些地方鼓涨起来,李氏给她做小衣肚兜,第一次穿上时她羞得什么似的;现在胸脯更是胀得生疼,满身火热,现在在明亮的日光下她看见自己薄薄的衣衫被清晰的顶出两个小小圆圆的形状来。

她轻微呻吟一声,捂住脸,自己这是想男人了?可心底一个小小声音分辨着怎么了、我就想男人了怎么了?姑娘家长大了,想男人天经地义。

可是——可是她的男人现在漂流在哪一片海上?柳枝渐渐冷静下来,双手也松开,她摸索着身边,空荡荡的只自己。她看着帐子顶,梦里有多炙热,醒来就有多冷清;身体那些潮湿提醒她梦里有多舒服,醒来就有多羞耻。

她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还要自己等多久。

第八十九章 冯五哥

“小枝,这是怎么回事?”冯娇娇看着柳枝左边脸颊长长一道伤口,一直到了下巴颌,虽然已经变成浅浅的粉红色、但那么长、穿过了整个左脸。她抱住柳枝差点没哭出来:“你别怕啊没事的,我给你找最好的膏药,我叫爹爹去找皇宫里用的;一定没事的。”

“我没事”柳枝靠在冯娇娇怀里。冯娇娇心疼的摸着她那细长一条伤痕,柳枝低声:“娇娇,我伤口不疼,养一养就好了。可我心里疼。”

冯娇娇看过柳枝回家,一路都是带着愤怒。“爹、爹,你不知道那杨婆子多可恨,她把小枝脸抓烂了!”还没进屋冯娇娇就尖叫道。

冯金宝听着一哆嗦,而回来看账的冯有财听完也不禁皱起眉毛:“这柳花嘴怎么如此昏聩?他今年四十都没有吧,就老糊涂了。”

“我不管,这样对小枝真是太过分了。爹,你帮帮小枝呀。”

“我怎么帮?总不能把柳花嘴打一通吧。哎,她是真个和杨家退婚不成?要不我就替你五哥去提亲,嫁到我们家来亏待不了她。”

冯娇娇看一眼边上侍立的冯金宝:“五哥怎么配得上小枝。”她旋风般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忽又跑到冯金宝面前:“五哥、你愿不愿意帮小枝离开那个家?”

冯金宝口吃道:“嫁给我太委屈大妹妹了。”

冯娇娇嗤之以鼻:“你别做美梦。我的意思是你把小枝娶出来、可不许碰她,然后和她和离就是。这样小枝就自由了。”

冯金宝面孔红一阵、白一阵,冯有财却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娇娇还是个侠女心肠。”

冯娇娇急着推冯有财胖胖的身体:“爹,快叫媒人去呀。晚了又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

冯金宝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得了疟疾一般。大妹妹聪明、漂亮、能干、可爱、善良,总之一切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她都不过分。大哥他们几个都要帮爹料理商铺,只有最小的自己是陪着娇娇玩的,因而也和大妹妹经常在一起,她做的好吃的也有自己一份,自己跑不动她从不嘲笑,每次都说我们等等五哥,五哥还在后面。

他是多么羡慕李春呀,他不止一万次的想过自己要是李春该多好,孤儿又算什么呢?大概正因为是孤儿才让心肠柔软的大妹妹这样对待吧。大妹妹就是仙女一样的善良

他又是多么鄙夷杨东云呀,一家子的贱人!得到大妹妹这样的珍贵人儿还敢嫌三嫌四。李春虽然一无所有好歹对大妹妹好,可这姓杨的窝囊废竟然任凭那个泼妇老娘欺负大妹妹,真是太可恶了。简直不是个男人

大妹妹的脸被抓花了,天哪,那个毒妇!自己、自己要是有这幸运能够解救大妹妹,真是万死不辞。什么别碰她,这真是从没想过的念头,她那么娇小,雪白,脆弱,自己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碰她呢。自从一起做这个饼以来,经常能见到她的笑脸,见到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自己早已心满意足,可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冯金宝不由得感谢自己这个骄纵的妹妹。

冯有财倒不至于那么冒失的去请媒人,柳大姑娘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再传点什么出来再坚强的小姑娘也受不了;他只叫家里女眷去旁敲侧击了一下。李氏领悟过来冯大嫂的意思还唬了一跳,冯家现在运道跟着泼了油一样旺,又是乡下买田又是州府买屋,冯金宝虽然是庶子但个性温和老实,加上家道殷实,这门亲若是真的倒着实不坏。

李氏马上跟柳旺说了,可没想到柳旺直接把一把茶壶摔在地上,李氏脸都吓白了,没想到他会恼成这样。柳旺喘着粗气切齿:“他冯大老板这是故意来打我脸呢。我女儿就嫁一个姨娘养的,呸!不许那孽障再跟冯家丫头来往!”

骂了半天又怒斥李氏:“你们这些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有一女两嫁的?杨家又不是不要她,无非是想多要点嫁妆而已。”

这话一出柳旺自己都沉默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久久柳旺叹口气:“总之这孽障自己性子不好,弄出这么多事,造成今日恶果,也怪不得父母。”

李氏也无语泪流,杨家总是横挑竖挑,她也不是天生犯贱,心里也不痛快许久。杨鲁氏总怪柳家吝啬、不肯多予钱让自己儿子吃好喝好,再买俩个小厮服侍,“他家就是怕我儿出息了、自己家小蹄子配不上了么。呸,黑心烂肺的,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做夫人的面相吗?好好进了门服侍我儿、姑且容你。”

李氏也只恨自己太蠢,破庙那一节明明可以捂得死紧,李春第二天人就不在花石县了,柳条漏了口也可以说是小孩子家家胡言乱语、打死不承认就是。偏偏自己跑去主动跟杨家说以示高风亮节,最蠢的还对杨鲁氏说了给柳枝私下验了身。现在看真是把把柄送到别人手里,柳枝但凡弱一点点就只能去死了。

心里暗道难怪老人言升米恩、斗米仇。想我自家也非大富大贵,这些年在他家花费了多少,柴火米油从不懈怠,把原来透光的屋顶重新铺了、漏风的墙补了;到头来竟然一句好话也没有,倒像该了她的,嘴里句句都是作践我女儿。这杨哥儿也是和他娘站一边的,以后大女儿日子还不知道怎样难过呢。而当初李春不过是大女儿给了些吃的,就巴肝贴肺的维护着她。

说来也是人性难测。李春在时李氏觉得杨东云样样皆好,温文儒雅性子软和,转头又觉得李春忠诚厚道。

自己果然是不可能有这种好运气的么。冯金宝坐在满香楼自己的小账房里,痛苦的凝视着烛火,这姓杨的毒妇一家死抓着大妹妹不放,是要折磨她到死么?那惹祸胚叫什么、杨秀秀?就是她害了大妹妹,我不会让她好过---

虽然柳旺表达冯娇娇是“不受欢迎的客人”,可她却不是三言两句能打发走的。只见冯娇娇跳起脚来叫喊:“我要见小枝,小枝你还好吗?你千万别想不开啊,我给你送药来了,听说是宫廷御药,贵妃娘娘用的呢。小枝、小枝——”

第九十章 成长

“你鬼喊鬼叫干嘛?”柳枝迎出来。冯娇娇一把搂住她:“你爹娘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没呢,是我长伤口、不能吹风,怕痒。”柳枝人虽然瘦了,但眼神依然明亮,冯娇娇看着也稍稍放心。

她留下叮叮当当一大堆东西,其中不乏灵芝燕窝等珍贵补品,抓着柳枝的手叮嘱她:“你一定放宽心,满香楼这里我都会把账算得好好的;五哥也说你这次莫名其妙遭了殃,我们一个多分一成给你做补偿。”

“不要”柳枝坚定的摇头。

“唉,你不知道现在冯饼可出名了,都写进话本子了。我爹都想在州府专门开一家饼店,我和五哥都不想,我们觉得现在这规模就挺好,有点钱赚,又看顾得过来。你的意见呢?”

“我和你们一样的。也许我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做大事的人,现在这样子都觉得像做梦一样,总是问自己真有这么好吗。这样就够啦,不过要是冯伯伯自己有什么打算你就让他去做吧,没关系的。”

冯娇娇用近于叹息般的声音低沉道:“小枝,你真好。”

柳枝抱着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娇娇,你也好啊。我还有你,想着就觉得真是好好。”

“大姑娘。”卢溪月招呼道,把一个布袋子轻轻放在灶台上。柳枝听到里面的响声就知道是铜板,惊讶的抬头看他:“卢表哥,你哪里来的钱?”

卢溪月知道她话说得虽然粗鲁,但并没有恶意,解释道:“杨小兄弟的父亲、嗯,就是杨伯父十分厚道,把他在书坊抄书的活分了一些给我。我蒙你关照良久,你就收下吧,满香楼的事就不要参和了。”

他内心有那么一丝因为她的内疚,似乎这样做就能弥补一点儿。可没想到柳枝却摇摇头说:“卢表哥,你都知道杨秀秀是怎么回事,还去跟他父兄找事做。”

卢溪月跟着柳枝走进书坊,听到她跟老板一字一钱的算账,额头汗水涔涔。“杨秀才在三雅茶楼呢,你要去把自己的钱讨回来吗?”出了书坊,柳枝问卢溪月。

千万不要!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和未来公公在大庭广众之下厮打起来。卢溪月道:“就当是我给长辈买点心的孝敬吧。”

柳枝用一个“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眼神回答了他,带着他到了另外一家书坊:“这是花石县年头最早的书坊了,李爷爷是个好人,你进去问问抄书的报酬吧,他肯定不会骗你的。”

卢溪月出来时看见柳枝坐在对面的小摊吃着凉粉,来来往往不乏有好奇之人关注着这前段时间八卦热闻的女主角,见她年纪虽然小却一点也不畏惧流言,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要称赞她从容大气还是直接说她脸皮厚。

当柳枝说带他去讨账时,卢溪月真心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她不是应该羞愧得缩在家里么?可她却说:“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不敢出门?”

轻风吹拂起柳枝的刘海,露出饱满的额头,小翘鼻子有几分俏皮,是个让人一见心喜的漂亮姑娘,脸上的伤就显得额外可惜和心惊。用了药虽然已经成了淡淡的粉色,但毕竟太长了。

俩人慢慢一起走回甜水井街。

“卢表哥,等你做熟了后跟李爷爷说、住到书坊去吧;李爷爷那里最安静了,他那个抄书补书的小院子都不让外人进去,没人打搅你看书。”

卢溪月心头百般滋味,只装作不在意的闲聊:“李掌柜是你家远亲吗?”柳家一家都没读书人,怎么会和一个书坊这么熟。

“不是,我们花石县姓李的挺多的。李爷爷喜欢吃鱼,特别喜欢小春哥抓的鱼,总说比别人打来的要新鲜。”柳枝很自然的说着“他把不要的废纸和坏了的书送给我们过,可是我们都看不太懂,小春哥走之前我们俩一半的字也没认全。”

快到家门口,柳枝把手里的凉粉递给卢溪月:“卢表哥,你去和小幺儿一起吃吧,就说是你买的。”她又补充一句“我买的就是俩人份。”

八月中秋,满香楼州府店择地开张,依然交给冯金宝。州府寸土寸金,只小小一处门面,不做饭菜,只做点心,还是香为咸口,芳为甜口;香为酥皮,芳为面皮。冯金宝和冯娇娇商量开张这天免费送饼给人尝,问柳枝的想法,柳枝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买芳字饼就送香字饼;买香字饼就送芳字饼?”

“要是都买了呢?”

“多买多送呗。”

“哎,小枝听着就知道你有精神了,还是能想出这样好的主意。让我们变得更有钱吧!”

九月卢溪月搬进松风书坊。松风书坊有座小楼是不对外开放的,是李掌柜的私人藏书楼,李掌柜祖上做过书院山长,收集了不少古籍,这些都需要养护誊写。卢溪月以他扎实的书法、出色的人品征服了李掌柜。在这里不仅清净,还能借阅众多珍贵书籍,又能抄书练字,还有工钱,简直不要太美好。要知道卢溪月住在柳家心里不是不有压力的,现在能自食其力心里也舒畅。

转年又是春天。春天比那远行人更守信,如期而至。今年的春来得早,来得灿烂,二月里桃花就如火如荼沿着江边烧了一路,江水满满的,老人都说今年运道极旺。

不知道是哪方神灵路过了螺蛳巷,杨东云府试不仅过了,还是第五名的好成绩,喜得杨秀才几根稀稀拉拉胡须都揪断。柳旺中间回家来,听了杨东云已经是半个秀才,也是高兴。这俩年柳旺多添了风霜,想他人到中年要重新跑腿收货贩货,与人赔笑说小话,虽然有了进项却也不是不辛酸。如今眼看着一切都好起来,心里也是有所安慰。

柳枝九月及笄,而杨东云八月院试,两家就定在十月二十八日过门,到时双喜临门。

更大的喜讯却是罗夫子为柳条说了门亲事,这人家和罗夫子的夫家沾点亲,姓胡,是个本地的富户。这胡员外口碑甚好,是行善积德之家,只是人丁单薄些,家里统共只一个雪玉般的十二岁小哥儿,上头老太太已经没了,就一层婆婆。

罗夫子牵线搭桥,李氏带着女儿和胡太太于端午赛龙舟时相看了,李氏爱对方和气,胡家喜柳条温顺,双方都很满意。一个月后就过了庚帖。柳旺这三年赚了近千金,就托舅兄买了一百亩上好水田做小女陪嫁。

第九十一章 婚事

杨鲁氏却来不及挑剔柳枝嫁妆不及妹妹丰厚,因为同样在端午定亲的还有杨秀秀,男方是冯大老板第五子冯金宝。

花石县端午历来有清水江上赛龙舟的传统,今年县尊兴致好,一个人就出了十两银子的彩头,几个大户纷纷凑趣,定了今年头名奖三十两银子并一个金杯,第二条船二十两银子并一个银碗,第三则是十两银子。就只见清水江如一条碧绿绸带,码头搭起个门楼,悬挂着一朵大红绸花,有钱人家搭凉棚,摆满瓜果点心;寻常百姓密密麻麻挤在两边河堤,中间夹着无数卖吃食杂货的,热闹得不行。

年轻的男女也经常借着这一片热闹河边私会,所以河边树林里传来男女的撕扯声大家也只是带着过来人的神秘微笑、还特意绕远了开来;直到那女子的声音变成几分凄厉的尖叫,才觉得不像欢爱。

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螺蛳巷杨秀才的闺女披头散发、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长衫,而从地上丢弃着变成几根布条的女子外衣,大家也都能猜测那长衫下的动人风光。杨秀秀不停哭叫着:“我没有----没有----”

而奉献出自己的外衣一解少女困境的竟然是满香楼的冯五少爷。冯金宝已经跟涌来想帮忙的、看热闹的一一说了情况,他本是跟着自家伙计去河边送点心的,远远听见惊呼,又看见一双粉色绣鞋的脚被拖进树林里,一股正义之气召唤着他去解救遇见遇见危机的少女。

冯五少实在太胖,当他艰难滚到,虽然喝跑了歹人,但杨姑娘的裙衫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了。

杨秀秀蜷缩在地上哭得已经喘不上气来,冯金宝还在大声对众人说他保证杨姑娘绝对没有失贞,他赶到时俩个歹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杨姑娘绝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他口齿清晰,音调铿锵,可谓声传十里,内容又这般离奇,大伙儿不由支起耳朵细听。

有采花贼!还是两个!窃窃私语如狂风卷过,人群推挤着,这等香艳的事情活生生发生在眼前,人人想一睹为快。

在茶楼和人聊天打屁的杨秀才开始听了这等艳闻还猥琐的笑起来,当听到女主是自己闺女就笑不出来了。

死,做姑子,嫁人。马上,立刻,必须。

杨秀才和杨鲁氏并不想为女儿选前两条路,不是心慈而是这样这个女儿就白养了。但仓促之前就是找个老光棍也不好找啊,何况杨秀秀还是出了这等事。

然而人间侠义精神永存,冯五少爷凛然的表示,不愿看一个好姑娘从此被毁掉,他愿意娶杨姑娘。“婶婶不要伤心,杨妹妹冰清玉洁,并没有遭辱。我回家就禀报爹,我对妹妹倾心已久,叫爹择个吉日遣媒人来。”

杨秀才和杨鲁氏嘴巴张大得几乎可以塞进一个煮鸡蛋,呃?什么情况?这世上怎得有这种傻瓜、喔、不、真的正人君子?杨鲁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意的后生,明儿就是好日子,我坐在家里等你家送帖子来。”

冯大老板在儿女婚事上简直任性,基本不管,捎了口信说想娶就娶吧,公中支取一百两银子办喜事。

冯娇娇急匆匆跑到前堂,冯金宝在求大嫂找人去提亲。冯李氏已经在前年过世了,冯有财一直没续弦,现在家里主事的女性当属冯金山的妻子。冯大嫂虽然惊诧冯金宝不介意绿云盖顶,但巴不得这个庶弟找个不入流的老婆。

“哈、五哥不再考虑考虑?你配杨秀秀也太委屈了。”剩下冯娇娇和冯金宝独处时,她大大咧咧问道。虽然对冯金宝这么神速的搞定了自己的婚事大为佩服,不过如有可能她希望别和杨秀秀成姑嫂。

“我今年十八了,也要成家了。杨妹妹是秀才的女儿,还也许是秀才的妹妹,配我也是绰绰有余的。”冯金宝有着和肥胖身体很不相称的轻柔声音,行云流水一般。

冯娇娇耸耸肩:“好吧。只是我先说我不喜欢她啊,过门后我可不会看她脸色。”

“娇娇说笑了,只要娇娇不给她脸色看就好了。”

冯金宝捧着肚子一步一摇走回自己房间。唉,杨秀秀从此被看起来了,再也不能去打搅大妹妹了。杨家已经也没脸挑剔大妹妹了,他家姑娘自己也不过如此。

杨鲁氏俩口子只觉得称心满意,这简直是因祸得福。冯大老板的家底花石县谁个不知,而且就嫁在本镇,女儿日后和娘家也好亲近。

这这婚事不喜的只有杨家一对儿女,杨东云是厌恶妹妹再三不检点,终于惹出大事来,不过自己家总是能遇见贵人相助;去年有柳枝,今年有冯金宝肯来圆场。杨东云满脸阴影的对杨鲁氏说:“娘,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秀秀,再出事可就没人来救了。”

杨鲁氏点头称是。三天两头拎起杨秀秀打一餐,让她记牢教训。杨秀秀受了惊吓、丢了人,还因此被老娘打得满头包,日夜痛哭流涕。她不喜欢冯金宝,自古嫦娥爱少年,谁不梦想一个英俊潇洒的郎君,那胖子油腻的一张大脸凑近她她就想吐。

“娘,别让我嫁给冯金宝,我不想嫁”杨秀秀哀求着。

“不知轻重的死蹄子,冯五少爷肯娶你你应该谢天谢地,如今你还以为正经人家有谁会要你吗?”

这话几分熟悉,不正是老娘骂柳枝的吗?现世报还来得真快。杨秀秀暗自垂泪

杨秀秀的亲事就定在八月十八,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当杨鲁氏看到男方的聘礼少得近乎寒酸,不由拉长了脸。冯金宝作揖道:“我本来就是姨娘养的,和家里几位哥哥不能相提并论;而且我爹听了杨姑娘的事也——”

“好的好的,一切都听亲家的。只要贤婿日后好好对待秀秀就可以了,谁在意聘礼呢,我书香人家又不是卖女儿。”杨秀才飞快的答应着,要是冯老板一怒之下不同意这门亲,自己的倒霉闺女就砸在手里了。眼下虽然聘礼占不到什么便宜、可同样自己无需出嫁妆呀;而且冯五少爷即便是庶出,冯家门缝里扫扫也够自家享用了,好日子都在后面呢。

第九十二章 失败

八月杨东云垂翅于院试,气得杨鲁氏冲进房间把绣嫁衣的杨秀秀又是一通打:“一定是你这死丫头连累了你哥哥。你这不知羞的丫头成天去柳家,学着穿红裹绿卖弄风骚,惹出祸事来,你怎得不去死!”

杨秀秀倒在铺上小声啜泣,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为什么柳家两姐妹运气却那么好。柳枝明明是个不守妇道的,哥哥却还不嫌弃她,柳条更是跟大户人家的公子结了亲。

杨秀秀带着身上的伤蒙了头上花轿。婚事操办得异常简单,一顶旧花轿,几个没吃饱饭一样的吹鼓手稀稀拉拉奏着曲子,如果不是轿子是大红的,还以为是娶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妾。邻居都指指点点,杨鲁氏此人却是欺软怕硬,她可以把李氏搓圆搓扁,却不敢质问奴高仆壮的冯家。

冯家甚至没怎么宴客,冯有财本人都没从松宁府回来,冯娇娇白天还在满香楼忙乎;家里胡乱摆了三四桌,嫡母庶母都没有,瞎胡闹一样冯金宝穿了件大红喜服,牵着杨秀秀对着空荡荡的椅子拜过就算礼成。

回门这天冯金宝暗里塞给杨鲁氏一锭五两的银子:“岳母,我在家里处境尴尬,不能给二老体面;这是我的私房,孝敬给岳母的。”

杨鲁氏笑得嘴都合不拢,小妇大妇谁个养的都无所谓,谁给她银子谁就是好人。“家里还有四位嫂嫂,岳母也经常去看看秀秀,跟她说些做人媳妇的道理,不要让我面上无光。日后有了好日子我不会亏待她,更会孝敬二老。”

这是当然,反正女婿年纪小,等冯老鬼一命呜呼分了家,日子就好过了。杨鲁氏觉得这个女婿的圆大肚子里都是智慧,自己女儿还真是有福气啊。因此房里说私房话时杨秀秀泪盈盈的要诉苦,张口就被老娘堵住,“你有个屁的不如意,老鼠跌到米缸里吃好喝好,还哭个什么!小心哭哭哭、把自己福气都哭没了。”

“娘,我看着他那一身肉就想吐。你都不知道他怎样作践人的。”

杨鲁氏用力点着女儿额头:“你做人家娘子就是要服侍你相公的,你不伺候难道叫男人去找外面的姘头?你给我瞪大眼睛,姑爷方头大脸是个好面相,有享不尽的福,你不要作死。”

杨秀秀这桩亲事对外人也只是一件谈资,虽然之前有采花贼的艳闻,婚礼又冷清,但她毕竟是正正经经嫁人的,俗话说锦缎被子盖鸡笼,时间慢慢过去也就嚼不出什么新意来。

只有柳家一家人觉得这桩亲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柳枝曾悄悄问冯娇娇,五哥怎么看上杨秀秀了,就算可怜杨秀秀也犯不着赔上自己一生呀,又不是他害杨秀秀遭贼人的;又问送什么礼呢?

冯娇娇说,五哥说了你千万别送礼,又不是什么喜事;那天也不宴客,只把杨秀秀抬进门就完事了。

这话说的,不是什么喜事,那为何又要结这门亲呢。最后李氏送了一套银头面,也算她们一家的礼了。

只不过杨柳两家都要忙着更重要的一桩婚事了。冯娇娇比柳枝还着急,嘴角冒出几个大火泡,面目狰狞的跟冯金宝说:“五哥,要不我们买通人牙子把杨东云打一黑棍、拖入暗巷然后卖到盐窠子里去吧?”

“娇娇,咱们现在和杨家也是亲戚了,怎么能这样做事呢”冯金宝细声细气道“我叫你五嫂回娘家去说说,大舅哥今年不宜娶妻的。”

玄都观的大师掐指一算,文曲星今秋被慧星扫尾,若想文运昌盛的学子一年内都不宜动婚庆。杨鲁氏听得合掌念佛,也不管算卦的是道长,再次感概女儿嫁得好啊,如果不是嫁入冯家哪里有机会来这玄都观为家人烧香打卦呢。这玄都观的大师一百文起卦一次哩。

难怪自家儿子今年进学失利,还是不该姑息了柳家那死蹄子。杨鲁氏沉思着和杨秀秀一起出得观门,杨秀秀盘个妇人髻,插着两长一短三只金钗,身穿绸衫,然而不知为何眉宇间总有一丝畏色,就像被惊惧的游鱼。杨鲁氏不是个对女儿有耐心察言观色的,只看到女儿穿戴比在家里何止富贵了十倍就已经心满意足。

螺蛳巷口窄,马车就在巷口停了,杨鲁氏从杨秀秀头上扯下一根金簪,喜滋滋跳下车:“好闺女,这次你可立了大功,日后你哥哥忘不了你的情。”

冯金宝推荐杨东云去州府的松山学塾读书,叫杨鲁氏如何不笑逐颜开,深深觉得女婿贴心,能把儿子前程这样熨帖安排好,日后儿子飞黄腾达也少不了提携这知趣的妹夫。

杨秀秀回到冯宅,踌躇着不想下车。冯家去年买了半条巷子连成一片,只见地铺青砖,头遮细瓦,庭院种着桂花,天井养着金鱼;进出有车马,一举一动都有丫鬟婆子。这曾经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没听说过富贵人家有这等作践人的污糟事呀。

这时候冯金宝都在满香楼理事,还不会回家,杨秀秀趁着这时候赶紧吃喝一顿。等冯金宝回来,那柔声细气的嗓子开始说话她就要陷入噩梦了。

李氏和柳旺俩口子面对杨家婚事延期的决定又是诧异又是憋屈,杨东云来年春天就要去州府里读书了,真不愧是做了冯家的亲戚。杨家决定等杨东云进学后才操办俩人亲事,柳枝今年才十五,年纪也不是等不起。

李氏不好说如果你儿子几年考不上呢、我家女儿岂不是做老姑娘?这话恁不吉利,杨鲁氏非跟她拼命不可。“这婆子就是嫌枝儿了”李氏泪水涟涟“她家女儿嫁得好,如今不需我家接济,就抖起来了。”

柳旺心烦意乱:“怪别人做甚?只怪女儿自己不检点。横竖有婚约,不怕他家不认账。我这几年再多赚点身家给俩个女儿傍身就是。杨东云如果考取了,也是枝儿的福运。我们就再等等。”

大概唯一不忧反喜的就是柳枝了。早上她推开房门看着清晨雾气缭绕,空气还带着夜露的湿润,而晨风清新,黄叶悠然飘下,淡淡金色的朝阳渲染了天边云彩。睡下时可能觉得一天充满了辛苦和愁怨,然而每一天清晨,希望和朝阳又如期而至。

第九十三章 及笄

柳枝打开妆奁,这两年她和爹娘离心,她自己不会开口,爹娘也忽略了给她添置首饰,盒子里差不多还是她做小姑娘时的玩具首饰,鎏金褪色了,露出下面的铜来,银子也发乌了,绢花蒙了尘也不鲜亮了。

她选出两根发带,编进麻花辫子里,再把辫子盘在耳后。柳枝只在饭菜一道上算心灵手巧,其他女红梳妆都不行,所以只给自己编了两条最简单的麻花辫。打扮好后她挽着篮子去江边洗衣服,回来洗菜做饭,和往常一样。一天忙完,她到厨房里准备打热水洗浴,就见李妈端了个碗迎上来:“大姑娘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一小束极细的银丝面在清澈的汤水里卷成一窝丝,盖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和几片碧绿的青菜叶子。柳枝接过,一筷子一筷子挑起,慢慢的吃着。李妈坐她边上,看着她一天下来头发有些松散,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整理好,最后呐呐说:“委屈你了。”

柳枝不做声,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第二天下午柳枝买菜回来,就见柳条怯生生看着自己,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不禁就软了声音问:“小幺儿有什么事情吗?”

“姐姐,是不是你生日已经过了?”原来刚才冯娇娇派人送来祝贺柳枝及笄的礼物,是一支蝴蝶绕花的赤金簪子。

李氏俩口子才想起昨天是自己大女儿生日,而且她今年还是及笄之年。李氏满心歉疚:“枝儿,今年家里事情多。你没有生爹娘的气吧?”

柳枝摇摇头,柳条像条小尾巴跟着姐姐,走到皂角树下才鼓足勇气:“姐姐,我绣一条手帕给你好不好?”

柳枝笑着摸摸妹妹的头:“好啊。”又望向那蓝得高远的天空,想着我都已经十五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冬天柳旺一家和卢溪月依然回乡下庄子过年。团圆饭吃得热热闹闹,丰丰足足的,舅舅李荣给小伙子们倒酒,他内心有些遗憾小官人太斯文了,要是那个小子在就能和自己一起热闹热闹,唉,谁叫妹夫喜欢读书人呢。他还是喜欢李春多一些。

柳枝从厨房提着一只圆圆的小竹篮回自己房间,里面放着一包福橘和一叠自己做的酱香千层饼。这篮子是那年李春在这里住着时跟着表哥学会编的,自己的金瓜篮子没了,跟他说有多可惜,他也没钱给自己再买一个,就编了一个。

编得并不好,粗枝大叶的,装东西还是可以的。他手上划了好多血口子,他身上总是有伤,不是这里就是那里,问他却总是说不疼,没感觉。他叔叔对他那么不好,他打起那么多鱼还要挨打饿肚子,可是他从不说这些,每次见了自己都是笑嘻嘻的。

柳枝心底一个融化不了的疙瘩就是,爹爹庙会上那一顿责打,把他的笑打没了。

她捏紧了提篮,装着这些吃的,假装他和自己一起过年。想起最后分别时他埋头在自己颈子里、眼泪淌满了自己脖子——外面鞭炮声响起,正好掩盖住她的呜咽。柳枝捂住嘴,哭得撕心裂肺。

听风听雨过清明,连着几年丝绸需求旺盛,去年几家大丝行来收春丝时往上每包都提高了一分银,缺口太大,夏丝竟然收购价和春丝平价,赚得人笑得嘴歪。柳旺直懊悔胆子小了漏了财,今年更是早早做了准备,豁出去了把甜水井街宅子都抵押了出去,要大干一场。

码头上柳家送别柳旺,杨家送别杨东云。杨鲁氏和杨秀才两个簇拥着儿子喜气盈腮,仿佛明天就是老太爷、老封君了。不过杨家人缘儿显然不咋地,两个亲家冯家也没来人,柳家也没来人;冯金宝叫了个伙计送了一包衣服一包饼,柳家也是叫伙计小甲送了个包裹来码头。杨鲁氏当场打开,见只一副笔墨,一包糕饼并一百个用红绳串起的崭新大钱,直骂柳家小器,要知道冯金宝衣服里可是塞了五两雪白银锭子。

船家不耐烦听这妇人撒泼,只催促道:“秀才娘子回去罢。”杨鲁氏走上踏板,突然脚底突然踩了什么滑了一下,尖叫一声手臂舞着、只抓住一个杨秀才,夫妻俩个一并哗啦啦掉进河里。杨东云趴在船头急得直叫唤船家救人,船家却慢腾腾的点了一锅烟:“秀才哥急什么,码头水浅,淹不死的。”

就见老子娘俩个在水里折腾,高呼救命,早引起周围一片围观。“哎,小哥还是个读书的,都不知道打赏些,谁个给你出力”有人看杨东云团团做揖却不得援手,出言指点。马上有人反驳道:“他家出了名的悭吝,老娘的命不值得一百个钱,死了还省一口口粮哩。”

杨东云早已经白着一张脸把刚才柳家送来的一百个钱塞给船家,船家敲敲烟锅:“秀才哥你这是何必,说了水浅——”

“不要给他钱”杨鲁氏尖叫着,她早已经清醒过来,船还没有解绳,这地方水不过一人高,一个大人若站稳了可以露出个头,就是她这矮小妇人也无性命之忧,不过喝两口水罢了。在一百个钱的激励下杨鲁氏抓着杨秀才头发,一鼓作气把他拖上岸边,围观的闲汉们轰然喝彩,还有鼓掌吹哨的,好不热闹。

杨东云早奔下船,拿自己衣服给老娘盖了,码头都是些赤膊闲汉。杨鲁氏吐了两口水,已经神勇的叫唤船家把一百个钱还回来,杨东云只恨不得堵了老娘的嘴,压低声音喝止老娘不要再叫了。又摸出几个钱央人去请个轿子来,把老娘和爹送回去。杨鲁氏舍不得,可一身衣衫湿透,紧贴在身上,总不能这样招摇过市,无奈钻进轿子,一百个钱又没要回来,只震天价的骂天骂地骂清水江。

这一场热闹散去,杨东云累得腿肚子都抽筋,又不见柳大姑娘来送自己,垂头丧气爬上船就倒下,想着她说的我跟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如今自己虽然追逐学业而去,却又延迟了和她亲热的时间,心下沮丧不必提。

杨鲁氏回去舍不得抓药,自家切了几片姜熬水喝了,结结实实病一场;李氏听到跟李妈幸灾乐祸描述一道。

第九十四章 南泉白小爷

杨东云的小船开拨不多时,一只方头大船缓缓靠近花石县码头,在已经满员的泊位里硬生生的挤出一方地。“老板,明明我们先来,凭啥让开?”伙计吐口唾沫,向自己老板抱怨。老板苦笑,那船船头船尾都刻着狮子,这是南泉府海商特有的标志。

南泉府的商人专吃海上饭,只要有命回来每一船都是十倍、二十倍的发达。这条船看吃水是载货进港,不知道是稀奇的蕃货还是香料珍玩,大小船只上站满了好奇的商户老板,交头接耳。片刻后就看见船上走下一个穿着月白长衣的男子,看身形应该还是个少年,用一把描金扇子遮了面孔,一头乌黑长发松松挽着,一大半如瀑般倾泻而下,十分引人注目。他身后跟着一小群人,为首的腹大如球,两撇油亮的小短须,正是冯娇娇的大哥冯金山,

白家的小十一爷亲自带了一船货来松宁府了!小十一爷没住州府,这次船停在一个叫花石县的小地方!不少得了信的商家急忙往花石县而来。

小十一爷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望着清水江和桅杆如林的码头,在码头扛活的粗汉们被驱赶开来,远远的交头接耳。“哪里来个俊俏的哥儿,看那皮肉莫不是抹了粉?”“不是冯大爷养的兔子吧哈哈哈”,突然一顿鞭子兜头抽下:“瞎了你们的狗眼,一张张吐不出象牙的臭嘴不想惹祸就夹紧了!夹不紧的回去堵自己婆娘的X去。”

“听说,李春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白琳看着和任何一处没什么区别的码头,南来北往的人们萍聚于此,今朝喝酒交心,明日各自天涯。冯金山知道小十一爷听说自己和李春熟悉才允了住在自家的,正是受宠若惊之时,也庆幸那年冬天自己暗里帮了李春一把,果然结个善缘。可现在听这口气他琢磨不出李春和小十一爷是敌是友,那小子胆大泼天,不知道在南泉闹出什么来了。

冯金山心念转得极快,嘴里却没让人等,只尽量不带个人感情的平铺直叙:“他是个孤儿,从小就到了我们这里,被人收养了。喏,那就是李春的养父——”正好李大蹒跚而来,这两年里他糟污得不像话,就像一团移动的人形垃圾。

白琳本想亲自跟这老头子说点话,可远远就闻到老头身上那酸臭气,他用折扇捂紧了鼻子,丢了一锭梅花馃子给随从:“去给那老头,告诉他他养得好儿子,发了财孝敬他的。”然后上了冯家马车。

白琳住在冯家新买的园子里,冯金山小心问过他的随从是否需要送几个美女过来,随从笑着:“小十一爷眼界高着呢,女人孝敬我们哥几个就好了,别去打搅小十一爷。”

菜过三巡,酒过五味,满满一桌美味佳肴那位小十一爷除了挟了几筷子腌笋干几乎没动筷子,冯金山小心问道:“小地方粗鄙,没甚特色,十一爷将就吃两口。”小十一爷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身后随从笑着说:“冯大爷不必在意。小十一爷不喜甜,叫厨房下一碗清汤面就好了。”

江南风物上佳,名副其实,鱼肉都是极肥嫩的,菜蔬都是极鲜的,可惜当地烧菜喜欢淋浓浓酱汁,就连青菜都如此,且大都甜口,南泉府的白小爷实在无福消受。

李氏看着冯家小厮抬来的半扇猪肉,一对上好花雕,一匹玫瑰织金绸子并一个黑漆盒子,显然里面是首饰,被惊到了:“贤侄这是作甚?”

冯金山、冯金宝兄弟双双作个揖,都顶着个肚子额外艰难。冯金山道:“柳婶婶,小侄想请大妹妹帮个忙。家有贵客,饮食不畅,偶然尝了大妹妹的枇杷露觉得甚好,小侄想请大妹妹这些天帮忙调理些菜蔬。小侄知道这唐突了大妹妹,还望婶婶看家父的面子成全了。”

冯金山是看到白小爷那饼还能吃两个,灵光一闪,他尝过柳枝的手艺,正是南泉府喜欢的咸香,就急火煎了心肝一样哄了冯娇娇把柳枝借过来对付几日。李氏着实为难,第一是她知道这两年柳旺越发厌恶冯家,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而自家女儿又不是仆佣,往日里做些饮食分与冯娇娇也是女儿家的情谊,这要是被外人传来传去又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偏偏柳旺不在家,她于是推辞着:“她一个小孩儿家不过胡乱弄些罢了,自己家里人夸几句当不得真,莫误了贤侄的事。”

冯金山千求万求,冯娇娇也一头扎进李氏怀里撒娇卖痴,无奈之下李氏只得同意,交待冯金山万万不可让人知道并且坚持把东西退回去。冯金山最后说:“那大妹妹出嫁时,我再给大妹妹添妆。”

而柳枝听到贵客姓白,来自南泉,激动得说话都哆嗦:“冯大哥,我只会些家常菜。你说那是位见过世面的贵人,万一他不满意不会坏你的事吧?”

“大妹妹别紧张,我从县里另外请了大师傅,你随意做几道你拿手的不拘点心还是菜式就好。”

柳枝在厨房里看了看食材,问了那位贵人的口味;她洗了手,把头发包起来,一边在心里渐渐勾勒出几个菜式。她卯足了劲,这是第一次有离他那么近的人前来,无论如何她得抓住这个机会询问一下。

于是一大碗荠菜馄饨并一叠酱香千层肉饼是早餐。绿莹莹的荠菜滚水烫了后切碎并肉馅搅拌一起,柳枝调馅与众不同,荠菜六分肉三分,三分肉里二肥一瘦,剁碎的晶莹油脂颗粒融化后让馅料更腴美;还有一分是新鲜的虾肉,她有那个耐心把河虾一一剪须去壳,并一些姜末和珍贵的胡椒粉,满香楼倒是不缺这些调料。然后把所有调料加蛋液顺着一个方向搅拌,这样能让馅子更软滑可口。

鸡汤煮出来的馄饨冯娇娇在厨房先吃了一大碗不说,连冯金山和冯金宝也一口饼一口汤的吃了个肚儿圆。冯金宝连声赞叹“大妹妹做的吃食就是不一般。”柳枝擦了擦手道“冯哥哥谬赞了,都是些家常菜,上不得什么台面的。”冯娇娇不依道“谁说的,小枝做的东西天下第一好吃。我最喜欢了。”冯金宝默默的微笑,觉得妹妹说的也是他想说的。

第九十五章 好吃

白琳看到满满一大碗馄饨,汤面撒上切得碎碎的野胡葱,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馄饨个个薄皮大馅,皮里透出碧色,咬一口就像整个把春天都咬在嘴里,荠菜的清香,肉馅的爽滑,饱满的液汁和鲜甜在舌头上争先恐后迸开。

冯胖子还是很能干的,吃得顺心白琳不由心情舒畅的想。眼力见还是有一些。

果然午饭端上来的有几个菜式可圈可点。一碟凉拌蕨菜,极嫩的蕨烫熟切段,撒点盐、醋、一点肥虾碎、一点点绵白糖,再淋点热油即可。这也是李氏告诉柳枝的秘诀,极细极白的绵白糖撒一点在菜里可提鲜,丰柳记进的绵白糖每年卖掉的只一小半,一大半倒是柳枝自己家吃掉了。

一碟香椿芽拌豆腐干,又嫩又肥壮的香椿芽一样的手法烫过腌渍片刻,同切成粒的豆腐干拌在一起,也很是清爽开胃。

一碗炒笋。手指粗的春笋白嫩得一碰即碎,切成菱形,粒粒均匀,如同铺了一碗白玉珠子,笋尝的就是本身鲜味,只是清油略炒,撒了几粒十色咸豉代替盐提味。这咸豉可是柳枝外婆家的独制,是熟面切丝,和碎冬笋片、木耳蘑菇炒至半熟后再一起捣烂、烘干而成,风味殊鲜。

而大只的毛竹笋则剥壳后把那白嫩笋心切成大块厚片,焯水去掉涩味后再和腊排骨一起煮汤,揭开盖子浓咸香扑鼻,却又透着笋的鲜。最意外的还是一碗蛋羹,蛋蒸得水滴一样平滑,颤巍巍黄澄澄的惹人爱,上面还铺了厚厚一层切得极碎的荠菜,舀一勺出来两色相应,只觉得鹅黄深绿,江南春色都在这一勺子里了。

上的器具又美,清一色龙泉窑梅子青。白琳这一餐吃得赞不绝口,南泉府素喜咸鲜,这几道菜虽然手法还有些粗糙,但和了他的口味。尤其那碗翡翠蛋羹更是吃得见底,其次就是清炒笋和毛笋排骨汤。“我有只水晶玻璃碗,是西洋货,下次带来送给冯大爷,配这翡翠蛋羹最好。”

柳枝做菜比本地口味重,而且没那么多汤汁,完全是因为李春喜欢吃咸,他说多吃盐长得快,反正从小他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至于不淋芡是因为给李春带菜时黏糊糊成一团难看极了,他不在意自己在意,慢慢的就想着把菜做得清爽。

白琳兴起,拿个金锭子出来要打赏,冯金山干笑两声:“实不相瞒,这是舍妹的手艺,小十一爷尝尝鲜也就罢了,打赏就不必了。”

白琳愕然,瞬间恢复平静,眼眸一抹幽深掠过,笑起来:“这倒是我唐突了。令妹真是好手艺,日后不知道哪位有这种福气。”

冯金山也笑:“小妹不爱女红也不爱琴棋书画,只喜欢些吃喝。老父只一女,难免溺爱些,也就随她去了。小妹今年十七了,老父不愿她受委屈,要为她招婿。”

商人本就有内宅姬妾相互转送习俗,献女结亲的也不在少数。冯金山这一番话分明是表示并没有把妹妹塞给自己的打算,白琳不由对这胖子另眼相看,说:“这次我带了批珍珠,你吃得下就分你一半。”毕竟人家妹子也算个大小姐,亲手做饭也算郑重其事了。

冯娇娇坐在厨房里美其名曰试味,每道菜都先拨一小碟子出来供她尝鲜。柳枝用手背擦擦汗:“我等下专门给你做,你别这样子。”“等下是等下”冯娇娇舀起一大勺蛋羹,吞得太急烫了喉咙,跳起来捏着脖子直转,慌得柳枝差点把刀丢在脚背上,一边埋怨着一边端碗冷粥要她灌下去。

柳枝和冯娇娇俩人在厨房里吃完了饭,正在小声聊天。她在火边烤了几个时辰也累了,只在等着冯大哥给自己引见贵客的机会。贵客吃饭,贵客吃完饭要小憩,贵客出门办事----

“娇娇,冯大哥好像不想让我见这白家少爷一样,可能是怕我没见识,冲撞了贵客。”柳枝委屈的咬着嘴唇。

冯娇娇安慰她:“今天这么晚了,你先休息,等下他们回来我帮你跟哥哥说去,我骂他。”

冯娇娇听了大哥的话,瞪大了眼睛,双手叉腰看着大哥:“你这就是叫我去骗人?”做菜的明明是小枝。

冯金山好声好气的解释:“我并不是要贪柳大妹妹的功劳。柳大妹妹年纪小又订了亲,不适合露脸,我是为她好,你之前也在她家听柳婶婶说过了的。而且大妹妹她自己也同意了。”这话猛一听很有道理,就是告诉柳旺他也肯定是拒绝自己女儿去认识外地商人。冯娇娇总觉得大哥话不对,却抓不住要点,大哥已经说出去了,自己不能拆自家大哥的台;而且爹都说了白家是极有影响的大商家,不说日后能合作、结个善缘对自家也是极好的。

最后冯金山保证:“等白少爷走后我一定重谢柳大妹妹去总可以了吧?”冯娇娇没好气:“这是本来就应该的,你难道骗人还要骗财?”

冯金山被妹妹呛得差点跌倒:“娇娇你这话说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第二天早餐柳枝包了鲜虾馄饨,猪肉馅加了蛋液搅拌得顺滑如丝,新鲜的虾仁是完整的一整个,一只馄饨里一只虾,点心就直接上了冯饼。白家少爷据说赏脸汤水都喝完了。

白家的小十一爷名叫白琳,名字乍一看像个女的,人乍一看也像个女的,他五官过于浓艳,所以他习惯性的用一把扇子遮面。白琳懒洋洋半靠在玫瑰椅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盖着自己的脸,感觉到有人进来了,从灵巧的脚步看是送茶水的丫鬟吧,果然听到瓷器碰撞的轻轻声音。

“放着出去吧,我自己会用。”可这个丫鬟不听话,他没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反而听见因为不安而轻微的咽唾沫、压抑住急促的呼吸声。

白琳心里嗤笑一声,这是给自己送暖床的来了?这反应生涩得很啊,大概认为这样别有处子的趣味吧。他拿下遮面的扇子,正好听见这丫鬟开口“您是南泉白家的少爷吧,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您知道李春这个人吗?”

有意思,白琳拿下扇子,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小姑娘。呵呵,怎么逗一逗她比较好呢。

第九十六章 消息

冯娇娇冒着被父兄责备把自己冒充丫鬟混进了新园子,柳枝一口气利索的说出目的,免得“你听我说”半天却没说出个名堂然后被当做不轨之徒拖下去。

白琳这下真的乐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坐直,俩人一对望柳枝不由愣了愣,李春的野性难驯,卢溪月的君子如玉都自有特点,可眼前这个人实在特别。白琳身量较一般十七八岁少年要孱弱、嘴唇缺少血色,眉间也似有不足之症,然而五官美得有些妖异;他的轮廓比大多人深得多,一双眼睛竟然是深蓝色,就像一只名贵的异种猫儿。他身上只松松穿一件岁寒三友暗花蓝色细布直缀,头发也是松松攥个髻,用一根骨笄别住。浑身上下一股轻松随意的劲头减轻了他美得过于凌厉的相貌给人带来的压迫感。

白琳见多了被自己迷得说不出话的大姑娘小媳妇,越发作态,笑眯眯的冲柳枝点点下巴:“你是李春什么人啊,我怎么听说他是孤儿、一个亲人都没有呢。”

柳枝已经回过神来,这一句不怀好意的话却让她软得站都站不住,这人果然知道小春哥!她坐在地上,也管不了太多呜呜哭起来,又怕外面人听到忙咬着袖子;哭了两声又怕惹这位少爷不快而耽搁了正事,于是一边使劲憋着一边抽嗒着问:“他---他现在在哪里?还好不好?能不能回来呢?”

因为憋着泪水鼻涕声音含含糊糊的,还夹着不时的抽气声,白琳嫌弃的丢了一条帕子给她:“哭完再说话。”真没劲,一个哭猫。

看着这姑娘拿着帕子抹泪,还摁了摁鼻涕,白琳情不自禁脸皮一阵抽搐。得了,这帕子他可不要了。柳枝稍微镇定点儿了,听见白少爷丢给自己一颗定心丸,“你的情郎还活着,而且好得不得了。”

看这姑娘的样子就知道是李春的小情人,白琳撇撇嘴,柳枝抬着头,一双大眼睛还带着泪花,渴望的盯着他,叫他不得不说下去,“他在占城。”

“这是什么地方?远吗?”

“隔着海呢,在暹罗隔壁,吕宋对面。”

“这么远啊!”这些怪里怪气的名字听着就好遥远,柳枝轻轻叹一声,带着一种天真的惆怅。

白琳突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你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只怕忘记你了。如今他在占城可威风了,当地的大商家和土王都争着要送女人给他,不亚于有后宫三千。”

柳枝都听傻了,嘴巴微微张开,但她似乎重点有点跑偏:“那地方听说都是些没开化之地,也有漂亮女人吗?”

“你这就是井底之蛙,南洋各地繁华得很。当地土著虽然黑,但是四肢苗条又结实,丰乳翘臀,腰却细得很,男人没有不喜欢的。商船进港船上不管是客商还是水手第一件事都要去快活快活,生下很多混种小孩长大也很漂亮的”说到混种小孩四个字白琳不自主声音重了重,看着这姑娘嘴巴越张越大,心里又稍微痛快了点,嘴里天一句地一句的“你要是担心你那情郎不喜欢黑美人,南洋一样有我们的人在那边生根,那些商人都巴不得把女儿送给对他们有利的人做妾。还有更远的西洋来的金毛番人,他们的女人皮肤白得牛乳一样,碧眼珠子,金色头发,西洋女人的性格是不听父兄、看见自己中意的男人就投怀送抱,只求一夕之欢的。总之你的情郎在南洋是不会寂寞的。”

虽然柳枝只是出身市井,但这一番话对良家女子说实在是近于猥琐,要是俩个男人之间私下聊聊还差不多。可分离三年第一次得了李春的消息柳枝已经欢喜得什么似的,对白琳只有满腔感激,哪里还琢磨他这话说得其实十分无礼。

柳枝傻傻的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起来,一个劲的脑补了半天,脑补出来的画面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李春和猴子,各种红毛绿毛金毛的大猴子——额,这画面无论如何也激不起她对象冯娇娇那样的嫉妒。她甚至长长松口气,安慰的说:“他平安无事就好了,我就怕他有危险。”又颇有些厚颜的对白琳请求:“您多告诉我一些他的事,我好想他。”

白琳看着这小姑娘欢喜、思念交织的眼神,一阵阴霾掠过那蓝色的眼眸:“你确定你要听?”

白琳一边叼着个生煎包,一边听着管事禀报。他这次并不是正式出货,只是出来散心顺便带了一船没入账的私货,所以这船货可以随心所欲卖给谁。他是白家掌家珍珠夫人的嗣子,多少人愿意和他搭上关系,冯家这个园子现在看竟然是买小了,马车占了一条巷子还不够,害得周遭邻居叫苦不迭。

这包子是马兰头豆干馅的,却又不是纯素,里面有一片三肥七瘦的腊肉片,越嚼越香。小春哥最喜欢那片腊肉了,说就像河里网鱼,一堆杂鱼里碰条红鲤鱼般惊喜。柳枝边包着包子边想着,咦,冯饼也可以出这种馅子嘛,总算找到可以印夏字饼的馅子了,马兰头可以从春天一直摘到夏天。春天出荠菜馅子,夏天出马兰头馅子,那些肚子里油水多的总是嫌酱肉馅的腻,一次只能吃一个,这两种菜馅的就爽口了,既然是卖给有钱人的就一样加两文钱?不不,两文太多了,加一文好了。

许是有了小春哥的一星半点消息,柳枝没有那么消沉了,她胡思乱想着新的饼的口味。这段时间因为白琳的缘故冯饼都大为走俏,一天能卖到两百只。人人都知道白小爷喜欢咸口,那么咸口就是好,你不吃咸点心?你已经落伍了!人人都抢着来买。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冯娇娇腰里系着个围兜,手里挥舞着竹夹子气势汹汹“我管你是谁、人家在你前面当然是人家的,你的银子是银子,他的银子就不是银子么?我要你多的钱做什么?你抬眼看看这满香楼都是我的我稀罕你的钱么?现在是你稀罕我的饼!”

被骂的人气呼呼的走了,明天还是得早点来买。一时间冯饼供不应求。满香楼的伙计都羡慕做饼的伙计成了香饽饽,一些大户人家的丫鬟平时眼睛看在天上的,最近也对他们笑盈盈的为的就是能买几个饼回去。

第九十七章 人心各异

白琳探出头去,扇子后面妖媚的面孔笑得花枝乱颤:“这就是冯大爷的妹子?果然是有冯老板撑腰不用讨好人,说话真硬气。”笑完又低语:“姑姑那样掌百万家财的奇女子叫人敬佩,这卖个饼也很有精神的小女子也很有趣呀。爱吃总比爱挑事的尖酸妇人要省心,何况她的手艺小爷还很喜欢。”

这花石县的人都是这脾气吗?李春的小情人听着那些风流事不但不羞涩还眼睛瞪得铃铛大,口口声声说想男人想得茶饭不思,听得他都替她害臊;冯金山的妹子明明算个富家千金却抛头露面卖饼,看样子还乐在其中。李春那脾气也是不带拐弯的。有趣太有趣了。

七叔怎么运气就那么好,在花石县捡到一个李春呢。李春其实运气不算好,第一次出海就遇见占城暴乱。白家的据点被围住,海面上远远望见升起黑烟船只都不敢靠岸,七叔派他和几个人游水上岸去打听消息。他胆子大运气又好,一起去五个回来他一个,可他竟然把占城管事的九叔背回来了,还揣着账本、印鉴。

真正叫人震撼的是去年白家从爪哇回来的船队感染了疫病,不得进港,只好漂在海上,最后珍珠夫人下令烧船,没人敢动手,是李春放的火。船舱里关着的还有不少活的水手,连同满舱珍贵香料,他带着人驾着小船一直守着海面,逃过火想游上岸的被他一刀毙命,一个活口都没有逃出生天。

惨叫连同奇异的香味一直传到岸边,这股混合着皮肉焦香的古怪香气海风吹了三天三夜也没消散,那一个月整个南泉城的人都不怎么吃肉,屠夫生意冷清异常。烧船事件让白家臭名昭著,却让珍珠夫人对李春另眼相看,问七叔讨他,他却干脆又跑回占城。

珍珠夫人本来以女子之身执掌家业就一直闲言碎语不断,白七正当壮年,现在又把占城经营得有声有色,收来的乌木、迦南降真等香料一年就抵得过往年总和,补进了疫病的亏空。

七叔说以前九叔太温和,总想着买卖不在仁义在,其实啊你断我财路不是杀我父母么?现在有李春,带着一群和他一样的亡命之徒在占城横行霸道的,据说甚至还和盘踞着吕宋的弗南斯金毛蕃人不知道怎的在海上干了一架,那可是有着铁甲船和火器的啊。现在族里拥立七叔做族长的呼声越来越高,白琳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出不得海不能帮助珍珠夫人。

冯金山在自己房里转圈圈,胡须都拈断了几根。他本来没有那个想法的,一来娇娇是老爹的心头肉,二来说句良心不会痛的实在话,自己的妹子长相远谈不上漂亮,要是想送给白小十一爷——小十一爷自己都比娇娇长得漂亮。

是不是这个缘故小十一爷就不看重外貌?冯金山委实不解,小十一爷今天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对娇娇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问了好些娇娇的事。难道是小十一爷真看上了娇娇的手艺?也是,俗话说一个好厨娘不愁没男人追求,不见白小爷吃得一高兴就分自己一半珍珠,那可是一万银子的货,卖出去粗粗估计起码要赚个一倍。可是实际做菜的那不是娇娇、是柳枝呀,日后穿帮怎么办?

冯金山把地都磨去了一层皮,最后一咬牙,白小爷看上了娇娇是她的福气。估计做妻是不可能,做个妾也行,横竖先搭上南泉白家这艘大船。

白家那位漂亮得近于妖孽的小少爷明天就要回去了,这样的人物没时间到处闲逛的,柳枝把厨房事收拾了一下,就和冯娇娇告辞回家。冯娇娇正泡在热水里,她们也不见外,就这么隔桶说话。冯娇娇泡的不知道是什么香汤,异香扑鼻,还来了俩个陌生的妈妈在帮她揉捏搓拿。

“小枝你相信吗?我真的是每天沐浴的、可她们竟然给我搓下了一层皮!”冯娇娇激动道。

柳枝望了望俩个看上去就孔武有力的妈妈,又看看冯娇娇被热水熏得红红白白的肌肤,开玩笑道:“好像要把你做菜一样,我做红烧肉也要这样把猪肉翻来覆去洗几道的。”

俩个妈妈听着嘴角抽抽,不知为啥下手更重了,冯娇娇大声呼痛,这位小祖宗恼起来是动真格的,拍打得水花乱溅,也不管自己光着就跳出浴桶,扯过布巾围上:“不弄了、真当我块猪肉啊!”

柳枝连忙安慰她:“你这么精心打扮是不是要相看人家?快弄漂亮一点,让那好男儿拜倒在你的绣花鞋下。”

“不是,是晚上哥哥宴请白小十一爷”冯娇娇说着一阵心虚“小枝对不起。”

柳枝笑:“这有什么呀,本来我就不乐意给他做饭菜。我喜欢做饭只是每次看见小春哥吃得都很开心的样子,又不是天生喜欢闻油盐味道;说实话每次闻着生肉的味道都很讨厌呢。”

她拿过布巾给冯娇娇擦头发:“这次有你们的帮助能打听到小春哥的消息已经太好了。唉,娇娇,他在占城呢,往南边走老远。”

“我听过那个地方,那里有大象!还有很多稀奇的水果。”果然冯娇娇跟柳枝的关注点永远跑偏。

俩个女孩儿说着闺房话,女孩儿的心思就像草叶上的露水,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但那忧愁和欢喜都短暂即逝。

“那个白十一爷比女孩子还漂亮呢,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了。”

“说小春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行船都要走很久很久呢。”

“还有呢?还有呢?”冯娇娇好奇的追问。

“还说那里的女的看上谁就跟谁走?”“真的啊?!!”

“真羡慕李春,听起来真好玩。小枝,你去问问李春什么时候回来啊,让他把你带走,到时候我也跟着去玩儿去。”

“那个白小十一爷感觉说话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呢,说小春哥在那边好多女的都看上他了。”

“他敢呢?再说了,我听人家说那边的女的都很黑长得像猴子一样,李春能喜欢猴子吗?”说着冯娇娇忍不住笑了起来,柳枝也被她想象的场景逗笑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晚上柳枝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春带了一群小猴子回来对她说“小枝,这是我们的孩子。”把她给吓醒了,摸着一脑门冷汗,想起梦里的内容柳枝又羞又恼。

第九十八章 礼物

冯娇娇看着被爹爹和兄长只差没供起来的白小十一爷,这样浓艳的五官和略显孱弱的身体硬生生捏在一个人、还是个男人身上,混出一种如山精鬼魅般不吉又妖邪的奇异魅力。白琳被女人打量多了,但像冯娇娇这样正脸眨也不眨盯着还是很少,不,昨天就有一个。

“你的眼睛是真的这个颜色吗?”冯娇娇直愣愣的问,冯金山默默用袖子擦去一滴汗。

白琳用描金扇子遮住鼻梁一下,一双深蓝眼眸更是摄人心魄:“是真的,我母亲是流落于南泉的蕃人后裔,她的眼睛比我的还要蓝些。”

按照常态,这粗鲁无状的村妞应该兴致勃勃追问他母亲是什么样子、如何来到中土了。白琳心里冷笑。从幼时听懂人话起,白琳对周围人因为自己一双眼睛的好奇已经由羞愧→愤怒→麻木→不要你问我自己来说,不过八卦听完后会有很大的代价哟——的状态了。

冯娇娇小小的拍了下巴掌:“我和小枝还有小春哥以前聊天时就经常说起碧眼儿、昆仑奴,这世界如此之大、有如此多生相不同的人,真想一睹为快。可惜我至今就去过州府,哎,现在终于亲眼看见了。”

怎么哪里都脱不开李春的影子,白琳不悦。他看着冯娇娇,她穿着一套织金裙,头发高高挽起,一脑袋钗环。如果不是见过白天她只梳两条麻花辫子,穿着一件简单的兰花布衣的样子;如果不是她这天真任性的神情和白天一致,这模样白琳不会允许她进入自己十米之内。

冯娇娇恋恋不舍又看了几眼白琳的眼睛:“真漂亮,宝石一样,小十一爷配着这样的眼睛就是话本子里描写的天人之像啊。我一直觉得小春哥像话本子写的英俊的山贼,现在总算有第二个话本子里的人了。”

这画风,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白琳领略了花石县很多人被冯娇娇弄得不知道是想夸她还是想揍她的心情。碧眼胡奴,红毛蕃囚,这都不是什么好话,代表低贱,杂种,就是最后勉强圆回来赞美也不让他高兴,为什么在这种小地方他也要和李春去比呢?

白琳最后产生的结论不是把这土爆了的小妞碎尸万段喂鲨鱼而是不与傻瓜论长短,回去姑母一定会表扬自己,小十一爷真是长进了。

总得来讲这是一次圆满的宴请。酒水果子和大师傅都是从州府置备的,有好几样是冯娇娇一直想吃却没机会尝试的新奇菜式;点心是柳枝提前做好的包子。冯金山还从州府请了个小戏班隔水唱来,歌声袅袅,分外清越。

“我还是喜欢你做的菜,虽然不够精致但是是我的口味。”白琳斜睇着冯娇娇。

这么一根棍子伸出去,冯娇娇却是条笨蛇,干巴巴说一句:“我又不是专门做菜的。”好吧,姑且算一种娇嗔。

“我明天就回南泉了”

“额,小十一爷一路顺风”

白琳总觉得哪里不对,看着冯娇娇大嚼大咽,恍惚觉得下一刻她就要撸起袖子划拳,边上的自己像个想拴住男人心却魅力不够的妇人般幽怨。虽然她兄长的心思明白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她打包送给自己,可她自己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

突然冯娇娇热情的问:“小十一爷,明天来送你的人一定很多,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白琳摆出个不在意的模样,端起一杯茶:“你先说说看什么事。”

冯娇娇身子前倾,几乎要扑入他怀里的错觉:“一点儿也不麻烦,只求你说一句话——冯饼、就是好吃!”

“嗤”的一声,白琳整口水都喷了出来。

白小十一爷送给冯家其他女眷的都是一套一模一样的镶珍珠金头面,分别是一条项链,一对镯子,一对耳环和一对发钗。唯独冯娇娇的不一样,光是一只螺钿盒子就值得十两银子,里面是十二只镶红宝石金钗,入手沉甸甸的,是足金。宝石不很大,鸽血红樱桃红到浅粉色都有,钗子打得也纤细秀丽,小姑娘戴正合适。另外一只匣子内容就更匪夷所思了,巴掌大的盒子里却是满满一盒子蓝宝石。

白琳觉得冯娇娇有些傻不隆东的趣味,那胖乎乎的手指也不知道怎样切菜的,刀工竟然还尚可,就临时起意把她的礼品换成一匣金钗。这金钗是一套十二生肖,内造的工艺,这小胖妞那一头的金子太土了。至于这盒蓝宝石,更是小十一爷想着她说自己眼睛好看加上去的。

冯金山和老爹对视片刻,默契的点点头,冯有财看着趴在桌子上兴致勃勃数宝石的女儿,咳嗽一声:“娇娇,这盒东西太贵重了——”

“当然要还给他”冯娇娇头也没抬,胖乎乎的手指划拉着“这不是咱们家受得起的礼,爹,我懂。给我玩一晚,明天早上叫大哥送回去。”

冯有财心情舒畅的喝着热茶,女儿就是好,贴心小棉袄,多懂事多乖巧!冯娇娇又拿出一支金钗把玩,钗头打成一只小猴子抱着桃子,猴子眼睛是半个米粒大的红宝石,桃子也是红宝石,有小指甲盖大,“好好看,我到时拿我那支小凤钗跟小枝换这一支。”

冯有财又和大儿子对视一眼,轮到冯金山咳嗽一声:“娇娇,这盒钗柳大妹妹拿着不合适,不如把给你嫂子的那套头面给她。”

冯金山说的其实很有道理,柳枝根本没场合戴这套钗。可冯娇娇只拍桌子:“你管她合不合适,反正应该是她的。”

“你觉得柳大妹妹会接受吗?”冯金山一击即中“这样吧,不如给她银子怎么样?”

“这就是给枝儿的,为什么要换成银子?”冯金山看着天真的妹妹扶额,父亲把妹妹养成这样娇憨的性子,将来也不早点该怎么办。但是还耐着性子解释道“这盒钗不光是贵重,做工更是细致,将来大妹妹嫁入杨家,这个还能在她手里吗?”

冯娇娇听了以后说道“那就换成银子吧,哥哥你说得对,这个我帮小枝保管着,不能便宜了杨家。小枝要是能不嫁给他们家就好了。”想到这里冯娇娇也没了玩宝石的心情,把盒子盖上。“哥哥,你明天把这个给白十一爷送回去。”

第九十九章 夫妻

甜水井街。柳枝看着冯娇娇带来的东西,睁大眼睛:“这就是传说的银票!”要是白琳看了她的样子一定再次感叹物以群分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之类。

柳枝严肃而虔诚的把这张花纸放桌上:“这是多少的呀?啊,一百两、一百两!这么轻飘飘的一张纸就是一百两银子啊,要是换成铜板有多重?能不能砸死一个人?”话题永远能朝意想不到的方向歪去。

可冯娇娇只低头玩着衣带,一点也不像平时俩个好友一吹一捧的。突然冯娇娇豁出去了般猛然按住柳枝的手:“小枝我跟你说,这张银票是给你的。”

“嗷”的一声,柳枝惨嚎吓得连李妈都惊到了。“你你你---你说这张银票是给我的?为为为什么?”柳枝惊恐万状,一百两!这可是一百两银子!!

冯娇娇却羞臊得一头扎进柳枝的被褥:“小枝我没脸见你,明明是你做的菜,哥哥跟白十一公子说是我做的。我以后拿我的私房钱补给你。”冯金山竟然是这样的大哥!说一百两银子已经很多,“你看柳大妹妹会不会吓到”。可恶啊,为什么明明他不对但事事都说中呢。爹也站在他一边。冯娇娇抱着枕头放声大哭,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小枝说不要就不给她。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小枝的。

柳枝坚决不肯收这钱:“这是你帮了我大忙呢,我总算知道小春哥的消息了。有什么辛苦的,只是做几个菜的而已,还用的全部是你自己家的食材。”

冯娇娇抽着鼻子:“你不知道那白小爷多有钱,家里的丫头跟着都得了赏。”

“我又不是丫头戏子,才不要打赏”柳枝翻个白眼,又很好奇的问起昨夜盛况。自觉说错了话的冯娇娇卖起十倍的力气描述一番,听得柳枝一愣一愣,感觉这位有着蓝眼睛的异人是一路祥云缭绕着出场,边上有龙女和善财童子抛洒着金银珠宝,空中隐隐有佛号悠扬。

冯娇娇还是把银票往她手里塞:“小枝,别还回去。我大哥坏死了,这钱不给他,算我们俩个人的钱好不好?和冯饼的钱收在一起”她声音都低了几分“我们的钱都是你收着。将来不管是你还是我出了什么事都个应急钱。”

“你怎么了?”柳枝惊愕。

冯娇娇圆乎乎的脸一本正经的板着,抓着她的手也很用劲:“我不知道,总之我突然觉得藏一点钱好。我五个哥哥,以后侄儿侄女都不知道有多少,我爹说是那么说,可哥哥嫂嫂能服气吗?我也不会真的一个人占着家产,哥哥们给爹留了后,家里的东西不给哥哥总要给侄儿。”

柳枝感受到冯娇娇意外的消沉和忧愁,也吃惊天之骄女的好友也有这样的烦恼。冯娇娇从没像今天这样舍不得离开好友,抱着柳枝的腰把脸搁在她肩膀上:“小枝,你心里还有小春哥,我好羡慕你,我心里什么人都没有。你不知道我昨晚做了一晚上噩梦,原来一个屋顶下住的一家子也不一定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我真的好怕,万一大哥要拿我去讨好白小十一爷、他是做得出来的——”

柳枝打断她:“什么叫你什么人都没有?我不是人吗?娇娇你别怕,你要是这一辈子找不到合意的别嫁就是,前面你不是说我没地方去就和你住吗?要是以后你哥哥容不下你你就来和我住,小春哥肯定也高兴的,不高兴我揍他。我留间最大最好的屋子给你,我们在院子里种杨梅树、种枇杷树、种柿子树,养一缸你最喜欢的大红水泡眼金鱼。”

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呜呜的哭,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会有这么多忧愁,要是一辈子能做小孩子该多好。

杨秀秀对着镜子试着簪子,这样精美的首饰从来没见过,珍珠俱是黄豆般大小,都是滚圆一颗颗,在烛火下映出柔和的淡淡光晕。她喜滋滋的看来看去,突然一声咳嗽,吓得她手一软,金簪“叮当”一声掉桌面上。她扭头看见冯金宝站在门口,站起来结结巴巴招呼:“五···五哥。”

冯金宝不让她叫相公,说叫五哥好了。“这首饰都是公中的,你要给你娘摸去了,我也不会找你要,但也不会给你补;逢年过节别人有你就光秃秃的就是。”冯金宝没什么表情的说,声音一如既往轻柔。

杨秀秀立马噙着两泡泪,嫁为人妇的生活显然和少女时的想象相差得太远。她不当家,上头有四个嫂嫂,也不需她做什么事,家里有仆佣婆子;说乐得轻松吧,却又不能肆意妄为。很简单,没钱。

冯大老板除了宝贝娇娇外、对家里其他女眷简直苛刻。嫂子们多少有自己嫁妆,从夫婿那也能补贴点,日子也不难过,可杨秀秀两头不靠。她之前以为自己嫁进了冯家多少能算满香楼的东家,结果嫁了第一天冯金宝就告诉他,女眷不能沾家里的生意。杨秀秀不服气的问:“那娇娇怎么可以?”

冯金宝用简直是怜悯的眼光看着她,柔和道:“你凭什么和娇娇比呢。”

杨秀秀大哭大闹,想像杨鲁氏那样撒泼,每次治的爹服服帖帖。没想到冯金宝直接把她嘴堵了,捆在床上。出门之后吩咐下人“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你们没事不要进去打扰她了。”贴心的叫厨房送些饭菜来,他亲自端入房。当着她的面微笑着一口一口的吃下去。“娘子你真调皮,为了你为夫要吃这么多,又要胖了。”

杨秀秀饿了两天,老实了。哭着认了错。冯金宝给她解了绑,爱怜的说“娘子早点乖顺些不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吗。为夫很是心疼呢。”

杨秀秀一边默默流泪一边狂塞食物。魔鬼,他简直就是个魔鬼。“娘子,你怎么在流泪,是觉得为夫对你不好吗?”冯金宝撵起她的秀发放在鼻端嗅着。

杨秀秀慌忙擦干眼泪惊恐的摇摇头.“让为夫来好好的疼疼你。”杨秀秀只觉得头皮一紧,头发已经被冯金宝拽住。她惊恐的想大叫,嘴巴又被塞住。她瞪大了眼睛呜呜的叫着,拼命的挣扎。

第一百章 珍珍小娘子

而这个自己瞧不起的大胖子,现在变成她最深的噩梦,杨秀秀呜呜的叫着,头皮感觉要被掀掉了,她红果着跪在床边,脸几乎被埋进一堆柔软的肥肉里面,被迫吞进去其间一个腥膻的东西。“叫五哥”冯金宝肥胖,自己懒得动,拍打着杨秀秀示意她加快吞咽,同时没什么表情的凝视着这个埋在自己身下的女人身躯,长发披散在她瘦弱洁白的背脊上,有了几分楚楚动人。

杨秀秀嘴里塞得满满的,呜噜呜噜的艰难吐出“五··五···哥···”,她的大腿内侧细嫩的部位都是一个一个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的红印子,她实在被折磨怕了,不管多古怪、多恶心的事、这个胖子叫自己做就做。

冯金宝眯起眼睛,有了一丝柔和恍惚的表情。

这厢春风如有意、送我上青天是杨东云的真实写照。杨东云踌躇满志,进了州学倒也努力,几乎足不出学塾,日夜苦读。学塾是官学,不收学费并且提供免费住宿和一日两餐。只是房屋简陋,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洗脸架子再无家具。饭是糙米、只许免费吃一碗,第二碗需得加钱;菜也只咸菜炒肉一样,说是炒肉、只看见白花花的肥肉片,就这肥肉片也是在咸菜堆里零零星星。

杨东云这两年被柳家养得有些嘴刁,肥肉片吃不下去,就挑出来放在桌子上。路过的一个马书生见了就似笑非笑道:“杨老弟,虽然圣人说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谁不知你家两门亲家都殷实,尤其是你妹夫冯家那更是阔气。你还跟我们真正的穷学生抢饭菜,有点不厚道了啊。”

马书生已经有三十了,还是个童生,论叙齿杨东云不敢托大、慌忙站起作揖。在学塾里吃饭的都是真正的穷学生,有点钱的早就都在外面开小灶了,杨东云穿件七八成新的深蓝色细布长衫,腰间还拴着柳旺送的玉佩,在一众粗布旧衣、大部分都还有补丁、面有菜色的学生中很是格格不入,好像误入一群鹌鹑里的光鲜锦鸡。

杨东云本来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被众人阴阳怪气挤兑一番,呐呐不能言,只觉憋屈,饭也没吃完就匆匆看书去了。到了下课时肚子里饥火撩天,又不愿去食堂吃饭,揣了几个钱就走出学塾。在花石县他也鲜少出门,一个人没头苍蝇般在街上低头乱走一气,闻到扑鼻一阵肉香,顿时停了下来,再一看四周幡旗招展、招牌林立,好一处热闹所在,都是整齐的酒楼饭馆,打扮利索的小伙计在门口嘴里含了蜜似的招揽客人。

杨东云有心想吃喝一顿,看这些酒楼布置又踌躇,生怕钱不够。在酒楼门口徘徊时被人撞了一下,对方又又香又软,不是个粗鲁汉子,耳边同时还传来吃吃笑声,“啊哟,舅舅你来看,这里一只呆头鹅。”

杨东云定睛一看,撞到自己的竟然是个妙龄的小娘子,比他那未婚妻身形要高挑丰满,白嫩嫩的皮肉、水汪汪的杏眼,捂住嘴唇笑着,露出一角鲜红嘴唇。

“珍珍莫胡闹。”一个中年汉子赶上来,先呵斥了小娘子,转而又向杨东云深鞠一躬:“家里女孩儿娇惯了;这位小相公莫跟她一般见识,我代她向您陪个不是。”

小娘子说不出的俏皮,中年汉子谦卑有礼,杨东云哪里有什么不满,嘴里含糊着。小娘子看他那木讷样子又捂嘴格格笑起来,中年汉子无可奈何看她一眼、又对杨东云道:“这样吧,小相公要是无事,赏脸一起用个饭,也是我一番赔礼道歉的心意。”

杨东云醉了。他从书本里看过那种美酒美人的快意人生,可家里的境况不允许他潇洒,难得今日有机遇这般挥洒,肥鸡大鹅,细巧果子流水般搬上来,茉莉香茶用来漱口,顶好的碧螺春才是喝的。中年汉子还不停道歉:“我等这些俗人也不知道小相公爱吃什么,就只爱这等鸡鸭鱼肉;小相公莫嫌弃,姑且用些。”

开始在街边正眼都不瞧他的伙计一个个点头哈腰,当他是至尊至贵的人儿!这种感觉真好!杨东云有些飘飘然,熏熏然,他本来不喝酒,往日逢年过节陪爹或者柳旺喝一点点桂花酿;酒楼里的桂花酿澄清透明琥珀一样,怎么这么香、这么甜!他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也有了胆子抬眼看那珍珍小娘子。

那珍珍小娘子和他对了个眼,毫不羞涩,反而手里搅着条淡粉色帕子、托着腮笑盈盈的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透。杨东云一张面皮借着酒意涨得通红,又暗中有些激动喜悦,他自己木讷,这泼辣外向的姑娘就额外有吸引力。

这小娘子比柳大姑娘还要大方,而且亲切,说着俏皮话问他,却又不要他回答自己就先笑上了,这很好,省了自己绞尽脑汁怎么跟小娘子应答。而这中年汉子姓平,家里行六,他面色红润,须发干净,身穿深蓝色长衣,同色的细布裤子,整整齐齐塞在靴筒里,腰间扎着石青色腰带;腰带和长衣都是上好的茧绸,腰间系着的荷包也很精美,一副大户人家管事的派头。

平六虽然身份低微但谈吐都颇不讨厌,当他听说杨东云在州学念书,才十九岁,八月要考院试,连连惊呼。酒足饭饱后,平六坚持叫车送杨东云回去,临别时左一鞠右一躬,直说今天何等荣幸,沾一沾未来举人老爷的灵气。

“呆头鹅,这个给你解酒。”一个绣花荷包从马车窗里抛出来,“吧嗒”一声落在杨东云手心。杨东云傻乎乎的捧着站着,一直到马车远去、一直到有学塾的门房出来要锁门才如梦惊醒一般。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宿舍,跌坐在床铺上,一直笑容满面的,半响才打开荷包,是小半荷包腌青梅。

想必这是珍珍小娘子自己吃的零食吧。杨东云不以为女人剩下的为怒,相反心里有种异样情感,他拈起一颗青梅,想象着珍珍小娘子也就是这样用那白嫩手指从荷包里拈出来、放入嫣红又饱满的嘴唇里。

第一百零一章 缘分天上掉

五月蝉鸣,一声一声你追我赶的,叫人听得头晕。卢溪月陪柳条过完生日后郑重拜别柳旺一家,他的户籍在肃州,要回西安府去参加乡试。“柳叔柳婶,大恩不言谢。”他认认真真跪下来,给柳旺夫妻磕头。

柳旺也是一脸感慨,生丝有了额外收入,手头也宽松,柳旺给卢溪月买个仆佣并包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叮嘱他有难处来信就是。

一家人都去送卢溪月,李妈和小甲拎着四个大包袱,柳枝叠了一叠千层饼给卢溪月做干粮。最伤感的却是柳条,柳条读了女学后也不再拉着卢溪月的手,小姑娘手指绕着自己衣带眼泪汪汪,做了些袜子鞋子书袋什么的手工活儿,眼睛都熬得红红的。卢溪月心里也是酸软难忍,最难承受的是经过冷漠风霜后突然又被人珍重相待。

相比卢溪月的离去,叫柳枝更难受的是冯娇娇搬去了州府,俩个好友泪别。六月荷花入梦来,七月流火,流光在樱桃枇杷里把人抛。

州府,弄月街是条小而精致的巷子,一扇黑漆小门里四四方方一个小天井,有一挂葡萄已经结了小小的果,粒粒如碧玉雕琢而成,很是可爱;左右各两间整齐厢房,南北朝向正正儿的,一排三间正屋,覆着齐楚的青瓦。屋后还有一箭之地的空地种着花儿,真是个好住家所在。

杨东云一脚高一脚低踩进门,如在梦里。自那次偶遇后,平六不时打发伙计来给他送吃食、送衣物,一日亲自来看他,见了学塾寒素的条件叹息不已,然后力邀他住到自己家去,直说自家有个小院子十分清净,正适合小相公读书,日后中了举也沾沾光成为风水宝地。

“小相公,不是我自夸,我就是以眼力为东家所赏识、做到管事。我看你面相饱满,额生贵骨,耳贴后脑,耳垂如珠,这是福禄之相哩。日后你加官进爵,我也有光彩。”平六一番话说得杨东云如饮温好的黄酒,心窝子里暖洋洋的。

并不等他十分推辞、这平六做事雷厉风行,叫个车叫两个小厮搬了杨东云的东西就走。杨东云来州府拢共一个藤条箱而已,小厮都空着手跟在车后,平六叹息:“小相公清苦如此,日后有了大造化,也是‘梅香自从苦寒来’的一段佳话。”然后拖着他去成衣铺子买了两件八成新的长衫,一件靛青、一件靛蓝,鞋袜也一并置齐。

尔后来到弄月街,进门杨东云又惊又喜,葡萄架下一架秋千上坐着个娇俏小娘子,只见她手臂擎着秋千索,衣袖滑落,露出雪白丰满一段手臂;绣鞋尖尖翘起,顶着颤巍巍一团粉红绒球,在裙裾下半隐半现,如同两只活泼的小兔子。不是牛珍珍是谁。

“珍珍快去告诉你舅母,晚上整治一桌酒菜给小相公接风。”平六吩咐着外甥女,又对杨东云道歉:“珍珍父母都没了,我那口子舍不得管教她,因而养成个这么个惫懒性子。小相公不要见怪,珍珍和我们俩口子住隔壁院子,把门栓上小相公就是独门独户,不会叫珍珍来打搅小相公念书。”

杨东云看着牛珍珍手指揉着一粒指甲盖大的碧绿小葡萄,弄破了皮一股酸涩之气直冲鼻子,她嫣然一笑,就把葡萄丢在地上,通过平六指着的一个月亮门去了隔壁。杨东云瞧得失魂落魄,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颗葡萄、被她纤纤玉指搓揉。

晚上一桌洁净好饭菜,并卤猪舌、鸭掌等下酒小菜,平六啃得津津有味,跟杨东云无话不谈。原来这珍珍是他表姐的女儿,表姐嫁与牛家,开个布庄,在平六照顾下也积攒了身家;偏表姐命薄,珍珍只三岁时就一病没了。待到珍珍十五岁时表姐夫也没了,珍珍就跟着自己这个舅舅,如今已经是二十岁。

杨东云心里略吃了一惊,难怪总觉得珍珍小娘子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原来这般大的年纪了;偏她面相生嫩,单看倒也一时不觉。又想到她幼年丧母、少年丧父,虽然是花朵儿一般的人、这八字却硬妨亲人呢。不知不觉一颗晕陶陶的心就淡了几分。

平六不动声色,只说当初表妹夫怜惜女儿年幼失母、十分舍得,早早积了大笔嫁妆给女儿;又举着个鸭掌手臂一挥舞、划了大半个圆圈:“且不说妹夫给珍珍留的压箱银子,隔壁那三进的宅院都是妹夫留于珍珍的;这个小院子是我买下到时给珍珍添妆的。不会教人白娶了珍珍。”

又问起杨东云这般人物、可有结亲,听到他与花石县一个小杂货铺家的女儿结了亲唏嘘不已,“我有心给小相公做个媒,可惜小相公已经有人家了。唉,是珍珍没福气。来来来,喝一杯,祝那个运气好、有眼光的小娘子和小相公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杨东云不曾想自己会被看中,整个人浮在云里般,一时喜一时悲的。柳家有眼光么?想起柳大姑娘那一句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不想嫁给你,杨东云眼睛一热,端起一杯就仰脖就吞。这人生在世多少恨不相逢时。

“珍珍啊,这杨小相公呆虽然呆,但人长得过得去,也不蠢;九爷已经许了他功名,你要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这边的花厅里,刚刚还醉得手舞足蹈的平六一扫糊涂、双眼炯炯有神,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语重心长劝说外甥女。

牛珍珍低头不语,这小相公太呆,虽然一眼一眼瞟着自己,可自己眼风一扫又缩回去,不敢与自己接个趣儿。

牛珍珍父亲在时也在花石县女学念过两年书,罗夫子乃是她的偶像,学得那风流不羁的做派,立志要做个才女;整日里和几个脾气性格相近的闺中密友出游烧香,喝茶赏花,还弄什么雅集,渐渐吸引了一帮子书生。一众年轻男女今天你家作诗,明天我家弹琴,还把所做的诗集刊印出来,自己觉得好不惬意洒脱,外人却有些侧目。故而牛珍珍选夫路上又悄悄儿多一重难事。

第一百零二章 破产

偏小娘子还心气高,自比卓文君、红拂等奇女子,一定要挑个人堆里的英雄、草丛里的珍珠才不负自己有慧眼。拖着拖着牛老板一病死了,牛珍珍不得不守孝三年,三年后都十八岁了,姑娘头顶上不仅顶着大龄一顶帽子,还被认为八字硬,克亲人。

平六与长姐感情尚好,这个外甥女的亲事就全担在他身上了。他为这个外甥女愁坏了,不过即便他自己大儿子丧妻要续弦、他也没考虑过自家外甥女。这外甥女儿心思太活络,自己是才女,定要嫁个才子,两个诗词唱答、琴瑟谐和才是她理想生活。

可巧遇见杨东云这一桩事,平六竟比珍珍本人还热心得多,巴不得早一天俩人成事。

甜水井街近来的话题是富贵有命、不能强求,命里没有的赚了也需还回去。众人交头接耳,说丰柳记的老板的叫人坑了,血本无归。

柳旺入行尚浅、又心急,被人做了圈套,这次收上来的生丝俱是外头薄薄一层新的、里头都是陈旧旧丝并断的烂的,甚至还有一团团烂棉絮窝在里面的。一番富贵来时急急,去时汹汹。

这次柳旺存心做大,拿出全部身家还不算,还借了印子钱,要债的找到家来时柳旺几口血咯出来,就倒在地上。他一病李氏更不得了,家里瞬间倒了两个,柳条只知道哭,柳枝打起精神来,把妹妹先送到夫子家,满香楼也暂时不去了,拿了父亲的印鉴、请了舅舅来陪着坐在堂屋里跟债主对账。

“爹,没事的,我不会让这个家没有了的。”甜水井街的这个院子和乡下的庄子都是被抵押了出去的,柳枝站在父亲病床前,看着紧闭双眼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之前虽有多少隔阂、伤心、怨恨,但此刻在巨大的难关面前一家人的血脉天性还是显现出来。

冯娇娇和自己的那笔私房钱共计有二百六十两,冯金宝慷慨的把自己那份也借给了她,解了燃眉之急,把甜水井街的房子保了下来,一家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其他都暂时好说。

冯金宝在看着账本,一边想着柳大妹妹如今的难处,这时外面伙计响亮又亲热的招呼:“哟,秀才老爷来了。”他心里涌上一丝鄙夷和厌烦。

杨秀才如今总是大模大样往满香楼走,点鸡点鸭,要酒要菜,吃完一抹嘴:“记我女婿账上。”冯金宝跑去过螺蛳巷一次,塞给杨鲁氏一角约莫半两的碎银子:“岳母大人,今儿满香楼生意好,小婿弄了些好处孝敬您的,您留着自己用,别补贴家里了。岳父大人在满香楼喝醉了,到处白请人喝酒吃菜呢,您跟岳父大人说那些人都是不地道的,借着岳父大人的名头混吃混喝,亏空我来补,可不就少了钱孝顺你们二老。”

杨鲁氏一听、杀气腾腾直扑满香楼,当场大哭大闹、扯着杨秀才的耳朵把他扯回螺蛳巷。杨秀才有所收敛,不敢大吃大喝。从此伙计得了冯金宝吩咐,看见杨秀才直接拉到靠江的一个座位坐下,上半壶酒,一碟毛豆一碟豆干打发了;杨秀才有免费的酒喝也挺满足,一个人优哉游哉吃着豆子,自得其乐。

“岳父大人”冯金宝从账房出来,问声好,在杨秀才对面坐下,叫伙计上个干炸鱼。杨秀才大喜,瞅着这女婿真是个可意人儿,儿子这头亲事不顺、就在女儿这头补上了,自家还真是好命呢。

冯金宝想打听柳家的情况,听到杨秀才身为亲家竟然自从柳旺病后从没上过门探望,心里鄙夷万分,想柳大妹妹前世做了什么孽遇到这样一户人家。

柳枝顶着七月的毒辣日头匆匆走进家门,篮子里一把青菜就已经奄奄的,但踏进家门一头汗就落了下去,炎炎夏日唯有甜水井街的小院子一股忧愁冷清的气氛。

柳旺惨白着脸闭着眼睛,头上缠着帕子,心里想着那些借债,大女儿一个十六岁未满的女孩儿能有什么办法去弄好几百两的银子来?做爹娘的撒手倒床上了,李氏只管哼唧流泪,自己把肠子盘算断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

柳枝一边给爹喂药一边说自己找冯娇娇借了钱,事到如今柳旺心里再不爽也只能忍受了。只是怎么感觉怪异,就算自己倒在床上也应该是用自己名义去向冯有财借钱急用,而不是两个闺阁女儿自己商量着决定了,简直像去买菜,“今天有不错的羊肉,可我带少了钱你有就借我点”。怎么借、借了多少、怎么还利息如何柳枝也没做声,柳旺想问却也发现自己面对大女儿有种满腹心思却无从说起之感。

按理大女儿的能干已经非常难得,但柳旺就是奇怪的不开心,可是总不能骂她为家里保住了宅子。一郁结他病情更是加重了几分。

他内心苦笑一声,冯娇娇和女儿感情好得不亚于亲姐妹、现在的冯娇娇手里漏个几百两大概也就是九牛一毛吧。如同自己的霉运连连冯癞头的好运势蹭蹭往上涨,发财的势头拦都拦不住,他家老大冯金山着实能干,得了南泉白家的青眼,白家允了他一条船的绸缎出海,年底要起金屋子哩。

大概也就是从听说冯癞头都开始走海外贸易了自己的心就失去了方寸。开始觉得一年能赚进两三百银子已经足够欢喜,但看到人家银子是以千以万来算计又不平衡了。其实冯有财曾问过他要不要也搭些货、可以私下分出五百两银子的货给他。自己偏偏赌气一样,不想接冯癞头的饭吃。这样的年纪还争强好胜,难怪说平常心最难得,要是自己不赌气又怎么会轻易中了别人圈套呢。

柳大夫隔几天来给柳旺扎针,这病主要是惊悸之下一股郁结之气在脏腑盘缠不去,精神萎靡,行血不旺。柳枝不在乎钱,安魂定神最佳的犀角、牛黄、珍珠、茯苓等都买了来,厚德堂没有就托柳大夫去州府找冯娇娇买。柳旺的手脚麻痹、面目僵硬渐渐缓解,剩下只是静养。

第一百零三章 支撑(一)

厚德堂的柳大夫都是街坊间熟人,柳旺的病症药方早传了出来,昂贵的珍材听得邻居们伸嘴咂舌不已。开始都以为柳大姑娘是做面子,可见到这药是源源不断的吃。四邻都看见李妈一个包袱一个包袱的收拾出去、后来看到连那原来是为大姑娘准备的嫁妆的细木工打造的妆台都抬了出去。

到后来杨鲁氏也急了,私下找过李妈说:“这哪里是药啊,是煮银子啊;大姑娘也太不懂事了,你一个老人儿也是,不帮她看着家产让着她被那些老江湖骗。”

杨鲁氏又试探道:“这吃了多少服了呀,还要吃多久?这人的寿数吃药是吃不来的——”

“杨婶婶不用操心,砸锅卖铁也要先尽着我爹娘治病。”柳枝突然出现,吓得杨鲁氏打翻了一叠碗。

“没有说不给你爹娘治病,只是人哪,要知道认命。”杨鲁氏撇撇嘴。

柳枝现在没精力和她拌嘴,只叫李妈快去快回,看杨鲁氏在铺子里东摸西摸的敲打两句,直到她骨朵着嘴儿悻悻家去了。

州府里,杨东云陪着牛珍珍放河灯,见她袅袅婷婷裹着薄绫子衫子,淡淡的秋香色,明明没绣花,可她走动起来却一闪一闪全是花纹。杨东云不懂这是暗绣,也觉得衣料贵重,可他不是贪慕富贵虚荣之辈,他实在是倾慕珍珍小娘子这大方的态度,这雅致的趣味。

珍珍小娘子别创匠心,她并非像一般俗人一般把扎的莲花灯放入河里,而是手擎一支荷花,远远看去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她一瓣一瓣的把荷花花瓣掰扯下来,在上面题诗,然后再轻轻放入水面,眼含无限惆怅目送花瓣逐水漂流。

杨东云在一边帮她提着笔墨篮子,佳人俏立水边,掩面泣道:“这花瓣还能葬于清江之中,我这样的薄命人身陷世俗泥沼,何日又能解脱呢。”

江水绵绵,身边人有出尘之态,杨东云如痴如醉。这样的人儿竟然有机会嫁于自己做枕边人,可自己无福消受。

唉唉,都怪那柳家,奇货可居早早圈了自己、害得自己如今只能守在佳人身边脉脉不能语。唉唉,柳家活该遭灾,自己心术不正,企图攀附自己,可见自己确实如同那平六所说富禄贵相,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的。

柳枝停掉了丰柳记的买卖,把库存货品全部折价出售,遣散了众人,就剩了一个暂时无处可去的小甲。“我们家发不出月钱了。”柳枝看着小甲只蹲在丰柳记不走,直言。

小甲耷拉着眉眼:“我不要钱,有口饭吃就行。大姑娘,我哥哥嫂嫂有自己的家,容不下我。”

柳枝叹气:“我们家吃饭也困难了。”她已经叫李妈改买陈米了。

小甲傻了眼,总不能说不吃饭,最后喏喏问:“我少吃点儿,这样也不行吗?我帮你做事,劈柴担水看门这些我统统都做,这样也不行吗?”

柳枝看着他一个大个子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乞求收容。小甲虽然其貌不扬但憨厚忠实,也算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现在家里根本就没一个能主事的男人,不说远的、就说如他自己所说那些劈柴担水的粗重活确实也要人做。

“那你就守着铺子吧。丑话说在前头,现在没有大鱼大肉吃了,也没点心吃了,你什么事情都要做啊。”小甲只听到自己还可以呆在丰柳记已经欢喜不迭,自己本来就是给人做事的,难道还指望游手好闲不成。

这杂货铺的东西都是些日常用品,遇上削价即便一时半会用不了囤着也是极好的。何况人人都知道丰柳记只是不走运才清货,并非不知底细的小摊小贩拿些烂针断线来哄人,一时间店铺竟然挤满了人。李妈要照顾后院俩口子,全凭柳枝一个人焦头烂额在铺面顶着。

“大娘、你少给了一文钱。”柳枝拽住一个妇人的衣袖。

“哪里有少、你别拖我把我衣服拖坏了要赔的”对方气势汹汹。

“就是少了,你这个没给钱的”柳枝从她篮子里飞快拿出一支调羹。

妇人脸红了红,又气鼓鼓说:“柳大姑娘你也太厉害了些。你本来就是清货,我买了这好些是帮你,你就送我一只勺儿又怎样?”

“对不起大娘,我要不是缺钱也不会贱价出货,你担待些。”柳枝才扯清了这里、那边又在嚷:“我买针你为什么不能送束线?我又不多要,只要这一束,你本来就买线送针,这不一样嘛。你算那么清干什么?都是老街坊,一点人情味也没有,难怪你家亏得要关门!”

柳枝这小姑娘一人难敌众人,尤其是那些妇人,小甲又呆笨,只傻呵呵站在一边。

“大姑娘你喝口水,歇息一下。”小甲怯生生的道。

一天下来柳枝辫子都散了,还因为跟人吵架而面目肌肉扭曲着。她拍拍自己的脸,又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我去家里做饭,你好好看着铺子。丢了一根针我就扣你一顿饭!”

后院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天井一角来不及清扫,药渣堆成了小山,这种情况下感觉什么饭菜都是苦的,空气都是苦的。李妈已经煮了饭,柳枝就炒了一大碗猪肉炒菘菜,还有一样菜梗子切得碎碎的用咸豆豉炒了也是很下饭的。两样做好了装好了送到前面,米饭也装得挺满,小甲大口吃着,觉得大姑娘说没饭吃是骗自己的,大姑娘心肠最软了。

柳枝回到厨房实在有些熬不住,坐在烧火椅子上竟然就昏昏然瞌睡起来了。李妈进来时看见粥已经扑出来、小锅里滚的是先用猪大骨熬出骨髓来的浓汤,再加细米熬的香香稠稠的粥,这是给爹娘的,总不能叫病人跟自己吃陈米。

李妈收拾好粥,又看着柳枝那歪着头的样子心里难过,推一推她:“大姑娘醒醒,你去床上睡吧。”

柳枝惊醒,吁口气:“我没事。”

李妈搅拌着粥,幸亏还没有糊:“你这样也不行的,你要熬坏了身子骨这个家就真垮了。”

柳枝不答,只把脸转向窗外,皂角树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那么明丽,谁家孩童放的风筝飞得高高的。

第一百零四章 支撑(二)

“姐姐”怯怯的一声,柳枝停止扒拉算盘转头看见柳条抱着一个长条的包裹,“怎么了?”“姐姐,家里没钱了,你把这个去卖掉吧。”不用打开柳枝就猜到是她生日时卢溪月送的美人图。柳条的小包子脸略消瘦了点,但还是圆乎乎的,大眼睛里忍着一层亮晃晃的泪花,努力昂着头好不让眼泪掉下来。

柳枝算账算得头痛欲裂也勉强停下来哄妹妹,她把柳枝拉到身边,替她抹了泪:“别说傻话了,你的东西都好好留着,家里还有钱呢。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

柳条知道家里出了事,姐姐和李妈日夜陀螺一样转,虽然她还小,但也挂着心,也想为家里出一份力。“那我不念书了,女孩子念了书也没用,月哥说我念书只是养养性子。束脩、还有笔墨点心钱都要不少钱呢,我都十岁了,我来给姐姐做帮手,我也能洗衣做饭。”柳条认真道。

柳枝抓着妹妹柔软的小肉手摸着:“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家里还有姐姐,你只管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把爹娘哄开心了就好。”如果说遭受重创的柳旺俩口子还有什么可以安慰留恋的、无疑就是纯真可爱的小女了。

柳条把小脑袋靠在姐姐怀里,真的呢,姐姐只是说一句有她在、自己就很放心了呢。只是自己真的很想帮助姐姐。

“爹。货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我想找人把前后院重新隔断一下,我们家人少用不了这么大地方,到时也好租出去。”柳枝向爹大致说了下自己的想法。

柳旺只点头,现在甜水井街的院子是自家唯一的出息了,他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你妹妹---你妹妹---”

“爹放心,小幺儿的嫁妆我也已经托舅舅运到乡下收着了,她的一百亩地没动,地契也是舅舅保管着,不会让她出嫁时没脸。胡太太也是很疼爱她的,这不,特意叫人来看过她好几次。”柳旺叹息着说“好,好好。”

胡家不愧是厚道人家,柳旺病倒后派了几次人来探望并送了好些药材来。李氏也是这么对柳枝说的,“家里再艰难也别短了你妹妹。要不是你妹妹念了书、能认识罗夫子,哪里来的这一段好姻缘。所以说人以群分,如今你妹妹好容易跳出咱们这市井小户,能够结交贵人,千万别叫她跌回来了。”柳枝一一答应着,哄着娘把粥饭吃下。

世上及时雨难得,添乱的永远不嫌多。众人看十六岁没满的小姑娘来当家,有不以为然的,有叹世道艰难的,有浑水摸鱼的。也有那自以为好心的糊涂人去对杨鲁氏说:“这也是你未来的儿媳,小孩家家怕别人骗了,你是长辈,你不去帮忙还等什么时候。”

杨鲁氏撇嘴:“她能干着呢,反正她爹娘躺着管不着让她胡天胡地呗。我可不去管,省的别人嚼舌头还以为我图她家什么呢。”那妇人说“那怎么会呢,谁不知道您家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再说还没出嫁呢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杨鲁氏被她说得心痒痒,含糊道“我那天抽空去看看。”

不是她不想去插一手,只是杨鲁氏和柳枝交锋认真说起来占到上风的其实并不多,丰柳记开始清货时她飞奔着早早来铺子,快言快语的说:“既然你家都不要了,让我先选些合意的用去,也别糟践了东西。”

柳枝没心情婉言什么,只直接伸手拦住:“杨婶婶,没有东西不要钱的。我家如今就指望着卖了这些货给爹娘看病。”

“就这些针头线脑的又这般贱价卖,能卖几个钱。活该你没钱用,你倒是白白把那冯饼的钱送给别人,现在看你那好姐妹救济不救济你!”杨鲁氏悻悻。

柳枝厌烦:“杨婶婶你要点什么?要不就让让,后面那位嫂子看你手上那包线好久了。”杨鲁氏气冲冲回去,走时顺带摸走了一包针柳枝也只当没看见。

现在被人一说,杨鲁氏心里又开始活动了,寻思着什么时候再上门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捞点什么好处,捞不着去敲打敲打那个不守规矩的也好。现在柳家这个样子了,杨家没退亲已经是很仁至义尽了,柳枝还不服服帖帖的吗。她不去看着,什么都被柳枝嚯嚯完了,以后空身嫁进来,她可不依。一想到这里,杨鲁氏有点急了。上次去也没想到,不然找李氏去打听打听柳枝的嫁妆。

弄月街。牛家院子里几个小娘子并两个年轻男子正又笑又闹,小娘子们眉清目秀,青春妙龄,一个个穿绸裹缎,家境都尚可;都是和牛珍珍意气相投的以才女自诩的小娘子们。俩个男子都穿着阑衫,一个月白一个湖蓝,腰挂玉坠,手摇折扇,也都风采翩翩,分别是其中一个孙娘子和胡娘子的表哥。

一支香已经成灰,满地纸团,张姓表哥摇头晃脑读着牛珍珍的诗、读得两句牛珍珍劈手夺过,咬着红唇撕成两半,一半儿笑一半儿叹:“不成不成、这首做得不好。”

张表哥直叹佳句难得,又赞叹珍珍小娘子这狷介之气,不同俗流。另几个小娘子也唧唧哝哝,你挽着我的臂、我抚着你的背,你说我的比喻极妙,我说你的构思甚巧。

“咱们几个成日在一起,玩惯了,说的都不是真话。这样吧,我们把诗都重新抄誊了、掩去名字,另外请个人来看,这才分出高下呢。”牛珍珍说。

“可是去哪儿找个懂诗的雅人来?先说那些酸腐的老头子我可是不要、怪扫兴的。”孙娘子跺着小脚,一派男子喜爱的刁蛮娇俏风情,她容貌仅次于牛珍珍。也是在惯在诗集聚会里被吹捧的。

牛珍珍狡黠一笑,写了个签子叠做蝴蝶状,招手叫丫头捧墨来:“交给杨小相公,说我烦劳他一回,就是他有极要紧的书要看也请先顾着我这一头,说都是几位极为兰心蕙质的姐妹在等着呢。”

第一百零五章 燕子岛

几个小娘子惊讶的相互看看,问道:“珍珍,这杨小相公是什么人,人品才情如何?咱们姐妹可不是随便见什么臭男人的。”

那俩个年轻男人心里也酸溜溜的,听到杨东云不过寄居牛家一童生而已,这俩个都是秀才,也跟着道:“从来没听过各位师友谈论过此人,只怕又是个只会死读书的蠹虫罢了。”

牛珍珍在一众小娘子中间家世最富、且家里无大人管教自由自在,因而聚会多半都在牛家,回回都是香茶细果、招待得极为妥当;吃人嘴软、加上牛珍珍在众人中容貌又最出色,所以她平时俨然以小团体首领自居。眼下受到质疑心里不快,捡起丢在桌面上画了半边的扇面,一行一行撕扯起来,一边撕一边道:“这杨小相公五岁就以作诗得到学政大人的赞赏,是极有才的。”

这风流之态看得俩个年轻男子遍体酥软,哪里还记得什么东云西云。俩个院子之间的一扇圆门白天虚掩,杨东云的饭菜茶水都从隔壁送过来,捧墨轻易就到了小院子,杨东云正摇头苦读,捧墨见了不由失笑。杨东云乍一听门外有女子娇笑唬了一跳,放下书本对捧墨拱拱手:“姐姐,有什么事情吗?”捧墨笑盈盈道“奉我们小姐之命来请公子的。”

杨东云手指摸着那叠成蝴蝶的便笺,幽幽一股暗香钻入鼻中。见他鼻翼抽动的用力,捧墨捂嘴笑道:“这是我家大娘子自己做的熏香熏了的,大娘子说女孩儿的笔墨本来就是极清贵的,这芬芳之气才合女孩儿的身份。”

杨东云心里感叹,这是何等的巧思、何等的优雅、何等的风致!自己那未婚妻、一个小户家的女儿只知道做菜、还坐在铺子里主持生意,跟人吵嘴,又是何等丑恶、何等庸俗、何等市侩!再看看捧墨,都说婢随主人,也是这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风流活泼,俏皮可喜。要是日后和她多情小姐共鸾帐、这俏婢也必定是叠枕铺被——一路混想着,脑子里五彩斑斓,可见了那些瞪着水灵灵大眼睛好奇看着自己的小娘子们,一时呐呐无言。拱手道“有请姑娘带路了。”捧墨掩口一笑“公子随我来。”杨东云身子都酥了,脚下如腾云驾雾般怎么走到牛珍珍的院子里的都不知道。

要说牛珍珍这小娘子,姓了这个牛真是再贴切不过,她认定的事儿就不允许反驳。她看杨东云是内秀,其他小娘子也不反驳,不过看一个年轻书生被指使得团团转也毫无怨言,这一点倒是极有趣味的。纷纷逗弄起杨东云来。杨东云那里见过这等场景,脸红耳赤头也不敢抬。牛珍珍笑道“杨公子,今天请你来帮我们看下诗。”杨东云慌忙站起身低头道“不敢不敢。”孙娘子笑道“听珍珍说您还有神童的称号。今天可要见识见识。”其他小娘子也纷纷拍手附和。

一艘东南沿海极爱用的鸟船如箭飞驰,破开海面,帆橹并用,片刻就由一个黑点变成近在咫尺,船头绘制着一双巨大的狮子眼睛。以此速度三天后就可以进入南泉港,可它偏偏在外洋就减缓了速度,然后转了个弯,俩个来时辰后一个草木葱笼、如一块巨大绿宝石般岛屿出现在晚霞里。

这岛屿外形有些像一只雨燕举翅落在海面,沿海的渔民就叫燕子岛。燕子岛虽然有将近两万多亩的面积,然而一半多是坚硬峻峭的玄武岩石崖绝壁,另一半是茂密丛林,也没什么特殊物产。

它不在季风航线上,离南泉大船尚有四五日距离,对于朝廷来说形同鸡肋,既不方便水师巡游也不方便驻军,所以虽然岛上有很好的淡水,还有一条小小的河流,实际是个无人荒岛,偶尔有走远了的渔船在此歇脚而已。

然而这个岛屿现在变得热闹,仿佛燕子翅膀的海湾是个天然的良港,已经用木头搭起了临时的船坞,碧蓝的海水里轻轻摇晃着五六只鸟船,只只船头都画着一双狮子眼睛;还有一种羽箭般的小快船搁浅在沙滩上。但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只铁甲船。而黄昏的沙滩上依然忙碌不停,叮叮当当,人声鼎沸,一根根砍伐好的树木、一条一条凿好的麻石块垒得小山一样。

瞭望台上的看守挥着旗子,表示有船来了,自己人。

李春站在船头看着燕子岛,油然而生一种自豪的感觉,这个岛有他一份,这世上他终于有一个地方有了归属感。

船还没泊好他就跃下水、游上沙滩,两个青年已经站在快及膝的海水里等着他了。岛上的人都被日晒和劳作弄得黑炭似的,身体结实有力,但举动之间看得出来这两个青年都是受过良好教育。

这俩个青年如同饿虎扑食一样一左一右抓住他臂膀,连拖带拽把他从水里拉起来,脚不停留的往岛内走。前朝时岛上有过一个村子,闹海寇时全村被屠、而修建了海匪的基地,虽然说几经变迁那些炮台要塞早就废弃破损,但底子还在,只需重新修补。

一排竹木搭建的高脚屋是临时的住所,三个人简直像打得火热的情侣,急切的一起挤进一间房,“火药呢?图纸呢?”个子矮一点的青年迫不及待发问。

李春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感觉他要马上趴到自己身上动手来搜一下。这人是珍宝斋平九爷的外室子,名字取得很有趣,叫平静。

“你们真是没良心,老子累死累活、在吕宋那么惊险差点把命丢了都不问一声,尽问些有的没的,水都不给老子端一杯来。”李春抱怨着。一边解开腰带拆开,从里面倒出两粒蜡丸来。

“来”个子高一点的青年已经递过来一杯清水,他是白七爷的最小的儿子,母亲是清倌人出身的姨娘,名叫白琪。

李春一口气喝完,唯有海洋上漂泊过的人才深深知道这清澈净水的甘甜。

第一百零六章 赶路

平静已经剥开蜡丸,把其中一颗里面的粉末全部小心的倾倒在油纸上,包好才舒了口气。西洋火器精绝,他们都曾亲眼见过火枪火炮的威力,决心要仿制出来。

而另一枚蜡丸里却是一张船舶的设计图纸。吕宋作为西蕃在南洋第一大城,驻扎着一只装备精良火器的军队,白琪几次探访吕宋,被藩人的船坚炮利深深折服,叹息说如今藩人有南洋尚可满足,若有朝一日沟壑难填,是绝大隐患。而燕子岛正好在外洋圈上,若有朝一日外敌进犯燕子岛将是第一道屏障,务必要有与之一战的能力才是依仗。

李春已经滔滔不绝讲述他如何惊险刺激的获得这张图纸,不外乎他抛头颅、洒热血、义薄云天降服西蕃。

白琪仔细看着图纸、一边说:“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说你不费吹灰之力、吕宋的红蕃总督什么丝直接送你的,他只差没跟你烧黄纸、宰公鸡,结为八拜之交。”

“额,他们那边不兴磕头纳拜。另外人家不叫什么丝,叫安德烈斯;也别叫人家红蕃,人家来历清清楚楚,是弗兰机人。”李春纠正着。

平静捏着一撮火药细细闻着,插嘴道:“我听到的版本是红蕃要招你为婿,总督的妹妹是个金发美人,图纸是藏在她胸衣里面的,非要你亲自取出来不可;这些蛮婆子下面穿得层层叠叠撑得伞一样,上面却光着膀子一丝不挂,胸脯子都露出大半。我不信你没动心。”

“放屁!老子是有婆娘的”李春骂道,就把手里的杯子砸过去“老子还弄了十支火枪呢,归老子一个人了。”

平静眼睛亮了:“在哪里在哪里?留一支给我就行了,上次那支好几个部件拆开就已经找不到了。”“在福隆号上,他们应该是昨天出发。老子赶时间,要回去娶婆娘,再不能等了。”

“你真的把船队丢后面了?”

“我等不及,后面有老五押船。好了什么都别问了、让我睡一觉,羽船准备好,我寅时要出发。这次一定要把婆娘娶回来。”

李春一觉睡到平静来推他、说要起潮了,船要马上走。平静提着一盏小马灯一边送他一边告诉他,花石县还是老样子,冯老板的通发商行做得很大,他的女儿给白琳做了外室。

“冯娇娇?!”李春有些不能置信。冯娇娇怎么也不像给人作小的,冯有财也不像卖女求荣之人,纵然白家富可敌国。这里面出什么岔子了?如果冯娇娇出了事,那小枝呢——

他心要跳出喉咙口,就听平静继续说着——柳大姑娘和杨秀才的儿子定亲已经几年了,本来去年及笄要过门的,不知道为什么没能成。她爹做起了收生丝生意,近年也发了点小财,但是命不好,上个月遭人骗了折了本。

寅时的海面黑黢黢的,轻捷的羽船顺着凌晨的洋流而下,事半功倍。夏天空气温润,不需御寒,李春不想补眠,他盯着海水,心思如这潮水,俗话说近乡情怯。之前他刻意压着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的名字、不去想她的容颜,想打听她的消息可谓四处碰壁,在他低贱如尘埃时谁又耐烦帮忙呢。

当他有了价值,自然就会有人来为他做事。

平静看着快船几乎是瞬间没入黑暗,没好说柳家那事是珍宝斋做的。李春今非昔比,想讨好他的大有人在。三月时白七爷捎信回来说李春最迟七月会从占城回来,这次回来是为了解决终身大事的,他的未婚妻是花石县一个小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叫珍宝斋帮忙给留心一下。

一打听,李春和柳大姑娘是青梅竹马不错,但未婚妻什么的是他自认的,人姑娘家的父母可没承认他,还早把大姑娘许了出去。那叫杨东云的木头呆脑,叫人看了直摇头,这般一个小人物竟然叫珍宝斋大东家平九爷亲自操心。

平九唉声叹气,怎么处理呢?当初自家有眼无珠、放过了李春,要是还不能把这事办好,可真不要混了。要知道他和冯家的关系其实更近,目前只是冯家不知道李春已经管着白家在南洋所有的香料进出,他说放多少回来就是多少,去年他嬉皮笑脸说没有收到香料,硬是占城仓库里满满的货没出一分一毫。

就见珍宝斋灯火通明,不亚于年末盘账。主题是“如何叫柳大姑娘体面的变成单身并且能够顺利嫁给李春”。

“直接把那杨东云弄死不行吗?这样最简单。”闷声闷气的是大管事。

“不妥不妥,柳姑娘变成望门寡不好听呢。好像她娘就是这种情况,要她也是名声就不好了。”平九连连摆手。

“我打听了一下,这杨家十分粗鄙贪财。我们给他找个另外的媳妇,让他家主动退亲如何?”总账房出声了“虽然被退亲也不好听,但终归是男方贪财负义,人们也就不会更多苛刻女方。这样也吉利些,毕竟李小爷是要和柳大姑娘成亲的,沾上打打杀杀的的也不好。”

平九想了一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你去找个家里有钱、有几分手段、人又强势泼辣的女人出来,引着那杨哥儿见了。”

还真找出这么个人。平六家的外甥女牛珍珍。

抓个秀才还是不错呀,而且这小哥人傻傻的好拿捏,至于杨小相公那泼妇娘,珍珍小娘子也不是吃素的。平六觉得这简直是一件数方得利、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何况平九爷允诺了如果牛珍珍和杨东云成亲,杨东云要是日后自己没本事、珍宝斋出钱给杨东云买举人功名。

好容易解决了这事,耐心的等着珍珍小娘子发起攻势、整个事情水到渠成就是。平九这边还一边帮李春物色买宅子,他传回来的原话是“要有柿子树、枇杷树、杨梅树;要有很大地方养金鱼。”

待到诸事皆备,平九爷大约也是闲得慌,脑袋一拍,琢磨着柳大姑娘这边也得有点压力,柳老板要是不尝尝破落的滋味也对不起他的有眼无珠,以珍宝斋的人手和路数给一个小小杂货铺老板和生丝新手做个圈套真是太简单了。等到柳家陷入困境,李春再金光闪闪来个亮相,想必更得岳父岳母爱重。

如此这般想着,平九爷满意的捻起了自己的小胡须。

第一百零七章 杨家母女

如果说柳家的破产给谁刺激最大,当属杨家。杨秀才是个不理事的,自从得了个好女婿、整日有免费酒喝就足够满意,哪里有脑筋想其他。这天杨秀才照例喝了酒摇摇晃晃回到螺蛳巷家里、烂醉如泥,杨鲁氏使劲推他,推不醒来顿时生气,冲到院子里抄起水缸里的水瓢舀起一勺凉水就泼过去,杨秀才这才惊跳起来。

“好好儿的怎么下雨了?”杨秀才舔舔嘴角的水,可惜不是酒。

“你这死囚、杀才!天还亮着就灌了黄汤挺尸、老天爷怎么不劈了你?留着你来磋磨我”杨鲁氏哭闹着“我命好苦,嫁给你这软脚虾,没一件事立得住;你说我儿终身大事可怎么办啊?柳家如今成了破落户、岂不是耽误我儿。”

越说越气,这老妇呯呯捶了自己胸口两捶、又一头滚到杨秀才怀里撕扯开来:“都是你这短命的、你的好眼光、你挑的好媳妇!天哪,白木的洗脚盆都拿出去换钱了,还有个屁的嫁妆啊!家里一个死鬼老爹躺着不死、活活的烧银子;我儿不是说州府里有个什么牛姑娘看上他了,那牛姑娘家里据说十分富贵。柳枝这死蹄子害死我儿了。天哪,这一家子害人啊,怎么不死光光啊,反正也没儿子、迟早是绝户,为什么不趁早死啊!”

杨秀才被自家婆娘拉扯得七晕八晕的,先安慰她:“事情也许没坏到那一步呢,他家小姑娘不是结了门好亲吗?没道理大姑娘就一个子都没有。至于什么牛姑娘马姑娘、我儿单纯,从未出过远门,如今独自在外读书,别是被粉头妓子骗了吧。这样吧,你往冯家跑一次,叫女婿帮忙看看。”

如今俩口子十分信任和依赖冯金宝,他不时叫伙计送些满香楼的饭菜来,杨秀才如今在满香楼喝酒不要钱了。冯金宝偶尔也塞些碎银子给俩口子,并且十分谦逊,含羞带愧的说“岳父岳母大人莫嫌弃,都知道我在家里地位艰难,有心孝顺,只恨力量单薄罢了。”

俩口子早已经不奢望能和冯大老板平起平坐论亲戚,女婿这样贴心,肯这样漏点财过来早笑歪了嘴,看这女婿一万个顺眼。

冯金宝每次见杨鲁氏都说一番,“岳母大人得空尽管来家里坐坐,开导开导秀秀;她总跟我几个嫂嫂去比,自己又讨一肚子气回来,就哭,就责备我无能。我几个哥哥都是正头娘子所生、我那些嫂子是什么出身,带着厚厚的嫁妆过来的,她拿没的比人家有的,这日子怎么过呢?所以还请岳母好好教教她。我有心赚几个私房钱孝顺岳父岳母,都给秀秀买脂粉做衣衫了。”

杨鲁氏对女婿的话是极力赞成,因而每次见到自己女儿都是絮絮叨叨责备女儿不晓事、不心疼女婿、拖女婿后腿的;骂得兴起还用手使劲戳杨秀秀额头,弄得母女每次见面都以杨秀秀泪涕连连告终。

’冯大掌柜长住州府,现在冯娇娇也过去州府了,花石县冯府基本都是女眷,故而杨鲁氏三天两头上门也没什么,不过是多喝几杯茶水、多包几盘点心罢了。杨鲁氏一屁股在杨秀秀房间里坐下来,每次都啧啧感叹,屁股下坐着的垫子都是缎子的、还缀着流苏哩,屋子熏得香喷喷的,这用香一年怕不要好多钱吧。

又看杨秀秀嫁人后一点也没有妇人的丰韵,愁眉不展,上好的粉也掩不住一丝憔悴和红湿湿的眼眶,顿时觉得女婿的话是对的,女儿就心眼小,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住这样的大房子,睡这样的床,这屋子这摆设,还一天天耷拉个脸,别说女婿了,自己都看不过眼。

“娘——”杨秀秀觉得满心太苦了,这种苦,只有跟自己亲娘说才不丢脸。

她才张嘴就被老娘堵住话,“秀秀啊你要惜福呐,你看看你穿的是绸子、带的是金子,你还要不满意就是老天都不容你。”

“娘”杨秀秀哽咽,她不指望老娘能给自己出主意,自己已经是正正式式拜了天地嫁了人的,还能怎样呢?只不过想跟老娘诉诉苦罢了。

“我知道你这臭丫头眼睛大肚子小,只看得到别人的东西。你怎么不看看自己、你哪样做得财主家的太太?你活该找个你爹这样的老穷酸受一辈子苦!你要再跟女婿胡闹我就接你乡下的表妹来给女婿做妾,女婿会感谢我哩。你争气点怀个一男半女的把女婿好好给栓住咯。”

杨秀秀巴不得冯金宝纳妾,这样她就可以少受那些龌龊的折磨了。她咽下一肚子苦水,招呼摆饭,转头看见老娘在开自己的首饰匣子,有些急了:“娘、你干什么呀,这不能拿,这首饰是家里的。”

杨鲁氏手里捏着厚厚一只足金镯子被女儿夺了回去、又见女儿抱着匣子防贼一样,心里不是滋味,啐了一口:“家里家里、哪个家?你这白眼狼、真当自己是泼出去的水啦?我真是白养了你,你还没女婿孝顺,隔三差五记得我们俩个老骨头。我算看清你了。”

这点骂对于杨秀秀来说已经不算什么,皮毛都不会受伤,她只守紧了匣子。那些首饰让老娘摸去了,她拿什么什么还。唉,这一辈子就这样吧,什么人都靠不住。

“你哥哥另外有人了?”冯金宝晚上归家,听到杨秀秀说的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竟然还有人看中杨东云!而杨东云此等货色竟然还敢嫌弃柳大妹妹、想另娶!!他一时又是怒又是喜,感情激荡,竟然头晕起来。

杨秀秀看他表情,很乖觉的往角落里缩了缩。冯金宝按按额头:“今晚不动你,我得好好想想。我明天带岳父岳母去州府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你哥哥本事不小啊。”

翌日,听闻自己妹夫带着父母来了,杨东云大吃一惊。匆匆从学堂里迎出来,看见手舞足蹈的俩口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父母面目可憎,粗鄙不堪。

平六得知杨秀才和秀才娘子俱到了州府,说什么都要请一桌酒席。珍珍小娘子自然作陪,杨鲁氏见她鲜花般的品貌,穿绸裹纱、插金带银的,更是喜得浑身汗毛都打开了。

第一百零八章 珍宝斋

杨东云又是觉得平六设宴是自己受到重视而高兴、又是莫名羞惭。看着老娘一双粗手拉着自己衣袖连连问牛家小娘子什么家况,他心里一阵厌恶,杨鲁氏常年操持针线,又做家务,因而一双手满是硬茧、并且指关节粗大突出,难看得很;眼睛也沤了下去,一圈儿泛着红边。

自己那个爹虽然穿着秀才的阑衫,带着幞头,可衣衫都皱皱巴巴,还有不少说不清是酒渍还是菜渍;幞头也歪着。

太不体面了、自己这一家子太不体面了!杨东云不禁耳根发热,这段时间他见到的小厮都无不是整齐利索,平六确实持家有方,自己爹娘这样子怎么能让珍珍看到?

因而待到安置杨秀才俩口子的问题上,杨东云只冷着脸说自己也是借着平六爷家的院子住,实在不方便再住进人来。杨秀才俩口子好不失望,尤其杨鲁氏,只想把珍珍小娘子打听个清楚。

冯金宝倒是不计较大舅哥这寒酸猥琐心态,他慷慨的在客栈拿了间房给岳父岳母住下,安置好后他自己找人打听这事去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那小娘子一股风流之态,说什么也不相信就这么看中了杨呆子。

房间里杨鲁氏对着杨秀才抹泪抱怨:“这蹄子还没过门就把我儿勾得死死的、让他跟我离了心。哪里有老子娘来了不让一起住、反而在外面住的道理,叫女婿破费、女婿的钱就不是钱么?”

如今杨鲁氏最顺眼顺心的就是冯金宝,也就不计较明明冯家在州府也有宅子,正经的亲戚哪里有住客栈的。

“哥儿不都是借住在别人家里的吗?许是怕打搅,只半个多月就要院考了,莫问多了叫哥儿分了心。总之考试比什么都重要。”杨秀才倒是很乐观。

到了傍晚就有牛家小厮赶着车来接俩口子,车子蓝布帷幕簇新体面,小厮恭敬,杨鲁氏心气稍稍平了点,一桌丰富好饭菜更是叫俩人转怒为喜。弄月街走一遭,两厢彻底交谈过后杨鲁氏又惊又喜,先是被珍珍小娘子的年纪吓了一跳,听到她父母双亡又大喜过望。

别人看是小娘子八字太硬,她却看到了这是一宗好绝户财,这比起那外强中干的丰柳记可是天上比地下。杨鲁氏再满意不过了,喜得连连搓手。百般叮嘱杨东云一定要攀上这小娘子,杨东云厌烦的应了,借口要关门读书,这些天都木有见父母。

杨东云确实是微小人物,以至于冯金山要想好久才想起他是谁。他莫名的看着特意来州府的弟弟:“为什么要知道他的事?”

冯金宝说了一遍,又道:“我总觉得里面有点不对,正如大哥所说谁会在意这样一个人?或者说是谁想要杨家和柳家断亲?”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除了我以外。

“他和大妹妹退不退亲都不关我们的事,何必为了这种人浪费精力。”冯金山十分不在意。

“不对,大哥,肯为了这么一个人布置这么一番,一定背后有原因。”冯金宝固执的请求着。

冯金山也觉得有些蹊跷,又挨不过弟弟的面子,遂吩咐了两句。这事儿光天化日之下,并非遮遮掩掩,所以不到两个时辰小厮回来了,打听得清清楚楚。

“那牛姑娘在咱们松宁府小有名气,琴棋书画样样都行,长得也俊俏,好多少年公子爱着呢。只是她心气恁高,大家公子想抬她做妾是万万不肯的,可又不愿嫁小门小户,一心要嫁入官宦人家呢。也不怎么的和这杨小相公亲热起来。牛姑娘家里厚实,她一个表舅舅是珍宝斋的二管事,目前是跟着这个舅舅过的。”

珍宝斋。俩兄弟对视一眼,戏肉果然在这。

通发商行刚刚开张时,主要是接珍宝斋的货物,利润自然要减去几层。后来冯金山搭上了白小十一爷的门路,俩家就保持着“客客气气微笑着心里却时候警惕防备着”的状况。

珍宝斋为什么要讨好杨东云,这杨东云难道有什么好前途。给杨家一门好亲事。不,这不是讨好杨东云,是讨好柳大妹妹。冯金宝轻轻吸口气:“一定是因为李春,他不仅发达了、还快要回来了。所以珍宝斋想让杨家退亲。”

冯金山也觉得这最有可能,他在心里迅速盘算着,珍宝斋虽然被自己挤兑了一番,今年的玻璃水银镜子和自鸣钟可全部是给了通发商行,但珍宝斋始终牢牢把握着利润最大的香料和珠宝。

龙,瑞,降,真,沉,等等,现在竟然是珍宝斋卖什么、市面上才有什么。像周家老太太极喜欢龙涎,熏衣必定要龙涎,可珍宝斋说龙涎今年都缺,果然今年过了一半、市面上龙涎供应极不稳定、总是断断续续;周家索性抬着银箱放在珍宝斋,包下了下半年所有的龙涎。

如今,是白家七爷管着香料这一块,听说和以前的走船规矩不一样了。白家七爷,以前很不起眼的外八房的,喔喔,想起来了,冯金山倒吸一口冷气。那一年很轰动的在清水江上撒银子的,不就是白七爷。

“如果是这样,我们已经失了先机。而且娇娇——”兄弟俩一起陷入心照不宣的沉默。

小十一爷和七爷,似乎不怎么对付。

“不管怎样,与他为善总比与他交恶要好。珍宝斋肯这么曲折费心的奉承他、想必他现在本事极大,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为了杨东云而得罪他。以柳大妹妹和娇娇的交情,我们有什么难处去找李春,想必他会伸手的。”

冯金山问弟弟:“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平家烧火,我们就添把柴吧。不瞒大哥我对杨东云和大妹妹的亲事也是很不满的,我曾想过和平家差不多的招数,不过我想得是找个妓子去缠他,让他乐不思蜀后主动退亲。这牛珍珍我感觉配杨东云都可惜了。”冯金宝轻微一笑,他五官并不难看,只是被过多的肥肉挤成一堆,而今他忙碌非常,不知不觉瘦了好些,五官都开始清晰了。

“大哥去拜托朱公子吧,务必下个月要让杨东云院试过了。”

朱公子是通发的股东之一,他的姐姐是花石县县令的第四房小妾,也是最受宠的一房。

第一百零九章 伤情

当花石县县令看着两份帖子两份礼,惊奇得把杨东云往年的试卷又调出来细看,生怕是自己有眼无珠、错过了一位绝世才子。这珍宝斋平家,这通发商行冯家,哪个都是以眼光著称的。

看卷子实在是稀松平常,县令沉吟着。这两家的面子不能不给,罢了,不过一个秀才而已,算不得什么。

转瞬到了八月,杨东云进学,螺蛳巷杨秀才家简直是石头开了花,高兴得眼泪直流,直要烧香告慰列祖列宗。

十九岁的秀才还算青年才俊,杨东云文章本身也不算糟糕,县令并教谕都脸上有光,更想到此人背后两座大靠山更是对他另眼相看。县太爷亲自接见并嘉奖了一番,更有乡绅宗族送了酒菜来,螺蛳巷日日吃席,一时好不得意。

席上有人凑趣:“杨太太你这下又是秀才的娘子、又是秀才的娘,可怎么叫你呢?”

杨鲁氏乐得哈哈大笑,有那多事之人就不怀好意问:“你亲家送了多少礼来贺女婿哩?”

杨鲁氏一张脸就沉了下去:“没得晦气,提这等人做甚。”一边暗恨柳家这倒运的,如今背了时自家这时叫他贴上来可怎么好?原先这柳家算有利可图的,现在看何止鸡肋,简直是一把鸡骨头,除了戳人以外没什么用。

杨东云长得本不难看,这几年得了柳家的资助家里时常能吃肉,每天一只鸡蛋也是有的,因而养得白胖了些,看去更有了几番人品。如今顶了个少年秀才的头衔,一时叫不少家里有妙龄女儿的动起心思来,又是羡慕柳掌柜眼光好,又是琢磨着柳大姑娘本人似乎对杨家不怎么亲热,不由暗地里蠢蠢欲动。

相比螺蛳巷的得意,甜水井街一股瑟缩愁闷不得缓解,家里穷并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情况乃是眼下柳家这样又穷又有病。柳旺躺在病床上叮嘱柳枝凑份体面礼物送去螺蛳巷,柳枝只安慰父亲:“爹爹我心里有数。”

她叫李妈拿了十个鸡蛋送去,李妈踌躇道:“大姑娘,那老婆子会嫌呢。”

柳枝轻描淡写:“那就什么都别送,家里反正这样了,省几个也好。”

州府弄月街。桂花的甜香飘满一院子,杨东云心情舒爽,腰板儿挺得直直的,虽然人还是个瘦条儿但肚子也不时腆一腆。学政大人当年并没看走眼!自己是有才学的!自己马上要走上一条铺满锦绣的坦途了!

平六自然是与有荣焉,封了个厚厚的红封给杨东云,满口恭喜恭喜,还在春风楼叫了精致席面与他庆贺。然而叫杨东云若有所失的是珍珍小娘子反而不与他说个贺字,甚至他回州府来连面都不露一次。

杨东云这晚吃得微熏,靠着粉墙,两个院子的月亮门没栓,就听见争吵声从那边传来。“珍珍你实在不像话,使性子不肯来吃酒,也贺一贺杨小相公;还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恁扫兴。”

“这于我有什么值得欢喜的。舅舅,他进他的学、日后他中了举就是考上了状元又与我何干?都是那粗俗女子的。我宁愿少看一眼,免得自己难过,他这样一个人明明是极有才的,我看那未婚妻也不怎样在意,他在州府多久了也不见有人探望、连个问好的信都没有。

舅舅你看他刚搬来时身上穿的是什么样子,我叫知画给他补袜子知画都说无从下手。这哪里像定了亲的人,这时把他做根草般轻贱,等他得了功名只管享受。我又要凭什么多操心,又不是我的人!”说到最末一句哽咽着似悲似羞、还轻轻唾了一口。

杨东云痴痴立在月亮门边。珍珍,这般兰心蕙质,这般情趣高雅,还般知他懂他、怜他惜他---

又听见平六叹气,劝了好一会,珍珍声音越发恼怒、大了起来:“这又怎么叫我抢人夫婿,如果他愿意、我也自然愿意。两情相悦难道不比媒妁之言?舅舅也是个俗人罢了,在乎闲言碎语就不是我牛珍珍,我只要相公知我疼我依我,一颗心都在我身上,我不在意骂名。”

啊,珍珍,这般好的珍珍,这般、这般——杨东云热泪滚滚而下。可恨老天就是这样捉弄人,看不得人间美满,为什么不叫他早些认识珍珍。

平六这几日拖着杨东云吃酒不提,又敲击问他对珍珍是否有意。杨东云支支吾吾表示退婚怕于名声有损,影响日后科举;但如果珍珍愿意跟着自己、定把她当正头娘子一样供奉,珍珍住州府,柳枝住花石县,两不相见,应该是无碍的。甚至他愿意让珍珍先生下儿子,因为以珍珍的才华,所孕小孩想必更聪慧。

珍宝斋。“我就说这样的人应该直接弄死,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如今好像空手抓屎,臭不可闻。”大管事吹胡子瞪眼睛。

“他还想两头大啊。”平九厌恶又好笑“你不是说你那外甥女是个有手段的,怎么到现在男人都只愿把她做个妾的?也不怎么样嘛,叫她加把力。”

弄月街。珍珍红着眼眶叹息道:“我自薄命。柳姑娘身家容貌才情只要有一样超过我的,我甘愿做小星。”

杨东云大惭。转背听见隔壁院子沸反盈天,捧墨知画大哭大叫“大娘子上吊了”“大娘子你怎得这么糊涂啊”,杨东云唬得脚发软。

平六匆匆回来,拎着杨东云衣领要打,珍珍挣扎着支起身子、虚弱道:“舅舅不可,不关他事。是我一时想不开,如今鬼门关走一遭我明白了,天下之大,总有我的良人。”

平六啐了杨东云一口,又安慰外甥女儿:“珍珍莫伤心,这人胆子只有针尖般大小,也不是个可以依靠的。舅舅自当给你找个好的,吴老板的侄儿对你倾慕已久----”

“不、不——舅舅、我爱慕珍珍、请把珍珍嫁给我吧!”杨东云慌忙爬着抱住平六的大腿哀求。他还能到哪里去找到这样一个美貌有才的小娘子?自带州府的两个院子!!

“我外甥女可不与人作妾!”

“是妻是妻。”

“云郎——”牛珍珍称呼都变了“你不必勉强,我不愿破坏你和柳姑娘,我只是---咳咳咳---人生自是有情痴----”

“珍珍、吾妻!得妻如你,我再无心愿。”

······

第一百一十章 讨价还价

不说州府里一番冤孽情深,花石县上清水江慢悠悠流淌,柳枝支撑着门户过着日子。丰柳记货物清点完后柳枝请人把前后院隔离开来,后院自家住的地方大大缩小,甜水井街位置方便,铺面很快就租了出去,一家人靠着租金算计着也能过日子。

冯金宝回来过一次,见了丰柳记如今摇头叹气,只问柳枝要不要银子用,千万不要跟他客气。而柳枝把娇娇的在满香楼的那一份也借用了后就不肯再从满香楼拿钱,要冯五哥把自己那份分红都用来还债。

冯金宝死说活说、最后把一锭二十两的银子丢下就走,柳枝叫小甲追出去硬是又还了回去。冯金宝叹息:“大妹妹你何必这样见外,而且现在冯饼的收入很好,这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柳枝不知道州府的冯饼卖得如何,单是花石县满香楼后院专门修了个厨房做饼用,楼面里也开辟了专门一个柜台销售冯饼,这一门做两家生意,不需要另外费门面,实在划得来。除了酒楼里每天固定两百只外,早上还有五十只往外卖的名额,这五十只仍然有一人一文的抽头,每个月从满香楼里最伶俐的伙计里选两个出来赚这一个月的外水。有这激励满香楼的伙计莫不见了客人就一个个如同见了亲爹般热情。

但她并不眼热,更不认为理所当然这就是自己的产业,她很清楚没有娇娇和冯伯父、冯五哥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办起来的。获利归冯家是应该的,他们对自己已经十分厚道。

这天甜水井街来了久违的伯父柳大,他听说弟弟不成了,带着两个孙子从青柳村赶来,硬要柳旺过继其中一个。柳枝知道宗族礼法、人情世故都不再允许她像小时候那样拳打脚踢胡闹一场。她是晚辈,又是女儿身,只能硬生生的跪在伯父面前边哭边说:“伯伯是要逼死我爹吗?大夫并没说我爹就要入土,你站在这里药也不许爹爹吃、硬要他答应是什么道理?”

“我爹爹对伯伯一家情意老天爷和祖宗都看在眼里,前两年收丝赚了点钱哪回没有捧回去的?二堂哥三堂哥娶妻爹爹送了多少村里人眼睛都看着的。伯伯就不念一点儿兄弟情意吗?”

柳大不是能说会道之人,他知道自己明明是满满的道理、却被一个丫头挤兑了,恼得提脚就踹。柳枝只忍受着抱着他的腿哭诉,柳旺在病床上口不能言、面如金纸、只眼泪滚瓜一样下来。

那边派出去的李妈带着柳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来,柳大夫指责她:“唉,大姑娘你这是怎么的?不是说了病人要静养、少思虑。你们这当着病人的面吵还不如直接拿绳子结果他。”

柳大见了大夫也不好意思继续责打侄女,柳大夫是甜水井街德高望重的人物,家里三代行医,县太爷请他去看病都客客气气。柳大问弟弟身体到底如何了,只差没明着问还有多久咽气,柳大夫没好气的说:“你们想要病人好就哪里来的哪里去,别拥在一起,我保证病人能治好;当然——”他特意停了停,加重了语气“你们想病人早死早分家产,就这样围着哭吧闹吧,下次丰柳记家的医我是不会出的。”

柳枝只跪在地上冲大伯磕头,磕得又脆又响:“今天我柳枝当着大家发誓、请柳大夫做个见证,我的夫婿必须给爹娘养老,要不宁可一辈子不嫁!再退回来不要脸面的讲、我爹今年才四十,典个生养过的妾来未必不能再有个儿子。”

柳枝这头磕得下足了本钱,额头已经破皮流血,叫人看着心惊。她又抱着柳大的腿凄然哀求:“伯伯看中这家里什么直接搬走就是了,就饶了我爹娘性命吧。可怜我妹妹还只十岁,别叫她做孤儿···”她说不下去了,尽是哽咽。

而从一开始柳家大门一直是大开着的,看热闹的人挤得密密麻麻,自忖相熟的邻居都不客气的走到边上了。被围观的柳大无地自容,带着俩个孙儿掩面而走,发誓老死不相往来,柳旺死后纸都不会给他烧一张。

杨鲁氏躲在人群从头看到尾,暗自心惊不已,她知道柳家这个是个烈货,可料不到性烈如此。她骨碌吞口口水,开始另外盘算起来。

众人叹息一番、劝慰一番,渐渐散去,只剩下杨鲁氏还站在一角,柳枝也没精力理她,精疲力尽坐在石凳子上,低声要李妈去熬药,额头上的伤她等下自己处理。

这时杨鲁氏走过来,也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问:“你发誓说要给你爹娘养老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是长女,自然要孝顺爹娘。”

“你打算怎么孝顺?把婆家全搬回娘家吗?”杨鲁氏可不愿听模糊不清的。

“能住在一起是最好的,不住在一起十来天也要回家看看,爹娘生病我要回家伺候。”柳枝挺直瘦弱的身子,有那么一丝迎敌做战的坚硬不屈。

“你这是入赘呢。我家哥儿可是以后要考举人的!”

“没说要他入赘呀,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住在岳家吗?叫什么来的,嗯,吃软饭的——”“啪”的一声,柳枝头偏到一边,杨鲁氏这一掌打得她鼻血出来了。

杨鲁氏双手握拳,冲着她嘶叫:“你这小Y妇的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就是石头也没有这般硬,我儿好好一个人、到底哪里看不上要被你轻贱如此?”这一番骂却和往日有点不一样,眼里竟然浮出点点泪光。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已经是秀才了,这般出色,这臭丫头竟然还看不上!凭什么?

柳枝用袖子擦了鼻血,只说着:“我给爹娘养老是没得变了,何况我现在的嫁妆也没了,我们俩家退了亲吧。”

杨鲁氏也从激动中渐渐歇下来,她喘着气,拍拍额头定了定,张口道:“如今是你家要退亲,那可是你们理亏,需得给我儿补偿。”

柳枝点头,杨鲁氏冷笑:“你要能做得主就好。你爹可是紧紧巴着我家的。”

“你要多少钱?”

杨鲁氏听她一问、也不再打口舌仗了:“你原来嫁妆的一半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秋衣

柳枝把脸浸在冷水里,那得意的狞笑回荡在耳边,“浪蹄子,死娼妇,真以为我家这般好欺负!告诉你你不抬一半嫁妆来休想拿庚帖回去。我儿是男子无所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抬你进门把你当个牌位放着,我儿自然有妾伺候。看谁的日子难过一些!”

她擦干净脸,还得淘米煮饭,要不然一家子都要挨饿。这时一道黑影投在厨房地面,抬头一看却是小甲站在门外,神色很是懊恼和忸怩。

看见她看过来,小甲结结巴巴道:“大--大姑娘,我不是---不是故意的。”他反应迟钝,杨鲁氏那一耳光打来时他也只站在角落里傻看着,都没有能够保护住自家姑娘。唉,大姑娘要是生气把自己赶走怎么办啊!

小甲紧张的举起一条鱼:“我去了河边,收摊的鱼便宜些,虽然是死了的但其实味道也差不了多少。”

柳枝看着鱼鳞闪着点点白光的鱼,刚刚闻到空气里一股鱼腥味她心跳得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现在她只问:“你哪里有钱买鱼?”

“我答应帮他家搬劈柴,他说以后都可以把卖不出去的鱼便宜些换给我。”小甲见大姑娘没有生气的样子,就把鱼放下“那我先去做事了。”

“小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柳枝看着冷冰冰的死鱼,喃喃道“我快持不下去了啊,好难啊。”

螺蛳巷。“什么?你叫我一个钱都不要、越快越好把亲退了?”杨鲁氏跳起来,她第一次质疑起自己儿子来。

杨东云也很是犹豫了一番,他和珍珍海誓山盟,当着平六的面许下诺言立即回家退亲,可事到临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说实话柳大姑娘也不是那么糟糕,他今次回来,悄悄儿往甜水井转了一下,人进人出,柳大姑娘清脆响亮的嗓子招呼着,十分能干。

柳家遭了难,大姑娘也打扮得十分朴素,身上穿件旧的蓝花布夹衣,裹着苗苗条条的身段儿,头发只梳了两条辫子,别了一朵小小的通草花儿,全身无一点脂粉首饰。若说珍珍是那妖娆牡丹,柳大姑娘就是她家门口的木槿,自有一股简朴素雅的趣味。若是两者兼得,真是人间美事,自己与珍珍书画唱答,柳大姑娘持家,真是完美。

唉,世间哪得两全法,他杨东云注定今生是要辜负一颗少女心了。把这些儿女愁肠摇头甩掉,想着更实际的问题,比如弄月街的院子,比如一千两白银的陪嫁,又比如珍珍的花容月貌。

“娘,柳家现在这样子有什么可要的呢?弄不好还要找你借钱买药哩。快些退了亲、我娶了珍珍,哪样不比柳家强!你莫误了我的事。”杨东云不耐烦道。

柳大闹过后大家见识了柳大姑娘的决心,柳家着实清净了些时候,没人旁敲侧击打听什么。渐渐儿的,柳旺俩口子都已经可以下地,虽然家务事柳枝询问了也都是“你去做吧”“你拿主意就可以了”,但父母身体眼见有起色家里也就像有了主心骨。

这天朱娘子上门来送柳条的秋衣。不知道为什么朱娘子对柳大姑娘有些另眼相看,就这么两件小孩子的夹衣她都亲自送了来。

家里出事后柳枝去了她的金织秀坊取消嫁衣,朱娘子也没多话,连定金都退还了回来,并且说如果大姑娘有其他衣服交给自己做,价格可以从优。

“家里没有茶了,这是我自己扯的金银花、薄荷、夏枯草、车前草,反正乱七八糟采了晒干了泡水,娘子别嫌弃。”柳枝送上水。朱娘子也是个妙人,并不多话,慢悠悠喝了这一杯干草药泡的水,点点头就告辞而去。

柳枝把衣服给李氏看了,然后包起给柳条送去,柳枝现在跟着罗夫子住在女学里。罗夫子知道她家遭遇后想起外甥所托付、就问柳条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住些时候。柳条回家里一说,柳旺俩口子自然称愿,家里现在紧巴巴的,小女自然是委屈了,能跟着夫子求之不得;叮嘱了小女莫要淘气,又要大女好生帮小女收拾衣物。

柳条见了新衣很不好意思:“姐姐,这要花多少钱啊,我其实可以穿去年的衣服的,不需要每一年做新衣服。”

“小孩长个子呢,旧衣服都不合身了。”柳枝只要自己能够支撑下去,也愿意看到妹妹无忧无虑,穿得干净漂亮。

这时罗夫子出来了,叫柳条去奉茶,柳条一举一动有板有眼的,柳枝见了不禁替妹妹感到高兴,妹妹的样子很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做派。

“谢谢夫子对妹妹的教导”柳枝向罗夫子道谢。

罗夫子摇摇头:“不用谢,我又不是为了你们家,只不过受人之托。”

柳枝不做声了,罗夫子又看她一眼。卢溪月五月离开时,她在前路等着他,他拒绝了自己准备的仆人和银钱,相反交给自己一本装潢得极为精美的妙法莲华经,请自己九月时代为转交给柳家大姑娘。

“我受柳大姑娘大恩、这几年又得她照顾,来日如有富贵再以重谢。大姑娘今年出嫁时我没办法给她添妆,到时她生辰还请小姨帮我把这份经文送给大姑娘,说是我一点心意,祝她福寿绵绵,安宁喜乐。”

不知道为什么罗碧城看柳大姑娘不太顺眼,外甥对柳条的偏心她可以接受,但她不太乐意见到外甥对大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姑娘是个麻烦人物。罗碧城有女人的直觉,她已经把柳枝的八卦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小时候如何淘气、如何敢跟堂兄打架;如何有一个孤儿的青梅竹马、举止从不避嫌。

罗碧城叫仆人日夜关注今科秋闱,已经知道卢溪月中了,西安府六十个举人名额他是第五十四名。罗夫子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的,不想过早引人注目而牵扯出他身世来。卢溪月已经启程前往京城准备一鼓作气参加春闱。

第一百一十二章 被退亲

这天李氏家中闲坐,屋角落个乌鸦嘎嘎叫两声,李氏吐两口唾沫去晦气。片刻有人登门,却是马媒婆来了,李氏见了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响。

柳家在本地平时口碑还好,家里又是因为时运不济倒的霉,自己这会来落井下石——马婆子咽口口水,她是吃这碗饭的,也不得不遵从主顾的意思。马婆子眼珠子咕噜转两圈,压低声音做个神秘状:“柳娘子,我是受杨秀才娘子的嘱托来告知你一声的,杨家嫌你大姑娘名声不好,要退亲咧。”

李氏一激动眼前金星乱晃,马婆子吓了一大跳,要是李氏受了激死了自己岂不晦气。“柳娘子稳着些,俗话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就是急、你大姑娘名声也回不了呀。”

“呸、我家枝儿再清白不过的,是哪个恁多长舌的嚼嘴,阎王爷绞烂了她们的舌头!”李氏这样骂人很难得,显然气狠了。

马婆子能说会道:“哎呀我的好太太,人生在世谁不被人说呢。你听我一句劝,但凡对方心里已经有了猜忌就如同鸡蛋裂了缝,是再不能修好了的。结亲自然要欢欢喜喜,俩家成一家,这心里有了坎又何必勉强呢。老话儿道理都说尽了,强扭的瓜不甜,你硬是要把俩个做堆那就是结仇,跟自己孩子过不去呢。”

李氏只伤心呜咽:“他家实在没良心,当初穷成那样子我家都没嫌他哥儿;如今不过是一个秀才就这样翻脸不认人,真是太欺负人了。”

马婆子撇撇嘴,却继续劝道:“我的太太,难怪说妇道人家没见识,什么叫不过一个秀才!你倒是自己做个秀才看看,那都是天上的星宿呢。你也知道人家如今不同往日,怪就怪自己家命不好呗。你家大姑娘字都不识得百十个,他家哥儿来年穿红袍、插宫花,跨马游街娶公主呢。”

李氏早呜咽不能言,马婆子喝完水润了喉,加倍卖力劝说:“柳娘子,你倒是想清楚了,不如着好聚好散,都是一个地方住着的留些香火情,他家可是什么都说得出口的。你自己家姑娘偏偏又不规矩、留下把柄给别人,别到时弄得难看,真心说一句吵起来吃亏的都是女方。”

李氏哭得不得了,内里柳旺听了也默默无语。

柳枝做不完的家务事,她在厨房里听说是马婆子上门是为了自己退亲、心里不由砰砰直跳,不知道杨家有什么奇缘以至于杨鲁氏愿意放过自己,但无论如何自己求之不得。

她一边想着一边差点切了手,看到李妈漉好了药她连忙过去:“让我送去吧。”

那马婆子软的硬的说了一箩筐话后翩然去了,俩口子正相对愁眉不展,看见大女儿进来心里油然又愧又悔又是有种很奇怪的迁怒——都是你、为什么你就是这么不省心。

柳旺好歹是一家之主,勉强开口:“枝儿你莫急,杨家不敢悔婚的,我们有婚贴;要是他们家不肯,我们就去衙门告他家。”

“爹,现在这样子俩家绑在一起也没意思,我们就跟他家退了吧。”柳枝抬起头,带着几分渴望的道。

“跟杨家退了你还能找谁?这不是瞎闹脾气的时候。”

“爹——”柳枝终于说出来“我只愿意嫁给小春哥,我愿意等他一辈子。”

“砰”的药碗砸到她身上,柳旺眼睛都红了:“原来你心里一直还存着这念头。你、你气死我了,我怎么养出了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柳枝不敢躲,褐色的药液洒满了她的裙子。柳旺气得摇摇欲坠:“那李春无父无母、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做淫奔之女?告诉你柳家虽然是小户人家但世代清白,我宁愿一索子吊死你也不愿你丢人现眼!”

李氏不安的挪了挪身子:“这话不能这样说啊,多伤孩子心。”

柳旺赌气道:“她都要我的命了、我还怕伤她的心!说实话她现在这泼妇样子我也并不愿意把她嫁给杨家,不知道她会惹出什么祸来;我纯是为了小幺儿,别让她在亲家太太面前失了体面,有这种姐姐。唉,其实这孽障还不如死了,大家都省心了,她不用嫁、我也不担心她丢人现眼。”

“爹”柳枝使劲忍着、不敢让泪掉出来,她去扶父亲,却被推开。

“不需要你假惺惺的,你前面的孝顺都是假的。你就是要气死我、还有你娘和你妹妹!你是不是眼气我们对你妹妹好?送她念书、结了门好亲你看不过、就想毁了她?”

“枝儿,娘连累你了”李氏气喘吁吁“娘知道你委屈,没把你做个知书达理的小姐养。要怪你就怪爹、要恨你就恨娘,千万不要怪小幺儿。”

柳枝的心被狠狠攥住。

“我们家现在败了,越发配不上胡家,要是你和杨哥儿的亲事吹了,还不知道胡家怎么看小幺儿呢。我看杨哥儿对你还是有情有义,我和你爹请了他明天来,你千万不要任性,好好说说软和话。等你们姐妹都嫁了我们就没有心事了,到时要你舅舅在乡下给找间房住着,实在不行娘就找个姑子庵住也就是,不会拖累你们。你就千万要好好待你婆婆,才能在杨家过得好一些——”

“娘你别说了。”柳枝脑袋里嗡嗡直响,她失魂落魄迈出厅堂,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爹娘的话像碎瓦片割得她的心血肉模糊的。

柳条是她一勺一勺从个五官模糊的肉团子喂到现在个小人儿模样,她巴不得妹妹比自己出息、过得比自己好。柳条养成个小小淑女模样她只有高兴,柳条能有胡家这么厚道温和的婆家她也觉得欣慰。

归根结底除了和李春分开这一件事上她意难平、其他都无怨无悔,什么做家务都更不值得一提,也从不觉得自己被亏待。她怎么会因此就嫉妒妹妹?

“大姑娘、大姑娘”追出来的是李妈。她揽住柳枝,却也说不出什么太有力的安慰来,只能反复说:“大姑娘,这是亲爹亲娘,你可不能跟他们计较。”

“我知道”柳枝轻声说,她再大声一点力气就不够用了。

也许是太过于难受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一点也不痛,只是全身没力气。柳枝在自己房间里呆呆坐着,这一次并没有流眼泪,或许是太伤心了。她慢吞吞的擦洗着,洗漱这些简单的小动作都爬山涉水一样,她内心隐隐有一种放弃的想法。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回来了

当她把黑发梳了又梳,还挑了一件她最漂亮的寝衣穿了,终于能够躺下,她呢喃着:“小春哥,我决定不再想你了。”她只想最后一个晚上好好睡一觉,只希望什么梦都不要做,免得醒来又一次空欢喜。

有谁在她耳边低语“小枝我回来了”,真是讨厌啊,明明不想再梦见所有和他有关的事情,可是这声音叫她多么欢喜。

柳枝睁开眼睛,看见这张脸削瘦又英俊,一双完美杏核眼,瞳孔漆黑晶莹,深处闪烁着一抹钢铁的蓝色。“小枝”这人又叫了自己一声,柳枝“嗯”一声,合了眼睛继续睡,任他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头发,脸颊,他的手掌粗粝又温热。

突然她猛的坐起、直愣愣的看着坐在床边的他,美好的梦境并没有消失。

柳枝尖叫一声、扑他身上狠狠咬着,这一口咬出血腥味来,却没被浇熄她的心头火,反而越烧越旺。她开了闸一样又哭又叫,逮着嘴边碰到的肉就咬,两只爪子也拼命挠着,她恨死他了,让自己流了多少眼泪。

李春疼得狠了,这份疼却是她给的,舍不得不要,他只死死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如多少个在海上的梦醒时分消失就好。不知何时他已经低头吻住了她,眼泪的味道是她的,血的味道是自己的,吮吸干净了满口就只有她的芳香甜美。

柳枝的厮打也已停止,双手搂上他的脖子。俩人抱着滚在床上,很笨拙的相互亲吻着,久别初见,又都是第一次亲吻,一时你咬了我的舌头,我碰了你的牙齿。可很快俩人就找到了最佳方式,舌尖相绞着,肆无忌惮感受对方口腔里的温暖和弹性。这是本能,如同种子终于破土,追逐阳光和空气。

打破这场狂风暴雨般的亲吻是李妈的声音“大姑娘你怎么了?”柳枝吓了一跳、她飞快的扯过被子罩住他:“没、没什么,只是突然醒了,有些口干,想喝水撞了桌子。”

门外李妈还在埋怨她不小心,李春已经掀开被子,不依不饶的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一口一口的咬着她脖子。柳枝整个人都软了,幸亏李妈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说了两句后脚步渐去。她使劲全身力气用胳膊肘顶开他,他害得自己难过了这么久,才不会就这么原谅他呢。

李春看着她像一只小猫仔一样飞快的重新钻进被子、并且把被子拉到下巴颌儿下死死压着,只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自己,样子可爱极了。

“小枝你不想我的吗?”他俯下身在她脸颊上轻轻咬一下。

“不想”柳枝羞恼,她想推他、可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又不好把胳膊伸出来。

“可我想你呢,想得要死了。”他隔着被子抱着她,把脸埋在她一头秀发里闻着她的味道,少女幼嫩的清香叫他几乎不能自持,他脸颊蹭着她的脖子,喃喃的叫着“小枝”。

“你还不是好好儿的没死”她咬牙切齿,扭着脖子想避开他。

“舍不得死,死了就见不到我最漂亮最可爱的小枝了”他轻笑着。

柳枝突然委屈起来,他这样轻松的语气说着玩笑的话,还笑得这般开心,而自己却是忍受了多少痛苦。想起那些来自最亲的人的疏远和误解,她眼泪瞬间就决堤。

李春看她哭起来只捧住她的脸,反复的亲吻着。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密密的都一寸一寸吻遍,把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吻干。

“小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现在都没关系了,我回来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小春哥,不会明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你又不在了吧?”她抽抽搭搭问。

“不会,你抓住我的手,可不是热的?”

俩人又唇舌交缠了一阵,额头抵着额头,手握着手,茫茫然又觉得如在梦里。一个日夜思虑,一个日夜赶路,此刻相聚,天大的事情也不重要了,心里一松,竟然就都这么相依相偎着睡着了。

早上柳枝先醒,毕竟床上多了个人,淡淡的天光中她几不能置信他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他睡在被子外面,虽然身体强健但九月秋夜凉如水,身子也不禁有些弓起,如此就与自己偎得更紧。他一只胳膊横在被面上,压得自己沉沉的,但这重量才让她真实感受到身边人不是幻影。

柳枝脱出一只手,纤细的手指按上他的面孔,描绘着他眼睛、鼻子、嘴的形状。他五官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整个人完全长开了,体格健壮,大约是风吹日晒的海上日子过久了,皮肤粗粗的,肤色更是蜜也似的深。头发还是绞得短短的,耳朵上穿着一枚金环,坠着一只很小的银铃铛。

她摸着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已经很旧了,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芯子也没有了,不会发出声音,想必是有纪念的物件。她扯来扯去的把他弄醒了,他眼睛长得十分漂亮,睁眼的一瞬间如朝阳初升,满堂生光辉。

“小枝,你还在,真是太好了”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散,听着叫人无端端身上发热。

他看着她,黑眼睛里充满渴慕和喜悦,伸手抚摸她细嫩的面颊:“我总是梦见你,梦里也这样对我亲热,可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都不太睡觉,宁愿干活到天明,那种感觉太糟糕了。”

“谁对你亲热了”柳枝撅着嘴,一低头脱开他的手。

她是趴在他身上的,听到他笑了,纵然隔着被子也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想来十分愉悦,声音也更柔软了,“当然是小枝了,除了小枝我不要跟任何人亲热。”这声音中的魅惑之意完全不应该是个男人该有的,而且还是个如此硬朗的男人。

柳枝默念着要自己不受其惑,伸手又玩着他耳际的银铃铛,这很像女孩子的饰物。心里不由酸涩起来,想起白小爷说南洋有着各式美人——她手下用了力,就听见他叫了一声,可怜兮兮的问:“小枝你是生气我弄丢了一只吗?”

柳枝一愣。听他接着在说:“海上风浪大起来船都可以掀翻,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就找不到了,就把剩下的一只带在耳朵上。这是你送我的宝贝,我一直都放在怀里的。”

终于想起来,这银铃铛是自己的啊,那还是认识他的第一年时送给他的。自己那时多大?五岁吧。柳枝眼睛发热,伏在他胸口不说话,自己这小东西很多,早忘了干净,但他收着竟然已经十一年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中风

晨光里俩人都默默无语,此情此景,如梦似真。李春搂紧柳枝,一遍又一遍轻唤着她的名字,千般煎熬,万般相思,现在也不觉得苦。

李妈叹息着起来,又是烦恼的一天,现在看着这个家里真叫人不开心,大姑娘被逼成啥样子了,这么好的姑娘家真是太可怜了,爹娘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呢。她心里嘀咕着,揉着眼睛走到厨房,现在早饭也没那么讲究了,把剩饭水煮一下,切一点咸菜就是。

没进门就闻见一股久违的香味,还听到说话声和笑声,那种颓废之气一扫而空。李妈疑惑着迈进厨房,就听见一声“李妈”。天啊,这个跟自己打招呼的人是谁呀。李妈手指着,嘴里“李李李——”半天。

“李妈,小春哥回来了。”昨天还一副走投无路样子的大姑娘活了过来般,只见她双眼闪亮,双颊泛红,喜气洋洋的,手里端着一叠酱香肉千层饼从灶边绕过来、放在小桌子上。

李春则帮她搅着锅里的稀饭,柳枝放了手上的事过来推他:“去洗手吃东西啦。”口气是许久没有过的撒娇。

李妈上下看了这俩人一眼,突然用力把柳枝拖出厨房,拖到僻静处问:“大姑娘、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柳枝有冯娇娇满满一大柜子的话本子熏陶,知道李妈指的是什么,脸儿变成深红,摇摇头。李妈松口气,被这一早上的惊吓弄得脚发软:“那大姑娘,他这突然一下子出现你要怎么办?”私奔吗?

“小春哥去向爹提亲,我们一起去求爹答应。”

“唉,你爹不会同意的。”李妈还想说什么、李春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体,对着柳枝招手:“小枝,先吃饭,粥要冷了。”

李妈看着俩人坐在厨房的小桌子边吃早饭,恍如他们小时候一样,头碰着头,不时对望一眼,满心满眼的笑意。李妈瞧得心里却几分难过,转过背去揩泪。唉,那时候的日子多好、这个家多和气。

只见自己的大姑娘笑眉笑眼的夹着一块饼往李春嘴里送,这没羞没臊的动作偏偏他们俩就做得自然而然的,叫人觉得他们天生就这么亲密无间。唉,这几年都没见大姑娘这么舒心爽气的笑过了,李春也长成了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他腿长,那小桌子容不下,只能曲起。

往日里李妈见到的尽是卢溪月、杨东云这一款白面书生,如今见到一个肤色黝黑、腿长肩宽的小伙子,自然觉得这才是过日子的,这体格劈柴担水不在话下。如果是自己的闺女,能找这么个女婿该欢喜不尽了。

只可惜大姑娘不是自己的女儿。李妈端着饼和粥去厅堂,心里直发愁,大姑娘想得太天真了,为了二姑娘,她爹娘是绝对不肯让姐姐嫁个无父无母、出生地都不明的孤儿的。

果然,李氏和柳旺见到李春也是先半天没回过神来,愣在屋里。柳旺想到大女儿昨天那信誓旦旦的,怎么这么巧一清早人就出现了?想必是李春早就回来了。

想到这里柳旺脸阴沉得可怕,看着俩人牵在一起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只觉得十分刺眼,他们勾搭了多久了?是否已经做出了不堪之事?

“爹、爹——”柳枝大惊。爹站起、一手指着自己和小春哥,跟李妈一样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然后呯的倒地上了。

“孩子爹!”李氏尖叫一声扑上去,一边叫李妈快去请柳大夫。

柳枝哭着上去搀扶爹,李氏把她一推、尖利骂道:“你滚开!你现在可称心如意了。”

柳旺这一下急怒得竟然中风了,幸亏不算严重,柳大夫又是施针又是用药,终于悠悠醒来,只是口舌麻木不能言。柳大夫知道满屋子只大姑娘一个明白人,叮嘱了她只不要再让病人动气,按时施针,一个月左右总能复原。

不让病人动气。柳枝苦笑了一下,自己就是病人动怒的罪魁祸首。

爹喝药着都闭紧嘴圆瞪着眼、李妈猜到他心思,再三表示这药不是大姑娘熬的,他才张嘴喝——柳枝见自己呆在爹娘眼前都是罪过,忍住伤心叫来小甲,嘱咐他和李妈一起照顾病人。

“大姑娘,有我呢。唉——”李妈看她神情憔悴,眼睛红肿,不忍多说,只暗示她回房间去,还有另外一个麻烦在那里呢。

她走出房门就撞上赶回来的柳条。“姐姐,听说小春哥回来了,是不是?”柳条眼泪汪汪的请求着“姐姐,你千万不要离开这个家好不好?”

家里没了姐姐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谁能像姐姐这样能干、谁能照顾好自己又照顾好爹娘呢?“姐姐你千万别嫌家里没钱,我不要什么嫁妆,也不要做新衣服,你别不管家里了。”

的确,要是自己不管这个家,任老的小的在这花石县自生自灭,纵然丢下一堆金子,心里也是不安的吧。自己曾发誓要给爹娘养老的。柳枝弯下腰,抹去妹妹的眼泪:“你放心,姐姐不走。”

“小枝”她一进门就被抱住,柳枝靠在他怀里抽噎着。“别哭了,跟我走吧。我们现在就走,你愿意跟我去南泉也好,不愿意我们就住州府也可以的。”

说实话李春一开始就没认为柳旺会同意,这四年在外他也增长了人情世故,知道自己最被嫌弃的并不是穷富而是身世不明。如果他单纯是父母双亡也就罢了,可父母姓名皆无,小时候被骂是野种倒也没骂错。

只是早上醒来看见她笑盈盈的,满是希望和欢乐,深信父母一定会成全他们。他实在不忍心说任何怀疑的话,哪怕是一个字都对不起她那笑容。

柳枝伏在他胸前哽咽:“我爹现在病成这样子,妹妹还小,我哪里都去不了。”

听着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李春心里无名之火到处乱拱。他这些年在外面肆意惯了,如今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却束手束脚;真恨不得一把火烧掉这阻碍他们的一切。

李春看着她左边脸颊隐约一线粉红,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么长的伤痕,一瞬间内心涌起的强烈愿望就是柳旺俩口子为什么不去死呢、任人这样欺负自己的女儿。

他整理着她被泪水和汗水粘湿的头发:“小枝你好傻,为什么要对那些对你不好的人好呢。你爹生病是因为自己心眼窄,不关你的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别担心

柳枝眼睛已经被泪水泡得肿起,她靠在他怀里,侧着头眼睛只朦朦胧胧看着桌子上一层珠光宝气。那是早上醒来,俩人相对而笑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就见哗一声桌面倒出一把簪子,金玉各半,镂花累丝,镶珠嵌宝。

“我错过了你及笄,你别生我的气。小枝,你想插哪一支?”正好是十五支。每一支都那么美丽,精致,贵重,是小镇姑娘可望不可及的首饰。

柳枝纤细的指头拨弄着,金玉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拿起最不起眼的一支递给他,黑黝黝的好像是木头。李春亲她一下:“这一支是我亲手做的呢。你看我们俩个就是这样有感应。”

这只簪子虽然不起眼,但是把玩过后满手异香,原来这是蜜迦南做的。迦南香木中最奇异的一种,经过特殊的演变香气比较普通迦南香更持久和甜美。

他给她别进发间,笨手笨脚的连她原来的发髻都弄歪了,欣赏了一下还甚为得意,满心柔情蜜意:“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枝就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着:“那就祝我的小枝越来越漂亮,长命百岁。”她忍不住“噗嗤”笑了,听上去自己好像已经有七老八十是个老寿星了一样,又听见一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再也不需要多话,晨光里只紧紧相拥。柔情里也有一缕辛酸,四年的大海、星空、等待、流言,在他们再次相拥抱的这个清晨消失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分别过,似乎每天早上他都替她提着竹篮子,俩个人走过青石板街、一路说话一路回家。

“我给你做千层饼去”柳枝拉着他的手甜笑着“等我爹和娘起来后,你就去求他们。之前他们以为你人没了,现在看到你好好的,一定会答应的。”

或许是看出他一丝不以为然,柳枝使劲捶他一下,如今他愈发高大,她只到他下巴。他就低头吻她:“我一定好好求他们,跪下来求他们。”

可是这些都没用。他对自己好也没有用,他变成有钱也没用,爹娘就是不喜欢他。

柳枝看着早上没收拾的一桌子簪子,珠光宝气,听着他说跟我走吧。真的要私奔吗?私奔,当初看话本子时旖旎又浪漫的词,可如今的她知道现实中这个词意味着何等的决绝和羞耻。

“小枝,我和你爹娘之间,你不会不选我吧”李春看她半天不说话,摸着她顺滑的头发,试探着问。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呢?柳枝头痛欲裂,眼睛都花起来,她吸口气:“小春哥,爹娘不同意我也一直等了你四年。”

他沉默了,尔后轻轻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很怕,小枝,你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柳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难道她就不是吗?“小春哥你不知道,昨天我本来心里下了一个决定,睡了这一觉就不再等你了,可你竟然回来了。”

爹说恨不得她去死,死了大家都好,她自己也不会为难了。听到这话她何等难受,十六岁的少女而已,只认并没有做什么天地不容之事。被逼如此她全部的勇气都用完了,再坚强一颗心也被碾成渣。如果没有听见那一声“小枝我回来了”,她准备去清水江里找他,当初是清水江里被他救起来,现在去清水江把这条命还给他就安心了。

李春不愿她继续伤神,吻一吻她的脑袋顶端,她早就没擦头油,只有女孩子特有的身体味道:“小枝你先睡一觉好么?你别哭,也别担心,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就不应该让你发愁。”

不容她有别的意见李春抱起她把她放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摸摸她额头,确认她没有发烧,然后握着她一只手就坐在床头守着她。

柳枝开始还挣扎着想张开眼皮看他,可一早上下来她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而且他近在咫尺,他的气息可闻,这让她安心。他说的话那么有自信,是啊,他回来了,自己就不应该担心什么了。

柳枝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已经到了黄昏,满室温柔的霞光。看着她惺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样子,李春微笑着捏捏她腮帮子:“吃东西,你都饿了一天了。”

“我爹——”

“你爹还好,下午柳大夫又来过一次,你爹服了药;你娘也镇定下来了,外面有李妈呢,她请了人帮忙,忙得过来的。对了,我没露面的,没人看到我,不会有闲话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问她:“你要坐在桌子边吃还是就在床上吃?”

柳枝坐起来,怔怔的看着他,从前都是自己照顾他,现在感觉自己真的可以完完全全把一切都交给他了。他那么高,那么有力,关键是还如以前那样对自己那么专注。

“我又没病,哪里能在床铺上吃东西呢。”她脸微微红了,小声说“小春哥你别回头,我穿衣服。”

柳枝偷偷瞄一眼却看见他似乎愣在桌子边,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柳枝飞快的穿戴好,下了地走到桌子边,看见他黑黑的皮肤下泛起的红潮。

食盒是满香楼的,一碗山药炖羊肉炖得烂烂的,一碗葱油鸡是她小时候最爱的菜之一,一条清蒸鲈鱼并一碟鲜嫩碧绿的菜心。

李春已经替她装了一碗羊肉汤,他有点不自在的说:“小枝,先喝汤么?南泉那边的习惯是吃饭前先喝汤呢。”

柳枝接过慢慢的喝着,热汤下去肚子里暖暖的,整个人都感觉舒服了很多。看见他眼睛都不错的盯着自己,等她喝完了又飞快接过碗去给她添饭,生怕她动手做事。“小春哥,你自己也吃饭。”柳枝忍不住道。

李春应着。俩个人同桌共食,只觉得这机会如同老天恩赐,彼此都深深觉得十分幸运,世间凉薄艰辛,颠沛流离,尚有人对自己如此,有人允许自己待她如此。

柳枝这段时间忧思过虑,胃口并不好,喝了一碗汤,挟了一筷子鱼,吃了几片青菜胃里就塞得满满的。李春也不勉强她,只说“晚上要是饿了叫李妈给你煮粥。”

看他收拾东西,柳枝有点惊弓之鸟:“你是要走吗?”

“你爹知道我在你家病是不会好的。让他先养病,我也回州府去办些事情。”他看她面露惊惶之意十分不忍,轻轻揽过她拍着她的肩膀“你别担心。我们的事我来弄,这些天你就养身体,你也太瘦了,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柳枝心里不舍,他们相隔四年才重新见面,彼此还没看够呢。她嘴里不留他,可手指头一直钩着他袖口,低着头含着眼泪。李春看她还像小女孩般时依着自己,心里也是软得没章法,哪里舍得丢下她。

俩人又相依相偎着说了会儿话,说的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比如你在外边吃些什么喝些什么,那边是不是真的不下雪,有些什么奇形怪状的果子。点点滴滴,毫无含义,却只觉得温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故地旧人

柳枝之前哭过,又睡得出了一身汗,身上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蓬蓬着,李春干脆打了热水来,挽了衣袖亲自替她梳洗。

她洗脸的铜盆刻着一条胖鲤鱼,洗脚的松木盆漆着镜子一样的朱漆,记忆里她用的东西都是顶顶好顶顶精致的,就像她是自己眼里最好最美的小姑娘。

现在看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器物,可她的美好仍然一丝一毫不减。李春半跪在床前,粗糙的大手托着她的脚用布巾擦拭着,这脚儿娇小白嫩,就像一弯剥了壳的冬笋,正正就他一手掌。李春一个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呼吸不够,真是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忍住腔子里滚烫的血,帮柳枝洗好脚,擦干了穿上袜子,再塞进被窝,掖好被角,叮嘱她早些休息。从头到尾一本正经,反倒是柳枝早红晕满颊,说不出话来。

“小枝,等我们成了家,我每天都这样伺候你。”他声音有些哑,盯着她目光灼灼好像要一口吞了她。

柳枝羞得无可奈何、只好把被子举到头顶,听见他的笑声。

美滋滋的想着成亲后的快活场景,李春走出柳枝的房间,心情马上就不好了。柳家如今被一堵突兀围墙割据得窄**仄,院子堆满落叶,长出衰草,显然主人没有精力打扫;屋瓦围墙也都很久没有粉刷,暮色里更显得衰败,不再是他记忆里那明亮整齐、深为羡慕的家。

李妈在厨房里吃饭,剩菜汤泡着剩饭,也就是胡乱对付。她看见李春进来连忙站起来,李春示意她坐下,自己捡了个碗倒了碗热水喝了,然后给李妈一个小布袋:“李妈,我等下就走了。想来想去好像小枝身边没什么靠得住的人了,只得请你好好照顾小枝,她瘦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什么急事你托人去州府金线街的珍宝斋传个话,我会立即回来的。”

李妈被布袋里的金色吓了一跳,这、这全部是金锞子?可李春后面的话叫她紧张了。啊,他要去哪里啊?不会看了柳家如今这样就嫌弃了吧,这可不成,他刚刚钻完大姑娘的闺房,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么?

可李春不再是从前那个破船上的孤儿了。虽然他穿着还是很普通,但他说话做事之间李妈已然感觉到他的不同,更别说他给自己做家用的是一袋金子!这样有钱、长得又不差的年轻男子有了别的女人也正常,何况柳旺和他这般水火不容,只盼他看在大姑娘小时候待他的情意上有点儿良心。

李妈有些忐忑的问:“李春,你不会做没良心的事吧?大姑娘这么些年心里只有你,你可不能骗她啊。”

李春被李妈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弄得满心愤懑都消散了几分。他笑了笑:“哎,李妈你想太多了。我哪里敢嫌弃小枝呢,只要小枝不嫌弃我就好。我是真有事,弄完了我就回来接她,而且我留在这里小枝也为难。”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她爹娘逼她、如果我也逼她小枝不是太可怜了吗?”真正依他的脾气一把把小枝撸走就是,这些人管他们去死呢。

李春和李妈交待了几句,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就问一句:“冯娇娇还好吗?”“娇娇啊,她五月里搬到州府去了,所以大姑娘连个说得来的也没了。”

李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步走到了江边,清水江也比他记忆中的要狭小,看惯了大海只觉花石县的一切都太温柔太平静了,内河的船只精巧得如同玩具。李春看着码头秋江瑟瑟,想着的却是春日景明,少年的自己驾舟而来,而河堤上双鬟垂髫的小姑娘白白嫩嫩,挎着一只小竹篮,笑眯眯的向自己招手。

“李、李春?”

李春转身看见一个潦倒肮脏的男人,挑眉叫了一声“叔叔。”

李大见真是他,不由挑着一盏破灯走近几步,见他手脚俱全,已经是高高大大,可见这些年自己把自己平安养大了。他身上穿的倒是很普通的短衣,就如同在哪里做事的普通伙计,又没有褡裢,看外表倒是看不出有没有钱。

“那白小爷说你发财了----”李大试探问。

白琳?他跑这里来干什么,是为了冯娇娇吗。李春心不在焉,想离开时李大急急忙忙拦在他面前:“我、我养大了你,你不能不管我;我也算你老子、这恩情大于天!”

蓦然一阵激烈的叫骂传出来,“X你的小兔崽子、没人伦的野种,你需得还我养你的债,要不我告官去,叫官爷枷了你这奴才去——”

夜幕中清水江依旧长流,李春坐在船头,表情淡然。视线掠过边上停靠的商船,少年时自己渴望搭上这些船远走高飞,寻找遥远的宝藏,用来娶心爱的小姑娘。

这四年里她过得如此艰辛,想到她脸颊上那道伤他心头就有杀意。夜风拂过,如同她的柔情安抚下他心头的野兽,自己这样粗鄙的人,能得到她这样的等待,那些苦与累又算什么呢。“小枝,我不会让你再受欺负的。”他喃喃着,把脸埋进手心。

金线银瓶垂珠,前者是州府最重要的街道,两边都是琳琅商铺,后两者乌门粉墙,都是体面住家。区别在于银瓶街多住商贾,路面阔大,房屋整治得崭新耀眼,而垂珠巷多住官宦,住宅深幽。于是前者嘲笑后者破败,后者鄙夷前者暴发;私下却也你羡慕我的树大画古,我唏嘘你的金银实惠。

张通判的嫡二小姐思云嫁与太仆寺少卿的嫡长子,过了新年将进京完婚,张府的人整天采买不休。“太太,通发商行回信说还是没有。”一个穿着酱色褙子的白净妇人下首禀报着。

上首一张玫瑰椅上一个穿着秋香色织金万寿菊图案夹衣的雍容妇人正在看账本,听了抬起头、蹙眉道:“这是中邪了不成?”

“是啊,整个松宁府珍珠都缺,香料也不齐,乳香沉香缺了几个月了,听说就连药铺都告急了。”张大家的安慰自家太太“不过冯掌柜说就快了,只要货一进码头首先就给我们家送来。”

张大太太显然对这种保证已经失去兴趣,边上一个白皙修长、容光艳艳的少女连忙示意侍立的丫鬟把茶送上来,一边劝道:“娘,商家多是这种奇货可居的手段,无非是想抬高获利罢了,我们一着急就正落了他的下怀。娘且放宽心,你不理他他就自个儿贴上来了。”

这少女正是张思云,她脸颊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儿冲淡了如芍药般的艳丽感,增加了三分少女的天真娇憨。果然张大太太就把她搂怀里,摩挲着她头顶叹气:“老三家的盯着我呢、已经到老太太面前告状去了,说我不该换了铺子,弄得如今府上没香料用;言下之意就是我从新铺子里拿了好处”

娘俩说贴心话,有眼色的丫鬟婆子都早早退了下去。

“我们家香料珍玩一直从珍宝阁采买,这通发商行的冯掌柜人十分有眼色,主动找上门来让一成利。这一成利又没进我的钱袋子,还不是补贴进公中了,爷们要外出应酬,小姐们要做新衣打新首饰,一个个只知道伸手张嘴的,银子从天上掉下来吗?”

张太太发着牢骚:“谁知道冯家这么不靠谱。唉,到底是新铺子,没根基,货物不稳定”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旧地故人

柳枝之前哭过,又睡得出了一身汗,身上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蓬蓬着,李春干脆打了热水来,挽了衣袖亲自替她梳洗。

她洗脸的铜盆刻着一条胖鲤鱼,洗脚的松木盆漆着镜子一样的朱漆,记忆里她用的东西都是顶顶好顶顶精致的,就像她是自己眼里最好最美的小姑娘。

现在看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器物,可她的美好仍然一丝一毫不减。李春半跪在床前,粗糙的大手托着她的脚用布巾擦拭着,这脚儿娇小白嫩,就像一弯剥了壳的冬笋,正正就他一手掌。李春一个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呼吸不够,真是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忍住腔子里滚烫的血,帮柳枝洗好脚,擦干了穿上袜子,再塞进被窝,掖好被角,叮嘱她早些休息。从头到尾一本正经,反倒是柳枝早红晕满颊,说不出话来。

“小枝,等我们成了家,我每天都这样伺候你。”他声音有些哑,盯着她目光灼灼好像要一口吞了她。

柳枝羞得无可奈何、只好把被子举到头顶,听见他的笑声。

美滋滋的想着成亲后的快活场景,李春走出柳枝的房间,心情马上就不好了。柳家如今被一堵突兀围墙割据得窄仄,院子堆满落叶,长出衰草,显然主人没有精力打扫;屋瓦围墙也都很久没有粉刷,暮色里更显得衰败,不再是他记忆里那明亮整齐、深为羡慕的家。

李妈在厨房里吃饭,剩菜汤泡着剩饭,也就是胡乱对付。她看见李春进来连忙站起来,李春示意她坐下,自己捡了个碗倒了碗热水喝了,然后给李妈一个小布袋:“李妈,我等下就走了。想来想去好像小枝身边没什么靠得住的人了,只得请你好好照顾小枝,她瘦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什么急事你托人去州府金线街的珍宝斋传个话,我会立即回来的。”

李妈被布袋里的金色吓了一跳,这、这全部是金锞子?可李春后面的话叫她紧张了。啊,他要去哪里啊?不会看了柳家如今这样就嫌弃了吧,这可不成,他刚刚钻完大姑娘的闺房,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么?

可李春不再是从前那个破船上的孤儿了。虽然他穿着还是很普通,但他说话做事之间李妈已然感觉到他的不同,更别说他给自己做家用的是一袋金子!这样有钱、长得又不差的年轻男子有了别的女人也正常,何况柳旺和他这般水火不容,只盼他看在大姑娘小时候待他的情意上有点儿良心。

李妈有些忐忑的问:“李春,你不会做没良心的事吧?大姑娘这么些年心里只有你,你可不能骗她啊。”

李春被李妈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弄得满心愤懑都消散了几分。他笑了笑:“哎,李妈你想太多了。我哪里敢嫌弃小枝呢,只要小枝不嫌弃我就好。我是真有事,弄完了我就回来接她,而且我留在这里小枝也为难。”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她爹娘逼她、如果我也逼她小枝不是太可怜了吗?”真正依他的脾气一把把小枝撸走就是,这些人管他们去死呢。

李春和李妈交待了几句,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就问一句:“冯娇娇还好吗?”“娇娇啊,她五月里搬到州府去了,所以大姑娘连个说得来的也没了。”

李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步走到了江边,清水江也比他记忆中的要狭小,看惯了大海只觉花石县的一切都太温柔太平静了,内河的船只精巧得如同玩具。李春看着码头秋江瑟瑟,想着的却是春日景明,少年的自己驾舟而来,而河堤上双鬟垂髫的小姑娘白白嫩嫩,挎着一只小竹篮,笑眯眯的向自己招手。

“李、李春?”

李春转身看见一个潦倒肮脏的男人,挑眉叫了一声“叔叔。”

李大见真是他,不由挑着一盏破灯走近几步,见他手脚俱全,已经是高高大大,可见这些年自己把自己平安养大了。他身上穿的倒是很普通的短衣,就如同在哪里做事的普通伙计,又没有褡裢,看外表倒是看不出有没有钱。

“那白小爷说你发财了”李大试探问。

白琳?他跑这里来干什么,是为了冯娇娇吗。李春心不在焉,想离开时李大急急忙忙拦在他面前:“我、我养大了你,你不能不管我;我也算你老子、这恩情大于天!”

蓦然一阵激烈的叫骂传出来,“x你的小兔崽子、没人伦的野种,你需得还我养你的债,要不我告官去,叫官爷枷了你这奴才去——”

夜幕中清水江依旧长流,李春坐在船头,表情淡然。视线掠过边上停靠的商船,少年时自己渴望搭上这些船远走高飞,寻找遥远的宝藏,用来娶心爱的小姑娘。

这四年里她过得如此艰辛,想到她脸颊上那道伤他心头就有杀意。夜风拂过,如同她的柔情安抚下他心头的野兽,自己这样粗鄙的人,能得到她这样的等待,那些苦与累又算什么呢。“小枝,我不会让你再受欺负的。”他喃喃着,把脸埋进手心。

金线银瓶垂珠,前者是州府最重要的街道,两边都是琳琅商铺,后两者乌门粉墙,都是体面住家。区别在于银瓶街多住商贾,路面阔大,房屋整治得崭新耀眼,而垂珠巷多住官宦,住宅深幽。于是前者嘲笑后者破败,后者鄙夷前者暴发;私下却也你羡慕我的树大画古,我唏嘘你的金银实惠。

张通判的嫡二小姐思云嫁与太仆寺少卿的嫡长子,过了新年将进京完婚,张府的人整天采买不休。“太太,通发商行回信说还是没有。”一个穿着酱色褙子的白净妇人下首禀报着。

上首一张玫瑰椅上一个穿着秋香色织金万寿菊图案夹衣的雍容妇人正在看账本,听了抬起头、蹙眉道:“这是中邪了不成?”

“是啊,整个松宁府珍珠都缺,香料也不齐,**沉香缺了几个月了,听说就连药铺都告急了。”张大家的安慰自家太太“不过冯掌柜说就快了,只要货一进码头首先就给我们家送来。”

张大太太显然对这种保证已经失去兴趣,边上一个白皙修长、容光艳艳的少女连忙示意侍立的丫鬟把茶送上来,一边劝道:“娘,商家多是这种奇货可居的手段,无非是想抬高获利罢了,我们一着急就正落了他的下怀。娘且放宽心,你不理他他就自个儿贴上来了。”

这少女正是张思云,她脸颊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儿冲淡了如芍药般的艳丽感,增加了三分少女的天真娇憨。果然张大太太就把她搂怀里,摩挲着她头顶叹气:“老三家的盯着我呢、已经到老太太面前告状去了,说我不该换了铺子,弄得如今府上没香料用;言下之意就是我从新铺子里拿了好处”

娘俩说贴心话,有眼色的丫鬟婆子都早早退了下去。

“我们家香料珍玩一直从珍宝阁采买,这通发商行的冯掌柜人十分有眼色,主动找上门来让一成利。这一成利又没进我的钱袋子,还不是补贴进公中了,爷们要外出应酬,小姐们要做新衣打新首饰,一个个只知道伸手张嘴的,银子从天上掉下来吗?”

张太太发着牢骚:“谁知道冯家这么不靠谱。唉,到底是新铺子,没根基,货物不稳定”

第一百一十七章 钱多多

张思云安慰着母亲。张太太停了哭泣,接过茶润润唇,又跟女儿细细说道:“云儿,虽然说平时闺训都说经济之道俗不可耐,可持家哪里有不跟银钱打交道的。一宗物品少一文钱,家里人口多的、耗得快的,算下来也是十分可观。你嫁去方家是长媳,将来也是要管家的,那些琴棋书画都不抵用。”

这就是亲生母亲的贴心话了,女儿出嫁在即,留在身边日子眼见一天天减少,说着说着不免伤感。“方家人口多,太夫人还在,你正经婆婆就是三层。唉,我苦命的儿,你这品格公侯之家也配得上,都是你父亲害了你,不该一早就和卢家定亲,坏了你名声,要不然也轮不到方家。”

张通判在松宁府熬了九年位置不曾动一下,虽然江南三府是难得的肥差,但身为大学士之子顶着六品职位终老仍非所愿。六品通判之女配四品少卿之子,门第算高攀,然而张家外放多年,十分殷实;方家子女众多,光是名牌上的姐儿哥儿都已经排到二十几了。

张思云劝慰了母亲好久,唤丫鬟进来给母亲重新整装。这些贴身伺候的都十分知趣,纷纷说些趣事儿把太太思绪缓解开。“太太,银瓶街的那宅子主人好像回来了,昨天开始院子里有人进出送物件呢。”张大家的想起一件事。

果然不仅张大太太、就连张思云都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这话题大伙儿咀嚼好久了。

银瓶街和垂珠巷首尾相交,那座宅子其实是原垂珠巷徐大学士故宅的一部分,徐大学士是松宁府人,先皇时的首辅,也算鼎盛一时的门第;新皇继位后徐学士乞骸骨,于这垂珠巷养老。徐大学士是惊才绝艳之辈无奈子孙不怎么争气,三代以后开始卖宅子。

偌大一个学士府零零散散卖出去,在垂珠和银瓶两条街上分割成数家、挂着不同姓氏的名牌,也被世人指着用来教育儿孙发愤图强。

而张大家的嘴里这座宅子则是徐学士晚年修养之处,独占当年最好的一处园林,名唤留园。留园风景独秀房屋却修得过于精巧,如果住一家子格局则嫌不够方正阔大,最适合家里老太爷、老太太静养或者做度假别院。

这座宅子有意向出售已经几年,张大太太有心买下给张思云做私产,价格实在辣手,光是几株古木和一块名唤“雪狮子”的太湖石就价值万金。七月的时候看到有仆佣进出打扫,一问竟然已经卖出了,尔后虽不见有人来住,但半月前挂出一个乌檀木的铭牌,简简单单用银子錾着柳府俩个字。

众人唏嘘猜测一阵,张大太太又暗叹世上有钱人何其多,自家老爷做着松宁府通判这个位置已经算颇有油水,明里暗里自家赚了不少私房,可和这出手买下留园的柳家一比似乎又算不上什么了。想到给女儿置产的愿望落空张大太太十分郁闷。

留园,被俗称徐家花园的临水榭台上,珍宝斋的大东家平九正在对着月亮长吁短叹,叫随从以为自家老爷想学那些酸人憋一首诗来。平九是个和冯有财完全相反的中年瘦子,焦黄的三角脸,八字眉,两撇鼠须、还有一脸苦大仇深的褶子,好像活着没意思随时想上吊。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形象散发着负能量,平九爷轻易不露面,但他已经连续几天蹲守在银瓶街当初的徐家花园了。那位任性的李春小爷,两个多月时间从占城跑回了回来,却连海港都没进,一阵风一样刮过东南沿海,丢下船队在后面慢慢悠悠。结果有一艘船走丢了,船上货物一半是珍珠一半是龙涎等香料。

“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啊”平九念念有词。兴许真是诚心感动天地,就听见动静,随从通报:“九爷,李小爷回来了。”

平九急匆匆奔到门口,怀着迎接财神的真挚热情。灯笼照射下他一眼认出李春,其实他并没见过李春,但是头发这么短的人不多,脸色这么难看的也不多。

平九不知道这位出了名脾气不好的李小爷什么事不顺心,只好打招呼:“李小爷你可回来了,我就是平九。”

李春到时已经是深夜,他差点在门口摔了一跤、怒气冲冲:“不是说要买个好一点的宅子吗?怎么阴森森的、地也不平,到处半新不旧的。”

平九很是自觉的不解释这座当年名叫留园的宅子风格就是文人的清雅简素。李春一路走一路抱怨着,说要多挂些灯笼,到处照得雪亮才好,他望着浓密树影惊叹道:“我只是要有柿子树和杨梅、枇杷树,又不是要住在林子里。”

平九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李小爷,这里没柿子树,有的是桂花、银杏、玉兰——”“柿子树都没有?你也不去买一棵。”李春打断他,万分鄙夷。

而当平九带着李春走进屋内,纵然之前他已经经历过、还是忍不住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被闪瞎。这一排曲折又精巧的房间本是徐大学士晚年清修所住,水磨地砖如金似墨,平滑如镜;清一色和着地步打的黄花梨家具,和满园树木一起尽显人含蓄优雅的情怀。此刻却配着玫瑰金织锦幔帐;铺上大红猩猩地毯,屋角竖着两个巨大的粉彩珐琅瓶,两个瓶中间却是一座一人高西洋自鸣钟,黑檀木的外壳雕刻着两个长着翅膀、光着屁股的童子,遍镶着精美的螺钿。

一切都华丽得辣眼睛,空气里浮动着肉眼看得见的“很多钱”三个大号闪光字。

平九每次来都恍惚错觉进到的是自家仓库,然而他绝对不敢挑剔对方的审美。李春果然神色缓和,他喜洋洋的看着屋内一切,满意的点头:“房子里还是布置得可以的,我就说张三儿做事不错,比你有眼光多了。你看你挑的什么破宅子,都说了老子现在有钱,不要省钱,你就是听不进去。”

那张三儿,一条粗汉,只嚷嚷着要把黄花梨家具贴上一层金箔,平九死活阻止住了,现在看是自己做错了。

平九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莫名就会认为李春是个见识不凡的人,他懂个屁、就是个粗人!自己尽心竭力为他买下留园,还真不如买个规规矩矩四进的财主的宅子就好,真是做眉眼给瞎子看。

平九深吸一口气,还是说正事的好:“李小爷,珍宝斋快要给客人逼疯了,您就叫船进港罢。”

李春莫名其妙:“什么船?”

“那艘福隆号不是你叫躲起来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回,平九咽了咽口水:“你不去找吗?”

“先漂着吧,我没心情管这事。”李春没坐过太师椅,坐来坐去也不习惯“我忙着呢,要去买田、买铺子、还想要去哪里找个爹。”

“这是什么话,爹哪里有乱找的。而且若为名利认人做爹,终将遭人耻笑”平九猜他定是亲事不顺畅,只得劝解“英雄莫问出身,我相信柳姑娘不是那种俗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想娶小枝

李春手里玩着一把镶着贝母的精巧火枪,枪口对着自己,瞧得平九心惊胆战。“小枝当然不是,可是她爹娘在意。我在想要是我找个爹出来,就说小时候意外弄丢了,现在认祖归宗什么的,应该可以吧。”

他突发奇想,看着平九“要不你做我爹?你在松宁府也算一号人物,这家世很是凑合。”

平九觉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你你你、别开玩笑了好吗?”

李春也烦恼的弹一下舌头:“你太丑了,一看就养不出我这样英俊的儿子。”

平九忍气吞声道:“这些事情不急,要紧的是把福隆号找回来。”

“福隆号不急,跑不了。要紧是赶快把小枝娶了,我看着她家就气闷,想着小枝在那家里多呆一天我都不舒服。”李春责备平九“还有你做的蠢事。你实在是个生意人、又不是那种酸书生,做事情怎么畏手畏脚,杨东云那事儿值得绕那么大一个圈子?三天之内我见不到小枝的庚帖退回来,我自己去烧了他一家子。”

平九觉得自己要晕倒,这果然是个粗人!只知道打打杀杀、只知道儿女情长!那可是半船珍珠半船香料啊!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我、我去给你弄这些事,买田什么的,我叫管事去弄。你别担心这头,柳姑娘这里我包弄好一切。你快些去找福隆号。”

李春瞥他一眼:“你不会办事,瞧你买的这破宅子我就不放心。福隆号不是个事,一定是张三儿这个蠢货想跟着我、就没在南泉进港,也跑进内地,十有**困在东海那一线岛子里了。那里有一帮子走扶桑私线的,应该是他们把船截住了。张三儿自己会想办法冲出来,大不了那一船货不要了。”

“你你你、你可以侮辱我的人品,但不能侮辱我的眼光。”平九胸口疼,他捂住胸口使劲揉着。

“你的人品关我什么事。”李春下巴颌支在枪口上,莫名其妙道。

平九瞧着一颗心要跳出来。爷,这真是个爷,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哪里还在意别人的命,难怪凶神一般。平九咽口口水,想了想抛出一个话题:“这个,这个事情上,我其实有经验的。话说当年我岳丈也是不喜我,我和贱内经历艰难才在一起,如今和和美美已经二十多年,孙子也有了。”

平九一边内心对早死的岳父道歉一边看到李春总算流露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这个,这个嘛,你是不是从花石县回来还没吃过东西?我们一边用点酒菜一边说,这感情的事其实玄妙非常——”

而这一天午后,甜水井街里来了个特别的客人。一辆精致的青幕马车停在巷子口,吸引了闲人交头接耳,“听说州府来的”“不是找柳老板要债的吧,可怜可怜”“听说是柳家在州府的好友,看着提着礼盒进去的,柳家要交好运了也说不好”。

李妈疑惑的看着一个肌肤丰腴、杏眼桃腮的小娘子出现在自家门口,她十分确定家里没这口亲戚。小娘子身后一个穿蓝绸衫子的小丫头咳嗽一声,带着几分矜持说:“这是我家牛小娘子,前来拜访柳娘子,妈妈且去通报一声。”

牛珍珍进屋,一路看见柳家凋敝的样子,心里不由又多了几分把握。入得堂内,她大大方方给李氏见礼,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裙子,颜色鲜亮,但花纹是暗织的,因而又多了一番清雅;只带了一朵金花掩鬓,一长一短两只金簪,一对宝瓶形状的金耳坠,又体面又精致。

李妈好奇得也暂时顾不上熬药,借着送茶水在边上听,牛珍珍看着浮着沫子的茶,推到一边不肯沾,掏出条帕子抹抹唇,然后一一说出来意。

珍珍小娘子的话总结起来如下,第一,你家虽然补贴了杨小相公,但是你家愿意,也是你家市侩,看中杨小相公前途无量,是一项投资而不是感情,这么做其实是对杨小相公的侮辱。

第二你们商户人家,满身铜臭,以为只要有吃有喝就行了,你们关心过杨小相公的心灵吗?知道他的苦闷吗?谁能陪他读诗经、赏风月、泼茶赌酒?这样强制他娶你们家的女儿同扼杀了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第三,你们能支持他走多远呢?你们的见识、财力都只是乡下的一只土蛙。若真是爱惜人才,就应该是成全他,而不应是为自己的私立限制他、利用他、禁锢他、霸占他。

李妈听得都呆住了,一张利嘴竟然无用武之地。李氏看着这么个光鲜小娘子,从州府跑过来口齿伶俐的说着要抢自己女婿,还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自家女儿原来还真不算什么,真的小娘子敢于闯进别人家里抢男人——还是说时下流行如此?自己在乡下县城已经不了解世风了?

李氏纳罕,心里又有些不舍和委屈。这秀才可是自己家里养出来的啊,没少下力气浇水施肥,怎么自己就不配摘果子了?可她这人也是遇强则弱,对方滔滔不绝,她就只剩点头的份儿了,恍惚之间竟然觉得真是自己自不量力,鸠占鹊巢,应该双手奉还原主才对

牛珍珍用帕子抹了抹唇,丢下一句“您好好儿想想,什么是您女儿的真幸福”就袅袅婷婷带着捧墨离去。一边一直不吭气的马婆子总算轮到上场了:“我的太太,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扭着干嘛呢?”

马婆子侧过身子、压低声音:“我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有小娘子肯给你家大姑娘垫窝,你还不赶快抽身退、真要和杨家做亲戚啊。你这是亲娘哟喂。你看看、这小娘子州府来的,你看看这气派、这口齿、哪样是你家姑娘比得上的?我瞎说一句、就是你坚持让你大姑娘过门做了妻、杨哥儿也是必定要纳这小娘子的;这样一个贵妾、又得哥儿并一家人喜爱,你家大姑娘还有活路吗?你可不能把自己女儿这样往火坑里推啊。”

李氏泪如雨下,看着马婆子把柳枝的庚帖递过来,听着她还在劝慰,“不过是退回亲而已,没人说三道四的,你家大姑娘什么人品街坊邻居又不是没看在眼里,有说闲话的你做娘的不唾回去我马婆子也帮你唾。尽管放心好了,杨家也答应我了,这事儿不声张,就俩家不过是串错了门子、自己解决了就是。咱们都是小户人家,哪里有那狠心的家长要拿女儿挣牌坊的,尽管放心,寡妇还要再找汉子,姑娘家退回亲不算个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了结

李氏抹着眼泪,走到内室,抽抽搭搭跟柳旺说了,最后叹气道:“枝儿爹,这婚不退不行了。现在我们不退杨家也不依,要是他们成日价的来闹一样丢人。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我就把杨哥儿的庚帖还回去了。”

柳旺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滚下。李氏取出庚帖交给马婆子,马婆子得了帖子自去办理不提,李氏越想越窝囊,越想越不值当,多年一片心肠都喂了狗,还闹得母女生分。可要说自己眼光不行,却又是万万不服气的。

“你这孽障,让爹娘到地下都闭不上眼的不孝女,这下你可满意了。”李氏憋屈的一肚子气都发在大女儿身上。

柳枝站在房屋中间,低头不语,爹娘的指责她已经越来越不会难过了,甚至还会在一边听着指责一边在脑子里开小差。等娘骂完自己,柳枝叫着“李妈、李妈”跑进厨房,抱着李妈就要转圈“真是太好了,我和杨家的亲退了!”

“阿弥陀佛!”李妈诚心诚意念了句佛。李春还是会做事啊,他是个靠得住的,看来对大姑娘是真心一片。

“我真是太高兴了”柳枝靠在李妈肩头“小春哥回来果然什么都好了。”

是啊。李妈也深有同感,那什么卢小公子杨小相公她可从没得过他们半分好处,柴没帮她劈过一次,水没帮她挑过一桶,事儿倒不少。李春呢,直接在满香楼订了一个月的饭菜,叫她只管安心伺候病人,又给她家用,洒扫等粗笨活她请了隔壁嫂子来帮佣,这些天吃好喝好休息好,竟然还胖了呢。

哎,想要娶人家姑娘就应该像李春这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别尽是一口大道理,然后柴米油盐还是要女人团团转着操持出来。

柳旺病后照顾得宜,大半个来月他已经可以含糊不清说话,手脚也都能做些简单动作。家里也变得整齐干净,柳枝兴起,还叫人来把庭院树木修剪了,花了整整一日扫了枯枝败叶,那种愁云惨雾笼罩的气氛不翼而飞。

柳条自从父亲病后每天回家里来,她捧着一本青色方胜纹缎子面子的册子在爹爹病床边念着经文,清脆甜蜜的声音听着叫人就觉得有精神。柳旺垫着枕头坐着,李氏也坐在一边,俩口子都微微闭着眼睛,脸色平和安详。那经册纸张莹洁如玉,隐隐有天雨曼陀罗的暗色花纹,一个个小楷庄严秀丽,如同刀削斧砍般鲜明动人。

“这是月哥手抄的,他考中了举人,托夫子送了这册妙法莲华经送给我。我日日为爹诵一诵,沾沾佛祖和月哥这文曲星的光,爹一定马上就好的。”

卢溪月的中举和小女的孝顺叫俩口子觉得这人间尚有可恋。诵经完毕李氏慈爱的搂住小女,一口一个心肝肉儿,“怨不得爹娘偏心,有人就是这般招人疼爱。”

傍晚李妈从厚德堂拿药回来,脸上一种奇怪的表情,又是充满八卦的欲言又止,又是带着害怕。柳枝坐在炉子边小心的看火,等李妈围着自己转了第三圈,她开口了:“李妈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见她主动开口,李妈迫不及待凑近她耳朵边,小声道:“大姑娘,出事啦。刚刚在码头发现了李大的尸体,卡在船底十来日,都泡烂了,船启动才带出来的。”

“咣”的一声,柳枝把炉子上的药罐碰倒了,滚烫的药汁飞溅。李妈唬了一大跳,连忙拿布巾给她擦,觑见她那难看的脸色也不敢问是不是李春,反而安慰她:“都说是喝多了失足掉江里的,李大成日里醉醺醺的,现在才死倒也算命长。”

白小爷说得那么可怕,说他现在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柳枝又不相信又相信,分别时的那一面她就已经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压抑不住的凶气。数年未见,她知道自己也不完全再是当初无忧无虑、胆大淘气的小姑娘,他一样也有了陌生之处。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清水江上那个驾舟而来的少年,短短的头发,漂亮的黑眼睛,笑着叫自己小枝。

柳枝晚饭都没吃,昏昏沉沉睡下了,辗转做了一晚的噩梦,尸山血海里他笑着,说小枝我可都是为了你呢。

她跌坐在粘稠血海里,吓得魂飞魄散。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后想继续相守真是顺理成章,若成全了他们真心不需其他,什么金山银山,就连甜水井街这座小院子、小铺子都不需要;清水江上一艘破船就可以安家,他打渔自己卖鱼。

她哽咽着叫不出、哭不出,活命的气都喘不出了。他走过来,捞起她,铁也似的胳膊不容她逃,炙热的嘴唇贴上来,有血的味道,却也带来让她活下去的空气。

不觉抬起沾满血的双手死命搂住他,柳条诵的佛经里说人生万般皆是苦,可如果和他在一起就是那一点甜,苦海里的唯一得救的舟。

醒来看见他真的出现也不惊讶,反而笑了笑,低低叫了他一声:“小春哥,你学坏了,总钻女孩子的房间。”

李春只吻吻她湿透的鬓发:“小时候吵架我不敢来找你,结果你更气了,现在我不会那样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你要是这么忙,就不用来看我了。”柳枝坐起来,见他马上要走,心疼道。

“我知道你想见我的,我也是一样,看一看你就觉得很安心。”看她一眼,千里的云万里的月都不觉得辛苦。

柳枝主动抱住他,寻到他的嘴唇。他先是不能置信,然后疯了似咬着她的嘴唇、寻着她的舌吮着不肯松,胳膊搂着她的腰要把她腰掐断了一般。她睡觉时穿的贴身里衣单薄,少女柔软又甜美的身体曲线起伏,贴在他身上简直要他的命。

他内心狂骂张三儿那蠢货害他如今要浪费时间去把福隆号弄回来,要不然他就可以把香喷喷的小枝吃了。

他头往下,在那花苞似的胸上狠狠咬一口,然后把她按进被子、盖严实了,一边喘着气一边竭力做个义正言辞的样子:“现在先不能、等我们成亲了,我好好儿疼你。”不等她做声仓皇逃了,碰倒了桌椅也顾不得了。

柳枝一边回答着李妈“是我起夜不小心”一边捂住嘴笑,嘴角又“嘶”的一声,痛,他把自己舌头和嘴唇都咬破了。

第一百二十章 舅舅出面

窗棂透出淡淡的青色,天微微亮时柳枝醒来了,睡出一身薄汗,身体也软绵绵的。她撑着起来到厨房,摸到灶上还有热水,打满了浴桶,坐了进去。

柳枝在热水里跟着只猫仔一样舒服得眯起眼睛,水波箍着她雪白的身子,一圈圈的舔舐着,让人有着异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胸口胀鼓鼓的。想起他那有力的拥抱和炙热的唇舌,呀,她双手捂住脸,整桶水感觉都发烫了几分,不能想了,真是好羞人。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小时候哪里敢对自己这样。

换好衣服后她去做早饭,现在她一边做事一边总是情不自禁流露出微笑,李妈也不忍心阻止,看大姑娘这样子哟,难怪不总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早饭后不久,柳条从学堂里回来,听着妹妹念经的声音,父母轻声的感叹,这更像一家子。柳枝把蜜水放在桌上,没声响的出去,出门她就脚步轻快,嘴角也翘起,真是好开心,自己有小春哥就够了,他对自己一百个好,那就够了。

这时她听见李妈惊喜的大嗓门:“哟,舅老爷来了,大姑娘,舅老爷来了。”

“舅舅、你怎么来了?”柳枝跑过去。

李荣穿件新的青绉绸夹衣,容光焕发的:“大囡别慌,没事没事;哦,是好事好事。”

李妈叫小甲去满香楼加几个菜,再打壶酒,晚上好招待李荣,如今家用丰厚,李妈也不节省。柳枝带着舅舅去见爹娘,李荣进了房间喜气洋洋,瞧得李氏一怔,这个家里现在还能有什么好事叫兄弟专门跑一次?

“小囡,舅舅和你爹娘说些事儿,你先跟大囡去玩去好不好?”李荣哄着柳条。

柳条咬着嘴唇,绞着裙子,一步一踌躇的挪到柳枝跟前,柳枝带着她去自己房间,叫她自己玩,然后去给舅舅上茶水点心。姐姐离开后,柳条抬起头,吧嗒吧嗒跑到门边抓着门框看着姐姐的背影,大眼里泪汪汪的。

自从姐姐和杨家大吵一架、脸上被抓伤后她面对姐姐就不怎么自在,看着姐姐心里就有些慌、有些惭愧、还有些委屈。自己又不是故意的,姐姐嘴里说着不在意,可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在意的,要不然怎么脸上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呢。

“小幺儿,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柳枝刚好端着果子茶水过来,看见柳条耷拉着脑袋。

“姐姐,舅舅和爹娘说话儿,不让我听。”柳条只好编个借口。

柳枝笑一笑,“他们说他们的呗,大人的话你不用听。来吃果子吧。”

柳条被姐姐的手拉住,觉得暖乎乎的,这暖意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好舒服。她悄悄儿松口气,姐姐还是姐姐啊。柳枝打开零食盒子,五花八门的果子和糖,先捡了一块银丝糖塞进柳条嘴里。

“姐姐你怎么有这么多好吃的。”

“叫李妈买的,等下你回夫子家把这盒子都带走。”柳枝不在意道。李妈拿着这糖盒送来时脸上表情也是一半儿欣慰、一半儿好笑,小春哥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还叫人送糖来。

“喔”柳条低低应一声,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爹病在床上了,娘睡觉都不安慰,姐姐却这么快活,姐姐真的不在意这个家了。

这厢听李荣说完来意,李氏和柳旺俩个不约而同瞧瞧窗户外,天大亮着,这不是做梦,再看看李荣,也没喝酒。李氏兄弟中李荣最精明能干,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那他说的怎么竟然无法理解呢。

四百亩上好水田、一个在州府的铺子,一座在州府的宅子,这是什么意思??这、这要值得多少银子?

喔,李荣还说了还有一箱子银子留在乡下了,不好抬过来,一百锭,十俩一锭、崭新崭新的雪花锭子!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而这都是给柳条的?却不是给柳枝的?

“哎,李小哥真是出息了,你没瞧见花钱都不带眨眼的。所以当初我就看好他——”李荣眉飞色舞,活到这一把年纪竟然还有大大的馅饼从天上掉下来。小伙子样子好、体格好、关键是态度好——

“求舅舅替我说说好话,我无父无母,舅舅也就是我的长辈了,不靠舅舅还靠谁呢。我一定会对小枝好的。不管成不成这两百亩田都送给舅舅做辛苦费,舅舅千万别推辞,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看看、看看、听听、听听、小伙子多么会说话!多么会做事情!

而且他所要求的并不过分呀,大囡和他情投意合。柳家如今已败,大囡还退过亲,李荣不觉得这桩亲事妹妹妹夫有什么可反对的。

“李春知道你们俩心里担心的是小囡,怕她小没人照顾,怕她嫁妆薄了被胡家嫌弃。如今胡家还能说什么?你们把大囡嫁出去也没有后顾之忧了。”李荣兴奋得满头冒汗“对了,车已经叫好了,明天我带你们去州府看房子。以后你们住州府,田产有我替你们打理着,过几年小囡从州府出嫁就更体面了。”

一夜无话,至于各人心头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两架大车早早来到丰柳记门口,骡子强健,帷幕都是青绸,丰柳记多久没有这样体面事物了,引起邻居围观。只见小甲抱着柳旺,把他放车上,李荣则向街坊们解释:“送我妹夫去州府看病,找了个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这也是女儿们一片赤诚,想爹好得快些,不论钱财。”

大家昨晚商量好了,这事儿先不能说,李氏也前面吃了为人需坦荡的教训,有些事儿还是自己家关起门来发财比较好。

街坊不疑有他,大姑娘在照顾爹娘方面的确没得说,前面不就是为了给爹看病花光了自己嫁妆才引来杨家不满的?唉,前些日子还是被退了亲,退了也好,那样的人家,不嫁才是好事。众人议论着,感慨着。

为了稳妥,众人决定先不跟柳枝说,只一样的措辞说是去州府看病。李氏留下李妈看着柳枝,生怕这是李春的声东击西之计。就柳枝和李妈留在家里看家,李氏带着柳条和柳条的小丫鬟小梅坐一辆,家里艰难时柳枝并没裁剪妹妹的用度,小梅就一直跟着柳条;李荣小甲陪着柳旺一辆。一行辚辚去了。

家里骤然空下来无事,柳枝伏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一只漆盒,这盒子有两层,上面是那十五支簪子;下面一层全是银票,上面压了一层小巧玲珑的金锞子,打成各种样子,什么花生、莲蓬、桂圆、还有一只小小的青蛙。

你爹爹看不起我,大家都觉得大姑娘嫁给我是错。我要把金子堆起来给他看。

金子,他如今还真是赚了很多很多金子呢。给李妈的也是金子,李妈给自己看他留下的那袋金子时手抖得捧都捧不住,哆哆嗦嗦问:“大姑娘,李春别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吧?”

柳枝安慰她:“小春哥是去了南洋,不都是说南洋有金山银山吗。既然是他给的,李妈你放心拿着家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州府

现在她把那只金青蛙拿在桌面玩着,爹娘出门她隐约知道和自己有关系,他们看自己的眼光也是复杂的很。不管了,她用指头点着金青蛙,让它在桌面上一滑一滑的,反正如今她只一心一意等他就是。

“大姑娘,中午想吃什么?”李妈也觉得好事将近,语气轻松愉快。

“就我们俩个,下碗面吃吧。”

“行,我去买两只螃蟹,做螃蟹面。”

“买点韭花,有虾也买点,晚上吃。”

“哎,有新鲜的豆角我也买回来给你焖了吃。”

······

李妈欢快的走了,柳枝伸个懒腰,长长的叹口气,这都已经快一个月了,小春哥去办什么事情了,还要多久才能娶自己呢。想到这里又隐隐脸红,自己这真是迫不及待了呀。

州府。“二小姐,柳宅的主人出现了。”巧枝兴奋的向主子报告。

张思云正心不在焉绣花,被她这一叫扎点扎了手,大丫鬟翠叶恼怒道:“你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姑娘平时宽容待人你就这样不成体统。”

巧枝连忙跪下请罪,张思云看她那鼓鼓的腮帮子、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腔的话都压抑不住的样子,不禁笑了:“好了,翠叶别怪她了。”又对巧枝道“你倒是说说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把你兴奋成这样。”

巧枝得了令爬起来,眉飞色舞:“是二太太的学生!真的,年龄最小的那个,那一年中秋陪着二太太过节、到过咱们府上的那个!叫柳什么的!对了、柳明玉!她爹还是个废人、门上的张妈看得真真的、她爹被抱下车的。一家人都畏畏缩缩很穷酸的样子,怎么这留园就给他们买下来了呢?”

这倒真是个奇闻,张思云皱了会眉头,拿着针线说:“我找娘说话去。”

留园新挂出来的铭牌确实是柳宅。她们闲得无聊还磨牙讨论过这柳,是否是位极人臣的当朝宰辅柳相家,可柳相祖籍西北,从没听说过和松宁府有什么渊源。原来却是本地一个杂货铺老板。

虽然留园的买卖并不关通判张家半点事、也没有用到张家一分银子,然而莫名的张家从上到下一股愤懑,好像尊严被冒犯了。

“娘,您说二婶知道这个事吗?”说没罗夫子牵线、怎么也不能让人信服一个县里的杂货铺商人会找到留园。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羞辱张大太太?以报张思云退亲她外甥卢溪月之仇?

“我怎么知道。她还想怎么样?这个家里她还想怎么样?对她已经够宽容了,她怎么还有那么大的怨气?这个家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她····”张大太太这几个月无论是给爱女备嫁还是打理家务都颇不顺,心火乱窜,腮帮子肿得老大,喝黄连水都不顶用。

罗碧城的确是个异类,像她这么悠哉的寡妇可不多。人家要么就改了嫁,要么就死守,她偏偏道不道、俗不俗的,享受着张家门户的荫庇却不必受管束,独门独户外住着,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事。

罗碧城,国子监祭酒罗承嫡幼女。罗承有过一个学生叫齐玉,齐玉,甘露十三年状元,现任户部侍郎。这还并不是罗家最辉煌的果实,罗承的爹是前文华殿大学士,罗老爹有个学生叫柳松,现今首辅。

而罗碧城本人则堪称姻缘路最坎坷的官家贵女,没有之一。

她自幼与表哥、肃州巡抚之子定亲,一次出猎途中马崴了脚,十二岁的表哥摔断了脖子,当场毙命。三年后舅舅被弹劾、罢总督,郁郁终于百户任上。

尔后十六妙龄,定于卢国公世子,但她的庶姐提前嫁给了卢国公的隔房堂弟,这辈分就乱了,这门亲事也就作罢。不久后卢国公因火耗银案满门抄斩,世子当然也在其中。

二十岁时燕翰林有意为嫡子求娶,第二年燕公子护送大嫂一家去堂兄任上相聚,路遇匪徒,燕公子并堂嫂侄儿遇难。

让人谈之则色变的罗碧城二十三岁时终于顺利嫁出去了。罗承故交张松庶子,张松和罗承是同年,仕途不畅,于汤阳县县令任上因贪墨被罢黜。罗碧城委实算低嫁,而第二年,该子卒。

当罗碧城守孝三年后请求披发外游时张家老夫人不许,以死相逼让她在家守节。罗碧城冷冷道:“我克夫的名声并不是一年两年,我已经做好在家终老的准备;是你张家自愿做这笔交易的,用一个不怎样的儿子来换一个有出息的儿子的仕途。现在来说张罗两家算银货两讫,我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你家、你儿之处。”张老夫人噎得个半死,大儿子可还有漫漫人生路呢。这门亲哪里能变成仇呢。

张松长子,乙酉科进士出身,外任广西道长流县县令,那是出名的鬼愁猿啼,人不留影鸟不拉屎的地方,三年满调往江南松宁府,现任松宁府通判。

罗碧城一直是张大太太心头一根刺。虽然她不跟她抢中馈大权、后宅之事和她一律无关,开个女学名声也赚在张家头上。可张大太太心里就是不爽,她太逍遥、太快活了!像她这样的女人家应该穿麻布、喝冷水,白天敲木鱼、晚上捡佛豆度日才是。

“太太,老夫人那里发脾气了,香丸子香饼已经断了三天了。您说掰着用省着用,现在渣渣都用完了,老夫人的衣服没法熏。”张老夫人的大丫鬟红玉过来丢下一通夹枪带刺的话。

红玉从留头就伺候老夫人,老夫人本来有意把她赏给大老爷;老夫人屋里出来的地位尊贵,不用怀胎就抬姨娘,多好的事!可大太太就是个醋坛子,立马躺床上病得起不来。哼、这心眼针尖般大,就是不如二太太那京城贵女出身,瞧瞧人家那爽气,要加什么自己拿嫁妆贴了,不像她两手攥得死紧···漏不下一个铜板····

张大太太气还没喘匀净,她的丫鬟如秋也满脸为难、期期艾艾的禀报:“太太,凤春祥的来赔罪,说二小姐的珠冠得改一改样式——”她悄悄看一眼张大太太铁青的脸色“他们愿意只收一半儿的钱。”

那出嫁所用的大冠,还少三颗莲米大珠做花芯,怎么也凑不齐了。凤春祥本是等着通发商行八月的珍珠,结果拖到大半个月前通发商行终于肯定,今年没有珍珠。

凤春祥先来不及跟通发商行算账,只赶快处理自己手上预定的珍珠首饰。就见凤春祥的二掌柜垂手低头、低声下气说:“这全都是我们的不是,耽误府上二小姐的喜事,说我们什么也不为过。只是谁知道会遇上这年景呢、南洋过来的珍珠没进港口就丢了!一船的珍珠!今天不仅仅是咱们松宁府,到处都缺珍珠。”

珍珠不比别的东西,陈年旧珠颜色会暗淡发黄,它又不能像金银还能清洗。别的首饰也就罢了,这新娘子所用珠冠不能用旧珠的,光泽一下就对比出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法阻止

事关自己嫁妆,二小姐思云就忍不住偷偷立在屏风后听着。听到凤春祥在说“就珍宝斋手里还有一箱子珠子,虽然说不很大,但难得是去年新收的南洋珠。咱们东家亲自去给平九爷说了好话加了价、东家说都是我们的错、珍宝斋要再多的价都不关府上的事、都由我们来承担。

我们大掌柜亲自去挑拣,捡出最好的一百多粒来,虽然说小一点儿但形状正得不得了,颜色也好。咱们手艺最好的师傅全停下来,专门给二小姐攒珠花。其实用小珠攒成一朵大花也是很好看的。”

张思云薄薄一张帕子在手里不觉绞得稀烂。“小姐”翠叶低声惊呼,小心把她手掰开,原来那尖尖的指甲不觉刺破了掌心,帕子上落下几个血点。

退到自己房里张思云忍不住掉几滴眼泪:“翠叶,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也像二婶——”“呸呸、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儿,小姐和二太太怎么是一回事呢。小姐的命格是极好的,日后是要做一品夫人的,到时我也跟着小姐威风威风。”

张思云被翠叶说得一半儿笑一半儿又忍不住垂泪叹息:“我要做了一品夫人、少不了你的好。”

张府喜怒暂且不提,日后的邻居柳旺一家在留园则是住了极不舒服的一夜,主要是太没有实际感觉了,人如腾云驾雾,从头到尾在似梦非梦中。

对于懂货的人看得出千般好万般妙,而对于祖宗八代都是插秧种田闹个饥荒还曾有卖儿卖女血泪史的小屁民阶层来说,大学士的花园委实压力巨大。

除了柳条跟随罗夫子长了见识、柳旺两口子并李荣都和李春出奇一致,嫌弃园子太大、房间隔得太远,见面需要伸着脖子叫唤;树太多,又大多不能结果子,光扫叶子就够麻烦的。不过一屋子五色斑斓、金闪闪的布置还是全面而深刻的折服了这群土人——有钱、这必须是有钱人啊!

一家子懵懵懂懂任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仆佣伺候着穿衣洗漱,桌上变戏法一样摆开早餐。那包子小巧玲珑,才柳条拳头大,有香菇肉馅,有红糖儿馅,不爱吃带馅儿的则有馒头花卷,精米熬的好白粥浓浓的铺了一层米油,小菜四五六好几盘碟子呢。

早饭后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地人,李氏吓得缩在柳旺的圈椅后,柳旺也打起精神好奇的看着这些男的女的,听着介绍谁是看门的谁是赶车的,谁是扫院子的谁又是贴身服侍的,一个家竟然需要这么多佣人!而这么多佣人竟然全是他的!

“这是他们的卖身契。不知道老爷和太太心意,只先瞅着身体健壮、手脚伶俐的多买来些,老爷自己再可着眼缘看留下谁就是。不合用的直接再发卖了。”平六恭敬递上一个盒子,李氏搓着手气都不敢出,还是李荣给接过来。

这、这不是开玩笑吧,这么好些人生死大事就都在自己掌握中了!就都在这么一只轻飘飘的小匣子中了!

小甲则半张着嘴,近乎痴呆的看着这一幕,这院子里站着的哪个都比自己强!人家都有一门手艺、自己呢?除了个子长得大点什么都不会,只会吃饭、吃得还多!如今老爷有了这么多能干人、还要自己干嘛?对、自己回去好好求求大姑娘去,大姑娘最仁慈了,一定会留下自己的。

这般如云驾雾的回到花石县,俩口子先把小女儿并她的丫鬟小梅都送去罗夫子那里,不约而同要求所有人严守口风,担心他们被州府的排场闪花了眼,那样的宅子!那样的陈设!作孽哟铺在地上的比乡下人盖被的料子还厚实还绵软,谁个不动心哪。

不知道为什么柳旺对这份财产来自于当年码头那个被叫野种的少年感到别扭。

“爹,娘,舅舅,你们回来了。我烧了热水,先洗把脸,然后吃碗面。”大女儿还是那么能干,一阵风似的把人人安置得妥妥帖帖,雪白的帕子,烫口的热茶,把旅途的疲倦杀得片甲不留。

不多时一阵浓郁的香气扑进来,只见清澈的汤水,细细的面条一窝丝般,厚厚的两大块卤肉裹着鲜亮的卤汁。柳枝一边往桌上放一边笑着:“爹是紧汤,娘是宽汤烂面,舅舅一直是宽汤硬面重青。”

她满面春风,眼神明亮,说话轻快活泼,也是有意和爹娘亲近,想讨个好。李氏恍惚了一下,大女儿这样子这几年都没见过了,这几年她连门都出得少,忙不完的家务,挑不完的担子。而这一刻,四年前甜水井街上活泼的丰柳记大姑娘的样子又一次展现在众人面前,李春还在的时候的样子。

柳枝往爹膝上,脖子间先垫了布巾,端起碗想喂爹,却看见爹爹嘴唇紧闭,意识到这是还在生自己的气。“爹,你吃一筷子吧,这肉是我昨晚就焖在灶上的,已经全酥了。你试试吧。”她还特意用筷尖夹下一角,果然轻轻松松肉块散开。可看到爹爹依然闭着嘴唇,柳枝不禁讪讪着放下碗,说:“李妈,你来照顾爹爹吃东西吧。”

她站起来突然觉得这厅堂很小,自己站在里面有着难堪的多余感,忍住眼角**辣的感觉,说着“舅舅,我给你夹一碟子萝卜丝去”匆匆离开,瘦瘦的身影有狼狈之感。

“李妈,你说爹会答应吗?”柳枝拉着李妈的手忧心忡忡。

“会,肯定会。你爹不过是吓唬吓唬你,你啊,胆子也太大了点。谁个爹娘见到自家姑娘从房里牵个男人出来说要嫁、都要生气。”李妈觉得如今的李春有钱有貌,实在无可挑剔,没爹没娘这一点私下来说还是好事,这女婿可不就白得、没亲家来分么。

柳枝红了脸,难得害臊一回,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掠过好多不合时宜的画面,那些拥抱和亲吻。呀,自己怎么这时候想这些,天还亮着呢。讨厌死了,都是他凑表脸,对自己做那些凑表脸的事。

柳枝吸口气,强力把凑表脸的他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含羞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那样的。”转而又歪在李妈肩膀撒娇“李妈,你是家里的老人儿了,你帮小春哥多说说好话嘛。”

“一定的。我还不是巴望你嫁得称心如意,你出门子我跟去、以后还跟你带娃娃呢。”

“李妈别说了,刚还说要人家注意点。”

······

“这,妹夫是一家之主,得拿个主意啊。反正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女婿孝敬岳父岳母不是天经地义吗?”李荣毕竟只是亲戚,天降横财只有惊叹和高兴,没法理解妹妹妹夫那种欲言又止、粘稠得简直要变成实质的尴尬。

舅兄李荣满肚子的纳罕:“妹夫,你说你以前反对过李春和大囡,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囡现在已经退了亲,李春又这般诚心,你干嘛不成全他们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选择已出(一)

柳旺觉得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尴尬。“这李春,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哪里有年纪轻轻突然这样大富大贵的。这些东西想必来得凶险。”柳旺艰难的、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他叫我们来看宅子,自己都不出面。他也没说过怎么安排枝儿,俩人成亲是住花石县还是住州府、还是一走了之都没说。这和买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宅子田产什么的,仿佛是柳枝的赎身银子一样,以后她就和你们没关系了。

偏偏他砸出来的这分量、啧啧。很多东西的确是银子买不到的,但是可以买到最好的代替品。一个能干的姐姐和女儿,她的作用一群同样能干的仆人也能代替,虽然少了点感情的成分,但是如果这份感情之前已经变得滋味莫名了呢。

是啊,李春一点也不尊敬自己。他宁愿用银钱解决,而且在他心里自己大概就是那种只配谈银钱、不会真心爱护女儿的爹吧。

李荣认为这俩个孩子是有情的,那年冬天李春住在他家里、和小枝相处得怎样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认为你们想多了,不过就是俩个孩子相互中意。你要是嫌李春无父无母你可以招赘啊,我觉得为了大囡你说什么李春都会答应。”

李荣还没懂柳旺那受伤的自尊心。

“枝儿爹,枝儿已经这样了,我们得为小幺儿想想。”李氏小心翼翼开口了。

柳枝没法更好了。柳条即便是罗夫子的学生、却又不是罗夫子的女儿,自己家本来就没有地位可言,现在连钱都没有。

“我觉得李春带着枝儿离开其实也好,留在这里闲言碎语也多,胡家听了也不体面。”

柳旺咬咬牙:“我想看看在哪个孽障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是李春还是她爹娘。”

节约的小户人家,罕见的灯火熬了一夜。

早上柳枝起来,做早饭,做家务。她知道爹娘和舅舅在商量自己的亲事,忐忑和希望交织着,她徘徊在院子里,不时看看主屋。

柳枝听到叫自己去,知道和李春的事大概有着落了,不由心呯呯直跳。她拉拉自己的衣角,又不自主的摸摸鬓角,还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扑点冯娇娇从州府给她捎来的鸭蛋粉,让自己看上去更讨人喜欢一点。

爹娘从小就疼爱自己,打归打,骂归骂,自己到底还是他们的女儿呀。柳枝迈进厅堂,问了好,满怀希翼的看着三位至亲。

听到爹爹的话,“舅舅”柳枝哀求着看向李荣,自己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吧。

李荣也觉得妹夫不可理喻,这人久病就连心眼都变窄小了吗?他这不是活活的逼死自己女儿吗?自己也是看着柳枝从小长大的,她是个什么性子自己都知道,为什么妹夫就不知道呢。

柳旺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睛,李氏硬着头皮代他继续说:“枝儿,不是爹娘狠心,实在是你不为家里着想。李春身世不明,咱们不能有这样一门亲,小幺日后嫁人,对胡家说起自己的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说。你如果一定要嫁,爹娘也不拦你,只是以后就没你这个女儿了,对外说你死了。你们俩离了这里随去哪里过日子,也就是对爹娘最后的孝顺了。”

末了又画蛇添足说一句“我们并不贪他的东西。他要是愿意带着那些东西带着你走也一样,我们绝不说一句话。”

“爹娘身体都不好,妹妹也小,就容我在身边照顾吧,我发过誓的。”柳枝跪下求着。

柳旺听了这话,脸上稍微松动,李氏也欣慰,还没有等她搂着女儿心肝肉儿的叫起来,就听见这个命里的孽障又求着,“爹娘就成全我和小春哥吧。我们家没有男孩子,他能照顾好我、也能帮助我照顾家里,有什么不好呢。”

柳旺呼哧呼哧的,他舌头到底不灵,表达不清。李氏一边跟他顺着背一边对柳枝哭骂着:“你这不孝女,为个男人把你爹逼成这样子!天下男人这么多、你怎么就一定要吊死在他这棵树上呢。”

柳枝一瞬间以为喝骂自己的是杨鲁氏。她咬了咬牙,膝行到爹面前,不容爹躲避、死死抓住爹的双手,一双满是乞求和哀伤的大眼睛注视着爹:“求你了,爹。你从小不是说只要我过得快活,什么都不会勉强我。求求你,爹,别让我和小春哥分开。”

她感觉到爹的手在颤抖,她把脸贴在这双已经有了皱纹的手上泣不成声,李荣看着妹婿似已松动,舒了口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最重要,世上哪里有不成全儿女的爹娘呢,大囡你日后可得收收性子,加倍孝顺——”结果李荣话还没落、就见柳旺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从女儿抽出来,闭上眼睛。

这态度显而易见。柳枝撑不住,缓缓儿的趴跪在了地上,她额头触着冰冷的地砖,心里火焰一样沸腾,烧掉她神魂俱伤。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室内除了李氏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其他人俱不发一言。柳旺双眼紧闭,只是脸皮微微抽搐,李氏抬袖拭泪;李荣别过脸去不忍看。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其实茶杯热气还在袅娜,柳枝的声音响起来了:“爹娘就受了女儿最后几个头吧。”

随着咚咚咚三声实实在在的响声,仿佛尘埃落定般。

李氏实在受不住,嚎哭起来,如今她真真切切感觉到是要失去这个女儿了。柳枝眼睛亮亮的,眼泪却已经灼干了,李氏看着又忍不住怨恨她,抓着她摇晃:“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狠心、这么狠心?你不是我生的,啊,我生的哪里有心肠这么硬的;你就这样往你爹娘心上捅刀子!就为了一个男人不要自己的爹娘、你太狠心了。”

柳枝依靠在床头发呆,满室寂寂,吱呀一声门开了,李妈进来看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柳枝,又看着她收拾好的一个很小的包裹,不过两件衣服叠起来而已。

“李妈”柳枝含泪。

李妈想起青柳村大伯逼上门来、她给善后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石凳子上的样子,额头破了,流着血;又想着她小时候那么调皮可爱、无忧无虑的样子,情不自禁也哭了:“大姑娘,你要走就走吧,是家里对不起你。”

“李妈”柳枝在李妈怀抱里哽咽着。

李妈理理柳枝的头发:“女人真是苦,一生好不好都栓在男人身上,自己竟是做不得主。老爷看不清你和杨哥儿分明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硬把鸟捆了翅膀配场院里的鸡,大姑娘你为自己争一回不是罪过。二姑娘过得好,不见得你就不能好。李春这么多年还记挂着你,应该也是一片真心,你别怕,安心跟他走吧,家里有我帮你撑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选择已出(二)

俩人正抱着泣不成声,就听见有人咳一声,却是舅舅在门口问:“大囡,你真的决定了吗?”

柳枝两太阳穴突突跳,她强忍晕眩和头痛从李妈怀里支起来:“舅舅,我决定了。”然后又添一句“小春哥是不是早就猜到爹娘不会同意?”要不然怎么会拜托了舅舅只要家里不同意、就带自己走。

舅舅没回答,只是叹气,这事儿没法说对错,唯有立场不同。妹婿心眼太小,外甥女性子也太倔强。以李荣的见识来说他当然不赞成外甥女私奔,可外甥女死了都要爱,难道还真看着她去死吗。这中间还有两百亩水田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唉——这都叫什么事啊。

柳枝正要去拿包袱就听见一声“姐姐!”只见柳条擦过舅舅跑进屋、一头扑进她怀里痛哭:“姐姐你不要走,你答应过我不走的。小春哥难道比我还重要?比爹娘还重要吗?我们才是你的亲人啊!”

柳枝含泪安慰妹妹:“小幺,家里有李妈,有夫子,有舅舅,他们都不会不管你的——”

柳枝的话语被小姑娘激烈的哭闹打断:“不要!姐姐你不要走,我只要姐姐。”柳条简直不愿意去想以后,太可怕了,自己以后就没有姐姐了,那自己要靠谁呢?谁来照顾爹娘?以后家里再出事找谁?这些人怎么比得上姐姐?

柳枝抓住她的小拳头,看着她的眼睛:“小幺,爹和娘有你,而你也有那么多疼你的人,可小春哥什么人都没有。所以你原谅姐姐吧。”

小姑娘抱着姐姐嚎啕大哭,心里无比后悔,如果自己对姐姐再好一点,也许姐姐也就会舍不得自己而留下吧。她口齿不清的呜咽着,柳枝听着她说着“我讨厌小春哥”“我讨厌姐姐”,心里难过却也只是哄着她。

柳条哭声变小,柳枝要李妈拧个帕子来,帮妹妹擦干净圆圆的脸儿。她又打开妆奁,给妹妹重新梳理头发,一边轻声继续安慰她:“以后你要多听舅舅的话,拿不准主意就要李妈去请舅舅来。”

柳条抽噎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柳枝看着桌面上那只朱漆螺钿、四角包铜的匣子,想了想,把两层都打开,柳条毕竟还小,一下子被满盒子的珠光宝气吸引住了,哭泣也暂时忘记了。

柳枝只拿出那支蜜迦南的簪子反手簪在自己头上,然后把匣子关上:“小幺,这盒东西是姐姐给你出嫁时的私房。别让娘知道,她有时候很糊涂的。叫李妈先替你收着。”又把李妈叫到跟前、把匣子递给她:“李妈,你多看顾点小幺,别叫人轻易哄了去。”

李妈不肯接,大姑娘家里东西不沾一点也就罢了,这盒子可是李春给她的,凭什么都给二姑娘呢。二姑娘事事家里都已经安排妥当,大姑娘这孤身一去,什么傍身的都没有,要李春变了心呢。

柳枝执意把一匣子首饰并银钱留下,李妈含泪道:“大姑娘,你让我跟着你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呢?”

柳枝摇摇头:“李妈,你还是留在爹娘身边。这样我也放心。”

离家时候到了,自己出生于此,成长于此,虽然有眼泪却又有多少欢笑在这小小院子里。虽然无数次梦想过有朝一日从这里离开、去向一个单属于自己的新家,可绝不是这种情景。

淡淡紫色的薄暮已经笼罩住皂角树,柳枝摸一摸粗糙的树身,童年的欢乐似远似近,绞得她头一阵阵发痛,眼睛一下下雾蒙蒙的。她抱着大树靠着,似要借助其中力量,半响李荣轻声道:“大囡我们走吧。”

“舅舅,我是个寡廉鲜耻的吧。如果我是你的女儿、你恨不得我生下来时就摁死在尿桶里吧。”柳枝自言自语。李荣心情复杂也是无以言语,他和当初卢溪月一样,觉得她不对、想一想却又觉得她对。

忽而枝叶间一声细细的“喵呜”,柳枝仰起头、踮起脚仔细看,窸窸窣窣声中就看见一只小小的白猫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树上。小白猫小小的爪子很可怜的抓着树杈,浑身毛炸成一团,尾巴都直直翘起,见有人望过来就“喵呜喵呜”的叫个不停。

“白糖糕,是你吗?”柳枝忍泪,她把裙子撑开,对着小猫叫:“如果是你就跳下来,不要怕,我一定会接住你。”话音未落那小白猫就如一团软软的棉花咻的掉进她的裙子。

柳枝抱住小白猫轻巧又温暖的身体,喃喃道:“白糖糕,你来和我作伴了是不是,其实我不怕的。”

柳枝抱着猫、提着小包裹低头出门,李荣叹着气摇着头跟在后面。李妈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就这么几件旧衣服的出门,心都碎了,想骂,骂谁?骂老天爷?骂缺心眼的老爷太太?骂为什么不干脆死在外面的李春?骂性子犟得吓人的大姑娘?最后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骂自己:“我为什么不死啊,我的大姑娘受这种苦我活着干嘛啊。”

后院李氏眼巴巴扒在窗户上,捂着嘴哭道:“这样狠心的这样狠心的,真的一次都不回头啊。我哪里对不住她我十月怀胎生她养她,给她找个夫婿也是为了她好,为什么她就这样恨我,我做错了什么。”

这时正是归家之时,路上行人稀少,正好掩饰行踪。快到码头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就听见粗声粗气的一声“大姑娘”,柳枝回头一看,却是小甲。

小甲背着个旧布包:“大姑娘你带着我吧,求求你了。我很有用的、也不要工钱,给饭吃就成。你心肠好,别抛下我。”

柳枝还没做声,李荣已经说:“大囡就带上他吧,你一个孤身,有个帮衬的也好。小甲好歹也是自己家里长大的,靠得住。”

清水江暮色下温柔而平静,柳枝抱着白糖糕坐在船舱里听着摇桨声,李荣抽完一锅烟进来,看着糕点一点没动,劝道:“大囡,你吃点吧,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到州府呢。”

柳枝摇摇头,只掰了点点心喂白糖糕。小白猫那粉红的小舌头舔舐着她的掌心,热乎乎的,柳枝觉得心里的悲伤也似乎被一点一点的舔没了。

柳家大姑娘没了的消息在一条甜水井街激起不小反响。柳大姑娘是一天傍晚借口出门、不见人回来,尔后只在清水江边找到一双绣花鞋。她少年夭折,又没有尸骨,柳家都没有操办后事,只是挂了白。

众人难免想到这柳家刚刚被杨小秀才退了亲,大姑娘就投了江,一时之间唏嘘愤怒的皆而有之。街坊都是看着大姑娘在这条街上跑来跑去长大的,那个神气活现、笑声响亮的小姑娘的样子如在昨日,厚德堂的柳大夫自己都难过得差点病倒。

邻居们想到柳家吊唁,却见丰柳记大门紧闭,只李妈一个人愁眉苦脸进进出出采买。无处发泄的同情酝酿成愤怒,指向螺蛳巷。

杨老秀才和杨鲁氏俩人出门就被人白眼和唾骂,还有人往螺蛳巷杨家丢臭鸡蛋。杨鲁氏虽然叉着腰在大门口骂两声“他家闺女自己短命关我儿什么事”,私下也有几分心虚,只叫杨老秀才赶快跟儿子去信、叫接俩老口去州府住。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终于

一路无话,柳枝到了州府有人接,她默默无语的跟着。马车辚辚,她倒是不害怕,全然相信他的安排。爱热闹的她此刻没心情往外,州府的风光吸引不了她。

柳枝暂居在平家一所小宅子。平家做事十分周全,怕她不自在,这院子就是一座两进的普通宅子,和她甜水井街的家差不多,陈设也是中等人家常见的。几个嘴紧有眼色的仆佣事先得了嘱咐,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刻意奉承。

李荣住了一晚就要回去了,家里事多,他只呐呐叮嘱柳枝几句莫怕之类。看着舅舅离去,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柳枝抱紧小白猫给自己打气,无路可走,只能前行。

她就默默的等着李春,他在外面忙些什么一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此时柳枝不便外出散心,不过她心情低落倒也没想抛头露面,好在还有那只小白猫作伴。

这天柳枝正在院子里给小白猫洗澡,一个大木盆里灌了热水,毛全部打湿了小家伙更小的可怜,只一个拳头大,一身全是骨头支棱着,瞧着吓人。

边上凳子上搭着厚布巾,柳枝换了几条吸干猫身上的水,然后用自己裙子兜着给它晒太阳。不是别人不帮手,这只猫虽小但很凶,除了柳枝外人略略近点就扑。当初那只大白糖糕却是很温顺的。一会儿毛干了,白蓬蓬一团,柳枝就抱着这只小的去厨房给它找鱼吃。

当初大白糖糕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双眼碧绿,是个美人儿;这只小的却是一双黄眼睛,尖嘴猴腮坏脾气,动不动就一爪子。虽然明白俩个不是一只,但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这小家伙从天而降,柳条也就额外喜欢它,还叫它白糖糕,并且有信心把它养成大白糖糕那样的美猫。

灶上早准备了鱼汤拌饭,一会儿小东西就肚皮滚圆,吃饱喝足就在柳枝膝盖上打起瞌睡来。柳枝兜着它,有一句没一句和灶上的婆子商量晚上的菜。她不愿意呆在房间里,一个人太冷清了。

一会儿外面通报说有人递口信来了。柳枝抱着猫儿出去,回到厅堂见到一个脸儿黄黄的瘦子,身上穿得十分富贵,形容却十分猥琐,两粒绿豆眼,很难叫人相信这就是珍宝斋大东家平九。

柳枝年幼,按长辈礼节行礼问好,平九内心暗暗升起一股占了李春便宜的爽劲,又替柳枝可惜,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小姑娘配那粗人真是糟蹋了啊!

等九爷发散的思维拉回来说正事。柳枝就听懂两件事,一是李春最迟后天能回来,二是丰柳记已经宣布了家里大姑娘的死讯。

柳枝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谢谢平九爷跑一趟,只白糖糕被她手抓紧了不舒服叫两声。见一个自己女儿般年纪的娇嫩小姑娘眼睛里泪光盈盈却忍住不掉出来,平九心里也怪别扭着,暗骂了两声李春好死不死祸害好好一个小姑娘儿,口里安慰了几句告辞。

自从购买留园一事让平九对自己的眼光品味产生深刻怀疑后,他没事就要在肚子里骂李春一千遍,好找回自信。

而且平九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是他最宠爱的玉姨娘所生,万幸随母,一对姐妹花如花似玉的,俩个只窥见了李春一面就春心荡漾,大着胆子撺掇着姨娘来说想嫁给此人,而且是姐妹共嫁!

虽然自家只是个商户但那不是一般的小商户好吧,自家是壕是壕啊!也要脸面的啊,唉,家门不幸,真是气死爹了。这粗人到底哪里好,不过是身高体壮、笑起来一口雪白牙齿,放纵不羁的盗匪气让这些弱质女流迷了心眼罢了。

柳枝自然听不到平九爷在肚子里帮她骂李春解气,只抱着白糖糕默默坐着滴眼泪。她并不怪爹娘,她知道自己踏出家门的瞬间就和这世间的礼法算背道而驰了。有些事情比如小俩口并肩而走、未婚男女赠花而戏,甚至是暗夜里爬墙呢,都算风流韵事甚至雅事,但有些事摆到明面上世情就没有那么宽容了。

“大姑娘,这以后就是没你这个人了?”小甲搓着双手,心里十分为柳枝抱不平。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大姑娘做,老爷太太怎么这么狠心呢,大姑娘百般的好就这样一下抹掉了。

唉,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李春,他招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大姑娘呢。小甲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大姑娘就不该看上李春,他有什么好叫大姑娘受这种罪。”

柳枝正难过着,也没在意他说的话,她不是个自怜自叹的性子,自己认定的路咬着牙也要走完,擦了眼泪叮嘱小甲以后言行更加要谨慎。

李春第二日午时就回来了。他回来时柳枝正抱着白糖糕仰着头看柿子树上挂着的果,红彤彤的好像一个个小灯笼,喜气得很。

柳枝琢磨着是不是要找架梯子来摘柿子,这柿子看着不怎么甜,应该是用来晒柿饼更相宜的那种。胡思乱想着听见臂弯里白糖糕“喵呜”一声才察觉来了人,转头一看他站在门边要进不进,眼都不错的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了。

俩个人就这样一个攀着门,一个抱着猫儿对望。童年,少年时的景象如同潮水纷至沓来,似乎和眼前人分毫不差,又似乎总有了不同。

柳枝记忆里他从小就高出自己一截,虽然瘦但是遇事总把自己揽在身下严严实实保护着,如今他身躯更加高大,一身青布短衣下可以看见健壮的肌肉把衣衫撑得满满的,又有一股年轻男子昂扬矫健的体态,让人觉得他是个完全可以依赖的成熟男人了。

但是他看着自己,眼睛里依然满满是倾慕和眷念,还有那种生怕自己断两根头发的小心翼翼。在他的世界里,明明白白只有自己独居高位,万物俯首。

如果自己不说话,他大概会一直站着不敢进来吧。“小春哥,你回来了。”听了这话他果然如同一条听到主人召唤的大狗急步过来,一下就把自己抱紧了。

白糖糕被挤得喵喵大叫着抗议,从柳枝怀里跳下跑了。柳枝听他喃喃了半天,最后说的是“小枝,对不起。”

他是挺对不起自己的,叫自己这么伤心,这么为难,可是自己就是喜欢他。

柳枝伸出胳膊搂紧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最后在他胸口一边蹭着眼泪,一边抽噎着说:“你别以为我就只能靠你了,呜呜,我才不是一个人,我有白糖糕;呜呜,你要是欺负我我就不喜欢你了,我就带着白糖糕走。”

李春被她这小小的倔强弄得心尖子都疼,疼得一身都发软了,只加倍的低声下气:“你千万别不喜欢我。小枝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去死。”

白糖糕跳下来并没走远,它跳到边上石桌子上蹲着,尾巴盘在脚前,看着俩人后打了个哈欠,似在鄙夷这一对说傻话的傻瓜。

第一百二十六章 婚礼(一)

情人既归,自然云开雾散,暖阳照遍。

不过他们呆不了多久又要离开,既然柳家那边已经报了大女儿的丧事,他们就不方便在松宁府久留。

柳枝抱着白糖糕坐在窗下,李春走过来,两根手指拎起白糖糕的颈子皮把它拎开,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来。白糖糕甩着尾巴以示不满,却也不敢张口喵呜。这个所谓男主人可不比柔软香甜的女主人,尤其是每当自己在女主人枕头边盘成一团睡得正香甜时,他总会抓着自己一丢,别提多暴力了。

“你干嘛这样对白糖糕呀,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猫的吗?”柳枝正洗了头发,披散着晾干,乌发丝丝缕缕散满肩头,样子显得更小了。

李春看着就觉得是她小时候的形容,分离的四年他错失她从幼童长为少女的时光,真是天地间莫大的损失。他身上一热,心里一软,索性把她抱到腿上帮她梳头发:“小枝,我们在州府成了亲再离开好不好?”

“我们这不已经算成亲了吗。”柳枝也有些纳闷他是怎么回事,说实话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她知道夫妻要同床共枕,结果他回来这些天没动静。

明明就拆不开的黏着自己,每天晚上都是坐在床边跟自己说话、说得她实在熬不住睡过去才离开。看他左不走右不走的自己忍不住打着哈欠要他留下吧,他却好像贞洁烈男一样红着脸蚊子哼哼着这不好,我们还没成亲。

想着柳枝不由就撇撇嘴,还装模作样分开睡在隔壁房间,别以为她没听见他挠墙。

他把下巴颌支在自己头顶,就像自己给白糖糕顺毛、也一下一下捋着自己的长发,轻轻说道:“你太委屈了。我想你高兴一点,哪怕就一点点。”

一个正正经经三媒六聘亲朋好友祝福的婚事他已经给不了她。他从小被野种的说到大,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自己固然已经百毒不侵,但不愿意让柳枝背着无媒苟合、x夫x妇的名头。伦理亲情这些固然是束缚,却也是支撑世间的条法。

柳枝不说话了,只把脸埋进他怀里。还是一样的,他能给自己的也许不多,但是是竭尽全力。

婚书上女方家长的名字写的是李荣,男方写的是平九,媒人写的是平家大管事和冯金山;证婚人分别是张三李四这一对从东海回来还鼻青眼肿着的难兄难弟,织金坊的朱娘子还有冯金宝。

李春自己去了一次乡下求李荣:“舅舅,小枝已经够委屈了,别叫她一纸婚书都没有。”

李荣叹气,柳枝的确是自己看大的,这孩子除了这一桩事没别的不好,可这一桩事就是大事。

李春求道:“我们俩并不操办,不会叫舅舅为难。只是舅舅来了小枝心里会好受些。”

朱娘子和冯家兄弟纯属于意外。

李春一回来柳枝就有兴趣走动了,“小春哥,你陪我去找娇娇好吗?我们走后还不知道哪一天能再见到娇娇。”柳枝对李春说“以前娇娇还说我和你成亲时要我一套金头面呢,要是叫她来喝我们的喜酒多好呀。”像周甜儿当初一嫁,转眼也有三四年,除了一些长辈闲谈漏出的音讯也是没能有机会再见。

李春自己的事忙得够呛,没去落实冯娇娇是不是真的跟了白琳,更不敢跟柳枝说。但柳枝来州府后她还从没出过门,想临别之前去看望好友实在不是什么过分要求。

以防万一,李春自己先走了一趟。当珍宝斋的帖子递到银瓶街冯宅时,现在当家的冯金山不胜诧异,当他看到来人有着南边烈日海风拂照下深蜜色的肤色,短得出奇的头发,英挺又凶悍的神情,脱口叫道:“李春!”

“你只要说,娇娇自己对白琳有没有意思,哪怕是一星半点”听完后李春只说了这么一句、末了又补上“你别骗我,冯家大哥。娇娇是小枝唯一的朋友,娇娇被坑了小枝要伤心的,我不为娇娇只为小枝。”

冯金山苦笑一声:“李春,有些事我是不想、也不能对人说,但跟你说却无妨,你能爬到今天,我们自是一类。娇娇的事未尝不有我们几个哥哥算计她、顺便刺激老头子的意思在里面,但如果娇娇本人对小十一爷没有意,这事也不能成。我们没给她下药,也没绑着她,大家心知肚明,说来也不过是各有所求顺水推舟。要说唯一被坑的,也就是我家老头子了,被他儿子女儿联合坑了一把。”

冯金山不愧是个优秀的生意人,敏锐,胆大,心细,厚颜又坦陈。他直白如此,李春还能说什么。情之一字,最是无赖,如果说冯娇娇自甘下贱,与人做外室,那小枝又算什么呢?所以恰恰是他最不能评论冯娇娇这事。

“冯家大哥,之前在花石县里除了小枝,也就是你们家对我算不偏不倚,有事还伸把手,虽然是看在小枝家面子上也很难得了。你有了白琳这条路、就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不过听说这次你收南洋珠全赔了,光订金就是下了一万银子,我跟平九爷说要他让一半福隆号上的珍珠给你,也当是我的感谢。等我陪小枝来时你们只需要把娇娇的事堵严实了就好。”

李春走后冯金山不胜嗟叹,时也命也,要是早半年得到准信李春如此发达,自家出面好好跟柳叔说和说和,说不定柳大妹妹不用私奔、自家也不用赔上娇娇,通发商行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经营。

柳枝出于谨慎是晚饭后出门的,路上想着见到娇娇、她肯定惊叫“小枝,你真的私奔了啊”,不禁又是微笑又是滚下眼泪。还没等她拿帕子擦泪李春已经扳过她,嘴唇印上来,他的动作温柔又强势,亲吻炙热,让她的眼泪和忧伤都渐渐消失。

冯金山和冯金宝兄弟很好的表达了自己见到柳枝的吃惊、唏嘘与同情。

“大妹妹、你还活着,这就好,这就好。”冯金宝更是不用装,他心潮澎湃何止十倍,反而要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失态才好。

柳枝还有些害羞,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只是冯家几个哥哥自幼相识,言语里也听得出对自己是一片关切,也就低头谢过。

“呀,冯五哥,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柳枝乍一见冯金宝都有点不敢认。冯家大哥还是圆圆胖胖,冯金宝已经是个只是稍微有些肚子的青年,大约是消瘦过急、皮肉略显松弛,然而却还是一个鼻直口方、浓眉亮眼,相当端正的青年男子呢。好奇之下她不禁多望了几眼,她从没想过冯五哥长这样呢。

“家父病重,家事又繁杂,操心了些。”冯金宝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你。当丰柳记大姑娘投江的消息传出冯金宝听了眼睛一黑、差点没一口气喘不过来。

他从州府赶回花石县,柳家不开门吊唁,他心如刀绞,只叫人架一条小舟,沿着清水江一路烧纸祭奠。至此杨秀秀已经没什么用了,冯金宝回家把沾金带银的物品都收起来,跟大嫂说一声杨秀秀月钱不给她、免得拿去贴补娘家,不准她出门;不准穿绸缎,不准吃荤腥,更没有茶水点心,全都是为病重的公爹祈福。

第一百二十七章 婚礼(二)

杨秀秀哭着:“干脆把我送到庙里去好了。”

冯大嫂:“弟妹莫哭,五弟说了现在世风日下,好些庵庙爆出些肮脏事,你安安心心在家里清修是一样的。”

杨秀秀一没钱二没人,全无一点可通融处。配给她使丫鬟可惜了,用的是粗使婆子,这种最懂磋磨人,她真是上吊都找不到一条绳子。

当然杨秀秀过得如何冯金宝并不在意,柳枝更不在意,她都压根就没意识到冯五哥娶了杨秀秀。一番相见,各自嗟叹,遗憾的只是娇娇不在。

冯金山:“不瞒大妹妹,我爹身上不大好了,你知道的他老人家紧张的唯有娇娇。她的终身大事千叮咛万嘱咐的,拜托给了姨妈。我姨夫有个嫡亲的侄儿家里有三个兄长,愿意把这个最小的给我家入赘,所以爹爹早叫姨妈接了娇娇去住些时候,和哥儿多处处,好好磨磨性子。”

柳枝也依稀记得冯娇娇的一个姨妈嫁了个兄弟姐妹一大堆的姨夫,下面各种扯远了的表哥表妹更是数都数不清。娇娇的亲事也有了眉目了,可惜自己没法亲口跟她说声恭喜,柳枝不禁惆怅。

想了想她摘下一只掩鬓的金团花,“冯大哥,冯五哥,我很快就要离开松宁府了,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间才能再见;这个就麻烦你们交给娇娇,说是我对她的祝愿。我见过冯伯伯就回去了。”

柳枝现在的穿戴都是平家准备的,她以前生活得有限,也就是见过冯娇娇的一些服饰觉得已经是富贵又气派。平家送来的首饰更符合贵族阶层优雅的趣味,她又不懂其中的奥妙,只觉得金灿灿就是好东西。冯金山却是识货的,这金掩鬓也就女子手心大,却是用了錾刻、捶揲、掐丝、镶嵌数种精妙工艺,那镶嵌的红宝石更是用了新型的切割技艺,绚丽非常。

冯金宝眼神复杂的看看和柳枝寸步不离的李春,他一身青布短衫,并未如何收拾,但他人高马大,腰身挺拔,柳枝在他身边就如凌霄攀树,柔弱可依。冯金宝心里长叹一声,无论如何,大妹妹有人爱、有人惜,就是最好的。

按理说像柳枝这样未婚的小娘子是不适合到冯有财病床前亲身探望的。可显然一屋子的年轻人都不是什么守规矩的,首当其冲的李春活了快二十年就没人教过他规矩,柳枝要是当规矩是回事也不会为了男人跑出家;而冯家兄弟敬畏规矩更不会把自己老爹送进鬼门关。

就说已经神志不清的冯有财,要是遵从世情规矩,不偏心到极点,也不会让几个儿子狗急跳墙。所以一屋子的气氛诡异非常,除了柳枝是真心实意为冯伯伯难过,其他人都是各怀鬼胎。偶尔碰上视线,各自转开、私下盘算思量。

柳枝当家时花石县就有传言冯大掌柜身子时不时不好,他倒不是像穷人挨苦受冻、而是享用太过。五十多岁的人本就肥壮,又天天肥肉大鹅,重油重甜,晚上的宵夜都是蜜汁方肉和猪油红豆沙糯米团子,听说身上肉堆得走路都艰难。冯大掌柜本已经火大痰重,一激动,很不光彩的瘫痪在小娇娘白花花的肚皮上。

婆娘们悄悄儿嚼舌根、汉子们则深为羡慕议论着冯老板这种做鬼也风流。冯老板儿子没白生、一个赛一个的孝顺,清倌也好头牌也好,都往老爹床上送;至于怎么能成事、把肉山当金山呗,想着方儿也得伺候爽利了。

福气啊这就是福气。冯大老板有福气啊。

“冯伯伯,我爹身子也不好,一直没法来看您。今天就我代他跟您问声好,您安心养病,早些好起来,就为了娇娇您也要好起来。您最疼娇娇的,哪里能不看她出嫁呢,娇娇还等着让您抱孙儿呢。”柳枝不知道是说娇娇、还是说自己,一行说一行眼泪滚珠子一样的掉。

冯有财满脸通红,喉咙里斯斯作响,显然是湿火淤塞,痰堵了心窍,已经是口不能言,眼不能张。然而床头健仆俏婢围绕,伺候得井井有条,金壶银碗,满屋子人参的药香。

“大妹妹别难过了。家里请了三个大夫轮流调理着,有一个还是宫里退下来的御医呢,说拿好的养着也没大的法子了。”冯金山低声劝慰,他们兄弟都有一把和身体不匹配的柔顺低沉嗓音,能叫人不知不觉感到宽慰。

“赚了钱就是要用的,别说我家有、就是没有也没有比爹身体更重要的,现在独参汤当水一样用着,总之哪怕是龙肝凤胆、只要我们做儿子的能弄来都一定给弄。”

“我爹也算享受了一辈子,现在我们哥几个不说争气、至少也没有烂泥糊不上墙的;我爹孙儿孙女也都有了,我们能尽力的都做了。至于娇娇么,那是爹的心头肉,自然也是哥哥们的掌中宝。”

柳枝觉得冯家几个哥哥再孝顺没有,她这小户人家的只听说吃人参就觉得如同吃仙丹一样,人参都上了还有什么好不了的,再缓不来那就是命数到了,总不能跟阎王爷去抢人。

她反过来劝几个冯哥哥宽心,别累着自己,他们以后就是冯家的顶梁柱了,也是娇娇的依靠。只李春想着还灌参汤,真是不怕老头子快些翘了。自己那种真刀真枪的打杀好歹看见血流在明处,这种法子才真叫毒,平静和白琪都说为什么宁愿跑到看似流放之地的燕子岛博一下,实在是深宅大院阴私数不胜数。

时间不早了,李春看柳枝一直哭哭啼啼着,精神也露出一丝倦怠,怕她太伤心影响身子,提出告辞。冯金山冯金宝兄弟送俩人,看着李春用件杏红色缠着莲的小斗篷把柳枝裹住,又给她整理了下头发,顺带用掌心擦了擦她脸颊,小动作做得熟练得很。之前去见冯有财时李春也是一直握着柳枝的手,一屋子离经叛道的谁也没挑剔不合礼。

“大妹妹等等”见俩人要出走廊了,一直跟在大哥身后的冯金宝忍不住叫道。

柳枝停住转身,顾不上李春戒备的把自己拉紧了些。冯金山瞧着李春身上的气场立马就不同了,他是知道这个弟弟最隐秘的心思的,可他话已经出口,自己也只提起十二万分精神盯着,一旦有什么不妥当就立即描补描补。

冯金宝却是拱手道:“大妹妹,你成亲娇娇不能到场,要是你不嫌弃我做你娘家哥哥、送你出门如何?”

哎呀自己这兄弟真是太会说话了!冯金山连忙一起道:“是啊大妹妹,你我父辈就是好友,你和娇娇从小来往,和我们亲妹妹也差不多。要是不嫌弃,哥哥们做你娘家亲戚吧。”

柳枝回来一路自然把李春的衣服眼泪鼻涕的糟蹋了个够,念叨着“冯五哥对我真好,冯家几个哥哥都是大好人。”

李春虽然内心也感谢冯家兄弟能解柳枝的困窘,却不太高兴她这么满腔感激别的男人,可看小枝这样也不敢批评冯家兄弟,只暗暗磨了磨牙,酸不拉几说几句是啊是啊他们是好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婚礼(三)

朱娘子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平九这院子不在热闹地段,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打探出柳枝来的,就平静惯常的一日,她登门:“我其实就是想送大姑娘一套嫁衣,给大姑娘添喜。”

“可是我们以前并不很熟呀。”柳枝有些结结巴巴道。以丰柳记的出息,家里女眷还不到用织金坊的衣料的程度,朱娘子又是织金坊的招牌,为人高傲,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朱娘子是个三十五六左右岁的妇人,容貌一般但一身皮肉皎白似雪,衣衫虽然颜色素淡但搭配得高雅出众,绣花更如画龙点睛让衣物与众不同起来。

柳枝之前见过杨家母女针线,公平说走针构图配色都是个顶个的好,但跟朱娘子一比就少了一点雅意。意境是个看得出好、但说不出好的虚东西,一线之差身价也就天隔地远,要不怎么有官用民用呢。

朱娘子笑着摸摸柳枝的后颈子,她肤色洁白,但是一双手常年不离针线所以手指有茧子。柳枝缩了缩脖子,她倒不是嫌朱娘子手粗,李春手也粗,她只是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触碰自己,而且这动作怎么感觉自己捏白糖糕的后颈子一样。

“你娘当初请我给你姐妹教针线,你却病了。”朱娘子的话叫柳枝记起她刚跟李春分离的日子,一宿一宿的高烧不退,她病成那样,好了后也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朱娘子这头自然就没有能成。

“然后就是你跑到秀坊来找我,我当时想丰柳记的大姑娘真的是个胆子大、性子直的姑娘。”

那十四岁的少女,大眼睛里有不安,愤恨,忧伤,更多的是一份坚定。“朱娘子,我是丰柳记的大姑娘,我娘托了你给我做嫁衣,可不可以请你慢慢儿拖呢?”

一线金色的阳光照在女孩身上,她面颊和颈子细细的绒毛就像一个鲜嫩的水蜜桃,与她美好年华不相称的是她蹙着眉毛咬着嘴唇,满面愁容。

朱娘子不知道怎么就想逗她:“大姑娘,怎么个慢慢法?”

柳枝脚轻轻一跺,说出口:“今天没丝线、明天没珠子,拖个三年五载都可以,反正这嫁衣不见得用得上。”

朱娘子带来的嫁衣在丫鬟的帮忙下在衣架上徐徐展开,就是在平家见惯了好东西的丫头婆子们都一起惊叹起来。满室华光照亮了,密实柔滑的大红缎子上图案是传统的牡丹凤凰,却又有所不同,金线串珠勾出轮廓,五彩丝线填色绣出片片羽翼。

嫁衣不外乎大红绣金,图案大片绣彩的少有,无他,怕夺了新娘子颜色。可这一套衣裙浓墨重彩,倒像是衣服衬了图案。而且上凤下凰,两两相望,凤张双翅,其翼煌煌;凰展其尾,其羽彩彩。

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不仅仅用了上好的缎子和丝线,用了最好的手艺,还有一份同为女性最真诚的祝福。

朱娘子微笑着说:“这是你那年来求我慢慢拖,我就拿出自己收藏的料子,慢慢帮你做的。我想看有没有送出去的时候。”丰柳记的大姑娘从小就和打渔的李春要好,谁个不知。

“要是你遵从了家里的意思还是和杨家,你的嫁衣我肯定是一直做不好的,反正喜铺多得是,你娘亲到哪里都能买得到。要是你遂了自己的心愿,想必嫁得不会太顺畅,我就添一点喜,叫大姑娘知道有人是祝福你们二位的。”

“我和你差不多大时也有个巷子里一起长大的小哥哥,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要嫁给他的,俩家口头也结了亲。我有一个小弟,自幼聪明,爹娘把他当成全部的宝和希望,养一个人多费啊,家底子不厚实的真是吃糠咽菜的供。那年清水江水过了堤,沿河倒了一条街的房子,大家都遭了灾,他家不嫌弃我嫁妆都被水卷走,还送了一匹红绸让我自己裁嫁衣。可我的嫁衣还只画了线、没开始动刀剪,爹娘哭着求我答应去与人作妾。

为了弟弟,为了门楣,为了祖先的香火和光荣,这些女儿都给不了,只有男儿。所以女儿家没有男儿家珍贵,姐妹是应该为兄弟牺牲的。”

“那些污大姑娘耳朵的事就不说了,不过是张家卖到李家,当我得了机缘从松宁织造府自赎出来,年龄已大,又曾为奴为妾,但也想着这世间若还有人能容你总应该是骨肉至亲。没想到家人看我如看到妖怪,门都不让我进,可每次来找我要月钱时却不是这副神情。小弟已经考上了秀才,娶了个殷实人家的娘子,爹娘再满意没有,只等着抱孙,这和美的一幕多了一个我,就不堪了。今天大家叫我朱娘子,可不是我原本姓朱,是织造府上教我针线的一位嬷嬷的姓,也是她把我介绍到织金坊。”

“我还有一技傍身,所以今天还能自活”朱娘子伸出自己一双因为劳作已经微微变形的手给柳枝看“只不过这一生没有欢乐而言,也没机会为自己裁完当初的嫁衣。当突然来了个小娘子坚持跟爹娘作对,我是佩服的。”

柳枝脸涨红了,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不对。

朱娘子慢悠悠的继续说着:“女子天生柔弱,虽然心性坚韧但给的一方天地就这么大,多少女子不甘心却只能屈服。大姑娘能坚持自己,也就无怨无悔。”

她理了理柳枝的衣襟袖口,动作和声音都有一种女性长辈的慈爱:“要是不嫌弃,拜堂那天请我来喝一杯喜酒好不好?叫你那夫婿知道咱们女方也是有人的。”

这场别样的婚礼按照算出的一个吉日,如期举行。如同一切私奔,没有花轿,没有鼓乐,没有宴请。

又如同一切正经人家的婚礼。房间披红挂彩,院子里的柿子树也系上一匹红缎子,连白糖糕脖子上都系了一朵红绸子扎的花儿。龙凤花烛描金绘彩,喜饼喜果在细瓷碟里堆积如山。

有兄长叫着“妹妹”把她背进门,虽然只是从一边院子到另一边院子。

有长辈端坐高堂受礼,舅舅微笑着说:“大囡,我代你爹娘受了你们俩个的头,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乱哄哄的嚷着自己是证婚人,争着在婚书上留下大名或者手印。

有他。被清水江带到她身边的小哥哥,一年又一年春风秋雨里一起长大的少年,远走重洋又终于回到她身边的夫婿。

小时候自己为他辩护,孤儿和野种不一样,实际世人也不会因此更同情他。如今自己想为自己辩护一句只是因为真心、但世人看自己仍然是伤风败俗。虽然说远走天涯避开流言蜚语,但故土难离,何况哪个女儿家不是憧憬描绘过自己出嫁时景象。为情孤注一掷仍然掩饰不住众叛亲离的狼狈与凄凉。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病,这样竭尽全力宽慰自己。这一世,还有那么多时间,前面为他等候的四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婚礼(四)

夫妻对拜。

俩个人傻傻的头撞在一起,李春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我知道自己害得你伤心为难,但是这世上我就只有一个你,小枝你别恨我。”

这不伦不类的新婚情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柳枝当场“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本来眼泪就忍了很久了。盖着头巾哭得不痛快,新娘子索性自己揭了盖头继续大哭。

一群本来就不守规矩的人就围观着新娘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边搂紧新郎不肯放一边又逮着他肩膀手臂乱咬。

“我就是恨你,你干嘛让我这样喜欢啊呜呜,我要是可以不要你就好了,呜呜呜”

“好了好了,你恨我你恨我,但是你要一直这样喜欢我。”

如果说此时还有什么是正常的,那无疑是端端正正盘坐在四角都缀着金铃铛的大红软垫上的白糖糕。只见它打了个哈欠,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放下来,似对这傻乎乎的一对有鄙夷之态。

白猫这几天已养得初见美貌,它尾巴盘在身前,爪子收得整整齐齐,真是气质高雅仪态万方。大家看看新娘子,又看看白糖糕,恍惚觉得张牙舞爪的新娘子一定是和这猫对调了才是。

**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俩个人却什么也没做。因为柳枝从拜堂一直哭到了洞房,从头到尾止不住的哭。没人说这时流泪不吉利,她就哭到直接在他怀里慢慢睡过去。

柳枝正常时辰醒的,深秋朝阳可贵,透过窗棂照在满屋红色上,更觉得喜气灿烂。“睡得很好的样子”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掌碰碰她的额头、落下时顺带轻轻捏了一把她柔嫩的面颊。

柳枝还没来得及想好自己要羞涩还是要大大方方的态度来进行新婚早上的第一次面对,这人长长叹口气:“那我就睡觉了。”语气里有放心下来的轻松和疲倦。

身边床铺一沉,柳枝愕然的坐起来,看见他果真已经酣然入睡。这人怎么回事!柳枝想起昨晚他一直哄着自己,拍着自己背直到睡着,难道这样一整夜?

她突然知道为什么刚刚他会摸自己额头了,自己要是哭多了会发烧,从小就是这样。想来是怕自己生病所以看了自己一夜。她记起来昨晚自己几次还被抱起来迷迷糊糊的喂了水。

柳枝轻轻咬着嘴唇,伸手想捶他一下,落下又变成揉着他粗硬的短发,说一句:“那你好好睡,我中午烧肉、等你起来一起吃。”

“好啊”结果他竟然应了、并且张开眼睛,柳枝吓了一跳。

“小枝你真好。”他朝她笑一笑,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吻了一下,然后又闭目睡去。

柳枝一个人面红心跳了好一会,按捺住那颗小心脏离开床铺。他们俩人都没有长辈亲眷要拜见敬茶什么的,昨晚围观了一通大家就各自散去,只有舅舅歇在这里。柳枝从容的穿戴、洗漱,然后还不忘记拎着白糖糕一起去厨房。

昨天那一通好哭仿如道别旧日种种,有他看护着一夜睡得香甜又深沉,现在自然是神清气爽。灶上的婆子看见她进来也觉得眼睛花了一花,这小娘子之前都闷闷不乐,现在容光焕发,满面微笑,难怪成亲叫大喜,对女子来说意义更是重大得不亚于第二次投胎。

柳枝就很是自在的跟灶上的婆子商量着要买些什么菜,一边自己动手给舅舅做早饭。她打了几只蛋搅和好,细细切了韭菜,煎成金黄的韭菜蛋饼,又下了一碗鸡汤馄饨,端去给李荣。馄饨是她闲来无事自己包了的,秋天虾蟹肥,都是一整个的虾仁包进去,鲜得掉眉毛。

李荣听柳枝说李春“他一晚上没睡,早上才刚躺下”不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生出些佩服和羡慕来,到底是年轻人哪。面对外甥女儿这口无遮拦的李荣又有些尴尬,唉,姑娘家出嫁身边没女性长辈指导就是这样直不愣通的。

李荣有点后悔没带婆娘来,自己一个男性长辈又不好问外甥女“昨晚如何”“身体如何”,因此又觉得大囡额外可怜。乱糟糟一团想法且无名尴尬之下他只含糊说了些“你们俩个以后就自己在外面过日子,没有长辈在身边,自己需得好好爱惜自己身子。”

柳枝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话给人误解,只笑盈盈答应着。俩舅甥坐着说话,李荣还给柳枝带来了外婆的礼,弄得她不禁又小哭一回。

柳旺两口子要求李荣也不要说出真相,乡下外婆听了噩耗险些没当场过身,捶足顿胸不肯吃东西“那十几岁的小人儿都没有了,我这老东西还活着做什么啊,把我收了去换我外孙女回来吧。”

李荣不忍,又恐老娘真因此伤了身子,只好悄悄跟老娘说了柳枝还在,只是和那李小哥私奔了。外婆听了捶着床板叫李荣把李氏叫回来,她要捶死这女儿,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绝情又糊涂的爹娘。

可是木已成舟,总不能也毁掉柳条的名声,老外婆伤心了几日,拿出自己的私房要舅舅带来做礼。一只很大的金戒子分量很足,一对碧玉耳环,还有二十两银子给她傍身。

柳枝郑重收起来,既有伤人心的亲人,也有暖人心的亲人,这就是世情百味吧。

陪舅舅坐了片刻柳枝起身去厨房准备中饭,这可是自己做新媳妇的第一餐,得好好表现。看着外甥女苗条的背影,李荣徒然伤感,这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啊,唉,女大不中留。

“大姑娘”小甲搂了一抱柴进来厨房,直愣愣的招呼着“李春还没起来吗?”

柳枝切着茄子,准备过盐水,只“嗯”一声,听小甲继续嘟哝着:“他可真好命,一样是做下人的,娶了大姑娘就不同了,还能使唤起大姑娘来了。”

柳枝抬头,琢磨他这话意思是为自己不平、还是羡慕李春的际遇,然而无论是哪种似乎都轮不到他来说。她放下刀,面孔微微涨红:“小甲,我给你五两银子,你自己走吧。或者我叫舅舅带你回乡下,给舅舅庄子上做个帮工也行,随你自己选。”

小甲大惊失色:“大姑娘我哪里不好了、你要撵我?”

就你那没上没下的态度,不撵你还撵谁。厨房里的婆子心里嘀咕着,却十分有眼色的找了借口出去,留地方给他们主仆俩人。

柳枝没想到小甲这么大一个人说哭就哭了,蹲地上用袖子抹着泪:“大姑娘我错了,我以后叫李春做老爷还不成吗。求求你别撵我。”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大姑娘更和气的东家了。

老爷····柳枝黑线,想想李春的脸,怎么也没法把这个称号安在李春身上。小甲苦苦哀求着,唉,自己成亲第一天呢,他这么哭哭啼啼也不吉利,于是她说:“好了,我不撵你。可我不高兴不是你叫他什么,是我和小春哥的事不是你该管的,也不是你该说的。”

小甲揩着满脸泪花,一个劲儿点头,不就是以后多吃饭、少动嘴吗。记住了记住了。

第一百三十章 去南泉(一)

方肉切好洗净一块块码在小瓮里,淋了黄酒,用桑皮纸封了口慢慢儿的煨着。葱姜蒜剥好切好,鱼虾剖好剪好,盘子里放得整整齐齐。准备得差不多了,柳枝洗了手,准备去房间叫李春起来,舅舅吃过饭就要回去了,要早些开饭。

进了屋满室静谧,他真的睡得十分香甜的样子,眉目舒展,嘴角挑着一丝笑,真的那么开心吗?柳枝看着都不忍心喊醒他。她坐在床边俯着身子,手指儿轻轻划过他的面颊,那英俊的五官,小春哥现在真是长成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了!

柳枝撅噘嘴,自己一定要表现出不怎么在意他的样子,这么想着手指却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他中衣领口微微敞开了,可见一线健壮胸膛。手指就滑到了他肩窝,还想继续探索时手被抓住了。柳枝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黑黑亮亮的看着自己,眼尾弯弯。

自己当场被捉住、柳枝不由脸红的倒他怀里:“又不是没碰过,你这样子好像我要把你怎么样一样。”

李春看她头发已经挽起,而面容身形都还是少女的稚气,配着低髻别有一分笨拙的可爱,不禁搂紧她细腰处:“我巴不得你把我怎么样。”说完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咬住她两片嘴唇。

柳枝浑身都酥软了,她用了十二万分的毅力拦住他:“别闹了,舅舅等你吃饭呢。”

他恋恋不舍在她脸颊上猛亲一口才肯放开她起身。李春收拾好去厅堂时,李荣正就着一碟风干肉、一碟鸭舌头,一碟银鱼干,一碟咸水蚕豆喝酒,看见他招呼他坐下来一起喝酒。

李春笑着谢绝:“舅舅,我不喝酒。”他从小看惯了李大酒醉的丑态,自然不愿意碰这东西。

李荣有些诧异,这可难得,又看他容光焕发,就有些意味深长:“年轻人,做什么事情都得悠着点。”

俩人正说着话,佣人打起门帘,柳枝端着一碗菱角烧肉进来了。李春顾不上跟舅舅说话,跳起来连忙接过食案,还埋怨着:“你干嘛自己端,没有人叫我啊。”

柳枝只抿着嘴笑着,任他接过。很快饭菜上桌,一碗老菱角烧肉,罐子里焖得软烂再夹出来摆到碗里;一碗干炸三鲜丸子,一碗韭菜炒河虾,一条煎得两面焦黄的白条鱼,一碗葵菜心碧绿碧绿,然后还有一大碗青菜肉片汤。

小康人家丰足的一餐。三人一起坐了,柳枝和李春一人坐李荣一边,俩人不时对望一眼,傻乎乎的笑着,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夹一筷子,甜得有些腻歪。李荣这胡子一把的人都有些受不了,白糖糕早跑出屋子吃它的小鱼拌饭去了。

李荣自然说些俩人相互敬重、好好过日子的话,末了又有些伤感:“大囡你从没离开过家,你也别怕,如果他对你不好了你也别管什么闲言碎语回来就是。至少舅舅家里能有你一口饭。”

柳枝咬着筷子尖,对着李春做了个得意的眼色,李春脸都有些青了,又有些郁闷,为什么大家都会认为他对小枝不好?昨晚朱娘子走时,也是拉着柳枝故意大声说“大姑娘你别害怕,要是以后他辜负了你你别可惜他,只管离了他回花石县来找我。我给你找地方安身,咱们不靠男人也能活。”

还别提冯金宝背着柳枝时轻轻对她说:“大妹妹你别担心,满香楼的分红我都替你好好存着,你要用钱随时来取。你不用怕李春,你不会孤苦无依的,有五哥在。”

白糖糕吃完小鱼拌饭,想来找女主人撒娇,顺带提提意见,以后鱼还可以多点,饭少点;结果就看见女主人挟了一筷子雪白的鱼腹肉放进男主人碗里,而这家伙有鱼肉吃还愁眉苦脸的“小枝,我对你不好吗”“小春哥,大家是疼我呢。”

看这家伙这么个大个子还用可怜兮兮的眼光望着女主人,真是受不了啊,白瞎了那块鱼肉了。白糖糕甩甩尾巴,决心还是到屋子外面去,眼不见心不烦。

柳枝送舅舅到门边,她蒸了螃蟹并几件糟卤包好给舅舅路上吃,又听舅舅叮嘱几句,一一点头。李春送李荣去码头,船已经准备好,顺风顺水晚饭时就能到家。

“舅舅,我和小枝后天也走了。你多保重,她家里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好的好的。你要小枝别担心家里,她爹娘我都替她看着。有什么大事我会给你来信的。”

“谢谢舅舅了。”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了。哎,过俩年她爹娘气消了,你们回来就是,带上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这话李春爱听,他笑眯眯道:“我一定会努力的。”

此处爬过三千只螃蟹。。。

他果然努力,柳枝被折腾得散了架,一身水洗过般,哭唧唧着:“你凑表脸,你欺负我。”

他只笑,凑表脸的笑,还一口一口的亲着她雪白的皮肉,就像无数次梦想着把她吃下肚子里去。“真好,小枝,你终于是我的了。”

是么。自己终于是他的了,可他也终于是自己的了。心心念念,桃花燕子和清水江见证过自己多少心事,从做小女孩时候起,到了今天,终于在一起了。

柳枝心和身子都软得一塌糊涂,两只胳膊勉强搭在他背脊上。他身体健壮又精悍,肩背宽厚,健肉贲张,一块块铁板似的。脱了衣服才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十来处伤痕,有的如蚯蚓般隆起,有的坑坑洼洼,汗珠子顺着他深蜜色肌肉的纹理一颗颗的滑下,遇到伤痕就斜斜滚歪了。

所以之前他一直别别扭扭,遮得严严实实的,“小枝,我身子粗糙得很,你别嫌我。”

柳枝渐渐喘匀了气,手指尖缓缓的摸着他的疤痕,这几年他的辛苦和惊险都在这伤痕里面。她声音如蜜糖:“小春哥,以后我来疼你。”

他们小夫妻终于启程离乡,冯金宝还来送了她,跟她说“大妹妹你放心,我会帮你留意柳叔柳婶的,有什么事情我自当尽力。”

柳枝再装成满不在意也只得刚刚十六岁,背井离乡,亲情断绝,看着码头渐远,人与物都越来越远,狠狠哭了一通。李春自然是千百般开导劝解,誓言发了一路如滔滔江水总算哄得她没那么难过。

柳枝从小坐船去外婆家走亲戚,水路走惯了的,何况大船平稳,她虽不能像李春如履平地般但也自在,倒是小甲和白糖糕晕船。白糖糕这下老实了,柳枝拿个竹篮子装了它放屋里,也不许李春扔它,就见它蜷成一团,要不是尾巴偶尔扑一下,简直不像个活物了,

这篮子和她小时候那个金瓜篮子一模一样,也是生记的,李春特意给她寻了来,里面装了满满一篮子糖。糖吃完了后她正好用来装白糖糕,可以拎着到外面透透风。

李春偏偏这时拿小鱼去逗白糖糕,看它有气无力喵两声,想吃又抓不到,很是得意。小白糖糕很是粘柳枝,总喜欢坠着她裙角不肯松,有时他一下抱住柳枝时总是冷不丁的“喵呜”一声出来,吓他一跳。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南泉(二)

“小春哥,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呢?”柳枝不做针线,也没什么事,就双手托腮看着他在盘弄白糖糕,逗得白糖糕从金瓜篮子里跌了出来。

李春笑嘻嘻的拎起白糖糕扔回篮子里:“谁叫它没眼色。”

柳枝腾的脸就红了,瞪他一眼。俩人都是朝思暮想着对方,一朝梦想成真,又没人管束,这事情就怎么都不够,哪里管什么白天黑夜。只是情热时突然一只毛乎乎的爪子伸出来拍啊拍的,别提多扫兴了。

柳枝看着他还是用手指扰着小白糖糕的下巴,安抚着它,想着他少年时也是这样一个人逗弄着大白糖糕吧。现在小春哥终于不是孤独一人了,他有我——这么想着柳枝心里一热,船舱里房间自然是狭小的,她一动就靠拢了他,趴到他背上拦住他的腰。

李春感觉到她脸在一下一下蹭着自己的背,活像背上趴了只大猫,又看看眼前拳头大的小猫,心里暖酥酥的,只觉得她怎么就这么可爱,通天下都没有这么可爱的人了。

这是一队四艘大船,装的都是粮食布匹常用之物,却不是发卖而是燕子岛所用。虽然说赶路为重,但每过大码头,李春还是坚持停靠两三日,老呆在船上气闷,带着柳枝上岸散散心,也在城里客栈住两个晚上。

异地他乡不怕认出,俩人手牵手逛街,如同多年前曾经梦想的。看见什么稀奇的买了来玩,有什么好吃的也一起品尝,柳枝逛累了他就背她回去。

夜里相拥,密密契合,难舍难分。俩个没章法的只知道情谊需得表达出来,不吝啬甜言蜜语,更不吝啬身体力行,情浓得化都化不开。

“小枝,我好喜欢你,喜欢得都没办法了,”夜色里他贲张的肌肉坚硬如铁,他在她身上驰骋,如一头又凶猛、却又漂亮的兽,却又用最甜蜜的言语沦陷她的心。

一路向南,虽然岁月入冬,气候却是逐渐温暖起来,身上棉衣也穿不住,换了夹衣。柳枝开始长身体,做了妇人后更是明显,他在这上头一点都禁不住,这衣衫一穿得薄,他看了就没法把握,就没完没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柳枝带着哭声,实在是太凑表脸了。

他咬她一口:“就这样,就要对你这样。”

甜蜜的折磨中不日就到南泉,两岸青色浓稠,还有好些没见过的作物。柳枝兴致勃勃,成日跟李春说他们的家该如何布置,要一张怎样的床,妆台该如何摆,她想象力有限,说来说去就是甜水井街家的样子。李春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心神不宁,接她的话也不够殷勤。

这天晚上他照常打了热水帮她洗脚,一对白嫩的脚儿在水里就像一双小鱼般。现今民间女流都不大缠足,三寸金莲颤颤巍巍,虽然有着娇弱风情可着实不方便,缠足的不是高门大户的千金,便是青楼瘦马,以致于民间有刻薄的调笑话儿,说小脚娘子不是贵人就是贱人。

柳枝看着自己一双脚儿被他抓着放膝盖上,自己的脚虽然是天足可还没有他巴掌大,他用帕子揩着水珠,仔仔细细,脚丫里也不放过,带着厚茧的手指还在自己脚心里特意摩挲着。一股痒酥酥腾起,弄得她情不自禁扭了扭,蚊子哼一样说着“不要啦”,声音娇滴滴的撩得人更火起。

就见他笑得一脸坏,手里却更用力,柳枝人就软了,嘴里哼唧着不要不要,却很是欢喜这人没听自己的、快速的爬上来罩住自己,连皮带骨头的揉碎自己吃下去。

几番和谐后,柳枝剔了骨头般窝在他怀里不动,懒洋洋的似睡非睡时却听见李春严肃的来一句:“小枝,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柳枝心里“咯噔”一下,倦怠感一扫而空,第一想的是他是不是在南泉其实已经有人了,如今哄了自己生米煮成熟饭、以为自己跑不掉了才敢坦白,脑袋里闪电般转了几回合后却又听见他说“我在南泉没买房子,我想着总是要回来娶你的,不急着在南泉买屋。”

嗯?不是女人的事情啊,柳枝松口气,顿觉无力,软绵绵的说:“没关系呀,我们到了一起去挑个小院子,不要很大,有一棵树、一口井就好了。”

他声音更心虚了:“小枝,我现在没钱了,都花完了,还欠平九一万两银子。”

柳枝这下惊着了,她翻个身活像一只猫弓起身子趴他身上,眼睛里全是紧张:“你、你不是赌钱了吧?”除了女人和赌博,好像没什么能这么费银子的。一万两!欠别人一万两银子!这是什么概念!可以堆成一座银锭子的小山!!!

她乌亮的黑发落下来,裹着雪白的肩膀,要不是在说严肃的话题李春又要心猿意马,即便如此他还是心神不稳的捞起她一络长发缠在手上。

柳枝迷茫的听着他说他怎么花掉了大约十万两银子,觉得自己像在听一个最荒唐的话本子,十万!柳枝那点杂货铺老板闺女的见识无法想象十万两银子堆积在一起是什么情景,她一阵阵眩晕。

“小枝我是说谎了,说要堆着金山娶你可没想都花完了。可是我不能再等了,我先娶到你、银子再挣回来就是;我既然以前能赚到这么多钱,以后也能赚到。”李春很是忐忑的看着她。

他也很苦恼为什么进钱如流水,出钱也如流水。他是不管账目的,听到平静说这些年分到他名下有十万数他心花怒放,迫不及待要回花石县娶媳妇,觉得这数目能够拿出手了。虽然平静说有三分之一得留着用于修筑燕子岛所用也满不在意。

平九买那个灰扑扑的破园子用了四万六千两,关键那园子满是树,大部分还不能结果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气派。倒霉催的福隆号自己也要负责,货物损失和修缮费用都得算自己的,还有冯家那笔珍珠的钱他不敢说。平九多精的一个人,才不肯吃亏,不过冯家兄弟能让小枝成亲有几分体面,也值了。所以算来算去,他还倒欠平九钱。

眼看不日就要到南泉,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骗子,许了人家姑娘金山银山的前途,结果什么都没有,无比愧疚。他向张三李四讨教“如果有瞒着她的事情、在什么情况下说她才不会生气”,得到的答案是先结结实实做上一场,女人么,这上头舒服了,什么都不计较了。

想到这里李春又心虚的瞟瞟柳枝,他虽然自觉卖了十二万分力气,却没把握柳枝“舒服”不“舒服”,实在他自己也不过刚刚入门,哪里有比较呢。

柳枝哪里知道他那点龌蹉心思,只晕晕乎乎听着他说的什么修一个岛,又什么拖回一条破船要修,这些属于男人的大事业她完全不懂,听了也白听,可有一件她听得懂,他真的给自己家里钱了。

柳枝恍惚想着那伤心的一幕,娘好像是说什么不贪他的东西云云。爹娘不会那么做吧,真收了他一笔银子,放了自己出来,自己这成什么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各有新活法

柳枝想得出神,没留意自己渐渐变了脸色。李春瞧着唬得心颤抖了,极力那帮损友提供的主意,不外乎就是“如果她发作起来你就按住她直接上了”“先亲嘴儿、堵住小嘴儿那哭啊闹啊就都没了”。

他哪里有胆量这样做,惴惴时听到柳枝问“你给了我家多少银子?”

李春虽然本着“我的一切事情都要告诉小枝”,但此刻却灵光一闪,嘴里回答:“我不知道啊,我不忙着要去找回福隆号,托别人帮我弄的,不过是买了一点田,应该就是两、三千两银子吧。”

他跟着白七爷,这些年看到的都是最大的海商货物进出、银钱账目都是以万以计,不知不觉就觉得两三千两的数目应该很节俭,却忘记了当年满香楼一年的流水也不到一千两银子。

柳枝木着脸儿听着,没什么表示。他很紧张的解释:“我带了你走,家里只剩下柳条了,她还那么小,你爹娘有银子傍身你也就不会担心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怕到了南泉让你失望,一开始我没法给你承诺过的好日子。不过你放心,我会——”

“我知道了。”柳枝闷闷一声打断他,卷了被子背对着他躺下。

原来以为自己不会更难过了,可是——她使劲憋着气,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就觉得他小心翼翼的碰着自己的头发。其实这时候她不愿意让他理自己,只想一个人呆着,这事儿让她觉得难堪。

“小枝,我不是要骗你的身子,我真的喜欢你”他满含惭愧的声音传来。两个人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可柳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更难受了,他有什么好羞愧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羞愧吗?

柳枝闷着头,眼泪滑到嘴里咸津津的,感觉到他的手指摸到自己脸颊,然后青年男子那火热的身子抵住自己的背脊,暖意从他身上传到自己身上,凉透了的心也渐渐热起来。

他也没多余的动作,只这样抱着她,揽着她的腰怕她跑掉一样。身上一放松柳枝自己都没注意到抽抽搭搭出了声。

李春一声不吭的任她抽泣,只箍住她表示自己绝不放手的态度。半响后柳枝转过身,把湿湿的面孔贴上他的胸膛,自己还有他,不是么,有什么好难过呢。

她摸着他那紧绷又结实的健壮身躯,再次被那铁一般坚实的肌肉所惊讶,这样有力量的身体,是完全可以保护自己的。她摸到那一条条永不能平复的伤疤,想着伤口愈合之前的狰狞,心里痛惜,情不自禁的伸出舌尖去舔。

李春身体一震,少女柔软的嘴唇带来的感觉无以言语,尤其她细小的舌尖舔着那些伤痕时。

他闷哼一声,听到他声音她仰起脸,脸上有着半干的泪水污迹,眼睛里还有薄薄一层泪膜,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有多可爱可怜。他实在没有毅力控制住自己,只红了眼的罩下来揉碎了她。

三千只螃蟹爬过。

雪花在一个阴沉的冬天里悄然落下,清水江边的柳树光秃秃的枝条瑟缩着,叫人倍感压抑。花石县的人们手拢在衣袖里摇头叹息,今年真不是个好年头,十月丰柳记的大姑娘没了,十一月冯家也传来噩耗,冯大掌柜不行了。看着冯家兄弟几个轮流在花石县老宅子进出、香烛纸马、寿衣寿材都已经齐齐的备下了,显见将会有一场盛大的葬礼。

南泉。“小十一爷来了”听到通报,冯娇娇站起来,看着白琳走进来。灯下看美人,白琳在晚上容易妖异得有几分不真实,“娇娇,你爹过世了。”

冯娇娇斟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任茶杯满了水溢了一桌子。白琳看她久久不愿转身,只说:“我今晚不留了,只是来告诉你这事的,你想回去的话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安排车。”

“不了,我哪里有脸回去呢。”冯娇娇沉声道。

自己到底是在何时着了这双蓝眼睛的魔。

“娇娇,你可知我身份?”

她知,他是白珍珠的嗣子。即便他做不了下一任白家家主,光是珍珠夫人的财产就已可敌国。

“夫人本想叫我娶郡主,我天生体弱,不是长命之相,这才作罢。然而夫人为我相中了南安巡抚的小女。”

珍珠夫人有两位密友,一位是康亲王,掌宗人府;另一位郑全,司礼监大太监。故而能视王侯公卿如囊中物。

“娇娇,你不美,身段儿也不够好,我都抱不动,但我在你这里还能说几句人话。娶你是不可能的,就这样你愿意跟着我么?”

着了魔,着了魔。是因为那一句“我不是长命之相”还是因为那一句“我在你这里还能说几句人话”。自己心疼这双蓝眼睛,可谁来心疼自己呢。

这世上,最疼自己的那个人不在了。还是被自家亲手断送的,明明知道哥哥们的恶意,就因为“嘘,娇娇,别说,反正你也不在乎家产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会多伤心啊,就这样和和气气不好吗?”“娇娇,你不要告诉爹爹,我带你去见白小十一爷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小十一爷吗。”

私欲一起,竟如此!竟如此!!明知那些食物不妥,还说“哥哥们孝顺,爹就只管受着。”怀着侥幸,骗着自己,就为了这双蓝眼睛,这是入了魔道了。

爹爹身体肥胖,简直在地上滚爬,追着江水喊着娇娇,娇娇回来。冯娇娇呻吟一声,蜷在地上,为何如此,情之一字,为何有人至美至善,自己却至丑至恶如此啊。她痛苦的翻滚着,明明半年前自己还天真懵懂,任性娇气,谁不羡慕自己,是为了什么万劫不复啊。

杨秀秀木然看着桌上的熬白菜,真是清水煮的,一滴油都没有。又看看巴掌大的院子,还有这么长的日子,慢慢熬吧。

螺蛳巷的杨秀才一家子也在唾骂里搬走了,春天杨小秀才就要和州府的一个有钱小娘子成亲,接爹娘去享福。可惜杨秀才没福,俩口子坐的小船还没靠拢州府码头就突然翻了,七手八脚捞人时杨鲁氏抱着包裹声嘶力竭叫着先捞东西,等七八个大包裹并杨鲁氏躺在河岸上淌水时,突然想起还有个老秀才,人已经喝饱了水沉河底了。

丰柳记柳老板一家人在不起眼的一天搬离了甜水井街,以至于很多老邻居都没察觉,愕然之下议论纷纷,而据说是柳老板的侄儿一家人变成了这里的新住户。大家理解,大概是不愿意睹物思人,大姑娘可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呢。

柳旺一家并没有住进留园。这是罗夫子建议的,“留园和你们不相宜,你们住着也不自在。不如我用一所宅子并一万两银子跟你们买下如何?算我占个便宜。”她决定把女学搬到留园来,这样才不负留园雅名。

第一百三十三章 侯府

柳旺一家已经是诚惶诚恐,留园他们住着就像受罪,那一大群仆佣李氏也自问驾驭不了。他们觉得罗夫子说的再实在不过,这本来就是意外横财,有点儿烫手烫嘴,罗夫子愿意替他们解决心病真是再满意没有了,怎么会说是占便宜呢。何况以后搬到州府来,还不是处处要罗夫子关照。

前有卢溪月,后有罗夫子,对这种高雅的官家子弟柳旺简直是迷之敬仰。他们的见解一定是可靠的,他们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

罗夫子给他们换的是石榴巷的一座两进宅院,方方正正,坐北朝南,通风敞亮,很是周正。

进门穿堂两边是整整齐齐各两间房子,做门房、杂物间、厨房和待客的小厅堂。后面的正房横五左右各竖三,左手边一个月亮门连着个小院子,里面三间厢房可以做客房并连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

天井里大缸养着金鱼,搭着葡萄架;花园里叠着假山,小桥流水,一块块花圃按四季分布着,显然是精心侍弄的。还有一口井,水质虽然不如甜水井街那口甘甜,却也能够入口,更主要是方便。

原来房屋已经配置了家具,生活器具一应俱全。罗夫子还把留园新置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器具幔帐全部搬过来给他们,弄得柳旺俩口子觉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然而看着那一人高的乌木座子的自鸣钟、那粉彩大花瓶,那大红地毯,织金幔帐,心里也着实喜爱。真是满堂富贵,再满意没有了。

仆佣是罗夫子从那一大群里替他们精心挑选了俩家子,剩下的都卖了把银子给了俩口子。一家男的做门房跑腿,女的就管着灶上,两个丫头一个笨些做粗活一个伶俐些就去贴身伺候李氏;另一家夫妻俩人都是有力气的,家里两个小子都十岁上了,都可以用得上。

李妈如今荣升管事妈妈,只管着采买和家中细软。李氏念佛:“大大小小竟然有六七口人来服侍。”

李妈也叹息:“太太就享享福吧,太太过得好,外面的人也放心。”柳条却不住石榴巷,她还跟着罗夫子住留园。罗夫子想正式收她做干女儿,柳旺俩口子求之不得,自家粗鄙一小商人,能够给女儿什么地位,以后有罗夫子的庇佑,小女儿的日子一定顺畅,嫁了人夫家也不敢怠慢。

俩家就约了待到新年里正式摆酒,罗夫子带柳条回夫家见见老太太。且不说张大太太和二小姐思云见了柳条的牡丹芙蓉佩心里是什么感觉,张二小姐出嫁时期已到,来不及细究里面缘故,只怀着无限纠结进京去了。而以后柳条就正式被称作柳明玉小姐,算官宦家千金了。

柳旺俩口子身边却不寂寞,跟着他们住进石榴巷的还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这孩子是福狗儿第三个儿子,福狗儿娶的寡妇身子好生养,这些年来尽生娃了,他们俩口子有三个儿子俩个女儿。柳旺就过继了这个叫牛毛的侄儿,在青柳村正式开了祠堂记了谱,起了个大名叫柳承祖,顿觉扬眉吐气,失去一个女儿不要紧,他有儿子了。

虽然长夜里偶尔会被一个叫良心的东西啃噬一下,心里微微痛。但这种痛和蚊子叮一口差不看多少,完全可以忽略,也必须忽略。

石榴巷的日子是红火、温馨的,即将到来的冬天对这家里一点影响都没有。上好的木炭已经在杂屋里备得足足的,米、油、面粉堆得满满的,大缸里备着活鱼,腊肉风鸡也挂满了屋子。人人都穿新衣,仆佣是棉布,主人是绸缎。从银楼里给牛毛打了个金项圈,李氏自己也打了副金头面,连李妈也得了付金丁香。

这是新家新地方的第一个新年,一切都要备得足足的,都要热热闹闹的。日子将是越来越有盼头的。

冬去春来,花石县九珍巷的冯家在第一枝桃花开时挂了白,富贵一生的冯大老板有儿有女,只是命短了点儿。冯家除了几个女眷留在花石县,其余人都已经搬去了州府。

但是不管是甜水井、螺蛳巷还是九珍巷,老人离去,而墙院里传来婴儿的啼哭,青石板街道上摇摇摆摆着小孩子的身影,男孩女孩们清脆的笑声和着风筝一起飞在明亮的春天的天空里。日子总是在新旧交替、生老病死中往前过的。

春风不知人间疾苦,只管从南到北,吹到京城百花深处,琼林宴好,又是一批人梦想成真,登天子朝堂。

卷帘胡同都是深宅大院,所住不是朝中重臣就是公候门第,街面清净,少有闲人。卢溪月下了车,结了车费后整一整衣袍,走上前对门房道:“麻烦通报,肃州卢溪月,拜见燕候夫人。”

知春堂内一溜楠木交椅,搭盖着半新不旧的秋香色椅垫,碧玉兽型香炉吐着丝丝缕缕香气,多宝架上青瓷白瓷,玉瓶铜尊,束腰高几上一盆春兰舒展着修长叶片,仪态万分。不见金银,而富贵之意比比皆是,这才是世家。

这是燕侯夫人理事见客之处。燕侯夫人是个花做肌肤雪做肚肠的女子,身姿绰约,苗条如处子,尤其有一种冰雪之姿,叫人浑然忘记她已经是一个三十八岁、生有四个孩子、两嫁过的妇人。

“宝儿”娇颤颤的呼唤叫卢溪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私下也曾经感叹自己亲娘幸亏头脑简单、容貌平凡,但凡她再多一点想法或者再多一分姿色一定是祸国妖姬那一拨。

燕侯夫人罗碧烟素有美名,她之美,不在貌,而在态。罗碧烟五官偏于平淡,很容易叫人忘记她长什么样,可一双总是含情带怨、似有泪光点点的眼睛叫人、尤其是男人看一眼就铭刻在心。

“宝儿,这些年娘不在你们姐弟身边,可心里一直是记挂你们的。你到京城来都不说一声,如果不是侯爷看榜名,觉得你的名字熟悉,回家问我,我都不知道你不声不响已经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你好狠的心,离娘亲咫尺都不告诉一声。”燕侯夫人抓着卢溪月胳膊摇晃呜咽,泪珠凝聚在睫毛、眼角却不流下,就如秋江上一支白芙蓉风露清愁。

自己这位快四十芳龄的亲娘还娇态如少女,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尤其可敬可佩的是这少女之意浑然天成,竟然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即便自己是她亲生儿子,也不禁一时神思微动,只觉得她何等可爱可怜,真是需要一个出色男子坚强有力的呵护。

他娘亲是家中庶女,可在家就独得父兄宠爱,夫家遭灾后外公就忙不迭叫舅舅把母亲赎买回来,为了母亲有更好的前途还叫舅舅一定要看住自己姐弟、别拖她后腿。而母亲当初能叫正经的杏榜进士出身、卢国公之堂兄求娶,而且婚后连个通房都没有,就可见多得夫心。

自己老爹一命呜呼后,母亲既是寡妇,又是罪眷,却还能改嫁高门,虽然是继室,但是是正儿八经的侯夫人。难怪小姨感叹“你娘亲只要是她想要的男人就没有要不到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发现

“珠儿怎样了?听说给了阿松做妾,你舅妈真是可恶,当初珠儿和阿松定的娃娃亲,珠儿应该是阿松的妻、不是妾。你舅妈不守诺。”侯夫人这生气也是委委屈屈的、可怜见的,纵然是铁汉子的心也要被揉碎了。

卢溪月和姐姐卢映月是一对龙凤双生子,小名分别是如珠和如宝。卢溪月木着脸儿回答:“罪官之后舅妈肯让姐姐进门就知足吧,姐姐可没有夫人的好运气。”

“宝儿,你怎么这样跟娘亲讲话?我知道你还怨恨我,恨我抛下你们改嫁,可是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娘亲一个弱女子”

这时随着通报一个身材高挑壮阔的中年男子进来,身穿墨色长袍,腰系碧玉带,头簪白玉竹节簪,面容冷峻。卢溪月知道这就是燕侯了,正要行礼却愣住了。

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燕侯看,燕侯皱起眉哼了一声,看着夫人红着眼眶拭泪,心里更加不悦,坐下来直道:“先不论亲戚,单论身份高低本侯也当得你一声问好吧。”

卢溪月如梦初醒,干巴巴一声“侯爷好。”

“你母亲不易,还一直记挂着你,你怎得一来就这样气她?”

“侯爷,你别怪宝儿。都是我不好,让宝儿珠儿受委屈了,我不是个好娘亲。”侯夫人凄婉又娇俏的伏在燕侯健壮胸怀里啜泣,一股缠绵之态真是荡气回肠,绞杀天下英雄豪杰。而丫鬟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习以为常。

卢溪月除了折服全无话讲,而且他满心都被另外一件事占据了,全然不在意他娘那点子万年少女玻璃心。

燕侯,实在长得太像柳大姑娘那位青梅竹马。或者应该说,那个叫李春的少年和燕侯实在太像了。卢溪月只在四年前的庙会上见过李春一面,但印象实在是深刻。柳大姑娘因为他跟家里闹了几年的别扭,现在不知道认命没有。

那眉眼唇鼻之间转折的线条一样干净利落,弧度分毫不差,尤其是眼睛。男人面容中有这么一双精致的杏眼的并不常见,出现在两代人身上除了血缘关系很难叫人相信还有其他巧合。

不同的只是气质。李春活泼机灵,燕侯位高权重,又不苟言笑,自然有股冷凝之意。

卢溪月本来不想搭理这后爹的,实话也高攀不上,他娘是改了身份嫁进侯府的,明面上可没有他们姐弟俩个拖油瓶。所以他进京后一直住在郊区一个庙里,靠柳旺给的银钱过日,平时还抄些经文补贴一下,并没有往燕侯府递过消息。

放榜后燕侯府邸来人请他,他名次尴尬,正是为难时,既然有梯子递过来,就没有不爬的道理。

现在又有了这般一个发现,心念几转之间卢溪月主意已定,态度就变得恭敬而驯服,声音都软了几度,他本来就丰姿如玉,想要获人好感真是手到擒来。

不多时就见燕侯眉头舒展,叫丫鬟换春供雀舌上来。茶,上茶,上好茶。卢溪月在心里感叹。

“你心太急,其实应该歇一科的,唉,这大概就是无人指点的弊病。你又端着臭架子,如果你进京来肯上门求助,衣食住行皆有安排,成绩不应如此。眼下名次已出,是分毫不能改,你看你日后有什么打算。”燕候端坐,道。

卢溪月考取了,不过是同进士。

“同进士就同进士吧”卢溪月道“给侯爷做个刀笔吏可还使得?”

儿子能跟着夫君,这真是再好不过。燕侯夫人喜笑颜开:“宝儿说得很是,侯爷,妾身以后能经常见到宝儿了。而且旭儿也可以和他哥哥多亲近,日后哥哥也是弟弟的臂膀,有什么比骨血至亲更值得信赖?”

燕侯夫人进门当年就有孕,一举得男,三年后又添一子,她稳坐侯夫人宝座除了燕侯的迷恋之外肚子争气也是重要原因。燕侯膝下空虚,之前的元妻并一个嫡子早年因意外同时去世,多年来只有俩个侍妾生的女儿。如今八岁的燕旭已经册立为世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弟弟燕辉。

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

南泉城被粉红的合欢花覆盖着,被咸涩却新鲜的海风吹拂着,被如山的奇巧蕃物堆积着。可是柳枝来不及品味这个新奇的城市,她正大哭大闹着:“我不管,我要跟你一起走,你别想丢下我。骗子,大骗子。”

冬季正是信风起时,他们刚到南泉、脚都没站稳李春马上要出海去,俩人算来新婚才不过在一起堪堪呆了二十来天而已,还大部分时间在路上。

柳枝再怎么哭闹着,李春也舍不得:“小枝,船上好苦的,吃的都是干粮咸肉什么的,用水也很不方便,你哪里能受这种罪。而且没一个女眷,都是些粗人,怕冲撞了你。你乖乖儿呆在城里等我好不好,南泉城很多好玩的地方,你没事就逛街去,日子一下就过去了。我夏天就回来了。”

柳枝扑在他身上,哭得眼睛肿成红桃子:“骗子、你还说再不离开我的,你又把我一个人丢下,这才多久。大骗子。”

他满心惭愧:“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这批货带回来就再不出去了,燕子岛也修好了,以后我就不出远门了。”

哭一番闹一番,柳枝却也只能放手,自家男人还欠人一万两银子呢。一万两!唉,想起她就头晕。李春不放心她一个人独住,就把她带到了白七爷家里,大大咧咧对七太太说:“七嫂,麻烦你照顾小枝。她年纪小,您别管着她,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柳枝瞪他,他尽抹黑自己,听着就像自己多贪玩一样。

七太太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面容平凡,神态温和,有着商人妇那种独有的忍耐和坚韧。她笑道:“知道知道,你们在外顾好自己,我们为女子的也就安心了。”又亲热的挽着柳枝胳膊:“就当自己家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开口。”

少年夫妻突然分开,自然是难舍,为了不让分离场面过于难受,李春是晚上走的,没叫她送。之前胡天胡地了一番,折腾得她嗓子都哭哑了,人也顺势半昏半睡了过去,只依稀中他恋恋不舍的把自己啃了又啃。

醒来已经翌日中午,柳枝浑身酸痛不堪,她披散着满头青丝,看着南方明亮的天空,小声嘟囔着“骗子、总是骗我”一边泪珠儿掉了下来。

白七爷长住占城,三个成年的少爷都领了差事在外面忙碌,也是常年不着家的。这个大宅里静悄悄的几个女眷,日常就是拜佛、打牌。柳枝日子颇为无聊,还不如白糖糕能扑个蝴蝶,追个蚱蜢。

她此刻有些懊恼自己天生不擅长针线,要不然给他做衣服,长的短的,里衣外套,汗巾鞋袜等等,一针一针的可以把时光有用的消磨过去。李春走时什么行李都没有,一如既往十分光棍,就两身寻常衣服,一看就是铺子里买的成衣。她不免暗地里有些惭愧自己做人家娘子不够贤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新主意

无事可做把日子拉得分外长,晚上会很想他,想得浑身着了火一样。月光下柳枝看着自己身子,成了亲到底就不一样了,仿佛花骨朵得了浇灌一下全部盛开。少女的身子好像覆盖了一层白雪似的丰腴起来,全身线条都变得更软了,胸脯和腰胯都圆涨起来,神态间也会不自禁流露出一丝丝妇人独有的妩媚。

她忍不住咬着、捶着被子,就当是咬他、捶他。他的胳膊、胸膛一块块肉铁似的,咬上去只一个浅浅牙印。哎呀,他真是太可恨了,就这样丢下自己独自一人辗转在月光里;可是,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同样想着自己呢。

终于柳枝在宅子里呆够了、有些害羞的问了七太太她能否上街。七太太就看着她笑:“李春叫我别拘着你,你想出门不妨事的;而且我们这边女子上街当家比别处都多。”

行商出海的男人常年在外,甚至一去不还,那么就是女子挑起门户。这边风物比江南三府更为开放,柳枝逛街看见有挑担下力的妇人,柜台后低头拨算盘的女掌柜,就连在茶楼跟人大大方方谈生意的女子也有。白家的家主珍珠夫人不就是位奇女子么。柳枝在码头看着热闹。信风一直起到三月,岁末年初都出港时期,又兼货物要分销进内地,船坞货栈里流水一样忙不赢,吆喝声震动上天,就连晚上灯火烧得半边天都是亮的。

她以前的生活真好比甜水井街那个小小的院子,虽然安逸可就那么一个天井、一棵树、一条一刻钟走个来回的青石板路。她现在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世界如此之大,有如此不同的风物面貌,人情世故。

“这边、还有那边,都是白家的船。”杏蕊介绍着“凡是有狮子标志的都是白家的。”

“我看到好些船只涂得花花绿绿的,还以为是画着好玩的。”柳枝好奇张望着。

杏蕊差点没飞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南泉这座城市繁华全系于波涛之上,天时莫测,海上凶险非常,有些已是妖异不能以常情理解,所以此地忌讳甚多。而没有什么比狮子更辟邪驱魔,保佑海路安康,久而久之狮子成了南泉白家的标志。

杏蕊细细给柳枝说些掌故,“白家现在内八房,外十二房,还有排不进号的,树大分叉么。各房的不同、狮子的样儿也不同,比如你看那艘船、船首雕刻着太狮少保,这是三房锦绣堂的标志。锦绣堂专门负责进出珍珠,如果你是想收购南洋珠啊,到了南泉只管找太狮太保的标志就是了。

可也不都是内房才能用狮子表记,这呀,都要凭本事。外十二房的太爷争气,南洋挤不进,想法子往扶桑线上去,这样给外十二房挣来了表记,他们家的可漂亮了,是狮子依偎着牡丹花儿。”

“那七爷呢?”柳枝当然关心自家男人跟着的老板。

杏蕊声音更小了点:“本来家主去年就说给外九房开名号,可一直拖着。”

没能力独支一份事业的则不允许单独使用徽记,比如白七爷以前只是从主家领差事,形同一个高级的管事,而随着这几年的经营,慢慢儿有了底气,自然就向家主提出单独开名号。

她们在一个糖水铺坐下来,这边糖水比家乡的饮子更是花样多了去了,而且很多是寻常草木熬煮,并不富贵,那些苦力也能喝上一碗,在家乡饮子算比较闲适的了。

柳枝用手帕扇着脸儿,日头暖洋洋的,走了些路脸就红扑扑的,很难想象才出正月,真是一方水土一方风物。她和杏蕊说话时小甲已经呼啦呼啦喝了两碗糖水,还舔舔嘴唇说:“都是些水、肚子里空空的,大姑娘那边有饼卖。”

说完一双渴望的眼睛看着她,柳枝无可奈何摸出几个铜板给他,看他撒腿跑去了。说来除了和李春新婚暂别其他一切都顺心顺意,南泉这个地方她也很喜欢,唯独小甲叫她头疼。小甲人虽然憨厚,瞧着身板也厚实,然而做事真的不行。

本来替他着想,柳枝想让小甲跟着李春出海去,这么一个壮实小伙子应该要闯荡闯荡,难道一辈子做下人?可小甲惊恐得好像是自己是人牙子要诓骗了他卖掉一样,一个劲的表白自己没有任何二心,全部的理想就是跟着大姑娘混吃混喝。

“娘子,你是真的想开个铺子吗?”杏蕊问道。

“是呀,赚一点钱补贴家用也好,你看你跟着我月钱都比在七爷府中少,我都挺不好意思的。”柳枝认真的说。

杏蕊是七太太送她的,七太太看她只一个小甲,很是不方便。她本来推辞着,可七太太带着一种说贴心话的亲热口吻对她说:“知道你们小夫妻刚成亲,热乎着哪,放心,嫂子不会做那没眼色的事,给你的是个真做事的。这个杏蕊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媳妇子,说来也是个苦命人,生不出儿子被她婆婆卖了出来的。到我府上已经调教过一年,人长得干净,做事利索,更重要的是她和你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想着也能更对你脾胃。”

柳枝先为前面的话害臊,又为后面的话好奇,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进来,跪下磕头问好。杏蕊刚刚二十岁,盘着个简单的圆髻,别着根蝴蝶鎏金簪子,穿着湖水色褂子,掖着一条淡绿色帕子,看着清清爽爽、赏心悦目的。她身量单薄,脸儿容长,眉目清淡,左边眉毛里还有一颗小小红痣,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不少。

她说话里确实是松宁府的口音,虽然很轻微了。她原来是从小被拐子拐了的,只记得原来有条小河流过自家门前,去外婆家要坐船,家里种稻子,还养着蚕等一些零零碎碎,这都是典型的江南风光,其他譬如地名人名、都一概不记得了。

杏蕊在牙婆那里养到八岁上卖给别人家做丫鬟,人能干又勤快,服侍的小姐出阁时就赏了恩赐出了府,嫁给个卖豆腐的。婆婆太磋磨人,成亲才两年,肚皮没动静,婆婆竟提脚卖了她。

这种身世集中了女人的所有不幸,柳枝想着早年自己家没男孩引起的麻烦,对杏蕊更同情了。她自幼动手惯了的,不怎么需要服侍,两人相处与其说主仆,不如说多了个说话的伴。

杏蕊的月钱本来在白家是一个月三百钱,柳枝有些抱歉的说:“我现在只能给你两百钱一月,等以后再给你加钱。”

杏蕊忙道:“娘子千万别这么说,只娘子待我一片心比什么月钱不月钱都强。”

白七爷家富贵,柳枝白吃白住着心里不安,最初的上街热闹看完后,她叫杏蕊陪着看看有什么营生可做。

她左腕上一只银镯子是当初周甜儿送的,圆管状的镯身,接口是两只鲤鱼对着,其实是个机关,扭开里面是中空。这种空芯的簪子镯子锁片是深闺女流藏私房钱必备利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动不如行动

柳枝镯子里面有三张银票,两张一百、一张二十两的。舅舅和冯家两个哥哥都偷偷一个人给了她一百两压箱钱,还神秘兮兮的叮嘱她一定别告诉李春,是给她防身的;就连朱娘子都以同样的理由塞给她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这算一笔不小的财富了,而且李春走时还留了一袋碎银锞子给她,她扒拉扒拉认真秤了也足足二百两呢。

柳枝初步想着还是盘个铺子卖个馄饨、米面什么的,这人可以不穿绫罗绸缎、不插金带银,然只要是个活的,肚子总是要填一填的。何况她也只擅长灶头活计,人手也够,小甲算个劳力,现在又有杏蕊,也是个能做事的。

这些天就杏蕊陪着寻合适的铺面。杏蕊犹豫着,还是劝她:“娘子,你还是跟七太太商量商量吧。”

“没必要麻烦七太太吧?”柳枝总觉得自己这是小事。

杏蕊道:“娘子你外乡人初来乍到的,万一哪里冲撞了都不知道;白家在南泉根深叶茂,到时娘子做事也好行个方便。”

柳枝想想,觉得十分有道理,有七太太,自己至少不能被骗了。当她认真向七太太讨教南泉城做小贩的注意事项时,七太太惊讶得眼睛珠子差点掉下来,甚至有点儿惶恐:“李娘子,是哪个下人怠慢了你吗?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打死,绝不手软。”

柳枝也被吓住了,这哪里跟哪里,她就是想补贴点家用啊。她结结巴巴解释:“我想有个营生,也不至于白坐着。他还欠人钱呢,我这赚点家用,多少也能减轻他负担。”

七太太面对柳枝这点杂货铺的眼界有点儿无语,可七爷来信叮嘱她一定要把李春的娘子照顾好了。他这人十分光棍,什么宏图伟业都吸引不了他,这世上唯一叫他挂心的就是这个小娘子。

于是七太太细细的掰开了揉碎了,教育她她男人是要干大事的,她只管吃好喝好就是不拖后腿。她要是去摆摊卖馄饨,李春肯定臊得要跳海。

别管他欠多少,他要没有赚十万的能力,鬼才肯借他一万。而且啊,平九是巴不得他开口借钱。你知道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想借钱给他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跟燕子岛拉上关系啊,燕子岛以后会有多重要你知道吗?你又知道你男人是燕子岛说一不二的人物吗?

“不,我不知道。”柳枝很诚实的回答。

“您说的我都不懂,我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妇人。我也不在乎他赚多少钱,我甚至都不乐意他赚那么多钱,他那是拿命在赚呢。我就想他回来后就不出去了,我们俩口子守个小店、有口饭吃就行了。银子哪里有人重要,您是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反正自己的男人自己心疼。”

这话说得七太太掉了眼泪。银子哪里有人重要,这是天底下最轻飘飘、也最沉重的一句话了。七爷在外面行走,他们夫妻少年结发起聚少离多,她四个孩子、哪一个出生时爹都不在家,四儿是长到五岁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爹。

而且七爷在占城早有了侍妾,那边小爷都生三四个了。

“行,李春说过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当好玩;只是做吃食烟熏火燎的,你何必讨这个苦吃。开个针线水粉铺子都强些。”

柳枝只在心里说我不是好玩啊。七太太拧她不过,又问她可看中铺面,她想象中柳枝应该是开个雅致整洁的大酒楼,南泉城来往商贾众多,酒楼十分兴旺。当听到不过是想盘个小店、做码头那些粗人的生意,十分无语。

“李娘子,要是本钱不够我可以借你些”她话还没说完柳枝就拼命摆手,开什么玩笑,本来就是因为欠了钱而烦恼,还借钱,那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了。

柳枝坚持着自己主意是有自知之明,若做了自己不熟的行当就要借别人更多力、欠更多人情。而她所求不多,不过是天幕底下如甜水井街家里那样一处小小安身之所即心满意足

七太太是派出管事帮忙奔走,这地头上的果然能干,不多时就找到两处合意的铺面。两处都不大,都是前面一个铺面后面一间屋子的。不过一间靠近东街,是行商多聚集之地,铺子原是个内地商人的南泉分号,干净细致,铺面也大些,租金要一年起付,两百两足银一年;若买则是两千两,看白家管事面子可折到一千八百两。

另外一间则邻近西街,西街是码头工人居住之地,环境自是嘈杂,铺面也十分窄小破旧,只租不卖。这排房子本是都指挥使修建的一排兵营,后卫所和军港搬迁,这排空屋就做了他用,竟然成为指挥所不小的进项。

白管事特别找了周千户打了招呼,这空出来的门面如柳枝要,一年只需三十两银子。“另外小娘子就看着提两盒点心送给周千户就是了。”

柳枝走了几遭,盘算了几回选了后者,前者她盘不下来、而且还要另外置办灶头炊具,又是额外一笔资金。后者本来就是甜水铺子,虽然说仍然要整治一番但总归有现成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而且后者的客人都是码头做工的,并不需要讲究。

去立契那天她一早起来,叫杏蕊给梳头。杏蕊做丫鬟时就深知一技傍身才是硬道理,学着梳头和针线两门手艺,后来做到官家小姐的一等大丫鬟功不可没。

柳枝面嫩,杏蕊给梳个小抓髻,虽是妇人头却很是俏皮,她头发好,乌压压的。想着庄重只插着那只蜜迦南的簪子,带了对碧玉耳环,显得肤白如玉,眼若秋水。身上穿着这边流行的宽袖琵琶襟淡紫色衫子,绣着葡萄纹,很是相宜,下面系条浓紫色长裙,她肤色白嫩,紫色穿得鲜亮灵动。

柳枝胆子虽然大,独个跟官家人打交道是头一回,心里砰砰直跳,强忍着害怕见礼。倒叫周千户看得一愣一愣,这样甜美的小媳妇家里人也舍得放得来,不过南泉这块地方这般独立的女子他也看得不少,白家珍珠夫人就是个中翘楚。

柳枝叫杏蕊提着个红漆盒子,心里一阵肉疼,光买这个盒子就去了一钱银子,不过她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省的。像这样的大人,难道拿桑皮纸包一包点心吗。

盒子里是她自己做的蜂蜜枣泥糕,她打听了千户祖籍中州,偏好枣泥馅子的点心;碟子下面压了张五十两的银票。

柳枝自幼跟着爹爹在铺面转悠,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白管事这里虽然七太太叮嘱了、坚持不纳,她也坚持着给了一块碎银。人家给自己一个外人跑前跑后,自己也不能不识趣。

周千户对娇嫩貌美的小娘子还是很客气的,手艺还这么好,看着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好不可怜,于是大手一挥,直接给了她三年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虾

既然手续办好了,柳枝就一天都不想耽误,飞奔到铺面就要张罗起来。顶棚的瓦烂了一大半,干脆重新铺了屋顶,之前她早已看过泥瓦粉刷工钱,精打细算过,自己买了料叫小甲搅拌了把四壁刷一遍,务必要刷得粉白。

杏蕊在本地呆了数年,七太太许了她们和家里供米菜肉油的铺子一起采买,自然便宜不少,杏蕊就负责采买。

柳枝总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以前有冯娇娇、冯五哥倾力相助,现在又遇到七太太这样的贵人,总能达成所愿。至于背井离乡、逐出家门这样的事她不愿多想,就当路上滔滔流水,既然无法回头不如顺水行舟;悲叹流泪不如展望明天。

柳枝走进一家杂货铺,心里一阵亲切,这不是那种卖细巧玩物的,而是平民百姓日常家用物品的那种最普通的铺子。大肚子的腌咸菜的坛子,粗瓷的碗碟勺子,妇人用的针线、小孩玩的陀螺,乃至簸箕、蓑衣、锄头、镰刀堆了满店铺的。

丰柳记也是这样子的。她忍住一瞬间的心酸,只挑选起碗筷来。挑了最简单的土陶碗,要了三百只,还有蒸笼等器具一起选齐后留下地址叫店家送去。

她回到铺子,见大门敞开,一地泥灰点子,小甲坐在楼梯上脑袋一磕一磕,昏昏欲睡,而地上放着的搅拌的泥灰早干了不堪用。柳枝气得半死,冲上去要拎小甲耳朵,却脚下被灰桶一拌,她尖叫一声更听沉重“扑通”一声,整个人横着摔倒在地。

小甲被这动静吓得一机灵,早清醒了过来,他本来反应就慢,痴呆的看着自家大姑娘如一条鱼般摔在眼前,泥浆裹了一身。

柳枝叫杏蕊看米油之类去了,没跟着,她就眼冒金星的躺地上好一会儿,小甲抖抖索索围着她,又不敢碰她。柳枝恨得咬牙切齿、身上又痛,她担心摔坏了骨头,一忽而满腔委屈涌上来,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开闸,可哭出一缸泪来又给谁看。

她咬着牙撑着一点点坐起来,小心试探着动弹手脚、腰背,小甲看她似乎无恙松口气,搓着手叫一声“大姑娘”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这铺面很小,不过是三张桌子的大小,刷墙面一日就可以刷完,小甲做事磨蹭,一下哼唧着热了去买甘草水,一下灰迷了眼,总是有法子摸鱼,就是什么借口都找不到也叹息着坐梯子上双眼放空。

“你回去吧,看杏蕊回来了叫她过来。”柳枝声音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淡。

小甲慌了神,喏喏着:“我把活干了还不行吗。”

柳枝爆发,不顾浑身筋骨疼痛抱起泥灰桶就要往他身上砸,幸而灰桶沉重,不过是板结的泥灰甩得到处都是。

“大姑娘你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啊、这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气啊”小甲哭嚎着,真心实意觉得委屈“七爷家里有吃有喝的,你就是闲不住七太太也说了府里人都借给你、你干嘛要折腾我们、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啊。”

柳枝却不再跟他说话,只攀着桌子站起来,身上泥灰半干,一瘸一拐走到门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闲着摆弄贝壳的半大小子,叫了过来:“帮我做事好不好?我要烧水洗东西,帮我打水并冲洗店铺,给你十文钱,还买客饭给你吃。”

小子起先还以为这小姐姐作弄自己,因着这一条街住户食铺多,水井就量两步远,而且看这小姐姐后面就跟着一个壮实伙计,怎的这样烧钱。

这小子诨名小虾,虽然只得十三岁但是机灵肯干,按柳枝要求烧了一大锅碱水,把门窗陈年的油污腻垢全洗涮了去,地面洗去一层泥,露出真容,竟然还是牡蛎壳堆积压实而成,怪道这样结实。灶台也擦洗得锃亮,屋顶墙角门后的蛛网都一并清除了去。

柳枝看着小甲只扭着双手在一起要帮忙又不知道如何下手样子,还一个大个子几次挡了小虾的路,叹息一声,说:“小甲你先回去吧,你妨碍着小虾干活了。”

小甲郁闷离去。不多时送货的来了,幸亏得了小虾,已经堪堪收拾出一片干净地,按指点放在厨房里并结了余款而去。

杏蕊来接柳枝时看到诡异一幕:自家小娘子还未开张的店铺水汽氤氲,洗刷之声不绝于耳,而小甲却蹲在屋外墙边,双头抱头一副苦恼纠结样子。

杏蕊暗自咂舌,不会是小娘子亲自洗刷吧,那这下人也太没用了。她知道小甲是小娘子从家乡带来的,不好说什么。

柳枝最初的怒火早已变成喜悦之火,没这倒霉一摔她还捡不到小虾呢。俩个人已经笑逐颜开你一言我一语相互了解了祖宗三代,小虾只一个寡妇娘,给码头工人揽些浆洗缝补活儿为生。

“你就到我这里来做个伙计吧,我正需要一个手脚伶俐的;我不要你卖身,我们就按天数结工钱,一天十文钱、当天结算,包一日两顿饭,你说怎么样”柳枝说得兴起,看见杏蕊进来,指着杏蕊说“对了,你娘要是懂得烧灶也可以来做事,我正愁没人代替这个漂亮姐姐干活。你们娘俩一起有个照应,工钱和你一样,你们娘俩还可以就住店里,正好帮我看店,不过这就不给钱了。”

不说小虾目瞪口呆,杏蕊惴惴不安,柳枝已经双眼放光,抓着小虾说:“走吧,我请你吃顿好的,也叫你知道跟着我是有肉吃的。”

他们到的是这街上颇受欢迎的饭铺,量大份足,光顾的也都是工头一类收入稍高的,普通做活的有家室的自然婆娘在家里弄饭菜,那单身的也大都在哪里搭伙或者吃客饭而已。

伙计看着这群人,一个小娘子一身灰浆,怕是哪里下工回来的,一个白净细嫩,看着倒像大户人家做活的;小虾倒是认得,在这街上游来荡去做些帮闲。还有一个下人装扮的大个子垂头丧气的缀在后面,人家倒也不赶,想来是一起的。

柳枝很豪气的“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对于很多人这是如美梦般的一句话。小虾喏喏着反而不敢吱声,还是柳枝做主,点了一碗红烧肉,半只咸水鸭,蒸了一条鱼,炒了一碗姜片鸡。没有一个青菜。

自然谈不上精致,一股肉没处理好的腥膻气,那碗鸡里面爪子和鸡屁股各有三个。柳枝用筷子戳了戳,红烧肉硬得像鞋底子。

杏蕊也只意思意思沾了沾唇就放下筷子,只小虾和小甲俩个吃了一半,还剩的折在一个碗里叫小虾带回去给他老娘也沾沾荤腥。

柳枝数出十文给小虾,他从没碰过这么些钱,一时间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就好,柳枝又淳淳利诱一番,好像她不是个小铺子,而是一条金元宝铺的大道,说得小虾眼睛也亮起来才带着杏蕊小甲回去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开张

柳枝自己是毫不吝啬干活的,这边普通妇人为了做活方便,上衣都是窄袖、而且只到手腕,下面不是裙子而是裤子,她也每天如此穿着,包了头发,兴兴头头的在自己的小铺子里忙活。每见到自己想法实现一分,她就高兴一分。

和小春哥的家是要俩个人一起建起来的呀,他拿命去海上飘荡,自己也乐意这灰里火里的。唯一叫她不顺心的就是小甲实在太懒散了些,磨磨蹭蹭,做事纯靠叫唤。最后杏蕊也觉得不如放他去,免得碍手碍脚。

店面整理的差不多了,这天一大早柳枝就由杏蕊带着直奔菜场。她们转了又转,本地靠海吃海,多半都是些鱼虾,青菜也不多见。摊贩也多是妇女,男人大部分都出海了,妇女就在附近浅海捉些鱼虾,撬些蚝捡些海带拿到市场上卖。

还有本地特有做的虾酱,柳枝不敢尝试,倒是猪肉及其便宜,柳枝割了一大块五花肉也不过花了五文钱,摊主还欢喜的送了块猪肝。“小娘子不是本地人吧,小老儿的猪都是自家养的,新鲜,小娘子若需要得打则可以送到府上。”转下来颇有收获。

回到铺面,小甲惯常不知道去哪里了,小虾无事可做则殷勤的擦得桌面发亮。柳枝让小虾把他母亲叫来中午一起吃饭,小虾欢喜的应了。这孩子有眼色,他先是帮柳枝把火烧起来再回去喊母亲。

小虾的母亲称呼徐娘子,据说还是个秀才的女儿。小虾爹出海没了,这日子就苦得像黄连,虽然民俗不禁寡妇改嫁,可她是秀才的女儿,自然矜持一些,立志守寡。

徐娘子生产的时候伤了身子,因此不能和其它海边妇女一样下水捞些鱼虾来贴补家用,只能帮人浆洗缝补,好在她缝补手艺不错,补的衣服不像其他婆子不拘什么布料缝上了事。她总是尽量配跟衣服差不多颜色的,针脚细致,又不多要钱,因此也能接些活计,这样把小虾拉扯大。

徐娘子趁着日头缝补,小虾匆匆赶回来叫她一起去铺子里吃饭,她训斥小虾道:“哪有和东家一起吃饭的,本来就领了工钱的,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小虾低着头:“东家人很好的,她让我喊你一起吃,还说我们可以一起住在铺子里。这样我们可以省下房钱了。”

小虾母亲犹豫了,若是这样确实是天大的好事。思索片刻,她收了缝补,上门后自己挖的一线菜地里拔了些蔬菜洗干净,挎上篮子随小虾去铺子里。

两下见面寒暄了几句,柳枝见徐娘子这般穷苦却还依着礼节,三葱两蒜也是一番心意,这样的娘教出的小孩也差不到哪去,不由心里对这对母子的好感更增加了几分。

“徐婶婶,别叫我东家,就这么一个小地方,也是要靠大家。叫我柳枝或者李娘子都行。”柳枝每次说出李娘子都情不自禁心头一甜,有种“自己是他的婆娘了”归属感。

徐娘子谦虚几句,柳枝确实面嫩,做派爽利却仍然不能让人信服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独自经营一个铺子。柳枝叫杏蕊陪客,自己去料理了,徐娘子实在憋不住,偷偷问道:“怎的是娘子亲自动手?”

杏蕊笑道:“可不是我偷懒,实在是谁做饭都没有娘子做得好吃。”

这厢柳枝看红烧肉焖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炒韭菜猪肝。菜端上桌时只见小甲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见柳枝不理自己,他也不敢凑过来,蔫头蔫脑的站在墙角。柳枝见不得他那个样子只好叫他端碗筷,小甲便上前喜滋滋的吃起来。

小虾夹起一块红烧肉,香气扑鼻,放进嘴里,感觉还没嚼就滑进肚了。他瞪大眼睛,要不是自己亲眼见柳枝处理的猪肉,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猪肉能做得这么好吃的。

小甲吃得飞快,不时还丢下一句:“大姑娘做的红烧肉越来越好吃了。”

柳枝见小虾母亲虚坐着只捡蔬菜吃着,便夹了肉和猪肝到她碗里:“徐婶婶不要这样拘谨,尽管吃。”

小甲大口扒着饭:“是啊,我们大姑娘人顶好的。”徐娘子前面听柳枝自称李娘子,这会又听小甲叫姑娘,看柳枝虽然形容幼小却已经盘了妇人头不算,眉心已散,分明已经是妇人了,不由内心疑惑。

但柳枝热情大方,她也只得道了谢,接了菜细细品着。入口却着实叹息没想到这娘子年纪不大、灶头的手艺却这么好。

饭后柳枝叫杏蕊泡了茶,正式提出让徐娘子和小虾都来做工,住店里,早上把床板收在门后就不占地方,厨房睡一个、厅堂里睡一个,工钱给一贯。徐娘子站起身:“这如何使得,东家厚道,只是小虾还太小,我不想让他出来做事。”

小虾受的打击比柳枝大得多,他不明白这样的好事为何娘不同意。劝了两句柳枝见徐娘子态度十分坚决,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做好明天的准备工作,锁门回去时她和杏蕊议论着。“明明之前都谈得很好的,不知道怎么一下就变了。”

“是啊,后来这徐娘子坐都坐不住,好像店里有什么东西要抓她一样。”

·····

小虾十分失望:“娘,你到底么了?难得遇见这样好的事,这李娘子也不摆架子,就像大姐姐一样。”

徐娘子更犹豫了,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在这上面有差池。

选好吉日,柳枝的店开张了,也并没有请人做牌匾,就用布挑了个食字的布挂出去。她这吃食店有所不同,并不像普通食铺随堂点菜,而是事先搭配好了,就四样,萝卜烧肉,芋头蒸肉,咸菜肉丁,腌大头菜肉泥。

菜是柳枝精心想过的。顾客都是出力气的粗人,不讲究花头,吃了饭还要去做事,务求实惠、方便、量大。做到这三点就好了。

本地笋干有名,本来她想配个笋干肉丝,但笋刮油,不相宜。萝卜芋头,又便宜又占肚子,烧得软糯入味,实在是穷苦人家不二之选,咸菜和大头菜就更贱了,然而和肉搭配一起就顿觉十分合算,口感也好,她总记得小春哥小时候说的吃盐长得快。穷人贫苦,难见荤腥,口重自然喜欢。

只有萝卜烧肉的肉是改刀成麻将牌大小的一块块五花肉,其他的都是斩成肉末或蒸或炒。实在是把价廉物美做到极处。

这小破店子和满香楼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不会有大师傅。柳枝自己上,可她考虑到自己的体力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都是蒸、或焖。

用买来的土陶碗一碗碗装好,一层层蒸笼上屉蒸着,又方便又干净,还不会凉。柳枝这是从家乡的包子铺琢磨出来的。

稀奇的东西总能引起围观,何况柳枝爱收拾,店铺里窗明几净,人们也乐意呆。见了一碗碗现成的热菜冒烟,看得见的肉,不过五文钱一碗,送一勺米饭,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小饭铺

至于花样少,码头扛活的还挑个什么花样啊!第一批汉子十分满足的把萝卜烧肉消灭了去,问询而来的就不免挑剔。“掌柜的少一文钱吧,那是一块块的肉,这就肉末星子啊。”

“你明天早点来。咸菜下饭呢,吃盐长力气。”

······

第一天柳枝也没多弄,按她以前做冯饼的也只准备了一百份,一个时辰竟然全部卖完了,杏蕊都吃了一惊。还没见谁家只卖四个菜的,还没得挑选,这些菜都不起眼,实在是家常已极。但是对于那些做工的,干干净净一大碗家常菜,还有肉,已经足够好了。

虽然第一天来了个开门红,但问题还是很严重:人手不足。尤其是一堆碗筷要洗,说实话要是让杏蕊去洗碗难免会让人委屈,柳枝问七太太借了个厨房的婆子,但不是长久之计。

杏蕊催她回去休息,这半天竟然是水都没一口,她也着实服了柳枝了。柳枝还在思索着如何改进,一会儿婆子进来说碗筷都洗好了,柳枝大为惊讶,这么快。起身去看,一百个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摞着,她打量了一番,确认都合格,点点头:“妈妈辛苦了。”

油盐酱醋,都要归拢,柴火要算计准备,吃食就是这么琐碎,而一个不留意成本就往上走。今天小甲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卖力,所以卖完后向她申请回去休息,她也就答应了。虽然杏蕊很不满:“他比娘子你还像个主子一些。”

“他跟着我从家乡来,不照应怎么办呢,唉,反正也没大毛病。”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放,柳枝叫杏蕊也休息,她准备自己去洗萝卜,一到后厨和小虾撞了个满怀。

“姐、我,我不是偷东西!”小虾面红耳赤申辩道。

柳枝看一眼就已经明白了。田螺汉子一枚啊。小虾低声:“我、我就是看姐姐那么辛苦,想给姐姐帮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柳枝蹲下去,捡起木桶里洗得雪白的萝卜,白白胖胖,十分可爱:“小虾,你想在我这做事,干嘛不直接来呢?我正需要人手啊。”

小虾面红脖子粗,窘得都要哭了,娘说的那些话他真说不出口。这柳姐姐和气大方不说,更重要的是把他娘俩当个人看,那天请他吃饭,叫他同坐,这举动震动他,再看那丫鬟小子都是一桌子吃饭,大家说说笑笑,可见柳姐姐是真正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柳枝听了小虾说的原因,一阵好笑又一阵难过,柔声说:“小虾,我去跟你娘说。”

徐娘子趁着天光努力多缝补些衣服,穷人可点不起灯油,即便点了那点光又能做什么呢。见到柳枝和儿子一起过来,先是一惊一怔,然后又怕,战战兢兢站起来:“李····李娘子,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家小虾没做什么吧。”

柳枝笑道:“徐婶子听说是秀才的女儿,识字吗?”

徐娘子不明所以,茫然点点头:“在家里时跟着兄弟勉强识了几个字。”

“那好,徐婶子你看看这个。”

“这——”徐娘子火烫了一般,吃惊的看着柳枝。

柳枝微笑着:“这是我的婚书。我的夫婿出海去了,夏天就会回来。”

徐娘子就是不识字也看得出,婚书自有格式,证人印章一个不缺,可是这样大辣辣的把自己的婚书给人看——一丝羞愧升起,徐娘子脸色苍白:“对不起····对不起。”

“徐婶子是为小虾着想,这是做娘的心。我理解,那现在徐婶子还愿意来帮忙吗?我确实需要人手,而小虾不仅能干,和我也和得来,我希望你们娘俩来帮我。”

明明是给别人一份工,却说得这般谦逊。徐娘子不禁热泪盈眶:“我、我那般唐突娘子都不见怪,还这样抬举,再不答应我就真不识好歹了。”

“这就更加说明婶子是正经人,我用着放心啊。”柳枝也高兴。

之前她听了小虾说,徐娘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误会,竟然以为自己是给人做外室,怕小虾近墨者黑不准小虾再接近自己。真是哭笑不得。虽说把婚书拿出来也过于赌气,可那一刹那她不是不感到酸涩。

小春哥当初为自己着想,硬要在松宁府办周全了才肯带自己离开。这薄薄一张纸重逾千斤。爱一个人,也自然要尽力的维护她、尊重她。

有了小虾母子俩柳枝就真是松了口气,小虾一个顶俩。一天卖两百份也是小店的极限了,要不然人要累出病来,因菜都是现成的,吃起来极快,所以轮台特别快,或者在路边随便蹲着几下就吃完了。

柳枝把咸菜肉沫改成魔芋肉沫,再加咸菜调味,效果更好,甚至比芋头肉泥更受欢迎,直追店里的人气天王——萝卜烧肉。

买过五天后,慢慢进了轨道,有了章程,大家都更轻松了。小虾母子俩过来后柳枝就把婆子还给七太太了,七太太还借了她两个健仆用来镇场子,以免那些闲汉宵小见了她一个面嫩娇小的小娘子来寻事,柳枝请俩位大哥吃了顿酒,一个塞把铜钱,欢欢喜喜送回去了。

这食铺很是做得,主要就是免受煎炒炸煮之苦,又省柴火又省油,可不敢小看这两样,这是厨房里的大头。柳枝精心调配菜式,大约五六天左右换一换菜式。徐娘子这人很有些人的清高和死心眼,比如之前担心柳枝品行有缺,现在又不停操心店里生意,她以前跟码头工人缝补浆洗,自然认得很多人,于是去挨个儿讲“我们那食铺呀,保管你吃得饱又味道好”。

这生意慢慢累积着,就热闹起来,每天一百二三十份左右卖得很稳定,偶尔两百份也全部卖光。柳枝每天结算后她带一半钱回家,其他就留在店铺里叫小虾看着,用来开销。

回家小甲路上欲言又止。柳枝看着他:“你有什么就说吧。”

“大姑娘,叫小虾看钱放心吗?”小甲挺不服气的。自己是从小跟着大姑娘的,难道不比小虾更让人相信吗。

柳枝看着他:“我相信小虾和徐婶子,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小甲扁着嘴不吭声了。到了七爷府小甲拍了半天门,门房才打着哈欠来开门。

开铺子不是一天两天,门房每每从暖被里爬起来开门忍不住就有些埋怨。柳枝让杏蕊给门房打赏了,这门房才好一点,拍门以后开门的时间才没那么久了。柳枝叹道:“还是要自己买个房比较好。”

柳枝的铺子吃食还有一重优势,就是她做得细致。这地方都是最贱的食材,没人食不厌精,但是她洗得干净、切得整齐、摆放得别致,蒸煮得适当,足以在这乌漆嘛黑的西街脱颖而出,花同样的钱,谁不愿意额外享受干净和外观漂亮呢。

比如同样是咸菜,因为这一带都是中下层人士,饭铺都随便切切,粗枝大叶的。而柳枝会弄得仔细,她的咸菜反复洗过,是不会吃到砂子的,味道也适口得多,不会死咸死咸。腌菜头,她切得细如发丝,萝卜的滚刀更是每一块大小一样,而且出锅时她不吝啬时抓一小把香葱薄荷碎叶撒上去,看着别提多赏心悦目了。

第一百四十章 买房子

看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大家都干劲十足,婶子都说娘两个还有余力,不妨多做一些。这娘俩个都看着气色红润起来,小虾还贴了点肉,柳枝于吃上头是不肯亏待自己人的,不吃好吃饱总是有的。她手头素来大方,经常是抓一把铜子,人人有份。

杏蕊也挺乐意的,虽然是跟油烟打交道,说来不甚体面,但吃过苦的人就知道珍惜,她被转来卖去的日子已经弄怕了,全然的身不由己。柳枝使唤她起来不客气,可和她做一样的事、同桌吃饭,不分尊卑,拿她当个姐姐般,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有家人之感。以前那都是主和奴,谁许你高攀呢。

不满意的只有小甲,大家都傻乎乎的忙着,明明可以不这样的,李春在外面挣着成千上万的银钱,大姑娘还这样熬着,难道是等着别的女人来替她花吗。唉,要是大姑娘开窍,买个大宅子,自己这资历怎么也是个大管事的,可美了,下头有人干活孝敬,漂亮的丫鬟自己第一个挑啊,那些管事不都是这样吗。

现在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擦黑了才回。小甲熬了一个月以后期期艾艾的跟柳枝说铺里晚上也没几个人吃了,不如下午他就早点回去,等柳枝来了好在门房给她开门,也不用看门房脸色了。

柳枝也不说破随他去了,杏蕊生气的说:“娘子你也太好说话了,小甲明明就是偷懒滑头您也这么由着他。”

柳枝道:“晚上是没几个人吃,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算了。”

徐婶子背地里跟杏蕊说“娘子心善,我们多做点就行了,本来小甲也帮不上什么忙。”

杏蕊跺脚道:“就是看不得他这样,没见过做下人这样的。”

柳枝无暇思考这些,她到店就忙得脚不沾地,蒸饭,把菜炒好放蒸笼里热着。忙到午后柳枝他们几个才有空坐下来歇歇吃中饭。吃了饭小虾洗碗筷蒸笼,徐婶子整理桌椅,杏蕊算账。柳枝看见小甲还抱个茶杯吸着水就叫他去帮小虾洗碗。小甲起身慢吞吞的去了,没洗几个就偷偷溜了。

柳枝叹气,徐婶子反过来安慰她:“小哥儿手粗,要他弄还怕打破了碗更不值当。”

感受着这座新城市一边算着日子,等李春年中回来,看到自己这般能干一定会夸自己的。想着就高兴。这边柳枝也拜托七太太帮忙找房子。他们可以找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买了,安置起自己的家来,杏蕊会针线,小甲就做些粗活,就和甜水井街时一样。

七爷家虽然富贵,但住别人家里总是感觉不自在。她已经打听了一百多两银子可以买到带天井的小院子,只是地段儿偏一些,房子旧些;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是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好。

柳枝想象着他回来、自己端出热菜热饭把他喂饱,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听他说好吃。白天俩人一起在小店子里忙活,他比小虾又能干到哪里去了,有了他帮衬生意一定会更加红火;而晚上就枕着他的胳膊,俩个人说悄悄话儿,这才是夫妻呢。

想着想着难免就脸红起来,有点坐立不安。之前随着性子来,有时吃着饭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碗筷滚到床上去了,他就没个餍足的时候,但是说起来自己也不是不喜欢这事儿····哎呀呀不能再想了,太阳那么明晃晃的挂天上呢。

柳枝轻轻拍拍自己的脸,又撅起嘴在心里啐他一口,都怪他,跑这么远,这事儿光是想又有什么用,想了也白想。

眼见的她生意不错,加上这蒸菜又不难、又省事,边上食铺纷纷增加不说,还有干脆就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虾气愤极了,柳枝也不高兴,但是没办法,大路朝天,人家在自己铺面里卖,你管不了。到底就受了些影响。

寻思着想个办法,徐婶子带她去了个小市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所谓小市场其实就是附近渔村的一些人家在村头龙王庙前卖些海产物品。这些人要么是家里有拖累不方便离太久,要么就是极穷困没法缴那几文扫街钱,虽然说城里的摆摊设点并没有地头费,找个不妨碍的空闲地头支起摊子就是,但是总要给负责巡街的衙役孝敬钱啊,都是约定成俗了的,叫扫地钱。

柳枝挽着篓子,不在意还湿润的竹篓打湿她的衣服。东西都是些寻常海产,一捆海带,几条干鱼,一篓子虾皮,也有活鱼活虾贝类,小盆装着挤挤挨挨吐着泡泡。稀奇的是没人守摊,就看见一个个竹筒摆货品边上,开个口子,拿了东西把铜板放进去就行了。

“这,这知道多少钱吗?”柳枝惊讶。

徐婶子介绍道:“都知道的,那海菜是一文钱一扎,那捆鱼是五文,这一捆三文就行了。”

“要是有人白拿东西不给钱呢?或者把竹筒给抱走呢?”

“娘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这是在龙王爷面前,谁敢做亏心事?”

······

惊讶归惊讶,柳枝动手挑选起来,东西不多也不算好,但胜在便宜,其实本来这小市场就有“龙王爷面前、看着给吧”的意思,自己估摸着放钱就是了。她买了一大篓虾皮、两罐子虾酱,还有几扎鱼干,算很有收获。

柳枝最强在调味,她毕竟是个小女儿,真正上手炒菜大锅大灶气力不行,必须有帮灶。虾这东西,味之鲜,她把虾皮再碾成粉末,无论做什么加一点,味道立马升级两格。尤其是,虾皮是咸,盐又节省了。皆大欢喜。节流也是办法之一啊。

柳枝决定把虾皮粉末做自己的秘密武器,她还琢磨着配一点其他的,做一个别人无法模仿的终极味道出来。

这时七太太倒是传来一个好消息,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产。六福巷有个茶叶商人想卖了房子回老家,七太太得了消息就叫府上管事陪了柳枝去看。

只见极小的两进院子,丈量了一共半亩还差一分,也算五脏俱全,横三竖四的格局,五步宽的院子里种不了树,搭着架子种着这边常见的凌霄花,极细的一条花陇种着书带草、各种兰花,平添一份雅致。杏蕊已经着了魔,张口就道:“娘子,把那花拔了很是种得些葱蒜呢。”

柳枝:······

这一条六福巷离西街不远,走过去不到一刻钟。大多是中小商人买了在南泉做个落脚处,故而都不大,也不甚奢华铺张,家具都是合用的,清一色枣木,虽然耐用但并不值得千里迢迢带走。柳枝是个痛快性子,由两百两银子砍成一百六十两,还带所有家具,当场就数了银票、双方就立了契。

李春走时留了一袋碎银子给柳枝,可柳枝买房子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为此她好不得意,美滋滋的想着等李春回来要怎么炫耀,嗯,如果他以后对自己不好,自己还可以很神气的对他吼这是我买的房子你滚出去。哎呀这么一想还有点小期待呢,可是问题是他什么时候会自己不好呢。

有了自己的家等待的日子就没有难熬,柳枝谢过七太太后,带着小甲杏蕊择日搬家。七太太还要送她一个婆子和封了一封二十两的银子说是这边习俗,给她暖房的礼金。

柳枝还认认真真叫杏蕊记下来,人情人情,可是要有来有往的,自己要学着做一个主妇,当起家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甲混账

搬家这天铺子特别停了一日,小虾和徐婶子拎着那点破烂家私,小心迈入黑漆铜环的大门,徐婶子忐忑:“这、这么好的宅子娘子就让我们住?”

“你住着可没占便宜,要做多少活呢。”柳枝笑道。

徐婶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欢笑,只说得出个“唉”字。柳枝也懒得做饭,从外面叫了一桌,自己,这就是又有一个家了。从此她白天在小铺子里忙活,晚上回六福巷,有模有样过起日子来。柳枝第一次有一个完全由自己做主的地方,欢欢喜喜挑选窗纱被褥,今天买个碗,明天买个盆。布置自己的小窝是件极有趣味的事情,一点一点像燕子衔泥般把小家修筑起来。她想象李春回来时把他拖到家里、洋洋得意的问他“你娘子是不是很能干?”他会是什么样一副傻样子。

应杏蕊强烈要求,把那些兰草挖出来种上了葱、蒜、芫荽、紫苏并薄荷,清风拂过,满院异香,倒别有一番趣味呢。至于兰花倒也没丢掉,像模像样用瓦盆种了放到屋子里,也是一番妆点。

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南泉,这座城市有着一种特别轻松的气氛,没人会揪着你问你祖宗三代。多少身世不明的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她逛街时看见红头发、绿眼睛的西洋蕃人也不会再失声尖叫。

海里的东西稀奇又鲜香,鱼虾和内河里的完全不一样,她之前就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虾!这么大的螃蟹!还有那滑溜溜的乌贼章鱼,一条一条的海带,以前都只见过干货,原来新鲜儿的是这样的!真是开了眼界了,而且舌头也忙不过来,难怪说山珍海味,这海里的东西真是鲜美,连着白糖糕都飞速胖了起来。

白糖糕如今是这个家里最享受的,柳枝叫张妈做了个垫子,每天白天就搁外面石桌上,白糖糕会自然爬上去卧倒,当太阳晒得惬意时四肢舒展,翻着肚皮。张妈第一次看见吓了一跳,以为它暴毙了,急的差点奔去铺子找柳枝,这可是娘子的爱物儿!

另一个轻松的就是小甲。有了新家且不必再看别人眼色,大姑娘白天又不在,别提多自在了,搬家当天他就提出来留在家里守门户,他就不去铺子了。小虾和杏蕊面上都流露出一丝愤愤,柳枝对他已经是无可奈何,点头答应了。

可没想到小甲给她惹出祸事来。

这天她正在鱼摊挑大明虾时张妈慌慌张张跑来,差点没撞翻人家摊子:“娘子不好了,不好了,快、快——”

柳枝唬一跳,七太太给她的人都是那种话不多只做事的牢靠人,张妈这样子显然是真出了解决不了的事情了。路上张妈其其艾艾,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结果真是个说不出的羞臊事。

小甲不知怎么和隔壁巷子一个寡妇好上了。他本来就散漫,南泉城又着实有趣,柳枝自己都经常能逛上一天,小甲三五天不着屋子也就没怀疑过他竟然去跟寡妇约会了。

当寡妇公婆、大伯子小叔子拿棍拿杖的把寡妇和小甲堵在床上、小甲抱头求饶,只说找自己自己东家来,东家一定会帮自己解决的。

柳枝知道原委差点没气吐血。

“哟,难怪这泼皮说他东家一定会给他做主,这样的东家我也愿意伺候啊!”轻浮的语言和猥亵的眼神让柳枝火从心底起,可那蹲在墙根,光着膀子的小甲让她哑口无言。

看到柳枝来了小甲急匆匆站起来叫“大姑娘——”柳枝连忙转过脸去,小甲也察觉自己样子不堪,仍旧蜷成一团,他生怕柳枝厌弃自己只鼻涕眼泪糊着一脸的哭喊着“大姑娘我冤枉啊,你别不管我——”

“啪”的不知道是寡妇的什么叔伯兄弟恶狠狠抽了小甲一下“你喊冤、你那东西难道没有爽到?”“停——”

柳枝满脸涨红:“我不是来停你们这些污耳朵的话的,痛快说你们想怎样解决吧。不过先给你们个底——”她看着那几个人脸上一掠而过的算计之色、指着小甲说“他与我只有同乡之谊、原先是我家伙计不假,可去年就还了他身契,所以你们想要我替他割肉是不可能的。最坏就是你们打杀了他、我出几十俩烧埋银子送了他骨灰回家乡,也绝对是对得起他。”

她虽然盘了髻,但仍然面嫩得很,个子又娇小,说的话却叫众人一惊一乍。

“小娘子不会这么狠心吧?”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笑嘻嘻道,带点试探之意。

柳枝身躯挺得笔直,目光凶狠:“我跟他无亲无故,说来还是他做了有损我家脸面的事,从哪条人情法规里反而我要给他擦屁股?除非我得了失心疯还差不多。”

这泼辣态度一时镇住众人,只小甲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大姑娘我错了,你可别不管我我再不敢了”。

杏蕊早气破肚皮,道:“娘子心善,跟这些人值得多说什么,给七爷府上递个信,娘子是白七爷的贵客,哪里能受到这等对待。”

柳枝并不想麻烦七太太,毕竟是自己的事,不能动不动就去找七太太。但她也知道狐假虎威的道理,并不拆杏蕊的台,只冷若冰霜的板着脸。张妈也在边上帮腔。

张妈和杏蕊都是白七爷府上出来的,对方就难免犹豫了。开始小甲吹嘘六福巷的院子和西街的食铺都是他的,寡妇一群人做个仙人跳以为捞到一块肥肉。结果他哭天喊地,不知怎的这时候他犹想保住一份奇怪的面子,真真假假说他拐带了原来东家的闺女,俩人私奔至此。家里银钱一并是柳枝带来的,不过她对他是极心爱的,要不能自己抛头露面去做工把自己养在家里,所以她必定是会出钱把自己赎回去的。

原来是这样软趴趴的窝囊废,主家又是这么彪悍,诈不出几个钱。寡妇一家无比失望,最后要了二十两银子遮羞费了结此事。

柳枝灰头土脸回到六福巷自己家,张妈安慰她:“娘子别跟那不要脸的东西生气,好歹把这块臭肉甩出去了,再也不会妨碍娘子了。”

杏蕊脸色也难看,泪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勉强着不落下来而尽力宽慰柳枝。原来柳枝闲来无事,看小甲也十**岁了,和杏蕊年纪相当,就想撮合他们,杏蕊是同意的,小甲一直哼哼哈哈。却转背做出这种事。

晚上小虾母子回来也是一通痛骂不提。柳枝头疼得晚饭都没吃,早早就睡了,这股说不出的窝囊气全发泄在漂洋过海的人身上,她忍不住使劲捶着被子,当做是他。这次他回来,无论如何再也不要跟他分开,别人就是看自己孤身一人才这样欺负自己。

早上起来柳枝眼圈乌青,没精打采,杏蕊给她梳头时神色躲闪。柳枝叹气:“你是想给他求情吗?”

杏蕊羞惭点头:“本来我就想他从没娶过亲,只怕会嫌我,他这样一作我也死了心,不敢高攀。只是他是娘子老家带来的心腹,何必因为我这样的卑贱之人伤了主仆情义。”

柳枝:“不是因为你,是他自己不争气。”

小甲真不是个东西,惹出祸事来把自己一个女人推出来抵挡,真是太不要脸了。往日里自己可是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柳枝也是失望加厌恶。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努力

小甲一直跪在六福巷大门外,他虽然知道这次自己大条了可实在无处可去,又寄希望于柳枝心肠软,于是心一横,往大门口一跪。张妈怕闲话就让他进来了,柳枝也不理睬他,现在他跪在院子里已经跪了一上午了,倒是白糖糕绕着他走了几圈,颇是好奇。

小甲全身都已经麻木,他呆呆看着石板缝里冒出的几根小草,万物皆活,自己为什么就找不到一条路呢。

一双湖蓝色的绣花鞋尖出现在眼前。“你怎么变得那么混账的?”柳枝蹲他面前。

小甲抬头看她,白净娇美的脸庞一点也没被晒黑,虽然长辫子盘成发髻但还是丰柳记那个爽快仗义的大姑娘。突然他就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

为什么一样的孤儿、大姑娘就选了李春呢,自己哪里比李春差了,自己还是大姑娘家里人呢。

李春就可以娶到大姑娘这样的,自己就只能娶个嫁个人的二手货。自己心里委屈,又不敢说,这才着了寡妇的道。

那些气话,却也有一部分是真心。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大姑娘跟着的男人,是自己。

柳枝叫张妈去打水,又叫杏蕊去厨房弄点吃的。“歇会就走吧,我真的不想留你了。再留着你也是害了你,你就真会变成那种被尿憋死的活人。”

小甲哭得泥狗一样:“大姑娘我改,一定改,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柳枝还是摇头:“这是为你好,我给你在七爷铺子里找个活计,总养得活自己,你跟着好好学学说不定以后还能像我爹一样开个小店,怎么不好。”

大姑娘真是没心没肺,一股火焰从心底涌起,小甲就脱口:“可你就一直愿意等着李春。”

瞬间柳枝觉得院子里每片叶子都凝固住了,她盯着小甲,在她逼视下他怯懦的低下哭花的脸,低声说:“大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事到如今柳枝已经不想听任何解释,“你一定得走了。”

她不想小甲死。李春要回来知道他说的话,柳枝想起自己做过的恶梦,想起李大的死,想起小十一爷说过的话,不管怎样,小甲罪不至死。

杏蕊进来,说话声音都低了好几度:“娘子,他走了,在门外磕了三个头。东西也都给他了。”柳枝叫杏蕊把小甲屋子里的衣服被褥都收拾起来、打了个卷,还把手上的现银里找了两块估摸着有十多两一起给了他。

柳枝躺床上生着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李春的闷气,反正心里憋得慌,不知不觉眼泪就出来了。哭了一会睡着了。

寡妇事件后柳枝谨慎起来,小甲虽然不中用可个头摆在那里,现在家里就一个未成年的小虾,满门女眷,关键是这些女的看上去都想让人欺负一把的样子。

柳枝自己就不说了,她本来年纪就不大,个子又不高,要不是盘了头就是哪家娇怯怯的小姑娘;杏蕊也是二十岁的小妇人,且白皙苗条,也有几分姿色,徐婶子是秀才的女儿,也是走清秀温柔一波风格的,而且养了一个月后人也丰腴了气色也好了,在一众妇人中也算出色的。

年纪最大的张妈是七太太送来的,想也知道大户人家不会用面目狰狞、体态丑陋之人。所以这一门不同年龄的女人们引人侧目是难免的事。而且拖小甲嘴碎的福,街头巷尾都在说李娘子原来是私奔出来的,甚至有闲汉跑到她家院子外吹口哨、唱小曲的。

徐娘子费劲唇舌解释她家男主人只是出海去了,大家也是将信将疑。每天都有人专门到店里来看看这私奔的女儿家是个什么样子,徐娘子到底是秀才的女儿,拦在柳枝面前大声说:“南泉最重仪俗,我们已经去过保长家里以证清白,如果李娘子真是这种人保长也不会许她在这里开店。”

见徐娘子搬出保长来,私奔女的流言渐渐散去几分,不过又换成她是个小寡妇的说法。谁让她男人大家从没见过呢,又谁让这小娘子俊俏多情的话是从她自己伙计嘴里冒出来的呢。柳枝气得无力跟人争吵,杏蕊也问要不要去求七太太,柳枝拒绝了,女人做事本来就要遇到比男人更多的麻烦,她就不信自己不行。

闲言碎语毕竟杀伤力有限,闲汉们也就图个嘴上快活,并不想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柳枝竭力想着弄好营生,毕竟别人是来吃饭菜,东西弄得好,自然就不那些无聊之事。

柳枝现在固定菜式是萝卜烧肉、魔芋咸菜肉泥、芋头肉泥,这三个菜式最是实惠,一直很受欢迎。柳枝和第一次那个屠户说好了固定用他家的肉,虽然她店子小采买不大,但细水长流也是个好顾客,屠户对她很客气,三不三送几根棒子骨,一点下水什么。

她买了个大瓦罐,两根棒骨熬汤,把海带切了丝放进去,加倍鲜美,徐婶子喝了一碗后直叹气:“以前喝的汤,都腥臊得很,这可真是好味道。”

其实就是多一道焯水而已,食材的处理有的是独门秘诀,有的虽然大众广知但很多人图省事或者觉得不重要。柳枝不禁想起娇娇和冯五哥来,当初她能在满香楼自由进出,着实掌握了不少小诀窍,要知道有的虽然只是轻轻巧巧一下子,却也许是人家大半辈子总结出来的。

不知道娇娇成亲了没有。等安定下来一定要小春哥带自己回松宁府找娇娇去。

但是非常神奇的,柳枝自己都没意思到她一次都没有想过家里。

这汤就放着,自己去打了喝,喝一碗也好两碗也好随便。汤少了就加水进去继续熬,到后头味道越来越淡、海带也越来越少,但这本就是免费的,也没什么的可说的,反倒是那些取巧的人遭到了大家一致攻击。

那些来得早的拿着汤勺沉底猛勺、把那厚实的油花并满满一勺海带丝都乘进自己碗里,还有连着喝三碗五碗的,自然就会有人叫起来。“兄弟差不多就行了,都是苦人儿,给其他人也留点”“好歹留点味道下来,这又不止你一个人,老板娘照顾大家伙,一个人占便宜算什么呢”“算了吧胖子我可数着了,你这是第四次起身了,喝得多尿得多,何苦啊。”

次序问题自然解决了,毕竟有些话客人可以说,店家不能说。

有了免费的热汤,她家生意慢慢儿的又往回涨了。有时看见熟悉、或者面善的工人路过,也叫人喝一碗汤,这就是结人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帮衬呢。

柳枝又走了几家杂货铺,去寻了一批小点的碗来,专做蒸肉饼。

她到屠户那里,这回是包销他的边角肉,然后她叫杏蕊专买那些最便宜的快死或者刚死的鱼回来,鱼和肉都斩成泥,充分搅拌后加虾粉和萝卜丁,上屉一份份蒸熟了。

这肉饼只是费手工,却不费什么料,有女人拳头那么大一份,一份三文钱,也是极实惠了,而且汤汁也鲜美得可以再拌一碗饭。大部分码头工都喜欢过来打打牙祭,而这肉饼软烂,最适合小孩和老人,也有人买了回去给家里老的小的改善胃口,大受欢迎。

一时又发展出另一项收入,附近的街坊邻居家里来客就叫个蒸菜用来加菜,都有肉,看着挑不出毛病,比自己做划算多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生事

而有小儿生病胃口不好什么的,也可以省些精神去想做些什么吃食安抚小儿,直接买一份肉饼哄了吃了,又美味又补养,还不用洗碗!所以这肉饼后来居上,主要是别人叫了家去,一天好的时候竟然可以卖到四五十份。

柳枝是个简单的小女子,眼界不高,想法不多,要求也不高。如今这样每天忙忙碌碌守着个小铺子,凭自己的努力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她已经心满意足。只等着她的男人回来就齐全了。

神奇的是柳枝从没想过靠李春大富大贵,相反她在努力认真的为自己和李春谋生,她不会让李春再出海,等他回来把铺子扩大一点,就足够忙活了。

柳枝早盘索过了,刨去开销费用,第一个月堪堪赚了一两银子,而第二月就净赚有六两银子呢!可见日子是有奔头的。万一小春哥这次回来还是两手空空也不打紧,勒紧裤袋忙上十年八年,也是能够还清那一万两的。

而七太太照顾她良多,光是送的张妈杏蕊两个就帮了她大忙了,一日得空她买了些精细白面并绵白糖,做了份点心送去给七太太。柳枝跟七太太聊了会天,打听打听男人那边的情况,并请教如何铜钱换银子。

七太太很是好心,跟她细说不同地方金、银、铜的差价,所以专门有人做这种生意。异地兑换金银,本金数量大的话赚到的差价也是很可观的。

柳枝尴尬笑着:“就五千文,想换个锭子。”

七太太也不笑她,说白家有人负责去专门兑换,把她这三瓜两枣顺便捎上就是。

七太太可真好。柳枝高高兴兴回去取钱。“你说,李春要知道他娘子在费心把拉的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的赚,会是什么表情?”七太太感叹。

看这李小娘子虽然布衣木钗,但精神极好,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声音也响亮,显然日子过得顺心、有趣,而且有盼头。陪着婆婆的大奶奶幽幽道:“我是羡慕李娘子的。”

李娘子青春年少,颜色正好,因而简妆淡容,可她头上那支簪子识货的才认得出是蜜迦南。蜜迦南如窑变,可遇不可求,白家行走南洋这么多年只收过两次,都进了上。其中有一截高达七寸,内造精雕细琢成一座山子奉献给当时的太后祝寿,白家就那一次得了皇家封赏,特许出海。

现在这一支蜜迦南戴在一个卖饭食给码头工人的小娘子头上,看着都觉得眼睛疼。李春当时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啊,那当然留给小枝。

白家的老爷少爷隔得山高水远,说来都是为家族尽力,可男人们身边理所应当有姬妾侍奉,女人就只能在深宅大院里日复一日的等。每天也只操心梳什么样的发型,吃什么样的菜式,可是把头发梳得再新奇又有什么用,没人看。

像李娘子一样双手磨出茧但是她能靠自己过得有滋有味,也是值得的啊。

目前就只咸鱼柳枝想不出怎么做,靠海的谁家没几条咸鱼呢,大都都是在白饭上蒸了吃。鱼这东西很费油,不然就做得极腥,所以柳枝从不单做鱼来卖,自己偶尔吃吃还可以。

这天饭煮多了,柳枝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给李春送吃的,就把白饭捏成饭团包了菜给他送去。她试着捏饭团,把咸鱼干蒸松软了捣碎,包在里面,咸津津的很是入口。这样的饭团也是一文钱一个,很适合忙的人,揣了就走,边走边吃,又不会有汤汤水水弄得做事的人肮脏。

生意红火,每天都是弄得忙到午后柳枝他们几个才有空坐下来歇歇吃中饭。这天还剩几个饭团,柳枝在火上细细的烤了,吃起来又是一番风味。

小虾叫道:“这样更好吃,东家,咱们这么卖三文也有人抢着吃。”

徐婶子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这么烤哪里来的工夫,到了饭点手忙脚乱的来不及。”小虾摸摸后脑勺咧嘴笑了。

日子顺风顺水的过着。可不成想她这个小小的铺子也被人盯上了,说来也只怪她把店铺收拾得太干净,粉刷一新不说,天天擦得窗明几净的,柳枝还把家里一盆小小兰花抱了来,就显得与众不同。

传来传去一个小本生意就变成了——“林爷,那小寡妇家生意好得不得了,人也是个俏辣子,据说可以滋味了。”

这所谓林爷是码头一霸,人生得五大三粗,除了管码头工人,码头上的小摊贩为求平安也会给他交一些钱。按理说西街上正经铺面不归他罩着,这是户所的呢,可西街主要客源都是码头工人,所以多多少少也给这林爷几分脸面。

谁知道这林爷四十三岁,死了婆娘有五年了,忽而动了春心呢。他店里店外,各种距离观看了几次柳枝,终于确定这么一个年轻鲜嫩、又标志又能干、带着家财的小寡妇哪里能放过呀。林爷还觉得自己怪认真的,特特去遣了媒人上门呢,而不像往日看中了的直接上门恐吓,那都是不入流的粗俗婆娘,玩一玩就算了,这可人的小寡妇自己还是想认真和她一起过日子的,当然要慎重对待了。

这一天一大早上的六福巷有人拍门,张妈刚打开门,一个穿红挂绿的婆子就钻了进来,两只眼还不住滴溜溜乱转。

张妈唬了一大跳:“你干什么的。”上前去拉着她往外推。

杏蕊听到动静出来看,那婆子扯着脖子高声叫道“我是来贺喜的。”一边挣脱张妈的手就想往房里钻,杏蕊喝住她:“你这婆子想干什么。”

柳枝也揭开门帘站出来看出了什么事,见正主儿出现了婆子堆起满脸笑:“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我是受了林爷的托付来给夫人提亲来了。”

婆子还滔滔不绝的说林爷是多么的高大威猛,如何有银子“小夫人赏老身一杯子茶,也好让老身坐下来细细给小夫人好好说道这林爷的身家。”

这真是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柳枝一折身、咬牙切齿的走近杂物间拿个洗衣槌对着婆子就是一顿好打,打得婆子落荒而逃。张妈和杏蕊面面相觑,张妈小心翼翼的说“都是老奴没看好门,让这婆子溜了进来。”

柳枝气鼓鼓的说:“不关你事的。”嘱咐张妈看好门户,带了杏蕊去店铺忙碌不提。

话说那婆子挨了打找到林爷,满脸晦气,口里哎哟哎哟着,边上几个泼皮笑道:“花婆子今日心情好,要找什么相好去哇,这脸擦得个五颜六色的。”

花婆子啐了泼皮一口对着林爷说:“哎哟林爷,那个小寡妇可不是一般人,你看看我这脸,我身上也被捶了好多下。我刚提起您的名号,她就把我一顿好打。”

众人哄笑起来:“还是个小辣椒。”“辣才够味,死鱼一样有什么意思。”“林爷,这婆娘不识抬举,要不要收拾一下。花婆子哭丧着脸挤到林爷面前表功:“林爷,您看我这身被打的哟,哎哟。‘’心里记恨挨了棒槌嘴里添油加醋“林爷,那小寡妇她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乌龟要爬凤凰背,要你还是早早洗洗睡了。”

林爷心里恼怒,面上不显,丢了一块碎银子给花婆子:“别号丧了,拿去打酒吃。”一边站起来紧紧腰带,“走,爷倒是要会会这泼辣小寡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外援

中午食铺正在忙时,突然见一众泼皮簇拥着一个獐头鼠目的人乌泱泱进来,买吃食的见了这番景象都忙不迭躲避。只见众泼皮三三两两把桌子占满了,还堵着门不让别人进来。柳枝心知不好,只皱着眉问:“各位想要吃些什么。”

有老大在众泼皮暂且不吱声,只见这位林爷迈步上前,他捻着鼠须打量一番,而后对柳枝很满意点头说道:“小夫人这般人才,让花婆子去府上是某唐突了,还请小夫人原谅。某真心求娶,还盼小夫人成全。”

柳枝忍住气道:“多谢林爷抬爱,我有丈夫了,难道南泉许一女两嫁的吗?”

啪的一声,边上一个泼皮拍桌而起:“你这小娘皮,我们林爷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气,抬你过来就不用自己抛头露面,天天吃香喝辣的,不要不知好歹。”

柳枝气得发抖,转身就走,众泼皮团团把柳枝围住。柳枝又惊又怕大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当然是带你回去成亲了,小娘子不要害羞。”

徐婶子等人本在劝架,但泼皮见徐婶子三十来岁、风姿犹存,更兼杏蕊青春俏丽,乐得如同狂蜂浪蝶进了花园,老大的女人自然不敢肖想,可这么俩个美人调戏调戏也占了大便宜了。

一时间鸡飞狗跳,“我跟你们拼了!”小虾看娘亲受辱气得发疯,他虽然勇猛却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被几个泼皮一顿好打,徐婶子哭着扑到小虾身上,柳枝之前被她们推进厨房躲避,此刻冲出来尖叫:“青天白日你们还有王法吗。”

几个泼皮眼睛一亮,好个小美人,脸气得嫣红。“哈哈你林爷就是王法”“小娘子莫生气,我们打了他,让你打回来就是,你来打。”一边说一边挨到柳枝身边,想捉她的手,结果一阵冷风、却见这小美人手里是一把蓝幽幽的菜刀!显然钢火是极好的。

而且这小美人根本不屑嘴里恐吓,直接抡着菜刀就砍。码头打架也是常有,可一个女子这边泼辣就是头一回见识了,一时就连林爷也被镇住,带着众泼皮丢下几句狠话抱头鼠窜。

柳枝兀自气得发抖,当啷一声放了刀,央了边上的摊贩去请大夫,自己和杏蕊帮着徐婶子把小虾扶起,好在小虾只是一些皮外伤,买卖自然做不成了,关了门几个人都带着一肚皮闷气回去了。

晚上有相熟的码头工过来看小虾告诉徐婶子,林爷本是诚心看中了李娘子,不成想弄了个乌龙,这才来找她们的晦气。如今只要她摆一桌席面,包一些遮羞银子,这事也就圆过去了。“徐婶子,你知道的宁惹阎王、莫缠小鬼,这种人能拿钱打发了就打发了,他一个没皮没脸的你们几个女眷怎么好撕撸呢。”

徐婶子跟柳枝细细说了这事,柳枝气得想笑:“遮羞费!他一个大老爷们要遮羞费,这话真说得出口。”

徐婶子叹息:“就当花钱买平安。一年到头横竖要孝敬各方老爷,不缺他一份。”

柳枝虽然生气,也无可奈何的同意了,点了五两银子包了叫徐婶子托相熟的工人送去了。第二天,几个已经见熟了的泼皮踏进店子,进门就啪的把钱袋扔到地上“林爷说你们打发要饭的呢,摆酒就不用了,诚心的拿五十两银子来林爷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柳枝一听怒发冲冠,徐婶子等来不及阻拦她已经骂道:“爱要不要,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敢动手。”

泼皮耻笑道:“敢不敢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这时只听响亮一声“林爷是哪个爷?我倒不知道西街出了这号人物了。”就见一个中年汉子仪表堂堂,膀大腰圆一身公服好不体面,带着红缨帽,挎着腰刀,还明晃晃的出鞘了半寸,拇指按在刀柄上,身后还跟着四个官差打扮的汉子。

泼皮吓得肝胆欲裂,扑通扑通一个个跪地求饶,别提多整齐了,“白捕头”“白捕头饶了小的吧,小的不过跟这位小娘子说笑,并非有意找茬”。

这位白捕头岂会在意几个泼皮求饶,只挥一挥手,后面的衙役就呼啦啦抖着链子上来栓蚱蜢一样、栓一串,吆喝着出去了。待到店铺清净,白捕头才向柳枝拱拱手:“李娘子受惊吓了,娘子正经做生意的,赋税不曾少交,却受到这等宵小恐吓,是某的失察,还望娘子海量。”

一众女眷早已经被这天降神兵惊呆了,徐婶子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感谢:“白捕头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娘子谢都来不及,真的多亏了白捕头,要不我们几个妇道人家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一边偷偷往白捕头袖子里放一锭银子。

谁料白捕头正正经经推辞:“娘子们赚几个辛苦钱,不用破费了。听闻娘子们手艺不俗,到时白某带兄弟们来尝尝。”说完又朝柳枝拱拱手“李娘子,白某告辞。娘子宽心,那林三敲诈勒索,民怨颇大,已经抓进大牢,估计不会出来了。”

白捕头走后,女人们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这股助力从何而来。徐婶子介绍这白捕头是县衙总捕头,很是一个人物,今年三十六岁,前头娘子死了,留下一个大姐儿已经有十四岁了,柳枝长叹一声:“徐婶子你说这些干嘛。”

“额鹅鹅鹅,我昏头了。”徐婶子拍拍额头,她就是说这白捕头是个好人,娘子死了多年也不见有什么风流韵事传出来,应该不是和那林三同一种人,他也是南泉白家外家子弟。

“不,这白捕头对娘子绝对没有不敬的念头。”杏蕊开口“他甚至有点儿怕娘子呢,我看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娘子一眼。”

那——这白捕头是受人之托了,谁让他如此恭敬呢。“杏蕊是不是你通知了七太太?”柳枝想来想去自己也只认得七太太这号人物了。

杏蕊摇摇头:“娘子你上次说了不要麻烦七太太,我就没有报过信。”

“唉,想不出就算了,就当李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徐婶子打圆场“俗话说的好,邪不胜正,我们自管堂堂正正做我们的生意,又不欺行霸市,又不以次充好,可见老天爷都站在我们一边。”

一行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一个阴影就此解决,不由也都高兴起来,索性关了门,买两条新鲜鱼,回六福巷自家吃一餐压压惊。顺带买点白细面和豆沙馅,做点点心、再买一坛酒到时叫小虾送去衙门给白捕头和几个当差兄弟意思意思。

第二天林三家人送来五十两银子,说是赔偿店铺的,柳枝不管如何推辞林家人也不敢带走,放下银子哭兮兮走了。过几天听说林三流放沙门岛去了。

不多久白捕头派人传信问柳枝有没有兴趣包了衙役的伙食,说原来雇的婆子做事粗糙,虽然衙役都是些汉子不甚讲究,但能吃得精细些也是愿意的。

柳枝何尝不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关照,想想也答应了,不能给脸不要脸,何况她家揽下差扑的伙食,谁还敢来惹事。只是加倍做得用心,料足份大,还隔天熬一桶子绿豆汤附带着送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白琳

现在每到午后一刻左右铺里的菜基本全能卖完,柳枝索性还熬一桶淡竹叶和夏枯草的凉茶,并不金贵的东西,只是摆在铺门口,让下工或上工的人自己拿起勺子喝着解渴。边上摆个空竹筒,愿意丢钱的就丢,多少随意。

这天午后,饭食已经卖完,杏蕊带着小虾去采买,徐婶子在厅堂收缀,柳枝在喜滋滋的数铜板,就听见徐婶子招呼一声:“这位客人——啊!”

柳枝一惊,以为又来了不速之客。她抬起头,撞见一双大海般深蓝的双眸。南泉当地人都知道,白家家主珍珠夫人的嗣子有外藩血统,长了一双猫眼。却很少有人见过这位小十一爷。

微卷的头发簇拥着颈子,描金折扇下半露的容颜已经叫人痴迷无语。白琳那少年的青涩尽已退去,眉眼神情都变得圆熟,就连那过于夺目的美貌都似乎收敛了几分,唯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如同海洋一样,动人心魄。

柳枝初到南泉时也曾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白家小十一爷,可到了这儿才知道南泉白家子孙繁衍至今,何止上万,未必能够遇见。她不是个爱打听的,而离得远的地方虽然有着珍珠夫人肆无忌惮的传说,南泉城内反而不敢随便议论家主,因此她都不知道白琳是珍珠夫人的嗣子。

“小厨娘,你如愿以偿嫁给了李春啊。”

“啊啊啊,小十一爷!”柳枝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尖叫,脑子里火石电光的转了转,瞬间明白了林三的事情是小十一爷摆平的。

她搓了搓围兜角,从柜台后出来,满脸感激:“这可怎么谢谢你呢。”

白琳放下扇子,微微一笑:“你给我好好煮一碗馄饨就当答谢了。”

“哎,我这就买料去,是送到府上还是您派人来取。”柳枝急颠颠的。

白琳看着她就要冲出去的样子,轻笑着:“不忙,明天这时候我叫人来取,现在你陪我说会儿话。你男人又把你丢下了?”

柳枝想为李春找借口也找不出,一边叫徐婶子去买虾、肉“虾要顶活的,肉要精的,”一边讪讪“他这不也是为了养家,男人嘛老呆着不是事儿,只要他肯做事,管他跑东还是跑西呢。”

“丢下家里的女人让人欺负,也不是个事儿啊。”白琳一边打量简陋小店一边继续轻言慢语。

柳枝被戳中心事不高兴了:“他很快就回来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我们就住燕子岛了。”

白琳眼睛不易察觉的缩了缩:“哦,真的吗?”

“当然,他答应了我的,说燕子岛已经修好了,这次回来再也不走远了。”

“话说小十一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柳枝不爱他把话题老转自己身上,就扯开问。

白琳只笑:“路过。看在你以前给我做过饭的面子上不能让你受欺负啊。”

夕阳返照,店铺亮堂堂的,白琳深蓝色的双眸如同阳光下的海浪,深邃又迷人:“李娘子,这么叫你也喜欢吧?李娘子,我听坊间说你是私奔至此,真的吗?”

他这话问得无礼以及,但不知为何柳枝就不生气了,她已经想明白她会面临无数次相同的询问,自从她选择了这条道路。

“是真的。”

“你为了他付出这么多,也没过上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自己还这么辛苦,你觉得值得吗?那林三上门来欺负、你不觉得委屈吗?”

柳枝深深吸口气,再呼出,她先倒了杯水给白琳,斟酌着要怎么说,到底在外男面前说起私密之事。可白琳那种微妙的轻佻之色在不经意间消散,甚至她还觉得他眉眼间有些沉郁。

虽然她和小十一爷只有一面之缘,他也是高高在上之人,然而他有一种叫人容易亲近的特别气质,又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跟他说这些话也不打紧吧。

“小十一爷,大概因为我原本的目的就不是为了锦衣玉食,所以并不觉得委屈。我只是、只是想和小春哥在一起过日子罢了。”

她脸红了红,声音也因为羞涩低了低,继续说着:“日子好和差,我都不会怨,只要他这个人不叫我觉得不值的。”

白琳浑身一震,手里握的瓷杯都控制不住、“当啷”一声掉地上,茶水溅湿了一点鞋尖。

白小十一爷莫名出现,又莫名离去,柳枝不得其解,不过大人物都有不同凡响的地方,就这么任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吧。

她慢慢把徐婶子剩下的活做完,突然灵光一闪,一个老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想到了:当初她应冯家大哥的邀请去给白小爷做饭,白小爷并不知道是自己呀!

冯家大哥是以的娇娇名义,为此娇娇还到自己这里哭了一通,觉得很是抱歉。白小爷后来又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做的饭菜呢?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一餐饭菜而已,也许就冯家大哥后来说的。唉,想到这里就想起了娇娇,娇娇不知道如今怎样了,到底和那表哥结婚了没有,日子过得好不好。

怎样也要找个时候去找一找娇娇,让她看到自己已经成家了,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了小春哥;也要亲眼看一看娇娇到底过得怎样才放心呢。万一她不好,就把娇娇也拐到南泉来,自己这个小食铺养得起大家呢,六福巷的院子虽然不想以前畅想的能种枇杷树、杨梅树,但住下娇娇是不成问题的。

车轮辚辚,白琳闭目半响,还是弹了弹车厢壁,马车十分默契的换了个方向。粉墙细瓦,院子里种满名贵的茶花,也有一株新移植过来的枇杷树,春风不解意,吹入绣罗帷。

冯娇娇披衣坐在床上,神情一片木然,白琳走到床边来她也没有感觉一样。“我去见柳枝了。”白琳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冯娇娇一哆嗦。她双手收紧,指甲在柔滑的丝绸被面上勾出一道,怔了好半天她吐口气:“你没跟她说起我吧。”

“怕什么,她和你谁不比谁高贵,半斤八两,不愧是好姐妹。”白琳轻轻笑起来。

“滚!”冯娇娇操起枕头向他砸来,那个没心没肺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大姑娘的样子回来了一瞬。枕头半道就落了下了,她气喘吁吁,滑下去的被子露出一个起码五六个月的大肚子。

白琳捡起枕头放铺上,冯娇娇突然痛哭失声。

“你要不要见一见你的好朋友?你们俩还真是有缘分,都是为了男人跑到南泉来了,有人找她的麻烦,喔,你别急,已经帮她解决了。李春又出海去了,关照不到她,所以娇娇你看,我也不是全无好处对不对?”

“为什么你们那地方,明明温山软水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小小巧巧,性子一个个都犟成这样呢?娇娇,你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又和我闹腾,你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还是说,你如今觉得跟了我不值得了呢。”

千工床镶嵌着八仙过海的螺钿,粉色的帐子已经放下来,密密的一丝波纹也没有,除了偶尔一丝啜泣传出来就像里面没有人一样。

白琳坐在床边等哭泣完全消失,然后柔声道:“我先回去了,不为别人,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也爱惜点自己。”

第一百四十六章 珍珠夫人

第二天一个干净利落的婆子来取馄饨。满满一大碗鸡汤做汤底,正是春天柳枝择了又肥又嫩的荠菜,斩了虾肉,包成荠菜三鲜馄饨,有家乡的味道,却又有南泉的风味,江南三府都是小河虾,哪有这么大粒弹滑鲜爽的海虾。

花木扶苏的院子,富丽雅致的房间,白琳尝了一个馄饨,笑道:“比以前味道更好了。娇娇,来吃一个。”

帐子里依然静默无声,白琳声音更温柔了:“我是劝不了你,算了。我还是去找李小娘子来吧,你们童年好友,她一定会好好开导你,让你吃下饭的。”

就见粉帐拉开,一张本是珠圆玉润的面孔因为怀孕和哭泣浮肿扭曲,白琳端着小碗坐到床边:“好了别伤心了,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好好吃饭。”

待到一大碗馄饨喂完,并喝了一小碗鸡汤,白琳扶着冯娇娇在院子散步,他随手摘下一朵十八学士簪在冯娇娇乱糟糟的鬓边,笑道:“人比花娇。”

如此每天有婆子到食铺取馄饨或别的吃食,柳枝有报答小十一爷的机会加倍卖力,饭食做得花团锦簇的。

终于有一天,白琳来时看见冯娇娇梳洗了,一身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用一根金簪挽了个髻,坐在桌子边喝着燕窝。她抬起眼看他:“小十一爷,我会好好儿吃饭,你不用再去小枝那里了。”

家乡的味道叫她内疚,叫她思念,叫她悔之已晚。

白琳一笑:“其实你可以去见她的。”

冯娇娇低下头,脸上掠过依稀是对他、对自己的厌恶。

白琳深蓝的眼眸有着一丝微弱的悲哀:“娇娇,我是喜欢你的,这世上有多种方式,唯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最不可取。”

柳枝的小食铺如今进入稳定营业,远近又都知道她家有白捕头罩着,本瞅着一拨妇道人家存着寻隙滋事的人都远远避开了,而大家都乐意来“有公家人罩着”的地方来吃饭。她的日子又回到了忙碌而充实、平静又快乐的轨道中。

三狮堂来人时她正在厨房煎蚬子,这是她和杏蕊学的当地菜,杏蕊在厨事上竟然也很有天分,看来食铺发扬光大指日可待。

她从厨房里出来,十分诧异的听到来人说珍珠夫人想见自己。这位以女子之身执掌白家的大人物是话本子里的传奇,和自己这种草民完全搭不上关系。

柳枝满身金不换的味道,寻思去见这样一位高贵的夫人自然要回家洗澡换衣了,管事的却说:“李娘子勿慌,夫人不在意这些虚礼。李娘子只随我来就是。”

马上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一双海水蓝眼睛。柳枝先是惊讶:“小十一爷,你怎么也在”而后想起自己这不废话么,小十一爷是夫人的嗣子啊。

白琳抽抽鼻翼:“你是从灶上直接下来的?”

柳枝尴尬的拢了拢头发:“我本想换一身衣服的,可说夫人急着见我。对了,小十一爷您知道夫人找我什么事情吗?”

白琳不答她又自言自语:“别是小春哥出什么事情了吧,啊,那可不要。”

三狮堂离得不远,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到了,白琳并没有下车的意思,他看着柳枝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别怕,夫人是很和气的,从不为难人。”

我为什么要怕啊,我和这位夫人素不相识。柳枝心态倒是光棍,她笑着对白琳说:“夫人兴许是好奇,以前没见过蒸菜,所以叫我来说说。我等下就回去了,那薄壳还等我去炒呢。”

白琳看着这无知的小妇人下车,珍珠夫人幼时就随父亲出海,见过多少奇闻异事,怎么可能对什么蒸菜感兴趣。

柳枝下了车,看着大门的抱鼓石、门环,那专门烧制的瓦当和滴水檐,还有屋脊上,到处都是狮子。

眼下这三狮堂就是白家主房,使用的徽记是三只狮子首尾相接戏珠。门房接了她进去,转而又有迎宾的侍女笑盈盈的接管过她,指引她往里走。

三狮堂已经有百年历史了,每一片瓦、每一块地砖都被时光浸润,天井里山石之间青苔厚有寸许,浓绿如毯,南方独有的凤尾草高达半人,亭亭如扇,一草一木静默中有着难言的厚重感。

侍女带着柳枝从一条夹道穿过,无需坐轿,很快就到了正屋。柳枝眼睛还粘在庭院里一只俯首剔羽毛的仙鹤身上,差点没收住脚撞在引路侍女身上,她不好意思笑笑,小声说:“这位姐姐对不起额。”

侍女轻微的摇摇头,含着微笑退到边上,行动如弱柳扶风,优美大方。柳枝就忽然觉得哪里不得劲了,太安静了,从入门来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檐下廊前一排排侍女静悄悄的,咳嗽都不闻一声。就连那只仙鹤都如活雕像一般。

柳枝瞬间有些退却,而门口侍女身穿石榴红细葛布衫子,见她看过来已经含笑打起帘子。

门帘子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竹子做的,光润如玉石,却保持着竹子特有的清雅之感。帘坠子是小孩拳头大的一对白玉狮子,材质润泽毫无瑕疵,刀法活泼,有千金之价。

门帘半掀,此时才有声音从里面隐隐传出来。柳枝被气氛压抑,小心迈步而进,她进了屋子被一股凉气激得一哆嗦。虽然说南泉比别处暖和,但此时毕竟还没到夏日,而屋里放着一座错落有致的冰山,同时一股子甜甜的香味钻进鼻子里,倒是非常好闻。

传说中的珍珠夫人,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条案后打算盘。

侍女悄立无声,满屋子都是清脆的算盘珠子拨动声,像夏日骤雨。柳枝知道算账的人最忌讳被中途打断,就只站着不出声,良久,算珠不停,柳枝虽然不好做声,但转动颈脖好奇的打量室内。

大,这房间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大,有寻常人家一整排三间正屋那么大了,顶天立地的书架子是天然的隔断。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有些不太像书,像账册或者图册。那一整条天然乌檀木制成的大案也是磊满了册子,毛笔插得树林一样。

稀奇的是连花瓶都是大的,最小的都及膝,多数烧成瓮状,全部为素色,都摆地上,插着的也都是竹子配藤蔓,或者几枝叶片鲜红的南天竹,一只快到她腰部的鎏金铜狻猊吐着丝丝缕缕香雾。整个屋子的陈设都可以看出主人是个爽阔大气之人。

那算盘珠子虽然滴答响个不停,然而房间里半丝商人的伧俗气都找不到。

柳枝心生钦佩,市井间对这位传奇女性褒贬不一,流言种种,有些甚至暗示她依附于采购太监,很是不堪。但看到这满屋子的宗卷,就看到了珍珠夫人成功背后的辛劳,而绝非凭借姿色。

这位夫人也确实长得很美,虽然从柳枝的角度并不能窥见全貌,她也一直低着头。然而美人就是美人,一眼半眼就可见华光。珍珠夫人什么首饰都没有带,只用一支白玉簪绾了个一窝丝,为了打算盘方便特意穿的男装,一件青色直缀,不施脂粉而容光绝艳。只有对自己有强大自信的人才会这样无所谓外表。

柳枝站着看着,看着站着,冰山的凉气丝丝渗透,而一股心火就像一条小蛇钻了出来,啃噬得她心里细细密密的痛。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得其解

这地方这么古雅气派,这位夫人这么美又这么能干,自己站在这里好像一个笑话,身上金不换的味道和这雍容地方如此不相称。

第一次,她感到自卑。完全配不上的地方,完全配不上的人。

终于“嗒”的一声,收珠藏玉。

算珠一停,静默如偶人的侍女如同听到信号有条不紊行动起来。侍女按部就班送上温热的秘制汤药水让珍珠夫人泡手,有人为她按摩手腕,有人送上清露茶,有人送上她喜欢的蜜汁珍珠枣。

柳枝冷眼看着这些做派,很好,她已经见识了,可以走了。她转身往外走,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就背后听见一声“李娘子,请慢”。而门口打帘的侍女只微笑着用身子拦在她面前。

柳枝保持着一脚跨着门槛的姿态回答着:“夫人是南泉城的大人物,想见我,我来了站着给夫人看了这么久,应该看清楚了吧。我灶上还烧着才,我得回去了。”她估算着自己应该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珍珠夫人声音也好听,低沉又阅耳:“哟,生气了,到底是小娘子。你今年多大啦,听说是十六岁?”

夫人带着点调侃的笑让柳枝气呼呼的扭头瞪去,侍女连忙出声:“李娘子误会了,夫人忙碌起来是水也不曾喝的,并非有意怠慢。”

自己恼怒,对方可沉着。珍珠夫人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就像逗弄小娃娃一样:“别生气啦,要不要吃糖?”

“我要回家。”柳枝烦躁不安起来。

“等会嘛,我听说你做的菜很好吃,我想尝尝你的手艺,别不答应嘛。你先把脚收回来,这样站不雅呢,也不吉利。你以后啊,去别人家做客千万不能这样跨着门槛哦。”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朝柳枝走过来,只见她脚步轻盈优雅,如掠水惊鸿。走到面前柳枝把这位传奇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可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丰满,比自己高出寸许呢。珍珠夫人长了一张鹅蛋脸,长相美艳,神态妩媚,丰润的肌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别说男子,女子看了也心动。

她似长辈、又似密友般轻轻捏一下柳枝的脸蛋:“好水嫩的小娘子,新婚中呢李春就舍得让你守空房,男人都是狠心的。”

听到李春的名字从这嫣红饱满的嘴唇里吐出来,柳枝不舒服极了,尤其是这亲昵的口吻。

柳枝呆呆的任她牵起自己的手,把自己拉回屋子中央。夫人言辞亲切、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压,那是多年上位者自然而然养成的。

“夫人要吃什么我、我去厨房给夫人做去。”柳枝屁股还没沾凳子就立马站起来,她想早点了结。她感觉自己不知不觉陷进一场十分荒唐的场景。

“傻孩子,急什么,陪我说说话儿。南泉有多少女子在打听你呢。”

“我?我···我有什么好打听的。”柳枝结结巴巴,觉得身上金不换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在这么优雅的人儿身边真是失礼,好尴尬,真应该换一身衣服再来的。

“谁叫你是李春的娘子啊、南泉城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眼馋着他呢,本来想把他拴住在我们南泉,可偏偏有个青梅竹马念念不忘。九房的嫡小姐偷偷跑船上躲起来,想跟着他一起出海,宁愿什么名分都不要、做船娘服侍他。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花容月貌的,脱光了在被子里等他。你猜怎样?”

这样粗鄙的话珍珠夫人说起来一丝烟尘气都没有,端坐着笑吟吟的,连声音都不知不觉变了,竟然是有几分少女的活泼与调皮,好像昔年她和冯娇娇掩着脸儿嘀嘀咕咕说些闺中密事。

如果是平时,柳枝肯定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说“做出这种事来的算什么千金大小姐”,可现在她别说回答,就连呼吸都艰涩了。柳枝脸如火烧,身体僵硬,珍珠夫人气场太强大了,让人如入火海,如坐针毡。

珍珠夫人轻笑一声,自问自答:“他呀,连被子卷起来扔回双玉堂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啧,九小姐没法活了。双玉堂的面子也在白家丢光了,我没办法,夺了他们踩球狮子的标志,现在双玉堂的名号已经换六房了。唉,好狠的心呢,竟然是一丝活路都不给人留。”

说着悠悠长叹一声,半真半假的埋怨着“他可为你把持得住。我现在一见,小娘子青春正好,却也非绝色,你说李春怎么就把魂丢在你那里了。”

柳枝好像一下兜头一桶冷水、又好像架在火上烤,眼睛里地上铺的墨金砖一下变大、一下变小,她实在熬不住,绷着身体木着脸儿问:“夫人还要尝尝我的手艺吗?时间不少了,我给夫人做了菜还要回家呢。”

三狮堂的厨房简直像普通人家的厅堂般窗明几净,除了两个做菜的大灶外还有一个不熄火的小灶,是炖煮名贵补品的,掌勺的师傅到择菜的小仆都挽着袖子,领口袖口干净整齐。柳枝看着师傅片的鱼片片菲薄透明,滚到鸡汤里变得嫩白,这样的好手艺还需要自己做什么?

看她发呆,送她来的侍女笑道:“李娘子就不拘随便弄两个菜,夫人不挑口的。”

柳枝一边切着笋丝一边渐渐冷静下来。珍珠夫人对自己情况了如指掌,不过话说回来她是白家家主,只怕没有谁不在她眼线中吧,除了她不屑知道之外。

问题是,自己这是哪本账上的人,值得珍珠夫人青眼这般打探呢。七太太和她闲聊时曾经说“论夫人的本事啊,有个笑话儿说掉一锭银子在夫人面前是不值得捡的,因为她一弯腰的功夫少看两眼账,要少赚一锭金子”。

有一个想法或者说女人的直觉她本能回避,手下却不知不觉重起来,砧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愤怒和羞恼。

她随便炒了个笋干,煎了条鱼,出来的成品不佳,笋丝大小不一,有的都切成丁了,鱼还煎破了皮。饭菜得了却还不让她走,侍女笑盈盈说夫人请她一起用晚饭。

“尝尝我的厨子的手艺。”珍珠夫人把同样也是一碟笋丝指给她,整齐细如发丝,雪白一堆卧在梅子青盘子里。

柳枝和她同桌吃饭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胃都痛了,珍珠米只嚼在嘴里咽不下去。

“听说你还经营着食铺,这手艺还不行额。要不要跟我家大师傅学学?他父子两代都是御膳房出身呢。”语气很诚恳,没有一点恶意。

柳枝把手偷偷儿的藏在袖子里,死命儿的掐着自己掌心,忍住忍住,至少不要给七太太找麻烦,七太太也是白家的,帮了自己那么多。她忍气吞声回答:“夫人说笑话,我食铺里都是些做粗活的,只求分量大些填饱肚皮,这么精细是做媚眼给瞎子看呢。”

珍珠夫人听了笑了,尔后摇摇头,回味什么的感叹:“当初我问李春,为何不愿更进一步。他也是差不多回答,说他只求能吃饱、能娶到家乡的一个姑娘就足矣。他和你是一样的小家子气,这还真是——浪费了他的才能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洞中不知年

柳枝脑袋里一团浆糊,何时离开三狮堂的都不知道,坐在车里心不在焉的,下了车直到跨进门才目瞪口呆,这不是六福巷的小院子,分明是一处不亚于白七爷府邸的宅院。

“太太回来了”“太太好,已经烧了热水,要洗浴么”“厨下备了燕窝,太太先用一碗吧”。柳枝呆滞的看着眼前一切:四个俊俏的大丫鬟,八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大丫鬟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裙衫,小丫鬟都是一色湖水蓝衣裙,端盆的,捧香胰子的,捧帕子的,还有端着朱漆食案、案上一盏八棱海棠碗,显然就是燕窝了。

而水晶帘,芙蓉榻,白玉鼎,象牙席,翡翠碗换琉璃盏,珐琅钟对玻璃镜。真个是神仙洞府,天上人间。

柳枝迷迷瞪瞪的任一群美人儿拖了自己,剥了自己身上的衣衫浸入一桶香喷喷的汤水里。“太太这皮肤不够光滑,这牛乳里配了古方,每日一泡最是养白的”“这手指也是,怎的这么粗糙,一看就不是大家闺秀。唉,还来得及养,只要入睡前用这香膏敷了再用绸子包起,不出十日就可以见效”“这腰——”“这胸——”“这脚——”

柳枝想尖叫,想挣扎,想要这些妖精滚开别缠着自己。可她如同陷入梦寐,张口无声,无论何时她张口就有俏丽丫头叽叽喳喳一串说得比她还多还快,要不就是一碗不知道什么汤药塞过来,还附带无限长解说这是怎样怎样保养增容的好东西。

她身体被架住,软绵绵的不对劲,柳枝想哭,却眼睛干涩。一急昏了过去。

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柳枝听老人扯古过这样的故事:赶考的书生赶夜路,忽然在荒郊野外看见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宅子,有热情的美人儿和丰盛的酒菜。而一夜春梦过后,早上书生醒来往往不是在废庙就是在野坟。

昏睡里她竭力安慰自己,自己和那些书生一样撞进了妖精洞,早上起来就一切烟消云散,恢复正常了。曙光初露,因为每天要准备食材中午出售,柳枝已经习惯了早起。她想起昨夜噩梦一阵后怕,可是当她张开眼大吃一惊,妖精洞还是不消失。

“太太醒来了,先喝一杯蜜水,最是养生”“这是特别澄出来的米汤水,您先洗头遍,然后再洗清水,最后用帕子沾了放了玫瑰露的热水敷脸”“给您梳个如意髻好吗?您个子娇小,梳这髻不显得头重脚轻”

“这蜜粉是白家自己制的,专门供自家女眷,顶好的珍珠粉配丁香、冰片、茯苓、还有好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您虽然现在年纪小,皮肤嫩,也要开始保养了。这粉长期用着不仅肌肤细腻、香气更可沁入骨子里去呢。”

呼啦啦又是一群能人上阵,各有身手,不叫她歇息,更把她的发问全都堵在肚子里。你绞眉毛,她修指甲,你理头发,她换衣服。柳枝被从头到脚捯饬了一通,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是更漂亮了,却似乎不认得了。

“太太,这是三狮堂的师傅做的蟹黄包子和象眼馒头,夫人特别叫人送来的。”

“这碧梗米是御米呢,熬粥最好不过,夫人从自己的分例里拿出来给太太尝尝的。这小笋也最清爽,太太好歹尝一尝,莫辜负了夫人一片心。”

柳枝只坚决的坐在一边:“谁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别想我喝一口水、吃一粒米。”

众人面面相觑后,又劝说了一番,见她意态坚决纷纷退下。俄而来了一个大丫鬟,并不十分美貌然而观之可亲,穿件洋红褙子,手腕上带着一只金镯子,显然身份不低。她态度恭敬,先行个全礼,柳枝也不懂这些规矩,只坐着受了。

然后这大丫鬟起身,对她解释着:“奴婢长青,原是夫人身边的二等侍婢。夫人把奴婢给了太太,叫奴婢日后好好伺候太太。这宅子是夫人的一处私产,在七巧巷,夫人送给太太,说太太住在六福巷那院子很不像样子,主不主、奴不奴的混住着。”

“夫人爱重李小爷,说李小爷为白家立下大功,他的太太这般混迹于市井、若李小爷回来只怕要生气。从今后太太不必管那些龌蹉活计,夫人给太太请了先生,有好些规矩要教呢。”

“太太本就聪明,再好生一学,等李小爷回来见到太太花朵儿一般、又贤淑知礼,那才欢喜呢。”

柳枝听着、听着,张大了嘴巴,吃惊得半天合不拢。良久反应过来一半儿羞、一半儿恼,怒道:“我们夫妻的事不需要夫人操心。我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烦劳夫人记挂了。”

她提脚就往外面走,一重重丫鬟拥上来,嚷着劝着,柳枝如同陷入浮满鸭子的水潭,被吵得头晕目眩。要是林三那种真无赖,她又能豁的出去寻死觅活的,可这些都是娇嫩的小姑娘,大部分和她岁数相当,又都是满口的甜言蜜语,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叫她真无可奈何。

更别提还齐齐跪下,莺声呖呖,哀求着她若爬墙钻洞等作出不雅之事,珍珠夫人就当伺候的人不好,轻则一顿板子,重则发卖了。

柳枝苦恼了两天,最后叫长青去六福巷把杏蕊和徐婶子接来:“我只问问她们家里的情况,不会留下她们的。”

长青松口气:“那就好,那杏蕊只配做个粗使丫鬟,这种资质万万不可贴身伺候。”

第二天从睁开眼睛开始柳枝就等着杏蕊和徐婶子上门。早饭后不久,通报声起,杏蕊和徐婶子来了,她们俩还好,没有什么受苦的样子,只神色有些忧愁,见了她也松了口气,齐齐招呼:“娘子。”

听了柳枝说的俩人相视了一会儿,俱不知道怎么办就好。珍珠夫人在南泉那就是神话般的名号,要是别人她们还敢去衙门击鼓控诉柳枝遭到囚禁,可珍珠夫人······

柳枝叹口气:“你们先别管我了,反正我好吃好喝,暂时不会有什么事。你们俩就好好顾着铺子就是,杏蕊,那些饭菜你都会做了吧?”

杏蕊点点头,又犹豫问:“娘子你还要弄这个食铺么?”其实她的疑问和当初的小甲类似,明明有更轻松的生活方式,为何要选择吃苦的。

柳枝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当然要啊,自己赚钱自己踏实啊。那也是你们的铺子呀,我暂时出不了门就你和徐婶子多费点心,这个月的收入我们就对半分吧,我一半,你和徐婶子分一半。”

“那怎么行,我们本来就是应该做的。”徐婶子唬得从座位上跳起来。

柳枝没精力和她们客气,唉声叹气:“这不都要靠你们吗,我这倒霉催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徐婶子你也别客气了,就当给小虾赚几个媳妇钱呗。”她倒是苦中作乐,说得一行人哭笑不得。

柳枝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如今也不客气直接叫长青包了一大篮子点心送俩人出去了。

柳枝奇异的、从没有接触过一种生活开始了。

每天起来被花样折腾一番不说,吃了早饭后一位女先生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她了,玉版纸,博山炉,女先生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女人家识文断字整个人就不一样。

当初家里送柳条去女学时柳枝很是羡慕了会,她不爱什么诗的干的,但是她也想识字,她觉得能识字就能更好的懂道理。可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这里她却瞪着一双大眼睛,一个个大字像墨团团一样在她脑海里滚来滚去,就是留不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囚笼

柳枝从话本子上看过说贵妃娘娘进宫之前就是这么栽培的,什么每天掐着点儿的有人来教本事,吹拉弹唱,识字画画,烹茶调香,女红梳妆;然后还按时按点什么香汤沐浴,往身上敷秘制脂膏,最后捣鼓出一个花容月貌、无所不能、天上一个、地上绝无的绝代佳人来。

问题是那是贵妃娘娘啊,是皇帝的女人。自己已经是妇人家了,再怎么捯饬捯饬也不可能献给皇帝啊。

她以前以为千金小姐的日子就是无限享福,现在才知道这福不是人人可以享的。

柳枝看着上好的宣纸上自己蚯蚓一样的字,涌起一股深深的羞耻和无力感。自己怎么就这么上不得台面呢。

她渐渐不跟丫鬟们吵了,日益安静,同时也不怎么笑了。只五天一次叫杏蕊和徐婶子上门来说说食铺的情况,是她最感兴趣的时候,听到每天能赚多少个铜板,她眉头不禁舒展开,眼里也露出一丝光亮,虚弱的叹息:“我现在就这点念想了。”

徐婶子听了她的话吓得合掌念佛:“可不敢乱说话,娘子你年纪这么小,后面是享不尽的福呢。”

杏蕊见她总是恹恹的,担心问:“娘子你是不是病了。”又称赞她一番“娘子你还别说,你瘦归瘦点,可比以前好看多了,这衣服颜色也配得好,首饰也选得好。呃,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文气?比以前看着像个闺阁千金了。不愧是夫人调理的,夫人的优雅出众据说去皇宫赴宴叫宫里的娘娘们都惊叹呢。”

柳枝绝望,可我本来就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啊,我并不是大家千金也从没想过要做大家千金啊。中间珍珠夫人闲庭信步般来看了一眼,抬起柳枝下颌仔细打量,称赞道:“果然打扮起来是个小美人。”又说“可不能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跟着教习好好学学额。”

“我的猫呢?叫人把我的猫送来作伴吧”柳枝求道。

“你喜欢猫啊,改天我叫人送一只狮子猫来”珍珠夫人笑盈盈扫半圈“你原来那只不过一只野猫,上不得台面。”

“可是我要我原来的、我要回家!”柳枝实在憋不住了,她往门外冲却又被一大群温香软玉拦住,七嘴八舌的“这可不行,您看您裙子都飞起来了,这可不雅”“小心眼睛红肿,快去打温水来给太太敷脸”。

“放开我、我要回家!”柳枝尖叫,她觉得自己离发疯不远或者已经疯了。

她疯狂哭着,珍珠夫人如同慈爱的长者、可靠的姐姐、知心的闺蜜般抱住她,安抚着她。一股甜美又悠长的香味萦绕住柳枝,一个温暖又绵柔的怀抱,还有语重心长的安慰:“好了好了,都做了新媳妇的人了还像小姑娘家家般哭鼻子,这可不好额。”

这个人有着神奇的魅力,柳枝一边发现自己确实安静下来一边心里一阵绝望涌上来,女人都逃不过、男人呢?

伶俐的丫鬟过来给她洗脸、重新梳头。柳枝看着自己狂哭一场,哭得脸上粉融得一塌糊涂,发髻也歪了,而边上珍珠夫人依然那么镇定、那么美,还那么有眼光有见识。她走过来把丫鬟挑的簪子换下,选了一只喜鹊登梅长簪,梅花是粉色珍珠攒成的,颗颗都有黄豆大,形态极好,滚圆一颗颗,粉色珍珠珠光盛足。这支簪子又热闹、又喜气、粉色珍珠又衬自己肤色,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你家男人做的是冒风险的事,你这么娇气可不行哦,你看七太太、看那些男人在外面的白家妇哪个随便哭鼻子的”珍珠夫人给她正着发簪“李春这些年替白家出了不少力,听说你们还没有买房子,我特意送了这宅子给你们。知道李春心疼你,处处想给你最好的,所以替他先办了。你呢,得改一改,才更好的配得上他。”

“你为了他都可以私奔,怎么这点儿向上都不行呢。乖了乖了,你是要做一个大大方方、漂漂亮亮的出众妇人,还是继续做一个上不得台盘的杂货铺家的姑娘?。”

······

“太太,吸口气,对了,就说你腰肢细,这样才姿态更优雅。”长青叫柳枝抓着床柱深深吸气,然后用一匹宽布紧紧缠住她肚腹,说她腰肢不够聘婷,也总是吃起来控制不住,这样勒紧腰腹,不要说吃东西,呼吸都困难。

柳枝傻坐着,面前一排五个碟子,里面都是相同的粉末,女先生叫她闻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香气浓一点淡一点,可她怎么说得出是哪些原料?

叮叮咚咚的琴声,什么是高山流水,什么又是平沙落雁,她听不出意境不意境;宫商徽羽,工字谱看着傻眼,这是天书啊,自己手指头怎么拨那琴弦也只闷响两声,也发不出先生那种清越之音。

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闺秀,可不可以不学这些啊?丫鬟们笑眯眯说“太太好歹听听,这都是夫人为您请来的最好的教习。说您以后要见识大场面的,总要有一二拿得出手的。”

就连识字描红,是从《碎玉瑶台赋》《饮冰登楼赋》这样高古雅致的文章开始,这是前朝大才女卫夫人留下的千古名章,可她没几个字认识。她大着胆子问:“我能从三字经学起吗?”

女先生摇头:“这底子要从雅里打起,要不然整个人就从根子里俗了。”

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先生,怎么自己越学脑袋越乱、越不明白呢。她抓自己头发,在屋子里团团乱转。

“太太别着急,虽然天赋有限,但天道酬勤,假以时日也是有所成的。”

先生说的什么话,自己听不懂,是说自己笨吗?湘妃竹杆子的毛笔滑溜溜的抓不住,柳枝看着裙子上甩的墨滴,气得直掉眼泪。

柳枝才发现自己有多笨,明明心里一遍又一遍叫自己坚强,却越来越爱哭。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懂呢?不仅这样,还为什么学都学不会呢?

这些女先生耐耐心心的教着。所有的人都和风细雨般,如此她还不上进真是该遭天打雷劈。

七太太花了很大的勇气上三狮堂求见。她在偏厅里等到晚饭时分,珍珠夫人才抽了上菜的空隙见她。

“夫人,我想接李娘子回去。”七太太不敢说些寒暄话耽误时间,直白道。

珍珠夫人眼也不抬:“那宅子是我送给她的,她不在自己家里还去别人家里吗?”

七夫人硬着头皮:“夫人明鉴,下个月李春就回来了,当初走时把人托给了我,我真没法交待。”

珍珠夫人终于抬眼,眼波如电光转闪,七太太差点没跪下,冷汗涔涔,使出浑身解数扛住这压力:“夫人,这样做不合老辈的规矩,人家在外面做事——”夫人眼眸里光焰更盛,七太太汗湿了一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跑海路的一去经年,伙计的家眷有个什么缺米少药的主家都会照顾些,而没有拿家眷要挟的。这是白家的规矩。

第一百五十章 火拼

这时开始上菜了,珍珠夫人慢条斯理用饭,七太太站在边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直到一餐饭毕,漱了口,珍珠夫人才道:“我一番好意,他要觉得是要挟,回来找我算账好了。”

白琳到来时,柳枝正看着一盆金盏银台发呆,边上女先生卯足了劲挥洒文采她置若罔闻。她眼睛灰蒙蒙的,越发拱肩踏腰,原来的活泼气息都没有了。

“小十一爷?”柳枝站起来,有点儿怀疑的问。她不太敢相信白琳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她不相信珍珠夫人找上自己白琳没出力。可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这位小十一爷。

现在,她无心追问自己和白琳的纠葛,她只关心另外一件事情。

“小十一爷,你能告诉我实话吗,夫人到底是要对付我男人、还是看上了我男人?”柳枝直问。

白琳愣了愣,眼前的大眼睛小娘子虽然盘了髻但还和几年前扮成丫鬟时一样,真说得出口,不害臊。那么柔软的江南怎么尽出直来直去的姑娘家呢。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经回答:“夫人只是逗你玩呢。”

柳枝摇摇头:“夫人是把这些做照妖镜,让我看清自己几斤几两。小十一爷,这么久了我什么都学不好,也不乐意学,夫人的目的达到了。你回去转告她吧,我都知道了我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养在金笼子里也变不成凤凰。我不值得李春娶,也不值得他疼。”

细细密密编织的金丝笼子沉默而鲜明、翻来覆去的提醒着她,她有多欠缺,有多贫乏,有多蠢笨。就连丫鬟们行走的动作都比自己柔美、摇曳生姿,自己怎么练习都不成。先生拿着尺子比划着举动,顶水也好顶书本也好,她能吃苦,就是没有效果,不要一分钟头上的碗就会掉下来,水淋得一脖子。

虽然她极力开导自己,架不住孤身一人,庞大的精神压力让她逐渐自我厌恶。

她已经连续半个多月失眠、焦躁、食不下咽。无缘无故梳着头发就流眼泪,多好的脂粉也掩不住她衰败下去的气色,多名贵的补品也挡不住脸上身上的肉消退。

任白琳是多少精致眉眼、内涵言语都抵不过这直奔中帐的打法,何况她还命中核心。见她说了这几句话就累得不行、气喘吁吁的,白琳轻叹一声:“小枝,你注意没有,里外都没有一个服侍的人了,这些话不是随便能说出来的,她们听到了都要打死的。”

柳枝这才注意到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侍立的丫鬟,可更让她怪异的是白琳叫她小枝。她抬头看着这位神出鬼没的小十一爷。

“冯娇娇这么叫你,从她嘴里听习惯了。”

白琳的话叫柳枝瞬间注意转移。柳枝激动得叫起来:“娇娇!你认得她吗?”说着她自己又笑了“我真是糊涂了,我第一次见到小十一爷不就是在娇娇家吗?你还送了她一匣子宝石,她和我说了好久。小十一爷,冯家大哥还和你做生意吗?有机会你帮我给娇娇捎个信,她还欠我一套金头面呢。”

一连串的发问,白琳看着她,之前那种恹恹的神色没有了,她整个人都舒展起来,神态轻盈。他也情不自禁微笑起来,他那面容宛如艳色流光,夺人心魄,“小枝,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吃没有?我有些饿了,你陪我一起吃点好吗?”

柳枝自然已经不做羹汤,厨下备着料,很快就上了简单的四菜一汤。

白琳吞下一口滑炒虾仁:“那一年其实做菜的其实是你吧?”

柳枝舀起一勺蛤蜊蒸鸡蛋羹:“是啊。要不是我想知道小春哥的消息,才不会去给陌生男人做饭菜呢。”

白琳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她那胖手哪里能切菜。”

“小十一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且安安心心呆着,我看有去松江府的船,帮你往冯家捎个信打听一下。”

“哎呀小十一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我代表娇娇一起感谢你。”

······

庭院里宝珠山茶有百年历史,遒劲的枝条花朵成百上千,开起来一树着了火一般。三狮堂的山茶是南泉一景,可惜外人没眼缘见得。白琳把沸水浇在茶壶上,洗壶后再放入一撮岩茶,沏开后芬芳酷烈,珍珠夫人纤白玉指拈起茶杯,赏花饮茗,不亦快哉。

“姑姑,夏大人大约有十来日就到南泉。”虽然是嗣子,但白琳依然叫珍珠夫人姑姑。

“你也是提醒我不要再捉弄那个小娘子了吗?”

“她情况很不好,姑姑,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女人,不是姑姑你这样的女中丈夫。真过头了李春回来肯定不罢休,他性子你知道的,睚眦必报。要是当着夏大人的面闹开了不好看。”

“能干的女人活该吃亏,坚强的女人活该没人疼。”珍珠夫人懒洋洋的玩着手腕上的碧玺手串。

白琳不做声了。珍珠夫人十八岁时在祠堂外跪着自梳,才能入主三狮堂,她一生不能有家、有子女,然而并不代表她不能有男人,尤其是在家主位置坐牢以后。夏大人是姑姑最长久的情人了,也是她最有力的靠山。

珍珠夫人行事肆意,果断绝烈,李春身上有她同类的气息,叫她有几分动心。可那人实在狡猾,刚察觉她的意思就远走南洋,连边都不沾,后来索性连南泉都不落脚了。她倒也不是有多痴情,只不过没到手的东西总是有几分不甘,能够为难为难他的娘子也觉得出气。

虽然这样的行为不符合三狮堂主的身份,可她白珍珠除了是家主之外,还是一个女人,虽然大部分人都忘了,她自己没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小心眼儿、吃醋胡闹,是女人天生的权利。

市舶使夏安的座船被劫持的消息传来珍珠夫人正在晨妆,听了这消息手一抖、正扶着的白玉簪“啪嗒”一声掉地上,断成两截。“他疯了?”她不由脱口而出。

柳枝还在睡梦中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惊醒,她揉揉眼睛,朦朦胧胧想着难道是新年到了、在放鞭炮吗?却紧接着听到一阵乱糟糟的哭喊奔走声,好像一群母鸡炸窝。她瞬间清醒,腾的坐起来,就看见李春横冲直撞般已经到了眼前。

她懵懵懂懂看着他,突然满腔委屈,反身扎床上、把被子连头带脑盖起来。

不想见他。他真是坏,总是叫自己等,这次是半年,上次是四年,所以每次都有人跑出来要自己离开他。

李春看着床铺上隆起的小小一团,好笑又心疼,弯腰撑在她上方,叫着:“小枝,是我。”

不理他,他只会让自己一个人受欺负。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好了,我这就带你离开。”李春揭开被子一角,果然看见她眼泪淌了一脸,心疼坏了“小枝,别难过了,这不有我在呢。”

有你、正是有你才有这许多事。

他靠得近了,男子那建壮的身躯无形中有着压迫感,火热的气息叫柳枝瑟缩。竟然是怕,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手指头紧攥着被子不肯松,似乎这被子比他还可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海上

李春寻了帕子给柳枝擦眼泪,她只侧着身子窝成一团不肯看他一眼,“你是还在生气吗?别气了,眼睛都肿了。”

柳枝在他面前本来是爱撒娇的,现在全变成委屈。她心里想着他嫌弃我了,果然嫌弃我了,他在外面见了世面,觉得我不够美不够好。

脑袋里转着念头,人越发不肯面对他,眼泪却流得更急了。柳枝紧闭着眼睛架着胳膊抗拒他贴近,唯恐他把自己的缺陷看得更清楚。

这数月的金丝笼子的圈养只把她的天空越养越低,心越养越窄。她透不过气来,每天晚上四面八方的声音叫着她,说她皮肤不滑、身段不娇、容貌不美,举止粗俗、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尤其还是私奔,品行有亏,哪里配得上他。

越想越哭,越哭越想,只用胳膊拦住自己,仿佛这样隔一点距离就能少受一点伤害。急得李春连着被子搂住她,不停的哄着,说些什么柳枝全不在意,只觉得难受。

李春看她白玉般脚趾尖尖露在被子外,找到她的袜子给她套起来,把袜带系紧,然后用被子把她像一个粽子一样裹起来,裹好后把她一把抱起。或许是裹得严实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哭泣渐渐小了,她软伏在他肩头。

“李春,夏大人的事是你做的吗?”珍珠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房屋门口,她逆光而站,几和门框合为一体。见到李春扛着柳枝要走此时才开口:“夏大人在哪里?这可不是玩笑。”

“那我婆娘的事是玩笑?”柳枝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说话,冷漠刚硬的口吻。

珍珠夫人一丝懊恼,大概没想到这人这么经不住玩笑:“我要是真的想对你娘子做什么、她还活得到现在?”

“姓夏的也没死啊。”李春不客气顶回去。

“李春——”“我在七爷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过激反应

柳枝自己也心急,她也想说话,哪怕是骂他都好,可她发不出声音来,太阳炙热,心里滚油一样,她自己都没察觉眼泪又滚出来。

李春没想到她溃败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敢再逼她,只在她面颊上亲了两下就伸手抓过抛下的绳索,略一提气就搂着她翻上了羽船。

李春心里把对白珍珠的仇恨值拉了几番不提,只把柳枝抱进船舱,然后提来淡水:“小枝,海水里都是盐卤,快点儿洗洗,要不然皮肤都会坏了。”

看柳枝不动,想必对自己的气还没消,李春:“好好,我出去,你自己洗,对了,水别倒掉,留给我洗。”一边说着一边退出舱房。

笨死了。柳枝慢吞吞的爬到木桶边上,人家明明是想你帮着洗来着。就算人家还在生气,你也可以不理睬的直接抱上来啊。

船上还有两人,就是他们的证婚人之张三李四。他们很自觉的蹲在船尾,扯着喉咙喊:“小嫂子,我们都是粗汉夯货,就不污你的眼了。”

羽船只有这么大,他们在船尾的说话声,一举一动都能听清楚。柳枝害羞,可盐水黏在身上确实很不舒服,她只好颤抖着把衣服剥下来,快速的擦洗了一番,然后穿戴好,一举一动都屏着气息小心着别弄出声音来。

船上没有准备女子的衣服,李春给她换的是自己的,他穿着一直很简单,不是青布就是蓝布短褐,他身材高大,柳枝要把衣服折好几折用腰带系紧才能穿稳。自己的肌肤直接和布料相贴,想到这是他的衣服,整个人都如发烧了一般。

身上洗好了才松口气,她慢慢儿的又把头发浸了,想着他说要洗自己的剩水,看着晃悠悠的水面突然无缘无故脸颊又红透。

柳枝咬着嘴唇想任性的把水泼了,可她也知道海上淡水珍贵,想了半分钟,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伸出洁白的手腕子小心着把水里的头发都捞起来。

李春在外面小心翼翼问她洗好了没,等进来看见她靠在壁角低头玩着腰带,还是不肯看人也不肯说话,只好把她的衣服捡起说:“我帮你洗了,晚上就能干。还得在船上几天,小枝,这些天只能苦了你了。”

柳枝等他离开后才抬头,看见自己面前放着一个红艳艳的大石榴,

柳枝觉得是继续往南而去,气候比在南泉更觉温暖。大船到燕子岛需四五日,羽船快捷也需两三日。羽船本取轻捷之用,水粮都储备有限,可每天李春都会给她淡水清洁身子。

男人们都没穿上衣,只一条犊鼻短裤,说是怕满身汗臭熏了她,把船舱都让给自己了,半步也不进来。

船上不能起火,吃的也都是干粮。柳枝确实感知到了出海人的艰辛,光是每天看着白花花的日头晒着无穷尽的海面,眼睛就难受,带着盐粒的海风吹得人皮肤发痒发红,她想难怪他皮肤那么粗。

两天的海上生活柳枝已经折腾得要死要活的,她觉得自己算能吃苦的,可真没想到会辛苦如此。想到他出海那时只得十五六岁,和自己现在一样大,这样日夜漂流着过了四年,心里不禁就为他难受。

到了四点来钟暑气就渐渐已经散去,海风带上一丝清凉,李春弯腰进来船舱,他端进来一碗活虾,只只都有一指粗长,笑着对她说:“小枝,我剥给你吃好不好?这个虾肉很甜的。”

看着活蹦乱跳的虾子柳枝有点踌躇,江南也有吃活虾的,但需得用花雕黄酒浸泡成醉虾,他已经跪坐在她面前开始剥虾:“没关系的,一点也不腥,你试一试。吃点儿新鲜东西对身体好。”

虾肉是半透明的,已经递到自己嘴边,这两日他待自己诚惶诚恐,无微不至,连每日给她洗浴的淡水他会在白天放在外面让太阳晒热,说女人洗冷水不好。说句实话就连杏蕊都不见得有他伺候得好,只盼自己一个笑脸,柳枝只好张开嘴,果真很好吃!虾肉紧实清甜,汁液饱满,咬在嘴里觉得满口生津。

柳枝眼睛都亮了,李春看她高兴,也高兴得笑咧了嘴,俩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别扭不觉也消退许多。“用小酸橘捣出汁来蘸着吃味道更好,等到了岛上我给你做。”李春剥虾喂她,感觉自己在投喂一只猫仔,心里痒嗖嗖的直想揽过她好好揉一揉。

柳枝吃了五六只后慢了下来,不知不觉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李春呼吸都轻缓了,俩人都不说话,怕惊动了这一刻难得时光。

海水轻晃孤舟,谁先搂住谁分不清。柳枝恍惚想到那一夜她被爹爹责骂不如死了的好,万念俱灰之时听到一句小枝我回来了。如同幼年时掉入清水江,他的出现让她得救。

见到了大海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世界有多么广大,有时柳枝都错觉船是不是分毫未动,怎么看四周都是毫无改变的蓝,那么广大的世界里,独身一人是多么寂寞又多么恐怖的事情。他在这无边无际的蓝色里漂流四年,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们新婚就分别半年,此刻见她不再抗拒自己,李春顾不得张三李四是否听到动静已经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的肌肤那么柔软——“哇”的一声,谁也没料到柳枝会突然一口吐出来,刚吃下去的虾肉连同酸水全部吐在李春身上。

虽然收拾了但狭小的船舱里还有呕吐的气息,柳枝觉得难受极了。他那不敢相信的样子、然后垂头丧气得活像挨了主人棍子的狗,说“我不碰你,你不要这样子”出去了。

平时他都睡她边上,虽然不做什么却总是固执的找到她一只手握着,现在他和那俩个一起蹲外面过夜了。

柳枝在黑暗里闭着眼睛,觉得头痛欲裂。他触碰到自己时珍珠夫人的话就突然浮出了,“九房的嫡小姐偷偷跑船上躲起来,想跟着他一起出海,宁愿什么名分都不要、做船娘服侍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大小姐脱光了在被子里等他”。还有她晚上睡不安稳,听到张三他们议论吕宋的金发美人怎么对他投怀送抱。一阵强烈的恶心就涌了上来。

燕子岛的轮廓终于出现了。离岛近了,海水变浅了,变透明了,羽船冲上沙滩,沙滩不是黄色而是雪白,细腻得像面粉一样,柳枝觉得很惊讶。

李春先跃下船,站在浅水里固定好船只,然后举手接她:“我不乱碰你。”柳枝无力分辩,只小心下来,由他抱着蹚过浅水、走上沙滩,而码头竟然有不少人,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不由纷纷鼓噪起来。

“你别在意,都是些粗人。”他并不停歇,一直转上一条石板路才放她下来。柳枝几天没有活动,脚步有些踉跄,不由抓住他,他身子微微发僵,又想扶她又不敢,生怕她又吐,她讨厌自己到这种地步——这种认知让李春已经沮丧万分,不敢刺激她分毫,只任她抓着他慢慢儿走着。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上岛

柳枝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觉得自己好过多了。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四处乱看着,燕子岛和她想象的大不一样,也不像他说的那么荒凉,相反相当热闹。到处堆积着石材木头,显然在大兴土木。

“轰”的遥遥一声巨响,四周高大的榕树和羽叶摇曳的棕榈树也都摇晃着,吓得柳枝没站稳,倒在他身上,她顺手就紧紧抓住他。

“别怕,是他们在炸山。”李春解释,同时心里暗暗祈祷再响几次就好。小枝这可不是还依赖着自己么。

平静和他的好友潜心研制火药,正好岛上有优质花岗岩,一边炸山开采石头一边琢磨着改进火药,两相便宜。

这一年白琪已经选址规划,先修防御工事,住处暂且修得简易,为避虫蛇修的大部分是竹木的高脚屋。燕子岛现在缺的就是人手,工匠到劳力都紧缺,材料岛上倒是丰富,然而筑城绝非一日之功,至今三年,燕子岛从无到有,已经可以说效率惊人。

他们转过一角,就看见出现一片与刚才的忙乱喧嚣截然不同的竹楼木屋出现,大株的榕树、芭蕉和一片翠绿的竹林让这画面如同一片美好的世外桃源。李春带着柳枝走到一栋屋子前,就听见“喵呜”一声,一团蓬松的白绒球从门里蹿出来,抓住她裙角就不放了。

白糖糕!柳枝又惊又喜,弯下腰把白糖糕抱起来。就听见“娘子”一声惨呼,杏蕊跌跌撞撞跟着出现了,“娘子我被带到这里来好怕啊,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她看见自家娘子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马上收住了话,这就一定是娘子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夫婿了。

柳枝瞟瞟李春,他朝自己做个鬼脸,然后拉着自己的手把自己牵进屋。这是岛上第一批砖瓦房,不很大但仍是一明两暗的格局,房间没什么家具,只一套桌椅并床,桌椅都是竹子做的,虽然不名贵但是轻巧又雅致。就是不知道是岛上工匠做的还是从南泉运来的,南泉九山一田,人们才无奈向大海讨口粮,所以南泉不但竹木资源丰盛,竹器篾工也是当地一绝。

只床不同,这是一架鸡翅木的架子床,虽然没有拔步千工床那么繁琐富丽,但它床沿踏板雕刻镶嵌的却不是常见的富贵花开,喜鹊闹春等图案,而是猫。各种形态的猫,或追逐打闹的,或扑蝶的,或抱着线球翻滚的,还有单纯从湖石后伸出个小脑袋好奇窥视的。

这架床显然是定制的,一架好的架子床从开料到最后一道漆上完、晾干,用时最快也一年,如果雕花复杂和要镶嵌螺钿则要两年或者更多时间。

他这是,在去花石县老家接自己时就开始准备了吗。

柳枝见到白糖糕,又见到杏蕊,初到陌生之地的忐忑大为减轻,又看见这一番处处饱含心意的布置心里感动,她想对李春也说点什么,张张嘴声音却又消失了。她怔了一怔,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也有一刹那难受,却说:“小枝你先休息吧,我去前头有事,晚点回来。”说完转身走了。

“啊,你这时回来——”前头正看着图纸忙得不亦乐乎的白琪看着进来拖把椅子气呼呼坐下的李春不知道要说什么。

“老子已经回来了,你就别啰嗦了”李春心情烦躁,柳枝能和杏蕊说话,还能对她笑,显然就是对自己有心病。出去半年落得和她生了隔阂,要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他还不如呆在江南三府随便找个地方买几亩田和她过日子。

“趁着风向你还是过几天就过去吧,那批火枪的买卖你不能半道撂下。”

“没兴趣”他说完就走,不管白琪在后面叫他。小枝的问题不解决他哪里也不去。

柳枝立在屋中,自己这是怎么了?杏蕊也不敢出声打搅,直到白糖糕不甘心受到冷落,喵喵大叫着扑着她裙角她才回过神来。

杏蕊已经烧了水,燕子岛气候比南泉更热,大家都直接到河里直接洗浴,可李春吩咐她柳枝不能洗冷水,一定要掺热水。

柳枝痛痛快快的泡了个澡,浴桶是柏木的,显然是从大陆运来的,水里有着西洋花露,香气熏人欲醉。她仰着头,杏蕊帮她洗着头发,一边絮絮叨叨别后状况。

她说食铺还开着,交给徐婶子和小虾了,六福巷的院子也托付给他们母子并张妈,就只她跟了到岛上来。“在海上走了一天后我怕起来,这些人面目都好粗鲁,我还以为自己被卖了咧。”杏蕊不好意思的说她抱着白糖糕还哭了一场。

到了岛上杏蕊只需每天照顾好白糖糕和打扫屋子,等着柳枝就是。“唉,娘子我好担心你,从不知道夫人是这种为难人的人”杏蕊如今胆子也大了,敢抱怨起珍珠夫人来“我们以前日子过得多好啊。”现在怎么看有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柳枝张嘴,却发现自己好久没说话,声音都有些发涩,她咳一声,细声细气道:“你别胡思乱想,不过是换个地方住。杏蕊你要愿意跟着我就还跟着,要是不愿意我叫人送你回南泉,身契也还给你。”

杏蕊大骇,立马哭道:“七太太把我给了娘子了,我这辈子就是娘子的人,娘子千万别赶我走。”

“你愿意呆在我身边我求之不得呀,别哭了,以后我们的家就在这里了。”柳枝安慰她。

杏蕊抽泣着点点头,帮她用细布裹好湿发:“我去给娘子下碗面条吧,吃完娘子好好睡一觉,坐这么久的船人累得慌。”

柳枝坐在窗边晒太阳,一边继续细细打量屋子里摆设。竹子做的方桌上放着却是一只龙泉窑青瓷花瓶,细长的颈子里面插着一束火焰般的红花,红花硕大,不管是颜色还是外形都和花瓶很不相配。

这处处不甚协调的布置显然是李春的手笔,他这人没什么美感,只是把他认为好的东西堆砌在一起。他想把好的东西都给自己——柳枝心里扭了一下,来不及伤感杏蕊端着碗面条进来了,海蛎子熬的汤,还在门外就鲜味钻心。

这里天热,头发干得快,柳枝吃了面头发已经干了,她爬上铺,床上铺的是精细的燕丝草编织的席子,雪白如银,看着就凉快,而方胜纹的图案十分雅致。这席子又轻盈又细密,卷起来可叠成一本书大小带着走,水泼上去滚成一粒粒圆珠,本就是达官显贵之家夏日纳凉的佳品,在南洋诸地卖得其贵无比。上叠着一床薄荷绿的绣花薄被。

屋外有一大丛芭蕉遮掩,因而并不炎热,反而一片绿意森森,柳枝打了个哈欠,小腹上搭着一片薄被,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她觉得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了,只见白糖糕也盘成一团卧在脚踏上睡得香。杏蕊送了凉茶来,柳枝和白糖糕玩了一会想出去看看,杏蕊却不赞同,说这里女眷甚少,她到岛上十来日也不过见到一些壮实妇人,做些浆洗缝补煮饭之事。岛上工事繁忙,都是些粗人在忙乎,有些看着就是亡命之徒,要是冲撞了怎么办。

柳枝无奈,就只在房子边上转了转,最后钻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食材,想着晚上她来做饭。这里是她的家了,她得振作精神,履行一个主妇的职责。

第一百五十四章 岛上人家

厨房很空洞,一个结实的妇人说叫刘婶子,是帮忙烧火做杂物的。她介绍说燕子岛气候炎热,又经常早晚下暴雨,所以不会像大陆上东西都搁地上,又怕有蛇进来偷鸡蛋,都是装在一个个瓮罐里在阴凉处密封好。

柳枝听得毛骨悚然:“有蛇?!”

刘婶子很有眼色,连忙说:“岛上是有,可都在林子里。这没事谁会去林子里瞎逛呢,这边人多的地方蛇也不来,平小爷还叫人种了不少黄麻草和蛇见死在村子周边,别说蛇,蚊子都不飞过来了。”

蛇见死,这名字取的好,很有安全感;至于平小爷又是哪一位?柳枝一边看着物资一边好奇问着:“这鸡蛋是从外面运来的吗?还是岛上有自己养鸡呢。”

刘婶子自豪的说:“我们自己养了呢,地头多,又不需看护,放出去自己找虫子吃就是,少的人家养个一二十只,多的养个百来只的都有。不过每次船去南泉采买时也会带些回来。”

柳枝在厨房里看见了冬瓜,刘婶子说岛上妇人都开辟了菜园子,种子都是从南泉带过来的。这里气候温暖,菜都长得快而且肥壮,只可惜最普通的萝卜长不了,还有就是菘菜,虽然能长但是不包心,疯子一样长得人膝盖高,一片片大叶子四散着,味道也没大陆上的好,但是还是可以吃的,实在不行剁了喂鸡喂猪也是可以的。

柳枝好奇心已经要爆炸了,无奈已经是黄昏,她下决心明天说什么也要去菜园子看看,还有鸡什么的,额,突然她想起白糖糕来,白糖糕不会抓,不过白糖糕来了十多天了,没听见刘婶子说。大概岛上可玩的很多,白糖糕不屑理会这些鸡们。

她选了节冬瓜,又叫刘婶子摘了些菘菜回来,果然很大一片呀。油盐酱醋都是齐备的,她还在厨房里看见了当初冯五哥送她的一套刀具,离开花石县家里时她把这菜刀也带走了,算自己的嫁妆,后来又带去了食铺。现在在岛上重见,心里被轻轻拧了一下,不怎么疼,却酸酸的。

她收起感叹,把冬瓜切成薄片和海蛎子煮汤,消暑滋阴;另外还是冬瓜,这次切成方块,打花刀,有咸肉,把咸肉片成一片片,垫着蒸了,盐都不需要放。第三样菜还是冬瓜,用勺子将冬瓜剜成圆球,和新鲜的虾仁滑炒。

谁叫厨房里她只看见了冬瓜呢。菘菜她切成细丝,白的青的一大碗,用开水稍微过了过,拌点盐、虾皮、醋和一点点绵白糖。

柳枝觉得还是太素了,想了想不是还有鸡蛋,于是摸了几只打散搅拌,把多的虾仁贝肉切成细末撒在表面,蒸一碗鲜透了的蛋羹出来。

看着一桌子虽然清淡、但很可口的菜,她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错,毕竟第一天到嘛,什么都不熟。她喜滋滋坐在桌子边等李春回来,告诉自己等见到他一定要开口叫一声“小春哥你回来了”,为此她还悄悄避着杏蕊练习了几遍。

李春回来得略迟,菜已经半凉,柳枝刚站起来想叫他,却看见他满脸倦意,心不由一紧,她那句练习了好几遍的问好就吞了回去,无论如何不肯再溜出来。

李春去后山跟平静呆了一下午,又去各处工作转了一下,他平时不管岛上事,这么到处乱转无非是想驱散心头阴影。张三李四坐在树下喝酒啃肉,见了他打招呼。李春看见这俩人却气不打一处来,小枝下船后还对他们笑了一笑呢,自己碰小枝却会让她厌恶到吐。

张三李四休息几天后待风向良好就回去占城,李春又不喝酒,坐着跟他们胡扯了一气,直到白琪叫人来找他。

“你把夏大人弄哪里去了?”白琪知道他胆子大,却不知道大得这样。夏安是天子尚为东宫时的大伴,地位自然不同,要不是为了珍珠夫人哪里会自请为市舶使来这南边,珍珠夫人能入主三狮堂,夏安功不可没。这次是回京面圣后归来被劫,真是飞来横祸。

李春才想起这回事来,“丢长尾岛上了,我告诉白琳了,他没去接人吗?”

“没有啊”“大概小十一爷不想等了吧”插话的是从山里回来的平静,他满面烟尘,黑灰深入肌理,洗都洗不干净,一身硝烟味道。

白琪身为白家人,显然马上就懂这话意思了。珍珠夫人年纪并不大,但白琳也已经二十,如果要等珍珠夫人放权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借着李春此次举动顺水推舟去掉珍珠夫人的靠山,成为三狮堂下一个主人的几率就更大了吧。

果然谁都不是善男信女。

李春从来不擅长推测谋划,这是白琪和平静的事儿,他听来听去只觉得十分疲劳,又呆望着夕阳染红的天宇想着柳枝此时在做什么。说来自己真是对不起她,她从小就那么娇滴滴的,可是因为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听了七太太转述的那些话,他真的是想跳海,身为男人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还要她处处来担心自己。

银子哪里有命重要。我自己的男人自己心疼。

这话说得他从心窝子里暖洋洋的。那间小小的食铺干干净净,生意红红火火,嗯,他的小枝就是这么有本事,能这么利索的操持起一份家业来。谁能比小枝更好。

李春又想回家,又怕柳枝见到自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磨磨蹭蹭到了门口,见到屋里已经点灯,他心里不由一阵温暖,这就是他最终的梦想:有一个亮着灯的屋子是属于他的。这个漂泊无依的世上他有了一个家。

小心蹭进门,看着桌上的菜,又看着依旧不肯跟自己说话的柳枝,欢喜又难过。他发现自己也无言,说什么都顾虑重重,生怕她像昂贵又脆弱的西洋玻璃器皿一样碎裂。最后就是直接走到桌前,坐下埋头苦吃。

柳枝想起自己童年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给他做饭,俩人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奔出家门的决心和成亲时的喜悦尚未冷却,而今坐在一起却默默无言。

她也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珍珠夫人的几句话,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堪一击。是因为太害怕失去他吗?

晚上他是睡在地上的,她坐在床上看着他,其实是盼望他上来的。李春以为自己还是害怕他,犹豫了几下,说:“小枝别赶我走。我保证不碰你,也不说话。”

柳枝面对里面睡下,怕自己再坐着他就去隔壁房间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呢,这就是珍珠夫人想要的局面吧,想到那美貌得惊人的女人,深深的厌恶和疲倦漫上心头。

早上柳枝是被白糖糕的爪子拍醒的,李春已经不在房里白糖糕才有胆子爬床上来。柳枝和白糖糕玩了一会才起来,当她对着水银镜子梳头时,不禁仔细找自己脸上的细痕,其实日常根本看不出,但她受激面红耳赤时那细细一条灰白痕迹就出来了。

所以她在珍珠夫人面前总是红头涨脸,珍珠夫人总是捏着她下巴仔细打量她的面孔,怜悯的安慰她不要紧不要紧,有珍贵的白獭髓。下一次又很为她焦心的叹息为什么细痕还在。

“啪”的一声她把镜子反按在桌子上,如同要把珍珠夫人的面孔碾碎。自己,绝对要战胜这个女人,才不会被她弄得一蹶不振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柔情

柳枝看过了菜地,菜地是在住房边上开出的荒地,依靠每家每户自己所划分大小和位置,用石头或者简单的竹篱笆分隔开来。蔬菜长得果然旺盛,豆角都要压塌架子了,柳枝对刘婶子说:“干嘛不摘下来晒成干菜?还可以叫他们去南泉的带些大的缸子过来腌酸豆角啊,对了我想了一晚那菘菜也可以晒成干菜啊。”

虽然岛上没有冬天,但是干菜容易储藏,而且也是口味的调剂。而一大群鸡在榕树的树荫下刨着土,鸡长得偏瘦,抬头看见青山起伏,有岚雾飘起。“娘子,那就是燕子岭,燕子河就是从里面流出来的,听说山里还有个好大的燕子洞,里头跟龙宫一样可漂亮了。对了边上还有个燕子湖,不远,哪天我陪娘子去看看。”杏蕊提供着情报。

柳枝无语,取这些名字的人压根就不愿动动脑子吧。

柳枝其实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她不会抱怨也不会过多回首唏嘘往事,她喜欢把精力放在前方,思索怎样才能把现实的日子过好。四五天过去了她就已经很习惯燕子岛了,除了第一天她爆了一身痱子,李春给她熬了艾叶水,晚上又给她打扇子,洗了两天也就退下去了。

他还睡地上,柳枝想要他睡上来,也想主动一点自己干脆扑倒他,可是每到关键时她身体就动不了,嘴也张不开。到底要怎么解开这个结呢?

这天吃晚饭时李春忽然说:“小枝,等下我带你到岛上看风景好不好?”

风景?柳枝情不自禁看看窗外,红霞满天,是要带自己去海边看落日吗?也好,自己不能一味等着他的努力。她点点头,看他果然流露出几分欢喜的样子。

出门时他向自己伸出手,眼睛里满是期盼,柳枝把手放入他掌中,他差点没嘴角咧到耳根。这样一路牵着着她来到一处海湾,沙滩洁白细腻,黄昏的海浪温柔,此情此景下也觉得心胸一点点开阔。

李春指给柳枝看:“这就是落翅湾,小枝你看那边一排悬崖,上面有很多岩洞,都是金丝雨燕的巢穴,从悬崖上往下跳到海湾里可好玩了;你看到那个礁石没,他们都说像女人,取名儿叫仙女洗澡石;我却觉得像猪八戒,你看那是不是两个大耳朵?

还有那里,你看那片礁岩被海浪冲成一根根石柱子,白琪取名八卦阵;海湾里会有海龟呢,好大一只,月圆的晚上慢悠悠的爬上沙滩产蛋,一个坑里可以挖到一百多只蛋,味道还不错,下次我带你来捡。”

柳枝听着看着,面上露出悠然神往的样子。他把她的绣鞋脱了,带着她走进海水里,柳枝只觉得海水温暖如血液。沙滩上有贝壳就像精巧的珠宝四处散落,柳枝不禁脱了他的手,蹲下去捡贝壳,手里捧不住了,就兜在裙子里;可总能发现更好的,很快裙子就兜不住了,只能又丢掉一些,可哪个都舍不得。

李春就很认真的帮着她挑选着,俩个人如同孩童一样挑挑选选,当终于选出她最中意的几枚时、抬头海面只剩一线红光。“啊、这么晚了!”柳枝脱口而出。

李春也抬头,不过不是看海面,而是看她:“小枝,你总算肯跟我说话了。”

他试探着轻轻揽住她,感觉她没有推开自己,似乎就已经心满意足。柳枝见他只搂着自己腰呆呆看着自己,心里又酸又甜,主动抬起身、抱住他的颈子,“小春哥”。

这久违的声音如同引燃堆积和煎熬的情感,他不再犹豫搂紧了她,一手扶住她后脑寻到她的双唇吻下。

“小枝,小枝你肯理我真好。”李春吻遍她的面孔,又吻着她的鬓发,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着她的名字。如同无数个寂寞的夜晚,这名字如同天空中明亮的星辰,指引他挣扎着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回到她身边。

“你告诉我,白珍珠究竟对你说了什么。我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她是不是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的事?没有,小枝我没跟你说是因为我压根都没碰过什么女人,她肯定说过什么白家的小姐,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干嘛要去记她的名字,我讨厌女人;不,不包括你,这世上我就喜欢你,对我而言这世上就只有小枝你一个女人。”

他十分激动,语无伦次,又满是委屈,伏在她肩头,浑身都微微颤抖,好像被主人亏待的大狗。

“夫人是不是喜欢你?”柳枝终于能够问出心里最不安的事。

她当然是相信他的,他不喝酒,没有什么酒后乱性的空子给别人钻。至于那些什么九小姐八小姐,珍珠夫人口气都十分不屑,她也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珍珠夫人本身。

那么漂亮,那么优雅,那么能干,全方位的碾压自己,面对这样的人自己实在没有信心。

听到这样的问话他却结结实实松了口气,她肯问出心里的疑惑说明她是相信自己的,像那样埋在心里迟早变成一个毒瘤恶疮断送他们的感情。

“她是有点那个意思,不过我又不喜欢她,我才不会卖身。我怕麻烦就干脆去了南洋,她有许多情人来着,我以为这事早算完了,没想到她会来折磨你,小枝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我总是害怕让你吃苦,想着等我都准备好才接你团聚,把你先放在一边,我错了。”

“谁知分离最苦。”

“我们自己的家就安在燕子岛,燕子岛现在还很荒凉,我慢慢给你都置起来,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出海去也带着你,不管去占城、暹罗还是吕宋我都会带着你,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此刻四周已经是紫灰色,星星一颗颗钻出丝绒般的天幕,他把她放在柔软的沙滩上,贪婪的吻了又吻,一只手早伸入她怀里揉捏着她温暖细致的肌肤。温柔夜色下柳枝也不再畏惧说出心里那些小心眼儿的恐慌。

“我就是怕嘛,你见识了这样的美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嫌弃我了,我什么也不会。还有什么异国风情的美人,冯伯伯当初都讨了好多个姨娘,万一你也想尝一尝新口味呢。哎——”最后这拖长的一声却是李春在她胸口上咬了一口,咬得她又痛又麻痒,却盼望着他再咬一口来止痒。

“胡说八道,我没有别的女人,从来就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只想要你。”他喘着气,忍不住说起了粗话“老子裤腰带都比别人多绑几个结,有时尿急起来老子自己都解不开,一直替你守着贞节。”

柳枝愣了愣,实在忍不住,捂住脸狂笑起来,这一笑所有猜测芥蒂都冰消雪融。俩人搂着滚了几滚后,躺在沙滩上,仰头看着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经爬上天宇。

柳枝翘着嘴唇吻吻他:“小春哥我们回去吧,头发里全是沙子。”

他看看月亮的位置:“等一等,岛上最好的风景你还没有看呢。”

他竟然是真的要带自己看风景?可谁晚上看风景啊。“别急”他圈住她,含住了她的耳垂,一点一点的轻轻咬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妇人

柳枝被他撩得身上异样难受,模模糊糊想他其实就是想幕天席地和谐一番吧,不害臊的说现在的心情下的自己,倒也不反对呢。就在她觉得快受不了时,李春却放开了她,跳了起来:“来了。”

柳枝恨不得踢他两脚,却也有一丝好奇他说的来了究竟是什么。她懒懒散散的坐起来,往前方一看,不禁屏住了呼吸。

本应该是黑黝黝的海面落满了星光。

柳枝不禁抬头看看夜空,群星还在,却已经失色,海面浮光晶莹闪烁,随着波涛起起伏伏,如梦似幻。

“这是什么?”她不知不觉站起来,攀着他的胳膊轻问。

“水母。会发光的水母,一年中会有几次它们聚集在落翅湾海面。我第一次看见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就发誓有一天一定要让你看看这景象。”

这世间有超乎想象的绮丽景色,这世间自然也有不可渝灭的感情。

他们在荧光闪烁的海边拥吻着,柳枝应承着他,他说什么自己都答应,天地之间不过他们俩人而已。

她抓着树干,任他索取。她仰着头看着星光,只觉得十分美好。她,似在问他,又似在问自己,“我为了一个男人爹娘都不要了,跑到这天涯海角做这种事,我是不是很不要脸?”

他精壮的身体覆盖着她,有力却又无比温柔,一寸又一寸亲吻着他的小姑娘,这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姑娘,把心事全袒露在他面前。

“不是”他回应着他心爱的小姑娘“你不是不知羞耻,是因为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咔嗒一声,宝藏上了锁,再不用担心被人偷窃。柳枝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完完全全安心了。

三年过去了。

一只羽箭般的快船驶入码头,这个小湾停靠的都是和它差不多的快船,也有几艘货船,船身皆绘有各种形态的狮子。这是小海湾是白家的私港。

这艘羽船所绘的却只有一双狮子眼睛,眈眈于虬结毛发下。每每看到这双狮子眼睛,众人心里会涌起微妙不爽,这是燕子岛的标志。

要不让燕子岛的船停靠吧,可有多少白家船在燕子岛分装呢。自从夏大人卸职回京后,南泉官场就很微妙,去年换了都指挥使,从京城来了个有硬撑腰子的什么侯,叫嚣着整顿海务。他手下有一个姓卢的笑面虎尤其难缠,连累得南泉市舶司换了提举。

要认真按规章来,那日子就没法过了。先帝时东西洋加起来才一共给五十份船引,十年前才增加到一百份。其中去吕宋最多,也不过十六只,暹罗、柬埔寨、占城各四只,麻六甲才两只。

走私船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人家也一样交税,和市舶司相处得亲亲热热,偏偏现在较起真来。

柳枝从羽船上跳下来,十分稳当。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海船了。燕子岛现在很是兴旺,常住也有两三百人,柳枝在岛上住得腻了就会到南泉城来买买买、吃吃吃,住几天再回来。

不过她现在脸上显然不太高兴,一个五大三粗的褐布裋褐汉子和一个抱着包裹的翠衣女子亦步亦趋跟着,嘴里不停开导她。

“小嫂子,小春哥都不在,你要判他罪也得等他回来嘛;你斗气也不该是你走啊,当然是那凑表脸的走啊。”|

“是呀娘子,你是正头娘子,怎么是你跑出来了呢。”

“我只是想逛街而已!呆岛上闷死了!”柳枝踢着裙角“这次我在南泉要住好几天,好好的吃东西、买东西。今晚我们就去玉华楼吃羊肉汤、我还要啃酱羊蹄子。”

“哇,想想就爽,小嫂子,黄酒焖羊肉也来一块不。”

“当然,肉焖得烂乎乎的,想想就——”

“小嫂子快别说了,要不我们中午就去吧。”

“中午只怕不成,他家的黄酒焖羊肉要焖足两个时辰,都是昨天定今天的,上午定晚上的。我们中午就吃鼎福记的虾圆子和桂花板鸭吧。”

“跟着小嫂子就是有口福,所以我最喜欢跟小嫂子出来了。”

眼看话题要歪到爪哇国去了,杏蕊瞪一眼张三,这种人就不知道节操为何物,她尽着一个忠仆的努力拉回话题:“娘子,还是早些回去,平小爷不是说李小爷这两天就回来?要他见不到你又该多失望。”

“哎呀你很啰嗦,你这么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我是一定要吃到玉华楼的羊肉才回去的。”

······

一行人这么七嘴八舌着进了城,七转八转来到窄窄一条巷子,只见两扇黑漆小门紧闭,张三先健步上前、抡起蒲扇大的巴掌把门拍得山响,就听见一串“来了来了”声中脚步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妇人的面孔。

“娘子回来了啊”妇人惊喜道。这是七太太送她的张妈,这几年就一直和徐婶子母子住在六福巷小院子里,帮她看家。这个极小的两进院子还是柳枝背着李春用她的私房钱偷偷买的,算她的私产吧,也是她到南泉时置下的第一个家,她很有感情。

张妈把院子维护得很好,说来她也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主人家只偶尔回来住几天,平时就是她和徐婶子母子,徐婶子也不是个多事的人,因而张妈分外尽心。

柳枝梳洗休息一番,换过衣服然后去食铺。徐婶子见了她也是又惊又喜,食铺没什么改变,依然窗明几净,最近粉刷过一次,墙壁雪白,在西街上还是那么鹤立鸡群。

这是柳枝要求的,她出钱。之前周千户给的三年租期已经到了,这次倒不要她操心,李春早叫人帮她去指挥所又签了三年契来。她很喜欢李春这一点,从来不对她说“小打小闹又脏兮兮的别做了”“买一个铺面怎样”“做大生意好不好”,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累了或者自己想要什么,会毫不掩饰的对他开口。

只要自己还想做的事情,他就会任自己。

徐婶子给柳枝端杯凉茶,一边跟她说着生意一边扯着家常。柳枝把这个食铺分给了徐婶子一半,三年过去徐婶子把本钱早已还清,还给小虾积攒了几两娶媳妇银子。

“要不是娘子,我们哪里有今天呢。”徐婶子感叹,揩揩眼角。不仅自己吃住都省了,还送自己这么一个门路。这食铺也做了这么几年,算有信誉的字号了,更关键是再没有人敢来找麻烦,就连西街惯常的孝敬钱都没来收过,倒是柳枝叮嘱徐婶子逢年过节备一份礼送去给白捕头和他手下。

“娘,这些老话说了几遍了,我们把铺子做好就是对姐姐的最大报答。”小虾不高兴的道。他如今是个健壮的小伙子了,还是那么利索。

“哎哎,说的是,说的是。”徐婶子转而又关心起柳枝的肚子来“娘子你还没有音讯吗?前几天我特意去娘娘庙给娘子烧了香、求了个符——”她一边说着一边慌慌的去找那个符“哎,这个,就是这个,娘子你回去后放枕头下面压上十日。可灵了,当初我就是这样怀上小虾的。”

“娘!”小虾再次出面给柳枝解围了“姐姐,你,你这次呆几天?”小虾本想说你别急,想着怎么不妥,就改口问她呆多久“晚上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现在小虾是大厨。

“哈哈,今晚不行,我们约了去玉华楼吃羊肉呢。明天吧,我要住好几天呢,到时把你的手艺都拿出来哈哈。”柳枝起身。

小虾送她到街口,看着她依然苗条如少女的身影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生气

离玉华楼吃饭还早,可柳枝刚刚被严重打击了没法再在铺子坐下去,干脆去逛街。

三年过去她一直没有怀上身孕,而他们小俩口的如胶似漆是有目共睹,有时大白天的就和谐叫杏蕊开始好不害臊,后来都习惯了,会自觉带个绣花绷子坐到屋子外面去。俩个人看上去身体又都很健康,李春尤其壮实,人高马大的。各方面都找不出毛病来,杏蕊只好安慰她是缘法还没到。

其实李春并不急,他对子嗣什么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大概他孤家寡人惯了没有家族延绵的想法,只有她一个就已经十分满足。柳枝本来也不急的,架不住杏蕊等人替她急,天天在她耳边念叨,三天两头熬汤送水,岛上其他的妇人也替她着急,纷纷提供各种生子秘方。

但凡在生子方面,人们总是把原因归在女人身上的,就有人开始议论李春的娘子是不是不能生,然后就有人给他送了一溜姬妾,一溜,毫不夸张,大陆过来的船下来五个美人儿在她面前一字排开,聘婷行礼,口称太太。

由于朝廷对海商这头政策的改变,燕子岛就变得一个重要的中转地,白家的船队从南洋回来在燕子岛卸下起码一半货物再进南泉,货物用羽船再分装送进内陆。有的空船卸了货后甚至直接停燕子岛,待到季风起时再从燕子岛转回南洋。那些胡椒丁香、珍珠宝石、龙涎沉香慢慢俨然变成燕子岛的出产般。

所以大家都渴望能和燕子岛搭上关系。这一船的美人,就是某位富商的手笔。

美人或妖艳、或清纯,真是环肥燕瘦,各有所长,柳枝都看花了眼。跟来的一个老妈妈笑着说:“我家老爷不知道李小爷喜好,估摸着南国佳丽、北地胭脂都精挑细选了,想来总有一款中他心意。”

看柳枝一副呆相,又低了几分声音:“老奴说句逾越的话,这子嗣是大事,太太应该做个贤惠人儿,外头也好赞太太一声——”话没说完就挨了柳枝一掌。

柳枝大怒,凑巧李春出去办事、并不在燕子岛,这一口气没人发泄,她就跑南泉来了。

她东游西荡,在万斛春买了一盒胭脂,一盒一盒试着过去,口脂腮红,用了大半个时辰,什么茉莉紫啦桃花粉啦,闻着都香,看着都好。

然后又在隔壁绸缎铺叫伙计把所有料子都展开了看,最后买了一匹其丑无比的布,酱

第一百五十八章 痛心

婆子看柳枝怔怔的看着那哭喊的女人,怕她受到惊吓,堆了笑解释道:“这是小十一爷在外面养的女人,给小十一爷生了个哥儿。少奶奶慈悲,哪里能让白家骨血在外面呢,这不接哥儿回府,这女人不知好歹呢。”

那女人披头散发,鞋都跑丢一只,已经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制住、架着往边上拖。突然柳枝猛冲上去,抄起手里的花束没头没脑往婆子身上抽:“放开她、你们放开她!”又怒骂张三“你还不过来帮忙吗?”

这又是哪一出?众人皆愕然,柳枝虽然只有三个人,还只有张三一个武力值在线,可是三狮堂和燕子岛微妙的关系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燕子岛的李春怕婆娘的名声早已经响彻南泉,要是眼前的这位破了点皮,那位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张三被柳枝一喝、急忙上前,他是有功夫在身的,四五个人等闲近不得身,健仆竟拦不住,他冲到柳枝前面,轻轻一举就把那两个婆子推到,女人也随之软在地上。

柳枝抱住这个疯子一样的女人,哆哆嗦嗦撩开她的头发,又不愿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痛心疾首的叫一声“娇娇。”

“小枝,小枝”冯娇娇靠在柳枝怀里,喃喃着好友的名字。

她们已经回到一座小巧的宅院,看得出来经历了一场破坏,一个大青花金鱼缸被打破,院子里湿漉漉的一片,十来条大红狮子头已经全死了。几盆珍贵的茶花横七竖八倒地上,花枝花蕾也被踩断。脂粉、钗环、衣服、还有小孩的一些玩具比如拨浪鼓丢满一院子。

“你是说、你是四年前就和白琳好了?那时我还在花石县啊,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就这样被他骗了?”柳枝简直不敢相信,愤怒之下她直呼白琳的名字。

窗外的丫头婆子相互看一眼,识趣的又走开一点,这些话里面那位敢说,她们还不敢听呢。

“不、他没骗我,我是自己愿意的。我不敢跟你说。”

“你别为他说好话、他妈的混账王八蛋!白琳这杀千刀的!”柳枝脑袋里嗡嗡直响,她真是气狠了,口不择言大骂起来。

四年前冯娇娇就和白琳好上了,而这无耻男人去年才成亲的、自己还参加了他的婚宴呢,所以十一少奶奶认识自己。

冯娇娇捂着脸,眼泪止不住的从指缝里流:“小枝,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你了啊,我看见你和李春在一起,看见别人称你做李太太——”同样是私奔,但李春是认真娶了小枝的,而白琳,从头到尾都只是把自己做玩物。

“你为什么不叫我呢?”柳枝用力拖开娇娇的手要她看自己。

“你觉得我有脸见你吗?其实你刚来南泉我就知道了,可我不敢见你。你每次来南泉逛街我都会偷偷看你,我只要见到你那很幸福的样子就够了。”冯娇娇不敢抬头。

“什么有脸没脸,你是娇娇啊,我最好的朋友。”柳枝难过极了“娇娇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一定要跟白琳说清楚,他怎么对得起你。”

“不、小枝,如今我并不想再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冯娇娇哭道。她其实早就后悔了,在爹爹去世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她的心就死了,可是她那时已经有身孕了。

柳枝安慰着冯娇娇,叫杏蕊照看她,张三守着屋子外面别叫人进来,自己则去厨房给娇娇煮粥。如今她不想叫白家的丫头婆子靠近娇娇。

起了火,柳枝抓了把米,又放了点干贝虾仁,守着灶香味很快飘出来。她心不在此,怔怔的搅着白粥,只眼前不停闪过冯家哥哥,李春,白小十一爷,这些人把娇娇当什么了。

想起娇娇往日对自己的好,现在憔悴的样子她恨得咬牙。娇娇从没吃过苦,从小就被冯伯伯放在手心里长大,如今这样子叫地下的冯伯伯知道了不知道多痛心呢。

想起往日做小姑娘的时候,俩个人在明媚春光里嬉戏打闹,无忧无虑。想起两人以前对未来的憧憬,现在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自己跟着李春就这样跑出来了,也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娇娇没名没分的给白小十一爷生了个孩子。

白粥噗噗的冒起了泡,柳枝忍住泪试了下味道,加了一点点盐和胡椒,然后端下火。

“娇娇,喝点粥吧。”柳枝把冯娇娇扶起来,把粥吹凉一勺勺的喂给她。杏蕊低着头退到窗边看着院里的婆子。

冯娇娇含着泪说“小枝,好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了。”

柳枝梗着喉咙说“那就多吃一点,把这碗喝完。”喝完粥,柳枝对冯娇娇说“你先跟我住去,我们不留在这里。”,这院子是娇娇的耻辱,到处都有伤心的回忆。

“可是我的宝宝被抢走了,小枝如今我只想要宝宝,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当然,宝宝肯定是你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发誓,一定帮你把宝宝抢回来。”

冯娇娇眼里迸出光芒“小枝,真的可以吗小枝。”

柳枝握住娇娇的手坚定的说“我们一定把宝宝抢回来。”

冯娇娇起身,只换过一套衣服,连根簪子都不用,从柳枝头上借了一根:“东西不收拾了,他的东西我一件都不想要,我只要宝宝。”

柳枝抱住冯娇娇点点头。李甲在门外低声禀告车已经到了,柳枝和杏蕊扶着冯娇娇往外走。有些看情形不对的仆妇扑过来磕头道:“李娘子,您不能这样带小夫人走啊,十一爷回来我们没办法交代啊。”

还有一些膀大腰粗的过来想拦住柳枝等人。柳枝大喝一声:“谁拦就给我打。”仆妇们面面相蹙也不敢来拦,柳枝带着冯娇娇扬长而去。

院子里乱成一锅粥,有机灵的趁乱藏起了冯娇娇的首饰,反正今天是十一少奶奶派人来打杀了一番的,把一些过于贵重的首饰都先收走了,谁知道那些金的银的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白琳匆匆赶到院子里的时候仆妇们已经在争抢财物了,白家的管事上前喝止:“都瞎了眼吗?在干什么?”院里狼藉一片不算,只见首饰盒敞开着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和柜子里的衣服散了一地,榻上还有脚印。

白琳一脚把椅子踢翻,院子里仆妇们跪了一地,藏起来的首饰细软也已经堆在边上。白琳弯腰拾起一个黄金镯子,上面镶着一排指甲盖大小的金刚钻。今年随船来的金刚钻里他亲自挑的颜色大小火色一样的吩咐让最好的工匠镶出来。

白琳冷笑一声,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离开吗?管事恭恭敬敬的上前请示这些仆妇怎么处置,白琳低头看着镯子:“马上叫人来全都卖到南洋去,七叔那里正好要人手。”

院子爆发出哭天喊地的叫声:“饶命啊白十一爷,饶命啊。”

白琳看着这一屋乱相,心里也隐隐作痛,他知道娇娇其实是个很骄傲的女孩子,当初吸引他的就是在花石县上那个什么都不怕、甚至连女人基本的羞臊都不会有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阳光,充满活力,自己想要这一缕阳光,把她拖进来自己的世界,结果这缕光熄灭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暗思量

白琳回想起他叫冯金山安排的私会。冯娇娇穿着大红织金的衣裙,带着一脑袋的金簪子,震惊的看着自己,结结巴巴说:“大哥可没说你在这里。”

自己笑了:“怎么,我在你还害怕不成?”

“呸”似乎又想起自己是她家生意上的财神爷,连忙用手在嘴边扇着“一时嘴快,小十一爷大人大量,别见怪。”然后又一本正经的说:“小十一爷,我一个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不好单身跟男人相处的,尤其是你看这还是晚上。我想大哥一定是喝多了弄错了地方,我告辞了。”

她转身之迹自己抓住了她的手腕,肉乎乎,很温暖,“如果是我想见你呢?”自己一字一句道。

柳枝没回燕子岛,而是带着冯娇娇到了六福巷院子,她把娇娇安置好,让她宽心:“娇娇,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你只管安心住着。”一边叫张妈去买些菜回来,她要给娇娇熬些汤水。

“娘子,我们为什么不回岛上去呢?”杏蕊看娇娇睡下了,就跟到厨房问柳枝。南泉是三狮堂的势力范围,而到了燕子岛就什么都不怕了。

柳枝沉默着,她手指用力拽着烧火棍,几乎要把这棍子拽成两半。她内心不仅为娇娇难过,还起了一阵愤怒的风暴。按娇娇所说,李春早就知道她和白琳的事了,也知道她在南泉,可从头到尾都没给自己透露过一个字。

徐婶子和小虾回来看见柳枝很惊喜,还以为她回岛上去了,听到说她的好友冯娘子来六福巷长住,连忙点头不迭。这回人有些挤,杏蕊就去和徐婶子睡一间房,张三和小虾睡一间房,柳枝则和冯娇娇一起。

晚上她熬了猪肝枸杞粥,她看冯娇娇颧骨微突,略带赤红,肝火过旺,得疏导疏导,要不然严重起来肋下生痛。其他人的饭就张妈和杏蕊操持了,张三和杏蕊竟然还把玉华楼的黄焖羊肉一路完好的带回来了。

“不知道宝宝饿了么,小枝,他现在三岁了,长得很壮·很像我。他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我把菜剁得碎碎的和着肉泥一起蒸成菜肉饼,他吃得可欢了。小枝这还是跟你学的呢。”冯娇娇说着脸上不知不觉浮出一线母亲独有的光芒。

“你放心,他们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柳枝安慰她。

冯娇娇摇摇头:“小枝你不知道,小十一爷身子不好,大夫本来说他一辈子不会有子嗣。我有宝宝时他不知道多欢喜——”

那年,江南的秋月澄清,桂花的香气浮动。蓝色双眸的妖丽少年也洗去了那一层浮华,跟她说着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不过是外房一个不争气的子弟,每月在宗族里拿点度日的米粮,而他的母亲则是南泉身价千金的舞姬,他父亲还年少无忧无虑时,也曾有过倚楼红袖招的快意时刻。

白琳是出生在欢场的,他五岁时母亲被一个北方来的富商看中,赎身为妾。母亲要跟去北方了,就把他送到了白家。

那只无意中播了一粒种的男人看着从天而将的小孩、目瞪口呆。

这样出身的小孩境况可想而知,而且男人家里本就不宽裕。五岁的白琳已经非常美丽,然而对于一个男孩子美丽是多余的,他虚弱的身体、多出来的药钱、看护他耗费的人手才是重点。何况他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眸。

“那一次我病得很重,据说有几分钟呼吸都察觉不到了。家里的太太叫人把我用席子卷了送到庙里去,白家人数代都是在外面行商,总有横死在外的,扶灵回来棺椁需要放置一年才能办后事入土,所以专门修了停棺的庙,家里的太太就是把我放那里,放在一排棺材中,说冲一冲,我福气大就会活过来。”他笑起来“如今看,我福气是挺大的。”

冯娇娇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她平生之中接触的人中就李春算可怜的,但此时她觉得这个长着蓝色眼睛的美丽少年比李春还可怜。李春是孤儿才这样忍饥挨饿的,白琳有父母却被这样冷酷对待,比李春更惨。

何况他还长得这么美,怎么会有人不珍惜他呢。冯娇娇忍不住抓住白琳的手:“小十一爷你福大命大,如今你好好儿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去的事情就别想了。”

月光下他的蓝眼睛如同有魔法,当他的嘴唇贴上来时冯娇娇竟然忘了躲避。白琳低沉的声音诱惑着:“我不会活很长,我想有一个人好好的爱我,照顾我。娇娇,你愿意吗?”

这边白琳回来了府,十一少奶奶吴珍迎了上来:“夫君回来了,可曾用饭?这些天雨水都很多,我让厨房做了些菊花糕。”她话音未落下巴已经被白琳抬起,审视着。

面对白琳俊美的面孔吴珍嫣红了脸,呢喃一声“夫君。”而旖旎气氛却被无情打破,白琳手越来越用力,吴珍呼痛。

白琳把手放下,看吴珍扶住桌子喘气,他淡淡问道:“孩子在哪?”

吴珍不敢再敷衍,老实说:“在西阁,已经选好奶妈了。”说完她看一眼白琳,又急切道:“夫君,我会好好待这个孩子的,视他如亲生”她一咬牙,又说”如果夫君高兴,我也愿意接冯姨娘进门——“白琳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吴珍泫然欲泣,林嬷嬷上前扶住她:“少奶奶,那个女人已经被人接走了,现在孩子在我们这里,小十一爷也会回来的,您现在一切都要忍住。万事都要等您生下嫡子再说。”

嫡子,吴珍捂住小腹凄然一笑,如果她能够生下嫡子还犯的着去抢个不要脸的外室养的杂种吗。吴珍父亲虽然只是个六品小吏,然而却是正经科举出身,比商家的白家社会地位高出一截,最关键的是吴父是南泉新任指挥使燕候的隔房表亲,吴珍可以管燕候叫一声表叔,珍珠夫人为嗣子结这门亲是有考究的。

珍珠夫人当初是明着把白琳的身体状态说了的,白小十一爷的情况也不算秘密,舞姬生母,身体孱弱,确实不算个好对象。然而有一点致胜,他长得非常美。

直击少女心的震撼的美。吴珍在屏风后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虽然听说过他会子嗣艰难,可全心陷入爱恋的女子总是乐观的。他们婚后一年半了自己肚子里还没有动静,吴珍才急起来。

白琳那个外室她也知道,他们这样的富贵之家爷们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她也做个大度的主母示意她可以允许那位外室进门,抬个姨娘。

可是外室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当初什么都说了,就是没有说他有个儿子。于是白琳不说抬冯娇娇进门,吴珍也乐得装聋作哑。

她冷眼看着,似乎自家夫君对这外室感情一般,去的也不多。而她私下去偷偷见过冯娇娇一面,出乎意料的并不是个狐狸精似的妖媚女子。有点胖得臃肿,神情郁郁,五官寻常,一点那种深受爷们宠爱死命作妖的感觉都没有,相反给吴珍的感觉这女子很不快活。

敌人不快活自己就快活了,吴珍和冯娇娇就相安无事。直到现在,对子嗣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如果大家都不能生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偏偏一个外室能生。

自己既然怀孕的可能性不高,就只能先养着这个庶子了。

第一百六十章 林嬷嬷

西阁里一个身体健壮、头脸干净的妇人正哄着孩子,看见白琳走进来,妇人急忙下跪。白琳看看妇人面色红润、显然身体极好,手脚也很轻细,微微颔首,一边示意她起来一边问:“你先前在哪家做?”

“回小十一爷的话,奴婢先头是在白二爷的小七少爷家奶孙少爷的,那边的小孙少爷满五周岁了,跟着少奶奶去北边,用不着奴婢了,府上的管事问那边的奶奶们,晓得奴婢品性才把奴婢要过来的。”

一长串的话白琳早就没听了,只对着孩子伸手:“宝宝。”

一直在啼哭不休的小男孩摇摇摆摆走向白琳,扑到他怀里口齿不清的问:“娘、我要娘亲,呜呜呜,我要娘。”

小男孩长得并不像白琳,像冯娇娇,普普通通的五官,但是白白胖胖很是喜庆,可是由于离开了母亲嚎哭了多时,现在一张小胖脸上满是眼泪。白琳轻声安慰儿子,说实话儿子长得不像他他竟然是高兴的,他并不认为像自己是好事。

相反像他母亲,那么自由自在,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快乐又善良——他母亲曾经的性格,如果长成这样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所以之前他并没有念头把这孩子带回白家,甚至没给孩子取白姓,冯娇娇一直叫着宝宝,有时叫着冯宝儿、过来。他在边上看着、听着,竟然觉得十分之好。

“娘亲有事去了,你先不要哭,你乖乖的娘亲就很快会回来。”

宝儿听了直点头:“那我乖,其实我一直挺乖的。爹爹,你不是也总是夸我乖吗?”

白琳拍拍他圆圆的小脑袋,突然心情抑郁难忍,他示意奶妈过来接手孩子,自己出去了。

吴珍在正房精心摆好了饭菜,下人来禀告小十一爷在书房歇下了。吴珍气得摔了一个茶杯,还不解气,索性把桌面上一整套的蕉叶冻石的茶壶并杯子都一气砸了。

林嬷嬷让丫鬟撤走饭菜,收拾好满地碎片。走到吴珍身边宽慰道:“小十一爷这些天也累了,只要他回来就好,少奶奶还怕爷不过来吗。”

吴珍揪着踏床上的八弘清姿菊:“他在外面养了个小的也就算了,还跟她生了个孩子,把我放在眼里了吗?我都不跟他计较,孩子也带回来养着。还要我怎么样?”

“男人有几个不拈花惹草的,外面那个不过是别人送给小十一爷的一个玩物,您把孩子带回来了,小十一爷不也没说什么吗?少奶奶且宽心,好生劝慰着爷就好了。”

林嬷嬷退出房间,几个丫鬟鱼贯而入伺候吴珍梳洗。廊下一个寒酸妇人见林嬷嬷走出来急忙迎上来、颤巍巍叫一声“姑母。”

林嬷嬷把她带到自己房间:“怎么又来了。”妇人缩着两只手,羞愧的不敢开口。

林嬷嬷叹道“:又是叫你来拿钱的吧。”转身拿了五两银子塞到妇人手里,又说道:“我那可怜的侄儿平白的被那个娼妇害了性命,我一定会给他报仇的。”

原来这林嬷嬷便是那码头所谓林爷的姑母,林嬷嬷自己没有孩子把那林爷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码头上的差事也是这林嬷嬷托人弄的。

冯娇娇虽然一直不敢与柳枝相认,但一直默默着昔日好友,也叫院子里的妈妈隔三岔五去买蒸肉饼回来吃的。后来得知有人骚扰柳枝,便求了白琳去帮忙,才有了白捕头那一出。

林大流放沙门岛,本就是打得稀烂从衙门里抬出来上路,林嬷嬷在吴珍面前哭了半天求来的人参也没能救回来就去了。林嬷嬷就恨上了柳枝,而伺候冯娇娇的有个丫头是林嬷嬷的人,告诉林嬷嬷这柳枝其实背后的靠山是小十一爷的外室,她俩是同乡。要不是那个外室吹枕头风,小十一爷哪里会到码头一个破烂小食铺。

林嬷嬷只当是冯娇娇是想登堂入室,先拿自己开刀,越发恨得不行,三天两头便给吴珍吹耳边风。现在更是趁上月吴珍又来了月事、确认怀孕无望,撺掇吴珍去抢了冯娇娇的孩子去。

六福巷里此起彼伏鸡咯咯的叫声,柳枝叫小虾买只鸡回来,她得给娇娇好好补补,小虾太殷勤了,直接买了一群,院子本来就不大,现在更是热闹。

柳枝把鸡拔毛褪净、处理好以后分成两大边,放到砂锅里,倒入米酒和麻油再蒙上桑皮纸,小火慢慢炖。她拜托张妈看着火,这边徐婶子已经把蛤蜊,青壳虾,墨鱼清洗干净,虾都摘头去尾,挑干净了沙线;墨鱼切成花刀。

柳枝接过材料,看灶上白粥已经开始滚出小泡,搅了搅然后依次把这些海鲜放进去,她熬个海鲜粥,徐婶子拌了个海石花,凉凉脆脆,搁点酸醋最是开胃。

冯娇娇靠在床上,看着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被子上,柳枝住的这几间房窗户都是镶了玻璃的。这种大片透明如冰块的玻璃价值千金,京城达官显贵所用,南泉唯有三狮堂采用。并不完全是贵,还因为数量少,玻璃极脆,海上风浪过来大块的很难完整,十不存九。

而柳枝既然以她独自买的小院子自豪,李春从海外运过来的东西只要她喜欢都是不要钱似的给她堆上,叫工匠给她装了玻璃的窗户。虽然柳枝一年住不了几天,看得张妈和徐婶子直合掌念佛。

柳枝推开门带来食物和香气。冯娇娇面上恢复了一点颜色看着柳枝“好香,是麻油鸡吗?”

柳枝麻利的扶她坐直了,杏蕊放上小紫檀凭几,放好食物。“娇娇,你多吃点,养好身体才能照顾好孩子。”

麻油鸡的另外一半做晚饭,张三吃得满嘴流油,只杏蕊心里担忧,但柳枝又不听她劝。吃完饭收拾了,众人闲话一阵,各自散去休息。柳枝去厨房端热水,被人一把拉住了,火热的男子身躯把她罩住,强势的压到门板上:“小枝你又生气,你都说了不再随便生气的。”

李春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旋儿:“那些女人我都打发了,我人都没见直接交给平静任他处理了。不气了好不好,明天一起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腿间一阵剧痛,“嗷”的叫了一声,整个人弹跳开来。他瞪着眼睛几不能置信:“你这么狠心!”吸口凉气委屈的说:“这可关系到你自己的幸福,你也真能下手啊。”

可不管他怎么开玩笑,柳枝都站在阴影里不出声,也不说话。李春有点怕了,讪讪道:“有事你就说出来,憋坏了身体不好。”

嘭的这句话如同点了炸药,柳枝愤怒的大步迈出、抄起一个水瓢就往他身上砸、砸了两下水瓢滑溜溜的脱了手,她又捡起扫把没头没脑的的继续往他身上扑。说实话这点力气在李春根本不够看,他也不躲闪任她出气,可看见她顺手拿起了菜刀这就不一样了。他吓得大叫:“有话好好说。”

手里刀被夺下柳枝更不解气,就顺手把案头的青菜萝卜一古脑儿往他身上砸,更是“哗郎郎”连着碗筷都甩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月下谈话

“娘子出什么事情了?”动静太大,徐婶子和张妈纷纷跑出来问。

就听见张三在外面打哈哈:“小春哥来了,哈哈,小夫妻打架嘛,你们懂的,哈哈,都去睡吧。”

虽然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小夫妻打架要在厨房里打,但想起李娘子是额外钟爱厨事,兴许俩口子就爱在厨房说心里话呢。听到外面人都陆续离去,张三这缺心眼的还叫了一声:“小春哥悠着点哈,小嫂子明天还得做饭。小嫂子你对小春哥也温柔点哈,别老是打啊骂的,有时真看不过去,我们小春哥对你多好啊。”

厨房里李春正箍着柳枝,听了嗤嗤的笑,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要对我温柔点啊,我对你多好啊。”柳枝正气恼,推他又推不开,耳垂突然一热、被他衔在嘴里。

轰然一股热流从耳际蔓延开来,直入心里,然而一股莫名的酸楚同时升起,她靠在他怀里低低哭了起来。柳枝一哭,李春就束手无策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事情生气?”

李春沉默了,他知道她不是为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们之间的信任不至于脆弱如此。他叹口气,回答:“我知道,是为了娇娇的事。”

“是,我从没想到你会骗我,还是在这事上骗我!”柳枝激动起来“娇娇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小时候娇娇对你不好吗?那时她一点也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你怎么忍心看着她被白琳骗了!!”

“小枝,我想当初一定很多人劝你不要等着我,即便我回来时也有很多人劝过你放弃我。”李春很少用这种沉静得带了一点郁气的语气跟她说话。“在花石县那些三姑六婆嘴里,我一定就是个火坑,可你为什么坚持着一定要往火坑里跳?”

每个女孩,都有为爱不顾身的时刻,那些千古骂名或者用来训诫后人的反面例子背后,起因都是最简单的喜爱之情。情之一字,无赖之极。

每一次选择,每一个夫婿,每一场花烛。都是闭着眼睛往下跳。有的直入刀山火海,煎熬至死;有的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也有的幸运如此,下面有一双坚强的臂膀、一个结实的胸怀接住,可依靠余生。

“你怎么就知道娇娇对白琳没有一点感情?”

柳枝被这番话弄得哑口无言。如果一波人最开始苦口婆心劝说娇娇,如同当初劝说她,甜的也好苦的也好,打也好骂也好,哪样手段没用过,自己听劝了吗?娇娇又会听劝吗?

被情迷了心窍的少女,比最犟的驴子还犟,看见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会用脑袋去砸墙,砸得头破血流都不服输,穿墙而过两败俱伤。

自己表面看和李春成亲三年,俩个人和和美美,好得蜜里调油,难道真的一点损失都没有吗?她失去了父母家族,失去了故乡。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但是柳枝内心实在不能接受娇娇的现状,她继续哭,边哭边骂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整整三年我和娇娇在同一个地方竟然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她也可以早点安慰她,开导她,白琳成亲之前就可以离开他。至少人少受点罪。现在弄成这样子我看着痛心。”

李春全盘接受小女人的打骂,这点确实有他的私心。之前因为私奔她家人的对待让她伤透了心,如果再告诉她好友冯娇娇也没名没分的跟人做了外室,还不知道她会多伤心。后来珍珠夫人那档子事更让他受了惊吓,柳枝好不容易在燕子岛养好了精神,他不想让她再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李春默默递给她一块帕子,柳枝擦了擦又劈头朝他扔下:“你走吧,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从没想过你会骗我。”

“小枝,你不能原谅我吗?”李春急了。

柳枝转过背去:“我现在真的没法原谅你,我把什么都抛下跟着你了,就是因为相信你。可你竟然骗我。我说过你别以为我私奔就理亏,一辈子只能跟着你,我一样可以不要你。”

“你说这话不是戳我刀子吗?”他叹道“我什么时候想过你理亏。而且我们俩是拜过天地、有高堂亲友见证的,才不是私奔。”他重新搂紧她“我们俩是明媒正娶。”

柳枝眼泪刷刷的往下掉,她哽咽道:“可我心里现在硬是过不去。你先离开吧,我没办法在娇娇的事情解决之前心平气和对待你。”

月下柳枝虽然伤心但坚持着,任李春怎么哄也不松口。李春没法,只好送她回房间,自己黯然离去。

隔了两天李四来敲门,他一脸憨笑:“小婶子,小春哥叫我过来,说你们现在一屋子女人,张三一个怕不顶用。”

张三闻言瞪着眼睛:“屁!老子一个顶十个!!我一个人就可以把这里照顾得好好的。不需要你这来分饭吃的。”又扭头叫道“小嫂子,这混球和猪一样,吃不出好坏,你随便弄点剩饭剩菜给他就好了。”

柳枝和张妈正在厨房烧热水准备杀鸡,李四笑哈哈的如同一头熊摇摆着走近了,“小嫂子,我吃得多,辛苦你了。哇,这鸡要怎么做呢。”

“你会杀鸡吗?”柳枝问。李四摇摇头,柳枝寻思着这俩个大男人得找点活做,张三已经包揽了家里柴火,干脆叫李四去徐婶子铺子里帮忙,到那边吃饭去。她这边这些天变着花样给冯娇娇做吃的,已经很忙活了,再加一个大男人的饭忙不过来。

李春晚上来过一次,他敲窗子柳枝当没听见。连冯娇娇也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跟柳枝说“小枝,我和白琳不关李春什么事情。你没必要为了我和他闹气,你们俩那么不容易,有什么心结也好好谈谈,别这样赌气。”

柳枝把头靠在被子上,怅然的透过冰块一样透明的玻璃窗户看着屋檐下摆的一盆薄荷:“娇娇,我为了小春哥连家都不能回了,我没想到小春哥骗了我这么久,我在这里只有小春哥一个人,连他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呢。”

冯娇娇抚着柳枝的头发:“你的心情我懂,我半推半就的跟着哥哥去找白琳时心里就想我回不了头了,如果这个男人对我不好怎么办?后来情况还能更坏,我爹死我也没能见一面。再后来我怀了孩子。

小枝,那个时候我多么害怕,孩子出生了我才体会到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小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枝翻个身,抱着冯娇娇:“我明白的娇娇,等我们把宝宝带回来,我有手艺,我们好好把他养大,给他请最好的夫子让他考状元。”

冯娇娇破涕为笑“拉钩。”两个人手紧紧的勾在一起。

李春在厨房门口堵住了柳枝,才几天功夫他眼窝也凹下去了,胡子也冒出来了。柳枝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绕过他。李春又挡,柳枝走了几次没走出门口:“李春,你想干什么。”

“小枝,你气还没消吗?可不可以快点消完,你不理我我受不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寿宴

柳枝哼了一声:“走开,还是不想理你。”这次鼻子撞到李春的胸膛上,酸酸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呜呜呜,都说了不想理你,你这个大骗子。恨死你了。”

李春捉住柳枝的手:“别哭了小枝,都是我不好,你别不理我,我想办法把娇娇的孩子带回来、你就能原谅我吗?”

柳枝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真的吗,你不能再骗我了,再骗我那我真的再也再也不理你了,我会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这话听着都可怕,李春把她抱在怀里重重的点头:“做点东西给我吃吧,我饿死了。”

俩人进到厨房,现在厨房里常备就是一罐鸡汤。柳枝看还有昨天剩的鱼丸子,就煮开鸡汤下了十来粒,然后切碎墨鱼,用金不换和大蒜末大火爆炒了一碟子,再烫了一碟子菜心。李春埋头吃了两大碗饭。

说实话李春开口柳枝也就松了口气,她昨天去过白琳府上了,十一少奶奶倒是很客气的见了她,拉扯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但是没让她见宝宝,只说小孩换了个陌生的地方有些不适应,经常哭闹,这会儿刚刚睡熟,不方便见客人。

白琳,他根本不在。

十一少奶奶是主母,从各方面来说她抚养夫婿骨血都一点没错,人家也和气,总不能喊打喊杀。这事情她们不站理。

三狮堂只有家主才能住,是家主日常起居和处理事情之地,像妻儿都不能入住。白琳自己的宅邸在八宝街,离三狮堂不很远。

八宝街白府,吴珍低头饮了一口茶,看着跪在地上的奶妈说:“小少爷这几天还哭闹吗?”

奶妈回禀道:“白天很乖巧,晚上哭闹些。”

吴珍点点头:“出去吧,仔细照顾少爷。”奶妈低着头退出房间。

吴珍疲惫的靠在矶子上,林嬷嬷快步上前给她按摩:“老太太明天寿辰,府里来帖子请您过去呢。”吴珍精神一振,叫林嬷嬷拿册子来她好好挑几件珍奇东西回去孝敬爹爹。

说来这桩亲事有百样不如意,却有两样怎样也不能否认的好,一是白琳的相貌,谁不羡慕她夫君美色夺人;第二就是白家豪阔。吴珍虽然是官宦出身,然而家境平平,婚后才真正见识什么叫珍珠如土金如铁。

吴珍父亲跟着燕候混,也携带一家子到了南泉任上。吴父虽然官职不怎么样,架不住他有个好亲戚,就见宅邸也是车如流水,嘉宾如云,好些自忖攀不上的商人也叫家里管事送了厚厚一份礼来,这边花团锦簇景象叫吴家上下喜气洋洋。

吴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了,精神还很矍铄:“做什么寿,是提醒我这个老婆子还没活够吗?”

噗呲,边上一个圆脸丫鬟笑了起来:“老太太今天可是寿星,可不能这么说。”“

说什么开心事呢,外面就听到金花的笑声了。”进来一个笑盈盈的丫鬟“老太太,客人都来了,太太今天还请了戏班子呢,说是南泉顶好的班子。”“翠环姐姐就知道拿我打趣。”几个丫鬟说说笑笑的簇拥着吴老太往园子里走。

吴珍下了车,被一群丫头婆子前呼后拥着往里走,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色对襟旋袄,淡红色百褶裙,头发上插的分心簪的红宝石颗颗红得耀眼。吴太太满意的看着她,替她整了整头发:“今天好好逛逛这个园子,我让人运了不少太湖石来,终于有点样子了。”

吴太太自诩是书香世家,嫁了个六品小吏,心里一直不满。吴老爷自请到南泉来她更是哭闹了好久,想留在江南,等女儿出嫁了再过来。结果吴老太太要跟着一起来任上,婆婆都走了她也没有理由留下来。

来了南泉吴太太一直不适应,天气一直都很热,街上也只有鱼虾吃,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长巷只能留在梦里了。为此她搂着吴珍哭了好几场:“南泉这个地方,本地人黑得炭一样,说话也听不懂,都是商户人家,唉。我是也不能让你走娘的老路嫁个酸人,硬得石头一样,知冷知热都不懂。这里文官都是些没有前途的老头子,也没有几个合适的,还是等你舅舅那边给你说个亲。”

现在女儿还是嫁在当地了,又嫁个商户,吴太太一百个不乐意。可是自家名下多出的宅子院子、江南一千亩良田这些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所谓世上俩难全,哪里有把好事都占尽了的呢。

这不,女儿带来的寿礼中一株六尺高的红珊瑚引得一片惊叹,京里的公候府邸也未必找得出这么一株来。吴珍听着众人的奉承想起当初,自己看上了白琳,脑袋发热怎么劝也不听的嫁给了他,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吴太太拉她进内室,娘儿俩说说私房话,问姑爷可体贴,问她肚子可有动静。“那孩子今天怎么没带来?”吴太太也早知道白琳庶子的事。

吴珍一阵黯然,又不耐烦有人提这档子事,只说孩子吹了风拉肚子,不宜出门。说来白琳对这孩子的态度也挺奇怪,并没有想象中热诚,这孩子三岁了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就一直宝宝、宝宝的混叫。

她曾问“爷给取个正经名字、上族谱吧。”白琳竟然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急”要不是知道这孩子真真切切是他的,这态度真让人怀疑是别人的种。也一直没表态这孩子给不给她养,可如果不给她养那还能给谁?珍珠夫人是不可能养的。

后院女眷在交流服装首饰,生儿育女,前头爷们交谈的内容就要含蓄微妙很多,很多交易就在不显山露水中达车。白琳引起众人瞩目,他那过于艳丽的五官和蓝色的眼眸让自诩正经衣冠的士人感到膈应,和商人共处一室已经觉得有辱斯文,更别说一个胡囚杂种。

白琳身边空荡荡的,他不以为意,这些酸腐文人不值一谈。他注意力在刚到达的一位年轻人身上,他二十出头,容貌俊秀,无论与谁说话都微微含笑,宛如春风般体贴温暖。

“小十一爷近安。”卢溪月跟主人家打过招呼,转头看见一直专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主人。

白琳起身见礼:“卢大人好。”此人虽不过是市舶司副提举属下一个从九品的吏目,然而论势力几与提举平起平坐,无他,背后有人。

卢溪月走近白琳,两个风格各异的美男子同框画面十分养眼。他嘴角微笑放大十分,对白琳亲切道:“一直想找机会向小十一爷讨杯茶喝,听说南泉岩茶冠绝天下,渴盼一试。”

“乡人无知,粗陋之物自珍罢了。不比江南雀舌多矣”论太极,白琳也是高手“卢大人造访寒舍定令蓬荜生辉,一碗解渴的茶无论如何短不了。”

卢溪月哈哈一笑,拍拍白琳的肩。一圈应付下来,卢溪月入座,他有意无意坐在白琳身边,白琳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举杯饮茶时低声问:“听说侯爷今天会来,是吗。”

卢溪月面不改色,只轻轻摇摇头,白琳郁闷,大哥你这是表示不会来还是不知道啊,求你给个准信不行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燕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舞女婆娑有天魔之态,歌姬放喉有裂石之音,最严肃板正的老头子也笑眯眯的捻着胡须不停点着头。白琳本身并不能喝酒,勉强喝了几杯头开始隐隐作痛,他叫小厮去通告吴父和吴珍,他先回去了。

这时一个眼生的小厮过来对他说:“小十一爷,请跟我来。”

白琳隐隐记得此人跟卢溪月禀告过几次,好像是他的随从之一,卢溪月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单独叫自己,想必是有十分重要的事。于是忍住头痛、提起精神跟随小厮前去了。

白琳跟着小厮转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清雅所在,只见翠竹森森,四周寂寂,全无前头的喧闹。小厮在台阶前就停住,白琳缓步上阶,门口站着一个随从,一副精明能干之相,身穿青色短褐,见他躬下腰,一边挑起门帘一边朝里面通告:“白小十一爷来了。”

这是他岳父的书房,此刻一个碧玉卍字纹香炉里源源不断喷吐出异香来,此香名“松风”,主料是甘松,味苦而清凉,很有林下之风。是夏日里很好的一味香,很适合南泉炎热之地,也特别受到人的追捧,甚至隐隐有书房熏香非松风不做二选的说法。

京城的制香大家方大师因为白家供货的关系,免费送给珍珠夫人这张“松风”的配方单,松风一味竟然一年也为三狮堂带进不少收入。吴父这里的松风自然是白琳孝敬的。

房里除了卢溪月,还有一个人,却不是他的岳父。卢溪月在白琳进来时就以躬身见礼,然后为白琳引见:“小十一爷,你不是想见侯爷一面么,侯爷不豫被打搅,故在书房憩息。”

白琳确实有些意外,吴父算燕候表弟,燕候亲自上门参加吴父寿宴,职位辈分都算降尊纡贵。更没想到的是卢溪月竟然愿意为自己引见燕侯。

燕侯名讳云,世袭爵位广平侯。他可是带实权的!之前燕云是京畿卫都指挥使,天子近卫,风光无限,他因为续弦和元妻岳家闹翻了才主动申请来南泉做都指挥使的。

燕云元妻出身和他门当户对,是老静宁公的嫡女,说来也是本朝谈之扼腕的悲剧。

当初燕云二十出头,新婚三年,妻子出身高贵且一举得男,人生真是再美满不过,他当时还未封世子,在东南卫做一个百户,小伙子自身能力也不差,立有军功,为自身得到世子之位增加了分量。一片锦绣铺成的光明大道在年轻的燕云脚下铺开,妻子带着儿子来东南卫与他团聚,由堂弟燕岚护送。

结果在水路上遇见劫匪,娇妻幼子还有堂弟无一幸免。燕岚当时已经和国子监祭酒的女儿罗碧城定亲。

此案牵涉到广平侯和静宁公两家,轰动朝野。天子震怒,天子冲龄登基,治下已经二十余年,承平已久,突然发生这种骇人听闻案件,尤其牵涉到勋贵,更是备加重视,除了本地卫所调兵剿匪,还特意从京城三法司都派了人来,以防地方官匪勾结,严加审讯,以免有惊天逆谋。

而燕云从显贵圈里最受人羡慕的年轻人变成最被同情的,死老婆死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倒霉。虽然水匪一举被捣破老巢、十来个人被摘了脑袋、剩下的全部流放哈密,这消息也不能安慰到他。

燕云的霉运却并没有结束,紧接着老太太被宝贝孙子没了的消息一急,痰往上涌,双腿一蹬也去了。燕云回京妻孝母孝一起守,母孝快出完、好嘛,老侯爷伤感年年,身体亏损,冬日里一时感染风寒也一命呜呼。

在京城显贵圈同情的眼光里燕云继续守父孝,大约是怕一员年轻俊杰就此消沉,天子特意派内监上门慰问,赐奠银,口谕燕云出孝既袭广平侯位。此等风光又让广平侯府并没因为多年守孝而变冷落。

静宁公也不愿意放弃这样一门前途大好的姻亲,透露意思想把庶女给燕云做填房。燕云连连遭受不幸,心如槁木,有些口舌不积德的私下说这燕云莫非是个孤煞天星的命格,这连连的其实和灭门也没什么区别了,要知道堂弟燕岚的父亲燕大学士也因为爱子意外,伤心得一病而亡,这两三年里燕家竟是丧事不断。

先前因为毕竟守重孝,不好在这方面多言。待到燕云起复,先袭爵,然后天子钦点入五城兵马司做指挥使,风光再起。静宁府再提续弦之事,燕云婉拒,并表示自己对此事暂时不考虑。静宁公家主要是没有未出嫁的嫡女了,广平侯这块肥肉轻易放过他们心里也不服气,何况自己闺女死得这样惨,但燕云虽然不再娶自家庶女,但也不娶别家的,就一直打着光棍,静宁公府也无可奈何,还要假惺惺叹息燕侯对发妻情深义重。

三年后燕侯由五城兵马司调任京畿卫,可谓天子心腹。此时他刚刚三十,年轻英俊,位高权重。且带兵的人又极富男子气,实在是京城丈母娘心里的好女婿,不仅一些身份颇高的寡妇、和离妇人心里燕侯是再嫁第一人选,不少深闺少女也为这个有故事的男人暗自倾心。

不管是勋贵之家还是文官清流,还是发妻娘家,燕侯对再婚始终谨谢不敏,以至于开始有流言说燕侯因为当年巨大的心理创伤而一蹶不振。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要抱着前妻牌位孤独终老的优质男人突然一下就婚了。他已经无父母,自己又是燕家族长因而动作极快。女方叫人跌破眼镜,罗碧烟,堂弟燕岚的未婚妻罗碧城的庶姐,关键是这位可人儿是人妻,还是罪眷。

当然罗碧烟成为广平侯夫人时,倒霉催的夫君已经变成前夫,死在流放路上,她也早已经被父兄赎买回来。但这些经历都给她打上种种低人一等的标签。谁曾想她一跃翻身为侯夫人呢。

此事叫人背后嘲笑的倒不是燕云,大家最多说句男人嘛,为美色所迷不是很正常么,君不见还烽火戏诸侯呢,娶个没身份的婆娘确实不算大问题。

被嘲笑的是静宁公。处心积虑,如狗守着肉骨头兢兢业业守了这么多年,一朝还是被别人截了胡。

静宁公的憋屈和窝火可想而知,一状告到后宫苗贵妃那里。苗贵妃是静宁公老太太的亲侄女,哪能看亲戚受这种窝囊气,何况苗贵妃也对罗碧烟那种“据说只要她看上的男人、就没有人逃得过”的绝色狐狸精描绘暗戳戳的不满。枕头风一吹,天子一下是啊,你好好儿正经勋贵不要,要那种罪眷,这不是藐视天子威严吗。

天子不高兴了,立马把他从指挥使位置上撸下,到副将,到回五城兵马司,这下可不是做指挥使,而是做副指挥使,七品。

燕侯此人,悲不露戚容,喜不露欢颜,寡言少语,就在南城兵马司衙门里安心做事,倒也没有敢对他呼喝驱赶之人,点卯之后基本闲坐,然后回家抱娇妻,当年侯夫人就有身孕,日子竟然是惬意。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惊

三年前南泉市舶司内监夏乔于海上被劫失踪,半个多月后发现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天子决心借此事彻查海务。这活儿不好干,风险大,得罪人,海税这一条藤蔓上谁分得清枝枝丫丫,谁知道哪只葫芦结在那条藤上。

天子这时想起了任劳任怨、需要哪里就指向哪里的好同志燕云。燕侯年少时本就在东南卫所做百户,如果不是妻儿遇难他很可能人生的轨迹是要从东南沿海发达而起,有前情之下燕侯想必重回东南更如鱼得水。

但燕侯是带兵之人,他去搞搞海防没问题,但市舶司和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打交道只怕就不是他所长了。不料国之栋梁的燕侯给了天子一个惊喜,他向天子推荐了一位俊杰。此人虽然科举不甚得意,但胸有丘壑,实有大才,因此斗胆推荐给圣上,盼圣上不拘一格为国所用。

这名叫卢溪月的同进士进宫面圣。御书房三次对答,言之有物,进退有据,天子大悦,抚须赞,善。

至于卢溪月的背景,拖油瓶也好后爹也好都不是重点了,天子已经深深赞同这句话:不拘一格,为国所用。

燕侯就带着全家及卢溪月于两年前到达南泉任职。

两年里南泉入库税银比之前夏乔多出一倍,圣上大悦,继续抚须赞,善。

卢溪月的方法其实简单粗暴,和锁海没什么区别。燕侯组织战船于近海巡逻,见到商船五查一,没有出海许可扣船、扣货、重罚。

这种方式不能久为,毕竟大商家背后也是有人的,不过作为新官的火烧得效果很好,树立起威严以免被地头蛇小视。这也是卢溪月给燕侯建议的:在他们为难我们之前、我们先结结实实打他们一棍子,打晕他们之后就好坐下来谈了。

所以现在,就是慢慢放松,大家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了。

白小十一爷,也就是卢溪月选中的谈话对象。

白琳恭恭敬敬问好后抬起身,可当他望向坐在书桌后的燕侯时竟然不顾礼节的愣在当场,还很蠢的半张着嘴,仪态尽失。燕侯眉头微皱,白琳迅速反应过来,重新深鞠一躬:“侯爷威仪,乡野小民得见贵人,失礼之处望侯爷海涵。”

燕侯不耐烦应对,只朝卢溪月微微颔首,卢溪月笑着把白琳引出门外。“多谢卢大人,卢大人什么时候到寒舍品茗,某定扫榻以待。”白琳郑重向卢溪月道谢。

卢溪月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态度比之前更亲热了十分:“我与小十一爷总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吴大人这花园虽小,但有株宝珠山茶开得极好,小十一爷一同观之。”

就见惠风和畅,俩个美男子携手同游花园,落英缤纷,绿枝拂面,实在是一副叫人陶醉的好画面。

“小十一爷素来雅达,也曾随珍珠夫人进京见过郡王爷。而刚刚一见侯爷失态至此,有什么缘故吗?”卢溪月手扶着朱红色的栏杆,眼睛看着一株红花烂漫的茶花,轻声问道。

白琳摘下一朵茶花嗅着,掩饰自己的犹豫。卢溪月到南泉二年,潜心收集各方面消息,怎么会没有听说李春的名字,甚至他还去过柳枝在西街的小食铺,只不过他从没有机会见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当年夏大人遇难之事,结案匆匆,其实里面大有可挖。卢某有个兴趣,就是喜欢看旧案卷。”卢溪月手指关节轻弹栏杆“我对小十一爷一见如故,并非虚言,我也盼小十一爷待我有几分坦诚。我们俩一定能成为知交。”

“我认识的一个人面相和侯爷有些相像——”白琳慢慢道“故而咋见之下,我有些恍惚。不过侯爷威严,细想其实并不相像。”

“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李春呢?”卢溪月声音并没有改变什么,却让白琳手情不自禁一抖,那朵山茶花掉在地上。

“你看,我愿和小十一爷以诚相待。就不知道小十一爷心里如何想。”

白琳看向卢溪月,心里迅速判断着。作为一个百年屹立的商家,对于新到任的地方官员三狮堂都会有完整而详细的调查,写成宗卷存放。所以燕侯倒霉催的前半生,为何派驻南泉,跟前岳家起了龉龃,统统都了解得透彻,甚至还画了人物关系图。而新侯夫人的那些爱与被爱的男子们也都一一记录在案,侯夫人与前夫的儿子——卢溪月的名字也加了表示重点的圈。

卢溪月本事毋庸置疑,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后爹相处得这么好。他现在能代表燕侯,就是代表朝廷,代表官府,和卢溪月合作就意味着和朝廷合作。

“李春本来是涵芬堂七叔手下的得力干将,为白家在占城等地的基业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七叔非常信任他。给予大权,给予重金,尤其是他三年前已经满契,不再是白家的下人,七叔甚至与他合股共建燕子岛。”

猩红的花瓣一瓣又一瓣被撕碎、飘零。

“他面相和侯爷确实很像,像到任何人一见都会认为俩人必有血缘。”白琳道“但是据我所知,侯爷膝下子嗣皆为现在的夫人所出,最大的公子才刚刚十二岁,听说还未正式立世子。而李春已经二十多岁,如果——这位叫燕旭的公子和卢大人说起来也是很亲的兄弟,所以现在卢大人是怎么想的我也很好奇。”

“小十一爷的身世我略为听过”卢溪月另辟蹊径“其实我觉得自己和小十一爷是一样的人,在这世上已经无所谓亲缘,我此生所寄托就是当个能臣。我这等出身得蒙天子青眼,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国恩。”

冠冕堂皇之下,卢溪月给了白琳答案:我和亲妈后爹还有弟弟们,都是面子上的,我有用,后爹才重视我,同样我也并不对这些人有什么骨肉之情。我只想看谁能带给我最大的利益。

“我知道白家有自己的渠道,还请小十一爷助我一臂之力,李春跟侯爷有无关系,总要查个明白才好。”

“明天我会去锦绣堂查账,锦绣堂二叔藏有绝好的岩茶,卢大人可愿意一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

回去的路上白琳头痛不翼而飞,脑袋里只高速运转着李春和燕侯有可能的关系,还有李春那个子娇小、眼睛大大、喜欢做饭的小娘子。想到了柳枝难免想到娇娇,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的线把这些人都串到了一起,他深深叹了口气。

吴夫人的江南园林没有太热烈的回应,不多会客人就纷纷告辞,吴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吴老太太也起身回去:”弄这劳什子,还不如做菜园子还能省一笔嚼用。老婆子一把骨头了还要被折腾。”

吴夫人气了个仰倒:“我这是为了谁忙前忙后的。”

吴珍看了会戏,这边南泉地方戏班子唱的方言她也听不懂,只半闭着眼睛养神,不时捻一块酸角糕吃,弄得周围女眷都看着她,更有熟悉的直接笑盈盈的对她说恭喜。这时她的丫头进来,说小十一爷的随从禀报、小十一爷已经回府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夏乔的死

吴珍还以为白琳会呆到晚上,没想到这就回去了,想了想她也不耐烦听母亲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便也找了个借口说孩子不舒服、她得回去了。

吴太太听了更是生气:“走走走、你们都是没良心的,一个个的眼睛都看着外面。”

白琳回家换过衣服,用冷帕子在额头敷了一下,感觉好些了,他踱到小孩的房间。看见儿子还在睡觉,奶妈正坐在床边,一边低低的哼着歌一边用一把白马尾拂尘轻轻甩着,替小孩赶着蚊虫,边上的针线箩里还放着没做完的活计,小孩的肚兜袜子什么的。

奶妈被白琳鬼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行礼白琳挥挥手、示意她退出去。他走到床边,拿起奶妈放下的拂尘,打量着儿子。

孩子睡得很香,肥得两团坠下来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还时不时砸砸嘴。白琳看得有趣,伸手捏捏这小胖脸,嘀咕一句“没心没肺的,跟你娘一样。”

孩子睡梦中被打扰,瘪了瘪嘴,眉毛也皱了一皱,白琳收回手“小气,跟你娘一样一逗就哭。”忍不住又捏一下,孩子终于张开眼大哭起来。

白琳悻悻,又闻到一股异味,看那藕色的褥子上湿濡了一片,糟了,这小子尿了。他看了一眼门口焦急的奶妈:“进来、小少爷尿了。”奶妈快步上前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叫丫鬟,尔而两个大丫鬟一个端着温水、一个捧着干净的布巾和香胰子进来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停止了哭泣,被洗白白后重新放到床上,开始咯噔咯噔的笑,并且睡足了就闹腾,奶妈给他换好衣服费了老大的劲,白胖胖的小身体一个劲的扭着,一会要喝蜜水,一会要吃糖糕,一会又问娘亲在哪里。

站在角落里从头看到尾的白琳心里涌起一股新鲜感,以前宝宝也都是冯娇娇经手,他始终不懂一个总是哭闹的、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小毛头有什么可值得冯娇娇这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凝视着,摇晃着,唱歌哄劝着。

白琳自己从没感受到过骨肉之情,但是现在他心里就那么一丝悸动,似乎有点明白那种血肉相连的天性了。他怀着复杂的心绪回到前面,正好遇见回来的吴珍,此时他心里一片柔软,破天荒的站住和吴珍搭了几句话。惹得吴珍一片欢喜,叮嘱侍女好生把小十一爷留住,她换过件衣服再来。

吴珍快速换了件浅绿色薄薄的家常衫子,换了个低髻,出来看见白琳正在吃一盘核桃云片糕,不禁笑道:“爷怎么跟小孩儿一样,哥儿也喜欢吃这个。”说完又觉得懊恼,人家是俩亲父子,能不像吗。

白琳却想到了李春和燕侯,燕侯看上去贵气冷凝,不可接近,李春是个混不吝的,他们除了这副皮囊外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呢?真的是很好奇啊。

“侯夫人今天没来吗?”他问道。

吴珍失笑:“表婶娇弱,这种人多吵杂的场合她出席一次回去要病好久,表叔就不让她应酬。”其实侯夫人身份尊贵,不来也是意料之中。

“既然是亲戚,你何不多上门去探访侯夫人?她是京城人,在南泉生活肯定不适,你多在边上慰藉开导岂不甚好?”娶你的用处,就是在这里发挥出来——吴珍觉得自己莫名就听到了潜台词,她心有不悦,但却无法驳斥,只低低说:“表婶清雅,不爱那些俗套打搅。”

白琳侧头:“岳父是正经杏榜出身,听说岳母也是书香世家。少奶奶虽然不敢自夸兰心蕙质,陪侯夫人聊个天让她不讨厌总应该做得到吧?”

吴珍脸“腾”的红了,她就是小撒娇一下怎么了,谁也不乐意专门上门去做绿叶奉承别个女人啊,还不是想获得夫君怜惜结果白琳这么不给面子。只见他站起来:“少奶奶歇着吧,我还有事,我的饭就传到西阁去,我和哥儿一起在西阁用。”

宝宝有父亲陪着吃饭很是高兴,口齿不清的嚼着肉糜一边问:“娘亲在哪里啊爹爹,我藏了好多好东西给娘亲额。”白琳失笑,到底是谁带大的亲谁。

结果吃完饭,宝宝拉着他一个劲往床角走,就看见他撅着小肥屁股弯下腰使劲在床脚下掏啊掏,末了竟然掏出不少东西,一颗橘皮糖,一条芝麻糖,一粒象牙扣子,一把花生酥。“爹爹,这些都可好吃了,娘亲也爱吃。”小胖子屁颠屁颠的把东西把放白琳手上。

白琳哭笑不得,这孩子是老鼠吗,那些糖糕都黏满了灰尘,他扳起脸:“都是给你娘的?那爹爹的呢?”

宝宝一本正经的说:“这个大屋子里的都是爹爹的呀,娘亲住在小屋子里,娘亲只有宝宝,所以宝宝给娘亲带好吃的。”

一股**的感觉袭来,白琳咽下一个硬块,不愿再看儿子渴望而充满问询的黑眼睛,“爹爹,爹爹,宝宝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娘啊。”

他失魂落魄回到自己书房,呆坐半天后打开抽屉的暗格,拿出那个金刚石手镯细看,又拿出一块软布慢慢擦拭着。

点灯时他叫随从去通告了吴珍一声,他今晚睡书房。手镯上的金刚石在烛火下折射出七彩火光来,刺眼得很,他头又一阵剧烈的疼痛。

白琳双手按住太阳穴,耳朵里嗡嗡直响,恍惚中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努力集中起精神,抬头望去,一句“请侯爷安”差点脱口而出。

白琳好奇的打量着,李春如果脱去满身的匪气,蓄发留须,就会和燕侯像到九成九。他身材比燕侯更高大,海上生涯让他皮肤粗糙,肤色如蜜,然而充满力量。他一屁股就坐在他书桌上,开口直接道:“猫儿眼,我是来接娇娇的孩子的。”

白琳知道他们也曾是童年玩伴,这么叫娇娇只是顺口,没其他意思,可是听着心里就莫名起了一阵小嫉妒,他不由嗤笑道:“儿子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说走就走,就该想到后果。”

李春掏出腰间的火铳点点桌面,毫不客气道:“屁的后果。喂,猫儿眼,干脆点,你现在又不是没有老婆,孩子你就让给冯娇娇。”

“我不让你就抢吗?”白琳一只手支着头,看似随意其实是他脑袋里针扎般痛。

李春耸耸肩:“你不肯那只能抢了。要不然我婆娘不让我进门。”又发牢骚道“老子到今天头发丝都没碰到她一下,都是你造的孽。猫儿眼你就只会害人。”

听到这个评价白琳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三年前李春劫持了夏乔和珍珠夫人交恶后,不再让锦绣堂和双玉堂独占南洋珍珠和香料,三狮堂一时承受着各家的压力,不得不给了白七渴望已久的封号叫涵芬,图标是一只卧狮。

白琳去长尾岛接夏乔时突然就想,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珍珠夫人保养甚好,二八少女也不逞多让,她每天早起还练一套五禽戏,经年喷嚏都少打。白琳觉得自己死了珍珠夫人都会精力无限的继续掌控着三狮堂。

第一百六十七章 要人

他并不是对珍珠夫人怀有怨恨,相反还充满感激,远远超过亲生父母,没有她自己还是那个穷困潦倒受尽嘲讽侮辱的蓝眼睛小杂种而已,而不会是人人尊敬的小十一爷。但是或许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所以他很想住进三狮堂里去,哪怕第二天就死,这一生对于南泉姓白的他来说也算圆满了。

夏乔内监出身,一身细皮嫩肉五花大绑了几天早就奄奄一息,甚至不必再多动手脚,只需要再晚两天发现他就好。白琳带人从长尾岛返回,说搜遍岛上,不见夏大人身影。

珍珠夫人是真的急了,李春在她看来就是新鲜野味,偶尔能一尝之当然好,夏乔和她感情可不比寻常。事到如今她深深后悔不该激怒李春,她找七太太,务必要联系到李春,得到夏乔的准确下落。

李春传来的消息还是:我就把人丢长尾岛啊。难道你要我说假话?也许是他自己滚着滚着,滚到海里去了呢。

白琳安慰着珍珠夫人,带了更多的人手再赴长尾岛,仔仔细细每个石头缝都没放过,终于找到已经死去的夏乔。夏乔的尸身卡在两块石头缝中,依然五花大绑,气温炎热尸体都已经开始膨胀,惨不忍睹。

得闻噩耗珍珠夫人这位传奇女性当场晕了过去。夏乔是内监,珍珠夫人亲赴京城,在司礼监大太监郑全的首肯下得到夏乔骨灰的处理权。白琳自然是陪着珍珠夫人进京。

在京城的白琳,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在珍珠夫人在老友康郡王的伴随下缓解悲痛时,松宁府通发商行冯金山、京城奇珍阁方家,四海商行朱老板等都悄然动身前往南泉。

白琪好不容易逮住李春,自从这家伙的婆娘到了身边,他简直是没羞没臊,白天黑夜的黏着婆娘,全然不顾岛上其他单身汉子们的惆怅和饥火。白琪摊开名单:“李春,你说我们给谁大头?”给谁大份额,也意味着找谁做靠山,至少要有能和三狮堂抗衡的能力。

李春摸摸脑袋上的短发茬子:“动脑子的事不都是你安排么?问我做什么。额,冯金山往日对我也算好,尤其他们兄弟俩那几年关照了小枝,现在就多多关照他呗。你告诉冯金山,要他别去吃珠宝香料,改成专卖弗兰机杂货怎么样。”

香料自然是珍宝斋平九爷继续占优先权,白家双玉堂只分到一成的货,还抛出三层给各家以平衡平衡市场。往日对南洋珠有绝对权力的白家锦绣堂黯然败退于奇珍阁,奇珍阁从现在开始拥有南洋珍珠和红蓝宝石的优先挑选权。

奇珍阁背后的靠山是三皇子和苗贵妃,方老板财大气粗不怕人也不怕事。四海商行则吃下了乌木檀木。

乌木檀木也是安南特产,前朝云南王从陆地打安南,得胜回朝时顺带砍了一百多棵都是一人抱以上的乌木檀木回来,自己做私产、进贡、贿赂其他显贵。弄得现在安南的乌木檀木林都有剃了头般的空茬子。

冯金山是地道的草民,他在最开始那年就受到了教训,刚刚搭上南泉白家的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企图从珍宝斋嘴里夺食,在张通判二小姐嫁妆一事上赔得差点当房子当地当裤子。要不是恰好李春回来,叫珍宝斋分了些珍珠给他,说不定早已经打着铺盖滚回花石县了。

所以现在他非常满足,非常感激。抓着比自己小很多的白琪的手口口声声叫爷,冯金山难能可贵的一点就是,有钱有权的就是爷,这一点他从来认识得干脆利落。

每年都有一船佛郎机的洋玩意儿到吕宋,本意是丰富远离家乡的弗兰机贵族男女的生活,吕宋总督安德烈斯见李春很喜欢,就说以后都给他留着。李春当时纯粹是为柳枝挑玩具。这些东西基本都是些八音盒、描金绘彩白瓷小首饰盒,西洋造型的小瓷人儿,会唱会动的瓷猫瓷狗,彩色玻璃杯,水银镜子,水晶镜片,还有弗兰机浑天仪其实就是地球仪,千里眼等等七七八八物件。

弗兰机洋物都是造型别致,机关精巧,甚有趣味,其中有些不单是妇孺玩具,也是相当有用的工具,在工部都很有名气。这些东西绝大多数并不算贵重物品,然胜在新奇,不愁销路,所以利润空间巨大。但这些物件多而杂,不成配套,像平九爷,方六爷,朱八爷这样的大鳄也不会为这些碎肉而侧目。冯金山赚这个钱赚得很安心。

安德烈斯还告诉李春最好能用漂亮的印花棉布和丝绸来交换。松宁府本就是织造大省,这条件乐得冯金山见牙不见眼,不停在内心暗暗赞叹自己怎么就那么机智那么有眼光,当年肯对李春尤其是大妹妹稍施援手呢。这回报啧啧,以后他一定要坚持日行一善。

冯金山南泉之行既没见到李春、也没见到白琳,他也相当知趣没去找妹妹冯娇娇,只和白琪签订详细契约,交了定银,就相当满足的回去了。他这种知趣也是难得。

就这么在内有白琳、外有燕子岛的勾结下,三狮堂渐渐失去了话语权。然而珍珠夫人经营多年,白家百年基业,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倒。

李春平时并不和白琳打交道,和白琳打交道暗中处理各种商务事宜的是白琪。看名字就知道,白琪和白琳是同一辈的,这位曾经不知道哪个牌位上的白七爷的外室子如今风光无限。李春负责的是燕子岛的安全,他操练着一支只怕兵部都技术未有此娴熟、装备未有此精良的火枪队。

虽然知道这家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是因为冯娇娇的缘故李春对白琳总有点膈应,好在他们日常活动根本不交集,也避免了相看两厌。

现在李春看白琳不说话,只聚精会神的盯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不禁毛骨悚然:“猫儿眼你想做什么?老子对男的可没有兴趣。”

白琳刚才确实一直在出神,他在脑海里想象那位高贵又冷傲的燕侯也这么一屁股坐到自己桌子上、歪着身子对自己说话,想着想着他差点笑出声来。回过神来,他轻出一口气:“我真是好奇你这样的人怎么活到现在的。”

李春有点不耐烦了:“关你屁事。”

白琳又问:“李春,我记得你是无父无母是吗?你几岁变成孤儿的还记得吗?你对亲生父母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猫儿眼你叽叽歪歪扯这么多干什么?海上漂的有几个父母双全的,张三李四都是六亲死绝的光棍又怎么了?你也不比我们这些没父母的强多少。”李春没好气。他都要打哈欠了。可柳枝这次是来真的,那不是一两句甜言蜜语可以哄回来的。

“猫儿眼,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总记得吧”李春道“你把孩子给娇娇,我替你扛到底。”

当初夏乔的死,白琳顺水推舟的推到李春头上。李春从没承认过,但也没否认过。但他并不在乎自己头上多一条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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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宝儿回来了

白琳沉默半响,轻轻问:“李春,你为什么可以为柳姑娘做这么多呢?”为什么我就不能为娇娇做这么多呢。

李春惊讶:“她是我婆娘啊。她肯嫁给我、受了多少委屈,我要还不护着她那还是人吗。”

白琳觉得脑袋里的针扎已经不能再忍受,他使劲甩了甩,声音都暗哑了:“李春,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好吗?毕竟儿子也是我的。”

李春看他脸色颓唐:“好吧,你别想太久,我可等不了。”

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面对心爱的小女人,却已经是足足有快十天没有抱过了,这滋味不好受。

第二天白琳谈笑风生,在锦绣堂和卢溪月品茗赏花,看不出一夜未眠的痕迹。卢溪月把自己所掌握的所有资料交给白琳,末了虽然犹豫,却还是说一句:“不管有什么事情,最好都不要牵扯到李春的娘子。”

第三天一辆马车停在六福巷。白琳抱着儿子下了马车,得到消息的冯娇娇飞奔出屋子,柳枝和杏蕊等人在后面追着“娇娇,你慢点慢点,等等我啊。”

白琳看见冯娇娇像一团火一样向他跑来。“啧,怎么瘦成这样了,下巴都尖了,眼睛倒大了。”白琳上前一步,冯娇娇却直奔他后面战战兢兢的奶妈,从她手里几乎是抢的抱住宝儿,眼泪就不停的掉了下来。

白琳的笑容凝滞在嘴边,悄悄收回伸出去的手,不悦的看着拥着孩子放声大哭的冯娇娇。宝儿好久没见到娘亲,此刻见到娘、娘却又在大哭,他小嘴一憋,也跟着哭起来。就看着一大一小扯着嗓门比赛一样哭嚎着。

冯娇娇抱着宝儿就往回走,白琳拦住她,随后赶到的柳枝像护仔的母猫一样把冯娇娇挡在身后,警惕的看着白琳。“你不跟我说几句吗?”白琳挑眉看着冯娇娇“好歹我也是孩子的亲爹。”

冯娇娇低着头不肯看白琳,只紧紧抱着儿子往柳枝身上靠了又靠。柳枝现在学会了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就只管叫李春,她大叫:“小春哥、小春哥。”

李春从屋子里晃荡出来,柳枝:“小春哥,小十一爷想要人陪他说话,你陪小十一爷吧。我跟娇娇先回屋子安置宝宝。”

女人们就此蹿进屋子,一个眼角都不留下。李春很无赖的摊摊手,他怕婆娘是人尽皆知并且不以为耻,白琳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满脸黑色,他并没有兴趣和一个糙老爷们谈什么心,就简单的对李春说:“我把娇娇母子交给你了。”说完不等李春反应就转身走了。

“你也走吧,如今小少爷不在府里了,用不着你了。这些银子是给你照顾小少爷的报酬,这是你的身契”白琳对瑟缩的奶妈淡淡道,这女人照顾他儿子这几天照顾得不错,他不想为难她“少奶奶那里我自己会去对她说。”

可怜的奶妈从没见过这不缺吃穿的人家舍弃儿子的,战战兢兢接了银子赶快走了。她逃跑一般,以至于撞到一个年轻男子,奶妈连声说对不起,这个穿青布衣的年轻人倒是很和气,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他一直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着,看到那张和五年前一样的圆圆的脸。

她雪白的肌肤一点也没有被南方的太阳晒黑,乌黑的头发还是那么浓密,大辫子盘成了妇人的发髻。虽然还是那么活泼,说起话来两边的耳坠子一摇一摇的,但少女的那种透明感消失了,带上了妇人独有的一丝妩媚。

大姑娘还活着,这真好。当初听到这个噩耗他何尝不痛彻心扉,自己抄写的佛经还是没有保佑到大姑娘。虽然他气大姑娘不争气,为个不堪的男人糟蹋自己如此,但也觉得世界待她太苛刻。她这么好,这么善良,这么勇敢,这么坚强,她不该死。

现在看着大姑娘,只觉得不管她怎么样也好,银奔也好无耻也好,只要她活着就好。

回去的路上白琳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把儿子还给娇娇并非害怕李春,而是他真心希望这个孩子幸福,至少比自己要幸福。

如果他能成长为一个普通人,过着娶妻生子平凡的一生,开个小店,或者种几亩田,就已经是幸福。

这边冯娇娇欢喜的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哽咽的对柳枝说:“小枝你看,这就是我的宝儿,冯宝儿。”

柳枝凑过来捏住冯宝儿肥嘟嘟的脸颊:“真可爱,真肥,和娇娇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啊哈哈哈;哎呀,娇娇你看,他哭了哭啊啊哈哈哈。”

把人家的宝贝儿捏哭了,柳枝狼狈逃出房间,被李春一把抱住:“现在开始可以理我了吧?”

“大白天的呢”她虽然反抗,却并不认真。

李春一口亲在她脖子上:“我不怕。”

是,你不怕,我怕啊。不过柳枝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怕,大白天的又怎么了,他想要,自己也想要。自己早就跟着这个人脸皮磨得无与伦比的厚了。

她呼吸困难,却还分神坚持八卦:“小春哥,娇娇的孩子好可爱,好胖。”

“没你可爱。”李春捏一把她的白雪肌肤,表示对她分心的不满。

柳枝圈住他的脖子:“我们也生一个吧,小春哥,好不好。”

“好,生几个都随你,只要你喜欢。”李春含糊不清道,汗珠子已经随着他一身健壮的肌肉滑落。

柳枝没有实现“一个会做好吃的姨姨”的设定,她累得要命,李春也是,到后面就趴在她背脊上,俩个人就这么睡着了。中间杏蕊进来过一次,看了半眼就唬得魂飞魄散,捂住眼睛往外跑,一脑袋撞上张三。

张三比她懂事多了:“你傻呀,小春哥被小嫂子冷落了这么久,现在小嫂子肯了,还不干个够本。”

杏蕊面红耳赤,操起扫鸡粪的扫帚就抽他:“你这臭流氓、这说不出好话的臭嘴,滚开一点!”

张三很有他老大李春对女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风范,挺着活熊一样毛乎乎的胸膛哈哈笑着说:“杏蕊,你尽情抽哥哥,哥哥就喜欢你这泼辣劲头。”

这粗汉还腆着脸说:“我想你想了几年了,你跟着小嫂子一上岛时我就看中了你,那些敢肖想你的我都打了个臭死。杏蕊,等回燕子岛我就要小春哥替我跟小嫂子说、把你嫁给我好吗?”

杏蕊也不知道自己是气还是羞还是什么别的感受,面如火烧,身子却止不住的发软,丢下扫帚使劲啐了他一口,去厨房烧热水去,待会小娘子肯定要用很多水。

徐婶子和小虾李四回来时,看见冯宝儿也纷纷表示喜爱和祝贺她母子团圆,得知柳枝和李春都在睡觉,虽然还是白天但均表示理解。

就徐婶子和杏蕊挽起袖子精心准备了一桌子饭菜。

柳枝完全是被身上的重量压醒的,满室昏暗,根本不清楚什么时辰了,她呜呜着使劲推李春:“滚开了,你都要把我压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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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娇娇上岛

李春睡眼惺忪,看着她,忽然一笑,侧身抱住她,一只手就不规矩的捏着:“哪里压扁了,我来看看扁了没有。”

“臭流氓······”这主仆骂人的词都是一样的。折腾声又起。杏蕊端着饭菜站在门外,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尴尬,自己怎么总是判断失误。而讨人嫌的张三又笑哈哈的出现:“杏蕊,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说了小春哥饥渴了这么久,哪里就会满足呢。”

这种话题根本就不想跟这种人说好不好。杏蕊恨不得把盘子都摔到这不要脸的傻大个身上。另一间屋里哄着宝儿的冯娇娇也是满头黑线,她捂住宝儿的耳朵:“乖宝宝,你可千万别跟他们学。”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大家才看见洗了澡、吃了饭的俩人出现,李春自然是神清气爽,柳枝腰酸脚软,几乎就是靠在李春身上的,但是一张小脸蛋气色好极了,眉眼间又蕴含着一丝妩媚,叫一屋子都是过来人的妇人看得暗自羡慕不提。

既然冯宝儿回来了,大家自然就商量回燕子岛。冯娇娇再住在南泉也不合适,柳枝高兴得很:“娇娇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岛上好玩得很,我养了鸡还养了猪呢。”

这倒真是柳枝的风格。冯娇娇看一眼李春,他和以前差别多大啊,小枝还是有福气的:“那我们母子就麻烦你和李春了。”

“说什么呢,说这种话就该打你。”

柳枝虽然没有生孩子,但她带过柳条,知道小孩需要些什么,她和冯娇娇一起商量着列单子,留给张三和杏蕊采买,她和李春、娇娇和孩子还是李四则先回燕子岛。六福巷还是留给张妈和徐婶子母子。

娇娇说想把以前照顾她的妈妈和宝儿的奶妈带上,想想宝儿确实还小,娇娇也需要人手,柳枝就央求李春叫人去找娇娇的下人。

吴珍来抢小孩时冯娇娇住的院子就鸡飞狗散的,但几个下人的身契都是捏在冯娇娇手里的,因而人还在留在院子里茫然度日。可事情并没有冯娇娇想得那么简单,对于普通人来说去遥远的燕子岛性质和流放沙门岛也差不多了,一听都是惊恐到哭泣,这种情况的人李春也不想带上岛,碍手碍脚还说不定什么时候成为隐患。

冯娇娇干脆把身契都还给他们,反正这些人当初也都是白琳买的,也好,索性一丝儿东西也不要他的。

这时徐婶子含羞说出一个爆炸般的消息:她快要和白捕头结婚了。

柳枝惊奇得下巴都跌下了,其实俩人还蛮相配的,徐婶子经过这些年的养将和历练,完全是一个能干利落而又颇有风姿的中年美妇。小食铺也给徐婶子积累了可观的积蓄,攒下了足有两百两的身家呢,她完全可以挺直腰板嫁人。

而白捕头的女儿去年已经出嫁了,徐婶子这嫁过去就是一身轻。既然徐婶子要嫁给白捕头,自然是要搬出六福巷,住到白捕头家里去的。

而徐婶子母子一走,六福巷就空了,张妈就提出来干脆她也跟到燕子岛上去可以帮忙照顾宝儿。于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等徐婶子嫁过去之后、张妈就来燕子岛。

柳枝很高兴,怎么就这么顺利并且这么喜气呢。她乐得合不拢嘴,抓着小虾说:“你娘和白捕头办喜事时,我来喝酒,一定带一份大礼。”

她压根没看见边上李春脸黑了,还抓着小虾的手一个劲的晃。小虾也很激动,说话都有哭音了:“柳枝姐,其实我想跟着你走的,可是我娘只我一个,所以——”

柳枝摆手:“孝顺好你娘就是最大的出息了,你得空也可以来燕子岛玩啊,我也会经常来南泉看你们的。哇哈哈哈,想起就开心,以后我们的小食铺就无敌了,这和白捕头结了亲哈哈哈,税钱都会要少交啊。”

“好了走了!”李春实在忍不住自家婆娘的蠢样子,为了这几个小破钱得意上了天,叫人看了还以为她那小食铺赚多少呢。

他一把扯过柳枝就走,小虾还在眼泪汪汪的挥手:“柳枝姐,你可常回来啊。”

什么叫常回来!到底哪里才是你的家啊!李春气闷,柳枝却搂住他的腰,把脑袋贴他胸口:“当然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就知道小枝对我最好了。”生闷气的大狗得了奖赏,笑逐颜开的摇着尾巴。

没想到冯娇娇晕船晕得一塌糊涂,柳枝把雪津丸给她含着也没多大用。“小枝我要死了”冯娇娇躺在船板上有气无力的说“我把宝儿托付给你了。”

“瞎说,等会你就习惯了。看、天上有只长翅膀的猪飞过额。”

······

“怎么还不到啊”一会儿冯娇娇又难受得哼哼起来。倒是冯宝儿一点也不晕船,精神得很,看着蓝天白云和飞过的海鸥挥舞着小胖手哇哇叫个不停。

柳枝干脆还买了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就是本地人,渔村的孩子,爹爹出海打渔被风浪卷走,娘也病死,伯父就卖了她好留下弟弟。柳枝给她取名叫小鱼。

小鱼习惯海上,抱着宝儿稳稳的,像模像样的哼着打渔歌谣哄着宝儿,因而柳枝也能腾出手来照顾娇娇。

当娇娇下船时已经半死不活,李四把她背下来的。柳枝走上燕子岛那白细如雪的沙滩,深深呼吸一口,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哟,小嫂子回来了”“小春哥和小嫂子回来了”“小嫂子你还生气吗?小春哥已经把那几个女人送走了”“你傻啊,小春哥肯定是成功的把小嫂子哄回来了,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柳枝一路黑线的走回家里。当看见那小木屋和那一大株芭蕉时心情竟然隐隐有几分激动,这才是自己的家啊。刘婶子迎接出来:“娘子你可回来了,唉你就是性子急,都不肯听李小爷说什么就自个儿赌气跑了,这怎么行呢。以后可别这样了。”

柳枝脸红了,哼哼着:“我知道了嘛。”一边向刘婶子介绍娇娇和小鱼,一边偷偷扭了李春一把:“大家都为你说话。”

李春只笑着揉一把她的头发。

不仅仅是大家都为李春说话,在外面游荡了一个白天的白糖糕傍晚时准时回来,刘婶子刚好把煮好的小鱼放在门廊上。白糖糕一见柳枝,弓起背对她喵喵大叫,似乎在指责不负责任的女主人丢下自己独自去外活。倒是李春蹲下来给它顺毛,它坦然接受并且打了个滚,肚皮亮了出来。柳枝这下真的闷闷不乐,开始认真忏悔自己。

坐船回来的人第一餐都吃得清淡些,刘婶子熬了冬

第一百七十章 好朋友

说来很奇怪,白琪这性格完全不像七爷,李春倒是觉得挺像平九那不要脸的。反而是平静、平九的亲儿子是个老实的厚道人,一心只钻在各种机关要术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平静还找来了他几个好友,都是和他一样痴迷营造或火器的人。有一个家里是火器营世代的工匠,在兵部武器司是有世袭职位的,可是家里好几个兄弟,军职只能给一个,这个也是家里最小的并且是填房生的,被平静一张图纸就勾到燕子岛来了。这孩子也是实诚,还给家里留信说他去找条大河自尽去了,不要再找他,把他从家谱里除名。

冯娇娇梳洗过也回过神来:“小枝,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

“是呀,我惹人爱呀。”这臭丫头还是这么德行。

冯娇娇打她两下,又笑了,一边笑一边叹息:“小枝,真好。真的你好我也觉得很好了,我们总算有一个人幸福。”

“娇娇别灰心,谁敢说你就不会幸福?你看徐婶子,你知道我遇见她时是什么样子吗?还有杏蕊,她也好事将近了”柳枝捂住嘴笑,毫无责任心的泄密给冯娇娇“张三在小春哥面前求了好久呢,再三保证他一定会对杏蕊好。小春哥说张三这些年攒下的身家还不少呢,杏蕊嫁过去可以做个少奶奶。”

“所以娇娇,你会更好的。一定。”

柳枝为娇娇布置出隔壁的房屋,比她和李春的家要小,但俩母子住足够了,小鱼跟着娇娇,还在岛上妇人中找了个颇为伶俐的给娇娇帮佣,和刘婶子是妯娌,大家就叫小刘婶子。娇娇俩母子每天饭食自然都是在柳枝这边用,柳枝能重新和童年好友毗邻而居,快活得不得了。

这些天柳枝就兴高采烈的给娇娇布置房间,比自己家里热心多了。岛上房屋虽然造得简陋,但器具用得却可以美奂美轮,不管是青瓷白瓷,均窑龙泉都随便挑,铺地有红线毯,门帘有垂珠帘,糊窗有霞影纱。

只是有些东西虽然贵重但并不适合此地气候环境,冯娇娇本来就是豁达大气的人,更不会讲究奢靡。她到了这样一个新环境,每天都有感受不过来的新奇事,渐渐的她那阴郁不乐也跟随着燕子岛雪白的沙滩,碧蓝的海水,明丽的阳光渐渐消失了。

柳枝拉扯着娇娇到处转悠,为她指点岛上风景,她自己也未曾发觉她向娇娇介绍时语气里会不知不觉带出一股自豪的感觉。

一道小瀑布飞驰而下,汇入碧玉般的燕子湖。这帮子粗人没半点墨水,岛叫燕子岛,岛上河流就是燕子河,湖就是燕子湖,山就是燕脑袋峰、燕背岭、燕子尾巴岗;这瀑布自然也就叫燕子瀑。柳枝曾抱怨怎么取名这么随心所欲,李春想了想,认真说:“那就叫燕子口水瀑布?”

现在冯娇娇也说:“这瀑布真的很像从燕子嘴巴里吐出的口水啊,小枝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燕子张开的嘴巴?”

花石县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带着金项圈、金镯子带一手碰得叮当响,穿一身红,说话叫人想笑又想揍一顿的大小姐又渐渐的回来了。

“走,娇娇,我们去库房找找有没有宝儿玩的。”柳枝拉着冯娇娇兴致勃勃“这个这个,你看这些珠子红红的,宝儿一定会喜欢呢,小孩子都喜欢鲜艳的东西。”

“啊小枝,这个是珊瑚珠呢,宝儿玩太糟蹋了,你知道这个得多少钱吗?再说了,他万一塞嘴里就糟了。”

“哦,也对。那,这个这个,你看这个摇得响,你看,宝儿脑袋跟着转呢。”柳枝拿着一个九重鬼工象牙球逗着宝儿。

冯娇娇无语,没法跟柳枝解释这些东西的价值。她算已经看穿了,这些什么什么,李春就是给柳枝玩的,只要她高兴。最后她挑选出了一个弗兰机八音盒,旋紧发条后不但会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盒面还会有一个跳舞的小人一圈圈的转着,十分有趣,别说宝儿她也很喜欢,以前白琳曾经给过她一个。然后一套五个表情姿态不同的瓷猫,脖子是铆钉结合的,小猫脑袋可以摇摇摆摆,也很好玩。

选了一些真正的玩具后柳枝拿了一盒珍珠塞给冯娇娇:“见者有份,给你。”这一盒珍珠数量并不多,大概十余颗,却都是颜色稀少,有黑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金色的,颗颗光鉴照人,个个都有龙眼大小。

这个小库房是柳枝的私房,都是李春每次回来给她带的各种礼物和他从自己名下分得的财物里挑出来的奇珍异宝,柳枝对首饰珠宝没什么兴趣,玩一下就收进库房了,完全没想过是多少钱的东西。她日常只戴着李春亲手雕琢出的那支蜜迦南的簪子。

“看,有个万花筒。这个簪子你要不要,这个你戴了好看。”柳枝打开箱子奋力扒拉。

“我不要,你收好。你怎么什么都堆一起啊,会刮花的。”冯娇娇看着脑袋都疼了“回头我帮你整理整理,你就这么堆着,弄坏了以后也不值钱了。”

“好啊,满香楼的时候你就可能干了。”

最后柳枝还扛了一床波斯的地毯出来:“这个,波斯的毯子,软软的,我们铺地上吧。这样不怕宝儿跌倒。”

冯娇娇大笑起来“他都三岁了,跌一跌不妨事的。我爹总是说男孩子皮厚肉粗、摔摔打打不怕。”

话脱口而出却是一阵沉默,转而冯娇娇侧过头好不让柳枝看见自己眼角的泪珠。浓浓的思念和忏悔。

柳枝抱一抱好友,也不多说。冯娇娇吸口气,努力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走吧。”过去已经不可追,若诚心诚意,就过好以后的每一天。

厨房今天有新鲜的小黄鱼,柳枝烧得汤浓浓的,奶白的汤里面下好自己和的面,摆上对虾浇上一勺葱油。这是给冯小宝特别的加餐。小宝吃得头都要埋到碗里了:“姨姨做的饭太好吃了。”

其他人的是海鲜塔,底下是一层蛤蜊,扇贝,蛏子。上面一层是螃蟹,然后是各种虾,大虾,竹节虾,还有一种虾姑,只简单的清蒸了,然后做了类似吃鱼脍的蘸料。荆芥磨酱、大量金不换和紫苏叶子捣碎,一点点姜汁,还有南边特有的青色的小酸桔挤汁,大家吃得都快打起来了,这些人都是不怎么讲究的,丢的满地都是壳。

吃完饭,冯宝儿躺在塌上玩着万花筒,柳枝把自己那床燕草席拿来给宝儿和娇娇,小孩子娇嫩的肌肤一点红印都没有。宝儿开心的一边不时翻滚一边问:“娘,我能一直住这里吗?爹爹什么时候来看我。”

小孩就是这样,谁不在身边就记挂谁。冯娇娇捏着一把八仙花图案的纨扇一边轻轻扇着一边问儿子:“你喜欢爹爹吗?”

冯宝儿认真的想了想:“说不上喜欢,爹爹老喜欢欺负我。还有一个姨姨,眼睛很凶,每次看我我都好怕。”

“那你为什么问爹爹什么时候来看你呢。”

“我怕爹爹过来把我带走了,我不想和娘亲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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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大猫

冯娇娇哽咽的抱住冯宝儿:“宝儿,娘永远不离开你,谁也不能把你再抢走。”

冯宝儿丢了万花筒,两条藕节一样的小胖胳膊也抱住冯娇娇。小孩子没有大人那么多烦恼,不一会就睡着了,冯娇娇看着冯宝儿红扑扑的脸蛋,轻轻的亲了亲“我的宝贝。”冯宝儿睡梦中格格的笑了起来。

清早,柳枝就爬起来给冯宝儿做早饭,昨天宝儿说了“想吃姨姨做的包子。”李春扯住她,往日他们醒来还要缠绵一番,现在她迫不及待跳下床让他很不满。

“宝儿等着包子吃呢。”

“叫他等着就是了。”李春轻舒长臂、把她一下又揽了回来。

“宝儿他——”接下来的话被细碎的惊叫和甜美的口申口今代替。

“所以说我才不想要什么小孩子,小孩子都是烦人鬼。”李春身躯结实又精悍,现在因为用劲那一身健肉起伏,线条漂亮极了。他神情专注,眉毛微微蹙起,黑漆漆的杏子眼眼角带红,比之平常嬉皮笑脸额外有种魅惑,身上那些伤痕增添了别样的男人韵味。

他们成亲已经三年多,却总宛如新婚,只觉得对方怎么轻怜蜜爱都不够。晨光已经铺满地面,柳枝扑在床上喘气,李春跪坐在她两侧,盯着她雪白起伏的背脊,弯下腰亲吻她的脊柱。

亲吻慢慢改成用舌尖一下一下舔着,往上一直舔到颈子,然后咬住她的颈子。

柳枝轻轻呜咽一声,很多时候李春的动作就像一只大猫,或者更像一只雄性野兽在占有自己的雌性,在雌兽身上打下宣布自己主权的印记。

两只人形大猫翻滚完毕,大的那只心满意足,比较小而弱的这只哼哼着耷拉着耳朵、拖着尾巴去厨房蒸包子。

自己的面昨天就和好了,柳枝捏一捏,醒得正好。筐子里有早上刚摘下的芹菜,还带着露水,柳枝叫刘婶子摘好洗净,她好切碎了和到馅里。

李春照常一件蓝布短褐,衣襟微微敞开,可见一小片健壮胸膛,他搂着白糖糕靠在门边看着柳枝忙碌。他特别喜欢看柳枝在厨房的样子,芹菜切起来嚓嚓响,肉馅剁得叮叮当当,这声音比那些什么弹筝弹琵琶的女人弹的东西好听多了,他听那种跟弹棉花似的,什么大猪小猪的听得都要睡着了。

还是小枝好,有这么一个小娘子在厨房里团团转着,看着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柳枝在围兜上擦擦手,示意他有米汤,先喝一碗,这东西好,很养人,自从有了冯小宝后都留给冯小宝了。刚刚一转头看见晨光把他的身影剪出一个鲜明峻挺的形象来,柳枝很不争气的觉得腿又有点软了,又暗自窃喜这般好的男人是自个儿独享的。

李春一只手抱着猫、一只手端起碗一口气喝了,然后看着柳枝傻乎乎的笑,他们俩经常不说话就这么相互看着傻笑。

白糖糕窝在他怀里懒洋洋的眯着眼,它对这一对男女主人的智商已经不抱希望,也对米汤包子不感兴趣。不过它知道木盆里游来游去的鱼是留给它的。

等会就有好吃的了,突然白糖糕耳朵动了动,腾的抬起身体,从李春怀里跳下、一溜烟的跑了。只见冯小宝大呼小叫的跑过来“猫猫,猫猫。”

李春揪住他:“你追不上的,它跑得快。等会吃饭的时候你喂喂它。”看素来大爷一样的白糖糕吓成这个样子,就知道冯小宝有多厉害了。

冯小宝失望的说:“好吧,我最喜欢猫了。”

李春逗他:“你不喜欢狗吗?岛上的大黑狗正好生了一窝小狗。”

冯小宝马上来了精神:“喜欢的呀,狗我也喜欢。”

李春成功的把冯小宝带离厨房,柳枝出口气,小宝不仅样子像娇娇,脾气性格也都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小家伙胆子大,又特别爱动,几次追白糖糕追到厨房里,厨房水火之地,幸好只是打翻了几个碗碟,没大事。

李春一只手就提前冯小宝,把他丢肩膀上大步走到村子门口的公屋带他去看小狗。这次黑狗生了九只小狗,圆滚滚胖嘟嘟的满院子跑,冯小宝大笑着满院子追,白糖糕趴在树上抖着耳朵,小孩什么的真是讨厌啊。

冯小宝选了一个黑色卷毛的狗,四个爪子是白色的,小狗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看着特别叫人心里柔软。冯小宝开开心心的抱着,说是抱其实是掐着,小狗吓得瑟瑟发抖。李春给它系了个绳子,冯小宝欢呼雀跃的拉着小狗跑:“娘,你看我有个小狗啦。我们给小狗取个名字吧。”

冯娇娇叹口气,那可怜的小狗被扯得跌跌撞撞的,她把小狗解救下来,给小宝擦擦汗:“好,先洗洗手,吃包子啦。”??

包子又白又胖,面皮喧软,肉馅鲜美多汁。柳枝做得有小宝脸那么大一个,很是过瘾,她自己可以吃一个半,反倒是冯娇娇这几天胃口小了,她和小宝娘俩分食一个就足够了。

李春吃了两个,又吃了柳枝递给自己的半个,然后带着柳枝送给平静和白琪两人的一屉去前面议事了。男人么,自然不能游手好闲。

他走后,女人们又是洗洗刷刷、带小宝,逗猫狗,考虑中午吃什么。

午饭李春有时回来吃,有时在工地上吃。柳枝有心去工地伙夫那做个下手,帮大家改善一下吃食,结果李春不同意,说哪里就要你给这么多人做饭做菜了,很累的。

女人们吃完午饭头碰头在一起歇息,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说着私房话,慢慢儿也就睡着了。中间还睡着一个四脚朝天、只穿着一个肚兜的冯小宝,床踏板上睡着白糖糕。

下午俩个女人手拉手去闲逛,一天暑气也渐渐散去,她们去摘那些看着稀奇的植物,果子和花,甚至走得远的走到沙滩去捡贝壳,笑着嚷着就像儿时一样。晚霞里小姐妹们归家,男人也回来了,靠在门边上伸着脖子抱着猫望着她回来的方向。

好不容易等到吃完晚饭,那隔壁的识趣、带着小家伙回去了,男人就迫不及待的独占和她的甜美时光。

天蒙蒙亮冯小宝就起来了,攀在窗台上大声嚷嚷:“娘,今天没下雨,我们还去海边玩,我要用贝壳做项链。”冯娇娇打着哈欠爬起来,小孩的精神可真足啊。而这边屋子里正压着身下小母猫的那只大的雄性却暴躁得只想撞墙。

柳枝蒸好饭,把咸鱼粒切碎,海苔碎和上芝麻捏了好几个饭团。白糖糕喵喵的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冯小宝也靠在灶台边上眼巴巴的等着。柳枝笑着塞给冯小宝一个饭团:“小宝到门外面去等着,姨姨做好东西我们就去野餐去。”

冯小宝欢呼着跑出去了。白糖糕急了,用爪子拍着柳枝鞋尖喵喵的大声叫起来。柳枝点点它的鼻子:“不会忘记你的。”

拿了它的猫碗给它拌了个猫饭,白糖糕心满意足的打着呼噜一边吃去了。接下来的是——李春郁闷的蹲在一边,怎么感觉自己的位置越来越后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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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日常

“呐,吃吧。”摊开的又白又小的手掌上面窝着一个大大的饭团,仿佛自己还是蹲在河边的少年。

李春一把抱住了柳枝的腿仿佛小宝一样耍赖:“多做点我今天也跟你们一起去。”

冯小宝在沙滩挖了一个又一个洞:“叔叔实在是太厉害了,什么都知道。”一会就挖了很多蛤蜊。

“退潮了,我们到那边岩石那里去,有更多好吃的。”岩石上都是一个个的牡蛎。这玩意鲜美得很,都不用住,挖下来直接吃就很好味道,或者像柳枝还喜欢挤点小青橘的汁,李春更喜欢什么都不加,用薄刃撬开壳就直接带着大海的味道吞下去。

“这是什么,我看见一个球。”冯小宝小胖手指着礁石中某个黑乎乎一团直嚷。

李春看了下一把抓住跃跃欲试的调皮蛋:“这个是海胆,不要碰,有刺的。”李春把衣服脱下来包在手上,捡了海胆扔到篮子里。叮嘱冯小宝乖乖等着,李春潜到海里,冯小宝简直是无比崇拜李春,叔叔什么都懂。

冯小宝也被带动,在浅水里开始打滚,哗啦哗啦就像一条搁浅的小胖海豚在扑腾。“你看你把小宝也带成什么样子了。”柳枝有点担心,小宝毕竟才三岁。

李春笑:“不怕,我看着他呢。”冯小宝一身早已打得精湿,冯娇娇索性把他衣服都剥了,让他光着屁股或者和李春在水里玩,或者自己跌跌撞撞在沙滩上追着海鸟。

柳枝在海边生活已经三年,她已经能熟练的把牡蛎用小刀撬开,递给冯娇娇。“就直接吃吗?”冯娇娇还有点担心,牡蛎看着软踏踏的一坨,还在微微动弹。

“你试试、味道很好的。”柳枝大力鼓励好友,看着冯娇娇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样子闭着眼睛把牡蛎放进嘴里。

“怎样?好吃吧。”

冯娇娇回味一下:“嗯,还挺鲜。”

冯小宝跑回来围着大人直跳:“我也要吃。”

柳枝把烤好的饭团递给他:“你还小,不能吃生的,晚上姨姨用这个蒸蛋给你吃。”

回到家李春给柳枝打下手,他蹲在木盆边上把海胆破开,内脏弄出来洗干净牡蛎肉都撬出来洗好。白糖糕爬他脑袋顶上盘着,尾巴闲散的垂下来,偶尔甩两下,这姿态竟然和当初大白糖糕一模一样。柳枝见惯了不要为然,而冯小宝则羡慕得不得了。

柳枝打好鸡蛋加上水倒到海胆壳里。鸡蛋微微凝固以后再放进海胆。趁海胆在蒸,柳枝把薯粉调好,放入蔬菜末和牡蛎肉,在锅里摊成饼。

冯小宝挖一口蛋羹吃一口饼,一边问冯娇娇:“娘亲好吃吗?我有帮忙捡牡蛎和海胆,是不是特别好吃。”

冯娇娇点点头:“小枝,吃起来跟蟹黄差不多。再煎一些饼,我还要。”

晚上洗完澡,冯小宝趴在毯子上认真的挑拣着贝壳,选出他认为最好最漂亮的,把把挑好的贝壳拿去让李春打了孔,花了几天在房间里串。

当冯娇娇收到手链高兴得把冯宝儿亲了又亲,柳枝也笑眯眯的跟李春炫耀:“宝儿真聪明,还给我串了一串呢,做得真漂亮。”白糖糕卧在廊下慢条斯理的舔着毛,脖子上也挂着一个贝壳。

柳枝看话本子时经常看到开篇有这样一句话:洞中不知年,世上已千日。她觉得自己就好像生活在神仙幻化出的一出桃源,这样的美好如意。不知不觉一年就这么快快乐乐的要过完了。

这一年里冯娇娇重新振作起来,人养得气色红润,又有了点珠圆玉润之感,精神也开朗起来。她还柳枝一起上南泉买东西,对西街的小食铺大感兴趣,有一次甚至留在六福巷里住了半个多月帮柳枝照看小食铺。

娇娇在经营上比柳枝更出色,她们俩一个做、一个管是最好的搭档,当初在满香楼时就初次感受过。徐婶子晚上和娇娇对账时感叹:冯娘子年轻轻轻、着实厉害,进项比我管店翻了一番。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杏蕊也嫁人了。

张三指天跪地的赌咒发誓,杏蕊一直不答应。最后不知道听谁出的馊主意张三爬到柳枝住的屋子前的树上大吼大叫“杏蕊,我看中了你、心悦于你,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张三是也。我六亲死绝、你嫁给我就是绝对当家掌柜,我积蓄有白银六百两、金珠一盒,小春哥说如果我成亲还送我一份厚礼。

我今年二十八、虽然不是童男子但我保证以后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要是不愿意嫁给我我就天天叫唤,叫唤给大海听、给星星听月亮听,给岛上一群群的燕子听。让它们都知道我的心意,让它们带走我的悲伤。”

杏蕊先是气得哭,然后是捂着脸羞得通红,憋在屋子里不愿出门。柳枝问她、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搓着衣角。柳枝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嘛你告诉我,不用管我和小春哥。你真的不想嫁给张三我就跟他说去,叫他别再缠着你。”

杏蕊喃喃道:“我配不上他。”

“呸、你能干、好看、怎么就配不上了?嫁过人又怎样?告诉你要是小春哥对我不好,我就马上不要他去找别人”柳枝义正言辞,压根没注意到杏蕊脸色都白了,拼命对自己做眼色,还在说“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不比男人差。男人对我们不好我们就不要留恋,干嘛不找个对自己好的人呢?”

她后颈子被一把拎住,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被拎起来。柳枝对上李春黑漆漆的杏子眼,马上就怂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渴不渴?我煮了凉茶。饿不饿?我还煮了甜汤。”

“原来你心里还时刻抱着找别人的念头。”李春面无表情。

“哎唷人家只是说说而已”她很狗腿的搂紧他的腰,学着白糖糕脸在他胸膛上蹭两蹭。

“不管,伤心了,难过了。”

“那——亲一下?”

虽然她主动献上亲吻,可那人依然板着脸。柳枝放低了身段哄了又哄,可他还不肯笑一下,最后只好拿出杀手锏了。柳枝踮起脚,双手箍住他脖子把他拉近自己,悄悄的说:“那晚上我由着你···这样总行了吧。”

“不用到晚上,我现在刚好没事。”

——和谐的分界线——

杏蕊同意婚事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中意还是实在被这俩人腻住了,好像成了亲就了不起啊,成个亲谁还不会啊。

早在上岛时柳枝就把杏蕊身契给了她。她在自己的小库房里挑了一套金头面做礼物,她坚持认为金头面是最好的礼物,“遇到什么急事还可以当了救救急”。

婚宴自然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风格,没有高堂就以天地和海王龙代替,倒也别具一格。冯娇娇偷偷擦了擦了眼泪,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感觉到胳膊被挽住,回头一看是柳枝。她对柳枝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杏蕊虽然成了家,搬出去和张三有了自己的家,但她还是给柳枝帮忙料理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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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侯夫人

这成了家的女人就开始热衷于念叨怀娃娃的事。尤其是徐婶子老蚌怀珠,跟白捕头成亲半年就有了,徐婶子羞臊得很,白捕头倒是十分欢喜,他前头只一个女儿,中年得子自然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而杏蕊听了万分羡慕。

“唉,徐婶子都有了娘子你怎么还没动静啊,你快怀一个啊。我也要尽快给三哥怀一个,他家就他一个,太冷清了,我们商量好能生多少就生多少。”每天她都要把这话车轱辘一样来回倒腾不下三十遍。

柳枝听得毛骨悚然。有天回来听见卧室里叽叽喳喳的,一看杏蕊抱着冯小宝叫他在铺上滚来滚去,冯小宝翻滚得相当认真,还不停问:“杏姨姨,这样对吗?还要翻多少圈?”

原来杏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秘方,叫童子在夫妻的床上多滚滚,能够沾沾喜气福气。她甚至还把小宝抱到自己家、叫小宝在自家卧室地上撒了泡童子尿,万幸她还不敢在柳枝卧室里这么弄。

这么着虽然有些小小烦恼但日子还是顺当又快活的过去着,而当年末信风起时李春要押船去吕宋一趟。燕子岛和吕宋总督安德烈斯达成了一项协议,燕子岛用茶叶和棉布、丝绸换吕宋的丁香胡椒等香辛料,还要去收红蓝宝石。

产宝石的锡兰太远,且已经成为弗兰基的势力范围,不如直接在吕宋和占城两个点进行交换,而弗兰基的商船也不必冒着本朝海禁的风险跑来近海。

燕子岛自己的船在忙碌装货,还有从南泉出发的商船陆续往这边来集结,待到名单里的商船集结完毕就出发。往年柳枝是要跟着李春走的,她已经没办法忍受跟他分开的日子,海上再苦也苦不过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何况李春总会竭尽全力的照顾她。

可现在冯娇娇母子到了岛上,柳枝抛下好友自己跟男人满世界浪去似乎有点不义气,怎么说娇娇也是被自家拐到燕子岛的。

俩口子就商量怎么办才好。“小枝,这次你就留在家里等我吧,娇娇和小宝陪你玩。”李春捏着柳枝还如同做姑娘时的有些肉嘟嘟的面颊,手感好极了。

“我要一起去。”柳枝还蛮喜欢吕宋。那是与本朝截然不同的一个地方,人们的穿戴习俗异常新颖。吕宋还有大量的红藩聚集,红藩的贵族中男人带着华丽鸟羽的大帽子,女人穿着层层叠叠用鲸鱼骨头撑起来像把伞的长裙子,脖子肩膀甚至整条胳膊和大半个胸脯都露着。柳枝第一看见羞得当场捂住脸,可她们这打扮带项链和手镯就特别好看。

柳枝毕竟也是女人,她虽然自己不怎么喜欢带首饰,但是她特别喜欢看别人带首饰。弗兰基女人不怎么带玉器,而是佩戴颜色鲜艳的各种宝石和珍珠,所以他们的宝石切工有独到之处,红蓝宝特别闪亮。安德烈斯送过她一整套红宝石首饰,在深蓝色丝绒衬垫下如同一小簇一小簇火苗在燃烧。

李春会讲弗兰基话,不算很精通但基本交流没什么问题。那还是他在占城时学会的,他人聪明,如果是他想学的东西会很快的学会。平静对叽里咕噜的藩言十分感兴趣,他想阅读原版的弗兰基书籍,无奈李春能说不能写,也看不懂字,平静就想自己学。

他问李春怎么学会的,李春十分无所谓的说:“听会的,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所以他们也要吃饭喝水撒尿。我听他们重复最多的话,再配合他们的表情动作有时就推断得出来大概是什么意思。”

平静:······

柳枝就提出一个在李春看来是异想天开的建议:“带娇娇和小宝一起去嘛。小时候娇娇就说想看海外奇风异俗,这下可有机会了。”她不等李春反驳搂住他胳膊直跳,要他弯下腰来,好贴着他耳朵跟他说悄悄话“其实我是想吕宋大城里那么多蓝眼睛的藩人,娇娇可以看个饱,估计她就再也不会对白琳感到稀奇了。”

像大城总督安德烈斯有一头金线般的长发,天生卷卷的,也是一双蓝眼睛,白琳是深蓝色而他是蔚蓝色,非常明亮,有一种活泼的感觉。还有绿眼睛、灰眼睛、棕眼睛,弗兰基人的头发也是五颜六色,各种深浅不同的金色,棕色,红色。

李春自然不同意,小宝五岁都没有,这么屁大的娃娃漂洋过海,简直开玩笑。柳枝却已经兴冲冲的去跟冯娇娇说了。

南泉都指挥使府邸。健仆两个一抬,用鱼纹大青花缸种的一人多高的金桔抬了十缸进来,摆在二进院落。一个穿着天水碧色的绫子裙衫烟灰色薄衫褂子,梳着堕马髻的美人站在廊下看着,说上一句,“这么竖着摆好看,进来两边都是金玉满堂的,侯爷瞧着也舒心,意头也好”。

她周身装束颜色清淡高雅,皮肤雪白,肌肤娇嫩吹弹可破,身姿苗条多姿,尤其眼神含情带怨,似有泪光点点,叫人见之心里顿起无限怜惜。头上簪着一根点翠蝴蝶步摇,回眸间步摇似坠非坠看得人心痒痒。

妇人犹比少女的燕侯夫人罗碧烟用一方烟色葡萄松鼠刺绣帕子遮住樱桃小嘴,微微张开打个哈欠,她头略一偏,娇俏可爱的嗯一声:“不过横着摆似乎也很不错呢。”

她边上侍立的一个穿藕荷色衫子洒金黑红罗裙,手上戴着一对金镶白玉镯、耳朵上戴着镶嵌着指甲盖大粉色珍珠的金耳环的年轻小妇人连忙道:“既然表婶觉得好,就叫他们摆摆看。”

这小妇人正是吴珍,这十缸金桔是她送给燕侯夫人的,将近岁末南泉富家喜欢摆放金桔,取金玉满堂的吉利兆头。

她和罗碧烟以及罗碧烟的大丫鬟锁秋、剪春折身返回后院,等那些壮汉们又重新摆放一遍后再摇摇摆摆出来。罗碧烟眺望院中一眼,细声细气道:“阿珍呀,你说如果第一排左右各摆一缸、第二排左右各摆两缸···以此类推,会不会更好看呀?”

“叫他们摆一摆看,表婶眼光错不了。”吴珍连忙吩咐下去,女眷自然不能看那些粗汉,又折回后院。

侯夫人走了两趟也乏了,歪在美人榻上,抱歉的对吴珍笑笑:“我这身子不中用了,一年竟然有半年是病病歪歪的。蒙侯爷怜惜,叫我安心将养,唉,我就是爱想心事,哪里好将养呢。这府里爷们老的小的除了我竟然都是外人不能近身的,冷的热的都要我来招呼,唉,我是闲不下来的劳碌命。”

“表婶和表叔恩爱,这是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小世子伶俐极了,表婶到时双诰命,真是极大的福气。”

其实燕旭还没有正式被立为世子,燕侯上书请求册封世子两次,都被今上不同理由驳回了。他暗猜应该是静宁公府不满,在极力阻止,但燕旭毕竟还小,此事也不急,也就暂时不提罢。

可燕旭是燕侯嫡长子,只要广平侯这个爵位还在,世子之位就跑不了,所以吴珍叫一声小世子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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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海上牧羊

罗碧烟心里一根刺也就被吴珍的奉承融化了,她娇娇儿叹口气,水葱儿一般的手指抵着太阳穴:“阿珍别取笑我了。谁不知道我是个苦命人,要不是阿旭和阿辉俩个还小,我真恨不得一索子去了才好,干干净净的免得受气。”

吴珍唬一跳:“表婶快别这么说,你是表叔心尖尖上的人,谁敢给你气受。”

罗碧烟眼圈儿瞬间变成了粉红色:“你不知道老静宁公每年四季八节的都要来找茬子,叫我去给前头太太敬茶磕头,说是过节也问候一下。这可不是欺负人?我虽是二嫁之身但蒙侯爷不弃,是燕家堂堂正正花轿抬进来的,虽然是续弦但我是妻不是妾,凭什么这样欺负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了。

吴珍显然是还没有习惯这位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表婶的性子,除了一个劲的骂静宁公府该遭天打雷劈不会说别的。罗碧烟虽然极遭男人喜爱,横扫千军无敌,但于女性之间却是极不受欢迎,她无论是在闺中还是两次出嫁都没有一个知心好友,就连自家姐妹也不亲热。

罗碧烟做侯夫人这么些年于权贵女眷圈里交际平平,不过是些场面上的却不过她家老爷的爵位递来邀请,而稍微带点私人性质的聚会很少有人会邀请她。她得男人、老人的喜爱,都觉得这位夫人柔软得可怜见的,深受女性的忌惮甚至是痛恨。

南阳郡主曾大声说“我可不愿见那位美人儿话刚刚说到第三句就开始感怀身世、掏出帕子擦眼泪儿。合着一屋子人就欺负了她一个一样。”

罗碧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不喜欢自己,自己如此娇柔,如此弱小,如此温顺,如此不幸。自己如此需要关爱,这世上对女子、尤其是美貌多情的女子真是太残酷太不友好了呜呜呜。

这厢吴珍在后院陪侯夫人说话解乏,前头十缸金桔树横摆竖放的弄了五六回,纵然是些正在壮年的汉子也累得汗珠子如同滚珠一样,主子拿他们消遣,纵然满腹怨气也不好明说,只不过在心里暗暗骂娘。

卢溪月自然也住在都指挥使府,他和燕侯从京城所带的那些没家眷的光棍幕僚一起住外院,住在西北角一个小小院落。房间有些年久陈旧,只叫人新糊了墙和窗,其余皆未添置。南泉山上多兰草,卢溪月公事闲暇之余上山亲手挖了不少兰草,种在大大小小花盆里,高低错落的摆满案头和院子,青翠绰约的兰花给简陋的房屋顿增三分雅致,不觉府里上下就习惯性的叫卢溪月所住之院为幽兰院。

幽兰院那雪洞一样的书房里,厚厚的书本案卷堆积如山。卢溪月和白琳分坐条案两边,共看一份名单,若是行内人看到定会叹为观止,却是这次季风期出海的所有船只名单。

只见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船只分属哪些商号,哪些是一家独有,哪些又是几人合股,各人货物是些什么;这些大小商家背后的关系网络都写得清清楚楚。

“长永号得放行,安王妃投了一万两银子的股。”白琳细秀的长指轻点。卢溪月依言提笔在长永号后钩了一下。

“广明号有季家的本钱,他家大奶奶是唐阁老的嫡女。”唐阁老正值壮年,而且两个儿子都是进士功名,家族正蒸蒸日上,卢溪月就在广明号后也打了个钩。

······

信风鼓胀着船帆,翻腾着海浪,今夜云层厚重,月光不显一丝,一层薄薄的幽蓝雾气笼罩在海面,那些趁着月黑之夜出海的商船在海面若隐若现,宛如幽灵。

掌舵控帆的水手自然精神注意万分,不敢有所懈怠,生怕不留意于雾气中相撞;随船出海的商家也没有人睡着,有合掌念佛的,有闭目祈求天爷的,也有的虽然人在房间却也紧握双拳、圆瞪大眼仿佛自己在驾驶室里紧盯着海面一样。

在船没有驶出都指挥使所管辖海域之前,谁也不敢放松一丝一毫。去年的这个时候出港季节燕指挥使一共就抓了五只商船,夏天回程季油水更丰厚,扣下船只多达二十只。

燕指挥使手下那位卢大人极是可恶也极是爽快,出港船只查到没有出海许可的船只押回海港羁押,没收一半货品;可回港船只若被抓到则是没收全部货品。无论羁押船只大小一律一万两白银一艘赎回。怎么看都很像赶着一群羊放牧于海上,挑肥拣瘦的选择几只宰杀了,其余的继续养着。

熟悉的洋流和季风的味道,还有罗盘的显示都表示马上就要驶出近海,就在众人忍不住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海面上光明大起,只见一条火龙点燃在漆黑海面。“完了!”老油条的船工当即就松了舵盘。前方是指挥使的船队,三层高的旗舰灯火通明,只见一队五艘战船火把熊熊,船头以及两舷站满精兵,全部都已经拉满强弓,箭在弦上。

有乖乖束手就擒的,有心存侥幸一搏的,在羽箭破空而来后也放弃抵抗,再弄下去可就成海贼了啊,至于被射穿喉咙的倒霉鬼总是要有几个。也有个别幸运儿或者真的勇士冲破包围、借着茫茫夜色在众人叹息羡慕的注视下一头蹿进无尽大海的怀旧。

战船驱赶着商船集中、列队掉头返回南泉港,真的就像凶神恶煞的看牧犬驱赶着一群垂头丧气的羊。

港口也火把熊熊,黑色短打装束的彪悍军队早已封锁了南泉港,刀出鞘,枪林立,火光映衬下兵器凛然散发的杀气让和气生财的商人们两股战战,有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的甚至尿湿了裤子。

燕侯头戴一顶乌纱大帽,身着靛青遍体暗凌云纹的圆领袖箭常服,胸口手臂着轻甲以示身份和威仪,腰束革带外披黑色漳绒披风,端的是威风凛凛。而边上刻意站在阴影里青衣小帽的卢溪月则如云掩星,无声无息。

都指挥府和市舶司这几天就热闹如菜市场。而三狮堂则异样的冷清。

朝廷明发的出海令往南洋诸城的加起来五十份都没有,白家自己的船就有两百艘,还不包括其他家的,要都规规矩矩就没法玩了。新来的市舶司监管卢溪月倒也不是铁面无私的青天,只是他对白家也一视同仁,别家交多少他们家也是多少,这就难免叫三狮堂心生不爽。

白七爷有股份的船只早已经不进南泉港了,只停燕子岛,货物由小船分装回来;有想得多一点的也想效仿,白琪给出的条件是想在燕子岛停船分货的燕子岛必须拿三成的利。饶是这样还争得不可开交。

燕子岛坐地开价,商船也可以就势还价。渐渐人们发现,这边能和燕子岛说上话的,不再是三狮堂里的奇女子,而是那长着一双深蓝眼睛的出身卑贱的年轻人。

岛远难赴,白琪放出话来,城中有事一概请与白小十一爷商议,由白小十一爷再来和燕子岛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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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此间心事谁人知

三狮堂,浓绿的凤尾叶尖滚下一滴露水,珍珠夫人午睡醒来,龙涎已残,长青已经跪在榻前奉着桂圆水。

“夫人,二爷求见,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珠帘外侍婢禀报。珍珠夫人坐在床榻边发呆,恍若未闻。自从夏乔死后她好像突然一下老了,经常出现这种精神不济的样子。侍婢又通报一遍她才“唔”一声,由着侍婢跪着给她穿上月白色缎子软鞋。

“夫人,前天晚燕侯海上缉私,吓得现在商船纷纷不敢出港,有些本钱小的甚至从船上撤货下来。白二爷嘴角起了一圈燎泡,显然心火不小。船只停码头可不是白停的,还有那些水手船老大,就是没出海也要一日一日的开始计算费用了。

其实对于珍珠夫人来说,就是个交银子的事情,不过是交给燕侯,还是交给燕子岛的区别。算一算两者差别并不很远,只不过跟后者打交道更屈辱而已。

“递帖子,我要拜访那位卢大人。”以前是由市舶司的人亲自来三狮堂见自己的,卢溪月到南泉至今珍珠夫人也没去见过这位掌握了市舶司的吏目。而今形势不由她再高高在上。

长青给珍珠夫人梳头,珍珠夫人瞧见自己水银镜子里的容颜,岁月的无情从没这一刻看得如此清楚。夏乔死后她那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不少地方开始逐渐变灰了,无论她怎么用蛋清、用珍珠粉、甚至用人乳,时光依然飞快从她身上掠过,犹如报复之前她紧握风华和权势。

她最大的依靠,康郡王委婉的告诉她燕侯为今上做事,他没理由去寻燕侯的不是;而另外一个郑全多精明的人,能坐到司礼监大太监的位置上是浑身长满了心眼的人。

圣上虽然对燕侯并不特别,也少有褒奖,可派的活计是国之重策,给的权是调兵实权。而自从南泉府第一批税银送到户部,呈天子看过,看到天子的表情郑全就明白了今上心意。

何况夏乔的死让这俩人心里也有种深远的悲哀,这个女人他们相识多年,她的智慧、勇气、不羁甚至疯狂都曾是那么有魅力,让他们愿意帮助她,也曾折服于她。可她如同被宠坏了,玩弄人心过了头,依三狮堂的势力、夏乔的身份,竟然就这样被害在她的地盘上。实在是·····

实在是她之前把他们看得太轻了。如果她对他们有一点点看重,除权益之外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看重,夏乔不应该会死。

卢溪月百忙之中仍然抽空见了这位把南泉白家一手做大的奇女子,对她恭敬又赞美,全程站着微微鞠躬跟她说话,眼睛只看着地面。然而就是不吐口。白家交的利一厘也不能少。

珍珠夫人看着茶杯里晃悠的水面,一时之间失了神。卢溪月早已告辞,她仍坐着发呆,长青不禁担心。这时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官人上楼来,看见长青细声细气招呼:“请问是三狮堂的长青姑娘么?”

他说的是一口正宗官话,长青还没出口相询就见这人掏出一封信递给自己:“爷爷要小的把这信转交于三狮堂主人。”

“夫人、夫人”长青连唤两声,珍珠夫人醒过神来,接过信件,触手就是一股龙涎的味道。

自己最爱龙涎,为了讨自己欢心,康郡王也好郑全也好夏乔也好,都用龙涎熏香。封皮无字,一时看不出是谁捎来的。

里面竟然是三张十万的银票。字是郑全的。

珍珠,你簪花垂髫的模样犹在眼前,可你我年纪都不小了,星移斗转,衰老的让位的年轻的是不变的演变。你何不趁此脱手,下半生逍遥于湖海。我是不全之人,终身禁锢于宫墙之内,阿康愿意接你进京,伴你左右直至终老。

珍珠夫人从茶楼出来,突然就想随意走一走。她穿着一向颜色素雅,身上首饰也不多,因而一时无人发现这个有些恍惚的中年妇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珍珠夫人。

长街一间小铺挑着一个食字的幌子,进出的人络绎不绝,生意不错。“小虾,给我装一份蒸肉饼、一份芋头白肉,亲家母上门,加两个菜。”普通的矮胖妇人嚷着。

“好嘞,二婶子你等着,给你拿下面热乎的。”一个青衣短褐的少年搬开卖空的蒸笼,露出下面一层,用湿布托起烫手的瓦盆,放进妇人的挎篮里“这碗海米蒸冬瓜是送你的,二婶子是我们老顾客了,以后还多关照啊。”

“小虾这么会做人,嘴又甜,生意不好才怪。”

珍珠夫人看着妇人挎着菜,笑眯眯的去了。“夫人,您要进去吃点什么吗?”长青小声问道,虽然这食铺粗鄙,但是夫人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坐一下也好。

珍珠夫人长长出口气:“听说这是她的买卖,她倒是真的不贪心。”长青知道说的是那位李娘子,一个小女人,做点小生意,想过的也就是小日子。

徐婶子嫁给白捕头后,依仗着夫君的优势在长街找了个合适的门面又开了一间蒸菜馆,小虾如今是小康之家了。这娘俩一脸的幸福满足,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徐婶子挺着已经凸出的肚皮在结账,看着铜板叮叮当当塞满竹筒她咧开了嘴,觉得对李娘子也有了交代。

看着这妇人因为怀孕臃肿的身形和浮满雀斑的脸却洋溢着笑容,珍珠夫人就想自己如果也是这样嫁人、生子、如千万个普通女子一样,是不是会更快乐呢?

“夫人,世间既有一把碎米就满足的家雀,也有愿意展翅高飞的鸿雁。”长青安慰主人“纵然翅膀飞越风霜雨雪,甚至是雷电,但是那千万里的风景又岂是家雀可以领略的呢。”

“是啊,我虽然失去了很多,却也曾如风一般肆意。有多少女子能够如我一样快意呢?”珍珠夫人终于眼睛开始清明,她看着那简单的幌子,甚至露出一丝微笑。我只是看错了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

李春那个人,当初应该做伙伴,而不是想着暖床就好了。想起自己派给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处理染了疫病的船,他那不顾船上还有活人放火烧船的狠劲和跪在爹爹灵前拿刀子在胳膊上一口气连划三道、血染红半边麻衫、吓退逼自己嫁人的叔父的当初自己很像。

李春对那小女人那么痴迷,其实夏乔对自己何尝不是,就是康郡王、郑全对自己也曾痴付良多,只不过自己不是李娘子那种小女人,只满足于一处低矮的屋檐。

我不后悔,不过,夏乔,我有点想你。

······

珍珠夫人回三狮堂后找小十一爷议事,却被告知小十一爷去江南了。

卢溪月回都指挥使府,就看见幽兰院的门是开的,不禁皱起眉毛,这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一个年轻妇人坐在厅堂里,她容貌秀美,面庞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穿着一件薄薄的艾绿色的衫子,绣的是乳燕穿林;梳个妇人常见的元宝髻,簪一只掐丝镶宝的滴珠金钗,耳朵上垂着连珠耳坠子,皆是黄豆大的粉红南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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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奇葩母女(一)

看见卢溪月进屋年轻妇人连忙站起,叫一声:“弟弟。”她背后侍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体格风骚,柳眉星眼,也是穿红着绿,带着一对一滴油的金丁香,见着卢溪月一双圆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细看俩人虽然面貌虽然不尽相同但是额头和眉毛、鼻子如出一辙,站在一起就知道是亲属。这妇人正是卢溪月的双生胞姐卢映月。

俩人最大不同在眼睛,或者眼神,卢溪月眼神平静如深潭,卢映月则是完美复制了燕侯夫人那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卢映月容貌虽然美但是神情举止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畏缩,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簇新,锦绣辉煌的,偏她人瑟缩个身子,眼睛也怯怯的有一眼没一眼看人,遇见你看过来就马上缩回去,仿佛她穿戴都是偷来的。

因而一双传情妙目在侯夫人身上是杀器,在卢映月身上却是上不得台面的铁证。卢映月看弟弟眉毛皱着就心里一颤、连忙解释:“听说你这几天公务忙,天天都点灯熬火的,我特意熬了猪心枸杞汤给你。”

随着她的话语背后的丫鬟如意把食盅打开,一边添话道:“表姑太太可惦记着公子了,这汤是她守着火亲自熬的呢。”

卢溪月没理这丫头,只对姐姐点点头后自顾自坐下,叫一声:“全福。”

就见一个中年汉子从外面进来,卢映月见弟弟毫不避讳叫随从进来,尴尬的用袖子略遮住脸,就听见弟弟继续在说:“我不在,你私自放人进来。如今我也寄居别处,不好罚你,你的身契我还你,你这就结了这个月的月钱出去吧。”

全福是他后来自己买的仆人,故他可以自己处理。全福扑通跪下大声喊冤:“公子,我本来不让她们进来的,可这位小大姐教训我说这是公子胞姐、若不让姑太太进来公子定会赶我出去。”

卢映月粉脸涨得通红,有心为这人求个情却呐呐无言,刚才还伶牙俐齿卖弄的如意更是闭紧了嘴。全福怎么求饶卢溪月都不为所动,待到他垂头丧气去了,卢映月又叫一声全喜。

“从现在起你换一下,以后别跟我出去了,就专管我的院子。没我的话一律不能放人进来,尤其是书房。”这全喜还是当初他回肃州、柳旺送他的一个老仆。说是老仆其实也就五十岁,这些年一直跟在卢溪月身边,虽说不十分精明但有个绝对的好处,就是认死理,对主人的话服从从不打折扣。

处理好全福全喜,卢溪月再转向姐姐,就见姐姐战战兢兢,一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已经浸满了泪水。卢映月小声泣道:“弟弟,我真没有想到会为难到你的下人。都是我的错。”

“阿姐,我住前院,你就带着这么一个人冒冒失失跑过来,路上撞见什么人你怎么说得清?”卢溪月对于这仅存的胞姐还是有一丝亲情。

卢映月听着更惭愧了:“对不起,我只听如意说你连天熬夜十分辛苦。我在后院除了陪夫人聊天也没什么事情,不外乎做些针线,想着你那般辛劳我却帮不上一点忙,故而熬点了汤水,没想到还给你带来麻烦。”说着她以帕拭泪。

如意不服气了,插嘴解释:“公子,表姑太太一片爱护您的心意,她手指上还燎了个水泡呢。”

卢溪月等她说完才开口:“你是夫人给阿姐的?”

这表公子人物俊秀可目光森冷,如意被他这一看拔了舌一般,满腔的口齿都不再有。

卢溪月此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杀招。他深知自己母亲是个拎不清的,直奔燕侯书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说。

“侯爷,细想一下,有人紧盯着前院,尤其注意到我灯火不熄,我觉得十分可怕。”

一桩下人不讲究或者仅仅是个想卖俏出头的丫鬟的后院小事突然就变成了阴谋。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在此地已经引起了诸多怨愤,有人想对我不利也是正常的。不过想想他们把眼线插到夫人身边,这就得小心戒备了。”

后院住着不仅仅有燕云的心肝肉尖儿侯夫人,还有侯府的下一代小主子啊!

燕侯顿时毛骨悚然,一掌拍得茶碗四分五裂:“岂有此理,这等用后院妇人的肮脏手段是可忍孰不可忍。查,给我查,绝不轻饶!!!”

借着这个由头后院名正言顺清洗一番,如意被拉出来活活杖毙,执行的还不是院里管事杂役,而是燕侯直接从军队里调来的士卒。一干杀过人的汉子哪里有怜香惜玉之心,不到十杖如意就咽了气,燕侯面无表情命令继续,三十杖打得一个青春娇俏少女尸身都血肉横飞,最后还冷淡吩咐一句“丢到海里喂鱼。”

然后卢溪月以此对商家怀柔,顺便不动声色套取燕子岛的资料。诸位交了钱就可以马上出海了额,现在季风季还赶得上趟不要怀疑朝廷水师护送你出海额这可不比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海外流寇强得多。

海外流寇,燕侯已经给燕子岛定性了。

“宝儿,好可怕啊,怎么会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呢呜呜呜”侯夫人虚弱的倒在榻上,一身烟霞色流霞裙如烟如雾拖在地上,星眸泪光点点,美不胜收。“我对你们姐弟一片心意竟然会被人利用呜呜呜呜···”

卢映月在边上跟着擦泪,她着实被吓坏了,她之前在表哥家里,舅妈兼婆母是武将之妻、手段干脆利落,舅舅几个妾老老实实,可没有这样彪悍惨烈的啊。

“夫人,我阿姐少年失教,又不曾做得主母,还请夫人给她指派几个老实一点的丫鬟婆子,蠢笨一点的都无所谓,横竖我姐弟俩出身摆在这里。”

卢溪月这话刺得姐姐捏着帕子堵着嘴,眼泪珠子一下就把帕子打得精湿。侯夫人噎得纤纤玉指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卢溪月一脸平静:“夫人,你若是真心为我们姐弟好,就不要管我们的事情吧,尤其不要管我和阿姐娶嫁之事。”

卢映月腾的一下脸红了,把头埋得更低。侯夫人却“哇”的一声总算出声了,她捶足顿胸哭得喘不过气来:“我知我有亏你们,现在不是想弥补么?宝儿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就忍心还责怪我?啊我不活了····”锁秋和剪春纯熟的拥上去,拍背的、抚胸的、口里劝慰手上递水。

趁这时卢溪月给姐姐使个眼色,俩姐弟一前一后来到隔壁煮茶的小隔间。卢映月知道弟弟不喜欢自己哭哭啼啼说话,擦了眼泪嚅嚅道:“弟弟,你这样气娘实在不应该,当初她也是没法子,不是故意丢下我们。”

“阿姐,慎言”卢溪月低声喝止“夫人如今身份不同,你不要给她、也是给自己找麻烦。”他放慢语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嚼出来的“这个娘、不是你和我能够叫的。”

卢映月实在受不过弟弟这种几乎是残酷的冷静,立马捂着嘴两行眼泪默默流下,她鼻子眼睛都红红的,哭起来的样子却没有侯夫人那种梨花带雨的清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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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奇葩母女(二)

卢映月是三个月前被侯夫人从肃州接来的,这姐弟俩目前在侯府都是以侯夫人侄儿侄女身份相处,燕侯也默许。府里上下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卢溪月还好,毕竟他追随的是燕侯,又是靠实力吃饭,侯爷赏识下面嚼舌头的就自然少了。卢映月少女时期家生巨变,寄人篱下多年,早已经没了官家小姐的骄娇二气。

卢溪月当时在南泉一见到姐姐差点没被血气冲翻天灵盖,尤其见自己老娘洋洋自得微笑夸耀“宝儿你看,我把珠儿接来了,从此我们母子就团圆了。”

燕侯对自己老娘绝壁是真爱,要不她讲如此无脑的话也只在边上捻须微笑。娘亲你有夫君无敌真爱罩着,我和阿姐可什么依仗都没有啊。

而自己同样无脑的姐姐也含泪带笑,仿佛这是好事。他忍住一肚子气,母子三人私下相处时发问:“夫人,怎么把阿姐接来了?舅舅家怎么说?”

侯夫人微微撅着樱桃小嘴、手指头搅着帕子俏生生道:“不是看着你觉得愧对你们姐弟么?我就派了个管事带信去给哥哥想把珠儿接回身边来,娘俩亲热亲热。再说珠儿本来就是嫡长女,没得给人做小,我叫哥哥给珠儿另外办了户籍,那边就说阿松妾室生病暴亡。就这样把你姐姐接来了。”言下之意还一派报复了他舅妈的高兴。

卢溪月早已放弃和自家老娘沟通,他有气无力问姐姐:“你怎么就答应了?”

卢映月惊慌失措,难道不应该吗?这是娘亲啊。

“舅舅舅妈会怎么看我们姐弟?阿松——你对得起阿松表哥吗?你一个妇人之身就这么冒冒失失来到千里之地,三亲六戚一个都没有,以后如何打算你都想过没有?莫非你也想做过一品诰命?你觉得你有夫人好命吗?”

卢映月不仅没有想象中悲喜交集亲人抱头痛哭、反而被弟弟劈头盖脸训斥一通,羞臊得就直想去上吊。侯夫人握着胸口哭泣:“你这是怨我、还是怨我”。

侯夫人一番娇啼哭得几乎背过去,丫鬟七手八脚实在止不住夫人的眼泪,把侯爷喊来直轻言蜜语安慰了一个晚上才作罢。

卢溪月被自家老娘一番做作闹得头都要炸了。当初父亲被削职流放,舅舅出钱赎买回自己姐弟和母亲三人,又养了自己姐弟多年,虽然舅妈有时苛刻,但毕竟大恩。更何况表兄阿松对姐姐一往情深,以姐姐当时罪眷身份能嫁个什么好的?最好也不过嫁个舅舅手下的小兵,要不就是贩夫走卒一类。

当初阿松表哥上吊绝食闹一通才逼得舅妈松口,虽然是妾但一直善待姐姐。姐姐上头虽然有主母,可家里老爷太太毕竟是嫡亲的舅舅舅妈,这几重的保护主母不敢磋磨,这样未尝不是安好一生。偏偏老娘自作聪明,把姐姐又接回来,自来嫁出去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这不是过河拆桥、仗势欺人吗?

卢溪月都可以想象舅妈的愤怒和阿松的失望,这门亲算是断了。况且接回来姐姐又能怎样?她既非国色天香又非旷世才女,出身又不好,先不说已经是妇人之身,单是娘家一无所有这点就够呛。

自己家的人的脑子难道都长男人身上、女人不长的吗?卢溪月绝望想道。姐姐这么光身一个,身上衣服头上首饰都是侯夫人置的,可侯夫人没法给她一份好嫁妆啊!她又不是燕侯亲女,人家燕侯还有两个正经女儿呢,按表小姐的待遇打发一份嫁妆就算是侯府人情做到极点了。

姐姐性格又这般懦弱,给她个大户人家主母位置也坐不牢,被磋磨了谁来给她撑腰?她回哪里去诉苦求助?

这不都是自己的事。等于侯夫人平白无故给自己弄了付沉重的枷锁。卢溪月郁闷中带着愧意给表哥去了封信,回信寥寥几句,意思却很坚决,兄弟两人日后见面还能喝一杯酒,其他事情就千万不要再提了。

现在在小阁间里卢溪月语重心长跟姐姐说:“你我并不是广平侯正经亲戚,不过两只拖油瓶而已,还不如在舅舅家名正言顺。”

弟弟这话叫卢映月脸色惨白,她拼足了力气对卢溪月说:“弟弟,你以为我是忘恩负义之人吗?可是你不知道、我十六岁跟了表哥,到现在已有八年,八年里我从没有孕,纵然表哥对我好,可那样的家谁还敢呆下去?待到晚年我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姨娘,又有什么好下场?”

卢溪月听了姐姐的话却是要气笑了:“你怀疑舅妈给你下了药?你好、你很好,你有这种小心思现在我觉得你离开很好,倒是放了阿松一条生路了。”

他们表兄弟多年以来一直有书信,卢溪月还在花石县时表兄有封书信里说他姐姐当初被羁押时伤了身子,很难怀孕,目前请了名医在调理着,但怕她伤心难过先瞒着她。表兄一直拖到三年后才娶妻,一直就这一妻一妾。

去年表哥还给卢溪月来封信商量、问自己要不要纳个丫头,也不抬姨娘,就为生个孩子抱在姐姐名下,无论男女姐姐日后也有依靠。

“阿姐,你真心想依靠夫人日后有个好姻缘、我劝你清醒清醒。侯爷正经的两位小姐今年都开始备嫁了,你看看她们的夫家也不过如此,你怎么就如此有信心一个二十四岁的曾经是别人的妾室能嫁入高门大户?”

燕侯两位庶女一个和老卫国公三房庶子定亲,另一个却是和当初堂伯父燕大学士门生登州知县结亲。而罗松父亲是肃州千户,自己也是校尉了,肃州边境之地,极易攒军功,每年冬天游牧民族打草谷,总能斩首几个,又在自己亲爹麾下,前途可见得不会太差。

“我···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不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做个小户人家的正头娘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卢映月辩白道。这也是侯夫人最说动她的地方,珠儿你本是要做阿松的正经夫人的,如今是他们对不起你,不是你对不起他们;娘亲没别的本事,日后为你择一门好亲事总是做得到的。帮你落个好人家娘亲也就安心了。

“平平淡淡?小户人家?”卢溪月嗤笑“姐姐你还能穿粗布麻衣吗?能没有一根首饰一盒脂粉吗?能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抠着算菜钱吗?甚至还要自己洗衣,做针线活去补贴家用,这才是小户人家呢,你能行吗?”

在舅舅家,舅妈虽然嘴里刻薄,但表兄可是私下一直关照他们的,尤其是对卢映月这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送汤送水送点心,送被褥送炭火。进门后更是独门独院,金的银的玉的,俨然少奶奶的待遇。

“表兄哪里对不起你了吗?你就这样跑出来?你到底被什么迷了心窍了?”

卢映月无地自容,手捂着嘴,哭得浑身软倒:“弟弟,弟弟,你莫说了,我、我对不起阿松····我好想去死。”

卢溪月却冷酷无情的说:“你在离开肃州时就该一索子吊死了,这样大家都干净。现在估计你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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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去吕宋(一)

他说的都是真心的,如果他可以,他希望姐姐出家,而不是这样变成自己的拖累。但是姐姐既非清心寡欲之人,又被侯夫人煽动起对锦绣日子的一腔热络。

卢溪月想着那个小食铺,他会不时叫随从到那铺子叫一份蒸菜吃了。人家不过是个杂货店老板的闺女,字都识得不多,却能这样硬生生的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她那个店铺里的徐婶子,一个寡妇带个半大小子,现在生活不也经营得有滋有味?还嫁给了白捕头这样的实力派。

为什么阿姐就不能脚踏实地好好自己经营自己的日子?

这次残酷的话把她吓得安分,日后自己再为她选一门靠谱亲事,总比她跟着侯夫人不知天高地厚、何时摔得粉身碎骨都不知道要好。

“阿姐,我并非要伤你的心,我只是想要你清醒,夫人不是你的依靠。能发嫁你的只有我。所以夫人带你见什么世面、许什么心愿你都不要当真,更不能答应。”改嫁的母亲和仅存的兄弟,确实后者更有发言权。

卢溪月弯下腰,递给姐姐一块帕子,细如游丝的声音在姐姐耳边道:“娘做事随心所欲惯了,依仗的不过是侯爷宠爱,没了侯爷她什么也不是,她捅出天大篓子来有侯爷给她顶着,我们俩可没有。娘这般表示对我们姐弟的宠爱其实是我们的催命符,吃吃喝喝、女人家多几件首饰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你别忘了娘为侯爷生的小世子还没册封,别有用心的人在侯爷面前说句什么,我必死无疑。”

······

这厢燕子岛上依然无忧无虑,朝看红日暮看晚霞。柳枝极力去游说冯娇娇,这快一年来冯娇娇晕船的毛病大为好转,柳枝拍着胸脯保证这是大船、绝对不会晕,冯小宝听说可以出海去,在边上一个劲儿瞎起哄。

冯娇娇毕竟理智些,她去南泉都不曾带小宝,也不知道小宝能不能适应,远洋是极辛苦的。可她也不想和柳枝分开,柳枝又不愿和李春分开,所以每天就是“娇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去吧去吧”····

李春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回来都是深夜,甚至通宵呆在码头。男人的事情柳枝一概不管,只送些汤水过去。她早上在厨房小灶边看火炖汤,冯娇娇坐在边上,小宝带着小黑狗跟着杏蕊在外面玩。“小枝,你说吕宋就那么好玩、值得你那么远跑去吗?”冯娇娇问。

“其实我是想让你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开开眼也开开心。你不知道红毛佛郎基人是无论男女都可以自由择婚的,女人还可以同时拥有好几个情人,而男人为了争夺同一个女人就决斗。”

冯娇娇虽然对这些番邦异俗有所耳闻,可听好友这么添油加醋一吹嘘就有点坐不住了,最后在柳枝说的异乡美食里投降了:“去、去,只要小宝没问题我们就都去。”

冯小宝这一年在岛上风吹日晒的,已经成了个结实的小黑蛋。柳枝就喜气洋洋跟晚上回来的李春说,李春看她兴头头的也就不泼她的冷水,只笑着说一声:“那我得去准备一下。”

从这边到吕宋大港顺风季节只需五天,有时四天也到,不算难熬。李春叫人腾了一些货物用来多放清水、米粮和譬如小青橘等水果,折损的当然算他的。

俩个女人就天天盼着什么时候出海开启,又不需要带什么行李,杏蕊不去,在岛上看家,好在俩个女人都不是娇滴滴的主,自己能照顾自己。

到了既定时候,附近海面集结满了各式商船,蔚为壮观。白琪对过名单,有七艘船各种原因没赶到,他们就不管了。

正式出发的这一天,柳枝倒是作息如常,冯娇娇娘俩激动得差不多一夜未眠,冯小宝隔几分钟就爬起来嚷嚷:“娘、娘、天已经亮了,我们走了。”然后不要招呼就一古脑儿的自己爬下床去穿衣服,直到冯娇娇捉住他。

刘婶子和杏蕊也早早起来,烧了蛤蜊汤下了面条,顺风的面条出行时吃,大吉又大利。冯娇娇几乎是食不下咽,可这面条是取好兆头的必须吃完,等她和小宝好不容易吃完,一行人出发去码头。

李春早就过去了,她们的行李也昨天就运上船了。就冯小宝神气活现的背着自己的小包裹,里面是他的选了又选随身带的玩具,杏蕊送她们,往日张三要跟着出海的,不知为何这次李春把他留下来,杏蕊也就额外心满意足。

一路上冯小宝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船大吗?船怎么开啊?我可以帮忙划船吗?”

冯娇娇挂着两个黑眼圈对柳枝说:“昨天晚上他翻来翻去一个晚上没睡着,吵得我也没睡好。”

“我第一次出远门时也一样”柳枝安慰着冯娇娇“我还哭了,小春哥哄了我好久。”这无时无刻不在的秀恩爱成功的驱散了冯娇娇的不安·,她猛翻白眼,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要重新找一个人,免得老是被闪瞎眼。

俩个女人说说笑笑到了码头。不要说冯小宝,就是冯娇娇也震撼了,她在南泉生活三年都圈养在白琳的后院里,自己也没什么兴趣和脸面上街,印象里的船就是花石镇的乌篷船,哪里是这种走近了还要仰着脖子看的大船,像只沉睡的兽。码头边上,跳板上还有工人在川流着搬着东西。

燕子岛自己的商船都停在落翅湾,蔚蓝的海面轻柔的摇晃,真像母亲托着摇篮,桅杆参差得像一片森林,此刻商船俱已经升帆待发。轻捷的护卫船在外列,她们得先坐羽船送到海面再缘绳梯上去。

李春站在羽船上正等着她们,海水拍打船身轻轻晃动可他身姿笔挺,额前系着一根红色绑带,腰间插着两把火枪。轻而薄的葛布衣服贴着他高大强壮的身体,勾勒出那饱绽的肌肉轮廓来。

很多水手都剃短发,他那刺猬一般的发型在燕子岛就不怎样稀奇了,但是像他这样英俊、硬朗、健壮的男人简直找不出第二个来。柳枝痴痴的看着自家男人的身影,一时之间嘴角弯起,挂着一缕傻笑。李春见到她也笑,对她伸出手,柳枝搭着他健壮的胳膊一下就跳上羽船,还对他小声说:“我做了千层酱香肉饼,还热着呢。”

“好啊好啊”他那高兴是真高兴,比听到收到珍贵的龙涎、可遇不可求的异色珍珠、比黄金更贵重的火器更高兴。

真是叫人——冯娇娇扭过头去——羡慕啊。

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但我有的全部都给你,好的坏的,富贵的险恶的,还有——我的命。

李春就是这样对小枝的,反过来小枝也是这样对李春的。所以这份感情到现在还这样浓烈而真挚吧。

昨天柳枝特意叮嘱了冯娇娇穿男装。俩个人穿着青布短褐,拢了头发,未施脂粉也没带任何首饰,手腕上的镯子和耳朵上的坠子都取下来了。但俩人杏眼桃腮、体态娇小,曲线柔和,更别提耳朵上都还穿了耳洞。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俩个花朵般的小娘子,边上还有一个小娃娃在蹦跶,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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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去吕宋(二)

有不熟悉的私下嘀咕怎么还有带家眷的,也有的商人不满了,认为女人上船走海晦气。抱怨声传到燕子岛的人耳朵里,燕子岛的人直言:“我们白小爷说你们可以现在自己走,或者下船我们连人带货送你回南泉。”

被训得灰头土脸的商人不解这俩个女人是何方神圣,难道是传说中的珍珠夫人?可年龄对不上。有好心人悄悄告诉他:“那是燕子岛李爷的家眷,个子小一点、瘦一点的那个。李爷爱她爱得什么似的,你若有本事打通她的门路不需要这么辛苦跑海路,坐在家里就等着送钱上门来。”

改装的护卫船取其灵活快捷,没有商船那么高大,但在女子看来也够头晕的,尤其绳梯什么的看着冯娇娇就想打退堂鼓了。柳枝一副很熟练的样子往李春背上一跳,搂住他的脖子,就看见他背着柳枝、一手反揽着她、一手抓着绳梯轻捷的三下两下就翻上了船。

柳枝趴船帮子往下招手,激动得冯小宝在羽船上直跳。这边已经放下吊篮,冯娇娇心里直打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抱紧小宝钻篮子里,待到吊篮被绞起、离开地面晃晃悠悠的她好悬没尖叫起来。冯小宝兴奋的拍巴掌“娘,太好玩啦。”

上了船冯小宝尖叫顿足不已,柳枝则抱着冯娇娇高兴的说:“娇娇我们要一起出海去了。”

李春蹲下来抓住冯小宝、很认真的对他说:“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冯小宝使劲点头,李春之前躲开两个女人和冯小宝单独进行过一场所谓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包括不许撒娇、不许挑嘴,不许吵闹不许随便哭、不许一个人在船上乱走,发生危险要保护好娘和姨姨。做不到就不带他坐大船,而如果都能做到他就会带小宝去驾驶舱看一看。

想起自己的保证小宝连忙用两只小胖手捂住自己嘴,不再尖叫。李春这时有许多事,他跟柳枝说:“你带娇娇他们且去船舱吧,我去跟他们祭祀去。”

柳枝接过小宝点点头:“你去忙吧。”

柳枝熟门熟路的去到她住的船舱,冯娇娇母子自然就安排就住她隔壁,她念叨着:“船舱的床小、又有些硬的,我叫小春哥把波斯毯子带上来了,要是起风浪小宝儿摔倒也不怕。”

冯小宝则兴奋的跳上床:“太好玩了,娘,你看这个窗这么小。”冯娇娇和柳枝避免这时给人家帮倒忙,都坐在船舱里闲话,一边拘着冯小宝不让他到甲板上去“现在外面都是搬货的,你别跑来跑去妨碍别人。”

想着李春叔叔和自己的约定,冯小宝挺胸抬头,我忍、忍、忍,我是男子汉。

柳枝和冯娇娇整理着东西,冯宝儿撅着屁股把一个箱子推到窗户下面,站上去够着看着外面,不停发问。

“娘,看啊看啊,每个船上都吊了好多人,大伙儿都在爬着上船呢”“娘,为什么有的船只有3个帆,有的只有两个,我们这个有几个?”

冯娇娇头也不抬的随口说:“等会出去你数一数。”“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小宝锲而不舍追问。

冯娇娇倒在床上用衣服蒙住头:“哎哟乖儿子你就停一会吧,娘的头都给你问大了。”

柳枝哈哈笑着胳吱她:“快起来,衣服都给你压皱了。”

冯小宝早上起来太早,刚才又上蹿下跳太兴奋,终于熬不住开始打瞌睡,冯娇娇哄着他睡着了才大大松了口气。俩个女人小声继续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话,这时海边传来悠长的海螺的号声,“嘟嘟嘟。”冯小宝睡梦中翻了一下身,冯娇娇站起身给他用手帕擦着汗,小声问:“这是什么声音?”

“海祭。请求龙王爷保佑出海平平安安的。”

“哦”冯娇娇点点头,同时把最后一叠衣服收好“这次出来怎么都带的男装?一件女装都没有。”

“船上不能让女的上船的,我之前闹着要跟小春哥一起上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春哥发了狠我才能上船,好多船夫都不肯跟他的船。后来我知道了就穿男装了,走了几趟也没事,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想穿女装可以到吕宋买,那边的人穿的裙子像个灯笼一样。”冯娇娇被柳枝的形容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出像灯笼一样的裙子。

冯娇娇打量着船舱心里叹息,看船舱虽小但是布置得精心,就知道这么多年来李春对小枝的心意仍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屋子角落里放着几个大竹篮子,一只空的,里面只有一个花布垫子,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其他的都满满装着水果,木瓜青芒果,最多的是小青橘,足有两大篓子。

小青橘不仅仅让船上狭小的房间里的空气清新好闻,而且海上行船生鲜蔬菜稀少,每天把这小青橘挤水喝几杯,能避免牙齿松脱、流血等病。这是安德烈斯总督告诉李春的,他们弗兰基的船队据说走过几个海洋、在海上能走几个月甚至几年,就是用这法子代替蔬菜的。

柳枝用一把错金镂银的小刀削着木瓜的皮,这小刀也是李春给她玩的,钢火极好,外形却精致可爱,只一只手掌长,她日常随身携带也方便。削好的木瓜一片片放在木盘子里,滑腻如脂,冯娇娇一边吃着一边好奇的问:“几个大海?难道世上大海不止眼前这一个?老天爷那该是什么样子呀?”

“海外有那么多邦国?他们自己国家没金矿吗?要去外洋寻找?船能在海上走几年?一船船运金子回去?真这样厉害?”

冯娇娇对那海外天地充满了向往,而冯小宝也站在窗口看着甲板上水手忙忙碌碌,好想出去啊,可是现在大人在忙,自己不可以去给别人找麻烦,要不然下次好玩的事就没得自己一份了。

小娃娃十分努力的控制自己大喊大叫的冲动,实在是太棒了嘛,哗,那么高的帆!

冯小宝脖子都仰酸了。远处海一望无际,这么大,柳枝姨说要走好几天才能看见陆地,还说那边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为什么说话还能不一样呢?说还有红头发金头发,哇,那会是什么样子呢?爹爹的眼睛就已经够和大家不一样了,可听说那边有很多蓝眼睛的人,还有绿眼睛珠子的。

冯小宝真是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沙滩上香案上供着猪头、鸡、鸭等供品,白琪跪在案前把三支香举过头顶听着平静颂完祭文,然后上前把香插上,其他商船的管事也纷纷上前插香。海风吹得祈福的旗帆噼啪做响,海螺长号吹响,白琪带头跪下磕头,起身接过祭酒撒在地上。已经上船的水手船工也好、商人老板也好也都跪在甲板上念念有词,祈求这一次的顺利平安。

“起锚咯!”“嗨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音商船出发了,带着无限财富的希望。。浪花飞舞,海鸥啼鸣,俩个好友手拉手欣赏着多少女子也许是一生不能看到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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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查找

合欢花覆盖的城市里,有人在绞尽脑汁应付拖后腿的亲友团。已经是寒冬瑟缩的江南,有人披着狐皮外氅寻访着旧日痕迹。

二十三年前,静宁公府出嫁的嫡女徐玉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在小叔燕岚的护送下去和夫婿相聚,一行人命陨途中。卢溪月利用手中权限调出了燕侯家眷遇难一案的宗卷,仔仔细细分析、查找过后他划出在案发地最大可能范围内的地域内村、镇、州县,五年里增添了男孩的家庭,当地的差衙、牙婆、稳婆、地头蛇的名单。

这份匪夷所思的资料他交给白琳,要他去江南一一核对、落实。

不管李春和燕云长得如何像,并不能光凭相貌就说他是燕侯嫡长子,要知道这里面还牵涉到静宁公府,甚至可能惊动天子。需要一些实在的证据来证明当年那个男孩子并没有死在强盗刀下,李春就是那个男孩。

如果一岁的孩子侥幸未死,活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收养,二是被救起后就卖掉了。

卢溪月记得柳二姑娘跟自己说过小春哥来花石县时已经四岁了,她听姐姐说的小春哥之前是挨打得受不了才从家里跑出来、沿着清水江流浪到此的。那么也许这个小孩还不止被拐卖了一次。

这一份地图名单,起点于徐玉夫人遇难的岳屏县洪泽湖,然后沿着洪泽湖沿着大运河进入清水江,终点于清水江边花石县。

白琳看到这份资料时震惊不小,这么细致的案卷不仅仅需要权利去查阅不同地方的户籍资料,更需要大量精细的分析,捕捉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这不是一天、甚至一年里能够完成的事情。他问卢溪月为什么要证明李春就是燕侯嫡长子,毕竟横看竖看,他的利益在燕旭这一边才对。

“五年了,五年前我在京都第一次见到侯爷,也和你一样吃惊。那时起我就有了查找之心。”卢溪月道。

至于为什么。

“丰柳记的大姑娘是我的恩人,许是想报答她吧。如果她跟的男人能够体面一点对她来说是好事。”卢溪月那素来古井一样的眼睛里难得淡淡浮出一层情绪,说不清是好是坏,却带给他俊秀的脸庞几分生动。

“柳大姑娘是个好姑娘,只是从小被带坏了性子。我想若她能衣锦还乡,她父母妹妹都会是极高兴、极圆满的。她也能堂堂正正报出名号做人,不必这样躲藏在天涯海角。”

“何况到南泉之后,知晓燕子岛一事,如果能证明李春就是燕侯长子,那么燕子岛拢于翼下岂不是迎刃而解的事情。所以这事情很值得我们去做。”

“还有,我不是跟白小爷说过,我这个人,没有亲缘么。”所以,我很乐意看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失去她最大的依仗啊。凭什么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女儿都孤苦煎熬,她却过得花团锦簇。

······

白琳回过神来,看一眼窗外飘雪,拢一拢狐裘,他嘴唇因为缺少血色而淡淡发紫,他敲敲桌面,看着名单上自己钩掉的又一个人,吩咐随从继续带下一个人进来。没错,他之前把娇娇母子托付给李春和柳大姑娘,但是如果李春真是燕侯长子,那么娇娇母子岂不是更加无忧有靠?所以这件事真是值得自己拼了命去完成的。

热风吹拂的南海上,星空璀璨。柳枝蹑手蹑脚走出船舱,刚上到甲板就被拦腰抱住,一把被拖到角落里,她没喊叫,熟悉的气息让她知道是谁。

“小宝和娇娇睡着了?”李春一边咬着她的耳垂一边低声问。

柳枝仰起头来,不知不觉配合着他的高度,她都习惯了他这种带些野蛮的动作,而且很不要脸的觉得很舒服。

“嗯,我帮娇娇哄着小宝睡着了才出来找你的,娇娇比小宝还睡得早,小宝老是想下铺玩。”她带着鼻音,说话黏黏糊糊,甜蜜得撩人情思。“我好想你啊,小春哥。”

“我这不在吗。”他移到她细嫩的颈子继续撕咬着,一边手伸进她衣襟。

“可是也有一天没见到你了,我知道你很忙,可是我就是好想你了,突然一下子想你想得不得了。”

她摸着他短短的还刺手的头发,仰着头看着千万繁星闪烁,只觉得眩晕。心里一片无边无际柔情的波浪如这海洋同时起伏,却又带着几分惆怅和无缘无故的伤感,大概是太美好了的缘故甚至怀疑这真实性。两行眼泪不知不觉沿着脸颊流下来。

“乖,小枝”他从她胸前抬起头来,舔干她的眼泪“我在呢,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的。我的心肝儿,你一哭我就难受死了。”

他总是不需要自己开口就自己在怕什么。虽然他说起情话来总是心肝肉的几分粗鄙,但是、但是好喜欢。柳枝被他搓揉一顿,然后揽坐在他怀里靠着他那铁石般的胸膛,俩个人一起抬头看着星空。

第一个晚上李春要通宵守夜看海面,而且习俗中第一天出海也不宜做些和谐之事,以免冲撞了海龙王。故而俩人就这么亲热了一会儿,李春就送她回船舱了,还顺便把白糖糕给她带来了。

“喵呜”一声昨天就上船来的白糖糕跳下来,灵巧的跳进竹篮子里的垫子上舒舒服服趴下,尾巴不时吧嗒吧嗒打着地面。怕冯小宝搓揉白糖糕故而之前李春都把它放在驾驶舱里。

他揉揉柳枝的头发,捏一捏她面颊:“我值夜去了,你快睡吧。”

这会儿柳枝心里已经平静下来,就着他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蹭了蹭自己面孔,乖乖儿答应着,然后闭上眼睛。

这趟旅行还颇顺利,老天爷也给面子,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到了第三天海船不那么颠簸的时候,冯娇娇也能到甲板上看着冯小宝玩耍。冯小宝和白糖糕蹲在甲板上看着海鸟,经常有一些海鸟跟着船飞。白糖糕目不转睛的盯着海鸟,屁股微微耸动着。

冯小宝问冯娇娇:“娘,海鸟飞这么高白糖糕能抓住吗?”

冯娇娇不确定的说:“不能吧。它也就是只能看看。”白糖糕甩了甩耳朵。

冯小宝用李春给的千里眼看着远处的海面:“不知道那个爷爷抓到鱼没有。”今天天气好,船上的老船夫划了小艇去抓鱼。冯小宝要跟着去被冯娇娇喝住了,大哭了一场,还是李春拿出这个千里眼说让他站船上看才哄住了。

“来了来了。”冯小宝嚷嚷。老船夫腰上系着篓子爬上船,嘴里嚼着烟草,解开篓子丢甲板上“今天还可以,两刻钟就钓起这么些。”五六条鱼直蹦跶。冯小宝伸手去抓鱼,滑溜溜的鱼从他手里跳到甲板上,白糖糕眼疾嘴快的冲上去叼走了。

冯小宝大叫着去追白糖糕,船夫们哄堂大笑。冯娇娇把鱼拿去厨房。柳枝在厨房里帮忙,船上吃饭虽然不讲究,但是如果能够精致好味道一点谁又不乐意呢。

李春是百般不乐意柳枝混厨房的,船上厨房又闷又热又狭小,灶头还是男人。可柳枝执意自己能帮上忙,吃苦她是从来都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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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浪(一)

李春扭不过她他只好让她去了,又把那可怜的灶头拎着耳朵训了一番,“长点心眼,看好小嫂子,别让她累着了,自己抢着把事情在她之前都做完。”

柳枝都去做事,冯娇娇也不愿意闲着,就也来厨房帮忙,择个菜自己总是能做的。冯娇娇把鱼倒到大盆里。

之前男人们已经在船尾利索的把鱼都剖了,随身带得都有尖刀,一下就把鱼的肚皮豁开,内脏远远抛入海里,那几个白色小气球一样的鱼鳔就归了小宝。冯小宝啪的踩一个、啪的踩一个,玩得非常快乐。

柳枝看着收拾好了的鱼,“嚯,石斑鱼。还有这么多梭子鱼。蒸几条,剩下的红烧了做一锅汤,我还带的有紫苏叶子呢。昨天带的小菜今天都做了,过2天要蔫了就不能吃了。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去看着冯小宝吧。”

护卫船上的人说都是燕子岛的亲兵也不为过,大家对于柳枝并不像外人那么介意她跟船,对她也是素来尊重的,都尽量不在她面前说荤话。

尤其是这小嫂子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呀,不冲别的,光是每天的伙食都把其他船的眼馋死了。每天都有热乎饭汤汤水水吃,别的船做出来的饭菜煮猪食一样熬一大锅白菜肥肉片,看着就宁愿啃干粮。哪里有小嫂子这么讲究,饭呀菜呀一道道分得清清楚楚,还舍得放油,甚至还有包子吃。

柳枝这次叫人做了蒸笼,她觉得船上很适合自家食铺那蒸菜,又简单又干净,又不需要费力翻炒熬煮。还省柴火。冬瓜芋头又经得存放,在岛上刘婶子帮忙一起晒的干菜泡出来再和咸肉末一起包包子也是很好的呀。这简直是轰动,船上人多,平时就是菜都是放大盆里,各自用碗自己打来吃,哪里有这样讲究漂亮的一瓦盆一瓦盆的菜,自己船夫或蹲或站都在埋头大吃。

冯小宝从来没这么吃过饭,可以不坐在桌子边一本正经的吃,他嚷着也要像船夫一样蹲甲板上吃,小肚子吃得圆鼓鼓的,还要学船夫那样用红烧的鱼汤泡饭。早上冯小宝一揉着眼睛爬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拉着冯娇娇去找姨姨,然后左手娘亲右手姨姨拉着一起到甲板上去。

白糖糕也会尾随着溜达出来,直接警惕的在甲板上嗅着,它抬头张着鼻孔耸动,鱼的味道,它很喜欢这个船。白糖糕窜到船头蹲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海鸟,朝阳刺得它眼睛眯起来,白毛被染上了金光。

“喵~”它心满意足的叫了一声,鄙视的看了看身边手足舞蹈的冯小宝。太不淡定了,白糖糕心里哼着,不悦的用尾巴敲了敲冯小宝。冯小宝蹲下来搂住了白糖糕,白糖糕甩了两下尾巴,不过还是没有从他手里跑出去。

冯娇娇和柳枝笑着看着冯小宝和白糖糕玩耍。冯娇娇母子俩除了闷热以外竟然暂时还没出现别的不适,柳枝带了干艾叶上船,每天都烧一桶艾叶水专门给小宝洗澡,冯娇娇又盯着只许他早晚日头还没升起时出去玩一下,除了脖子上起了一小片红疹子其他地方也还好。

冯小宝也确实如同一个小小的男子汉,不抓也不哭,汗水浸得疹子痒痒、又火辣辣的痛他也使劲忍着。叫冯娇娇对自己的宝贝疙瘩又是自豪又是心疼。

南海气候炎热,白花花的太阳要把人油脂晒融化一样,柳枝做完厨房的事情一身汗都湿透了,而她洗澡的淡水都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船上没那么多讲究,洗了澡的水还要洗衣服,冯娇娇洗冯小宝洗完的水。

洗完澡她软绵绵的躺在一床冰蚕丝簟上,这本是西域小国进贡的贡品,不知怎的绕了个大圈子到了大食、再从大食走海路绕到南洋,最后落到李春手里。这东西触手生凉,比竹簟玉簟要细腻柔滑,在岛上睡到夜里柳枝还要盖薄被子。

李春坐边上给她扇扇子,一边跟她说话叫她别睡着,头发还没干。“叫你别操心,就这么几天,你管那么多花样干嘛,自己累着了吧。”

她半醒半睡的,平时亮闪闪的大眼睛此刻半阖着雾蒙蒙一线,有种别样的妩媚,对着他笑:“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他想捏一把她的脸或者手,可看着她刚洗完的肌肤白瓷一样发亮,而他晒得更黝黑了,海风里的盐卤让他手掌有些地方褪了皮,就不好意思碰她。大概看出他的想法,柳枝慢吞吞的伸出手抓住他的大手往自己脸上按,他的手真的好粗糙,松树的树皮一样,可是好安心。而且也很喜欢他的手碰自己。

柳枝主动把他的手按在自己柔软又坚韧饱满的胸上,李春呼吸立马紧了,一滴很明显的汗顺着他的脸流到下颌,然后滴到柳枝身上。这一滴汗水仿佛一个引子点燃了俩人,顾不上谁洗了谁没洗,他们紧紧搂在一起,相互使劲着想把对方摁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咚”的一声柳枝背撞上了墙壁,她只抓着李春的肩,任那一波又一波的战栗感拍击着自己、吞没自己。“不行了”小小声的啜泣从她嘴唇里吐出来,唯独此时才能见到她这样脆弱的时刻,听到她这样的告饶。就像一只全无防御能力的幼鹿,在强悍的猎人面前匍匐低下头,袒露出所有任其宰割。

隔壁房间的冯娇娇正给宝贝儿子打着扇子说故事,哄他睡觉,突然船板传来一声闷响,小宝都被弹得吓了一跳。冯娇娇额头挂了三条黑线,很无语的在心里对好友狂吼:拜托就算不考虑一个独守空闺的妙龄女子,也请考虑一下一个小孩子好吗。

冯小宝知道声音是从柳枝姨房间传来的,听到撞击声还在继续,小家伙非常够义气的爬起来抓着自己老娘的手使劲晃:“娘、娘,姨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快过去帮姨姨。”

“你柳枝姨很好、非常好”冯娇娇磨磨牙,对儿子说“这不是你柳枝姨房间的声音,是外面的波浪在摇晃着船额。”

······

冯娇娇从不知道自己的话这么灵验。

半夜里站在船头的老水手突然直起身起来大吼“降帆!降帆!”。李春在舱里听见动静马上翻身起来、他一手按住柳枝快速的说:“你拉住墙壁上的扶手别松手。”

柳枝急了“娇娇和宝儿他们——”李春一边打开门一边说“我去跟冯娇娇说,你在船舱别出来。”急雨和大风还是随着开门灌进了船舱。

门关了,柳枝松开捂住头脸的手,就这么一会儿她满头就挂满了雾蒙蒙的水汽。虽然担心着第一次出海的娇娇俩母子但是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任性,只能听李春的安排。

她紧紧的抓住船舱上的木头把手,焦急的咬着嘴唇,试着对着墙壁大喊着“娇娇、娇娇”。而一板之隔的冯娇娇被突来的摇晃弄晕了,她和小宝直接摔到了地上,她手脚四处乱舞根本找不一个可以稳固的地方,就舍弃一切只紧抱着小宝任自己随着晃动在地上滚来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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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风浪(二)

李春冲进来一把抓起冯娇娇,把母子俩丢到床铺上,床头做了个把手:“海上起暴风了。你抓住这个把手抱住小宝。”为了稳妥他扯过边上冯娇娇的腰带三俩下把冯小宝捆在她身上,这样就稳当多了。

李春处理好母子俩走了。冯娇娇心里忐忑,闻着涌起来的浓烈海腥味她胸口一阵阵翻涌。而挂在她身上的冯小宝则一个劲的扭动着,还惊喜的叫着:“娘,船晃得好厉害好好玩。”

冯娇娇一只手抱住他喝斥“宝儿别闹,现在不是玩的时候,你没看见李春叔叔都那么紧张吗?肯定是很危险的。”

感觉到母亲的紧张,加上外面传来的声音也不是让人喜悦的感觉,海浪和风的拍击、撕扯、轰鸣叫人战栗。冯娇娇脸色惨白,嘴唇抖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冯小宝安静的蜷缩在母亲怀里,两只小手抓着母亲。

海上风暴暴雨如倾,又急又猛,油布蓑衣斗笠都不顶用,李春赤着上身走在摇晃不停的船面却如履平地,他抹一把雨水,双手叉腰站在船头大声的问老水手“给其他船发信号了吗?”

“发了。”老水手扯着嗓子喊。暴雨来得猛烈,海水变得墨黑,像一个阴沉的兽伸出爪子拍击着海船。老水手伸出手闭着眼感受了一会“还好,风不算太大。一刻钟后我们就能穿过去。”

船舱里柳枝不安的敲敲船舱的墙壁大声喊“娇娇娇娇。”这时隔壁船舱传来咚咚的拍打声回应。柳枝大喜,继续拍打。冯小宝在这头大喊“柳枝姨,我娘不舒服,她说没有事让你别担心。”

风大起来了,大海仿佛已经按捺不住,发出了试探的一击。单手抓着把手的柳枝尖叫一声被甩到床上,还没来得及等她伸手去够固定的把手,船身倾斜,她又滚下床撞到门上。

好在船舱不大,柳枝咬牙紧紧攀住床板,自己都能感觉到额头肿起一块。她在颠簸的间隙抓住了把手,哆嗦着蜷缩紧身体忍住眩晕。冯娇娇听到隔壁传来隐隐尖叫急得使劲拍墙壁“小枝、小枝”,柳枝手用力过度在发抖,用头撞了撞船舱回应。

冯娇娇听到回应放心了一点,紧紧的抱住小宝。大人心惊胆战,有的苦胆都吐出来了,反而小宝一点也不怕。

哇,太好玩了。冯小宝眼睛都亮亮的,他感觉船都要飞起来了。“呀~~”母子俩齐声尖叫,冯娇娇是吓得叫,他是兴奋的叫。

风浪渐渐的小了,感觉到船身渐趋平稳柳枝躺下来喘了一口气,肋下痛得她一抽。肯定是刚才撞到了,柳枝忍痛爬下床,手已经脱力连门都打不开,她靠在门边小口的吸了几口气,一点一点拉开门,水汽立马扑了她一头一脸。她小心挪动着去隔壁房间,到处湿漉漉的,肉眼可见黑夜里白浪一堆堆,有的浪头还扑过了船舷。

船身还有些轻微的晃动,船夫已经有些爬上甲板查看船帆和船身。柳枝咬牙打开冯娇娇的船舱门几乎是跌进去的,而冯娇娇已经脸色惨白的快昏了,床铺上吐了一滩。她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小宝,小宝可能是最有生气的,两只胳膊上下挥舞着模仿翅膀起飞。

看到柳枝进来,冯娇娇虚弱的喊了一句“小枝”就昏了过去。柳枝解开腰带,把脏的垫子卷成一团丢地下,把娇娇放平。等她安顿好冯娇娇转身不见了冯小宝,船上的房间就这么大,一目了然,柳枝顿时全身冷汗都出来了。

她咬着唇吞进尖叫、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没惊醒昏睡的冯娇娇,匆匆跑出去找冯小宝。衣服在刚才开门的时候被海水扑湿了也顾不上了,柳枝学着水手焦急的默念着海龙王保佑张望着。

冯小宝趁柳枝进来的时候溜到了甲板上,哇甲板上全是海水,还有鱼。一条小银鱼就在他脚下游动,黑暗里亮得就像一条银子,小宝蹲下伸手去抓鱼,鱼却一蹦跳出他的小手。

冯小宝急了,本来他只想蹲在门口悄悄看一看外面是怎样了就好,现在一股脑儿全忘记了,只想去追那条银光闪闪的小鱼。甲板上到处是水,滑溜溜的,小孩子本来就走不稳,吱溜一下滑出老大一截,这下知道害怕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柳枝听到哭声松了口气,连忙顺着方向跑过去,结果看见冯小宝已经趴在船舷边上了,她三俩下过去拎起小宝:“我一定要打你屁股这次谁求情也没有用——”突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烈摇晃了一下,有一根绳子松了,绷的一声弹开直抽向冯小宝的头。柳枝本能的用自身去挡住绳子,有人正对着她这边过来,她把冯小宝往那人一推。自己被抽击得晕头转向、船身摇晃不休,她竟然一下越过了船舷掉进了海里!

从船头跑过来的正是李春。看见柳枝掉到了海里他瞳孔缩了一缩、立马纵身跳进海里往柳枝掉下去的地方游。海面下着雨还有一些余浪,天色漆黑,这可不是清水江那种小河。

李春几次摸不到人,急得有些失去了方寸,他浮出海面大口大口喘气,脑袋里疯狂旋转着,他使劲扇了自己一耳光,冷静,冷静,小枝就在这里。

他深深呼吸一口,然后再一次猛然潜下去,伸出手,这一次抓到了一团衣物。

柳枝听见熟悉的声音,是谁?她太疲惫了,肋下一呼吸就疼,背上火辣辣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海水下面是平静的,而且是暖乎乎的,十分舒服。小春哥说天下的水流终归都会到一处,那么这大海会带着自己流呀流呀、流回清水江吗?那有燕子和桃花的家乡。

当李春把柳枝带出水面,他拍打着柳枝的脸,柳枝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躺在李春的怀里。这时有小艇划来,李春在来人的帮助下把柳枝放在艇上。他挤压着她的胸腹,“咳咳”柳枝咳了起来,吐出腹中的海水,边上有人欢呼起来“醒了大姑娘醒了。”

柳枝虚弱得还睁不开眼,朦胧里也知道自己得救了,她用尽全力动弹着一只手抓住身边人,闻到熟悉又安心的他的气息,这才放心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中。

待到黎明显现,海面风平浪静,小艇靠拢大船,上面的水手放下绳梯帮助他们上来。冯小宝偎在老船夫的身上吓坏了,他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娘还晕着,柳枝姨为了救自己掉下海呜呜,自己以后再也不乱动了,一定一定。

柳枝洗干净身体、头发,换上干衣服,太阳高照,为了让房间里的水汽尽快蒸发把门打开,以免屋子里变成一个蒸笼。她还很虚弱,喉咙浸了海水而变得粗糙沙哑,她觑见屋外一角,咳嗽一声,小声问:“小宝——”

李春重重放下碗,里面的水跳出半碗,起身就出去了。他从没当着自己的面冲自己表达过不满,柳枝挣扎着想起来却动不来,想叫他喉咙又疼得厉害,只能沮丧的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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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唯一

一会儿冯娇娇带着小宝过来了,他们也收拾过了,看着整整齐齐,精神也恢复得蛮好,柳枝不觉松了口气。冯娇娇是直接嚼了一个小青柠,那种酸爽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她,把所有的眩晕都赶跑了。

她牵着小宝走到床边眼泪汪汪:“小枝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冯小宝屁股蛋火辣辣的疼,这次娘可是下了死手的,但是他心服口服的领了这顿惩罚,小家伙还微微抽噎着对柳枝说:“姨姨我再也不淘气了。”

柳枝又疲倦身上又到处都疼,冯娇娇就说:“你睡吧,我守着你。”说着拿起扇子给她扇风。柳枝从冯娇娇肩头往后看了几次,她想见李春又有些不好意思叫他来,可实在支撑不住就又睡了。

柳枝再次醒来是热醒的,冯小宝搂住她脖子,贴在她胸口睡着,而冯娇娇趴在床沿睡着了,扇子掉地上。冯小宝跟个小火炉一样,柳枝前心后背都湿透了,后背伤口浸了汗水又痛又养,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冯小宝从她怀里扯出来。

冯娇娇惊醒了,看见李春立马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儿子。这人本来就晒得漆黑,现在周身笼罩的乌云就跟着昨夜的风暴一样,冯娇娇很是乖觉的抱着小宝回自己房间去了,还体贴的帮他们把门关上。

柳枝眼巴巴的看着他,还没想好自己说什么却看见他又转身,这下急了“小春哥——”这一声难听得像公鸭子在叫唤。她背后有伤一直是侧躺的,一急就“扑通”掉了下来。

李春拉起她:“你还想弄出多少伤来?”额头上肿一块,背后被缆绳抽出一道半肘长的血痕。

“谁叫你不理我,你、你气什么嘛”她自知理亏,喉咙又痛,不觉小了声音。

李春皱皱眉:“你别说话了,小心声音恢复不过来,一辈子变得这么难听。”

被嫌弃了!柳枝死死揪住他的衣服、眼泪就掉出来了。李春叹口气,解释道:“我是去拿水来给你擦身,你睡得一身的汗。”

“你保证还回来”柳枝抽抽搭搭着。

“保证。”

柳枝松开他,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晃荡得更厉害了。往常他这样哄自己时一定是声音很温柔的,还带着笑的,还要说一些“不回你这里我还能去哪里”之类的肉麻情话,至于捏捏自己脸颊、摸摸头这样亲昵的小动作更是少不了。哪里会这样冷冰冰、硬邦邦的丢下两个字就走。

片刻李春拎着一桶温水进来了,他胳膊上肌肉鼓起,凸现着力量。柳枝外衣已褪,他把布巾拧干,替她擦拭身体,俩人已经是四年夫妻,对彼此身体都已很熟悉,自然不会羞涩。李春平时也经常替她做些贴身的事情甚至是很乐意做这些看来有损于男人尊严的事情,于他却是种乐趣,比如替她洗脚洗着洗着就滚上一场。

但他现在一点表现都没有,柳枝沮丧的觉得他似乎在擦一块石头而不是一具女人的身体。“转过背,我替你擦药。”声音更冷淡,冷得这南海午后温度最高时都感觉凉飕飕的。

光洁的背部一条鞭痕触目惊心,肿得老高,李春把伤药给她敷上。其实药涂上去马上就一阵清凉,可柳枝故意夸张的大声吸气,背后那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呜呜”柳枝顾不得嗓子了,大声哭起来。

“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子还好意思哭。”啊,果然小春哥不疼我了,不仅不安慰我还骂我!

柳枝哭得越发伤心:“拿镜子来,我是不是变得很丑你才这样对我。”

李春气得反而笑了:“今晚我不回来了,明天就到吕宋大港,我到船头跟他们一起瞭望。你跟娇娇小宝去睡吧。”

柳枝还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扑起死死抱住他的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春哥求你别生气了。”

看着怀里这个披散着乌发的小脑袋,良久,良久,李春叹息一声,伸手抱住她。

感觉到他终于对自己有所回应,一块大石头总算挪开心头,同时也更加内疚,柳枝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得痛哭。“小春哥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心急去找娇娇,我知道你肯定吓坏了,对不起。”

哪里是吓坏了,“你简直是要我的命。”他咬牙切齿“你就这么眼睁睁在我眼前消失,小枝你怎么不为我想一想。”

醒来第一声还是问那个小兔崽子,所以他讨厌小孩、讨厌得要命!!!

“小春哥,你又救了我一次呢。”柳枝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

“小枝,在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东西比我重要?”他迟疑着,问出困扰他的问题。

柳枝一时也无法回答,有谁比他更重要?爹娘?妹妹?娇娇?

自己之所以会风浪未停就去作死,还不是仗着他肆无忌惮。天捅破了他也会替自己顶着。柳枝抚摸着他宽阔厚实的胸膛,摸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疤痕,“小春哥,你是我的唯一。”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珍宝。

李春一阵鼻酸,把脸埋在她的乌发里闷声闷气问她:“你是不是很想要小孩?所以对小宝那么好。可是我又没跟别人试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缘故你一直怀不上。”

柳枝止住的眼泪又打湿他的胸口,如果他不是爱自己到极致,怎会在这种事情上这样想自己。“我···我只是想给你生小娃娃嘛,这世上你就会多有一个亲人了。”就像杏蕊说的我们三哥六亲死绝、我得多替他生几个孩子,要不然他在这世上太冷清了。

“才不要,有了小孩你就得分心照顾他,想着就很烦。”

“那···如果有了我们就生,没有就没有,好吗?”他们俩之间经常对话会这么幼稚。他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点点头。

俩人就不再说话,只这么相互拥抱着。柳枝摸着他硬硬的短发,内心酸楚,明明一开始是自己求饶认错,现在变成他在向自己索求温暖和抚慰。娇娇到来的这一年自己似乎对他忽视了一些,竟然就叫他不安成这样子,自己对他还可以更好一些。

“对了,这次出海里面有你以前一个熟人。”李春给柳枝喂着罗汉果熬水,一边说。柳枝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其他认识的人,总不能是冯家哥哥出来带货——好在李春是个不喜欢卖关子的人,紧接着就跟她说了,“是你家以前那个伙计、对,就是跟着你出来的那个,他现在叫柳甲。”

柳枝意外极了,没想到还会见到小甲。小春哥说自己跌到海里,小甲也注意到了,就是他驾着小艇过来把他们从海里接起。

小春哥说小甲离开六福巷后,身上的银子很快就连花带被骗,弄得精光,流浪了半个多月后在船坞里找了零活做,船只需要修修补补,刷桐油,漆缆绳等等。然后他跟着个老船工学了些卷帆升帆、弄桨的手艺,就开始跑船,不过都在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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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吕宋

吕宋大港到了,当看见单调的艳蓝海天之间绿色婆娑的陆地、宛如母亲双臂般温暖的港口码头众人都欢呼起来,仿佛数不尽的财富在向他们招手。这就是南洋最负盛名的大城之一吕宋大城。

吕宋处在去弗兰基和本朝的中途,是必须的补给和中转站,有数个优良天然港口。弗兰机四个邦国为争夺吕宋着实红了眼,打了快一百年的战,如今的吕宋大城是一座完全富有弗兰基风味的城市。

冯娇娇走下跳板踩到地面还感觉不真实,仿佛还能感觉到海水的晃动。港口人头涌动,卸货的,看船的,本地人来兜揽生意的。大部分人都赤身果体,只腰间围着一块布,乍一见这么多男人的光身冯娇娇还很不适应,当她用帕子遮住脸时一个看起来比冯宝儿还小的娃儿跑到她面前,这小娃娃光着屁股,头发卷卷的,黑得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在发亮,头顶着达篮子拦住她们比划着卖篮子里的稀奇水果。

“去去”小娃儿被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赶走了。“珏大爷”柳枝看见他招呼道。这人是白七爷和七太太的长子,其实今年才二十八岁可看上去好像三十多了,实在是南洋的烈日太厉害了。自从和吕宋总督交好后白七爷就把他派驻至此,他既可以代表白家涵芬堂也可以代表燕子岛,在着实是个人物。

柳枝之前见过白珏,而且她住在七爷家里时和大少奶奶也是每天见面的,就笑着跟他一边寒暄一边走。白珏来接她和娇娇母子先去燕子岛在这里的产业休息,李春得留在码头处理进港的各种相关事项。

“小婶子这边坐车,这位夫人是——”“这是我的好朋友冯娘子和她的儿子冯小宝,这次在这边要请珏大爷费心了。”冯娇娇向白珏微笑行了个半礼,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差不多就只自己膝盖高的小娃娃,就频频回头想找到那个娃娃买他的水果。

柳枝一手挽着竹篮子,里面趴着白糖糕,一手拉着冯娇娇跟着白珏往马车走,一边说:“这里卖东西的小孩很多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买了一个娃儿的,结果围了一大群上来。抱着我的腿不肯放,我动都动不了,还是小春哥把他们吼开的。”

冯娇娇咂舌“这么小的娃。”又转头对爬在马车窗户上看风景的冯小宝说“你要是不听话我也把你脱光了去卖东西去。”

冯宝儿笑嘻嘻的扭了扭屁股,嘿嘿,他才不怕呢。一会儿冯娇娇也凑到窗户口去看:“这边的人除了黑一点矮一点看起来跟我们也差不多嘛,住的什么房子啊好矮。”马车在一些房子组成的小巷里走,路上都是行人和各种摊睡的猫狗所以走得并不快,冯娇娇可以慢慢看。

“哟,那个娃哟这么小也光着个屁股跑,也不怕太阳晒。”冯娇娇看了一会就不看了“长得不像猴子,但是生活得像猴子一样。”她之前把吕宋想象成金子银子雕砌成的海外仙山,无上的豪华精致,现在觉得心里隐隐有点失望。

马车走出巷子,速度快了起来。路边连接不断枝叶繁茂的绿色树木,枝叶间缠绕着盛开着鲜花的爬藤,就像一大匹一大匹织锦铺开。椰子棕榈、芒果芭蕉、槟榔莲雾,燕子岛上也可以见到这些树种,冯小宝也就没发出惊叹和疑问。最初的兴奋过去,路边是一成不变的红花绿叶和浓艳的蓝天就让人感觉单调得刺眼。

冯娇娇眯着眼睛,像晒焉了的白菜耷拉着,手里挥舞着帕子:“小枝什么时候到啊。”

“快了,过了那个教堂就快到了。”

“教堂是什么?“

“弗兰基人的庙,里头供着他们的神,里头的花窗户可好看了,回头带你去看看。”

······

马车行驶到一处石头宫殿般的房子前停下来了,冯娇娇精神一振,她下车后首先就是被门口的喷泉吸引住了。只见圆池子里一个用白石大理石雕成的红果女子像,把一只水罐举过头顶倾倒,清亮的水柱就源源不断从水罐里喷射出来。这雕像和真人一般大小,极为写实,那披散的头发丝丝缕缕都刻画得逼真,更无论女子丰腴的身体。

冯娇娇瞧着脸通红,冯小宝已经指着雕像大叫起来:“娘、娘,这个姨姨没穿衣服!”

真是要死了,冯娇娇也曾见过珐琅盒上镶嵌着红毛藩人的画像,那种小副的哪里有眼前这么冲击。她一把拎起冯小宝捂着他的眼睛往里面走去。

“红毛藩人就是这样啦。”柳枝笑嘻嘻的边走边说“这里原来是吕宋总督自己的一个别庄,卖给燕子岛的。总督的家隔得不远哟,这里是大城最好的地段之一了。”

而一个金发蓝眼的女人走了出来,说着:“李夫人,你好,又见面了。”发音说不出的古怪僵硬,但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冯娇娇立马被吸引住了,她的眼睛和白琳一样是深蓝色的,皮肤白得牛乳一样,不过白琳皮肤比她要细腻很多,这女人虽然白但是鼻子周围不少小雀斑,皮肤也不够细致。

白珏对金发女子说了些什么,女人点点头。白珏对她们说:“小婶子,阿爱带你们去休息,她吩咐厨房准备了茶点,小婶子先垫一下。我要去商行一下,晚点回来,有事情你找阿爱就是。”

柳枝点点头:“你去忙你的就是。”看着好友脚步毫不迟疑的往楼梯上走,金发的阿爱微微弯着腰在边上音路,冯娇娇突然发现柳枝也并不是全无改变,她那从容的步伐,应付自如的态度和昂首挺胸的身姿都表示出她的自信和受到优渥的待遇。

房间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四柱架子床,不是带小抽屉曲线起伏如波浪的桌子、软塌,而是一整面的等身水银镜子。冯小宝进门叫一声:“娘、屋子里有人!”当他发现那竟然是自己时马上甩拖母亲的手、跑到镜子面前玩去了,他点着镜子里面的人的鼻子,玩得不亦乐乎。

冯娇娇有过好几面水银镜子,最大的是台镜,这种等身镜前所未见。倒是听说三十年前南泉道总兵给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庆寿而进贡一面等身镜,结果被视作摄魂的妖物砸得稀烂不说,该总兵还被抄家削职。

这水银镜子第一次见到确实害怕,太清晰了,真是纤毫毕现,仿佛自个儿跑进去了一样,更别说这么大的。可是当冯娇娇沐浴出来,对着等身镜梳妆起来就爱上它了。

这边柳枝洗过澡换上轻飘飘的印花棉布长裙,弗兰基女人的裙子不仅仅有那种几乎像什么都没穿的式样,也有包裹得比较严实的。上次来后她就做了一批小领口、还有袖子的裙子。

冯娇娇经过感情的事情胆子还是变小了,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是揣揣,她还是抱着冯小宝跑到隔壁柳枝房间。柳枝正绞干了头发昏昏欲睡,到了这里就如同到家了一样可以放松了,海上几天的疲劳和惊吓全都释放出来。看见娇娇他们进来打起精神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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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柳甲

冯娇娇摇摇头,不好意思的说:“就有点不踏实。”柳枝笑一笑接过小宝,把他放床上,小宝含糊叫她一声就睡着了。俩个好友就一左一右躺在小宝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说话。“小枝,这阿爱是什么人啊?又不像这里雇佣的丫鬟。”屋子里有当地人充当的仆人,冯娇娇早留神看过了,阿爱穿着和他们完全不一样,而且戴着好几件贵重首饰。

“她叫爱丽丝,什么什么的,后面还有一长串,藩人的名字可怪着呢。叫起来太麻烦,我们就叫她阿爱。她和总督有点亲戚关系,算珏大爷在这边的外室吧。”

柳枝说完才觉得不妥,但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她结结巴巴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这跟你没关系····不是··哎呀总之···总之····”

这话越描越黑,柳枝说不下去了,正暴躁时冯娇娇轻轻吸了口气,笑着说:“没关系,自己做了错事就应该要自己担当。不过你说阿爱是总督的亲戚,那总督不给她撑腰吗?”

“他们的贵族很多是虚有其表,家里只留下个空名头,所以才漂洋过海出来赚身家。阿爱家里很穷,没嫁妆的,她以前伺候总督的妹妹,你看她身上的珠宝都是珏大爷给她置的。”说到这里柳枝也长长叹口气“说起来我也不明白,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说珏大爷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也是辛苦,身边有个人伺候着不过分,但是大奶奶也不容易啊。”

“我以前见过大奶奶,她和七太太、二奶奶、三奶奶,唉,总之就是家里所有的女人,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为出远门的男人们烧香念佛,晚上还什么抄经捡豆子。我觉得担心也是一方面,日子无聊也是。

女人们一天一天的就在宅子里磨日子,带孩子,经年累月见不到男人的面。好不容易把孩子带大了,又都扑拉拉鸟儿一样飞走了,就像七太太一样;男人还是远在天边,身边还有了别的女人,还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这日子想着就觉得没有意义。”

大奶奶生了两男一女,珏大爷还有两个姨娘各有庶子庶女,阿爱也生了两个儿子。而白七爷在占城的本地侍妾更是有四五个。

幸福不幸福,男人女人之间永恒的话题,俩个人都不说话了,情绪低落,干脆就这样睡着了。大约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简单的梳洗了一下柳枝带着俩母子下楼去。阿爱正往一张小圆桌上摆着茶杯,这杯子很古怪,还有个把手,下面配个碟子。看见她们她打着手势说什么。

阿爱的本朝话是和白珏学的,还不是官话而是南泉话,所以十句里面能听懂一句就算很了不起了,不过配合着手势动作连猜带蒙也能大概知道她的意思。

“他们习惯下午吃顿点心,配着喝茶,他们的点心可好吃了。”柳枝对冯娇娇说。就闻见一股极为香甜的味道,阿爱放上几碟糕点。一种四四方方,颜色金黄,很像蜂窝糕,柳枝介绍说“这叫蛋糕,鸡蛋牛乳和精白面做的。”

另一种则圆圆小小的像馒头,也是金色的。“这叫面包,他们的点心也是用先发面,然后不是蒸而是大火烤。发面也和我们的包子馒头不太一样,味道很香甜。”

“是啊,蓬松松的,好香。”冯娇娇吃了两块蛋糕就有些腻住了,喝一口茶,茶也很香。她内心暗暗猜测佛兰基人是不是味觉不太发达,吃东西都喜欢这种香气和甜味浓郁的。就和他们那过于艳丽的外表一样,喜好都直白外露,阿爱喷了花露,人还没到身边就一阵香风袭来。

吃过点心,俩个人带着小宝探索这异域风情的房子,晚餐倒并不特别突兀,厨子是白珏从家里带过来的,只是两地物种有所差异,也算是别样新鲜了。

鱼啊肉的都用了当地出名的香辛料,气味浓烈,倒是一道凉拌菜很是开胃,用当地的青木瓜削成丝,连同薄荷青菜叶子撕碎搅拌,还有生腌制的小螃蟹倒是家乡熟悉的味道,算是意外之喜。冯娇娇一个人差不多就把这两样吃了个干净,发现后不好意思道:“瞧我,实在忍不住嘴。”

“能吃是好事啊。”柳枝倒是什么都能吃一点。她尤其喜欢这边大米,煮出来细长一根,很香,不用菜光口都能吃。

冯娇娇觑着阿爱吃饭用的是银闪闪的小叉子和勺子,而且她不吃大米,一个小篮子里搁着几块那种面包,阿爱就吃那个,喝汤。

李春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他还带着小甲,“他说想见见你。”

小甲,应该叫柳甲了,素年未见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那种软踏踏的惫赖性子丝毫不见。他原来就生得胖大,日子的经磨把他那些软白虚胖的浮肉全去掉了,他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然而却好看了不少,肉紧实了,五官身材轮廓都突出来,虽然谈不上英俊但起码也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

“大姑娘好、冯大姑娘好”这种称呼真是好久没有听过了。此刻在这异国黄昏听到柳枝还真是心里五味杂陈,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一双大眼里只谨慎又带些好奇看着小甲。

“以前不懂事,叫大姑娘操心了。”声音都成熟了。

“你变黑了”柳枝只找出这么一句话。

小甲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很诚恳的说:“到了外面才知道以前是享福。风吹日晒的就变黑了。大姑娘以前对我太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额,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出息了就好,毕竟是我把你从那么远的家乡带出来的。看到你现在这样子我也就放心了。”

······

柳枝留小甲用饭,冯娇娇对来了一个能自如说话、还能说家乡话的熟人简直比柳枝还高兴,冯娇娇和小甲闲聊时柳枝就先回房间去找李春。

“小春哥”她叫一声,房子里没人,倒是白糖糕“喵呜”一声从软塌上跳下来,跑到她脚边蹭了蹭。柳枝抱着白糖糕在走廊上叫了几声,就见李春从三楼楼梯探出身子:“小枝怎么了?”

见到他就松了口气,柳枝捏着白糖糕一只爪子一同向他挥手:“没事,我就是想叫叫你,现在好了,你忙去吧。”她知道他到这里来是有正经事的,三楼是书房和谈话的地方,她都很少上去。在这上面她没有什么好奇心,男人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所以本质来说柳枝和珍珠夫人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李春对她笑笑:“嗯,我等下来陪你,你和娇娇他们玩去。”

回到一楼客厅,阿爱已经帮他们像昨天一样上了一桌子点心和茶,冯小宝和这个新来的叔叔已经相处得很好。小男孩总是需要男性长辈作伴的,小甲在讲他的旅途见闻,什么海和尚的传说,乌龟精偷夜明珠,听得冯小宝手里捏着一块蛋糕捏成了粉末、大眼睛一眨不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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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异国风情

“你以前不会这么说故事的啊”柳枝真的无法把眼前这个耐心又和气、谦虚又勤快的年轻人和那个只知道吃喝玩的小甲联系在一起。

小甲只笑不说话,小宝黏着他,大家吃完茶和点心一起去看花园。到了外面更加施展得开,只见小甲扛着冯小宝来回跑了好几圈,还把他高高抛上了天,乐得冯小宝抱着他脖子嚷着“再来一个”。还是冯娇娇过意不去,把俩人叫了回来。

柳枝觉得小甲真的改变很大,几乎从头到脚都不一样了,这几年的辛苦真的这样磨砺他吗?有些人却一直不会被生活改变,而是反过来把命运摁倒在地自己来主宰,比如小春哥,有了小春哥以后柳枝觉得自己也是,总还是一直能够坚持自己的主意,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

这边花园没有那种假山流水,树木都喜欢修剪成宝塔、三角等各种形状,小孩子是很喜欢,可大人看多了就单调。但是藩人栽培月季花很有一套,花园里各式月季花彩色缤纷,花型硕大,阿爱每天都会剪下许多插瓶。这种和本朝含蓄留白继然不同的观赏方式还蛮和柳枝胃口的,至少一眼看上去就看到内容,全摆在那里了,不需要再费劲去猜测什么。

“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柳枝就一边去剪月季花一边说。阿爱给了她一把小剪刀和一只小篮子,小甲跟着她,帮她提着篮子,有点像回到若干年前的花石县,大姑娘身后跟着她的小伙计。

“还好”小甲不否认却也不诉苦,语气平静“别人不是大姑娘,没有你的好心肠,无缘无故的对人好。”柳枝正转身递过一支粉色的月季,小甲接过放进篮子,低头轻声道:“大姑娘,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柳枝愣了愣,释然道:“没关系的,说到底人还是自己靠自己的,你现在能自己挣上一口饭不也很好吗?说不定过几年你也做个老板,然后发大财,你就可以神气活现的回家乡去了。”

“大姑娘你呢,你一辈子不打算回去了吗?”

“我啊···柳枝看着开阔的天际,堆积着如同黄金般的被落日渲染的云朵,又转头看看这栋仿佛宫殿般的建筑,三楼某一个窗口,就对着那窗口挥挥手,然后说:“小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小甲也跟着她回头看去,果然看见李春在三楼窗台对着柳枝打招呼。白纱的帘子里,似乎他对面有一缕金色的长发。摘够了鲜花俩人回屋,顷刻到了吃饭时间,李春没下来用餐,阿爱连说带比划柳枝弄清楚了,他和白珏在书房说事情,俩个人的饭会送到书房。

“小甲你住哪里啊?”末了小甲告辞,冯娇娇问道。

“码头附近有很多窝棚,很便宜的。”小甲不在意的答道。此地炎热,露天而卧都不是问题。

冯娇娇看看柳枝,到底没把“这儿房子还很多”说出来。小宝一个劲儿的要叔叔再来找自己玩。“大姑娘,我还能来看你吗?”小甲轻声问道。

柳枝点点头,就见他泛出一个喜悦的笑容,对她行了个礼后离去。

晚上柳枝带着白糖糕睡熟了李春才进来,他在自己身边一躺下自己就觉察到了,白糖糕喵呜一声,很自觉的从枕头边跳下去,爬软塌上去睡了。

柳枝转过身,闭着眼睛搂住他,他好像也累极,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抱着自己亲了亲,然后把脸埋在自己颈子里立马睡着了。柳枝成天没事情做,每天还按当地人习惯睡个很长时间的午觉,就再也睡不着了,就像抱白糖糕一样抱他。今天见到小甲让她感叹良多。

小甲这两三年吃再多的苦也好,可小春哥是从小就到处流浪,他跟自己聊天时说有记忆起就没有家,跟着李大算他最稳定的几年。现在看他如何威风凛凛,在燕子岛说一不二,可期间的苦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坚持得下去的。

柳枝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背,有时她觉得他就像一个超大的小孩,缠着自己需要这种抚爱,就会表现得很安心的样子。

信风都是冬季往南洋而来,要到夏天再起,那时才能乘风而返。他们要在这里住好几个月,最初的兴奋过去冯娇娇就不太习惯这里了,没有季节的变更,永远是烈日蓝天,永远是红花绿树,周围的人说话完全听不懂,土人简直就是泥地里打滚,藩人见到觉得怪吓人的。额,虽然有水果但是青菜不多,能吃就那么些,点心又甜,几天就吃腻了。

小甲果然不时会来拜访他们,船只停留期间他没什么事情做。有人说话冯娇娇和小宝都很高兴,虽然说柳枝也在,可是每次见到柳枝和李春在一起的画面就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转身走开,让俩个人尽情腻歪去。

柳枝见冯娇娇兴致不是很高,打算带她出去转转。两人换了本地人穿的布裙,首饰也没带,简单的挽了头发带了小宝就出门了。车夫架着马车在门口等着,这车夫也是白珏从家里带来的长随,见了人就笑眯眯的招呼“李大娘子好、冯大娘子好”,这熟悉的腔调此时此地叫人倍感亲切。

柳枝叮嘱他去堡围教堂,冯娇娇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打了个哈欠:“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我都要胖了。”

柳枝笑着捏捏她的脸“还是你原来胖点好,现在太瘦了。”冯小宝好奇的凑过来“我娘以前很胖吗?”

柳枝一边笑一边讲小时候冯娇娇的臭事,冯娇娇嘎吱她捂她嘴不让她说,车厢里一时闹翻了天,总算打起了精神。冯小宝这胳膊外翻的来解救柳枝姨:“我要听我要听。”气得冯娇娇揪住这臭小子耳朵,不轻不重拍了两板屁股。

马车慢悠悠的停了,柳枝从冯娇娇的锁喉攻击里挣脱出来“哈哈哈,好了好了。教堂到了,我们下去。”

这弗兰基人的庙修得别具一格,在大城高处,可以望见海,由石头修建而成,尖尖的三角形高顶举着一个十字,瞧着倒是很有气势。柳枝说那十字是他们教派的标志,代表他们的神,所以从很远的海面第一眼看见吕宋大城的建筑就是这个教堂十字,那些水手就不禁会感激他们的神保佑他们平安到达目的地。

教堂里很是热闹,挤满了藩人,真是恍如群魔聚会,一个个红毛绿眼的,看见俩个黑眼睛黑头发的天朝小娘子不禁发出欢呼,很是热情的跑过来拉她们。

冯娇娇见这些男人围过来就来对自己动手动脚,不禁吓得大叫起来。这时一个穿黑袍子的老年藩人挤进来,他略略懂一些天朝话,和阿爱一样好像总是咬着舌头说话,他磕磕绊绊、主要还是靠手舞足蹈,周围的人也一起比划着,总算弄懂了这些人都是吕宋总督手下的士兵,其中一个在这里成亲,邀请她们一起参加,给新人添添福气。

“原来弗兰基人成亲是在庙里啊”冯娇娇悄声说。还得要和尚主持婚礼,那黑袍子的老头就是藩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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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甲救人

只见这藩和尚对着一本经文叽叽咕咕念诵了一大段话,众人应答着;又问询新人什么,新人简单回答一句什么。边上围观的人又哄然叫好、拍巴掌,似乎这就礼成了。不见媒人也不见高堂。

冯娇娇正看得出神,这时分不清是谁把一把鲜花塞进她们俩人手里。她们也就跟着这些朋友欢呼着抛洒鲜花,鲜花雨点般砸向新人,从空中纷纷落下,铺成一条锦绣地毯一般,教堂里欢声笑语,香气扑鼻,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热闹是极热闹的,只是似乎有些儿戏了。冯娇娇抬头看着教堂顶,上面画着一些发光的神仙,这些倒是都穿着长袍,不见露胳膊露腿的。倒是他们的神十分可怕,一个赤身的中年男子只腰间缠块裹布,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被钉在十字架上,手掌心都流着血,头侧着奄奄一息的模样。柳枝介绍说这是表达他们神灵下凡历劫、在人间受难的场景,冯娇娇这才理解。

冯娇娇最喜欢的还是教堂圆拱形状的大窗户,都嵌着彩色的玻璃,阳光照射进来把地面也染成七彩,把手伸出去也变成彩色,人的心情不知不觉就跟着愉悦起来,配合着眼前这热闹的画面倍添喜庆。

新人男方是个士兵,据说升了个小官,穿着红白两色军服,缀着两排亮闪闪的铜扣子,很是鲜艳,后摆裁剪成分叉好像个大燕子尾巴,这么热的天气还穿着长靴子。女方叫冯娇娇心里不禁一跳,这姑娘明显和白琳一样是混种,本土人特有的小个子、扁平脸,乌黑弯曲的长发盘成个花髻,但是一双眼睛也是蓝色的。

新娘穿得十分稀奇,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红,一件白纱绢制作的裙子,还盖个白头巾,为免也太不吉利了。就见在大家一阵一阵的欢呼声中新郎把新娘头上的白纱揭开,两人轻轻的亲吻。冯娇娇臊得不禁转过去脸去,倒是柳枝看得津津有味,还感叹的说:“我刚开始很不习惯觉得很羞耻,但是现在觉得直白的表达自己的喜爱并没有过错啊。娇娇,你觉得呢?”

没听到回答,她侧头看去只见冯娇娇已经拿着帕子在擦眼睛,柳枝吓了一跳。冯娇娇哽咽着,想起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半推半就的被哥哥们塞给白琳,竟然都不能这样被亲朋好友簇拥着在青天白日下被祝福。

想起那段只能看着院子里的天空的日子,她越发哭得不能自已。柳枝趁快乐的人群不注意,拉着冯娇娇走出教堂,安慰的拍拍她,叮嘱车夫随便转转,冯小宝也不知道娘亲为什么哭,乖巧的没有吵闹偎在娘身边。冯娇娇发泄的哭了一顿后,心情渐渐缓解,用帕子揩揩鼻子,瓮声瓮气的说一句“我好了。”

柳枝不禁乐了,到底还是娇娇啊,拿得起放得下。她逗一句“幸亏你出门时没扑粉,要不现在脸上准好看,花猫一样。”冯娇娇白她一眼,柳枝又讨好的问“你饿不饿?我们去吃当地的东西好不好?”冯娇娇点点头。

三人捡了个热闹地段下了马车,本地人聚集的地方都是些泥巴茅草垒起来的小棚子,做事的大多是妇人,光屁股小孩就在尘土里尖叫着打滚玩耍。路边有些妇人在卖食物,三人一边逛一边看,最后在一个看起来收拾得比较干净的妇人摊子前停了,妇人见有生意热情的兜售起来,比划着表示很好吃,又示意买了可以坐到她棚子里面吃比较凉快。

冯娇娇选了一份面条,尝了尝味道有点微酸带点甜,还挺开胃的。冯小宝还是要了份椰子浆浇糯米饭,一口口的挖着吃,摊子边上一个赤膊的黑乎乎的小娃儿站在冯小宝边上,也不说话,只鼓着一双奇大的眼睛吸着手指看着他。

冯小宝就找妇人比划着要了一份芭蕉叶、把自己的糯米饭给小黑娃娃分了一些,他不会包叶子,就这样托着递给小黑娃娃。小黑炭娃盯着他,猛的啪的一下夺走他手里的饭就跑了,冯宝儿有点闷闷的,柳枝抚着他的头问他怎么了,冯宝儿说“姨姨我们能不能再买点吃的给他送去?”

柳枝不想太早的跟他说一些世间的不公平的事,便答应了。她叫上车夫陪着,买了些食物带着小宝往小娃儿逃走的方向走去。越往里走,热气烘烤着一些难闻的气味就越重,垃圾的臭气和尿骚气,车夫劝柳枝别走了,冯娇娇早站住了捂住鼻子,柳枝提着裙角也有点后悔了,打算开口叫冯小宝回去。

这时冯小宝眼睛一亮指着前面“在那里。”柳枝看着前面嬉笑打闹的一群小黑炭,心里纳闷冯小宝是怎么能区分出来的,自己看完全一样好吗。

那个黑炭娃看见冯小宝还以为是自己抢了他的东西现在找上门来了,怪叫一身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想跑。冯小宝急得抱着吃的追过去、嘴里喊着“别跑、别跑,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黑炭娃娃哪里听得懂,见他追得急跑的更快了。冯娇娇和柳枝慌忙追着冯小宝:“小宝站住,别往里面去。”窝棚里好像迷宫一样,几转几转,就不见了冯小宝。触目尽是一些红身露体、浑身灰土的当地人,冯娇娇急得快疯了大喊“小宝、小宝。”

“出什么事了?”柳枝正急出一头汗、听到有人用家乡话问,抬头一看是小甲。她顾不得多想只一边说一边比划:“小宝刚追着一个小孩跑得不见了、就是往那边。”

柳甲看了看、略想了下就说:“大姑娘你们就站在这里别动,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地形比你们熟。你们别乱走到时候找不到你们,我去找小宝。”便快步向前走去,一会儿就钻进那些草棚子看不见了。

冯娇娇六神无主的拉着柳枝:“小宝要是丢了我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柳枝握着冯娇娇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他去送吃的。”

俩人相互自责着,骄阳下冯娇娇的手冰凉一片。一刻钟的样子小甲的身影出现了,看到他怀里抱着冯小宝柳枝差点没瘫倒。冯娇娇急得冲上去一把把他从小甲怀里扯出来、嘴里骂道“让你跑,让你跑,你在船上惹的祸就不记得了吧?还有下次娘真的不管你了,就让你在这里跟这些土人过好了。”在他屁股上连拍了好几下。

柳枝拦住她:“小宝都吓坏了。”冯小宝抽哒哒的,脸上脖子上被指甲挖了几个印子,衣服也扯破了,瞧着又可怜又心疼。是自己叫这娘俩出来的,又是自己带着来吃东西,柳枝就心里愧疚,大家也没了逛的心情,沉默着飞快的跑出窝棚区上了马车。

回到了住地,瞧见一直跟着的小甲,柳枝想起自己还没谢过人家。刚刚开口小甲就摆着手:“大姑娘不用对我这么客气,这都是小事。”

“那你一起吃饭吧,我看你好像也没事。”

小甲倒也不矫情,没说客气话就留了下来,柳枝叫阿爱送些茶和点心来,她也饿了累了。冯宝儿也蔫蔫的,他好心给那个孩子送东西,没想到还被孩子叫了人打了一顿抢了吃的走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总督(一)

小家伙含着一泡眼泪偎在冯娇娇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人也没有平时的活泼了。冯娇娇又担忧起来,好在有小甲,大概这男人和男人之间相处有什么秘方,只见随着小甲的逗弄冯小宝渐渐又有劲起来,不知道小甲说了些什么逗得他大声叫好。

“大姑娘,你在这里语言不通,又毕竟是个女子,要是外出还是叫李爷派个人跟着比较好。”小甲似乎一直把李春和柳枝是分开的,柳枝永远是丰柳记的大姑娘,他的东家大小姐。

听到小甲郑重其事的叫李春“李爷”柳枝手一哆嗦,差点没把茶水泼出去。“怪肉麻的,就叫小春哥就行了。”

小甲笑笑,这几年的飘零教会了他什么是分寸。

“他很忙,跟着他出来的也都是有正经事的,哪里能给我闲放着。白大爷的人手也是有数的,我也不好意思借用,反正我没什么正经事,大不了就不出门,等小春哥有空了再陪我逛是一样的。”从家乡带出来的随从都是主人的得力助手,哪里好用来伺候女人,上次来带着杏蕊,是由阿爱陪着,可现在碍着娇娇不好叫阿爱。

小甲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大姑娘,你要是不嫌弃,我愿意跟着你。”

柳枝惊愕,她不确定小甲的意思,倒是冯娇娇明快的问:“你是想回小枝身边做事吗?我看挺好的,难得在这么远的地方遇见老乡,也是缘分。小枝你就答应呗,又不是不知道底细,他还救了小宝呢。”

就是知道,才犹豫啊。柳枝还是不说话,小甲又说:“大姑娘以前是我混账,我不会再那样了。其实在外面吃苦时我就总是想当初自己有多傻,不知道珍惜这样一个好东家。我只愿好好伺候你,给你当牛做马。”

冯小宝虽然不明白具体,但理解是小甲叔叔想留在他们身边,那么自己就有人陪了,李春叔叔虽然厉害但是对自己好像很嫌弃,就像对白糖糕一样总是巴不得把自己丢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于是小家伙也起哄,哀求着:“姨姨你叫小甲叔叔留下来嘛,以后就有人跟我玩了,我们也可以出门了,还有人陪我和娘说话了。”

“那···你先暂时留下吧,等我问过小春哥再说。”

李春还是深夜里回来的,有好几天俩人没亲热了。他一回来就饿虎扑食一样抓住柳枝折腾,俩人身体相契合程度已经很高,柳枝虽然人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已经迅速做出反应。这种事情上他一向狂暴,平时待她有多低声下气在这时就有多粗鲁,一点反抗的机会都不留给她,也不会听她任何求饶示弱。

但是很凑表脸的柳枝承认,这样被他狂风暴雨般横搓竖撞的,感觉实在是很好啊,这才是男人嘛。

哼唧过哭泣过口申口今过,情热时被他哄着多不要脸的话也说出口了。一时云收雨歇,俩人洗了再搂着躺下,柳枝脑子里慢慢清明,说起了今天的事情,说到她又差点带着小宝闯祸李春狠狠在她的小翘屁股上扭了一把。又说到小甲的事情,李春听了不在意,懒洋洋说“你喜欢就留下吧。”

什么叫做我喜欢!柳枝捶了他两下,这点力道皮毛都伤不了他的,反而引得他嬉皮笑脸抓住她的拳头堵住她的小嘴儿,又是嬉弄了一番。俩个人早歪到天边去了,小甲小乙什么的实在不在考虑范围。

第二天柳枝拖着酸痛的身体喝着螃蟹粥,小甲看着她不自然的动作不说话,只如同一个忠心又稳当的随从站在她身边。

对小甲留下最高兴的自然是冯小宝,柳枝叫他最多的事情就是陪冯小宝,至于她自己,“我不需要人伺候,我喜欢自己动手做事。你帮我带着小宝就帮我很大忙了。”其实柳枝问过他是不是愿意去李春那边,毕竟那边才有正经事情做,自己这里如同家奴怎么也是看不到前途的。

小甲只笑着摇摇头。这场景以前就出现过,不过这时的小甲已经成熟,想必对自己的选择也能清楚并且做主。柳枝也就不再多劝了,俩人还是签了契,小甲按了手印后轻轻说:“大姑娘,我总算又是你的人了。”

差不多一个多月李春最初的忙碌过后就开始有时间陪着柳枝,他们俩只要人在一起就永远是兴致勃勃,不像冯娇娇嫌天气热啦灰土大了,俩个人到处乱蹿,什么去砍香蕉,甚至还一起驾着小艇晚上出海去钓鱼。

冯娇娇死活不愿再登上海面,就看着这俩人凌晨回来,都是一股好大的海腥味儿,李春脑袋上还趴着白糖糕,肚子已经吃得溜圆。柳枝一晚未睡还兴冲冲的描绘如何先钓鱿鱼,再用鱿鱼钓譬如石斑之类的海鱼。

又或者哪里也不去,柳枝蹲厨房里做点心,李春跟她打下手,一半做事一半玩闹,弄得俩人一头一脸的白面。柳枝跟本地人学会了比如椰子浆煮大米这样的奇葩饭点,倒是非常受到冯小宝的喜爱,他什么菜也不吃,就这样用勺子挖着白米饭可以吃一大碗。

这天吕宋总督请他们吃饭,冯娇娇挺紧张的,虽说不了解弗兰基人的贵族头衔,但是她已经差不多明白吕宋已经算弗兰基藩属地,这位叫安德烈斯的总督实际就是这里的最高主宰者。

杏蕊没在身边,柳枝的头发是阿爱帮忙梳的,她就简单的把一串珠链铰在头发里在脑后盘成麻花髻,带了一对梨形浓金色珍珠耳环,穿着的倒是家里的样式。之前来的时候带的女装让这边的裁缝看着样式做了几套,这边天气热,做的都是浅色罗裙外面罩了件蛋青绢纱。

总督府很气派,门口有仆人来迎接他们,“这墙上挂的画都是谁啊,看着怪吓人的。跟真的人一样。”冯娇娇悄悄问。

柳枝说“都是房子主人的亲戚和祖先什么的。也可以画很小的,可以放项链里。”

冯娇娇来了兴趣“我们也去画一个这个好玩。”柳枝说“好呀,反正我们住那么久,等下问阿安总督介绍个画画的。不过会这画技的都是佛郎基人、而且都是男子额,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他画,娇娇你可考虑好。”

“啊,这样啊,那画师英俊吗哈哈哈”····

说笑时一个金发碧眼全身闪耀着宝石光芒的美人走了出来,叽里旮旯儿的说了几句话,连猜带蒙大概也明白是欢迎、好久不见之类的话。然后在柳枝的左边脸上贴了贴,又在右边脸上贴了贴。

柳枝看着边上目瞪口呆的冯娇娇用口型告诉她“这边是这样的啦。”唉,原本他们弗兰基男人都这么向女人问好,小春哥坚决不允许。

待到入座后柳枝悄悄跟冯娇娇说:“这位是阿安总督的妹妹,伊丽莎白什么的,我们叫阿伊。”

而这位被称作阿安的安德烈斯伯爵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容貌英俊,一个高挺的鼻子让他整张脸十分深刻。他身材十分高大魁梧,熟麦色的皮肤很有男子气概,一头灿烂若骄阳的金发真是叫冯娇娇大开眼界,而他那一双眼睛的蓝色如清澈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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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总督(二)

这藩人穿着不是袍子而是上衣下裤,袖口膨大堆积着蕾丝花边,裤子尤其古怪,只有半截,下半截穿长袜子,裁剪都十分贴身。这阿安总督比李春还要高出半个头,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被勾勒得十分突出。

虽然说阿安总督外表堪称俊美,看了不吃亏,可这么曲线毕露的实在超出冯娇娇承受能力,尤其裤裆部位十分雄伟。冯娇娇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脸皮火辣辣的。好在问好之后大家分头坐下,伯爵那表现突出的下半身被桌子遮住看不见,冯娇娇才呼吸自如了些。

冯娇娇估摸着这算是很私人性质的宴请,因为阿爱和白珏都没有出席,也没叫小甲跟着。主人就是阿安总督和阿伊美人儿,阿伊估计着是用来陪女宾客的,客人就是李春夫妻加自己俩个,额,不,还有冯小宝一个小尾巴和白糖糕一只。

冯娇娇之前觉得李春还是花石县那个野小子,不过是运气特别好了点,可自从亲眼见到他掌控着一支船队,在异国的港口里说一不二才觉得他已经今非昔比。虽然他在小枝面前还是那个全心全意的样子,可那毕竟是独属于小枝的一面吧。

冯娇娇还鲁莽的撞进他们房间,正撞见柳枝抱着白糖糕半躺在软塌上,舒舒服服眯着眼睛给白糖糕撸毛,李春半跪在地上给她洗脚修脚指甲。那俩口子还没什么,倒把自己羞得够呛,从此以后她都要再三询问之后才会进柳枝的房间。

现在看着李春跟这阿安总督说着叽叽咕咕藩语,觉得他真的是很聪明。冯娇娇不禁想起少年时他想识字的光景,路边的招牌、庙宇的匾额,甚至是从字纸塔里捡那些碎片都如饥似渴的去问、去读、去比划。

这世上卖力活着的人有很多,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出头,聪明又努力的人才是能成功的那一波吧。

时光过得多快,自己拿着那些香艳故事的话本子教这俩个人认字的情景回想起来还在昨天一般清晰,现在却是这俩人把自己从那生死都尴尬的境地解救出来,三个人一起走了千万里路、到了大海的这一边,感受异国风光。

大概注意到冯娇娇的异样,阿安总督说了些什么,李春对娇娇说:“老安说你一直盯着他,他问你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老安···好吧,反正欺负人家伯爵听不懂。冯娇娇收拢一下心情,说:“他头发太漂亮了,我就多看了几眼。我想要是剪下来做刺绣的金线一定可以的。”

安德烈斯听懂她的意思后,笑得前俯后仰,李春代为翻译他的回答:“老安说他很高兴他的头发很漂亮,让你喜欢。”说完他不自觉的皱皱眉,还有什么愿意为美人奉献之类的意思他没说,这家伙之前就对柳枝献过殷勤,什么还想亲手,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黄头发蓝眼睛的,小孩子见了都会当做妖魔鬼怪吓哭!蓝眼睛的都没有什么好家伙!李春暗暗的想。

不过小孩子的冯小宝却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很感兴趣的看着阿安总督,还悄悄对冯娇娇说:“娘,他眼睛的颜色和爹爹一样额。”

总算仆人开始上菜了,要不然冯娇娇心里真是什么念头都有。这边吃饭都是一份份分好,大家个吃个的,为了照顾他们桌上除了刀叉还有筷子。仆人走过来在她们每人面前放了一盘菜,盖子打开,冯娇娇夹起来尝了尝是龙虾,裹了一种牛奶味的酱。就这么一碗菜干吃着,直到吃完了仆人才上了第二道菜,是一小碗汤,冯娇娇搅了搅,里面是一些菜和肉。

真是奇怪的规矩啊。喝完汤,又上了一道鱼,冯娇娇忍不住了小声问柳枝“这边有米饭吃吗?”

柳枝笑眯眯的悄声回“没有,待会多吃两块点心就是了。”

冯娇娇吞下鱼肉。仆人们走上前把牛排切开,冯娇娇一看,还红着呢。瞪大眼睛用眼神示意柳枝。柳枝夹了一块放到嘴巴里说“试试,挺好吃的。”冯娇娇吃了一口,味道是真不错,挺嫩的。但是就是心里别扭,没有再吃了。这些佛兰基手法调制出来的菜味道是挺好的,就是吃着太累了,就不能几个菜一起上了吗,非得一个个上。

最后就是糕点,和她们平时下午时分吃的一样,不过上的不是香喷喷的茶,而是一杯种黑不垃几的东西,可闻着特别香冯娇娇刚一入口急忙扭头吐到帕子里,太苦了,简直药一样。

她自觉失礼面孔微微发红,阿伊美人笑着打手势,示意有绵白糖可以加进去。冯娇娇看见柳枝碰都没碰杯子,悄悄扭了她一把:“好啊你知道这东西这么苦,也不提醒我。”

“这可是他们的好东西呢,据说只有他们的贵族才喝得起,叫什么啡。阿爱每次都到总督府来才能有这个东西喝。”

冯娇娇撇嘴:“这就叫自讨苦吃。”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冯小宝竟然挺喜欢,喝完一杯抬起小脸,很明显的是还想加一杯。问他哪里好,小宝一本正经回答这个好香啊。

吃完饭李春和阿安总督去书房谈事,阿伊带着女人们到露台上坐着,连比带划的要她们自己随意,柳枝也比划着叫她自己忙去,不用管她们。

冯娇娇摊到椅子上:“这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阿伊这个打扮到我们那里非得浸猪笼不可。你说他们男男女女就这么光着膀子相互处着,不会有事吗?”

柳枝咬着嘴唇哼道:“可不是,还抱来抱去的说是打招呼的礼节,这种礼节不要也罢。”

冯娇娇听出一丝醋味。原来阿伊很早之前就看上了李春,火炮的模型图纸就是她送给李春的,到现在都成亲生了小孩还不死心的。“呃,她们这么猛啊,成了亲的妇人也这么穿?怎么没见她的小孩和夫婿呢?”

“她的夫婿说是阿安总督手下一个什么军官,在弗兰基本土成的亲,可去年阿伊又要来吕宋,说是喜欢这里,夫婿和小孩都丢在本土。在这边她也有相好的呢,还不止一个。”

八卦总是憋不住的,何况在这事情上女人总是小心眼的。柳枝看现在的阿伊都觉得是富有异国情调的大美人,想象一下七八年前她还是少女时岂不是美上天,又有个总督哥哥,这样的人儿觊觎过她男人,和珍珠夫人一样认真比起来自己还真没有什么胜算。

冯娇娇抚胸:“弗朗吉人这么开放的吗?女的也能这样?”

柳枝点点头,撅着嘴酸溜溜的:“是啊,据说男人越多表示这个女的越有魅力,大家还会羡慕她。”

“她夫婿呢?夫婿不会说话?”

“不会啊,据说有的夫婿还会和太太的情人和睦相处。”

“这、这不是男妾?弗兰基女人这么好?”

“反正他们那边不怎么在意这个。他们之间有的国家还是女子做皇帝,有的是寡妇做皇后,大家都能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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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他又叫来福

这一晚总督府的宴会震撼到冯娇娇的不是新奇的菜式,古怪的红藩服装,也不是阿安总督那魁梧雄伟的身材,而是这一番奇谈怪论。

冯娇娇虽然没名分的跟着白琳,却是因为少女时对他又爱又怜,头脑一热从家里跑了。她的大胆是假大胆,乃是个衣食无忧、父兄宠爱的富家少女的淘气和任性。

冯娇娇回去一晚上翻来翻去也没有睡好,这时才似乎真切感受到什么叫藩邦异俗。一时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人应该就是这样的,一时又觉得太大逆不道了。早上爬起来眼圈又是黑的,叫柳枝见了又是好一阵取笑。

接下来这女人该不该享乐的问题占据了冯娇娇大部分身心。那颗在南泉院子里曾经萎靡的心以为再也不会激动,也不应该激动,但是现在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告诉她,那双深蓝眼睛不应该束缚住她一生。冯娇娇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子,在少女的时候就经常叫嚷为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引得柳旺不喜她和柳枝玩。冲动的跟了白琳,那个大胆的女孩子被拘得失去了热情和活力。在这里,她的想法得到了肯定。冯娇娇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和精力,柳枝不明白好友突然振奋的原因,但是看她重新开朗起来也非常开心。阿安总督这段时间也经常往他们这里跑。

南洋的日子不易察觉流逝,气候几乎是不曾变化的,据说他们只分雨季和非雨季,雨季还是十分惊心动魄,那么大的暴雨和雷鸣电闪叫人战战兢兢,门窗都要用木条钉起来。那么高的椰子树一排排被连根拔起,海浪怒吼着冲击着岩石,可暴雨之后天空蓝得十分漂亮,巨大的彩虹横亘整个岛屿上方,此番奇景不易见到,这就真如话本子里描写的仙境一般。

江南府的三月细雨缠缠绵绵,温柔如情思,四月春风已暖,乳燕剪春柳,金鳞戏春水。白琳却还脱不下棉衣,一个冬天过去他消瘦得很明显,早起梳发牙梳上缠着大团大团脱落的发丝。可他还是一步不停的往卢溪月给他的资料在松宁、松江两府一个村一个镇梳篦子一样梳过去。

李大已经死了,这人本身就是老光棍,且为人无赖,死了也没人把他放在心里,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资料留下来。花石县的渔家记得李春的还很多,可没人说得清他从哪里来。不过一个小孩子走不了多远,白琳在花石县上头的留青镇有了重大发现。

王婆子还记得李春,但那时他不叫这个名字,叫王来福。王婆子回忆着说道“王大俩口子成亲五六年了都没有生娃娃,急得王大娘子好悬没去上吊咧,后来他们说是从乡下亲戚那里抱来个男娃娃,叫个来福。开始俩口子爱得不得了,那娃娃长得也好,抱来时说是一岁多,已经看着有两岁的样子,反正比一般娃娃个头大些。那模样儿已经出来了,很俊的一个男娃娃,眼睛亮亮的,皮子也白净,看着仿佛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狠心,这么俊俏的孩子也不要。”

“来福到了王家一年果然给他家带了福气来,王大娘子竟然开了怀、转而生了个男娃娃!老身给大娘子接的生,娃娃胖得哟,足有八斤八两!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摆了三天流水席呢。这有了亲生的心自然就偏了,开始还把来福当恩人看,带了弟弟来,慢慢儿就不怎么管了,先是饭食上有一顿没一顿的,衣衫也不添补了,小娃子都长得快,就看见来福手腕脚踝吊着一大截。”

“后来这么一点大的娃娃路都走不稳开始要做事了,给来旺洗屎尿片子,给家里烧灶添火搂柴。大冬天的也要去河里提冷水,来福人也只桶子高,哪里打得起水,一脑袋栽河里要不是被大人救起就没了。可弄丢了水桶还被王大好不好打一通。小娃子哭得真心惨,还是老身真心听不下去跑去他家敲门,把俩口子骂了一通,这俩口子忘恩负义嘛,这么作孽小心老天爷把他们福气收回去。王大娘子还跳起脚跟我吵了一架。”

“唉,反正是亲生的鸡鸭鱼肉伺候着,这抱来的别说吃糠咽菜,就连做个人看都没有。房间也不准进把人赶到厨房里去睡,下雪天鞋都没有一双棉袄也没有,病了也不给叫郎中,还是老身去庙里摸了把香灰给来福泡水灌下,一个本来是极俊俏的娃娃变得面黄肌瘦,身上老是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王大娘子还老骂老身多管闲事。依我看啦,这俩口子分明是想把这娃娃弄死拉倒,免得碍了来旺。”

“别人都不知道来福什么时候跑的,王大俩口子也只当来福跌水里死了。只有老身知道,那天晚上老身闹肚子,一夜起了好几次身,折腾得睡不着。老身家茅房和王大家后门挨着,天蒙蒙亮时老身从茅房里出来听到他家后门有动静,担心来了贼爬墙头去看,结果看见是来福这娃娃。”

“这娃娃乖觉咧,看见老身就摆摆手做个求老身不要做声的样子。老身想着这娃娃命苦,不知道亲生父母,总是挨打受饿的,想要跑也是自然,不跑的话留在王家也是被折磨死。见他两个手空的,一身破衣烂衫也藏不住东西,没带走王家一点东西,老身也就没做声。来福见了还对老身跪下磕了几个头咧,唉,现在想起来难受啊,怎么也应该包几个馒头给他的。就看着他往河边跑了。”

“天亮后王大叫来福做事,发现人不见了,叫骂了好一通,到了晚上来福还不回来这才有点担心娃娃是出事了,怕吃官司,还找了一圈。以后就再没见过来福,王大也找了族长,就说娃儿淘气,自己掉河里淹死了。大家也都知道这来福本就是抱养的,虽然平时看不过眼俩口子对娃儿不好,但毕竟不是他俩口子打死的,也就什么都没说。王大娘子后来还跟着又生了一男一女,更忙乎了,来福也就没人再说起,只私底下说到底当初还是来福这娃娃带来的后面的弟弟妹妹。”

王婆子说得情真意切,几次还撩起衣角擦擦眼角。

“这么些年来可能就老身还不时记挂着来福这娃娃,因为老身和他家紧邻,来福到王家这两三年都是老身看在眼里的,也觉得这娃娃实在命苦。如果他真的有福气还活着,今年也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吧,来旺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咧,他家来喜前年也出嫁做娘了···”

王婆子把思绪又扯回来。“话说我倒觉得来福真活着。老身有个女儿嫁在花石县,有一天坐船去花石县看女儿、在码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身边还跟着个女娃娃,看眉眼和来福是极像的,除了个子长高了其他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还是破衣烂衫、光着头赤着脚,唉,看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这孩子真是命苦,才脱了狼窝又进虎穴。倒是那个女娃娃穿着精致,白嫩嫩胖乎乎,看着感情倒是好,俩个孩子都笑嘻嘻的说着话,聊得挺乐乎的,也许是他东家的小姐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水江悠悠

“就是心里想着这个事,老身还特意叫女婿去打探了一番。那个女娃娃是个花石县上一个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好像是姓柳来的,男孩子和她家没关系,俩个娃娃只是玩耍得来。他们也不知道这男孩是不是从留青镇来,两地口音差不多,只说这男孩四五岁时来的花石县,被个河边打渔的光棍收留了,取了新名字叫李春。他们花石县李是大姓,那光棍姓李,哦,老身女婿也姓李。”

“老身回去时本还想跟李春打个招呼,问问他是不是来福。可回去时没见着他,就这么着以后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听女婿说李春也不在花石县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和他一起玩的柳姑娘听说早些年也没了。唉,这人哪,年轻人早早就没了,老身这样的老骨头一把还在熬着。也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把我收了去。”

“公子爷这般打听,想必来福或者是李春有了下落。老婆子也希望他还在,毕竟看着他小时候几年,也希望他能过得好,太苦了这孩子。”

······

王大俩口子已经有五十岁了,王大偏瘫在床上,屎尿都在床上,都需得王大娘子伺候。儿媳是个十分厉害的妇人,把后院柴屋稍微收拾一下赶老俩口去住,整日指鸡骂狗,骂老的不死来磨他们小的。

这来旺媳妇把持了厨房,俩个老的想要一口热水都不能。王大身上弄得肮脏,只能王大娘子自己替换洗刷,衣服垫布什么的都是搬到河边去洗,可没有柴火给他俩浪费。

王大娘子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要把一个男人翻身擦洗是件力气活,要是王大娘子懈怠一天,王大就只能躺在屎尿里面。柴屋里经年不散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寻常人根本不靠近,俩个老的经常被儿媳喝骂腌臜,不许靠近厨房、不许进前院,想看一眼孙子更是门都没有。

来旺媳妇推着这老婆子:“你支棱起耳朵,好好听这位大爷的问话,大爷问什么你知道的必定要说出来、知道吗?要不然老娘可没有好果子给你吃,你们这俩个老废物早该死去了,留着磨人。”

白琳看着这头发斑白的妇人,一双手四月里依然红肿得萝卜一样,有些地方冻得半透明,还裂开了不少口子。虽然换了衣服可周身依然散发着长期攒下的污秽腐臭气息。他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只用帕子捂住鼻子,听他想知道的。

“好心的大爷给老妇人做主啊,我这媳妇着实可恶····啊啊啊··饶了老妇人吧,别赶我走,要不然媳妇会生吃了我····大爷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再不东拉西扯····”

“来福?呜呜呜,是的,他是老妇人的大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现在想来比亲生的却是强得多,老妇人肚子里生了个畜生啊早知道就该留着来福的呜呜····啊啊啊大爷饶命,让老妇仔细想想,二十、二十一、承平八年,对,那是承平八年冬天,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当时老妇成亲五年一直没开怀,老妇的大姑姐说她们那里有个婆子手里进来个极好的男娃娃,年岁又小,不如抱来养。”

“老妇俩口子去到大姑姐那里,见到来福,说是刚周岁,看个头又白又胖,长得模样也周正,摸了摸浑身都挺周全的,没灾没病的。其实老妇俩口子一开始并不想要的,因为猜这孩子只怕是从哪户大户人家拐来的。虽然当时包着个破布襁褓,可孩子模样很俊,看着之前料理得很精心。那人开价又高,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老妇小户人家哪里有,也就犹豫了。”

“还是姑姐为他兄弟着急,先是骂老妇心眼坏,自己不能生还不给她兄弟抱一个呜呜····又跑去跟那家人讨价还价一番,那家人也是急于脱手的样子一下就降到十五两银子,可是好心又阔气的大爷,这十五两银子也是要了命啊,听说大爷打赏给老妇那恶毒的儿媳就是五十两,她真该是天打雷劈啊明明是老妇的事凭什么银子给她、大爷给老妇做主啊叫儿媳把银子给老妇·····啊啊啊··别赶别赶···老妇继续说、继续说·····”

“···姑姐在两头说和了几次,最后是五两银子买来的。这五两银子老妇用自己的嫁妆贴了一半呢唉,女人肚子不争气就说不起话····把娃娃抱回来,对外面就说是从乡下亲戚家抱养的,取了名字叫来福。来福果然有福气哇,当年就带了弟弟····”

后面的白琳已经在王婆子那里听过了,并不耐烦听一个浑身脏臭的老婆子啰嗦,只问了她姑姐的名字和住家就打发这婆子走了。

清水江经过桃花汛后涨得丰盈,江面上乌篷船穿梭,两岸桃花间杂着柳树,春天里粉红轻绿,叫人看着眼里一片明亮。这样的时节白琳也愿意坐在船头吹着不寒的煦风,看着两岸风光,偶尔有花瓣被春风带着扑到他发间。

他看着碧玉般的流水,年幼的李春就是顺着这江水辗转流浪吧,想他原来出身是一等一的好,母亲是国公府嫡女,父亲是侯府长子,他的命运就是在这水面上悄然改变的。

白琳在心里勾勒出李春幼年的经历,他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其实他们俩经历很相似,所差别不过是自己是还知道父母,幼年期父母毕竟在身边照拂,虽然很不精心但毕竟没有流落街头。

但舞姬的儿子,苟合的产物,父家的歧视刁难,一双蓝眼睛如同囚犯的烙印,谁见了都可以唾骂他一声胡囚杂种。尤其糟糕的是这个先天不足的身体,不时就呼吸不畅,嘴唇都憋得发紫。他到现在都经常自问,这样一副身体活着是为了什么,明明生命中没有任何人期待,为什么自己还坚持着贪恋这生命。

岸边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江边有少年带着也许是妹妹在放纸鸢,小女孩粉粉嫩嫩,拍着巴掌仰着脑袋望着天空,兴许是在惊叹纸鸢能飞得这么高。那少年的李春也是在这春天里遇见的粉粉嫩嫩、笑起来天真甜美的柳枝吧。

白琳在花石县呆了两天,在甜水井街那条不长的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遭,也走过螺蛳巷、九珍巷。在满香楼里坐着看清水江,他能够在想象中如同亲眼所见李春和柳枝手拉着手在这里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一起长大,彼此成为唯一的慰藉。

李春比自己幸运,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还遇见了一个小女孩。像他们这样的人心里没有一个记挂,真的觉察不到活着的意义。

所以他能从海上回来,所以他能拒绝珍珠夫人这样的诱惑,所以他能活得十分清楚。

白琳在卢溪月的描述里听出那一丝不由自主的眷念,那十分冷静似乎完全无欲无求的卢相公,对于花石县的日子,是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分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残锦(一)

这个小小的地方养出的小姑娘,不是绝色佳人,只是小家碧玉;眼界也就这么宽,只想和喜欢的男人成家做一个洗衣做饭的主妇而已。只需有热汤热水的日子,很小很没出息的愿望。

随着河流漂泊无依的男人,李春也好卢溪月也好,不由自主被这没出息的小姑娘吸引住,大概就是她代表了最小最小却最难的愿望,一个家。柳枝身上有家的感觉。她的勤快,她的好厨艺,甚至是她的啰啰嗦嗦和她俗气的短浅理想都是家的感觉。得到她的李春死活不肯撒手,没得到的人也不会轻易忘记。

卢溪月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从没有感情方面的流露,只不过白琳特别敏感而已。而且某种性质来说卢溪月和他、和李春也算同一类。

三个人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快活不快活,一眼而知。就因为其中一个有了一个家,梦寐以求的家。

白琳把头低下埋在手掌里,他不愿去想,更不愿去承认其实他不比李春运气差的,也有一个同样的胖乎乎、傻乎乎的姑娘撞进他的手心里,他却把她放跑了。

······

王大娘子的大姑姐正是嫁在岳南县的大岳村,而徐夫人和小公子遇害的洪泽湖口则是在岳屏县的小岳村。光听名字就知道两个地方挨得很近。

不过这个妇人去年已经生病死了,家人也并不很清楚当初的事。白琳手里有卢溪月开出的公文,盖着鲜红的正儿八经南泉都指挥使的大印,说是拿公文的人奉命到此地查案,不得声张。岳南县县令见到唬了一跳,毕恭毕敬接待了,拨了两个衙役给白琳任他差遣,也不敢问他具体事宜。

白琳手上既有银子又有卢溪月给的虎皮,下头人就给卖命般跑腿,进展得十分顺利,不出三日就把二十年前本地出名的买卖过男孩的人牙子、稳婆等三教九流无论男女一股脑儿拘捕了过来。这小县城里的监牢一时之间竟然人满为患呢。

先过滤一道,再捡几个看着身体壮实的打上几棍子、打得惨叫不断、直到断腿吐血,把众人吓得唇青面白的才开始说缘由。白琳此时又不便把徐夫人的遇难事件牵扯进来,只能从王大夫妻俩这头入手。可买卖小孩一般不问买家姓名,也是断绝后患的考虑。只说到谁在承平八年冬天里卖出一个大约周岁到两岁之间的男孩,长相很体面,应该来自大户人家,给出这样一个范围。

这些人哪里肯轻易承认拐卖过孩子,只口口声声喊冤枉,都说自己是在官府备过案的正经仲人,买卖的都是双方自愿的,都有银货两讫,身契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青天大老爷,咱可不是那缺德人,咱是行善积德,家里孩子多了给找个好去处,三年五载的就回家,家里父母都感激咱呢。”

“是呀,可不能冤枉好人啊,老婆子这里专门给大户人家送丫鬟小子,从不跟那不正经地方打交道,每一桩买卖都有契书的,在官府存档可找得见的。”

“我倒是真的给王员外家送去过一个男娃娃,可是那男娃娃是父母双亡,族里交于我的,我这里还有当初写的白纸黑字呢。那王员外也是外省人,俩口子一直没有孩子,把这男娃娃当成宝一样,这也应该算功德呀。那孩子如今都成家了,去岁王员外得了孙子还专程叫人给我送了份谢礼呢,莫非这也算不对?”

白琳岂是听他们瞎起哄的人,吩咐说这些没用的都上鞭子。这些人都是积年的惯犯,二十来年手里出过多少个娃儿,手里哪里没沾过几条人命,就嘴里求饶、肚子里暗自叫苦,只怕是当年哪个孩子的亲人如今有钱有势、报仇来了。如果这样说了只怕也难逃一死,一个个就死硬着只拼命喊冤。

白琳乌发挽高髻,系着一根海龙抢珠大红抹额,那颗珠子是颗货真价实拇指大的圆滚滚的珍珠,长眉弯如新月,双眸深蓝似宝石,唇色却淡得似无,五官妖丽,好女也未必及。穿一件鲜亮的杏色滚绣四合如意松云纹长衣,脚上一双云头履,外面还罩着一件镶毛斗篷,白狐出锋衬托得越发面白如玉,整个人在散发的血腥腐臭的牢房里如同粪土堆里开出一支白莲花来。

这样一个看似美丽又脆弱的人竟完全不似常人,对拷打叫苦的画面眉头都不皱一下,似乎还非常欣赏。

白琳捡出其中一个的案卷,这人是真正的拐子,不过是跟其中一个牙婆长期姘居,拐来的人交于牙婆调教一番转手出去就算正经卖出。这人算得上恶行累累,三年前还卖了几个少女,而且之前都被他蹂躏过。

白琳和岳南县县令商量拿这个出来开刀。县令叫苦不迭,这神秘的年轻人不知道办的什么案子,要在自己地头上动真格的。不过这恶棍罪证确凿,也不算为难自己,就一边明发公文,一边写具明往上报,这边就许了白琳先拉到县衙前公开打三十板子再实站枷。

小地方许久不曾有这等轰动之事,一时之间县衙门前人山人海。当识字的摇头晃脑念布告、说明这人是谁、犯了什么事时顿时群情激愤了。

“我表兄当初有个娃儿、元宵节观灯时被人牙子抱走了,可怜我表婶一病不起就这样去了。”

“是啊是啊我们那里一个张员外本来有家有产的,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家里一个十岁的姐儿被奶妈子伙同一个假扮的货郎就在家门口被拐走了。张员外为了寻这个姐儿花了不少钱财,找了好几年,最后是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找到的,把家里田产全悉卖了才把人赎了回来。最后还是担不住流言蜚语姐儿上吊死了,张员外人也疯了,如今你去桥头镇看见一个嘴里喊着桂姐——桂姐的老疯子就是当初的张员外。”

“唉,所以这拐子可恶,清平世道哪里挣不到一碗饭吃,非要做这些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青天大老爷抓了这拐子!这种人就该砍脑袋!”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打死他、打死这拐子!!”

呼声此起彼伏,挨了板子的拐子本来就皮肉捶得稀烂,气息奄奄,全靠笼子才勉强站立着,脖子上的木枷已经够艰难了,更无论百姓激动起来丢菜皮垃圾的,什么都没有就弯腰抄起一把沙土扔过去的,咚的一声石头砸得拐子头破血流的。或许是血刺激了人群,或许是有其中亲受其害的人按捺不住、抢先先扑过去哭着喊着就往拐子身上抓、张口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人群如同一群激动的蚂蚁,差衙用水火棍都无法赶开,人人都想在这该千刀万剐的拐子身上咬一口、或者亲手打上一拳也好。

在里面看着的白琳轻轻吩咐下去,恍然大悟的差衙连忙去找大木桶,接了水就一桶接一桶的往人群泼去,叫骂声中人们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恐得飞速退去,拐子再可恶也国有国法,自己这可是动私刑。可法不责众,一窝蜂的瞬间跑得干干净净就是。

第一百九十四章 残锦(二)

被从牢里提出来观看的其他的拐子牙婆之类早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个别的下身还发出尿臊气,裤子湿了。做这一行的都是心黑手黑,根本不在乎什么报应,君不见杀人放火金腰带,补桥修路无尸骸。可是亲眼目睹到同行被百姓活活咬死、捶死,这死法就有点不痛快了。

白琳接下来的问话就异常顺利了,正经做仲人和牙婆的肯定不愿意这么冤枉去死,真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了洗清自己努力积极向大人检举揭发在本地活动过的拐子。

另一边白琳的一个想法得到了可喜的回应。

他猜李春落入拐子手里时身上的穿戴一定是十分精致的,这些东西拐子不可能轻易丢弃,很有可能拿去变卖。之前他就吩咐白家的人连同冯金山叫人在松宁松江府搜寻小孩子的旧衣物和饰物,主要是当铺里,时间足有二十三年。重点在岳南、岳屏两个地方。

尤其幸运的是当初案卷里详细描述了徐夫人和小公子的穿戴,说小公子当天穿的是“最里头是个白里子的梅花纹细绫大红绢面的护腹,绣的是葡萄松鼠;然后是件对鸟纹白绸子的小中衣,外面罩件三色金起花圆领小衫,这罩衣图案是国公爷疼爱外孙特别在江南织造定制的,乃是虎头八宝团花。因为小公子属虎,这匹织金锦足足织了一年,就为了虎头织得活织得好看,整匹锦就做了件罩衣给小公子,剩下的收在夫人小库房里了。”

“小公子下面穿的是条墨绿色松花纹的潞绸裤子,脚上是双白绢袜然后是一双软底的虎头鞋,老虎眼睛是两颗黑曜石,须子是金线捻了扎出来的。因为是冬天还有一件也是大红缂丝的观音兜,图案是大雁莲塘,这还是宫里的苗娘娘赏给夫人的,内造工艺,都有记档;镶了圈海獭皮出锋。”

“小公子刚满周岁,皮肤娇嫩,所以寄名锁、老侯爷老夫人给的长命锁等都没有挂身上,都在随身行李里,有找回来的也有没找回来的。当时小公子就左手手腕缠了一缕五彩长命缕,右脚上带了一只金圈子,并无铃铛坠子。”

“小公子随夫人皮肤白净,全身上下并无胎记标志。”

“小公子乳名虎,周岁时老侯爷择名为曦。”

·····

冯金山这人实在是有运道,他竟然找到了那件三色金罩衣。二十多年过去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但最重要的部分却完好无损,就是那只虎头。这户人家是从个货郎的旧衣堆里一眼看中这件辉煌绣彩的罩衣,货郎一口咬定这件衣服就要一两银子,虽然这衣服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造价不菲,然而它实在是太小了,普通人家哪里舍得给婴儿穿这样贵重的衣服,所以一直卖不出去。

这人家倒是个富户,家里老爷酷爱耍些枪棒,因而一眼看中那只织金虎头。他买了来交给巧手的织补婆子拆了修改,像块补子一样补进他的一件外袍里去,只见胸口一只金灿灿老虎头,两只眼睛尤其传神,瞧着仿佛要从他胸前跳出来一样,好不威风。只可惜老虎头略小了些,想想也是周岁小孩能有多大,故而图案织得小巧。

这人衣服有多件,老虎头却只有一只,他实在是喜爱,就随着他衣服四季变更把虎头从这件拆了缝到那件上去。后来他也是得了孙子就把这虎头改到小儿襁褓上,求个好意头保佑小儿身体强健。

结果他这孙子吃得多睡得香,个头吹气一样长,比同龄孩子要大出一圈去,这做祖父的得意一时。等到孙子渐渐大了,左邻右舍早瞅见襁褓漂亮,又兼他家小孩长得茁壮,更加相信是这只老虎保佑,因而出重金求购这襁褓。

几经转手后冯金山在是岳南县一个村里看见的这襁褓,很巧,也是用了一两银子买了回来。庄户人家哪里懂保养,花纹图案早磨损暗淡,然而有眼力的还是认得出是织金锦来。先侯夫人留下的遗物中还有这匹织金锦的部分,要对起来不难。

仿佛冯金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找到的东西源源不断,在一家当铺里找到了金圈子,小儿用的圈口小巧,却是十足赤金,大概怕硌到孩子并无雕刻花纹,只在端头鉴刻了一只虎头,刻得极其精细入微。虽然这圈子无其他任何名号标记,然而侯府的东西、尤其是主人身上的都是有名册的,也是可以到时去核对的。

冯金山简直是奇功不断,他还在岳屏县一个小书办家里找到了那双虎头鞋,相当完好的一双,不过是老虎眼睛的黑曜石没了,换上两颗染黑的小木头珠子,金线的胡子也没了,但总的来说保存得几乎是完好。

面对白小十一爷毫不掩饰的赞美和惊奇,冯金山谦虚的说既然这些东西贵重又不能说来历,拐子肯定急于出手,不会精挑细选识货的买家,卖给当铺和收旧衣的可能性最大。而这些衣物都是小孩子的,虽然精美但到底不比大人,所能用的有限,估计着当铺应该不会收,做堆卖给估衣的更有可能。而大户人家不会去买旧衣,尤其是对家里的男孙,有条件的肯定是做新衣,穷苦人家又舍不得在小孩子身上花费,应该是那些中小人家、有些见识却又财力不丰的买了当做个捡漏,甚至传家都有可能。

因而他一开始就舍弃了当铺,专门往这些小家门户去打听察看,果然打听出书办家有双祖传家的虎头鞋,据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可是珍贵无比,谁家娃儿借了穿一穿包治百病。冯金山这下不是拿钱、而是连哄带威吓,这种不入流之牛毛小官最是胆怯,就说他家买了赃物,如今查案需得收回。

见来人一口道破自家东西不是什么祖传宝贝而是买来的、足够把人吓破苦胆,哪里还敢要钱,忙不迭双手奉上。还倒给冯金山一个荷包恳求他多加隐瞒,打开来看竟也有几两碎银子。

那虎头鞋就连鞋底都是精心刺绣满了如意莲花纹,鞋帮上头发丝一样细的丝线绣着三层花样,茱萸纹、长寿纹、飞燕纹。鞋面上绣着五毒间杂着五蝠。这么一只周岁小孩的鞋子不过巴掌大,却如此费心费力,难怪那小户人家当做传家之宝。

看着这三件旧物,那个在案卷里裁定遇难、在世人心里夭折的侯府嫡长子的模样变得清晰。一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小男孩,长得壮,气势足,就已经像一只神气的小老虎,他是人们的掌中珠、心头肉,备受宠爱。

白琳小心着把这三件东西收好。另外把事情的详细写下并众人签字画押的证词叫人快速带回南泉交给卢溪月。燕曦,王来福,李春,他们之间已经证明其中俩个是同一个,要证明三个都是一个人却还缺乏更有力的东西,几件衣服远远不够。尤其是燕侯十分宠爱现在的侯夫人,对于一个会动摇夫人地位的嫡长子的出现大概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白琳把玩着一把描银菊花倭扇,百无聊赖中突发奇想,其实这毫无原则和底线的宠爱女人,倒是父子俩最好的证明,就这一点来说李春不折不扣是燕侯亲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燕子岛危机

卢溪月案头放着一只火炮模型,虽然只有一尺来长但是细节无不完备。这是他的人从工坊截获的,卢溪月看了啧啧称赞,这名叫杨承的青年实在是火器上的天才。

杨承是平静的朋友,他到燕子岛后潜心改造他的火器,他的梦想就是全身心玩这个。但是翻模铸造是个问题,这可不是打一把菜刀锄头。不说需得专业锻造坊、光是打制兵器这活计不是一般的铁匠能够做的,更毋论火器。

看着自己的小模型杨承简直是吃饭睡觉都想着如何把它铸造出来并使用,他就跑回南泉,终日在兵营附近游荡勾搭,成功的交结了几个百户,并有机会进入军队锻造坊。

这呆子十分欣喜自己的顺利时却不知是卢溪月有意为之,当杨承自以为和铸造师傅混熟了表达出想请他们看能不能接个私活,工钱好说时早已准备的侍卫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把痴迷装备的杨呆子押进牢狱。

杨呆子的本事燕云也十分欣赏,这具模型他爱不释手。他麾下的弗兰基舰炮十分粗苯,重达上千斤,装在船上几乎没法动,很不好操作,只适于守城,也就是装几艘船做做样子。听说在弗兰基现今铁甲船上装载的工艺更精良,姑且不说那藩邦言论是否可靠,单是看燕子岛这模型就知道火炮已经有了十足改进。炮身修长小巧,用铜量只需过去的一半,而且不容易炸膛。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燕云看见炮身新配备出来的准星就知道燕子岛的人应该掌握了度板技术。这可几如皇家机密!当初靖海大将军用白银十万两都没有能从弗兰基洋和尚手里买来使用度板技术。

所谓度板使用,也叫点放之术,就是用铳规、铳尺和矩度等仪器测量发射距离和填装弹药。弗兰基人依靠这技术上可以在火力操控上做到精准,而本朝却还只能依靠炮手的肉眼和经验来估算,

火炮要发挥最大的威力需靠火药炮弹的填装。因为火炮威力惊人,不少胆小怕死的炮手填空炮,燕侯用军法处置过几次后情况有所好转,却又转到另外一个极端:炮手把弹药死命填得满满的,这样又太容易炸膛。

燕侯上头的威武大将军曾经固执的认为火药装得多威力就更大,一定要填装过满,结果当场炸毁一门弗兰基炮,炸死四个炮手,重伤三个,大将军本人被弹片削去两根手指。从此众人视火器如畏途。

而弗兰基人能利用测量仪器把相宜的火药分量计算出来,药弹相称且目标精准。虽然兵部已经能自己制作弗兰基炮,但操作之技一直停滞不前。如果真的在燕子岛掌握到点放之技——

“燕子岛和吕宋弗兰基总督一直交好,吕宋是弗兰基海外第一大藩属,想必技术从那里得来的。”卢溪月道。

“我听说他们管装备和火力的叫李春,还会弗兰基话,这算通敌外寇?”燕侯把玩着这盏火炮模型,良久淡淡道。

卢溪月垂下眼帘,他懂燕侯为什么这么说,就如同之前把燕子岛说为“海外流寇”。如今国内清稳,既无藩王作乱,又无朋党相结,太子乃皇后所出,既嫡且长,无可挑剔;既无旱灾又无洪涝,最容易出篓子的河工和盐道也没什么漏洞。御史台一干人嘴巴早闲得出鸟。

文臣还好,武将就悲催了,到哪里去攒军功升职?西北的还时不时有游牧民族干上一架,松快松快筋骨,西南那些花花绿绿的苗侗蛮子都被王道教化,心平气和起来;而东南倭寇则被上一代靖海大将军打怕了,揍服气了,也都消停了。

可是、可是这样俺们的腰刀饥渴难耐啊——燕侯几乎可以听见部下呐喊的心声。

教化归顺一批流民奸商和剿灭一批海寇,功绩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眼前这个仪表堂堂、不爱说话的中年男子并不是个只会把脑袋扎在女人裤裆里的窝囊废,他有自己的野心和成算。

“侯爷,我有一事想禀报。”

燕云看他一眼,示意他说。卢溪月缓缓道:“李春这个人,我曾见过一面,他的情况有些特别。”

燕云把身体往靠背放倒,露出一个闲适的姿态,散发出的意思很明显:那又如何?他是不世出之良才美将?还是有难言之隐的身世之苦?只要他不是皇子,流寇这个帽子就扣定了。

卢溪月跪了下来:“在下接下来所说会冒犯侯爷,可是李春在南泉多年,见过他的人也不只在下一个,侯爷可以查证在下所言非虚。”

卢溪月的话确实让燕云眼睛眯起,和他长得非常像?什么意思?年龄也相当,“若侯爷先前嫡长的小公子还活着,应该和他一般大小。”

燕云笑了起来,转而变成一种冰冷的愤怒:“你好大的胆子。”

······

十步长、五步宽的小房间里就一张床一条凳子,门口窗前都有侍卫把守。每天早上固定时间有人来收马桶、送早饭,下午又是一顿,晚上没有。饭菜不差,有荤有素米饭堆尖,可杨承这个人心思从不在吃住上面,甚至生死都全不在意,他只怕无聊。

这样精准的丈量出房间大小之外就没事可做,杨承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如果是李春少不得要和外面看守之人嬉皮笑脸,他只蚊子帮对外面叫了两声,没人理睬就坐床边发呆。如此过了四日,早上醒来他忽然发现凳子上出现了几页纸张,杨呆子脸都不洗捡起来如饥似渴看,嗯?

“火药机械之窍,其先凿自西番与南裔而后乃及于中国。变幻百出,日盛月新。虽然生人纵有巧思,乌能至此极也”啊啊啊,杨承大叫起来,扑到门板上拍打着“这是天工开物的佳兵啊,好心的大爷求求你了给我再看看其他部分啊我想看完啊,求求你了你们要我说什么我都说啊啊啊”

没人理他。每隔三四天的样子,就有几页纸张出现在他凳子上,有时也是一些图纸的残部。本来安静如鸡的房间就从早到晚鬼喊鬼叫。“啊、原来是这样”“天呐这图我怎么从没看过”“给我笔、给我纸!要不给根炭条沙盘也可以啊!求求你们了!!”

“啊啊啊这不是万胜弗兰基的图纸么?求全部啊我要知道全部啊”

“其用粗绳密缠之意,盖取热铜注入模内,绳体必化成灰,铳冷之后则模心宽荡,可易出矣啊啊啊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书火攻挈要?天哪大爷开恩哪,让小的做什么都行哪,让小的看看这本书吧。”

······

把守的侍卫都被交代过不管里面的人做什么都不准搭理,哪怕他自个把自己弄死了也是他的事。每天听到里面的大呼小叫,声音如此渴望到哭泣,还有抓着头发脑袋往墙壁上撞的呯呯声不禁面面相觑,那位文文弱弱的卢大人可真是厉害哪,不打不骂的只把人这么关着就大获全胜,诛心者为上哪。

第一百九十六章 燕曦和李春(一)

如果是从前,南泉都指挥使这样的名头还吓不到白珍珠,但是她今日心境有所改变,早早就于约定的时间来到一处茶坊。虽无招牌但她知道这是白琳的产业,呵呵,小十一爷越来越能干了。不过珍珠夫人只微微一哂,迈步进入。

一间茶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姿容优雅,五官英俊,头戴一顶凌云巾,身穿一件松绿色滚靛青边的直裰,腰间系着一根梅花络子的的丝绦。一洗杀伐之气,仿佛一位清雅悠闲的名士。

珍珠夫人刚想问候就立在当场,半张着嘴如同见了鬼,如果李春再长二十来岁、如果李春是在一个安稳良好的环境里长大、应该就是这样子了。

燕云见到珍珠夫人这样子不必再问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见过李春的人再见到他反应都是相同的,可见俩人真的是很像。他不禁起了好奇心,在这世上有另外一个自己、或许就是自己的血肉。

燕旭和燕晖都只五分像自己,俩个儿子因为从小被碧烟宠爱性子更是像碧烟一样娇气。而俩个女儿也不大像自己,这个叫李春的年轻人听起来不仅外貌和自己像,性格也很像。

燕云是带兵之人,而李春也管着燕子岛的武装。燕云当初在东南道做百户时就对火器感兴趣,他经常和弗兰基洋和尚、水手交流火器制作和使用;李春据说火器玩得很好,所以虽然他到此地快三年却一直没轻易对燕子岛下手。就是听说燕子岛有一支火枪队,岛上还装备了两座火炮。

突然燕云有点期待见到这个叫李春的青年。

徐玉,他的发妻,一个身世无可挑剔的少女,容貌似乎也不坏。燕云模糊中竟然记不太清自己元妻的样子,成亲时他也只十八岁,徐玉更小,刚刚过了十六周岁。新娘子好像都是同一个样子,都是铺天盖地的红,满头满身照花眼睛的首饰,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嘴巴涂得血红,描得重重的眉。

洞房的夜晚他常例被灌多了酒,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到底是个模样。

身为国公府的嫡女徐玉知道自己未来是要到地位相同人家做主母宗妇的,她从小接受的就是相关的养育和中馈事宜,她有着一切大家闺秀和世家贵女的优秀素质。

燕云记忆里从没有见过她比自己迟起,每当他醒来时徐玉都已经穿戴完毕、梳妆整齐在吩咐早餐了。他见的永远是一个涂着脂粉、精心画着眉的精致得体的女子,他们行房也都是似乎按照一定模式,她必定头发不会乱,不会发出有失身份的声响,身上也必定穿着整齐的亵衣。他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跟自己妻子敦伦,一切都符合礼数和他们所处的阶层的教养。

她能让老太太欢笑出声,让老侯爷捻须点头,她还马上就给自己怀了孩子,这样的妻子他没有任何不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印象不深刻了。京城里大部分勋爵之家的主母都是这样的,徐玉,张玉,李玉,王玉,一样的妆容,一样的华服,行坐有序,轻声慢语。一样处变不惊的微笑,一样的周旋于公婆妯娌侍妾之间游刃有余。

燕云不讨厌徐玉、也为她的遇害难过过,就是静宁公后来隔三岔五找他的麻烦他也只是讨厌老静宁公,对徐玉没什么看法。每年逢年过节也记得给她上香,该做的道场法事也不曾遗漏。他只是不太记得徐玉这个人本身,她是长是短,是圆是扁都模糊在精致的脂粉妆容和一袭红衣之下。

至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燕曦,族谱里是叫这个名字。说来一点惭愧稍微涌起,他从没见过这个儿子。

广平侯爵位传到燕云已经是第五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没有突出的表现自己将是最后一位广平侯世子,因而新婚半年他就去了东南道。徐玉有孕、生产他都不在身边,只通过家信知道自己得了个儿子,很好,非常好,十九岁的他意气风发,觉得充满了干劲,他得为这个儿子把爵位延续下去。

阿虎生在九月,当天闷热如炉,小儿哭声极响亮,爹爹说他就是一只秋老虎。阿虎大名自然是请公公取,公公恐阿虎幼小不担、待满周岁再为他取名。但是爹爹对阿虎极是疼爱,一片拳拳之心,妾就用了这个乳名。

小儿极是健壮,需得两个乳母。气性极大,因乳母稍慢竟然嚎哭不休,宁愿挨饿也不愿再用此人哺乳,只得换人了事。夫君乃有雅量之人,妾也非睚眦,真不知道阿虎这暴烈性子从何而来。

徐玉的信件里这几段话反倒是燕云记忆里最清晰的,到今日他都能倒背如流。这几段话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鲜明生动,生了嫡长子的那种春风得意溢于言表,对儿子的表现惊奇又自豪,还有不由自主流露出对自己父亲的孺慕之情,要知道徐玉当时也不过十八岁,也算个半大孩子呢。

阿虎周岁了,有了名字叫燕曦,族谱上正式添上广平侯下一代继承人。不管自己还会有多少个孩子嫡长子的意义是不同的。

燕云在东南道前途正好,短期内不会回京城。作为一个主母徐玉考虑是派个侍妾来、还是一家来东南团聚,让侯府下一个孩子依然出自自己的肚子。

老侯爷做出一个自己后悔终身的决定:你们娘俩都去吧。别把孩子拘在京城这口井里,我们家是军功起家,男孩子都是从小摔摔打打、开了眼界的,不能养成个娘们样子。

······

夜深了,蜡烛燃尽,燕云未叫人也未动,只依然静静坐在书房里。第一次很努力的去回忆结发妻子的容颜。他一点一滴回想徐玉当初信件里的描述,凭借着片言只语去想象那个孩子,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

刘婆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胡细毛,当初胡细毛卷了她的细软跑了都没有这样恨过,毕竟胡细毛吃喝嫖赌挥霍完了后又跑回到她身边痛哭流涕请求原谅了么。可这个砍脑壳的遭瘟死祖宗十八代的贼汉子竟然害得她到老了还蹲大牢、这可就真不能忍。

刘婆子把一辈子骂人的绝活都拿了出来,差衙都听得不忍心、暗地里为这个胡细毛撒一把同情之泪。

白琳品尝了当地有名的清蒸鲥鱼,睡过一个充裕的午觉,再喝了一壶今年的新茶,养足精神才从外面溜达着回来,他问衙役:“她歇气了么?”

差衙不知道这个蓝眼睛的美青年的真实身份,只笼统的称呼为大人,“大人,三刻以前这婆子才不做声了,大约是口渴了,小人特意不给她水。”

白琳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做得很好。刘婆子被提出来,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用破锣嗓子哭喊着:“这还有没有天理啊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说抓就抓,那娃儿不关我的事啊都是胡细毛做的孽、卖娃娃的钱我也没拿都是胡细毛那该杀的拿去了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燕曦和李春(二)

“没说有你的事,不过是要你把那胡细毛的事交待清楚。至于胡细毛,如果真是他犯了事该刨坟的会刨坟,该挫骨扬灰的会挫骨扬灰,死了也逃不过。”漂亮的青年笑眯眯的说着这样损阴德的话,刘婆子也不敢再嚎,真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岳南县里抓捕到的那一干人等经过审讯都不是经手李春的人,倒是有个牙婆供出一个有用的线索:小岳村的刘阿桂嫁到岳屏县里安了家,这刘阿桂稍有姿色整日里勾三搭四的,后来中年守寡做起了马泊六,也兼做稳婆的。

不过这刘阿桂名声不怎么好,正经人家不会叫他接生,她专门给人接生私孩子,大姑娘小媳妇的内院肮脏事儿经历得不少,不少私孩子经她手买卖过。后来老了洗手不干,也积累了点身家带着个养女招了个上门女婿安稳过日子。

承平八年的冬天她卖出过一个满了周岁的男孩,这男孩被抱到她这里时穿着富贵,用刘阿桂的话来说就是“一身金灿灿的”。白琳把那三件东西拿给她看,尤其是那双虎头鞋保存得好,她马上就认出来了正是男孩身上的,他衣物的材质和绣活都是刘阿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过的贵重和精致,所以想忘都忘不了。

这孩子是她当时的相好胡细毛交给她卖的。这个胡细毛是个偷鸡摸狗的混混,白琳查找之中渐渐发现他还不是一个简单的二流子。

“他也混过一段好日子咧,吃得满嘴是油身上穿着绸缎,做水贼去了。我们这河道多,跑水路的多,就有歪心思的人瞅准了这碗饭。二十多年前不是官老爷端了一批水贼么,那胡细毛就是一伙的,只不过他命大,没抓起。”

“混江龙,当初我们这这混江龙可有名了,打劫了不少人,这胡细毛混混江龙去了,有阵子可威风了,回老家都是耀武扬威的。后来混江龙犯了事、几个老大被千刀万剐,他就屁也不敢放一个了。啧啧,那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件事情了,二十多年来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才十四岁,足足做了半年的噩梦呢。”

混江龙,徐夫人遇害的案卷里的江南水寇就是这个名字。

白琳另外一头还是依靠冯金山冯金宝两兄弟,他们心思缜密,叫他们从收金镯子的当铺入手,拿着这只金圈抽丝剥茧一环一环倒溯回去,终于找出了源头。承平十一年,胡细毛把这只金圈子抵押给了岳屏县的清沟赌坊。清沟赌坊虽然已经不在,但是股东、伙计、账房总还找得出几个。

承平八年事件的环节似乎可以在胡细毛此人这里相扣上了。刘阿桂容易找,她还住在岳屏县里,而当冯家兄弟把金圈子的出处也映证在胡细毛身上、消息传来时白琳货真价实长舒了口气,身体一下软绵绵的晕倒了。

白琳以前以三狮堂主人嗣子身份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被人奉承,可这次帮办查找李春身世之事,他才真正尝到了权势的甜味。

什么留青镇、岳南县、岳屏县,这些渺小的地方,穷酸的七品县官,身家也许不及南泉随便一个海商拔根汗毛。但任何一个商人都要屈从于那鲜红的公印之下。差衙的飞毛腿,可以把人从被窝里直接拎起来,简单粗暴的用板子来听到有用的,这一切不是商人可以做到的,不是银子可以做到的。

白琳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李春的事情查出水落石出,他就是侯府公子,不是也得是。因为以后小宝就跟着他了,才有往官宦之路上走的可能,商人之子更别说外室子是得不到这份权势的。

这倒霉的胡细毛五年前一命呜呼,一个小毛贼,烂赌鬼,最后因为在青楼欠票资而被龟公暴打一通,没几日死在破烂房子里,死后尸体都发臭了才被发现,还是邻里凑了点钱往化人场一送。这种下场和他吃喝嫖赌偷抢骗的一生很相配。

胡细毛有个哥哥却是个截然相反的老实人,一辈子在小岳村老老实实种田,别人家的草都从不多拿一根。胡大毛回忆弟弟从小就机灵,这份机灵却一开始就用歪了,用在如何逃避家务农活上,十几岁时就成为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正经人家避之不及。

十六岁时胡细毛不安于乡下,跑去岳屏县鬼混,开始学会赌钱和结识三教九流之辈,加入过江龙。

岳屏县水道繁忙,这过江龙也不敢做大事,专挑一些落单又薄弱的小商船下手,小商人倒了霉无处喊冤。他们一年做不了几次案子,县里没力气整治、州府又看不上眼,不值当为这点小毛贼调兵。在这水道上就如一只虱子虽然叫人烦扰倒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胡细毛胆子小,人又如弱鸡,拎不动刀舞不了棒,根本没进过水寨,就只在岳屏县里看守过江龙的一处房产,顺便在码头酒楼等处打听收集商客消息。这活儿正和他意,整日里穿街走巷,吃吃喝喝,好不惬意。

徐夫人真是时也命也,一步错步步错,本来燕云写信要她稍后有东南道的兵船正好可以搭伴,她成亲半年就与夫婿分离至今,自然不愿等待,而小叔子燕岚也是年轻气盛,就这么护送着嫂嫂和侄儿出发。本来他们坐的官船华美高大,不是过江龙的目标,可是在上一站松宁府官船有事须停留十日,燕岚和徐玉商量后决定把大件箱笼留下,他们跟一艘正好返回东南的商船继续前行。

探子看到的就是一对年轻貌美的小夫妻带着孩子出门,虽然不知道船内货物如何但看这一对男女身上穿的就知道是有钱人家。一晚停泊时跟踪的探子听到孩子的乳母在和船夫吵嘴,大意是说他们带的银子可以砸死他,她家小公子都是拿元宝投水里玩听响的。

这话不禁叫一众水贼怦然心动,已经打探出船上护卫不多,都是些丫鬟婆子之类。商议之下决定干票大的。

其实燕岚考虑到值钱的箱笼都在后面,而旅途已经过半,这艘商船也是返程,已经出货完毕。两边都没有过多钱财,按理说不打眼,就留了一半护卫在官船上等着押箱笼继续前行。

过江龙是把这次当成洗手之作、然后就散了大家都做个富家翁的,故而卯足了力气,要求所有人都参与。胡细毛这样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战战兢兢上了小舟忍着寒冷躲藏在芦苇丛里。

这次打劫的经过和后果在案卷里记载得很清楚。几个头目都被活剐了的,老静宁公痛失爱女爱孙,锥心之痛泣血难表。老广平侯内疚自己送儿媳长孙上死路,一病呜呼。圣上怜惜两门勋贵,特旨命燕云出孝后袭爵,并再延三世。

燕云当初想为儿子继续挣得爵位,结果儿子真的为家族延续了爵位,以命的代价。

其实当燕岚被惊动、大喝“这是朝廷命官家眷、尔等敢!”时水贼们就后悔了,知道只怕这次找错了人。可广平侯府护卫都十分精悍,人数不多却武艺高强,一时之间这过江龙竟然还占不了上风。燕岚率人穷追猛打,水贼也逼到绝处了,一咬牙今天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亡。

第一百九十八章 燕曦和李春(三)

徐夫人是看见贼人已经登船、听到燕岚已经被杀、在丫鬟的尖叫哭喊声中害怕受辱自尽而死。小公子交给乳母盼望能逃出生天。乳母抱着孩子逃窜中被一刀砍中背心跌入江水,尸体手脚被芦苇缠住没沉下去,小公子在她身下护着,也被芦苇托住了。

这孩子被烟火呛到、又跌入水中晕了过去。也幸亏如此一岁的孩子才从头到尾没有哭喊,躲过了贼人的刀。

胡细毛本来就一直在最外围,见形势不对就脚底抹油想脱身,混战中一时跑不掉,他借着地形熟悉在芦苇丛中东躲西藏,遇见乳母的尸体,看见尸体耳朵上的金耳环,贼不走空,他搜刮着尸体时发现了被乳母护在身下的小孩子。

他粗暴的摸着小孩,没发现长命锁之类的,失望时发现这孩子脚上有个金圈子。大喜之下去撸,急切之下却撸不下来,要是胡细毛身上有刀也说不好直接把小孩腿砍下来。此时火焰已经烧红了半边天,越发声势浩大,而大概是被粗鲁的动作弄痛了,小孩子哼了一声,胡细毛惊觉手里竟然是个活的,怕他哭闹起来就用衣衫包着小孩急急忙忙逃了。

胡细毛带着小孩在外面躲了两三天才摸去相好的刘阿桂家里,他一个男人当然不会照顾小孩,更别提他还时刻提心吊胆着自己的脑袋。饿了胡细毛自己也就是灌几口水,扯一把草根芦苇杆子嚼着,小孩也一样,凉水管够。这孩子似乎知道自己的遭遇一样,竟然不哭不闹,当然也有可能是害怕这男人一把把自己摔死。

当刘阿桂打开门看见**的胡细毛抱着一个小孩闪进来也不太吃惊,这杀千刀的冤家经常这样摸点别人家的东西来。胡细毛把小孩儿丢给刘阿桂,看见孩子身上穿戴的刘阿桂这才吃了一惊。

胡细毛不理会她的追问自己到厨房里翻了一些吃食,灌下一壶水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听见刘阿桂还在追问个不停没好气的叫道:“你这婆娘话这么这么多,你管我从哪里弄来的孩子,过些天你找个卖家把这孩子卖了分你一注钱。”

刘阿桂凑过来:“看这孩子一身、怕不是大户人家的吧,不会惹出事来吧?”

胡细毛眼睛一瞪:“不怕,他家人死绝了。你去给他找块破布裹上,这些衣服也能值些钱呢。”

刘阿桂把孩子放到床上,胡细毛把小孩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干净净,他把金圈子撸下来咬了咬,喜得眉开眼笑。

接下来的事情整理起来很顺利了。因为这个小孩很特殊,所以刘阿桂能够很清楚的说出王大姐的名字,还说得出王大姐来找了她几次,说她兄弟媳妇生不出孩子,求她就当行善积德。

刘阿桂本来不愿意的,这个男孩长得实在漂亮,又健壮,如果卖到大户人家怕不卖得出上百两银子呢。但是有官眷在他们岳屏县治下遇难的事情十分轰动、连着数月追查相关事宜闹得沸沸扬扬,百姓不得安宁,而后来混江龙被倾巢剿灭以及几个头目的下场吓坏了整个江南三府的平头百姓,这些蝼蚁小民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一时不免战战兢兢。

刘阿桂也平时听胡细毛吹嘘过自己在混江龙如何了得,知道这死鬼和这事有些牵扯,虽然胡细毛不过是烂虾死螃蟹般的人,但雷霆之怒下又岂能细分?因而王大姐磨了三个多月后终是如愿以偿。

而小孩子的衣物和那只金圈子等胡细毛则是等事情过去两三年后才敢陆陆续续出手的。那件织金锦的罩衣其实还是他扔掉的,当时又是水又是泥的弄得脏兮兮的,胡细毛又不知道清理,干脆一日丢了出去,被个走乡窜户的货郎捡到。

这货郎的娘是有名的织工,年轻时也曾在织造府做过事的,故而识货,清理修补干净了叫货郎去卖,并且十两银子不能少。这货郎卖了两年这件小衣服都无人问津,还成为了一个笑话,最后遇见个肯出一两银子的就忙不迭卖了出去。

人证物证都一环一环扣上了,但是并非滴水不漏。死了个很关键的胡细毛,还有个王大姐,毕竟王来福是王大姐抱给王大俩口子的,他们俩人并没有见过刘阿桂。如果有心不想承认这个孩子活着的只要死死咬住胡细毛王大姐这里死无对证。

除了刘阿桂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能证明她卖出的那个男孩是胡细毛给她的,更无法证明这个孩子是他从洪泽湖徐夫人遇难现场捡到的。

至于衣物等东西谁又能保证是不是随水漂流被人捡了辗转卖掉呢。刘阿桂卖出的孩子只能证明是王来福,而王来福是李春,但并不能铁证说王来福是燕曦。

白琳捶一捶胸口,这种憋得喘不过气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他能尽到的努力都做了。剩下就是卢溪月的任务,如何说服燕侯。

广平侯老侯爷老太太都已经去世,燕侯本人的态度就很重要,如果他愿意相信一切皆大欢喜,如果他更看重幼子就很微妙了。

不过白琳和卢溪月还有后备,就是静宁公徐家。燕曦的外家老静宁公府一定是十分乐意外孙还活着的,老静宁公看娇花一支的罗夫人早就是一百个不顺眼。他们俩人商议了如果燕侯实在不肯相信李春就是燕曦,他们就把证人证词全部带去给老静宁公。

刘阿桂很重要,她直接被带回南泉。白琳特意找了八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日夜不停看着她,以免有意外。在人证物证跟着官船出发时,白琳却由冯金山兄弟陪着回了一趟松宁府。

身体的衰败让白琳觉得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外出,他就是想再看一看自己和那个又傻又胖的姑娘定情的地方。当他在花石县找寻李春的痕迹时,也在同时冯娇娇的身影。他坐在满香楼回忆她当街卖饼的样子,那时还是个姑娘家却忙起来撸袖子,扯着嗓门吆喝,泼起来挥舞着夹子直接骂人。

冯饼依然在销售,已经成了花石县有名的小吃,当地人走亲访友都不忘买上一斤半斤。

白琳甜的咸的各买了半斤,还看到春天正当时的荠菜馅儿的春饼,面皮上那个小小的春字,这俩个傻姑娘,真是容易被男人骗。好在一个的男人总算回来了如约娶了她。

希望娇娇的坏运气在自己这里全部用完了,从此以后就只有一帆风顺。

她没有遇见一个好男人,但有一个好朋友。希望她们的友情长久而坚固,在这世上总还有人相互依靠。

白琳靠着窗户坐着,看着清水江,他把冯饼甜咸各吃了一个,其余的慢慢捻碎丢河里,就见一路上鱼儿簇拥着这条船,嘴馋的甚至跃出水面、快跳上船甲板的,看着好不有趣。冯金山坐在另一间舱房里看账本,冯金宝陪着白琳在船舱里喝茶下棋。

冯金山比冯娇娇大了足足十二岁,今年三十四岁,大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奇怪的冯家第三代都不胖。白琳之前对冯家上下的印象就是清一色的肉滚滚的圆球,都很有做生意的头脑,脸皮厚心又黑,为牟利无所不为其用;而现在这个冯金宝能煮一手好茶,棋也下得不赖,和自己对弈十次能赢到三到四次,这已经相当不错了。甚至长得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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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 旧梦难圆

冯金宝今年二十八,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身材适中,脸庞方正,两道浓眉,不说相貌英俊但也仪表堂堂。他娶了本地一个穷秀才的女儿,这冯杨氏病病歪歪,常年潜心修佛,夫妻俩分院而居,因而没有一男半女。可惜佛祖也未曾顾及到这份虔诚,冯杨氏去年还是没了。

冯金宝谈吐风雅,一点铜臭都没有,简直颠覆白琳对冯家几个肉球的认识。其实就连冯金山现在也不算特别胖,肚子比以前起码小了一半。

“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猪油拌饭,一大勺一大勺的猪油把米饭都淹没了”冯金宝微笑着放下一颗黑子,截断白琳一条大龙。

“因为,我要长得像我爹啊。”

“我爹性子不好,不喜欢的人装都不会装,哪怕就是他亲生儿子。他老人家儿子又多,不稀罕。”

“如果我能更像他一点,那么他看着大概心里也会顾惜一点。”

“这不过是一个姨娘生的庶子一点想要活着的小伎俩罢了。”

“胖当然很恶心,但是死更可怕,而穷比死还可怕。”

······

白琳这次特意返回时停留花石县主要是去给冯有财扫墓,他想娇娇一定会对此感到安慰,他能为她做的也就是这么一点了。

冯有财的墓修得气派,在冯家祖坟当中坟头最为高大鲜亮。白琳为了查李春的身世刚到花石县时正好半个多月就到清明,于是他就拜托冯金山送了全付的三牲、果品、酒饭、纸钱并一整套纸马童子衣物等。当时在花石县也引起围观,大家猜测这是冯家兄弟几个又发财了,感叹冯有财命好,死后还有儿孙源源不断烧纸送香。

现在清明早过,坟前祭品等也收拾干净,白琳也不要垫子就直接撩起衣袍在泥地里跪下替冯娇娇和冯小宝各磕了三个头,然后又以女婿的身份自己磕了三个头。心里默想着,老头子我拐走了你女儿,我也很快会亲自来向你赔罪,你可就别再怪我了,也别怪你那傻姑娘了。还是多多保佑她们娘俩吧。

冯家几个兄弟已经分了家,这次倒难得的都在,冯金火和金树陪着白琳去老爹坟前。而其他三个只在祠堂前面就停下,相互之间也不怎么说话,只或站或坐等白琳拜祭完回来。

冯金山、金水和金宝每年清明和老爹忌日时都会以各种理由不出面,接管乡下田产的金树和金火负责给老爹上坟和平日洒扫。

做空账面,转移资金,再用美酒甘肥之食填喂老爹,卖掉妹妹是致命一击。那精明得无懈可击的老爹终于倒下了。

冯金树和金火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也默然不语,五个儿子在沉默中达成一致。分家也在默契中顺利完成,没有任何异议和争抢,以致族长感叹冯家兄弟友爱,是家族榜样。

冯老板五个儿子都不错,无论是通发商行还是满香楼都生意兴隆,招牌响亮。乡下田产也风调雨顺,谷粮满仓。大家都羡慕冯大老板坟地风水好,五条血脉都昌盛繁荣。

一群心里有鬼的人心怀各异告辞,话都不说什么,只相互点点头,拱手而已。冯金山和冯金宝陪白琳返回松宁府,到达时后下船上马车,也算是车马劳顿白琳却不急着休息,他要去同双福买点蜜饯。

冯娇娇以前总是跟他说同双福的蜜饯有多好吃,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爹爹去州府,因为回来必定给她带一包蜜饯;在桃脯还是杏脯里选择总是她最艰难的一件事。而她怀冯小宝时前几个月什么也吃不进,一天晚上突然哭得很厉害,无论他怎么哄她也一言不发,只哭。最后说一句想吃同双福的糖盐双渍。

冯金宝陪着白琳去同双福,这店古老的店铺散发着令人愉快的香甜气息。白琳和冯金宝俨然一对多年好友,他向他请教什么种类是最受欢迎的。

一阵春风拂过,一条淡紫色的帕子被风卷着不偏不倚盖到白琳脸上,连着一股甜甜的香味钻进鼻子。

白琳扯下帕子,入手柔滑,是上好的绸子,花纹很别致,绣的却是八仙花。帕子本就是淡紫,再用浓淡不一的紫色丝线绣出团团八仙花来,很有趣味,也很考验图案的布局和刺绣的功底。熏的香是款“春景明”,这款甜味甘甜,特别受未嫁少女的喜欢。是由郁金、熟制沉香、茱萸子和干姜并蜂蜜所制作,头两味香料都颇贵重,所以这款香多为官宦少女所用。

看来不是粉头伎子,白琳转身看看是哪家闺秀粗心大意了,这一看却愣住了。还是冯金宝出声招呼道:“柳小姑娘。”

一个柔软又甜美的声音回应着:“冯五哥好。”

白琳仿佛看见六七年前的柳枝,那时她偷偷打扮成一个小丫鬟钻进自己房间,为了打听李春的下落,就是这样娇嫩、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只是眼前这个穿着富贵,还细细描了眉毛涂了粉,容光艳艳,和柳枝比起来就是山上的野花移下了山、栽进紫砂花盆修枝剪叶,精心呵护。

眼前的少女十四五岁,大大的眼睛,娇小玲珑的身材,梳着小姑娘常见的百合髻,别着一朵红宝石花蕊的金芙蓉掩鬓。穿着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粉色洋缎窄袄,下着烟粉撒花洋绉裙,裙边系着蛋青宫绦吊着一个芙蓉牡丹羊脂玉佩。正是柳条,她们俩姐妹相貌本来就有七分相似,细说起来柳条比柳枝还俏一些,因为她有两个小酒窝而柳枝没有。

柳条看见白琳手里挟着自己的帕子,羞涩的低下头来,呐呐道:“这位公子好。”

白琳一时之间没说话,冯金宝很是好心,替她从白琳手里拿过帕子:“这是你的吧,拿去别再弄丢了。柳小姑娘你爹娘可都还好?那张方子可有用?李妈可还好?”

柳条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接过,柳条再次向两位行礼:“谢谢两位兄长。五哥,我爹还好;那方子很好,照着吃了几日娘亲的咳疾已经好了。李妈还是老样子,她前天做了青团,想要给你送一些呢。”

寒暄完毕柳条带着丫鬟告辞了。轿子越接近石榴巷柳条的眉毛越皱得紧,她真的不想回来,可是娘说胸闷得厉害,她就刚去同双福买了橄榄给娘泡茶,还有一些酸梅、糖姜、冰花葡萄等零嘴给她嘴里添添味儿。

石榴巷居住的都是有些小身家的富家,柳宅房子并不比邻居小,只是额外邋遢。以前的葡萄藤没人打理枯萎的枝枝蔓蔓就这么一团的堆积着,地面上的沤着水已经发黑发烂,支架也腐烂了倒做一堆。小孩子的竹马、缺了条腿的椅子、各种破烂玩意儿堆积在每个角落,养金鱼的大缸缺了一块,半缸水绿得发黑,游着几只蝌蚪。

柳条踌躇了一下,整理好心情才下轿子,然后叫丫鬟莺儿叫门。俩人才往里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喊袭来“喔喔姑姑来了姑姑来了!”只见五个小男孩一串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一样冲过来,莺儿拦在前面就被一个小子给撞了一跤,哎哟跌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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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一串萝卜连着泥(一)

“姑姑买了什么吃的”“我要吃糖我要吃糖我要吃绞丝糖”“姑姑回来了今天杀鸡吃奶奶太小气了叫奶奶杀鸡给我们吃”

这串萝卜头大的有七八岁,小的也有三四岁了,又都是男孩子,一个个不知道玩什么浑身是土,脸摸得花猫一样一道一道的,小的那两个还露着屁股蛋子。柳条不仅头被他们吵大了还要哭了,她身上这套衣服不过穿了两回,被小孩揪着揪得皱巴巴不算还抓出好几团黑印子。

莺儿赶小鸡一样把萝卜头赶开,把买的一袋桃脯分给他们。“噢都是我的”最大的那个一把从莺儿手里抢过就往里间跑,其他的小萝卜头们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跑着叫着,不再理柳条了。

趁着这机会柳条赶快往李氏房里去,果不其然就隐隐听见一串的打架争夺声,叫骂里很快小的就哭嚎起来。柳条蹙着眉低头飞快走着,“哟,妹妹回来了。如今妹妹是贵客,瞧不上我们这些泥腿子亲戚,压根理都不理的。”柳条腿还没跨进门就听见有人阴阳怪气的说。

她心里委屈,只得转过身,细细叫一声:“大嫂,二堂嫂。”

只见两个妇人一个穿红袄绿裙,一个穿红衣紫裙,一对姐妹花一样站在院子里,都擦得极白极厚的粉,再扫了樱桃色的腮红,再涂出一点点朱砂口,效果十分惊人。柳枝不敢细看,只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紫裙子的瘦削如竹竿,手脚伶仃,三角脸,一双天生八字眉面容愁苦,撇着嘴更显得尖酸。绿裙的倒是有几分人才,脸如银盘,五官平常但收拾得精致,头面光光,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攥成个圆髻;眉毛绞得细细,画得弯弯,胸脯鼓鼓,臀儿翘翘,五分的人才有了七分的风情。

她个子不高而身段丰腴,眉目含情,嘴角一颗小黑痣平添了三分风流,手里不停舞着帕子。不知道是她们哪个头油擦多了,浓烈的桂花头油味道连同帕子上的香味熏得柳条想吐。

小巧丰腴的妇人是福牛儿,现在大名是柳承祖的婆娘,瘦高而面孔刻薄的妇人则是福狗儿的婆娘。当初福狗儿几近毁容,四肢折断,愈合后虽然行走无碍但做不得重活了,阴雨天气断骨处还隐隐作痛,等于半个废人。容貌又恐怖,哪个大姑娘都不乐意嫁给这样一个活鬼。

最后柳旺出钱给他聘了一个深山里的寡妇,这寡妇面相虽然尖刻但却很好生养,三年抱两还都是男孩。又因为福狗儿两口子没进项,柳旺一家搬去州府居住后就把甜水井的院子给他们一家住了,前面租出去的店铺也收了回来,丰柳记的招牌重新挂起来,把小杂货铺生意也全盘交给了他,也是有个收入。

而柳承祖虽然人不大机灵但毕竟四肢俱全,个子也有那么长大,面相也厚实,加上柳旺俩口子身家也殷实,托媒婆说亲,媒婆很快找了个绒线铺的大姑娘。这绒线铺子生意尚可,主家姓王,王大姑娘已经是双十年华,王老儿倒是不计彩礼,反嫁妆还颇殷实。

柳旺难免起疑,四处打听了原来这王大姑娘和自己表哥不清不楚,有人言之凿凿连私孩子都养过,听得柳旺脸如猪肝,把媒婆好骂了一通。结果不成想柳承祖相看时王大姑娘出来斟了一杯茶,一阵香风扑鼻,小手似有似无的搔过他的手腕,对着他甜滋滋一笑。

这一笑柳承祖的魂儿就被勾走了,回去后茶不思饭不想,只想要王大姑娘,日夜哀嚎,还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胡诌也直不龙东的跑去对柳旺两口子学:“大家都说你们俩就是想找个顺着你们心意、好拿捏的儿媳妇,然后一家子一起拿住我。根本不是为我好。”

这混话气得柳旺好悬被再次瘫在床上。最后无可奈何把这媳妇取进门,开始日子还是过得,这承祖媳妇人精明、手头阔绰,而柳旺家里也不差,婆子丫鬟都有,真个就像少奶奶般过日子,洗衣煮饭一概不需要动手,承祖媳妇嘴甜,对李氏百倍奉承,把柳承祖更是攥紧在手心。进门当年又有了身孕,越发让柳旺两口子抛去了前嫌。

如今柳旺有儿有孙,端的美满如意,可在花石县的福狗儿一家却出了妖蛾子。这福狗儿容貌骇人,就媳妇来掌店,俩口子压根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老街坊之间平时记个账稍后再结也是经常有的,还有路过时突然看中了什么钱不凑手、柳旺也先卖货,人家回去就要小孩把铜板送来了。可这俩口子心眼比针尖还小,狗儿媳妇还跟着追到家里去讨要的。弄了几次大家也不爱光顾他家铺子了。

进的货也劣,先前柳旺把自己进货的老板留给他们,他们嫌贵,自己进了几次货不是被坑了就是图便宜进的一些根本卖不掉的东西。

只有出的没得进的家里渐渐看着又短缺起来,乡下柳大并福蛋儿一家不愿意再补贴这个哥哥,说叔叔给了你好大一注财,没得再吃双份的道理。狗儿媳妇眼睛骨碌碌一转,对自己男人说:“叔叔心软,我们去他面前哭一番总能弄些银钱。”

福狗儿滋的把一小盅白酒喝了,本就难看的面孔涨得血红:“把衣服都卷卷,带上几个小的一起去。叔叔家只一个女,过两年就出嫁了,这么大一宗绝户财没道理叫蠢牛一个人捡,见者有份。”

于是捡了个日子一家大小穿得简直像叫花子般来到州府,见到承祖媳妇穿着银红撒金的缎子裙袄,带的银包金的钗环,尤其有一根是柳条送给嫂子的纯金累丝牡丹花样式的更是出奇,花瓣上停着一只蜜蜂,蜜蜂的翅膀颤颤巍巍随着行走扇动,眼睛是两粒红宝石。这根簪子是柳枝当初留给妹妹的,李春送她的十五支簪子里面的一支。承祖媳妇爱得什么似的,简直是不愿意有一刻从头发上拿下来。

同胞兄弟,自己嫁个残的,别个嫁个蠢的,可偏偏这蠢的这么好运气。狗儿媳妇看着妯娌从头到脚一身眼睛里要滴出血来,更加坚定了要分一份的决心。于是往地上一滚、拍着大腿开始哭嚎,说活不下去了,先是骂柳家黑了心肝欺负她寡妇人家,把她拐卖给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崽子就一个接一个的要自己生。她给柳家生了传宗接代的、柳家不能不管她的死活,要不然她就带着这些小崽子去跳河,让柳家断香火。

她一哭一骂,两个小的也就扯开嗓门哇哇直哭,他们在家里教过冲上去一边一个抱着柳旺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拼命的叫着爷爷、爷爷别不管我们。眼泪鼻涕糊满了柳旺裤腿。

福牛儿闷不做声蹲一边,任婆娘骂,自己只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承祖媳妇不乐意了,说这是你家叔父又不是你爹,你爹又不是不在,要找人哭也是各找各爹。何况人家有亲孙子,你这香火不是烧在一个房头,去跳河也白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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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一串萝卜连着泥(二)

福狗儿媳妇不是吃素的、更兼早看这涂脂打粉、十指尖尖不沾阳春水的小骚火不顺眼了,跳起来就是一口痰吐出去,同时一记猴子摘桃揪住她发髻。承祖媳妇尖叫起来,金簪子上的牡丹花是累丝的,这般大力一捏捏成一团,那只蜜蜂也掉了,一地混乱哪里找得到。

承祖媳妇被摘了心肝一样,俩个妇人顿时就抱头扭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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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一串萝卜连着泥(三)

李氏边说边咳,说到最后已经是伏在床边大咳不止。柳条泪流满面只会叫着娘,她这几年跟着罗夫子学了琴棋书画却没学伺候人,她叫莺儿上前给李氏抚背,把李氏一起扶到枕上躺下,然后叫莺儿去找李妈。

听到补贴二字承祖媳妇本来还想说什么,看着李氏动了真气也有点害怕,转转眼睛假惺惺说声娘年纪大了不要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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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一串萝卜连着泥(四)

所以李妈累得牛一样,又是服侍李氏又是厨房洒扫又是给柳承祖的两个小孩擦屎洗尿。后来福狗儿一家也是把衣服一大包往这边一丢,叫洗的洗、补的补,光是累还尤可,李妈原来的住处也没了,赶去和个肮脏婆子一间极小的屋子,那婆子爱喝两口,一身酒臭,睡觉呼噜打得山响。

更别提没一分月钱,承祖媳妇振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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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明玉小姐和张二姑奶奶

柳条这趟回家没得到任何宽慰,反而更添加忧思,只得哭了一场回留园去了。她知道姐姐不仅仅活着,活得还很不错,冯家五哥经常会和李妈见面,给李妈捎来一些姐姐的消息。什么小春哥很疼姐姐啦,姐姐在南泉开了一间小食铺子啦,生意很不错啦,姐姐和小春哥出海啦他们还去了吕宋这样遥远的地方。

听起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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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女人的小心机

张大老爷任上进项颇丰,张大太太也颇有私蓄,张思云在家做女儿时是千娇百宠,吃的用的都是掐尖儿的,她出嫁陪嫁也丰厚,钱是不缺的。只是自己守着钱财却不能肆意享用,也是一种煎熬了。

方家吃饭的不少,进项却有限,因而大厨房伙食不丰,除了太夫人老夫人菜肴细巧一点、三天有一盏燕窝就连太太菜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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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红鸾星动

老实人的老实话让张思云好悬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她只暗地里手指扣住衣裙,强颜欢笑。俩人随意闲聊着,张思云把卢溪月给柳旺的几封来信都打听了个透,心里做酸不提。

晚上洗漱后,柳条难以入眠,一会儿想着张思云花容月貌、气度高贵感到羡慕,一会儿想着卢溪月当年苦苦追求张家姐姐又有些嫉妒。不免尽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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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思情

而自从自己和小春哥在一起后,柳枝深深明白,情之一字,无理可讲。别人说好的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所以她不能再劝娇娇什么。

“其实我不再喜欢他了,只不过····只不过···还是有点儿难过”冯娇娇突然咬着嘴唇哭了“小枝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好不好。”

柳枝默默离开,下楼时撞进李春怀里,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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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我愿意试一试

说来也是羞臊。白琳有不足之症,体质不佳,而且一年比一年更明显,有时走路急了嘴唇就变紫了,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好几次在睡梦中发病,急促的呼吸着人都厥过去,把冯娇娇吓坏了。

因而在夫妻之事上他们一直是浅尝辄止,一个月也最多同房两三次,到后面这两年几乎是完全没有了,她都奇怪小宝是怎么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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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告急

柳枝乐了、晃着冯娇娇胳膊:“看来昨晚阿安总督打动你啦。好娇娇快说他做了什么让你动心了?是不是亲你了?”

弗兰基人外露,当初阿伊就拿这个做借口老是要小春哥亲她,还说是礼节,哼!想必阿安总督也会拿这个借口。柳枝这没皮没脸的样子让冯娇娇笑了,沉重和不安不翼而飞。

“我愿意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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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赝品让人不爽

“大姑娘我上去帮你抓猫吧。”小甲一边说着一边整理一下腰带,袖子,裤脚。

柳枝望着树的高度,犹豫了一下,小甲知道她心思般笑着说:“这点事情就不用麻烦小春哥了,何况等他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猫在上面也难受。我可以的。”

小甲身手矫健得出人意料,两下就接近了树顶,只见他一手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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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要死死一起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个地方的,这里和我们那里不一样。我能和你这样在外面手牵着手也不怕,不过在燕子岛也没人说我们闲话啊。”柳枝情不自禁把小脑袋瓜靠他胳膊上“小春哥,我有点儿想燕子岛了,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家呀。”

“小枝,要是这次你先不回去、在吕宋留段时间能不能呢?正好娇娇和小宝都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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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起回去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个地方的,这里和我们那里不一样。我能和你这样在外面手牵着手也不怕,不过在燕子岛也没人说我们闲话啊。”柳枝情不自禁把小脑袋瓜靠他胳膊上“小春哥,我有点儿想燕子岛了,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家呀。”

“小枝,要是这次你先不回去、在吕宋留段时间能不能呢?正好娇娇和小宝都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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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嫡长子

出发前的一晚柳枝和李春相互依偎拥抱着。“小春哥,我好喜欢你的,和你死在一起我也是非常高兴的。”柳枝靠着他轻声道。

她抚摸着他健壮的胸膛,留下自己的印记。李春看着黑夜里她依然皎洁的大眼睛,“小枝你怎么这么可爱”,这么温柔的一句话,柳枝却哭起来。

她似乎又不想他看见自己哭,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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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窝麻烦精(一)

燕云久久不曾言语,让人产生他是不是睡着了的错觉。可当卢溪月这么想时却见他又起身,如来时一样一言不发的走了。卢溪月吃不准燕侯对李春有没有期盼,现在李春这情况听起来不怎么体面,介于强盗和正经人之间。

虽然他是嫡长子,毕竟侯夫人生的俩个也是儿子。

十二岁的燕旭虽然谈不上什么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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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一窝麻烦精(二)

这里李氏死活不肯回去,柳条一劝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回去迟早要被承祖媳妇磨死,柳条这是盼她死哪。她没好运怎么生一个大的是白眼狼,生一个小的心肠也这么硬。

说得柳条不敢再劝,只得叫莺儿去跟罗夫子说留娘在留园住几天。罗夫子虽然不喜欢这家人的庸俗但毕竟是柳明玉亲娘,而且自己当初从人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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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窝麻烦精(三)

被拦在外面的杨鲁氏见了他放声大哭,拉着他衣袖:“女婿我可活不了哇,你得救我啊。”冯金宝和蔼可亲掏出帕子给她,一边带着她往前边茶楼去。

当街岳母和女婿拉拉扯扯的已经引起了不少围观,不过这弄月街的杨秀才家和石榴巷的柳家并称州府双奇,群众多少都知道她们一二事迹。就有闲汉摸把瓜子一边磕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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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窝麻烦精(四)

杨鲁氏先前还大怒,在她看来柳枝投河实在不关她的事,可听到牵连到自己儿子就紧张了,待到问清楚就傻了眼:“这···这如何女眷们的事县太爷也要管呢。”

“所以说你这没见识的乡下婆子只会害人,夫君哪你是前世不修才托生在这样一个娘的肚子里。看公公才去世几年就涂脂抹粉的、插一脑袋的花。有你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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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一窝麻烦精(五)

牛珍珍和杨东云成亲数年一直未曾开怀,这事儿一般都是找女人的不是,杨鲁氏就揪住这个空子嚷着要牛珍珍出钱给儿子纳妾,还说“要是你舍不得,就把家里现成的丫头给我儿一个就是”。为了气牛珍珍她还故意就抓着边上捧砚的手直捏:“捧砚屁股圆、是个生男孩的样子,就捧砚吧。”

牛珍珍还没发作、捧砚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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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一窝麻烦精(六)

杨鲁氏真是欢喜不尽,捧着银子手舞足蹈走了。牛珍珍掉着眼泪收拾了东西,冷着脸也不顾杨东云一脸的不明所以带着一家子匆匆出去了。

桃花庵是个破烂小庵堂,里面一个老尼原来就是娼家出身,从良后际遇不佳,以前积攒的皮肉·钱都散尽了,就进到这庵里重新操起老本行。庵里原来就只一个又老又聋的老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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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窝麻烦精(七)

杨家理亏,牛珍珍强势又有钱,平六暗地里帮外甥女跑了几次,杨家族长也答应了。杨鲁氏已经从杨家除族,就不算牛珍珍的婆婆了,牛珍珍是不必为她挂孝的可以立即和离。不过她算有良心,出了银子把杨鲁氏安葬在城外一处也算清净之地,杨东云哪里有处理老母后事的能力。

至于杨东云离开自家如何谋生,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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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一窝麻烦精(八)

李氏总怀疑是柳枝给了李妈什么好处,李妈当时光身被赶出,现在气色已经大好,只见她穿一件枣红色玉堂富贵花纹的绸衫,头上簪子、耳畔坠子,腕间镯子都一应俱全,且都是金的呢。李妈这年纪当然不可能是被冯金宝失心疯的看中了,且看冯金宝待她如亲娘般,俩个人其乐融融的叫她眼热心酸。

柳旺也误以为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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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今生兄弟

白琪点点头,平静又咳一下:“就是不知道小春会不会听话呆在吕宋。”

平静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大,个性老实,也是因为他这种锥子扎了都不会哎唷一声的性格,平九爷才把他送出来。平九很怕他哪天无声无息死在了宅院里都不知道,但是他儿子多,嫡子也并不是无能的纨绔,相反平静虽然人品纯良但对于商道并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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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有的人连猫都没有

平静不要人陪同,张三那样子太惹眼,在公门附近徜徉只怕会适得其反。自己把张三送到杏蕊身边,也算安置好了一个兄弟,又少一份挂记。劝了张三留下来照顾杏蕊,自己独自出门了。

他不知道杨承具体关押在何处,都指挥使,县衙都有关押处。正在街上徘徊时“阿静!”突然一声包含惊喜的叫喊叫平静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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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海上相见(一)

卢溪月更加气闷。平静显然不是太会说话的那种人,不懂什么暗示、什么委婉,而他这么直接的表达真是正中红心啊。卢溪月知道自己吃穿用度简朴,其实并不完全是建立一个良好的形象,真正是因为他的感知在萎缩。五色五味无感,他似乎都渐渐不能体会。

生命这些无穷的乐趣他不能体会,他就是那种埋头苦干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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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海上相见(二)

卢溪月今天穿一件天青色竹布直缀,依旧是清淡简单又优雅的风格,不过海上烈日灼人他多了一把折扇,正打开略遮着头。闻言又是哈哈哈一笑,仿佛在说白公子你好幽默额。

“今日风平浪静,丽日当空,看这白鸟翔集,锦鳞游泳,真是赏心悦目,让人心旷神怡,白公子何必一句带一个死。来来来,船舱内稍坐,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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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条件

“静哥你还好吧?”白琪先扑到平静身边,摸着他的胳膊焦急的检查着。平静脸上是没有伤,但有些积年老吏行刑有手法,叫人表面无恙皮肉之下肚肠受损,筋骨烂碎。白琪沉着个脸,若是他们胆敢伤害平静,就等着吧。

平静穿着一件蓝色的细布长衫,温和的对他笑笑按住他的手:“我很好。侯爷和卢大人这几天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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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做爹的烦恼

白琪这番话说得不知道为什么卢溪月很难得脸皮微微辣了一下。平静虽然一直不说话,可显然表情都是完全的赞同,随着白琪的话说完跟着他一起站起来,俩人拱手异口同声道:“侯爷若现在无处置我们兄弟之意且容我们告辞,燕子岛上恭候大驾。”

不知道好歹的东西!一群贱骨头。燕侯心里轻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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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突袭

“她毕竟生了你。”燕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燕曦也不是野种,同样是侯爷骨血。我于夫人还有一份生恩的尊重,侯爷为何自己儿子不能容呢。”

这句野种彻底戳碎了燕侯的心。他想起之前听到的少年的李春因为身世不明而百般遭受嫌弃嘲骂,明明他应该享受的是万般荣耀的生活。突然一下的心痛让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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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交锋

两者相距两百米都不到,甲板上的人可以清晰的相互对视,学习过板度之法的优势此刻体现出来了,哪怕就是如此匆忙数月而已,前面燕云两艘船的炮火只有一颗炮弹击中,而李春的船这一次发射十二门炮弹中竟然击中七枚!

这命中率甚是惊人,只见燕云座舰的主帆被炮弹撕裂,甲板上火光冲天,断肢残臂飞舞,悲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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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燕侯上岛

那绿宝石般的岛屿渐露的身影椰影婆娑,于鏖战追赶一夜的两方眼里看来都如世外桃源般可爱,燕侯手下简直热泪盈眶尼玛自己果然还活在人间啊。

卢溪月更是心想这就是燕子岛啊。柳大姑娘在这里生活了四年的地方。没有想象中的贫瘠,环境宜人,在这里跟李春生活在一起应该是开心的吧。

最纠结的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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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真是人才

卢溪月坐的小船先已抵达靠岸,卢大人秀雅的风姿不再,烟熏火燎加一晚上血肉战事,南国烈日下公子如玉、顶着一张大花脸,脖子上的汗珠滚出一道道的黑白印子。他双脚好不容易终于能踏上实地却站都站不稳。强压下胃里的翻涌,微微喘息着。

他背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用一块布巾包裹着头,看不出面孔,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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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我这爆脾气

又累又饿的士兵还有伤病号被簇拥着、抬着扶着一窝蜂的进了大村。几十间屋子早大门打开,清澈甘甜的泉水、消暑祛湿的凉茶、真·男子汉的烧酒一瓮瓮、一缸缸、一壶壶,大榕树下把几张桌子拼凑起来,上面放着喝的吃的,有人砍来一挂挂芭蕉,采来一筐筐芒果木瓜堆在边上。

烟火撩人,鱼汤冬瓜汤的香味已经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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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也是这爆脾气

燕云和白琪粗粗商量好对策和布置,白琪自是要忙活去,燕云提出一个憋了好久的问题:“那孽畜呢?”

白琪愣了一下才明白是老子骂儿子,他目光溜过燕侯包扎的左肩膀也就原谅了一个父亲的怨气,在上头他也不好乱说什么,只言简意赅的回答:“小春有些内伤,要静养,平静在陪着他。”

难怪一直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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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旧伤(一)

“小春”平静的声音亲切又温和,把李春那喋喋不休的废话都消音了。他虽然并不比李春白琪大多少,人生阅历也不比他们更多一些,但是他天性宽厚,就像一个真正的兄长,用这种叫人安心的温和和善良和坚定来抚平别人的不安。

“你不妨听一听你的身世,做爹娘的总不是故意弄丢自己的孩儿,若是那样又何必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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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旧伤(二)

白琪到时李春已经好些了,僵硬得石头一样的肌肉渐渐变松,牙齿也松开了,四肢也不再抽搐。平静摸摸他的手比刚才暖和了些。

“他必须得跟我走。”燕云发话了。岛上没有郎中,李春这个样子再拖下去恐怕有生命危险。

平静说不出阻止的话,自己一直守在李春边上,白天时他就吐过几次,不过没有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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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原来是李妈

回到后宅,燕旭和燕晖见到爹自然拥上来亲热问好,燕晖习惯性的抱大腿:“爹,比高,比高,娘说我又长高了。”一只白嫩嫩的小胖手从自己头顶比划着到父亲腰间。

燕旭已经会为归家的父亲端上一杯茶,再恭恭敬敬行礼问好,一板一眼就像个小大人。燕云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两个小儿子来,他们都更像母亲,瓜子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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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八卦成堆(一)

晚上李妈陪柳枝睡,柳枝个子小巧,李妈就还当她是当初自己哄着睡觉的小娃娃。李妈一边慢慢的帮柳枝梳理着头发一边哼着家乡的歌谣。白糖糕抖抖耳朵,无可奈何的睡在架子床踏脚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自己争女主人啊。

那好久没听到过的柔软的乡音让柳枝觉得心里满满都是眼泪,她深深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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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八卦成堆(二)

在新地方住稳后李妈就磨着冯金宝带自己去那小食铺看看。

徐嫂子给白捕头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白捕头喜得红蛋就发了足足三大箩筐,更不愿意徐婶子再操劳;而徐婶子小儿子还小,离不得她,也就歇了这心。家里人商量了一下,就彻底把食铺交给小虾做个营生。

徐婶子这些年的遭遇过后心里透亮,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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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八卦成堆(三)

柳条见夫子这般嫌弃自己爹娘,心里难过至极却只能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罗夫子见她这样一副没主见的样子也不想给她什么建议,几天舟车劳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心里也是压着一团燥火,面上虽然不显但只是喝着茶没有说话。

罗碧城喝完一壶茶,门外通报后进来一个头脸洁净、面庞富态、肤白细腻的中年妇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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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品诰命

卢溪月回南泉时柳枝还在海上未归,他普一上岸就听到来了这么多枝枝叶叶,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尤其是李春身世正是要揭底时,这些人都是市井小民,瞎嚷嚷弄巧成拙的话燕侯绝不会轻饶的。

卢溪月已经感受到燕侯心里的风向标已经转向了。他先在都指挥府安置了平静和李春,再三强调任何人不得接近幽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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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镇定的表面

“嗯。你要好些开导你爹娘,你姐姐以后身份不一般了,千万不可像以前那么待她,还有燕曦。”跟燕侯做亲家,想想柳枝的脾气卢溪月都觉得柳家人都很难改造,只盼柳叔柳嫂安安静静在乡下做个富家翁就很好了。

“我会跟爹娘说的,姐姐其实一直对家里人很好的,现在大家又能团圆这太好了。”柳条很是高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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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坏念头

每天柳枝就带着李四去食铺里忙碌,傍晚时回六福巷,现在六福巷人多,怕张妈弄饭麻烦,她和李四就干脆在食铺里吃了回去,也就是选自己看中的蒸菜端一碗淋在饭上吃了,并不特别弄。李妈见她虽然面有倦容但精神还是很好的,也就不好劝阻。

柳枝这么平静的过着仿佛初到南泉的日子,不知不觉从海上回来已经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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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各种不稀罕

白琪进来时小虾和李四就蹲食铺外面了,俩人也没什么话好聊,就自己掰自己的手指头或者低头数蚂蚁,白琪出来对着李四点点头。俩人进去看见柳枝还是坐在柜台里托着下巴看着空荡荡的食铺某处,也不说话,俩人很自觉的不去烦她、一个去拿抹布一个去拿扫帚干起活来。

“我们去玉华楼吃饭吧。阿三有杏蕊和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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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第一回合

小虾:“柳枝姐你要走就走吧,你只别忘了我。”

柳枝先是笑,笑着笑着趴到桌面哭起来。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哭泣,李四跟个影子一样蹲食铺角落里,小虾过去把店门关上,也不说话,俩个只坐在一边任她哇哇哇的嚎啕。

柳枝痛痛快快哭完,擦擦鼻涕:“谢谢你小虾,我没事。咳咳,我只是想把六福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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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星空下(一)

到了后院剪秋小心翼翼禀报:“夫人说早上起来身上有些不舒坦,这又睡下了。”

这本是侯夫人惯常用的小伎俩,要是在平日燕云只会爽朗一笑,然后进去把碧烟逗弄得破涕为笑。现在他心血翻腾,胸闷欲呕,自己都需要人安抚,哪里有那个闲情空隙去安抚侯夫人,就对剪秋说:“既然夫人不舒服这几天都不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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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星空下(二)

“你是卢表哥派来的?”

“卢大人很关心你,生怕你跟着李春也被砍脑袋,所以叫我跟着你,把你带回正途。大姑娘你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世上那么多好男子你非要跟着一个强盗无赖,一个无娘野种——”

“闭嘴!我怎样不用你管,你快送我回去。”

此刻海面风平浪静,海鸥都懒洋洋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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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星空下(三)

而柳枝激烈的反抗打断了这个计划,因而小船还在燕子岛的附近漂浮着。烈日灼人,柳甲的声音已经渐渐听不到,不知道是不是晕过去了,柳枝摸索着把腰带捆在船桨上,她嘴唇干裂成一道道的,喉咙早就冒烟,白糖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柳枝趴在船桨上迷迷糊糊的,下半身浸在海水里,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在慢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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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冰释前嫌

小俩口很是和睦的说着闲话,平心静气,都相比平时还温柔些,柳枝瞧着他的伤连声音都不敢大气,生怕震到他脑袋。只是内容有些······有些气死爹。

这些日子的不安和愧疚全都落回肚子,李春看准了柳枝对自己这个旧伤心软,趁机撒娇,在柳枝腿上滚过来滚过去,不停的哼唧着好疼好疼哎呀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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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作

李春自从治疗脑疾以来就神思困倦,不一会儿就来了瞌睡,梦里却是回到了花石县,草长莺飞的日子那在岸上呼唤他的小姑娘。

柳枝把李妈带到厨房,炒了一盘青菜,煎了条鱼,再拌了盘豆腐,盛了一小盆饭,一起装进食盒带回幽兰院。李妈不肯让她提着,硬是抢了去提。

“这就是富贵人家,光一个厨房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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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继续作

燕云怒火攻心无暇顾及夫人难看的脸色,只低沉吼叫:“谁给旭儿晖儿脸色看了不成?反了天了,这都指挥府里也好、广平侯府也好谁是主子我想大家都看得清楚。两个是我堂堂正正的嫡子,有什么可害怕的?曦儿回来他们身份又不会变,被你这做娘的带得如此小家子气,真是上不得台面。”

侯夫人是向自己的夫婿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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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做到自己头上

这妈妈站在院门边,见自己看过来连忙对自己行礼,身后跟了几个提盒捧笼的丫头和小子。柳枝手里还拿着脸盆,就胡乱指了指:“哦,好啊”有东西给当然好“叫他们就放那间房间,那是空屋子,我有时间会去看。”

之前幽兰院是严禁进出的,因而得到许可刘妈妈才带着人进来。只见她并不去柳枝指的那间空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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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初次见面

算了算折子应该到京城了,燕云和罗碧城寻着合适的时间一里一外选择着话说了广平侯家的大喜事:嫡长公子燕曦尚在人世。

燕曦当年于匪乱中并没有丧命而是流落民间,成了一个渔夫。燕侯此处剿灭南海一窝蛟解救出来的渔民中意外的发现了他,父子相认,悲喜交集。

这事儿相当轰动,普通人家如李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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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是妻不是妾(一)

罗碧城特别叫了斑管来帮柳枝梳妆。就只见水红的衫子上遍绣缠枝桃花,下面是条粉绿色凤尾裙子,绣鞋颜色又加深为鲜亮的翠绿色。说来也怪,同样是红配绿,却一身配得明艳又大方,极是悦目。因为柳枝身量娇小,就梳了个如意髻,带的首饰是赤金烧蓝的钗环,一对红玛瑙石的耳坠子。

柳枝和李春都觉得这一身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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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是妻不是妾(二)

而在自己房间等着通报开席的罗碧城听到大公子把侯夫人气晕了的消息一阵心塞,自己这个姐姐战斗力明明是渣,却还总喜欢去挑战。她只好叮嘱柳条好好呆在房里不得轻举妄动,就带着玉版匆匆过去了。

这头李春根本不管自己造成的慌乱,只拉着柳枝的手:“走吧。我们过我们自己的,不要理会她们。”“孽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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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那就不一起过吧

门上正面面相觑,白琪已经不耐烦了,直接说我知道你们指挥府上没靠谱的娘们主事,你去找侯爷,或者找卢大人,这俩个是明白人。

这边还没掰扯清楚,闹哄哄又是平静带着一群健壮汉子并泥灰抹浆等工具到了。卢溪月虽然很不想再在柳枝面前露面,但是总不能凡事叫燕侯亲躬,硬着头皮这边和罗碧城一起到了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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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语重心长

“燕曦是我的长子,当年他和他母亲不幸遇到了水匪。他母亲遇难,没想到他能活下来。”燕云想起徐玉有些伤感,声音不由得低沉下来。这些事情柳枝已经听白琪和平静说过,但仍然静静的听燕云说着。

“他外祖是老静宁公,将来回京也必定要去徐家一趟的。”燕云顿了顿“燕曦虽然这些年流落在外,但他毕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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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亲缘浅(一)

柳枝说:“我每天都在要做好多事呢,穿那么好的衣服也弄脏了。喏,这种冰蚕绸的你拿去穿,夏天穿了凉快,我做了两套里衣,穿了很舒服。这个颜色也好看,粉粉嫩嫩的,就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柳条不禁被逗得笑起来,暂时忘记了忧愁:“姐姐这口气好像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一样。”

柳枝佯装发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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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亲缘浅(二)

柳条见娘这种做派急得额头出汗,弱弱的劝全被李氏不听,柳枝站着只听李氏一个劲的嚷着,等她嚷完了才说:“当初我死了的事又怎么说呢?起死回生?”

李氏听了一愣,不过这事儿她已经和柳旺商量过多次,于是一拍巴掌:“所以我们不回花石县住,离得这样远,谁又知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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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京城来人

柳枝皱了皱眉:“本来福牛福狗一家人的衣服饭就不应该她来做。他们从柳叔那里拿了那么多钱,铺子也是好经营的,请几个下人还请不起吗?请不起他们的媳妇就不要做太太,自己洗衣服做饭就是。”

这话说得柳旺面皮一红,李氏没想到女儿反驳她:“李妈也不是个安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冯金宝拜了干亲,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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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美美的吃一顿

绿豆熬上,开始和面蒸包子,馅料已经备好调好油盐滋味,等到绿豆熬开花包子也蒸好了。这绿豆汤和三丁包就是早餐了,李春一口气吃了八个才作罢,而李四默默的吃了十个。柳枝提前捡了两盒子一盒送去给李春俩个弟弟,一盒送给侯爷侯夫人。人家吃不吃是一回事,自己还是要表现自己的风度嘛。

侯夫人看着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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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水晶碗

燕晖耳朵里灌输的都是不可以乱跑,以免被抓了去痛揍一顿。描绘得仿佛幽兰院就是神怪剧里魔窟,里头住的是个吃人的魔王。燕晖是小儿子,不像哥哥身上顶着世子的期望,他于生下来就是受宠爱的,这般在自己地头上被束手束脚还是第一遭,因而浑身不得劲。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不解,眼见下午起就隐隐约约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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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心乱

斑管停了停又说“柳娘子,张二太太身边的明玉小姐听说和娘子是同乡,还带点远亲。张二太太想请柳娘子有时间来我们院里找明玉姑娘玩。明玉姑娘或许是离开家乡年纪小,最近很是忧愁,二太太忙碌,就想请柳娘子得空去帮她排遣排遣。”

柳枝对她点点头,轻声道谢。一边思索着罗夫子的言下之意一边食盒,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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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怀疑

午食她们都吃得简单,也没因为柳条而多费事,一人一碗细细的龙须面配柳枝自己包的素三鲜包子。汤底是柳枝熬了一早上的小黄鱼浓汤,鱼骨鱼刺细细的挑了,再下入面条,青菜切的细细的烫过一并放入碗里。奶白的汤里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李春吸呼吸呼的吃着,他和李四俩个的碗只比脸盆小一点。一人还卧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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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爱恨都成灰

这头柳条刚回来还没换衣,张思云就笑着进来了,柳条慌忙站起见礼。

张思云知道幽兰院住着燕侯新找回来的嫡长公子,好奇心早已经撑破肚皮,无奈幽兰院把守得铁桶一样,见到柳条可以自由出入别提多惊奇了。

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柳条这次懂事,就像蚌壳一样口风紧得很,只说和大公子的娘子是同乡,还凑巧是一个祠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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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是相互的

俩个都不喜欢,自己妹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尤其听到烟色衣衫的话语不多的小妇人姓卢,柳枝本能的就微微皱了眉,听柳条的介绍果然是卢溪月的亲人。

这卢宝珠一路总是不时偷偷觑自己一眼,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好了,这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说什么呢。柳枝本来靠着车厢闭着眼睛的,突然睁眼直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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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逛街

燕云却没有再跳脚,也没有再咆哮,而且突然如同破了的气球一样萎靡了。的确,你不把别人当亲人,她又为什么会把你当亲人呢。

燕云像一颗呼啸而来的炮弹,但是却哑了火。他沉重的说“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燕云的儿子,这个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知道你不可能像旭儿和晖儿一样对我亲近,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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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双玉堂

柳枝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却松了口气般,李春一把扣住她的细腰,口气不善的问:“你为什么还想着她的事?我都已经发过誓了我绝对是清白的。为什么就没什么手段可以检验男人的清白呢?男人的贞洁一样很宝贵的。”

柳枝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趴他胸膛上轻轻说:“我只是有点怕,因为我也是这样追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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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多珍阁

柳条应着,张思云却又惊疑不止。白珍珠在一边看得忍不住笑,这小娘子还是这么泼辣有趣,看来这些年和李春过得不错呀。

柳枝拉过妹妹,对珍珠夫人点头示意,然后准备离去。这时其他人才看到边上一位美艳的夫人,这位夫人对柳枝显然很友好,颔首后才转身,而双玉堂几个大管事已经在边上弯着腰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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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入瓮

柳条心肠柔软,哪里听得这个,何况还关系到她月哥的身世。小姑娘又想起当年月哥穿着一件旧衣服到自己家里来的样子不禁红了眼眶,呐呐道:“月哥好不容易的。”

“是啊,他一个人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每每想起就难受——”卢宝珠呜咽起来。柳条慌忙给她拭泪。

卢宝珠被她一劝好了些,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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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入瓮

柳条心肠柔软,哪里听得这个,何况还关系到她月哥的身世。小姑娘又想起当年月哥穿着一件旧衣服到自己家里来的样子不禁红了眼眶,呐呐道:“月哥好不容易的。”

“是啊,他一个人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每每想起就难受——”卢宝珠呜咽起来。柳条慌忙给她拭泪。

卢宝珠被她一劝好了些,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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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湿身

柳条羞愧无地,紧闭上双眼。而卢溪月衣衫不整,脸色潮红,意态慵散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清掠过眼底,他正从床上下来,一边搂紧了腰带往外走,路过姐姐身边低声说一句“阿姐的好意我领了。”

卢宝珠心突的一跳,卢溪月已经瞬间出了门。卢宝珠琢磨不出弟弟的喜怒,可当前是处理柳条,她于是又是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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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算盘未必如意(一)

她想的是柳条性子绵软好拿捏,她姐姐又这样疼她,嫁妆肯定是丰厚的。这样一个小姑娘全心全意贴着阿弟,是不可多得的好买卖。

而等阿弟成家了她就搬去一起住,离开这个不知所谓的母亲,而阿弟家的中馈什么的肯定是自己才能操持起来。到时柳条再生几个孩子自己带着,自己这一辈子也圆满了。

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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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算盘未必如意(二)

柳枝这先是狠狠一棍子,再好大一颗甜枣,莺儿晕头转向,只趴地上磕了几个头,说了些感激和表忠心的话。柳枝叫她去和张妈一起照顾柳条,又把小雀儿叫过来,也是如此这般的叮嘱一番。

一会儿李春带着大夫到了。柳条略为清醒了些,看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气息奄奄的叫着:“不要大夫,不要。”嚷着就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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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算盘未必如意(三)

“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侯府的体面啊”李春弯下腰一只手摸到那丫鬟的喉咙,一边说着“这些人背地里说我是野种呢”一边手下用力,那丫鬟眼球暴出,面色赤红。

侯夫人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罗碧城听到这句“野种”说出来,就知道今天躺在地上的这些人都无法善了了。她上前在侯夫人耳边低声说:“姐姐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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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算盘未必如意(四)

卢宝珠急急走向前,一把抓住柳条的手抹着眼泪哽咽着赔不是:“明玉妹妹,我对不起你,都是阿弟不该多喝了几杯,竟做出这样的事来。可他也是心里有你,才····才情难自禁。我已经把他打骂了一通,阿弟心里也极是后悔,他要我对你说如果你愿意,他愿意纳了你。”

柳条听到心上人一个“心里有你”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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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悔不当初

柳枝甚至想,要是那次她真的被小甲欺负了,他会怎样呢。

“你发生和柳条一样的事?你怎么会有这种傻问题?那就是我该去死,我没保护好你让你被人欺负了,哪里还有脸活着。”李春抱紧她“小枝,不管出什么事,我都要你活着。”

这话好熟悉啊。

遥远的初春,霏霏细雨,春寒料峭,江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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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花野花

卢溪月边说着边深深的看着柳枝。柳枝被他看得直恶心,只说:“你卑鄙龌龊,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差劲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救了你。”说完不再理睬他、只绕过他匆匆离去。

卢溪月闻言心痛得后退几步,看着她身影消失后靠在树上闭上了眼睛,呵,是啊,如果没有当初就好了。

回了幽兰院柳枝伏在李春身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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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岂能轻了

“罗夫子,我却认为遇见你是柳明玉的不幸。她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做个小户人家的姑娘长大,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普通男子,也许是个小伙计,也许是个商人,总之是她应该过的日子。可你既然把她硬生生的从她原来的地方拔起来、带进你的院子里,你却又不管她,让她自生自灭,你觉得你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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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我就是想揍他

李春哄了她好一会儿,帮她擦洗了换了衣服,端了青橘泡的温水喂她,一边说:“我知道你被柳条的事气着了,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你这样子哪里能上路呢,老头子说还有五六天就要走了。我昨天还去见了那个胖胖的太监,他看见我还装模作样哭了一番,真是奇怪,这些人明明之前见都没见过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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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找爹没用(一)

过于惊讶燕云反而没想到要打杀这样出言不逊的孽障,只结结巴巴问:“什么烟花女子?”

当听到李春添油加醋描述侯夫人给卢宝珠的侍女中竟然有两个是妓·院里逃出来的青楼女子,还被老鸨找上了门,燕侯没去想这里面合不合情理,气得在房间里直转圈圈,一叠声的:“糊涂!糊涂!!怎会如此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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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找爹没用(二)

李春失望的看着他:“原来你也没什么权力阿。之前还话说得那么满。”停了停他恍然大悟般

“额,其实你就是不舍得吧。说来也是爱那个什么乌鸦也一起喜欢什么乌鸦毛,你要讨好太太,当然也要一起讨好太太的儿子;我呢其实也就是假儿子,二十多年面都没见过一面,哪里谈得上什么感情呢。我理解,完全理解,我不会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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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大闹

结果酒尚未过三巡,这燕曦大公子就扑通一声对着王公公跪下来:“公公,救我娘子性命!听说这次叫我们俩口子进京是为了谋我娘子性命,我好怕啊。”

王公公吓了一大跳:“大公子、这、这从何说起,快起来,快起来。”

李春放声大哭,抱着王公公不撒手如同见到了亲娘,眼泪鼻涕沾了他一身:“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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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一)

我知道啊我知道空闺寂寞难熬啊,可是你这做娘的不靠谱啊!卢宝珠内心抱怨着,她一个深宅妇人到哪里去认识好男人啊!她深吸了口气,反正对这个娘也不抱指望,说随口说说吧,万一实现了呢。

卢宝珠缓缓说出她那荒唐无比的想法。

她看上了李春。

那天李春带人冲进来喊打喊杀的,是他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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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二)

白珍珠直言不讳:“我与侯爷,不过各取所需,无关情爱。我对侯爷是有目的的,就是在海上贸易上侯爷一定要关照我,还有南洋的通行令再多加一张吧?要是做不到,侯爷也不必再找妾身了,前面的就当妾身赔了本,被白睡了。”

燕云被这话气得拂袖而去,可人就是贱的,晚上自己又跑回来。在珍珠夫人雪白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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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进京

燕云对这种琐碎后宅之事简直听都不要听,何况这个卢宝珠给他印象已经因为前面有侍女是烟花女子、后面竟然觊觎他的长子而已经跌到了谷底。如果平时侯夫人撒个娇,还叫他找几个中等军官安置女儿、他也会答应,现在侯夫人也不为女儿吭声,生怕因为她而得罪大公子夫妻。

侯夫人说白了,此生最爱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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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三把火

柳枝叫张妈带着几个人去给柳条搬家,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卢宝珠。之前卢宝珠住的院子被李春砸了,她一直跟着侯夫人住暖玉院,现在暖玉院柳枝叫人封起来,这举动大家看在眼里暗暗心里,这就意味着侯夫人不会再回来了啊!

燕侯之前家里就简单,现在经过一轮清洗、一轮离去更是空荡荡得近乎荒凉,柳枝一口气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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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这事没价还

燕侯进京期间公务由周千户代理,在为上司践行的私人宴席上,燕侯也吐口叫他平时多关照一下儿子儿媳,他们都是刚才平民百姓中出来,难免处处有不懂,还烦劳周千户。

周千户豪爽的把胸脯拍得山响。结果燕大少奶奶很快就上门来求助,第一是请求借用他的亲卫,小妇人也不害羞,笑眯眯的说“侯爷夫人留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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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重新认识一下(一)

柳旺俩口子仔细的看来查去,这一份嫁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相当殷实,尤其是这一份全是大女出的,并不算他们俩老口往年给小女赚的嫁妆。作为一个出嫁的姐姐,无可挑剔。

可自从见过了什么是富贵并且触摸过,俩口子现在却有些接受不能,叹气的叹气,皱眉的皱眉。柳枝如今心肠铁硬,对两老的长吁短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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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重新认识一下(二)

长青和杏蕊,还有小鱼不可同日而语,她既是身怀绝技的侍婢,又是见识多广的大姐姐,不到几天柳枝就抛弃前嫌,完全被她折服了。

长青只比柳枝小一点,今年也有二十了,容貌端正不说,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笔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梳得一手好头发,煮得一手好汤水。柳枝看着叹为观止:“长青你那才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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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柳条出嫁

卢宝珠不肯,两人撕扯了一会,王阿根喘着粗气说“放心,我给你出气。”说着嘴就往卢宝珠脸上乱拱。

卢宝珠哼了一声“那你要给奴家做主。”王阿根寻到她的舌含着含含糊糊的说“你是我娘子,就是她的娘,你只管教训她。”

卢宝珠忍着恶心软了身子,闭着眼睛随王阿根冲撞。她身娇体软,这粗汉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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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是不是变坏了

“你、你嫌我们俩个老的多吃了你两碗饭吗?”李氏抹泪,又赌气道:“我给你伙食费,就看你狠不狠得心收下去。”

“你们俩不是有儿子吗?凭什么儿子就是白得家业又不用养爹娘的?退回来说你们要住为什么不去自己女儿家住?”柳枝觉得现在的李氏很有几分无赖的趋势。

“你们能生一个姓柳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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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两地相思

“你把甜水井街的房子收了,你叫你堂哥住哪里去?他一个废人,又有那么多孩子,你就不能不让让他吗?”柳旺出乎意料走深情路线,哀求道“你现在又不缺用度,我们也不会再无缘无故打搅你了。”

“伯父伯娘还在呢,他还有自己兄弟,怎么都轮不到堂妹来养。何况你不是还在州府给他们买了院子铺子吗?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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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静宁公府

广平侯当年意外遇难的长子不仅幸存、而且阖家团圆已经成为京都最近的热门八卦。初回侯府,拜帖已经堆成了山,燕云还是很有几分性格的,一概不理。祭祖、面圣、静宁公府,这三件事之后才轮到其他。

李春这时头发还没长好,恐殿前失仪,燕云先递了折子进宫,然后静候天音。过了几日李春总算前往静宁公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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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心翼翼

李春和李四乱翻一气,不拘什么点心瓜果一顿乱嚼了勉强填肚子,然后坐在门槛上相对发愁:“说真的,我都后悔找到什么爹了,以前的日子多好,自由自在。”

李四也颇怀念以前乘风破浪的日子,这时就听见微弱的一声“兄长。”

李春抬头看见是燕旭,小小少年虽然眼睛里充满害怕,但强做出一副镇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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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真心话

李春笑了起来:“老头子你说话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不就是说我想做那什么世子。是呀,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能够对小枝好呀。”

李春是从柳条这事上受到了刺激。当年他满腔诚意向柳旺提亲,被嫌弃得如同一堆狗屎,最后还逼得柳枝不得不形同私奔,而如今卢溪月做出这样禽兽之行,却依然被百般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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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有的人不配过好日子

这天珍珠夫人带话请柳枝有空去三狮堂一下,自从知道珍珠夫人和自己公公有一腿后柳枝就不大和她走动了,毕竟这关系也太尼玛乱了。

珍珠夫人听说她在扩大食铺,就苦口婆心叫她不如跟自己一起合伙,做珠宝或者香料,那才叫一个来钱。“你干嘛一定要拉着我?”柳枝觉得和珍珠夫人说话不用来虚的“你找个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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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女人的天空(一)

两份书信一起往京城去了。一份写给郑全,一份自然往广平侯府去了。

卢溪月在市舶司收到新的任命文书一下懵了。他不但剿匪无功还被定了个“手段暴力,往过往商人敛财”的罪。到年底月郑全派来的司礼监的太监就会来接管市舶司。仕途生涯断送不说他本身就不善营生,每个月除了俸禄没有别的来路,不到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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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女人的天空(二)

“你卖了我!你明明知道这人牙子要把我卖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你还——”小容指着后娘悲愤吼叫,又转向自己爹哀求“爹,你相信我,她没安好心,她害我,我是清白的。”

少女已经语无伦次。小容爹涨红着脸拂开她的手、咬牙切齿的说:”我家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莫影响了几个儿子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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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女人的天空(三)

珍珠夫人拨出账房里一个叫长红的四十多许的女人来代表她参与柳记的事宜。柳枝啧啧:“长红,这名字好,大吉大利。我们就要发大财了。”

长红虽然年逾四十但肌肤光洁细嫩,简单的梳个髻,也是自梳女。她也是沉默的类型,手下功夫可不弱,柳枝之前虽然听长青说过她那算盘功夫不算什么,但总将信将疑,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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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面圣

“姐姐,小春哥不回来过年啊。”柳条替自己姐姐担心起来“也不接你去京城吗?你可是侯爷承认的燕家主妇,过年有好多事情需要你主持的。”

“没关系的,我在南泉还自在些。去京城干嘛?活受罪啊。”每次能见到妹妹柳枝还是高兴的,可惜就是话不投机。

“但是,但是这样——那你写信叫小春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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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公子斗殴(一)

李春和燕旭自从那日送菜后略有走动,燕旭很是郑重的教哥哥骑射,只是他本身就文弱,所拥有的也是燕云特别给他挑选得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李春觉得十分没劲。又转头去找徐甯。

而因为勇敢的和哥哥来往而得到父亲的嘉奖鼓励、燕旭也就频频到李春这里来,李春有时去外公家就干脆带着燕旭,有时连燕晖也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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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公子斗殴(二)

李春飞扑上去一把扯住燕晖,抱住他几个横滚脱离险境。燕晖在他怀里哆哆嗦嗦,哭都不敢哭了,几个人的随从也纷纷赶过来。燕晖此刻却不肯撒手,紧紧抓着此刻无比可靠的大哥哥。李春阴着脸抬头看去,却是三四个华服青年,嘻嘻哈哈的滑过来。

其中一个最为注目,三十出头的样子,体貌端正神态却过于肆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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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并不想(一)

“圣上,曦儿际遇实在坎坷,还望圣上怜悯。”老公爷在得到白琳传信后就进宫哭诉了一场,还把李春幼年之物展示在圣上和苗妃面前,那小虎头鞋,织金虎头小外衣看得皇上和苗妃唏嘘不已。苗娘娘更是想起了自己夭亡的三个儿子,珠泪滚滚而下,叫圣上心疼坏了。

老公爷此时又哭求,皇上看李春虽然不够雅致,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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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并不想(二)

邻座的问他”头一次来吗?“徐大海微微点了点头。邻座也是个好讲话的,不多会徐大海就知道他叫杨城,广陵人,是个在南泉贩海鲜干货的。“这柳记干净,价格也实惠,味道还好,我每次来都在这里吃。还能送到客栈去,非常方便。”

这时,徐大海点的菜上来了,他看着一碟白菜和萝卜“我没有点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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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并不想(三)

燕云站在屋檐下,看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心里却感到无限明亮。他真没想到李春是真不在乎,而且也能对烟烟生的俩个弟弟这么豁达。

他不禁反省自己,相比儿子不遗余力的保护柳氏,自己对烟烟其实做得并不够。外界那些流言蜚语他也知晓,但他以为一个男人是不屑于为这种妇人之事争辩的,采取的干脆带着妻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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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我想你啊

柳枝从车辆进城就不停问着:“快到了吧”“是不是马上就到了”“我感觉转个弯就准能到了”

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又故作严肃的抿紧嘴。看着长瑶额角挂黑线,心里也不禁暗暗诧异,这俩人是自幼相识,成亲也五六年了,怎么娘子还表现得新婚里一般。难怪说感情这么好呢。

感觉到车辆开始减速,就意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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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从此以后(完结)

晚上李春自然留在这边了,他才不管燕云会怎么想呢。这久别胜新婚,更毋论他们俩本来就情浓意热的,李春简直像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崽子一样猛扑上去,那些系带很不好解开,他哪里等得急干脆一声裂帛全撕扯开。

肚兜也来不及扯就手里捏住一个揉着,嘴里含着另一个。这久未征战,刚入城就鸣金收鼓,柳枝一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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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感谢

《春柳记》完结了,谢谢大家的观看。这是狸猫第一次写文,自己也能坚持下来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中能得到各位的支持真的非常感谢了,也是我最大的鼓励和支持呢。

新手难免文文有这里那里的不足,相信在成长中会有一次次的进步。大家的点评和留言都非常棒,狸猫元气满满的在写新文。新文是一篇轻松温馨的修真美食文,希望能够大家带来快乐,也希望大家会喜欢,继续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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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进击的女人女们

如今南泉柳记已经有了十余家,伙计都是穿统一的青色短衣,女工是青色罩袍,胸口绣着小小的柳记两个字。柳记店铺无论大小,,无论什么身份的人进店吃饭伙计都是笑脸迎人。吃不完的需要带走,留下地址伙计会送到住处,隔天再去收回食盒。

也有见柳记生意好,派人来偷学的。但是没几家做得长久的,因为做菜

《春柳记》番外·进击的女人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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