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五陵原 - xp1024.com
《春寒五陵原》


第一章(上)

有些人注定是不平凡的,于是他们的出生也多少带有神秘色彩。马碎牛的出生就占了巧、奇、难、险这四个字。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七日夜晚,关中平原一个叫马跑泉的村子里有一户农家格外忙碌。窑里窑外气氛异常紧张。高大空旷的窑洞的墙壁上不知是那一辈子凿出来的一个小窑窝里燃着一个拳头大的粗瓷油灯。灯捻子挑的比平时要长,突突窜动的火焰像一条嘶嘶直立的蛇,火苗上冒着一尺多长的黑烟,气势雄壮,顽强不断地舔食着原本就已乌亮的窑壁。消散后的黑烟在窑洞里有限的空间弥漫着,充满了刺鼻的油烟味。

窑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长方形的板柜装着赖以生存的口粮,仅有的两个红漆木箱子打横摆在炕头上方的木架上。三尺高的土炕上横躺着待产的“屋里人”,这是一个年青的疲惫不堪的妇女,她正在艰难而凶险地履行着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难以摆脱的神圣职责。

她叫草叶,去年春天刚满十八岁时就嫁到了马跑泉村。

一大一小两盆热水摆在脚地,水蒸气贴着土炕的墙壁缓缓向上爬升,离盆一尺就没了踪影。火炕侧面的麦秸泥皮,在使用了多年后被磨的起明发亮。当初为防止干燥开裂而掺和到泥里的那些铡成一寸多长的麦秸杆,此刻一根根清晰可见。蜡质的麦杆皮在淡淡的水蒸气滋润下,黄亮黄亮地炫耀着它们纵横交错看似随意却谜一样排列着的图案。这些图案繁简神秘,若断若续,突兀深奥的像一页迷人的天书。

一块六寸宽刷过桐油的木板就是炕沿,连同破损的炕席已被主人劳累后的汗渍、泥渍浸蚀的变了颜色。炕席遍布灼烧后留下的黑斑,两床缀满补丁的粗布被子打成卷叠放着靠在土炕里侧的窑壁旁,上面摆放着塞满了干草的枕头,构成了一个靠背式的临时产床。

草叶下身裸露着,她分开两腿对着炕沿也对着窑壁上的油灯。她已经没有了起初被迫裸露时的羞涩,甚至连最起码的羞耻心也荡然无存了。她半躺半坐地靠着被卷,一张垂死挣扎的面孔绝望而狰狞。

她早已嚎得没了力气,浑身软瘫,眼下只是听天由命地苦挨着。

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意想不到地遭遇难产。

她很困惑。以前在娘家作姑娘时也曾无意间听到村上一些老年妇女肆无忌惮地述说着“沟子大、好生娃”这些最简单、最原始的启蒙性教育。结婚前她也曾躲在土炕上悄悄端详过自己的身材,那凹凸玲珑、**裸的酮体让她脸红心跳。她那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否“沟子大”,更多的注意力却是放在对自己玲珑婀娜体态的欣赏和探索上。她的指尖在身上滑动着,一种美妙的感觉顿时让她羞的无地自容,尤其是当她看到自己凹凸玲珑的身材恰与村中无赖口中的所谓美女标准基本相符时,她吓坏了,从那以后她放弃了对**的探索,甚至再也没有勇气看一眼自己的沟子是否大,以及是否足够大到可以顺当地生下一个娃娃。

无赖们口中的美女标准是:奶大、腰细、跨宽、腿长。

这句话让她记了一辈子,甚至到十多年后给儿子找媳妇时也不自觉地用上了这个难以启齿的目测标准。

产床硬得像石板,臀下的四方小褥垫在长时间重压下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起先的羞怯欢喜和揣揣不安的期待很快变成了恐慌,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有关生育灾难的真实传闻和带有夸张色彩的悲剧故事在残酷的现实和令人颤栗的想象中忽然都逼近了她,使她绝望而悲哀地确信,自己的生育也将不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成为亲邻长辈哀叹声中相同故事里崭新而平凡的一笔。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清晰而实在的结局:丈夫马垛无奈而悲戚地对着自己的坟头哀叹。

她非常难过。她诅咒着命运的乖舛。

记得十岁以前做女儿时,生活中充满了诗情画意。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储存的记忆却总是硕果累累的秋天。寒蛩嘶鸣、月明风清,世界寂静而嘈杂。奶奶或者妈妈总有一个人坐在月下的院落,两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低吟着乡间亘古以来流行的催眠歌谣:“光光夜,开白花,有个大女儿给谁家?给给东头王魁家。王魁爱戴缨缨帽,媳妇爱戴满头花------”

北方秋天的夜晚繁星璀璨、明月如镜,夜凉如水、高爽娴静。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惬意状态下听着舒缓的歌谣,年幼的草叶总能很快从迷蒙中清醒,她懒散却也不无撒娇地依偎在长辈温暖的怀里不愿离开。她仰着小脸,兴致勃勃地缠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或是慈爱美丽的妈妈给她讲述那些关于天上人间的美好故事。那些故事个个美丽动人,那些故事善恶有报,那些故事公正无私,那些故事几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那时候,她才渐渐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和天上的神话人物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奇怪,世界为什么要分出天堂和人间呢?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不好吗?年幼善良的草叶是多么渴望见到故事中那些善良而美丽的人物啊。

但她更多的却是对地狱的同情。

她很快就接受了天堂——以及地狱——与人间并存的神话。长大后,她慢慢懂得了原来天堂和地狱的根都牢牢地扎在人世间。但她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美好追求,她甚至奢想自己将来的婚姻如同牛郎织女的故事一样美丽动人。

十五岁那年,当口噙旱烟袋目光如鹰的媒婆踏进家门,给她大她妈介绍说男方是马跑泉村的小伙马垛时,躲在里间的草叶立刻就想到了马跑泉村每年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那是一个在女孩儿说悄悄话时经常被热切而羞涩地提及的让人眼热心跳的场所。订婚的青年男女被允许在每年的这一天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见面,一年一次,直到结婚。马跑泉村的名字让她砰然心动,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叫马垛的小伙子的形象;不知为什么,那模糊的形象就越来越像年画上的牛郎。

婚事被父母一口答应下来。此后几年,她也曾在“看女婿会”上见过马垛几面,但羞怯使她抬不起头来;马垛的形象始终只是一个强壮的身影,终于还是那么模糊。自从订婚后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年复一年地编织着婚后的生活、并于后半夜浩月西斜、寒气侵人的时候侧卧在简陋的土炕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满怀希望地去作属于一个待嫁少女的美梦。

那些年她是多么幸福啊。

婚姻打碎了她的梦。确切地说,是婚后贫困的生活让她丢掉了儿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遮体和果腹成了她操劳家务的头等大事。和怀孕的喜悦同时来到这个贫困家庭的还有数不尽的忧愁和烦恼。“过日子”使她迅速成熟为一个操持家务的女人,也使她彻底丢掉了美好的幻想。生活不是故事,生活也远不如故事完美。在遍尝了人世间的艰辛后,她已丧失了关于上天公正不阿的坚定信念。尤其是今天,当她躺在简陋而徒有虚名的产床上时,她忽然醒悟到原来善与恶是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连体兄弟。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随意拨弄命运的神秘的手,这只手吝啬有力地控制着她的生活,也冷酷无情地扼着她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脖子。

她垂着头。挽成圆形的发髻早已在扭动中散乱,生育时的过分用力使她满头的大汗沿着两颊和乱发流淌,那些散乱的头发在吸收了汗水后湿漉漉地一缕缕地紧贴着她的脸颊。

她浑身湿热,蒸腾着汗气;随着艰难的生育过程,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大到极限,闪露着恐怖的光芒;一眨眼又突然紧闭了起来,像是眼里落进了沙粒。她一次次吃力地鼓着劲,看上去像一只鸣叫的青蛙。她大口喘气大声呼喊,头脚摆动两臂挥舞,又像一个失足落水的求生者。她的叫声歇斯底里,她的动作夸张有力。她的一切行为都充分展示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潜能和不幸。

她那原本棱角分明、鲜嫩红润的下嘴唇,此刻满是牙咬的紫痕和血液凝成的痂印。变形的五官、扭曲的面容,无情地刻画出一个女人最大的灾难。

她尽力了。

丈夫是个好人,他疼着草叶。

日子虽然穷困,但恩爱之情并不贫乏。丈夫秉性耿直却懂得体贴关爱。他渴望有一个儿子,他希望有一个全乎的家。她知道,一个普通庄稼汉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里充满天伦之乐。

记忆像水缸里压不住的葫芦,稍不留神就浮现在脑际。

记得临上花轿前妈妈突然小声对她说:“娃呀,从今儿起你是人家的媳妇了------男人长不大,也没个够------你要依着他、哄着他,还要------节制。”

当时真奇怪,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脸烧得像晚霞。

妈妈接着说:“马垛家穷,给你的陪房都在那两个箱子里------那里头还有一些干枣、核桃;老辈子的说法,意思是早合。里边还有俩点心。就俩。点心、点心,你能猜,妈不能说------”

妈妈的这些贴己话更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妈妈最后叮嘱:“这些东西都要在头一晚上耍房的人走了后你们小两口自己慢慢品着吃------”

她照着妈妈的话做了。

她的小丈夫马垛似乎比她懂的要多,这让她又一次领悟了在涉及两性方面的行为时男人比女人更坏的传言。在经历了极端下流残酷的“耍房”之后,紧闭双目、盘腿坐在土炕角落的草叶凭感觉也知道他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

窑里安静下来了。她想,耍房的人连笤帚疙瘩都打散了,也许他正在查看伤痕?草叶张开眼偷偷瞧他。就是这一眼,让她心如擂鼓、慌乱不堪。让她目瞪口呆而又羞不堪睹的是,马垛已被人脱得赤条条的还倒捆了手脚,他被仰面朝天放在她的面前。马垛丑陋的下身毫无遮掩地暴露着,那不曾目睹过的怪物正可怕地对着她;更可气的是他那贼兮兮的笑容------

他说:“你不要干坐着,赶紧把我解开,我一会儿还要给你‘点心’呢!”

她闭着眼,满脸羞红地扑上去就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活着——至少也要活着看到孩子落草。

但强烈的信念一次又一次鼓起了她的勇气,而残酷的现实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使她遭遇失败——一种不给人留有任何希望的彻底的失败。

她想不通——古往今来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想不通——为什么生育的巨大痛苦只让女人承受?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上苍把这个神圣而重大的责任交给了弱质的女人,理应倍加呵护才对,为什么还要让她们遭受非人的折磨?

她恨上苍。人世间的事本来就不公正,上苍也有失偏颇。

她松开了手里的扫床笤帚。那个已经秃的只剩下干枝子的扫床工具是她生产时借以用力的能量棒和缓解疼痛的释放器。她痛苦地声唤着,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已不相信自己的努力能起多大的作用,只是一遍又一遍求助地望着助产的接生婆。

她想起了在一些悲壮的民间故事中往往有乱世的孤儿历尽艰辛高中状元的事,此刻她热切地希望能以终结自己贫贱的生命为尚未谋面的儿子铺垫一条最终通向辉煌的捷径。

窑壁上晃动着接生的老娘婆那丑陋凶恶而又高大臃肿的黑影,它忽浓忽淡、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弯忽直;它变形突兀、启发想象,张牙舞爪地像一个魔鬼。

草叶恍然大悟:原来魔鬼是由人幻化的!她痛苦极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这是某种启示,是该她表明心迹的时候了。她对着那心中的神祗,不顾一切地失声叫道:“爷呀,让我把娃生下来!只要娃平安,你把我收了都成------”声音绝望凄厉。

侄女鲜娃昨天就来了,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在备好了温水后便不知所措,她想留在炕边帮忙,但却在姑姑脱掉裤子之前被请来接生的老娘婆骂了出去。

“谁家没结婚的女子看生娃呢?出去!”

一声极具权威的断喝终结了鲜娃的好心与好奇。她姗姗踅出窑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支着耳朵听。姑姑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半死不活的呻吟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痛苦的挣扎声显然把她吓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头,惊恐地看一眼那隔开了里外两重天的并不透明的窗户,凭借着窗纸上移动的黑影构想着生娃的恐怖场面。这个不谙人事毫无经验的姑娘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双腿发酸发软,她只想跪到地下去乞求主宰这一惊心动魄场面的人世间所有慈悲的神祗和被她同样视为神祗的手艺超群的老娘婆施展超人的魔法来结束姑姑的痛苦。

请来的老娘婆赫赫有名。此刻她定平着脸,看上去很能沉得住气。

这是南边渭店村的一个寡妇,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收拾的干净利索。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被称做“王刘氏”的。据说她年轻守寡后就帮着一个小脚老娘婆打下手。几年之后,那小脚老娘婆去世了她也就自己干了。渭城县西方圆几十里地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一茬又一茬,大点的早几年都娶了媳妇或嫁了人,小点的还正在吃奶。甚至有的家庭叔叔伯伯、侄子外甥两代人都是经她的手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前后算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远近闻名的好手艺。善缘结的多了,就成了家家礼敬的神。平时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有热情的招呼声,歇脚吃饭更是各家的面子。走动多了,就有好事的人总结了她的特点,叫她王四大——这也是为了在背后说起来上口。此刻她正紧闭着自己的大嗓门,大脚“咚咚”作响,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那双赫赫有名的大手。

屋外接连不断地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声。那是慌乱无助的一家之主。

他叫马垛。

草叶痛苦的嚎叫声把他吓坏了。窑里此刻的寂静更让他心慌气短、猜疑丛生;强烈的担忧和纷杂悲怆的想象憋闷的他透不过气来。他一边在院子里打转转一边下意识地摸出旱烟袋,却发现噙住了烟嘴又忘记了点火;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撇着火镰打燃了硝纸,才看见烟袋锅里是空的。

“他大那个驴仔蛋,干着急没办法!”这是自从王四大进家门后他第一次起念骂人;要不是看到鲜娃坐在窑门口,他一定会骂出口的。此刻他的思绪被焦虑折磨的如同一团乱麻,还没有把那个未出生的婴儿与自己完全联系起来,也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未见面儿子的、长着“驴仔蛋”的 “大”。

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又转起了圈圈。

这孩子已经生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王四大十分纳闷,虽说生育头胎相对困难,却也不致于难产到由“立生”变成“臀位”这样可怕的程度。羊水破后,胎儿伸出来一条右腿,推回去后又双折子一窝,挤出半个屁股来。二次强行推回母腹后再不见动静。产妇虽得以喘息,王四大却越等越怕。

“这下麻达大了。”

王四大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她把两只大手捂在草叶的肚皮上,摸着了胎儿的头,又摸到了胎儿的屁股,指尖施力,缓慢地旋转着。看着满头大汗、浑身无力的产妇,她只能强压着自己的不安。多年的接生经验告诉她,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如果天亮前孩子还生不出来的话,一尸两命的惨剧就不可避免。为了避免那不堪设想和难以挽回的后果必须稳住产妇的情绪和坚定她的信心,虽然她此刻的心态早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王四大绽开了定平的面孔,嘴角一咧强装笑容,手下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没啥没啥,别害怕。生娃就是这样,开肠破肚的大事情。再说头胎难麽!你没听人说:‘人生人吓死人’麽?女人只要头胎一过,以后生二胎、三胎就容易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底气,草叶也无所谓地听着。两个人都失去了信心,也都对这番鼓励的话不抱丝毫希望。

第一章(中)

夜越来越静了,突然,县城方向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脚下的地面顿时颤抖起来。恰在这个时候,极度疲惫的草叶阵痛再次发作。正当她鼓圆了劲作最后一次毫无希望的努力时,不知谁在村中街道上大喊了一声:“**打县城了!”声音呼啸而过。

老娘婆停住了手,侧耳倾听;草叶只觉得一阵紧张,吓得就想尿。她感觉腹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外推动着自己的肠子、肚子、心肺肝花,便借势猛劲用力,在感觉到五脏六腑一涌而出腹内空虚的难以忍受时,随即就听见惊天动地“哇”的一声哭叫——孩子出生了。

这一意外的奇迹倒把王四大吓了一跳,她难以置信在这毫无希望的最后一刻,面前这个早已绝望的女人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了一个男娃。

“生了!”窑里窑外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男孩胎毛稀疏、头大嘴阔,紧闭的双眼像两枚鼓胀的杏,硕大的鼻头上满布着针尖大的白点。连接母体的脐带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鼓胀的气球人。两个紧攥着的拳头左右挥舞,激烈的像是正在进行一场重量级的拳击比赛。盘屈的双腿交替蹬下,闪烁间展露着小腹下齐全的“三大件”。一粒花生米大的牛牛子,硬扎扎地栽在腹下、舒舒服服地酣睡在两弹之上。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

但他的情绪却并不像他的身体那么正常。

巨大的哭叫声惊的粗瓷油灯喷吐着黑烟的火舌猛然爆出了一个灯花,伴随着一声并不响亮的爆炸,火舌惊疑不定地伸缩着,像是受到惊吓后抽动鼻子的兔子。

哭声传出了窑洞门,心慌意乱转圈圈的马垛止住了脚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光。他那由贫穷和地域共同塑造的一张关中糙脸,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叫后迅速变化为惊喜和轻松。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用他那粗旷的语言亲切地骂道:“狗日的总算生出来了,你大那个驴仔蛋!”

哭声传出了院门,传到了子夜时分无人入睡的街道上。正在路旁皂角树高大的土台上胸有成竹地预测着县城里战事的老者们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马垛家的方向,相互间交换了询问的眼神,知道的人就说:“马垛家生娃了。”

“嗷------,”人们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去。

此刻生娃太不合时宜了,没有人会把这当个事,也没有人会把新生儿放在心上。人们继续接茬争论县城那边牵动人心的关乎改朝换代的战事。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废而苍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的马跑泉村。全村沸腾起来了,人们走出了自家的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乱奔乱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条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战的视野,使他们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环绕着皂角树的高大的土台子,他们只能凭借天上闪现的红云来判断战场的激烈程度。惊惧不安的妇女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莫名兴奋,尖叫着在村中跑来跑去。全村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蜜蜂,乱成一团。

村上人心惶惶。前些天人们就私下嘈哄着说世道要变了。原先被国民党骂着要“杀猪拔毛”的**,现如今军事实力越来越大,已经不是那二年东躲**的土匪了。现在羽毛丰满、兵强马壮,回过头来开始拾掇**了。有人甚至说**的军队都打过了长江,把南京国民政府都占了。看来改朝换代确是不可避免。又有人说彭德怀和贺龙陈兵百万,就在县北十里外扎着呢,“八卦**阵!”把渭城围得像个薄皮包子,见捏就破;要打下渭城也就挤个虱的工夫。又有人猜度说一两天就要打汉城呀,不要看汉城城墙厚、丘八多,**的军队进汉城那是大刀切挣皮儿西瓜——见口子就炸。

还有人说渭城县城已是人心慌慌、草木皆兵。前天刚从县城回来的“狼剩饭”就绘声绘色地讲过,街道上不见百姓只见兵,**火气大的像地雷,没事寻事,随意戒严、见人就打。不分黑夜白天,终日警报不断;皮鞭飞舞,满街道都在枪毙逃兵。他听人耍笑说,县长多日惊魂不定,体力透支,心理压力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放松一下。好不容易叼了个空,夜里去下窑子,正在妓女夜来香身上受活呢,耳边突然“嗵”得响了一枪,又听见外边有人惊叫一声:“妈呀!解放军?”当下就把个心力焦瘁的县长吓死在夜来香肚皮上了,稀怂流了一炕。

还有人说,县城东头的城墙上闹鬼,女鬼!她边哭边喊:“**炸桥呢,国民党瞎跑呢,老百姓发毛呢。”声音凄厉幽怨,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怪,越传越玄。大城市的故事乡下人虽无缘亲历,但见天都有一股股的溃兵从村前逃过却是眼见的事实。这些以前还威风凛凛的**逃出县城就变得像猎人枪下的野兔。三个一伙、五个一堆,拿枪换衣裳换馍换盘缠,再不然就抢。得手后边跑边往后看。这愈加启发了乡下人的想象,而更多滋生于想象的传言便越发怪诞不经,甚嚣尘上。

传言归传言。真正的战事却始于今夜。县城里激烈的战斗使崃头上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没有人因为是后半夜了就回家睡觉。人们分堆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胜负,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城里传出的奇闻逸事。

有人大声呼喊:“‘狼剩饭’,把你从县城听的那个故事再给大家讲一遍。”

一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人答话了:“这故事我都讲了一百遍了你们还爱听?”

“爱听!”问话的人和不问话的人都说。

“那好,我就再讲一遍。”接着就是“狼剩饭”添油加醋的讲述和接踵而来的充满低级而邪恶的淫笑。这种放肆的笑声总是始于“稀怂流了一炕”而终结于发自不同想象的、津津有味的议论。

有人突然问:“‘狼剩饭’,你在县城见过**不?”

被人称做“狼剩饭”的瘸子惊得脸都变了,警告说:“少胡说!**正打天下呢,寻的是你们这号腿脚好的,我到那儿去见**?!”

“那你参加**。**肯定要你。年后抓壮丁,安村的二纽儿都吃粮了。”

“二纽儿是谁?”有人问。

“二纽儿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背锅。一天到晚看着脚地,一条腿走路还是一撂一撂的。”

“哦,见过。‘狼剩饭’,你不要害怕,**现在不要你了,人家现在要跑的快的,你不行。”

“狼剩饭”松了一口气。他不气恼,只是微笑。

王四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悦的表情就上了脸。她剪完了脐带就扯开大嗓门说话:“这碎挨球的,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生下来那碎牛牛就硬的像脚趾头。将来长成大棒槌,一定是个惹祸的种。我接了一辈子娃,哪儿见过这样难缠的?先出来一脚,贼一样探路呢;又撅着沟子撒骚,把他半拉沟蛋子亮给我看——流氓式子,把人都能整死!把人都能吓死!这是生下来了我才说呢,刚才险些儿要了你的命,也险些儿要了这狗怂的命!说实话,连我的腿都是软的。瞎垂子东西、狗日下的!以后长大了决不是个安份的种,这碎牛牛非给你惹下祸不可。”

她连说带骂地把刚刚出生的**裸的新生儿下到了热水盆里。说也奇怪,这男孩入水后再不哭了,脚手划动像是仰泳。任凭王四大怎样摆弄,只是放松了全身静静享受。紧攥着的两只小手缓缓张开,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什么东西。王四大觉得奇怪,掰着指头认真看去,却发现他两只手心的正中各有一个麦粒大的痣。更为奇特的是两颗痣却是左红右黑。倍感惊异的王四大停止了喝骂。这个多年把灵魂寄情于迷信的接生婆有些紧张也有些心虚,她不敢骂了,手脚也轻了,一边反复去看婴儿紧闭双眼的面庞,一边念念有词念佛叫爷地给他洗澡。而后又麻利地拿块家织布把婴儿包裹起来。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扭头对着门外喊道:“鲜娃,等啥呢?还不快进来!”鲜娃撩起门帘推门近来了。她双手接过婴儿,喜爱地看了一眼,连忙递给了姑姑。弯腰搀起了王四大,转过身就开始收拾炕上和地下的秽物。

王四大喘了一口气,史无前例地在接生结束后心神不定地动起了心思。

“兵荒马乱地,是那路神仙下凡了?”

她狐疑地抬头,看见草叶定定地望着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而且神气也不对,忙安慰说:“没事,甭害怕。人常说:‘磨难的父母出息的儿。’这怂能把你害的九死一生也就不是个简单脚色。这种东西只要把毛匍顺,好好管教,说不定还是个好汉胚子。”看见草叶一脸疑惑,紧张之色丝毫未退,她加重语气安慰说:“你还不信?你没看吗,这怪种的哭声把人耳朵都能震聋,好像有多大的哇屈一样。这就绝不是个一般人。你看,我把他下到水盆他就不哭了。真是个灵醒娃。”说着话,她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叹口气说:“哎,世道不好,县北成天打枪,说是**来了。今儿又打县城呢,明儿还说要打汉城呢。你儿跟着枪炮子弹出世,煞气太重、吉凶难料;谁知道是国民党的死鬼投胎还是**的冤魂托生?唉,人家忙着打江山呢,这狗日忙着投胎呢。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走。------是兽不垒窝,是雀儿不打洞,啥人有啥命------”

草叶似乎有些放心了,有气无力地陪了个笑脸,应景儿地向恩人表示着并不全以为然的赞同。鲜娃却露出纯真的喜悦,忙不迭地撤掉了炕上血污的衬垫,顺手端走了地下的水盆。一时间,窑洞墙壁上的投影似乎也欢快了许多,刚才还是丑恶贪婪的妖魔鬼怪顷刻间就变成了月里起舞的嫦娥。

王四大反复交代了月子里的注意事项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临走时撇下一句话:“叫药王洞的吴道士给娃批个八字,看你儿是个啥万惑下凡?我总觉得这怂来得怪,日他妈,狗日的差一点瞎了我的名声!”

“王姨,谢了。”草叶虚弱地说。

第一章(下)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星星也不知躲去了那里。屋外的丈夫磕去了残存着火星的烟末,又踱起步来,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见到自己的孩子。

“是男?是女?也给一句话吗!”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突然更加密集了,火光也像朝霞。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国家正在打仗。听着隆隆炸响的枪炮声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好,省的我请锣鼓家伙了。”

王四大掀门帘出来了,对着焦急的马垛说:“是个儿!”口气骄傲地就像这个孩子是她生下来的。她从那乐滋滋的刚刚作了父亲的当家人手里接下了一个“半圆”银圆,对着屋内有光的地方辨认一眼,又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失望地说了一句“云南货”就走了。嘿嘿傻笑的马垛急忙掀起门帘闯进了窑门,急不可耐地瞪着那紧闭双眼、黑红丑陋的脸上满布着芝麻大的白点泛着油亮色的儿子,奇怪地问草叶:“咋把奶呲了娃一鼻子?”

刚刚做了母亲的草叶嗔怪地看他一眼,回头盯着自己的儿子,无限疼爱地说:“还没喂奶呢——生下来就这样子。”

此刻马垛的心情特别好,耍怪说:“这怂还怪,生下来就是个白麻子!”

草叶咧嘴一笑,鲜娃就咯咯笑出了声。

马垛又问:“王四大都胡说了些啥?我咋听她不停地说‘碎牛’‘碎牛’地?得是给咱娃起名字呢?”

草叶极度虚弱,此刻心劲松了就更觉没一丝儿力气,只勉强挣扎出个笑容。马垛关切地望着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老弟兄俩,他给我起名字叫马垛,是希望有马二、马三,结果就我一个单帮,后边就没影了;看来叫‘垛’还是不好,应该叫‘碎’。说不定后边就有马二、马三了。也好,今年是牛年,叫个碎牛也对。咱姓马,娃却叫碎牛,马碎牛?马下了个牛犊子?真是说啥有啥。”说完嘿嘿又笑。

天快亮了,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地走了进去。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全村人的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道士吴道长询问渭城的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平素乐呵呵的吴道长也严肃起来。他用铜盆端来清水,不紧不慢地洗过手,又不慌不忙地焚香,三跪九叩之后,从药王爷脚前的供桌上请下来三枚“乾隆通宝”。他两手相扣,神情专注;二目微闭,全身放松,缓慢摇动几下便撒在桌上。连续甩了六次,列出一卦说:“这是个‘革’卦。‘革’主变。看来民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不可避免了。此卦三、五爻动,五爻为君位,动则不安;说明老蒋离开南京了。变卦为‘震’。震为雷、为大炮、为地动山摇、为天翻地覆。这就是说刚刚响过的大炮已经轰开渭城的大门了。‘震’卦又属六冲卦,冲则主散。这预示着刚刚过去的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到了天明就都成定局、散得没影了。”吴道长声音缓慢,说话时不带感情,就像说“该扫地了”、“该吃饭了”一样,做足了世外高人应有的平静恬淡和高深莫测。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是毕了!”

“唉,**------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啊------”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孔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不安的眼睛,那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像黑夜里密布着各种迷宫的通道,每一条路都是未知的和危机四伏的。

崃头上的年青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多数人都坐在了地上,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谁当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但冲天的火光在黎明前却更大、更恢弘、更鲜艳。

“兵荒马乱,粮贵人贱。”马家生儿子的事在村子里没有引起任何人关心,甚至赶不上平日财东家槽头添下一个骡驹子。

大多数农人关心的只是改朝换代后自家的日子咋过,**会不会真的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明儿早上会不会有逃兵路过时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但对于马垛家来说,儿子却是头等大事。那改朝换代的战事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仿佛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临时产房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草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儿子的小脸上寻找着自认完美的特点,马垛也倍感新奇地看着这个小生命。鲜娃忙里忙外打扫卫生;至于外面的战事如何、谁胜了、谁败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它。只有一次,当县城的枪炮声零星无力、火光映红了窗棂格、糊窗纸闪现出火似的红时,马垛突然冒了一句:“要换总统了。”

草叶恢复了些许力气,慈爱的眼睛仍然不离紧闭双眼的儿子。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正偎贴在妈妈的怀里酣睡。 她忽然滴下了几滴眼泪,头也不抬,满脸疼爱却又不无忧虑地说:“咱娃来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

“兵荒马乱咋了?”马垛瞪圆了眼睛,充满豪气地说:“能来咱家就是咱的娃;有我在,我就不相信把他养不大!”望着一贫如洗的窑洞,马垛对自己说的话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忽然又听不见了县城方向的动静,心就虚了,改口说:“再说了,死怕啥?该死球朝上!大不了一家人一块死!”

“看你都胡说些啥呀?死、死的。”刚做妈妈的草叶终于抬起了疼爱的眼睛,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

“还能瞎到啥地步?把丑话、坏话都说到前头,往后才有平安日子过。”

“不说这些了,咱儿是在药王爷面前许愿求下的,得撩乱着还愿的事。”

“对了,不但要还愿,还有王四大说的叫吴道长给娃批个八字的事都要办,一会儿天就亮了,咋去吗?”说完,将窑洞里面环视一周,叹了一口气。

失望过后,沉默过后,夫妻俩商议着拿些啥礼当去药王洞见吴道长。

药王洞位于马跑泉这个“一”字形村庄的正中央。它以药王爷妙手回春的传言安慰着人们的心灵。它是人们战胜各种顽疾的信心所在。泥塑的药王爷面容和善,庙里又有了不起的道士,这便成了村中的一个说话处。再者说谁家没个头疼脑热?谁没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走动勤了,药王爷——甚至他在人间的使者吴道长——就和村人多了几分亲近和气。

马跑泉的药王洞沿台塬凿窑而建,一排有三孔“敬爷”的大窑和一个较小的寝窑,据说这四孔窑洞都是康熙年间本村几户姓马的财东集资所凿。三孔大窑中间的窑里供奉的是药王爷孙思藐。左、右两个窑洞里供奉着张仲景和李时珍,两百多年来香火不断。在乡人眼里,庙里的道士责任极其重大:既负责沟通仙、俗两界,及时上传下达,又要开得药方、治得病;遇到有人有难解的疑惑,还要列得卦、相得面。村里有身份的老者来访,要能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闲汉、街痞无聊时造访,要能陪他们下棋喝茶、胡谝乱骂。

现今药王洞的主持是一个自称姓吴的山西人。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邋塌道人。一身兰色的道袍缀着几块黑补丁,又脏又皱。一顶与其说是道冠不如说是破布缀成的帽子软塌塌地扣在他的头上,其大小形状在多次改动后早已压不住花白而又乱如杂草的头发。黑多白少的胡子半尺多长,沿下巴往下形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被他那时不时抚上去轻轻捋动的手涂染的油亮光滑,乍一看像刻意磨出的短剑。他步法稳健,腰板挺直,全身黝黑精瘦,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一九四六年秋,一个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了药王洞。他说自己家是六代祖传的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的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很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发现眼前的山西人确实高明。田道长已入暮年,正希望有个能接替自己的人,欣然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过问。两年后,田道长死了。当田道长弥留于残秋时节,眼看回天乏术时,吴道士靠近田道长的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是------”后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田道长听过后睁大了眼睛,他突然笑了,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三十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俗家上下如何称呼?”田道长说:“俯耳过来。”当吴道士听完田道长的几句话后,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依然笑着,喃喃地说:“如今我终于说出自己是谁了,贱躯已无牵挂。药王洞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都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才能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了。在严冬到来前的一个黎明,新任的吴道长要去采药,一出门看见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僵死在药王洞那高高的台阶上。他抱起了那个孩子,一摸心口,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就急忙返回寝窑,忙不迭地解开自己的道袍,把那孩子裹在了自己的怀里。孩子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一直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其余的就啥都不知道了。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里。

药王洞换了道长,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他们不久就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半夜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是不理。到了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吐纳”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甚至也不关寝窑的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开的药方不循常理却也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念他的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钱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他,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马垛因了接生婆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只脚跨过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在么?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了寝窑的门帘迎了出来,瞧见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了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过面袋后恭敬地低下头,说一句:“多谢马叔”转过身走了。马垛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的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生的。”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而不答,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点来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道出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然后摸出一张皱纸就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吴道长说:“此造年上是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上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了?”

马垛嘿嘿笑了,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不紧不慢地说:“你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帽,粪土仕宦;决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就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了看他说:“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沉吟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说:“**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能起兵草莽,还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马垛惊喜中不乏傲气:“那我儿说不定是**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可能。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

“那你是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被自己的推理吓住了,他瞪圆了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的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沉吟片刻,吴道长说:“土匪不会善终的。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马垛,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以文克武,也许能化掉他的戾气,不然你就把娃害了。”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只是没大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就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才一天,值此兵荒马乱时节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上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的苦疙瘩。--------------------

第二章(上)

盛夏七月,雨后初晴。

渭河北岸的大堤上,一辆架子车自东向西缓缓地行进着。

赵俊良使出全身劲力推着车帮。离开县城才三里路,他已经走不动了。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别的念头了。临上路时吃的那一碗包谷面掺和着豆渣拌茅草根的稀饭早已消化殆尽,有限的热能随着满身虚汗迅速蒸发和消散在盛夏的天空。头顶太阳似火,晃的人睁不开眼,炙热的程度仿佛是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强烈的阳光透过单薄的衣服直达骨髓,由里到外炙烤着他虚弱的身体。刚上路时那令人狼狈不堪的充沛的汗水一次次的冒出又一次次的被风吹干终于化成了汗渍却再也冒不出来了。他试着解开衣扣,触手处衣服烫手。酷暑与饥饿双重折磨下的**已成了精神的沉重负担。浑身的肌肉酸疼无力几近虚脱,腿软的直打颤,他恨不得立刻就躺在滚烫的地面再也不站起来了。

他不能躺下,也不能停下,甚至都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发出那怕一点力不从心的声音。爷爷的后背似乎长着眼睛,只要俊良稍有疲惫他就会感觉的到,毫不犹豫地停下车来,坚持让俊良坐上车去。

他已经十一岁了,十年远离父母的辛酸经历使他比同令孩子成熟懂事的多。他暗下决心:只要自己的脚步还能向前挪动,就决不坐上这辆吱吱作响的架子车。

爷爷的背影高大宽阔,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但细心的俊良早已发现,离开市中心不久,爷爷的步速就慢了,步幅也小了许多。原本被汗水浸透了的蓝布褂子在蒸腾过一阵热气后已变干、泛白。略显浮肿的腿艰难地甩出那原本有力的脚,踏下去的声音不是坚定也不是轻盈而是无奈。

不能再给他老人家增加负担了。再说车上还坐着奶奶。

奶奶是小脚。

临上路时她流了泪。离开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渭城,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在她心疼地望了一眼虚弱的爷爷,又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当时笑了,说:“瞧不起我?我能把你拉到北京城呢。”

奶奶抹去了眼泪,勉强笑着说:“唉,我这不争气的脚呀。”

“谁让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爷爷笑吟吟地说:“那年我第一次到你家送草药,你扭着小脚走路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一个中医世家算那门子书香门第?”大约想起了年轻时有趣的事,奶奶笑的羞怯,她顺从地让赵俊良搀扶着坐在了铺着被褥和堆着零星杂物的架子车上。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走完了长长的水泥路,接着就是粘的车带滋滋响的沥青路,当架子车离开了城乡之间的石子路后就拐上了渭河大堤那细沙堆就的松软的土路。

河堤高大宽阔,两坡面生长着构桃树、洋槐和垂柳。树干间密匝地长满了构棘、灰条和辣芯子。一些喇叭花一样的藤蔓植物叶大茎粗、条索奇长,随意地缠来绕去,层层叠叠,罩严了整个堤岸。沿着河堤向前走,蜿蜒的河岸左右弯曲,忽隐忽现,使赵俊良一再猜测着那前面一定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河堤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每拐一个弯都是一段并不陌生的重复。透过河堤左侧那层层遮挡着目光的树木和草丛的枝条,滔滔的渭河被肢解成发光的钻石。穿过叶片间的缝隙点点片片在眼前闪烁。

重复使人厌倦。赵俊良倍觉无聊时,植被忽然稀疏起来,那被肢解成宝石一样的神秘的渭河一点一点慢慢连成了片。随着植被大面积的缺失,影影绰绰的渭河终于浩浩荡荡展现在面前。它宽阔浑浊平展沉静,它无声无息默默地流淌。

赵俊良熟悉渭河,更了解渭河的水流。他知道,在它那一个个消失的漩涡所营造的镜子般平滑的水面或是偶然翻卷的浊浪展示它迷人的赭红色身姿的外表下,河床上隐藏着的是多麽可怕的暗流与漩涡。

前方传来嘈杂声。

“爷爷,前边好热闹啊,那是什么地方?”

“庵阳渡。”

劳累——更多的是饥饿——使爷爷放弃了平日引经据典、炫耀学识的长篇大论。

河堤宽阔的像一个广场。几棵老树散落在周围,坡面像被剃刀剃过了一样干净、鲜亮、坚实。堤岸的北坡平缓光滑向北缓慢地形成了一条下坡路,堤岸的南侧陡峭,打满了木桩,承受着河水的拍打和冲刷;那是船舶停靠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渡口,夹在渭城渡和两寺渡两大渡口之间。河里没有几条船,河岸边也没有大渡口常见的集市。

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在东端头的一棵柳树底下占据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随意地看了一眼这两老一少匆忙赶路的急切姿态就不抱多少希望,只是习惯性地吆喝着:“冰棍儿,白糖冰棍儿,豆沙冰棍儿。”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无奈却也含有一丝侥幸。两家茶水摊儿分别支起半间房大的阳伞,罩着摆在地上的一个四方矮桌和三两个小凳,一左一右夹着那河堤北岸的道路。茶摊上空无一人。矮桌上放着几个玻璃杯,里面盛满了暗褐色的茶水,杯口上都压着一块巴掌大的四方玻璃片。堤岸东、西两端的树阴下歇息着三三两两等候上船的人,大多目光浑浊、面有菜色,一个个或蹲或坐,守着简陋的行李闭目养神。

浪头忽然猛烈地拍打河堤,一条渡船慢慢地靠了岸。下船的人面色轻松、急切匆忙。上船的人密实地挤在一起,一候船舱腾空,便拖儿带女、提筐系笼地登上木船,就近在船舱里占据一个位子。

赵俊良目光随意地越过木船向前看去。

空气凝滞,水波不惊,河面上氤氲着透明的气流。它们一条条、一团团蜿蜒向上,飘飘荡荡、无色无形却又隐约可见。放眼远眺,河对岸的一切都被矮化了。村庄、田野和植被浑然一体,像波涛汹涌的绿浪更像连绵起伏的丘陵。离得远了,无论是树木还是房屋都模糊的无枝无叉、无棱无角。

三、五条大木船漂在河心。远远看去,小如菱角,依稀可辨上面载着的乘客和货物。

渭河太宽了,硕大的木船平静地漂浮在浑浊而宽阔的河面上有如飞驰的恒星固定在太空,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灵魂、凝固了一般。望的久了,这情景就让人产生错觉:这是一条长长的画卷。偶见波动也可能是遇到了较大的旋涡,头尾此起彼伏地微微翘动两下,像被微风轻轻掀动的树叶。

他坐过这样的大船。

去年夏天,叔叔带着他就是坐着这样的渡船到渭河南边的农田去拣拾菜叶和挖掘菜根的。不同的是那是在东边的“渭城渡”,是在渭城八渡中最大的渡口。那次乘船也是赵俊良的处女航,当时那种新鲜而又新奇的感觉随着时日的推移已渐渐退出了他的记忆,但乘船时的惊心动魄却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他跟在叔叔身后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微微晃动着的大木船。在潮湿的木船上坐稳后就兴味十足地打量这位无脚的行者以及它的驭手和临时依附在它上面的行色各异的乘客。

这些来往于两岸的船只多是由两人合撑的两丈多长、八尺多宽的大木船。船头船尾有小面积的封板,船的两侧各有一条六寸宽的舷边与两头的封板相连,这条舷边就是船夫撑船时走动的通道。四道龙骨将下沉的船舱横隔成五个区域和兼作乘客的坐凳,赵俊良当时就坐在这样的一条龙骨上。船上设备简陋,两篙一绳而已。没有书本上描述的那种大铁锚和鱼篓,更没有见到行船时必不可少的救生圈。货物就堆放在脚下,一包一团、一筐一堆,活像未及处理的垃圾。高大健壮的摆渡人生得肩宽腰细,每人只着一条宽大的短裤,光着头,裸露着因长年暴晒而呈紫黑色的皮肤。他们精赤着脚板,稳稳立在船上。他们大声说话,行动间充满了自信。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两丈来长套着铁头的长篙,其身姿神态酷似了古代的将军。

船上的乘客很快坐满了,大多都是到渭河南边的菜地去拣拾农民收获时剥落的枯老菜叶的城里人。没有人感到羞耻,只有期盼果腹和满载而归的渴望。船要离岸了,启动似乎格外费力。那位五十岁左右的船夫背对船内站在船头左侧,他把长篙伸进了水里。两手抓着长篙的另一头压在肩上,神情平淡、面朝河岸逐渐加力;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却站在木船中间另一侧的舷板上。他面向船内,笑嘻嘻的,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松表情,嘴里发出“呵呵,走呀------”的长声,听起来像秦腔戏里的叫板。他看也不看后方,将篙头向后猛一插,身体突然失控,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眨眼,那筋多肉少的身板就几乎与船面平行!

赵俊良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那船夫又没有跌落水里。他的脚下似乎长有吸盘,无论身体怎样倾斜,那脚板与船的接触处却纹丝不移,而且总能在倾斜到最大限度时不可思议地将身体弹回。这让赵俊良惊叹万分却又佩服的五体投地。

船离岸了,船夫撑船时身体再也不用倾斜的那么可怕了,神情间却多了几分专注和警惕。让赵俊良无比赞叹的是,当船夫用力和放松间,全身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一块块的收缩、窜动,给人以力感也充满了音乐般的韵律。使人不得不惊叹肌肉的力量和人体结构的奇妙。看着一块块梭状的肌肉滑动在皮肤下所形成的一种活生生的生命跃动,赵俊良再也不去赞叹书本上印刷的“掷铁饼者”僵死的肌肉之美了。

船行河心,此时一两米直径的漩涡和并不高大的水浪形成的无形压力尤如达莫克力斯之剑,迫得满船的过客大气也不出。初次过河的人大都瞪大了不安的双眼交替望着水面和船夫,企图判断行船的安全指数。更有胆小的人就只看着自己的脚下,像埋头于沙窝的鸵鸟。惊疑不定和揣揣不安的神色使他们显得可笑、可怜。他们紧抓行囊的手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虽然坐在高不过一尺五寸的龙骨上,但个个都像得了恐高症,伏低了身子虾一般的蜷缩着。往来常客略显轻松,借此机会欣赏船畔急逝而去的河水和船夫那娴熟的撑船技巧。与船夫较熟的乘客为了显示自己的胆识还故意和船夫逗趣,说一些刻舟求剑之类的并不可笑的笑话。撑船人不接话,仅仅报以短暂的微笑,依然专注地望着河水,合力于急流而下的旋涡中奋力撑船。

赵俊良虽然是第一次坐船,但手持长篙的摆渡人却获得了他极大的信任。他很快排遣了恐惧,专心欣赏他们娴熟的技巧。

船篙在船夫手中活了一般。忽而船左,忽而船右;忽而船前,忽而船后。忽而给一个长撑,由船头直达船尾;忽而轻点,借水力拨船头举重若轻。两人合力,把个大船撑的行云流水、自如随意。虽浪尖谷底,船中人却不觉颠簸。赵俊良当时的感受是那样的兴奋和奇妙,以至于使他浮想联翩,赞叹造物的伟大和智慧的精妙------

爷爷并没有停下脚步,仿佛渡口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身子伏的更低、肩上的绊绳绷的更紧了。

奶奶揪着心一直望着爷爷那满是汗渍的背部沉默不语。

汗渍在爷爷淡蓝色的褂子上画出了一条美丽的悬链线,划分出了深浅两个不同的颜色区域。

车过庵阳渡,河堤越来越难走了,架子车在牛皮糖一样的非软非硬的地面上沿着车辙随势颠簸。赵俊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晃得头昏眼花。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水面上那些似乎静止不动的船,忽然产生了极大的错觉,仿佛河面是宽阔宁静的大道,而河堤却是波涛汹涌的水面。

他摇了摇头。他的身子也伏的更低了。

第二章(中)

望着蜿蜒曲折似乎永无尽头的河堤古道,他无法想象那个安在农村的新家。

他没有去过,只知道爷爷曾和叔叔去过一次,回来后久久不语。

昨天晚上,叔叔神情黯然地说,新家已经安顿好,需要修补的地方也整修完善了,必要的家具和铺盖都已摆好就位了,就等着他们搬过去住。

爷爷奶奶沉默不语。叔叔把头转向了赵俊良:“你那两大箱书可真够沉的,我把它们架在你的床尾,算个遮挡。”

他又说了一些话。爷爷奶奶依然无语。

叔叔神情惨淡地说:“爹、娘,别怪儿子不孝,城里的日子实在难熬,已经有人饿死了。您二老和俊良搬到农村去好歹还有口饭吃,不管稀稠总是个活路。现在城里人迁到农村去的也不是咱一家------户口已经迁过了,我已经和那个村子的大队长、小队长见过面,都安顿好了,你们一到,马上就发给你们八十斤口粮,掺着野菜,凑合着能接上秋粮。俊良上学的事你们也不用操心,马跑泉小学的屈校长是我大学时的校友,他说俊良上学不是问题。只是眼下学校在放暑假,等开学了直接上四年级------”

爷爷只是抽烟。奶奶把脸藏在暗处。家里弥漫着一种不和的怨气和涌动着深深的无奈。

赵俊良却觉得搬到农村去住是件新鲜事。

叔叔强装笑容对赵俊良说:“那个村子叫马跑泉,就在汉武帝茂陵的东边。马跑泉公社是关中道八百里秦川最为奇特的地方,它沿着原下所有的土地都是水浇地——泉水灌溉——而且只用泉水灌溉;这在全中国都是罕见的。”叔叔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热切地问:“你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叫马跑泉吗?”

酷爱文学的赵俊良深信这是一个故事。他微笑着,带着明显的鼓励口吻对叔叔说:“不知道。为什么叫马跑泉呢?”

“据说有一年诸葛亮北侵伐魏,半个月时间大兵就到了歧山。由于关中连年大旱,前去迎敌的魏国士兵在曹操的带领下走到一个叫‘旱坎坎龙’的地方终因饥渴难耐,大军就停止不前了。‘望梅止渴’的把戏已用过多次,早已不灵。地名虽有个‘旱’字,但也有个‘龙’字。有龙就有水,可水在那儿呢?曹操无计可施,骑在马上急的团团转。正思摩着咋样编一个新故事,能让人舌底生津,哄骗士兵继续赶路。不料身下那匹坐骑——三国演义里叫它‘爪黄飞电马’——突然停了下来,前蹄在地下连连刨土。曹操见状,急命士兵向下挖掘。‘未及三尺,见一石板’。当士兵掀开石板后,‘泉水冲天而去,目不可及’。众幕僚惊喜之余,怎肯放过这拍马屁的大好时机,遂请承相赐名。曹操略一思索,说道:‘就叫马刨泉吧。’后世讹传就成了马跑泉。由于有了水,这里很快就聚集了许多百姓,慢慢的就形成了村落。人们以泉代名这村子就叫了马跑泉。那个‘旱坎坎龙’的地名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听队长说那泉水真甜啊------”

叔叔在中学教语文,出口成章。

赵俊良崇拜经常给自己讲故事的叔叔。尤其是叔叔能让自己和爷爷奶奶揣着户口下乡去“吃饭”,而留下他自己的一儿一女在城里挨饿就更让他感动。

不知为什麽爷爷奶奶却并不高兴。------

“我说老头子,休息一下吧?你不累孙子还累呢!”奶奶的话打断了赵俊良的回忆。

“行。”爷爷乐呵呵地答应着,随即把架子车停在了堤边。赵俊良把奶奶搀下车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堤岸边的坡地上,他觉得全身的力气早已随着汗水蒸发殆尽了。奶奶围着车子走动,时不时拍拍自己的背部;爷爷却早已坐在了堤岸边。

现在正是浮水的好季节。虽说陆陆续续下了一周的雨,放晴也不过两天,但渭河里九个一伙、十个一群的“泳将”们却连成了片。赵俊良的对面就有一群男孩在打水仗。他们分成敌对两帮,一个个全身**,皮肤微红,一手护着眼睛,一手快速推动着水面,水面上就激起两米多长的水柱,急速扑打在对方的身上。“战争”持续的时间不长,进攻者依仗娴熟的技巧和强大的“火力”,越战越勇并乘胜追击;落败者边战边退,丧失斗志落荒而逃。两帮人进退沉浮间充满了童趣。

赵俊良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漂浮在水上的孩子。那都是他的同龄人,也是他的同道。

爷爷坐在赵俊良身旁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腿。

“啊,想当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成天都在滹沱河里泡着呢。”爷爷望着河里的孩子笑眯眯的说。

“老头子,你疯了?给孩子说这个!你不知道河里年年都淹死人麽?”奶奶有点急了,一反常态地教训起了爷爷。

“不怕,不怕。你的好孙子只读书不耍水。”爷爷偷偷向俊良挤眼睛。

奶奶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早二年爷爷就带着赵俊良下水了,而俊良的一身好水性就是在渭城渡口东侧的河滩里练出来的。只是怕奶奶着急,爷孙俩这才不告诉她。

这里更多的人是在岸边“看水”。

蹲在土坎上抽着旱烟的老人,面带微笑,望着河里的小辈们打水嘻戏,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中年人则大声评判着谁的水性好,谁架驭浪头的水平“欠火”,谁爬出旋窝的姿式太难看。更小一点的孩子们一言不发,他们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一边聚精会神观察着游泳者的姿式,一边认真聆听着岸上大人们的评判,手脚不由自主地随着点评下意识地划动着。

他们知道:真正的高手在岸上。

重新上路了。

走过了五六里路,终于来到了渭城辖区最西端的渡口——声名远播的麻子渡。一到这个渡口,眼前宏大的场面使赵俊良立刻猜到这就是叔叔津津乐道的那个麻子渡。

“爷爷,这就是麻子渡吧?”

“就是。堤岸北边就是吕村。”

爷爷的话唤起了赵俊良的记忆,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叔叔曾经告诉他:世人皆知渭城古渡为关中八景之一,却少有人知道那渡口原非一处。自公元前三百五十年秦孝公迁都渭城以后,沿渭河自西向东陆续建起了西闾渡(麻子渡)、两寺渡、庵阳渡、渭城渡、嘉麦渡、中桥渡、千家渡几个渡口。随着秦国的经济发展和军事实力的迅速壮大,那些个渡口也逐渐繁荣了起来。

单说那麻子渡,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儿,因地处渭城最西端,岸北又有个街市叫闾闾,这便有了一个古韵秦风的名字“西闾渡。”汉灭秦后这个名字一直延续了下来。到了西汉末年,闾闾街市因是通向汉武帝茂陵和汉昭帝平陵的大镇,便日渐繁荣,成了京西第一繁华去处。东汉中期,平陵郡都督苏谦告发了美阳令李高勾结宦官具瑗残暴害民的罪行,不但未获褒奖反而惨遭杀身之祸。

苏谦的儿子苏不韦住在渭城西北十五里的苏家庄。他终日醉心练武从不关心政事。当他得知父亲在东都遇害后五内俱焚,愤而抓起宝剑,一人一马只身潜入洛阳。在一口气杀了李高全家、又接连躲过了李高党羽的一次次追杀后,终于平安逃回了关中。十数天后全身而退的苏不韦返回渭城,此刻渭城早已贴满了悬赏捉拿他的通告。当他绕过县城、乘船过了渭河踏上闾闾渡口时,街市的百姓和两岸船工敬其为人忠孝,做了一个百人抬的大轿停在岸边迎接他。为了方便大轿通过,闾闾街市的百姓拆了渡口的牌楼,又加宽了离岸的道路,人们全着麻衣麻服跪地迎接。自此那西闾渡又改为雠里渡。但街市百姓麻衣不去,县西人口顺,就叫了麻子渡。那闾闾街市拆了牌楼后因向河无门,便也叫了吕村。三年后李高奸情败露,朝廷不但给苏谦平反,而且封了苏不韦一个都骑校尉的官职------

“俊良,想啥呢?”看着孙子有些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村子,奶奶有些奇怪。

“我在想叔叔讲的麻子渡的故事。”

“你叔叔多事!小小年纪净给你讲那人老几十辈子的事。你看看现在你都在读些啥书?你关心那么多古人的事干啥?像个小老头似的。”奶奶心疼地说着。

“我倒觉得没啥。”爷爷说:“读书多总不是坏事,读古人的书多更不是坏事。”

“净胡说。”奶奶嗔怪道:“读古人的书能考上中学?”

“咋是胡说呢?”爷爷辩解着,“古人的书多讲道理,注重的是人品修养;现在人写的书讲究实用,除了技术就是消遣;两者的高下再清楚不过。所以历朝历代都有人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麻子渡比庵阳渡大多了。渭河里船来船去,渡口上车马成群。堤岸至此也更加宽阔。虽说是炎炎盛夏,但各种小吃摊你挨我挤,鳞次栉比、高低错落;把个堤岸和道路两侧摆的密不透风。不同风格的吆喝声迥异有序、充满磁性。那吃食的种类却有些单调,也不过是些凉皮稀饭、醪糟鸡蛋之类。但让赵俊良感到兴奋的是那街市的热闹气氛。

小炭炉上架着锃亮的铜马勺,铜马勺里是酸甜适口的醪糟。小风箱急速地吧嗒吧嗒响了几下又突然停了下来,原本笔直刚硬的炭火像撒了气的车胎,突然变软、倒塌,那火苗也由亮白变成了暗红。戴茶色眼镜的老者单手操作,熟练地敲碎蛋壳,手指一分,就在铜马勺里卧下了一个黄白分明的鸡蛋。然后盖上锅盖,风箱吧嗒吧嗒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炭火再次恢复了它的刚度,炉灶再一次欢快起来。头顶一方蓝帕帕的老婆婆带着孙子坐在旁边,一边与卖醪糟的老者悠闲地交谈着家长里短,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孙子却悄悄地拣起一个鸡蛋壳,把一只攥在手心的金龟子扣在了里面------

凉皮摊子前坐着几位农村妇女,看年龄也就二三十岁,边吃边给孩子嘴里喂。一个青年女子付过钱后就站在凉皮摊子前目光灼灼地监督着调制的过程。她的眼光随着调制者手中灵活的筷子、勺子而频频移动。雪白的米皮盛进了碗里,碧绿的小芹菜盛到了碗里,盐、醋、调味水盛到了碗里,但当瓷钵里油红窜香的油泼辣子即将被一把铝勺舀起时,她急忙说了一句:“多放些辣子。”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时机。卖凉皮的妇女应声笑着,铝勺向下一沉,一直挖到了钵底。那青年女子松了一口气,高兴地接过了碗------

小吃摊一家挨一家,吆喝声也家家迥异,但生意却并不十分红火。只是那经营者的微笑很难抗拒,那高大自制的凉棚也羁绊着烈日下赶路人的脚步,还有那各种各样的食品更是展露着诱人的色、香、味。

这里是一连串充满诱惑的陷阱。

赵俊良咽下了一大口涎水,这让他很难堪。想不到在城里频频发生抢夺食物的时候,边远的农村居然还敢公开摆着摊子经营食品。

爷爷拉着架子车左拐右让。避开了吃饭的食客却避不开匆忙赶船的人群,躲过了怀娃的妇女却躲不过奔跑的顽童。车子磕磕撞撞,好不容易挤了出来,爷爷却车头一拐,向北下了河堤。赵俊良也就躲过了饮食的围攻、冲出了美味的诱惑,他把眼光转向了堤岸下的吕村。

“这就是吕村?这就是当年为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而毫不犹豫拆掉了牌楼的闾闾街市?脚下的这条路难道就是当年迎接苏不韦胜利归来的凯旋之路?这些人难道就是当年那些识英雄、重义气的麻子渡人的后裔?难道我看到的就是两千年后西闾渡的变化?”

巨大的失落感让赵俊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个近千户的大镇。土墙青瓦的房屋破落而连绵,房顶上的积尘早已变成了深色的泥,苔藓和一种叫酸溜溜的植物满布其上。沿着青瓦的坡面越往下积泥越厚,越往下苔藓越绿,越往下酸溜溜越肥胖而饱和。这些一尺多高的酸溜溜雪松般傲然地炫耀着荒年的富庶——赵俊良终于明白为什么书本上把这种民间叫作酸溜溜的植物称作“瓦松”了。沿街房屋的土墙跟儿大多剥蚀硝化,给人一种一推就倒的感觉。一条疙瘩土路从村中穿过直向北去,路两边各有一条干涸的水渠,花插种植着两种树:榆树和柳树。较低的柳树枝叶下垂,随风摇摆,活的滋滋润润;高大的榆树却成了荒年的牺牲品,被人剥光树皮后早已死去的树干炸着口子夹杂在柳树间。村中进出的老人弓腰驼背、无精打采,身上衣衫褴褛,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他们神情冷漠,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学龄前的小孩子不分男女全是赤身**,他们有的跑来跑去,有的静静站着观看其他小朋友做游戏,他们身上的泥垢像长上去的一样平滑自然。老人们手里的财富只有旱烟袋,而孩子们最惬意的玩具却是掺水的泥土------

赵俊良彻底失望了。他难以接受这个现代的吕村。他心目中的吕村依然是那个充满激情活力、有一群爱憎分明的血性汉子的闾闾街市。

爷爷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奶奶的眼里却满是同情。

第二章(下)

穿过吕村后,道路突然又窄又弯,曲曲折折向北连绵拐去。

“俊良,认识这是什麽吗?”爷爷的声音打断了赵俊良的思索。

“是玉米。”是人们为了躲过青黄不接的饥荒而抢种的早玉米。赵俊良“咕嘟”一声咽下了口水,肚子里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看到那些正在灌浆的早玉米歪着头,像是被高大健壮的杆茎搂在母腹前的婴儿 ,他真想搬下来一个尝尝里边那鲜嫩清香而又甘甜的乳浆。

“成熟了吗?”爷爷又问。

“没有。”

“为什麽?”

“玉米缨子还活着。”

“粮食作物就是这样:当你看到它活着时,他并不成熟;可当你看到它成熟时,它却已经死了。”

“怪可怜的。”奶奶说。

“可怜?”爷爷说:“死于成熟是一种幸福。再说植物也并不认为这是死亡。至少不像人类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预知死亡的阴影的笼罩之下。”

奶奶宽厚地笑了,说:“你这一辈子呀,就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那可不!” 爷爷很骄傲。他又问赵俊良:“这是什麽?”

“是棉花。”

“怎麽看不见雪白的棉花呢?”

“棉花在棉桃里包着,桃壳不炸开,棉花就还没成熟。”

这是赵俊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事。

小伙伴们知道他要离开城市搬到农村去住,都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说着一些惋惜的话。惟独满仓拿出了自己珍藏和炫耀了几天的一个棉桃说要送给他。

绿皮。油亮紫红的斑斓随意地覆盖着棉桃的表面。

俊良不敢要。

满仓姐姐嫁在农村。前些天回娘家就带回了十几个这样的棉桃,说是有人介绍了一个偏方,用棉桃给娘治病。满仓见了就流涎水,趁娘和姐姐不注意,偷出来两个向小伙伴们炫耀。

他说:“看见了吗?这叫棉桃!我姐姐说了,到了秋后它就会裂成四瓣,从里边炸出四朵雪白的棉花来。”

小伙伴们围了上来,好奇却又不置可否地望着。

“现在它有啥用呢?”赵俊良疑惑地问。

满仓忽然兴奋了起来,他神秘地笑着,压低声音说:“它能吃!”

小伙伴们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围了上来。

满仓挑了个小的作示范,他轻轻咬了一小口,充盈的棉桃汁就伴随着满仓的涎水一起顺嘴角流了下来。

小伙伴们“咕嘟”一声咽下口水后尽情地品尝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清香气息------

“看见‘车前子’了吗?”奶奶慈祥地问。

“早都看见了,路两边全是。”

车前子密匝地挤在路边。它们很守规矩,既不侵入农田更不会长在路面。而刺蓟这种叶边有刺的野草却布满了玉米地的垄畦间和路边的水渠畔。

赵俊良装作没有看见。眼前碧绿肥大的刺蓟在几天前还是他搜寻和渴望收获的重要目标之一。就在昨天他才第一次看见奶奶是怎样炮制他爱喝的“菜汁稀饭”的。奶奶用开水焯过洗净的刺蓟,然后把它们捞出来放在一块搌布上捏成一团,最后把刺蓟里浓浓的绿汁挤在杂粮汇萃的稀饭锅里。刺蓟尖利的毛刺并没有因为焯过开水而变软,它们纷纷从搌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奶奶每捏一下就两手哆嗦。

赵俊良并没有去安慰奶奶,他发誓,今后决不把刺蓟当野菜吃了。

“你还看见什麽了?”奶奶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们为什麽不把路修直?”赵俊良皱着眉头问。

“曲则有情。”奶奶说。

“曲径通幽。”爷爷说。

“曲中有直。”奶奶又说。

“曲恒久,直不长。”爷爷又说。

赵俊良似懂非懂。他想了想说:“地球、太阳系甚至银河系都在作曲线运动,看来‘曲’是普遍规律,而‘直’才是特殊现象。”

“对,这就是为什么天下没有一条真正的直道、世上没有一个无缺的完人的道理所在。”

路越来越好了,赵俊良紧走两步挡住爷爷;回头对奶奶说:“奶奶,你上车;让我也拉你一段。”

那架子车两边的车把对赵俊良来说离的有点远,他攥住车把后两臂已经几乎无法打弯了。奶奶想说什么,嗫嚅过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爷爷,你采药时到过这儿吗?”

“到过。”

“曹操命名的那个马跑泉还远吗?”

“到了。”爷爷说,“前面那个村子就是。”

前面一片葱茏。枝叶繁茂的大树连成了片,郁郁葱葱,毫无营养不良的景象。往北看就是长城般巍峨的渭河冲积平原的二级阶地。这里一、二级阶地的界限十分明显。刀切般垂直的一道十多米高的土塄坎凹凸蜿蜒、起伏伸展,东、西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台塬线。

爷爷说:“那就是头道塬。上了头道塬继续往北,还有二道塬、三道塬呢。”

赵俊良新奇地看着对面的台塬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看不到熟识的房子,隐约可见的是沿台塬凿出的一孔挨一孔的窑洞。

奶奶说住窑洞冬暖夏凉。

爷爷说窑洞顶上有一米多厚的一层“料浆石”,似土似石,质密而坚硬,是非常好的隔水层,也是防止窑洞塌陷的顶板。

赵俊良注意到了远远的有一片格外茂盛的树林还有一种低沉的隆隆声。

“爷爷,那里就是马跑泉吧?”他记得叔叔说过:那里有口粮。

“是啊------”

“那个村子真的在七月初七有集市吗?”

“每年的七月初七都有。”

“它为什么要取那样一个名儿呢?‘看女婿会’,多么怪啊?”

爷爷轻松地笑了。他略带玩笑的口吻说:“快了,再有一个多月你就能赶集了——赶七月七‘看女婿会’的集。”

“那怎麽看不见泉水呢?”

赵俊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望着远方的天空,恨不得立刻赶到那里;他记得叔叔说过:“泉水冲天而去,目不可及”的话。

“还记得李白说过白发三千丈吗?三千丈,差不多二十里路呢!”爷爷浑浊的眼珠和满是沟壑的脸上洋溢着讽刺的微笑,他慈祥地说:“这世上那种生命能生长二十里路那麽长呢?恐怕没有。这都是文人的夸张而已。可夸张的过了头,就成了大话、空话、假话了。”

“我知道了!”俊良高兴地说道:“怪不得‘飞流直下三千尺’脍炙人口、可以是名句,而‘白发三千丈’就逊色多了。”

“何止是逊色,简直是吹过了头。汉人文弱、大言炎炎。我们这个民族什麽都好,就是说大话这一点深入到了骨子里。代代相传,害人不浅啊。”爷爷叹气。

“就是,”俊良附和道:“叔叔上次讲水浒,说东京有八十万禁军。我想,别说东京了,就是整个河南省恐怕也放不下八十万禁军。后来我问到了叔叔,他说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说‘奇怪,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说这是个错误’。”

“唉,说大话的劣根早已侵蚀到骨子里去了,人人都觉得很受用,沿袭摹仿、相互引用,早都麻木了,谁还能觉得它是个错呢。”爷爷又叹气。

“是呀,”奶奶也叹气:“五八年大跃进后这大话就说个不断。说到现在,家家的铁锅都砸了个一干二净,可炼出来的铁疙瘩却在雨地里淋着、锈着;亩产万斤、十万斤的高产田一个挨一个地放卫星,可老百姓的米缸面袋都是底儿朝天。那十年不种庄稼都吃不完的粮食都到哪儿去了呢?”

赵俊良静静的听着,他发现有许多事还是他不能理解的。

话题令人沮丧。他们到了村口的大树下。赵俊良停下了架子车,揉了揉背;爷爷把奶奶从车上搀扶下来。

“活动活动腿。”爷爷对奶奶说。

赵俊良却对面前的一棵大树产生了兴趣。它长在一个一米多高、接近二十米直径的土台上,很是威风、很是独特。奇怪的是树身和树枝上遍布着一寸多长的尖刺,黑而发亮。更让俊良不可思议的是树枝上长满了一寸宽、七、八寸长的“豆角”,一簇簇随风摇摆,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高兴地回过头对爷爷奶奶说:“看!这儿有棵大豆角树!”

爷爷和奶奶都笑了。

“傻孙子,想吃的都想疯了。那是皂角树。那些‘豆角’就是皂角。人们砸烂了它用来洗衣服------”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右肩上吃力地扛着一挂犁。扶犁的右手还攥着一个短鞭子,左手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突然,从皂角树的另一侧窜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他大约十二三岁,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却充满了野气,剃的发青的头皮下有一张圆圆的脸。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全身只挂着一条破短裤,脚下是一双千疮百孔的烂布鞋——倒是身上的装扮很是不俗:挎肩斜背着一张自制的竹片大弓!那弓一寸多宽的蜡黄色竹板上钻了两个孔,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牛筋;自制的竹箭细如竹筷,斜插在后背的裤腰里。左手心亮着一个金龟子,正被他的大拇指飞快地翻动着。它一会儿肚皮朝上、一会儿肚皮朝下。赵俊良看得出来:这个金龟子虽然活着,但早已被翻动的晕头转向、生不如死。他右手提着两只死麻雀,一根长长的马鞭草牢牢地绑着麻雀的脖子。这男孩窜出来后一下子就挡住了那个中年人的去路。

“吃了麽?”男孩歪着头热情地打招呼。

“吃了。”中年人毫无表情地答道。

“吃啥饭?”男孩关切地问。

“包谷糁糁。”那中年人把犁换了一个肩膀,冷淡地回答。

“还有啥?”男孩不让道,绷着脸更加关切地问。

“玉米面馍。”中年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还有啥?”那男孩契而不舍继续追问。

“酸黄菜!”中年人把犁又换了一个肩膀,瞪着两眼对着男孩叫道。

“还有啥?”这个男孩似乎并没有发现那中年人的恼怒,依然一本正经地问。

“还有你妈的劈!”中年人暴怒地骂道。他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那男孩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吱溜”一下就躲到了赵俊良身后

第三章(上)

新家是个不大的窑洞,它并不在东、西走向的台塬线上。

上古伊始,先民为了方便上塬耕种,沿着远古冲刷形成的深沟大壑开凿出一条条两丈多宽的南北坡道,这些陆续形成的谁也说不清精确年代的坡道大都弯弯曲曲,关中人形象地把这种“路傍沟”称之为“沟道”。

赵俊良的新家就在沟道半腰一个孤零零的、座东朝西的窑洞里。长长的坡道由南边上来后到了这里沿着沟壑的走势转弯向西北走去,于是就在这半坡处形成了一片酷似冲击平原的空地。这片空地也是门前小院,大约半亩多地,平整荒废,被杂草和苔藓绿莹莹地覆盖着。

这是一个荒凉的没有围墙的院落。它奇妙地让生硬的沟道在半坡处多了几分生气,乍一看就像半山上的民居。从这里往下走就是鸡鸣犬吠富有生气的村庄,而往上走就是杳无人迹、蜿蜒起伏茫茫无际的黄土高原。

出门踏草,抬头碰塬,赵俊良觉得十分新鲜。

爷爷把架子车上的东西放进窑洞了,他观察着院落里的环境,思考着怎样合理利用它。他看一眼原下沟道口那些隐约可见的高大的树木,又眯着眼看了看西边原坡头上白亮的太阳,微笑着发表见解:“这个地方有点像两界山、阴阳界。出了窑洞门你就得选择,往下走省劲,那儿有世俗的欢乐也有做人的烦恼;往上走呢,就有些费劲。但在你付出比别人更大的艰辛后你将获得超过常人的视野,你就会站的高、看的远,你就会懂得什么叫‘一览众山小’。不过,上边可不热闹,‘高处不胜寒’,所以你也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清苦。俊良,爷爷说的对吗?——你是怎么想的?”

爷爷很和善,他喜欢讨论——有时候是制造——一些富有寓意的问题。

赵俊良想了想说:“这就像一棵树,下边是根,享受着物质的滋润,上边是冠,张扬着梢头的辉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最终冠和根只能当柴烧。一棵树上最有用的是生长在中间的‘材’。没有‘材’,再大的树也只是匍匐于地的灌木。虽然它离不开上边的冠更离不开下边的根,但它却能长久不朽。我喜爱根那深入执着的钻研精神,也羡慕冠那浓密辉煌的美丽,但归根结底,我还是喜欢树干。所以我觉得住在这半坡处就非常好。”

赵俊良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爷爷凝视着他微笑着没有说话。他转身回到窑洞,拿了一根铁丝,将一道布帘穿在铁丝上,做成了一道隔帘,钉在窑洞两边的墙壁后,把窄长的窑洞分成了内外两间。

赵俊良的床铺就支在隔帘之外靠着窑壁的地方。

新家安顿好了。

大队长来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人很风趣,进门就自我介绍:“社员当面叫我大队长,背后都叫我‘狼剩饭’——这我知道——狼没吃完我,我就成了这个样子。赵叔赵婶,你二老年纪大,你儿也是我的朋友,以后就当面叫我‘狼剩饭’——反正你们早晚在背后也会这样叫的,我不嫌;不过,还是当面叫听着受活。”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赵俊良板起了脸,装作很吓人的样子说:“你可不行!你以后见了我得叫马叔。”说完,面容一松却笑了。接着又简单介绍了村里的状况,说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大队想了许多办法,入夏前从河南引进了红薯秧子,那东西产量大,秋后就不挨饿了------过后就没了笑容。爷爷奶奶也说了一些添麻烦之类的感激话。大队长摇着手示意不要客气,随后看了一眼狭小窄长的窑洞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告辞的客气话:“生活上有啥难处就找二队队长——找我也行”。告辞了爷爷奶奶,回手又在赵俊良的头上摸了一把,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队长也来了。这是一个长着地包天嘴唇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赵俊良第一次见到如此怪异的一张嘴长在了一张过于忠厚的脸上,只觉得这是造物主的恶作剧。他脸膛酱红,下嘴唇出奇地长,以至于下牙都暴露在外面。他鼻子扁平,整个面容显得滑稽而愚蠢,乍一看十分恐怖。也许是他的长相超出了赵俊良的想象,不由得就多看了他几眼。他肩上扛着个大袋子,手里还提着个小袋子,铁塔般挤进了窑洞的门。赵俊良立刻猜到那是自家的口粮。进门后他憨厚地叫了一声赵叔赵姨,放下口粮后指着大袋子说:“这是玉米,”然后又指着小袋子说:“这是麦。”再不说话。爷爷奶奶又忙不迭地对他说起了感激话。他只说了两个字:“没啥。”默默地抽了一袋旱烟后对爷爷说:“赵叔,咱小队一共有两架石磨,在原下保管室旁边。你要磨面,自己拿上粮食去排队。磨面不要钱,但麸子不能拿回来,一百斤粮食出五斤麸子,将来由磨房交到饲养室喂牲口。”他环视了一下窑洞,说了一句“一会儿叫电工给你们拉灯”后也走了。

奶奶开始打扫卫生;爷爷对着二十斤小麦和六十斤玉米笑容满面地“犯愁”:“粮食是有了,可在把它们磨成面之前怎么吃呢?”

赵俊良觉得十分新鲜,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麦子认真地看啊看,看的那么忘情、看的那么投入。他难以接受也有些想不明白,就是这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东西难道就是自己梦寐以求希望足够拥有和企盼每天都能食用的小麦吗?这难道就是可以磨出白面、蒸出暄腾腾的白面馍馍的麦子吗?这难道就是以其稀缺而折磨着一个泱泱大国的奢侈品吗?他怀疑地抓了几粒放在了嘴里,轻轻一咬,一种从未接触过的震撼灵魂的清香霎时间充盈了口腔。那似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远古的记忆,又好像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原始**的诱惑。奇妙诱人的感觉刺激的他满嘴生津。他急忙下咽,却发现小麦那种独特的清香并不随着口水进入肠胃而消失。它依然在口腔里回荡,香气浓郁的实实在在,搅动的肠胃咕咕乱叫。更让赵俊良意想不到的是,麦粉的清香调动起整个消化系统传递着错误的进食信息,刺激的他几乎要丧失理智,恨不得伏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吞食它们!口腔的回应迅速而直接,它制造了似乎是永无穷尽的口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神奇的魔瓶。赵俊良被那涌泉般的口水搞的十分狼狈,他接连吞咽了几口却并没有完全成功,一条清澈的水线急速地顺嘴角流趟了下来。

爷爷只是关切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奶奶笑了,却笑出了止不住的眼泪。

赵俊良不想再冒险去品尝那抓一把唰唰作响、型如马牙而下面都有一个乳白色胚芽的玉米了,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会像牲口一样贪婪地吃生粮食。他不想让爷爷奶奶在笑容掩饰下流泪,那只会更让两位老人心酸。他移开目光,随手抓起一把铁锨说:“我去铲掉门口的草。”匆忙走了出去。

踏出窑门,他看见十步开外的草地上站着一群挎着担笼的男孩瞪着大眼在窥探他家的动静。赵俊良能够理解,对于生活在农村的孩子来说,外乡人的言行和家庭陈设在他们眼里无异于都是异类。他们捕捉着外来户活动的每一个信息只是因为好奇,而强烈的好奇心又促使这群男孩观察着外乡人的一举一动并据此解读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赵俊良已经懂事了,他对他们微笑过后就不再注视他们,装作轻松地低头去铲除地面上的杂草,而只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们的动静。

看到赵俊良出来,几个男孩立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是不经意间走到了这里。或假意玩耍,或低头寻觅,急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唯独一双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看。看的他浑身不自在,看的他有如芒刺在背,看的他甚至连铁锨都不会使用了。他觉得手脚僵硬动作别扭因而有些烦躁。他抬起头以目光回敬那男孩,这才辨认出他就是自己进村时遇到的那个被弓箭武装起来的野性十足的调皮鬼。

赵俊良十分后悔。在两道目光闪电般交锋的瞬间,他感到对方是那样的粗野、那样的无所畏惧!那男孩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想到了即将扑向猎物的雄狮。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王者的威严,而且并不回避赵俊良略带责备的目光。在两人的目光如剑一样凌空划过之后,反而更加灼灼地盯着他看。他那趾高气扬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大胆和富于挑衅,使赵俊良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怜悯对象、是一个可以任意欺凌的可怜虫。

耳边一个雄壮的声音响了起来:“‘狼剩饭’说城里人能的一个指头都能给蛤蚤挽笼头,看来又是日弄人呢。你们看他,连草都不会铲。”/> 赵俊良忽然觉得自己又开始不自在了。他猜到了是谁在说话。

“就是的。鼻梁窄的像割脚刀子,安个把儿都能剃头。颡长的像个冬瓜,前帮子后马勺的,下雨都不用打伞。”另一个头上有斑秃的男孩格外关注赵俊良的小分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愤愤不平地讽刺道。

一个腼腆的高个子男孩猜测道:“鼻子窄可能是饿的了。”

斑秃男孩立刻反驳:“冬瓜大的颡也是饿的了?”

“怎么能当面挖苦人?” 赵俊良难以接受无理取闹,但他还是忍住一言不发。他推测:“也许他们立刻就要走了。”念头未消,突然感到身边带起了一阵风,一个身影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就闯进了窑洞。赵俊良一惊,连忙回头,只看见斜跨弓箭的背影在窑洞里晃动。他拖着铁锹急忙跟了进去,只见那个男孩掀起床帘看了一眼床下认真观察支床的两个条凳,嘴里说:“不盘炕还能睡觉,城里人就是怪!”他又拿手抚摩书箱外面包裹着的棕皮,然后又按了几下试试强度,颇觉意外地说:“我家的木箱子有四个铁角,是‘硬包软’,这家的箱子却是‘软包硬’。怪,就是怪。”忽然,他又对爷爷刚刚钉上去的帘子产生兴趣。他拉动着套在铁丝上的布帘子,观察着一个个小铁环在铁丝上滑动时的状态,露出了满意和欣赏的笑容,自言自语说:“城里人也有灵醒的。”他对爷爷、奶奶和刚刚追进来的赵俊良毫不在意,只是东翻翻、西摸摸,表现出对这个外来户家里全部用具的浓厚兴趣。

爷爷奶奶只是有些奇怪和惊讶地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不速之客,眉宇中还有一些不自然的笑容;赵俊良就觉得他讨厌。

看完了。他挠了挠苍青的光头,二次自言自语:“城里人就是怪、怪、怪”,迷惑过后,挺胸抬头,旁若无人地出去了。这个不懂礼貌的男孩提起放在同伴身旁的担笼傲然走在前面,那些刚才还胆小谨慎、目光闪烁地站在门外观望的男孩忙跟在他身后一窝蜂地上了塬。

赵俊良长长松了一口气,一家三口面面相觑,突然都笑了。

“这孩子正像他所说的,可真是怪。”奶奶笑容满面地评论着。

“非常人行非常事——这可能是个真正有出息的孩子。”爷爷说。

赵俊良却只是皱着眉头思索着。

新家很有些原始情趣:如同穴居的窑洞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厕所。窑洞外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宽阔的马路和昏暗的路灯甚至也没有一个路人。当他晚上头顶着窗台躺在床上时就觉得这个新家更加有趣了:透过门窗的缝隙可以看见明亮的星星和弯弯的月亮,甚至还能看见爷爷用玉米杆围成的临时厨房和较远处的厕所。马蹄表嗒嗒走着,已经十点多钟了,赵俊良依然没有睡意。他觉得浑身都在疼痛,小腿一下下地抽筋,腰也酸痛难耐,不能平躺在床上。他放弃了入睡的努力,默数着想象中的羊群,让激动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就在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在新家周围的草丛里隐藏有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

在蛐蛐儿那清亮而有节奏的主旋律中常常伴奏着猫头鹰飞掠而过时刺耳的鸣叫和原下村子里偶尔响起的狗吠声。赵俊良甚至还听见了一只昆虫飞翔时振动翅膀的嚓嚓声和它一头撞在门上时发出的撞击声。

他有些奇怪,蛐蛐儿那永不休止的鸣叫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它小的可怜的身躯里怎么会有使不完的劲儿?为什么成千上万只同声吟唱?谁是它们的指挥?是什么在协调它们的同步行动?白天它们都躲在哪儿?为什么铲草时居然一个蛐蛐儿也没有看到?一连串神奇的疑问搅得赵俊良更加兴奋也更无睡意了。

大自然太神奇了。它把自己的精彩之处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相对原始的农村、献给了茫茫浑厚的古塬、献给了皎洁的夜晚也献给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忽然,交响乐嘎然而止,其休止的整齐划一真是不可思议!神奇的仿佛宝剑裁断了湍急的河流。

“怎么回事?演奏结束了吗?或者------是什么人惊扰了它们吗?”赵俊良屏住呼吸搜寻答案。

有人远远地从原上下来了。不知道他是谁,但凭声音可以断定是一个中年男子。像绝大多数的关中汉子一样,独行时不能没有秦腔——尤其是在月明风清的夜晚。

悲凉的唱腔若断若续,赵俊良好奇地辩听着戏词。

“实可怜——我女儿——太得——薄命,配——了——个——坏女婿——名

叫许生。好吸烟爱赌钱品行不正,叫老夫------”后边的唱词他已经听不清也听不见了。短短的几句话让夜行的路人拖着悲凉的长音一直从沟道的顶端唱到了原下。缓慢而苍凉的唱腔在静夜里撩人心弦,让人倍感凄凉。当它渐行渐近时催人泪下;而当它步步远去后却在赵俊良少年的心灵里烙下了人生是悲哀大于欢乐的强烈的印记。

村子里的狗吠声传了上来,沟道里的交响乐团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连忙结束了冗长的休止音节,再次齐声欢唱起来。

赵俊良笑了。他强迫自己放松精神去仔细倾听那悦耳的演奏。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享受。慢慢地,他似乎听出了门道,他甚至能预测到下一个休止符出现的时机,这让赵俊良更加兴奋。但他很快就听到窑洞外面新的乐章似乎有些不协调。时不时地被打断,演奏者的乐器传达出胆怯的试探音。赵俊良既惊惧又兴奋,沟道里有野兽?如果有野兽,是狼?是狐狸还是蛇?村里有狗,它们是不会下原的;但自己的家在沟道的半坡上,周围也没有第二户人家,它们难道就不会在夜晚跑来骚扰——或者更为可怕——跑来觅食吗?

赵俊良并不怕狼和狐狸,他看过几本科普书,知道它们都属于犬科动物。他觉得大型的野生哺乳动物都有较高的智慧,至少它们的智商不会比狗低。无数狩猎和觅食的遭遇早已使它们学会了审时度势,懂得权衡利弊,常态下是不愿与人为敌的。它们在听到人类的脚步声后,只会远远地躲避,其行为的从容像一个礼让先行的谦谦君子。即使由于双方偶然的失误不期而遇,它们也会表现的比人沉着,平静坦诚地看人几眼,在表示过无害的善意后理智地转身走开。

而蛇就不同。

赵俊良觉得蛇简直就是一种神经质的动物。它们将所有靠近身边的生命分为两类:食物和敌人。它们区别对待这两类生命的方式残忍而卑屑,遇到小的生物就毫不留情地缠绕勒毙而后吞下果腹,遭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就提前钻入草丛溜走。一旦来不及逃窜就企图吓阻,再不凑效,就先下手为强,疾若闪电地咬人一口。它们盲目游走觅食,它们悄无声息地靠近和离去,它们长有毒牙又善于缠绕,它们进食的方式令人恶心,它们斑斓的花纹让人厌恶而恐惧。最可怕的是它们判断外界事物的主要器官不是已趋退化的眼睛,而是一种叫作红外线感应器的窝状器官。使得它们彻底丧失了通过形体和表情来区别其它生物是否具有威胁性的机会,也更增加了它原本就以愚蠢和残忍而名列前茅的危险的误判几率。它们甚至还能爬到床上钻进被窝,它们披着与外界浑然一体的保护色而让人防不胜防!它们的生育方式也鱼目混珠:不是鸟,却生蛋。有时候赵俊良甚至都怀疑:制造出蛇这种丑恶凶残、愚蠢怪异的生物,恰恰反映出上帝也有恶的一面。

蛐蛐儿的叫声忽然大乱!然而很快就趋于沉寂。赵俊良的思路被斩断了。

一片乌云飞快地掩了过来,窑洞内外忽然就漆黑一团。赵俊良觉得闷热难当,他掀开被子侧着身子躺在床上。

麦子和玉米已经摆在自家的窑洞里了。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的粮食让赵俊良心里塌实了许多。

“从明天起不用挨饿了。”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吃纯麦子面蒸出的宣腾腾的大馒头还是一九五八年的事。那时人们是多麽振奋啊!大人们说,地里打下的粮食十年都吃不完,不用操心农业的事了,只要一心一意地大炼钢铁就能很快实现**。当时的场面热火朝天、激动人心:满世界飘的都是红旗,满墙上贴的都是标语,满喇叭都是日新月异的新成就。一夜间,工厂、街道、农村、学校,甚至商店都支起了炼铁炉------

放下了熟悉的行当去从事崭新而前卫的事业使大人们言语中多了几分自豪,搁置常用的工具去开动脑筋对新事物进行探索也让他们显得聪慧不凡。时不待人的建设场面让他们废寝忘食。“矿石”、“小土炉”、“炼钢”这些词,成了中国人实现**梦想的自发自觉的动力。“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中国人民有信心”,这幅处处可见的配有宣传画的标语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资本主义社会有个富裕的英国,也让每一个人都对“赶上英国”充满了自信。

“十五年?太小看我们了!”自豪的人们自信地说。然而赵俊良终于没有看到炼出来的钢铁。起初,大人们说,炼铁是很神圣的事,小孩子不要捣乱,他无法靠近;后来,大人们说炼铁是很危险的事,许多炼铁炉都爆炸了,死了不少人——还是不让他靠近;再后来,荒废的炼铁场杂草丛生,两三米高废弃的炼铁炉就成了孩子们玩打鬼子游戏的据点——赵俊良终于可以走近这些昔日的神秘圣殿了。然而他看到了什么呢?大人们已经离开了昔日火热的地方,回去重操旧业;留给孩子门的不仅仅是一处处的儿童乐园。这个虎头蛇尾、颇具戏剧性的大炼钢铁运动使赵俊良亲身感受到了人们起初的狂热和在失败后无法接受灾难后果的失落与颓废。来势的猛烈和退却的狼狈让他想起了中外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战役。

幼稚。幼稚啊!

他从大人们失望的眼神和痛苦的沉默中,间接体会到了这场波及全国的失败是多么的惨重和不应该。但这个失败对他而言,感受毕竟肤浅;而接踵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却使他切切实实尝到了“大丰收”后的农业带给人们的不堪忍受的饥饿滋味。他常常饿的头昏眼花,无法集中精神听课;他也像许多人一样,多次萌发过抢夺别人食物的念头。老师也在讲台上放了把椅子,有气无力地坐着授课了。课本已经删繁就简、只讲解几篇所谓重点课文了。一些学生退学了,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挖野菜、捋树叶和剥树皮的行列中;学校也及时停上了体育课收起了所有的体育器械改上自习。但这些似乎都不解决问题,饥饿依然像影子一样每时每刻伴随着每一个人。

现在好了,家里有了麦子,奶奶会不会给自己蒸一次白面馍呢?那怕是只有一次、那怕只是在过节的时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夜已经变的漆黑可怕。门外寂静的像真空。赵俊良忽然感受到原来寂静也能使人产生恐惧,而且是那种全方位和发之骨髓的恐惧。他无法断定那声势浩大的交响乐团是什么时候停止演奏的,但他坚信,自己突发的这种莫名的恐惧是由那些刚刚还是欢快的乐手以生物的本能中某种神秘的方式迅速传递过来的。

“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是野兽吗?”他凝神听去,远远的地方似乎有隆隆的雷声。

“原来是要变天了。”赵俊良笑了。没有野兽,他放心了。渐渐逼近的雷声使他想到了自己最欣赏的一句形容打雷的诗:“一声天欲裂,惊散满地魂。”用在此处真是贴切。

这一定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这一定是一场能让整个世界都焕然一新的暴风雨!来吧!暴风雨!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欢迎你为它洗礼!

起风了,风刮的有些不祥。屋外传来哗啦啦和吱吱的响动,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但足以使人疑神疑鬼。

赵俊良又想到了学校。这里的学校好吗?有没有黑板?有没有桌椅板凳?有没有阅览室?有没有体育器械?赵俊良在城里时曾多次听到在农村的小学里学生是露天上课的。小学生们一无所有,他们像宣传画上画的那样,幸福地围在老师的周围,观看着慈祥的老师在地上用树枝写字,而微笑的老师正睿智地解释着什么------小学生们再用自己手里的树枝去模仿、去演算------人人都很认真,画面充满了欢乐。一幅多么令人向往的田园识字图啊!但赵俊良却希望马跑泉的小学最好不是这样的。他甚至异想天开地希望在这所小学里能像叔叔任教的中学那样有一个宽敞明亮的阅览室。但他笑了,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门外的风还在制造着恐怖气氛,赵俊良已经不害怕了。

老师严厉吗?他怎样上课?同学们会友好地对待自己吗?他们的衣着形象会不会是今天那群孩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站在家门口观察自己铲草的那群男孩就觉得失望。他们面容丑陋举止怪异;他们形象猥琐不懂礼貌;他们语言粗鲁行为古怪;他们衣衫褴褛不讲卫生------尤其是那个背着弓箭的男孩,他的装束简直就是上古洪荒时人文不化的重塑,而他的行事作风却像极了乱世的强盗。他几乎是一个生活在正常法则之外的强人!赵俊良觉得自己脑海里塞满了这个男孩的形象而且越来越清晰,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和那个男孩至少认识一千年了。

“难道他全是缺点吗?”赵俊良不由得问了自己一句。不,绝不是。特点就是优点,至少他的幽默、直爽是自己学不来的,他的大胆、果断是自己一生也达不到的。但他显然很自负、很高傲。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一定是这个村子的孩子王,是自己以后生活中时刻都要面对和无法忽视的因素。赵俊良朦胧觉得以后和他——包括他周围的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孩子——之间的沟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又渴望着友谊,渴望着及早和他们做朋友和溶入到同龄人的生活中去------

愿望能实现吗?带着满腹的疑问和憧憬,赵俊良在雷电到来前进入了梦乡。

第三章(下)

天大亮了,奶奶唤醒了沉睡中的赵俊良。

她无奈地自言自语:“唉,家里一个菜叶都没有,粮食又是囫囵个的,你说这饭咋做?”回头一看赵俊良依然躺在床上揉眼睛,轻轻叫着:“俊良,起来吧。你看,农村的孩子都在拾地软了,你也提上咱家的竹蓝,到外面土坡上拾些地软去。等你爷爷把麦子磨成面后,我就给你们包地软包子。”

赵俊良揉着眼坐了起来,他觉得浑身疼痛的难以忍受,他也实在不想起床。他很奇怪,不是才睡下吗,怎么天就亮了?他觉得脑袋里依然回响着在月光皎洁、星星眨眼的夜空下昆虫们刚劲雄浑的鸣叫,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猫头鹰那凄厉钩魂的“勾勾,妙儿”的叫声。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隆隆的雷声中入睡的,昨夜一定有暴风雨。

窑洞门已经打开,爷爷去磨面了。

天亮了。赵俊良踏出家门就有些发愣:原来昨天夜里只下了些小雨,并没有像某些小说中常常描写的那样,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雷声滚滚,老天总是按作者的意志下了一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暴风雨。看来,人并非大自然的主宰,而大自然的无意识行为也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想到了奶奶的话。

“拾地软?天哪,‘拾!’这是‘拾’,而不是买呀!农村真好,可以不花钱在地上拾到能吃的东西;满仓和其他小朋友要是知道了,还不羡慕死!”

赵俊良抬头向西面土坡望去,那里有五六个男孩提着又大又圆的篮子在拾地软。赵俊良昨天铲草时见过他们。他们不慌不忙,有一下没一下地弯着腰,没有惊喜,也没有急切感。看来饥饿还没有猖獗到让他们失去童趣的地步,一个个身态悠闲的似乎是在做着某种乏味的游戏。

赵俊良吃过地软包子,他也见过干地软,可新鲜的地软什麽样儿他却并不知道。他没有问奶奶,他想:只要看一眼其他孩子篮子里的地软不就知道了吗?他匆匆穿好衣服,熟练地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端起盛满了清水的小茶缸跑到门外的草地上刷牙。

土坡上那五个男孩突然凝滞不动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刷牙的动作,疑窦丛生的表情说明了他们对于刷牙这件事是多么地陌生。赵俊良一边刷牙一边也看着他们。他们惊愕的表情迫使赵俊良刷牙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不得不僵硬地结束了这节极为熟练的卫生课。很显然,他们都为对方的表现感到困惑。

赵俊良转身回到窑里,匆匆洗了一把脸、拿上小竹蓝出去了。

对面的土坡上已经空无一人。赵俊良越过杂草丛生的沟道爬上了对面的土坡。土坡上视野宽阔,艰难地爬上来后就觉得眼前一亮。

雨后的农村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蓝天白云鲜明生动,湛蓝而深邃的天空让人陶醉,一团团明亮的白云丘陵般缓慢滚动着向西移动,使赵俊良产生了强烈的翱翔**。这里的杂草小而奇特:覆盖着地面的青草细柔如绒却又密集的像毡,发丝般的针叶和绿豆般大小的圆叶分别展示着深浅不一而又稚嫩可爱的绿色。它们在这坡头上形成了二三十米宽、长不见尽头的一条绿地毯。赵俊良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这是为了保护坡下的窑洞而保留的不被耕种的原生土。昨夜的小雨洗去了叶面的灰尘,那些尖的、圆的和奇形怪状的草叶碧绿的要滴下水来;以至于赵俊良实在不忍心伸出脚去踩踏。

一上坡,那个斜挎弓箭的男孩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装束丝毫没变,威风凛凛的像个大将军,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个缓缓的小斜坡上,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孩簇拥着他。他提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柳条编织的篮子迎了过来,先是蔑视地看了一眼赵俊良胳膊上那显得小而寒酸的船形小竹蓝,又很不以为然地望了一眼赵俊良的小分头,突然问道:“你是河南蛋?”

这是口音浓重的关中话,赵俊良一时没听明白。

“你是河南蛋?”那男孩提高声音坚持问道。

赵俊良听明白了。他有些震惊,十分惊异于这个男孩提问方式的突兀和语言的粗鲁无理,更惊异他提问角度的怪异。但他还是礼貌地回答:“不是。我是河北人。”

那男孩歪着头想了想说:“河北人?那还是河南蛋!”

“不是。都告诉你我是河北人了咋还叫我河——南蛋?”

“河南蛋都留你那样的头,也穿你那样的衣服,你又住在城里,还说你不是河南蛋?”

“那你如果也留我这样的头、也穿我这样的衣服,也住在城里呢?难道你也是河——”

“我们陕西娃就不留你那怪种头!两边一分,梳的光溜溜的——滑倒蝇子绊倒虱,咋看都像个二流子!”他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剃光头后隐约可见的发根粗硬黑亮。站在他身旁的几个伙伴也急忙伸长了脖子分别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光头。那男孩扬了一下脑袋,傲慢地说:“衣裳也不一样。我们这布都是自家织的,自家染的。穿到身上又厚又展。你那衣裳比纸都薄,软塌塌地贴着身子,还钉了一排怪麻咕咚的钮门——你那也叫衣服?!你刚才还说啥来?我们住到城里?我们的家都在这儿,在马跑泉!大队长说你们城里是‘一条街道一座楼,一个公园一个猴,一个喇叭管全城,一个警察看两头。’还有,你们城里还饿死人!到处都是抢东西吃的。我们这些人怎么能看上住到那里?!”那男孩一脸的不屑,蔑视地看着赵俊良,质问:“你咋不回河南?跑到我们马跑泉来干啥?”

赵俊良回避了“河南”的问题,他耐心解释说:“省上去年发了个文件,精简城市人口。让那些和农村有协作关系的单位尽快和人民公社联系,把家属一批批地下放下来——这是国家为了应对自然灾害所采取的一种迫不得已的临时措施。我叔叔单位和你们马跑泉公社有协作关系,所以我们家就头一个来了。以后可能还有人要搬来住。”

“精简城市人口?”那男孩对这个文绉绉却又十分绕口的说法费力地理解着,当他确定明白了它的精确含义后,嗤之以鼻地说:“羞先人呢,什么‘精简城市人口’?就是没啥吃了把人撵走!就是要饭!话说的到是漂亮——比‘哑柏红’的戏都唱的漂亮。别想哄我,我们村每天都有一群群要饭的往西走,一个个都装作是跌倒就爬不起来的架势,都说的你们那种怪腔怪调的河南话,你以为我还不认识你们这些叫花子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们到农村干啥来了?”他越说越激愤,嘿嘿冷笑两声:“就是要饭!只不过他们是走着要饭——这到好打发,给半拉馍就没事;你家是住下来要饭——赖到这儿了,永没尽头!”

“你叫啥?”赵俊良心里很不痛快,他意外地发现在这些农村孩子的眼中自己是社会地位远低于他们的二等公民,或者说只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乞丐。他感到气愤和悲哀。而这个出言不逊、极度蔑视城里人的男孩的言行,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那就是和这个男孩很难相处也很难沟通。

他打算换个话题。

城里的学校也存在地域之战。

在城里上学时,他也多次听到过当地同学把祖籍河南或说河南话的同学——甚至扩大到只要不是操关中方言的人统统叫做“河南蛋”。话语里包含着蔑视和嘲笑,态度上充满了轻贱。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在学校问其他同学,担心引起误会。回家后问叔叔。叔叔说关中地区的河南人大部分是解放前后逃荒到陕西来的。他们行囊简陋,大多只是挑着一个担子,里边放着铺盖或是坐着小孩。“河南担”的叫法就是这样来的。赵俊良怀疑这个解释是否准确。因为他很清楚同学们嘴里的“蛋”字决不会是叔叔说的那个“担”字。而且这个“担”字与“河南”两字搭配也有些文理不通,而那个“蛋”字就不同了,含有明确的“河南穷光蛋”的深义。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搬到农村后遇见的第一个同令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称呼他为“河南蛋”.

他有些诧异而略感好笑。

“你是河南蛋,你先说。”那个全副武装的男孩打断了赵俊良的思路。

“对,你先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男孩跨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附和着。

“我不是河南——人,我叫赵俊良。”

“啥?呀,河南蛋也有姓赵的?”那男孩吃惊不小,他回过头去惊讶地瞪着自己的伙伴,而围在他身后的几个小伙伴也一个个面面相觑,无知的目光相互对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让他们颇感震惊的意外事件。

“你叫啥?”赵俊良继续问。他不明白河南人为什麽不能姓赵?

“我?”呆若木鸡的男孩们转过了头。

“我姓马。枣红马的马、赤兔马的马。知道赤兔马麽?关云长的坐骑!我们村的小孩都知道。——‘哑柏红’的戏上就唱的有!”那斜挎大弓的男孩傲气地扬着头,深以自己伟大的姓氏和渊博的知识而自傲。

他已经两次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名词:“哑柏红”,这引起了赵俊良的留意;但此刻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没有名字。”赵俊良想到了叔叔讲过的激将法。

“咋没有名字?”他再次跨前一步,“‘本帅’我叫马碎牛。”

“本帅?”赵俊良笑了,他看清了这个叫马碎牛的男孩篮子里的新鲜地软后走开了。他不想和马碎牛纠缠下去。他想,也许暂时分开是明智的,这样可以缓和对立情绪;再说,自己出来的目的是拾地软而不是与人辩理。

更重要的是叔叔曾经告诉过他:激将法只对笨蛋起作用。

但他又不能得罪这个叫马碎牛的男孩。他不能刚到农村第一天就树下一个强大的敌人,毕竟在马碎牛的身后是整个马跑泉村的少年同盟。

不料马碎牛却并不放过他,在受到轻视后立刻报复。他一边做势在地下左右寻觅,似乎在找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一边无所顾忌地骂着:“你倒傲气!敢把我们马跑泉‘五虎上将’不放在眼里,你当我们是五只老鼠?今天本帅要让你知道我们的厉害!”他东瞅西看,似乎要找到一件可怕的武器来实施报复。赵俊良也有些担心,叔叔从没有说过激将法用在卤莽人身上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以及面对由此而引起的疯狂报复应采取的紧急措施。对面的五个人个个身体强壮,要说动武,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打翻在地。但他又绝对不能逃跑,那样的后果甚至比挨一顿打还要糟糕。赵俊良虽然冷静,但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这种危急局面。看到马碎牛的举动,不由得忐忑不安地追随着他的目光往地上看。

雨后的地面湿润碧绿,一件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砖头瓦块,赵俊良放心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铜钱大小也铜钱般圆的干燥地面格外显眼,正觉得得奇怪,忽然看见一只两寸多长的黑斑红蜈蚣左闻闻右嗅嗅地向那个干燥的地方走去。赵俊良认为这只蜈蚣要进洞,它要回家了。他猜想那个铜钱大的干燥处只是个盖子,下边一定是空的,是蜈蚣的家。自称“本帅马碎牛”的男孩和他的几个伙伴也发现了这只蜈蚣,他们看上去却不像赵俊良那么轻松,一个个紧闭着嘴,神情专注牢牢地盯着它看;作势寻找武器报复赵俊良的事突然不重要了。

“它到家了。”赵俊良的心情完全放松了下来,他估计那个叫马碎牛的男孩是来不及捉住这只蜈蚣的,他也就没有机会用这只蜈蚣来吓唬自己。奇怪的是,蜈蚣虽然到了洞口,但却并不急于进洞。它围着那个铜钱大的盖子嗅了一周后把自己细长的身体弯成了半圆形,将那个密闭的洞口团团围住。

突然——就在蜈蚣停止转动、它头上那两根探测器官快速摆动时——地皮上那块铜钱大的“疤痕”急若闪电地打开了,从里面飞快地爬出来一只酷似蜘蛛的大家伙——它只探出来半个身子,另外半个身子还在洞里——一口咬住蜈蚣头后的关节就往洞里拖。赵俊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只巨型蜘蛛的容貌,蜈蚣将近一半的身子就被拖进了洞里,而那块圆圆的盖子也啪地落了下来,就压在蜈蚣那光亮鲜艳的背上。

那几个农村孩子已经忘记了赵俊良的存在,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就地一蹲,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突发的“龙虎斗”。赵俊良难耐好奇,也急忙跟进,站在他们身后。

起初的搏杀激烈而残酷,大蜘蛛常常被跌跌撞撞地拖出洞外,玻璃弹球大的肚子明晃晃地暴露在阳光下。胜负易手后,蜈蚣也狼狈地在地上扭动、打滚。到了这时赵俊良才明白,惨烈的战斗只为觅食,参战双方都是残忍的杀手。他忽然想到在那本书上看到过,这种在地上打个洞、躲在顶盖下方窥测四周动静的特大号的蜘蛛有个学名,是叫“蝶当”。它常常突然出击,将那些走进洞口的小动物拖进洞里,在注射过毒液后将麻痹的猎物吃掉。但这个东西在农村叫什么呢?他留心听着身旁这几个农村男孩的对话,希望能知道他们对这个小动物的命名。

一场生死之战让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蝶当”洞口的盖子反复被搏斗的双方出于不同的目的盖上、打开,打开再盖上,速度快的像搧扇子。倒退而出的蜈蚣猛然翻身,扭动间就把那个盖子彻底掀了个底儿朝天,露出了那只被拖到洞口的又黑又大的“蝶当”,而那个洞口仿佛又有着某种魔力,每当到了这个位置,“蝶当”都能再次将蜈蚣半截子身躯拖进洞里。战斗的双方似乎谁也不服谁,拉锯战也让它们渐渐失去了耐心,搏杀就愈发激烈和疯狂。已经分不出谁咬着谁了,只能看到殊死搏斗的惨烈场面。两位杀手已经不在乎观战的六位更为可怕的强敌,它们只求让对手死在自己手里,如果观战者想获取渔人之利,那也愿意与对手同归于尽。

“蝶当”每一次露面都使人毛骨悚然。它有一枚杏大小,当蜈蚣几十只腿撑住了地面、弓起腰部向后猛拖,“蝶当”就完全暴露在人们的眼前。它丑陋的脸部和长满了刚毛的长腿让人恐惧;它棕褐色的板牙紧紧咬着蜈蚣的颈部,怒气冲天地要把蜈蚣拖进洞。蜈蚣也咬住了它,就咬在它眼睛的下边。很显然,“蝶当”占有地利而蜈蚣占有天时——修长多腿的身躯和灵活柔软的关节。

观战的每一个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注视着搏杀双方的一进一退。

周围静的出奇。

赵俊良贸然开口引来了所有观战者的怒视。他说:“蜈蚣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时间一长,它必然落败。僵持只对有毒的‘蝶当’有利。”

“你知道个垂子!”马碎牛回头就骂,瞪圆了眼教训说:“俩都有毒.蚰蜒在上、斑斑花在下,肯定是蚰蜒胜!”赵俊良再次观察战场上的形势,小心翼翼地争辩说:“你说的只是双方所处的战斗位置,而我说的却是战斗的结果。你想吗,‘蝶——’,哦,斑斑——花虽然在下,但那正好是它的优势所在;而蜈蚣,哦,蚰蜒虽然也咬着斑斑花,但它咬的部位不致命。斑斑花却咬着它的脖颈。”

“你倒知道个垂子!”马碎牛轻蔑地骂了他一句后就不再理他。

战斗像它的开始一样突然就结束了。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蜈蚣一个快速复杂的扭动——类似古典武侠小说中常常提到的‘就地十八滚’——就挣脱了“蝶当”锯齿般的板牙,它毫发无损地摆了摆头,若无其事地又东嗅嗅、西看看地从洞口走开了。“蝶当”也突然关闭了洞口的盖子,隐身于垂直而神秘的洞穴里。

马碎牛意犹未尽,他失望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草地,显然,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又恼恨地看一眼赵俊良,似乎这场原本应该十分精彩的战斗就是让这个城里娃贸然开口给搅坏了。他迁怒于赵俊良,瞪着恶狠狠的眼睛,传达着威胁的信息。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低头一看,那只蜈蚣并没有走远,紧走几步冲到沟道边揪了一根细茅草,拽下了茎杆上的叶子,然后把茅草挽成一个活扣,两手捏着茅草两端放在蜈蚣头前。蜈蚣的头刚钻过那个活扣,他快速向两边一拉,把蜈蚣绑了起来,提溜起来后交给身边那个秃头的男孩,说:“秃子,你先拿着。”说完又跑到沟道边,拔下一个狗尾巴草,拽去叶子只留下穗子,小指一挑掀开了“蝶当”洞口的盖子,把有穗的那头伸进去一阵乱捣!

赵俊良奇怪地看着他。

马碎牛捣了一阵后猛然将狗尾巴草提了上来,那上边有一只愤怒已极正在疯狂嗜咬草穗子的“蝶当”。看见太阳“蝶当”惊慌,再一看周围矗立的几个人就立刻松口,慌忙向洞口逃去。马碎牛似乎事先知道它的意图,“啪”的一脚就踩在了洞口上,同时右手一扣,把那只“蝶当”抓在了手里。他要过来秃子手里的那只蜈蚣后就走到赵俊良跟前,冷笑着先把“蝶当”放进了赵俊良的篮子里,从容自然的就像放一个东西在自己的篮子里。然后捏着茅草两端向中间一挤,松了草扣,那蜈蚣顺势就逃入竹篮里去。

马碎牛抬起了头,那咄咄逼人的笑容里充满了挑衅和嘲弄。

受惊后的“蝶当”出于习惯向下爬到篮子底部一动不动;而张皇失措的蜈蚣却在篮子里沿着内壁快速爬动,虽然与蝶当屡屡相遇,但交恶双方似乎都无心再战。

马碎牛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奸笑着。他身旁的小伙伴们也随声附和地奸笑着,几个人的眼睛在蜈蚣和赵俊良的脸上来回扫动。

赵俊良不露声色,他把竹蓝轻轻放在地下,伸手从后边捏住了“蝶当”柔软的肚子,猛地一甩,把它甩到了洞口附近,“蝶当”摔的七晕八素,但它很快就清醒过来,抓住时机立刻消失在洞里,那块略有变形的盖子也急若闪电地盖上了。

蜈蚣还在篮子里转圈,但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赵俊良伸右手一下就从后边掐住了蜈蚣头后的第三个关节,左手随即跟了上去,左右手快若闪电地向两边一拉将蜈蚣分作了两段。一手松,蜈蚣的前半段仍然在跌跌撞撞地爬,后半截身子就只是扭动打滚,看来,它活不长久了。

他甩蝶当、断蜈蚣前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许是他的动作太干净利落、毫无惊险可言,马碎牛居然呆住了。他瞪圆了两眼,呆望着分作两段的蜈蚣在篮子里孑孓般垂死挣扎。

青青的草地太美了。赵俊良把蜈蚣倒在了沟道里。身旁有一只大黄,惊喜之余忙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刀,弯腰将它挖了出来。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顺手挥了一下,一棵两尺多高、筷子般粗的蒿子登时断为两截。

马碎牛两眼瞪的又圆又大,像南美洲一种夜间觅食的猴。他的目光始终不离赵俊良手中的折叠式铅笔刀。突然他诡秘地笑了,频频向其他几个伙伴使眼色,说:“沟道西边水渠岸上地软又多又大,走,咱到那边拾地软去。”

那个叫作秃子的男孩一边向其他伙伴频频使着眼色,一边不怀好意地起哄:“走,拾大地软去呀!”

赵俊良心想,我跟着你们过去,只要大致方向不错,也照样能拾到大地软。

他落在他们后边大约五十米的距离,随着他们下了沟道。

第四章(上)

遍布关中道的深沟大壑大多十米多宽、二三十米深,上宽下窄、密布植被。其走向均为南北,一般是南宽北窄,与秦岭北麓的山沟相对应,共同营造了关中道的地势地貌。从空中向下看去,密集地像汇聚渭河的毛细血管,又像老人脸上的褶皱,这些密如蛛网的沟道清晰地勾画出远古时代渭河流域滔天洪水的浩荡气势。但它们的指向却是明白无误。越靠近关中道就越宽越深,但真正到了关中道上,他们宽阔浩荡的身姿就在头道原下荡然无存了。老人们说,今日的关中道其实就是远古时代的河床。

马碎牛领着他的伙伴快步向西,与赵俊良的距离越拉越大。

百米外横着一条地上水渠,它高出地面大约两米。在水渠和沟道之间是不久前刚刚被犁翻动过的一小片开阔地,上面生长着一些刚冒出头的零星的嫩草。

走进开阔地,马碎牛他们向着水渠飞奔而去,他们冲锋陷阵般越过了两米多高的水渠,背影一闪就不见了。

赵俊良并不十分在意是否能跟得上他们,他只求大方向不错就行。他慢慢走到水渠边,站在下面饶有兴趣地观察这在城市里永难见到的灌溉工程。它高大浑厚,南北不见尽头。渠岸的侧坡上是坚硬的黄土,似乎是一层层夯起来的。密实的土面上只有几株营养不良的小草半死不活地缀在上边,经昨夜的雨水滋润后有了些许生气。

一阵强烈的腹鸣打断了他观察的兴趣。他苦笑着,紧走几步准备翻越过去。就在这时,赵俊良忽然听见水渠的另一边传过来几只青蛙的叫声。起初声音很小,显然是在受到马碎牛他们的惊吓后经不起禁声的折磨而做出的一次对周围环境的冒险试探。但很快蛙声就恢复了正常。一只声音浑厚的青蛙在偏南一点的地方叫着;而另一只声音稍嫌稚嫩的青蛙则在偏北一点的地方呼应。还有几只青蛙夹在中间有一声没一声地咯咯叫着,像是出于礼貌而随声附和。马碎牛他们已经跑远了,它们的叫声逐渐大胆而洪亮,每一个长声中间都夹杂着雄壮的咯咯的喉音。

天哪!这里居然有青蛙,而且是一个青蛙群;即使没有地软又如何?!书上不是说青蛙的肉十分鲜美吗?能抓上十几只青蛙回去,爷爷奶奶该多高兴啊!全家人也可以好好吃上一顿肉了,再不吃肉,就要彻底忘记肉是什么滋味了。一想到细腻鲜嫩的青蛙肉,赵俊良的涎水立刻就流了下来。

但书上同时又说,青蛙是保护庄稼的益虫。怎么办?捕猎还是放生?赵俊良陷入两难。文化的熏陶和知识的教诲此刻与残酷的现实交替折磨着他尚不完全成熟的灵魂。他倍受煎熬。青蛙又在催命地鸣叫,赵俊良倍感心力交瘁,他强迫自己沿着精心选择的思路顽强地说服自己。

是啊,作为益虫的青蛙是应该保护,但保护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庄稼吗?或者,仅仅是为了保护而保护吗?保护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人类自身的利益?在让人类忍受难耐的饥饿和猎杀几只并不会造成种群灭绝的动物之间,大多数人又会怎样选择呢?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他们在城里侥幸没有浮肿已是万幸了。自己又正在长身体,获得青蛙的营养,其重要性怎么估计都不为过。两年了,全家人都被“食”这个字折磨的痛苦不堪,亲情在痛苦中闪光却也时时面临着残忍的考验,为了维持人类的尊严,猎杀几只青蛙真的过分吗?城里有人饿死了,还多次发生过抢夺食物的事,难道此刻不正是作为低等动物的青蛙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去为人类的苦难而光荣献身的最佳时机吗?

赵俊良很快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作为人类的代表,跨越面前这道涉及良心与是非之坎虽然有些艰难,但猎取几只青蛙养命确实并不为过——尽管他的头脑深处对这个结论并不积极认可。

一旦跨越了心理障碍,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赵俊良小心翼翼靠近水渠,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刚爬几步他停了下来。他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惊散了青蛙。他也需要时间来谋划战术:如何才能切断所有青蛙逃生的退路。

周围除过蛙鸣简直就是真空世界,赵俊良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嘣嘣跳,他太紧张了。血管里快速涌动的血液鼓胀的他全身抖动,过度兴奋的神经让他觉得全身发软难以施展爆发力。他必须将这两种不合时宜的感受消除,以便使身体达到最佳状态;他不能失败。他不敢想象抓住青蛙后的激动景象,他也不敢想象当热气腾腾的青蛙肉端上桌时全家人惊喜的目光。对面的青蛙就是他的宝藏!对面的青蛙就是他此刻生命的全部意义!他还要记住这个地方,他还要再次回来接受好运。他向两侧看去,周围没有人。很显然,马碎牛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也许他们早都走远了。真是万幸!

决不能辜负这天赐良机,该动手了,切莫错过机会!也许是太兴奋了,赵俊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身下的水渠晃动起来。更为可怕的是,他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此刻,他更不敢贸然翻过水渠了;虽然他的头已经和水渠顶端处在同一高度。

一阵“咯咯”的鸣叫声后,传入耳中的蛙鸣似乎成了邻里间含糊的对话。

浑厚的声音叫道:“呱——呱——,我娃。我娃——白。”

稚嫩的声音似乎在回答:“呱——,我娃。我娃——黑。”

哪个浑厚的声音好象又说:“呱——呱,咱俩换了、咱俩换了。”

哪个稚嫩的声音断然拒绝:“我不!我不!”

赵俊良猛摇一下头,他希望摆脱这无稽的幻听。果然,雄壮的青蛙声又恢复成正常的呱呱声音。赵俊良苦笑一下,他深深地知道,在刚才那种迷乱的精神状态下,要想抓住青蛙简直是异想天开。他庆幸自己的冷静。但好景不长,那折磨他的幻听又出现了。青蛙的鸣叫声渐渐又变成了人类的语言。

“瓜——娃,瓜娃!”

“不瓜不瓜!”

“说啥说啥?”

“瓜娃颡大,颡——大。”

他被这种神奇的声音刺激的忘乎所以,他甚至怀疑在农村神秘荒野之处,这种神奇的事情就应该出现。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一跃而起冲上水渠,一步大跳就跨了过去!其爆发力之强猛以及超发挥的敏捷是赵俊良在体育课考试时都难以达到的。

他借着惯性冲下对面的斜坡,瞪着车灯一样雪亮的眼睛贪婪而紧张搜索,但他看到的却是马碎牛五人躺在水渠边嘲弄的笑容。五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秃子还故意捏着并不明显的喉结“咯咯”了两声,奸笑道:“瓜——娃、颡大。”

赵俊良收不住脚步,踉跄着从马碎牛和秃子之间冲下了渠岸。马碎牛他们早已一跃而起包抄了上来,迅速地把他围在中间。

马碎牛抢上一步一把夺过他的竹蓝,看都不看随手丢在一边,先骂了一声:“瓜怂闷种!”紧接着大喝一声:“放倒!”那个严肃的男孩和那个腼腆的像大姑娘一样的男孩同时豹子般跃起,两人突然从两边夹攻抓住了他的肩膀。赵俊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两个面相温和的男孩,动起手来是那样的迅雷不及掩耳、那样的果断无情!还没闹明白是咋回事,两条腿就被他俩一边一个用腿缠住,使个“麻花缠”的摔交动作,赵俊良就丝毫也动弹不得了。两个人夹着他,面对着马碎牛等候发落。

马碎牛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问他:“知道五虎上将麽?”

赵俊良只觉得身旁那两个缠着自己腿的家伙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一左一右两条麻杆般的细腿上,他不但丝毫动弹不得,甚至觉得两条腿马上就要被压断了。

他急忙回答:“知道。”

“那你知道马跑泉五虎上将麽?”

赵俊良具实回答:“不知道。”

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马碎牛说:“好,今天就让你知道。”说完,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男孩会意,约好了似的腿上一用力同时向前一挑,赵俊良忽然就两脚离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那两个人并没有因为他摔倒而停手,反而分别压住他的双肩和两只手,然后又不动了。

赵俊良吓坏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河南蛋”?还是因为刚才轻视他们而转身走开?他忽然想到无意中炫耀过铅笔刀的锋利,引起了马碎牛的兴趣,也许他们是觊觎自己的铅笔刀?急忙说:“铅笔刀送给你,不要欺负人。”马碎牛犹豫了一下,背着手走到跟前,伸手从赵俊良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铅笔刀,拉开后用大拇指篦了一下刀刃,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说:“好险!我差点把你这件武器给忘了,多亏你提醒。铅笔刀不错,但我不要!只有你们‘河南蛋’才伸手要别人的东西。”他捏着刀尖一甩,那刀子就呼呼旋转着飞了过来,“嚓”的一声插进赵俊良耳边的土里。

赵俊良惊的魂飞魄散!他想既然不是为了要刀子,也许就没事了。可他奇怪:压着自己臂膀的两个家伙为什么还不放开手呢?难道他们还在等待马碎牛下一步的指令?难道后边还有更为可怕的行为?马碎牛趋上几步,满脸的坏笑。他看一眼赵俊良,嘿嘿一声,再看看他的同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赵俊良的两腿,突然变脸,毫无征兆地高叫一声:“脱!”刚才还站在马碎牛左右两侧看热闹的两个面相凶恶的男孩猛扑上来,被马碎牛叫作秃子的男孩手脚麻利地解下了赵俊良腰里的皮带,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不曾谋面的家伙,随手丢在了一边。两人拽着裤腰一拉,“唰”地一下,外裤就褪在了脚脖子处;顺手一撤,裤衩也被拽到了小腿上——赵俊良腰部以下全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赵俊良惊呆了!脑子“轰”地一声巨响,差点失去了知觉。他又羞又怕、又怒又气,他惶恐万分地想呼救,但却深信获救的可能性为零。这里的环境是事先选好的,即使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他恐惧极了,但绝望的情绪却让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彻底放松了下来,像一条遇见老虎后软瘫的狗。

那个块头很大、粗鲁莽撞的家伙两只大脚就踩在赵俊良两脚之间的裤子上,紧逼着的他两条瘦腿让他动弹不得。马碎牛弯下腰来,目光只在赵俊良两条腿上扫来扫去。他仔细观察赵俊良的小腿、大腿,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大腿上的肌肉,又戳了戳小腿上的肌肉。神色茫然地抬起头来,迷惑地问身边的伙伴:“咋回事?他咋一点也不浮肿?不是说城里人都浮肿吗?”

其他四个男孩也认真看了赵俊良的腿,也模仿着马碎牛的动作分别在赵俊良的腿上戳来戳去,在确定他并不浮肿后也有些茫然不解,随即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只有那个头上有几块斑秃的男孩却转移了关注的目标,他用手拨拉了一下赵俊良的生殖器后一脸怪笑,邪恶地对自己的伙伴说:“人都说‘川四两、陕半斤,河南的家伙斤打斤。’我看他这三大件也不见得比咱大。”其余四人就笑。也许是贪顾听话,几个人手上的劲就松了许多。赵俊良猛然一挣,甩开了他们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那个踩着他裤子的男孩就退到一边,赵俊良急忙提上裤子站了起来,找回了自己的皮带系上。当他拣回自己的小刀时,背对着这群农村孩子,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痛恨他们。他们有什么权利侮辱别人?难道他们不懂得对别人人格的侮辱也是对他们自己人格的亵渎吗?难道他们不懂得一旦随意侮辱别人成为一种通则,他们也有被侮辱的可能吗?难道他们不懂得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吗?

“一群蠢货!一群野蛮的东西!一群土匪强盗!”

但他又有些伤心,因为他是把他们看作是自己未来的朋友的。

他觉得就像死过了一次一样,心情灰暗到极点。然而他又愤怒到极点。望着杳无人烟的原野他想大哭一场;看着面前几个狰狞强横的男孩他却止住了悲痛。他不想示弱,他们会更加看不起他。一旦他们认为他懦弱可欺后形成习惯,就会常常对他施以暴力。他甚至对于刚才不由自主流出的眼泪也认为是一种耻辱。他立刻擦掉了它们。

他想给他们讲“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却深知那结果只能是对牛弹琴,只会招致更大的耻笑。他想告诉他们,文明比暴力更有力量;但却知道他们只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并加以嘲笑。他们甚至会举出眼前的例子,现身说法来证明“速效”只能是暴力的成果。

他什么也没有说。心里沉甸甸地,胸腹间憋着一股怒气还憋着一股悲哀的凄凉之气。他无法将它们排遣出来却也不想让它们憋炸自己。他审时度势后想尽快离开他们,离开这个让他蒙受极大屈辱的地方。他强压下哀伤与委屈,沉着脸严肃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碎牛不笑了,奇怪地看着赵俊良,说:“放心,除过秃子,我们没人想看你的牛牛子——我们都有。我们只是想看看你的腿。听说城里人饿的个个都浮肿,一个个的腿都是黄亮黄亮的。还听说你们腰肿的像碌碌,大腿肿的像面口袋。你就怪了,腿细的跟麻杆一样——你为啥不肿?”

马碎牛询问时神情充满了疑惑真诚。他问话的语调平和而认真,像是在和赵俊良探讨一个让人迷惑不解的学术问题。

赵俊良闻言肺都要气炸了。一场让人终生难忘的奇耻大辱仅仅是为了验证一个荒诞的传言!一次剥夺别人人身自由的暴力行为仅仅是为了满足对于道听途说的好奇!为了验证某种子虚乌有的说法就采用这种粗鲁、野蛮的手段摧残人的**和灵魂------欺人太甚!这些农村孩子没有把他当作是和他们一样的同类;他们也用自己的行为标明了双方悬殊的社会地位。

悲哀中他又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仅凭一些扑风捉影的传言就断定城里人个个患有浮肿病,这种想法是多麽的幼稚可笑。想到要和这种人长期相处,他不寒而栗。这让赵俊良不由得想起了城里的伙伴们。他们讲道理、懂礼貌。尤其是他们都很尊重自己这个班长。佩服自己的学习成绩,喜欢听自己讲那些说古道今的故事。他满以为在乡下也一样会受到欢迎,没想到------赵俊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后悔到农村来了。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农村孩子,以后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啊?他自认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如果他们好好说,自己肯定会拉起裤腿让他们看的,也会告诉他们,并不是每一个城里人都是得了浮肿病,那大多都是一些爱护孩子的家长长期节食的后果;另外还有一些人得了更为可怕的黑瘦病却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的。

赵俊良猛然醒悟,离开自家窑洞对面的土坡,谎称这里有很多地软然后动手,是怕被人看见他们施暴和防止自己呼救;冒充青蛙把自己骗过水渠,是因为这里更加隐蔽,西边的冢疙瘩和东边高出地面的水渠使这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盆地。马碎牛一发号令,另外四人就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地脱下了自己的裤子,速度之快甚至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在受惊后应有的反应都跟不上,这一切都说明这次行动显然是事先预谋和精心策划的!

“卑鄙!无耻!”

赵俊良认定他们是一群坏孩子。他们也绝不会是好学生。

他清楚地看到双方体力上的差距远不如在教化上的差距。这些人没有道德观念,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更不去掌握什么分寸!道德和法律已经成了他们的奢侈品了。他们说干就干,只关注目的却不择手段。这些人的行为也让他尝到了弱势生命任人欺凌的无奈和欲哭无泪的悲哀。他只想尽快离开他们。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整好了衣服,默默地拾起了那被他们集体蔑视的小竹篮,强忍着眼泪,把痛苦压在心底,平静地扫了他们一眼走了。那个叫秃子的男孩还在他身后抑扬顿挫地大声嘲骂:“大——颡——有宝,跟女子娃赛——跑;赛跑第——一,得个手——表;手表打——咧,把大颡气咂——咧。”

赵俊良走的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忍受侮辱是多么痛苦,埋藏情感又是多么艰难!但他确信自己做的对,做的理智而得体。

当他走过马碎牛身边时,他感受到了马碎牛那有些奇异的目光。这目光告诉他:他虽然受到了侮辱,却决没有被轻视。

对屈辱的反抗,理智要比卤莽更能维护尊严。

赵俊良没有说一句话,但马碎牛却明显感受到了千言万语的谴责;赵俊良的眼光是平静柔和的,但马碎牛却感受到了锐利的锋芒和空前的怜悯。赵俊良走了,但他从容的气度却使马碎牛狂傲的自尊遭遇到难以理解的猛烈的冲击。他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而那个“河南蛋”的形象却高大了许多。

但他还是觉得赵俊良的行为不合常理。

“县道娃就是怪,遇事不生气,还遇事不还手。要搁我------”

第四章(中)

也许才十点多钟?赵俊良还不具备根据太阳的位置来准确判断时间的能力,而这是他以后长期在农村生活中必须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吊在南偏东的方向,虽非正午,但它强大的威力已经烤的人头顶灼热。瓦蓝的天空中几团巨大的白云凝聚在东西两端的天际,潮湿的大地蒸笼般闷热。没有风,地面上的热浪氤氲如雾,一阵阵扑到赵俊良的腿上、身上、头上。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了,在赵俊良看来无异于就是一脚踏空,突然就堕入了深不见底的人间地狱。而马碎牛和他的那些帮凶就是地狱里的魔鬼、是抽掉自己脚前踏板直接把自己送进地狱的魔鬼。他不能让自己以后的生活像今天一样任人欺辱,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不单是他的尊严不允许,而他今后的生活也不能终日处在惶恐不安之中。他必须改变现状,他也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需要时间思考,他慢慢地向北走去。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爷爷奶奶知道。”这是赵俊良最担心的事。他不希望刚到农村就让爷爷去找马碎牛的家长评理;他更怕爷爷奶奶放弃寻找马碎牛家长说理而默默地忍受下来。他也不能让奶奶在凄凉的生活环境下再为自己的屈辱悄然落泪。

“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赵俊良的闲书读的太多了,他甚至被那些书籍熏陶的把尊严看得比生命都重要。

他感到孤独和悲凉。

爷爷奶奶很爱自己,但再浓的亲情也代替不了友情。没有伙伴,甚至没有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男孩,这让在城市小学深受老师和同学爱戴的赵俊良第一次尝到了寂寞的滋味。独处固然悠闲,但随之而来的寂寞却更加可怕。它没有**的伤害来的快捷、直接;它没有恶毒的语言激起的愤怒和疯狂;它也没有失去亲人带来的悲伤和怀念,但它的伤害却是致命的。它让人消沉,它让人发疯,它让人坐立不安,它让人失去欢乐,它让人对一切事物都缺乏兴趣,它让人觉得生命毫无价值。

人世间最令人消沉的事就是面对寂寞,它远甚于马碎牛的野蛮和自己所受到的侮辱。对一个热爱生命的少年而言,它才是第一敌人。要战胜它唯一的方法就是友谊。而现实环境中的友谊也一定要来自马碎牛和他的伙伴,除此之外都是空想。

“难道不复仇了吗?”一个声音问道。

“要复仇。但那是对野蛮的复仇,而最好的复仇就是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

在设想了几套“偶然遭遇”的应对方案后,天已经中午了。

“多么令人难忘的一个上午啊!”

“有意思,为什么仇恨和痛苦反而让我的思想更加敏锐呢?”

赵俊良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篮子,毫无目标地沿着一条小路向东南方向拐了下去,沿途他拔了一些苦菊菜和许多他认为能吃的野菜。正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个水库、一个在沟道上筑起了一道拦水大坝的简易水库。

周围是头道塬上的黄土旱地。为了抗旱需要,各村利用塬上的深沟大壑修筑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水库。水库里的水是由宝鸡峡经由高干渠引过来的渭河水。在经过长时间淤积之后,在水库里形成了一个近似摆动三角形的清亮水面。

“好大的水库!”赵俊良赞叹着。

水库里有十数个男孩在玩耍,大坝上也站着许多**裸的男孩。赵俊良振奋起来,好久没有游泳了,正好洗一洗糊在身上的汗气;他也必须洗干净身上的衣服。不能让细心的爷爷奶奶看出衣服上残留的土渍和不自然的褶皱痕迹。

沉浮于水库中的那些男孩水性并不好,大多数只会“狗刨”式,只有一两个人说不清是自由式还是蛙式。头与手的配合是自由式,脚却像青蛙一样向后蹬。这种泳姿显然是摸索自创和相互模仿形成的。

赵俊良心里有了底。他在水库大坝的侧面脱下了外衣,一件一件洗干净后把衣服摆在岸边的草坡上晾晒,他只穿着一条短裤绕到了大坝上,摆动双臂就要下水。背后忽然传来马碎牛大呼小叫的讽刺声:“‘大姑娘脱裤子——不见蛋(简单)!城里娃敢下我马跑泉的水库?你到有胆!秃子,跟他比一下。”

也许是因为他们全都赤身**,赵俊良确实没有认出他们。听到马碎牛的声音,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走上大坝。周围六七个少年看到马碎牛叫阵,乐做壁上观地笑着,一个个怜悯地看着赵俊良。

马碎牛话音刚落,应着声,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全身**、干瘦耸肩的男孩。赵俊良记得他,他是脱自己裤子的一个家伙,也是唯一把自己生殖器看来看去还动过手、嘲笑过自己和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的那个坏家伙。到了这时,赵俊良才认真看了看他。

他真是个秃子——斑秃。怪不得马碎牛称他为“秃子”,看来,这很可能是他的绰号。

秃子左右摆动着黑皱干瘪的小腹,傲慢的像个将军。他走近两步,两手叉腰,拉开了架势站在赵俊良对面。赵俊良看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宽阔的水面,平静地问他:“你要比啥?”

秃子立刻开出了令所有人振奋的比赛条件:“从这头跳下去。一直向北钻猫眼,谁钻的远、谁在水下呆的时间长谁胜。赢了的人就不说了,谁要是输了,就给赢了的人叫一声爷!”

似乎是担心赵俊良退缩,马碎牛夸张地挥着手大喊大叫,催促正在水库玩耍的人赶快上岸。“重要赛事!重要赛事!全体人员上岸观战!城里的学生要向咱农村人挑战了!大家上来当裁判!”

赵俊良并不理会马碎牛虚张声势。他打量了一下秃子狭窄的肩膀和干瘪的胸膛,认定他肺活量有限,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马碎牛,很爽快地答应说:“行。我先跳。”说完,毫无征兆地一个背跃式跳了下去。

准确地说他是头朝下汆下去的,他入水时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秃子见状也连忙跟着跳了下去。他却是捏着鼻子、跨前一步“走”下去的。“扑通”一声巨响,激起了一米多高的水浪,从水库上面看酷似一朵喇叭花。看热闹的人纷纷为秃子入水时所营造的强大气势和热烈气氛叫好,马碎牛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

入水后赵俊良立刻睁开了眼。他看见秃子跳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秃子也看见了他,作了个鬼脸后奋力向北潜去。赵俊良并不着急,只在跟在他身后。秃子快,他也快,秃子慢,他也慢。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秃子顿时慌乱,更加用力地划水。但无论他怎样竭尽全力始终也摆脱不了赵俊良的逼迫。两人一前一后在水中游动,颇似鲨鱼在追踪猎物。秃子及时改变战术,索性不再留意身后的赵俊良了,只是埋头拼命刨水,不大工夫脚就探到了库底。水已经浅了,马上就到北头了,回头观望,却没有看见赵俊良。秃子暗喜,心想:这个城里娃不可能潜到北头了,即使他比自己在水下呆得时间长,但他没有游完全程,那最起码也是个平局。万一这个留着小分头的城里娃和自己同时出水又落在后边,那叫爷的就不会是自己。胜利在望的喜悦使他越游越快,很快就找到了鱼的感觉。他如愿以尝地潜到最北头,觉得还能再憋一会儿气,就仰面朝天停在水下并不上来,只是睁着眼往水面上看。

马碎牛神色坦然地在旁边的岸上迎接他,秃子油然产生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感。过了一会儿,仍然不见赵俊良过来,秃子认为自己胜定了,赵俊良连影都不见了,肯定游不到头了;再说这一口气也憋的实在太长了,再憋下去说不定就要呛水,他连忙浮出水面。他一甩秃头水花四溅,回过身一看,水面上依然没有赵俊良的影子,只有自己出水时涌起的水波一圈比一圈大地向外延伸追逐着。秃子骄傲之余忽然有些发慌,他担心赵俊良潜到身边,紧跟着冒出头来;他不想给人叫爷。

马碎牛也有些发慌。他并不担心赵俊良会突然冒出水面,因为水面上丝毫也看不见有人潜泳时鼓动的暗波,这种暗波据说只有在平静水面上钓鱼的高手才能感觉的到。

马碎牛只要把手伸进水里也能感觉的到。但他此刻什么感觉也没有。

水面上静悄悄地。秃子带起的涟漪也淡的几乎看不见了。马碎牛担心赵俊良出事,自己提议的潜泳比赛如果出了人命那就倒霉透顶。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水面,越等越怕。渐渐地,秃子也害怕了,他已经不在乎输赢了,他希望赵俊良奇迹般地游上岸来,哪怕给他叫爷都行。

马碎牛不再犹豫,他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无声无息,水面很快趋于平静。他希望自己下来的还不算晚,他睁开眼睛搜寻,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游动的东西,他心慌了。

第四章(下)

赵俊良到底在哪儿呢?

赵俊良离开秃子后悄然向东岸潜去,他发现越朝东水越浅、越朝东水温越高。 快到岸边时他看见一个小螃蟹在石头下吐泡泡,瞅准小螃蟹的屁股把它捏在手里。然后沿着东岸缓缓向北潜去。其实他并不比秃子到北岸晚,只是人们都盯着水库中央,没人想到他在岸边。赵俊良看到秃子已经上岸、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发现他时更觉得有趣。马碎牛潜下水后,他悄悄绕在背后慢慢地向水库中间潜去,面朝下伸开四肢,做出死尸一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浮了上来。

这个恐怖的姿势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南头大坝上看热闹的男孩集体发一声喊:“淹死人了!”连颠带跑趋近岸边。水库北头那被马碎牛称作五虎将的四个人同时变了脸色。马碎牛胆大过人,他在水下看见已经溺毙的赵俊良,两脚一蹬浮上水面,伸手抓住他的左手,急游几步把赵俊良拉到了北头岸边。赵俊良突然翻身,正好搁浅在秃子上岸的地方。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举着右手的螃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拉我干啥?我正在抓螃蟹呢。”

秃子立刻流露出极为敬佩的神色。马碎牛却识破了他,说:“你行,你赢了。但你也是生装!我看你也憋不住了。就是我不拉你,你也会立马上来的。”赵俊良不置可否地笑了。他们一块儿上了岸。

赵俊良是穿着裤衩下水的。他觉得奇怪,这些农村孩子成群结队**裸地站在别人的面前为什么一点也不害羞呢?正想着这个问题,猛然听见马碎牛大声说:“秃子,叫爷!”秃子不愿意叫,扭捏着不张嘴。赵俊良连忙说:“不用叫了,刚才是说着耍的。”马碎牛却沉下了脸:“你当我们农村人说话是放屁呢?你要是输了,也得叫爷。”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秃子吼道:“快叫!”赵俊良不敢说话了。秃子面红耳赤压低声音蚊子似的叫了一声爷。倒让赵俊良红了脸。马碎牛哈哈大笑,过后却十分不满地瞪了秃子一眼,回头对赵俊良说:“‘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原来你还是个高手!我今天要和你比赛那是欺负你,咱约好,明天见。”赵俊良说:“我那能有你水性好?今天胜了是我取巧。要不是我在后边给他施加压力、他自己也有些紧张慌乱,说不定我还赢不了他呢。”马碎牛怀疑地盯着赵俊良看,确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后赞赏道:“‘雀儿塌在胡子上,你倒牵须(谦虚)’。要是秃子赢了,这会儿早傲气地认不得人了。秃子,河南人也有优点;以后向人家学着点。”秃子十分沮丧,点头默认。

赵俊良看到了马碎牛眼神中的一丝赞许,暗自庆幸上天很快就赐给他一个非常需要的修好机会。他忽然觉得马碎牛虽然强横却不失公正,他也不相信会再次受到被扒下裤子那样的侮辱。他想,脱裤子这样的游戏,也许就是他们平时的作风,也许主观上他们把这种行为只看做是一种温和而又无伤大雅的游戏?

他有些沾沾自喜。但他也知道友谊不是一天两天能建立起来的,即使是建立一个脆弱的友谊。

穿好衣服拿上竹篮后,他对着马碎牛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向西走去,他得让篮子装满野菜才能回家。

赵俊良来到农村已经一个星期了,每天不得不提着竹蓝继续去挖那品种繁多却又不可或缺的野菜。他每天都要重新选择路径走上北塬,而且越走越远。远处的野菜很茂盛,挖起来也方便的多。奶奶把一部分野菜晾干后储存了起来,说等叔叔哪天来了,让他也带一些回去。

又下雨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阵大风过后忽然就滴起了雨星。很快地,零星的雨星就成了密匝的雨丝。当远方的雨丝摇摇摆摆骤然化成雨雾后,大白雨就瓢泼般落了下来。

赵俊良只能呆在家里看书。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才放晴。赵俊良早早挎上竹蓝上了北塬。

太阳远远地挂在东北方向,天上的云彩绚丽多彩、排列有序、十分壮观。条条白云像北极光,在东方拧成一团,尾巴却弯弯曲曲向西、向西北、向西南无限延伸。愈东愈浓愈亮、愈西愈淡愈宽,摇头摆尾地呈扇形分散开去,活像一条条巨龙。这些横贯天际的云龙一个个将头对着太阳,仿佛在作着众龙戏珠的游戏。赵俊良“啊”的一声止步不前,站在原头痴迷地看着天际。

白云渐渐变为玫瑰色,很快又变成了嫣红,一条条舒展摆动着活了一般。那雨后湛蓝的苍天也只能透过波浪般曲折宽大的云隙才能清晰地展露出它那令人心醉的底色。

大地一片碧绿。雨水清洗了植被上的浮土也净化了空气中的杂质,天地间呈现出一片清新明媚的景色。赵俊良深深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觉得清爽极了,全身上下有一种洗髓的奇妙感觉。

他走的是一条陌生的路。很快,他就站在一座高大雄伟的冢疙瘩面前。冢疙瘩的四方台基像埃及的金字塔,往上便失去了棱角,倒像了农村的坟头。它也许象征着天圆地方?也许是古人热衷于“求变”思想的一种反映?赵俊良说不清楚。冢疙瘩的正南面应该有石碑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石碑的台基缺棱少角地半埋半露着;墓冢因而就失去了它的主人。

西边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赵俊良绕到西边,寻声望去却看到了一幕有趣的活话剧。

马碎牛面朝西坐在冢疙瘩的半坡上。他头上顶着一块前后翘的青瓦,稳固青瓦的是几根马鞭草。那些马鞭草从青瓦的凹处沿着两耳下来后在下巴底下绑结成拳头大的疙瘩,酷似大脖子病,看上去滑稽可笑。青瓦上前后搭放着几根长长的马鞭草,一头垂在他的眼前,倒也整齐,流苏一样摆动着;另一头拖在脑后,参差不齐、长短不一,须根上甚至还有泥块。乍一看,怪模怪样、着实吓了赵俊良一跳。他猜不透他们在干什么,就惊讶地看。

马碎牛表情威严的像个皇上却也滑稽的像个小丑。四个伙伴分班列队,两个在左、两个在右,每人都赤着一只脚却双手捧着一只鞋;一律的鞋底向外,一本正经地举在眼前作大臣状。马碎牛学着戏上的腔调,面有怒容,一边不时地吹动着垂落在眼前的马鞭草,张扬天威,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边关”和“狼烟”诸如此类涉及国家安全的话。内容似乎是某个番帮小国垂涎中华繁荣不自量力地入侵泱泱天朝。从马碎牛的神态上可以看出,军情已经十分危急了,“天子”紧急召集“满朝文武”正在商议应敌的对策。马碎牛口若悬河,喋喋不休、铿锵有力地煽动着百姓的仇恨和给他的臣民颁布迎敌的圣旨。

四位大臣也慷慨激昂,每人都举着一只洞穿鞋底的“笏板”,争先恐后地要求领命出战。

赵俊良从没见过如此滑稽的事,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皇上”发现了他,龙颜震怒。

四位“大臣”也发现了他。赵俊良当面嘲笑让他们羞恼成怒。

马碎牛来不及变换腔调,依然是戏上的道白,喝道:“金瓜武士何在?”

四位“大臣”连忙转变身份,齐声答道:“臣在。”

“与我将那番帮的奸细拿下!”

“得令。”四位“大臣”——现在是“金瓜武士”了——匆忙将“笏板”套在脚上,同仇敌忾、势若猛虎地扑了下来。前两个人一左一右,拽胳膊压肩,毫不费力地将赵俊良擒下;第三个在前牵着赵俊良的领口,那姿势活像是牵着一只不肯下地的老牛。最后一个单掌施力,走在赵俊良背后有节奏地撞击他的后背;四个人面不改色地跑上冢疙瘩半腰,将赵俊良押到马碎牛面前。

赵俊良并不惧怕。他不相信他们有兴趣再脱一次他的裤子;再说他曾经被他们连裤子都脱过了,也就不怕他们再玩出什么新的花样。

马碎牛五指当空一抓,抓住了并不存在的惊堂木,虚拟向下一拍,高叫道:“衙役,将这番帮奸细打一百杀威棍,让他知道犯上作乱的后果!”

“遵命。”四位“大臣”——现在已经由金瓜武士贬为“衙役”了——一眨眼间就把赵俊良放翻在地,照着他的腿上、背上就劈劈啪啪一掌一掌地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一五一十地数着。

赵俊良并不觉得疼,他只是有些意外。与其说这些人是在打他,倒不如说他们是在作戏、是在玩耍。

“杀威棍”刚刚打完,赵俊良就一骨碌站了起来。

“报告大老爷,杀威棍打完了,下来咋打?”秃子双手抱拳,弯腰请示。

马碎牛见赵俊良并不服软,倒也有些欣赏。他示意秃子站到一边,自己坐端了身子,食、中二指并在一起作剑指状,指着赵俊良喝问:“呔,你是何方奸细,为何见了本王不跪?”

“我乃大唐人士。请问你是哪国哪朝的皇上?”赵俊良索性假戏真做。

马碎牛突然语塞,似乎在戴上“青瓦皇冠”之前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虚构的敌国也不确切。但他反应却是敏捷,知道只有当朝的百姓才能跪对当朝的皇上,诡谲一笑,说:“我乃大唐李世民是也,还不下跪!”

“不对,你是冒充的!”赵俊良大声抗辩:“你头上那种样子的皇冠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充其量只是东夷、北狄、西戎、南蛮那些小国的天子皇冠。你才是真正的奸细,你冒充唐王!你到我们唐朝来意欲何为?”赵俊良也学着马碎牛道白时的调调,食、中二指也并在一起指着他问。

大约是从没有人敢于站出来指出他的错误,或者是他早已厌倦了那些逆来顺受的“臣子”们的阿谀奉承,对于赵俊良的抗辩马碎牛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空前的宽容——他甚至都兴奋的有些坐不住了。他拿下了那块绑在头顶、压得他动也不敢动的“青瓦皇冠”,活动了一下脖子,认真看了起来。他并不正面回答赵俊良的问题,一边琢磨着他的“皇冠”一边摆正了姿势问赵俊良:“你一个番帮奸细,怎知我唐朝皇冠啥样子?”声音也恢复了常态。

赵俊良并不回答他,却挣脱加在肩上的几只手,趋前一步走到马碎牛面前,认真地看了看那块青瓦还仔细地数过了摆在上面的马鞭草。抬起头对马碎牛说:“你确实是番帮的奸细,因为你的皇冠真的不是中国古代皇帝应该佩带的。”

马碎牛不服,尤其是当着他那四个忠实的属下就表现的格外激烈。

“你知道个球!我跟着‘哑柏红’看了那么多的戏,还不胜你了?皇上都戴这样的帽子。你说,唐朝皇冠啥样子?今天你要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们五个人就把你塞到冢疙瘩的地洞里,然后再把洞口一封,让你作古!”

“行。我先问你:你是从那儿得到这个皇冠印象的?”

“看戏看来的。”

“怪不得——你看戏时注意过皇上头顶的皇冠没有?”

“咋没注意?就是一个板板两头翘,前后吊着些穗穗子。”

“不对。那个直板前圆后方,象征天地。它也不是青瓦这种形状;它也并不两头翘,只是戴的时候前边比后边略高一些。吊几根穗子也是有定制的。皇帝是十二根。而你这个‘皇冠’不但前后两头翘而且还是两头齐,这就不是中国的皇冠了,换句话说你也就不可能是中国的皇上。退一步说,就算你是中国人,但我刚才数过了,你那‘皇冠’上的穗子只有九根。在古代只是个伯爵或者是个上大夫。套一个现代的官职充其量只是个省长。你自称‘本王’这是僭越,你私戴皇冠这是谋逆,皇上听到后会认为你有野心、要夺他的江山,杀头还只是小事,十有**是要灭九族的。”

赵俊良一席话只说的五个人大张着口呆若木鸡。有两人已经露出了佩服的表情,而那个满头斑秃、被马碎牛直呼为“秃子”的家伙饶有兴趣地还要听下去,马碎牛却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怀疑地看着赵俊良,依然有些不服地说:“你说前圆后方就前圆后方了?你说不两头翘就不两头翘了?你说十二根就十二根了?今天本-----我且放过你,下回我再看戏时还真要认真瞅一下,要不是你说的这个样子,你就小心着!我叫刀斧手砍你的脑袋!”

话虽然说的厉害,但口气却是缓和多了。

赵俊良不再和他纠缠,他觉得今天已经给了马碎牛一个教训。对马碎牛这样的人,话要慢慢说、错误要一步步纠正。操之过急,只会坏事。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今天的野菜要好挖些儿。”转身就走下了无名冢。他得抓紧时间去挖野菜;那是他并不十分喜爱但却是他极为重视的劳动。荒年的野菜比黄金有分量;除此之外,世上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粪土。

马碎牛很是生气。

不知为什么,他已经全盘接受了赵俊良的说法。他觉得在这个县道娃身上有一种从容的气度和智慧的灵性,这种气度和灵性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在产生一种信任和亲近感觉的同时,也觉得高不可攀。他想摆脱它却又喜欢它、羡慕它,甚至是渴望能够亲近它、了解它。县道娃只有在第一次被打了个冷不防的情况下吃了亏,但后来的几次较量却使自己这一方接连吃了败仗。秃子败于力量和智谋,而自己却败于粗心和愚昧。

“干什么不好为啥要去假装唐王呢?他大那个驴仔蛋!就是装薛仁贵,演上一段征东的戏、或者是装薛丁山演上一段征西的戏也不至被这县道娃嘲笑啊?”

马碎牛知道,赵俊良不可能现编一通谎言蒙骗自己,他讲话时不卑不亢、不焦不躁,态度温和而自信,轻松而友好,以至于让马碎牛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富有耐心的慈祥的老师;而他说的那些话自然百分之百就是真的。最糟糕的是,马碎牛越来越感觉自己愚昧和愚蠢。他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和这个县道娃对话时,怎么会出现内心空虚和张口结舌的慌乱状态?马碎牛觉得自己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心悦诚服地接受失败使他格外痛苦。他站起身来摔碎了那原本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青瓦,两手攥着马鞭草旋转揉动,把四个伙伴叫到一起商量对策。

“这河南蛋是个人物,大家说,咋办?”

“这怂文的也行,武的也行,只是不知道胆量咋样?”那个文气的有点像女孩的高个子说。

“那就试他狗怂一下!”秃子恶狠狠地说。

“对,只有把他镇住,他才不敢张狂。”面无表情的男孩说道。

“招安。我看只有招安他,他才不敢胡说乱动。要是他胆量行,咱就‘笑纳’了他;要是他胆小沟子松,咱就天天打他!见一面,打一回,让他一辈子怕咱,让他永远都不敢骚轻!”秃子再次献计献策。

地域尊严和结拜情义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凝聚在一起,沮丧的情绪使他们决心报复。

所有的人都错会了马碎牛的本意,他看到大家都希望再整一次这个县道娃,只好接受,并最终把这个建议作为自己的意思确定下来。

第五章(上)

篮子满了,靠近二道原的高干渠下野菜密集肥美。 这里离村子太远了,没有人会来这里。赵俊良觉得很饿,也很累,顺势坐在了水渠边上歇息。他很想吃点东西,但这里除过野菜什麽都没有。他挑了一些野菜放在嘴里咀嚼,有苦有涩也有甜。失望之余他陷入胡思乱想。人是女娲拿泥捏的,却怎么会有饥饿的感觉?无机物捏成的泥人为什么能以有机物做为食物?这不合常理。假如人真的是有思想、能行动的无机物,那就可以不用吃饭了——谁见过石头吃饭啊?那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为收入担忧,不为果腹连累,人类还会怕什么荒年吗?还会有什么横征暴敛的地租吗?没有了地主和贫雇农、没有了资本家和工人,世人还用分什么尊卑贵贱吗?只要不挨饿,人就文明的多;只要不吃饭,人类的尊严就保住了一大半;只要不再种庄稼——这该死的具有上帝与魔鬼双重身份的庄稼——地球就是一个大花园。

也许这太理想了,退一步吧。假如活着的人是一个有机体而又必须摄入营养,那么,人像一个走动的植物也行。到一个地方要是饿了,就把自己的脚伸到土里,吸饱营养后拔腿就走,就像沙漠里滚动的仙人球。多么潇洒!多么惬意!人们把更多的聪明才智用于艺术、用于建设、用于一切美好的事物,人世间就能产生出更加辉煌的艺术作品,也就能建造出更加美丽的城市。马克思梦寐以求的**社会也许压根就不是理想。

“如果人不用吃饭,还会有什么好处呢?”

他首先想到了健康。“人吃五谷生百病。” 疾病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而罪魁祸首却意外地是人们须臾不可离开的食物。人们不得不善待凶犯,从来没有人会因为担心得病而因噎废食。

他想到了那些被饥饿折磨的痛苦不堪的城里人。家里少得可怜的食物在大人们美丽的谎言下大多都被无知的孩子吞下了肚子。老人们忍饥挨饿、疾病缠身,一些年轻人经不起饥饿的折磨和食物的诱惑去抢夺别人的食品------为什么人性的善恶在食物面前脆弱的必须以令人心酸的痛苦形式表现出来呢?

他想到了厨房。那里浪费了多少人才啊!小小的厨房缠住了婀娜的女性,不但无情地耗去了无数妇女的美好时光和聪明才智,而且把人类最美丽的一部分沦落在烟熏火烤的灶台上;暴殄天物啊------

男人们也沦为粮食的奴隶。君不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一半为的是它;君不见工人辛勤劳作,也有一半为的是它!

“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又何止只是工农为食所累呢?

“唉,粮食、粮食,难道你真的仅仅只是粮食吗?”

元好问咏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和耗人一生、世代为之奔波的衣食比起来,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先温饱而后思淫欲”,仅这一句话就把两者的主次关系说的明明白白了。也许这位元先生本来就是一个幽默高人,他把这首传唱千古——很可能还要再千古地传唱下去——赚无数人眼泪的抒情词写进了一个叫“摸鱼儿”的词牌里。

“摸鱼儿?嘿嘿,食与情之间孰纲孰目真是一目了然。”

赵俊良越想越入迷,想到最后自己也笑了。他深知这些想法是多么荒谬和不着边际。他也自问:“难道我的脑子不能再想点别的吗?”但饥饿的感觉似乎早已侵蚀到全身、控制了灵魂,容不得其它念头再挤占一席之地了。

他摇了摇头,想摆脱这些无稽的杂念。一回脸,看到马碎牛和他的伙伴们笑嘻嘻踅了过来。

赵俊良看到他们神色诡异并不在意,朦胧间觉得秃子刚从身后走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算计了,“这次又是什么恶作剧呢?”就在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猛然觉得有一个小动物正簌簌地在背部向上爬。他瞟了一眼马碎牛。只见他攥着双拳,瞪大着眼睛,紧张的似乎透不过气来。赵俊良猜到了,这一定是一个比蜈蚣和蝶当更为厉害的家伙。背上的东西爬的很快,迅速爬到了他的右肩。来不及多想了,他随手抓起身边一小块干硬的黄土,估着那小动物下一步可能的落脚点,快捷地在肩头拍了一下,身子一侧、肩头一抖,一个小动物应声落在面前。他低头一看是一只大蝎子,一只黑背大黄蝎!

好冷怂!

那蝎子落地后并没有死去,七晕八素像喝醉了酒。它快速地转着圈,漫无目标地挥舞着大钳、暴怒地倦动着毒刺。

赵俊良抓起自己的篮子按住了蝎子的头,他拿出铅笔刀利索地斩去了蝎子尾端的毒刺和一对大螯,抓住那只垂死挣扎的活蝎子就给它开了膛。他用大拇指的指甲伸入蝎子的腹腔轻轻向前一推就清净了内脏。那蝎子仍在动,赵俊良想也不想顺手就放进了嘴里,随即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好久没有吃肉了。”他露出了贪婪而满意的神色。

马碎牛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线。其余四人个个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渐渐地,马碎牛露出了敬佩之意,他的脸上看不到了往日的骄傲,却多了几分亲近。

他拿着架势坐在赵俊良对面,对赵俊良说:“河南------赵家娃,你真行!胆正,能文能武。可是,除过游泳和吃蝎子——哦,还认得皇上的帽子以外,你还能干啥?”

“是啊,我还能干啥呢?”赵俊良一时之间也觉得无法回答。迄今为止,除过学习,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挖野菜,但这些能耐显然不在马碎牛的问题之内。他歉意地望了他们一眼,说:“我没有你们勇敢,也没你们力气大。要说会些啥,最多是多看了些书,能讲几个故事而已。”

马碎牛和他的小伙伴们听到赵俊良会讲故事,十分高兴,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快讲,快讲!讲一个打仗的故事让我们听。”

赵俊良小心翼翼地问:“有句话我不吐不快,能不能让我先说一下?”

“能”、“能”、“能。”周围响起一连串的催促声。

赵俊良对马碎牛说:“你刚才提到‘皇上的帽子’,其实那不是帽子,叫皇冠。在古代‘冠’和‘帽’是不同的。扣在头上罩住头发的是帽子——这和现代的叫法一样;比帽子小,只负责在头顶束住头发的叫‘冠’。古人头发长,才有‘冠’这个装束,现代人——”赵俊良看了一眼马跑泉五虎上将青苍的头皮,嘴一扁,笑了,说:“不需要了。”

“你就是要说这句话?管球他是冠还是帽呢,净耽误时间——讲故事!”

赵俊良说:“讲‘三国’行吗?”

“行!”马碎牛第一个积极响应。赵俊良就从“桃园结义”讲起。这是他最熟悉的一个故事。他讲的节奏明快,要紧处又掌握的极妙,尤其是讲到张飞井中悬肉那段,只听的马碎牛坐立不安,以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怒忽惊忽悲;看的出来,他完全被赵俊良的感情语言控制了。

赵俊良太饿了。他讲了半个多小时后提议回家吃饭。

他只敢提议。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与他们周旋,他的言行也不能出一点错。马碎牛却意犹未尽,看了看他说:“等一下再回家。我今天来,是要和你比水性的。看看是你城里娃水性好,还是我农村娃水性好。”赵俊良推却说:“我那天回去后就开始拉肚子,今天还没好。等我恢复了,将养上一个月后再和你比赛行不?”马碎牛怀疑地看了看赵俊良,说:“怯火了?”赵俊良说:“那到不是。”马碎牛说:“好。我和你商量个大事。我们五个人商议过了,我准备招安你。我看你是个文人,正是我们需要的;不像我们五个,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我们马跑泉‘五虎上将’就缺一个军师,你是河南——城里娃,灵醒。瞎瞎主意多,又留着个特务头,长着个前梆子后马勺的颡。脸又白得像纸,细皮嫩肉的,我看,你就是戏台上的‘白眼狼’!我现在正式给你封个官,以后你就是我的军师——也就是宰相。”

赵俊良顿觉好笑。前不久他还称自己是“本帅”,今天就降为“五虎将”中的一员将官;行事中他处处把自己摆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信口封了赵俊良一个比他还要大的“官”。赵俊良虽不想承认自己是“白眼狼,”却也不想争辩。看到马碎牛期待的表情,他也不敢笑。

他装糊涂。他很高兴马碎牛不把他当外人了——不是喜欢马碎牛——而是因为少了一个强敌,省却了很多麻烦。他觉得自己融入同令人群体的计划初见成效,获得友谊的愿望也有了良好的开端,就微笑着默认了马碎牛的“封赏。”

马碎牛见他并不反对,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从今天起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结拜弟兄——就像刘、关、张那样。”

这句话倒让赵俊良吓了一跳。他是知道什么是结拜弟兄的,他也知道男人之间的结拜意味着什么。他吃惊于马碎牛如此强横,根本不征求对方意见,把结拜弟兄这种意气相投的事搞的像恩赐一般。就真实情感而言,赵俊良实在不想和一个粗鲁而危险的家伙结拜成弟兄,但他又不知道怎么搪塞,就呆呆地看着马碎牛。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马碎牛张罗举行那烦琐的结拜仪式。赵俊良明白了,马碎牛的所谓结拜其实只是口头封诺,毫无实质内容;渐渐的也就放了心。

马碎牛豪气地说:“我给你介绍咱马跑泉的几员大将,你好知道他们的本事。”他指着皮肤黝黑、浑身都是肌肉疙瘩的男孩说:“他叫狗娃,马跑泉第二员大将。人长的黑,可能是他妈怀他时酱油吃多了。去年,他家的面缸里跌进去一个大老鼠,咋也爬不上来。他爸他妈干着急没办法,大老鼠龇牙咧嘴,叫了几个人都不敢下手——又不想放老鼠走、又不想把老鼠打死在面缸里。大人们束手无策。万众瞩目之下,狗娃大叫一声:‘我来’!他把袖子挽到了胳肢窝。大老鼠瞅见他的黑胳膊,吓得在面缸里猛转圈圈;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狗娃瞅着老鼠落脚处猛的一把抓了下去!就听那大老鼠“吱”的一声叫,脖子猛咋向前一伸、后腿一蹬,抖了两下就被他捏死了——他是咱村胆量最大的男娃。”介绍完了第二员大将,他又指着一个稍嫌文气、面无表情的男孩说:“他叫怀庆,马跑泉第三员大将。以前他是最有学问的,摇头晃脑、假作深沉,一直冒充着军师。张口八卦阵、闭口天门阵,装模作样,时不时地夜观天象——我看他是狗看星星:不懂装懂。他还妄言天下兴废,说国民党不是被**打败的,是天道循环、气数已尽。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阴险,这你当然是知道的了——我们扮演青蛙、请君入瓮的诡计就是他牛刀小试的杰作。”他又指着那个笑眯眯的男孩说:“他叫明明,是马跑泉第四员大将。待人亲切、未言先笑,外人都把他当了个女子。其实他歪的很!哪天你和他摔上一交,不把你撇到二梁上才怪!”他歇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是秃子,你认得,第五员大将。这怂像水浒里那个蛤蚤——贼娃子时迁。瘦归瘦,但他瘦的筋道;瞎归瞎,但他瞎的有窍。他的长处就是出手快、下手狠、做人不地道,喜欢攻人下三路——你也领教过了。我呢,就不多说了,马碎牛。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四个是我的部下,咱村的娃都得听我的。”

赵俊良含糊答应着。看到马碎牛如此郑重地介绍着他的几员或衣衫褴褛、或头脑简单、或骨瘦如柴、或面有菜色的所谓“大将”,只觉得十分好笑。他挨个看了看这几员“大将”,觉得除过马碎牛和那个浑身肌肉紧绷的狗娃有点像一员“大将”外,其他三人与“大将”应具备的身板相去甚远。怀庆很文气,不苟言笑,人长的白净,不像个能出手的人。明明就显得有些瘦弱,高高的个子,一张笑嘻嘻的脸,简直就像个女孩。只有秃子不像个好人。闪动着六七块明镜一样光洁的斑秃的头顶下是一张狡猾萎缩的脸,眼珠子常常斜向一边,似乎在躲闪着什么。但有一点看得出来,他不但是个能出手的人,而且还是个行动敏捷、手段残忍的家伙。赵俊良深感此人靠不住,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坏蛋坯子。

赵俊良咂着嘴,回味着大蝎子的清香,思谋着如何确立自己在五虎上将圈子里的地位,忽然听见马碎牛自言自语说:“敢吃蝎子?河南蛋也有勇敢的?真没想到!”

赵俊良差点儿气的噎住。但此后马碎牛再也没有叫过他河南蛋。

马碎牛意犹未尽,沿着结拜的思路说道:“古代的英雄好汉都有一个响铛铛的外号,咱们也不能例外。我给咱六个人一人都起下了一个绰号。我,以后就叫‘插翅虎’,有翅膀的老虎。天上地下、任我来去,歪吧?狗娃,你以后就叫‘拦路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老虎;横吧?怀庆就叫个‘下山虎’,冷不防就能把人扑倒——一只阴险的老虎;狠吧?明明就叫个‘玉面虎’,笑嘻嘻吃人的老虎;美吧?秃子呢——你就叫个‘病大虫’!会装洋蒜的老虎;坏吧?你们觉得咋样?美气不?”其他几人不置可否,只是笑。秃子却不高兴,说:“你们个个都是‘虎’,咋就把我整成‘大虫’了?我也要当‘虎’。”马碎牛斥责秃子:“你就是没学问。怀庆都讲过几回了,‘大虫’就是老虎,这在水浒里都是写着的,你咋记不住?”秃子歪着下巴嘟着嘴很是不服气,小声辩解:“那你们咋不叫‘拦路大虫’、‘下山大虫’、‘玉面大虫’?偏偏到我跟前老虎就成了虫了?”

赵俊良心想:“秃子还挺有心眼的,说了三个‘大虫’却偏偏漏掉了马碎牛那本应顺理成章被叫作‘插翅’的‘大虫’。”他笑嘻嘻地说:“我给你起一个有虎的外号咋样?”秃子的不满立刻化为乌有,满怀期望地问:“啥虎?”赵俊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金钱虎。如何?”秃子立刻同意。说:“就是它!”看上去十分高兴。怀庆就咧着嘴不出声地笑。

马碎牛说:“好。咱马跑泉五虎上将都有外号了,只剩下军师还没有。俊良,你的外号也是我来起,就叫个‘圣手书生’或者叫个‘智多星’,你看咋样?”

“不行,不行。”赵俊良连忙摆手。“那些外号太大了,我受不起。我看,我干脆就不要外号了。”

马碎牛不满地说:“你咋能没有外号呢?我五人现在都有外号了,以后出进马跑泉,周围几个村子那都是人人敬仰的;你要没外号,以后谁知道你?就你赵俊良那三个字,咋听都不给劲!起一个,要不然你自己起?你要不起,我就起呀!”

赵俊良有些急了,他怕马碎牛给他起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外号,一旦叫起来,很难改掉,有可能让自己一世蒙羞,急忙说:“我起。我自己起。”他略一思索说:“你刚才给我起了个‘圣手书生’,我看把第二个字改了就行了,叫‘剩饭书生’就挺好。”

马碎牛很是失望:“县道娃就是没出息!就想着剩饭。你这个外号以后是要带累我五个人名誉的;重新起。”

赵俊良想到自己属虎,又常常饿肚子,叹一口气说:“那就叫个饿虎吧。”因为有了虎字,马碎牛总算放过了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第五章(中)

一抬头,他看见大家都在紧张地观察他,觉得有些奇怪。马碎牛虽不像其他人那样紧张,却也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咋还没有中毒?”

“中毒?”赵俊良恍然大悟。笑了,说:“蝎子的毒都在尾巴尖上,吃的时候只要把毒刺后边那一段黑色的尾巴去掉就没有毒了。”

五虎将出人意料地哗的一下跑散开去,向东一拐就下了沟道。赵俊良颇觉意外,急忙跟着他们。六个人七手八脚撬开了一小块立土,果然在土缝里发现了一窝蝎子,大约有十几个。众人一声欢呼急忙捕捉。拿土块砸、拿树枝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直到蝎子不再挣扎。抓到手里后学着赵俊良的样子:斩去尾刺、破腹清肠、填入口中。秃子胆小,他还要剁去长长的尾巴和所有的腿脚,直到确认蝎子死去后,他才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试着轻轻一嚼便叫:“真难吃!”连忙吐了出来。其他几员“大将”也“呸、呸”地吐了一地。唯独马碎牛皱着眉头强咽下去,失望地说:“一股土腥气。”

“这样吃当然不好吃了。只有饿急了才这样吃。我奶奶说抓住蝎子以后要放在一个大盆里饿上两天。等它把肚子里的东西拉干净了,放上半盆清水,用筷子搅动把它洗净,在不见太阳的地方晾干,然后找一个玻璃大罐子把蝎子夹进去,放一层蝎子撒上一点盐,蝎子很快就死了。腌上两三天等盐味进去了再倒出来晾——不能见太阳——是阴干,最好再有点小风吹着,等干透就能吃了。口味咸咸的,脆脆的,香的很------”

怀庆不以为然,说:“只有肉最香。”

明明说:“面最香。一碗粘面,再多调些辣子、醋、香油啥的,那就最香了。”

“不对,”秃子态度激烈地说:“最香的是葱花炒鸡蛋。去年三十夜晚,我妈给我大炒了两个鸡蛋,笑嘻嘻地像喝醉了酒,端给他说是慰劳他一年的辛苦。我大就笑得像个流氓!他说,先不着急,咱俩先到窑洞里头说说话,鸡蛋就放到了外间。我趁他俩不留神偷吃了一口,爷呀,真香!从那儿以后我才知道世上只有葱花炒鸡蛋才是最香的。”他回头问赵俊良:“俊良,你说啥最香?”

秃子一句话顿时让赵俊良想到了古今中外无数的名吃佳肴,他虽然从无品尝的运气甚至也没有见上一面的机会,但他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讲解着美味佳肴的故事。他侃侃而谈,叙述时肠鸣如雷、不绝于耳。

“孔夫子爱吃切成四方块的牛肉,至于这牛肉是清炖还是红烧,他老人家到没说,书中也没有任何记载,——”

马碎牛问道:“啥叫清炖?啥叫红烧?”

赵俊良详细讲解了清炖和红烧在烹饪时的区别后接着说:“不过我想,清炖要比红烧好一些。虽说红烧汁浓味重,入口一咬能香的让人闭过气去;但清炖却在能品出牛肉本身的肉香后还有一大锅清香味美的牛肉汤喝。这牛肉汤里再放些盐,再调一点胡椒粉;上边撒一点葱花或者芫荽,趁热盛上一大碗,一口气喝下去,那才叫香啊------”

所有人的涎水都流了下来,惟独秃子流的多。他问道:“还有啥好吃的?”

赵俊良说:“满汉全席。”

“满汉全席?”对于六十年代初身居偏远农村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词汇。

“满汉全席就是一顿饭要做出一百多道菜——全中国最好吃的菜。”

“谁狗日有这运气?”秃子已经有些愤怒了。

“慈禧太后——其实她也吃不完这么多的菜,只是挑上几样尝尝。”

“剩下的菜呢?”这是每一个人都关心的问题。

“倒了,全都倒了。”赵俊良不无惋惜地说。

“倒了?全都倒了?!”五虎上将惊讶的目瞪口呆。

马碎牛气愤地总结道:“怪不得中国这么穷,都是让皇上给吃穷了。”

秃子余怒未消,他补充说:“皇上吃穷中国还不算个啥事。听我舅说,每个皇上都要娶三千多个女人——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他狗日一个人咋用得完?最后就闲在皇宫当老女人了。给民间只剩了些歪瓜裂枣,咱这些人才长得这么丑,一个个就像了妖怪——”

“少提你舅!”马碎牛吼道:“听俊良讲好吃喝呢,你就拿女人打岔,没出息!——俊良,你接着讲。”

“刚才说的是中国的吃食。外国人吃得还要好,普通老百姓都是吃面包、喝牛奶。”

狗娃说:“我见过面包。样子像冢疙瘩,上圆下方,四个边上金黄金黄的像炒鸡蛋,顶上和底子油光红亮——看的我都想抢!最怪的是这怂还是软的,闻着还有一些香气儿。茂陵车站的合作社里就摆了好几个——那里面还有白皮点心、江米条、鸡蛋糕,一样比一样好吃。”

“早都没有了!” 怀庆说,“上个礼拜天叫人把合作社后窗撬开了,里边能吃的都给拿走了——差不多能装一面口袋。听说那贼还算有良心,没拿钱也没动粮票。”

明明说:“真可怜,合作社的张老汉哭的汪汤汪水,拿头不停地撞墙,说他没法给领导交代,不想活了。派出所来破案的警察如临大敌,不去逮贼,却把张老汉家翻了个底儿朝天,全家人被审了三天三夜。”

马碎牛说:“又打岔!正说啥东西好吃呢又拐到破案上去了——俊良,我问你:你觉得啥东西最好吃?”

赵俊良凄然一笑,说:“我觉得世上最好吃的就是软蒸馍。”

秃子十分失望,说:“你们城里人就没见过世面!成辈子挨饿就不知道啥最香。听我说,世上只有葱花炒鸡蛋最香——我是亲口尝过的——你们谁尝过?”在确认没有人享受过这莫大的运气后,秃子更加自信了。他陶醉了,沉吟道:“啊,啥时候我要能把炒鸡蛋当饭吃那怕第二天死了都行!”说完直咂嘴,想象中的葱花炒鸡蛋早已让他满嘴生津,那意想中刚出锅时的香气也让大家满嘴生津。当品尝完并不存在的葱花炒鸡蛋后,秃子发下了狠话:“我以后长大了就去当厨子,给县长省长当厨子。不管他每顿饭想吃啥——吃粘面都行,我给他擀——反正我是每天得给自己整上一大盘葱花炒鸡蛋的!我不就馍、不就面,啥都不就,还要少放些葱花多放些油,单炒单吃!”

狗娃和明明频频点头,觉得秃子的理想很不错;怀庆却不说话。

马碎牛面露鄙夷之色,瞪着秃子说:“没出息!你就那么想给别人做饭?你瞎好也要像我那二年的理想一样,长大了当个大队长。我当年树立这个理想就是为了对付我大。到那个时候,我大要打我,我就说:‘马垛,先不要打人。你到大队部来一下,汇报你最近的群众工作。汇报的时候要多作自我批评,不要老瞅着别人的缺点错误。回到家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打碎牛,那是军阀作风,这个瞎瞎毛病以后一定要改。我今天也不多批评你了,你回去后好好想一下自己犯下的错误,给碎牛认个错就过去了。’你看,多威风?不过我现在看不上大队长那差事了,打不下粮食分不下钱,出力不讨好!工作做的好了,公社就说成绩是他们深入基层抓出来的;老天不下雨、粮食打不下,公社批评、社员唾骂——关键是大队长在村里没实权,小队的事他说了基本都不算,大队又是个干壳子。听起来威风,做起事来就难场。今年过完年我就想:过去的理想既然看不上了,那就当是写错了一个字,拿块橡皮把它擦了就是了。我要树立新的理想,我长大了就去当兵。然后当团长、军长、总司令——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我要亲自驾着飞机去解放台湾!我还要活捉老蒋!到那个时候,我想吃啥就吃啥。先叫勤务兵给我擀上一大碗粘面,油泼辣子要用纯热油泼,不准拿酱油、醋拌。调面的醋也得是纯的,不准往里面兑水!盐得是城里人吃的那种面面盐,青海的疙瘩盐不要!面碗里我想放多少油泼辣子就放多少——少管我!不许在我盛辣子时拿筷子敲我的头!不许说‘少放些,你大还没吃呢’这些让人丧气的话!”马碎牛越说越慷慨、越说越激动,猛然回头问赵俊良:“俊良,你以后长大了想干啥?”

赵俊良思来想去,在权衡了利弊后说:“我想在农村当老师。又有钱花又饿不死。”随后就悲从中来、情绪低落。

马碎牛又问怀庆:“你长大干啥?”

怀庆斜着眼看马碎牛:“俊良问咱啥最好吃,你却说想当兵吃粘面。我就不信你会认为面比肉香!你到底认为这世上啥最好吃吗?秃子已经说过葱花炒鸡蛋了,你也选一样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马碎牛没有吭声,他叙述伟大理想时的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瓢凉水。他真不希望怀庆在他最兴奋的时候打断他,但他又不得不去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他犹豫着,一种欲说还休、难以决断的样子。赵俊良有些奇怪,觉得他不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忍不住问道:“碎牛,你看啥还能吃?你认为啥最香?”

马碎牛像背诵诗歌一样说道:“羊肉膻气牛肉顽,猪肉好吃没有钱。但这些还不是最香的。我吃过一种肉,狗日的真香!”

秃子抢着问:“是啥肉?是啥肉?”看神气,似乎随时奋起反驳一切敢于蔑视葱花炒鸡蛋的食物。

马碎牛警惕地看了大家一眼,说:“我要是说出来谁都不许笑我。谁笑我,我就打 、真打!”

“不笑,不笑。”马碎牛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伙伴们抢着保证。

“钉冠蝥蝥。”马碎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出了口。但他同时又瞪大了双眼在几位“大将”的脸上扫来扫去,目光咄咄逼人,似乎在警告:谁敢笑,他就真要动手打人了。

“钉冠蝥蝥?”赵俊良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他甚至也不知道这种东西是动物还是植物。他奇怪大家为什么都憋着不问,想必是都知道答案。看着几个人强忍住笑容转过了头,强烈的求知欲给了赵俊良极大的勇气,他想:我不笑就是了,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陪着小心问:“碎牛,啥是钉冠蝥蝥?”

看到大家都没有笑,马碎牛松了一口气。他并不对赵俊良作出解释,只是说:“走,我给你逮一个。”

赵俊良紧跟在马碎牛的身后。他发现马碎牛低着头走的很快,只在有牛粪和土质腐臭的地方认真观察。赵俊良似乎猜到了什么,心中一阵紧张,陪着小心问道:“钉冠蝥蝥是不是屎壳郎?”

“不是。”马碎牛斩钉截铁地说:“在我们这儿屎壳郎叫屎巴牛,也叫蝥蝥。模样长的像县长坐的小汽车,从头到尾黑亮光滑。头上啥都没有,只会滚屎蛋蛋。钉冠蝥蝥头长的像‘逼督,’头顶光滑凹陷,前头栽着多长一个钉子,像书上画的恐龙。它不滚屎蛋蛋,专门抢屎蛋蛋;一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赵俊良觉得十分有趣。虽然此后过了半个多月,他才得知马碎牛嘴里的“逼督”只是耕地时铁铧上能把翻起的泥土逼向一边的一块附加钢板,但当时那个蝥蝥界的强盗的尊容却让他无限神往。他搜索了所有有关屎壳郎的记忆,发现那些书本上讲解屎壳郎的知识虽然记忆尤新,但那个以粪为美食的家伙的模样实在已经很模糊了。只觉得那东西黑乎乎的,圆圆的有一枚杏那么大,在地下打一个洞,用来储藏粪球。头前是否有“钉冠”,书上好像并没有记载。他也回忆了所有关于恐龙的形象,隐约间猜到了可能是那个长的有点像犀牛的品种。突然听说屎壳郎能吃——虽说长着钉冠,但依然是屎壳郎——这让赵俊良很难相信,也很难接受。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想到去吃屎壳郎,依然是腹内翻腾、喉咙眼作呕。

马碎牛检查了一堆堆的腐烂物,期间也遇到了好几个蝥蝥,但没有一个长着钉冠。他有些失望。说:“钉冠蝥蝥少得很,二三十个蝥蝥里头才能见一个有钉冠的。”明明和怀庆没了耐性,连忙证实说钉冠蝥蝥就是少得很,可遇不可求;言语中透露出希望马碎牛放弃搜寻的意图。秃子却兴致盎然,对马碎牛献计说:“还不如先逮上一个蝥蝥,杀开看一下,说不定肉也香得很呢!”

马碎牛说:“要逮你逮,我只逮钉冠蝥蝥。”

秃子四处张望,很快就在附近发现了一只正在紧张忙碌切割新鲜牛粪的屎壳郎,并将这个黑壳的巨无霸捏在手里。他一边详细向马碎牛询问宰杀的技巧和可食部分的解剖位置,一边欣赏着那只仰面朝天的屎壳郎做出的无谓挣扎。当他确信已经完全掌握了马碎牛传授的屠宰术后,他动手了。

他两手反向拧动,一把就揪下了屎壳郎的头,手脚麻利地拽下了它的肚腹和黑而发亮的背壳,当所谓的可食部分展露在大家面前时,却是只有绿豆大一块暗红色的丝丝肉。秃子骄傲地向大家炫耀着,他问马碎牛:“这和钉冠蝥蝥的肉一样不?”马碎牛很认真地看了看,又拿过来闻了闻,惊奇地说:“颜色、大小和气味都一模一样。”然后恍然大悟地叫道:“这狗日也能吃!”

于是,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秃子的演示把所有人开拓食谱新领域的热情空前高涨地调动了起来。大家分头走向四面八方,力求能有最大的收获。

赵俊良紧跟在马碎牛身边,他始终无法下决心向这种位列三甲的逐臭之夫下手。他觉得除过粪坑里的蛆和厕所里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以外,世界上最肮脏的动物就数屎壳郎了。

马碎牛也不去抓屎壳郎,他仍然在一心一意地寻找钉冠蝥蝥。

一只带翅的昆虫沙沙地飞了过来,它飞的笨拙而吃力,这莽撞的家伙一头就撞到了赵俊良身上。赵俊良眼快,一把抓住了这个小动物。

马碎牛看了一眼说:“这是扁担。”

赵俊良仔细观察它。原来“扁担”是一种绿色的蚂蚱,它身体修长,大约有普通蚂蚱的两倍;尖头长脸,有着蚂蚱一样的长腿和长长的翅膀,却不似蚂蚱般肥胖臃肿。此刻,不知是飞翔劳累所致还是被人捉拿后过于紧张,它那硕长的肚皮一涨一缩地起伏着。

“它从哪里飞来的?”赵俊良问。

“苜蓿地。前边有一大片苜蓿地,这碎怂一定是从那儿飞过来的。”

“苜蓿地里‘扁担’多吗?”

“多的很。就是不好逮。三尺高的苜蓿纠缠的像毡,人在里边就没办法走动。”马碎牛解释说。

“围着苜蓿地逮还不行吗?”

“这到可以试试。”

赵俊良左右搜寻,附近不但有几只这样的“扁担”,而且还有被马碎牛称做蚂蚱的蝗虫。虽然数量寥寥,但赵俊良坚信苜蓿地周围像这样的昆虫一定不会少。他太急于吃到肉了。对于马碎牛为了证实所言不虚、契而不舍一门心思要找到钉冠蝥蝥的举动也失去了耐心。

“碎牛,放着满地的蚂蚱不捉,为啥非要去找钉冠蝥蝥呢?我建议今天先逮些蚂蚱回去过肉瘾,钉冠蝥蝥的事以后再说吧?”

“行麽。”马碎牛很不情愿地应下来。他大声呼唤,很快就把散落在周围的几个人叫到了一起。

秃子炫耀战果:他已经拥有六七块绿豆大的蝥蝥肉了,他把它们放在手心,就像吝啬鬼把钱含在嘴里。其他几个人也战果不菲,或多或少地都有收获。惟独马碎牛和赵俊良两手空空。

“逮蚂蚱。”马碎牛只说了三个字。五虎将“呵呵呵——”地叫着,提着篮子赛跑一样冲向了不远处的一块苜蓿地。

时逢盛夏,苜蓿地里到处都是蚂蚱。但这些蚂蚱或是“扁担”只躲藏在开满紫花的苜蓿丛中,苜蓿地以外却又不如赵俊良想象的那么多。

“这苜蓿人能吃吗?”赵俊良问。

“以前能吃,现在不行了。老了,只能喂牲口。”马碎牛说。

望着相互交叉缠绕却又密不透风的苜蓿地,狗娃说:“满地的蚂蚱,咋逮呢?”

怀庆说:“拿土块往里砸,说不定他们就飞出来了。”

“说不定?说不定还越飞越到苜蓿地中心了。”秃子的疑问听起来很有道理。

马碎牛一直留意着赵俊良的表情,他看到这个城里娃只是望着苜蓿地沉思,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意思,说道:“大家都住嘴。既然我们现在有了军师,那就让军师先发言。赵俊良,你说:咋样逮这些蚂蚱?”

赵俊良猜到马碎牛是想试试自己这个所谓的军师有几斤几两,笑着说:“好办。派一个身体灵活的人先悄悄潜伏到地中心,然后脱下衣服扑打苜蓿,这样,蚂蚱就会往外飞了。”马碎牛吩咐秃子:“秃子,你最瘦,身体也最灵活,鼓上蚤也不是白叫的——你到地里去。”秃子就兴高采烈地趟平了一米宽一条路,跳跃着扑进了苜蓿地中心。

像腾空而起的蜜蜂,又像四散逃窜的野兔,苜蓿地里的蚂蚱毫无方向地飞向它们自认为安全的地方。

五虎上将放下手中的篮子,蹑手蹑脚地跟在蝗虫背后,在一望无际的农田里毫无方向地追逐着蝗虫碧绿的身影。游戏以及蝗虫身上可食用的瘦肉刺激的每一个人都奋勇向前。

捉蚂蚱的过程是很累人的,你得追着它的翅膀奔跑。但捉蚂蚱的过程又是欢乐的,捕猎时的紧张、失误、懊悔和随之而来的愤怒、惊喜和穷追猛打都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有趣的是所有的蚂蚱都笨,捉起来并不十分难。它们辜负了上天赐予的复眼和那长长的极有力度的大腿,更不要说还长着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了。

唯一的麻烦是苜蓿。偶然闯进去,这些纠缠在一起的半人多高的枝条就一次次地将他们绊倒,并在他们倒地后扑头盖脸地将花粉洒落在头上、脸上和身上,六个人满地打滚时喷嚏连天。

时间不长就累的满头大汗。不但赵俊良跑不动了,五虎上将也一个个气喘吁吁。大家笑容满面有意识地往一起聚拢,拣个田埂坐了下来。

“像吃蝎子那样吃吗?”歇息下来时,赵俊良问。

“不是,”马碎牛说:“像吃钉冠蝥蝥一样。这狗怂一肚子的绿屎,要拽下肚子、揪下翅膀、拔掉腿和头,只吃中间胸脯那一段——就是又平又光的那一段。”

“生吃还是煮着吃?”

“都不是。放些盐,在锅里干炒。”

六个人分别检视新一轮的战果,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失去了继续捉蚂蚱的兴趣。休息过后,明明提议再去沟道逮蝎子。哇的一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提上篮子就跑。

第五章(下)

重返旧地和重操旧业让六个人都有一种专业人士的感觉。马碎牛和他的四员大将负责捉蝎子。他们折断小灌木的枝条做筷子,这是捉蝎子最有效的工具;赵俊良有一把铅笔刀,专门负责宰杀工作。他们分工明确,效率很高。看到宰杀好的蝎子越来越多,大家就又失去了兴趣。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了,肚子也饥了。

终于,人人都萌发了回家的念头。

当赵俊良提着篮子背着口袋回家时已是半下午了,六个人涌进窑洞,登时就人满为患。马碎牛一进窑门就大叫:“赵婆,我们饿了,要吃肉!”说着就把篮子往奶奶手里递。

奶奶先是一愣,说:“这是谁家娃呀?也不认生。”当她看到是马碎牛时就笑了。她随手接住篮子看了一眼,说:“行,行,一会就让你们吃肉。”随即赞叹说:“这些孩子了不起呀,弄了这么多的肉,这多费劲呀-----”

奶奶放下马碎牛递过来的篮子,接过了赵俊良的篮子看着,地软一朵没有,最上边是塞的实实的侧儿根。侧儿根下面是半篮子的蝗虫段和开了膛的蝎子,那些蝎子都已被破腹清肠收拾的干干静静了。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篮子里。

赵俊良拿出自己的小人书分发给五虎将阅读,那是一套水浒的连环画;六个人一边等待吃肉一边热烈地讨论书中的英雄人物。

奶奶高兴地把这些“肉”洗干净后就抹些盐在上面,然后用手轻轻揉搓,稍置几分钟后就在铁锅里干炒,不大会儿满窑洞就飘起了香味------

这是赵俊良记忆中吃的最香也是最难忘的一顿饭:干煸咸蝎子、凉拌侧儿根和焙的焦干脆干的蝗虫豆,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新朋友。

“要是有几个大白蒸馍就更好了。”他看了看手中掺了野菜和豆渣的包谷面饼子自嘲着:“既得陇、复望蜀,真是白日做梦。”

几员“大将”也饿极了,只顾低头贪婪地吃饭却不言语。马碎牛左右一看,抓了一把蚂蚱豆放进嘴里,嘎嘣嘣咬的脆响,含糊不清地问:“赵婆,俊良他爸他妈咋不来?得是饿死在县里了?”

奶奶吃了一惊,赵俊良愤怒地满脸通红。“五虎上将”里只有马碎牛还在泰然自若地继续吃东西,其他四个人都吓得停止了咀嚼,一个个惊慌地观望着这个尴尬的场面。爷爷也很意外。想不到这个孩子说话如此大胆无忌,看到俊良要发作,急忙打圆场。他微笑着说:“人到是活着,没有饿死;可就是来不了。”

马碎牛睁大了眼睛问:“为啥?饿病了?浮肿?”爷爷笑道:“都不是。先是去了朝鲜战场,后来就留在那里了。”

“朝鲜战场?”马碎牛很是兴奋,目光炯炯地问:“打美国?那他一定有枪!是二十响还是机关枪?他打死了多少美国兵?”

“他可能一个美国兵也没打死——他没有枪。”

“没有枪?那他在军队干啥呢?”马碎牛奇怪地问。看他的表情,好像不带枪的人呆在军队只能吃闲饭。

“军队里没枪的人多了,像炊事员、文书、参谋、政委、医生和翻译,这些人都不带枪。”

大约是因为没枪,马碎牛甚至都懒得问赵俊良的父亲在军队是干什么的了,只是很失望地说:“太没意思了!国民党抓个壮丁都给发个枪呢,**打美国鬼子咋把没枪的人都派去了?”

赵俊良睡的正香,有人咚咚咚地敲门。爷爷奶奶也惊醒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爷爷拉开了门。满天星斗下,只见马碎牛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双手双脚都是泥。爷爷吃惊不小,忙问:“碎牛,咋啦?”

“没事,没事。”马碎牛只是笑嘻嘻地向赵俊良示意,让他出来。

爷爷见没有什么大事就不再理会。

赵俊良急忙穿好衣服,刚把鞋勾上,被马碎牛一把拉住袖子,拽上就往外跑。

“碎牛,到底咋了?”赵俊良有些不安地问。

“不咋,不咋。到了你就知道了。”马碎牛神秘地一笑。

赵俊良埋怨说:“昨天晚上散的就晚,上床后我又看了一会儿书,这才刚刚睡着你就敲门。真是的。”

马碎牛毫不理会,拉着赵俊良就上了塬,两人跌跌撞撞向前跑去,草上的露水很快就把赵俊良的鞋打湿了。两人一直跑到了饲养室的后墙边,那里堆着很大一堆牲口粪便。马碎牛指着地下说:“你看,这就是钉冠蝥蝥。”

赵俊良仔细看去,不禁莞尔。地上有两只一样大小、一样肤色的屎壳郎。其中一只的模样下午已经多次见过了,赵俊良也亲眼看到了秃子是如何残忍地宰杀它的同类的。另一只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它果然是微缩的恐龙。它确实在头部长着一个四、五毫米长的“钉子”,犀牛角般朝前竖着,看上去锐利无比。两只蝥蝥一头一个,被一根细绳拴在一起。细绳的中间压着半块土坯,将两只屎壳郎隔在了两边。此刻两只蝥蝥正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挣扎着。

“你看,是有钉冠蝥蝥吧?”马碎牛得意洋洋地说,“我一夜没睡,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它!我让它们表演给你看。”马碎牛解开了捆绑蝥蝥的绳子,那只钉冠蝥蝥依然绑着。

初脱大困,那蝥蝥快速向一个方向逃窜。马碎牛手持一个小棍,将那个蝥蝥的头拨向了墙边的一个粪球,那蝥蝥不为所动掉头又跑。马碎牛再次用手中的小木棍把它的头拨向那个粪球,又用棍压住它的背,让它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这只蝥蝥才渐渐恢复了常态。它嗅了嗅嘴边的粪球,马碎牛立刻就松开了压在它背上的木棍。蝥蝥不逃了,它围着粪球转了一个圈,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子,用两条后腿推起粪球快速地向一个方向逃走。

看到时机成熟,马碎牛解开了钉冠蝥蝥头上的细绳,把它放在搬运粪球的那只蝥蝥的必经之路上,然后用小棍压着它的背。

粪球滚木檑石般冲了过来,马碎牛松开木棍,钉冠蝥蝥并不逃走,只是看着那粪球碾压过来。赵俊良估计,硕大的粪球隔在中间,钉冠蝥蝥是看不见搬运者的身影的。就在粪球即将压在钉冠蝥蝥身上时,它快若闪电地闪向一边,把头一低,并不理会正在滚动的美食,从侧面一个冲锋,用那枚头钉一挑就将那个刚刚展露身姿正忙于滚粪球的蝥蝥挑了个底儿朝天!奇怪的是,它并不急于将粪球滚走,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看着那个正在极力挣扎着要翻过身来的失败者。

“这是咋回事?”赵俊良问。

“它在等。等蝥蝥翻过身后,再把它掀翻。连翻三遍,蝥蝥就不挣扎了,这才把屎蛋蛋抢走。”马碎牛胸有成竹地说。

赵俊良突然来了兴趣,他耐心地等着看。

马碎牛所言不虚。果然,在连续三次被掀翻后,那个肚皮朝天的蝥蝥再也不动,像死了一般;奇怪的是,钉冠蝥蝥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它并不浪费时间,滚起了战利品,快速地逃离了现场。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蝥蝥待钉冠蝥蝥走出一米多远后,敏捷地翻了个身,仓皇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快速逃走了。

赵俊良笑的十分舒畅。他很感动马碎牛一夜不睡为自己导演的这场有趣的哑剧;他更佩服马碎牛为了证明一件关乎个人声誉的事情不惜彻夜不眠的契而不舍的精神。/>

马碎牛也得意洋洋地笑了。只见他紧走几步追上了那个钉冠蝥蝥,伸手抓了起来,两手一拧,揪下了它的头颅,再把肚腹揪下扔掉,揭掉中间那段外面的黑壳,然后把剩下的裸肉展示给赵俊良看,得意地说:“看,全是瘦肉丝丝。”

目睹马碎牛碎尸钉冠蝥蝥的举动,赵俊良笑不出来。他看了看马碎牛手中拿着的那段肉,果然是红红的、一丝一丝的瘦肉,大小也只有一粒绿豆那么大。

马碎牛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价,拿回去、抹些盐、烤着吃!”

赵俊良接过了那块肉把它放在自己的食指尖上。他看了马碎牛好一阵子,犹豫再三后说:“碎牛,钉冠蝥蝥也滚屎蛋蛋,说到底它还是屎壳郎——只是一种打家劫舍的屎壳郎罢了,吃屎壳郎的肉——我觉得咱还没有被饿到将死的地步。我看以后还是吃蚂蚱和蝎子吧?”

“不吃屎壳郎?没有饿到这种地步?嘿嘿,”马碎牛笑得古怪,说:“昨晚上吃肉的时候秃子挑了十几粒肉豆豆放在你的碗里,那是啥?那就是又干又香的干扁屎壳郎肉!”说完,不等赵俊良反应过来,冷笑着,带着满身的潮气回家去了。

赵俊良跟在后边默默地回到窑洞,回想起昨晚只顾吃肉就放松了警惕,想不到秃子还是捉弄了他。也许所有的蝥蝥肉都让自己一个人吃了。他不恨秃子,秃子本来就是个小人。他也不恨马碎牛,明明看到秃子给自己偷放蝥蝥肉却不予提醒;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结义弟兄。他只恨自己饿昏了头,让温馨的聚餐气氛蒙住了眼睛。想到自己已经饿得去吃屎壳郎肉了,赵俊良终于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爷爷上工去了,奶奶正在里屋整理床铺。赵俊良找出两张信纸和一个旧信封。他坐在床上,侧身爬在书箱上。平息了情绪后,拧开了笔帽。他要给城里的好朋友满仓写封信,把自己在农村的奇闻逸事一件件写给他看。他告诉满仓,农村的植物都生长的十分自然、舒展、生动,不像城里的那些树木和小灌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被人类的意志修剪的面目呆板、整齐划一、毫无个性;他还告诉满仓,在农村有许多能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要钱,只要舍得出力,自己动手去拣就行。他还邀请满仓星期天到农村来玩,说在人类氤集的城市里,你是不可能看到真正的大自然的。

他还写了马碎牛他们那些有趣的事。

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告诉满仓关于吃过屎壳郎肉的事。

第六章(上)

关中道的早餐时间大约都在上午九点半钟。 人们披着星斗下地干活,通过劳动舒展筋骨也调剂了肠胃,而后再回来吃早餐,那饭菜也就格外可口。赵俊良刚吃了一半,马碎牛就带着秃子、狗娃来叫他,约他去看“赫赫有名的马跑泉”。

马碎牛从赵俊良的床下拖出来一个小板凳,挺胸拔背坐了上去。床下只有一个小板凳,窑洞里空间又小,秃子和狗娃就毫不客气一跃而起坐在了赵俊良的床上。

马碎牛看着赵俊良,不满地说:“吃饭咋像个女人?”

“细嚼慢咽有利于消化。”

马碎牛讽刺地笑着,一摆头,不以为然地说:“这年头你还有难消化的东西?”但他随即就表明了来意:“你现在已经是我的手下了,我得让你认得马跑泉。”

赵俊良含着一口稀饭连连点头。

“碎牛,你们三个吃过饭了吗?”

“一人喝碗稀饭吧?”

出于礼貌,爷爷、奶奶热情地打招呼。

“吃过了——就是没吃也不敢在你家吃。”

“为啥呢?”爷爷奇怪地问道。

“就你家那八十斤粮食?”马碎牛不屑地说,“一个月就叫我吃完了!看你家的锅、看你家的碗,一个比一个碎。做三口人的饭,也只够我一个人吃。我敢在你家吃上一个月饭,你们就得再逃回城里去。”

爷爷奶奶笑了。

马碎牛热心地说:“赵爷,我给你提个合理化建议:叫你家俊良在我们五虎上将家里轮流吃饭,一家一个月——反正他饭量小,雀儿大个肚子,也把人吃不穷。这样轮上几个月,你们那八十斤粮食也许就能接到秋里。”

奶奶笑着说:“你这孩子心眼好。只是我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再说俊良也不会同意的。”

马碎牛说:“只要你和赵爷同意就行。他?你不要管;我是五虎上将第一员大将,他敢不听我的?”

赵俊良一边喝着稀饭一边说:“我听你的。但你也得听我的。等我家粮食真正接不上时,我一定到你家去吃饭。”

马碎牛面色温和下来,说:“这还差不多。”

进门后秃子一直鬼鬼祟祟地东瞅西看,听到马碎牛邀请赵俊良到五虎将各家轮流吃饭,插嘴说:“刚来时你还骂他是要饭的,说他全家赖到咱马跑泉不走了——”

“闭上你的臭嘴!”马碎牛勃然大怒:“你狗日张嘴就没好话!那话能是在这儿说的?你没看这屋里有外人?”

秃子吓得向后闪,低声强辩:“这屋里哪有外人?”

狗娃呆头呆脑地坐着。看到马碎牛骂秃子就想息事宁人,急忙打圆场说:“都甭说了——秃子你也是的,碎牛啥时候说过那种话吗?我就没听见!就算他说了、我也听见了,我也不会瓜到在这屋里说。万一让俊良他爷他婆听去了就不好了。”

“那现在还不是听去了?”秃子理直气壮地质问狗娃。

狗娃语塞,顿时满嘴乌拉:“年龄大的人耳朵都背——”

“那还歪我干啥?”秃子紧追不舍。

狗娃也急了,面红耳赤地说:“万一俊良他爷他婆耳朵不背呢?”

秃子一句追着一句地说:“耳朵背是你说的,耳朵不背也是你说的;到底他们耳朵背不背?”

赵俊良的爷爷笑眯眯地说:“我们耳朵都很背。”

狗娃顿觉气壮,说:“看,看,我说啥来?年龄大的人耳朵都背。”

“我把你个瓜怂闷种——”秃子还要骂,马碎牛吼道:“闹活怂呢,咱干啥来了?”

“咱——”两人一愣,秃子反应快,接口说:“咱是叫俊良去看马跑泉来了。”

“这就对麽,那你俩还在这儿胡拉被子乱抻毡?”

马碎牛忽然眉飞色舞起来,他充满自豪地说:“马跑泉有三绝——这个马跑泉不是说村子,是说咱村冒水的那个泉。第一绝:它是全世界最大的泉,天下有名有姓的七十二泉拧成一股绳也没它壮。碌碌粗不粗?没它壮。碾盘粗不粗?没它壮。冢疙瘩粗------冢疙瘩比它壮些儿。第二绝:它是全世界水头最高的泉,从根儿底下往上量少说也有一墙多高!是土墙,不是砖墙。砖这东西就怪,他大那个驴仔蛋,想垒多高就能垒多高。第三绝:它还是全世界水最甜的泉。熬稀饭不放糖,照样喝着甜。夏天热急了舀上一碗刚冒出来的泉水往喉咙一倒,甜的都渗到脚心。至于东边的什么‘大泉’、什么‘牛家泉’、什么‘魏家泉’之流,那一串串碎蛋蛋的泉跟咱马跑泉就没法比——它们最多只能算天下第二、第三。”他嘴角撇出来一个不屑的表情,蔑视的目光左顾右盼。

赵俊良一边喝着最后一口包谷稀饭一边思索着。他放下碗认真地反驳说:“不对。天下第一泉就叠了七个。最有名的是济南的趵突泉、镇江的中冷泉和北京的玉泉;而天下第二泉是无锡的‘惠泉’。这八个泉扬名天下,几乎无人不晓。在渭城以外,就没人知道马跑泉。”

马碎牛反感地看了赵俊良一眼,说:“啥天下第一第二的,那都是你们外地人胡吹冒撂呢!你们县道人——还有识文断字的知识份子——都爱说大话,光吹自家身边的东西好,编些没影的故事日弄我们乡下人呢,也日弄咱外地人呢。我来问你:你说的那个‘刨土泉’是不是在城里?”

赵俊良说:“是在城里。不但在城里,还是在一个大城市里。”

马碎牛顿时觉得捉住了赵俊良的话把儿,连忙说:“看,看!我说啥来?我就知道是你们城里人在吹牛皮呢!你们城里人都是秋天的蚂蚱——咋咋呼呼的,经过冬还是见过夏?从来没到过马跑泉也没听说过马跑泉就敢守着家门口胡吹啥天下第一第二的,我敢说,他要见了马跑泉肯定吓得他跌个坐蹲!羞的他脸像猴沟子——再识文断字也得闭上嘴!”

赵俊良心里没底。作为村名标志的马跑泉他还没有亲眼见到。那些互有所长、争的不可开交的七个所谓天下第一泉和那躲藏在一旁企图出奇制胜、一心想在鹬蚌相争中夺取天下第二的这些个名泉,他也一个都没去过。他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你说的对。”

“肯定对!”赵俊良语气上的不确定更加坚定了马碎牛的自信,他傲气地说。忽然他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心生一计,问道:“你把那些胡吹冒撂、自认是天下第一的七个泉的名字报上来——第二就算了——马跑泉还没有把人丢到那份儿上。以后我有机会见到了这些不自量力的水眼眼,也好羞辱它们一番!让它们知道渭城的马跑泉是个啥阵势,他们就再也没脸去争啥天下第一了。”

赵俊良没有多大把握:“我是从书上看到的,时间有点长了,不一定能记全。你让我回忆一下。”他边想边说:“除过刚才那三个以外还有四个。一个是江西庐山的谷帘泉,另一个是峨眉山的玉液泉,还有一个好像是云南安宁的碧玉泉,最后一个是------是-----”

赵俊良实在想不起来了。

马碎牛提心吊胆却又殷切地等待着。看到赵俊良思索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放了心。他一屁股坐下,讽刺道:“是、是、是,是啥?说不出来了吧?不该忘的你给忘了;是咱渭城的马跑泉!以后记准!亏我还把你当了个军师,给你委以重任。看你的表现,你比大金国的哈密蚩也强不到哪儿去。”

“哈密蚩?”赵俊良想起来了,此人是“说岳全传”里大金国的军师,给金兵主帅金兀术出了许多看似高明实则可笑的坏主意。

爷爷听他说话就笑。而赵俊良却是哭笑不得。他不再争辩,也知道无法争辩。马跑泉隆隆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了好几天了,只挠得赵俊良心痒难耐。只因为忙于挖野菜,将近十天都没下原。马碎牛相邀,勾起了他探泉思古之心,恨不得立刻就见到魂牵梦萦的这股泉水。他把饭碗递给奶奶,匆匆漱过口后跟着马碎牛出了门。下塬右拐,不过百米,隐隐传来泉水的声音。赵俊良心情就越发急迫。

泉声渐行渐大,路旁的树木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密、越来越粗壮。所有的树冠都被沉甸甸的浓雾一样的水气罩的蒙蒙笼笼,抬头看去,仿佛云雾缭绕,使人有一种恍若仙境的清凉感觉。

马碎牛一路上都在眉飞色舞地讲着关于马跑泉的传说。让赵俊良奇怪的是,马碎牛讲的似乎是两个故事。他一会儿是曹操,一会儿又是李世民。故事内容却是一个,这让赵俊良大惑不解。马碎牛边走边讲,充满自豪,顾盼间仿佛他自己也成了曹操、李世民这样的豪杰。他没有叔叔讲的精彩,但他的情绪却更具感染力。伴随着越来越大的泉声,还是让赵俊良激动和神往。

眼前出现了一排巨大的杨树。树群成弧形环绕,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的距离仅有两米。一米多粗、三四丈高的树干上都或多或少长着一些斗大的瘤结;有几棵树已经半空了,外表看去,依然是生机勃勃。空洞的树腔里钻出钻进的是一群五、六岁全身**的男孩。

穿过这排高大稠密的树障,白云一样的水雾湿漉漉地扑面而来。在那细沙般的水雾唰唰地一浪接一浪连续扑过来后,巨大的温差和猝不及防的湿冷给毫无思想准备的赵俊良带来了猛烈的冲击;他只觉得喉咙发紧、呼吸急促,身体所有裸露部分瞬间就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赵俊良不由自主地猛吸了几大口湿漉漉的空气才得以缓解,他觉得除过全身从里到外都变得清凉、湿润还多少有点窒息的感觉外,最惬意的体会就是觉得好像刚刚睡醒了一个好觉,霎时间头脑无比清醒。

密匝的白杨树后边相隔两米左右是一圈一人多高的环形灌木,从叶片上看不是城里的那种冬青倒像是低矮的桃树,上面摆了许多洗好的衣服。一些靛蓝色的喇叭花一串串地挂在灌木的上面,五条纤细的白线将花瓣均分成五部分,看上去像闪闪发光的五角星。赵俊良眼前一亮,伸手要去摘。马碎牛立刻警告他说,这花叫“打碗花”,谁摘了它,吃饭时一定会打碗。赵俊良悚然一惊,想到随碗落地的饭食就心疼不已,立刻缩回了那双充满怜爱的手。

穿过环形灌木的缺口,神往已久的马跑泉完全展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大约有一亩地大的水潭。一股直径两米、白里透青的水柱,位于潭水的中央。它咕嘟嘟翻着花向外冒。在毫无雕琢的巨石环绕的水潭中狂怒地向空中窜去。几近两米的水头上,顶端外卷、遍体雪花;中青外白,如伞似穹。一些下落的水花在水柱的冲击下散开为更细密的水滴,从空中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晶亮圆润,像四散弹跃的珍珠。这些闪耀着阳光的珍珠在下落时,一小部分弹落在水潭的远处,打起点点水泡;但大部分却被冲上来的水柱再次打散,化成更为细密的水雾,一浪浪向周围飘荡而去。一道艳丽的彩虹在水潭上方弯曲的像江南名镇的小桥,两脚分跨在水潭的东西两侧。

赵俊良数了一下,环潭一周共有八个缺口,唯独朝南的缺口要宽大的多;那是泉水奔向渭河的通道。

水潭周围布满了层叠错落、平展光滑的红石头,生长于石缝中的马莲草翠绿欲滴,窄长的叶面在一道道涟漪的推动下摆动的像不能自控的醉汉。

赵俊良也像不能自控的醉汉。他被眼前的景色完全征服了。他已不知身在何处,他已没有思想,只是痴痴呆呆地站在它的面前陶醉、发呆。

耳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不间断地隆隆地响着。赵俊良猜到了这隆隆的声音是发之于地下、从泉眼下方很深的地下传出来的。它那永恒而沉闷的声音震的地面微微颤抖,使人站着不动也能感受到一种从脚心直达头顶的力量。

赵俊良看着这一切直觉得十分震撼。

“泉水无声,马跑泉怎么像奔腾咆哮的黄河?难道它不是泉?难道它下边是空洞的地下河因而产生了轰鸣?”

叔叔是讲过马跑泉出水有声的特点,但他讲的更多的还是涌泉冷寂宁静的普遍现象。

马跑泉是个谜。赵俊良疑惑了。

空气中浓密的水气如雾似雨,很快侵湿了衣服。水潭外侧的泥土已被水气浸润的趋于饱和,用手一拍能沁出水来。脚踏上去摇摇晃晃,使人有站在船上的感觉。沿泉周围的大树、小草细枝弯弯,叶面下垂,仿佛无法负重那如云似雾的水珠。泉边围蹲着许多洗衣服的妇女,她们手里的棒槌此起彼伏、上下翻飞,交谈却是声嘶力竭的叫喊。这支洗衣大军在青幽幽的泉水翻着白花雾浪的泉眼旁沿着向南潺潺淙淙流动的水渠边一路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赵俊良向南望去,连接着宽阔的水渠碧绿堤岸的是一座座的小木桥。有一些顽劣的男孩正在小桥上追逐打闹。他们玩的过于投入,对于水渠边气势汹汹喝骂不止的妇女毫不理会,大约他们已经习惯了母亲这种色厉内荏的表演。

水潭的正南方立着一块高大浑厚、班驳沧桑的花岗岩石碑。它顶端发暗发褐,浑身湿漉漉的像淋着雨。石碑面南而居,很有气势地竖在一个巨龟的背上。赵俊良颇觉亲切,走近看那石龟,见它虽然全身蒙着一层晶亮的水膜但却依然被抚摩的光滑明亮。

水雾太大了,落在赵俊良仰起的脸上和眼睛里;他不得不接连不断地擦拭眼睛和眉毛。他站在石碑的正面,艰难地读着碑文。他想亲眼从碑文上了解马跑泉的历史,而不是满足于叔叔或是马碎牛他们口头讲的故事。

石碑是明朝弘治年间重新刻立的。上边记载着唐太宗当年打猎路经此地,马蹄掘地,泉水暴涌。乡人遂将泉旁印有马蹄痕迹的巨大石板保护了起来,并在上面刻有“唐王马跑泉”字样。北宋末年,“唐王马跑泉”五个大字毁于兵乱,但马蹄印却意外地完好无损。弘治三年,村人相约立碑以志,请高手石匠沿地面凿下了印有马蹄痕的石板,并请来县令撰文,这才有了今天这块石碑。赵俊良抬头看去,果然在巨大的石碑顶端有一个碗口大的马蹄痕。县令的撰文中写道:“唐王马跑泉,蹄印在焉。此泉大旱不竭,霪雨不溢;澄涨碧澈,浪喷珠玑。泉滚滚而流,石磷磷而见;渴而饮泉,泉清冽;宜观宜息,坐石,石宽平可爱;灌田多白发老翁。橘槔咿唔于林外,浣服来翠裙少妇,砂杵丁东溪旁。南亩西畴,比别乡则禾苗易长;左园右圃,较他里则蔬果偏佳。是为金地,名曰宝泉。”

赵俊良认真读完了碑文,没有发现一个字提到曹操,觉得有些奇怪,对着马碎牛的耳朵大声问:“还有别的碑文吗?”

“别的碑文?喔——”马碎牛恍然大悟,先是坏笑了一下,然后问赵俊良:“一张纸可以几面印字?”

赵俊良也笑了,连忙转到石碑背后,果然后边刻的有字。仔细一读,内容更和曹操无关。原是乾隆年间,渭城一位叫魏岸的饱学老人写的一首“陇泉涌珠”的七言绝句:“清泉土厚水深长,天马神灵出异祥。一带绿杨休息处,行人无不说秦王。”觉得也不十分好就没了兴趣。

赵俊良愣愣地望着奔涌而出的泉水发呆。他不明白:水量这麽大、水压又如此高的泉水是从那里来的?马跑泉的南边就是奔腾的渭河,但渭河的水面要比泉眼的地势低下几近两丈!向北看,是厚重苍茫的黄土高原,突兀地在泉眼十丈以北拔起三丈多高。马碎牛曾经提到过村里在塬上打井的事,钻了无数个二三十丈的干窟窿也没见到一滴水。这就更难解释这股泉水的来路了。这个现象让赵俊良更加困惑。

“是秦岭崛起时造成黄土高原地层断裂的原因吧?或者是像马碎牛说的:这下边有一条牛腰粗的水腺,一头向南通到渭河、一头向北通到泾河;而马跑泉就是这两条河里的龙王殊死搏斗的战场?”

他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地质之谜不是自己能解开的。

泉水旁那些洗衣服的妇女个个手脚麻利、语言犀利,给人一种贤惠、泼辣的感觉。她们手里那一尺多长的枣木棒槌击打着摆放在石板上的衣服时发出嘭嘭的声响,像铿锵有力的战鼓。

“好熟悉的场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赵俊良哑然失笑。这是李白描写唐代长安城妇女为从军的丈夫连夜捣衣所写的“子夜吴歌”中的场面。“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啊,李白描绘的月圆之夜长安城里上万妇女捣衣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又是何等的诗情画意啊。但赵俊良随即就产生了疑问,这“万户”捣衣是不是又是这位诗仙的随意夸张呢?一万户还是数万户?为什么非得在月夜捣衣?难道是约好的吗?捣衣的水又是从那里来的呢?长安城里是没有河流的,那里也没有泉,有的只是水井。以井水捣衣就必然有取水的先后次序,而不会像诗仙描写的那么壮观。也许月夜下数十个井台旁的喧闹倒要胜过单调的闭门捣衣的孤独场面。但不管捣衣是否有先后,万户人家以井水捣衣其艰难也可想而知。相比之下,这里的妇女却方便、舒展的多。没有征夫的离别痛,没有夜不能寐的煎熬,却有着高大树木营造的类似江南的绿荫和泉水形成的水雾带来的清凉。

赵俊良看着眼前的捣衣场面,思绪却又一次回到了唐朝。

李白为什么要把她们捣衣的时间安排在子夜而且是月光皎洁的夜晚?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他的诗歌充满画意和具有心灵的震撼吗?当她们欲哭无泪和心如刀割般捣衣的时候,这样的描写是不是太残忍了?还有,她们白天在干什么呢?难道白天就不能捣衣吗?难道她们在子夜捣衣就不怕影响家人休息吗?——当时的情形真的是那样的吗?“子夜”,是新的一天的开始;选择子夜,太不可信!最令人费解的是题目中“吴歌”两字,长安城里捣衣,怎么会以东吴的曲调吟唱诗歌呢?

“也许是自己的学问太浅。”赵俊良摇了摇头,等见了叔叔再讨教吧。

“千古绝句?”那就让它继续流传千古吧。

第六章(中)

他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古人关于咏泉的诗词。

古人咏泉的诗词里那一首写的最好呢?又有那一位写出的句子符合马跑泉壮观的现状呢?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吗?是写的不错。但太冷、太阴、太柔,太秀,缺乏激情,没有气势。马跑泉的水可是万马奔腾啊!

记得自己以前也曾问过叔叔:“为什么唐诗里描写泉水的诗歌如此地少,以至于翻遍唐诗三百首居然凑不齐十首呢?”叔叔回答说:“泉无山就难以入诗;但要是有了山,泉就必然退居歌咏的第二位。单独吟颂泉水——尤其是西北黄土地上的泉水——就难以成句,所以此类的诗歌就成了凤毛麟角。离开了山林、离开了明月,离开了名寺、离开了名人,泉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俊良思索入迷,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仿佛那些树木、泉水——包括捣衣的妇女——似乎都从眼前隐去了。他只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在震动;耳朵里除过泉水那低沉的吼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翻涌向上的泉水晃的他眼睛越来越花,盯的紧了,渐渐就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渐渐地,他觉得眼光有些迷离,仿佛有无数的光柱包围着自己,那些光柱泛着七彩的光芒由大地冲天而去,眩得人张不开眼。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与泉水的轰鸣合拍,似隆隆的鼓声轰击着胸腔、又像天际的闷雷越来越远。赵俊良忽然觉得自己渐渐气短心慌,心脏马上就要跳出来了,头上的血管嘣嘣乱跳,眼前白茫茫一片。

“奇怪,马碎牛和秃子为什么只动嘴却不发声?他那骄傲的笑容怎么变成了担忧?狗娃为什么伸手要扶自己?”赵俊良迷迷瞪瞪就看到了一张大床,他觉得自己太累了,慢慢地躺了下去------

“这孩子身子太虚了------”耳旁怎么是奶奶的声音?

“我看他是胆小!”这是马碎牛的声音。

当赵俊良睁开眼时他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马碎牛和秃子、狗娃三个人就坐在旁边。看到他醒了,马碎牛笑嘻嘻地说:“他醒了,没事了;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爷爷看了他一眼,说:“是碎牛和狗娃把你抬回来的。”

秃子愤愤不平地说:“我也帮忙了。”

爷爷忙说:“对,对。也有你的功劳。”

赵俊良心中一热说了句谢谢。马碎牛却平静地对爷爷说:“没事,应该的。我俩是结拜弟兄,就应该两肋插刀。”

结拜一事有些尴尬。赵俊良苦笑一下,对爷爷说:“过去光听叔叔讲马跑泉气势不凡,也只当它大一些、剽悍一些,今天一见,才知道他‘泉威’十足,像暴怒的张飞。我看应该把它叫张飞泉才对。”

马碎牛得意之色满面洋溢,他略带炫耀地责备道:“服了吧?像你这样的胆小鬼就不能到马跑泉跟前去!看你以后还敢胡吹冒撂啥天下第一、第二不?”

赵俊良不想与马碎牛争辩,换个话题说:“书上好象说,评定天下第一泉的标准是指它泡茶的水质而不是泉水的大小和水头的高度。也许那些泉没有马跑泉这等威猛的气势,只是水好而已。如果单从水量、水头高度这两个方面评价,说不定马跑泉能进入天下第一。”

马碎牛扬着眉毛质问:“你的意思是马跑泉的水不好喝?”

赵俊良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只怪当年陆羽评定天下水质时没走到马跑泉。”赵俊良非常担心话语中的讽刺意味会激怒马碎牛,他不安地偷看马碎牛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听懂。而且好像更加信任自己了,这让赵俊良感到惭愧。

马碎牛说:“这就对了,县道人腿上没力,在自己家大圆一转就再没劲走到咱这两县交界处了。他们把几个知己家后院井里的水绞上来随口一尝、再约上几个酒肉朋友往一块一坐,小酒一喝,花生米一嚼,就相互吹捧着水大水好的,乘着兴头就写成了文字,这就吹的云天雾罩——哎,俊良,你知道秦娥儿不?古代的秦娥?”

赵俊良说:“不知道。”

“连秦娥都不知道?就是古代啥朝的一个女人。她就是第一个用马跑泉的水造稠酒的人,把一个叫李白的粘糨子都喝成诗人了。”马碎牛在确定了赵俊良不知道秦娥以后,神情上就更加得意,说话时也更加有信心了。

赵俊良却愈加迷惑:“你说的是唐朝的秦娥吧?书上没记载秦娥是马跑泉人。我叔叔在讲到马跑泉的时候也没提到过这个秦娥,只是说李白写过一首词,词牌的名字叫‘忆秦娥’——”

马碎牛抢言道:“那就没错!他就是写的咱马跑泉的秦娥,他想表达对秦娥的感激之情呢!”

赵俊良却不以为然,心想那首词咋看都不像是一首感恩怀念之作。“在我叔叔的故事里,马跑泉应该更大一些,水量也要大的多。”

马碎牛咧嘴一笑:“你看不见了。那是另一个泉,是曹操那奸贼命名的。在唐王马跑泉的北边,紧挨着塬脚处。两泉相距也不过三、四丈。这两个泉我们都叫它马跑泉。只是一个叫北泉,另一个叫南泉。那北泉的水头才叫高呢!水柱也壮的多。”

“那咋不见了?”赵俊良问。

“前年县上来了一个姓‘龟’的蹲点书记,自称‘工作组’。说是来贯彻省委的一个什么‘关于在农村继续开展扫除文盲工作的指示’的文件。他一到马跑泉不说扫除文盲的事,先兴致勃勃一头扎到泉边,张口就说那石碑是啥封建残余,还说那石碑上的字‘盐真轻’。说他下一个礼拜回去拿些纸来,把那上面的字拓成片儿。刚好被我听见了,我就踩着石龟爬到石碑上,用舌头舔了几下,真的!盐就是轻!一点都不咸。他大那个驴仔蛋!我成天住在马跑泉,就没有想到去舔舔那块石碑,盐轻的秘密到叫外人给发现了。哎,俊良,是不是石头都是咸的?盐是不是用石头泡出来的?你舔过石头吗?我以前可没舔过;那次是头一回。”

“我也没舔过。我想石头不会有咸味的,大概都是‘盐真轻’。”赵俊良微笑着。他猜到了那个‘龟’书记说的话,他不想解释颜真卿是怎么回事,因为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困惑着他,那就是马碎牛提出来的石头里是不是有盐。他告诉马碎牛:“江西那地方出岩盐,也许那里的石头里有盐?”

“咋能只有他们的石头里有盐呢?要有都有,要没有都没有!”马碎牛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那也不一定。如果所有的石头都有盐,书上为什么单说江西出岩盐呢?”

马碎牛一脸的不高兴,说:“我才不信呢!就他们的石头咸?我们马跑泉的石头就没味儿?我明天就架一口大铁锅再寻些石头熬盐呀!”

赵俊良发现和他越说越粘,为了摆脱困境,转移了话题:“那个‘龟’书记还说了些啥?”

马碎牛立刻乐了,说:“‘龟’书记说,他陕北也有这样的大青石。人们把青石砸成碎蛋蛋,用火一烧,在上边烙馍呢。日他先人,龟书记还真有本事!我立马回家拿了个撅头,刚把石碑下边敲了一下,就让我大看见了。他狗日------他把我一脚蹬倒,问我是咋回事?我说‘龟’书记说了,这碑子是封建残余,他要把碑子拓成片,敲碎了烙馍。我大也不打我了,低头纳闷地走了。这会儿吴道长也过来了,拿眼睛歪了我一下,我就再没砸那个碑子。刚好那几天下大雨,龟书记匆忙回了县上,说是他家漏雨了,回去拾掇房子——我猜他是回去取纸和大锤去了。哎,俊良,把石头拓成片儿要纸干啥呢?用大锤不就行了?”

秃子插言说:“拓片不是把碑子砸烂,是拿纸把上边的字揭下来。年前就来了一伙学生,说是什么汉城画院的;二三十人,一进村就把咱水渠上那七座木桥和那两个石碑围了个水泄不通。围着木桥的就坐在地上画画儿,个个眉飞色舞,说是‘写生’。拥到石碑跟前的人就把纸贴到碑子上,刚要动手,大队长知道了,旋风一样冲到跟前,瞪着眼问人家想干啥?一个白头发戴眼镜的人笑眯眯地说,是碑子上的字写的好,拓回去学习,不会给石碑造成任何损害。那人还说了些‘不可多得’的奉承话。大队长立马就高兴的很,还给人家抬来了架子——”

狗娃接口说:“那架子是我帮他抬过去的。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城里人手里捏着一个布碗碗,沾了些黑墨,就乒乒乓乓敲了起来,碑子上的字就印到纸上了。”

赵俊良问:“归书记回来以后呢?”

“等他三天后回来时,村上就喊匀了,说石碑被砸成两截子连石龟一起塞到北泉了;北泉也没水了。我跑去一看,就是。听大人悄悄说,书记姓‘龟’,不能让石碑压着,村里人也害怕他砸石碑烙馍,借着下大雨他没在,就搭了个架子,借了茂陵车站两个哗啦哗啦响的铁葫芦把石碑吊了起来,原打算是藏到谁家窑里的,没小心绳断了,石碑也就跌到了泉里。人们也懒得再把它往出起了,就势拉了几大车沙子往里一倒就埋了。”

赵俊良一声惊叫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忙问道:“石碑和泉水都没了?”

马碎牛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出的瞎瞎主意,给泉里倒沙子,生生把个北泉给封了。不过泉水倒还有一点,比马尿也壮不了多少。明天我领你去看。都怪那个龟书记不是怂,要不是他,北泉水还流着呢。那水比南泉大多了,喝着也比南泉甜——村里那些老汉谝闲传,说就是因为马跑泉以前有南北两个大泉,这地方才出大忠臣、大奸贼,北泉泉眼一堵,马跑泉的风水就瞎了一大半,以后这地方就只出大瞎怂、大强盗,再也不出英雄了——日他先人的龟书记!”

赵俊良关切地问道:“不见了石碑,龟书记都没说句话?”

“一句都没说。”马碎牛倍感奇怪地回忆说:“他就像牙疼病犯了,皱着眉头啧啧地吸冷气。”

赵俊良心中一连串地叫苦。他并不恨那个“龟”书记。“封建残余”云云,也许只是信口开河或是炫耀他的政治身份,他并没有说要铲除这个“封建残余”。让赵俊良恼恨的是乡下人的胆小和愚昧无知以及处理问题的卤莽和简单。

马碎牛兴致很高,丝毫也没有察觉到赵俊良的不快,自顾自地接着说:“听我大说,以前马跑泉村是‘一个沟道两个泉,三个神仙四个姓,五个小队六个冢,七条水渠八个井。’现在就不能这样说了。原下少了一个泉,原上又多了两条渠,全乱球了。以后再搞几次运动、再来几伙工作组,马跑泉说不定就不是马跑泉了。”

“原上多了两条渠是好事——为啥要把泉堵了呢?为啥要把石碑推下去呢?”赵俊良自言自语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马碎牛说话,一边想象着北泉被堵塞时的悲壮场面。

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赵俊良说:“给我讲讲那个不在了的石碑。”

马碎牛一脸喜色说了起来:“那个碑子才叫大呢!立到那儿比树都高。又宽又厚,是个四棱锭子。上边字也多,大大小小我也认不得几个。顶上还盘着几条龙。那个石碑除过比这个大一些、高一些、厚一些外,石头的颜色也不一样。这个红些,那个青些。要不是龟书记你肯定能看到——这龟子怂!也就怪了,他狗日姓啥不好——跟我姓马或者跟你姓赵,要不然姓张、姓王、姓李,都是好好的姓——偏要姓龟!驴日下的。”

赵俊良思索着说:“书记也许是姓‘归’,要不然就是姓‘国’。但决不是姓‘龟’。”

关中语言,归、国、龟同音。

马碎牛关切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他说:“你晕了半天,刚刚才灵醒,这会儿说话就粘的跟胶锅一样。又说姓‘龟’又说不姓‘龟’。他到底姓啥我还没你清楚了?就是姓‘龟’!我亲眼见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大石龟。”

赵俊良淡淡一笑陷入沉思。

“是谁把石碑和石龟推到泉里的呢?很显然,一两个人是干不了这件大事的。那么,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一定不在少数。肯定有人出面组织这件事,而且这个人在村里有相当的权威。推倒石碑为了什么?是反封建还是保护村上的古物?按马碎牛的说法来分析,应该是为了保护石碑。但掀到泉里就能保护吗?不能!假如‘龟’书记还在,假如他认定这是封建残余并坚持要毁掉石碑的话,他只要说一句‘挖开北泉’就行了,到那时以什么理由阻挡他?谁敢去挡他?不行,要重新设计保护方案,但首先必须找到知情人。泉在一队的地方,那么马碎牛的父亲就一定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他就是组织者,至少他也是一个参与者。”

马碎牛看到赵俊良痴痴呆呆一言不发,上手就摸他的额头。他担心地问:“得是又犯病了?咋不说话?我看你还是赶紧去药王洞,让吴道长给你开上一个方子,抓上它三、二十副中药,熬上两马勺汤药一喝,再蒙着头睡上一觉就好了,要不然你就有些危险。”

赵俊良不打算马上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马碎牛,只是轻松地说 :“我没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关于马跑泉的故事。”

赵俊良主动讲故事,而且和身边的马跑泉有关,马碎牛立刻神采飞扬、欣喜若狂,再不和赵俊良纠缠姓‘龟’的事了。秃子和狗娃也坐的更舒服了一些。马碎牛感叹说:“想不到我马跑泉都上了故事了!好!讲!讲的越长越好!要讲打仗的!”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你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

马碎牛不耐烦地催促道:“不知道!赶紧讲故事。”狗娃和秃子只是摇头。

赵俊良苦笑着讲了下去:“这一首诗是金代诗人赵秉文落脚渭城后,遍游塬上周、秦、汉、唐历代帝王将相及后妃陵墓时,慨叹天下无英雄,灰了那功名之心做的一首诗。赵秉文虽是诗文大家,却生性豪爽,心想帝王将相虽青史留名,生前豪气万丈,却最终是“前人田地后人收,”到头来也不过黄土一庖,正应了那句话:‘说什麽龙争虎斗!’他悟到人生短短几十年,无非是黄梁一梦。看透了世事,心灰意冷便思急流勇退。一日走到渭城一个叫马跑泉的地方,喜那泉水声壮如奔雷,有警世振聩之意,也爱那泉水冰冽甘甜,饮之有如琼浆玉液,遂在此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年,开枝散叶,其后代繁衍生息,世居泉东,再不言去。”赵俊良一边神采飞扬地讲着,一边留意着马碎牛三人的反应,三人越听越茫然,脸上的欣喜之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歉说:“是我讲的不好吧?”

“不好。跟屈老师念课本一样。”

“谁是屈老师?”

“校长,还兼着我们四年级的班主任。”

“你比我大一岁,咋也上四年级?”赵俊良奇怪地问。马碎牛脸一红,说:“农村娃比城里娃晚一年上学。”

“喔。我开学也上四年级,说不定咱俩还是一个班的。”

“啥‘说不定’?肯定是一个班!只有一个班,十几个人人子。”

赵俊良看到马碎牛不喜欢自己讲故事的方式,又听到将要读书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几个人,那讲故事的心就凉了大半。他换了一种口气说:“我给你从头讲。金朝时,有一个诗人叫赵秉文,到了马跑泉后就不想走了,在泉东边住了下来。据说他的子子孙孙都住在这个地方。”

“完了?”

“完了。”

“这是啥故事吗?牙长一截,也不打仗!”马碎牛十分失望。

赵俊良心中不忍,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马跑泉有没有姓赵的?”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就是你。奇了怪了,十家有八家都姓马,就好像是唐王李世民的马蹄子拓下来的。杂姓只有三户——”马碎牛开始掰指头:“一户是药王洞的吴道长,另一户是东头的李木匠,再有一户就是沟道的赵老汉——哦,就是你爷!到是紧挨着马跑泉东边有一个村子叫‘赵家’,那一村的人都姓赵。”

“那就是诗人赵秉文的后裔!”赵俊良激动地从床上出溜下来,抓住马碎牛的手说:“明天咱去‘赵家’玩,我要亲眼看看赵秉文的后代是啥样子!”

马碎牛勉强笑着,心下却有些不大舒服。赵家村的人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不觉得那些人有啥特殊之处,酸溜溜地说:“看把你高兴的。就姓个赵麽,有啥了不起。我到是奇怪,就他赵秉文一个人就能荫下这么大一片?”他也不顾及爷爷奶奶在家,撇了撇嘴,忽然问:“你说的那个赵秉文是哪儿的人?”

赵俊良忽然猜到了马碎牛话中含意,他不喜欢外地人,是以身为陕西人而自豪的。想到刚来马跑泉时他仇视河南人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便小心翼翼地说:“赵秉文是河北磁县人——河北古称冀州——他作过大金国的礼部尚书。可他的后人现在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了。”

“说了半天是你冀州人好?是你河北人好?啥大金国?不就是金兀术那些人吗?还有啥完颜阿骨打、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一群瞎怂!招不住岳飞打。”

“这个事情和你说不清。我先给你讲一讲中国古代人口流动的事。当年秦始皇为了统一天下,以一国之力对付六国,差不多把秦国的人打光了。天下统一之后,‘迁天下五十万户于咸阳’,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人口。这些书上都是有记载的。按着这个说法,此地人有一大半可能都是外地人的后裔呢!你说你是陕西人,怕有点靠不住呢。”

“才不是呢!我陕西人多,有几千几万呢!秦始皇就是陕西人。”马碎牛不服,十分傲气地说。

“不对,秦始皇虽然建都咸阳,但他不是陕西人。秦始皇是甘肃人。书上都写着呢。”赵俊良指了指床头堆着的书籍说。

“还有李世民,唐朝的大皇帝。还有汉武帝,都是陕西人!”马碎牛愤怒地争辩道。

“不对不对,更不对!”赵俊良也有些急躁,“李世民虽然生在长安,但他是甘肃人,而汉武帝是江苏人。这俩都不是陕西人。”

马碎牛一拍床边站了起来,眼角几乎裂出血来,他紧攥双拳气势汹汹,那架势就好像是说如果赵俊良敢不承认他说的话,就要扑上去打人了。他嘴里野兽般咆哮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你说谁是陕西人?”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补充说:“你说的那些人反正不是河南蛋!”

赵俊良发现自己成了叔叔常讲的那个口头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能苦笑。他想换一种方式讨论这个问题,缓和了口气说:“你以后多看些书就知道了,不但我说的那些人不是陕西人,还有许多历史上的名人也都不是陕西人。刚才我说的张飞就不是。这没有啥。拿我来说,我是河北人,可从历史上看,我觉得河北也没有出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倒是河南------”

马碎牛似听非听,脑子显然在想别的事。突然他古怪地笑了,恍然大悟地兴奋起来,他打断赵俊良的话头,挑衅地说:“我差点忘了,你们河北到是出人才。冀州苏护的女儿妲己该是你们河北人吧?你赖不掉吧?苏妲己?了不起!要不是她陷害忠良、残杀百姓哪有周朝?!我看天下女人的残忍、狠毒加起来也比不过她。倒是我们陕西没出啥人才,充其量也就是有个赵匡胤,宋朝的一个小小的皇帝罢了。”

赵俊良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微笑道:“苏妲己是小说家虚构的,那是历朝历代天下大乱时诿过于女人的牺牲品;历史上没有这个人。但你说的那个赵匡胤却也不是陕西人,他是河北人、河北涿县人。可他年轻时却居住在河南。”

“河南蛋?”马碎牛瞪大了眼睛。他求助地看了一眼狗娃和秃子,只见他俩也只是傻呆呆地发愣,就再回过头去怀疑地看着赵俊良。

“算一半吧。”赵俊良微微一笑。

“那他凭啥卖我们陕西的华山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麽,他是宋朝一个小小的皇帝。”赵俊良说:“还有你最崇敬、成天挂在嘴边当英雄唱的单童单雄信也是河南人。”

“你又胡说!单童咋会是河南人?”

“本来我不知道。那天还是听你唱‘斩单童’后才知道的。”

“那里边就没说他是河南人。”

“‘那一日你来在洛阳小县,差人役搬你到二贤庄前’。有这句台词没?”

“有。”

“洛阳小县就是洛阳,在郑州的西边;真真正正的河南地面。他不是河南人是哪儿的人?”赵俊良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马碎牛,接着说:“不但他是河南人,古代的一些思想家,例如老子、庄子,也是河南人;政治家,例如振兴秦朝的商鞅、李斯,也是河南人;科学家,例如制造地动仪的张衡,他也是河南人;还有一些军事家,例如你知道的岳飞也是河南人。”

马碎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嘴唇有些打颤,激烈地反驳道:“还是不对!你净胡说!我和我大跟着‘哑柏红’看戏,单童、岳飞他们都不挽舌头,都说的真真的陕西话。”

“他们都说家乡话你能听懂不?戏还咋演?这还是秦腔吗?还有,‘哑柏红’的演员也不见的会说全国各省的话。我要再说下去那才伤你的自尊心呢!药王洞西窑里供的是李时珍,他是湖北人;东窑里供的谁?张仲景啊,他却是河南人!马跑泉的人还不照样磕头?”

“胡说!胡说!胡说!”马碎牛嘴里一连串地抵赖着,眼睛红的都要滴血。

赵俊良原本想给他仔细讲一讲五胡乱中华的事,还想讲一讲明清时山西大移民的事。此刻他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深知在马碎牛心目中只有陕西人才值得尊重,也只有皇帝和武将才有地位。看到马碎牛越张越大的嘴和由失望变为绝望,赵俊良觉得自己说话也许过分了。他安慰马碎牛说:“你也不要难受,陕西确实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比我们河北强。问题是你对这些人不感兴趣罢了。”

马碎牛满面敌意地问道:“说,你往完里说,谁是陕西人?”

“那就多了。”赵俊良忽然也提起了精神:“你刚才说的那个颜真卿就是陕西人——不是盐轻,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颜真卿。他字写的好。还有两个字写的好的也是陕西人,一个叫柳公权,另一个叫于右任;这都是赫赫有名的------”

马碎牛失望极了,打断他说:“你咋净说些没劲的人,会写字算个啥吗?我练上三个月,说不定也是书法家。会坐江山、会打仗才行——把那些皇上、将军,有名的大臣、会法术的和尚道士多说几个,那才有劲呢。”

赵俊良笑着说:“行,行。先说皇上。周文王、周武王,隋文帝、隋炀帝,这都是陕西人;有名的将军也不少。白起、班超,马援、郭子仪,杨虎城、张灵甫都是。喔,还有吕布,也是陕西人,刘、关、张三个人都打不过他。要说会法术的,我看只李淳风和王重阳了;这两位也是你的乡党。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文人更重要一些,比如你们陕西的仓颉、白居易------”

“停、停、停,谁关心你喜欢谁?这会儿是讨论我认为谁重要的时候。”

; 爷爷在里间呵呵大笑起来。

马碎牛扭头看了一眼里间,压低声鼓励赵俊良:“咋没声了?没了?我不信,还有谁是陕西人?”

“多的很。财神也是陕西人,叫赵公明;缺钱就找他。药王爷孙思邈也是陕西人,有病寻他看。神农后稷也是陕西人,没啥吃就找他——我真想去找他!还有李自成——对了,岳飞虽然不是陕西人,但他的师父周侗却是陕西人。东汉初年协助刘秀恢复汉室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是陕西人——不但是陕西人,他还是兴平人呢!嗷,差一点忘了,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陕西人!”

“是谁?”马碎牛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问。

“是你马碎牛呀!”赵俊良打趣道。

第六章(下)

马碎牛不理会赵俊良开的这个玩笑,他有些严肃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诸葛亮是哪儿的人?五虎将是哪儿的人?”

“诸葛亮是山东人。五虎将里关羽是山西人,张飞是河北人,赵云也是河北人,黄忠是湖北人,但马超是陕西兴平人——他还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呢!”

马碎牛不感兴趣地说:“我知道,就是隔壁豆马村人。马援的坟就在坡上。”

“是吗?那真该去看看。”

仿佛与豆马村心有芥蒂,马碎牛不快地瞪了赵俊良一眼。继而问道:“三国时我陕西人都在哪儿呢?”

“除过陕南归刘备管外,其余陕西人都在曹操那儿。”

“曹操?大奸贼?”马碎牛又一次激动地站了起来。充满疑惑的眼睛像两道电光,杀气腾腾地盯着赵俊良。看到赵俊良肯定的眼神,他突然泄了气,说:“闹了半天我先人不归刘备管?”

“不归。不但三国时不归刘备管,南宋时陕西还归大金国管辖。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大金国。说不定你的祖先就跟着你刚才骂的金兀术、雪里花南、雪里花北什么的一起打过岳飞呢。”赵俊良雪上加霜地说了两句后又笑着补充道:“你也别难过。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无论是三国时代还是大金国,我的祖先始终和你的祖先并肩战斗在同一个战壕里。”

马碎牛不问了,他用怀疑的眼光盯着赵俊良问:“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这些瞎瞎故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书里看来的。”赵俊良指了指床头随意堆放的几十本书让马碎牛看,顺便简单给他讲了一下三国演义里的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然后撩起床单又指着两个棕皮箱子说:“那里面也全是书,你要愿意以后就慢慢看。”

马碎牛再也没有兴致问下去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坐着。他第一次丧失了自信。朦胧意识到,眼前这个“病郎子”一样的孩子比自己有知识也聪明的多。以前半夜半夜地不睡觉,跟着父亲一村又一村地追着“哑柏红”的自乐班看戏,少说也能记的十几本戏。到了赵俊良这里,全然成了银样腊头枪;一堆模糊不清的历史,像大杂烩的腊八饭。

“‘哑柏红’呀,你大那个驴仔蛋!”马碎牛暗骂,“耽搁爷的瞌睡不说,还让爷丢这么大个人!”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戏听起来那么热闹,却连谁是哪儿的人都不提一句?他更不明白的是身为曹操治下和大金国的后代干吗要在戏台上声嘶力竭地去歌颂自己祖先的敌人?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也曾为诸葛亮火烧赤壁和岳飞朱仙镇大败金兀术而痛快地高声叫好!真丢人啊!天啊,那杀的也许是自己的先人啊!他痛恨自己以前的无知,他也痛恨自己的先人为什么在历史上一直扮演坏人和笨蛋这样的角色?他更痛恨那些编戏本和唱戏的人,咋能以嘲讽的口吻称自己的先人为‘小鞑子’?咋能把自己先人的形象设计成白脸奸贼和花脸丑汉,还一个个在耳朵前边吊上两根又粗又长的狼尾巴?台词也瞎的过分!恶损曹操:“曹阿瞒,我把你个欺君罔上的贼呀!”小人物让糟蹋的不像样还罢了,甚至连大金国的皇帝都愚蠢地可笑!不但一次次上当出丑,而且还被精明的南宋人贬损作“狼主”。忽然之间他觉得曹操也有了些许亲切;金兀术——还有哪个什么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甚至对宋人割了大金**师哈迷蚩的鼻子也有些愤愤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割人鼻子干啥呢?心胸狭窄、不守规矩!”全然忘记了当初看到这一幕时是多么的欢畅、那感觉是多么的痛快淋漓。

“诸葛亮,你能的都会一个指头剥葱,六出歧山咋一回也没成功?你设计杀了这个杀那个,胜了大仗胜小仗,你咋把命丢在了我们陕西的五丈原?你还是不行!你还是能的有限!五虎将咋了?一个个歪的都跟辘轳把一样,好象天下谁也打不过他们,你蜀国还不是第一个让人灭了?一本三国,胡吹冒撂、胡编乱造,胡说八道!他大那个驴仔蛋,全是天大的牛皮!”

马碎牛心目中多年建构的“好人”与“坏人”的观念坍塌了,脚色转换了,立场改变了。好人与坏人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走马灯似的转着,把他头脑越搅越乱,他理不顺了。

“想不到我也是个粘浆子。”他痛悔、自责。他从心底深处佩服赵俊良,他也希望能像赵俊良那样有知识、有学问。但眼下的处境却十分尴尬,他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精赤着上身,背着大弓插着竹箭,活生生一个当代“小靼子”;就差在耳朵前头挂上两条狼尾巴了。他又看了看眼珠子乱转的秃子和呆头呆脑的狗娃,又斜着眼看了看赵俊良略显瘦弱的身板和举止得体的风度,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

马碎牛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原先只以为吴道长有学问,现在再加上个你,就有两个有学问的人了。从今以后,马跑泉就有两个人比我强了。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是我马跑泉本地人——甚至都不是我陕西人。让人不服啊,不服!”

天黑以前,赵俊良下了塬。他已经恢复过来了。他拿了一套“水浒”连环画去了马碎牛家,他要当面对马碎牛道谢。

走进大门,赵俊良就被马碎牛家的窑洞深深吸引住了。这个窑洞比自己家的窑洞高大雄伟的多,奇怪的是它有上下两层,像城里的楼房。不同的是上边的窑洞口很小,勉强只能让一个人挤进去,还隐藏在密匝的酸枣树丛中。

赵俊良站在门口刚叫了一声“碎牛”,就看见马碎牛满腹心事地从窑洞里出来了。他勉强一笑,一边把赵俊良往窑里让一边说:“我正想去你屋呢!”赵俊良连忙说:“谢谢你今天把我背回家。这几本小人书送给你。”马碎牛接过那几本连环画,笑着说:“那就省得我借你的了,借了还得还。”赵俊良问:“你大你妈不在家?”马碎牛说:“都出去了。一个去当队长了,一个去洗队长和他儿的衣裳了。”赵俊良笑了,说:“怪不得你在家呆不住,想去找我。”马碎牛说:“倒不是这个原因。”赵俊良有些奇怪,问:“那是啥原因?”马碎牛神情沮丧地说:“还真叫你给说着了。我先人还真是曹操这边的人。”赵俊良更加奇怪,忙问:“才半天时间,你咋能弄清这么大个问题?”

“唉,甭提了,”马碎牛说:“我从你家一回来就问我大:‘得是咱先人归曹操管?’我大说:‘就是的。’我又问他:‘为啥不归刘备管?’他说:‘归曹操管咋了?辱没你了?丢了你的人了?你要知道你先人在曹操心里有多重的分量,你狗日还不得飘上天!’我觉得奇怪,就问他是咋回事,他就给我讲了马氏家族的故事。”

原来马碎牛的祖上就是三国时赫赫有名的发明家马钧。

马垛告诉马碎牛:三国时,在兴平县东南方向——也就是紧挨着马跑泉的地方——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叫马钧。马钧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尤其擅长发明一些机械设备。他起初发明了一种织布机,后来又发明了龙骨水车——脚蹬着上边的踏板就可以把水由低处车到高处的那种——这种龙骨水车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地,尤其是在中国的南方得到了发扬光大,给古代农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直到现在,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这种水车还在使用并继续为灌溉农田出力。后来曹操听说马钧有能耐,就差人把他叫了去,让他制造一辆早已失传的指南车。没想到他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造出来了。曹操这下放心了。原来曹操只是想拿这件事难为他一下,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造不出来也就算了,放回去,让他继续呆在民间,搞他那些为民造福的发明创造;如果他能成功,曹操就要利用他的才能去制造军事设备。及到看见了他制造的指南车,这才给他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让他制造连弩机和发石机——就是能连续射箭的弓和能把石头撇出去几十丈远的抛石机。

马钧在曹操亲信的监督下很快就制造出了这两样兵器。曹操立刻就把这两件先进武器用到了军事上,取得了战场上的巨大胜利。曹操高兴极了,打算让他发明更多的杀人机器。有一次在庆功会上大宴群臣时亲口送了马钧一个“国之精器”的称号,还问马钧有啥要求:“不管啥要求都能答应你。”也是曹操当时高兴,说话就失了警惕。马钧听了这话很高兴,当着全体文武官员的面说他实在不想制造杀人工具,只求丞相放他回家。曹操十分懊悔,但当着文官武将的面又不好食言,就给了许多金银放马钧走了。恰恰这时有人向曹操告密。说马钧与西蜀马超是本家。马钧前脚走,曹操后脚就派人把他监视起来。他不能让吴、蜀两国把马钧弄走——尤其是蜀国。曹操还给派去监视的人下了死命令:马钧只要敢走出三十里就把他杀了。后来马钧听说了曹操这道命令就一直呆在家里,继续搞他的发明创造,哪儿也没敢去。这种监视一直持续到曹操死。曹丕登基,继续派人监视他,这一回是一直监视到马钧死。

马碎牛惊讶的不得了,忙问:“你咋知道这些事?”

马垛说:“咱马家祖谱上写着呢,世代相传,我咋能不知道?给你娃娃说: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了。马钧有三个儿子,大儿就住在马跑泉,就是咱这一支的祖先;二儿住在马村,三儿就住在豆马村。这三个地方分别相隔三里半,是个三角形,谁离谁都一样远。等那天闲了我领你去看看。过去这三个村子的马姓家族一直是各村续各村的家谱,这二年又嘈哄着合谱呀。”

马碎牛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言语了,神情落寞而委顿。

赵俊良却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历史上那个了不起的马钧和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马碎牛联系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马碎牛是马钧后人这一铁的事实,一时间只是转着眼珠把马碎牛看来看去。

“咋了?不认识我了?”马碎牛提不起兴趣地说:“叫我看,续家谱这事一点意思都没有。就是续到一块又能咋?还不是各过各的日子?谁碗里也多不了一块肉,谁也把谁家的小麦灌不走。顶多就是闲的没事了,大家坐到一块比一下班辈,看是你把我叫爷还是我把你叫爷!还有那个老祖先马钧,我觉得他也没啥。搞个发明创造算个啥吗?还不就是个匠人!你看人家曹操,啥也不会发明,却带领八十三万大军杀到江南,那多威风!——可惜就是失败了。”

赵俊良更加吃惊。他想不到马碎牛对自己赫赫有名的祖先不但丝毫不给以应有的尊敬,甚至还对马钧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仅用在发明创造上却没有去干些领兵打仗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而深不以为然。他甚至也没有常人借祖先的显赫威名以炫耀自己出身的那种不可一世的丑恶嘴脸。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祖先对中国农业作出的贡献有多大?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祖先对卫护魏国的安全——包括对晋朝统一中华——作出的贡献有多大?难道他的脑子让武将、皇帝给塞满了?难道他有更大的野心?”

赵俊良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了马碎牛家的双层窑洞,就好奇地问:“你家的窑洞咋是上下两层?”

马碎牛说:“这有啥奇怪的。秃子家、怀庆家也是上下两层。这村里好多家都是上下两层。”

“那为啥要上下打两个窑洞呢?”赵俊良又问。

“上边那个不叫窑洞,叫窨子。是过去防土匪时打下的。”

赵俊良在他家窑洞里看了一圈也没见到楼梯,问道:“咋上去呢?”

马碎牛说:“你只知道往周围看,你也抬头往窑顶看一下。”

赵俊良一抬头,看到在窑洞穹顶正中有一个大约两尺直径的圆孔,把上下两个窑洞连在了一起。他笑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饶有兴致地问:“人咋上去呢?”马碎牛说:“上边有一个辘轳。平时把绳垂下来。底下绑着个筐。土匪来了,男人把着绳爬上去,然后再用辘轳把吃的喝的、娃和女人都绞上去。最后再在上边盖上个盖子,土匪就没办法了。”

“人家不会用烟熏?”

“前窑脸上有个孔,你没看见?那就是跑烟的。”

“烟熏了自家人咋办?”

“熏不了。窨子的顶是个斜坡,越朝窑脸走越高;再说,窨子越朝后越大,那里边要住人呢!咱村好多家的窨子都是通的,就是有点烟也散得出去。”

“能上去吗?”赵俊良热切地问。

“除非有个高梯子。不过我家的窨子没意思。我爷在旧社会打窨子的时候心太贪,把个窨子朝北打了四五丈,比底下的窑洞还大。结果就出了事。他老人家正打的起劲,就发现前边是空的。他又补了一撅头,没想到把撅头都掉下去了,这才知道是打到古墓里去了。他想把撅头寻回来,点了个灯用绳子放了下去,想看一下深浅。没想到灯只下到一半就灭了。我爷后来说,当时灯下的好好的,周围一片漆黑,他啥也没看见,就看见那灯下着下着火头一歪就突然灭了。他断定那灯是让鬼吹灭的。我爷嫌不吉利,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说了一大堆好话又许了上百个愿,这才敢用土坯把那儿给封起来了。我爷在的时候,年年都要上去烧香磕头;他不在了,我大就上去烧香磕头。前年的时候我大说:‘碎牛,你也十岁了,从今年开始,你也上去给爷烧个香。’我就问他:‘那个爷?’他说不上来,嘴里胡乱支吾,说:‘就是你爷惊动了的那个爷。’我说:‘你连人家姓啥叫啥、是光脸是麻子都不知道就乱磕头,得是瓜了?要是个女人咋办?’他一回手就给了我个嘴巴。这一下把我打躁了,我趁他忙别的事去了,就把那根他爬上爬下的疙瘩绳一把火给点着了!嘿!那火烧的真快!我还没看过瘾呢,连上边的辘轳都烧成了木炭,啼里垮拉地掉了一地。”

赵俊良正听的入迷,马碎牛忽然不讲了。就急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更没意思了。我大回来后满窑撵着我打。直到把我打急了,对他说:‘你要再打,我就给你面缸里尿一泡!’他这才不打了。”

“那烧香、磕头的事呢?”赵俊良继续追问。

“改在下边窑里作法了。”

第七章(上)

苜蓿地里的蚂蚱远不如他们希望的那么多也远不如他们认为的那么笨,在多次实施围剿后捉起蚂蚱来越来越吃力了。所有人的情绪都受到了影响。谁也不愿意再走进苜蓿地了。然而终结捉蚂蚱这种半是游戏、半是生存需要活动的却不是上述的原因。

那是一个美丽的清晨,风和日丽。

六个人皱着眉头坐成一排,望着面前的紫花苜蓿一个个无精打采。

马碎牛慨然叹道:“想我们六个人也算是马跑泉赫赫有名的人物,凭咱的本事,打只老虎到算个啥?不料想竟窝囊在这旱原上!空有一身神力,一天到晚净和这些芝麻大的小虫虫纠缠不休!大材小用啊------怀才不遇啊-------天妒英才啊------”

秃子说:“啥大材小材的?饿肚子就是蠢材,像咱有肉吃就是人才,要是能天天有葱花炒鸡蛋吃,那就是天才!”

狗娃丧气地说:“咱吃的那也叫肉?忙活一天,累得腰酸腿疼的;逮回去的蚂蚱都不够全家人塞牙缝的。”

“那是你不会吃。”怀庆说,“你把蚂蚱肉摆到碗边离嘴远的地方,拿眼睛把它盯上,嘴底下光吃别的,你就会觉得满碗都是肉。”

赵俊良和明明只是笑吟吟地听着。

秃子说:“你还不要说肉少,我大就高兴的很。头一天吃到肉时他还怀疑是我把谁家的鸡偷了,吓得把肉埋在碗底,睁着眼把我瞅来瞅去。他把我和我兄弟赶出窑门,问我妈这肉是那儿日鬼来的。我妈说是我弄下的,他脸都白了。我妈知道他误会了,赶忙说是我在原上逮的蚂蚱肉;他这才放心。他把我弟兄俩叫到窑里继续吃饭,还夸我说:‘秃子,照旧!以后遭年馑谁饿死你都死不了——可惜就是有点少,啥时候能让大端上一老碗肉过过瘾就好了。’我赶紧表功,说:‘大呀,儿为你能吃到这点肉,一天在那苜蓿地里得滚上一百多个跟头-------’‘苜蓿地?’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说:‘还是算了,你以后少去苜蓿地。’你们看,这就是大人!有肉吃就行了麽,你可管我是在那儿逮下的蚂蚱呢?苜蓿地咋了,苜蓿地的蚂蚱有毒呢?”

马碎牛接口说:“我大才怪呢!到今天为止,他都不知道黑了喝汤时调面的臊子里有肉。他吃饭就没感觉,两只眼睛就不在碗里看,不知道脑子在想啥呢!”

说着话六个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沿着苜蓿地呈扇形散了开去。秃子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踩着以前踏伏的通道,顺畅地走进苜蓿地中央,脱下上衣准备再次履行赵俊良设计的“打草惊蛇”的艰巨任务时,怀庆眼尖,低声喊道:“大队长来了,快跑!”

秃子转过身看见了,丝毫不耽搁,顿时像只羚羊,夹着衣服,几个超长发挥就跳跃到了地边。六个人都很紧张,知道今天这事要瞎,不约而同都起了逃走的念头。刚刚动念,脚步还未挪,大队长已经凶神恶煞地奔到了地头。

他五官全变形了。他敞着怀,像俯冲而下的雄鹰;他裸露着永不变色的暗褐色肚皮,一步一颠疾若雷电;他两眼圆睁,像锁定目标的鲨鱼;他边走边挽袖子,展示着碗大的拳头。

他愤怒极了,一瘸一拐地远远地就开始骂,他骂出口的语言极为恶毒也极为下流,他骂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地紧扣着被骂者家庭里或温良贤淑、或勤劳智慧的女性。那些构思奇妙、想象力极为丰富的涉及两性行为的虚构动作,让赵俊良飞速地转动大脑才能勉强在脑海里形成模糊而尚算完整的画面。

他很吃惊。幽默风趣的大队长居然也有如此粗野无耻的一面!

大队长旋风一样扑过来,满嘴的骂词机关枪一样地无情扫射。骂过了家长,自然也不会放过眼前这些证据确凿、人赃俱获的罪犯。那启人心智的骂词就突变为单调无聊的胡噘乱骂。“------先人卖了劈了你们糟蹋生产队的苜蓿?知道不知道这是牲口一冬天的口粮?把你们这些驴垂子日下的口粮喂了狗行不行?你们这些狗日的喝风把屁呀?”漫无目标地骂过之后,他迅速锁定了罪魁祸首:“碎牛,我把你个天不收地不管、杀人放火不眨眼,有人形没人性的崽娃子!你狗日成天不学好,现在就更成了村上的祸害!我就不明白:马垛两口子咋会有你这样的儿?你小心着,你就不要让我逮住,我要逮住你,非把你狗日的蛋捋了!”

马碎牛毫不惊慌,扁扁鼻子哼了一声,反唇相讥说:“捋我的蛋?看你能撵上我不?”

这句话击中了“狼剩饭”瘸腿的要害,他那原本虚张声势且已处于强弩之末的喝骂陡然就变为可怕的沉默。他脸上罩着一层青气,眼瞪的像鸡蛋,不顾腿脚不便,暴起身形,一个猛扑就到了苜蓿地边,伸手去抓马碎牛。

马碎牛气定神闲地提着篮子贴身站在苜蓿地边。大队长扑了过来他并不逃走。眼看大队长碗大的拳头突然化作一只团扇般的大手而且就要抓住他胸膛时,马碎牛一个狮子摇头随即脚下一转就侧过身来。大队长收脚不住,贴着马碎牛身体一头冲进了苜蓿地里。赵俊良认为马碎牛该逃走了,他甚至做好了和马碎牛同时起步的准备。让赵俊良万分惊讶的是,马碎牛非但不逃,反而在大队长背上用劲送了一掌,直把大队长踉踉跄跄地向前推出六七步远!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极有韧性的苜蓿蔓本来就像是千万根绊马索,马碎牛施力,大队长就身不由己扑倒在苜蓿地里。要不是他两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身旁苜蓿那柔韧的长茎,就必然会狼狈地摔一个狗吃屎。——但他还是摔倒了,只不过左手攥住的苜蓿有限,经不住人力猛烈的带动,因而就连根拔出了地面;带累的他身子一侧,左肩就落了地。

苜蓿掩埋了他,纷纷把花粉、枯叶和浮土撒向他的全身------

赵俊良吓坏了。他想不到马碎牛会对他的大伯下黑手,正在发呆,猛然听见马碎牛大声叫道:“俊良,发啥瓷呢,还不快跑?!”赵俊良抬头一看,不但马碎牛撒腿逃走了,其他四员大将也早窜的只剩下个模糊的背影了。

赵俊良没有逃,他扶起了狼狈不堪却又悲愤交集的大队长,一边给他拍去身上的枯叶尘土,一边惭愧地说:“大队长,是我们不对------”

赵俊良一路向西,才过水库大坝,就看见高高的冢疙瘩顶上站着东张西望的五虎上将。看到他们选择的这个针对性极强的制高点,不由得笑了。他爬上了冢疙瘩,累得有些气喘。五虎上将见到只有赵俊良一个人过来,也放了心,心劲一松,便软塌塌随地一坐。

马碎牛还在喋喋不休地回骂着对面虚拟中的大队长,所骂之词紧扣着大队长的瘸腿和他身为**员却辱骂贫下中农子弟的错误行为。他上纲上线,并一再断言大队长水平不济,不配**员这一光荣称号。而其他四个人就仰天躺了下去,默默面对湛蓝的天空,放松了身心享受。

一群鸽子从头顶飞了过去。

赵俊良不明白:人都饿成这样子了,为什麽农村的天空却有各色“活肉”自由自在地飞翔?城里头飞禽已经难觅踪影了,那里每一个男孩都有一个足以让各类飞禽毙命的弹弓。而城里头的小型动物则更是早于飞禽绝迹了,包括老鼠。

城里的老鼠不是被猫吃了,而是饿死了。赵俊良曾听说过广东人吃老鼠,可在眼下的大饥谨年代,北方人是宁可饿死也不吃老鼠的。

叔叔购置了一柄铁锹,长刃厚背,窄而坚硬。他常和几个志同道合的老师一道,利用节假日成群结队的去掘鼠洞。有一次赵俊良跟去了,他亲眼看到了“鼠口夺食”的惨烈场面。

勘测鼠洞要靠各人的本事,谁发现的鼠洞这洞内的粮食就归谁。叔叔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他总是最先发现鼠洞,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是很激动。他故作平静地一板一眼地操作。先是放下身上所有的工具,弯腰查看鼠洞的状况,最后,操起铁锹沿着弯弯曲曲的鼠洞掘了下去。一旦铁锹舞动就决不会停手。他会一直向纵深掘进,直到主人仓皇逃窜后看见了粮食。

那天挖掘的是一个细小的鼠洞。叔叔直掘了将近两平方米的地面、翻起了将近四立方米的黄土,汗水湿透了衣裳、手掌磨出了血泡。旁观的赵俊良已经不对这个鼠洞抱什么希望了,但洞主人出人意料地抱头鼠窜还是给叔叔增加了新的动力也引起了赵俊良的一丝冲动。

那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半大老鼠,尖尖的嘴上有几根胡须,它的腿细的像铅笔芯儿,耳朵薄而透明。两只又圆又小的黑眼珠无辜中饱含着惊慌和绝望。它似乎并没有怨恨人类,只是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这残忍的叔侄俩,乘人不备,等身长的尾巴一闪就窜的不见影了。

赵俊良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这只老鼠很快就要死了,天地再大,也容不下无食的蝼蚁,况且是一只远比蝼蚁大得多的老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腔悲凉涌上心头。看到干劲十足的叔叔,他甚至认为自己和叔叔就是乱世的强盗。

那次掘到的是一些混杂着小豆的包谷。俊良张开布口袋,看着叔叔用铁锹将带土的粮食一锨锨装进袋子里,直到经过仔细搜寻后发现鼠洞里确实连一颗粮食也没有了,叔叔这才扎住口袋扛在肩上,然后又急匆匆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城里的鼠洞掘尽了,叔叔和他的同事就去郊区;郊区掘完了他们又跑到农村。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当叔叔正在挖掘一个口杯粗的老鼠洞时,被一只硕大的老鼠在逃窜时狠狠地在他的踝骨上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去掘鼠洞了。叔叔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铁锹闲置屋角慢慢就开始生绣------

这次搬家,赵俊良惦记着那把铁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就带了过来。

饥饿的最大成就是制造疯狂。

不久之后,人们开始剥去那些忠实地看守着面缸的家猫和已经没有食物充饥、终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朋友——狗——的皮了,人们喜不自胜地将它们的肉下了锅,急切热烈地等待在肉锅边------

有一天赵俊良终于想到了天上飞的鸟类,但已经迟了。他发现自己对于掌握新弹弓的技术还处于生涩的实习阶段时它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空中带翅膀的只剩下成群的苍蝇和偶然出现的疲倦的蝴蝶。那时,如果你走在城市的街道,只要你随便指着一样东西说这东西能吃。马上就会有一群人去抢;先抢到手再说。街上终日流传着某人食物被人抢走的消息,甚至有人因为食物被抢后绝望地跳井了。再后来,一些老年人开始神秘地讲述古代易子而食的传闻------

往事不堪回首。饥谨年代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它让经历过的每一个人心头蒙羞。

突然,一阵呜哇呜哇的唢呐声顺风飘了过来。六个人扭过头看。赵俊良看到有一只送葬的队伍正从沟道走了上来。

这是一支并不雄壮的队伍。前后也就十多个人。除过三个乐人和四个抬棺材的人以外,后边只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妇女和三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前边没有白幡开道,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从胳膊上挎着的担笼里抓些纸钱扬向空中。棺材上边也没有棺罩,匆忙打造的棺材连油漆都来不及刷上。痛哭的妇女头上扎着一条白布带,她一会儿仰面朝天,一会儿又低头看地;远远看去,活像个磕头虫。而她那三个东张西望的儿子则相互热切地打量着其他人身上的孝服,也更感兴趣于手里拖着的那根哭丧棒。

赵俊良还在看。他没见过农村埋人。五虎上将却失去了兴趣。

秃子骂道:“不要脸的货!这会儿后悔了,早干啥去了?”

赵俊良意识到这里面有故事,回过头鼓励地看着秃子。

秃子抖擞精神说:“这女人叫槐花,她男人是五队的半劳——”

“半劳?”

“就是只挣一半工分的残废。去年分秋粮时,他家分的口粮是六份:他妈、他两口和三个娃。六乘以十五——”秃子艰难地算出了结果,说:“九十斤。七个半月接上夏粮——九十乘以七个半——一这是多少?”

赵俊良随口答道:“六百七十五斤。”

“对,就是六百七十五斤。”秃子接着说道:“但按劳力分的工分粮,他家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她家的粮食吃不到夏天。尤其是把粮食交到这号女人手里就更接不上收麦。”秃子语气突然柔和起来:“这女人长得心疼,谁见了都流涎水,就是不会过日子。”

“长得心疼为啥要嫁给半劳呢?”赵俊良不解地问。

“她娘家是富农,谁要她?——你净打岔!我讲到哪儿了?”

“你讲到‘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

“对。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又想叫娃吃饱、又想叫老汉吃好,又不敢得罪贫农的婆婆,于是上顿下顿作饭她都不掺野菜。二三月时候,人家都到队上的苜蓿地里成群结队地去偷苜蓿,她不去,说是嫌丢人——我看她是怕人提她富农出身的事。结婚五年,她掰出来的三个儿个个都是蜘蛛肚子——见吃饭连碗都想咬碎。分下的粮食没成想连四个月都没吃到就完了。这一下狗日的全家都急了,再想偷苜蓿,过了季节。地里没啥偷,思来想去她就想到了偷野汉。”

秃子越讲越带劲。“四队有个会计,轻贱的很。自打残废把这女人娶进门他就涎水不断地对她说些酸话。这女人以前不理他,头扬的高高的给他办难看。但这会儿没粮了,婆婆下不了炕,娃又成天说肚子饿;没办法,就主动寻那个会计;他俩这就瞎到一起了。她每天只要去一回,就能往家里拿些包谷面回来。男人也不管,婆婆也不问;时间长了,全村都知道了。四队那会计还逢人就宣传,说这女人生过三个娃了,奶还挺的像凉粉,轻轻在沟子上拍一下,俩奶都乱颤。把他迷的,恨不得一天日八回。他还对人说,他日一回就得支给她一斤包谷面—— ”

“一斤包谷面?” 赵俊良问:“这咋够六个人吃?”

“就是因为不够吃才出事了。”秃子说:“她男人嫌丢人,连门都不敢出。但坐在家里干挨饿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想自己弄粮食。前几天下大雨时,趁天黑他拿了个铁棍撬开了队上仓库的大锁。把五队保存的下一季的玉米种子偷了一袋子回去。没想到这狗日运气太瞎,刚到家,雨就停了。天亮后队长带着几个人沿着脚印就找到了他家。他正累的在屋里喘气,种子还一颗没动呢就被逮了个正着。五队社员很气愤,怪他偷种子,差一点绝了全队第二年的口粮!队上就嘈哄着要开他的批斗会。他狗日也果断,二话没说就给二梁上拴了个绳吊死了。”

“他女人呢?咋不制止他?”赵俊良吃惊地问。

“她那会儿正挣那一斤包谷面呢。”

送葬的队伍没精打采,唢呐声也断断续续。也许是离村远了,那女人的哭声也没了真情,但依然是扯长声嚎着。纸钱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撒向空中。棺材摇摇晃晃地一路朝北,间或可见那三个男孩手中的哭丧棒在空中一抡。很快,这支送葬的队伍就越过了冢疙瘩继续向北走了,走向了村里划出来的集体坟地。

第七章(中)

那群从头顶飞过去的鸽子又飞回来了。

“你的弓箭能射下鸟吗?”

“去年入冬前我还射下过大雁呢!”

“你能射下大雁?”赵俊良怀疑地问。

狗娃和秃子急忙予以证实。怀庆干脆就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打趣说:“就是瘦的皮包骨,掂到手里还没有个鸡娃重。”

赵俊良听到马碎牛真的射下过大雁就有些急迫,顾不上考虑大雁的胖瘦轻重,但还是怀疑事件的真伪,半信半疑地问道:“大雁飞的很高呢!”

“是真的,我站在冢疙瘩上——就是站在这儿射下来的。”

赵俊良下意识地环视寂寥空旷的北塬。黄土地直连天际,树木格外稀少。草丛般的村落廖若晨星,茫茫的黄土高塬上丝乎笼罩着一股死气。唯一可见的就是十几米或几十米高的古代陵墓沿东西方向无序散落,像随意洒落的棋子。爷爷讲过,这里埋着历代帝王将相八百多人。仅西汉的十一位皇帝九位就葬在渭城。秦人语言幽默而朴素,把这些高大的陵墓叫“冢疙瘩”。称呼里既有高古文明的“冢”字,又有百姓口语中的“疙瘩。”真有些雅俗共赏、形象传神的意味。有几个特别高大的冢疙瘩附近都有一个村子,据说那里住着的都是当年忠实的护陵人的后裔。放眼看去,北塬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深沉。

“碎牛,搭弓上箭,说不定一会儿鸽子就飞过来了,你提前准备好,到时候不会后悔,要是能射下几只鸟咱也就可以吃到真正的肉了。”想到有希望吃到飞禽的肉,赵俊良忍不住咽下了口水。

马碎牛未知可否,明明答话说:“沟道北头的地坑里有一窝野鸽子,经常看见它们飞出飞进——说不定刚才那群鸽子就是那儿的——就是沟道太深,草也太高,没人敢下去。”

“大人说那里头草有一人多深,都粘成了毡片。还有人看见有胳膊粗的蛇和大尾巴的狐狸在里面打架呢。”秃子心下怯怯地警告着。

“狼才吃人,蛇和狐狸不吃人。”想到能有鸽子肉吃,赵俊良不顾一切地说。

马碎牛说:“他大那个驴仔蛋,有蛇又咋?有狐狸又咋?人还怕了野兽了?不说有它们我还不去,要说有它们我还非去不可!走!”

马碎牛的话堵死了退路。每个人都在故作轻松地分别表示过“不怕”和“垂子大个事”后,纷纷爬起身来,一个个跟在马碎牛身后就下了冢疙瘩。穿过几片沙沙作响的早玉米地和两尺来高的棉花地后很快就下了沟道。秃子为了显示勇气过人,抢到马碎牛前头,仰着头晃着膀子走,嘴里还极端蔑视地说:“怕球呢!有啥野兽出来我先上!”

沟道里充满了危险和神秘。

两侧陡峭的土壁上布满了黄土宽阔的竖向裂缝,这些裂缝把黄土切割成一条条带棱的立柱,乍一看,这一根根的擎天之柱就悬在身旁、悬在头顶。看上去有如书上描述的云南石林,有棱有刃,指向天空。缝隙间和土面上长满了野草,这些茂密的野草垂下来遮掩着宽窄不一的条条裂缝,似乎有意隐藏裂隙内严阵以待的杀机。走动间,赵俊良似乎感到了它们的震动,也看到了它们的摇摆,似乎这些十几米高的立土正在挣脱羁绊,随时都会倒下来。壁虎、蚰蜒、蝎子和簸箕虫等小动物在感知了外界的震动后快速躲藏,疾行穿梭,像紧急布防的机动部队。它们数量众多、伪装巧妙,走在底下只能看到它们一闪而过的匆忙背影和带动的簌簌下落的松散的黄土。身旁的灌木也怀有敌意,稍不留意,多有尖刺的植物就会挂破衣服、挂烂皮肤。最为恐怖的是,脚下那一两尺高的杂草,急速摆动、渐行渐远。

越往北走,沟底的草越高,纠缠如毡没了他们的腿、没了他们的腰;似乎总也走不到头。秃子迈出去的步子越来越小。他两手合十向前一插,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开野芦苇和辣芯子这些高杆的植物。动作越来越慢、两手越抖越快。那些高大的野草在刚刚接触他打颤的双手时也簌簌颤响,吓的秃子哆嗦的更厉害了。后边五人顿时挤成一团。

秃子前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脚下慢慢疵着地向前磨,总在担心会踩到蛇。他暗骂自己一百遍“瓜怂闷种”,后悔抢到马碎牛的前边。他想假装绊倒以便马碎牛越过自己走到前头,不料刚作了个虚假的摔倒动作,就被马碎牛一把提了起来,秃子只得硬着头皮再往前走。

六个人中赵俊良殿后。他在城里是从没有见过这麽深的野草的。他把自己的铅笔刀打开攥在手里。但还是觉得身后有动静,不由得频频回头。当他确定那些动静只是被踏倒的野草反弹时相互碰撞发出来的声音时心里才稍微轻松了一些。

秃子不走了,踮起脚尖向前看,假装在探寻另一条更好的路。他迫切希望有人能越过他。

周围寂静的奇怪。所有的植物似乎都不怀好意、好像每一棵草都在狞笑,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一个接一个的可怕的陷阱。

人人都领教了“寂静”的恐怖,原来聆听寂静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它加速你的心跳,让你觉得心脏在剧烈跳动的同时又在慢慢地往上顶;它放大你的心跳声,让你清晰地听到那擂鼓一样的巨响在挑衅般地唤醒埋伏在周围的危险的敌人。它让恐惧由你内心产生,既而迅速向外弥漫,它让你头脑迟钝,除过胆怯和怀疑之外不去想任何东西。

昨天下午,秃子向赵俊良炫耀他所掌握的“四难听”知识。“呲锅、伐锯、驴叫唤,瓦渣堆里呲炭锨”,当时赵俊良边笑边点头。他也认为这四种声音确实刺耳,甚至让人起鸡皮疙瘩。现在想来,那算什么?皮肉之苦而已。比起寂静对人心灵造成的压迫,再难听的声音都相形见绌。

空气也让人惊惧。每个人都嗅到了阴谋的气息却并不知道它隐藏在何方。应运而起的猜疑突然把人推到了绷断神经之弦的边缘。

马碎牛突然转过了身来,怒气冲冲大声骂道:“都是些胆小鬼!一个个吓成这怂样子,哪像个男人?哪像个五虎上将?你们要怕死就都往回走,我一个人去。”骂完,抓住秃子向后一抡抢在了前边,两脚用力踩踏杂草,气鼓鼓地向前走去。后边五人面有愧色,相互看看,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前面有一个分岔,马碎牛毫不犹豫地向左面那条更加狭窄的沟道走去。沿途的草依然是那么密实,而且沟道也越来越窄了。就在他们绝望地认为前面不可能有路、大家可以体面地退却的时候,草矮了下来,而且越来越矮,几个急转弯后前边忽然出现了一块方圆十丈的开阔地。

摆脱了立土的压迫,逃离了荒草的恐怖,秃子就扬胳膊匝腿地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知己。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四喜’跟咱今天‘走出荒草地’一比,他那就不叫喜!”

怀庆讽刺说:“想想你刚才的样子吧,‘四怕’里你那一怕都没耽搁!再不要丢人了。”秃子立刻瞪起眼不说话了。

这块开阔地类似大树上凸出的树瘤一样挨着沟道,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周围是一圈高耸的土壁,即是三丈多高的大树也达不到它的半腰。这让赵俊良想起了“天坑”这个词。也许这里过去就是一个天坑,只是东面被沟道里长年流下来的水冲垮了而已。

这里也是另外一个世界。蚂蚱和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互争高低。构棘与酸

枣构成的灌木掩盖着两侧大半的地面。蒿子散发着油香,蒺藜平铺在地面;种类繁多的野菊花密密匝匝拥挤在每一寸可以生存的地方。翩翩而至的彩蝶无声无息,起落在碎花之间,运动轨迹飘忽不可捉摸。笔直高大的树干上缠绕着可入药的兔丝子,一棵棵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芸芸众生;而栖身其上的花大姐正惊慌失措地往下呲尿------

在确认不会有大型食肉动物后,六个人轻松了许多。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招惹和欺凌这里的土著居民。

树太高了,光滑粗大的树干和菟丝子的纠缠打消了每一个人企图一试身手的愚蠢念头。沟壁太陡了,还没靠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四周宽阔的裂缝可以钻进去个人,但黑洞洞的深处却让人望而却步。

植物,没有人感兴趣,即使是起死回生的人参。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大腹便便、鸣叫的有些忘乎所以的蚂蚱。

这里蚂蚱众多。它们拖着碧绿肥大的肚腹显得笨拙而愚蠢,歇息在低矮的灌木间以不知疲倦地鸣叫来打发时光。它们个性张扬,惟恐别人发现不了它。不慌不忙磨动着背翅上圆而透明的镜片“吱吱”作响,煽惑着具有强烈探索**的潜在敌手狩猎的激情。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这家伙大声招摇,岂不是在求死?”

捉鸽子的事突然不重要了,尽管肚子咕咕叫。五虎将自然散开,各自去寻找捕捉对象。惟独赵俊良不敢单独行动,紧跟在马碎牛身后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马碎牛很快就选准了目标。他蹑手蹑脚靠近了一只大个儿的短翅蚂蚱,一扑、一扑、又一扑。那蚂蚱似已知道他的来意,在他靠近前就已不叫了。这畜生面无表情,只是肚腹一瘪一鼓地动;超长的后腿作着微调,以逸待劳,沉着应战。看到马碎牛出击,它向着开阔地的边缘来了一个三级跳。马碎牛随着蚂蚱的三跳连续三扑均告落空。

那小畜生停了下来,就停在马碎牛面前不足两米处,背翅又试探性地“吱吱”轻响两下,好像在说:“技止此尔。”马碎牛大怒,高声叫骂:“我把你个碎垂子日下的,有本事面对面打,跑怂呢?不要动!再跑?再跑我把你腿卸了!”

赵俊良心想:“它不跑你才有可能卸它的腿呢。”

马碎牛一边骂,一边扑捉击打,手脚齐上无所不用其极。赵俊良相信,此刻如果有一门大炮,为了制服眼前这个小东西,他也会不顾一切轰平整片开阔地甚至整个沟道。

“碎牛,逮不住算了,回吧。”越往边缘走越有怯意,看到眼前那摇摇欲坠的立土,赵俊良决心劝劝他。

马碎牛忘却危险的喝骂和赵俊良善意的劝阻吸引了另外几人的视线,他们不约而同地过来观看。

不知是蚂蚱的逃离激怒了马碎牛还是赵俊良的好言相劝伤了他的自尊,看到大家纷纷围过来,他对着那个表情木然的蚂蚱大声骂道:“逮不住?我就不信逮不住你!你听着:今儿我要逮不住你,我就跟你姓!”赵俊良难掩笑意,说:“你跟它姓还是姓马,只不过是多了一个虫字旁。”

马碎牛根本就不知道“蚂蚱”两字咋写,更无心理会方才的誓言是否使自己伟大的姓氏有沦入虫道的风险。他只是两眼紧盯着那畜生,唯恐它飞去。

那蚂蚱丝毫也不怯火这位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它好整以暇,并不逃走。用一对前足梳理长长的眉须,悠闲的像清晨梳妆的少女。它还掉过了头去,把自己易受攻击的尾端对着六个庞然大物;蔑视与挑衅之态无以复加。

马碎牛收起怒气、调整战术,弯着腰蹑手蹑脚慢慢靠近。那蚂蚱不再轻敌了。它横过身来一动不动十分警惕。就在马碎牛鼓圆了劲做最后一博时,它身子一转,鼓足力量展开碧绿的翅膀一口气飞出去了六七米,几乎是在碰到了陡峭的土壁时才停了下来。

众人蜂拥而上。追出去一半,突然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他们意外地发现事态变得非常严重:陡峭的土壁下有一个可怕的土窟,猛一看像是一个废弃的小窑洞,黑洞洞看不到头。但它上面的穹顶却不是圆形,满布缝隙的立土一条条挤插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犬牙交错的顶棚。两侧的洞壁也满布竖向裂缝,成自然状态毫无琢饰地矗立着。周围静极了,六个人又一次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恐惧。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偶然几声虫叫也让他们心惊肉跳。

“这里有胳膊粗的蛇!这里有和蛇打架的狐狸!”每个人都想到了那个传说。

秃子想跑,但怀庆和狗娃站在他身后恐惧地紧紧靠在一起,挡住了他的去路。绝望之余,他一边慢慢往下蹲一边开始抖。

明明两个眼珠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那个洞口,像一个泥塑木雕的人。

秃子已经完全放弃了尊严。他的嘴唇在抖动,他的全身都在抖动。他尽情地抖动、放肆地抖动,他抖出了节奏、抖出了韵律。他的长一行短一行的眼泪尽情地流淌,压抑的抽泣声更加加剧了大家面临死亡的恐怖感。

赵俊良也吓得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活跃的大脑完全与僵硬的身体脱节,迅速逃跑的本能在不听使唤的腿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后却化做了维护结拜情义的镇静。

马碎牛最先恢复常态,他问:“咱的蚂蚱呢?”几个失魂落魄的同伴这才回过神来。

那只蚂蚱还在那儿,就站在洞口下。它似乎也被那个洞窟吓呆了,一动不动。

马碎牛抬脚起步就要行动,但他刚迈出的一只脚并没踏实却不得不停在了空中继而慢慢收了回来。赵俊良顺着他一伸一缩的小腿看去,一个隐伏的更大的危险差点与他们猝然相遇:在他们和蚂蚱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株两尺来高的小灌木的背面有一个脸盆大的马蜂窝!

五虎将全变了脸色。每个人都交替地看着远处的洞窟和身边的马蜂窝。

马碎牛弯下腰仔细观察,那马蜂窝结在一棵胳膊粗的枸杞老枝上,两侧的杂草簇拥着它,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可怕的是蜂窝背对着他们。若不是黄蜂一身油亮鲜艳的礼服过于扎眼,马碎牛也许一脚就踏上去了。

也许是雨后闷热慵懒,也许是这些马蜂从没见过人类,也许是它们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武器充满信心,它们昏昏然爬在蜂窝上,呻吟着,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这些黄亮的马蜂身长几近一寸,一个个头大似螳螂,腰细如丝线。布满黑色条纹的花生米大的腹部末端,长长的尾刺伸伸缩缩地抽动着。偶然会有一两只起飞,但那不是为了觅食或是放哨;仅仅是被同伴挤得无立脚之地,换个位置而已。

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碎牛止住了脚步,几员大将的脸色也雪上加霜不成人样,赵俊良没经过这阵势,更是恐惧的要命。

马碎牛很专注,他并没有发现身后同伴的变化。他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欣喜地说:“不捉蚂蚱了。把蜂窝拿回去,药王洞吴道长收呢,像这么大的蜂窝,最少三块钱一个。”

赵俊良作难地说:“那得把马蜂全部赶走——或是弄死。马蜂能答应吗?”

马碎牛面带奇怪之色责备道:“真是个书生!猫逮老鼠从来都不考虑老鼠是不是答应,咱需要蜂窝谁还管马蜂啥意见呢!”

怀庆也不想招惹这些马蜂,温言劝道:“对付马蜂要用火烧呢!但一见火又保不住蜂窝;咱又没火,我看算了吧?”

“没火怕啥呢,‘哑柏红’唱戏时说过水火无情。火能烧它的翅膀,那水浇湿它的翅膀它不是也飞不起来了?”马碎牛说的振振有辞。

他坚定的态度影响了大家,每一个人都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推断。几个伙伴在听了他俩的对话后先是心惊胆颤地看了看那个黑森森的洞口,在确认争论并没有引来出洞的大蛇或是狡猾的狐狸后,恐惧便有所缓解,对马碎牛的说法在犹豫过后也挨个点头表示支持。

“恐怕不行。水库离得远,这儿又没有水,拿啥浇呢?”

赵俊良实在不想去招惹这些马蜂。他曾听爷爷说过:蜜蜂蛰人,只能蛰一次。蛰人后蜜蜂的刺便留在了人身上。失去武器的蜜蜂会拖着扯断的肠子飞回去,死在蜂巢外。恭惟点说,它的武器也就是个长矛。马蜂就不同了。且不说它所使用的武器化学毒性极强,仅它的尾刺也进化的十分先进:不但枣刺般雄壮,还可重复使用、连续蛰人。形象地说,那简至就是长在尾巴上的机关枪!

“要水干啥?趁马蜂这会儿晒蔫了,一人尿一泡就行!虽然咱只有六个人,但这在戏上叫‘水淹七军’。再说这也是行善呢,把马蜂浇下去又不要它的命,这多好?等一会儿咱走了、它们的翅膀也晒干了,就可以再垒窝了——马跑泉五虎上将真是善人!——盖房吧,省得它们懒洋洋无所事事。”马碎牛满脸都是淘气的笑容,他绕在前边扯开了裤带,端出了小钢炮。秃子马上仿效,众人也纷纷点头;一个个如法炮制,呈扇形站成一排,笑嘻嘻扯开了裤带。

“不敢!”赵俊良急忙制止。话音未落,马碎牛“那话儿”早已对着蜂巢左右摆动,水龙头般哗啦啦射了过去。其他几人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一字排开,任凭裤子跌到脚面;挺起肚皮,摆开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围剿之势。

赵俊良怀疑“水淹七军”能否奏效,稍一犹豫忽然就觉眼前一黑,他大叫一声:“不好!”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向上一撩就蒙住了头,爬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错已铸就!

原以为已经遭遇灭顶之灾的蜂群“轰”的一声腾空而起,怀庆反应快,高喊一声:“快跑!”其他几个人来不及反应,慌乱地提起裤子,跟着他仓皇向外跑去。没想到马蜂却是追着风蛰人的,放下巢边一动不动的赵俊良不顾,一窝蜂都嗡嗡追了下去。声音愤怒而雄壮。赵俊良偷眼看,倾巢的马蜂在空中形成了床大一片壮观的云团。

马碎牛刚觉兴起就看到眼前一暗。那些刚刚还似昏睡的黄亮小畜生反应居然出乎意料地神速,一瞬间腾空而起!它们不但知道谁是敌人,也知道要干些什么。它们依靠自己与生俱来的精密仪器毫不费力就锁定了侵略者的真面目。就在马碎牛收起惬意、惊愕愣神间,这些极具攻击力的生物已经轮番扑向他的“发射架”,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锅盖大的圆。越靠近中心,马蜂越多。越靠近中心,马蜂越疯狂。群蜂你争我抢、此起彼落,狂蛰不已。活像把个筛子大的马蜂窝搬到了马碎牛的肚腹间、大腿处。马碎牛“妈呀”、“妈呀”连连怪叫了几声后,逮着怀庆的话音,提起裤子掉头跟了下去。不料想提裤子时却将上百只马蜂兜进了裤裆。只得一只手提着裤子跑,另一只手隔着裤子拍打自己的小腹、下体。他一边骂一边叫,渐渐地远去了。

沟道里恢复了起初的宁静,蚂蚱和知了又开始鸣叫了。

赵俊良知道危险过去了,他轻轻掀开蒙在头上的衣服慢慢站了起来。一眼看见蜂巢就摆在自己面前。他拔起一株小灌木扫落了盘踞其上寥寥无几的几只马蜂,折断蜂巢下连接的灌木,用铅笔刀削断了灌木柔韧的外皮扛着就出了沟道。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那个洞窟,只觉得后脊梁发冷发麻。一路上他看见成串连片的马蜂尸体。有些马蜂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去,或残废或瘫痪正痛苦地在草丛间挣扎着。

马蜂的报复犹如附骨之蛆。赵俊良加快脚步追了下去。路上的死蜂越来越少了,看来马蜂已经被马碎牛他们扑杀迨尽了。

他追上了他们。马碎牛两手捂着三岔口,裸露处肿得红而透亮,像头刚出炉的烤乳猪。他泪水长流,疼的狂颤不已,痛苦之色不可名状。几员大将也被蛰的不轻:背腹红肿、哇哇乱叫,秃子声音最大,正在放声大哭。

明明喊了一声:“去医疗站!”众人如梦方醒急忙下了塬。

第七章(下)

医疗站设在村中的药王洞里。

入春之后,为了解决农民看病难的问题,公社指示各村都必须建立“合作医疗站”。大队长召集了大队干部和各小队长开会,议题是为医疗站选址,看设在那个小队合适。“狼剩饭”说了:“叫大家来,是要按照公社指示精神建立起咱马跑泉村合作医疗站的事。公社要求:医疗站要通风、要能充分见到阳光。全村五个队,大家想想,看把医疗站设在啥地方好。人家赵家、大泉还有查田村都动起来了;马跑泉可是前公社所在地,不能落到人后头。至于建立医疗站的经费——还是老办法:各队均摊。公社领导认为:一个看得过眼的医疗站最少要有三间房。一间门诊,一间药房,另外一间是检查室。”

望着有炕不坐、却偏偏蹲在地上木然抽旱烟的大小队干部,“狼剩饭”深深感到作一个基层中的夹层干部的艰难。讨论给地里下什么种子、啥时候浇水,这些人一个个踊跃发言,能的赛过武功农学院的教授。但要涉及到出劳、出钱,却都噤若寒蝉,个个人的脸都拉的像驴。对付这些人是不能讲什么“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的,这些人都是夹瓤核桃——天生砸着吃的东西!“狼剩饭”早就掌握了一套对付他们行之有效的办法。

“建立医疗站既是个利民的好事,也是个光荣的政治任务。没有退路,非盖不可。一二三四五,那个队都不许哭穷!不但各队要出劳力,钱也要一次到位。”也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了,他态度和缓地说:“我让李木匠调查过了,一根椽子一块五,三间房得一百根椽子,这就是一百五十块钱。檩条是四十块钱一根,这又得四百多块钱。还有柱子、帛子、青瓦,乱七八糟还得一百多元。剩下一百多元是买医疗器械和药品的。大队会计算过了,一共得八百元。至于垒墙的胡砌和和泥的麦秸,各队均摊。一个队三摞胡砌——一千五百块儿。要见棱见角,不能打的和豆腐渣一样。土壕里有得是土,派人去打就是了------盖这么三间房和买医疗器械、药品啥的,五个小队摊下来,每个队是一百六十元。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但这次是为全村人做好事呢,谁都不能打退堂鼓!谁都不能消极对抗!肚子里的泄气话就不要往外说了,你说了不顶啥,我听了也不顶啥,医疗站还是要建的。有啥好的建议,不妨提出来共同商量,现在——大家畅所欲言。”

和历次类似会议一样,干部们或是愁容满面不言不语、或是漠然蹲着抽旱烟装没听见。呛人的旱烟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像凝聚在干部们心头的愁云。大队干部显然事先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只是冷漠地等待结果。小队长们个个板着脸,上眼皮朝下,目光凝聚在烟袋锅上,长久地保持沉默。在座的十来个干部人人心知肚明,这是惯用的、态度消极时表示无奈的传统方法。

“狼剩饭”是深知他们这一套的。他不能让他们一直沉默下去。他也用老办法。在挨个把这些小队长们看了一遍、在确认不会有人支持自己的建议也不会有人踊跃带头发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老办法,按次序来。马垛,你是一队队长,你先表个态。”

马垛慢条斯理地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一磕,爱理不理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一套:按次序发言。老吃一味药你都不烦?你能不能换个方子?”

“狼剩饭”勉强一笑,说:“换啥呢?我不点名?我不点名你们能坐到明天早上!我看这个方子对症。嫌烦?嫌烦就积极发言,说正事。”

“说啥正事呢?一个好劳力两头不见太阳干上一天才挣十分工,也只值一毛八。社员乐观,把一毛八说成‘一麻包’,我当队长的听了都想哭!爷呀,羞了先人了,咱也是个队长;把社员都带成穷光蛋了!”感叹过后,马垛陡然瞪起双眼:“你倒耍了个轻松,张口就是一百六!你算过没?那是十个壮劳力辛苦一年的节余!十个家庭啊------你这不是割人肉呢?你这不是要人命呢?形式主义一刀切。要叫我看,建球个医疗站就没有用处。药王洞有吴道长,啥病看不了?外村外县都往咱这儿跑呢,何必搞这形式主义?社员把钱花了,整球个医疗站出来,安上两个闲人吃闲饭,好过了谁呢?你倒说了个轻松:‘一百六’!不要说一百六,十六块我一队也拿不出来!你把我队会计叫来问,三个月了,账上一直只有七毛钱。你要是能看上你连帐本拿走!”

“狼剩饭”就住在一队,一队的家底他是知道的。面对反应激烈的马垛,只得缓和语气:“各队的情况都差不多,这我都知道。不要哭穷。哭穷不顶啥,事还要办呢。大家集思广益,都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麽。连这事都解决不了,社员选咱这些干部干啥呢?”

“社员是瞎了眼窝了!把咱这几头歪嘴叫驴当了千里马。羞了先人了,让社员吃不饱饭还没钱花,干不动活还出不了门。都是些啥垂子干部吗!”大约是一百六十元的数额过于巨大,马垛越说越激动,神情激愤还有些哀伤。

“这又不怪你,”“狼剩饭”说:“三年自然灾害麽。那个县不是这样?那个村子不是这样?全国一盘棋。城里人倒是月月开工资,能买下粮食不?还不是有饿死的?”

“那也比咱强。人家是没吃的、有花的;咱是缺吃的、没花的。”

“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狼剩饭”做出一幅拉家常的姿态,语气温和的像体恤的兄长,他随手抓过马垛的烟袋锅,偎了一袋旱烟,侃侃而谈:“城里人一月就那四、五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五、六口人;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更不容易了。眼下是困难时期,说到底还是粮食金贵。城里人月月是发工资,可有俩钱又能咋吗?现在还不是一批一批地往农村下放?为啥?为的是咱有粮食!”

“有粮食?”马垛不服,想起了陈年往事,他埋怨说:“六零年办食堂你也说有粮食,结果大家解开腰带敞开肚皮吃,三个月就把半年的存粮吃光了。要不是我豁出去,坚持把公共食堂给解散了,咱马跑泉非饿死人不可。”

“马垛,你这可是反党言论!”“狼剩饭”有些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说道:“大办公共食堂是**党中央定下的,是非办不可的事!办瞎办好,那只是个技术问题;办不办和支持还是破坏就成了立场问题!你一个非党员的小队长胆大包天,趁我不在,‘哗’地一下就解散了公共食堂,简单地就跟掀倒一堵土墙一样。你还私自把公共食堂的铁锅、蒸笼、鼓风、切菜刀、梨木案都卖给了豆马村,只换回来一百斤玉米。知道不?你让马跑泉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你这是拆人民公社的台!上头几次要求我严肃处理你,要不是我压着------”

“狼剩饭”最忌讳人提吃食堂的事。

六零年五月,公社根据省委发出的《关于办好公共食堂的十项规定》,要求各大队都要以小队为单位,开展食堂普遍化运动。“狼剩饭”当时跟风跟的太紧,他按照《十项规定》里“大办公共食堂”和“大抓养猪”这两项要求,以大队名义从信用社贷款五百元从河南买了上百头猪娃。说是优良品种,盖了一大溜猪圈还让两个社员专职饲养。公共食堂开伙前,偏偏保管员又把账算错了,把库存粮食的数字扩大了一倍,造成“狼剩饭”决策上的重大失误。出工下地,社员要排队唱歌。除过“社会主义好”这首歌必唱之外,还要求社员大唱歌颂公共食堂的歌曲。吃饭实行**:大人小孩排队用餐,粮食青菜管饱管够;把个马跑泉整得人欢马叫、热气腾腾。那时节,人人脸上带笑,个个干劲冲天,村里村外一派蓬勃气象。一时间“狼剩饭”大名远扬,成了公社的先进,甚至市上都专门组织其他公社的干部前来参观学习。那时他红的不得了!又是介绍经验,又是出外宣讲。留给社员永恒的笑柄是他的两句名言。一句是“稀饭越熬越稠!只要你舍得添柴,稀饭就能熬成干饭!”另一句是“公共食堂好、馍大稀饭稠!”由于他好大喜功和缺乏精打细算的意识,结果差一点就把一队的社员送上了绝路。当发现粮食快吃完时,“碌碌已经曳到半坡”了,他没办法了,当时就急出一嘴的火泡。人常说祸不单行,就在这节骨眼上,两个专职饲养员向他汇报:买来的猪娃只吃料、不上膘,甚至连个子都不长,看样子还不如本地猪;“狼剩饭”顿时慌了。他私下请了个骟猪的来诊断,那骟猪匠一见这些猪娃就笑了,说:“和我猜的一样,这叫‘狗猪’,再喂也长不大,也就长个四五十斤;永远也长不到二百斤。”“狼剩饭”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害怕了。后来听说马垛正私下联络人要解散食堂,一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让社员饿死到家里总比饿死在公共食堂好——无奈之下,他假装有事走了几天亲戚。回来一见食堂果然散伙了,心里一宽,但却故做严肃地在干部会上上纲上线地狠狠批评了马垛一顿。最后假作无奈地说:“**的台你都拆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留着也没用了。那一百来个猪娃是我买来准备给公共食堂作为改善伙食的永久肉猪基地的种猪,现在还留着干啥?干脆分了,从一队开始,每队二十头;分完为止、年底结算。”社员敢怒不敢言,没几天就把那批猪娃杀尽了------

“‘狼剩饭’,你不要反咬一口!官把你当的都没有人性了!-----”

马垛很清楚“狼剩饭”是为啥“走亲戚”的。“狼剩饭”前脚走,他老婆后脚就找到马垛,诉说了“狼剩饭”眼下的难处。她说:“他是个党员,不能出头。食堂再吃下去非饿死人不可。那批猪娃也让他睡不着觉。他离开这几天就是让你有时间解散食堂的。猪娃的事你不用管,他说他回来处理------”现在一听“狼剩饭”翻脸不认人,那抑制不住的火气就爆发了出来。

“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那事干啥?都消消气。”。四队队长马家富合着稀泥——他外号就叫“合稀泥”——抓住时机行使起大队调解委员的职责。马家富不紧不慢地说:“咱今天说建医疗站的事咱就只说这个事,不要扯别的。建医疗站是公社的指示,也是个非干不可的事,这也不怪大队长。要说钱麽,一家伙拿出一百六,谁都没有。咱能不能不花钱或者少花钱就把这事办了?”

“狼剩饭”就坡下驴,接茬说:“对麽,这才是一个当干部的样子。遇事多提建议,少发牢骚。咱的目的是建医疗站,只要能把医疗站凑合弄起来,能给上边把差交了,我也巴不得一分钱不花!家富,你说,有啥好办法?”

“也没啥好办法。我想都是看病麽,干脆就把医疗站安在药王洞算了。”

马家富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四队在街道南边圈出了一亩多地,盖了一溜五间的大草房,给本队社员建了个娱乐室。男人们农闲时在里边下棋,青年人就打扑克;一些老汉老婆们就经常在里边掀花花、聊天。时间不长,四队人的业余活动就丰富和活跃了起来。队上有事时,马家富也利用这里开大会。“狼剩饭”觊觎这里的环境,一心想把大队部搬到这儿。他先是对马家富暗示,希望他能主动相让。但马家富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在是炉火纯青。他哼哼哈哈地装听不懂;“狼剩饭”虽不高兴也没办法。二次见面就给马家富明说,让他把这几间房让出来。没料想马家富反而做起了他的工作,说自古官不修衙,你把你那门面整的那么漂亮,不但不符合**勤俭节约的精神,而且还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去争你这个大队长的位子。“狼剩饭”悚然一惊,当时也是频频点头,但事后回过味来就暗骂马家富奸诈。马家富也知道大队长难缠,就躲着他。今天一听会议的内容,就知道大队长是有备而来的,甚至把所有大队干部的工作都做通了,目标就是四队那几间房,心里就愁的不得了。及到看见马垛和大队长闹撑了,觉得有机可乘,连忙抛出了这个自救方案。

他不给大队长喘息机会,接着说:“让吴道长腾出一个窑来,省俩钱请一个没啥水平的大夫,再买几个药瓶瓶往哪儿一摆,把公社应付一下就算了。反正人们看病都是找吴道长。”

“狼剩饭”刚要张口反对,没想到几个小队长都纷纷叫好,马垛的声音最大,还挑衅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两个大队干部也表了态,说这个主意不错,“值得考虑”。“狼剩饭”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一脸轻松。他急忙转舵,故作轻松地说:“看,我说啥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麽!这事不就解决了?遇事不动脑子,只是轴着脖子反对,咋能把工作做好?”

谁都听的出来,后边的话是批评马垛的。

马垛也不示弱,说:“我耳朵被驴叫声震聋了,听不见!”

一直沉默不语只顾低头抽烟的三队队长王五升突然咳嗽了一声。这是个人人都熟悉的信号——他有话说。

“半斗,你有话说?讲。”“狼剩饭”暗示亲近地叫着王五升的绰号。

王五升翻着又红又烂的两只小眼睛,看了看马家富又瞅了瞅大队长,慢条斯理地说:“医疗站放在药王洞我举双手赞成。可你们安顿在医疗站吃闲饭的人我可养活不起!我就一句话:地方,我三队出了,人,你们养。”

这又是一个让“狼剩饭”极为头疼的事。王五升无疑是给他出了个更大的难题。饥谨时期,摆脱养活人的条件显然要比腾几间房更为苛刻。

“狗日的一个比一个滑、一个比一个狠!”“狼剩饭”深知继续争辩,建立合作医疗站的事就不得不推迟下去,他急中生智,故作大方地说:“医生和护士的费用分成五份,一个队一份;五升——他不再称呼王五升为半斗了,这是他不满的信号——你那一份由你和大队分摊;就这样定了。”

王五升心中暗喜表面却在唉声叹气。

处理了棘手的“养人”问题,“狼剩饭”接着说:“让吴道长腾窑的话我去说,购买医疗器械和药品的钱还得五个队均摊,谁不出钱都不行!一个队二十五块,再不能讲价钱了。队上没钱,你当队长的就是把自家的猪卖了、窑当了也得垫上!”

马垛觉得“狼剩饭”处处都在针对自己,心中不忿就反唇相讥:“好麽,我家只有一个猪娃,我也不要了,送给你!你把我队的那二十五块钱顶账给垫上。”

“狼剩饭”不理马垛,说:“后天把钱凑齐,谁也不能缺。散会!”

“狼剩饭”是马碎牛的本家伯伯。据说他年轻时在北塬上犁地时遇到了两只狼,一架打下来,狼丢了两条命,他大腿上就少了一蛋子肉。自那以后他走路就开始瘸。因为走动少了,就多动了心眼。刚解放时,他第一个欢迎**干部进村。土改时他又是积极份子。时间不长就入了党,随即就当上了马跑泉村的村干部。加上脑子好、人又活泛,在大队长的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年。

散会后他立刻去找吴道长,告诉他大队的决定。满以为吴道长会一口回绝,那样,他就可以再次召开干部会,重议医疗站选址的事,杀马家富一个回马枪。没想到吴道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意外。

事情没法挽回了,“狼剩饭”也就死了心。很快地,村上就请到了一个姓李的西医大夫,条件是每见一个日头就给他记十分工。公社一个干部还给医疗站推荐了一名女护士,叫秀云。她以日薪七分工的标准欣然上任。

医疗站建立后形同虚设,大多数患者依然是去找吴道长看病。大队长知道是村民观念陈旧,也怪李大夫手艺不精,就想劝吴道长传授些医术给他。他对吴道长说:“你得空也给他传授传授你的医术,这麽好的手艺总不能失传了吧?”

“不行!”吴道士态度坚决地回答。

“为啥?”大队长很是不解。吴道长平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能让出一口窑、能让冤家同行酣睡于卧榻之旁,咋就不能教别人点本事呢?

“他是学西医的,脑子已经僵化了。对于中医那些君臣佐使、一病千方、玄妙存乎一心的境界是万难达到了。他接受不了我的东西,他也学不会我的东西。再说他也四十多岁了,人就是再灵醒,现学也来不及。大队长你放心,我的医术失传不了。人,我已经瞅好了,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狼剩饭不无忧虑地说:“可他那儿的病人------”

吴道长笑了,说:“原来你是为这事来的。早说麽。叫我看,这是人们还不了解西医。这不行。你们干部平时开会时多宣传一下,再开个宣讲会让李大夫把西医治病的原理给社员讲一讲,慢慢地人们理解了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到医疗站看病了。另外,医疗站建立起来后就没人管了,这不行。我就知道李大夫想买个老鼠夹子都拿不出钱;你得给他一些流动资金。”吴道长很认真地提着建议。

“狼剩饭”按方抓药。他给了李大夫十块钱的流动资金,并且也在大会小会上多次宣传动员,但除过李大夫购置的老鼠夹子迅速奏效以外,社员依然不买西医的帐。偏远之地的村民们还是惧怕那些冰冷的刀子、镊子和听诊器,尤其惧怕那红萝卜粗的针管和细长明亮、尖端还滴着水的针头。一些自认胆大的年轻人,在经历了第一次令人恐惧的注射后都心有余悸地传说着肌肉僵硬造成滞针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不习惯别人拿着冰凉的听诊器在前胸后背挪来挪去,尤其是女性患者每到此时就格外紧张,没病都能听出病来。一旦被听诊器触及到敏感处,不是扭动身体躲避就是干脆一跑了之。她们更接受不了打针时让人褪下裤子,露出半拉臀部时尴尬羞耻的场面。在她们的意识里,那里是只有丈夫才有资格看到的地方。对于药品的疗效人们也有所怀疑,许多人甚至不认为瓶瓶里装的那些不用熬制的白片片是能治病的药。

李大夫为争取患者左右为难:既不想让吴道长误会他抢病人,得罪高邻,又不能把自己降格到卖大力丸的水平去满街幺喝。看着隔壁人来人往如同集市,自己却只能一天到晚如坐针毡地在医疗站枯坐,心里十分焦急。秀云倒能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她手快的很,三五天就能织出一件毛衣。倒是吴道长常常针对一些急症病人急于尽快结束痛苦的愿望,建议他们——甚至陪着他们——到隔壁医疗站去打针,医疗站这才慢慢有了些人气。李大夫为了还吴道长的情,托朋友代买一些内地稀缺的藏红花之类的中药送给他,吴道长也不拒绝,道一声谢也就坦然受了。双方到也相安无事。

第八章(上)

医疗站李大夫只是一个在公社卫生院经过初级培训的村医,业务水平仅限于长见多发的小病。对于能独当一面、出任马跑泉村的医疗站长,那心中就有了自豪感也颇想有一番作为。他个子不高,虽然才四十出头,但已经严重谢顶了。耳朵两侧和后脑上幸存的头发圈椅般维护着秃得铜亮的头皮。这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自认文学造诣深,说话文绉绉的,平时很是自负。他背起“唐诗”“宋词”不打绊子,尤其喜爱古代散文。读时一气呵成,陶醉时混然不觉金乌苍狗。人们常常看见他只手卷着一册古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腰、微低着头,一步一句,在医疗站里打转转。那些句末的之、呼、也、者、亦、焉、哉的虚词,更是他控制语速以使音调抑扬顿挫时显示他文言文修养的要紧处。每当句中出现这样的字眼,他就会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面带微笑、加大分贝,二目左右搜索,寻找那些潜在的听众,以引导他们的赞许。医术方面,他最拿手的是给病人开感冒药和治拉肚子,常常在病人已经走出医疗站了,还要追出去千叮咛万嘱咐地强调着要多喝白开水。人是十分热心,就是咋看都不像医生,所以也就没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治病。

女护士秀云啥也不是。连护士也不是。

像往常一样,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李大夫卷着一册“宋史”朗朗诵读:“宋淳化间,青城县民王小波聚众起兵,谓众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渐入佳境,猛然看见一群孩子急火火冲进了大门。为首的背着弓、别着箭,连呻吟带骂,脸红的像关公,气喘的像火车头。中间夹着的几个娃娃吱哇乱叫狼狈的形同溃兵。断后的那个孩子白白净净,很文气,却精赤着上身,无伤无痛,背着一个圆圆的包裹也跟着往里跑。这样一群人失火般冲了进来,倒把李大夫吓了一跳。他急忙截住这群特殊患者,把他们引导到医疗站的窑洞里。搭眼一看,这些娃个个身上一片红肿,嗷嗷乱叫、痛苦不堪;要不是那个扛着个大包裹的男娃说了一句“他们让马蜂蛰了”,一向在认病上不服人的李大夫还真看不清是啥病症。当他走进前看到马碎牛肿涨如火焰般的胸腹时,顿时慌了手脚。他搜索枯肠把所有学过的和没有学过的医案、药方、密方甚至是道听途说的“蒙古”大夫的奇闻逸事在脑子里搜了个遍,还是不敢冒然下手。马碎牛已经眼睛发直了。李大夫吆喝着秀云,两人一齐动手,解除了武装就扶他躺在床上。继而又脱掉了马碎牛的衣服,把他赤条条翻来覆去地查看。马碎牛腰腹以下被马蜂蛰过处锅盖大一片肿如面包,皮肤已经像草莓了,上面布满了小红点和小水泡,还有少量的马蜂尾刺裸露在外,上面带着麦粒大一块腥肉,想是连续参战、英勇战死的马蜂的杰作。李大夫害怕了,做梦都没有想到马碎牛腰带以下的状况比上面还要可怕。

马碎牛的生殖器肿得像水泡金鱼的眼:起明发亮,透着一包水。睾丸外那层‘核桃皮’膨涨得不见摺皱,薄而透明,吹弹得破。隐约间只能看到有些细细的黑线条网在上面,到让人担心那是裂痕。出于职业习惯,李大夫伸手就捂马碎牛的头,一摸之下,疾若闪电地缩了回来。正沉吟间,马碎牛开始昏迷,腿脚抽搐,呼吸急促,继而心跳放缓。

李大夫突然意识到这是“病危”,处理不当,这个孩子就可能死在自己手里。医疗站刚开张不久,一旦出现这样的事故,那可是自己这狭窄肩膀承担不起的。

跟进来的陌生男孩沉静的很,放下背上的“包裹”,亮着胸前清晰可见的两排肋骨,殷切地望着他,一副随时要帮忙的样子。

李大夫电光火闪地理清过头绪后一步跨出窑门,直奔药王大殿。他收起礼貌、抛了风度与尊严,打断了吴道长沉浸于给人起卦的乐趣,嘴里吐出两个字“救人”,一把拉起吴道长,连颠带跑进了医疗站。吴道长跌跌撞撞进来,扫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马碎牛和几个或坐或靠、嗷嗷乱叫的男孩后,扭过头问赵俊良:“咋回事?”

“给马蜂窝上尿了一泡。”

吴道长不再说话,用手指按了按马碎牛的小腹,说:“等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返回药王大殿。眨眼间手里拿着一个一寸宽、七八寸长略显弯曲的犀牛角板过来了。他双手捏着那角板的两端,从马碎牛的重灾区向外“嗤嗤”地刮了起来。把那蜂毒和蜂针刮出后顺着肚皮向下淌。吴道长一边刮一边对秀云说:“去准备些芋头梗,越多越好。”又问不知所措的李大夫:“西医咋治?”

“像这情况就该打针。”

“那还等啥呢?”

李大夫敲碎了一支‘苯海纳明’,玻璃渣子和药水落了满手。他洗过手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拿出一支‘苯海纳明’,这次成功了。抽到药水后,他颤抖的双手没准头,连续两次戳到马碎牛的屁股上都因为意外碰上了腿骨而别弯了针头。好不容易把药打完了,又不知道该干啥了,就站在旁边看。时间不长,秀云抱来了一菠萁芋头梗。吴道长让她捣成糊壮,在马碎牛胸腹间、大腿上敷了厚厚一层,看上去活像个木乃伊。马碎牛的“三叉口”地区受到了特别优待:糊状物敷得又厚又多,隆起处像北原上的冢疙瘩。

秀云一边为马碎牛敷药,一边望着他肿涨澎大的“三大件”吃吃地笑。敷药之后,长生捧着一匣银针过来了,人困马乏的吴道长就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上百个穴位,长生不慌不忙打开针匣,飞快地将银针一枚枚抽了出来,又一枚枚从马碎牛头上、双肩、肚腹,眼花缭乱地一路扎到了脚心。他扣上匣盖儿,随后两手齐上,把每一枚针都轻巧快速捻转了一遍又用中指弹了一下。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就晃得一片银白。

秃子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但他坚决拒绝让长生在自己身上下针。长生咧嘴一笑,给狗娃扎针去了。

处理完马碎牛的蛰伤,吴道长和李大夫这才着手处理其他几个人的病情。秃子呻吟声最大就抢了先。紧紧张张折腾了两个多钟头,两人才得以喘息。秃子咬着止痛片,说他早都不疼了,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水淹七军”时铩羽而归的惊险遭遇。他夸张说,那些马蜂比蜻蜓都大,飞到天上把太阳都遮住了。

马碎牛已经停止了抽搐,呼吸也渐趋平缓,他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吴道长忽然大骂:“他大那个驴仔蛋,没想到马蜂身上不沾水!”

吴道长笑道:“跟你大一个模色,一公社就你父子俩用这话骂人。”

赵俊良走近前问他:“疼的厉害吗?”

马碎牛却突然红了脸,嗫嚅道:“想不到我‘插翅虎’今日走了麦城!”

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吴道长笑着说:“渭城地方邪,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马垛进了窑,掀门帘就嚷:“我把你个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你惹谁不好,你他大的惹马蜂。寻着让我马家绝后呢!”突然看见马碎牛一丝不挂大字形摆在病床上,从头到腿紫红肿胀,浑身又涂满了药材,还扎着密不透风的银针,当下就慌了神。他止住骂声,愣了一会儿神,用旱烟袋指着马碎牛的生殖器惊呼道:“这狗日的!这地方咋肿的像儿马的盖盖子?”转过身忙问李大夫:“这狗日的弄成这样,将来还能‘工作’不?”

李大夫莫名其妙:“工作?”

吴道长笑着答话:“能工作。”

听到不影响马碎牛将来“工作”,马垛放了心。这才开始挨个表示谢意。

长生倒了一杯茶,吴道长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包裹的并不严密的马蜂窝,不紧不慢地喝起水来。

秃子一声惊叫就捂住了脸。他大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完了,对马垛点点头,舒舒服服蹲在地上,点上旱烟,猛抽一口后开始盘问事件经过。秃子夸张地揉着脸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在他最新加工的故事里,前一半是关于他如何勇敢地走在大家前面而一再遇险的可怕遭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胳膊粗的大蛇和长着毛绒绒尾巴的狐狸也多次在他的讲述中频频提及。而后一半就把五个人逃跑的位置调了个儿,他成了断后的英雄。故事紧张精彩,他成了这次历险中的唯一主角。看到他毫不知耻当面撒谎,怀庆和明明龇牙咧嘴地笑了。

赵俊良倍觉无聊,他解开了那个大包裹,端着马蜂窝对吴道长说:“吴道长,碎牛说你需要这个东西,他就是因为想把这个马蜂窝送给你才让马蜂给蛰了。这马蜂窝差不多是碎牛拿命换的,你收好。”

马垛和秃子他大也对着这个巨大的马蜂窝啧啧称奇。

吴道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我明白。以后碎牛有啥病尽管来找我,只要是我能治的,永远不收他的钱。”

马碎牛躺在床上就有些激动,他往起一挣,说:“俊良,你------”

“没啥。”赵俊良急忙打断了马碎牛下边的话。半开玩笑地说:“我们不是结拜兄弟麽?”马碎牛果然不再言语,只是他那激动的表情让赵俊良很自然地想到:从今天起,两人之间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了。到了此刻,他才想起应该尽快回家,免得爷爷奶奶担心,正想对马碎牛说几句安慰话,听见秃子在一旁小声乞怜吴道长:“他看病不要钱,那我呢?”

赵俊良暗自摇了摇头,走了。

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插翅虎”躺在炕上养蛰伤已经整整三天了。

对于马碎牛来说,这三天无异于是一场噩梦!

吴道长自制的拔毒膏每日更新。清晨,笑嘻嘻的长生就来了,揭去了昨日涂上的盔甲一样板结了的药皮,给马碎牛一次上厕所的活动时间,然后将新炮制的糊状物重新给他涂满全身,马碎牛就又一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汤药也必不可少。妈妈草叶放弃了一切事务专心伺候儿子。她精心熬制中药,每天三大碗,不顾马碎牛反对,分时段一勺一勺亲自给他喂下。

然而最让马碎牛不可忍受的是孤寂无助地躺在窑里“背炕坯”。

结拜弟兄无一遗漏地收到了吴道长的警告:“三天内不要骚扰碎牛。”妈妈草叶也受到他善意的规劝:“这几天让他静养,尽量保持家里安静。”

专家的话被朋友和亲人过分夸张地接受了。

难耐寂寞的焦躁和失去行动自由让马碎牛几乎发疯,想到恨处就咬牙切齿,多次萌发病好后一把火烧了药王洞的歹念。

第四天清晨,笑嘻嘻的长生又来了。他熟练地揭去了箍裹着马碎牛身躯的最后一次盔甲般的药膏后说他不来了。

赵俊良来了。他走进窑洞门看见怀庆和秃子一坐一站地偎在马碎牛身边。马碎牛十指唰唰,游走于全身,嘴里骂着吴道长小病大治,两手却忙于缓解那重获自由后的奇痒。他神情委顿,仿佛心中结着一个疙瘩。看到赵俊良进来,喜形于色

赵俊良问:“好些了吗?”

“啥都好,就是尿尿不顺当。”

“咋能不顺当?马蜂一蛰,又粗又壮,尿起来应该哗啦啦地响,像儿马一样威风才对。”秃子有些羡慕地说。

“那你去逮个马蜂,也把你那家具拾掇一下,看尿起来顺当不?”怀庆阴阳怪气地说。

赵俊良听着笑着。他一边去揭自己带来的饭盒盖子,一边说:“碎牛,你拣了一条命。要不是吴道长你就死定了。能下床了先去谢谢人家。”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谢他?我不寻他的事就不错了!知道不,他可能是个特务!也许还是一个国民党的大官。”

赵俊良吃了一惊,正要揭饭盒的手停了下来。惊疑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马碎牛满不在乎,他解释说:“咋能是乱说?前二年‘狼剩饭’就派我监视过他。说因为他来历不明、经常又在夜间活动,有人就怀疑他是特务。后来公社也怀疑他,说是按他在籍贯上登记的地址,发了一封外调函到山西运城,那边回函说南关就没有一个叫吴鹏的中医大夫。后来公社又派人到山西外调,这才弄清楚,运城南关有名气的只有一个叫程万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中医。到了他这一代却被军阀阎锡山聘为“御医”。阎锡山垮台前这个程万里就不见了。有人说逃到山东去了,又有人说他逃到了陕西。公社有一个复转军人,据说以前在部队时是个侦察兵,他就认定吴道长有问题。他咬着这事不放,指望把吴道长逮了好提干呢。他把‘狼剩饭’叫到公社,让他务必监视住吴道长,要随时汇报他的一举一动。虽然山西之行没有弄清他是谁,但他的疑点依然没有洗脱。村上的干部觉得他为人老实,医术又高,根本就不想去揭他的屁股帘子。‘狼剩饭’为了糊弄公社,‘没马了就拿驴支差,’趁我放假就派我监视他。还给我说:‘碎牛,月亮太亮的时候你不要跟他,没月亮的时候你也不要跟他。’我也就当耍呢,高兴了就去监视一下,不高兴就把他忘了。正好这二年粮食紧张,把人都饿瓜了!一心想逮他的那个复转军人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人们一天到晚净想着咋样填饱肚子,没人愿意多事,要不然早都把他逮了!他自己不知道,还以为别人把他当爷敬着呢,其实暗地里一直都有人瞅着他呢!”

吴道长可能是个特务?秃子顿时两眼放光,急忙问:“逮住特务,公社给啥奖励呢?”

怀庆逗他说:“咋还不给个二斗麦?再奖励上个三块、五块的也说不定。”

秃子急了,目露贪婪之光:“我打头阵!干脆,咱几个人轮流监视他!不管咋说,他总要给台湾发电报吧,不信抓不住他的特务证据!”

“不顶啥。”马碎牛气馁地说:“那老道鬼的很!眼窝也亮的像狼,十里外都能看见鸡踏蛋儿。身后只要有一点动静不回头都能知道。有一天我高兴,就想监视他。抬头看了一下月亮,嘿,刚好,像一牙子西瓜皮;既不亮、又不黑。我收拾停当后就跟着他------”

“收拾停当?”赵俊良不解地问。

“啊,就是把我的武器带上。还不明白?就是把我的弓箭带上。我跟了他大半夜,他只在路边、沟道和冢疙瘩附近翻那些砖头瓦块、还挖坑拔草的,始终也没见他给台湾发电报。我觉得没意思就远远地坐在沟道边上数星星。后来不知咋球弄的就睡着了。等我醒了睁眼一看吓我一跳!你们猜------我在哪儿?”

秃子紧张极了:“得是——得是把你绑在‘老虎凳’上了?”

马碎牛瞪了他一眼,大声说:“我躺在自家的炕上——就是这个炕!我妈还埋怨我:‘你半夜三更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和你大把村里都寻遍了也找不见你。要不是后半夜吴道长把你抱回来,你让狼吃了都没人知道!’我问我妈吴道长都给她说了些啥?我妈说吴道长只是笑嘻嘻地说‘不用担心,碎牛一直跟着我看我抓药引子呢。’你们看,他有多警惕!”

赵俊良和怀庆也有些紧张了。

怀庆警告说:“他越警惕就越可疑!说不定他真是个坏人。只要他是特务,那他就是咱社会主义的害货儿;就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秃子提醒马碎牛说:“你听清了没有?发电报的声音是‘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我看过‘两颗铃。”马碎牛有些不耐烦。

“两颗铃”是一齣反映刚解放时汉城公安人员抓特务的话剧。以前公社所在地还在马跑泉时,市上的话剧团曾到这里演出过一场。那里边就有一个特务发电报的剧情。

马碎牛和秃子对话时间,赵俊良却在思索。只见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炕边,说:“没问题,吴道长就是程万里!”

马碎牛有些疑惑,不无怀疑地问:“你咋知道?”

赵俊良兴奋的手舞足蹈,他解释说:“有一个成语叫‘鹏程万里’。去掉第一个‘鹏’字剩下的就是‘程万里’;而吴道长又恰好叫吴鹏。吴鹏——无鹏——这不就是说他就是程万里吗?”说到这里,赵俊良有些迷惑,他不解地说:“公社干部水平高,肯定早都知道他是程万里了,为啥还让他继续逍遥法外呢?难道是放长线钓大鱼?”

秃子紧张万分,马碎牛也觉得后脊梁发冷。身边藏着个特务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事!宣传画、小人书以及老师和村干部都多次讲到美蒋特务的凶残本性和破坏作用;说不定他那天就会指挥着台湾的飞机往马跑泉扔炸弹呀,再不然就杀人灭口------

秃子声音发抖,压低了嗓音建议说:“咱几个太小,不是特务的对手。特务都配备的有枪有刀有毒药,咱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我看还是向公社汇报咱们的重大发现——奖励减半都行——让公社逮他去。”

马碎牛吃吃笑了,他不理会秃子的建议,却接着赵俊良的话茬不屑一顾地说:“你把公社干部的水平想的太高了。一天这运动那运动地搞,早都把他们搞昏球了!连地里种了些啥都没时间去看,谁还去花那闲工夫分析一个老道的名字?再说,公社里头除过那个复转军人对这事热心外就没人把这当个事——都忙着应付上级检查和完成县上压下来的任务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题一转说:“你们知道公社派谁去山西调查吴老道的?派的梁一划!那怂在公社只是个主管农机的技工,咋懂得这些高深的学问?就因为是个党员,说是可靠,就派他去了。回来就带了那几句话:没有吴鹏,只有个程万里,是阎锡山的医生——完了,就这。再问他别的,他就只记得山西有刀削面、栲栳栳和老陈醋。他大那个驴仔蛋,栲栳栳是个啥东西?”

赵俊良沉吟良久说:“好办。咱轮流监视他。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就不信他总能保持那么高的警惕性。”马碎牛提起了精神问:“咋弄?”赵俊良不回答,只是详细询问有关吴道长平时活动的规律。他觉得心里有了底儿,一言不发就揭开了饭盒,那里面是满满一饭盒咸干蝎子。秃子欢呼起来,声音也不抖了,伸手就抓了一把填进了嘴里,腮帮子立刻鼓的像塞了核桃,牙齿锉动的飞快,嘴里嚼的格蹦蹦响。怀庆也捏了几个放在左手手心,一个一个慢慢地放进嘴里品味儿。马碎牛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抓蝎子的手有些抖,只轻轻拣了一个,反复看着,说:“俊良,你婆真好!我以后也把她叫奶奶。”

赵俊良趁机教训他说:“我奶奶以前是讨厌你的,嫌你说话下流。后来还是通过你把我从泉边背回来那件事才转变了对你的看法;说你‘本质不坏’。”

马碎牛自信地说:“谁都会对我转变看法的,说不定以后你奶奶还要把我当亲孙子看待呢!”

第八章(中)

秃子嘴里塞满了干蝎子,舌头有些滞碍,一边贪婪地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真香,真香!比‘四香’还香!”

赵俊良十分好奇,他搜索了大脑里储存的所有能吃的东西和所有能叫上名称的食谱,都没有这个“四香”。 他问秃子:“啥是‘四香’?”

“连‘四香’都不知道!”秃子优越感油然而生。他迅速腾空了口腔,话语里带有明显的轻视。

“就是‘腊汁肉、葫芦鸡,乾洲锅盔半夜×。’”秃子笑嘻嘻地炫耀着。

赵俊良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脸“腾”地就红了起来。他想不到极端粗俗的语言在秃子嘴里是如此的顺溜。马碎牛和怀庆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一边吃一边微笑着。看来他们都知道这个“四香”。

马碎牛留意地看了赵俊良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咋脸都红了?比明明都害羞。”怀庆也瞟了他一眼。讽刺道:“城里娃单纯,一个个都装的跟月月娃一样纯洁。”

“羞了先人了,这‘四香’咱一样都没尝过!”秃子愤愤不平。

“‘四臭’你可一样都没落下。”怀庆打趣秃子。

“还有‘四臭’!”赵俊良吓了一跳。他不敢问了,他怕让自己再问出一次难堪来。但天生的敏感和好学却让他欲言又止。马碎牛注意到了他的尴尬,说:“‘四臭’没啥:‘杀猪水、连疮腿,屎娃的沟子老汉的嘴。’这四个个个都臭哄哄的。”

秃子不无炫耀地说:“四啥四啥的多了!有‘四软’、‘四硬’,‘四脏’、‘四净’、‘四光’、‘四踅’,‘四喜’、‘四悲’、‘四远’、‘四近’、‘四高’、‘四低’、‘四心’、‘四美’——还有‘四难听’!”秃子一口气说出来一大串,像一大车豌豆沿着沟道倾泻而下,毫不掩饰炫耀意味。

赵俊良十分惊喜,说:“想不到有这么多!你等等,我回家拿个笔记本把它们都记下来——还得麻烦你再说一遍。”

秃子看到居然震住了赵俊良,格外得意,说:“没问题。说不定我还能给你现编上几个。”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那些东西还用写到笔记本上?说上两遍你就记下了。你要想学,我们几个天天给你念,直到你记住为止。”

赵俊良就不再坚持。

怀庆翻看着一只蝎子,辨认了一番公母后说:“‘四踅’里有一个好像没道理。”

“啥没道理?”赵俊良的折服早已让秃子的傲气高度膨胀,他俨然已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丝毫也容不得别人质疑,就瞪着眼问。

怀庆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说:“你看,这第一句‘光场上的墓子’是有道理的,从来没见过那个村的打麦场里有墓子。要是真有墓子,那碌碌就没法碾场——这算一踅。第二句‘厅房里的柱子’也有道理。厅房中间栽个柱子你说碍事不?这也是一踅。第三句‘蛹瓜瓜的嗉子’也对,脖子上吊着西瓜大一疙瘩肉,咋能不踅事?只是这第四句‘怀娃婆的肚子’让人不明白,也就是看着难看点,踅啥事呢?”

秃子立刻发作。面红耳赤地争辩道:“咋不踅事?织布纺线、烧锅擀面,挺着个大肚子,蹲不下走不快,腰弯不下也直不起来,咋能不踅事?”

怀庆说:“那有啥踅事的?就是动作慢点而已。”

马碎牛支持秃子的看法,他说:“不光是动作慢,勉强弯下腰去却连个空脸盆也端不起来。”

赵俊良却猜到了那句话的原始含义。大量阅读古今中外的小说使他早早地就对性有了比同令人更深层的理解。他看到三个人只在生活的圈子里猜度那句话的含义,觉得有些羞愧。 但他对农村口头传播的这些低俗文化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难得的书本以外的另类知识的补充。虽然粗俗,但也是无数前人对生活的一种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总结。农村人津津乐道于这些含有启发性的知识,不但是娱乐,也是启蒙。至少有些许趣味性——谁又能说低级趣味不是趣味呢?

“‘蛹瓜瓜的嗉子’是啥意思?”赵俊良有意改变了话题。

“连这都不知道?”秃子逞能说:“蛹瓜瓜就是脖子上拥着一疙瘩肉的人;嗉子就是那一疙瘩肉!”

“那叫瘰疬。”赵俊良说,“也叫大脖子病。”

“马跑泉就叫蛹瓜瓜!”秃子坚持原则。

“难道就没有一个文明的四啥吗?”赵俊良又问。

“咋没有?”秃子说,“最没意思的一个是四季云。”

想到四季云彩的变幻莫测,赵俊良兴趣倍增:“咋样说?”

“春云艳、夏云变、秋云淡、冬云暗。”

赵俊良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是绝了!准确!——还有啥文明些儿的?”

“还有四硬。”秃子不怀好意地笑着。

“那四硬?”赵俊良急不可待地追问。

“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垂子金刚钻!”

马碎牛和怀庆哈哈笑了起来,赵俊良这才发觉被秃子耍了。但他不怪秃子,秃子虽然语言极为粗俗,但他是以本色说话,毫无扭捏做作的丑态。

马碎牛说:“再不要闹了,管球他是四踅还是四硬呢!说咱的正事。”

突然之间怀庆褪去了笑容,秃子也连忙收敛得意的奸笑,空气顿时沉闷起来。

赵俊良感到奇怪,忐忑不安地问:“啥正事?能——不能说说?”

“咋不能说呢。”马碎牛说:“每年阴历六月二十六马跑泉村都要和豆马村比赛摔跤,只是这二年咱就没赢过。他们说他们代表兴平县,马跑泉村代表渭城市;说咱羞先人呢,一个市居然不胜一个县。你来前我三个正商量呢,眼看六月二十六就到了,又该比赛了;今年再不能丢人了!”

赵俊良问:“在哪儿比赛?”

“就在汉武帝茂陵冢疙瘩顶上。”

“咋选在那么个地方?”

“一年一次的摔交比赛,那是多隆重的事?一定得有个能让大家都服气的人作见证,这个人就是汉武帝。”

“都是啥人可以参加?”

“参赛的必须是小学学生。双方各出五人,五打三胜。”

赵俊良猜度道:“得是豆马村的娃个子高、力气大?”

马碎牛摇头说:“都差不多。也许咱的人还强一些。”

“那咋赢不了?”

“谁知道咋球弄的!回回比下来都是三比二,人家胜。他大那个驴仔蛋,都奇了怪了。”

赵俊良想到了田横赛马的故事。他问道:“双方出场的次序是咋定的?”

“事先在纸上写好上场次序。比赛开始前两家同时把名单交给裁判,由裁判按次序宣读双方上场人员,比赛中途不能反悔。”

“你每年的名单一样不?”

“你当我是瓜子?头一年我排在第一名,第二年我排在最后一名,都是输。年年都遇不上二虎。”

“二虎是谁?”

“豆马村第一员大将。”

赵俊良瞧着怀庆和秃子,怀庆是那样坦然地在观察一只咸干蝎子,他又在分辨它的性别。秃子目光闪烁,躲躲闪闪的。

赵俊良问马碎牛:“名单是谁排的?”

“这两年都是秃子排的——狗日的臭手!肯定是把屎不擦沟子——拿手抠呢!——比赛那天也是他交给裁判的。”

“今年还让秃子排——我保证不会输。”赵俊良胸有成竹地说。

“真的?”三人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马碎牛紧盯着赵俊良的眼睛,他眼里的表情一刻三变,由惊喜到怀疑、又由怀疑到信任,最后却是激动。他伸手掀开了腿上的被子,脚在炕下寻着鞋,嘴里说:“秃子,去叫狗娃和明明,北场上练跤!”

“走,走。”怀庆和秃子附和着。

“你正在养伤——”

“伤好了!”

农历六月二十六日拂晓。

“俊良,该走了。”繁星满天,马碎牛就敲响了赵俊良家的窑门。

赵俊良穿好了衣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窑门外黑压压站着一二十人,高高矮矮一群光头,顿时呆愣。他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原来全是马跑泉村的男孩。站在最前边的是今天要上场的五位跤手,后边围着的是一群不具备上场资格的候补人员。

马碎牛埋怨道:“今儿是啥日子,你还睡的这么沉?”

赵俊良笑道:“啥日子?摔交比赛麽;又输不了,急啥?”

周围那些大大小小的男孩露出了喜悦的笑容,越往后站的笑容越灿烂,反到是站在前边的五位跤手笑的有些勉强。

“走。”赵俊良随手关上窑门。走到半路,他悄悄地把一张纸条递到了马碎牛手里。

天亮的很快。太阳出来了,东边的天空一片绯红。向西望去,大地色彩斑斓、抹红带绿,一步一色、一步一变。较小的男孩们不容置疑地高声吹嘘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五虎上将却个个神色凝重。

马碎牛看了看即将上场的跤手,问道:“得是都没吃饭?”

“没吃。”秃子满怀期望地抢先叫道。

“没吃。”怀庆和明明也奇怪地看着马碎牛。

“谁这么早就吃饭?” 狗娃嘟囔着。

赵俊良以为马碎牛无话找话。

“好。去吃西瓜。”马碎牛平静地说。

“好啊,吃西瓜!”随从的男孩们一哇声地叫好,人群忽然兴奋了起来,有几个小男孩还高兴地接连向空中跳动着。

赵俊良问:“吃西瓜?到那儿去吃西瓜?”想到沙甜的大西瓜,他的口水泉涌般充盈了口腔。

“你不要管,跟我走就行了。”马碎牛说。

去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赵俊良随着爷爷来到北门口的一个西瓜摊前。这是城里一个较大的西瓜摊,西瓜贩子年年都在这同一个地方摆摊。就是这一次邂逅,使得赵俊良见识了诸多品种的西瓜。原来西瓜不但大小、形状和颜色各有不同,就是杀开后的瓜瓤也让人目不暇给。有红瓤的、有黄瓤的,还有白瓤的。有沙瓤的、有水瓤的还有肉瓤的。有黑籽的、有红籽的,还有白籽的。有大籽的还有小籽的。有大个的还有小个的。有皮厚的还有皮薄的。有一刀能切到底的,还有见刀就炸口子的。要说起西瓜皮的色彩那就更加令人眼花缭乱了-----

“往北拐。”马碎牛说道。

人群折而向北。这些平时极尽张扬的男娃越往前走神情越是紧张,越往前走说话的声音越小,越往前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越往前走那细小的腰就越弯越低。

赵俊良感觉到气氛不对。

马碎牛选择的这条路线是他曾经走过的一条路,这条路的端头有两片瓜地。靠东边的是梨瓜地——城里人是把梨瓜叫做甜瓜的——而靠西边的就是五十多亩的一片西瓜地。他突然意识到马碎牛那慷慨的许诺其实是一次即兴的偷盗宣言。这种行为因为人数上的差异极有可能酿成一次抢劫甚至会演变成一场失败后泄愤式的破坏。赵俊良心情沉重。他不明白:面对偷盗这种可耻行为,为什么没有人反对?不但如此,而且个个都喜不自胜地积极参与?

他喊住了马碎牛也叫停了这支几近匍匐前进的队伍。

马碎牛疑惑地问:“咋了?”

看着这些天真地盯着他看的询问目光,赵俊良心里非常矛盾,但他还是下了决心。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都是学生,不能偷盗。”

马碎牛紧张的表情突然放松了,挺直了腰,不以为然地说:“咳,我当是啥事呢还值得你叫停。这事我们经常干——这也叫偷盗?校长兼班主任屈老师去年春天半夜三更一个人去偷苜蓿还不是让人逮住了?结果怎样?他还不是老师?他还不是校长?他还不是给我们讲‘德智体’的大道理?——就没人把这当个事!”看到赵俊良并不以为然,马碎牛继续开导他:“去年秋天,咱马跑泉一块玉米地被人一夜之间掰了个干干净净!我大气炸了,说是隔壁兴平人干的,他二话不说,连夜晚把全队的社员集合起来——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被他征用了——一人一个背篓,半夜后钻到兴平那边的玉米地里,掰光了他们两大块地。今年春天,二队几十个妇女蹲到我一队的地里抉苜蓿。我大领人把她们包围住,全都给逮了。我大笑嘻嘻地一人骂一句就把人放了,留下的苜蓿全队一分,连吃了三天。我大说,只要是偷吃的就不算偷盗,只是把人饿极了才干的,是没办法的事。没办法的事都不是坏事,都理所当然地能被原谅。咱今天也是同样。谁都没吃早饭,大家又都想吃西瓜,这就是没办法的事。还有,咱吃的是马跑泉的西瓜,又不是豆马村的西瓜,咋能叫偷呢?我问你:你想不想吃西瓜?”

“想吃,但不能偷!”赵俊良坚决地回答。

秃子急了,插嘴说:“不偷就没得吃!”

怀庆连忙更正秃子的错误:“这就不是偷,是拿咱自家的东西——是拿。”

“这就是偷盗行为。要去你们自己去,我直接回家。”赵俊良态度更加强硬了。

赵俊良以退出摔跤比赛相威胁,这让马碎牛很是犹豫。

大大小小的男孩们索性全都坐在地上,大多数人没有主意,只是消极地等待结果;也有几个人的脸色并不友好,瞪着眼看赵俊良怎么办。

赵俊良想到几天前的一个下午,自己跟随爷爷到北塬上挖药,路过西瓜地时,看到瓜地里只有一个席棚和一个人字形的简陋窝棚。唯一在此劳作的人是一个戴着一顶破草帽,顶着大太阳蹲在地里辛勤忙碌的山东“瓜客”李师。他的肤色已经不是小说家惯常形容的什么紫铜色了,而是实实在在的黑色。精赤干瘦的脊背上满布着珍珠一样的汗水,每一粒汗珠上都折射着太阳的光芒。他熟练地一边用瓜铲翻土压蔓,一边打去那多余的岔蔓。在他周围,沿着瓜畦一串串瓜秧整齐排列。那些脉络清晰、绿白相间的酷似枫叶的西瓜叶子在午后的微风中成片地轻轻掀动。每条瓜秧上都结着一个篮球大小的花皮西瓜。这些西瓜一个个沉稳、骄傲、安静,与欢快跳跃的绿叶共同构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美丽图画。

西瓜已经褪去了幼稚的白毛,瓜蒂和前端形成了两个肚脐般的深窝。赵俊良知道西瓜即将成熟了。但那个满脸堆笑的山东“瓜客”李师却并不请他和爷爷尝一尝。虽说西瓜销售后的收入是瓜客和生产队三七开,瓜客也是对生产队承诺过不能私下请人吃瓜的,但赵俊良认为出于礼节也是应该客气一下的。

李师对于自己甚至不能说句客气话也显得有些尴尬,只是嘿嘿地傻笑;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这是上那儿呀?”爷爷就和他寒暄。

赵俊良看到瓜田里有几个西瓜特别大,奇怪地问:“李师,这几个西瓜为什么比别的西瓜大?”

李师的表情顿时轻松了下来,微笑着说:“那是瓜王——是我的,和生产队没关系——将来成熟后留种子用。再过三五天就成熟了,到时候你和你爷爷来吃西瓜,我请!但吃瓜时要慢,瓜籽儿要留下还不能咬破,那是下一年的种子。”赵俊良当时高兴极了,因为他毕竟从瓜客的承诺中拥有了一次免费吃西瓜的权力。

想到这儿赵俊良说:“不要偷西瓜,也不要糟蹋西瓜。跟我走,我带你们去瓜棚,让李师送几个西瓜给咱们吃。” 男孩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地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走。赵俊良说:“走路看着脚下,不要踩了瓜秧。”

第八章(下)

“瓜客”李师吓坏了!一泡起床尿刚把他憋出瓜棚还没来得及掏家伙就看见晨曦中一群人明目张胆地踏进了瓜地。担心之余李师又有些奇怪:说是来偷瓜吧又不像,丝毫也没有平日那种声东击西、匍匐前进的姿态。

“坏了,这帮小子是要来抢西瓜!”虽然他们手里并没有武器,但他心里依然不轻松。像这样的野小子,满地跑起来像撒欢的马驹,有上两三个都不好对付,今天一来就是一大群,说不好就是一场瓜地浩劫。李师又急又怕。作为谨慎小心的外乡人,他决不敢向这群孩子动武甚至都不能辱骂他们。他和这些孩子的家长口头上订有务瓜协议,他不希望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他的职责却决不只是种瓜,后期的护园似乎更为重要。这种左右为难的尴尬处境让他焦急万分。他并不怕单个的偷瓜贼,那些人只会怕他。有时对于这种个别的偷瓜现象他甚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十几个人肆无忌惮地闯进瓜地这在他三十多年的务瓜史上还是空前现象。

“这些半大小子吃几个瓜倒是小事,祸害起来能把我一年的心血都毁了。”“瓜客”李师一边嘀咕着一边忐忑不安地监视着这群劣狡的少年。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弯腰去抱西瓜,而是一边贪婪惊喜地看着身旁那一个个大西瓜,一边沿着田埂走近了窝棚。最前面的孩子他几天前见过,是一家外地迁进马跑泉的一户姓赵老汉的孙子。

他色厉内荏地用山东话喊道:“你们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马碎牛皮笑肉不笑地用夹生山东话回答:“你说我们来干什么?”

李师紧张地瞪起了眼,他认识这个娃娃头、坏小子,他爹是队长,他就是衙内——越是衙内越坏。

李师一个人呆惯了,平时少有机会说话,那反应也多少有些迟钝。

赵俊良笑着说:“李师,我们想吃西瓜。你的瓜王要是熟了的话,我们给你吃掉。你放心,我给大家说过了,吃慢点,瓜籽儿一定完好无损地留给你。”

“那好,那好!”李师稍一犹豫就露出了笑容。看到这些孩子并不祸害瓜园,甚至还躲着瓜秧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好那几个瓜王也熟了。

他让孩子们坐在席棚下的小桌旁边,独自走进瓜田,一手一个,摘了两个大瓜王,个个都有三十斤;托在手上进了瓜棚。大家欢呼起来。随即静静地呆在一旁,惊奇地欣赏李师宰杀西瓜的技巧。

一柄二尺多长的西瓜刀在被肮脏的汗巾左右擦过后唰的一下就将一个大瓜王拦腰斩断,黑瓜子和白沙沙的红瓤还没看的十分清楚,李师左手转着两半的西瓜一分二、二分四地切了起来。只一眨眼的工夫,一个绿皮大西瓜就在旋转中变成了一排整齐的瓜块。

“吃吧。”李师说,“吃完再切下一个。”十几个手同时伸了上去,一片吸哩呼噜的声响后,每个人手里就只剩下了一个鞋拔子一样的西瓜皮。

马碎牛瞪着眼吼秃子:“啃干净!抢啥呢?慢慢吃,把籽儿吐出来。”

秃子伸着脖子咽西瓜,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放心------我肚子又不能种地,咽他那籽儿还占地方!”

瓜客李师并不食言,他大方地切开了第二个瓜王。

西瓜籽儿吐了一桌子,一个个挺着滚圆的肚子动不了了。

怀庆说:“吃好了,也该走了,咱还要摔跤呢。”

马碎牛说:“还摔啥跤呢?一个个都是蜘蛛肚子,圆的跟皮球一样。人家一掀,咱就从冢疙瘩顶上滚下来了。”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马碎牛带头走出了瓜地。赵俊良急忙对李师表示歉意:“瓜籽儿------只能你自己收拾了------”

“没事,没事。”李师笑咪咪地说。

西边突兀一冢,高大雄伟的茂陵被一竿子高的太阳渲染的一片橘红。远远看去,在蓝天的陪衬下有如庄严的神殿。赵俊良“啊”的一声惊叹就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幅多么生动而明亮的景色啊!

广袤的原野笼罩在湛蓝的天空和身披彩霞的浮云之下,景色绚丽的过分浓艳,浓艳的失真。威风凛凛的马碎牛和他的欢声笑语的伙伴们也被涂抹上了一身橘红,往日破烂的服装神奇般变成了色彩艳丽、布满飘带的霓裳。甚至秃子头上那几块斑秃也七色斑斓地像钧窑的彩瓷。冢疙瘩的雄伟和原野的广袤使这些走在清晨下的少年人显得十分渺小而美丽——但却更加活泼而可爱——像山野的蝴蝶,像花丛中的金龟子。低矮的棉苗像一畦畦的鲜花,齐腰高的早玉米陶醉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长长的绿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苍穹空阔广大,清晨的空气香甜凉爽,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谐,都是那么亲切、生动。

看着越走越快、无视身边绚丽景色的伙伴们,赵俊良并不奇怪。对于眼前美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此刻唯一关心的是本年度摔跤的战绩、是前方那关乎本村——乃至整个渭城市——声誉的竞技。

他们开始攀登汉武帝的寝陵。东侧正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一尺来宽的羊肠小路,两边是低矮的灌木和小草。坡度实在太陡了,赵俊良发现攀登时自己的脸几乎都挨住了地面,而且每一步都得借助小路两边倍受摧残、摇摇欲坠的小灌木。

赵俊良一边气喘吁吁地向上爬一边问前边的马碎牛:“你不是说冢疙瘩上的土都是一笼一笼蒸熟后才夯实的吗?咋能长出这些杂草来?”

马碎牛不喘气,但他脸色却有些发白。“你真是个书呆子!都几千年了,表面的土再熟也都窝成粪了,还能不长草?你试着把下面的土挖出来种些啥看看,种子不死到土里才怪!”

赵俊良不再提问了,他艰难地爬到了冢顶,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天地忽然间就大的无边无际。

冢顶是一个近四千平方米的平台,不方不圆、平展板结。乍一看,很像专门修筑的一个专供直升机起降的停机坪。站在这个平台上,赵俊良觉得自己心胸格外开阔,开阔的足以装下整个世界。极目向南,那是苍翠巍峨的秦岭。清晨白茫茫的炊烟蕴集在山腰以下,使它看上去仿佛悬浮在空中。转身向北,眼前则是茫茫起伏的黄土高原。极目处是渭河二级阶地隆起的二道原,远看它是一条高高的地平线,在天地间划出了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冢疙瘩东西两侧都是连天的庄稼地,一片片沙沙作响、一片片葳蕤茂盛。眼前的美景让赵俊良油然而生一种新鲜感、自豪感和一种莫明的兴奋和激动,他不由自主大声赞叹:“不登茂陵不知关中之美。不登茂陵不知天地之大。不登茂陵更不知自然之秀。不登茂陵甚至也不知汉武帝之雄霸!”

马碎牛侧着耳朵听完了他的一番感慨,扁扁嘴讽刺道:“酸的很,酸的很!不发一番感慨,没人知道你学问高深。不把你领上冢疙瘩,还真不知道你有多酸!”

赵俊良刚要答话,忽然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冢疙瘩的东南角,落寞地望着东南方向的晨曦,似乎是在欣赏日出,又像是在享受孤独。他神情平静而木然但却扬着一颗充满了智慧的头颅,看上去颇似一个正在思索宇宙奥秘的大思想家。

赵俊良有些困惑,心想:“谁这么早跑到这儿来干啥?”

“那儿有一个人!”秃子警觉地说。

“早看见了。”马碎牛答道。

“是村西头的海娃。”怀庆显然认识这人也知道些底细,他略带神秘地小声说道:“这怂是个才子,前年考上了西北大学——听说全渭城才考上了四个。走汉城那天牛气的很!市教育局长亲自来接他,给他挂红还把他一直送到火车上。上学第二年他就当了官。听人说是学校领导看他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就封了他个班长。”

“优秀?那他是学修水利的还是学造火车的?”马碎牛问。

水网密布的马跑泉和茂陵车站的火车,使这里的男孩们普遍认为,只有学水利和造火车才是大学问,其余皆不足道。

“好像西北大学没有修水利和造火车的专业,海娃学的是政治还有哲学、经济啥的,我也粘不太清。”

“学球那些又不能修水渠浇地、又不会造火车拉人,有啥意思吗?”马碎牛有些奇怪,又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知道,听说学了那些没意思的东西反而可以当官;当县长、当省长。倒是那些修水利造火车的,一辈子熬白了头啥都混不上。”

马碎牛顿觉不可思议,他气愤地说:“啥怂道理!有本事的人咋还让耍嘴皮子的人给管上了?——那他咋回来了?得是让开除了?”

“没有。他和俊良一样,都是让‘精简’了。”

“精简?大学解散了?”

“没有。”

“那咋光精简他?”

“这我就说不清了。”

赵俊良听叔叔说过,陕西省高教局转发了省政府一个通知,为了压减城市人口、减少城市商品粮的供应压力,省上决定缩小学校规模,让所有家在农村的一、二年级的大学生放假一年,返回家乡务农。说是放假一年,但人人心中都明白的跟镜子一样,大饥谨过不去是不可能返校了。汉城各个大学都把家在农村的学生“精简”了回去,仅放暑假时一次就走了将近一万名。

海娃也看见了他们。他慢慢站了起来,赵俊良这才看清了他的形象。海娃身材高大魁梧,留着城里最流行的大分头,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看人时充满了怜悯和嘲弄。他上身穿的是三个兜的兰洋布制服,虽然褪了色但却干净整洁。左胸前显眼地别着一支黑杆钢笔。裤子也是蓝洋布的,鞋却是农村最常见的疙瘩底子布鞋,已经很旧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看了看这群欢天喜地却视他为异类的同村少年,又望了一眼笼罩在嫣红阳光下苍茫无尽的天地,展颜一笑,说了句“好一个美丽的清晨”抬步看路,慢腾腾地下了冢。

马碎牛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说话咋像个神经病?”

怀庆证实说:“就是有点神经了。他兄弟洋娃说,这怂在西北大学和一个城里的女子谈恋爱呢,俩人好的都恨不得睡到一块儿!自从他被‘精简’后就没法见面了。一开始,那女子三天两头给他写信,说她又是流眼泪又是失眠、又是心乱如麻又是茶饭不思。没过一个礼拜信就少了,现在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根信毛。海娃急了,窝在家里一天到晚地写呀写,也不知道都写了些啥,写完了就往邮局送。后来家里没钱买纸买邮票,他也就不写了。”

“城里的女子他都敢爱?公鸡给狐狸踏蛋——寻死呢!这号没出息的货只能瞎他大的钱粮!不说他了,”马碎牛鄙夷地扫了一眼海娃远去的身影,结束了这个无聊的话题。他转过头说:“谁先到谁先选地方——俊良,你看那边好?”

赵俊良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说:“两家分别占据南北两处比较合理。”他又仔细端详了南北方位的地势后对马碎牛说:“占北边。自古皇上都是面南而坐的。”

马碎牛非常欣赏赵俊良关于占据北边的理由,毫不犹豫地向北走去。

第九章(一)

豆马村的人还没有来。

马碎牛自觉浑身舒泰,又见天清气爽,情绪极高,他微微一笑说:“弟兄们,以逸待劳,都作好上场准备!趁二虎他们还没来,咱先把该解决的闲事都处理了。”随后又自言自语道:“尿泡都憋炸了!先放腰水。”经他提醒,每个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尿泡也要憋炸了,忙不迭地解开裤带、任凭裤子滑落脚面,一个个裸露着下身,仰起小腹,左右一看,暗地里却比赛着看谁尿的高、尿的远,对着冢坡,憋得脸红脖子粗哗哗地撒起尿来。

他们漠视汉武帝的丰功伟绩和茂陵冢的庄严神圣,也无视绚丽多彩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生机盎然的大地,把无所顾忌的童便当着天地的面祭撒在了被无数文人墨客歌功颂德的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的头顶上。赵俊良一惊继而苦笑。但他也实在忍不住了,面对东方,扭扭捏捏地撒起尿来。

肚子轻松了,腿脚就躁动起来。打列子斗鸡,一群人就闹哄哄地捉对儿戏耍。豆马村的人不来,大约他们以为胜券在握,让马跑泉的人在冢疙瘩上晾一阵子吧!等待只会引发焦躁,而焦躁却会带来失败。

赵俊良满面轻松地欣赏农村少年的传统游戏。

裁判从南坡上来了。马碎牛曾重点介绍过这个人。这是一个十**岁的青年,住在茂陵车站。他大是车站的站长,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吃商品粮的铁路子弟。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油灯”,据说是因为他出生时油灯被手忙脚乱的老娘婆打翻了;他妈一急,大声叫着“油灯,油灯!”恰在此时,他也摸黑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出世就有了一个明亮的名字。

他气喘吁吁登上冢顶,左右一看,问马碎牛:“马跑泉的人来了?”

“来了!”马碎牛信心十足,声音洪亮地答到。

“豆马村咋还没来?”

“正在路上打尿颤呢!哈哈哈——”

“哎呀,声音这大的,把我吓的都不敢上场了。”随着一声调侃传到冢顶,一个肌肉结实、不胖不瘦的笑嘻嘻的青年带着一群人从冢顶的西坡奔了上来。

“这就是二虎。”马碎牛小声告诉赵俊良。转过头反唇相讥,大声说道:“我现在倒敢上场了。也不知道咋日鬼的,连着两年我在场上都碰不到你!倒把我的胆子给练大了。”

“好啊,虽说输赢不在胆大小,但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对手是个胆小鬼!”二虎左右一看,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把地方都选过了?唉,你还是老毛病:性子太急。明知结果如何,还急急忙忙来取败。碎牛啊,不顶啥,早到跤场并不能说明你胆大,更不证明你能赢。”

二虎挑衅的话并没有让马碎牛生气,他冷笑一声,说:“你到不急,也不知你怕啥?你要再不来,我就得给你准备安魂药了。”

二虎傲气地一笑,避而不答,他放眼一看,示意豆马村的人到南端做好摔交前的准备,回头给充当裁判的油灯打过招呼,顺手将一张排了次序的名单交给了他。油灯低头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望着马碎牛,示意他也该交出名单了。

秃子跨前一步,正要将上场次序的名单递给油灯,马碎牛胳膊一抡就把他挡了回去。说:“今年换个单子,把这晦气也转移一下。”说着话,把赵俊良半路上交给他的那张纸条递给了油灯。二虎和油灯对于马碎牛的举动似乎都有些意外,但也只是奇怪地看他一眼。

名单递到油灯手上,冢顶顿时鸦雀无声,双方几十人都莫名地紧张起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许多,一动不动揪心站着,紧紧地盯着裁判手里的那两张纸,仿佛那就是生死符、判决状。油灯只顾低着头比较两张名单,慢慢的露出了微笑。他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马碎牛,给了一个肯定的笑容。马碎牛顿时领悟,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舒服,便假意雄壮地咳嗽了两声。

油灯抬起头来,大声问:“都准备好了没?”

“好了!”双方都是充满信心地回答,似乎声音的大小将决定跤场的胜负。

油灯高声宣布:“双方上场人员现在开始做准备。豆马村第一个上场的是黑蛋;马跑泉第一个上场的是狗娃。”马碎牛笑嘻嘻地调侃道:“俩人都是座胎时酱油放多了。”

赵俊良无心听他调侃,他敏锐地看到,当油灯宣布第一个上场的是狗娃时,二虎明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赵俊良笑了。他意识到今天这场比赛虽不能说是必胜,但至少也是打了对方个出其不意;知己知彼,已经不是豆马村的专利,也不再是他们赖以取胜的法宝了。

黑蛋和狗娃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两人都强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带着蔑视和挑衅的眼光面对面站在了跤场中间。

油灯认真检查了双方身上的跤衣,退后一步大喊一声:“开始!”话音刚落,黑蛋一个箭步蹿过来,一把抓住狗娃的褡裢,身子一转就要使出“背口袋”的杀技。看得出来,他想速战速决,希望一上手就给马跑泉一个下马威。

狗娃虽然落了后手,却也并不慌乱。他伸左手抓住了黑蛋的后腰带,使劲朝下压,压的黑蛋无法向前弯腰,那“口袋”也就扔不出去。黑蛋想换招,身子一转,还来不及施展出下一个动作,却被狗娃急若闪电地还了一个“背口袋”,“啪 ”一声扔了出去。

“第一局,马跑泉胜。”油灯高声宣布。

黑蛋一脸的不服,直拿眼瞪着狗娃,却又不得不下场。狗娃洋洋得意,仰着脸,两胳膊肘外翻,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得意,一摇两晃地走下跤场。油灯直等到双方下场的人换完了跤衣,这才大声宣布:“第二场:马跑泉秃子上;豆马村解放上。”

秃子和解放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跤场中间。

两人一色的奸猾之辈。你躲我闪,好长时间都没有身体接触。周旋间,秃子渐渐有些急躁。先是来了一个抢攻,对方一闪,他只抓住了解放褡裢的袖头。还算秃子反应快,他将错就错,抓住解放的袖头连连向后退。边退边左右带动解放的身躯,造成他两边晃动、踉踉跄跄被动地跟着自己移动的局面。这一招有一个名称,叫“迎门三摆步”,待被动者左右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时,用脚一挑,很轻松地就会把对方摔倒。但解放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也知道这招的厉害,在假装被动摇晃了几下后,突然抢上一步跨到了秃子的怀里,那只原本被秃子抓住袖头的手反扣住秃子的手腕顺势向一旁拉动,另一只手按在秃子那干瘪的胸膛上猛向外推,身子一旋,以自己为圆心,带着秃子一个转身就把提前沉浸在胜利幻想中的秃子旋倒在地。

油灯急忙冲进场中,高声大叫:“第二场,豆马村胜。”

秃子垂头丧气。嘴里不服气地说:“要不是肚子里憋着一泡尿——”马碎牛打断他说:“‘婆娘不生娃,只怪炕边低!’你早都尿净了,咋还说憋着一泡尿?输了就是输了,再甭找理由了!”秃子不服,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转过身去,当众解开裤带哗哗地尿了起来。怀庆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这只能证明你刚才西瓜吃贪了。”

“第三场,豆马村建社上场,马跑泉上场的是明明。”

秃子急忙警告:“明明,赶紧先尿一泡!不然使不上劲。”明明一笑不答。

赵俊良又一次看见二虎露出的诧异神色。只是这次看上去还有一丝不安。但那一丝不安的神情一闪而过,两眼忽然空洞,很快就变成了深思。他的反常表情让敏感的赵俊良已经预感到胜利在望。

明明腼腆的像个大姑娘。他友好地冲建社一笑,说:“你来。”大敞着怀,示意建社进攻。建社见他满面春风倒有些狐疑不定,想进攻又不敢贸然上前,明明比他个子高、比他腿长,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具有明显的优势。

明明看他犹豫不决,知道他怯了自己,干脆大胆地跨前一步,两手抓住了他的双肩。他身子向左微倾,伸右脚从内侧打起了建社的左脚,两人一块向左倒。明明右脚迅速落地,由于是在建社左脚内侧,提前落在地面,趁建社左脚落地后身体自然向左倾斜的惯性,一抬左脚却又从内侧打起了建社的右脚。建社的身体正在往左侧调整,右脚毫无重量,完全处于被动状态。明明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身体后倾,在建社马上就要压在他身上的一刹那,明明左脚又已提前落地,而此时建社的右脚尚在空中,明明用右脚搭在建社的左脚外侧,向左一个急挑,建社两只脚忽然同时处在悬空状态,“咕嗵”一声摔倒,反把明明后仰的身体拉的向前弯了下去。这一招叫做“脚板。”

明明的进攻干脆利索。

赵俊良看不懂。他只看见明明两脚始终在建社的内侧,在“啪,啪”两声击打脚踝的急响后,猛然身体后仰,吓了赵俊良一身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就见建社两脚悬空背朝下拍了下去,不由得击掌叫好。

马跑泉已经二比一领先了。豆马村一方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忧色。此刻不但赵俊良和马碎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跟来看热闹的年龄较小的少年也一个个面露喜色、欢呼雀跃。

第四场是怀庆对豆马村一个叫苏联的男孩。两人势均力敌、喜怒不形于色。纠缠半天后却同时倒地,油灯判了个平局,双方倒也服气。

跤摔到此时,马跑泉已赢了两场半,即使马碎牛殿后的一场输了,也是平局。马跑泉村的孩子面带喜悦,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他们欢声跳跃,高兴的不得了。人人都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人人都觉得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

马碎牛也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了“三连败”的负担,他可以轻装上阵了。但他并不满足,他要乘胜追击,他要扩大战果,他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那就是一定要和豆马村第一员大将二虎决一雌雄。

“两年都没碰上这狗日的!今年不能让他跑了!”

他更要雪耻。平局不是胜利,甚至是耻辱。已经连续两年输掉了比赛,如果自己这一场赢了,那才能说是出了胸中这口恶气,那才能说是胜利。要是自己输了,虽是平局,却不能说是赢了,而豆马村还可以说:“马跑泉从来就没赢过咱。”想到这里,马碎牛看了看二虎,发现二虎眼窝鼻子皱成了一团,正迷惑地看他,看到马碎牛不服气和渴望决战的眼神,二虎急忙换上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以示轻松,那另一层含义似乎是在挑逗马碎牛,企图激怒他。

马碎牛心想:“你大那个驴仔蛋,你狗日装啥呢,你不紧张才怪!”

赵俊良也注意到二虎情绪上的变化,他等马碎牛摘下了弓箭、换好了跤衣,正准备上场时抓紧时机对他说:“碎牛,一心摔跤,不想别的。”马碎牛面容一凛,点了点头,跨着大步来到场子中心。

油灯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对马碎牛说:“今年不错。名单排的好,跤也摔的好。”二虎过来了。油灯马上严肃起来,仔细检查双方的跤衣、捏遍了两人身上的口袋,然后看了双方紧张过度的随从,让他们向后靠些儿、再向后靠些儿。跤场虽然扩大了一圈,但油灯还是不放心,他再次大声喊着,要求那些紧攥双拳、虎视眈眈的观众都得坐到地上,还警告说场上摔交时不准站起身来更不准乱喊叫。人群坐好了,他还不放心,又专门交代一遍,这才郑重地大声宣布:“第五场,马碎牛对二虎!”

他把双方的村名都省了。

赵俊良的心情越来越轻松。他不但看到了故示轻松的二虎内心的紧张,他还看到油灯也紧张的瞪起了眼,失去了裁判的风度。让他放心的是马碎牛虽然渴望决战,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平静,平静的像是一个与摔交毫不相干的人。

“胜定了。”赵俊良想。

坐在冢顶两端的人群像一个巨大的括号,括着跤场中间站立的三个人。他们攥着拳头,屏声静气,瞪圆了双眼焦急地等待着;每一个人都以为油灯就要说出那个激动人心的“开始”了,人人也都觉得那两个字堵到了嗓子眼。不料油灯却后退了一步,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仰起脖子做了个深呼吸,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跤要摔的文明,事要做的磊落。无论输赢,双方都不能伤和气。”说完,后退一步,单掌由空中劈下,大叫一声:“开始!”随即又踉踉跄跄退后两步。

交场上风平浪静。

没有出现大家担心的激烈拼搏和疯狂角斗的血腥场面,也没有出现技巧叠现你来我往的高手风范。事实上,两个人都站着没动地方。

马碎牛虽渴望决战却并不急于强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二虎;二虎不焦不燥,钉子似的分腿站立,看起来更轻松一些。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马碎牛微微弯下腰,两臂作环状摆在前面,瞪着两只渴望捕食的眼睛,鼓着一身的劲力,像一只大蝎子,又像一只下山的饿虎,一步步向二虎缓慢逼近。

二虎并不怯火他。对于双方的长处他了然于胸,马碎牛力大、根稳,可二虎的技术要比马碎牛熟练一些;马碎牛身板宽厚,可二虎的个子要稍高一点。“势均力敌”是双方心中都明白的事,所比的只是临场发挥和临战时的精神状态而已。让二虎不明白的是,上场前为什么自己有些心虚呢?直到看见马碎牛逼到当面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缺少马碎牛那种渴望胜利的决心。“哀兵必胜,”马碎牛是带着复仇和雪耻的愿望来的。也许这两年他在卧薪尝胆?也许这两年他都在盼望着这次决战?而自己这两年都在干啥呢?沉浸在辉煌的胜利之中、津津乐道于对方失败的狼狈,膨胀着自己骄傲的感觉,不屑于基本功的磨练。把并不光彩的取胜手段忘的干干净净却错误地以为胜利是实力的体现。

二虎觉得十分惭愧。他神情迷茫,呆呆地站着不动。望着起伏如浪、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他忽然觉得自己格外渺小,渺小到了无耻的地步。而对面浑身是劲的马碎牛看上去却是那么高大,高大的真诚、坦荡。不知道为什么,二虎忽然觉得对不起人,不但对不起马碎牛和他带领的马跑泉的摔跤手,而且也对不起裁判和跟随自己的豆马村的兄弟。他甚至还觉得连这天地都对不起、也没有资格站在这汉武帝茂陵冢的顶端。

他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对所有的人有个交待,这也包括他自己的良心。

双方跤手都看见了他反常的表现。豆马村的人替他着急,大敌当前咋丢了魂?有人已经焦躁不安地蹲起身来。

马跑泉的人怀疑这是二虎“诱敌深入”之计,只担心马碎牛头脑冲动,上当受骗。

马碎牛也觉得二虎有些不对劲。两人近在咫尺,有好几次他都发现二虎目光散乱、飘忽不定。甚至当自己试探性闪动身体时,他的反应都慢了一拍。如果当时实施突袭,二虎一定狼狈地失败过两次了。那不正是自己两年来期盼的辉煌胜利吗?可为什么却放弃了呢?马碎牛一时也说不明白。他只是简单地觉得油灯说的对:跤要摔的文明,事要做的磊落。他不想乘人之危,即使赢了也不光彩。那不是他马碎牛一直渴望着的实实在在的胜利。

他需要的是一次公平的较量。他需要的是一次堂堂正正的胜利。

看到二虎一时回不过神,马碎牛干脆退后一大步,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怀庆和明明急了,蹲起身子焦虑地望着场内。秃子急了,浑身扭动坐立不安;狗娃急了,脸憋的通红,假意咳嗽。

赵俊良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并不着急,他看的很清楚:马碎牛没有急。

秃子终于耐不住了,突然站了起来,大喊道:“碎牛,发啥瓷呢?还不动手!”

油灯黑了脸恶狠狠地吼道:“不许喊叫!再喊叫判你马跑泉输!”口气充满权威而极端严厉。

秃子和油灯的声音惊醒了二虎。他看到马碎牛眼中流露出的关切,又看了看豆马村伙伴们满含期望却又深深忧虑的表情,下定了决心,突然转身对油灯说:“不摔了,今年我们输了。”说完给了呆呆惊惊的马碎牛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下场了。

“这算啥吗?”马碎牛一时回不过神来。憋的浑身的劲使不出来让他十分难受也十分气恼,下了场子边脱跤衣边骂:“这算啥吗?狗日的把人哄的硬硬的,她纺线去了。”赵俊良把他这句话琢磨了半天才想通了其中的内涵,这是一幅夫妻噱趣图。心中暗笑:“这下流的语言一定是跟他大偷学来的。”

比赛结束了。回家的路上,马碎牛在大家欢天喜地的簇拥下却闷闷不乐,他觉得自己胜的窝囊,甚至都不愿意承认取得了胜利:“想不到我马碎牛运气如此不济,三次都没和二虎搭上手。他大那个驴仔蛋,这算是啥球摔跤比赛?”

秃子和狗娃态度坚决、不容质疑地认为是马碎牛“把狗日的二虎吓瓜了!”更多的人只看结果,不愿去追究胜利的原因。“胜了就是胜了!”这些人沉浸在自认为是伟大的胜利中而津津乐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真正的胜利。”赵俊良想。

马碎牛彻底信服了赵俊良。他对赵俊良说:“我今天才明白啥叫‘会说的不胜会听的,会打的不胜会想的’。”

赵俊良微笑着。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真正属于这个团体了。

马碎牛拉了一下赵俊良衣角,示意有话要说。两人慢慢地落在了后边。

“吴道长的事咋弄?不能让这个特务继续逍遥法外。”

赵俊良打趣道:“吴道长?那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咋了?”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他是暗藏的特务,那他就是阶级敌人、就是我坚决要消灭的对象!他也就是咱社会主义身上的一根刺,我非把他狗日挑了不可!还有一个事:谁是叛徒?你得帮我把他挖出来。”

赵俊良叹了一口气,说:“兄弟相煎的事宜缓不宜急。你让我好好想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还有一个事也很重要。这样吧,你今晚到我家来,共同商量一个万全之策。不但要弄清吴道长的秘密,其他事也得处理好。”

马碎牛说:“刚好我也有一件大事和你商量。这件事太大了,你得有思想准备。”

第九章(二)

晚饭后,赵俊良在灯下看“战国策”。 马碎牛来了。走进门对着赵俊良的爷爷奶奶叫了一声“赵爷赵婆”,扭过头对赵俊良说:“这窑里有外人,说话不方便,你跟我走!”赵俊良看来看去难以确定谁是“外人”,但也无可奈何,他和笑的有些古怪的爷爷奶奶对视后抓起手电筒跟着马碎牛出去了。

马碎牛拉着赵俊良往塬上走。刚到坡头,马碎牛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旁边的塄坎让赵俊良坐下,直戳戳地问:“咋办?咱内部的叛徒是谁?咋样把吴道长逮了?你那第三件事是啥?”

赵俊良开心地笑着:“看把你急的。行,我一件件地说。”还未开言,马碎牛就忍耐不住了,他说:“我怀疑叛徒是秃子。这怂是个‘谎王’!十句话里八句都是假的。你看呢?”赵俊良长出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没有必要追查了。今天二虎给咱们上了一课。你知道二虎为啥认输吗?”

马碎牛不解地问:“为啥?”

“二虎是个好样的。知错能改大丈夫。当你挡回去秃子递上的名单时,二虎已经怀疑咱们识破了过去那二年造成失败的原因。跤摔到中途,他已经看到了胜负易手的结果。可以说,马跑泉的优势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种胜负观用在战争上是正确的,但用在体育比赛上就大错特错了。体育讲究的是公平竞争,换一句话说,他们胜的那两次和咱们今天胜的这一次都不公平、也都不是真正的胜利。失去了公平,比赛就毫无意义。马跑泉和豆马村的摔跤比赛说到底只是体育运动,它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必要去搞阴谋诡计。他最后承认输了,是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了。看得出来,他厌倦了这种不光明正大的小人行径。他承认失败,是想向你传递一个信号,那就是他要在明年来一场公平坦荡的比赛。现在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吧?你想,他明年还会不会热衷于去搞你的上场名单呢?你还有什么必要闹的人心慌慌去揪什么叛徒呢?要学二虎的长处,拿得起,放的下。只要你能容下人,我相信你所谓的叛徒会感到羞愧的,会知错能改的,说不定就是这个叛徒,明年就是你的一员猛将呢!”

“那好,这事就不提了。我还是有点奇怪,你咋知道二虎最后一个上场呢?”

赵俊良神秘地笑着,说:“不难。你看看秃子排的那个名单就明白了。还记得今天豆马村谁第一个上场的吗?”

“黑蛋。”

“对。是黑蛋。秃子能摔过他吗?”

“摔不过。”

“可秃子排的名单上他是第一个。他不让黑蛋摔死才怪!豆马村第二个上场的是解放。解放对明明你看谁胜面高?”

“明明象个女子娃。解放太狡猾了!胜负难料。”

“对了。我觉得怀庆也不见得一定能赢建社;最多是半斤八两。假如是平局,那跤摔到这个份上就是豆马村胜了两场半。你想想,五打三胜,前三局对方就得了二分半,你还能赢吗?就算你胜了苏联,狗娃能摔过二虎吗?那天通过咱们的分析,我基本上也知道了对方的强弱次序。再看看咱的名单,我大致就猜到了他们针对性的排兵布阵。后来我发现根本不用重排我们出场的次序,只消把参赛人员出场的名次后移一位,取胜就有很大把握。”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大那个驴仔蛋,我咋想不到?”马碎牛接着问:“你说的另一个重要的事是啥?神神秘秘地也不告诉我,让我吃饭都不香;现在你说。”

赵俊良沉吟一声,说:“是关于北泉那块石碑的事。”

马碎牛顿时有些紧张,忙问:“咋了?得是有人想把碑子挖出来呀?”

“不是。是我想换个方式保护石碑。”

“你还能过大人了?”马碎牛怀疑地看着赵俊良,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你有个好主意,谁听呢?人家大人可是‘全劳’——一天能挣十分工!就没人把咱这些碎娃当人!”

“有一个人一定听,他也一定会把咱当人。”

“谁呀?”

“你大马垛。”

马碎牛一愣神,突然“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很糁人。他一会儿工夫就笑的流出了眼泪,笑的岔了气。

“我大?他?他------能听我------我的?他除过叫我干活以外,平时说的-------说的最多的就是三句话:‘滚远些’、‘少惹事’、‘少放屁’!你让他听我的?比让如来佛听孙悟空的都难——他不一脚把我踢出来才怪!”

“你放心,这回他一定会听你的。”

“为啥?”

“你只要对他说,他那个保护北泉石碑的办法不可靠就行。”

“不可靠?咋个不可靠法?”

赵俊良详细讲了自己的担心和重新保护石碑的方案,马碎牛越听表情越凝重,赵俊良刚讲完,他就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说的对!可就是------就是-------就是我大不会理视我。干脆这样,咱俩一块去我家,你给我大说。”

“也行。”

“我再问你一句:你咋知道石碑的事与我大有关?”

“你把‘龟’书记说石碑是封建残余的话说给谁了?”

“说给我大了——他还打了我。喔,啊,肯定是他!我再没给别人提这事。”

赵俊良微微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大——说不定还有大队长——都是这事的参与者和策划者。”

马碎牛佩服中不无感叹地说:“俊良,还是你聪明。也不枉了我把你封为军师——那抓特务的事,还有沟道里那个地洞------”

赵俊良看了看满天的星斗,悄声说:“你看这样行不?------”

两人咬起了耳朵------

“你不是说有一件大事要和我商量吗?啥事?”

“就是那个地洞的事。我想进去看看。不然我天天都睡不好觉。”

“要进那个洞,咱得有合适的装备才行。”

“该带啥你说,我听你的。是这,我去把怀庆他们叫来,六个人一块儿商量,看他们都有些啥想法。”

“行。我在家等你。”

空旷的原顶上凉风习习,赵俊良觉得有些寒意。原下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大队长通知开会的声音,这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孤寂无力、阴冷苍白;像是一只挣扎在冰雪中的老迈黄牛的哀鸣。

马碎牛也听见了大队长的声音,像是得到了启发,自言自语说:“开会到是个好办法。”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赵俊良,倏地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活动了一下腰腿,一把拉起赵俊良,大步流星地往下走。两人披着一身星斗下了原,刚起步,马碎牛就唱了起来。

“儿在花园把鱼钓,太师老贼------”

赵俊良和爷爷奶奶正说着话,马跑泉五虎上将齐茬来到了他家。

走进窑洞马碎牛就皱眉,看了看狭小的空间,再看了看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毫不避讳地说:“俊良,咱不能在这儿开会,人太杂地方又小。伸不开腿到是小事,会议进程也容易受到干扰。你爷你婆虽然不一定插言,但我总觉得他们一直列席着咱的重要会议有些欠妥。我的意见:现在就确定原上的打麦场作为咱以后永久性的会议室。地方又大又野,保密性能也好。”五虎将纷纷叫好,马碎牛转身就往外走。赵俊良有些尴尬,告辞了爷爷奶奶后跟着他们上原了。

这是一个闲置的打麦场,沿着四周堆放着几个教室般大小也教室般形状的麦秸垛。堆放的时间长了,虽然下面的麦草依然如新,但雨水就把上面的麦草沤成了黑色。走进平展宽阔的打麦场后,秃子在光滑的地面打了几个趔子,快速移动到麦秸垛旁,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面对着南方天空的繁星,背靠着麦秸垛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后边的五个人就围成一个圈,盘着腿坐在地上。

马碎牛态度极为严肃。他怒目环视,继而煞有介事地说:“今天这个会议有两项重大议程,第一项是抓特务,第二项是探险——就是进沟道那个洞子。我现在一项一项地宣读。抓特务的事是国家大事、是关系到粉碎台湾蒋介石匪帮企图反攻大陆的事!这也是革命与反革命谁胜谁负谁死谁活的事。不想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去过先人那种贫苦的生活,就有义务来做这件天大的冒险事。顺便说一下:今天这个会议是个秘密会议,会议涉及的内容为‘马跑泉一号绝密’。咱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反正是谁都不传。下边我就布置具体任务了。都听好了——今黑了就行动!——实施抓捕特务的行动!咱要像解放军一样英勇善战、勇往直前,更要像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了马跑泉、为了中国的江山不改变颜色,即使六个人今黑夜都死了也是光荣的!”

秃子越听越怕。月光下,他面色惶恐,两颗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这个特务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吴老道。我们不能放过他!不能让他再隐藏下去了!‘狼剩饭’可以把身边的特务不当回事、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是五虎上将的耻辱呢!马跑泉既然有咱们这些英雄好汉,就不能任由特务逍遥法外!”

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令之后,马碎牛观察大家的反应,最后说:“我不多说了,现在表决,愿意参加这次行动的举手。”

马碎牛高高举起右手。他瞪圆眼睛逼视其余五人,深恐他们之中有人反对。其他四个人举手的速度并不慢,只有秃子是在他凌厉目光的威逼下才犹豫着举起了手来。

马碎牛放心了,说:“好,都是英雄好汉。下来我来分派任务。狗娃,你和秃子先上。你爬到药王洞院墙的西南角,秃子爬到院墙的东南角;上去后眼都不要眨,要专心监视。隔上一段时间就换班,隔多长时间吗——啥时候憋不住尿了啥时候换。我和明明是第二班,明明,你换狗娃,我换秃子。俊良你和怀庆是第三班。你跟我,怀庆跟明明。为了保密、隐蔽,爬上墙头后要一动不动。还要注意特务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情况异常,比如说:狗日的正在给台湾发电报,就赶紧告诉底下的人,咱扑进去把狗日的生擒活捉了。万一三班换完了,他还没有动静,那就回家睡觉,把任务留到明天。”接受任务的人就十分紧张地点头。

说到第二项会议内容,马碎牛就有些轻描淡写。只是强调了今晚参加抓特务绝密会议的人都得参加“马跑泉第二号绝密”的探险行动。他简单提了一句“探险时具体都带些啥东西由俊良安排”就没话了。对于进地洞探密,五虎将却表现的格外兴奋。每个人都觉得今晚上的会议确定的两件事无比神圣、无比刺激也是终生难忘的。人人似乎都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生为一个马跑泉子弟是多么幸运和富有传奇!让赵俊良觉得奇怪的是,五虎上将对于进洞应带的武器和工具远不如对洞内究竟藏有啥秘密兴趣大。

第九章(三)

秃子和狗娃在夜幕的掩护下踩着同伴的肩头轻松地爬上了药王洞沿街的土墙头——那高高的围墙根本就没放在他们眼里。 墙头的顶端浑圆干燥,有几株两三寸高耐旱的小草艰难地扎根在这里,寂寞地熬着高处不胜寒的苦调岁月。两个人是分别从两头爬上去的,蹬的墙头上的土簌簌直往下落。骑上墙头后,他们意外地发现高处比下面要凉爽的多,秃子还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尿颤。狗娃端端正正地跨坐在墙头,看上去像骑在马上。冰凉的墙头使他的肛门发痒,他两手扶着墙头,胳膊撑的硬硬的,让臀部的接触面不至于过于紧密。那姿势就像一只高度警惕的警犬,又像一个神情紧张的猫。秃子格外轻松。他胆怯,刚上到墙头,立刻连骑带爬的把胸膛、耳朵贴在了墙头上。他四肢自然垂在土墙两边,头朝里,看上去像一只筋疲力尽的癞皮狗或者像一只懒洋洋酣睡的猫。

东窑里亮着灯。秀云到晚上就回家了,一个人影在窗纸上摇头晃脑,正在高声朗读文章。秃子不知他在念啥书,只听他“麸子药”、“麸子药”地没完没了。心想:你一个西医大夫,咋能拿麸子当药?那东西只能给牲口拌料。听了一会儿便觉气闷,转过头去看西边寝窑的动静。

吴道长和长生正在吃晚饭。长生一只手举着一块黄黄的包谷面馍啃着,还淅沥胡噜地喝着面前的一碗稀饭。他时不时地夹一筷子咸菜,看上去吃的很香。吴道长笔直地坐着,吃得很慢,让秃子惊奇的是,这个道士吃起饭来居然毫无声息。秃子上墙后一直有些小兴奋,看到吴道长吃饭的样子,歪过头小声对马碎牛说:“特务吃饭的样子都与好人不一样。”他抽动了几下鼻子后又说:“吃的饭也和别人不一样,满院子飘的都是药味。”马碎牛低声吼道:“安心监视!漏掉了重要细节我拿你是问!”秃子说:“就是吃个饭麽,哪有什么重要细节。”但还是转过了头去。吴道长和长生吃完了饭,长生把脏碗放进一个盆里。他提了壶凉水,慢慢地往盆里倒。听着那淅沥沥的流水声秃子忽然想尿,他把头换了个方向,对下面的马碎牛说:“尿呀。”马碎牛骂道:“懒驴上套屎尿多!你狗日在墙头也就一袋烟的功夫。”秃子笑嘻嘻地也不以为意。马碎牛脊背靠到墙上,让秃子踩着他的肩膀溜了下来。他瞪了秃子一眼,说:“先不要急着走。”秃子点头,十指交叉靠墙一站,马碎牛踩着他的手再踩着他的肩一个骑马式跨到墙头后,秃子这才急忙走到墙角后边去撒尿。

马碎牛刚刚坐稳,听见吴道长说:“长生,拿上篓子和掘锄,咱走。”

长生说:“好麽。”他抓起篓子甩到右肩,顺手又把一把专事挖药的掘锄拿到手里,回头问:“道长,门咋弄?”

吴道长说:“门都开着。”

长生不安地说:“墙头上有人哩!”

吴道长微笑说:“没事。他们不是来偷东西的。”

马碎牛顿时觉得透心凉。极度的失望和彻底的失败使他十分气恼。他抡起拳头很快把面前墙头上浑圆而又松散的土打了下去,看到清理出一小片仅能落脚的平地,便一跃站了上去。他褪下裤子,对着药王洞里哗哗撒起尿来。一边尿一边喊叫:“山西老道,我早晚抓住你的狐狸尾巴!”骂完,提上裤子后一跃就从墙头跳了下来。刚好秃子也尿完了,转过身问他:“你咋在墙上连尿带喊叫?你忘了咱做的是秘密工作?”

“秘密个垂子!没见过失败的这么彻底的!俊良,不用小心翼翼的了;都下来,叫上咱的人,回。”

马垛风风火火地寻见了大队长,开门见山地说:“瞎瞎事!北泉的碑子藏的不保险。”

“狼剩饭”眉毛一扬,疑惑地问:“咋不保险?沙子都盖的严严的谁能看见?咱传出的话也是把石碑砸断了,你还担心啥?”

“沟道那个叫俊良的娃就能看见。早上吃罢饭这娃到我家来了,他和碎牛就一直给我说这个事。他说北泉没水了,他都能猜到是石碑压住了泉眼,别人也能猜到。他又说公社随便来个干部叫把沙子挖开,咱能不挖?他还问石碑一旦挖了出来,公社干部说石碑是封建残余叫咱把它砸了,谁敢不动?谁又敢挡?”

“说的也是。那咋办?”“狼剩饭”虽然忧心忡忡却也不想承担责任。作为村上最高行政长官,他必须听公社领导的话;但作为马跑泉马家的子孙,他又不愿看到先人引以为傲的东西毁在自己的手里继而落下万世骂名。他知道马垛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他也得问——他希望主意由别人出,而责任却让大家来承担。

“两个碎怂出了个主意:把石碑移开一半露出泉眼,然后在北泉上盖一个抽水站,把北泉的水抽到塬上浇地;既解决了旱地灌溉,又彻底保护了碑子——谁也不敢为了一块碑子拆了抽水站吧?这可是人民公社集体经济、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先进事物、也是关系到全村人吃饭和给国家上缴公粮的大事——这主意咋样?”

“狼剩饭”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建议蕴含的重大意义,尤其是它有可能决定最近一直让他担心的下一届村干部改选的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早都有这个想法,只是考虑的不太成熟,就没在干部会上提过。现在既然事情紧迫到这地步了,啥都不用说了,由大队出钱盖抽水站,你们五个小队出劳力。抽到原上的水吗,五个小队平均分配、公平使用。能把原上的旱地变成水浇地,也算是给村上办了一件大好事,也不枉了当一届干部。只是------”

“只是啥?”马垛疑惑地等待着下文。

“你先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暂时还得保密。我先在大队干部会上通个气,征求一下其他几个村干部的意见,没问题了再把这事确定下来。唉,现在是民主集中制,虽说我是党政一肩挑,但重大决定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等干部们思想统一了、资金落实了、技术上也没啥问题了,再向社员宣布。”

马垛深知“狼剩饭”是要抢功。他不在意。这两年高干渠的水并不能满足原上旱地的灌溉,遇到大旱,上游纷纷截流,那水渠就成了摆设。泉水却是长流不断,真要能抽到原上、能把旱地浇上水,管球他是谁的功劳呢!再说,他一个残废,就靠当个大队长,人前人后才能活的滋润点。他要不是个干部,就地里那些活路,早都把他累日塌了。

“唉,各有各的难处。”马垛啥话都没说就走了。

两天后“狼剩饭”找到马垛,说:“其他几个大队干部都非常赞同修抽水站的事。几个小队长也无条件支持,看来干部们在思想上是统一了。半斗还提了个合理化建议,他说反正泉水不用也是白流,每个队都在原上挖一个蓄水池,风调雨顺的时候就放水养鱼——城里那些南方人爱吃那东西,天旱了就抽水浇地;我觉得这主意不错。盖抽水站的事今晚就动工。你叫上十来个人,天黑后把沙子刨开。我到茂陵车站去借‘铁葫芦’,后半夜再搭个架子把石碑挪到位。以后的事你们一队就不要管了,我叫四队出泥瓦匠——马家富去年刚盖了几间房,有技术也有经验。五升他们三队出公差,所有买下的材料都由他们队无偿拉回来。二队和五队挖沟埋管道。你要没意见咱今黑就整,争取十天内解决问题。”

马垛说:“今晚动工我没意见,只是——你也知道,一队原上的旱地比哪个队都多,这水的合理分配------还有这主意也是一队出的——”

“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狼剩饭”明白马垛的意思,果断地打断了他,不容置疑地说:“现在一定要团结一心建抽水站,至于谁家旱地多、谁家旱地少,等水泵房建起来后临分水时再说不迟——话说的太早会影响大局。”

马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心想:“你狗日瞎心眼就是多!先日弄着人往前干,

到最后谁都得求你,你四处落好人——你一辈子都不光明磊落!”

抽水站开工后,“狼剩饭”不辞辛苦地跑前跑后,他对每一个小队派来参加建设的人员都认真地做施工动员。开工后,他不但在每一个工段上精心查看、亲自动手,而且每逢饭时他还利用这个不影响工作的宝贵时间,里里外外地检查工程质量、清除安全隐患。他吃住都不离工地,两眼不离那渐具雏形的抽水站。他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东铲灰、西递砖,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体力。他把关严格,对每一个施工细节和技术要求都亲自过问;他提出的一些合理化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敬佩,村里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了大队长把全部心血都贡献给了这惠及子孙万代的抽水站工程。这让马垛在感动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是马跑泉最好的当家人。

十几天后,当抽水站的土建工程即将竣工时,“狼剩饭”采购的水泵和钢管陆续运来了。

五虎上将对于抽水站建设的热心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大队长。

马碎牛把这个工程的开工建设看成了是自己的丰功伟业。他带领着自己的结拜弟兄起早贪黑地出入在工地上,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运沙子递砖。他们一边自豪地参与着这自认为是属于五虎将功劳的巨大工程,一边满足着对于盖房的好奇心。但当他们热心地要求参与一些带有技术性的活路时,却意外地被大人们赶走了。这些昔日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见解的成年人此刻却目中无人地说:“碎怂知道个啥?走远些!”这让五虎将十分恼怒也十分沮丧。

马碎牛不服气,对赵俊良说:“建抽水站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现在到把咱弟兄们晾在了一边,成了他们大人的事了!这些大人有功不赏就算了,还把咱不当人,觉得咱碍眼,真是——他大哪个驴仔蛋!”

赵俊良说:“不要心中不平衡了。你大马垛都插不上手,这里的总指挥是大队长。”

“那是因为大队长表扬我大,说我大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所以,只让一队刨沙子,后边的工程就不叫一队出劳了。”

赵俊良嘿嘿笑了两声,什么话也没说。

要安装水泵了,那些随水泵一道请来的水泵厂的工人们就更不让他们靠近了——不但不让马碎牛这些未成年人靠近,甚至也不让大人们靠近。马碎牛虽然心中不忿,但看到那些前不久还趾高气扬的长辈忽然都矮了半截,一个个呆头呆脑陪着笑脸傻站在一旁,心中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抽水站的工程十分顺利,试水也一次成功。

马碎牛对赵俊良说:“这下好了,藏了碑子还有了水浇地。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一臣二君、一女二嫁------,‘狼剩饭’要不表扬咱们才怪!说不定还真叫秃子猜着了,每人奖励二斗麦。”

“你想的太好了,”赵俊良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恨不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碑子的事,他也不会把这个功劳记在你我头上——说不定你大也是这态度。”

“为啥?”五虎上将同时问道,那眼光却是不以为然。

“你大是为了大局,大队长——。”赵俊良咽下了后半句话。

水泵安装结束后,水泵厂留下了一个工人继续“磨合试车”,他还要负责在两天内教会大队长亲自挑选出来的两个“灵醒而又可靠”的人如何管理抽水站。

当哗哗的清水被泵到旱塬上后全村都沸腾了。娃娃们追着水头嬉闹,大人们裂着嘴笑;古老的旱原忽然成了欢腾的集市。大人们在反复惊叹“水往高处流”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后也无比感慨地奔走相告:新社会就是好,北塬上几千年靠天灌溉的旱地终于也像塬下一样成了水浇地了。

大队长两眼熬的通红,他披着件脏衣服,满面疲倦之色,低头思索着,在村里走来走去。他当仁不让地接受了村民那敬仰的目光和亲切的问候。

“没啥,”他说:“这是我们干部应该干的。”

赵俊良却在泉水上塬的第二天找到了马碎牛。

五虎上将正在麦场上“斗鸡”。马碎牛一个上挑,把秃子放了个坐墩,他单腿跳跃哈哈大笑。一眼看见愁眉紧锁的赵俊良,高声叫道:“来来来!军师,你也下场斗他一鸡!”

赵俊良皱着眉头说:“没那心思。”

“咋了?又咋了?”马碎牛奇怪地问。

赵俊良忧心忡忡地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塌实,刚才才想到建立抽水站这个办法还是有漏洞。”

马碎牛吃了一惊,忙问:“漏洞?漏洞在哪儿?”

“还是石碑。你想想,万一要有人追查这事,非要来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咋办?咱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尸’?”

马碎牛笑了,说:“我当是多大个事,就是个尸首麽,容易的很!”

赵俊良觉得奇怪,问:“全村我都走遍了,也没见到啥东西能代替石碑,你还说容易?”

“那是你找错了地方。”马碎牛说:“向东五里有个村子叫‘程家’。清朝的时候这个村子出了一个武将叫‘程林’。他跟着康熙爷去新疆打‘哥儿蛋’,功劳到是立下了,颡不见了。康熙爷恩准给他做了个白铁颡安上,这才拉回来埋了。程家村的人给他箍了好大一座墓子,坟前还立着一个碑子,上边有康熙爷亲自写的碑文:‘双刀程林白铁头’。碑子前边是一条神道,两边立着石羊、石马还有石人。人家说那叫‘翁仲’——他大那个驴仔蛋,明明有名字麽:石羊石马石人,叫着多上口,偏偏多事,叫什么翁仲!——我去看过,那石头跟咱沉到泉底的碑子一个模色,都是青石;大小厚薄也差不多。咱全体出动,今晚拉上架子车,把他那翁仲拉回来砸成碎蛋蛋——石羊、石马就算了——谁敢说不是咱的石碑?”

“老天爷!这就是你的办法?”赵俊良惊叫道:“你咋能用破坏一件文物来拯救另一件文物?这还不如不干。不行,坚决不行!还有,程家的人能答应?”

“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那程林的墓子在五渠以南,离村子有二里路呢,咱半夜行动咋会有人看见?那地方有那么多的石人、石羊、石马,又没给他拉完,只拉他一个翁仲算个啥?”

“那好,你去拉吧。我估计那翁仲少说也有两千斤,看你咋样弄上你家那辆吱吱响的架子车。”

马碎牛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倒是个问题。总不能开着吊车去偷文物——我也雇不起吊车。”

秃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说:“我有办法。听我大说茂陵车站货场外边堆了半里路的石渣,说是国家要在这儿建一个什么‘化工六院’——这怂单位就怪:净是些带眼镜的知识份子,细胳膊细腿,身板薄的风都能刮倒,看上去还没有咱村的女人有劲,却研究咋样能在沙漠里栽出蘑菇来。他们开会时还眉飞色舞、故作神秘地胡吹什么‘让祖国的沙漠飘起雄壮的蘑菇云’——沙漠里连水都没有,飘怂的蘑菇云呢!——咱今晚去拉上他五、六十车石渣,从里边拣也能拣出来三、四车青石蛋蛋,还怕冒充不了石碑?”马碎牛拍着秃子的肩膀称赞道:“还是秃子灵醒,倒解决了吊车的问题。”狗娃和怀庆也表示同意。

赵俊良又一次表示反对,说:“不可。为啥一想到解决问题就采取‘偷’的手段?难道真的就没有其它好办法?”

马碎牛不满地说:“没有!本来想办法是你这个军师的事。我们替你把心操了你还不满意。那好,现在听你的,你说青石蛋蛋从哪儿弄?”

其他人也认为赵俊良过于迂腐,站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赵俊良也感到束手无策。他启发性地提问:“咱村——或者外村——有没有废弃的青石用具?比如说石磨子、石碾子?石滚子?这些都能替代。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啥地方就有这么一个合适的。”/>

明明连忙说:“我想起来了,我们队原先那个老碾子就是青石的。碾盘也是青石的,而且碾盘的厚薄和放倒的那个石碑差不多——只是------石碑是方的,碾盘子是圆的。后来碾盘不能用了就丢到饲养室去了。把它砸碎就行。”

愁云不展的伙伴欢呼了起来,七嘴八舌之后,约好下午带上工具去砸碾盘。

当马碎牛抡起铁锤在赵俊良的指挥下叮叮当当地把砸碾盘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队长来了。他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青石碾盘——只恍然大悟地看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他转过脸对四队队长马家富说:“娃们的事不要管也不要问。反正你那个碾盘也不用了,他们想咋弄就咋弄。”

青石蛋蛋在水泵房前展示了三天、被惋惜的村民验明正身后,作为封建主义残余——马跑泉北泉石碑的替代品——突然消失不见了。秃子经过艰难的调查后才知道,原来是马碎牛连夜拉走了。他还记得那个“龟”书记的话:青石蛋蛋能烙馍。秃子得知了个中秘密,梗着脖子不答应,说他最近胃不好,“蛮作酸,吃了东西也不克化”。为此,他还请教了吴道长。吴道长说了,偏方只有一个:一定得吃些石头馍才能治好。他赖在马碎牛家软磨硬缠,坚持从马碎牛家拉走了满满一架子车的青石蛋蛋,这件事才算彻底了了。

第九章(四)

清晨的温度格外宜人。太阳还隐藏在地平线以下,凉风习习,天清气爽。马碎牛叫上赵俊良出了门。俩人一边商讨着对付吴道长的策略,一边往原上走。昨晚确定的方案是踏勘这个有可能是特务的老道经常出没的地方。刚到塬头,忽然听见水渠边传来一只青蛙连续的叫声。那声音听上去惊慌而凄惨。马碎牛笑了,说这一定是狗娃在学青蛙叫呢,又想日弄咱俩呢——这简直是鲁班门前抡斧头、关公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卖三字经。两人蹑手蹑脚绕道走上渠岸,希望一举擒获不自量力者,来一个螳螂捕蝉的反戏弄。扑上渠岸,俩人都呆住了:那里有什么狗娃!渠岸上确实有一只绿背白肚皮,背上还有三条筋的青蛙在叫。只不过在这个青蛙两尺开外的地方s形伏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

马碎牛惊叫道:“快看,蛇吸青蛙呢!”

蛇静静地卧着,微微昂着头,黑亮分叉的蛇信吞吞吐吐地闪动。青蛙一声接一声凄厉地鸣叫,急切地想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但却总是事与愿违。每当它跳起之后,落地时却总是离蛇更近了一步。青蛙看见有人来了,认为是救星,仰起急切而渴望生存的脸,一边鸣叫着一边奋力往他俩身边跳动。蛇看见人后却有些怯火,它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逃走和进食之间艰难地作着选择。就这一犹豫,那只青蛙一个跳跃,离它远了。青蛇看到面前这两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又看了一眼企图逃生的硕大而又鲜亮的美味佳肴,似乎横下一条心,就有了人类拼死吃河豚的勇气。它故伎重演,身子伏的更低了一些,s弯也拧的更紧了一些,青蛙像被施了魔法,无法继续逃离,只在原地跳。

马碎牛说:“这狗日的在试探咱俩的态度呢。”

赵俊良不假思索地说:“把蛇撵走。”举起篮子就要驱赶那条青蛇。

马碎牛一把按住了赵俊良的竹篮,目光炯炯地说:“你干啥?你已经破坏过一场好戏了,斑斑花和蚰蜒没分出胜负至今都是我的遗憾!你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长这么大,只听老年人说过蛇吸青蛙还以为是大人骗我呢,今天能亲眼看到真是咱俩的运气!今辈子恐怕难有第二次。”他告戒赵俊良:“不要把蛇撵走——我会恨你一辈子!让它吃青蛙。我得有头有尾地看一遍,我想就是给我讲蛇吸青蛙的大人也不见得就真正看到过。你要讨厌蛇,等它狗日吃完了饭再杀了它给青蛙报仇也不迟。”

赵俊良觉得太残忍。见死不救已属不该,尤其是当青蛙瞪着一双渴望获救的眼睛乞怜地望着自己的时候,心里简直像刀割一样难受。那只青蛙的叫声凄惨而颤抖,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其求救的神态铁石人看了都不忍心。

马碎牛对于青蛙的遭遇无动于衷;他也紧张,但那是惟恐难得一见的杀戮半途而废引发的不安。他很兴奋,但那是漠视生命的激动、是古罗马斗兽场里欣赏生命搏杀的振奋与期待。赵俊良知道自己救不下这只青蛙——马碎牛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索性转过头去不看。马碎牛不答应,说:“和尚吃肉,你假慈悲!不看不行!今辈子你那有这样的机会?省长、县长都没这运气。”说着就把赵俊良的身子搬正,让他和自己一起欣赏这场并不激烈的杀戮。

两人屏住呼吸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蛇的胆子越来越大。它已经确定了这两个人只是观战,是所谓中立者、是袖手的帮凶。

青蛙很失望,但它没有放弃。求生的愿望似乎更大了,它再次奋力向外跳去。但它每跳一下就更靠近蛇一些——重蹈覆辙。

马碎牛安慰赵俊良说:“蛇是聋子,它听不见咱说话。你不用紧张。”

赵俊良说:“我哪是紧张!我是生气。想不到你的心硬的跟石头一样!”

马碎牛很意外,惊讶地问:“你心善良。你把全世界的青蛙都救下,蛇饿死了咋办?长虫就是吃活物的,你叼了它的饭碗,把它饿死你就善良了?要叫我看,咱不但不应该救青蛙,甚至也不能给它报仇。‘狼剩饭’多次在社员大会上讲过:国民党嘴上是仁义礼智信,腰里是连枷拐子棍——我看你跟国民党差不多。”

赵俊良不以为然,说:“生命是宝贵的,眼看着一只益虫鲜活的生命就要被夺去,咱俩却站在一旁看,无异于帮凶。”

马碎牛冷笑道:“说你是假慈悲你果然是假慈悲。上次要不是你想吃青蛙,我们五个人能脱了你的裤子?我问你:只能你吃青蛙蛇就不能吃?我再问你,你吃肉不?猪、牛、羊,鸡、鸭、鹅,哪个不善良?哪个是把咱房烧了还是把咱娃塞到井里了?结果呢?那个不是被割碎煮烂又进了人的肚子?亏我还一直把你当了个聪明人!要是怀庆、秃子在这儿,肯定不是你这态度。假惺惺地充善人,给你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还要说杀风景的话,好好看,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赵俊良就只能“好好看。”

青蛙只会笨拙地跳跃和丧魂失魄地惨叫——它太笨了!其实只要它站着不动,就不会被蛇吸走。青蛇却好整以暇地看着猎物自己往嘴里跳;这让赵俊良想到了待宰的猪和以杀猪为生的专业屠夫。

青蛙终于跳到了青蛇的嘴边。它的臀部已经挨到大青蛇的嘴了,奇怪的是蛇并不急于吞下青蛙,而是施展了一种看不见的魔法,青蛙每次起跳,身子就原地转动一些,三次之后,它的头就对准了蛇的嘴部。这时,它的跳跃已经无力了,只是象征性地上下弹动着。它那晶亮的大眼睛忽然有些模糊、鼓胀,随即,赵俊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青蛙的眼泪。

只有两滴。

青蛙最后看了一眼保持中立的“超级大国”,他们原本是有能力救下它的。它似乎并没有埋怨,只有悲哀和绝望。当它的头已经挨近蛇的大嘴那一瞬间,它眼里的光芒倏尔就褪的干干净净。似乎是画蛇添足,它的头已经进了蛇的嘴巴了,居然呱地叫了一声,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却不像是它的,甚至也不像是青蛙的声音。它的腿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悬空划动着,那已不是挣扎、更不是生命的抗争,而是肌肉的条件反射。

大青蛇慢慢地张大嘴巴,那嘴巴就有一根白萝卜般粗细。它不慌不忙,很优雅地一点点把青蛙吞进了肚里。它吞的很慢,吞吞停停、停停吞吞;它并不着急,也许它比青蛙聪明的多?也许它更了解“中立”的真谛?当青蛙只剩下两条腿还露在外面时,它那覆盖着肉蹼的张开的五指抽动了一下后整个身子就滑进了蛇的腹腔。一个比蛇粗壮数倍的团状疙瘩在蛇的腹腔内迅速向后移动,旋即停止不动了。

“嘿嘿,果然值得一看。”马碎牛要过赵俊良的铅笔刀准备实践自己给青蛙报仇的神圣诺言时,大青蛇拖着笨重的身体以闪电般的速度突然窜进了旁边的水渠,只扭动了几下长长的身躯就游到了对岸。它毫不犹豫地钻进草丛,与周围的绿色融为一体,身影一闪,再也看不见了。

马碎牛不怒反笑,对着赵俊良无奈地说:“这狗日的还狡猾的很!嘿嘿,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看到赵俊良依然委顿,马碎牛开导他说:“蛇有吸青蛙的本事这就很了不起!用来杀青蛙那就天经地义。至少比人类文明,不放血、不剥皮、不开膛;不煎炸炒炖、不红烧清蒸。蛇吃饱了就走,也不像人类那样虚伪,还要写成文章炫耀杀戮的技巧,把宰杀做成一门学问,叫做什么‘烹饪’。一句话:蛇比人善良。青蛙也是个笨怂,你在水里好好的,为啥要跳到岸上来呢?这不是寻死吗?明知道越跳离蛇越近还要跳,让蛇吃了就活该!俊良,这就是你讲过的弱肉强食的道理。要想生存就不能当青蛙、不能当‘草民’!咱以后长大了要当蛇、当一条能吞下一头牛的大蛇!”

赵俊良不寒而栗。他默默地走着,脑子里总是反复重现那只青蛙求救时悲哀失望的眼神。他并没有善良到糊涂的地步,他懂得野外生存法则。但让他像马碎牛那样坦然地面对杀戮——甚至是欣喜若狂地欣赏杀戮,他还是感觉很不是滋味。他并不感到心情沉重,只是负疚和心酸。他的眼前也总是闪动着那只青蛙的身影,但他却极力回避着脑海里青蛙那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他更惧怕想到它那两滴晶莹的泪珠。他发誓今生就是饿死也决不吃青蛙肉了——虽然他至今还没有真正捉到过一只青蛙。

第九章(五)

他随着马碎牛的脚步下了渠岸,两人又走上了北去的大路。

看到赵俊良情绪低落,马碎牛不满地说:“你咋像个女人?死个青蛙麽,就多愁善感的?走,我领你去散散心,咱去‘追’鹿中原”。

赵俊良很惊讶,烦闷与不快一扫而光。本来已经觉得农村生活比起城市来是更加丰富多彩的了,忽然听到有梅花鹿还是觉得神奇。他顾不上纠正马碎牛成语中的错误,急忙问道:“这附近有梅花鹿?”

马碎牛嘿嘿一笑说:“有辘轳——那来的梅花鹿?只有狐狸、狼、野兔和獾。大白天咱俩能碰见的就只有野兔。”

赵俊良有些失望,说:“人们都说‘跑的比兔子都快,’可见那东西的速度。你我这两条腿能撵上兔子?我看恐怕是‘望尘莫及’。再说咱又没狗,指望啥‘追’鹿中原呢?”

“追它干啥呢?塬上的兔子都成了灾了,你当只有一两个?一会儿埋伏到沟道边,兔子出来了我拿箭射。”

赵俊良有些怀疑马碎牛的箭术——认识时间不短了,既不见他射下过空中飞鸟,也未见过他射倒过地上的走兽。要说射兔——快如闪电的狡兔——他真不敢相信马碎牛有这本事。但饥饿的肚皮对肉食的渴望却也让他怀着侥幸的愿望和愉快的心情欣然前往。

马碎牛突然不走了,他愁容满面地看着赵俊良。

“咋了?赶紧走麽!打住了兔子今晚就有肉吃了。”赵俊良急切地催促着。

马碎牛痛苦不堪地说:“不打兔子了。‘生命是宝贵的,眼看着一只益虫鲜活的生命就要被夺去,’我们的心也就成了石头了。”

赵俊良不好意思地笑了:“惭愧,看来我真是有点虚伪。”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这几年生产队只种粮食不种蔬菜。批评种菜是搞副业、是背离了“以粮为纲”的教导,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毒害群众革命意志的毒草。于是在人民公社的大田里就没了蔬菜的身影。马跑泉村为了解决社员吃菜问题,各个队都选择隐秘的地块或多或少地偷偷种上一亩半亩,但总有人去公社举报。于是,公社就派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年年割、年年长,血淋淋地割了一茬又一茬。割来割去的结果,就是队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换来换去总是那几个人;走马灯一样。今年二队在大田深处的水井边偷种了半亩韭菜,长势十分喜人。每茬韭菜长成,每户也只能分得二三两,等真正上了菜板,也只能当葱花用。

奶奶的饭越来越难作了,本来粮食就不够------

清晨的原野空气清新,微风吹来一阵阵甜甜的草香。那香气淡雅悠长、令人陶醉。悬挂天空的太阳脸盆般大,躲在一层薄薄的白云后边,染红了白云也模糊了各自的界限,远远看去像一个大蛋黄漂浮在漫无边际的蛋青中。太阳在慢慢升高,云彩在缓慢移动,天上的图画也越变越绚丽、越变越迷幻。渐渐地,太阳小了,色彩淡了,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当头顶的云彩像剧场的大幕彻底退向两边后,太阳霎那间把它那柔和的、橘黄色的光芒撒遍了大地。

又是一个好天。

赵俊良想抓住时间谈正事儿,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张口。

马碎牛精神极好,一路上高声唱着秦腔。他喜欢用秦腔来抒发自己未来的想象中的英雄壮举。稍嫌稚嫩的嗓音倒也字正腔圆,过分认真的表情演绎着曾经的历史传奇。忽而高亢、忽而委婉的唱腔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空旷而飘荡,以至于赵俊良都觉得很提精神。伴随着秦腔的唱腔和美丽的清晨,使他有一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洗涤一清的感觉。

他也不急于谈正事儿了。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没料想将胸膛放在前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赵俊良听完就笑,说:“全是废话。”

马碎牛不恼,笑嘻嘻换了口吻。只听他忽男忽女,忽而对白、忽而唱腔,古古怪怪地吟唱道:“‘强盗,你回来了?’‘回来了,不回来难道死到外头?这是谁家娃?’‘他是你儿子,三岁了。’‘我出门五年,娃咋才三岁?’‘哎,强盗,你听我给你慢慢道来。那一日你出门去江夏,门前来了个念书娃。他看奴来奴看他,我两个进屋捏娃娃。一捏捏到九月八,生下一个肉疙瘩。算你祖上积了德,传宗接代有了他。’‘开口我骂念书娃,敢到我家捏娃娃。你狗日还是吃了亏,生下个儿子把我叫大;你出门不怕人笑话?’”

赵俊良吃惊,问:“你从那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马碎牛笑嘻嘻地说:“‘哑柏红’。从‘哑柏红’那儿听来的。知道周至‘哑柏红’吗?别看他们是走村串巷唱牛皮灯影子的,但他们唱红了关中道,汉城到宝鸡这半截子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唱腔与别的戏班不一样,古腔古韵,就是听着过瘾。大人们说:‘哑柏红’的唱腔是周朝时关中小戏原汁原味传下来的,要不然不会那么好听。‘哑柏红’只要一到渭城兴平这一带来唱戏,我和我大天天晚上跟着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看。嘿,”马碎牛显然已经沉迷到回忆里了:“台子一搭,布景一扎,汽灯一挂,锣鼓家伙一响,啊的一声叫板,美的太太!受活的我都快瓜了、迷瞪了。‘哑柏红’的戏本多了,都是老戏。县上秦腔剧团能唱的,‘哑柏红’都会唱,只是腔调不一样;‘哑柏红’会唱的许多古戏,县上那秦腔剧团要麽是不敢唱,要麽是连戏名都没听过。他唱到高兴处我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要是唱到难受处,我心酸的就要流眼泪。他的道白也不像秦腔那么一本正经。最怪的是演员——一群老汉!唱着戏嘴里还咂着旱烟袋。看的多了,我也记了好几本戏。我大就没我记的多,他有时候正唱着就停下了,嘿嘿一笑,说:‘碎牛,下一句是啥?’我就说:‘不着急,离晌午端还早着呢!你慢慢想,别人告诉你的你记不住。’他气的直瞪眼,呼呼喘气没办法。”

赵俊良正色说:“这戏词好多都是流氓话,让村里人听见还罢了,要让老师听见了就不得了。”

“看把你吓的。老师听见咋?能把人俅咬了?”马碎牛不以为然的说:“戏台子底下那些婆娘老汉、姑娘小伙谁不爱听?老师装啥正经呢!”

“你以后唱戏时还是要注意场合,小心总没错。”

马碎牛就不以为然地看他。

真是冤家路窄。

迎面碰上了吴道长和长生。这一老一少一人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满了刚采集到的中草药,赵俊良认出了远志、牛膝和狼毒。

吴道长笑眯眯地问道:“这么早,你们俩干啥去呀?”

马碎牛想到了墙头走麦城那一幕,心中便没有好气,瞪着眼甩出了一句硬邦邦的话:“我俩去玩抓特务呀!”

“呵呵,那好哇,那就抓特务吧。”

吴道长转过身就收敛了笑容,脚步轻盈而快捷地和长生走了。

马碎牛这才想到了单独约赵俊良上原的目的,看了一场蛇吸青蛙,就把一切都忘到脑后了。忙说:“俊良,你也是被我寄予厚望的军师,要对得起俸禄,不能干吃饭不劳动。你得想一个好计策让我能当场逮住这个狡猾的老特务,来他一个人赃俱获。再不能失败下去了,再要失败,五虎上将的脸就丢尽了——你这个军师也面上无光。吴道长这只老狐狸,我是志在必得,说啥都要抓住他!”

赵俊良说:“其实应该不难。关键是方法要得当。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吴道长再狡猾,长生却能不到那儿去。对付吴道长,我们经验也许有限,但对付长生就绰绰有余。另外,我们这边还有人数上的优势,成功的机会应该很大。关键是调整策略。他们两个人不分开,咱六个人也不分开;他俩要是分开了,咱也分成两部分。你和怀庆、明明监视吴道长,我和秃子监视他的徒弟长生;我想总能攻破一头。这里最关键的就是每一步都要走在他们的前头,‘料敌机先’就是这个意思。吴道长不是狡猾吗,你不是说他沟子后头都长着眼吗,那好,咱就用最笨的办法,提前把人埋伏在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只要像邱少云那样一动不动就不会被发现,也许就有更大的机会抓住他的特务把柄,说不定还真能在他给台湾发电报时逮他个正着呢!”

“好主意!就是——就是埋伏起来又不说话------我------我就睡着了。就是不睡着,他是大人,咱是碎娃,咋打得过呢?所以我看大家先得武装起来。”

“何止武装起来!还要制定一个逃命的方案呢。”

“逃命?你胡说啥呢?我丢不起这个人!六个人还怕了他了?”

“话不是这么说。小心无大差,万一他要真的有枪呢?只要六个人没有被他一网打尽,他也就完蛋了。”

两人边说边走,路东不远处是二队新挖的蓄水池。那里边已经放满了水,一台潜水泵正在往农田里抽水。

马碎牛忽然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建抽水站是咱俩出的主意,我大不表扬也就算了,反正他就长了一张冷脸。让我着气的是‘狼剩饭’现在见了咱也装忘了,好像都不认识咱俩了。”赵俊良安慰他说:“大人们想问题要复杂的多,你也不要计较。”说话间越过了水池,看见道路西边的土围墙圈着六、七亩地一块地方。靠着路边留有一个唯一的出口,有一个用杨树枝绑成的十分简陋的大门半敞着,宽的都能吆进一挂大车。院落里不闻动静,感觉里边很是静谧。

快到门前时,马碎牛问赵俊良:“还记得这儿不?我逮钉冠蝥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一队的饲养室。”

赵俊良还没有见过生产队的饲养室,他想看看。于是两人扒着大门上的空隙往里张望。赵俊良看见靠北边是一排双檐大草房,他猜想那就是饲养室,是牲口吃草料和饮水的地方,也是饲养员和牲口晚上休息的地方。草房南边是个大院子,沿对面的墙边堆着两垛干草,旁边是一个水井,水井上架着辘轳。房前的空地上是牲口晒太阳和打滚的地方。那儿正有七八头无笼无缰的牛马驴骡,或坐或卧,低头纳闷地在院子里静养。牛看上去精神的多,虽然卧着,却扬着头津津有味地反刍;嘴角挂着白沫,那动作认真而有节奏。马驴骡子就差劲的很。一个个低着头一动不动,甚至眼珠也不转动一下。猛一看,一个个深沉的像欧洲那些大思想家,沉浸在复杂深奥的济世理论的推论之中而难以自拔。高度专注的精神状态似乎已使它们入定;赵俊良仔细一看,才知道它们是在发呆。一个个呆若木鸡,像没有灵魂的拙劣的雕塑。

马碎牛忽然问道:“你灵醒。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给我解说一下。”

看到马碎牛如此谦虚,赵俊良就很感兴趣地问:“啥事?”

马碎牛说:“马看着那么漂亮、英俊,人为啥还要养驴呢?”

赵俊良先是一愣,继而就笑出了声。他说:“问的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足见你是个思想家。但我老实告诉你,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

马碎牛自言自语:“我也知道你回答不了。大家都养马,全天下都是马那该多好!平时当牲口用,打起仗来全部武装骑兵,不比两条腿的陆军强?”

赵俊良慢慢收敛了笑容,他开始认真思考马碎牛提出的问题。他发现马碎牛那看似简单而可笑的问题却并不是容易回答的。他想了想后认真地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想当然地说说自己的看法。我猜驴这种动物毕竟是一个有用的物种。总不能因为它没马漂亮、没马英俊,或者是因为它不能上阵作战,就把这个物种灭了吧?再说,驴也能干活,价钱可能也比马便宜,能养得起驴不见得就能养得起马。”

马碎牛打断他说:“不对,驴和马比是便宜,但要是大家都养马,马还能贵麽?”

赵俊良说:“也许因为驴比马温顺?也许因为驴身材矮小、吃的又少,穷人家养起来省时、省钱?反正,驴这种动物能存在就一定有它的长处,也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啥长处呢?叫我看净是短处。骂人的时候是‘驴日下的’;说人太犟就说‘犟的跟驴一样’;说人愚蠢也是‘瓜的跟驴一样’;骂人脸长也说‘驴脸’。你说,那一句好听?”

赵俊良调侃说:“还有一句骂人话也和驴有关。”

马碎牛忙问:“啥话?”

“他大那个驴仔蛋呀!”

马碎牛笑了,接着说:“饲养员可继最爱说三句话:‘人闲了抽烟,牛闲了舔砖,驴闲了耍鞭。’你看,反正跟驴有关的话就没一句是好听的。至于你说驴身材小、吃得少那也不对,你到槽上看一下,哪头驴都不比马小。”

赵俊良微感惊讶,连忙问:“不对呀?驴比马小得多呀!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驴起码比马低半尺、短一头,咋会一样大呢?”

马碎牛不屑地说:“你说的那是新疆驴,比狗大不了多少。平时只能骑一个人或者搭一个筐子,就再也没地方了。咱这儿的人挖苦新疆人说,他们常常不耐烦毛驴走的慢,于是将头钻到驴肚子底下,一手拢前腿,一手拢后腿,扛起来就跑。到家以后还高兴地不得了,说:‘咦,想不到我还提前回来了,以后就这样整,扛上毛驴赶路!’——你让他扛扛咱关中驴试试,脊梁杆子给他压断!咱关中驴大,不说叫驴,许多草驴都比马高。我就见过马和驴配种,那马跳起来几回,勉强把前腿跨到驴背上,‘家具’却在空里悬着,咋都够不着地方。把马忙的,把驴气的,把我笑的,把可继急的——热闹的很!你要想知道咱这儿的驴有多高,我就领你到饲养室里头去看看。”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他大那个驴仔蛋,养那丑东西干啥?”

赵俊良的大脑正忙于处理马碎牛提供的大量的有关驴的信息,面对马碎牛的疑惑就想难为他一下,说:“那驴和牛比,那个丑?那个慢?人为啥还要养牛呢?”

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这话不对。牛是牛,驴是驴,不是一种东西,不能在一块比。谁见过拿羊跟猪比的?”

赵俊良十分奇怪,就问:“那马是马,驴是驴,也不是一种东西呀!”

“是一种东西。”马碎牛极为肯定地说:“它们把的屎圆圆的、硬硬的,一个模色:一堆屎蛋蛋;也都叫‘驴粪蛋’——马把下的也这样叫——没人能分清一泡牲口屎是驴把下的还是马把下的。牛把的屎就不一样了。那是一层一层的,像三原油塔馍,也有些像你们城里人吃的花卷。俩长相也错的远。牛脖子底下有板筋,马和驴就没有。还有,马和驴都不长犄角,牛是‘十牛九犄角’;它们的颜色也不一样。马和驴吃东西慢,是拿嘴唇拨着吃,吃到肚子就没事了;牛就怪,吴道长说牛长了四个胃。吃东西拿舌头卷,先塞满肚子,等闲下了再一口一口吐出来嚼细,品够了味儿然后再咽下去。日他妈,全世界的动物都没有它这吃法!还有呢,马和驴的蹄子都是囫囵个的,牛蹄子却是两半------”

赵俊良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闪不上话来。

马碎牛更加得意了,话就越说越怪。他发挥道:“要叫我说,这世界上只要是丑的、笨的、慢的,统统不要。只留下漂亮的、灵醒的、快的,那有多好!”

赵俊良急忙抓住他话中的破绽,偷换了概念诡辩说:“你就是中国的希特勒!这世界上公鸡比母鸡漂亮,把母鸡都杀了,以后还有鸡没?女人比男人漂亮,把男人都杀了,以后还有人没?月亮比太阳漂亮,你把太阳卸了,以后还有白天没?”

赵俊良深知自己在胡搅蛮缠。让他想不到的是,马碎牛听的很认真。他思索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说这世界也怪,啊?为啥女人比男人漂亮?为啥长翅膀的都是公的漂亮?这老鼠啦、猫啦、狗啦这些四条腿的动物却一个模色,猛咂一看就分不出公母?这、这一切都是谁安排下的?”

赵俊良城里生,城里长,哪接触过马碎牛提出的这些问题?他是真回答不了了。只好说:“看来你真是个思想家。你的问题把我难住了。不过,我想先观察一下马和驴的差别,看看驴到底有那些长处让人至今离不开它。实在找不到答案,那就请教饲养员可继。”

“问他?”马碎牛面露鄙夷:“十岁那年他从崃头上跌下来就瓜了。吴道长给他配的药方,散了两年淤血,就治成现在这个样子。能从一数到十,就是不会从十数到一。要不然,十八、九岁一个好好的壮劳力咋能让他当饲养员?”

“差窍的人还能喂牲口?”

“这就是马跑泉第一大怪。”马碎牛说:“这怂干啥都不成,惟独喂牲口,谁也比不过他。他还会给牲口看病,还会给牲口接生——对了,这怂还和牲口说话!人都说他是牲口托生的。”

马跑泉居然有这么个怪人。赵俊良更觉新奇,非常想见可继,他问马碎牛:“能见到可继不?”

马碎牛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他是县长?见他一面比见‘狼剩饭’都容易;人就在这里边呢。”

第十章(一)

可继在饲养室里不知忙活什么,当马碎牛想也不想推开院门的时候,只能听到他高亢的唱腔 :“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

赵俊良更加奇怪了:“你不是说他是个瓜子麽,咋能唱戏?”

“你不要着急,你接着听。”马碎牛意味深长地笑道。

“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

赵俊良明白了:可继只会这一句。

马碎牛等他唱完第三遍时接了一句:“儿当年本是匠工手,与人打铁造斧头------”还待要唱,却嘎然收了声。原来当他把院子里的牲口扫视一遍后,忽然看见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后边的唱词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赵俊良也看到了。

一头专事配种的牛公子正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一头母牛。它头大腰圆、身高体壮,两个粗大尖锐的犄角弯曲向前,上黑下白粗壮有力。它披着一身油光滑亮的黄毛,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它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以与众不同的体魄展示着它特殊的职业和优越的生活条件。它裆下垂着老碗大的牛旦,一条尺半长的牛鞭粉红而湿润,正勃勃地敲着肚皮——它用最简单的方式展示着自己充满激情的性别,用最直接的方式炫耀着自己独特而非凡的职业。它急躁而冲动,一边翻着嘴唇嗅一嗅母牛的尾部,一边左右移动着身体选择合适的起跳位置。马碎牛贼厄兮兮地对着赵俊良笑,说:“不‘追’鹿了,先看牛配种。”

赵俊良虽觉不雅却也抑制不住好奇,左右不见有人,就默认了。两人摒住呼吸,挎着篮子,把身子靠到墙边瞪大了眼睛看。

那母牛矜持而冷淡,它优雅地摆动了一下尾巴,清高而冷漠地摆开尾部,似乎并不急于接受牛公子示爱。牛公子如影随形,将硕大的牛头搭在母牛的尾上,随着母牛尾部的摆动而摆动,看上去像是一个铰接的整体。那母牛不急不躁,继而就更优雅地向前方挪上一步。牛公子下巴勾着母牛的臀部,亦步亦趋地随它而行。母牛似乎并不真正希望摆脱牛公子的纠缠,它不慌不忙再向前挪上一步。如此多次反复,牛公子就有些不耐,它前蹄刨地突然就人立起来,后蹄急行两步,将两条前腿顺势跨在了母牛的背上。那母牛作吃惊势,向前轻盈一窜——就是一小步,却不走远——牛公子就滑落了下来。牛公子契而不舍,它再次追逐、再次人立。如此数番肌肤接触,那母牛就有了情绪。也是它正在发情期,装腔作势地做作一番、欲擒故纵地**过后,装出一副被迫架势不再移动,任凭牛公子放纵狂荡。

牛公子的动作疯狂而猛烈、专注而忘我,马碎牛和赵俊良直看得血脉贲张,两手出汗,两腿发软;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两人下身也猛然起了变化。

过不多时,那母牛腰部猛的向上一弓,“哞”的一声吼叫朝前窜开,一路小跑再不停步。牛公子意尤未尽,直直的牛鞭依然勃勃跳动,淌着汁液追了上去。母牛真怕了,见它追来就绕着围墙转圈跑。身躯庞大的牛公子就脚步轻盈地紧追不舍。院子里或卧或坐的马、牛、驴、骡一丝儿的好奇都没有,对于两头牛上演的这齣“牛间喜剧”毫无幽默感也不欣赏,一个个视而不见。只在母牛从身边逃过时摆头让开,或在被牛公子撞个趔趄后慢悠悠无所谓地换个姿势。

看到此处,一股不平之气就塞满了马碎牛的胸膛,他念着“哑柏红”道白的腔调大喝一声:“呀——呔!我把你个采花大盗、你个不知羞的贼呀!光天化日之下你作奸犯科!众目睽睽之中你强暴良善!岂不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许是拿腔捏调难以表述他真实的情感,他忽然换成了正常腔调:“你狗日的一天不拉犁、不耕地还光吃硬料,你跟旧社会的地主有啥区别?今儿让我看见了你的丑行算你倒霉!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岂容你在此无法无天!我今儿要替天行道,治一治你展露羞物的瞎瞎毛病。”说着话伸手摘下背上的弓,从后腰里抽出一枝竹箭来,踩了个弓箭步,搭弓上箭就拉了个满月,整个动作快捷准确、一气呵成。赵俊良暗暗喝彩!觉得他虽无养由基、李广般神勇气势,却也英气勃勃、似模似样。谁知马碎牛存心作怪,一脸的坏笑,见牛公子追了一阵母牛后稍事喘息,停在那里正自犹豫,就松开了指头,就见那枝竹箭“嗖”的一声就去了牛公子跨下的蛋囊。

马碎牛自制的箭矢虽是竹箭,但那前边却是一个锋利无比的斜面。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往身上别箭时多次扎伤过皮肉。赵俊良一惊,阻拦不及,就见那箭“倏儿”的一声就洞穿了牛公子左侧的睾丸。箭杆却并不完全穿过,被后边的硬鸡毛一阻,停在了中间。牛蛋晃荡着,乍一看那裆下的画面就像极了丘比特爱神的杰作。

牛公子心无旁骛,两眼紧盯着数步之外惊惧不定的母牛,喘息之间正在思谋新的求欢战术。牛蛋中箭时毫无思想准备,它连疼带吓“哞”的惊天动地大叫了一声,满院子的牲口都吓的腿软。牛公子四蹄起跳,腰脊一躬,落地后转身九十度,后腿一阵阵发抖站立不稳,夹紧了尾巴依然疼的浑身打颤!它瞪圆了拳头大的牛眼扫视全场,毫不犹豫对着马碎牛和赵俊良就冲了过来!

赵俊良从未见过狂怒的公牛,更不要说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状态下去从容应对了。一时间没了主意,脑子一片空白就呆愣愣地站着,只是下意识地将竹蓝摆在了身前。

马碎牛却在牛公子身形暴动瞬间一个转身就旋到了大门外。他攥着弓将后背紧紧贴着围墙喘息,候着牛公子冲出围墙后再返回院内。

牛公子并不因为马碎牛消失而止步,它脚下并不放缓,只是将牛头微微一偏,压低了脖项,暴突着牛眼,亮出粗大尖利的牛角对着赵俊良凶猛地抵了过去!

马碎牛逃开后,以为赵俊良会跟着他跑出来——他甚至还在围墙外为赵俊良留下了一个位置。不料回头一看并不见人,吓了一跳。急忙跑进院子,看到赵俊良已被那疯牛吓傻了,背贴着土墙呆呆站着不知所措。马碎牛吓得大叫一声:“快闪!”但赵俊良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生死关头还在权衡躲闪在那边更为安全。如此犹豫,早将那少的可怜的逃生时间浪费殆尽。

马碎牛急了,眼看牛头离赵俊良只有不足两米远了,他一个跨步冲到赵俊良前面,左手猛的将他推开,右手里的大弓在牛公子眼前一晃,转身就在院子里跑。这一招很灵。大弓干扰了牛公子的视线也让它看到了挑衅,它更加愤怒了!毫不犹豫放弃了委顿在地的赵俊良,弯着老碗大的牛蹄子向着马碎牛追了过去。

马碎牛围着一匹骟马跑。他沿右侧跑到马头前,一个急转身又沿着马头左侧向后跑。那牛公子眼看要追上了,忽然失去了目标,收蹄不住,在地下蹬出两米多长的蹄沟。等到转身找到马碎牛再回头追过来时,却又发现马碎牛已从骟马身后绕到了右侧。牛公子被连番捉弄后愈加狂怒暴烈,它迁怒于那匹影响战局的骟马,低着百多斤重的牛头飞奔而来,“嘭”的一声巨响,一头就撞到了马肚子上。那马竖着两耳,身陷战局中心本就心神不安、不知所措,被那蛮牛猛然一撞,直疼的一个趔趄,旋转了九十度。它飞起后腿“咴”的一声长嘶连连向后踢去,像是发泄满腔的恼怒。马碎牛恰恰跑到骟马身后,好在离那匹骟马不近,只是被马蹄子扫到了右臀上。只见他飞起一米多高,空中打了几个滚,啪的一声摔出去两米多远,这才落在了地上。赵俊良以为他被踢死了,吓的失魂落魄,却见马碎牛敏捷地站了起来,抱着弓又跑!

马碎牛忍着巨痛一边跑一边想着对付牛公子的办法。右臀上被马踢到的地方痛彻心腑!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怕的是那只拼命的牛公子。让它追上,就得见阎王。正跑着看见西墙边有棵大槐树就直奔了过去。此时有了主意便觉气壮,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我还怕了你了?”只见他突然一个转身,将脊背靠在了树干上,却将胸腹亮了出来。他一手攥拳,一手握弓,摆着一个“个”字。冷静地面对着火车一样猛烈冲过来的公牛。

赵俊良吓的“啊呀”一声大叫,两腿一软再次坐在了地上。

眼见那弯弯向前的牛角利剑般飞奔而来,立刻就要插进马碎牛的肚子了,只见他向左轻轻滑开半步,露出了背后的大树。那头狂怒的公牛一头就撞在了粗大的树干上------

可继也不知道是第几遍唱“一口恶气冲牛斗”了,他觉得外面有动静,牲口的叫声也有些可疑,就快步出来了。搭眼一看,一个陌生男孩靠墙跌坐在地下,碎牛背着弓,一手揉着屁股,另一只手捂着牛公子的一只眼,贴身站在牛公子旁边。可继觉得奇怪,再看那牛公子,却见它口吐白沫,浑身打颤,肚皮一上一下忽闪忽闪地喘的像火车头。更让可继吃惊的是牛公子跨下的牛蛋上穿着一根竹箭!阵痛使它的后腿一阵阵发软。两只牛角卡在树上拔不出来,正在那里拼命挣扎。吓得可继变颜变色,爷呀、爷呀的大叫起来。

看到可继后,马碎牛慌忙跑开了。他拉起浑身发软的赵俊良向外跑。还没出门,就听见可继在后边骂 :“碎牛,仄你妈!一公社就这一个好牛蛋,还叫你狗日的给日塌了------”出了饲养室大院,两人不再奔跑了——他们实在是腿软的没有一丝力气了。赵俊良惊魂未定频频回头去看饲养室大门。马碎牛为了显示轻松,嘴里还走着调地唱着:“我好比中箭鹿身遭大难,又好比鲤鱼儿困在沙滩------”

出现这样的局面是两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追” 鹿中原的雄心早已荡然无存了,闯下大祸的不安却与时俱增。

马碎牛越唱声音越小,越唱声音越不连贯,干脆不再往下唱了,他在揣测着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在思谋着咋样躲过今夜的暴打。赵俊良也一言不发。他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后悔!

当晚这事就有了结论:赵俊良是从犯,不予追究;马碎牛却因是队长家的“衙内”而民愤极大。马垛不敢徇私,就按以前其他村庄发生过的牛蛋受损的常例,自认了三十五元的赔款。马家本来就穷的叮当响,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大队长“狼剩饭”就上下作工作,希望能减轻马垛的负担。干部会上,他慷慨陈词,历数了马垛的工作能力和多年当队长给一队立下的汗马功劳;贫协会上,他潸然泪下,感人地陈述“马垛当了多年的队长却是一队最穷的人家”这样感人肺腑的话;远的,他举出了马垛在解放后的第二天一鞭子抽的一个正在实施抢劫的国民党逃兵睁不开眼而被众人擒下的事;近的,则轻易就举出了马垛在建立抽水站时的实干精神和由于他的积极参与,五个小队原上的旱地提前变成了水田的重大功绩。他要求对马碎牛伤牛事件从轻发落,但他决不徇私!他慷慨陈词:“要是大家不同意减少赔款,我也尊重贫协会的意见,但我要垫上三十块钱——以后从我每年的分红中扣十块。”

马垛不承情,为这事和他翻了脸。众人也皆知因为吃食堂的事两人不和,认为“狼剩饭”已经把面子上的事做足了,不会再管这事了。没想到大队长这次就像吃了秤砣的王八,铁了心地游说。他不分地点、不分时间地做所有干部的工作,其宽阔的胸怀和关爱干部之情让整个马跑泉的人都不得不说一声好。

马垛不理他那一套,只管按照贫协会的决议准备:一年赔十块,三年半赔完。他东挪西借、卖鸡卖蛋,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也才只凑够了五块钱,离本年的十块钱赔款还差着一半。正愁的没办法,吴道长来了,他递给了马垛五块钱,说:“这是碎牛上次那个马蜂窝钱,我欠他的,你拿着。”马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当下就把这十块钱赔了队上。

钱赔了,事没了结。最难了结的事就是可继那伤及心灵的悲痛。

他已经三天没吃一口饭了。他只是日夜守侯在牛公子的身旁和它说话。不断地问它:“你还疼吗?你要疼的实在受不了就咬我一口。”说着就把胳膊往牛嘴里送。再不然就说:“人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马碎牛不是好东西,把你骟了的吴道长也不是个好东西!你没蛋了,以后咋日母牛呀?”说完就哭,哭过再说;喋喋不休,最后就语焉不详。马垛看了他几回,一再给他回话,说都是自己把娃没管好,不怪你,但还是不行。可继依然迷迷瞪瞪,沉迷于悲痛不能自拔。马垛觉得再这样下去有可能出人命,叫了几个壮劳力,硬是把可继抬进了医疗站,先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又撬开嘴喂饭,虽说生命无虞,但却难以止住他内心的哀伤。

第十章(二)

马碎牛被他大彻底解除了武装。

当黄润而富有弹性的板弓和带着他体温的竹箭被付之一炬时,身穿一条破裤衩的马碎牛流下了他人生的第二次眼泪。那哔啵作响于炉灶下的弓箭,曾经是他的一个梦、一个极为强烈的英雄梦。他梦想着跃马挺枪、弯弓搭箭驰骋在保家卫国的疆场,做一名声震边塞的将军。那葬身火海的弓箭虽然简陋却是一个少年理想的载体。它承载着一个男孩对于希望成为传奇英雄的渴望,承载着他渴望成为一箭穿石的飞将军李广和杀靼子撵的倒看北斗星的霍去病式的英雄的愿望。马碎牛热爱手中这套简陋的武器,不单是因为它是集吴道长的智慧和李木匠的精巧于一体的杰作,更重要的是它是马碎牛对未来人生憧憬的无比重要的一个象征。它的存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实用价值。烈火吞噬了它们,仿佛在吞噬着他的生命。那哔啵作响的声音仿佛是难舍难分的倾诉和生离死别的哀嚎。万般痛惜、潸然泪下之时,马碎牛想起了拥有这套弓箭的艰难过程。

那真是不容易啊!

前年冬天,马碎牛跟随他大去东边大泉村看戏,那晚上“哑柏红”唱的就是斩李广。李广的英勇悲壮深深地打动了他。更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在散戏回家的路上,他大兴致极高,给他讲了李广射虎的故事。那时他就萌发了习武射箭的强烈愿望。他的头抬起来了,开始留意天上毫无戒心的各类飞禽。他心中奇痒难耐又像打着一个结,当时他是那样急切地想弯弓射箭!那样迫切地希望拥有一付弓箭!这种渴望折磨的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于是,在确信他大他妈熟睡之后,蹑手蹑脚打开窑洞门、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两脚刚踏上村中的街道,就飞奔而去。半夜时分他闯进了药王洞,鼓着睡眼惺忪而又无所不晓的吴道长传授他制作弓箭的秘诀。乐呵呵的吴道长并不藏私,他告诉马碎牛准备四样东西:富有弹性的竹板、韧性极强的牛筋,长度适中的细竹条和一些公鸡的硬羽毛。热心的吴道长还详细讲解了制作方法。从那天起,马碎牛就满村转悠,着手搜集制造弓箭所必须的材料。其它几种材料不难找,但偏偏是吴道长极力强调的富有弹性的竹板却怎么也找不到。北方不产毛竹,诺大的马跑泉村里也没有,他就逐渐放大了自己的搜寻范围。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茂陵火车站------

车站上停靠着一列列避车让行的货车。这些东来西去的货车上装载着形形色色的货物。大多数的货物都密封在加盖儿的铁皮车厢里,但也有许多敞口的货车冒尖地堆放着一目了然的大件货物。过目处,就有他梦寐以求的翠青或是蜡黄的大毛竹。这些毛竹摆放的整齐有序,大头都在车厢两端,梢子叠垒在中间;两道粗壮的麻绳紧紧地将毛竹捆扎在车厢里。看着这些毛竹,马碎牛是多么眼馋啊!黄皮白节,圆润光滑,看上去是那样的诱人。在马碎牛的眼里,这些毛竹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黄金。他不知道这些毛竹都是运给谁的,只知道自己需要一根,只要一根。但是,这些货车避车让行的时间都很短,大白天车站上那些铁路工人的眼睛也不会闭着。更有甚者,只要火车进站,那讨厌的检车员就提前走上站台,车一停稳,他们手里的小铁锤就灵巧地像长了眼睛的活蛇,围着列车底盘花哨地敲个不停。这些并非是有意的防范实在是太严密了,马碎牛多次都是万分痛惜地眼睁睁地看着一车车的毛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无情的列车拉走。

他不得不改变战术,放弃了白天动手的想法,却满怀信心地在寒风中一夜一夜地守侯。他不相信失败,坚信一定能让他逮住个机会,让他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相信在风雪严寒的夜晚,车站上的工人能有多强的责任心。

“咱看谁能熬得过谁!”

有天晚上下大雪了,鹅毛般的雪片旋转飞舞着,扑打的马碎牛眼皮都睁不开,他高兴极了,匆匆吃过晚饭就出了门。

四野无人,大雪在他的身旁密集地落下,遮挡着他的视野,他只能看到眼前十几步远的地方,这严重地影响了他对方向的判断,也多次让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那里走。农田和道路已经无法分清了,漫天的大雪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迷路,厚厚的积雪和黑沉沉的天空也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遇险。他不知道雪面下是平地还是深坑,他也不知道脚前是泥还是路。他已经记不清摔倒过多少次了。是长长的陇海铁路救了他。看到了强烈的火车灯光、听到了飞驰的火车在鸣叫,这才有了大致的前进方向。当他两脚跨上陇海铁路,发现偏离茂陵车站很远了。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作为对抗大雪的一顶难以负重的破草帽上全是积雪,在看到了铁路看到了呼啸而过的火车后,那草帽就再也找不到了。一瞬间雪就落满了双肩、灌进了脖子、挂在了眉毛、堆在了鼻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他开口想骂,刚张嘴,铜钱大的雪片就你争我抢地钻进了嘴里------

虽说已经站在了铁路上,但作为中国东西大动脉的陇海铁路现在也只是一个背道而驰的标志,这并不能帮助他判断茂陵车站是在左还是在右、在东还是在西。本能促使他向左走去,这期间,他遇到了一辆又一辆呼啸而过的夜行列车。他运气不错,选对了方向。当他遭遇到车站上那盏被飞雪挟裹着昏暗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柱灯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茂陵车站的站台上。

他迅速离开了这里,选了一个最佳位置潜伏在铁路旁边。他警惕地观察着来往的车辆和车站上的动静,让自己与筛子大的灯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确定安全后,立刻就在停靠在轨道上的列车上搜寻自己的目标。

雪越下越大,东边可能出了事故,一列列的火车停靠在茂陵车站待命。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全都出来了,号志灯上下左右有节奏地摆动着,很快就把一列列的货车引导到各个股道。随着六七个手电筒光柱的晃动,随即就响起了列检员小锤密集的敲击声。马碎牛随时有可能与他们撞个满怀或是被他们发现,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向外转移和一次又一次地爬伏在厚厚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大雪笼罩下的车站突然有了生气,尖历的哨子声、车头的喘息声以及晃动不定的各类便携灯光很快就把个小小的茂陵车站变得喧腾起来。

没有闲置的轨道了,西边也不再来车了,忙碌的铁路工人尽职尽责后纷纷走进了温暖的值班室。马碎牛估摸着现在大约已经是半夜了,他一跃而起,抖落掉掩埋身躯的积雪,快速移动到一列货车前。他前后跑动,开始仔细寻找装载有毛竹的车厢。天太黑了,大雪又覆盖了一切;站在货车下无法辨认车上装载的是什么货物。他也不能总仰着头,那毫不减弱的大雪似乎故意往他眼睛上落。马碎牛毫不气馁,狸猫一样敏捷地一个车皮一个车皮爬上爬下地寻找。既要躲避偶然出现的铁路工人,防止在大雪中撞个满怀;还不得不为了防止突然出现的铁路公安而匍匐前进——与普通铁路工人相比,这些铁路公安更为可怕。一旦被他们发现,决不会只把自己轰走了事,而是一定会经过严厉审讯,既而再把自己扣留在车站的某间黑房子里,通知家长来领人——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马碎牛远远地避开他们的身影,为了安全,他不得不多次在堆满积雪的道渣上爬行,或是一动不动地爬在雪地里,装扮成隆起的地面。

一个稳健的脚步踩着积雪从马碎牛的身后吱吱走了过来。马碎牛吓坏了!他迅速爬在道渣上,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覆盖了他的全身。那人不慌不忙,只在马碎牛旁边往复巡查。

马碎牛暗骂:“你大那个驴仔蛋,还不快滚!”但那人就是不走。不但不走,打了两个来回后干脆就停在了马碎牛的对面。他拿出了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点上后猛吸了一口。马碎牛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脸,是站长、是油灯他爸。

油灯他爸好象有心思。只管低头想事,那香烟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马碎牛都快冻僵了,一连串骂人的话在肚子里翻腾:“我把你个油葫芦、你个怪种!你狗日在哪儿吃烟不好偏偏在爷跟前吃烟?你啥时候吃烟不好偏偏这时候吃烟?烟咋把你狗日的没呛死?------赶紧吃!吃完了就滚你大的驴仔蛋!不要拿爷的命当耍货!今天要耽搁了爷的事,我发誓给你油葫芦上钻个眼,放了你狗日的板油!------”

马碎牛从来没有想到一支香烟可以抽那么长的时间。那简直就是一种缓慢的屠杀、一场考验耐性的记时灾难。就在他忍无可忍、决定猛扑上去,“把狗站长吓死算了”的时候,油灯他爸总算扔掉了手里的纸烟把儿,随着纸烟把儿钻进雪里“吱”的一声响,他转过身缓慢地向东走了。

一支烟的时间,疯狂的大雪厚厚地掩埋了马碎牛,此刻他全身都冻僵了。抖落掉身上的积雪,仅仅为了能站起来,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用冻僵的手揉遍了全身,略感到血脉流畅,这才缓慢向前移动。他沿着列车左右巡梭、爬上爬下。为了找到一节装有毛竹的车厢,居然把一整列拉煤的货车从头到尾爬了个遍。但他没有气馁,转身又爬上了另一列货车。直到后半夜时,他才在最南边的叉道上找到了四五节装着毛竹的敞口车皮。

马碎牛大喜过望!差点流下了眼泪。心想多日守侯的工夫没有白费。刚才的受冻和惊吓也算值得。他担心火车在自己正在忙活时突然启动,在旁边堆码整齐的枕木垛上抽下了几根枕木,艰难地拖到车厢底下,分别塞在这一节车皮的车轮两侧。他顾不上揉一揉刺痛的鼻腔和抹去已经流淌到嘴里的清鼻,急忙用手扫清了车皮外铁爬梯上的积雪,呵了一下冻僵的手,再次迅速爬了上去。

那些原本捆的紧紧的毛竹,在经过长途颠簸后已经略略松动了,但冻僵的手生疼僵硬,不听使唤,却怎么也把毛竹抽不出来。马碎牛一急,狠下心来,猛然将两只冰凉的手插入自己两腿之间。顿时一股冰寒之气蛇行电击般传遍全身,那猝不及防的震撼冰的他浑身打颤!他咬紧了牙忍着,直到觉得大腿内侧和手的温度差不多时,再将两手交叉放入腋窝。手指手腕灵活后,他把一根金黄粗大的毛竹一直拖到另一节车皮的尽头,这才从两道腰绳下把它抽了出来。毛竹大头冲下挨着地后,他蹑手蹑脚地下了车。左右一看没人,扛起毛竹一路向南飞奔,走出了半里多地再转向东方。直到茂陵车站完全隐没不见了,这才敢掉头向北跨过陇海铁路。他凭着感觉穿越大雪掩盖的农田,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当他把巨大硕长的毛竹扛到村里、扛到了李木匠家门口时,他已经是汗流浃背,没有一丝儿力气了。

劳累一天的李木匠刚做了个好梦,梦见给一个财东家打棺材,那财东家招待的真不错:碟儿上碟儿下地给他端菜,都是他爱吃的肉菜,把他高兴地直咂嘴。当他刚要把筷子伸向一碟红亮油香的红烧肉时,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睁开眼倾听,确信敲响的是自家的大门后,这才很不情愿地下炕。他圾拉着鞋,骂骂咧咧打开窑门,半睡半醒地向头门走去,一抬头,瞧见一根又粗又长的东西巨蟒一样翻过墙头,“嗵”的一声震响后弹跳不已地落在了院内。吓得李木匠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妈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他完全清醒了。睁大粘眼一看,是一根毛竹,这才战战兢兢爬起来,躲在头门后问了声是谁。听到是马碎牛的声音这才敢开了头门。他揉了揉眼猛匝见到一身白雪的马碎牛,又吃了一惊!

“日------日你先人!我做梦打棺材,半夜鬼叫门,开门就见孝子。你------你狗日的这是日的啥鬼?”李木匠哆嗦着嘴唇语不连贯地骂。

第二天铁路公安就上了门。他们找到大队长,挨门调查,说前几天有人在铁路上搞破坏,差点颠覆了一列货车。没有丢失货物。经过分析,排除了偷窃,他们认定这一带有潜伏的阶级敌人在活动。

马碎牛也跟着看热闹。当“狼剩饭”拍着胸脯保证此事与马跑泉村绝无关系的时候,马碎牛猛然想起当时只顾着把毛竹往回扛了,却忘记了取下堰在火车车轮前后的那些枕木。想到这儿,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天晴以后,大队长把马碎牛叫到大队办公室,安排他秘密监视吴道长------

第十章(三)

大毛竹最好的部位做了弓片儿,弓弦是李木匠免费提供的一根牛皮鞭稍。剩下的毛竹料全归了笑嘻嘻的李木匠。

而那在火堆中啪啪作响的竹箭,则是马碎牛用拣来的废弃扫帚做成的。自从有了弓后,马碎牛就开始着手自己“草船借箭”的计划。他每天都要去打麦场看看,或是去饲养室转转。一边帮着大人干活,一边收集废弃的扫帚。他拆散它们,剔掉牙签般粗细的毛枝,把剩下的竹子截成二尺长的小段。这一切做完后,还要挑出那些不太直的,在上面浇些水,然后用火烤,烘烤完后还得用石头压上定型。耐心等待几天,笔直的箭杆就可以进入下一步的工序了。

到了准备硬鸡毛的时候了。

当箭杆加工定型时,马碎牛就毫不犹豫去了大队长家。大人们下田了,村里十分静谧。透过敞开的院门,马碎牛看到了“狼剩饭”极为珍爱的大花公鸡正带领着它的妻妾在院内觅食。他满意地笑了。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诱饵,从门里到门外设下了一个简单的陷阱,稍事等待就不费吹灰之力擒获了这只全村最大的公鸡------

中午吃饭时惊愕万分的“狼剩饭”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宠物——躲在门后羞于见人的大花公鸡。昔日尾巴和翅膀上美丽的硬毛一根也见不到了!它委顿地卧着,委屈地看着“狼剩饭”------

马碎牛用切菜刀从箭杆的大头儿劈开后夹进鸡毛,有时还要把鸡毛用剪刀整修一下,然后捆扎结实。做完这一切,最后一道工序才是削箭头。家里的切菜刀并不锋利,常常卷刃。马碎牛就每天磨刀霍霍,吓得马垛两口子终日心神不宁。切菜刀磨快了,但也带来了难以避免的伤害——几乎每一次削箭头都伤了手。春夏秋冬,他陆续做了一年的竹箭。在这期间,他也瞒着外人每天在自家院子里练习射箭。直到有一天,当他胸有成竹地拿着自制的武器和小伙伴们一起上了北塬,牛刀小试之后,这才真正体会到了艰辛努力之后的乐趣。这付全村独一无二的弓箭和他超越常人的技能迅速确立了他在同令人中的领袖地位------

那一段时间马碎牛是多么开心啊。

武器是他的最爱。做事简单的马垛一把火把一切都葬送了!但他谁也不恨。留在马碎牛心中的伤痛凝聚成了挥之不去的武器殇。

“埋剑”之后,虽然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赤手空拳出门,也有好多次梦见自己用自制的大弓射下了秋雁以至于在梦中都笑出了眼泪。但醒来后的失望却让他咬牙切齿。虽然他也曾望着他大的背影做过鬼脸,但这次折戢沉沙的教训也让他完成了一个懵懂男孩向青少年的心理过度。

牛公子的损失更加惨烈:它被吴道长骟成了牛太监。那只好蛋也未能幸免,连同被马碎牛洞穿的坏蛋一块儿被骟了去。虽遭“去势”大难,但它恢复的很快,一个月后却换来了个温和、能干的美名,只是每日的待遇发生了变化——它很难吃到特殊供应的以“硬料”命名的粮食了。工作性质也彻底颠覆:昔日养尊处优的风光不再,它下田了!沦为了普通耕牛——它再也不是各村母牛眷顾的对象了。

事态平息后马碎牛也曾悄悄观察过牛公子的变化,发现它性格温和了许多,不但对所有的母牛都失去了兴趣,而且根本就不认得自己了。

可继又回到了饲养室。又开始唱起了“斩单童”中的那单调的两句戏词,丝毫也看不出当初对牛公子的痴情尚义。只不过他每隔几天都要到马碎牛家来问一声马垛:“队长,咱的牛公子啥时候回来?”

伤牛事件严重影响了赵俊良实施的“抓特务”计划。马碎牛几乎完全忘记了赵俊良策划的抓捕细节。直到十多天后,他们才重新说起了这件事------

昨晚下了小雨。空气依然湿漉漉的,悬浮在空中的水气象雾。

吃过早饭后,赵俊良就翻箱倒柜。奶奶觉得奇怪,问他:“俊良,你找什么呢?”

“找手电筒。”

“在我床头呢。”

“奶奶,咱家还有富余的电池吗?”

“有两节备用的,你爷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了。你等一下,我给你拿。” 奶奶颤巍巍地打开了爷爷的工具箱,从里边拿出来两节电池递给了赵俊良。她问:“你要这么多电池是去啥地方呀?”

“奶奶,你就别问了,我答应过碎牛替他保密的。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再告诉您。”

奶奶叹了口气,说:“唉,你也长大了,也有事瞒着奶奶了。先是你爸爸、接着是你叔叔,长大后有事不告诉我;现在又是你。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去吧,不管去那儿,都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

窑外传来了脚步声。赵俊良急忙迎了出去。

怀庆走在最前头,他一手提着一把马刀,另一手握着一杆长矛。枪头和马刀都磨的明晃晃地白。怀庆后边是明明。他扛着两把小撅头,再往后就是秃子和狗娃。两人抬着一个铁皮桶,里边装着满满一桶生石灰。走在最后的是空着两手浑身带劲的马碎牛。看到赵俊良后,马碎牛挥了挥手,示意“走”。赵俊良带齐工具随着五虎将上了塬。

奶奶跟出来看,五虎将携带的武器使她吃惊。她有些不安地目送着他们上塬,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这才叹息着转过身去。

塬上的雾气已经散去了,空气清新凉爽、沁人肺腑。东边的太阳刚升到一杆子高,在它的西边,一道巨大的彩虹横亘在南北天际。七彩斑斓,耀眼地亮。彩虹南边的脚伸进了渭河,像弓腰饮水的巨龙;北边的脚却伸到三道塬的后边,让人无法猜测它神秘的落脚点。天空一片绚丽,张显着精妙绝伦和瞬息万变的苍穹。大地碧绿如海,三三两两的彩蝶起落其间。

赵俊良“呵”地一声惊叹停住了脚步。他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彩虹,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彩虹。以前住在城里时,他也曾数次在雨后见过彩虹,但那些彩虹和眼前的这道比起来,就显得苍白渺小的很——真像人说的是小巫见大巫了。记得有一次他站在彩虹前观看。叔叔看见了,走过来和他一块看,并且告诉他,彩虹是分成两种的。如果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颜色是由上往下排,那就是彩虹,也叫正虹;如果是由下往上排列,那是霓,也叫副虹。彩虹的颜色要重一些,霓的颜色就淡的多了。通常彩虹和霓是同时出现的。叔叔还告诉他,“虹”这个字,在和其他的字合用时读“红”音,但要是单独写出来就不发“红”音了,而要读“酱。”

六个衣衫褴褛却自命不凡的男孩沐浴在彩虹下,一个个看上去也是五彩缤纷地明亮。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这身披彩妆的黄土高原上,骄傲的像守卫南天门的天兵天将。

怀庆说:“天晴了、爷红了。”

秃子说:“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飘白雨、北虹出来卖儿女。”

明明稀奇地赞叹:“这么大的虹一年也见不下两次。”

赵俊良说:“要能御风而行、身置其上该有多好啊!”

狗娃也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嘟哝着:“一个虹麽,有啥意思。”表情无动于衷。

马碎牛催促道:“虹有啥看的!要看往西看,看咱的冢疙瘩。”

赵俊良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那个“虹”字读“酱”。

缤纷的霞光里走过来两个人,双方走了个对面,那是吴道长和长生。吴道长带着一身湿气,精神抖擞地背着筐,里面放着些刚采到的草药。他目光锐利地把马碎牛他们带的东西过了一眼,笑嘻嘻地说:“碎牛,好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要再唱上歌,就跟当年解放军一样威风——就是不知道你们这是去打仗呢还是去打窑呀?”

马碎牛抢白说:“你啥时候见过解放军打窑?你啥时候见过碎娃打仗?”

“啊,那我知道了。你们去吧。记住我的话:见大而进、遇小则退。”吴道长也不解释,说完就走了。

马碎牛回头看他一眼,嘴里咕哝着:“狗日一天神神道道的,好象天底下的事他啥都知道。成天到处做好人,可惜那一双鹞子眼把他给卖了,咋看都像个暗藏的国民党特务。”

明明说:“吴道长说话前大拇指头在其它四个指头上乱点呢。”

秃子说:“他有鸡爪疯!一天到晚左手那五个指头都抽风一样地动来动去。”

赵俊良毫不惊奇,他猜想吴道长一定精通“梅花易术”,所谓“五个指头乱点”,只不过是在按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再加上外应来推算他遇到的每一件事情的吉凶变化。赵俊良现在无暇顾及吴道长是不是好人的问题了,他也没有时间给五虎将解释什么是“梅花易术”。眼前最大、也是最紧迫的事情就是探洞,而探洞时的安全问题始终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吴道长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不得不从昨天晚上商议探洞的会议重新想起。

晚饭后六个人聚在了原上的“露天会议室”。

马碎牛首先宣布:“马跑泉五虎上将和军师都到齐了,现在召开英雄大会,主要是讨论一下关于地洞探险的事。”他模仿大队长讲话的痕迹太明显了,虽然用词杂乱不当,但他郑重的语气却使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肃然倾听。

“这事太危险!也许去了就回不来了。谁要是不去,现在就说,然后发个誓绝不走漏消息,就可以回去了。”话虽如此,但他扫视大家的目光却威严冷峻、凌厉地像锥子,吓的秃子把刚到口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既然大家都不是胆小鬼也算没白结拜一场。现在我宣布:这件事通过了。下面讨论第二个问题,就是探洞都需要带些啥东西?大家说,放心大胆地说,畅所欲言地说,说对说错没关系;俊良,你给咱作个记录,把社员的意见全面反映上来。谁先说?”

沉默。沉默。事情太大了,每个人都不得不认真对待。事实上大家连马碎牛说的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就被他宣布为“通过”了,这第二个问题的仓促提出就给每个人造成难以喘息的压力。

“咋都不说话?”马碎牛见大家沉默不语接着扮演大队长的身份:“咱还是老办法,一队先说,”忽然想到自己就是一队的,马上说:“我先说。带上一把马刀,俊良,你再带上个手电筒就齐了。你们看还缺啥?”

赵俊良心想:“你都说‘齐了’,还问别人看缺啥,这不是前后矛盾麽?”虽然对马碎牛的专横有些不以为然,但想到最终大家还是要去探险的,安全问题依然是头等大事。既然自己是军师,就要为“五虎上将”的人身安全着想。他微笑着说:“说说我的意见。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探险的事不能勉强。谁要是家里有事不能去,或是有啥顾虑,随时都可以退出。我看也不用发啥誓了。不管是愿意去的还是不愿意去的都出个主意,也不辜负‘结拜弟兄’这个称呼。我先表个态:我肯定去。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的好奇心。我也和碎牛一样,一天弄不清这地洞里有啥东西就一天睡不好觉。要说带的东西,我看应该有四类:一是安全用具,也就是武器。要确保咱们活着进去还要活着出来;二是照明用具,没有照明用具撞到狐狸身上都不知道。”

秃子更正说:“狐狸的眼睛像灯泡,越黑才越亮,就不可能撞上!”

马碎牛说:“秃子,少打岔!听俊良说。”

“好麽,”秃子一万个不服气地应道。

赵俊良接着说:“还有就是食物。最少准备一天的食物,万一当天回不来,就得有第二天吃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探险用的一些必备工具了。刚才碎牛说了几样要带的东西。我再补充几样:火柴。这是咱探险时决不能少的。”

马碎牛说:“火柴?火柴咱没有。火镰、火石倒是能弄下。”

“那就带上火镰、火石。”赵俊良接着说:“还有石灰。这是有备无患的重要材料。要想从原路回来,就一定要带上足够的石灰标出路线。再有就是带上几件挖土的工具。万一需要挖土时就不会用手刨——”

“就是。洞口塌了,指望手是不行的。”

马碎牛一声断喝:“闭上你的臭嘴!”

赵俊良看了一眼委顿的秃子,接着说:“至于要带哪些武器,你们说吧,因为我家除过切菜刀,没有任何武器。”

“你咋想的这么周到的?”秃子缓过神来了,不由地赞叹说。

“我看过一本外国小说,叫‘汤姆索亚历险记’。内容也是写几个孩子探险的故事。巧的是,那也是个地洞,不过不是这样的土洞,而是石洞。那个一心想在探险中挖到财宝的男孩最后就是因为没有火种也丢失了路标才差点饿死在山洞里的。他最后能逃出来纯粹是靠运气——靠作者马克吐温赋予他的神奇的运气。而我们不能靠运气,我们的探险不是小说中的故事,而是实实在在的历险、冒险,不事先想周到是不行的。即使我们走到了洞口,如果觉得需要再带上别的工具,那也要转头返回。”

“俊良说的对。咱就按他的意思准备。看谁家都有啥东西,往一块凑——馍就不用说了,每人带够一天吃的,进洞以前把馍集中到一起。”

秃子说:“我不操心别的,只怕里边真有个啥特别大的动物,把咱几个人用大舌头一卷当了点心。我看还是多带些武器。碎牛,可惜你的弓箭不在了,要不然------”

“少提弓箭!”

狗娃说:“我家有杆枪。听我爷说,是我老老老老爷当年去新疆打‘哥儿蛋’时留下的,我大把它藏到窑里头,还拿个油布裹着。我明天把它偷出来带上。”

怀庆说:“大队部院子里堆着一大堆生石灰,是盖水泵房时剩下的;我去装上一桶。”

“狼剩饭指望那石灰给大队部刷墙呢,他能让咱用?”明明质疑。

“还由了他了!怀庆,你想办法,咱只要一桶。”马碎牛说。

“最好是装上一桶生石灰粉,不要成块的。”赵俊良急忙补充。

第十章(四)

六个人小心翼翼地沿着沟道往下走。下到沟底,再沿着深深的沟壑向北走了大约一里多路,向左一拐,这才来到了那片隐秘的开阔地。奇怪的是这一次居然没有一个人像上次那样恐惧,甚至当他们面对着洞口、坐在那片光滑硬实的地面上时,也没有一个人像上次那么紧张了。虽然还是警惕地监视着那洞口,但本能的反应也仅仅是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马碎牛开始分派任务。“咱们六个人不能分散,要排成一队走。到了里边,如果道路分叉,就只拣大路走。秃子,你把馍背上;明明、怀庆,你俩把石灰分成六袋子,装到布口袋里,边走边在地上撒一些,做个标志。走在最后的人先撒,撒完了给第二个人打个招呼,第二个人接着撒------要节约着用,谁也说不准这洞子有多长。”

秃子说:“我背着馍,再带撒石灰,串味呢!”

马碎牛说:“那就分成五份。我拿长枪走在前头,怀庆拿上撅头跟在我身后;狗娃排第三,你把马刀拿上。万一遇见个啥东西,我要是一枪把狗日的没撂倒,你就补上一刀!怀庆再给它一撅头,这就万无一失。秃子走第四位,你只管看好咱的粮草,当好你的粮秣官,其余的事你不要插手;俊良走第五位。你打手电给我照亮——不要照我脚底下,要往远处照;明明走最后,你责任重大,要多操心沟子后头。——都听明白了麽?”

秃子显示胆正,故作轻松地说:“就你那几句话背都背过了!再不要罗嗦了,走!进洞!”说完就要行动。

“等一下。”赵俊良叫住了秃子:“我有几句话要说。”看着狐疑的伙伴,他真诚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希望大家都能珍惜。我讲三件事。第一:这地道里边究竟有啥东西,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大的危险、能不能活着出来,我也不知道。谁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秃子也从洞口慌忙退后两步,顺手就放下了身上的馍口袋。赵俊良看到大家虽然十分害怕,却没有一个人要求退出,接着说:“好。既然大家自愿进洞,万一出了啥事,将来就不要埋怨。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补充碎牛刚才的安排。次序就按碎牛说的走。但距离一定要掌握好,不能挤成一团。万一里边有野兽,这会影响前边人发挥刀枪的威力——也不能离的太远,最好是相隔一米五左右,哦,也就是四尺半。一路上尽量保持这个距离不变。第三件事是老生常谈,大家再想一下还缺少啥东西?如果忘记了比较重要的东西,宁可明天再来。”

马碎牛皱着眉头听完了赵俊良说的三件事,埋怨说:“听你说话总叫人泄气!你也太小看我马跑泉的英雄好汉了!你还有啥泄气话就一口气说完。”

“没有了。本来还想罗嗦几句,但也许真是我小看大家了——不说了。”

怀庆鼓励说:“俊良,你说,我不嫌你罗嗦。”

“那好。就是生石灰的事。动物都怕石灰,尤其是蛇。动物闻到石灰的味儿老远就躲开了。万一有那个动物失去理智,往人身上扑,石灰就成了最好的武器。但拿石灰当手榴弹使用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秃子忽然打断他说:“不行!我也要石灰!还是按一开始说的那样,把石灰分成六份,给我也包上一袋子。”

明明说:“都分好了,一共五袋子。”

马碎牛气的乱骂:“你个没出息的货!狗肉凑不上席面。就你给咱马跑泉丢人!我刚说过俊良小看马跑泉的英雄好汉,你就给我脸上抹屎!价,拿走!我不用石灰。”他把自己的石灰袋子递给秃子。秃子坦然接受。

赵俊良接着说:“进洞后,假如大家意见一致或者是基本一致,那就听碎牛的,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假如发生重大分歧,比如说有人要求退出——只要有一个人要求退出——那所有的人都必须终止前进,一同出洞。”

“不行!”马碎牛声音和表情都变了。“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只要一进洞,谁都得听我的!中途退出?谁想中途退出就自己走出去!”

明明、怀庆和狗娃都支持马碎牛的意见,秃子随后也表了态。

赵俊良说:“既然大家态度如此坚决,算我没说。准备走吧。”

他们按照马碎牛的分派,分别拿起了随身的工具或武器,排好队进洞了。

秃子转过头来小声对赵俊良说:“你最后那个意见真好!可惜碎牛不听!”

进洞了,身体挡住了洞口的光线,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赵俊良的手电筒虽然打出了一道强烈的光柱,但久在阳光下的双眼却在短时间内难以适应这反差极大的明暗变化。马碎牛步子不大,每一脚踏实后都要略停一下;排在最后的明明边走边小心翼翼地撒着石灰,一行人缓慢而有序地向洞里走去。

马碎牛略弯着腰,枪头朝前,警惕地看着手电筒的光柱所照及的每一个地方。他不敢回头,惟恐漏掉了什么。走过几步后他小声说:“俊良,你那手电光最好是照一下远处的洞顶,然后再照一下我脚前的路,就这样来回倒着照。”赵俊良立刻调整了手电光柱的落点位置。但赵俊良排的太靠后了,那手电筒的光柱总是受到前边几人的干扰。他对秃子说:“我在这个位置照路太不方便,咱俩换个位置。”秃子胆怯地嘟囔说:“后边只有明明一个,怕不保险。”说归说,但还是和赵俊良把位置换了。

慢慢地他们都逐渐适应了洞里黑暗的环境。六个人一边向前走、一边朦胧地观察着这个地洞。

地洞里凉爽、干燥、寂静,坡度并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到是越走越低。一股强烈的土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呛的狗娃和秃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赵俊良也想打喷嚏,他意识到,这是地下积的灰尘被他们扰动后钻进了鼻孔。

再往前走,地洞的顶子已不再是一条条缝隙宽大而吓人的立土了,渐变成了满布细密裂缝的平顶。那些或宽或窄的裂缝由洞顶一直延伸向下,通过两侧的洞壁一直传到了地下。洞里十分宽阔,能开进一辆汽车。洞壁规整,他们无法判断这个地洞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赵俊良隐约感觉到有一种小虫子在咬自己的腿。他推测那是跳蚤。但进洞后精神高度紧张,几乎让他完全忽视了这种噬咬后火辣辣的疼痛。随着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肌肤上的痛痒就越来越难以忍受。钻进衣服的跳蚤似乎越来越多,到后来多到了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有数不清的跳蚤在自己身上和衣服之间乱弹。那难耐的奇痒已经影响的他不能正常给马碎牛照明了。

马碎牛回头问他:“俊良,手抖啥呢?”

“不是手抖,是跳蚤咬的我受不了。”

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秃子第一个嚎叫:“我身上最少有一万个蛤蚤!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回呀。”说着就停下了脚步。怀庆和狗娃也扔掉了手里的东西,腾出手来在身上拍打。马碎牛也骂了起来:“他大那个驴仔蛋,这狗东西光在人裆里咬,我也受不了了。”

马碎牛话音刚落,秃子猛然推开身后的明明,背着馍袋向洞口飞快跑去。赵俊良看见秃子一言不发撒腿就跑吃了一惊,他回头一看,原来他们进洞后走的并不很远,洞口那蒲扇大的亮光清晰可见。

周围黑洞洞地,只能看见手电光柱所及的一条线和洞口那微弱的亮光。秃子一跑,五个人全慌了,一种突然降临的莫明的恐惧让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逃命的本能,几乎是同时起步,五个人转身就拼命向洞口跑去。整个队伍丢盔卸甲,除过马碎牛手中的长枪和赵俊良手里的手电筒尚未丢弃外,其余的装备都撇在了洞里。r /> 跑到洞外,六个人依然惊魂未定,一边频频回头观望洞口,以防里边那个吓跑秃子的怪物追了出来,一边纷纷追问秃子看见了什么?到底为啥要跑?

秃子若无其事地说:“碎牛说了,蛤蚤咬蛋,连他都受不了了,不往回跑还等啥呢?”大家这才知道秃子拼命奔跑并不是因为发现了危险,仅仅是因为忍受不了蛤蚤噬咬就引发了一场狼狈不堪的集体溃逃。

他们放下了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跳蚤几乎全部还在自己身上,而且正在制造着更加难以忍受的火烧一般的疼痛和让人颤栗不已的奇痒。六个人不约而同迅速剥去了衣服,每个人都脱的赤条条地,开始驱赶跳蚤。

赵俊良在他们脱衣服时瞧了一眼。他看到衣服离身的一刹那,那身躯只有小米大小的火红的跳蚤成片地弹离了他们的身体,这些小东西虽然只有针尖般大小,但行动太敏捷了,一旦逃离,连影都不见了。但它们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却随处可见。咬在背部、腹部的还能忍耐,咬在不能见人的地方却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六个人紧张地一阵乱抓乱刨,相互看了一眼其他人赤身**的狼狈相后忽然都大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周围那略成环形的一周土壁就摇摇欲坠地往下落土。他们害怕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惊惧地望了望那个刚刚逃离出来的洞口,每个人都收声不语了。

穿上衣服后马碎牛说:“还没见洞里的大动物呢就让一群小小的蛤蚤给咬跑了。这些咬蛋虫让咱把人丢尽了,以后少吹啥马跑泉五虎上将,干脆叫五鼠下将算了。”

秃子说:“不对,根本就不丢人,老虎也受不了蛤蚤咬。我听人说,汉城动物园的老虎叫蛤蚤咬的都神经了,转着圈圈咬自己的尾巴。咱打不过蛤蚤不丢人,谁让敌人身材小的看都看不见呢。解放军威风不?他的那机枪大炮见了蚊子也没办法——再不要说比蚊子还小的蛤蚤。所以,咱也要勇敢地承认失败、也要勇敢地接受失败。我看咱根本就过不了蛤蚤这一关。走进去没有八丈远,就让蛤蚤咬的跑,再往里走,还不知道有多少蛤蚤。说不定里边的蛤蚤都滚蛋蛋、连串串呢!人要进去了,非把血吸干不可——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跑出来?我看还是派上两个人,精沟子进洞,把丢下的东西拿出来回家算了。”

马碎牛乜斜着眼问他:“那你看派谁进去合适?”

“俊良有手电,狗娃有力气。他俩去合适。”

马碎牛终于忍不住大声骂了起来:“你大那个驴仔蛋,就你会动摇军心!就你会瓦解斗志!球大个蛤蚤咬一口,你就跑的比兔子都快,也不说啥原因,让我也不得不跑,跟着你一块丢人。这会儿出来了,你就打退堂鼓。说到有危险,你就说让别人去。秃子,你啥时候也自告奋勇一回,也让人相信你是个裆里吊着家具的。”

“裆里的家具也不是用来冒险的------”

马碎牛是真生气了。

秃子在洞里一言不发突然外逃,让他错以为出现了极其危险的局面,虽然恐惧的要命却也不敢惊慌失措。他跑在最后,一边跑还一边用长枪向身后盲目地乱戳;他要显示他马跑泉第一员大将的责任,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前边的人争取宝贵的逃命时间。等跑出洞口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马碎牛就气的恨不得给秃子一拳。现在见秃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三道四就更加生气,话就越说越不客气。

“秃子,看我不把你皮剥了------”

赵俊良知道他是真生气了。他也看得出来马碎牛有严重的英雄主义倾向。逃出洞外这件小事,在别人也许觉得无所谓,甚至会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但在他看来就是难以洗脱的奇耻大辱。赵俊良婉言劝解道:“算了,碎牛,不要生气。逃跑是人遇到危险后的正常反应。这没啥。现在既然已经在洞外了,那就消消停停地坐在这儿,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看咋能治住跳蚤;有了对策,好二次进洞。”

“二次进洞?!”除过马碎牛,其余四个人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赵俊良笑着说:“咋了?让一个跳蚤就把人吓跑了?遇到危险逃命并不丢人,但要是被危险吓住,那才是耻辱呢!你们想想:如果现在回去,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脸给人提起这件事。”他看了看五虎将的表情,大多数人已经对探险失去了兴趣,很失望地说:“要是实在不愿意二次进洞,总得把东西拣回来吧?”

马碎牛说话了:“就这一件事情就把人的胆量和义气试出来了。五虎上将都不胜个文人!俊良,咱俩进洞,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尽头。妖怪要把咱俩吃了,那是运气不好;万一能活着回来,不管咋说,总能在人面前把头抬起来!”

赵俊良并没有立刻跟着马碎牛走,反而坐了下来,说:“大家都坐下。不管愿意不愿意进洞,都听我说。”看到大家坐定后,赵俊良耐心地解释说:“说实话,我比你们都胆小。我提议二次进洞不是耍二球,而是我认为里边很安全——”

赵俊良关于洞里边很安全的说法,让五虎将人人觉得意外,不由得就聚精会神地听他说。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们想想:地上有厚厚一层塘土,这说明啥?说明里边从来就没有任何大动物走动过。我打手电照路时注意到了,碎牛脚前的塘土上就没有脚印!拿跳蚤来说吧,它能把咱咬跑,那别的动物在这儿也呆不住,是不是?另外,洞子里有一股浓烈的土腥气,我猜那也是长期没有动物出没的结果。大家不愿二次进洞,主要还是情绪上没有调整过来,是自己把自己吓住了。这很正常。按我原先的估计,这个洞子里应该还有蝎子、簸箕虫、蛇和蝙蝠这些东西。但是,现在看来不可能有这些东西了。这个干燥的洞里边不会有它们需要的食物。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能闯过洞口这二百米——最多三百米远,就完全安全了,甚至连跳蚤都没有了。大家想想我的话是不是有道理?想好了,再决定是否进洞。”

明明第一个被打动。赵俊良那一番令人信服的分析让他很佩服,表态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信。我愿意二次进洞。”

怀庆和狗娃随后也表示愿意二次进洞。

秃子质问赵俊良:“洞里要是万一有鬼呢?你这些理由就统统站不住脚了。还有,那铺天盖地滚蛋蛋的蛤蚤咋治?”

狗娃骂道:“鬼个垂子!人怕鬼,鬼也怕人;没听说过那个活人见过鬼的。俊良有手电,光一照,啥鬼都不见了。”

赵俊良笑着对秃子说:“鬼的事,狗娃解释过了。嘿嘿。至于跳蚤,我刚才想过了,治跳蚤就用石灰粉。我和碎牛先进去,我照亮,碎牛撒石灰粉,只需要在咱们路过的地面两边再撒上一些就行。撒到前头没跳蚤为止。等我俩出来了,你们再进去。”

马碎牛闻言立刻起身,他抓了三个石灰袋子准备进洞。狗娃一把抢过了赵俊良的手电筒,对赵俊良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军师!这种事情不能让你亲自出马。” 他拧亮了手电筒对马碎牛说:“碎牛,你前边走,我在后边给你照亮。”赵俊良也不拒绝,一笑而已。

明明说:“俊良,你脑子真好,想事情真周到。本来我都吓瓜了,立誓再不进这个洞子了。让你一说,才明白过来,这洞子也没啥。”

赵俊良说:“还脑子真好呢,把老虎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跳蚤。”

秃子奇怪地问:“你为啥总把蛤蚤叫跳蚤?”

“我也奇怪,你们为啥总把跳蚤叫蛤蚤?”

“在马跑泉,人老几辈子都是这样叫的。”

“哪书本上为啥说到这种吸血虫都写的是跳蚤呢?”

“书本就不是咱渭城人写的!”秃子义愤填膺,说得理直气壮。

怀庆阴阳怪气地说:“你要想当个真正的马跑泉人,就得把跳蚤叫蛤蚤。”

马碎牛和狗娃一前一后出来了。马碎牛说:“俊良说的对,里头真的没有蛤蚤了。我和狗娃刚走过咱掉头往回跑的地方,蛤蚤就没有了——真不该往回跑!”秃子就惭愧地转过头去。六个人一言不发按原先的次序排好了队二次进洞了。

马碎牛说:“东西还都在老地方摆着呢,谁丢的谁拣起来。”大家也不言语。等进了洞以后,每个人忽然都觉得自己胆壮了,漆黑的地洞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秃子还吼起了秦腔,刚唱了半句:“我叫叫一声------”忽然觉得头顶有土簌簌地往下掉,吓的他立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第十一章(上)

二次进洞后他们再也没受到跳蚤侵扰。

赵俊良打着手电,每个人都拣起了自己丢弃的工具,一个个拉开距离跟在马碎牛身后继续往纵深走去。

秃子沿途充当义务测距员,不间断地报告着“洞口只有老碗大了”、“洞口只有麻钱大了”、“看不见了!”最后一声充满颤栗。

明明气恼地说:“往前看!后边是我的事。人本来不害怕,让你这胆小鬼一制造紧张空气,天大的胆子都没有了。”

马碎牛不理会后边的事,他只是警惕地注视着手电光柱照到的每一个地方。他相信赵俊良,也同意赵俊良关于地洞里不会有大型食肉动物的分析,但他仍没有放松警惕。他总觉得洞口那光溜溜的地面不是个好兆头。而如此巨大的一个地洞也不可能真的就一无所有。

“没东西那来的洞子?应该有点啥呢?没有活的总该有些死的吧?”至于“活的”、“死的”究竟是指啥,马碎牛并没有明确的概念。

空气中重新弥漫起紧张情绪,每个人的嘴都抿的紧紧的。马碎牛觉得这种沉闷的气氛实际上意味着胆怯、意味着懦弱,这是让马跑泉五虎上将很伤面子的事。他故作轻松地问身后的怀庆:“怀庆,你害怕啥?”

怀庆说:“我就害怕回不去。”

“狗娃,你呢?你怕啥?”

“我害怕里边有吃人的大蟒蛇。”

秃子抢在赵俊良前边说:“我就害怕洞顶子塌下来,砸不死也回不去了。”

怀庆说:“那叫活埋!——我带着掘锄呢。”

“就你手里那两把掘锄?”秃子轻蔑地说:“一天挖不下一大车土。没挖到洞口,人就饿死了。”

“也不一定是饿死。也许是窒息而死------”怀庆补充说。

马碎牛第一次耐心对秃子解释说:“秃子,你的担心没道理,这顶子塌不下来。我看过了,上边全是料僵石,跟咱家里窑洞顶子是一样的。”

秃子感动地说:“那我就不怕了。你走到那儿我就跟到那儿。”

“俊良,你呢?”

“我怕这个洞里啥也没有——连尽头也没有。”

“我也是,”过了好一会儿,马碎牛说:“我就怕一路啥都没遇见,走了半截走不动了,东西也吃完了,只好往回走,那就太没意思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哪怕里边有个狼都比空洞子好;至少是一次真正的探险。咱把死狼抬回去往大队部门口一放,大人们一看,会啧啧嘴说:‘这几个碎怂还行,是咱马跑泉的种。’你看,多光彩?要是啥也没见到、空手回去了,别人看见了会问:‘碎牛,刀枪剑戟都扛上原了,还带着六门小钢炮呢,咋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咱拿啥话回答?”

马碎牛正发感慨,忽然发现地洞在前方分岔了:一条窄而矮的小洞走向了左前方,而另一条宽阔高大些的洞子却转向了右前方。整个地洞至此成了一个y字形。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赵俊良的手电筒一会儿照照左边一会儿照照右边。大家的目光就随着那道明亮的光柱左顾右盼。

手电光的强度有限,两个洞子都看不见尽头。

秃子问:“走那边呀?”

怀庆说:“吴道长不是说‘见大而进、遇小则退’麽?那就‘见大而进’。”

秃子急了,说:“不敢!千万不敢!吴道长可能是个特务。上次监视他时,碎牛暴露了目标,被他发现了,万一他怀恨在心、存心报复,想一网打尽、借刀杀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咱‘见大而进’不是正好中了他的诡计麽?”

秃子的话让赵俊良心中猛然一震!作为军师,他漏算了留条后路。在特务满天飞的时代,倾巢而出是不可原谅的失误!假如身后的洞口轰然坍塌------

狗娃骂道:“中垂子诡计呢!那个洞子大就往那儿走!”

怀庆也说:“万一吴道长耍花招,玩什么‘虚则实之’那一套,那咱走大洞子反而就对了。”

“那万一要不是呢?”秃子问。

“不是也好。”狗娃说:“大洞子武器能徊开,我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秃子战战兢兢地说:“不死更好------”

马碎牛说:“还没进洞时我就说过拣大的走,你们咋都忘了?”

他抬脚就走,后边的人只好跟上。洞里太安静了,越往里走秃子越紧张。怀庆感觉到了,神秘地说:“秃子,你可能说的对。走大洞子有可能中了吴道长的诡计,也许他在里边藏着个定时炸弹呢,过一会儿‘轰’地一声响就真的回不去了。我看咱们难逃那一网打尽、毁尸灭迹的命运。我是不想活了,进大洞子寻死呀;你秃子人灵醒死了可惜。要想活命,就另选一条路走吧。现在还不迟,赶紧跑!”秃子当下就吓的不敢动了。他叫住马碎牛,说:“碎牛,还是再研究一下走那条路吧?”

马碎牛异常轻松地回答:“行,你在这儿慢慢‘研究’,我们到前边去给你探路。”秃子无奈,只好揣揣不安地跟着走。刚走两步,怀庆又吓唬他:“我现在知道为啥这一路都见不到动物的骨头了,咱这样一直朝前瓜走,万一小洞子里出来个大蟒蛇把退路一断,再跟沟子撵上来,咱几个就真成了点心了。”秃子当下就“哇”地哭出了声。马碎牛大叫一声:“怀庆,少吓唬他!你要把他吓软瘫了你就背他。”怀庆一笑不言语了。

马碎牛凭进洞时的方位推测,地洞是转向西北方向了。他放慢了脚步,他不能冒险,他身后有着马跑泉的弟兄。

赵俊良抓着手电正在照亮,没想到马碎牛突然用身子挡住了手电光,对赵俊良说:“不要照前边!只照我脚底下。停,停一下,我有话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马碎牛压低声音说:“你们都猜一下,前边有啥东西?怀庆,你先说。”

“你故弄玄虚,啥都没有。”怀庆斩钉截铁地说。

“拐个弯就有了东西?咋可能呢?”狗娃紧接着说。

“俊良,说话!”马碎牛催促道。

“肯定有东西,但对人无害。”秃子和明明也表示同意赵俊良的看法。秃子有些不放心,问马碎牛:“那你说是啥?”

“还用问我?我都看见了!我只看了一眼就吓的打了个尿颤!你当我是和你们说话呢,我是给自己壮胆呢!”

秃子开始哆嗦,他对身后的明明说:“咱俩换个位子。”不等明明答应,迅速绕到了明明身后,用手抓着明明两个胳膊,弯着腰从侧面探头看。

“不管是啥,咱就看吧。反正它对人无害。”赵俊良提议说。

马碎牛身子一转就腾开了地方:“你们就看吧!”

赵俊良哆嗦着手,那手电筒的光柱也就磕头虫一样地晃。

马碎牛哈哈笑了,说:“想不到连你赵俊良也怕了!”

“还不是让你装神弄鬼给吓的。”

前边黑洞洞地什么也没有——果然是最可怕的事情。

坡度也更加陡了,由进洞时的慢坡突然变成了斜坡。

“你们决定:走还是不走?”看着面前的大斜坡,马碎牛意外地动摇了。

“走!咱带的东西还没吃呢,只要断不了粮,咱就继续走。”狗娃的意志格外坚定。

赵俊良对马碎牛态度的转变感到十分疑惑,但也什么都没说。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狗娃突然说:“我肚子饥了。”

马碎牛说:“我也饥了。”

秃子的肚子就干脆响了起来。

手电筒的光柱落在侧面,六个人就沿着洞壁半蹲半靠地围坐下来。为了取得散光,赵俊良拧下了手电筒前端的聚光碗儿。

秃子率先吃馍。

明明说:“要能笼一堆火就好了。”

“就是。”秃子含着一嘴馍含混不清地说:“我成天把俊良当了个诸葛亮,弄了半天是个司马懿,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赵俊良争辩说:“不是我失算,是这洞子里就不能点火。”

“为啥?”秃子讽刺说,“你害怕这土墙失火?”

狗娃也疑惑地问:“为啥?”很显然,他也想知道原因。

赵俊良说:“如果想轰轰烈烈、整的跟小说上或者跟电影上一样,那就打上松明火把进洞。可是,这个地洞有没有第二个出口,谁都不知道。如果有第二个出口、空气也能流通的话,自然好。但要是万一没有第二个出口,空气就不会流通。一旦在这死洞子里点上火把,咱就再也回不去了。”

“危言耸听!咋能回不去呢?”秃子不信。

“火耗去了氧气,你呼吸什么?火把冒出的黑烟积到洞里你还能看见路吗?”赵俊良问秃子。

秃子不说话了,狗娃也明白了是咋回事,只是静静地吃馍。

马碎牛说:“吃完馍再往前走。啥时候饿了就再吃一次馍,要是还走不到头、也碰不上啥东西,干脆回家。”

秃子赞同地说:“这样也好。以后谁要是问起咱走了多远,就说走了两馍远。咱顺便在那儿把上一泡。以后万一有人走进这个地洞,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先人早都来过这儿了。”

怀庆说:“在那儿刻字。把名字刻到墙上;还要刻下年月日和到此一游。”

狗娃激动地说:“对!咱还要像宋江一样,给墙上刻上反诗!”

马碎牛骂道:“你个瓜怂闷种,现在是新社会,你反谁呀?”

明明说:“要刻就刻详细些。咱在这儿的墙上刻上‘第一次吃馍处。’再要吃馍时就刻上‘第二次吃馍处。’”

秃子突然笑了,说:“我还要在第二次吃馍的地方向前刻上一个胳膊粗的箭头,再刻上‘前方有第三次吃馍处’。”

狗娃奇怪地问:“碎牛说吃完第二次馍就回呀,你还真要往前走,去吃第三次馍呀?”

“瓜子才吃第三次馍呢!”秃子说:“我是想日弄后来人跑远点。”

“你狗日就是一肚子瞎瞎下水。”狗娃骂道。

“说干就干。”马碎牛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干馍,从狗娃手里拿过马刀,两手捏着马刀背,转身就要刻字。赵俊良忙拧上聚光碗,用手电给他照亮,却发现墙壁并不平坦。洞里那些竖向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侧面的墙壁上却横向布满了一道道的土槽。赵俊良猛然醒悟,大声说:“我知道了,这洞子是人工开凿的!你们看这墙上的槽子,是不是工具划出来的?”五虎将涌到跟前细看几眼,秃子就第一个兴奋了起来,说:“只要不是大蟒蛇和妖怪钻的洞子,我就不怕。”马碎牛问道:“谁狗日的挖这么长的洞子干啥?难道是------”话没说完就问怀庆:“掘锄呢?把这一片铲平。”怀庆就一下一下地休整洞壁。洞壁铲平后,马碎牛用马刀尖一笔一划地刻下了“渭城市马跑泉五虎上将进洞打虎不遇。肚子饥了,在此吃第一遍馍。”刻完了,歪着头欣赏起来。秃子抢过怀庆的掘锄,紧挨着马碎牛刻的那一行字下面分别刻上了马碎牛、秃子、怀庆、狗娃、明明和赵俊良六个人的名字。

秃子刻的那些字马碎牛就不去看,他很欣赏自己的作品,回头问赵俊良:“咋样?得是还有些好汉语气?”赵俊良笑嘻嘻地说:“不错。前一句很有英雄气概;只是后一句太杀风景,像是一个饕餮之徒。”

“那就不要后一句了。”马碎牛挥动马刀三两下就把后边几个字铲平了。又歪着头欣赏起来,猛然说:“咋把你给忘了?”举着马刀在“五虎上将”四个字的后边向上划出一个人字形豁口,表示要给这个位置加进去几个字。他嘴里念叨着:“和军师。”

赵俊良连忙制止,说:“不妥,不妥。本来那句话很有气势,叫你加上这三个字听着就没劲了。”

马碎牛说:“进来了六个人,不能只有五个人永垂不朽麽!”

赵俊良只觉得哭笑不得,他指着秃子刻下的名字说:“已经永垂不朽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了乐了一阵后又开始往前走。没想到这个洞子是那样的深长,前一段总在重复着后一段,再走也不见头。五虎将倍感无聊。

秃子试探着说:“咱几个人得是有神经病呢?这洞子一点意思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咋看都像六个瓜子!我的意见,咱再往前走上二十丈,要是再看不见头,那就往回走。”

没人理他,也没人说话。人人都累了,也有些气馁。奇怪的是,在听到秃子的建议后每个人都数起了自己走过的步子。走了大约二十丈后,马碎牛宣布:“休息。”六个人呼啦一下就坐在了地上。

马碎牛拖着哭腔说:“马跑泉好汉的探险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这狗日的地洞真的就没有尽头了?他大那个驴仔蛋,是那个狗日的把这个洞子弄的这么长的?你好坏也留一点东西在里头、哪怕是一个骷髅头——就是一个脚指头也行麽。”

狗娃也动摇了,说:“再往前走要还是这样,就干脆回家。”

怀庆却很有信心,他说:“我总觉得快到头了。”

明明说:“要有个啥仪器,能在这儿测量里头还有多长,那就好了。”

赵俊良突然站了起来,兴奋地说:“你提醒了我。”说完,他两手一拢放在嘴前,对着洞子的深处“啊、啊——”地喊了起来。

秃子抖着颤音说:“你声音小一点!小心把啥东西给惊醒了。” 回声很快就传了过来。六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个共同的心念冒了出来:终于走到头了!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不等马碎牛发布命令,在手电光晃动不已的指引下快步跑到了地洞的末端。

这里什么都没有。

确切地说,除过有三排胳膊粗的小洞子横在端头外,什么也没有。

“他大那个驴仔蛋,想不到只有九个小洞子!”马碎牛格外失望。

赵俊良说:“我知道了,这是通风孔,它一定通向一个空气流通的地方。”

马碎牛举起手里的长枪往里探,枪身和胳膊全伸进去也探不到头。

面对着一堵土墙般的地洞末端,六个人像戳了一刀的皮球,都泄气地坐在了地上。手电的光亮已经暗淡地只能看见眼前的地方了,赵俊良默默地换了电池。

马碎牛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想不到咱马跑泉的好汉运气就这么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除过那群咬蛋的蛤蚤,连一只蚂蚁虫都没见到!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叹!真让人心有不甘啊心有不甘!”后边两句话既像唱戏更像是哭。

明明安慰他:“不管咋说,咱走到头了,总算没当逃兵。至于没见到东西,那不怪咱们,谁让洞子里没东西呢?我觉得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对,可以高高兴兴回去了。”秃子嘟囔说:“这洞子也怪,后半截地下就没塘土,干净地像扫过的一样。也不知道是谁扫的?”说着话,声音又变了。

狗娃说:“谁扫的?人扫的、鬼扫的、妖怪扫的,洞子里干净了你还不高兴?这下你不用害怕了,啥都没有。”

“啥都没有又不怪我,你歪我干啥?”秃子理直气壮地说。

明明说:“不要吵了,已经是啥都没有了,咱就说没有的话。”

怀庆说:“你们忘了一件事:还有一个小洞子没走呢,谁知道那里头有啥?”

秃子惊的变腔变调:“啥?你忘了你说过‘见大而进、遇小则退’的话麽?你还想钻小洞子?寻死呢!要去你去,我是坚决不去!我宁死不屈!我回家。”

怀庆的话突然提醒了心有不甘的马碎牛,他精神一振,说:“对,还有一个洞子没进,还不能高高兴兴地回去;现在走了还是逃兵。”

狗娃立刻说:“那还等啥呢?赶紧往回走。先到那个洞口再说;那怕坐到那儿再慢慢商量呢。”

怀庆怪声怪气地说:“就这样走了?不合适吧?咋也得在这儿刻些字吧?秃子不是说还要在这儿把一泡麽,咋都忘了?”

秃子有些尴尬,说:“把不出来。我这会儿只想睡在我家的炕上。”

怀庆嘲笑他:“谁稀罕你那一泡屎?你又不会把金尿银。我还要在这儿刻字呢,你要真把下了,我还嫌臭呢!”

马碎牛问赵俊良:“刻些啥字呀?”

赵俊良也气馁了。他不愿多事,随口说:“你想刻啥就刻啥。最好是和前边刻的内容连贯起来。”

马碎牛思索片刻,刻上了:“渭城马跑泉五虎上将深入虎穴守株待兔,老虎不敢回来。”刻完了问:“咋样?”人人都敷衍他,说好。他问谁还要刻字?秃子就有了兴趣,他接过马刀,刻下了“金钱虎秃子在此待虎三日,虎不敢归!”大家看了,到也觉得有些气势。

马碎牛说:“都刻、都刻;每人留一句。俊良,你先刻。”

赵俊良刻上了“如果你看到了这些题字,那你就具有和我们一样的勇气。”

明明刻上了“洞长千丈、不及脚长。”

狗娃说:“我不刻。我字写的不好,也不会撂文,再说洞里啥都没有,心里跟球戳的一样,刻啥呢?”

剩下怀庆了。他接过马刀后,唰唰几下,刻下了“洞如蛟龙入水,人似哪吒闹海。”一时刻的性起,“海”字腹中那两点就用上了力,把墙壁敲的咚咚响。怀庆感觉声音异样,突然停住了手,他敲了敲那像墙一样的洞壁,仔细听了听转身对马碎牛说:“这墙是空的!”就这一句话,空气骤然又紧张起来。每个人都举起手中的工具,或轻或重地乱敲一气。敲完了墙壁再敲地面,这才判断出两处的声音果真不同。

第十一章(中)

“爷呀,旁边是空的!”突然之间人人惊惧不安。

沉默说明了一切。秃子开始往另一侧退。

“是前边那个小洞子并排走到这儿了吧?”明明推测说。

“不会。咱脚下的大洞子在分岔处走向西北,一直都没有改变方向;而那个小洞子是走向西南的,没有理由拐到这里来。”赵俊良分析说:“这是另一个空间——也许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洞子。”

新的空间启发了他们头脑里民间故事滋生的想象,各类不切实际的危险画面争先恐后地出现在脑际。每个人都紧张,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马碎牛冲上前去,用手里的长枪一下下地扎那洞壁。每扎一下就别下来一块土;洞壁上那本来可以流传千古的题字就千疮百孔地毁于一旦了。狗娃抢到马碎牛身边,把马刀当长枪使,也飞快地往下别土。怀庆就没离开地方,他手里的掘锄挖着洞壁;另一个掘锄就递给了秃子。秃子只是紧紧攥着一动不动。赵俊良心情紧张地站在侧面给他们照亮。这本来应是题写“第二次吃馍处”的地方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像嘴一样的不规则的洞。当挖进去的深度有半尺厚时,赵俊良提醒他们:“敲一下,听听声音。”马碎牛就用拳头敲了两下。赵俊良发现声音清亮了许多。急忙喊道:“停下,都停下!”

马碎牛就莫名其妙地问:“为啥?”

狗娃也说:“咋了?”

赵俊良把手电筒递给了明明,要过了怀庆的掘锄,让所有的人都退后,他用掘锄在洞壁上和地面上一点一点地敲了起来。他再次确定地面是坚实的而洞壁是空的后,对大家说:“现在停手还是继续挖,要想好。我估计马上就挖透了。但后边究竟有啥东西谁也说不准。也许没事,也许出大事。最好是想好了再干。”

对于“后边”究竟有没有东西谁也不敢说。六个人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马碎牛见大伙儿有些紧张,埋怨赵俊良:“就你心眼多,一句话把大家都吓瓜了。要不是你挡着,我这会儿都挖透了。”赵俊良也不理他,对怀庆说:“我给你照亮,你往两头敲,看看隔壁这个空洞有多长。”怀庆就先向前敲去,敲了不到两米就到了地洞的顶头,他对赵俊良说:“端头是实的。”赵俊良说:“找到边界,做个记号,然后往回敲。” 怀庆三两下刨出了一道竖槽。然后向回敲了大约五十多米后停了下来,说:“到头了。”赵俊良说:“再做一个记号。”怀庆就又挖出两道深槽。

马碎牛猜度道:“想不到这个空洞有十几丈长!如此大洞,肯定是大动物弄下的。说不定里边真就住着一窝子大蟒蛇呢!”

秃子慌忙建议:“咱回去算了,给大人说,让他们带上枪再来。”

怀庆首先反对,说:“咱发现的秘密,为啥把功劳送给别人?”

“你咋知道是功劳?说不定还是危险呢!”秃子窄脸煞白地争辩说。

“就是危险也要看一下呀!至少危险也是咱发现的。说不定还不是危险呢!”

“不是危险?那是啥?是、是金银财宝?”

马碎牛并不关心两人的争论,他说:“我也赞成挖下去。俊良,你呢?”

赵俊良说:“与其半途而废就不如当初不进洞。另外,也不能落个被吓跑了的名声。就算大人们不嘲笑,心里也不痛快。所以,我同意继续挖下去。先挖一个铜钱大的小洞,那边真要有蟒蛇,它也钻不过来。但却不能再这样乱挖了。为了安全,我看在靠近洞口那个端头重新挖,四周坚实,至少不会把人掉下去。万一墙后真有什么危险,撤起来也快。”

“你就说逃跑的时候不会给人抄了后路!”马碎牛把话说的更明白了。

走到端头,避开了怀庆做的记号,赵俊良说:“不要人人都去挖。让怀庆一个人挖——轻轻地挖,不要怕慢——这样既安全也不会惊动什么。”

马碎牛不满地说:“‘惊动什么?’惊动啥?你说话总要留一个吓人的话把儿。你这个军师呀,胆小如鼠!我还真想不起来你像古代的谁!”

赵俊良不理他,只是认真地给怀庆照亮,怀庆手里的掘锄就非常小心地挖了起来。为了防止洞壁被对面可能存在的活物撞破,继而威胁到生命,怀庆只挖了一个锥形洞。他一边谨慎地挖掘一边用手轻轻地敲击,当他感觉挖到土墙无法着力时,怀庆弯起指头轻轻一弹,洞壁上赫然露出来一个核桃大的黑洞。秃子吓得向后猛缩!不料绊到了狗娃身上,两人都差一点摔倒。狗娃大骂胆小鬼。

怀庆说:“俊良,你到前边来,照一照,看里边有啥。”他声音也有些发颤。

赵俊良说:“不行,孔太小;还没有手电筒的头大呢,你把那个小洞再扩一点。”

马碎牛早已不耐烦了,说:“我来!”他抢过怀庆手里的掘锄唰唰几下,就把那个锥形的小洞扩大了好几倍。直到那个洞大的足以钻进去个人头时,他才让开了位置。

赵俊良十分紧张。探险小说和科幻小说里那些形形色色的怪兽、陷阱、机关和毒气此刻都蜂拥而来,相互叠加着塞满了他的脑袋也折磨着他的神经。他不相信旁边那个洞也像脚下的洞一样空无一物——古人决不会挖上几个空洞作耍。既然有东西——不管是啥东西、也不管那东西是死是活——就不可能是完全安全的。他颤惊惊地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站在洞口等待了一会儿,用空着的手伸进去晃了几下,挖好的黑洞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窜出来喷火的蛇和射出来有毒的箭,但这并没有让他完全放心,他却更加担心传说中的那种无色无味的毒气。他想屏住呼吸,但紧张的情绪反而使他呼吸更加急促。他将头偏在一边,先将手电筒伸进去一半,在里边摇晃几下,未发现异常后,这才慢慢将头伸到洞口边。借着手电的光柱向内看了一眼,他看到在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有一张诡异的脸正对着他微笑!

赵俊良失魂落魄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下!他的灵魂被恐惧粉碎了。伸进去的半截胳膊虽然顺利抽了回来,五个指头却像被施了魔咒般僵硬地伸了开来,手电筒借着惯性,甩到了身后,砰地响了一声后在地下打滚。

秃子吓的转身就跑,他推开狗娃,却一头撞在对面的墙上。咕咚一声摔倒后,后腰垫到了什么东西,洞里突然就一片漆黑。疼的秃子凄厉惨叫,随即就放声大哭。他躺在地上不动,嘴却没闲着,连哭带埋怨:“一开始我就不想来------”

怀庆站在赵俊良的右边。当赵俊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时,他就紧张的要命。赵俊良失魂落魄地惊叫,他立刻原地爬下,把头埋在两臂之间,瑟瑟地抖。

明明和狗娃站的靠后,听到赵俊良尖叫,又听到咕咚、咕咚的两声响,接着就是一片黑暗和秃子的惨叫,吓的呆呆站在当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的声响。尤其是狗娃,他并没有弄清楚是啥东西把自己推了个趔趄,更是吓的掉了魂。他和明明睁着啥也看不见的眼,张着集中了全部注意力的敏锐的耳朵,极力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地洞里恐怖极了,恐怖的让人的神经都要崩溃了。

马碎牛站在赵俊良的左边。当赵俊良拿着手电筒往里伸手时,他真想把他换下来。但他顾及赵俊良的面子,就在他稍一犹豫间就听到赵俊良一声恐怖的叫喊,接着就看到赵俊良倒在地下。就在手电光柱消失的一瞬间,马碎牛举起手中的掘锄疯狂地向那个洞口砍下。当他连续砍了十几下后,始终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自己砍到,这才停下手。听到秃子还在哭,他放下心来。大声叫道:“俊良、俊良!你的胳膊还在不?”他以为洞里的妖怪咬断了赵俊良的胳膊。赵俊良神情恍惚地应了一声,说:“胳膊?胳膊还在。”马碎牛又叫道:“怀庆、明明、狗娃,都说话。”那三个人就心惊胆战地小声应着。

“都活着呢,咋就吓成这怂样子?手电呢?都寻手电筒。”狗娃一伸手摸到了秃子的大腿,秃子就吓的鬼叫,他翻身躲闪,手电筒的光柱就显了出来。马碎牛抢上一步抓起手电筒,急忙去照赵俊良,发现他傻呆呆地坐在地下,瞪圆了两眼看着前边。马碎牛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再看其他人,个个都是狼狈不堪惊恐万状地抖索着。他用手电筒把周围照了个遍,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的东西,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他放下了掘锄就抓起了马刀,另一只手打着手电,壮起胆子走向了那个洞口。他直戳戳地把手电向里一照,一闪头,快速地向里看了一眼,啥也没看清,索性把头堵住了洞口仔细看。他转过身奇怪地看着赵俊良,说:“一个泥娃娃就把你吓成那个样子?我给你报仇!”说完,转身又用手电把里边认真查看一番,对着里边那个泥人的脖子一刀就抹了过去,只听“嗵”的一声响,那泥人的头颅就掉到了后边。眼前忽然豁亮了,手电的光柱照出了一片泥人!马碎牛喜不自胜,他觉得洞口太小,再次拿起掘锄扩洞。赵俊良接过手电筒给他照着亮,几个人情绪这才慢慢平稳了下来。

当时能受到惊吓,只是因为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赵俊良做梦也想不到会看到一张诡异的脸!虽然历任语文教师都对他丰富的想象力给予过肯定,但他却在这个地洞中接连两次遭遇始料不及的狼狈和失算。第一次让小小的跳蚤赶出了洞,那还可以说是因为生活经验不足造成的,甚至可以找到“初到农村、并不了解跳蚤”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但第二次被一张“人脸”吓得摔到地上,却是一个真正的意外。

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他看过的杂书、闲书以及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闪电般接续想象以至于达到怪异程度的大脑,这次却没有给他任何的帮助。

他打着手电给马碎牛照亮,借着射进洞内的光线观察着里边的环境。当马碎牛把洞扩大到腰部以下、相当于一个窗户大小时,赵俊良说:“可以了,不要挖了。”马碎牛就把洞口的底边修成一个平台,六个人挤在洞口往里看。

里边这个洞要比他们站着的地方低一尺左右,严格说,它几乎不能叫洞,而应该叫厅。除过顶子略带弧形以外,四壁和地面平展如镜。

厅里是一只庞大的军阵。数以百计的彩绘陶俑站成三排整整齐齐地面向东方。最前端是一个骑马的官员。沿着洞壁两侧有序地肃立着若干士兵,他们面向南北两方,像是担任警戒。惊吓了赵俊良和被马碎牛枭首的那个陶俑就是一个警戒的卫兵。担任警戒的卫兵不多,大约一丈一个;而站在中间的士兵间距就小的多,相互之间不足一米,几乎无法让他们整齐划一地挥动手中的兵器。兵器应是长戈,戈身大约是木头做的已经朽的看不见了,戈头却统一跌落在士兵的右前方。一队士兵和另一队士兵之间大约有一米多宽的一条通道,这些陶俑高大健壮、表情自信,大多都在微笑,不像是去打仗。

马碎牛说:“笑脸娃娃。兴平有人打窑时就挖出来过。那家人吓神经了,村里人就把窑封了;还在前院建了个庙。我大说这是阴司的军队——鬼兵。是阎王爷拿土捏下的,念咒就能打仗,是专门保护阎王殿的;他们在地下和外国的鬼打仗呢。”

秃子再次紧张起来:“听我大说,地下的鬼都是见光死。俊良拿个手电胡抡,这些鬼就都死了。不得了了,咱把阎王爷给得罪了!我看咱几个都活不长了。”

赵俊良安慰他说:“没有阴司,也没有阎王爷。这可能就是前二年传说的殉葬的陶俑。看他们面朝东方,有可能是汉武帝的殉葬俑。”

马碎牛轻松地笑了,说:“那我就更放心了,只要不是阎王爷的人我就敢动。你让开,让我进去。”赵俊良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马碎牛的胳膊,说:“里边的空气可能有毒!就是没毒,也可能缺氧。千万不敢进去!就是进去,也的等上个三五天,让里外空气流通后再进去。”

“我看你是让吓瓜了,脑子都不会想问题了。这里边的空气真要有毒,咱挖开洞口的时候,那毒气就‘噗’地一下吹出来了,咱几个人早都毒死了,还能等到这会儿?”马碎牛推开了赵俊良就要钻进去。

赵俊良又一把拉住了他,说:“你再等一下。”马碎牛就怪他多事。

赵俊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火柴,那是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肯使用的备用光源。他擦着了一根伸进洞口,那火柴燃烧着,并没有熄灭;他又擦着了一根后,直接伸到了里面,火柴依然燃烧着。他对马碎牛说:“你可以进去了。”

马碎牛说:“我早都知道能进去,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番手续。”他一拧腰坐在了土台上,两脚朝里一摆就稳稳站在了里面。他接过了赵俊良递过来的手电,照着就往里边走。

赵俊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说:“碎牛,先用手电照一下顶棚。”马碎牛就把手电光朝上晃了一下,说:“是料僵石。放心吧,塌不了。”

料僵石?这让赵俊良想起了爷爷曾经告诉过他的话:料僵石非常坚硬,是介乎石头与土之间的东西,是不透水的保护层。

守在外边的几个人看到马碎牛走了几步后并没有出现危险,都想进去。

秃子说:“我也要进去。”话音没落,就手忙脚乱地翻了过去。狗娃和怀庆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秃子身后也翻了过去。明明看了看赵俊良,赵俊良说:“不能全进去。一定要有人守着洞口。”两人就爬在洞口外面向里看。

马碎牛看见那些士兵长的都差不多,只是身高比现在的成年人略猛一些,就失去了兴趣。他拣起一个戈头细看,只觉得它又绿又沉,上边还打着字。再看其他的戈头也大同小异,不过是有的大点,有的小点;字不认得;觉得差别不大,就丢在了地上。他转身向左,去看那个骑马的军官,却发现他身上挂着的剑没有了。他用手电照地面,这才看见那把剑躺在地下。剑鞘已经朽完,两尺多长的剑锋上闪着一抹淡蓝的光芒,像孔雀的羽毛。剑柄外面的包裹物也已经腐烂,只剩下了里面的青铜把柄。把柄中间有两道小圆箍,剑柄的末端是一个大圆箍,靠刃的一端是个挡手。

马碎牛看着这把剑只觉得心潮汹涌、格外亲切。他抓住剑柄的一刹那,有一种与久别亲人相遇的快感。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剑,秃子怀庆围上来看。欣赏过青铜剑后,三个人就站在马头前观赏那泥塑的将军和他骑着的那匹陶马;秃子还故作亲切地在马臀上拍了两掌。看的没意思了,转身向左,这才看见在他们挖开的洞口对面的墙壁上有几个一人高的门洞。马碎牛用手电向里照去,他看到里边还有一个军阵!他突然明白了:这几个门洞是连接两个军阵的通道,而中间的所谓土墙只是支撑顶棚的墙柱。四个人进入第二个军阵后,赵俊良和明明就啥也看不见了。俩人就只能待在黑暗中默默等待。

第二个军阵和第一个军阵差别不大。只是士兵手中的戈换成了矛。他们每人拣起一个矛头看,发现它的长度比狗娃家的长枪短了一截,但拿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每一个矛头的末端也铸着字,马碎牛觉得面熟,看了半天还是认不出来,对狗娃说:“你把这几样兵器都拿上几件,一会儿出去了让俊良认一下,看上边刻的是啥字。”狗娃就一样拣了两个提在手里。秃子惦记着宝剑,快步走向骑马将军。低头一看,地上果然也有一把剑,其长短、式样和马碎牛手里的一模一样。

马碎牛警告秃子:“这把宝剑给俊良!他是军师,你不要和他争。你想要武器,就在地上随便拿,狗娃拿出去的大家分。”马碎牛把两把剑并在手里,剑尖朝下提着。看着怀庆摸了一把矛头而秃子摸了两把矛头后,提醒说:“再往里走,看看还有没有第三个军阵。”秃子急忙说:“第三个军阵的剑归我!”怀庆和狗娃也不言语。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第二道墙柱跟前却呆住了。有第三个军阵,但上面的顶棚已经完全塌陷了——料僵石终于没有传说中那样坚硬;跌落下来的土从作为通道的门洞处涌到了第二个军阵,把面对通道朝南警戒的士兵涌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马碎牛说:“秃子,赶紧刨你的剑。”

秃子说:“这咋刨呢?三天三夜都刨不完!”

“你不刨?”

“不刨。”

“那咱回。”马碎牛转头就向外走,秃子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跟在马碎牛身后沿原路返回了入口。

赵俊良耐心地等在外头。此刻眼睛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只能把耳朵对着洞口听。当他看到闪动的亮光和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跟前,马碎牛用手电对着洞口乱晃,嘴里叫道:“俊良,小心,千万小心!都是真家伙!”说着就把两把剑隔着洞口递给了赵俊良。狗娃随后就把戈头和矛头也放到了土台上,怀庆和秃子也放了上来。赵俊良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兵器搬到外面靠在一边,明明伸手把他们一个一个拉了出来。

马碎牛问赵俊良:“咋样?没有毒气吧?就你担心的事多!”忽然想起兵器上的字,催促说:“你先看看那枪头上写的啥字。”赵俊良拿起一个矛头,对着手电只看了一眼就兴奋地说:“这是大篆,铸的是‘尚方’两个字。”

“‘尚方’?得是‘尚方宝剑’那个‘尚方’?”

“就是。”

“那这是皇上用的东西!”马碎牛惊叫过后,崇敬万分地把每样东西都认真看了一遍。然后说:“这肯定是汉武帝的东西——你再看看宝剑上的字。”

赵俊良认真看过后说:“这上边有八个字:‘尚方精器,其利断金’。”

马碎牛问:“那这一把呢?”

“一样,也是‘尚方精器,其利断金’。”

“‘断金’?让我试一下。”马碎牛说着话抓过狗娃家那把马刀,用手中的尚方宝剑,对着马刀的刃,唰的一下向刀尖削去,只听当的一声,马刀当时就断为两截。

“好利的剑!这就是戏上说的那‘削铁如泥’的上方宝剑。”

赵俊良告诉他:“尚方”不是“上方”。“尚方”并不完全代表皇上。西汉时,长安城里最好的铸剑作坊就叫“尚方”。它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工匠,制造出全国最好的青铜器。它生产的铜镜至今明光可鉴;他制造的兵器至今仍锋利无比。皇家在选用青铜制品时自然要选“尚方”造的了。至于戏剧中要诛杀奸臣时所说的“请出尚方宝剑”,那也只是说,这是皇上赐予的一把好剑而已。

马碎牛说:“我也觉得奇怪:皇上的东西麽,咋能多到一个泥娃娃都能轴上一个。”但他还是很高兴,说:“不管这是不是皇上的东西,但它是个好东西我就要留着。我今辈子佩带它行走天下,行侠仗义、杀富济贫,就像水浒里的英雄好汉。俊良,那把剑是你的。”

赵俊良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没进洞,咋能是我的?你看他们谁要就给谁算了。”

马碎牛说:“不行,就是你的。‘智多星’吴用还有一件兵器呢,咋能叫你空着手?你是军师,够资格用。自到马跑泉以来你给咱出了不少坏主意,难道还不值一把剑了?谁要想要,把我这把拿走!”

怀庆说:“俊良,你拿吧。我也觉得你拿合适。”

明明和狗娃也真诚地表态。惟独秃子酸溜溜地说:“你拿吧。你拿一把剑,我拿一戈一枪,二比一!你的剑虽然提神,但我的戈和枪也不瓤火。咱俩要是真打起来,说不定我还能抢了你的剑呢!”

第十一章(下)

马碎牛问:“除过秃子拿的那两件,还有几件?”

狗娃点了一下说:“还有五件。”

马碎牛说:“三个人五件?咋分呢?”

怀庆说:“我只要我手里这一件。”那只是一个矛头。

明明说:“我也只要一件,我要这个戈。”

狗娃说:“我一个人三件也太多了。我要两件,剩下这个戈咋办?”

马碎牛说:“给我,”

赵俊良眼尖,他瞅见戈头后端也有字,伸手从马碎牛手里要过来仔细端详起来。他很快辨认出了戈头上的字,激动地说:“我们不该拿这些兵器。”

马碎牛问他:“为啥?”

赵俊良说:“这些兵器属于一个忠孝两全的大英雄,他叫苏不韦------”他十分崇敬地讲述了苏不韦千里复仇的故事。

秃子深知马碎牛信服赵俊良,怕他让自己交出手里的兵器,反驳说:“你凭啥就说这是他的?”

赵俊良说:“这几件兵器上都刻着字,你看,这是‘不韦家’三个字,这是一个单独的‘苏’字;这一件上也是‘不韦家’三个字-----”

秃子急了,说:“管球他喂不喂呢,反正我们不能白来!”

明明支持赵俊良,主张放下兵器;而怀庆和狗娃却支持秃子,主张一人拿上一件出洞。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互不相让地争论起来。

马碎牛不耐烦了,说:“争啥呢?拿!只要拿了他的东西去行侠仗义,我想他也不会怪咱。”

赵俊良想了想说:“拿走可以,但一定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是在这儿拿的。平时也不能拿出来向人炫耀。还有,这地方是六个人的秘密。谁都不能向外人泄露。我看咱们还得准备一些胡砌,把这个洞口一堵,再用泥抹平。不然万一有人进来就可能把里边的东西偷光了。”

马碎牛说:“真复杂!听我的:每人立个誓,谁要把这地方告诉了外人咱集体日他妈!”于是,五虎上将就你也日他妈、我也日他妈地把誓立了。赵俊良万般无奈之下也是极不情愿地有生第一次用极为粗鲁的语言立下了自己庄严的誓言。他感觉苦涩、无奈。

马碎牛满意地说:“好了。不虚此行。看来天示下让咱马跑泉的英雄好汉名扬千古呢!武器都给咱准备好了。等以后人多了,咱就再来------”

明明也感慨地说:“真是没白来。想不到马跑泉除过有最壮的泉水、最高的冢疙瘩以外,连地底下都埋藏着雄壮的军队。”

秃子提醒大家:“还是先出洞吧?到外边再慢慢发感慨;我总觉得呆到这里头心里不太塌实。”

怀庆忽然说:“谁都能走,秃子留下!”

秃子大惊:“为啥?我又没得罪你,为啥我就得留下?”

怀庆说:“你忘了?是谁给墙上刻下了‘金钱虎秃子在此待虎三日’的?你留下,三天后我来接你。”

秃子面容一变,借着手电微弱的光线,撒腿向外跑去。怀庆和狗娃就哈哈地笑。

他们沿着来时撒下的石灰标志往回走,很快就到了那个y字形的三叉路口。马碎牛停了下来,他看了看那个较小的洞子,一扬手中的宝剑,昂昂气壮地问:“咋弄?”看到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一哇声地反对。秃子反应最激烈,他态度强硬地说:“我不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当虫了!谁拿宝剑谁进吧。我只有两个短家伙,我先走了。”马碎牛神色古怪地一笑,说:“我也不想再进去了。有了手里这把剑,我恨不得立马出洞——把这个小洞子留给后人吧。”

秃子说:“咱现在有探险经验了,等啥时候闲得声唤了,约好再来一次。也许拾到手的就不仅仅是兵器了。”

“说的对。”怀庆夸奖秃子:“还是你聪明,知道这小洞子里头万惑更多。说不定里边堆满了金银珠宝,不拿白不拿。不过,也说不定在大洞子杀过人后,把尸首都堆放在小洞子里了,要不然大洞子咋啥都没有?下一次要来,秃子是开路先锋,你把脚前那些死人骨头往两边刨,清理出一条路来。要是你高兴,还可以拣上十个八个头盖骨,像沙和尚一样围到脖项。”

眼看就要到洞口了,秃子此刻不胆怯了,说:“我也就是说一下,你当我真愿意来?就是真有金银珠宝——真有金银珠宝——”他声音越来越小。

赵俊良正告秃子:“要进这个小洞子,现在的经验不见得有多大帮助。谁也不敢保证这小洞子里头有些啥,我看还是等咱们长大以后再说吧。”他又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我总想不通是谁把洞口地面上磨的那么光的。”秃子就加快速度走到了最前头。

当他们看见阳光灿烂的天空和碧绿的自然世界时,每个人都由衷地发出了舒心的微笑。知了和蝈蝈的鸣叫简直就是妙不可言的音乐;树木和青草忽然成了急于亲近的家人。而明亮的世界无异于就是传说中的天堂。

马碎牛感慨地对大家说:“外面的世界真好,但当虫的感觉也不坏。”他对赵俊良说:“下一步是怎样弄**的事,你帮我筹划一下。我要把这个洞口炸平,让谁也进不去。除非是咱六个人里以后有人当了大队长,那时候再带领千军万马把这个洞口刨开,要不然------”

秃子接口说:“全马跑泉村男女老幼加起来也没有千军万马------”

“**?”赵俊良觉得心里忽然沉甸甸地,他觉得马碎牛的胆量越来越大了,他想问题时已经不像个少年人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

探险结束后,马碎牛并没有实施他抓捕特务的计划,吴道长也继续逍遥法外。一件并不十分意外的事让他们不得不将抓特务这种极富刺激的冒险行动和为国效力的英雄壮举无限期地推迟下去。

“马跑泉完全小学”开学了。

第十二章(一)

农村小学的简陋让赵俊良很是惊讶。

每孔窑洞里都密集地拥塞着李木匠拼凑起来的高矮不一、形色各异的所谓课桌,坐椅则是学生从各家搬来的五花八门的凳子。

老师已经把座位排过了。赵俊良前边坐着秃子和怀庆,后边坐着狗娃和明明。马碎牛坐在他的右边,和一个面白肌瘦的外村男孩坐一个课桌。由于是新学年头一次上课,所有的学生都有点兴奋,外村来的还有些紧张。马碎牛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然我行我素,即使坐在了凳子上也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叫个啥?”他咄咄逼人地问同桌的男孩。

“姜旅。”那男孩怯生生地答道。

“‘叫驴’?还有叫这名子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那个村的?”马碎牛依然不依不饶。他口气格外严厉,这让赵俊良想起了自己刚迁来马跑泉时的相同遭遇。

“姜家。”那男孩看起来很是怯火。

“姜家?姜家的娃一直都在赵家上学,你咋隔山绕水地跑马跑泉来了?”

“教室塌了,没钱盖------”

“头悬梁、锥刺股,要教室干啥呢?”

“你真不讲理。房都塌了,你叫人家在哪儿悬梁?”赵俊良为姜旅打抱不平。

“那也能锥刺股麽。”马碎牛强词夺理。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姜旅小声嘟囔着。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马碎牛圆瞪双眼,猛然欺到姜旅面前,擂着课桌喊。姜旅顿时吓得发抖。

赵俊良叹了一口气。他希望找个机会开导开导马碎牛。

上课铃响了。进来的是屈老师,他也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他先介绍了学校概况、课程安排,接着讲学生应遵守的各种规章制度。

马碎牛听着气闷,不到五分钟,便觉混身不自在。

“现在上课。”屈老师讲解造句的技巧,他要求每个被提问的同学当堂用“刻苦”造个句。马碎牛被叫起来了,他眼珠一转,说:“列宁在监狱里刻苦学习**著作”。同学哄堂大笑。教室里的秩序彻底被破坏了,屈老师苦笑不得,此后再也不敢当堂对他提问了。

对于屈老师讲解的作文技巧,马碎牛倒是很快听明白了。每次作文也很认真,虽然题目各异,他文章的第一段和第二段也能扣住主题,但结尾处的第三段却永不更改,始终是“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的好孩子。”屈老师既不能判错,也不敢修改。就每次给他六十一分,虽是及格,私下却直摇头。

赵俊良问马碎牛:“你咋回事?造句和作文咋都那么差?你要觉得学习吃力,晚上到我家来,我帮你补习。”

马碎牛狡猾地笑着,说:“你真的以为我不会造那些烂怂句子?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更多的可自由支配时间。你真的认为我作文只是照抄第三段?我没那么瓜。到考试的时候你再看,看我马碎牛如何造出精彩的句子、如何写出锦绣的文章。”赵俊良这才明白他是有意和屈老师过不去,笑了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不料马碎牛突然问他:“俊良,写作文咋样算进步不大,咋样算进步很大?”猛然听到马碎牛问出如此深刻的话来,赵俊良顿时来了兴趣。看来马碎牛并不是不用心学习。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能说我的体会。假如一篇作文第一遍写了三百个字,第二遍却把它修改成了五百字,这只能算是前进了一小步。如果隔了一段时间后你再次修改时又把它改回三百字,这就是前进了一大步。”马碎牛说:“我明白了:放下不改,进步最大。”赵俊良气的目瞪口呆。

第一次上写字课时,每个学生都在课桌上摆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小字笔、大字笔、墨汁、墨盒和影格本。人人摩拳擦掌,个个面露喜色,殷切地等待着屈老师把自己带入一个新的知识领域。

马碎牛翻开影格本就大呼小叫:“这影格本能写好字吗?还没写呢,红叉叉就打上了,倒让屈老师省了事!”

秃子忙跟风:“就是。看着这些红叉叉,谁还有心写字!”

屈老师开始上课,他从握笔的姿式讲起:“四指握、小指托,就这样,看、 看、就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学生们看了一眼就没了耐心,自认为简单不过。急不可待地将墨汁骨嘟嘟倒入墨盒,在蚕丝网成的丝棉胎上饱蘸了墨,滴着汁子就往本子上写。挥毫章法怪异、落笔点撇无形。格内笔划如曲椽,格外枝丫如柴草,下笔前的雄心壮志瞬间就化做了惊愕与茫然;只得提着笔回头聆听屈老师讲解落笔要领。一堂课折腾下来,把个屈老师忙得满头大汗也不能一一更正。

马碎牛就有了微词。“明明握到手心方便,偏叫人拿指头捏笔,也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笨蛋写法?”他挑了一支大号的毛笔握在手里,沾好墨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影格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那毛笔软软的笔头很难掌握落笔轻重,用劲大点就写的粗,用劲小点就写的细。马碎牛想写得粗细均匀速度自然就越来越慢。他有些焦躁。刚写完马字那拐弯抹角最长的一笔,只剩下蹲那四个点了,看到姜旅正给毛笔沾墨,一把夺了过来,一只手一个笔“砰砰”两下顿了四点,写完了雄壮怪异的“馬”字。仅这一个字已经歪歪扭扭地把整张纸都占满了。赵俊良端详后笑了,说:“碎牛,看你左右落笔的架势,简直就像拿刀子戳人。提醒你一下:你手里那是毛笔,不是点穴笔更不是短剑。”马碎牛笑着说:“你咋讽刺都行,反正我把四个马蹄蹄给安上了。”

练习了一周后学生们方才控笔有形,字体也依稀可辩。这期间,只有赵俊良显得格外轻松。

马碎牛万分疑惑地看着他,叹口气说:“你咋啥都行?你还有啥本事都拿出来让我看看。哪天你也露一手不胜我的地方,让我也高兴高兴。”

秃子插嘴说:“我就不信他有多能的。我问他三个问题,包管他一个也答不上来。”班上的同学就竖起耳朵听,他们不相信不学无术的马秃子能难倒聪明过人的赵俊良。秃子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不慌不忙地问:“死雀儿、死知了都到哪儿去了?”说完就傲然地看着赵俊良,还前后摇晃着凳子。赵俊良一愣,脱口说:“我不知道。”秃子就得意地很,他扫了大家一眼,又问:“好。第二个问题:牛为啥要长四个胃?”赵俊良又说:“我也不知道。”秃子就越发得意了,说:“前两个问题你都答不上来,第三个问题你就更不行了。”赵俊良追问道:“是啥问题?你得先说出来,才能说我不知道。”“那好,”秃子说:“你的颡为啥和别人不一样,前帮子后马勺的?”赵俊良见他打趣自己就不再理他。秃子大声炫耀说:“看、看,咋样?答不上来了吧?”

同学们议论纷纷,但最终的结果是谁也回答不了秃子的前两个问题。

马碎牛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你也不要垂头丧气,更不要万念俱灰、产生那以死谢天下的绝望念头。秃子前头问你的那两个问题是我春天问他的,他狗日答不上来今天就拿来难为你。说实话,俊良,我啥时候要和你一样有知识就好了。”赵俊良只是笑。马碎牛歪着头问:“笑啥呢?我说的是真心话。”赵俊良说:“我笑你看不见自己能行的地方。”马碎牛忙问:“我啥地方能行?快说。”赵俊良说:“你看全班谁像你一样敢说真话?这叫‘君子坦荡荡’。说真话需要巨大的勇气,别人是学不来的。还有,你力气最大,这是天生的,也是学不来的。全班真要像‘隋唐英雄传’那样排一个座次的话,你一定是第一条好汉;就像李元霸那样。”马碎牛高兴的有些失控,他踩着椅子坐在课桌上,殷切地说:“我最爱听唐朝的故事了,快讲一讲李元霸是咋回事?”

屈老师不在教室。同学们转过身来,纷纷鼓励赵俊良讲上一段。

赵俊良看到大家殷切的目光,又想借机教育马碎牛,就答应了。

“李元霸是隋唐第一条好汉,力气大的跟你一样——”马碎牛嘿嘿一笑。赵俊良接着说:“谁都打不过他。但他年纪青青的就死了。”马碎牛大惊,忙问:“咋就死球了?”赵俊良说:“他自恃力气过人,对谁都是‘打服’,咋会有真心朋友?身处乱世,不早死才怪呢!秦琼就不同了——”马碎牛抢着说:“我知道,有一摺戏就叫‘秦琼卖马。’他穷的要怂没蛋的就卖马呀;还有一摺戏叫‘斩单童’里边也有他。要不是单童给他被窝里塞了一些银子,他不饿死才怪!这人要是穷了,说话做事就不由他不和气,所以戏上说他讲义气的很。要我看,他一分钱没有,叫花子日沟子——穷怂都入了骨了,还能干啥?只剩下讲义气了。”马碎牛口沫横飞,忽然意识到是赵俊良在给自己讲故事,连忙住口,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讲,你讲,听你的。”

赵俊良惊讶于马碎牛对秦琼野蛮粗俗的评价,听到马碎牛叫自己接着讲,半天才回过神来。“秦琼就不同了------”马碎牛说:“这句话你刚才讲过了,说下边的。”赵俊良只觉得哭笑不得,但还是接着讲了下去:“他在隋唐那些英雄里虽然只是排名第十六的好汉,但他为人忠厚,广交朋友,连单童那样不合群的人都愿意倾全力帮他,所以他做任何事情都能成功。你想想:一个‘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英雄却不如一个排名第十六的好汉,是不是有点悲哀?”

赵俊良觉得自己对马碎牛的启发他应该听明白了,也许以后会注意和同学搞好团结,不料马碎牛听后低着头想了半天,问赵俊良:“你说明白点,李元霸恨天无把、恨地无环是啥意思?”赵俊良心里叫了一声苦,心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解释说:“‘恨天无把’,就是说天要有个把把儿,他都能把天举起来;‘恨地无环’,就是说地要有个环环儿,他能把地提起来。”

“他还恨啥?”马碎牛接着问。

“恨你!说了半天你都不明白。没事少欺负同学!义气比拳头要好一百倍。”

“嘿嘿,其实我早都听明白了,就是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谁让你给我上课呢,你又不是老师。”马碎牛嘻嘻笑着。眼珠一转又问:“隋唐那些英雄你最喜欢谁?最讨厌谁?”

“我佩服两个人,痛恨一个人。”

马碎牛兴趣更大了,又坐近了些,问:“佩服谁?痛恨谁?说来听听。”

“佩服王伯当和单童。恨徐茂功。”

“奇了怪了!这三个没一个是响当当的好汉,你咋单单注意他们?”

“王伯当和单童忠义可嘉,而徐茂功就是建议李世民杀掉单童的那个人。”

“这有啥奇怪的。他是李世民的军师——跟你是同级干部——职责所在,建议杀掉一个誓死不降还破口大骂的将军没啥可指责的。”

“有。”赵俊良沉吟良久才说:“他俩是结拜弟兄。”

“那就不一样了。”马碎牛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这狗怂居然不讲义气!我以前还把他当成唐朝的诸葛亮,闹了半天是个小人。”骂到这儿,忽然问道:“秦琼干啥去了?他咋不救单童?人家的银子白拿了?”

“他出差去了。徐茂功就是怕他赶回来救单童,让李世民作难,这才建议尽快动手的。”

马碎牛站起身一条腿蹬在椅子上,指着赵俊良就骂:“你们文人都不是怂!只关心自家的富贵,根本就不顾兄弟情义。看来我和你结拜就是犯了个错误,也许有一天我就成了单童,你就成了徐茂功!”

马碎牛跳下课桌怒气冲冲地坐到自己的板凳上攥起毛笔做砍杀状。赵俊良尴尬地坐着,面对同学们的讥笑有些哭笑不得。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大家开始写大字。

第十二章(二)

秋阳炙烈,鸣蝉催人昏睡。马碎牛想:“成天写影格上的字,烦死人了,换字。”口说换字,真正下笔就不得不想一想。许多涌上心头的话都被马碎牛一一否定,表现英雄气概的文字一时又组织不到一起;不得已,就在学过的课文里找内容。忽然想到屈老师讲课时提到唐诗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觉得气势颇为雄壮很有劲力,心中就是一喜。

马碎牛想也不想,抓起毛笔就写。当写完“北斗七星”四个字时,这才发现影格后边还有两个空格,这一下让马碎牛犯了愁。五言诗咋放进六格呢?

“怂管,给他编。”他破天荒第一次动起了脑筋、作起了诗。

赵俊良给他讲过关云长“酒尚温时斩华雄”的故事。赵俊良说:华雄已连斩数员大将,盟主袁绍军中已无人敢于应战。此时关云长请战。曹操就温好了酒,让关云长饮下后再出战,以壮胆色。关云长却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当关云长提着华雄的首级返回军中大帐时,那杯酒还是温的。后来马碎牛拿着这个故事向小道童长生卖弄,不料吴道长在一旁听了后却笑嘻嘻地给他讲了另外一个关云长斩华雄的故事,还说这是山西运城关云长老家的正宗说法。让马碎牛感到意外的是,吴道长讲的故事内容却和赵俊良讲的不大一样,这故事就成了“酒未温时斩华雄”。曹操哄骗关云长说:“华雄这会儿不行了,连斩数人胳膊腿都酸了;你去拾个便宜,把他斩了就能名扬天下。你且上马,我现在就点火给你热酒,等你回来后喝酒庆功。” 关云长信以为真,骑马提刀就出战了。曹操刚把火点着,正准备往炉灶里塞第二把柴,关云长就回来了。曹操吓了一跳,怀疑关云长没敢去,要是那样,这酒就温的有些尴尬。关云长一手提着青龙偃月刀,一手提着华雄的人头,威风凛凛地骑在赤兔马上。见曹操头都不敢抬,正蹲在灶下熏的流眼泪,随手把华雄的首级往地下一撇,问道:“酒咋样?”曹操见了华雄的首级,大喜过望,说:“我刚把火点着,酒还冰冰的呢!你且等一下。”

马碎牛始终都没闹明白:关云长取了华雄首级后所面对的那壶酒究竟是温的还是冰的,他也猜到了“三国演义”里一定有这个故事的权威答案,但他才不愿去翻书呢,只有赵俊良有那闲时间。心想:知道两个故事更好,比一个故事热闹。赶上今天写大字,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管它酒是凉的热的,反正曹操认不得我、酒也不叫我喝;只要能把作业交了就行。”只见他略一思索,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边端祥一边嘻嘻地笑。姜旅扭头一看,也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马碎牛写的是一首六言“绝句”:“北斗七星很高,老爷腰里带刀,只是这麽一晃,你的头就掉了。”

第二天发大字本,屈老师不在教室。同学们嘻嘻哈哈抢过了自己的本子后就急不可待地翻看老师的批语。马碎牛发现在自己的“大作”后面附有屈老师写的一张柳书“仿马体”六言:“北斗七星不高,满算不到马腰。地球有些太小,请君宇外舞刀!”赵俊良看过后说:“屈老师也是个妙人。”正嘻嘻哈哈地议论着,秃子惊慌失措一头撞进教室。他惊恐万状却激动异常地宣告:“海娃死了!海娃吊死了!今儿早起他大发现的。他兄弟洋娃吓的把了一裤子,刚从家里跑出来,说他哥舌头吐的一尺多长,眼睁的像鸡蛋一样。洋娃说吓的他仔蛋都上了楼了!牙也‘得得得’地说啥都咬不住。这会儿是谁劝都不回去。好多大人都去他屋了。”

“死个神经病有啥大惊小怪的!”马碎牛不以为然。

“不是,”秃子解释说:“他写了一个书(遗书),说是‘生不逢时,造物弄人’啥的,还说‘冤魂直面长生殿,真情羞对马嵬坡’。好象是说那个城里女子跟了别人了。”

马碎牛一脸不屑:“真没出息!生生地让书把人念瓜了。啥长生殿?啥马嵬坡?我看是阎王殿、落凤坡!一身好披挂却为个女人死了,真是把书念到狗肚子去了!”

马碎牛话说完了,赵俊良才想起来海娃就是那个坐在茂陵冢顶上的大学生。他问马碎牛:“今天阴历是多少?”

“七月初六。”马碎牛想也不想就回答。

“这就对了。海娃没法面对七月初七。”

马碎牛乜斜着眼看着赵俊良,变腔变调地挖苦道:“呦,你倒是他的知音,还能知道他过不了七月七。”

赵俊良说:“七月七是有情人相会的节日,他都肝肠寸断了,咋能受得了?”

马碎牛却高兴了起来,说:“他不面对咱面对,明天就是咱马跑泉七月初七‘看女婿’会,学校肯定放假,咱一块儿逛会走。”

“逛会?逛会是干啥呢?”

“逛会就是逛会,有啥干啥不干啥的?”

“那你给我说说逛会的人都在干啥?”

“卖东西的、买东西的,耍把戏的、看耍把戏的,干啥的都有。”

“那是赶集。”

“就算是赶集吧,你去不去?”

“谁要不去就是王八蛋!”秃子伸过个脑袋,一句话就敲死了这件事。

赶集,这是外地的叫法;关中道称之为过会。

马碎牛猜的不错,学校果然放一天假。

交秋的天气明亮如夏,只是早上出门时略微有些凉意。一大早“五虎上将”就聚到了赵俊良家,一边催促他赶紧下原,不要耽搁了逛早会;一边就莫名地兴奋,热切地说起了逛会的事。

秃子抢先鼓噪:“天下第一会就是咱马跑泉村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从原下泉眼冒水处沿路向南一直摆到三里路外的火车站,路东西两侧那几百亩地里都涌满了人。站在崃头上往下看,一个忙罢的农会比兴平县城都大!我说俊良,你也冒充着五虎将的军师,也是城里下放到农村吃粮的学生,算是见过些小世面的,你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会麽?”

这个头顶上有七八块斑秃、鼓着一双老鼠眼却又在“五虎上将”座次中排名最末的“金钱虎”,实在瘦的不像一只“虎”;赵俊良始终觉得他更像水浒里描述的“踢杀羊”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一类的泼皮。

“没有。”赵俊良温和地笑过后居实回答。

秃子面有得色,还要说话,怀庆讽刺道:“秃子,你一辈子就去过一趟兴平县城,啥时候说话都忘不了提起,惟恐别人不知道;以后少提兴平行不行?井底之蛙。俊良住过的渭城市比兴平县不知道大多少倍——再说城市也没有会,他也不可能跑到农村逛会;你问他是寻错了人。”

明明闪着俩酒窝只是腼腆地笑。

秃子憋的难受,抢着话音驳斥道:“说‘一辈子’就不对!我今年才十五岁,谁敢说我以后去不了渭城?谁又敢说我以后去不了汉城?也不是我问错了人,是因为他孤陋寡闻——谁让他一直住在城里呢?城里那些人,就像碎牛说的:秋里的蚂蚱,经过冬还是见过夏?——我也是好心给他上课呢------”

“你那就不是上课——连挖苦带显货的。”

马碎牛对赵俊良介绍说:“秃子说的也不全错,咱村的七月七会延续时间最长。不管啥地方的会都熬不过日头偏西,吃中午饭以前肯定就散的没影了。但马跑泉的会不但延续一整天,而且一直要到后半夜戏唱完了才散。卖东西的大都集中在路两边,不是农具就是日用品,再不然就是卖吃喝的、卖老鼠药的、卖烟的、算卦的,这都没啥意思。真正热闹的是桥西和路东。道路的西边是咱马跑泉涌出来的泉水向南流走的一条大渠。渠宽水清,一连串七个桥搭在渠上,人称小苏州。过了桥往西看,上百亩地的场面上那才真正热闹。看女婿的、卖猪卖羊卖牲口的都集中在这一片地里。道路东边更有意思。耍把戏的、唱戏的、叫街的还有卖大力丸的------你是头一回逛家门口的会,以前啥都没见过,我看你就不要管热闹不热闹了;你干脆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全逛一遍,看看咱马跑泉七月七牛郎织女会的摊场!”

赵俊良说:“你刚才说的有一个我没听懂,啥是‘叫街的’?”

“我这会儿给你不说——说了你也听不懂,还费我口舌。等你到会上见了就知道了,这叫做一目了然。”

其余几人就笑,笑赵俊良孤陋寡闻,连叫街的都没见过。看他们那奇怪的神气,就好象是城里人没见过自行车一样。就这样,赵俊良揣着奶奶给的一块钱迫不及待地跟着他们下了原。

第十二章(三)

马跑泉清亮充沛的泉水奔涌向南形成了一条一丈多宽的水渠。水渠上由北向南一连串架着七座古香古色的拱形木桥,紧挨着水渠两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粗大美丽的绒线花树。由水渠向东二十米左右就是与水渠并行的通向茂陵车站的南北大道。大道两旁密植着两搂粗的百年古柳。

太阳刚上房檐,但那些赶早会的人已经满街走动了。起早赶会只是图个选择面宽。这些人心无旁骛,只是为了买一件趁手的农具或是买一只满意的猪娃。他们有正事。对于一年一次的“看女婿”会早已司空见惯了,囊空如洗的窘境也打消了他们热心逛会这种奢侈的行为。赵俊良已经看到有人在往回走了,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们或是一手抱着猪娃或是拿着一两件农具,另一只手掐着成捆的旱烟叶。让赵俊良奇怪的是,那些做生意的似乎起的更早。他们早已严阵以待,把个道路两边摆放的你挨我挤、密不透风,给人的感觉是连只脚都插不进去。

放眼看去,会场的布局并不完全像马碎牛说的那样是一条南北直道;北头这边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弧,这半个圆弧包围着那声如闷雷的马跑泉。在这儿摆摊的大多都是卖吃喝的,他们借泉外高大的杨树搭棚,借水洗碗,既凉爽又方便。

人头攒动、脚下艰难,很快气温就升高了,赵俊良只觉得躁热难耐。刚过皂角树,目光立刻就被泉边经营冷食的摊贩吸引住了。

白生生的凉粉像个倒扣着的脸盆颤悠悠地扣在干净平展的梨木案上,铁皮擦子在上边旋转着,拉出了长长的凉粉条。随即,筷子粗细的凉粉就盛在了一个个的白瓷碗里。各种令人生津的调料碗摆放的像参加检阅的仪仗队。摊主正在笑眯眯地给一个老汉调制一碗凉粉,他有意把每一样液体调料都高高舀起,却把左手的碗放的低低的,让调料瀑布般冲落在碗里。那暗褐色的调料冲进碗里后,打散了预先放置在凉粉顶端的油泼辣子和芥末疙瘩,香味顿时弥漫开来;看得周围的人只咂嘴。

赵俊良也只咂嘴。他急忙转过了脸。

这边醪糟摊子让人觉得热火而亲切。炉灶里冒着炭火,微型小风箱呱嗒呱嗒地脆响。黄亮黄亮的铜马勺添着半锅水正淄淄地冒泡。白皮的来杭鸡蛋摞在碗里,香甜的醪糟坯就扣在搪瓷罐里。水开了,冒尖一勺醪糟进了开水锅,糟米漂到水面,立刻就溢出浓浓的曲香味。风箱响起,再次将水烧开后,一个来杭鸡蛋被敲开,蛋清裹着黄亮的蛋黄就滑落到碗里。一双筷子伸进来了,啪啪啪一阵密集的声响过后,成为糊状的鸡蛋就被沿着锅沿儿旋转着淋进了醪糟锅里;但它又很快翻了上来,变成了膨胀的鸡蛋絮。忙碌的烧锅人停下了火,他一手抄勺、一手端锅,节奏鲜明地响过之后,一大碗香气四溢的鸡蛋醪糟就热腾腾地摆在了桌面。

赵俊良猜想那醪糟的口味一定酸甜适口。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旁边的摊子却又是那么清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拿着一个笊篱往一个大老碗里搂鱼鱼儿。一寸来长、笔杆粗细、圆头尖尾的金黄色的包谷面鱼鱼儿滑的像泥鳅,刚落进碗里就四散逃窜。当一勺子红杆绿叶水芹菜带着浓郁的酸黄菜原汁扣到碗上时,赵俊良的涎水当时就流下来了。他害怕了,他想走。

摊主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干净利索,营造着一片喧嚣、一片清凉和一片繁荣。见有人靠近就满脸堆笑,热情的招呼声就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马碎牛喉结滚动,气恼地骂道:“这些卖吃喝的就像是劝膳的太监,整的你满嘴流涎水,不吃都不由你。走,不在这儿受罪了。”

六人抬脚往南,边走边东张西望。赵俊良兴致盎然地看一个男子吹糖人,听见身旁有一个声音说:“小伙子,好命呢!算一卦吧?”赵俊良低下头看,脚边有一个戴茶色眼镜的老汉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赵俊良根本不相信算卦这一套。虽然他生性好奇,但也不会因为好奇就去算卦。赵俊良又是一个很懂体恤的人,面对着如此慈祥和善的老人,他又不忍心板起脸来断然拒绝。他想选择一些中性词汇,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一些,用一种体面的方式拒绝这种近似恳求的提议。其实他不愿意算卦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决不想轻易花掉奶奶交给他的那一块钱。这一块钱里既有叔叔的体恤也有爷爷采药的艰辛。

马碎牛急于逛会,他也不想在此停留。见赵俊良沉吟不语,以为他拿不定主意,就言辞激烈地说:“走!算卦都是骗人呢,不要相信。”那算卦的老汉也不生气,依然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他上下看了马碎牛几眼,说:“我送你几句话,你看我得是骗人呢。”不等马碎牛拒绝他就开口了:“你爷弟兄俩,你爸弟兄一个,你也弟兄一个,对不对?你是村上的娃娃头,但你却服气一个人,对不对?你今年惹下一场事,差点丢了小命,是遇见贵人把你救了;我说的对不对?”

马碎牛听的目瞪口呆,一时间瓷的像个呆子。甚至当吴道长和长生已经很感兴趣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他都没有发觉。他直愣愣看了看算卦老汉,气咻咻地说:“你是谁?是查户口的警察还是搜集情报的特务?你咋对我的事这么清楚的?是谁告诉你的?”

马碎牛一连串的疑问只换来了算卦老汉神秘的笑容,他反问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马碎牛说:“对着呢。你再说说我以后的事。”

那算卦老汉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坐的更实在了,声音也愈发亲切了。他摆出神秘莫测神情,郑重其事,不但仔细看了看马碎牛的面像,还看了马碎牛的左手,尤其是认真看了他手心里攥着的那颗红痣。看完后就说了一个“怪”字。他摘下茶色眼镜慢慢擦拭,深不可测的瞳孔里全是疑问。思索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个一般的娃。我这儿有三个麻钱,你把它扣到双手手心,摇上几下以后你就把它丢在地下,连摇六回、连丢六次。”说着话从腰带里摸出三枚乾隆通宝,郑重地递到马碎牛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不但马碎牛产生了预知未来的强烈愿望,赵俊良和其他几员大将也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碎牛蹲了下来。按算卦老汉的指点放松了身心,对着面前一块又脏又皱的黄布很随意地甩了六次麻钱,那些麻钱就或面或背地变化了六次。他张着茫然探询的双眼,定定地瞅着算卦老汉。

赵俊良心细。他看见每当马碎牛甩一次麻钱后,那算卦老汉就在一张纸上划上一道或是两道。六次划完,又在那些道道旁边写上一些“父母”、“兄弟”、“官鬼”、“妻财”、“子孙”等文字,在标完了“世”、“应”两个字后,又在卦头龙飞凤舞地挽了一个字就结束了。这是赵俊良唯一没看清的字,他猜那应该是卦名。

那算卦老汉沉吟片刻,说:“我算了一辈子卦,没见过你这么怪的。”

马碎牛顿时沉下了脸,抢白道:“咋了?遇到难题了?不会算了?你还是学艺不精麽!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去深造,也省得在这儿丢人。你去这村子中间的药王洞找一个姓吴的山西老道,他狡猾的了得!你去跟他学上几招再出来骗钱。”吴道长就在他背后站着笑。马碎牛说完站起身来就想走。不料那算卦老汉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说:“不急。让我再看看你的右手。”不等马碎牛同意就展开了他的手掌。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那颗黑痣——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又抓起马碎牛的左手放到一块一比,有些激动地说:“怪啥的!怪啥我半天都没看明白,你是日月手!你是天地手!你是阴阳手!你是生死手!现在我能给你断了,你听好了:你少年顽劣、屡闯大祸,青年时呼风唤雨雄霸一方;壮年颠簸不宁,中年家财万贯。老来子孙满堂。只是你安身不顺,立命艰难;一生风头浪尖、死里逃生,逆风行船、多遇大浪。从现在起,你往后这十几年的命运是大起大落:起,则朝见天子、名扬四海;落,则背负人命、身陷大牢!不过你也不要怕,你一生遇贵人,处处有人帮;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命里有两儿一女,夫妻和睦、白头到老,你是一等的豪杰命!”

秃子惊悚万分,既而肃然起敬。他看马碎牛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马碎牛却十分怀疑,拉着长声骂道:“吹牛皮。‘家财万贯’?我这会儿是要怂没蛋!在社会主义阳光的普照下,人民走的是集体富裕之路;我去剥削谁?我咋可能有万贯家财?老汉,牛皮吹破了。还说啥来?‘白头到老’?跟谁?说不定我丈母娘还没谈恋爱呢!又说我朝天子、又说我陷囹圄的,一个萝卜都让你两头切了——好的坏的你都说全了——我以后命运不管是瞎是好你都能说是你算对了——原来骗人这么简单的!你这卦我也会算。几十岁的人了净说大话,再要让你吹下去,说不定你还要说我长命百岁呢!”

那算卦老汉并不生气,陪着笑说:“你活不了那么长。你的寿数和今儿这个日子有缘。”

“啥?今儿?立马死?”马碎牛又有些怯火了。“你不是说我老来还要儿孙满堂麽,咋今儿就把我日塌了?你这老汉说话前后矛盾!前言不搭后语——”大约是嫌形容的不解恨,就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前车之鉴。”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人就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赵俊良见马碎牛的卦算完了,不想让他再纠缠,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口袋里那一块钱,问算卦老汉:“多少钱?”

“一卦两角。但我不收他的。”算卦老汉紧盯了赵俊良一眼后又说:“你要算卦我也不收钱。难得的是遇见贵人。”

“我不算。你也不要给我算。”赵俊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他终于明白了,面对慈祥的老年人说话决不能拖泥带水——尤其这慈祥的老年人又是个精明的卦师。

“唉,贵人不露像,我也没办法。”

“我算,我算!你要不收钱我也算一卦。”秃子急火火地往前凑。他蹲在对面,两手托着下巴,殷切地望着卦师。马碎牛就让开了地方。

算卦老汉认真看了看秃子的面相后又看了看秃子的左手,怜悯地说:“你也算是个好娃。生而为义、死而为情,算得上是情义中人了------”

马碎牛、狗娃、怀庆——甚至连腼腆和善的明明听了后都是一愣,四个人面面相觑既而就哈哈大笑,狗娃都笑出了眼泪。

“好娃?------他是个好娃?------为义而生?------为义?哈哈哈——为情而死?为情?哈-------哈哈哈------”

再也没人相信算卦老汉了。他把马碎牛吹的神乎其神,俨然是一个传奇英雄;其人生命运也描述的让人难以置信。又把奸诈自私、胆小怕事的秃子说成了情义两重的完人;他已经完全露馅了。没有人相信他了。几个人转身要走。秃子很沮丧,欲言又止,急忙站起身来跟上大家。直到这时候,马碎牛才看见背后的吴道长和长生。他嘻嘻一笑说:“我替你收了个徒弟,以后多一个人养活你了。”

“一个比我都老的徒弟。”吴道长呵呵一笑,边走边说:“老汉卦算的不错。能知道过去,也能断出未来,可惜------却漏掉了眼前。”

“眼前咋了?”马碎牛一惊。

“你上午逛会,下午呆到家里不要出来。到了晚上我就会告诉你,还陪你一块去看哑柏红唱戏。”吴道长说完领着长生向东拐了。

马碎牛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贪顾逛会了,咋把这狗日的给忘了?俊良,下个礼拜天抓特务!”

秃子也望着吴道长的背影,嘴里喃喃说道:“二斗麦------三五块钱------”

第十二章(四)

人渐渐多起来了。 有佝偻腰的老汉,有顶帕帕的婆婆;有昂首挺胸的壮汉,有泼辣嘴快的妇女;有东瞅西看的小伙,有淳朴美丽的姑娘。赵俊良却注意看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大约五六岁,穿着个吊带开裆裤。他一手拉着他奶奶的衣角,一手伸到裆里玩着他与生俱来的玩具。他指法熟练、神情坦然,显然不是初次“**”。此刻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一边揉着下体一边道貌岸然地看着赵俊良。赵俊良不笑,他也不笑;赵俊良一笑,他还是不笑。赵俊良蹲下身子说:“让我也玩一下你的牛牛子。”他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马碎牛不以为然:“跟碎娃有啥耍的!走,到西边地里看女婿走。”

赵俊良刚站起身,就听见道路前边有铁器击打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他惊奇地问:“那是啥声音?”

“那就是你刚才问的叫街的。”秃子佝偻着腰抢着说。

赵俊良急走几步,很快就看见了一幕令他心惊胆颤的自虐表演。

一个四十多岁的瘸子,精赤着上身,裸露着黑瘦的胸膛,手持两把板斧一样的大刀片儿,每走一步就一左一右地用力在自己的胸膛上猛拍下去。他还玩出一些花样:时而将两把刀并在一起,对着胸膛拼命拍下;时而反手握刀,就敲的肩胛骨嘎嘎地响。他面带微笑,一瘸一拍;两把刀花样翻新地碰撞时发出仓琅琅清越响亮的声音,引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赵俊良很是吃惊。他难以理解,那由一张薄薄的皮肤和两排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构成的胸膛,如何能经的起如此猛烈的击打?他难以理解这种非人的自虐行为和目的。正待询问马碎牛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一些年纪大的老婆们解开了手帕,怜悯地将一分、二分的零钱丢给了他。

赵俊良明白了,原来叫街是通过自虐手段来激起别人的同情继而达到要钱的目的——说到底还是属于乞讨的行当。只不过他的方式让人战栗、他忍受的痛苦让人同情、他真诚的微笑让人心碎而已。赵俊良恨不得掏出身上那仅有的一块钱尽数送给他。

叫街的越来越近。离赵俊良三四米远时突然拐向了路边的地摊。那里有一个卖农具的老汉。农村的集市,终以卖牲口和卖农具的为主。这两种买卖算得上是集市中规模最大的生意了。

马碎牛看到叫街的节拍鲜明地踅到了卖农具的摊子前,兴高采烈地对赵俊良说:“这下有好戏看了。”

赵俊良问:“为啥?”

马碎牛笑得幸灾乐祸。他说:“这卖农具的是兴平人,大人们把他叫‘王师’。他每个礼拜天都在茂陵车站摆摊子,谁都认识他。平时吝啬的了得!为一分钱能跟你争上两个钟头。你想,他咋可能给叫街的钱?叫街的呢,也不是好打发的,个个壳子硬,一般不给钱是说啥都不走!这两个人碰到一块,嘿------”

赵俊良不等他说完就急忙围上去看。

那王师果然吝啬。任凭叫街的翻新花样、将双刀在胸膛上拍的震耳欲聋,就是不理不采。他两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农具,头也不抬。有顾客问价,就热情招呼;只是声音略大了些儿。问价的走了,或者是生意做成了,他就继续定平了脸,再搭蒙下眼皮儿继续看着面前的农具。

叫街的也是翻过山、淌过河的,走南闯北啥样的人没见过?今儿遇见个硬骨头反到激起了他的满腔豪气。一种职业的自尊使他笑的更甜、拍的更猛、走的更近,两把大刀只在他的胸腔和王师的头顶之间翻飞舞动,将一个瘦弱的腔子硬是击打出了鼓一样的巨响。两人一坐一站、一恼一笑、一静一动,僵持着互不相让。有人想买农具,一看这架势,无奈一笑,转身就走。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情绪就更加高涨。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围越大;慢慢地就有人起哄。

“王师,给俩钱让走了算了,看拍的可怜的。”

“王师,说啥都不能给!咱铁公鸡的名声也不是一日两日挣下的,不能瞎到一个叫街的手里。”

“叫街的没眼色,石头那能捏出水?我看你拍到天黑也是白拍。”

“王师,寻人借上二分钱给他,反正你也不还。”

“叫街的,赶紧走!不要说你拍红胸膛,你今儿就是把脖子抹了也休想见到一根钱毛。”

“王师,收摊吧,换个地方再摆;我就不信他会撵着你要。”

“分分钱的事麽,打发了算了。”

“王师口袋都是一毛的大票子,给他一张害怕他找不开。”

“王师,不用怕,撕个角儿还能用。”

“王师这会儿睡着了,听不见,打雷都不得醒。”

“王师,我给你出个好主意:给他一分钱,让他给你打个七厘五的欠条------”

“那不是把一分钱掰成四瓣了麽?”有人很快算清了账。

赵俊良不想再看下去了,他不明白人们的同情心都到哪儿去了。周围全是起哄的,却没有一个人肯慷慨解囊出面消弭这残忍的闹剧。也许这些人平时生活太单调乏味,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机会,就一定要看的过瘾才肯罢休。看来如果王师坚持不给钱、不挪地方或是叫街的硬撑着不吐血、不栽倒,这些人就会继续煽惑下去。

赵俊良捏了捏口袋里那一元钱没敢往出拿。他不能得罪周围的看客;他不能露富让人把钱抢了去;他也不敢用如此大面额的钞票去施舍。

赵俊良觉得十分痛苦。他口袋里有钱,却不能施舍也不敢施舍;他恨王师的吝啬却也讨厌叫街的强索硬要。他碰了一下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咂着现场热烈气氛的马碎牛,示意走了算了,却看见王师终于在叫街洪亮的刀声和起哄者讽刺挖苦的双重压力下屈服了。他痛苦万状地拿出了一分钱,留恋地看了一眼,恶狠狠地向上一扔,嘴里带着哭腔心疼地骂着:“价,拿去吃药去!拿去买棺材去!”

那叫街的一亮左手大刀,对着那飞来的一分钱,竖着一挡,就听铛的一声,镍币应声下落。他手中的大刀片漂亮地一旋,再平着一端,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分钱。围观的人大声喝彩。那叫街的再次卖弄,一扬刀将那一分钱高高抛起,右手刀递到左手,看也不看,伸食、中二指就在空中夹住了那一分钱。大拇指一搓,“啪”的一声轻响,那一分钱就断成两半,有一半恰好落在了王师的脚边。众人看呆了,那一声好还没喊出来,又见他三指用力,剩下的那半个钱就又分成了两半。他将其中一半郑重地放进口袋,将另一半扔在王师的脚下。众人到了此时才中气十足地一哇声地叫好。

那叫街的咳嗽了一声,说:“你我两相安,不给你打欠条了。”说完,挺起胸膛、舞着双刀,拍的铿锵巨响地慢慢走了。

人群终于散去。

怀庆看着他的背影说:“两败俱伤。”

秃子问:“谁有一分钱?让我也试一下,看掰得断?”明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分镍币递给他。秃子先是模仿着叫街的样子,用三个指头按来按去,不要说捏断,使尽了力气那镍币连一点变形的痕迹也没有。秃子燥了,用两个手掰。哼哧哼哧地用过力后,放到手心一看,镍币依然平展如新。秃子很生气,把镍币递给狗娃,说:“你劲大,你试试。”狗娃不接。说:“我才不丢那人哩。”

马碎牛自言自语说:“这么好的指力干啥不好偏偏去叫街?就是练个单指钻砖,像兴平老杜一样,摆个摊子也能挣几个钱;为啥非要做这残忍的行当?今天是有会,人多,还有人施舍;平时街上没有几个人,他咋活呢?”

赵俊良也说:“不可思议。”

他们拐上了木桥。

两米多宽的小木桥古香古色,桥栏杆的核桃木挡板上满是高浮雕的民间故事。深刻的刀功展露着古代工匠精湛的技艺,栩栩如生的画面述说着忠孝节义的传统故事。赵俊良爱煞了这些小桥上的浮雕,这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精雕细刻、古韵沧桑的小桥使他忘情流连,使他如醉如痴。他抚摩着这一切,一种令人震撼的激情突然通过指尖传到了他的心底,仿佛古人也有意和他交流。他站在桥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这种无言的交流充盈全身。泉水携带的清凉扑面而来,快意的感受使这种交流具有身心两方面的愉悦。他感觉到神清气爽头脑格外清醒,他觉得忽然之间自己又成熟了许多,甚至都已经是个大人了。

马碎牛却觉得“这些木画我都看了十年了,有啥意思吗?”催促他到西边地里去看女婿。

原来这七月初七是民间传说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渭城、兴平两地交界这一带的农村,只要是家里有待嫁的女子或是将娶的小伙,都要提前精心准备来迎接这个节日。到了这一天,已有婚约的小伙、姑娘就到马跑泉的会上去向自己的心上人展示各自的情意。小伙子们通常是穿上一身黑色的家织布衣裳,一只手提一根长长的莲菜,另一只手则挎着一个大担笼。担笼里装着两样东西:去年精选的又大又红的干枣和一个又宽又长的牛舌头饼。到了会上,要把这些礼当一件件当面交给女方,还要按次序说出所含的寓意。

女方家通常准备的更早也更精心。东西不多,不是一双鞋就是一对鞋垫。如此简单的两样东西却被巧手的姑娘翻新花样整成了地道的精美工艺品。

先说鞋。仅选料一项就颇费心思。“底儿”、“面儿”都要选用上好棉花纺出的细线密织而成的“细布”,通常家织的粗布是根本不予考虑的。将细布一层层用香草水泡上三天后,再用细箩过下的糜子面打成的糨糊做成单层鞋底儿或是鞋面帮子。选料精细,纳出来的底子就轻巧柔软、针脚密实。向下的一面满布着黄豆大的线疙瘩,希望这双饱含深情的鞋耐磨、穿的久远。鞋帮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缀上一块布了事。首先布面得是黑色,这和鞋底那一圈耀眼的白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次要在帮子布上用深色的丝线锈出各种各样的吉祥图案或是表露心迹的文字。因为鞋是要男人穿出门的,那些图案就不能太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才见工夫。女孩儿家所比的不但是鞋底儿针脚的致密整端,更重要的却是帮子上的图案是否活泛、对路。

鞋垫则更不易做。常有人说:“宁上三双鞋,不缀一个垫儿。”鞋垫底色浅,又垫在鞋里面,所以不但不忌艳,反倒是越艳越好。女孩儿家拿出的鞋垫代表着她是否心灵手巧,而针线活深厚的功底也只是个基础。好鞋垫讲究的是图案和布局。除过各类果蔬花卉、福寿财,也有鱼鸡虎龙、山河牛羊。更多的却是一些大头娃娃和民间故事。那鞋垫本应是平展展的一个薄板,却绣出浮雕般的效果。常见的是以河边一片绿草开阔地为底,牛羊白兔、山树人物作为浅浮雕,而把代表福禄寿的仙桃、梅花鹿、仙鹤高高地突出在鞋垫上,成为抢眼的高浮雕。绣出来的鞋垫要层次分明;所绣的内容要活灵活现。谁家女子绣的鞋垫要能让女婿爱的舍不得往鞋里放,反而揣在怀里,就觉得十分骄傲。

也有笨女子寻枪手的。通常是由母亲出面,找一个年长的针线高手做好了回礼放起来,然后再另拿一双鞋或是鞋垫一针一线地慢慢教。于是就有了“请姨”这种专门上门教本事和替人做鞋缀垫的行当。

马碎牛一伙那懂这些!上了小桥,摆脱了水渠两岸绒线花树的遮挡,西边的农田忽然宽阔地展现在了眼前。他们踅进了“看女婿”的人群,被满世界的“牛郎”瞅的发毛。

往年马碎牛是不屑于去看“瓜女婿”这种无聊的把戏的,偶然路过,也只是瞥上一眼,骂一声“一群瓜娃”了事。他最大的兴趣是去看兴平老杜的单指开石头。今天陪了赵俊良又一心想让他领略马跑泉的伟大和繁荣,就耐着性子挨个场合都转一下。

让他想不到的是,这里对于少年人来说却是一个不成文的禁地。

第十二章(五)

为了给那些不曾谋面却已有婚约的青年男女提供一个放心大胆的说话场合,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为了避免尴尬,除过见面的青年男女以外,其他人自觉地不走近这里,尤其是双方的父母、亲戚和朋友,最多也只是站在远处笑眯眯地瞟上一眼,远远地欣赏他的表演而已。

马碎牛带领着结拜弟兄贸然闯入到这个禁区就像羊群里钻进来几只黑狗,又像是青菜碗里摆着的几个红辣椒,鲜艳醒目、格外抢眼;他们也理所当然地遭遇到了一连串侧目而视的白眼。

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了自己不该到这里来。

这里也没有一个女的,既没有小姑娘,也没有老婆婆,更不要说今天的主角——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了。“织女”们是有意地要晚来一会儿的,这是她们的权力。她们不能让人认为急于与准女婿见面,那会被看成是轻贱。她们要晾一晾自己未来的夫婿,也借此考验一下他的耐心。

这里所有的十**岁的青年都是一样的服装。而这些穿着同样服装的青年又都拿着相同的莲菜、提着相同的篮子。这会儿一个个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

马碎牛他们着衣随便,看上去太扎眼了;准女婿们的目光让他们觉得如芒刺在背。除过赵俊良以外,秃子、明明、狗娃、怀庆都想尽快退出去。但他们都看着马碎牛,等他示下。

马碎牛也想退出去。不是因为害怕别人侧目而视而是因为在他看来这里的气氛实在滑稽可笑。忽然之间所有的小伙都穿一样的衣裳、都提一样的担笼还都装着相同的礼当。

“咋看咋瓜!”他想。

对于别人侧目而视,他丝毫也不觉得有啥别扭的地方。“你瞅我一眼,我还你一眼,”这是他做人的原则。让他不满的是他带来的这几个号称虎将的结拜弟兄。赵俊良到是神情坦然,充满兴趣地东瞅西看,其他几个人在准女婿们的注视下一个个面露怯意、惶恐不安,像极了过街老鼠。

他恼怒地说:“俊良好奇,我说把他带到这‘好奇’的地方,你们没一个人反对,这会儿咋都怯了?你们都没看看这场合都是些啥人吗还让你们怯火?一人一份相同的礼当,所有人都打扮的一球色,再没见过这么瓜的事了!等一会儿‘织女’们来了,不认错人才怪!”

怀庆说:“不会认错。高低胖瘦不一样,模样也长得不一样,咋会认错?我到是觉得这些小伙就像路边的货物,站在这儿等着女娃挑选呢——这才是让男人丢人的事。”

明明说:“这就对了。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主角本来就是人家织女。”

“主角?”秃子不以为然地怪笑:“娶进门再看谁是主角!”

马碎牛说:“站到这儿又别扭又着气,走,到桥东边去。”说完猛地一个转身,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打个趔趄。马碎牛抬头一看,原来是油灯;急忙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嘿嘿一笑。

马碎牛很是奇怪,问道:“你又不是农民,咋和这群瓜子一样打扮自己?”

看见了油灯人人都心安了许多。脸上不但有了笑容也不再紧张了。大家都对油灯的行为感到奇怪,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油灯把左手的莲菜小心翼翼地担到担笼上再把担笼放到地下,他腾出两手后左右摆动着活动手臂。看着马碎牛叹了一口气,说:“唉,一言难尽!”

第十三章(一)

原来油灯看上了车站东边渭店村的一个叫豆角的女娃,那女娃也看上了他。两人虽有情意却都开不了口,很是苦恼。后来油灯狠了狠心,壮起胆子把自己喜欢豆角的事告诉了他妈。他妈一听高兴的合不拢嘴,骑了个破自行车急火火地出了门,没过半个小时就找好了媒人并且谈好了谢礼。又立逼着媒人放下家里所有的事情,坐在她自行车后座上赶到了渭店。媒人进了女家,他妈就在村口守侯。大约一个多钟头后媒人出来回了女方的话:女家愿意。但却有一个条件:除过必不可少的彩礼以外,一切程序都得按当地风俗办。油灯他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油灯苦笑着说:“碎牛,你看这事怪不怪?我是个东北人,却要按照陕西的风俗相亲;我家也算个城市居民户,我妈却给我整了一身农民服装见面。”

马碎牛抢白道:“咋了,陕西风俗见不得人?农民衣裳低了你的身份?”

油灯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一套程序让我觉得别扭。你看,花钱请人做一身衣裳,一年只能用这么一天;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却没有一样是我想送给豆角的。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妈还请了你们村的一个老太太,给我讲了一大堆见面时的规矩,最后还强逼着我记了一串必须说给豆角听的套话,说是从古到今‘看女婿’会上都得说这几句话。我问她能不能说些别的?她说:‘你先把这几句话学会了再说。等到了会上你先说,说完这几句话就轮到人家女娃说话了。女娃不言传了、不问你啥了,那时候你想说啥就说啥。’她怕我记不住,把那几句话颠三倒四地反复说,直到把我烦的实在受不了了,接连在她面前背了两遍这才罢手。”油灯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苦笑着说:“这些天为置备这套行头,把我都烦透了。三天两头让裁缝量体,我妈惟恐我穿上不合身,逼着我和她守在裁缝家大门口。累的我妈浑身疼,家里的积蓄也少了一半。就这,还让裁缝讽刺了两句,说他做了一辈子衣服,第一次见到有城里人求他做一身农民衣裳的。你看,这身衣服是不是比你们那身跤衣还金贵?现在整的我都后悔把豆角的事告诉我妈了,也实在不想在这‘看女婿’会上去见豆角。要不是我妈今儿早早把我叫起来,亲自送我过了桥,我就想装困,赖到床上不起来。”

马碎牛兴致勃勃地问:“我村那个老婆都给你教了些啥话?说来听听。”

“别吱声,”油灯忽然有些紧张,悄声说:“别问了,你看,她们都来了。你想听的那几句话一会儿就听见了——其实也没啥意思,只要你听不烦就好。”

马碎牛向东看去,背着朝阳,果然有三三两两的姑娘娃穿的花花绿绿地像一群彩蝶般分别从七座桥上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她们沐浴在东方那柔和的阳光下,一个个恰似从天而降的仙女。这些当代的“织女”们无一例外地驻足桥头,一个个张着眼羞涩地往下看,找到目标后就从这群“牛郎”中羞答答地穿过,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对象。

赵俊良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身旁几个伙伴就盯着他看,油灯也奇怪地看着他。

马碎牛问:“神经病。啥事让你大惊小怪地?你明白啥了?”

赵俊良难掩兴奋,说:“这是天女下凡!你看,这些小伙在西边,正应了天上牵牛星的位置;而从东边走过桥来的姑娘却占据着织女星的方位——”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打断他:“她们不从东边过桥从那儿过呀?路就在东边呢,难道从天上飞过来?”他指着满地的“牛郎”说:“这群瓜娃刚才也是从东边桥上过来的——你我也是,有啥奇怪的?”

马碎牛的话虽然大刹风景,但并没有影响赵俊良激动的心情,他兴致不减地说:“你知道这水渠上为什么设七座桥吗?”

马碎牛说:“知道,他要设八座桥就把桥架到陇海铁路上了!”

赵俊良急忙说:“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这七座桥和这七月七会有啥关联。现在我知道了,‘七桥’就是‘乞巧’。她们在家里纳底子上鞋缝鞋垫就是乞巧的过程,只有过了桥才算乞巧成功。那群姑娘娃走过木桥就是这个意思。”看到“五虎上将”个个呆若木鸡,赵俊良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们并不完全知道那个传说中的爱情故事。趁着高兴就讲了起来。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小伙子叫牛郎,家里十分贫穷,除过一头耕牛外一无所有——”

马碎牛打断他说:“没地要牛干啥呢?”

赵俊良一下就愣住了,这是他从没有想到的问题。但他还是趁着兴头接着讲了下去:“有一天他家的老牛突然开口讲话了,说晚上有一群身着彩衣的仙女要来这里的水塘洗澡,让牛郎把那件红色的衣服藏起来,那个丢失衣服的仙女将来就是他的妻子。那天晚上月白风清,果然许多仙女飘然下凡。她们嘻嘻哈哈地落在塘边,把身上的衣服搭在周围的花丛上,踏着月色下塘沐浴。牛郎潜了过去,藏起了那件红衣服,后来就娶到了织女做妻子。他们夫妻二人男耕女织、恩恩爱爱,还生了一儿一女——”

马碎牛再次打断他,奇怪地问:“男耕女织?他不是只有一头牛麽,他耕谁家的地?”

赵俊良敷衍他说:“他耕的是财东家的地。”

“财东家没牛?”马碎牛又问。

赵俊良很是失望,随口答道:“财东家牛病了。”

“哦,那你接着往下讲。”

赵俊良灰心丧气好不容易才想起刚才讲到那儿了,接着话头说:“原来,这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王母娘娘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嫌她嫁了个凡人而且还是个农民;就立逼着她回天庭。老牛知道了,对牛郎说:‘我七月初七那天就要死了。我死以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地下,你担着你的两个孩子尽快站在上头。’牛郎很奇怪,问为什么要站在牛皮上。老牛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牛郎一算,时间只剩了一天,他十分伤心。到了第二天,老牛果然死了——”

马碎牛插言说:“这老牛咋和海娃一个命运?——”回头看见赵俊良面色不善,忙说:“你接着讲,接着讲。”

“牛郎按照老牛的吩咐剥下了他的皮放在地上。正在这时,天上狂风大作、乌云滚滚,原来是王母娘娘派天兵天将来抓织女了。织女正在织布忽然被一阵狂风卷到了空中,她知道这是王母娘娘逼迫自己上天。她舍不得牛郎、舍不得自己的一双儿女,流着泪大声喊着‘牛郎!孩子!’牛郎让一阵狂风迷住了眼睛,当他睁开眼时,突然听见织女在空中哀痛的叫声却离不了地,眼睁睁看着她越飞越远。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老牛说过的话,连忙把两个孩子放在了筐子里,担着担子就站在了牛皮上。原来这老牛是天上金牛星下凡,它虽然死了,但金牛星却附着在这张牛皮上。他将牛郎父子托上了天,一路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追上了,不想被王母娘娘看到了。她恼恨金牛星多管闲事,拔下头上的金簪在牛郎两夫妻中间一划,划出了一条宽阔的天河,也就是咱们晚上看到的银河。从此以后,他们夫妻、母子就只能隔河相望。”

“神牛皮也怕水?”马碎牛认真地问道。

“怕水!”赵俊良只求尽快讲完这个故事。

“天庭上的神仙都很同情他们的遭遇,后来就由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出面求情,王母娘娘强硬的态度才有所松动。她勉强同意了让牛郎一家在每年的七月初七这天见上一面。”

“那等于还是认了这个穷女婿麽。”

赵俊良捂着自己的耳朵往下讲:“到了七月初七,陆地上所有的喜鹊都要飞到天河上。它们搭成一座鹊桥,以便牛郎织女跨越天河见面。事实上,在七月初七这天你是见不到喜鹊的。”

“好一个没道理的故事!”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评价道。

马碎牛的话让赵俊良心中一动。对于这个故事,他自己的疑问也不少。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他看到过几个版本。说法大同小异,而且每一个版本都不是毫无瑕疵的。

织女下凡时穿的衣服就有多种版本,有的书上说是红色的,还有的书说是白色的,最多的是说她的衣服是七彩——也就是多色的。

“那种比较可信呢?”

很显然:白色是根本不可能的。中国古代以白色服装作为孝服,聪明美丽的织女是不会选择单调而不吉的白色服装出门的;另外,传说中并没有关于织女父母或祖上去世的记载,穿白色服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红色服装的可能性也不大。艳而不丽、浓而不雅,不像是恬静的织女喜欢的颜色。在古代,红色服装是吉服,是只有在结婚时才穿的衣服。端庄贤惠的织女是不会急迫到穿着吉服下凡的。

最有可能的是她当时穿的衣服的确是七彩的。她年少美丽,七彩之色适合她;她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七彩之色配她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她在天上是有专职工作的,那就是负责织出七彩的锦缎——有的书上说是云霞。自织自用,更能说得通。

马碎牛问过没地要牛干啥的话,事实上,几本书在讲到牛郎的日常生活时,在他是否有地可种的述说上也有分歧。但分歧最大的却不在此,而是关于如何使用那张老牛皮。有的书上说,它被牛郎父子踩在脚下,是作为飞毯使用的——赵俊良使用的就是这个版本。又有的书上说它是被牛郎蓑衣般披在身上,大约是嫌让凡人踩了神仙吧,披在身上多少也算敬重一些。只是披着一张刚剥下来的牛皮担起担子来怕是不太方便的。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一本民间故事书,那书上说牛郎把那张牛皮制成了一双皮鞋!——天哪,他可真有闲工夫。老婆都被捉走了他才开始做鞋,这可能吗?如果可能,那他做鞋的速度也太快了,根本用不着种地为生。且不说剩下的作为下脚料的神牛皮就那么七零八落地扔在家里是否得当。

那头老牛也怪,有的书上说它本是天上的金牛星,因为犯了天条被贬到民间耕田赎罪的;还有的书并没有把它和天宫联系在一起,只是它突然之间就会说话了——这是最神奇的版本;看样子此牛介乎神、凡之间,或者说亦神亦凡、前凡后神或前神后凡。

民间传说的凡人与牛郎织女沟通的渠道也不可信。

赵俊良还能记起自己五、六岁时的情形,每到七夕,奶奶总要搬上一个小板凳到邻居家的葡萄架下坐着,那葡萄架的旁边就是一口水井。她把自己搂在怀里,说:“今天晚上牛郎要和织女说悄悄话呢,只有坐在葡萄架下的水井边才能听见。谁要是听见了,以后就能娶一个像织女那么聪明美丽的妻子。”

当时赵俊良并不知道“妻子”的准确含义,但他希望经历这个美妙的过程。但葡萄架下的等待每一次都令他失望。不是很快就睡着了就是什么也没听见。虽说只是民间故事,但它对赵俊良幼小心灵的打击依然是沉重的。

有的书上也写到了葡萄架,但却没有水井;有的书甚至连葡萄架也没有------

这是个没有统一版本、故事内容并不严谨的民间故事。

最糟的是这个故事根本经不起推敲。“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这是古人的说法。根据这个时间关系,那么,在地上的人看来,他们一年四季都在相会,或者是三百六十五年才相会一次——如果天上一年也是三百六十五天的话——至少他们每次相会的时间绝不是人间的一天。那对于他们来说太短暂了,短暂的来不及眨眼。再就是喜鹊。喜鹊架一次桥,在我们地上的人看来就是整整一年,那么,以此类推,我们将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喜鹊,甚至都不会知道世界上有这个物种存在,而不仅仅只是七月初七这天看不到它。其余经不起推敲的还有孩子的年龄问题:他们永远都不再长大了吗?牛郎织女就那么隔河相望不用做事吗?他们的生活怎样安排?等等等等。赵俊良甚至认为,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爱情故事之一,牛郎织女的故事显然太粗糙了。其他三个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梦姜女、白蛇传——就少有这么多的漏洞。这也让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其他三个爱情故事都有自己的出处:例如宁波有梁山伯庙、杭州有雷峰塔和山海关有梦姜女庙;偏偏牛郎织女却没个落脚处。他想什么时候进城看叔叔时问问他,说不定叔叔能解答这些疑问。

但是今天他有了新的看法,他希望牛郎织女故事的落脚处是马跑泉。让他佩服的是马跑泉七月七“看女婿”会的始作俑者实在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设计的相会场面没有漏洞,也许是他把一切都想到了。牛郎是农民,这是他最忠实于原著的地方。他利用马跑泉流淌下来的这股泉水设计了长年不断的天河和七座形态各异的“鹊桥”,其亲近温馨远胜于天上那道冷冰冰的银河。他让青年男子于清晨在桥西等待却让姑娘们从桥东缓缓过来,不但与天上两颗星宿位置暗合而且更加充满了诗情画意。那寓意深刻、精心设计的“礼当”也充分表述了情在人间的一片苦心。他的设计大气。他的设计不是为了天上的牛郎织女而是为了人间美丽的情爱。

“唯一的遗憾是这些牛郎没有牵着牛。”赵俊良自言自语地说。

秃子奇怪地看了看他,说:“咋没牵着牛?发挥一下你丰富的想象,看这些牛郎那一个没牵着牛!”他的话引发了一阵低级的笑声。

“牛舌头饼就把牛代表了。”大约是不满秃子的胡闹,明明宽慰赵俊良说。

“油灯,到底那一个是你的人吗?”马碎牛一句话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那个,就是那个个子最高的------就那个。”油灯指着桥上说。

赵俊良抬眼向桥上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正站在桥头转着脖子搜寻。她往这边看了一眼后就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步伐有力坚定,缺乏大多数女孩那种动人的羞涩。赵俊良只觉失望。马碎牛却有些奇怪,心想:“油灯咋能看上一个大洋马?”大约油灯也猜到了马碎牛的疑问,小声说:“她是个高中学生。爱打篮球。有一次我给她们当裁判时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就------”

“好冷怂!几句话就能骗一个媳妇,你干脆给我当师傅算了。”秃子说。

说话间那女孩来到跟前。她上身穿着白底青花的洋布衣服,下身穿了一条城里最时兴的的确良裤子,一眼看上去倒像一个城里的姑娘。更显眼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一个蓝粗布小包,咋看都与她那一身服装不配。赵俊良暗笑,心想油灯和豆角调换身份了:一个为对方打扮成农民,而另一个为对方打扮成城里人。走到跟前,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马碎牛他们,随即低下了头,略带羞怯地站在了油灯面前,却不言语。油灯像一个实习的演员,挎起篮子僵硬地向她面前走上一步,头也不敢抬,伸出一个惊慌失措的食指,先指着担笼里的莲菜说:“两情相悦,连绵不断。”然后指着两头翘的牛舌头饼说:“脚踏祥云,永不离弃。”最后指着红枣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早结连理,恩爱一生。”

马碎牛连忙用手捂住嘴,强忍住古怪的笑容,一弯腰,一路小跑,逃了。秃子、怀庆,明明、狗娃也洒笑着跑了。

第十三章(二)

赵俊良没有走。 他想,在中国,人人都知道“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但在马跑泉这地方,却是“七月七,看女婿。”明明刚才在路上说过,老人们都说马跑泉的看女婿会起自唐代,那么,到现在也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话想来是有道理的。孔夫子“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在唐以前只是说说而已。还不至于不让婚前的青年男女见面。尤其是在首创“妇女解放”的盛唐。但宋以后事情起了变化。后来的青年男女想要见面就不容易了。平心而论,马跑泉人无论老幼封建意识都是相当浓厚的,但为什么婚前看女婿这种与封建礼教格格不入的现象能一直延续下来呢?思来想去,赵俊良觉得那只有一个原因:老祖先留下来的。它被人民完全接受了,它已经产生了对抗封建意识的抗体,甚至**于道德体系之外。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可见七夕的故事要早于唐代。唐以后社会动荡,直到宋朝建立,社会才有了短暂的太平。但有宋一代却是封建礼教最为盛行的时期。到了明代,将个吃人的封建礼教更是推崇备至,弄到了缠脚的程度。由此可见,马跑泉的“看女婿”会决不会是唐以后的事,而只能是唐、甚至比唐更早就有了。赵俊良甚至都认为:先有七月七的“看女婿”会,后有马跑泉的千年古会;甚至千年古会就是为七月七看女婿而设立的。

马碎牛和他的伙伴跑到圈外去了,剩下赵俊良一个人已经不是那么扎眼了,他坐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观察。

大多数青年男女面带羞怯,欲盖弥彰地展露着自己幸福的微笑。姑娘们接过了莲菜,再接过来装着礼当的担笼。先把担笼轻轻放在地上,再把莲菜横在担笼里——所有的女孩都重复着这一动作。

这个放莲菜的动作让赵俊良心中又是一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真正的鹊桥!那弧形的担笼系一头挨着小伙子另一头挨着姑娘,两人站在两侧情意绵绵地交换着礼物;而那平时宽不可及的银河此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已经浓缩成了一根横亘在担笼上的莲菜。油灯说的那三句话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但他每听一遍就有新的理解。他觉得设计这种见面程序的人很了不起。表面看起来简单实在、朴实无华,但它却给情意的交流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如果只用现代人的眼光来解读这三句话,实在不是很能打动人心,但在封建的古代、甚至是现代的农村,要说出这几句话来却需要极大的勇气。它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封建意识的冲击和胜利,是一种主动的出击、是一个宣战。这一点,只要看看油灯那只哆嗦着的手就明白了。

有些格外害羞的女孩脸像红布,头弯的和脖子成了九十度夹角。这反而鼓励了对面小伙子的胆量,便目光灼灼地放胆看了过来。女孩儿发觉了便更加害羞,头也垂的更低。看的出来,他们是互相爱慕的,但千年封建传统的潜移默化却促使女孩儿在交换了礼当后便慌乱的不知所措。

赵俊良笑了。

大多数的青年男女由于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影响却是敢于面对自己未来伴侣的。虽然羞怯难以掩盖,但关乎一生命运的大事却促使他们按事先想好的思路一句句地问个没完没了。乍一听,话语中不见多少情意,甚至有些生分。但他们一问一答地拖延时间和一次次抬头出其不意地看上对方一眼,却暴露了他们极为珍惜这次见面的机会和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

“他们是幸福的牛郎织女。他们把时间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时代变了。”

“五虎上将”又折回来了。马碎牛一屁股坐到赵俊良旁边,埋怨说:“你咋回事儿?舍不得走?得是明年也想参加看女婿会呀?要不要叫我妈也给你做一身衣裳?”讽刺过后他有些惋惜地说:“我们已经失去油灯了——多好的裁判啊,这好比挥泪斩马谡;再不敢让这地方成了五丈原,把你这个狗头军师也损失到这儿。”他失望地看了赵俊良一眼,不解地问:“俊良,我就不明白:你守着这伙瓜哇失道的人看来看去有啥意思?那边兴平老杜就要单指开石了,你都不着急?到底那边有意思你都不明白?我就想不通,这一男一女见个面麽,咋都瓜的话也不会说了、人也呆滞地像个皮影儿?你看油灯,跤场上执法森严、目光如电,身手灵活、大义凛然,真是要多威风有多威风。今儿见了个豆角就慌乱不堪,关节都涩了!跟秃子见了二虎一样:打不完的尿颤。真是奇哉怪哉!这男人长大后为啥都要寻个女人呢?麻烦的要命。”

赵俊良说:“说这话是因为你还没长大,你要长大了也难逃这一劫。”

马碎牛讥笑道:“你也没长大。但我看你现在就已经离不开女娃了——书读的多的人个个都是心思细腻、情意绵绵的情种。坐到这儿看人家的媳妇,越看越爱,不想走、连会都不逛了。”

赵俊良兴致盎然地说:“不用激我。你要嫌烦你先走,我还得呆上一会儿。”

马碎牛并没有泄气,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去,到地里逮些疥犊子。”秃子他们心领神会,笑嘻嘻跑开了。

赵俊良的心思全在面前这些青年男女身上,他并没有留意马碎牛在说什么。直到秃子他们转回来时,他才着实吓了一跳!

四个人曲着双臂,每人手里都捏着两只癞蛤蟆。半斤重的癞蛤蟆披着一张疙瘩皮,鼓着两只公牛眼,四爪划动着企图挣脱桎梏。四人得意洋洋,一过桥就呈扇形走开。一边走一边挥舞着向人炫耀,惟恐“牛郎”“织女”们看不见他们手中的宝贝。那些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青年男女乍一见到这些疥犊子都吓了一跳。但让马碎牛始料不及的是,这些丑陋的怪物不但没有起到驱散人群的作用,反而把他们拉的更近了。尤其是女娃们的表现让他困惑。她们中有许多人或真或假地装作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借机躲藏在属于自己的“牛郎”背后,两只手却悄悄地揽在他们腰间,只把头从侧面伸出来观看。那动作看上去是那样的自然、不着痕迹,但却是无师自通的天才表演。“牛郎”们则一个个豪气万丈,虚假地质问:“干啥呢?”英雄气十足,面无惧色地瞪着那几个正在挣扎的疥犊子,眨着眼,赞许地微笑着,却并不对滋事闯祸的“罪犯”表示丝毫的不满。

马碎牛的阴谋破产了。

四位恶作剧者倍觉无趣,很快失去了表演的兴趣,他们尴尬地把疥犊子丢在地头,缩着脖子和赵俊良一起走出了这本不属于他们的地盘。

“叫你走你不走,非弄的我们五虎将没脸面!”马碎牛埋怨过赵俊良后却突然有些困惑地问:“女子娃就是怪,你要害怕就该往远处跑、往家里跑,干啥要躲到男娃身后呢?”

怀庆说道:“她们其实一点都不害怕,是故意往男娃身后躲藏的。”

明明也同意:“她们成天都在地里见疥犊子呢,今儿就假装不认得了、也假装害怕需要人保护了。”

秃子恨恨地说:“疥犊子她们假装害怕,明年我提前逮几条青花蛇提到这儿,我就不信她们还不怕!”

赵俊良说:“你要是提着几条青花蛇,她们就更感激你了。”

“啥?”五虎将全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赵俊良只是神秘地笑着。

兴平老杜即将表演的单指开石还没有正式开始。他正在扩大场地和摆放道具。

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子。他精赤着钢筋铁骨的上身,穿一条丝绸灯笼裤。腰里紧紧勒着一条红布腰带,脚下是一双轻巧的软底布鞋。他一边转圈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走江湖的话。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兴平老杜,今儿来到贵宝地不为别的,只为有两样家传的绝活想在此显货显货。耍的好了,你鼓一下掌、赏老杜一个脸,耍的不好,你说了出来,老杜卷摊子走人------”

场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块砖头石头。老杜转圈时,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撞上了那些障碍,一个趔趄后脚尖一个潇洒的外拨动作,那些作为道具的砖头、石头就滴溜溜地转。

前排围观的多是些少年,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抱着双膝坐成了一个圈。一个个情绪高涨,显得很兴奋,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爱看老杜的表演。

老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透。古人说得好: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土风、人有三宝神气精。天上的事归玉皇,地上的事不归城隍就归龙王——说到底还归玉皇。只有这人间的事,玉皇嫌烦,给了药王又推给阎王。害的百姓两头叫爷、诚恐诚惶!两位爷各司其职、在位谋政,阎王叫你死、药王让你生。谁起作用?”老杜郑重发问,继而自揭谜底:“谁起作用?就是你的神气精!上神由中气久炼而化、中气由下精凝聚而成。下精从何而来?一是吃我的大力丸、二是炼我的霸王功——”

老杜喋喋不休,沉迷于口才。等的久了,马碎牛就有些不耐烦。他大声喊叫:“老杜,那些废话你每个礼拜天都说。我都听了一百遍了、也早都背过了。单指开石!”

老杜一惊,回头见是马碎牛,说:“这位小兄弟希望先表演单指开石,好!咱就先表演单指开石。不过,在表演之前,我先说说这单指开石的力气是咋样炼成的。瓜炼不行,要吃药!咳!有人问了,‘是不是要吃人参?’、‘是不是要吃鹿茸?’都不是。那只会把你吃瓜、吃病、吃死,那是阎王高兴的事。但是——,你不要害怕,不要着急,只要你吃我家祖传的大力丸,我保你半年炼成钢筋铁骨,一年炼出超人的力气,两年以后,你要还不能单指开石——那是你没有连续吃我老杜的药------”

马碎牛听他越说越远,心中更加不快。耐不住性子高声叫道:“老杜,你要再不单指开石我就把人撵走,看谁还买你的药!”老杜有些尴尬。看了看马碎牛,说:“好!咱就表演单指开石。不过,在表演单指开石以前,我先给大家表演单指钻砖。既是热身,也不枉了大家捧场。”说完,脚尖踩翻一块砖,那砖翻过来后恰巧落在了他的脚面上。他腿一抬、脚一颠,那块砖就向上飞,老杜左手在身前一抄,抓住了那块砖的一角。只见他右腿向后一退,拉出了一个弓箭步,将那块砖竖在眼前,右手食指猛地戳了上去,快速一转,霎时间砖粉簌簌下落,一眨眼就钻出了一个指洞。老杜松开左手,右手食指旋转,那砖就转的像风车。围观的人正在叫好,老杜却指头一平把那块砖甩了出去。

周围一片喝彩声。马碎牛一声不吭。老杜钻砖他见的多了,已经并不觉得有什么神秘。他在等待,他要看老杜单指开石。

这种硬功赵俊良却是头一次见。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的指力怎么能钻动坚硬的砖头?”这种超越常识的现象首先让他怀疑砖头是假的。也许老杜是用其他材料做成了砖头的样子,然后再拿来表演?再不然就是事先在砖头上钻一个孔,以松软的材料将砖孔封堵起来,表演时只要认准地方,轻轻一钻就------”

他把自己的怀疑悄悄告诉了马碎牛。

马碎牛一愣,说:“我咋没想到?这怂也许都骗了我好几年了!不行,我要戳穿他。”他大声喊道:“老杜,你兴平人不能欺负我渭城人!你那砖得是假的?”老杜呆了,雷击了一样站着不动。始料不及的意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周围的人误会了,开始起哄,纷纷事后诸葛亮地说自己早都怀疑那砖是假的了。老杜缓过神后看上去有些委屈,他说:“我老杜摆摊卖药不假,要说我的工夫是假的我可受不了!”他指着马碎牛说:“这位小兄弟,你既然怀疑这砖是假的,你过来看看。”

马碎牛一个虎扑站了起来。他穿上了那只作为凳子的鞋,两大步跨进了场子。他拿起那块砖左看右看,然后又拣了一块石头敲了两下。听到声音清脆,马碎牛断定这是一块真砖。他说:“是砖不假。但你刚才钻的那个孔可能是假的。”老杜已经恢复了常态,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说:“你在这块砖上任意指一个地方,我当着大家的面另钻一个孔你看行不?”马碎牛说:“行。”他招手叫过来赵俊良,两人认真研究以后,马碎牛就用小石头在砖上敲了个遍,挑一个声音最清亮的部位画了一个枣大的圆圈,见赵俊良点头,然后把砖交给老杜,说:“你要能在这儿钻个孔,你就是真本事。”老杜笑着说:“我要钻不出来,你把我的摊子砸了;我要能钻出来,你两个每人买我一个大力丸。”赵俊良和马碎牛同时说:“好。”

老杜很随意地站在那儿,神情委顿,少了英雄气概。他也不拉弓箭步了,也不把砖举到眼前了,拿着那块砖看也不看,两手一合,快速一转,食指就从砖的另一面伸了出来。

这次他没有让砖头在手指上旋转,而是立刻就丢下了它。

围观的人一片欢呼,纷纷称赞老杜是真工夫。还有人说,他早都知道老杜是真工夫:“从他爷手里就有这一手绝活,假不了!”

老杜神情冷漠,听到赞扬的话也只是抱拳行礼勉强一笑。他脚尖挑动,重新拣起了那块砖,左手举着砖,右手食、中二指叠在一起,一下下地快速点去,那指头大的碎块就雨点般飞向四面八方。众人又是大声叫好。叫好声正酣,老杜又立掌为刀,一挥手,剩下的半块砖就有一半掉在了地下。他把手里那不足八分之一的砖块平放在手心,两掌用力一拍,“啪”的一声巨响,那砖全都成了粉末!老杜低头“噗”地吹了一口气,手上就干干净净。众人狂热,叫好声甚嚣尘上。

赵俊良拣起了地上的半块砖细看,发现烧砖时泥坯里夹杂的小石子清晰可见。他确信这是块真砖了,他也毫不怀疑兴平老杜确实是有真工夫的。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所谓单指开石,只不过是单指钻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拿出了自己身上那一块钱默默地递给老杜,老杜也不说话,给了他两颗大力丸还找给了他六角钱。

场外有人议论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兴平老杜的场子你都敢砸!”

赵俊良悚然一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对于走江湖卖艺的人来说,他们这种公然叫板的行为是非常严重的。“砸场子”的后果,对老杜的伤害和影响也是深远的。虽然最终老杜以真功夫赢得了喝彩,但人们以后会说:“有人在马跑泉七月七‘看女婿’会上砸了老杜的场子。”继而还会演变成“老杜的场子叫人给砸了。”也许有一天老杜的大力丸就再也卖不出去了。

谴责砸场子的人多了起来,话也说的越来越难听。一时间,人人都成了仗义执言的好汉,个个都充当打抱不平的侠士。赵俊良呆不下去了,甚至连盼了一年要看单指开石的马碎牛和他身边的那几个伙伴也如坐针毡,相互频频使着眼色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老杜默默地在场子里转圈,赵俊良后悔极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但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补救办法,只好愧疚地再看老杜一眼,心情沉重地跟着马碎牛他们走。

马碎牛不以为然。他说:“一身好工夫,干啥不行,去卖大力丸?我觉得咱这一闹也许对他是件好事。他可以认真想一想改行干些别的了。说不定明年秋天兴平老杜就去卖辣面子——兴平人都卖辣面子——咱多称些他的辣面子就行了。”也许是觉得这个理由难以自圆其说,马碎牛也不言语了。

“老杜下边要表演单指开石了,他能成功吗?”赵俊良有些担心。

第十三章(三)

耍把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壮汉,他把摊子支在一个土坎下边,看热闹的人呈扇形围在土坎下。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大约是他的儿子,看上去十分瘦弱。马碎牛他们进去前那耍把戏的正指着身后一个一米见方、两米多高的蓝布围子说着什么。

到了这里,马碎牛笑了起来,他已经把砸场子的事彻底忘了。

马碎牛豁开围观的人硬挤了进去,引的周围纷纷侧目。他装没看见,脱一只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就稳稳地坐在了第一排。同伴仿效他,挡住了原先坐在第一排的人还要回头怒目而视。后边的娃娃惧怕他们,敢怒而不敢言;连忙向两侧闪,人群就是一阵骚动。马碎牛刚坐稳,就听见山东人啪啪拍着胸脯说:“别看这蓝布围子三尺见方,但里边却是奥妙无穷!有人问了:有啥奥妙呢?嗨!奥妙就在这儿,我把这孩子放进去,就能变出一件东西来!”他加重语气说:“变成一件东西!”继而作思索状:“变出啥东西来呢?老少爷们,你们等着瞧。只是变出来的东西太大,不要把你们吓着了。那位问了:你到底都能变出来些啥呢?”他装模做样地在观众中间看了一眼“那位”,然后充满挑逗地说:“我到底能变出来些啥呢?天上的月亮!”他转着圈,豪气万丈地大吼一声:“嗨!”突然一弯腰,捂着嘴滑稽地笑了:“我变不出来。”看热闹的人全都被他诙谐的语言和滑稽的表演逗乐了。

笑声给了他信心。他两手攥拳,丁字步一站倒也威风凛凛。

“地上的大江大河、名山大川——,我也变不出来。咱马跑泉的千年古泉到是有了——可惜不是我变出来的!”这次笑声更大了。围观的人满怀希望地保持着鼓励的笑容。

他又开始转圈。

“我到底能变出些啥呢?说出来你们想不到:只要是世上有的,我就能变出来!”

站在一旁的男孩及时递话:“爹,你能变出钱来吗?”围观者精神就是一振。

“钱?这可是个好东西!天下变戏法的没有不希望能变出它来的。可惜我太穷,道行也浅。那位说了:你变不出来吧?”他突然反问道:“变不出来?太小看人了!多了没有,变个一毛两毛的还不成问题。”说完,看也不看,一回手就伸进了蓝布帘子,一眨眼,伸进去的那只手就缩了回来。他故作神秘地将一个紧紧攥着的拳头缓慢伸开,那巨大的手掌中就亮出了七、八枚一、二分的硬币。众人高声叫好。

那孩子又问道:“爹,我饿啊;你能变出馒头来吗?”

山东大汉突然面露凄楚之色,他慈爱地走过去,抚摩着儿子的头,悲凉地说:“孩儿,那可是普天下变戏法最大的愿望啊!可惜到今天粮食还得靠种地生产。你饿爹也饿,不过不要怕,咱父子俩给眼前的这些大爷、大叔,还有前边坐的这些大哥哥们表演一齣拿手的戏法,这些大爷大叔大哥哥们咋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随便赏你几个小钱就救下你的小命了。”

围观的人噤声不语。他向周围看了看,对那男孩说:“要变就变个狠的。孩子,你有没有胆量让爹把你变成别的东西?”

不明所以的五虎将就替那小孩担心。倒好像这孩子要去赴难一般。

那男孩挺了挺瘦小的胸脯,说:“爹啊,与其饿死,还不如让这些好人看个热闹。大丈夫终归一死!你变吧,变成啥我都不在乎!爹——,你就动手吧!”

看热闹的人凄然动容却又中气十足地为他的英雄气概叫好。

那山东人面露悲壮之色,说:“好!是我的儿子。爹要变的好,就还能把你变回来。那时,我还是你爹,你还是我儿子;咱爷儿俩继续给这些大爷大叔大哥哥们表演。爹要变的不好,孩子,你可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咱就下一辈子再作父子!儿啊,你怕不怕?”

那男孩更露悲戚之容,说:“不怕。爹,我不怪你!你看,这么多的大叔、大爷都在等着看你变戏法呢,你就动手吧。孩儿虽怕见不着爹,但孩儿更怕挨饿!咱穷啊!是死是活,孩儿认命!”

山东人作势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挥手间大喝一声:“好!是爷们,生死不过两口气、来去也就一张皮!咱爷俩不能学娘们那样哭哭啼啼。孩子,你上路吧!”说完,他做出不顾一切和生离死别的疯狂动作,抓住那男孩的腰带就在空中抡了一个风车,众人失色,惊呼声中,他猛地撩起了正面的布帘,将那孩子平汆了进去!

“啊——”一片大叫!围观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山东人拿起了一个小锣,一边急速转圈,一边铛铛铛地拼命敲那面铜锣;他那悲壮凄惨、焦急不安的表情让人揪心。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为儿子招魂,又像是在乞求某种神灵保佑。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大工夫,他放下了小锣,左手叉腰,站在远处面对着布帘高举右手,像法海收白蛇一样,把五指猛地一张,大喝了一声“变!”迈开虎步走去,一掀布帘,一弯腰、一伸手,哗啦啦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百十斤重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还夸张地撒了一地。

那山东人对着水缸凄惨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呀!”旋即就端着小锣泪眼迷离地开始收钱。

小锣举到了马碎牛面前。“没有!”声音干脆响亮。

小锣举到了秃子面前。“没有!”声音理直气壮。

小锣举到了怀庆面前。“没有!”声音冷淡无情。

小锣举到了狗娃面前。“没有!”声音蛮横无理。

小锣举到了明明面前。“没有。”声音温和果断。

小锣到了赵俊良面前。“铛”地一声,他丢下了一枚五分硬币。

山东人收完一圈钱后很是失望,毫无生气地又表演起来。他抓起那个大缸抡进了布帘里边。接着又催命般铛铛铛地再次敲起了小锣。转过三圈,他放下了小锣,高叫了一声:“儿子,出来吧!”帘子一掀,那个瘦弱的男孩钻了出来。

“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马碎牛很是不解。

赵俊良猜到了其中的奥秘,觉得这种表演无趣,建议走。马碎牛不同意,说:“再等一下。”赵俊良也不知道他闹啥玄虚,只好坐着。

等到那山东人要表演人变山羊的把戏时,马碎牛突然站了起来。抢在那男孩前头对山东人说:“你把我变成山羊。”那山东人吃了一惊,一时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说:“你太胖。”马碎牛指着身后的秃子说:“他瘦。你变他。”

秃子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想变成山羊。他害怕变成山羊。他尤其担心一旦变成了山羊后由于某种未知的错误自己再也变不回来了。那时吃草倒是小事,说不定腊月天就难逃一刀。他觉得自己家里还是有馍吃的,虽是两搅面,还是能吃饱,没必要像刚才那个男孩一样去冒生命危险。

但他也害怕马碎牛。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山东人低声对着马碎牛耳边说了几句话,马碎牛点了点头。山东人拿出了两枚五分镍币递到马碎牛手上。马碎牛转身把一枚镍币交给了赵俊良,想也不想就将另一枚远远地丢在了地上。山东人恼怒的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走前几步弯腰去拣地上那枚镍币。马碎牛出其不意两步窜到了那个布帘子前,掀起帘子就往里看。

帘子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抱着一只小山羊从后边土坎的地洞里往外钻。两人一碰面都吓了一跳。马碎牛突然笑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退了出来,看到山东艺人怒气冲天的表情,嘿嘿一笑,说:“甭怕,我啥都没看见。”

秃子怀庆等人见马碎牛掀了帘子,旋风般冲了过去。变戏法的山东人伸手一抓偏偏就抓住了秃子。秃子探密心切,拼命挣扎。其他几人拥到跟前,掀起帘子后都把头伸了进去。帘子里的老汉吓的脸色都变了。围观的成年人有知道把戏秘密的就哈哈大笑,笑的惊天动地。山东人两头不能兼顾,正不知咋样处理失控局面,秃子趁他不备,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疼的那山东人连连甩手。秃子在他松手间就黏鱼般冲到布帘子前,掀起了再看。周围的人笑声就更大了。

那山东人不敢动手也不敢骂,虽然愤怒到极点却也无可奈何,只是一边撮着被秃子咬过的手背一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他假笑一声,说:“这群孩子------真调皮!”

马碎牛一声呼哨,对着自己的伙伴说了声“走!”带头冲出了人群。几个人跟在后边扬起一片尘土,轰隆隆地像千军万马。

刚出圈子马碎牛就哈哈哈大笑,他自言自语说:“啥狗屁戏法!我真以为他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呢;想不到全是骗人的!”秃子和狗娃随声附和,也说:“真想不到!想不到那么好看的戏法都是假的。”赵俊良、明明只是笑。怀庆说:“布帘子后边打的那个窑能住一家人呢。”大家再笑,但越笑越失望。

“现在去那儿呀?”秃子问。

“这会儿会上人多的和蚂蚁虫一样,到那儿都不轻松。”明明说。

“看戏!看戏!”狗娃提议。

“看啥戏呢?上午演的是‘本戏’:‘血泪仇’。没一点意思。下午就好了,全是‘折子戏’ 而且是老戏。那才给劲呢!晌午快端了,咱先回去吃饭,等下午再来。”

马碎牛一说吃饭,人人都觉得饿了,五虎将就两手拍着屁股跺着脚,合着节拍说:“回回回,打锣锤;家家屋里有个贼!”他们找了一条最近的路,绕过了一群群逛会的人,说着唱着回家去了。

“太阳端、端老碗,一觉睡到日头偏。”这是暑夏农忙过后的正常生活。中午吃饭时间,那一望无际的看女婿会就开始歇会了。路人稀少,只有经营商品的小贩还强打精神看着摊子。成本的大戏也唱完了,戏台前有几个小孩在挪动砖块,大约是在为下午看戏提前占位子。到是靠近泉水周围的食品摊子却更加红火了起来。一些远地来逛会的外村人就歇脚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纳凉和吃饭,抽烟和歇息,有些人还就势舀上一碗泉水解渴,耐心地等待着下午重新开始的集会。

午休时间并不短,要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左右,那时,集会才再次活跃起来,马跑泉的大会也才迎来它的第二个**。

赵俊良吃过午饭后并不想睡觉,他拿起一本“中国古代民间故事”,还没翻两页,马碎牛就来了。进门就说:“我大要去会上买猪娃,让我跟他去。你先到戏台底下给我把位子占上,等我把猪娃送回家后就来看戏。”

赵俊良问:“啥时候去合适?”

“越早越好,你现在去就最合适。”

“戏是啥时候开演?”

“啥时候柳树的影子把路没了啥时候开演。”

“那现在去就太早了。”赵俊良有点不情愿。

“不行,就现在去。你戴个草帽、再拿上一本书,时间就过的快了。反正你爱看书,在哪儿看也都一样。”

“我一个人咋能占六个人的位子?”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刚刚叫过了秃子和明明,你一会儿下去时再叫上狗娃和怀庆。五个人还占不下六个位子了?”

“那好吧。”赵俊良总算放心了。他戴着草帽、拿上那本民间故事跟着马碎牛下了塬。

马碎牛去集市了。赵俊良到东头去叫狗娃和怀庆。狗娃他妈说:“那狗东西叼了一个馍就跑了,这会儿肯定在会上呢。”怀庆在家。两人就斜茬从地里穿过,越过了大路小桥,朝南一拐,迎面就看见了牲口市场。

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由粪便、尿液和牲口本身的气味混合而成的一种并不刺鼻的气味。虽说已经进入秋季,但太阳依然很毒。大部分的牲口都晒的呼呼气喘,蔫的像久置的茄子。只有一头驴兴奋地“哦儿哦儿”叫,叫完就垂下一尺五寸的“家具”哗哗哗地撒尿。它神情亢奋、肆无忌惮。飞溅的尿液惊的它身旁的人慌忙躲开,周围的牲口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以见到了叫驴的“家具”而难为情,也不以溅上了它的尿水而嗔怪。显示出经多见广、见多不怪的智者风范。赵俊良笑了,心想连这些牲口也玩深沉。

有两个人神情古怪地在捏手,手上边还盖着个草帽。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嘴里“这个整、这个零”地争执着。

怀庆说:“俩人在捏码子呢——一头牲口就要易主了。”

第十三章(四)

两人穿过驴马群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牛市。有个人把头钻在牛腹下,一手搭在牛背上,另一只手正在认真地揣一个牛公子的蛋。待他直起腰来,赵俊良意外地发现是可继,心中就是一动。他猜到可继一定是那次遭受了沉重打击后深深地患上了“牛公子情结,”感到十分内疚。心想,我要有钱就买一头牛公子送他。可继抬起头后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赵俊良一眼就转过了头去。他说:“这牛公子不错。”

卖牛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一直面带嘲弄的笑容站在一旁看。怀庆小声说:“他是东南坊人,叫习相远。会打拳,人称‘县西猛虎’;兴平老杜都怕他。我和碎牛看过他打架,六、七个人到不了跟前,歪的受得!”

只听习相远说:“开桩配种的牛,当然不错。”

可继满脸堆笑地问道:“你这牛公子多少钱?”

习相远显然早都听说过马跑泉这个养牲口的“白痴天才”,也一定对可继的生活习性和个人爱好了如指掌;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也不是第一次相遇。可继问价,他提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不要钱!”一句话引起了许多人关注,纷纷围过来看。“只要你能把‘斩单童’唱上个五、六句,我就把牛白送给你!”可继喜不自胜,嘿嘿一笑就傻里傻气开始唱:“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唱的时候,一边抚摩着牛公子的脖子一边定定地看着那牛公子的眼,满脸都是欣喜、满眼都是疼爱。他唱完那两句后略停了一下,又开始唱:“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周围的人仿佛都在等着他这一句,听到他果然唱回了头就放声大笑。人们笑的粗野无理、笑的放肆残忍。怀庆看不过,责备说:“都笑啥呢?还不看他可怜!”那些人似乎没听见,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谁也不把一个半大小伙的话当回事。

赵俊良也怯怯地说了一句:“你们这是不道德的。”

周围那些人理也不理,依旧哈哈笑着。恰在此时,赵俊良看见马碎牛怀里抱着个猪娃,飞也似地从旁边的猪羊市场往这边跑。沿途撞的几个人打趔趄,那些人站稳了就骂脏话:“急着抢桩啊?”马碎牛跑到跟前,猛地把猪娃放到赵俊良怀里,赵俊良就是一个趔趄。他回过头一把抓住可继的手,说:“走!往回走!这儿的人都是瞎怂,看你的哈哈笑呢!”

可继不走。一甩胳膊挣脱了马碎牛的手,恼怒地说:“你不要管,我要唱‘斩单童’呢、我要把牛公子拉回咱的槽头呢。”仿佛是担心马碎牛再次阻拦,坏他的大事,不等别人催促可继就迫不及待地又唱了起来:“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唱完这一句就憋的满脸通红。周围的人笑的更加放肆了,这笑声吸引了更多的人围过来看。

习相远逗趣说:“唱呀?唱呀?接着唱呀!下一句是啥?”

“下一句是你妈的劈!”马碎牛愤怒极了,他指着习相远大骂:“你狗日算个啥东西,欺负一个瓜子!”

习相远猛然被震住了。这里是马跑泉的地面,他又弄不清马碎牛和可继的关系,一时不好发作,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习相远。东南坊的拳呱呱。可你学拳就是为了欺负一个瓜子?羞你的先人,我以前还把你当了个好汉!”

习相远确定了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是在打抱不平,也有些后悔。仅仅是因为会上人少,一时寂寞难耐,就想拿可继解解闷儿,说到底也并没有恶意,却不料遭人指责,难以下台。但白白让马碎牛骂几句也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含笑说:“我和他开个玩笑麽,又不是真欺负他。”马碎牛却怒目而视,大声质问:“开玩笑?你看他得是在和你开玩笑?”习相远见马碎牛咄咄逼人,也躁了,耍了无赖,说:“他不开玩笑又能咋?就算他当真,有本事往下唱!唱完了他把牛拉走!”

“生产队的牛,你有啥权利给人哩?还不是风地里说野话?”马碎牛责问他。

“那你甭管。这儿上百人呢,我习相远说话算数。”

两人正在争吵,可继突然扑了过来。两只手竖在面前,一下猛似一下地把马碎牛往外推,推的马碎牛直打趔趄。嘴里还骂:“碎牛,日你妈!你狗日不是怂,不让我赢牛!”习相远放肆地笑了——周围许多人也笑了。他讽刺马碎牛:“看、看,舔沟子舔到痔疮上了,人家想赢牛呢,是你不让。”可继陪着笑对习相远说:“我唱、我唱,我接着唱。”他转过身用手紧紧搂着牛脖子,低着头谁也不看;另一只手竖在耳朵旁边高声唱了起来:“一口恶气冲牛斗------”

马碎牛气极了,看到习相远得意洋洋瞥过来的笑容,顿时就要扑上去动手。不料刚一动,背后一只有力的手搭在肩头将他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马碎牛大吃一惊!“谁有这么好的手劲?”回头一看,原来是吴道长。正要发作,吴道长低声说:“等等看。也许这是好事。”马碎牛想到这老道诡计多端,能说这话定有深意,就不再挣扎。可继刚唱完“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围观的人探着身子,目光灼灼,不怀好意地齐声高叫:“下边是啥?下边是啥?”习相远看到可继答不出来,恶毒地说:“下边得是条牛鞭?”众人粗野狂笑,声音大的满会注目。

可继脸憋的更红,哀求说:“你们都不要喊叫、都不要笑,让我想一下。”习相远阴阳怪气地说:“都不要言传!人家可继说他要想下边的词儿呢!不要耽搁人家赢牛。”众人越发起哄,催促的更急,其间还夹杂着呼哨和笑声。可继见这阵势就更慌张、更焦急。他干脆蹲了下来,那只搂着牛脖子的手向下一滑,抓住了牛板筋。周围的叫喊声更响了。

“可继,好主意!钻到牛肚子底下想词儿,那儿凉快!”

“可继,把我叫个爷,我给你说下一句。”

周围的人越挖苦,可继就越着急;可继越着急,周围的人就越有兴趣,挖苦的声音就更响。可继在周围人的催逼下急的两眼冒火,急的额楼上青筋嘣嘣乱跳。突然,他两眼一翻,脸色唰地变白,头上的汗呼地往外就冒,上下牙一咬就要倒。周围的人看到出了意外,知道玩笑开大了,都不笑了,一个个紧张地看着他。马碎牛也吓得瞪大了眼!忽然,他觉得抓住自己的那只有力的手卸了力,还没明白是咋回事,眼前一花,看见吴道长飞快绕过自己,一只手抓着可继的后腰带将他提起,另一只手扣了个空心掌,照准可继头上的百会穴猛地一掌击了下去,就听见“嘭”地一声巨响,宛如过年时放的雷子炮。响声过后,可继一颤就睁开了眼。他茫然地看了周围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那头牛公子,渐渐地脸上有了活泛之气。他慢慢地转动着头,放眼看着集市,散乱的目光由远及近收拢在一起,最后,两道有神的眼光却落脚在了习相远那惊疑不定的脸上。

没有人再笑了,看热闹的人们只是惊讶地大张着口。吴道长笑呵呵地走了。习相远开始发毛。

“你可不能反悔!”可继叮咛了一句,他的声音也变了,变的沉稳而成熟。他夺过了牛缰绳就往自己手上缠,随即就高亢地唱了起来:“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儿当年本是匠工手,与人打铁造斧头。”唱到这儿,他看了习相远一眼,微微一笑,在围观人群海潮般的喝彩声中接着唱下去:“把父母妻子不照管,儿一心吃粮当兵卒。三王子见儿面貌丑,重打四十不收留------”可继越唱越轻松,越唱越从容。他背过手去拉着缰绳就要走,习相远慌了,连忙去夺缰绳。可继不给,两人就撕扯了起来。周围的人就紧张地看,不知该帮谁,也就再没声音了。

习相远抓住缰绳恶狠狠地威胁可继:“放手!再不放手我把你手扭断!”

可继反而把缰绳多在手上缠了两圈,说:“就不放手!扭断也不放手!这牛现在是我的!”

“这是我东南坊的牛,不是你马跑泉的!”

“现在是马跑泉的了,周围的人都可以作证!”

“谁能作证?谁能作证?你把证人叫出来!”习相远彻底耍起了无赖。

他不得不耍无赖。这头牛值三四百元,是他靠劳动——靠挣生产队的工分一辈子也攒不起来的。另外,他始终认为是和可继开玩笑。

马碎牛跨前两步,也把自己的手搭在了缰绳上,他斥责习相远:“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如山,咋能说话跟放屁一样!这会上有两县四镇的人,你都不怕传出去以后没脸见人?”

习相远不再辩解,刹那间露出了凶像。他全身鼓着劲气,抓着缰绳凶狠地说:“再不放手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有人看不惯了,他们不再嘲笑可继,反而帮着可继说话:“是你不对。你一个灵醒人耍弄瓜子,输了就得认帐!拉不拉牛的,各人有各人的道理。但不管咋说,你也应该给人家说几句好话,还撒的啥歪呢?”

习相远大声呵斥:“少管闲事!都滚!”

一句话激起了众怒。

人群气势汹涌,一下子都躁了。马碎牛知道今天是非动手不可,一回头,不见了怀庆,猜到他去叫人了。他大声对赵俊良说:“发啥瓷呢!赶紧想办法!”

其实,即使马碎牛不说,赵俊良也看得出来,今天这事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能制止这场事的也许只有吴道长,但这个狡猾的老道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可继刚一站稳,他就及时脱身,现在要找他,几乎是毫无希望。习相远一身功夫,马跑泉“五虎上将”一起上,也许还能抵挡一下,但眼下只有马碎牛和自己两个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周围的人群向着可继,但要和习相远动手,估计不会有人仗义伸手。正在胡思乱想,听见马碎牛叫他想办法。恰在这时,他怀里的猪娃一挣,电光火闪地就有了主意。他绕到习相远背后,大喝一声:“看狗!”猛地将怀里的猪娃举到习相远脸前,猪嘴几乎就偎到了习相远闪电般挡上来的手上。

习相远是练过拳术的。多年的工夫浸淫下来使他的反应比常人要快的多,那能叫狗咬上?猛听有狗,又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动物挡在了眼前,着实吓了一跳。就在猪嘴即将挨上他手背的一瞬间,急若闪电地松开了缰绳,向后一个滑步,退到了两米以外。等看清只是一头猪娃时,再想去拉牛缰绳已经被几个有意无意拥过来的年轻人隔成的人墙给挡死了。

丢了牛可是天大的事!习相远顿时急了,瞪着眼就要拼命。他两手一豁把挡在中间的那些青年分到了两边,抢上一步,一把就抓住了缰绳。看到可继还不丢手,另一只手“啪”地就给了可继一个响亮的嘴巴。可继一个趔趄,嘴角就流出了血。虽有惊吓,缰绳反而抓的更紧。习相远立掌如刀,把那只抡过去的手又砍了回来。眼看他那把“掌刀”就要挨上可继的脖子,却轰然一声,两脚悬空,爬在了地上。

原来秃子和明明、狗娃三个人在戏台前占了六个位子后就一直焦急地等着马碎牛过来。三个人占六个人的位子必然惹起众怒,时不时得与别人争吵、瞪眼睛。正等的心烦,看见怀庆跑了过来,老远就喊:“赶紧,碎牛跟人打锤呢!”说完掉头又往回跑。三个人一愣,好位子也不要了,脱缰野马一样急忙追上来。秃子心奸,顺手抢了旁边一个男娃的板凳。当他们跑到跟前时,习相远刚扇了可继一个耳光。正要回手再砍可继一个“掌刀”时,狗娃、明明从身后猛扑上去,一人抱他一条腿,猛然向后一扯,把个毫不防备的习相远脆生生平拍在地上。

习相远反应极快。遭人暗算并没有使他惊慌。身子刚一着地就想借劲一个鲤鱼打挺往起站。他摆了一下头,身体猛然弯曲的也像个打挺的鲤鱼,浑身一给劲,就是没挺起来。

原来秃子看见习相远面朝下,急忙把手里的小板凳卡在了他左边的腿弯处,一个倒骑毛驴,一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抓着习相远的脚面就往上搬,嘴里骂道:“今儿给你狗怂使个‘铡刀,’让你认得马跑泉第五员大将、赫赫有名的金钱虎!”几乎是和秃子同时动手,马碎牛一闪身也骑到了习相远的背上,伸手就掐住了习相远的脖子。他下手没轻重,不成想就掐在了血管上。马碎牛边掐边骂:“我把你个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欺负人都不拣好日子。跑到马跑泉撒歪来了!你都不打听打听这是啥地方?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住着些谁?太岁头上也动了土------”狗娃一言不发,只是倾全力压着习相远另一边的脚脖子。明明见秃子占据了自己抱过的那条腿,再呆到下盘已经没事可干,赶到前头笑嘻嘻地帮着马碎牛压习相远的肩膀。

怀庆动作更快!他趁习相远摔在地下、两手直直落地后,像一只大鹏扑落地面,一腿跪了上去,恰恰压住习相远的肘关节。倾全力把两只手压在了习相远的一只手背上。他一手抓住习相远的大拇指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小指,鼓着全身的劲力向两边掰。

五个人的动作疾若闪电,像演练过一般快捷准确。速度之快、配合之巧,让原本替他们担心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吃一惊。

赵俊良也吃了一惊。他想到自己刚到马跑泉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心中暗笑。但他又非常担心。担心事态进一步扩大以致于失控造成伤人事件,那时问题就格外严重了。他急中生智,趁习相远暂时动弹不得对他说:“老习,你也是东南坊一条好汉,但今天这个事确实怪你!不管咋说,起因是你欺负人了。人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又道是‘恶虎不斗群狼’。你今天吃这个亏是活该!你都不往周围看看,这里到处都是马跑泉的人,那有你撒歪的地方!你立下誓,只要你再不还手,我们就放了你。”

狗娃也催促道:“快立誓!再不立誓我把你懒筋割了。”说着话随手拣起一根一寸来长的小树棍儿,在习相远脚脖子后的懒筋处“唰”地过了一下。就这一个动作,把个习相远吓的魂飞魄散!他回不过头去,也看不见狗娃的动作。但他却知道,十几岁的男娃十个有八个都是二球!这些冷娃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他们要说割你的懒筋就不会犹豫,更不会割错了地方。万一懒筋被这些二道毛给割断了,一身功夫废了倒是小事,不能下地劳动,这一辈子也就彻底完了。想到这儿就大声说:“我立誓,我立誓!只要你们放开我,我决不与你们动手!”

赵俊良乘胜追击,接着问道:“牛的事咋办?”

“牛是万万不能给的——那是生产队的财产。我刚才是开玩笑呢。”

“那好。这头牛你牵走。但你得买上一头小牛犊,给这位你打了一个耳光还欺负了人家的饲养员作为赔偿。你同意不?”

“习相远权衡得失,咬了咬牙,说:行!”

赵俊良就对压着他的五个人说:“放人!”

当马碎牛一边掐脖子一边骂时,忽然听到赵俊良说周围都是马跑泉的人就明白了赵俊良的用心。他暗自点头。但当他听到只要习相远立个誓就要放了他时就有些不满,心想:“放了这狗怂,可继咋办呢?”直到听完了赵俊良让习相远赔个牛犊的话,这才放下了心。赵俊良“放人”的话音刚落,五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呼地站成一排,面无惧色、威风凛凛地看着习相远。

习相远慢慢站了起来。他又气又怒还有些伤心,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看这五个丝毫也不畏惧他威名的男孩,又看了一眼周围鄙夷的眼光,长叹了一口气,说:“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赵俊良提醒他:“跟前就有卖牛犊的。”

一个老汉牵着两只牛犊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此刻就笑吟吟侧身一让拍着两头牛犊说:“一个六十,两个一百。”

可继大喜!顾不得抹去嘴角的血沫子,两步冲了过来,兴冲冲伸出两只手,分别去摸两个牛犊的蛋囊。揣了半天,疼爱地把一个牛犊拉到身边,让它紧紧贴着自己。

习相远对卖牛犊的老汉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

“不要紧,”卖牛犊老汉说:“有多少给多少。威震东南坊的习相远谁不认得!”习相远立刻就瞪起了眼睛。卖牛犊老汉装没看见,继续说道:“剩下的你写下个欠条就行。”说完就问周围的人:“谁有笔呢?”有好事的就落井下石,说:“我有,我有。”

赵俊良摸出了一张纸递给习相远,然后站在旁边看着他写。马碎牛回过头对可继说:“还等啥呢?再等下去把孙子都耽搁了。”可继猛然省悟。急忙弯下腰,一个胳膊搂住牛犊两只前腿,另一个胳膊搂住牛犊两只后腿,一挺腰就把牛犊抱了起来。他大踏步走过小桥,刚一上路就飞快地向北跑了。

马碎牛气的大骂:“狗日的一身蛮劲,挨打不还手、打架不帮忙,抱上牛犊了就跑的跟贼一样!”

在围观者赞许的眼光下五虎将轻蔑地看了一眼习相远,晃着膀子走了。意外的胜利使他们在忐忑中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集六人之力居然能把威名远播的习相远放倒!

习相远栽了,栽在了马跑泉五虎上将手上;这是何等令人兴奋的事啊!

“习相远都不是对手,渭城、兴平,我们还怕谁呢?”

第十四章(一)

当“五虎上将”雄赳赳、气昂昂凯旋而归时,台上的戏刚刚开演。上演的是市秦腔剧团的拿手戏:周仁回府。戏台底下黑压压一大片人,好位置早就被人占去了。戏台前的“坐椅”就是村上伐倒的八、九棵洋槐树,树皮还没剥,歪歪扭扭地横在台前不成样子,人们支了些烂砖头瓦块稳固后就凑合着坐。大部分人却是搬着自家的小板凳见缝插针或是围在周围站着看。

秃子和狗娃想去夺回原先占过的地方,马碎牛不让去,方才那场始料不及的胜利使他表现出了空前的大度。“马跑泉的好汉咋能和本村的人去抢位子?兔子不吃窝边草,好狗还知道护三邻呢,咱就在这外边看。”话虽然说得豪气万丈,但外边站的都是成年人,一个挨一个,挤都挤不进去。他们个子又小,眼前就是一片脊背和后脑勺。看不见戏台上的表演,只能焦急地听着锣鼓家伙哐哐地响、演员在声嘶力竭地唱。时间长了,马碎牛也对自己充满豪气的决定有些后悔。尤其是当他听到熟悉的唱段飘进耳朵时就更加难以忍受了。他挨个看了看自己的几员大将,发现他们也正在看他。几人心有灵犀,一撞眼就要闹事。马碎牛使了个眼色,五个人就闪到人群外头。赵俊良连忙跟了过去。马碎牛问赵俊良:“你是军师,你说,咋样能挤到前边?”

赵俊良说:“碎牛,我都怕了你了!你看咱这多半天都惹了多少事,你还不丢手?上午砸场子、掀帘子;刚刚又讹了习相远一头牛,老实说,今天做的这几件事都有问题。再要横冲直撞看戏,咱们就真成了马跑泉的恶霸了。”

马碎牛有些意外也很不高兴,说:“你说的这是啥道理吗?砸场子是怕兴平老杜骗人;掀帘子是为了揭穿山东人骗人的把戏,这两件事那一件不是为马跑泉好?赵俊良,你再想一下:这两件事可都是你戳弄着我干的!——下午这事你说的就更不对了!习相远明明在那儿欺负马跑泉的人呢,五虎上将能不管?咱那是打抱不平、是见义勇为!明白不?至于可继抱走牛犊,那是习相远输下的——他本来应该把牛公子给咱的——他也自愿,现在只让他赔了个牛犊子,已经便宜他了;在那儿去寻咱这么大方的人?咋能说是讹他?至于你糟蹋咱是恶霸的话就更加大错特错了!一个钟头就给马跑泉进账了一头牲口,这比在生产队劳动一年的贡献都大,不评劳模已经够哇屈的,咋还说咱是本村的恶霸?”

赵俊良内心不安,他解释说:“兴平老杜为啥摆摊?不是为了卖武。他卖武只是一个手段,目的是把他的大力丸卖出去。在会上表演功夫,那也只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听我爷说:天下的大力丸虽不至于像吹的那样神,但要是经常服用也确实能起到健身强体的功效。不要说老杜的功夫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只要他卖的大力丸不假,也不算多大个事。没有必要非得叫劲。至于山东人的把戏,就更没有戳穿的必要。人常说:‘把戏把戏是个假的。’就已经告诉你这是假的了。目的就是通过耍把戏的手段把人聚到跟前好集中要钱。他和叫街的异曲同工,都是乞讨。何必让这些靠本事谋生的人栽跟头呢?”

马碎牛说:“我再说一遍:这两件事都是你戳弄着我干的,你这会儿还歪的吱儿吱儿地!”

赵俊良痛苦地说:“我哪是歪你?我是在骂我呢。我都后悔死了!上午的事,应该说全都错了——再说牛犊这件事吧。虽然习相远和可继在态度上都是认真的,但这件事的核心却是开玩笑。那有因为一个玩笑就把一头牛送给人家的道理?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在打赌,胜的光彩吗?要不是吴道长拍了可继那一掌,把可继打灵醒了,他能唱上五六句吗?从打赌的角度说,能让外人帮忙不?下午这事,应该说咱前一半是对的,打抱不平是一种美德;但后一半就做错了。利用周围人们的同情、利用不合常规的打赌手段所取得的胜利,让习相远丢了脸就行了,再不该去讹人家的牛犊了。”

“你咋老是牛犊牛犊地,”马碎牛说:“不要忘了,那牛犊还是你要下的!”

“所以我现在正在痛恨自己呢。也许我惹祸了,我想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完了,说不定以后还要因为这个牛犊闹出啥事来呢。”

“为啥?”

“因为打赌本事就是违法的。”

五虎上将个个垂头丧气。虽然难以接受,但他们也觉得赵俊良说的有道理。

马碎牛说:“让你出个主意咋样看戏,你却说了一大堆歪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一律怂管!你现在说,咋能挤到里边看戏?”

赵俊良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说:“你们跟着我来。”几个人就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

赵俊良走到那些聚精会神看戏的大人背后,选了一个面容和善的老汉,陪着笑脸说:“老叔,我们几个碎娃个子小,站到后边看不见。你老人家让一下,让我们站到前边行吗?”那老汉说:“有啥不行的?往前站。”赵俊良就带着五虎上将往前挪动。随后,他再次对前面的大人说好话,人家虽不情愿,但看到他们确实个子小,恳求之色又非常真诚,侧身让开个缝,他们就又往前挪上一段。就这样,他们很快就由站着看戏的人丛中挪到了坐着看戏的人群背后。六个人满足了,他们不再往前挪——也不可能往前挪了。马碎牛佩服地看了赵俊良一眼。

戏台上的周仁正在遭殃。死了老婆还被自家的结义兄弟痛打一顿。当扮演周仁的秦腔名角任哲中正抖着单帽翅唱起他那家喻户晓的经典唱段时,马碎牛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

“见嫂嫂她只哭的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偏偏地风成东------”

赵俊良偷眼看他。他很羡慕马碎牛。快意恩仇,说干就干;胸怀坦荡,无私无畏。他讲义气,他热爱家乡。他知错能改也能接受自己的意见。他也不像自己那样满腹忧患,他拿得起、放得下------虽然有时候有点粗野、有点强横、有点霸道、有点莽撞------

赵俊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褒他还是在贬他,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在马碎牛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这种力量似乎转变成了一种信任和服从。这种个人魅力所营造的吸引力,在农村中是一种普遍现象,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两个具有领袖气质的娃娃头。

“别唱了。你已经影响到大家看戏了。”赵俊良小声提醒。

“喔,那就不唱了。只是嗓子有些咬然。”马碎牛笑嘻嘻地说。

戏演完了,台上走出来一个报幕的,正是刚刚扮演被砍去了脑袋的‘风成东’的那个丑角演员。马碎牛最欣赏他临死前对刽子手提出的那个请求:“你拿刀砍头的时候小心点,避开我脖子上那个破疮!”每当听到这句话马碎牛就要会心地笑。

那丑角站在台上挤眉弄眼先耍了一个怪,惹的众人哄笑。然后说:“各位乡亲父老,听‘风成东’一句话:现在休息一个小时,随后咱就开演。下来演出的剧目是‘游龟山’,希望乡亲父老爱看。”底下的嗡嗡声响成一片,年长的人眉开眼笑地议论着,有人模仿着胡凤莲的唱段哼起了“耳听得谯楼上二更四点------”

马碎牛非常失望,说:“最没意思的戏就是‘游龟山’!一个男的坐在小船上装睡着,一个女的连哭带唱;哼哼唧唧地没完没了,把人都能急死。不看了,走!”六个人刚挤出人群,还没想好往那儿去呢,马碎牛被马垛当胸一把揪住了领口。他怒气冲冲地拖着马碎牛往外走。几个人一照眼,连忙跟了过去。

马垛一直把马碎牛拖到木桥旁边的一棵绒线花树下才放手。大队长“狼剩饭”神情凝重地坐在桥边抽旱烟。看了六人一眼,说:“好,也不用一个个去找了。”他把旱烟灰磕了去,把烟包在烟袋杆上缠绕两圈别在了后腰带上。沉思一下,说:“听说你五个人把自己叫做什么‘马跑泉五虎上将’?”马碎牛脖子一梗就默认了。“狼剩饭”又看了一眼赵俊良,说:“你是他们的军师?”赵俊良就脸红地不得了,刚要开口辩解,“狼剩饭”摆了摆手,说:“你们平时不管咋耍都行,爱把自己叫个啥都没有关系。但要结成团伙讹诈别人的财产,那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马碎牛急了,显然逼迫习相远买牛犊的事传到了村里。他大声争辩说:“谁讹诈别人的财产了?他狗日打赌输了就得给!就这还便宜他了,俊良只要他了一个牛犊子,要是我——”后边的话还没说出口,马垛上手就是一个嘴巴子,骂道:“闭上你的狗嘴!听你伯说!”

“狼剩饭”不紧不慢地说:“打赌论输赢,耍一下还行。就是赢上个一分二分的也没啥。但要是依靠打赌把外公社一头牛给牵走了,你们想想,这事会不会没人管?”他停顿片刻,观察着五虎上将和赵俊良的反应,然后说:“更为严重的是,你们是在把人家打倒后骑到身上,又是掐脖子、又是使铡刀,又是割懒筋、又是掰指头地立逼着人家写下字据、强行把人家牛犊抢走的。”这一下,不但“五虎上将”急了,赵俊良也急了。六个人七嘴八舌地叫起了冤枉。马垛吼了一声:“不要乱叫!又不是一群瞎狗,一个一个说。”

马碎牛急忙说:“俊良说话明白,你说。”

赵俊良就把当时事情发生的全过程详细讲了一遍,最后补充说:“这是事实。会上人多,上百人都可以作证——吴道长也知道些前因后果。”

“狼剩饭”和马垛直皱眉头,两人对望一眼表示诧异。很明显,他们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打赌记”。

“狼剩饭”沉吟一声,说:“现在没机会解释了。人家告到了公社,公社现在让追查这事,初步定性为讹诈——还有抢劫。事件重大,要求从严处理。还让把牛犊尽快还给人家。唉——”

赵俊良连忙说:“大队长,牛犊说啥都不能还——因为牛犊根本就不是他的!还了牛犊,万一可继的病再犯了,那就得不偿失——一条人命总是胜过一头牛犊的。可继病了将近十年,要不是让打赌的事憋的脑充血,机缘巧合,吴道长才能把他治个八成好,否则,就是给他开个中药铺,一辈子怕也只能是个瓜子。现在要把牛犊还给习相远,那就等于是要了可继的命。处理这事情有两个办法:一是把钱给他,直接给习相远。让他去给公社说,这事已经了了;二是把钱给那个卖牛犊的,让他再给习相远退款。这两个办法都能解决问题,只是队上得花一笔钱。”

“唉,钱!一提到钱就觉得人活的没意思。是谁发明的钱这个东西?真是把人害咋了!一头牛犊六十块啊。弄六十块?不容易啊!”大队长只叹气。

赵俊良见大队长惜钱,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一个办法,也许少花钱或者不花钱------”

“狼剩饭”狡猾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一本正经地装没听见。

马碎牛却兴奋的不得了,抢着问:“啥瞎瞎主意?赶紧说!”

马垛瞪着厌恶的目光看着赵俊良,说:“娃呀,年纪青青的,说话做事一定要走正道。投机取巧、巧取豪夺的事最好不要做!这样的话也最好不要说!”转过头对“狼剩饭”说:“钱,我一队认了。我现在就去给公社回话,明天就把钱凑齐给卖牛老汉送去,让他给习相远退款。其他再好的主意我也不想听了!这事就这样定了。”说完转身就走。“狼剩饭”叹一口气,摇着头也走了。

马碎牛坚持问:“俊良,啥瞎瞎主意?说一下,没事。”

赵俊良叹口气说:“现在不管是啥‘瞎瞎主意’都没有意义了。你大明天就要把钱还给人家了,倒不如想想现在干些啥补救的事。”

马碎牛奇怪地问:“都答应给他钱了,还补救啥?”

“补救啥?”赵俊良态度激烈地说:“习相远人品太差!当面认帐、背后告状,这种人是最阴险的。一旦他明白过来可继的病跟这个牛犊有联系,他一定会报复。他也不用打、不用闹,只要坚持不收钱、只要牛犊就会要了可继的命。”

赵俊良心中的气恼凝聚不散。

“他凭什么认定我不走正道?他凭什么说我是在巧取豪夺?他了解当时的情形吗?看他的眼色好像是我把他的儿子往坏道上引呢,殊不知正是我提出只要一头牛犊的方案消弭了一场更大的械斗灾难。这一方案里受益最大的恰恰是他马垛的儿子马碎牛!”赵俊良觉得委屈极了。

马垛那似曾相识的鄙视的眼光刺痛了赵俊良的心,让他灰心丧气地想到干脆置身事外算了,但维护尊严的信念与马碎牛日见牢固的友谊却坚定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的决心。

秃子建议说:“贼没赃、硬如钢,叫可继把牛犊藏起来,给他来个死不认帐!”

赵俊良苦笑说:“你想的太简单了。会上几十个人都看见可继把牛犊抱走了,咋能否认?不行,这个计策太幼稚,一定要想一个万全的办法。”

马碎牛催促道:“那你就快想。”

六个人无心看戏也无心再在会上转了,但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又叫人浑身难受。秃子说天太热,太阳晒得头昏脑涨,想到泉跟前凉快一下。大家无所谓地就奔了北头。到了水潭边上,冷气扑面而来。五虎将争先恐后甩掉了千疮百孔的破鞋,刚把脚放进泉水里,马碎牛就惬意地说:“真舒服!”话音刚落,隐隐听见在隆隆的泉水声中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他左右一看,问道:“这是啥声音?”人人摇头,说听不清楚。秃子立刻穿上鞋,说:“我去看一下。”没过三分钟,他失急慌忙地跑了回来,扯大声对马碎牛说:“出殡呢!西头出殡呢。埋海娃呀。队都排好了,马上起灵。洋娃那狗日的不哭。”

习相远不再是困扰他们的难题了。

马碎牛说:“不哭?他哥死了他狗日的敢不哭?走,打也要打的他流下眼泪!”找到了新的兴奋点,六个人急忙站了起来,套上鞋,蜂拥着去了西头。

“又有事干了。”赵俊良想。

第十四章(二)

越往前走声音越大,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那是唢呐吹出的悲怆的声音,它哀痛的曲调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完结。

狗娃说:“这肯定是吹手吴垛。”几个人就侧耳听。

“听着像是他。但声音咋有些颤?得是感冒了?”怀庆说。

“不是,绝对不是吴垛。吴垛比这吹的好。”马碎牛坚决予以否认。

“到跟前看一下不就知道了?”明明笑着说。于是五个人自动排成了一行,人人都把两手一前一后放在嘴前,鼓着腮帮子,指头乱颤作出一付吹唢呐的姿势,边走边唱:“唧儿呜儿恰——,啊!吹手吴垛呀——”五个人反复以唢呐的曲调唱着这一句,乐此不疲。

路人侧目。

到了洋娃家才知道还没有起灵。六个人就钻进乐棚查看,马碎牛说的对,首席唢呐手果然不是赫赫有名的吹手吴垛,而是他的儿子吴继。这个吴继也都认得,每次吴垛出门当吹鼓手他都要跟上。他吹的也确实不错,人们传说着他得了父亲的真传。这二年就越吹越好,以至于很少有人单从唢呐的声音上把他和他的父亲分辨开来。

但他今天却吹的不好。

赵俊良在听了马碎牛津津有味的介绍后认真去看吴继。

他烂红着眼,三天没睡觉的样子,一脸的倦容。两个腮帮子一伸一缩、一凹一凸地反复变化着,看上去极为灵活。凸出的时候一边像噙着一个核桃,凹陷的时候腮帮子上的坑又圆又深,刚好又能在外边放进去一个核桃。马碎牛羡慕地不得了,极力想模仿出吴继那样的效果。但在赵俊良看来都远不理想。他劝马碎牛:“算了,你是学不会的。”马碎牛不服,说:“这世上还没有我马碎牛学不会的事!”说完,就又折腾自己的腮帮子。赵俊良只能无奈地笑。

门帘一扬,窑洞里走出来吴道长。他右手拿着一把桃木剑,左手是一个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边走边摇。他的身后跟着长生。这小道童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嘴唇上下煽动,声音含混不清。他二人走到大门口时,专职替人打理红白喜事的“执事”大喊一声:“起——灵!”吴继的唢呐声就陡然大响,曲调也变了,变成了哀怨悲戚、催人泪下的哇哇声。

随着“执事”一声洪亮而充满权威的起灵声,各种招魂幡纷纷举起,像一片落满雪花的树木。一口粗绳困扎的薄木棺材被四个小伙子缓缓抬了起来。撒纸钱的人也早已把手伸进了筐子里。队伍要出发了,但却少了平常起灵时死者亲属突然爆响的生离死别的哭声。

海娃没有后代,没有人给他摔瓦盆。

海娃是横死的,他让家庭甚至整个家族蒙羞。

没有几个人同情他。他能享受到现在这种规格的葬礼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棺材就要抬出院门了,海娃的父亲从窑洞里跳了出来,这个倔老汉站在棺材后面跳着脚骂:“我仄你妈,马海娃!你个驴日下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先人的脸都让你踢尽了!你狗日对的起谁?你个瞎垂子驴日下的!------”骂到最后却吭吭两声流下了眼泪。

海娃的母亲躲在窑里没有出来。当听到老伴的第一声喝骂时突然就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那是一种富有韵律的有节奏的哭声,是关中道农村世代相传沿袭已久的专为有针对性的哭泣而设计的腔调。她拖着长声,边哭边唠叨:“唉——我的儿呀!你把妈撇下我可咋办呀!唉——我的儿呀,你咋这小个心眼就寻死呀?唉——”

马碎牛转头就走。他受不了这凄凄惨惨的声音,他在送葬的队伍里搜寻洋娃。送葬队伍里和海娃最亲近的就是洋娃了,他必须给他哥送葬,他也一定躲藏在乱哄哄的送葬队伍里。

马跑泉的习俗,白头人是不给黑头人送葬的。海娃的父母止步在自家的大门以内。在棺材抬出大门以后,整个送葬队伍就得听从“执事”和代表死者父母行事的洋娃的安排。

洋娃没有安排,一切听执事的。他太小,只有发自内心的对生离死别的恐惧。

马碎牛只掀了一个人的遮面布就找到了洋娃。他怒气冲天地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你哥对你多好的,从小帮助你学习,年年背着你逛会,还给你狗日的讲故事;他到西安上大学还记着给你买洋糖。你狗日的连一滴儿眼泪都没得,你还是人麽?”

马碎牛越说越恼,不由分说夺过洋娃手里的哭丧棍,毫不理会执事喝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爆打。秃子和狗娃精神为之一振,扑上去,分别抢夺别人手里的哭丧棍。秃子抢到手了,抡起来也往洋娃身上抽打,狗娃却不顺利。那人拿着哭丧棍就是不丢手,狗娃就与他扭打在一起。洋娃“哇哇”乱叫,连躲带闪却就是不哭;身后抬棺材的小伙被他碰了一下,差点摔倒,棺材就猛然向一侧倾斜。

送葬队伍顿时大乱。

吓的执事大声喊叫:“停下!停下!都停下!”棺材就缓缓落了地。

执事对着马碎牛就骂:“你妈的劈!你在那儿捣乱不好,跑到棺材前头撒拐?死人为大,知道不?从古到今都没有发生过这怂事情。滚,滚远点!”

马碎牛不打洋娃了。但他也不还洋娃的哭丧棍。

送葬队伍重新起动,马碎牛拖着洋娃的哭丧棍边走边干嚎:“海娃耶,黄泉路上甭流眼泪,只怪你瞎了眼窝!你咋爱那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薄情寡义的兄弟呢?你生前对他再好顶球呢?你看你一死,他连一滴眼泪也不给你。他只会吃你的洋糖、爬到你脊背逛会、粘着你讲故事。海娃耶,你白死了;你看你兄弟还不胜个狗麽,狗还知道给人报恩呢!有这样吃屎的兄弟,你也只好死了算了!海娃耶------”马碎牛越骂越尖刻,越骂越恶毒。正骂的畅快淋漓,正骂的朗朗上口,突然听到身旁爆发出“哇哇”的哭声。

那是洋娃。

马碎牛不骂了,默默地把哭丧棍递到洋娃手里,顺手还在前边的招魂幡上扯下一块白纸,在洋娃的脸上环状一抹,给他擦了一把眼泪。

执事看在眼里,问马碎牛:“你也是个当执事的料,想不想跟我学?”

马碎牛斜眼看他,说:“靠死人吃饭,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跟你学?学啥?学咋样在别人的眼泪里挣钱?滚远吧!”执事想打,看了周围一眼,终于作罢。

北原上的坟地杂草丛生,最北端新挖的墓穴就是海娃的归宿,疲惫的送葬队伍停下了,棺材就摆放在墓穴旁边。

执事对洋娃说:“你得下去在黑堂里躺一下,一来表示兄弟情义,当兄弟的亲自试一下当哥的阴宅,看是否宽敞合适;二来这也是规矩,亲兄弟暖黑堂,阳气入土,你哥的魂也就不怯了。他入土以后,你家也安宁。”

洋娃听到让他下到墓坑底下去暖侧面置放棺材的黑堂,而且这种恐怖的仪式还涉及到阴宅以及鬼魂的事,顿时吓的灵魂出窍。他后退一步,恐惧地喊着:“我不下去!我不到里边去!我死也不下去!”

马碎牛趁机吓唬他:“你一进去黑堂就塌了,先埋你,后埋你哥。黑堂要不塌我就往下拥土,说啥也要把你狗日的先给活埋了!”

洋娃更怕了,恐惧地两腿直打颤,眼泪也长一行短一行地流了下来。马碎牛看火候差不多了,对洋娃说:“你给你哥的棺材磕上十个响头,我下去暖黑堂。”洋娃正绝望无助哭的汪汤汪水的抖做一团,听到马碎牛愿意代替自己暖黑堂顿时止住了哭声,他怀疑地看了一眼马碎牛,在确认不是开玩笑后,急忙跪到地下,对着海娃那口棺材“咚咚”地磕了一连串的响头。

“行了,从今以后你哥没你这个兄弟了。”

马碎牛踩着墓道的脚窝下到了墓底,他猫下腰钻入三尺高的黑堂就直杠杠地睡在里边。执事也不挡他,以为都是马家兄弟,只要有人暖黑堂就行,要不然,自己这差事都没法交待。

村上帮忙的那些人就更不管了。

人人皆知:暖黑堂这种事只是个形式。大部分的家庭都是由当儿子的进去试试宽窄,以示孝顺。没有儿子也可由弟弟代劳。

马碎牛在里边躺了一会儿后突发奇想,他一骨碌翻了个身爬在黑堂里,用自己又长又黑的手指甲在黑堂端头松软的墙壁上刻下了“马海娃和汉城女子合葬之墓”几个字。那个“葬”字和“墓”字不会写,正在苦苦思索,听见执事在上头连说了好几声:“行了,赶紧上来。”马碎牛理也不理,继续想那个“墓”字。他只记得这个字上头是草,底下是土,中间咋写就是想不起来了。他想钻出来问问赵俊良,又怕别人笑话。正在为难,轰隆隆由上边丢下来几锨土。原来是执事见他躲在里边不出来,认定他在耍怪。抢过旁边人手里的铁锨就往下扔土。马碎牛急了,先用拼音字母刻下了“葬”字的注音,嘴里还念念有词地“zang——葬”。拼完了葬字正要拼“墓”字的音,上边又轰隆隆地接连扔下来五六锨土,马碎牛也不怕,他知道没人敢埋他。但干土落地后扬起的灰尘却呛的他难受,那练习拼音的兴趣就荡然无存。匆忙间他用了一个“木”字代替了那个“墓”字,这才一骨碌从黑堂滚了出来,睁着眼对上边骂:“哪个狗日的想埋他爷呢?”

第十四章(三)

黑堂口封了,黑洞洞的墓道也堆成了坟头;所有的人都散去了。

天地明亮眩目,马碎牛坐在坟地不想走,其他五个人就坐在旁边。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一掊黄土堆成的坟头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这就毕了?海娃这就算毕了?活球了毛二十年,‘咕嗵’一下就毕了?日他先人,连我都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意思了!”

“人生的意义在于能以三种方式活着: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赵俊良对马碎牛说。

马碎牛思索过后问道:“听你的意思,海娃是白活了?一点价值都没有?”

“何止没有价值?依我看他还有三桩罪呢!”

“那三桩罪?”

“他一对不起养育自己的父母;二对不起培养他成材的师长;三对不起渴望他报效的国家。他死的不仅仅是窝囊,甚至是——”

“是什么?”

“可耻。”

“你个王八蛋,就会糟蹋人!你能保证你以后就能像你说的那样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地去死?”

“至少我要向这方面努力。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我看该给你挖个黑堂,把你那‘追求’埋到里头,打消你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球大个娃净说大人话,你还是多操心眼门前的事吧,看秋粮分配时你家能得到多少玉米、能不能接上下一年小麦上场!”

赵俊良不明白马碎牛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想,以马碎牛的性格,是决不会看见埋人就灰心气馁的。

“也许是今天逛会逛累了?”

马碎牛突然问赵俊良:“那个‘葬’字咋写?——埋葬的葬。”

赵俊良就在旁边的地上写了下来。

马碎牛点头认可。“坟墓的墓字咋写?”

赵俊良就一笔一划地在地下写着。

“哦,草、日、大、土,这怂字还怪!”

“不是日——”

“不是日是啥?草都把脚伸到土里去了。”说完哈哈大笑,一脸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所有的人都灿烂地笑了。

马碎牛看了看天色。惨白的太阳托在西北方的山顶上,万里无云。天地间呈现出晴旱的迹象,好像一个火星就能点燃整个宇宙。

“军师,想好办法了没?牛犊子的事咋弄?”

“有办法。把钱给卖牛犊的老汉送去,告诉他可继想换另一头牛犊;习相远就不会坚持要这只牛犊了。”

马碎牛点头,说:“这主意不错。”

秃子突然说:“我也有个办法。”马碎牛就奇怪地看着他。所有的人也都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说,啥办法?”马碎牛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动员所有认识的人到他公社去讲他的故事、传他的瞎名声,让他狗日的以后没脸见人。咱逢人就说:那卖牛犊的老汉只收了他五十块钱,另外十块他狗日吃黑拐了。”

“这主意太阴险了吧?”赵俊良有些迟疑。

“对付瞎怂就得阴险!”马碎牛说:“戏台子这会儿正休息呢,上去给习相远传名去!”

“这会儿那里没人。”赵俊良说。

“那里有大喇叭,只要说‘现在开始讲故事’------”

秃子的话并没有说完,六个人就以百米速度冲下了原、冲向了戏台------

然而“讲故事”的妙计却以失败告终。剧团看场子的人连台子都没让他们上。那人手里拿着一根唱戏用的马鞭,极巧妙地每一鞭都打在他们手腕的关节处;酸麻之感久久不去。六个人围着戏台从不同的方向往上冲也宣告失败。上不了台,人人都气馁。马碎牛借着一鼓作气的猛劲抓住台下四五个看座位的男孩大骂一通习相远,立逼着他们去向别人讲述习相远贪墨十块钱的故事。那几个孩子莫名其妙战战兢兢地听着他骂,却都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骂到后来,马碎牛也没了兴致,只好松开手叹气。长叹道:“这狗日的习相远真运气!算了,给马垛个面子,不提这事了。回家,吃过晚饭后来看‘哑柏红’的牛皮灯影子。”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自从来到马跑泉后赵俊良的耳朵里就时不时地灌进“哑柏红”三个字。他也极想见识这个在马碎牛嘴里一再提及和高度褒奖的玄板腔自乐班。

赵俊良不爱看戏。渭城地区存在的三大剧种:京剧、豫剧、秦腔,他一概都不爱看。戏剧节奏太慢,对白和唱词很难完全听清楚;他对戏剧唯一感兴趣的是在他阅读剧本时感受它那精练的文字和形象夸张的比喻。

赵俊良想:“一会儿就要看‘哑柏红’的戏了,但愿今天晚上不要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想过后他就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杞人忧天。我也真是糊涂了,‘哑柏红’是在马跑泉唱戏,他又是马碎牛的偶像,怎么会出事呢?”

晚饭后赵俊良下了原。

太阳落山了,但天地间还是一片明亮。凉爽的晚风掀着人的衣角十分惬意,摆动的柳条和飘落的绒线花香也令人陶醉。

赵俊良做了一个深呼吸,快步走在村中的大路上。虽然他并不爱看戏,也不知道什么是玄板腔,但却难以抵抗‘哑柏红’三个字的诱惑。他兴致勃勃地走进了马碎牛家的院门,看到马碎牛手里捏着一张一角的毛票从窑洞往外走。见了赵俊良后就挤眼睛,一边走一边小声说:“我妈给了我一毛钱——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说是今天这么大的会,咋也要给些钱让我买些吃喝。走,俊良,我今儿请客。咱涝池泡蒸馍——大整!不花完绝不回来!”惹的赵俊良嘿嘿直笑。

赵俊良问他:“你家咋能没钱?”

马碎牛说:“农民麽,哪儿来的钱?我一年连个钱毛也见不到。”

“没钱?那你家的酱油、醋、盐都是咋来的?”

“是我妈拿玉米、鸡蛋到合作社换的。”

“换的?咋换?”

“一斤玉米一斤醋,斤半玉米一斤酱油,二斤玉米一斤盐;——一个鸡蛋顶半斤玉米——就这样换的。其他像洋火、煤油咋换我就不知道了。”

“哦。”赵俊良明白了。但他随即问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没闹明白:‘哑柏红’到底是一个戏班还是一个人?”

“又是戏班又是一个人。”

赵俊良更糊涂了。

两人刚出院门,看见秃子、明明、怀庆和狗娃从东头走了过来。马碎牛顿时情绪高涨,豪气地说:“今天过一回**,大家把钱凑到一起,钱多了就好买东西。咱想吃啥就买啥。谁有多少钱都拿出来,交给明明保管。”说完就把自己那一毛钱炫耀地扬着果断地递给了明明。怀庆身上有两毛,狗娃只有五分,费了好大的劲才拿了出来。赵俊良把身上剩下的六毛钱也递给了明明。

秃子从身上掏出了两毛钱,不无骄傲地说:“我妈给的。我和我兄弟一人一毛。”

马碎牛怀疑地问:“那你咋有两毛钱?”

秃子面有得色:“我把我的半截铅笔卖给我兄弟了。”

“狗怂!那是你亲兄弟!”马碎牛伸手就从明明手里抓过来一毛钱,塞到秃子手里,说:“你以后要再不顾兄弟情意我就把你从五虎将里开除出去!”

明明自己也有一毛钱。他把所有的钱集中起来点数,一共是一块一毛五。马碎牛说:“看,咋样?只要把钱凑在一起就是好大一笔巨款!等天黑了所有卖吃喝的咱都要光顾一遍。把他那些五香花生米、蜂蜜凉粽子都要尝一下;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一人最少一块。什么老王家烧鸡、张三的猪头肉统统都要切上一碟子。”秃子打断说:“还有瓜子儿和五香蚕豆!”

“还有冰棍和甜梨瓜!”狗娃认为自己为了马碎牛所说的**已经倾家荡产了,就理直气壮地提建议,全然忘记了他是出钱最少的一个。

马碎牛说:“行、行,反正是要吃遍的。一会儿到了那儿,咱见啥吃啥。”

赵俊良心想:“就这一块一毛五,不叫你吃破产了才怪。”但他并不说什么。他不想扫大家的兴;再说,钱也不在自己手里。由他去吧!

六个人过了小桥,转身来到了露天剧场。

“哑柏红”的台子座北向南,搭在早上“看女婿”的场地。这里地势宽敞,遍地草香;北有隆隆的鸣泉,东有潺潺的流水,夜晚的凉风再一吹过,清爽的令人振奋——这里实在是个露天看戏的好地方。

但把戏台搭在这儿真的合适吗?那隆隆的泉声会不会既影响唱戏的效果也影响到听戏的效果?赵俊良想到这儿,就把自己的疑问说给马碎牛听:“泉水声音这么大,能听清戏文吗?”

马碎牛反问他:“你能听清我说话不?”

“能。”

“那咋会听不清戏文呢?”

怀庆解释说:“今黑了唱的是武戏。特别是打仗的时候,那泉声就像是千军万马,效果好的不得了。”

“哑柏红唱起来可费劲多了。”

“他高兴地偷着笑呢!”马碎牛说:“他的名声就是靠咱马跑泉传出去的。泉水增强了他唱戏的效果,十里八村的人只要听说‘哑柏红’到了马跑泉,手里的事再忙,也要放下来到这儿看戏。‘哑柏红’也狡猾的了得!明明是泉水给他唱戏增色,他反咬一口,说在咱这儿唱戏喉咙都喊破了,向大队长要求把谢礼增加五成。‘狼剩饭’狗日的没脑子,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还大方地说,只要‘哑柏红’来,不但谢礼加倍,还额外送他两盒纸烟。后来我发现,只要把纸烟交给‘哑柏红’,他立马就打开一盒,抽出一根来先递给大队长。我这才明白,俩人捏的有码子!”

赵俊良质疑说:“也不见得是捏的有码子,让只烟也许只是个礼节。”

“啥礼节?”马碎牛不屑地说:“俩人都是抽旱烟的角色,却偏偏在人多处咂个纸烟给人看:显货他是文明人、是有钱人、是干部,是抽纸烟的。”

“你太偏激了。抽根纸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偏激?到了晚上你再看,除过他俩,决不会有第三个抽纸烟的。”

“茂陵车站那些工人、干部还不都是抽纸烟?”

“那些吃商品粮的狗眼看人低!他们瞧不起‘哑柏红’,也看不起农民;他们根本就不来看‘哑柏红’唱戏!你白天到车站听听,他们都说的河南话,他们的喇叭里放的也都是豫剧,一天到晚都唱着‘哪哈一呀咳’——就瞧不起秦腔。”马碎牛一撇鼻子,说:“其实我还瞧不起他们呢!每天下午,车站那大喇叭里都怪腔怪调地吆喝:‘851、851,你不走还等啥哩!’”马碎牛后边那句话是用纯正的河南话说的。看的出来,这句话由于出现的频率高,早已深深地烙在他的脑子里并且能随口用地道的河南话说出来了。马碎牛学的太像了,几个人都笑了。

戏台出奇地小。一米高的台子还不足十二个平方,这让赵俊良十分意外。他甚至走到跟前去亲自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三米五宽、三米三的进深。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马碎牛津津乐道的“哑柏红”的戏台。台子底下是空的。四根立柱上绑着两横三竖五根横梁,横梁上棚着木板。前面正中有一块一米高、一米五宽的白布像露天电影的银幕一样绷的平展展的。周围全让一色的黑布围了个严严实实。立柱的顶端有四根横梁连接着,顶部没有任何遮盖,坐在里边的人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赵俊良惊异于它的简陋更惊异于它的小,他甚至都怀疑在这样的戏台上是否能演出象样的戏剧。

“这就是‘哑柏红’的戏台?”赵俊良极端失望地问。

“啊。”马碎牛并没有注意到赵俊良怀疑的目光,他笑眯眯地看着被围起来的戏台,似乎已经提前沉浸在那欢快的锣鼓家伙里了。

“演员呢?”赵俊良再问。

“演员?”马碎牛这下留意了,说:“演员这会儿都在箱子里躺着呢。等一会儿就挂到周围的棚布上了。汽灯一亮,就能表演。”

“啊,原来牛皮灯影子是这么回事——我刚才问的是真正的演员。”

“真正的演员就是‘哑柏红’麽,这会儿正传碟子呢。”

“传碟子?”

“就是吃饭。招待贵客要用最小的碟子,里边只能盛一口菜。吃的时候几个人走马灯一样地上碟子、下碟子,忙得像打仗。”

“这是为啥?用一个大碟子不是更好?”

“大碟子那有气氛?小碟子才显得主家殷勤,贵客吃着也香——关键是不会浪费。”

“贵客咋好意思让主家跑来跑去的上碟子?看到五六个人伺候自己,早都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

“虚情假意是你城里人弄的事。‘哑柏红’不把你锅吃干就不丢碗。”

“吃的太饱咋唱戏呢?”

“人家说了:十碟子才有一分力气,得吃够一百碟子才有十分力气唱戏。”

“我都想跟他学戏去了!至少每天能碟儿上碟儿下地混个肚子圆。”

怀庆冷笑着说:“可惜人家不要你。人家只收他周至县哑柏镇的子弟。”

明明笑嘻嘻地说:“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赵俊良看到下午唱大戏时摆在台下的那八、九根带皮的洋槐树干此刻又歪歪扭扭地摆在了“哑柏红”的台前,他问马碎牛:“现在就坐在这儿等开演?”

“那不成了瓜子了?”马碎牛不屑地看了一眼正在争夺最佳位置的几个小男孩,说:“先逛,等一会儿把这几个碎怂打走,咱坐到第一排。”

六个人就不约而同地转身去看周围那些卖吃喝的。

第十四章(四)

一个卖琥珀糖的老汉看见了他们,起劲地吆喝:“渭城琥珀糖。闻着香,咬着酥,吃着甜。入口就化,三日留香。东西正经,花钱不多。”

马碎牛突然行动,他们一拥而上,围着那老汉手里的竹篮子,眼睛贪婪地望着摆在里边的几大块黄亮松脆的琥珀糖,琥珀糖散发出特有的清香一下子就刺激的他们流下了涎水。

秃子忙问:“多钱一斤?”

卖琥珀糖的老汉伸出五个手指,露着迷人的微笑说:“五毛。”

狗娃问:“我六个人吃饱,得多少钱?”

那卖琥珀糖的老汉笑的更加迷人了,说:“我这儿只有三斤左右,满算也就值一块五。你们要是能全买了,我给你们算便宜点:一块四,咋样?”

“不咋样。”马碎牛说,“要是六个人一人只吃一口,得多少钱?”

卖琥珀糖老汉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挥着手说:“走、走、走,不买就不要耽搁我的生意。”

马碎牛躁了,说:“你这老汉脸变的真快!我们是诚心诚意要买你的琥珀糖,咋是耽搁你的生意?”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走遍天下,哪儿有论‘口’卖东西的?”

赵俊良精神一振说:“如果有论‘口’卖的咋说?”

“要是有论口卖的,我就让你们一人吃一口——一口只收五分钱!”

“那好,”赵俊良说道:“一口刀。”

卖卖琥珀糖的老汉说:“一把刀。”

赵俊良说:“一口猪。”

琥珀糖的老汉说:“一头猪。”

赵俊良说:“一口锅。”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一个锅。”

赵俊良说:“一口井。”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一眼井。”

赵俊良说:“一口缸。”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一个缸。”

赵俊良说:“一口棺材。”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一副棺材。”

赵俊良说:“一口大钟。”

卖琥珀糖的老汉突然犹豫了,他有些心有不甘地说:“一——口——大钟。我输了!你们每人可以吃一口,一口只收五分钱。”

所有的人都高兴地跳了起来。尤其是秃子,一边欢呼一边还吹着牛皮:“老汉,我还没说话呢!我要问你,你更答不上来!”

那卖琥珀糖的老汉轻蔑地看了秃子一眼,似有意似无意地问:“我要答上来咋办?”

秃子想也不想就说:“你要答上来我就不吃——钱还照给!”

“好。那你先说。”

“一口吃个胖子。”

“你一口吃不了个胖子。”

秃子当时就傻了。他急的满脸通红,求助地望着马碎牛和赵俊良。马碎牛装没听见,开始在竹篮里选择下口的琥珀糖。

赵俊良叹了一口气。

规矩是秃子率先破坏的,不能怪卖琥珀糖的老汉使诈。本来说好的,提出的问题必须是能“论口卖”的“东西”;秃子说的‘一口吃个胖子’显然既不符合“论口卖”这个先决条件,也不符合“东西”这一物质前提,那就怪不得卖琥珀糖老汉使诈取胜了。

“秃子,你吃吧,我不吃了。”赵俊良放弃了这种他从没有品尝过的散发着浓郁清香的琥珀糖,他留恋地看了一眼那个竹篮子,咽下了口水。他也实在是难以抵挡那色香味俱全带来的的感官诱惑。

秃子感激地看他一眼,嘴里说着:“俊良,你真好!”身子却猛地扑了过去。等他都蹲在篮子跟前了,那五个字还没有说完。秃子伸手就将篮子里最大的一块琥珀糖抓在了手里。两手一捧,张大嘴咔嚓就是一口!没想到那块琥珀糖太宽,横在他的嘴外两侧,咋也塞不进去。秃子喉急,“咔嚓”声虽大,但却只咬下了一小块。当他准备在咬开的豁口处再补上一口把嘴塞满时,那卖琥珀糖的老汉指着他说:“一口!只一口!”秃子就悔恨万分、极不情愿地将手里的琥珀糖恋恋不舍地放进了篮子里。嘴里含糊不清地争辩说:“我这就不叫一口!一口就是塞满嘴的一大口!”卖琥珀糖的老汉不理他。

马碎牛、怀庆和明明要聪明的多。他们并不着急,无一例外地都选取了那些粗细适口、小赶杖一般的糖条,竖着塞进嘴里,直到顶住了喉咙,才“咔嚓”一声咬下,然后再吐出来分段品尝。秃子看的万分羡慕却又无可奈何。怀庆一边大声咂着嘴,一边故意气秃子:“叫你没出息!平时吃个馍你都耍奸,先咬一大口,然后才问:‘你吃馍不?’惟恐谁把你的馍叼了去,今天你活该!”

“咬糖”的程序结束后,马碎牛对卖琥珀糖的老汉说:“挑一块大的称一下,我按价给你钱,不让你吃亏。”

“你得是给这位学生买的?”卖琥珀糖的老汉指着站在一边的赵俊良。

“就是。”马碎牛嘴里咯嘣嘣响着,含糊不清地说。

“不用你出钱。”那老汉转脸对赵俊良说:“你随便选一块,不论大小;算我送的。”老汉一句话,让咬过糖的五个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秃子反应最快,大声喊着:“挑大的!挑那块最大的!”边说,那手就一伸一伸地动。

赵俊良没有动手。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装琥珀糖的竹篮子想心事。

秃子催促他:“还不动手?”

马碎牛提醒他:“俊良,选一块合适的。”

狗娃和怀庆也劝他尽快动手,希望他选一块大的。到最后明明都急了,劝他说:“有啥不好意思的?随便选一块吧。”

赵俊良笑了,他挪动了一下竹篮随后抬起了头,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卖琥珀糖的老汉。奇怪地是,那个老汉也看着他。两人对视过后,那卖琥珀糖的老汉笑了。他点点头说:“你是个灵醒娃。”

赵俊良没有说话。他把篮子里最小的两块糖拿了出来,一块递给秃子,一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对明明说:“给老汉三毛钱。”明明急忙应了下来。

六个人站起来走了。

马碎牛问赵俊良:“你得是和那个老汉‘鳖瞅蛋’赢了?我看你拿了人家两块糖。”

; “‘鳖瞅蛋’就不是你这种玩法!”秃子逞能说:“你不能先笑。谁先笑谁输。那老汉也怪,明明是你先笑了,他却让你拿走两块琥珀糖,这老汉一定是个粘糨子!”秃子羡慕的不得了。

赵俊良看到五个人都在看着他,显然大家都想知道答案,长叹一声说:“我们到底还小,不是大人的对手。这老头太精明了!他最后看着我笑,是因为知道我已经识破他的计谋。唉,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马碎牛急切地催促:“你又不是说书,过门咋这么长的?给你三句话,把事情说明白。”

赵俊良只得收起了多愁善感的情绪,按照马碎牛给出的条件总结了三句话,他说:“琥珀糖太轻了,六个人一人一口总共吃的不到半斤。而三毛钱可以买六两琥珀糖。这事怪我,要是我事先拿手掂一掂分量,也许就不会吃亏。”

“我的天呀!”马碎牛惊呼道:“六个大活人居然睁着眼吃了个大亏!走,回头寻他去!”

赵俊良吓了一跳!他实在不想再惹事了,忙说:“算了吧,至少他让咱玩了个高兴、玩了个痛快。咱也要有肚量,哈哈一笑过去算了。”

马碎牛果然哈哈笑了起来,说:“他大那个驴仔蛋,鸡娃给老鸡踏蛋呢,那有不失败的道理!”

秃子说:“一会儿转回来再寻他的事!”

马碎牛立刻变脸:“谁都不能再寻他的事!这么有意思的老汉在那儿寻去?”

怀庆说:“不管咋说,俊良最后还是赢了。”

赵俊良连忙摆手,说:“是他故意认输的。他要让咱们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一人花五分钱咬一口琥珀糖,无法反悔地把钱交给他。”

怀庆说:“你说一口大钟,他不是没有答上来吗?”

“再说一遍:他是故意认输的。他不想再兜圈子了。其实他只要说‘一挂大钟’就还可以继续玩下去。从他回答前几个问题的水平就可以看出来,他有这个能力。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反而是最容易回答的,却没有引起我的警惕。只怪我求胜心切。一连六个问题他都答上来了,第七个问题回答不了,我就认为是必然结果。一句话:胜利冲昏了头脑,着了人家的道儿。”

五虎上将面面相觑,既惊惧于卖琥珀糖老汉的老谋深算,也再一次感觉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五虎上将”在智力上的缺陷。

马碎牛总结说:“天下能人太多了,都集中在马跑泉这地方。五虎上将再歪,也离不开军师——至少咱的军师让大家把亏吃到了明处。”

赵俊良哭笑不得,他实在听不懂马碎牛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第十五章(一)

戏台前已经坐了不少人,马碎牛依然不慌不忙地带着大家在周围转。

天慢慢黑了下来,半拉月亮撒下了暗淡的光芒。一些小商贩点亮了瓦斯灯,细长的灯管惨白地吐着半尺长的火舌。照亮了摊位上诱人的食品也照亮了通向露天戏场的道路。瓦斯灯丝丝响着,环绕在周围,就在看戏人的背后,与舞台上那盏明亮的汽灯共同组成了一幅众星捧月的美丽画面。

一个类似夜市的晚会开始了。夜间赶集,据说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人们看上去比白天更亲切也更精神了。来来往往的人们左顾右盼,相互见面的招呼声亲热不断。孩子们也更加兴奋。野狗般追逐打闹。正玩的高兴,猛然被大人一把抓住,接着就是粗暴的呵斥和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劈啪声。秃子感慨地说:“这个时世就是大人们的时世。大小事都是他们说了算,钱也都在他们手里。在家里称王称霸,不用上学还能打娃。我真盼着早点长大,也大声说话大声骂娃、也神气地给腰里别上一个旱烟袋。”

狗娃骂道:“你得是还想下一窝碎秃子呢?”

怀庆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世都在变哩。说不定等咱长大了,那会儿娃又红火了。”

秃子说:“娃们再红火,钱也在大人手里!”

赵俊良笑道:“钱在谁手里是一回事,钱花到谁身上是另一回事。拿市上来说,财政局管钱,但花钱的却是政府;各家都是女人管钱,但花大钱时却是男人说了算。至于以后会不会出现怀庆说的碎娃比大人红火那样的社会,我说不准;但即使大人真的把钱花在了娃身上,那也是哄着娃们去按大人的理想奋斗呢。”

六个人漫无目标地边走边说。狗娃忽然停下不走了,他向南一指,激动地大叫一声:“看!猪头肉!”六个人紧走几步围了上去。

一张油红油亮的猪脸作为招牌平展展地摊在案上,空洞的眼眶控诉着生命的不公。一把油腻的短刀正在飞快地将一叶紫红色的猪肺切成一指宽的条索。

狗娃豪壮地问:“多钱一斤?”

那正在切猪肺的肥头大耳的壮年人看了他们一眼,说:“猪头肉一块,猪肺八毛,其它下水九毛。”狗娃回头问大家:“吃啥?”

秃子说要吃猪脸,怀庆说要吃猪肚,明明说想吃猪心,马碎牛说想吃槽口的肥肉,赵俊良想吃肝。问过一遍后,狗娃说他想吃猪大肠。

卖猪头肉的人红光满面。他越听越高兴,笑眯眯地频频点头,极有耐心地听完了六个人自报的钟情部位后,连奉承带打趣地说:“还是娃们有眼光:会吃。啥都尝一尝才是吃肉的行家。不过,一挂猪下水快让你们吃全了,呵呵。”

马碎牛问明明:“咱还有多少钱?”

明明说:“还有八毛五。”

卖猪头肉的胖子听到他们只有八毛五分钱略微有些失望,但还是热情地说:“八毛五我也要让你们吃好。我把你们每个人喜欢的部位都切上一些,凑够一斤。也不收一块了,也不收九毛了。看咋样?”秃子惊喜,殷切地望着马碎牛,希望他迅速肯定这个十分有利的交易。

就在马碎牛犹豫不决的时候,熟肉摊子旁边一个又黑又瘦的卖蜂蜜凉粽子商贩的吆喝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人利用他们说话的间歇,用充满诱惑的声音一再提醒着他们:“蜂蜜凉粽子剥开了!看呀,四川的江米陕北的红枣,河滩的棕叶槐花的蜂蜜。不粘牙不要钱,不甜到你心里倒找钱!不吃你后悔一辈子,吃了你记我一辈子。一毛钱一碟,又凉又甜,花钱不多,吃个新鲜。一毛钱就能连吃带喝——吃江米粽子、喝槐花蜂蜜咧——”

卖猪头肉的小贩怒目而视。卖蜂蜜凉粽子的却视而不见。马碎牛开始左右为难。其余五个人吃肉的决心也受到了干扰,左右权衡,人人都割舍不下。

赵俊良提醒马碎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马碎牛说:“这会儿还说啥鱼与熊掌呢!一个猪头肉和蜂蜜凉粽子就把人整的左右为难了。再加上鱼和熊掌,咱就得卖裤子了。”

怀庆阴阳怪气地说:“当事者迷。”

马碎牛问他:“那你说咋弄?”

怀庆说:“少数服从多数。”

秃子说:“不妥!干脆一人一毛四,把钱分了,谁想吃啥就买啥。”

明明强烈反对,说:“你账算到清!一人一毛四,你才出了多少钱?吃琥珀糖以前咋不分钱呢?说话不脸红。”

怀庆也说:“咋能分钱呢?俊良一个人就拿了六毛钱,把钱均分,对俊良不公平。”

秃子争辩说:“合到一块就公平了?还不是吃他的钱?平分现钱和平均吃肉有啥区别?”

三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卖猪头肉和卖蜂蜜凉粽子的两个小贩见状也火上加油,分别高声吆喝了起来。

“快看呀,猪头肉往出渗油呢!”

“不着急,蜂蜜凉粽子越放越汪、越放越甜、越放越好吃。”

赵俊良看到明明伙同怀庆和秃子吵了起来,两个卖吃喝的又火上浇油,周围又迅速聚过来几个看热闹的小孩,连忙制止说:“都不要吵了,听我说。”

马碎牛也吼道:“都悄着!听俊良的。”

赵俊良说:“我不主张分钱。钱放在一起就是大家的,这里不分什么俊良的还是碎牛的,这钱每一个人都有份。既然大家在猪头肉和蜂蜜凉粽子之间难以抉择,那就每样东西都买一些尝尝。”

秃子怒气未消,抢白道:“钱不够!”

赵俊良说:“按原先的想法是不够。但如果买上三个粽子把它分开装在六个碟子里,不是人人都有了?剩下五毛五分钱,称上六两杂碎总可以吧?那也刚好一人一两呢。”

五虎将高声叫好,甚至那两个暗中较劲、争抢生意的小贩也暗自佩服。俩人立刻手脚麻利地操作起来。卖蜂蜜凉粽子的还故意将盛蜂蜜的大碗敲的当当响,用一把小圆勺把蜂蜜高高撩起,再倾泻而下,让蜂蜜形成一条细线,在冰凉的粽子尖上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下,嘴里说着:“让娃们吃美!”那卖猪头肉的斜了他一眼,也不示弱。他一声不吭,明明称够了六两,还要抓起一大把碎肉丢了进去。把六个人高兴地不知是先接粽子碟儿还是先吃猪头肉。

马碎牛说:“都不要着急,听我安排。先吃猪头肉,把猪头肉的香味品过了,再吃蜂蜜凉粽子。这样吃着香。要是反过来吃,先吃蜂蜜凉粽子后吃猪头肉,嘴里太凉、太甜,猪头肉就不香了。”

卖猪头肉的小贩一边操作一边问马碎牛:“分成六份还是合在一起?”

秃子抢道:“合在一起!”

马碎牛急忙更正:“分成六份。”

赵俊良试探性地建议:“还是合在一起吧?”

马碎牛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一定要分开。这几个人虎狼一样的吃品,那能轮得到你吃第二口!”卖猪头肉的小贩听罢,把所有的杂碎肉平摊在案上做出了一个圆形,啪啪啪三刀就把那堆肉均匀地分成了六份。

马碎牛看了后佩服地不得了,说:“还真挑不出那一份大些。”

卖猪头肉的小贩就有些得意,他把六份杂碎包成了六个小包递给了马碎牛,说:“我这猪头肉跟别人家做的不一样,是用二十七种调料煨出来的。更独特的是,它偏偏是在吃了凉东西以后再吃我的猪头肉才提味。你要是不信就试一下:先把肉吃上一半,然后再吃隔壁的凉粽子,回过头把剩下的肉再品一下你就知道了。我敢说,你一辈子都想这样吃。”

马碎牛大喜!所有的人大喜!他们立刻付诸行动,一眨眼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马碎牛惊奇地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越凉越香!”

怀庆说:“热的时候也香。”

就在大家赞不绝口的时候,一些看热闹的人禁不住诱惑也纷纷买一些猪头肉后再端上一碟蜂蜜凉粽子就着吃。忽然之间,这里的生意红火起来了。

卖蜂蜜凉粽子的有些不好意思,对卖猪头肉的小贩说:“大哥,对不起。”

卖猪头肉的小贩平淡地说:“没啥。作生意就是这样,相帮才能互利。”

“琥珀糖吃了,猪头肉吃了,蜂蜜凉粽子也吃了,钱也花完了;除过看戏,啥也弄不成了。”望着周围一家挨一家的摊位上那些形形色色诱人的瓜子儿、洋糖和五香花生米,狗娃有些心有不甘地说。

秃子却很乐观,说:“咋啥也弄不成了?戏开演还早着呢,在周围逛上一圈,把那些还没吃过的东西挨个看一遍,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就你没出息,”怀庆说:“知道不?干瘾越过越难受。”

没钱了。但他们并不急于离开这充满诱惑的场合。他们毫无目标地走动着,走在层层叠叠等待看戏的人群后、走在那半月形包围着露天剧场的小吃摊前。戏还没有开场,这个介乎于精神享受和物质需求之间的中间地带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到也热闹。六个人无所事事地欣赏着眼前的热闹场景。少不更事的儿童拖来了长辈,缠着闹,一边抱着大人的腿摇动,一边看着灯下的食品。也有兴高采烈举着糖葫芦炫耀或是欣喜地剥着水煮花生的。

第十五章(二)

夜晚的大会依然宏大绚丽,成片成串的电石灯覆盖了白天集会的大部分地面,甚至已经延伸到了茂陵车站。 赵俊良设想:此刻如果能站在高高的崃头上观看,那夜市一定更加美丽。

凉爽的西风吹去了暑气,一些白天难得出门的妇女络绎不绝地来到了会上;经过了一天的劳碌,爱听秦腔的男人也结伴来了;逛夜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见面时相互问候,有惊喜有客气,有玩笑也有调戏。但那神态却都是真诚的、亲切的和不越界的。男人们诙谐地开着玩笑、议论着当晚的剧目,女人们拖儿带女,问候着每一个遇到的长辈,不失时机地赞美着同龄妇女的精神状态却留意着对方的服饰。整个会场呈现出一派温馨平和的气象。

打了两个来回后,他们不再走动了。六个人毫无目标地观察着逛会人悠闲的身影,被动地聆听着生意人洪亮的吆喝声,一个个倍觉无聊也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百无聊赖之际,南边商贩的吆喝声突然响亮了起来,马碎牛警觉地向北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幕布后边的舞台上有了晃动的人影,而舞台前拥挤的人群也已经饱和密实的像大缸里新发的豆芽菜。

人群在骚动。马碎牛提醒大家:“就要开锣了。”

赵俊良被眼前这一切迷住了。他欣赏农村这种张弛有度、古风尤存的生活,他爱这些淳朴有趣的伙伴,他甚至觉得以前住在城里埋头于紧张的学习是虚度年华。这里夜晚的微风比城市凉爽,天上的星星也比城市的明亮,人也比城市里活泛。城里人的生活被钟表控制着,节奏力求精确、快捷;而农村人的日常生活甚至并不完全按照太阳的运行劳作;它更加自然、随意。城市如果是一个刻板的几何图案,那农村就是一幅水墨山水画、就是一个相对自由的天堂。这里北有轰鸣奔涌的泉水,东有波光粼粼的溪水和古香古色的小桥。水渠两岸的绒线花树散发着香甜的气味,道路两旁的古柳随风摆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城市看不到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再紧张了,松弛的无力、松弛的空无一物。他陶醉在眼前这夜晚的美景中,他感觉到全身松快、心灵愉悦。

突然,戏台上爆发出了清脆而急促的边鼓声。赵俊良毫无思想准备,顿时就打了个激灵。密不透风的边鼓声使他振奋,清脆而响亮的边鼓声使他激动;他立刻意识到,他就要听到闻名已久的“哑柏红”的声音了!

边鼓声同样吸引了看戏人和逛会人的注意,戏台前刹时安静了下来,一些正在逛会的人纷纷涌了过去。

正当赵俊良沉浸在那犹如千军万马般激越有力的边鼓声中时,那不大的幕布后边传出了一声韵味深长的叫板:“啊——”这声音一波三折、后调高扬,听的人浑身一震!这声音激扬高亢,犹如一瓢净水,从头顶猛然倾泻到全身,使人清心洗髓。赵俊良血液沸腾,产生了一种恨不得立时披挂上阵或奋笔疾书的冲动!他兴奋的有些战栗,他想不到农村的一个自乐班开场前的一个叫板就能对人产生如此大的心灵震撼。就在他隐约间猜到了是谁发出这种摄人魂魄的声音时,马碎牛大叫一声:“哑柏红!”

仰慕已久的“哑柏红”终于登场了!

马碎牛叫声未落,六人箭一般向北边跑去。随着哑柏红试嗓子的一声传遍四野的长啸,激扬的板胡声也尖锐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二胡、大锣也都相继响起。戏台前的嗡嗡声霎时间销声匿迹。

跑动中五虎将调整了队形,赵俊良被马碎牛强行拖了进来。狗娃在前,马碎牛在后,中间夹着四个人就形成了一条直线——确切地说,更像是一柄钢锥。

冲到人群跟前,狗娃侧着身子见缝就钻,见成人就硬挤,见碎娃就推到一边。跟在他后边的怀庆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头,集两人之力就锐不可挡。赵俊良担心如此蛮横凶狠难免与人冲突,就打着趔趄频频对两边的人陪笑脸。看得出来,这种跑动中排出的队形和挤向戏台前端的恶劣手段显然是事先约定而且是实践过多次并被反复证明了是有效的。赵俊良虽然心情紧张、但也不由自主向前跑——马碎牛就在他身后,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推着他的脊背。这只蛇不像蛇、蜈蚣不像蜈蚣的队伍一路上疯狂掘进,少不了遭人污言垢语、推推搡搡。但狗娃并不理会不绝于耳的辱骂和来路不明的拳脚,他不节外生枝,只是坚定不移地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前边都是些碎娃了。

狗娃像一疙瘩飘石,嗵地一声就坐了下去,根本不看坐在了啥地方,也不管是否坐在了别人身上。后边几个人学着样儿,一个个也瞻前不顾后地向下一坐。把几个早已坐在歪歪槐树上的男孩挤的东倒西歪,避到一边。

马碎牛瞪起眼,威胁地看了看左右两边那些男孩,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说:“看戏。”六个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幕布上映出一个古装的皮影男子,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各类乐器急促地演奏着冗长的过门,后台传出了笑声。

赵俊良问马碎牛:“能不能看看‘哑柏红’?”

马碎牛说:“那还不容易!走——秃子,你看着地方。”他站起身来,一手拉起赵俊良就钻到戏台下的一角。伸手把黑布围子掀开个缝儿,两人就扒着台边向里张望。

里边坐着六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是大队长“狼剩饭”。此刻他正笑眯眯地跟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说话。马碎牛小声说:“这人就是‘哑柏红’。”赵俊良只能看到“哑柏红”的侧面,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哑柏红”一身装束居然和村里的农民一模一样,从他身上丝毫也看不出任何艺术家的风采。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充满了韵律。虽然背对着幕布,却过上一会儿就把贴着幕布的皮影挪动一下,表示那是个活人。戏台后边放着两个木箱子,上面坐着四个人,专心地演奏着手里的乐器。两侧棚着木板,上面摆满了牛皮制作的灯影人。里边给人的感觉是空间狭小、十分拥挤。

马碎牛说的不错,只有大队长“狼剩饭”和“哑柏红”抽着纸烟,但却实在看不出他们有炫耀的意思。

马碎牛借着强大的乐器声作掩护,悄声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抽着队上的纸烟,坐在‘哑柏红’沟子后头看戏,把你狗日的都能美死!”

赵俊良小声说:“他是你本家大伯呀,你咋能骂他?”

“他狗日是大队长,成天欺负我大。”

“我咋觉得他俩关系不错?”

“那是装的。当了个村干部,就觉得高人一等。”

“那你大是小队长,也算村干部呀?”

“那不一样。我大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干活时比社员出力都多;他狗日就不同了,啥都不干还拿全村最高工分——见一个日头十二分工!”

“就是为这事你也不应该骂他呀?”

马碎牛恨恨地说:“六一年那会儿,队上穷的要怂没蛋,社员都没心种地。反正地是队上的,穷也不是穷一家,大家就消极地等死。有天晚上‘狼剩饭’到我家来了,说是来和我大谝闲传——这狗日只要到我家谝闲传就没好事——他说外县一些偏远的村子又把地分了,走回头路开始单干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说了一大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落后话。我大就激动地坐不住。说:好,咱也把地分了,自家种自家的地,穷也罢富也罢,不连累别人,总比集体等死强。他看把我大煽火的差不多了,撂下一句‘这事上边不支持,发现了可能要查办’的话就走了。我大瓜的就跟李师种的那些瓜王一样,他到处宣传,秘密联络,还悄悄在一队试行。‘狼剩饭’装没看见,甚至就很少到一队来。等秋粮一收,嘿!家家都是囤满仓圆!后来不知道是那个狗日的告到了公社,刚好县上又发了个文件,说是要批判资本主义的单干风;我大就撞到了南墙上。好在公社对这事并不认真,雷声大、雨点儿小,只是免了我大的小队长,叫把多打下的粮食卖了公粮了事;要不然,非把我大逮了不可!公社干部也是官官相卫,只把‘狼剩饭’叫到公社过问了一下。‘狼剩饭’眼瞪的多大的撒谎,说他啥都不知道、啥都没发现,还惭愧地落眼泪,说出现这样痛心的事是他工作失职,是他辜负了党多年的培养。从公社回来后他召开大队小队干部会,批评我大是‘原则性错误’、‘是阶级立场有问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一串串杀人不见血的狠话。把我气的当时就想抢一把杀猪刀------我大鳖的一声不吭,只是蹲着抽旱烟。批评完我大,这狗日晚上又到我家来了。一进门见了我还笑嘻嘻地问:‘碎牛牛,长了没?’我就没理!他毫不脸红地进了窑就把他那旱烟袋戳进我大的烟包,一边叹气,一边还让我大给他点烟,说什么‘我也是违心批评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两面派的话。把我气的当时就想冲进窑骂,我妈不让,说:‘你还碎,不懂事’——我再不懂事还认不出个两面派了?”

赵俊良看得出来,马碎牛对大队长积怨很深,而且这种怨气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稍有消弱。他想劝劝马碎牛,让他多一些宽恕心,还没张口,听见马碎牛恨声恨气地说:“你看着,我早晚要当一个更大的官,把他狗日的撤职查办!”

“哑柏红”转过了身子。马碎牛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说:“开演了。”拉着赵俊良急匆匆回到了座位。

“哑柏红”又是一声长啸!戏台下忽然就静的出奇,只有隆隆的泉水声传进人的耳朵。那个站在幕布后的皮影一个后空翻也不见了,雪白的幕布显得空旷、深远,隐约间是一个宏大的战场。一个肩头插满小旗的将军突然跃上了屏幕,他做了几个显示英雄气概的抡胳膊踢腿的动作后说道:“呔!在下薛仁贵,乃大唐兵马大元帅是也!我主唐王近日得报,说那高丽盖苏文犯我疆土,掠我百姓。天子震怒,群臣激愤,命我点齐十万大军,前去辽东征讨!小——喽罗!”幕布后边就响起了一片“有”的声音。薛仁贵方天画戟一举,高声叫道:“随某征东走——呀——”幕布后又响起一片“呵呵呵呵——”的兵强马壮的呼应声。

赵俊良终于明白了马碎牛为什么对“哑柏红”如此的钟情。仅仅是几句道白就显示出“哑柏红”流利的口才。他声音洪亮而富有磁力,吐字清晰而缓急得当。他的声音有一种魔力,其轻重褒贬贴切地让人陶醉。

赵俊良问:“碎牛,他咋还不说唱啥戏呢?”

“你咋没听明白?都告诉你了,是‘薛仁贵征东’。”

后台响起了悠扬的板胡声。赵俊良虽然不懂戏剧,但他判断的出来,悠扬舒缓的乐器声后必然是冗长而缓慢的唱腔。他偷眼看马碎牛,发现马碎牛已经陶醉在玄板腔那荡气回肠的旋律里了。

大戏开演了,屏幕上一会儿出现的是唐王,一会儿出现的是薛仁贵,终于出现了反派角色盖苏文。那盖苏文的形象丑陋而凶恶:圆鼻头、暴突眼,火红的胡子刺向前方。当他挥舞着大刀、前劈后砍之后,杀气腾腾地说:“小鞑子,兵发中原,走呀——”后台传来一片“呵呵呵呵——”的呼应声时,赵俊良笑了。多么熟悉的道白啊!这是马碎牛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当他再看马碎牛时,发现他身体微微摇动,眼睛眯成一条线;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洋溢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像一个傻笑的醉汉。他的喉咙里有一种低沉的回响,一会儿悠扬,一会儿断续。赵俊良再看其他几员大将,发现他们也如痴如醉,其沉迷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马碎牛。

起风了。跌宕起伏、轰轰烈烈的故事情节结束了,戏已经唱到了尾声。戏台上,“哑柏红”的道白随风变幻,忽而清晰,如在耳畔;忽而飘忽,似有似无。薛仁贵正在和盖苏文作最后的较量:方天画戟一戳一拉、雪花大刀连劈带砍,两人杀得难解难分。忽然,赵俊良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紧接着就看见从戏台后边冒出了滚滚浓烟。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猛听得马碎牛大叫一声:“着火了!”随即就见他一纵身站了起来,冲向后台。

戏台上的战斗也有了结果。薛仁贵终于在最后一博中用方天化戟一拉,将盖苏文的头拉到了地上。盖苏文的尸体却一晃三摇,并不倒地。一股青烟从他的脖腔冲天而去。在空中化出一个人形,大声叫道:“盖苏文一转苏文涛。二十年后某再来!”全本的戏结束了。

就在浓烟突然变小的瞬间,明火呼地从背后扑上了戏台。那时盖苏文的头还没有掉。“哑柏红”的嗓音在浓烟冲上戏台时就变了,当后台的火光大过灯光,映的幕布发红时,盖苏文的头才被薛仁贵拉在地下。“哑柏红”并不理会,只是认真演他的戏。后台的扑打声越来越大,只有一个板胡在伴奏了。

马碎牛敏捷的像一只豹子,赵俊良只看见一团黑影一闪而过,一眨眼再次看去,马碎牛早已由戏台下翻身上了后台。他手疾眼快,一把撤了下了布围子,眼光一扫、两手一抄一抱,将所有放在搁板上的皮影揽在了怀里,回头一看,“哑柏红”还在不慌不忙地说什么“盖苏文一转苏文涛”。马碎牛大叫一声:“着火了!不唱了!”“哑柏红”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抱着全部皮影,放心地说:“你先走。”转过头去又去说他的“二十年后某再来”了。

赵俊良紧随其后吃力地爬上了后台。明火在侧、浓烟滚滚,正不知如何下手,马碎牛一眼看见了他,猛然将皮影往他怀里一塞,大叫一声:“快走!”转身又去扑打明火了。

赵俊良慌忙转身,正要往下跳,朦胧中看到三个操纵乐器的乐手和大队长都在奋不顾身地用身上的衣服扑火。他觉得不妥,大声喊道:“**是扑不灭的!赶紧把东西往下抬!”那几个乐工如梦方醒,这才急忙去抬木箱。不料大火借着风势,猎猎呼叫着从后台反卷上来,正在低头抬木箱的两个乐手猝不及防,头顶上那一寸来长的花白头发“吱”地一声响,顿时就凝结成沥青般的黑疙瘩,看上去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两人大叫一声:“哎呀”,手一松就向后闪;明火顿时就从两侧向南扑了过来。赵俊良心想:完了,救不下这几个木箱子了。动念间,猛然看见一个壮年汉子两步助跑、猛虎一样由东侧跃上了戏台。他穿过火幕、冒着浓烟,一弯腰,抓起一个木箱就甩到台下,台下就有人嘿地一声接住。飞身冲上戏台的人并不理会大火烤焦了衣服,只是低着头抢救戏班的行头。烟火中看不甚清,只见他动作敏捷、力气惊人,戏台上大大小小的东西被他杂耍般丢了下去;匆忙间又见他一把扯下了南侧的幕布,又利索地摘了挂在头顶的汽灯,把这两件东西往“哑柏红”怀里一塞,转过身又去抢救其他的物品了。赵俊良顿时起了敬佩之心。那人一扭头,赵俊良意外地发现他是习相远!再看下面接箱子的人,居然是油灯!习相远看到赵俊良发愣,又见到了他怀里的皮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凶狠地叫道:“发啥瓷呢?还不下去?”赵俊良这才发现眼睛在流泪,身上也有好几处被火烫的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往下跳,担心落地时毁了怀里的皮影,就不顾一切地穿过火墙,估摸着楼梯的位置,东倒西歪地跑了下去。到了地面,他大口喘气,摇了摇头,强挤了几下眼睛,急忙用袖头擦过,迫不及待地回头去看烟火笼罩下的戏台。

第十五章(三)

烟火笼罩的戏台上依然人影闪动,但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只知道是马碎牛和习相远以及几位乐手在抢救财产。 火焰中不时地有乐器和日用品飞出,台下五虎上将和油灯就手疾眼快地接着。

大火迅速蔓延到南侧的梁柱,围观的人烤的受不了了,越退越远。梁柱间虽然还有人晃动,但火光中还是有几个人跳了下来。

赵俊良焦急万分!马碎牛的安危让他心急火燎,身旁有人吼道:“让开!”赵俊良不及回头忙一侧身,看见可继提着一只大木桶,奔牛般冲到台前,两臂一举,一桶水就箭一样冲进火中。那水离桶之际,可继早已转过身去,提着空桶就奔了旁边的水渠。成百上千的观众束手无策,只是焦急地喊叫。家在附近的人拿着大盆小桶汲水灭火;一时间火势略有减弱。等“哑柏红”拿着薛仁贵和盖苏文两个皮影不慌不忙走下台时,大火就在他背后吞噬了整个戏台。天空被映红了,一些夜晚出现的带翅昆虫在飞越大火时瞬间就化成了一个光点,连同烈炎腾起的一些可燃的碎屑在空中形成了灿烂的光线,像流星雨。

马碎牛是最先跳上戏台的,抢下了心爱的皮影,他已经不十分紧张了。不料一股滚滚浓烟直扑他的脸面,顿时熏的他眼泪长流。这才意识到,太靠近那些熊熊燃烧的梁柱了。他使劲挤一下眼,再猛地睁开来,不管眼前是啥东西,抓住就往下扔。他相信他的伙伴,相信那些和他一样被称做五虎上将的马跑泉的弟兄。火光闪动中,他还看见秃子身手灵活地弹跳着,眼明手快地接着自己扔下去的东西。马碎牛甚至还笑了一下。身旁有好几个人,他并不关心这些人是谁,只知道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救火人。

脚下的木板也从那并不严密的缝隙中冒出半尺多高的火焰来,一条条伸缩着分割了戏台——远离梁柱也不安全了。

当“哑柏红”镇定自若地走下戏台时,马碎牛本可以和他同时下去的。但他看到“哑柏红”在戏台的西边,就想转身从东边跳下去。大火已经烫的人无法忍受了,尤其是脚下板缝中的明火,已经多次烫疼了马碎牛那**的脚踝和小腿。周围已经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的青烟再次熏的他流眼泪。就在他鼓起浑身劲力、准备纵身一跳逃离火海的一刹那,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立刻止住脚步,来不及多想,迅速蹲下身子,强睁着被浓烟熏的流泪不止的**辣的双眼寻声找去,隐约间看到地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很可能是被浓烟熏倒了,要不是一只袖子着了火,烫醒了他,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呻吟声,说不定就此葬身火海。

马碎牛没有时间判断此人是谁。他闭着双眼,抓起那人的两只胳膊往背上一抡,纵身就从大火中跳了下去。那戏台似乎经不起他猛力一蹬,随即就在大火中坍塌、焚毁了------

赵俊良急疯了!所有的人都逃离了戏台却惟独不见马碎牛,他抱着马碎牛交给他的那些皮影声嘶力竭地喊叫。火太大了,烤的他靠不到跟前,他更怕烧毁了怀中这些马碎牛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出来的皮影子。正当他束手无策时,猛然看见有人背着个人披着一身烟火从天而降。直到他看清了是两个人落地、而背着人的确是马碎牛后这才放下心来。

马碎牛连同他背上的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赵俊良急忙冲到跟前,这才看清马碎牛背着的是大队长。随后跑过来的人忙伸手,分别把他俩往起扶。秃子和狗娃去扶马碎牛,明明和怀庆就搀起了大队长。大队长抓着两人的肩头慢慢站了起来;他当时只是被烟熏昏了,胳膊上有一些烫伤,并没有大碍。但马碎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甚至当秃子和狗娃把他扶起时仍然无法站立。习相远大叫一声:“不要动他!骨折了!让他平躺下来。”秃子和狗娃慌了,笨手笨脚地把马碎牛放在地下,让他平平地躺着。

马碎牛疼的龇牙咧嘴。听到身旁的声音,匆忙擦了一下眼睛,睁开眼奇怪地看着习相远,嘿嘿了一声说:“怪不得那些大件东西都不见了,还是你劲大。”

习相远面有愧色,低着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马碎牛,果断地说:“兄弟,你比哥强,那件事是哥错了------”

马碎牛思索着,疑惑地说:“哪件事?我只看到救火的英雄是咱东南坊的好汉!其余的事全忘了。”

习相远勉强一笑:“错了就是错了,我也不是不敢认。从会上回去后越想越不是味------牛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你的骨头接上------”

马碎牛嘿嘿一笑:“你先不要检讨。其实我也错了——咱们都错了——我差一点就蹿到戏台上去讲你的故事了。”

习相远不明所以,一脸疑惑;五虎将就古怪地笑。

吴道长大步流星地过来了。赵俊良知道此刻时间是最宝贵的,忙对他说:“他背着大队长从戏台上跳了下来,可能是骨折了。”

火光中,吴道长的脸镇定而严肃。他快捷地把马碎牛两条腿捏了个遍,又捏了胳膊和肋骨,对围在身边的人说:“没事,都走。不要围到这里。”随后对赵俊良说:“看着他,千万不要动他!等我回来。”说完,转身就走了。

大火彻底扑灭了,只有浓烟在冒。大部分看戏的人在礼节性地表示过关心和慰问后提着救火的家具逐渐离去了,只有少数人还在帮着清理残存的戏台或站在周围议论。马碎牛的结拜弟兄和习相远都没有走。油灯也没有走。

可继也没走,他坐在桶梁上,定定地看着马碎牛。

“你咋不呆在饲养室?”马碎牛问。

“你大把我换下来了,他让我来看戏——我得赶紧把他换回来!”可继猛然醒悟过来,站起身提上水桶就走。

大队长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慰问过马碎牛后他开始调查起火的原因。有几个七八岁的男孩夹缠不清地说了半天,这才听出了眉目。原来有几个坐在后台听戏的人嫌草地有蚊子,就点了一堆湿柴沤烟。但终因呆在后台只能听声而不能看影而中途离去,走之前,沤烟的火种只是被他们踩了几脚并没有完全熄灭。几个小男孩看到后,爬上渠边的绒线花树,搬下来一些枯枝,又在上面放了许多麦茬还鼓起嘴巴吹动。明火再次燃了起来,他们又架了些半干半湿的柴草取乐。当浓烟借着风势扑上后台、明火“嘭”地一声燃烧起来时,那几个小孩吓跑了。

“哑柏红”十分平静。他并不关心失火的原因,他甚至也不去检查戏班的损失。他只摆动了一下下巴,一个形同妖怪的拉板胡的乐人就接过了赵俊良怀中的皮影。“哑柏红”不怒不喜地走到马碎牛身边,看了看满天的星星和那大半拉月亮,就地一坐,两手搂着膝盖,缓慢地问:“你爱看我的戏?”

马碎牛痛苦地笑着,说:“我和我大跟着你的戏班都看了好几年了;你唱的真好!”

“哑柏红”并不安慰马碎牛,依然是那么平静,说:“我知道。你和你大总是坐在前几排。”

马碎牛高兴的不得了,说:“你能看见我?”

“哑柏红”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沉默了一会儿说:“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唱不了戏,要不然我一定破例收你为徒。”说完再不言语。完全没有戏台上巧舌如簧的风采。

仅仅一句话,已经让马碎牛激动万分了。

大队长过来了。事故的原因已经弄清楚了,当务之急是和“哑柏红”商谈如何善后。

他看着仍然躺在地上的马碎牛,感激地说:“碎牛,你把大伯救了。大伯得谢谢你。”

马碎牛听见了却不言语,甚至都不去看大队长一眼。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哑柏红”。也许是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和“哑柏红”如此近距离地交谈,那脸上就洋溢着尊敬、崇拜和幸福。

大队长问“哑柏红”:“你看这事咋弄?都损失些啥?我大队赔。”

“哑柏红”沉默良久,说道:“这戏明天晚上重演。你把台子搭好,我也不要谢礼;算是我对这娃的一点心意。”

大队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戏班的行头赔起来可是很贵的。虽说损失不大,但真要一把拿出许多钞票来也非易事。“我大队赔”云云,也不过是一句硬气话。他立刻满脸堆笑,立马邀请“哑柏红”到村上吃饭。“哑柏红”说:“你先走,我还有点事。”大队长再三嘱咐后先回村安排夜饭去了。

“哑柏红”慢慢地从脖子上取下来一样东西递到了马碎牛手里,他郑重地说:“你收好。以后有啥事,就拿着这个牌子到哑柏镇来,不管我在不在,镇上的人都会帮你。”说完,站起身走了。马碎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远去后这才看了一下手里的那个东西——他的结拜弟兄也一个个把头聚过来看——那只是一个小铜牌,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上边阴刻着的四个金石文字“哑柏族人”。

吴道长来了,还有马垛。马垛拉着个架子车,车上铺着一床棉被。吴道长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马碎牛骨折的那条腿,长生拿出一条细绳来,在上边缠了两道后就紧紧地绑扎住绳头,习相远抬着马碎牛的上身,狗娃和怀庆抬着腰,秃子和明明就捧着马碎牛的两条腿,五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了架子车上。

油灯告别了马碎牛和他的伙伴,一步三回头地回茂陵车站了。

马垛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拉着架子车,在马碎牛伙伴们的簇拥下,跟在吴道长身后去了药王洞。

那些包围着露天剧场的小商贩早已带着他们的电石灯于戏剧中途就离去了,天地间明亮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暗淡的月亮。

习相远没离地方,他背着手,目送着马碎牛渐渐远去。黑暗中,只有泉水低沉的轰鸣和渠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与他作伴;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消失后,他叹了一口气,开始踱起了步子。

第十五章(四)

繁忙的秋收开始了。

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背着背笼排着横队搬包谷,他们沿着畦垄从包谷地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人们隐没在青纱帐里,只听见包谷叶子的沙沙声和拧下包谷棒时的铮铮声。间或可从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传出几声调笑,那是中老年人按捺不住丰收的喜悦相互打趣,诙谐幽默地说着隐晦粗俗的笑话。集体劳动时公然而不越界的调戏不是侮辱,在这里只证明了乡邻之间的熟络和友好。背笼装满了,就背向地头指定的地点倒成一堆;然后再沿着方才的畦垄向前搬去。

靠近路边的包谷杆被挖倒了二亩地大,大人们把包谷杆平展展铺在地上,再把刚搬下来的包谷棒集中倒在了上面。这些刚搬下来的新包谷一个个披着白壳黄壳绿壳,散发着清香,堆的像山。 会计把算盘和帐本带来了,大称和抬杠也拉到了地头,只等把包谷搬完分捡后就连夜分到各家各户。

在繁忙劳碌的成年人身后,是一群群张狂的少年。他们并不关心收成如何,只知道秋天的收获时节是他们最幸福、最恣意狂荡的节日。尤其是大田里那无穷的乐趣,简直就是天堂。他们可以在搬过包谷的畦垄间追逐打闹,他们可以在成年人的身后去搜寻那细细的、黄黄的包谷杆;折断后便用牙齿熟练地剥去外皮,咬上一口便蜜汁流淌地当甘蔗吃。

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收获红薯。首种成功的红薯产量高的超出了人们的预想。北原上成片的红薯地刚赶上马跑泉抽水站的灌溉,那得到了泉水滋润的红薯就疯长起来,狗头大的红薯一窝挨着一窝每天都在变化,到了收获时节整个地面都被拱的裂满了缝隙。寸把宽的地缝处,紫皮的红薯清晰可见。

人们把红薯秧子贴地割断后集中铺在地下,然后把刚挖出的红薯就地堆放在上面,丰收的红薯几乎完全遮盖了地面。清甜的红薯被大人们拉走了,一群群的孩子们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跑来跑去。他们忙着去拣拾那些丢弃不要的指头粗细的小红薯,幸运时还可以拣到被撅头挖断的红薯块以及深埋在地下未被发现的大红薯。每当有如此巨大的斩获,孩子们就惊喜若狂。先是兴奋地炫耀,然后兴高采烈地快步跑向水渠,再把这些私有财产洗净后当着同伴的面喀嚓喀嚓地大嚼起来。丰收后的成年人是宽容的,他们并不制止孩子们这种“损公肥私”的行为。

通向村子的大路上更多的则是来来往往、忙忙路碌的妇女。她们的工作是把棉田里一朵朵雪白的棉花及时拾回来,不能让它们长时间挂在那炸开的棉壳上变质变色。拾棉花的妇女拐着装满雪白棉花的担笼匆匆赶到场里,把担笼里的棉花倒在等待晾晒的空无一物的箔子上转身就走——她们还不能歇息,大田里还有更多的棉花等待她们去收获。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天又是最繁忙的季节。

箔子棚在椽子上,而椽子却架在原木支架上。支架横成行、竖成列,摆的格外整齐。一块块正在晾晒的棉花构成了一片眩目的白色的海洋。

场边上有一只花翅大公鸡带着它全部的妻妾正在啄食从箔子的缝隙漏到地面上的棉花虫。它高傲的像将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只是在它判断确实安全的情况下,才低头啄上一两口。身高的优势使它总是能第一个发现大批的肉虫,它跑到那些虫子面前,歪着头咕咕叫,做出啄食的姿态却并不真的下口。母鸡们争先恐后地奔跑过来、毫无风度地抢食时,它却站到一边。

学校放了秋假,这在城市的学校是不可能有的一个假期。小队长安排赵俊良和一个叫泉娃的中年人晾晒棉花。他们只有三件事:一刻不停地翻动摊在箔子上的棉花、指定妇女们把摘回来的棉花按次序倒在空着的箔子上和撵走一切敢于入侵晒花场地的大小动物。

赵俊良学着泉娃的样儿,两手把箔子上的棉花向内一挤,端起来后向外一翻,一柞厚的棉花就翻了个底儿朝天。手掌接触籽棉时的感觉柔软、温暖,妙不可言。和他搭伴的泉娃只是专心翻棉花,他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非常认真。他让赵俊良在翻动棉花的同时还要指挥着妇女按次序向指定的箔子上倒棉花和赶走潜入场里的鸡。散养的鸡一群一群地光顾,赵俊良猜测那是场边几户人家有意打开了院门。他并不着意驱赶,每次都是等鸡群将一块地上的虫吃尽时才把它们轰走,而且只撵到场边。

他知道饥饿的滋味,他更知道肉对于杂食动物的重要性。

他不忍心破坏鸡家族一年一次最盛大的宴会。

天快黑了,他和泉娃将所有的箔子沿着椽子的方向带棉花卷了起来,那棉卷就粗大的惊人。第二天他们只需将棉卷再顺势打开就可以继续晾晒了。

场里不能离人,赵俊良就和泉娃换着吃饭。晚饭时,赵俊良让泉娃先回去吃饭,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赵俊良靠在支架旁痴迷专注地观察着并不甘心离去的鸡群搜寻和啄食肉虫时的姿态,忽然被人从背后蒙住了眼睛。

“是碎牛。”他并不感到意外。

“一口吞到屎尖上——你到是有准头!”马碎牛从地里回来了,他是路过这里,看见赵俊良又在发瓷,这才蹑手蹑脚去蒙他的眼睛。

乍一见面,两人就有了一种多日不见的亲切感。

马碎牛欣喜地告诉他,马垛分派给他的任务是分拣包谷,就是把成熟的老包谷和不成熟的嫩包谷分开。将来成熟的入帐,计入当年的收成;而那些不成熟的就私分到各户,成了帐外粮;或烤或煮各家自便。

他环视场里,问道:“得是换着吃饭?”

赵俊良说:“我让泉娃叔先回去吃饭了,等一会儿他来换我。”

马碎牛说:“正好。好几天都没聚会了,都快成真正的庄稼汉了,哪还像是五虎上将!我从地里回来就是要找你们,一会儿都到我那儿去吃烤包谷——你不要回家吃饭,等着我。”

赵俊良从没有吃过烤包谷,他无法想象烤包谷的滋味,高兴地应了下来。他对马碎牛说:“你到我家给我爷爷奶奶说一声,告诉他们我不回去吃晚饭了。”

马碎牛说:“好麽,等着我。”转过身,大踏步回村去了。时间不长,赵俊良就看见五虎上将过来了,六个人就坐到场边说话。

“你吃过烤包谷没?”马碎牛问。

“没有。我连咋样烤都想象不来。”赵俊良回答。

“简单的很,”马碎牛说:“扯些干麦草和剁成节节的湿包谷杆掺到一起点着,再把带皮的包谷塞进去,外边再用湿包谷杆一围就不用管了。等烟散了火灭了就把包谷拿出来,剥去外皮就可以吃了。”

秃子补充道:“你要想吃嫩一点的,就是碎牛说的那办法;你要想吃更香、更窜、还带着火色的,那就把包谷的外皮剥去一些,只剩下一两页,这样烤出来就黄亮黄亮的,还有一些香气——我喜欢这样吃。”

狗娃说:“你俩说的都不是最香的。我觉得拿一个树股子把包谷穿个糖葫芦,用手转着在火上烤,又能看火色、又能闻香气,那才吃着香。”

明明只是笑。怀庆问他:“明明,你说咋样吃着香?”

明明露出一口白牙,说:“饿了吃着香。”

马碎牛说:“连明明都学坏了,说话也不老实了。烤包谷虽然香,但我听说还没有烤红薯好吃。”

赵俊良说:“我以前在城里吃过烤红薯,又甜又面;啊,真好吃。”

怀庆感慨地说:“今年各队都种了红薯,这还得感谢大队长。要不是他坚持让各队试种,恐怕只有四队一家种这东西。”

明明接茬说:“这也难怪。谁也没种过,万一没收成,社员挨饿不说,公粮咋办?拿啥交呢?咱这一村人咋活?——大队长这个险可冒的大了!可惜咱成天都在说大队长的坏话。”

“这就是老年人说的:‘少年不知当家难。’”怀庆感慨地说。

“看来我们也是秋后的蚂蚱,既没经过冬、也没见过夏。”马碎牛难得一见地做着自我批评。

秃子说:“听说一个人可以分二百多斤红薯呢!我家要分八百多斤,这一下不会再挨饿了。”

马碎牛十分佩服地说:“四队队长马家富真是个能人!跑到县上农科所问人家啥东西产量高,人家告诉他红薯产量最高,他连见都没见过红薯啥样,也不知道咋种,胆正的当即就购买了红薯秧子,顺便从农科所请来个技术员,给人家又上纸烟又上猪头肉;管吃管住、跟前跟后,三锤两梆子就把红薯栽到了地里,真是好胆色!”马碎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赵俊良说:“我刚才到你家去时,你爷你奶奶正在整理红薯,看堆堆,你家起码也分了五百多斤。”

赵俊良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可以不挨饿了。”

马碎牛说:“这二年也把我饿怕了——”忽然看见泉娃远远地过来了,马上站了起来,对着泉娃大声喊:“泉娃子,俊良跟我吃饭去了,肯定回来的晚;你是老社员,不要等他,自己安心看场。”说完,也不管泉娃是否听清楚了,拉上赵俊良就向南走。

赵俊良奇怪地问他:“泉娃叔都四十多岁了,你咋把人家叫泉娃子?”

“谁让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富农?!狗日一代比一代结婚早,家里的辈分就多了层层。到了现在,他比我要低两辈呢!还有洋娃和死了的海娃也比我低两辈。只要他在马跑泉住、只要他姓马,只要他名字里带水,他就得把我叫爷!”

赵俊良终于明白为什么马碎牛在七月七埋海娃那天放肆地有些离谱,除过不明底细的执事以外,送葬的队伍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干涉。但他还是怀疑地问:“那人家到底把你叫爷不叫吗?”

马碎牛气愤而气馁:“要不为啥说人心都瞎透了!这些水字辈的见了他爷都是白搭话。他不叫爷我不怕,我和他们说话时提醒他,给他名字后边加上一个‘子’字,多少也能出口气。”

“不管年龄多大你都加‘子’字?”

“那当然!”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我见了泉娃他大也是叫‘槐娃子’——他大是木字辈的,叫槐身。”

“他大多大了?”

“六十七!”

第十五章(五)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满天的繁星眨着眼。 赵俊良觉得农村夜晚的星星要比城里明亮的多,也低的多。仰头看去,似乎是一层一层的;一颗颗晶莹剔透,像撒了满天的钻石;其繁密的程度就像是一个挨着一个。

六个人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地走在这丰收的道路上。友情把他们凝结的更紧密了。秋天的夜晚寒意颇浓,但赵俊良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与五虎上将走在这农村的土路上,让他兴奋、让他激动。农村的夜路高低不平,得小心翼翼地走,否则,很容易崴脚;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赵俊良高昂的情绪。路两边全是没挖的包谷杆和还没有拔的棉花杆。黑沉沉的原野上蛐蛐拼命嘶叫,好像所有的蛐蛐都在抓紧入冬前的最后一个季节展示自己的歌喉,它们不知疲倦,它们雄壮的鸣叫声完全盖过了身后的马跑泉。

到了一队的包谷地头赵俊良才知道什么是人民公社大田的丰收景象。那搬下来的新包谷堆的像北原上的冢疙瘩,远远地就能闻到它散发出的甜甜的香味。在这堆积如山的包谷堆周围插着十七八根两米来高的木杆,上面挂着十七八盏昏暗的马灯。上百个男女社员围着那堆包谷正在紧张地分拣。沙沙的剥包谷老皮声音和男女调笑的叫骂声此起彼伏,一些更小点的男孩就爬上那巨大的包谷堆,把脚下的包谷当手榴弹扔,踉踉跄跄玩着打仗的游戏。

马碎牛看见他大在西北角忙着,就引着大伙儿往东南角走。绕过了包谷堆,钻进了包谷地,他们找了一块平展宽大的畦子停了下来。五虎上将一人一脚,对着包谷杆的根部跺了下去,那包谷杆就清脆地响一声,贴地断了。赵俊良看得心痒,瞅准一个包谷杆如法炮制,一连跺了三脚,跺的脚心巨疼,还差点被包谷杆强大的反弹力把他顶倒。他狼狈不堪,那包谷杆只是轻微摇晃着,仿佛在嘲笑他的软弱无力。马碎牛一言不发,走过来一脚就把它齐根跺断了。

“这不是你干的事。”他说。

他们把包谷杆带着叶子折成一尺来长的小段堆在地下,觉得数量差不多了,秃子叫上怀庆、狗娃到场南头的麦秸垛上抱来了一大堆麦草,而马碎牛和明明就在分拣后的没成熟的包谷堆上抬过来满满一担笼的嫩玉米。马碎牛挑了七八个塞进了柴堆里,狗娃也把几个包谷的外皮剥的精光,还在路边折了几根树枝穿了起来;大家都按照自己喜爱的口味准备停当了,这才发现没有火。马碎牛对秃子说:“你去弄火。”秃子毫不犹豫地就应承了下来。他跑到分拣包谷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那烟袋杆上挂着火镰和烟包。他把烟袋杆递给马碎牛,马碎牛接过来后就打开了火镰的袋子,从里边取出火石和硝子,把硝子垫在火石下用火镰敲打,三两下打燃后,吹了一口气,那硝子就冒出了明火。马碎牛把烟袋递给秃子,秃子拿上就走了。

马碎牛点着了柴堆,那明火就半死不活地燃着,冒出的浓烟粗壮如工厂的烟囱。马碎牛呆呆地看着烟柱冲上了天,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无限感慨地说:“一股青烟都知道往上走,咱六个英雄好汉真的这一辈子就呆到这马跑泉呀?”

赵俊良说:“我看农村就很好。至少我到农村后就过的比我在城里好。”

怀庆笑着说:“你两个人真怪:农村娃一心想进城;城里长大的却能安心住在乡下。”

马碎牛说:“我和俊良不一样。他是没有远大理想的,只想着在农村能吃饱肚子。说的难听点是没出息。我是要进城干事的,干大事!”

明明认真问他:“那你到底想在城里干啥大事呢?”

马碎牛张口结舌没有下文。他嗔怪地望了一眼明明,含糊不清地说:“大事就是大事,现在咋能知道?”赵俊良说:“你的理想不明确,这和没有理想差不多。即使你有一个明确的理想,但你不具备那个条件和不向那个方向努力也是啥都不顶。我记得你说过想当将军,但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终日只是耽于玩耍,即使你当了解放军,你也不可能成为将军——现在毕竟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个时代了——三年以后你还得复员回来种地。”赵俊良最后总结说:“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不管是谁,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为它付出代价。这代价有时候是痛苦,有时候是磨难,有时候是毕生的心血,有时候甚至就是生命。但不管有理想也罢,没理想也罢,学好文化是基础。”

马碎牛不服气,说:“程咬金有啥文化?还不是当了‘混世魔王’?”

“恐怕你只能举出这一个例子了。但他最后的结果呢?他还是‘混世魔王’吗?”

“听你说话就让人泄气!你能不能鼓励鼓励我?”

“我这就是在鼓励你——鼓励你好好学习、鼓励你天天向上、鼓励你打好实现你那宏大理想的基础。”

马碎牛虽然不服气,但也觉得赵俊良说的对,一时无言,就低头瞅着火堆。火快熄灭了,包谷烤熟了,他拿一截包谷杆从灰堆里刨出一个包谷棒子,抓起来递给赵俊良,报复地说:“你的理想现在就实现了,吃包谷吧。”

秃子回来了,看到了烤熟的包谷棒子,抢先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赵俊良一边吹着烫手的包谷棒一边剥着外面那层烤焦了的黑皮,当**裸的包谷罡着热气、展示着斑驳处金黄和乳白的诱人色彩、通体散发着浓郁的粮食香味展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激动的甚至都下不了口。

他不理会马碎牛对他“没有理想”的挖苦,他只是觉得几乎他所有的理想都难以实现;尽管他那些理想远不及马碎牛的宏大。

他曾经想成为一个好中医,但爷爷奶奶却在高兴之余并不真正支持他。爷爷说,世道变了,不让私人行医了;家制的丸、散、膏、丹不让给患者服用,而祖传的秘方却必须献给国家。即使你真的成为一名中医,高度集中的管理制度和论资排辈的官僚机构必然掣肘,使你很难成为一个名医。他也曾想成为一个作家,但五七年反右时大批知识份子沦为社会的罪人,甚至多年之后这些人仍无法翻身,给他留下了可怕的记忆。他也想过像叔叔那样去当一名教师,但饥饿、浮肿和清贫让他气馁。反而是农村让他感觉安心、塌实。这里的人淳朴、自然,这里的生活坚实、平静,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泉一桥都那么富有诗意。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伙伴生活的自然、正常。他们没有城市孩子那么重的学习负担,也没有城市学生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他们说话前不用思考、不用留意自己使用的词汇是否准确和态度是否得当。他们语言粗鲁却不虚伪,他们直率却不固执。此刻,当他吃着烤好的包谷棒时,他忽然明白了他真正的理想就是呆在农村。他离不开这里的人,他也离不开这里迷人的夜晚,他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人世间就是为了享受农村这世外桃源般的美妙生活的。

他一边贪婪地啃着香气袭人的烤包谷一边思索着。他对马碎牛说:“神秘产生美。你向往城市生活不奇怪,就像我热爱农村一样。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好,至少这里有迷人的夜晚,有明亮的星星,这里还有会唱歌的蛐蛐儿,还有香的让人难以抗拒的烤包谷------”

第十五章(六)

入冬以后,关中道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学校要放寒假了,学生们丝毫也没有城市学校期末考试的那种紧张气氛。老师似乎也不十分在意。赵俊良却丝毫不敢懈怠,虽然是自习课,仍然像当年在城里上学时那样,认真备考。

马碎牛踅了过来,斜眼看着伏案而作的赵俊良,讽刺道:“俊良,二队会计的位子给你留着呢。凭你现在的学问够用了,用不着那么拼命。”他看赵俊良注意听了,换了个话题说:“去年冬天没下大雪,实在没意思,啥都耍不成。今年这么好的雪说啥都不能坐到教室里。”他坐在赵俊良对面,脸凑的更近了,说:“我有两个计划,都是雪地玩的,你可不能不去!想听我的计划不?”他见赵俊良没有表态,兴味十足地诱惑道:“滑雪。咱俩一人一付滑雪板,从崃头上起滑,沿着你家那条沟道滑下来,谁先到原下谁赢。”

“你有滑雪板?”赵俊良终于提起了兴趣。他想起了曾经在某本书中的插图上见过身穿滑雪服、脚踏滑雪板的绚丽形象。仅那一身行头就够威风的了,且不说夹着双臂、飞驰在雪原时飘逸的感受。

“滑雪板有啥了不起的?”马碎牛说:“家家都有。知道不?滑雪不好的人就不能参加摔交比赛。说实话,我要不是滑雪好、摔交好,我也当不了马跑泉第一员大将。”他把赵俊良的书一合,说:“走,现在就走。反正屈老师也不在,你学给谁看呢?”赵俊良就被他拉着离开了课桌。马碎牛使了个眼色,五虎将就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教室。

操场上的雪有一尺多厚,院落里已经被踩出了一条黑色的小路,但两侧的雪却平展的像玻璃。

赵俊良刚走出教室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呛的上不来气。

雪面上闪烁着无数银灰色的亮点,强烈的光芒刺激的他的眼睛迅速眯成了一条缝。他裹紧衣服,随着马碎牛走出学校。村中的街道到处是雪。路上、树上、院墙上,甚至水井那缠满井绳的辘轳上都堆的是雪。村南那一望无际的农田也让厚厚的积雪盖了个严严实实,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雪,除过白,没有别的颜色。只有当乌鸦偶然飞过空中时,那漆黑的身影才让人感觉到世界是活的而非死寂。

赵俊良只顾欣赏雪景,脚下就机械地跟着马碎牛走。秃子看他迷迷瞪瞪地不知在想什么,抓了一把雪,悄悄潜到他身后,从后边拉开他的领口塞了进去。赵俊良打了个激灵冰的跳了起来。一边骂秃子卑鄙无耻,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上衣的扣子,把兜在里面的雪团抖落下去,五虎将就哈哈大笑。赵俊良顾不上和秃子计较,问马碎牛:“你不是两个计划吗?还有一个是啥?”

马碎牛说:“逮雀儿。”

赵俊良说:“逮雀儿还有个计划?”

“那当然。这还是从古人那儿学来的。我的第二个计划就是‘门可罗雀’。”

“门可罗雀?”赵俊良努力理解着。

马碎牛说:“各回各家。把滑雪板拿上,到俊良家集合。俊良你跟我走。”

进了马碎牛家窑门,草叶问道:“咋不上学了?”

马碎牛冲进窑洞乱翻东西,他抢在前边回答:“教室太冷,老师不上课了。今儿趁着雪厚,我给俊良教滑雪;等雪消了再学习——”为了转移话题,他问草叶:“妈,我大呢?”

“你大寻人下棋去了。”

在农村,大雨大雪天才是休息日。

“他还好意思寻人下棋!”马碎牛不屑地说:“上回下大白雨,他跟大队长在饲养室下棋,开始人家让他个马。下到最后,他被人家将死了,还只夸大队长‘二马盘槽’走的好!他俩下第二盘棋时,大队长让了他个炮。下着下着人家就成了重炮!把我气的没办法。等到下第三盘时,我趁大队长胳膊朝前伸、在他腋窝下偷走了他一匹马,拧身给他塞到了牛粪里。大队长都走了好几步才发现不对,他怀疑是我偷了,把我搜了个遍——连鞋都脱下来了!结果,啥也没搜出来。把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的,一边下棋一边不停地拿眼瞅我。”

草叶和赵俊良都笑了。

马碎牛提着两块椅子面大小的木板走到了窑前,欣喜地反复查看。赵俊良疑惑地看了一眼这四方块的木板,对它丑陋的形状深不以为然。它一面平展展什么也没有,而另一面只钉着两个细木条、前边正中还有一个木把的东西,辘轳把一样地弯了上来;他真怀疑,这就是马碎牛口中的滑雪板。

但它的确就是马碎牛的滑雪板。

更让赵俊良吃惊的是,马碎牛根本就不知道插图上画的那种滑雪板!赵俊良给他讲的时候,他听的一脸茫然。

马碎牛开始热心地给赵俊良讲解滑雪板的使用方法。

“你盘腿坐在这木板上,两个木条朝下由高处往下滑就行了。你要想改变方向就把前边那个木把左右摆动——但不要摆得太快,会翻车的。”

赵俊良不明白为什么转动木把就可以改变方向,他翻过了木板仔细查看。还用手转动了一下那个木把,随即就全明白了。原来木板下面那两根木条是活的,在它的中间部位分别有一个轴与木板相连,而那个辘轳把一样的木把手就伸出两条腿连接在木条的前端。难怪它能控制方向。

赵俊良已经深信自己能够掌握它,他随着马碎牛兴高采烈地上了沟道。秃子和狗娃已经在赵俊良的家门口等着了。六个人上到了原顶,开始两人一组地往下滑。马碎牛为了让赵俊良先对滑雪有一个初步印象,安排秃子和狗娃先滑。两人和尚一样盘腿坐在木板上,两只手上下攥着那弯上来的木棍,被明明和怀庆分别在两只滑雪板后蹬了一脚,两人就加速度地滑了下去。一边向下滑,一边还兵强马壮地“呵呵呵——兵发中原,走呀”地吆喝着。他俩滑的看不见了,马碎牛说:“上!”盘腿坐在了木板上,赵俊良按照他的指点坐好后,两人就双手握着“方向盘”开始由原头往下滑。开始时,赵俊良小心翼翼地滑着,等觉得自己确实可以控制住这个颠簸不已的滑雪板时,马碎牛早都没影了。等他滑到坡下时,后边的明明和怀庆也追了上来。赵俊良不服气,说:“我是头一次滑雪,不熟练;第二次就不见得比你们慢了。秃子,你滑的快,咱俩比一下。”

秃子委屈极了,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不是糟蹋我麽?”他想了一下,说:“要比也行,我架双车。”他抓过来明明的滑雪板,对赵俊良说:“往上走!今儿叫你见识一下啥叫马跑泉第五员大将,也省得你以后小看我!”

赵俊良见他拿了两副滑雪板,猜到秃子把滑雪的难度增加了一倍。比赛开始后,他才知道自己和秃子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大。

秃子两脚分别踏着一个滑雪板,两手分别握着一个“方向盘”,身体在两个滑雪板的中间蹲着,风驰电掣地向原下冲去。两个滑雪板只相距不到十公分,颠簸中很容易碰在一起。赵俊良紧紧跟在秃子后边,一路都在为他担心。他看到秃子有意炫耀,一会儿将身体移向左侧滑雪板、一会儿又移向右侧滑雪板;转过弯后,他蹲在其中一个滑雪板上,将另一个滑雪板用手拉着向下滑。滑了一段路后,又将那个空着的滑雪板放在了自己的前面,而且是方向盘在后!赵俊良深知这有多难。自己的方向盘朝前,尚且在高速滑行时屡屡遇险;像秃子这样两车方向相反的滑法,实在是惊险万分。

赵俊良彻底服气了,他几乎是同时和秃子滑到坡底的。

马碎牛说:“你和秃子比差的太远了。说实话,和秃子比别的我还行,要说和秃子比滑雪,我真没把握。你倒好,上手就挑了个硬茬。”他看到秃子收起了滑雪板,大家都在等他示下,豪壮地说:“走,‘门可罗雀’走。”

赵俊良觉得奇怪:“‘门可罗雀’是形容大门口冷落的没人来往,甚至都可以支起筛子耐心逮麻雀,你咋真的那样子逮麻雀?”

马碎牛说:“你都是有文化的人,咋净问些没文化的话?‘门可罗雀’明明是说躲在大门后可以拿筛子扣麻雀,你却说是什么门口冷清!如此明白的事,一经你的嘴就有了深度。你再一分析、一研究、一思索,说不定还会上升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呢!走,我今儿让你亲眼看一看啥叫‘门可罗雀’——这次是正宗的,以后再不敢出去说那让人笑话的深沉话了。”

赵俊良也不争辩,跟着他走。到了马碎牛家门口,狗娃拖出一把大扫帚,在大门外扫出了一片空地,马碎牛进窑抓了一把小麦,撒在地上后用一个筛子盖了起来。筛子下边支着秃子绑上了细绳的一根五寸长的小木棍,再小心翼翼地把绳子排到了门里。六个人连忙躲到大门后边。

他们从虚掩着的门缝里向外看。十几分钟过去了也不见一只麻雀,正自焦躁,突然有四只乌鸦从远处飞落下来。这几只漆黑丑陋的鸟要麽是太聪明要麽就是太巧合,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半截身子在筛子里面、半截身子在筛子外面,一个个冷静从容,头点的像鸡啄米。马碎牛抓着细绳的手都开始发抖了,也不见一只乌鸦进到筛子里面。狗娃建议:“赶紧拉绳!它们头朝里,退不出来。”马碎牛就猛地拽绳!

小棍被细绳带的飞回到门边,筛子自然落下后却没有扣住一只乌鸦。它们在小棍离去之后并没有惊慌失措地乱撞,而是任凭筛子压在背上,既而就地一个旋转将头转出了筛子外边,像听到口令一样,同时向外迈出一步,筛子刚落地,它们一展黑翼飞上了旁边的椿树;顿时大团大团的白雪就从树上落了下来。其中两只乌鸦若无其事地站在上边往下看,另外两只转动着头颅放眼远眺,似乎对下面的世界毫无兴趣。

六人跑了出来,揭开筛子一看,下面只有一粒小麦了,气的就笑。赵俊良说:“这些乌鸦不简单,它们肯定经历过这种‘门可罗雀’的骗局,才学会了这种对付的办法。”

马碎牛说:“‘门可罗雀’本来是罗雀儿的——就是你说的麻雀。现在罗老鸹肯定有问题。不过老鸹再灵,它也不是人的对手。你且旁观,看我咋样收拾它们!”

马碎牛如法炮制,接连两次做下陷阱却均告失败。

五虎将面面相觑、灰心极了。拥挤着从门后冲了出来,一人抓一把雪,捏成雪团向树上丢去。

乌鸦并不飞走。椿树的高度足可以让它们傲视马跑泉五虎上将以及被他们认为是有效武器的雪团。

“咋办呀?”在无望取胜地抛出了大量雪团后,马碎牛问赵俊良。他补充说:“你是军师,是专搞阴谋诡计的,你说,咋样把这几个狗东西逮住?”

赵俊良说:“你咋一让我想办法,就说我是专搞阴谋诡计的?你就不能换个好词儿?”

马碎牛说:“好,给你换个好词,阳谋神计,赶紧把这几个老鸹逮住再说。”

“给我准备几样东西。”不等马碎牛问,赵俊良接着说:“一把剪子、一个锥子、三尺长的纳底子的绳子和包谷豆若干。”

马碎牛一愣:“‘若干’?若干是多少?”

“若干——就是几十个。”

支走了马碎牛,赵俊良又让其余几个人把地面清理干净。

马碎牛很快就把所有的东西带来了。赵俊良让大家躲进院内,先将绳子绞成两尺长的绳段,然后用锥子把包谷中间扎个洞。把绳子从洞里穿过去,一头挽个疙瘩,另一头拴到那块半截砖上。当他把所有的绳子都拴到砖上后,他们走出院子。赵俊良让五虎将围在身边挡住乌鸦的视线,把那十多粒包谷呈放射状摆放在方才罗雀之处——这次也不用筛子了。把多余的包谷豆撒在靠近乌鸦的地面上,然后再捧来许多雪盖住砖头和连接的细绳。做完了这些事,他站起来说:“好了,如果这次它们再不上当,我也没办法了。”众人心中无底儿,相互鼓励一番后慌忙躲到门后。

乌鸦是聪明的。和人类一样,它的知识是学来的。识破一个新的陷阱,往往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椿树上这四只乌鸦面面相觑,对于这种非传统的捕捉方法感到茫然。但乌鸦也自恃聪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断摆动着头颅观察这新型的陷阱。也许是没有了筛子这种庞然大物悬在头顶,也许是屡战屡胜的经历使它们过于自信,这些乌鸦很快就放心了。它们左看右看,只看见了那二三十粒包谷豆,但它们并不急于享受大餐,这几只其貌不扬的家伙还没有幼稚到认为人类的爱心已经扩展到了乌鸦身上、而它们也可以放心地与人类和平共处的程度。

犹豫过后,一只乌鸦飞了下来。它试探性地啄食了撒在更远处的两粒包谷后又飞回了树上。其它三只乌鸦见它平安归来接连飘然而下。数天的大雪让它们饿怕了,雪消的时间又难以预见;三只乌鸦急不可待地吃了几粒包谷后发觉不对劲——它们总也咽不下包谷粒后边拖着的那条细细的尾巴。正当它们甩动头颅努力摆脱困境时,马碎牛六人冲了出来。乌鸦慌了,顾不得处理连在嘴外的那根细绳,慌忙腾空而起——不幸的是翅膀还没有完全展开就一头栽在地下。当它们明白了这个陷阱的可怕时,已经追悔莫及——也许树上的那只除外。

马碎牛两手抓住乌鸦的脖子反向一拧就丢在了厨房里,他高兴地说:“烧水、褪毛、煮肉!”随后就对着窑洞大叫:“妈,你有事干了------”

第十六章(一)

春天来了。

墨绿的迎春花繁茂的枝蔓上仿佛一夜之间就缀满了娇嫩的黄花。与它索条满地的饱满形象迥然不同的是柳树那悬垂轻扬的枝条。青翠欲滴的嫩芽一层层绽开,一芽三叶,像无数展翅欲飞的微型仙鹤。这嫩绿和娇黄、这同样密集的枝条、这一天一地、这一横一竖两种不同生长状态的植物,以先人一步的热情,覆盖了马跑泉的街道旁和原野上纵横交错的塄塄坎坎;生命的蓬勃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草绿了,树绿了,大地绿了,世界绿了;生机勃勃的春天又一次脚步匆匆地掠过了富饶的关中平原。

奶奶有些惆怅,她低声埋怨:“你叔叔越来越难见面了。以前是一周回来一次,后来是两周回来一次。现在倒好,两个月了也见不着一面。”

爷爷只是静静地听着。

赵俊良说:“要不然,我星期天去看看叔叔?”

奶奶犹豫地看着爷爷。爷爷说:“让他去吧。”

奶奶心动了,说:“十五里路呢,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让你爷爷到药王洞给吴道长打个招呼,要是有别人去市里,你就和人家结伴去。”

赵俊良说:“不用。我自己去。”

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一大早赵俊良就做好了进城的准备。他拿出背篓,在背篓的底部放上了奶奶递过来的面粉袋子,里面大约有十斤左右的包谷面。面袋子的上面是两个铝饭盒。一个里面装满了干蝎子,另一个里面装的是奶奶腌制的咸萝卜条。再往上就是一些红薯干和各种各样的干野菜。奶奶说:“万一路上有人拦你,放下背篓赶快脱身。东西丢了不要紧,人一定要回来!”

“放心吧奶奶,现在是六三年了,年景好多了;路上已经没有人抢吃的了。我一定平安地把东西交到叔叔手上,再平平安安地回来。”

奶奶忽然落了泪,她嘱咐说:“给你叔叔说,我不怪他。钱,我不需要,只要人能回来看看就行。还有我那孙子、孙女,也都让他们到农村来看看------”赵俊良忙不迭地点头,说:“我记下了。”

路途没有奶奶担心的那么凶险。当赵俊良平安地进了城、远远地看见了渭城市第四中学时,他已经累得实在走不动了。

这是叔叔任教的学校。赵俊良走进家属院敲响了叔叔家的门,开门的是婶婶。她头发散乱,黑着眼圈,满是疲惫的样子。赵俊良吃了一惊,赶忙叫婶婶。婶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把赵俊良让进了屋里。

弟弟妹妹都不在家,叔叔躺在床上。

赵俊良放下背篓连忙扑到床前。他看到靠在床头的叔叔已经完全变样了。白净的面庞有些发黄、发黑,瞳孔周围的白眼仁已经成了姜黄色,两只手更是又黄又瘦,僵硬无力地放在被子上,整个人呈现出强烈的病态。

“黄疸性肝炎!”一个流传已久的可怕的名词闪进了赵俊良的脑海。他只叫了一声叔叔,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叔叔微微一笑,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示意赵俊良坐下。然后有气无力地问:“爷爷奶奶好吗?你怎么样?”

赵俊良哽咽着说:“都好。爷爷奶奶很挂念你,让我来看看你。春节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病来如山倒啊。也就是春节前才查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叔叔沉吟良久,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俊良,叔叔求你一件事------”赵俊良忙打断他说:“叔叔,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是晚辈,不管你说啥,我都听你吩咐。”

赵俊良已经猜到了叔叔要说的话。

叔叔说道:“我生病的事暂时不要告诉爷爷奶奶。他们年事高了,担不起这个心。让他们急出个好歹,我这个做儿子的更加不安。即使他们知道了,对我这个病也无能为力。现在政府有政策,黄疸性肝炎病人每月可以凭医生证明供应二两白糖——不会有大碍的。你弟弟妹妹已经住到他们姥姥家去了,你婶子就没有办法了,只好陪着我。”他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关心疼爱地看着赵俊良,认真地说:“你以后也少来这里。我病好了以后会去看你和爷爷奶奶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爷爷奶奶我就托付给你了。”

赵俊良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叔叔,您不要悲观,这个病也是能治好的。你安心养病,我不会告诉爷爷奶奶的。”叔叔叫进来婶子,说:“去拿五块钱,让俊良给爹娘带回去。”婶子转身去了别的房间。

叔叔想活跃气氛,笑着问道:“怎么样,最近又有什么疑问需要请教叔叔的?”赵俊良笑了,他擦干了眼泪说:“有好多疑问,但看你这病-----”

“问吧。”叔叔高兴地说。

“牛郎织女的传说是四大爱情故事里唯一没有人间遗迹的,为什么?”

“怎么没有?就在陕西、就在长安县的斗门镇。一九五六年西安市人民政府还在那儿立了一个石碑呢,它属于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叔叔歇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当年汉武帝为了训练水兵,在长安城外开凿了昆明池——就在现在斗门镇的地方——他命令工匠把从秦岭里采到的两块大青石分别雕刻成牛郎和织女的形象。完工后,他又命令把牛郎和织女的石像按当地传说的那样,分别放置在昆明池的东西两侧,从此以后,这两座石人就隔水相望。这就是牛郎织女故事的生根处。至于汉武帝当年为什么要在训练水兵的地方放置两个隔水相望的石人就成了一桩悬案。后人的猜测虽多,但皆不足道。没有人会真正知道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昆明池两侧树立这对哀怨夫妻雕像的真实意图。”

叔叔很喜欢这个求知欲很强的侄子,尤其是当他提出一些涉及文学或历史性的疑问时。每当这个时候,叔叔就显得格外高兴也格外精神。

“会不会是以他们二人所处的位置来暗喻中间的昆明池是天河、受训的水兵是天兵天将、他的国家是天朝、而他汉武帝就是天子?”

叔叔呵呵笑了,说:“你几句话就道出了汉武帝好大喜功的毛病——有好多人也是这个观点——也许你说的对,他只用一对石人就巧妙地摆出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天下无敌、至高无上的帝国形象,仅就这一点来看,他确实不愧是一代明君。可惜他训练出来的水兵却不争气,始终是默默无闻。”

“那也许是因为南方无战事,水兵无用武之地;而北方连年征战,这才造就了卫青和霍去病这样的陆战大英雄。”

“也许是吧,”叔叔说,“不过靠挖一个水池来训练水兵毕竟有些儿戏。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不会看不见身边那条汹涌澎湃的渭河的;他在斗门摆这个局也许有更深层次的寓意,可惜现在的人已经无从知晓了。”

赵俊良认真想着叔叔的话。沉默过后他又问:“我有一个伙伴叫马碎牛,他特别崇拜古代的英雄豪杰。他说过一句话:‘霍去病撵靼子、撵得倒看北斗星!’——这是他从‘哑柏红’的戏里听来的——我觉得这话有毛病但又解释不了。”

叔叔笑着说:“这是个地理常识——当然也和天文有关。地球只有一个北极,而北斗星就在北方的天空;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在北方。你只要问问他‘霍去病倒看北斗星时是面朝南还是面朝北?’他就会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了。”

叔叔兴致很好,他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始终都没想明白马跑泉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地质比天文更复杂。我上大学时就常听到一句话:‘讲地质就是满嘴放屁。’因为谁也没本事把地皮翻过来证明给你看。迄今为止,人们对地质的认识始终还停留在经验和间接证据的水平上——甚至连一些计算公式就叫做‘经验公式’。人类对地质认识的每一步提高,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或建立在无数的、盲目的无效劳动上。至于马跑泉的水——它只能是秦岭造山运动的结果。”

赵俊良看得出,叔叔虽然兴致不错,但他毕竟有病——而且是可怕的传染病——他看上去有些累了。

“没啥了。如果以后有问题我再来。”

叔叔不让赵俊良过久逗留,婶子就一路把赵俊良送到学校门口。她边走边说:“你叔叔说的对,无论如何都不要告诉两位老人。你就给爷爷奶奶说,你叔叔最近很忙,走不开;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回家去看他二老。”赵俊良心想:“你连撒谎都不会。”嘴上却说:“放心吧婶子,我不会告诉爷爷奶奶的。”婶子放了心。她心情沉重地说:“你叔叔这一病,家里也有些困难。他病假工资只有百分之七十。我上班也分心,三天两头请假------”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要是这样——干脆这五块钱也不要给了。”赵俊良建议说。

“这可不行!孝敬老人是儿孙的义务。你叔叔人不回去还能说个忙字,钱要也不回去了,你爷爷奶奶不怀疑才怪呢!”这次她倒聪明。

“我找个借口给他二老搪塞过去。”

“更不行!老人是一定要孝敬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赵俊良不再坚持了,他背着背篓带着那沉甸甸的五元钱踏上了返乡的道路。

进家门后,赵俊良一边把钱交给奶奶一边高兴地说:“我没见到我叔叔。他太忙了。他们学校和长武县一所中学搞了个‘语文教学研讨班’,叔叔是四中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婶子说,他亲自挂帅呢!那里交通不便,他最近一直呆在长武山里回不来,大概还得三、四个月。你老人家要想见儿子,只有再耐心等等。弟弟妹妹也好着呢,但我没见着。听婶子说他们去植树了。”

奶奶并没有因为赵俊良几句宽心话就舒展眉头,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元钱放进了里间的一个小箱子里,接着就去干家务了。

爷爷只是看了赵俊良两眼,始终都没有问一句。

糊弄过了爷爷奶奶,赵俊良赶忙出了门。

才半下午。赵俊良抬头看了看天,西边的太阳压着原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这正是享受星期天最好的时刻。赵俊良脚步匆匆地下了原,他拦住一个小孩,问清了马碎牛的行踪就直奔南场。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了马碎牛雄壮的笑声。拐了一个弯,远远地看到了南场上威风凛凛的马碎牛。他掂着一个三尺多长的棒子在一块空地上和怀庆比赛打尜,旁边站着几乎全村的男孩。

这是一种力量加技巧的游戏。那个木制的尜像一个织布的梭子,三四寸长,中间粗、两头尖。游戏规则相当简单,把尜平放在地上,由持棍人巧妙地敲在尜的尖端,那尜就向前跳了起来。持棍人跨前一步追上,双手抡着棒子横扫出去,将那尚未落地的木尜击向远方,乍一看有点类似垒球的玩法,但却是比垒球更具威力、更能体现力量的运动。所不同的是垒球打一棒子就要跑动或换一个位置;而打尜却是一棒定输赢,大有武林高手决斗时一招定生死的豪气。判断胜负也简单的多:谁击的最远、而且没有偏出事先划定的扇型范围,谁就获胜。

但这也是一种极具冒险的运动。以前就曾发生过意外。轻者尜打在人身上,造成严重伤害,重的就一棒抡出去失手打死了看热闹的人。

马碎牛双手握棒,威风凛凛的像个大将军。正踌躇满志地要击尜,一抬眼看见了心事重重的赵俊良,豪气万丈地把手中的棍子舞动的像架风车,兴高采烈地叫道:“来来来,是男人就下场,我让你连打两棒!”

赵俊良抓住机会说:“碎牛,我有急事要你帮忙。”

“急事?” 马碎牛不容置疑地回答:“皇上他二舅来了也得等!来来来,你先下场子,先打两棒再说。”

“不打。”赵俊良态度异常坚决。

也许是看到赵俊良焦急万分的表情,马碎牛犹豫了一下就很不情愿地将棍子交给了怀庆。走到旁边,没好气地问:“啥事?”

赵俊良开门见山地说:“我叔叔得了黄疸性肝炎,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马碎牛吃惊极了:“黄疸性肝炎?得是肝花坏了?”

赵俊良更正说:“是肝脏发炎了。”

马碎牛说:“城里人才叫肝脏呢。在农村都叫肝花。你没见年前杀猪的时候,那酱色的肝花一把被屠夫扯了出来——”马碎牛口无遮拦正说的热闹,瞧见赵俊良脸色越来越难看,抱歉地一笑,忙改口说:“俊良,治疗黄疸性肝炎目前还不是我的长项。药王洞里有个神仙呢,你该去找吴道长------”

赵俊良登时急了:“你今天怪话就多的很!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打岔!我来寻你,是要你帮忙的。”

马碎牛笑问:“你说,你想让我干啥?”

赵俊良说:“‘二月茵陈三月蒿’。茵陈是养肝的,我想让你多叫些人,在进入三月以前帮我采集茵陈。”

马碎牛非常失望:“这是个球事吗,你就耽搁我打尜?没问题。把五虎将叫齐,再把各队的碎娃集中起来,明天就开始。——你把麻袋准备好。”

“还有,以后逢季节帮我采集野芥菜、胡萝卜缨子、白萝卜叶子、黄花菜根、葡萄根、猪苦胆、鲜桑葚这些东西。当然,眼前最重要的还是采茵陈。”

马碎牛笑道:“你把我当了神仙了。再不然你就是把我当了长工了。你看你安排的这计划,从大年初一到腊月三十我得闲不?”说完,转身就要走,赵俊良连忙叫住了他,说:“还有一个事。”马碎牛回头问:“说话不利索!还有啥?”赵俊良沉吟一声,说:“嗯,白糖。肝炎病人需要吃白糖,但我不知道从哪儿弄。”马碎牛嘴里立刻唏流唏流地响了起来,他露出贪婪的神色,继而目光空洞、不胜神往地说:“白糖?好爷呢,我也需要!我又不会把白糖,又不会变白糖,到那儿给你弄去?看来你真把我当了神仙了!”

赵俊良不满地责备道:“叫你帮忙采集茵陈你嫌容易,说是球大个事情。现在有个难事,你又说我把你当了神仙了。闹了半天你只能帮小忙。”

马碎牛说:“少激我,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我还不了解你了,你肯定都想好办法弄白糖了,只是想让我动手罢了,快说你那瞎瞎主意。”

马碎牛看穿了他的心思,赵俊良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是瞎瞎主意,只是有些麻烦罢了。我知道好多植物的根、茎都是甜的,那里面肯定有糖。”

马碎牛灵机一动,说:“我知道了,你想让秃子发挥特长,到吴道长那里去顺些甘草——他那木匣里只有仔蛋大一点,能够你叔用?”

“不是,不是。”赵俊良连忙否认,“你咋又想到了偷?我是让你帮我挖甜草。看啥根、啥杆,只要是甜的,就挖回来,我把它洗净晒干后给我叔叔送去。”

“原来又是个简单事。”马碎牛很失望,说:“我只知道水渠边密密麻麻的茅草根又长又甜,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还有啥是甜的,你就说。”

赵俊良边想边说:“水果是甜的——这季节没有。”

马碎牛斜他一眼,说:“废话!”

赵俊良又说:“包谷杆大多也是甜的——可惜家家都烧了炕。”

马碎牛干脆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地看别人打“尜”,嘴里不满地嘟囔道:“又是废话。”

赵俊良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还有,蜂蜜也是甜的。”

“蜂蜜?”马碎牛猛然转回头来,瞪大了眼睛恐慌地看着赵俊良,说:“你不是在打马蜂窝的主意吧?自从那年‘水淹七军’走了麦城之后,如今只要一看见马蜂——那怕是在梦里看到它——立马吓得我仔蛋上楼!再不要提马蜂了,我说啥都不去,我也说啥都不去惹那碎虫虫了。”

赵俊良不愿放弃,鼓动说:“你从马蜂群里死里逃生,说不定在你身上有了蜂毒抗体,你要现在去,就不怕蛰了——蛰了也不疼。这就像打过预防针------”

“凭啥给你叔叔治病就得我挨蛰?我上辈子欠他的?你是他亲侄儿,你先到沟道寻个马蜂窝去把预防针打了,要是不死,也省得麻烦我。”

赵俊良笑出了声。他说:“好吧,不提马蜂了,咱就先挖茅草。以后发现啥是甜的就挖啥。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麻袋,而且挖来的茵陈和茅草都不能放在我家,这件事还不能让我爷爷奶奶知道,明白吗?”

“明白,我是孙子你是爷!”马碎牛极为不满地说:“看来我上辈子真的欠下你叔侄俩了,没见过你这样求人的!”

一周后,赵俊良说他要陪马碎牛去逛县城。爷爷奶奶一点也不怀疑。奶奶给他带足了中午吃的两搅面馍还给了他两角钱。赵俊良拿上后急忙赶到了马碎牛家,马碎牛和秃子正在固定架子车上装满茵陈的麻袋。马碎牛拿了一条大绳,在车上左一道右一道地捆扎结实后,又前后搂了一道。赵俊良数了一下一共是八个麻袋,上下摞了三层。三个麻袋“工”字型摆在下面,五个麻袋呈两层上下摞着。架子车装的又高又满,稍一摇动,就晃晃悠悠,悬而壮观。

秃子说:“你俩逛县,我也要去。”

马碎牛爽快地说:“行。搭个手,强过狗。”

赵俊良是不想让秃子一块去的,嫌他爱惹事。马碎牛已经答应了下来他也就默认了。他对马碎牛说:“分开走。咱俩先走。让秃子一个人拉着车子,过一会儿再出门,咱们在村东头汇合。万一让我爷爷碰见也不会怀疑。”秃子嘟囔说:“你俩轻松,我就是那牲口的命!”

第十六章(二)

架子车晃晃悠悠一路无碍地进了城。

马碎牛驾着辕,秃子和赵俊良一左一右拉着畔绳,三人脚步匆匆、满头大汗地冲进了四中校门。 门房老汉慌忙拦住了他们,问:“找谁?”赵俊良说:“给赵老师送的草药。”门房老汉吃惊地看了八麻袋的草药示意他们进去。

马碎牛奇怪地问:“赵老师是谁?”

赵俊良说:“我叔叔呀。”

马碎牛恍然大悟的表情格外夸张,说:“噢,你叔叔也姓赵。”看到赵俊良瞪眼睛就嘿嘿怪笑。

叔叔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些学生从他身边走过都远远绕开,赵俊良当下就有些心酸。叔叔也看见了他。一边慢慢往起站,一边奇怪地看着他身后的架子车。

赵俊良叫了一声叔叔,架子车就停了下来。他对叔叔介绍:“他俩是我的同学。他叫马碎牛,他叫马秃子。”他又指着架子车上的麻袋说:“这是我们全村的小学生为你采集的茵陈。”看着正在擦汗的马碎牛,感激地说:“多亏了他帮忙。”

马碎牛说:“看你说的那外气话?你忘了咱俩是结拜弟兄?”扭过头对赵俊良叔叔说:“我是马跑泉五虎上将的老大,坐第一把交椅。俊良是我们的军师,就挨着我坐。”

叔叔笑了,他问秃子说:“你又是第几员大将啊?”

秃子早等不及了,连忙答道:“我是第五员大将,外号金钱虎。”叔叔看了看他的头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俊良,赵俊良不好意思地笑了。叔叔说:“谢谢你们,即使你们和俊良不是结拜弟兄我也很感激。”

马碎牛嘟囔道:“客气的让人难受。”他左右一看,说:“你也不用谢。我渴了,把你这一茶缸水让我喝了就行。”说着,端起叔叔的茶杯“咕嘟嘟”就喝了起来。

秃子吓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黄疸性肝炎极强的传染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民间传说,它的危害仅次于霍乱。方才走在路上时秃子就毫不遮掩地询问怎样才能不被这种可怕的疾病传染。走进四中,他神情大变,仿佛全校园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黄疸性肝炎的传染病菌。见到了赵俊良叔叔后,秃子就站在架子车的另一边,恐惧之色毫不掩饰。看到马碎牛居然莽撞地去喝肝炎病人的茶水时,那表情就像亲眼看到他从崃头上跳下去一样——寻死呢!

赵俊良和叔叔也吃了一惊,想制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马碎牛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咂咂嘴,看到大家吃惊的目光,轻松地说:“不要怕,传染不上我。我马碎牛要能得肝炎,这世上的人就得死一半。”看到秃子恐惧的样子,吼了一声:“发啥瓷呢?我死不了!赶紧卸车!”秃子如梦方醒,抖着双手就去解绳。

叔叔说:“吃完这一架子车草药,我的病再不好就没道理了。”

马碎牛解着绳,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友好地说:“你的病好不好跟我没关系。俊良给你尽孝呢,我给俊良尽义呢。为给你挖这些茵陈,渭汇渠管理员到大队长那儿去告状,说我领着全村的学生破坏植被,把水渠两岸铲的**裸的。还说什么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气得我差点把他掀到渠里。这里边还有一麻袋是葡萄藤根。为给你挖这些葡萄根,我们深更半夜才能出动,把姜家村十亩葡萄园翻了个底儿朝天!”

叔叔非常吃惊,问:“十亩葡萄全毁了?”

马碎牛笑道:“那能呢。我们采用你侄子的瞎瞎主意,把葡萄根刨出来后,只斩下一半,然后再给它埋上——虽说葡萄没根也能活,最多就是减产——但你还不值得我们破坏十亩葡萄园。”

赵俊良忐忑不安,忙给叔叔解释:“碎牛说话就这样子,口没遮拦。”

叔叔笑着说:“没关系。率直无畏,男儿本色。你这个结拜兄长不错!”

赵俊良和马碎牛把麻袋一个一个往叔叔家的厅房里抬,秃子不愿进屋,假装扶着车辕不动。八个麻袋摞放整齐后,赵俊良对叔叔说:“叔叔,我们回呀,你自己保重。”叔叔看了一眼他们身边装馍的布袋,说:“我是肝炎病人,不能留你们在家吃饭也不能留你们在这儿喝水。这样吧,我这儿有三块钱,俊良,你陪着两个同学去吃羊肉泡馍,然后在城里转转再回去;来一趟不容易。至于麻袋,我把它腾了,下次你来时再捎回去。”赵俊良忙说:“钱我有。出门前奶奶给过我了。麻袋我过两个礼拜来拿。”叔叔笑了,说:“奶奶给钱我还能不知道?是两毛吧?你们喝上一碗茶水或是吃个冰棍够,要是吃饭可不行。再说,让你们只去吃个冰棍也不是叔叔的待客之道。劳累了一上午,拿着吧。”

马碎牛提醒说:“那些茵陈要晾呢,捂坏了可惜。”

叔叔笑着说知道。

马碎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自嘲说:“孔夫子面前卖三字经,我都忘了,你是老中医的儿。”

叔叔笑出了声。

赵俊良接过钱,三个人拉着空架子车离开了学校。

走出校门,秃子不断提醒关于吃羊肉泡馍的事。他一会儿问羊肉泡馍是咋个做法,一会儿又问吃一大碗得多少钱;然后又把头转动的像拨浪鼓,看着街道两边的招牌不厌其烦地问:“咋还不见泡馍馆?咋还不见泡馍馆?”

马碎牛憋了一肚子气,鄙夷地瞥他一眼,都懒得骂了。到了电影院什字,渭城市最高的建筑物——饮食公司服务楼西边的一家泡馍馆进入了他们的视线。秃子惊喜地大呼小叫:“泡馍馆、泡馍馆!”马碎牛问赵俊良:“这就是城里最高的楼?也就三层麽有啥了不起的!还没我家窑洞顶上的崃头高。”

到了羊肉泡馍馆门前,马碎牛把架子车放在门口西边靠着市政府广场的地方。秃子焦急地看着马碎牛放车子,频频回头去看门口肉锅里煮着的羊肉汤。马碎牛刚直起腰还没起步,他第一个冲了进去,踏进门就中气十足地大声吆喝:“三碗羊肉泡馍!一人五个坨坨!辣子要多汤要宽!”马碎牛吼他一声:“吃死你个狗日的!五个坨坨馍你能吃完?”秃子轴着脖子说:“能吃完!”赵俊良无所谓地说:“随他的便吧,五个就五个。我来三个,你要几个?”马碎牛说:“我要四个。”三个人的对话把泡馍馆的服务员听的目瞪口呆。一个甘肃模样的服务员上下打量他们,心想一个大人最多也就吃到三个坨坨馍,自己放开肚皮也就是这个量;这几个碎娃咋就这大的饭量?

掰着馍,秃子很感慨地说:“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钱想吃啥就有啥;没钱只能干瞪眼——咱得想个啥办法弄些钱来。”

“又想啥瞎瞎主意了?”马碎牛警告说,“你少把我牵扯进去。”

馍掰碎了,秃子碗里的馍蛋儿堆的都溢了出来。甘肃小伙子怪笑着把碗端到了炉头,一会儿工夫,炮制羊肉泡馍的香气就溢满了整个餐厅。秃子兴奋的不得了,一手敲着筷子,另一只手就一粒接一粒地捏着预先摆在桌上的糖蒜往嘴里填。厨房里的声音小了,服务员端着个长方型的大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放着鼓堆堆的五碗泡馍。

马碎牛有些迷惑,秃子亢奋。马碎牛问:“得是端错了?我们是三碗泡馍,咋端上来五碗?”

那十八、九岁的甘肃小伙一边给他们一碗一碗摆放,一边笑嘻嘻地说:“端不错。我这海碗最多泡三个馍,你们这四个五个的就得分成两碗,明白了麽?”说到这儿,他却“扑哧”笑了,不无讽刺地说:“几位好饭量!我都吃不完四个馍。看来农村人的胃就是不一样——真真儿一个饭桶。”

马碎牛啪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农村人咋了?吃了你家的饭了?笑话我们吃的多,老鼠才没饭量呢!我今天让你知道吃得多的好处。来来来,不要看你个子高、年龄大,咱俩摔一交,放不倒你,这饭我不吃,钱照给!”

那服务员怯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说:“你歪你歪,‘老鼠’咋能是你的对手?”说着就站到一边去了。马碎牛余怒未消地瞥他一眼,回头看桌子,秃子不但把为三个人准备的糖蒜吃光了,而且把大半的辣子酱也拨进了他的碗里。这会儿正捏着最后一瓣糖蒜,急迫地连皮都不剥就送进了嘴里。随后秃头一低,淅沥呼噜的吃饭声就响彻了整个餐厅。

赵俊良提醒他:“羊肉泡馍烫的很,吃慢点。”

秃子含糊不清地说:“不烫不烫,正合适。”

赵俊良一笑,低头吃饭。

也许是为了缓解他们的不满情绪,也许是鄙视秃子那种饿死鬼托生的抢食相,那服务员陪着笑脸主动端上来分装的三碟子糖蒜和辣椒酱。马碎牛看他一眼说:“这还差不多。”

“香,过瘾。” 马碎牛拖着长声十分满意地说,“啥时候能天天吃泡馍,给个省长都不干。”赵俊良几乎是和马碎牛同时吃完的,他也惊异于羊肉泡馍的美味,丝毫不亚于葱肉馅的饺子。秃子第二碗才吃了一半。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挑,像是得了厌食症。

马碎牛哼了一声,讥讽道:“你吃毒药呢?眼大肚子小!吃不完就算了,少逞能。饭是人家的可肚子是你的。”秃子边吃边说:“我能吃完,我说啥都要吃完!我又没钱,下一次再吃羊肉泡馍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

“饿死鬼托生的。”马碎牛骂了一句,只好等他。

那个甘肃小伙子笑嘻嘻地端着个托盘又过来了,托盘上摆放着三个大老碗。秃子瞧见后,眼珠子一动不动,含着一口泡馍就吓白了脸。

甘肃小伙不怀好意地说:“汁浓味鲜,真正的高汤。俗话说原汤化原食,那有吃了泡馍不喝汤的?这是送给几位的,不要钱,赶紧。”秃子就吓的停止了下咽。马碎牛轻蔑地看了看他,说:“看不出来你还阴险的很,端走!少来这套!我们农村人只吃干的,从来不喝刷锅水。”

结过帐后三人就出了泡馍馆,一回头都瓜了,停在泡馍馆外的架子车上的一付内外带被扒了个精光,只剩下轮毂和辐条还亮灿灿地安在车轴上。

马碎牛先是一惊,继而就破口大骂:“县道人都是贼!不要脸,偷农民的东西-----”

赵俊良却在纳闷:轮胎的气是打满的,要扒带得先放气。可贼要拔气门心多少也得有点声音啊?看到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急忙劝马碎牛:“不要骂了。车带我来赔。”

马碎牛怒气未消地说:“这哪是你赔的事?这狗日的贼让人恨!不骂咋消气呢?”正要开口再骂,人群中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了看轮毂说:“丢了的车带你是找不回来了。我们那儿有一些换下来的旧带,你要不嫌弃就给你安上两条。先拉回去能用再说。”马碎牛怀疑地看那中年人,赵俊良连忙说:“谢谢。”那人不以为意,只是说:“跟我走。”

三个人拉着铮铮作响的架子车跟着他来到一个单位,赵俊良抬头一看,大门的门头上焊着几个钢筋字:“渭城市第二运输公司”。门里边停了上百辆的架子车。这才知道这里是人力车运输公司。

三个人东张西望,不时有人打招呼。这些人看上去十分剽悍,一个个穿的破破烂烂,腰里系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兰腰带。

“薛队长,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他们客气而又友好地问。

“不认识。车带让小偷给扒了。”

“裤子在不在呀?”有人善意地调笑。

走进一座破旧的库房,这个被人称为“薛队长”的人在一大堆废旧车带里翻来翻去,总算找到几条象样的,但也都把花子磨平了。他把挑出来的内外带亲自给马碎牛的架子车安上,再打饱了气,然后送他们出门。

马碎牛说:“薛队长,你是个好人。”

薛队长笑着问马碎牛:“以后还骂不骂‘县道人都是贼’了?”

马碎牛不好意思地说:“不骂了。”

告别了薛队长继续往西走。快到七厂十字的时候,秃子忽然蹲在了地下,说他肚子疼的往下坠。马碎牛问他是不是想把屎?秃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头上的冷汗就突突直冒。赵俊良急了,扶着秃子上架子车,让他侧身躺下。秃子立刻就蜷缩的像个干虾,呻吟声惊天动地。

赵俊良焦急地说:“吃多了!掉头往回走,去第二人民医院。”

马碎牛气恼地骂:“你狗日真没出息!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你看你,两头小、中间大;拉直了像个尜儿,爬到车子上就活活是个蜘蛛!就你这怂样子,也是马跑泉五虎上将?”正要把架子车掉头,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工人从旁边经过,听见秃子痛苦的声音,片腿下车,说:“让我看看。” 他支好车子,笑眯眯地问马碎牛他们从哪儿来,伸手去摸秃子的肚子,秃子的呻吟声就越发震响。

“不要紧,是吃撑了。”他拉起了秃子走到旁边一个树坑,说:“张开嘴。”秃子为了表示痛苦难耐,象征性地动了动嘴唇。那老工人说:“不行,你要把嘴张到最大。”秃子看到马碎牛怒目而视不敢再装假,猛地张大嘴巴,还无师自通地啊了一声。那老工人在他张嘴的一瞬间,突然将食、中二指插进他的喉头,用力向下一按,就听秃子哇的一声,随着那老工人抽出来的手指吐出了一大堆污物,腥臭无比。那老工人说:“没事了,躺在车子上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擦了擦手,骑上车子就走了。

“现在不去第二人民医院了吧?”马碎牛问。

“不用了,往回走。”赵俊良看到秃子确实好多了,也放了心。

马碎牛驾着辕,嘴里一个劲地骂着:“羞先人呢。”赵俊良小心翼翼地把秃子扶上了车,刚要起步,后边有人大喊:“不要走!等一等!”转头一看,见一个警察骑着一个破自行车,身上背着架子车带,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那警察额头有汗,黑红的脸有些鼓胀。他跳下自行车就看架子车的轮胎,奇怪地说了一声:“不对”骑上车子就要走。赵俊良连忙说:“对着呢。你扛的是我们的车带。”那警察就停下车子,开始盘问。

“你们的车带不是在车轮上吗?”

“那是第二运输公司的薛队长送给我们的一付旧车带。”赵俊良说。

“你们的车带是在哪儿丢的?”

“羊肉泡馍馆。”

“你们都吃了几个馍?”

“我三个,他四个,他五个。”赵俊良指着马碎牛和秃子说。

“是你们的车带。”警察说着就从背上将车带拿了下来,郑重地交到赵俊良手上。赵俊良接过车带问:“叔叔,这是咋回事?”

“没啥,”那警察轻描淡写地说,“我正在值勤,看见一个人扛着车带在路边走。就在这时,泡馍馆的人来报案,说顾客停在门前的架子车带叫人偷了。我想前边那个扛带的可能就是贼就撵了上去。他见我追他,放下车带就跑。就这。”

赵俊良连声道谢。马碎牛突然插了一句:“我知道你!”

那警察很是惊异,自己在农村没有亲戚,他咋会认识自己?奇怪地问:“你咋认识我的?”

马碎牛说:“不是认识你,是知道你。你就是传说的‘一个警察管两头’的那个警察。”胖警察听了这话,恼又不是、喜也不是,就调侃了一句:“你倒猜的准。”马碎牛说:“看你的年龄就知道,你是个老警察。”那胖警察忽然有了自豪感,说:“六年了。越干越爱这一行。”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还有事。”骑上车子掉头就走了。

马碎牛看着他的背影感激地说了一句:“县道里还是好人多。”

赵俊良不依不饶地说:“听出来了吗?薛队长和这个警察可都是河南人!”

马碎牛再不言语。

第十六章(三)

快到村口了,赵俊良对仍然赖在架子车上的秃子说:“不要给我爷爷奶奶说今天的事,更不要提给我叔叔送茵陈。 ”

秃子逞能说:“放心吧,我哪能那么瓜?早上出村的时候我就碰见你爷了。他问我拉的啥?我就不敢给他说是茵陈,我说是干菜。他问我拉到哪儿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碎牛的。你爷就在麻袋上闻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拉走吧,俊良和碎牛在前边等你呢!”

赵俊良的心就往下沉。

马碎牛大骂:“秃子,你大那个驴仔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狗日长着颡光能吃泡馍!你那样说,还不等于是把俊良给出卖了?”

秃子立刻从架子车上跳了下来。

三个人心绪不宁地到了村口,远远地就看见赵俊良的爷爷坐在皂角树下。秃子绕的远远的,一溜烟从农田里跑了。马碎牛走到跟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赵爷”,拉着架子车也慌里慌张地走了。

赵俊良目送着马碎牛和秃子走远而一言不发,爷爷开门见山地问:“你叔叔得了肝炎?”

“啊。不过不要紧,慢慢养养会好的。”

爷爷抽着旱烟,只是静静地坐着。赵俊良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回家吧。”爷爷磕去烟灰站起身说:“几十个人大张旗鼓地挖茵陈,我咋会不知道?”

和赵俊良猜想的一样,爷爷什么也没有对奶奶说。

这年夏天,太阳又毒又辣;天地间不是通红就是白的耀眼。

金灿灿的小麦随风摇摆,眼看就要收割了,村子里一派忙碌景象。马跑泉坡上坡下都有待收的庄稼,人们磨镰、光场、打扫仓库,每个人都在为“龙口夺食”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

屈老师宣布:“我们学校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活动,帮助队上拾麦穗。一到三年级和外村的同学现在就放假,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本村四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暂时不放假,每天按时到校。啥时候地里的麦子割完了、拾完了,啥时候放假。拾麦期间每个同学准备两样东西:担笼和草帽。”

马碎牛嘴一撇,悄声说:“我和狗娃只准备担笼。”

赵俊良觉得奇怪:“你俩咋不戴草帽?”

马碎牛说:“你把俺俩这模样看一下,黑的跟驴球一样,还怕晒?”赵俊良听了就笑。

马碎牛说:“我最近感觉这日子过的实在没意思,总觉得手痒的很。怕是得寻些事干才行。”

赵俊良有些吃惊,马碎牛又要出什么新花招让大家历险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五黄六月的,你想干啥?”

马碎牛却陡然兴奋了起来,说:“咱拾麦穗时去灌黄鼠。”赵俊良很是迷惑,问:“黄薯是什麽?”

马碎牛说:“黄鼠就是黄鼠。”

“是不是像红薯一样可以蒸着吃?”

“没人吃黄鼠,都是拿个链链拴上玩儿。”

不能吃?赵俊良已经没有了兴趣。

他渴望着拾麦穗。

近两年来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这个三口之家。好在叔叔每月送来五块钱零花,纵然千难万难,最艰难的日子还是一步一步熬过来了。看小麦的长势,今年是一个丰收年。

记得去年入秋时家里攒了点钱,奶奶说一定要买鸡蛋,让俊良和他爷爷补一补虚弱的身子。

爷爷说:“五块钱能买几个鸡蛋?”

“要不------咱买些肉杂碎?可以煮一小锅呢。”

“算了吧?我看还是买几只小鸡养着,将来还有个盼头;另外再买点儿菠菜籽种到这院子里,秋冬季节也好有个下锅菜。”

赵俊良急切地赞同奶奶的提议却也不得不佩服爷爷的深谋远虑。

一切都按照爷爷的计划进行。不料事情的发展却应了那句俗话:计划不如变化快。当掺和着榆树皮和各种野菜的口粮依然无法接济上秋粮时,半大的小鸡遭了殃。那红根绿叶、身高仅两寸的菠菜早已先于小鸡连根下到稀饭锅里了------

马碎牛知道后,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你屋的鸡娃真可怜!花被子都没盖就上了西天了。”赵俊良当时没听懂,疑惑地问:“盖花被子?”马碎牛一脸的坏笑,说:“就是入洞房啊。”

听到黄薯不能吃,赵俊良纳闷:红薯都可以吃,为什麽黄薯就不能吃?他想问问马碎牛。还没等他开口,马碎牛就瞪着明亮的大眼,兴致勃勃地说:“可好玩了。一身黄毛,长得像松鼠,还能两腿站立。叫起来像鸟的声音。”

原来是只小动物。

拾麦穗那天,其他学生都挎着自家的担笼到学校集合,马碎牛却提着个大稍桶来了。他对屈老师解释说家里的担笼坏了,没法用。屈老师也不以为意。马碎牛对怀庆和明明说,他想逮个黄鼠,让他们两个人打掩护。俩人就心领神会地答应了。到了地里,同学们散落开来,沿着垄畦拾麦穗;马碎牛带着赵俊良专拣地边人少的地方转。秃子觉得奇怪,也凑了过来。他深知马碎牛不会无缘无故地提个大木桶来拾麦穗。

由于惦着灌黄鼠的事,马碎牛在麦茬地里就显得特别积极。他抡着个大桶满地跑。一边跑一边喊:“俊良,赶紧,这儿有麦穗,好大一片。”

赵俊良暗笑,马碎牛在搞火力侦察,他正在欲盖弥彰地满地找黄鼠窝呢。

屈良汉老师看到马碎牛积极卖力,虽然疑惑但还是马上表扬了他;说他热爱劳动,让同学们向他看齐。

歇晌时,生产队派出的两名妇女烧好了绿豆汤,和绿豆汤同时抬上原的还有一筐粗瓷碗。她们把这碧绿的解暑饮品送到了地头的树荫下,学生们就陆陆续续地跑了过来。

“休息半小时。”屈老师说:“每人先喝一碗绿豆汤,不够的,等其它同学都喝过了再舀第二碗。”他把学校里唯一的马蹄表放在树边掌握时间。屈老师蹲在地下开始给同学们舀绿豆汤,嗓子冒烟的学生们就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碎牛向赵俊良使眼色,两人装作很随意似的,慢悠悠的提着木桶悄悄溜到了水库边。他们汲了满满一大桶水,沉甸甸的十分费力。两人连拖带拉才把这桶水抬到了离水库最近的一个黄鼠窝。它在一个土坎的下面,这里已远远避开了其它人的视线。

秃子一直留意着两人的行动。当他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费力地抬着水桶向西北方向走去时,就悄悄绕了过去。恰好在同一时间聚到了一起。

“你走开。”马碎牛说。

“不,让他和我一起倒水。”赵俊良担心秃子回去告状。

赵俊良仔细观察,黄鼠洞就在一个半尺高的小土坎下,其粗细也就和老鼠洞差不多。洞口附近被黄鼠进出时磨的光滑无比,鼠洞周围大约有一米见方的地方寸草不生。赵俊良暗笑:“黄鼠还没有兔子聪明。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黄鼠却把它居住的环境打磨成一尘不染的广场。”

马碎牛两腿一分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土坎上,他团起右手三指,大拇指和食指做钳状卡在黄鼠的洞口上。抬头对赵俊良和秃子说:“倒水。”两个人就手忙脚乱地把木桶移到洞口边,慢慢地往里倾倒。

这里的孩子个个善于此道。当哗哗的流水灌满黄鼠洞时,惊慌失措的黄鼠窜出洞时的速度是很快的,时间把握不好,必然会失败。若是提前下手,就卡不到黄鼠的脖子上,黄鼠就会逃走。下手要是晚了——哪怕只晚了几分之一秒——就会卡在黄鼠的肚子或是后腰上,黄鼠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咬上一口,其后果可想而知。只有手急眼快、下手时间掌握的最好的人才能卡住黄鼠的脖子、才能擒住它;也只有胆子最大、反应最快的人才有资格承担捕捉的重任。

二流的猎手只配灌水。

赵俊良两手抓着木桶的梁,控制着水流的方向和节奏。秃子在桶后象征性的掀着桶底儿。传说中在灌黄鼠时灌出其它动物的故事让他提高了警惕却也失去了勇气。他扎势随时逃走。马碎牛骂道:“没彩!”

赵俊良看了秃子一眼,觉得他此刻的神情酷似“口技”那篇课文里形容听众急于逃离“善口技者”所营造的恐怖气氛时的反应:“两股颤颤,急于先走”。

木桶里的水慢慢地倾入了黄鼠洞。

马碎牛纳闷,平时一桶水灌一个黄鼠窝略有节余。可今天有点奇怪,水未倒半桶,洞就满了,迟迟却不见黄鼠出来。

他猜想这可能是黄鼠的耍窝子。马碎牛有些失望,他已经有了放弃这个黄鼠洞的想法。就在这时,有一个小脑袋从水中“倏”地露了出来。

马碎牛急若闪电地钳住了那个小脑袋,借势站了起来快速向上一提——

“蛇!”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赵俊良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松开手,那水桶就咕噜噜滚到了一边。再看秃子,早已一屁股坐在麦茬地上。煞白的小脸上嵌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混身筛糠一样地抖。失控的口腔像水浒中描写的:“只唬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撕打,”满嘴都是“得得得”的响声。

马碎牛虽然面色微变,却并不松手。只见他抡起那条酒杯粗细、一米多长的斑斓花蛇急速在空中划起了“8”字,抡动的风声呼呼地响。起先蛇还在拼命挣扎,一再回头,企图缠绕或是下口。抡了几个“8”字后,那蛇似已认命,软塌塌了无生气。只见马碎牛将那蛇抡得尾部朝下时,突然急若闪电地向上一抖,伸左手抓住蛇的上端,快速向尾部一撸,低头看了一眼,对两个惊魂未定的伙伴说:“死了。”

经此一役,捉黄鼠的兴趣荡然无存。

马碎牛要过了赵俊良的小刀,剥了蛇皮、取了蛇胆;然后再把蛇胆装到蛇皮里边,说是送给吴道长入药。他还捡起了木桶,和赵俊良各腾出一只手来,拖着面无人色的秃子绕到屈老师背后悄然回到了树荫下。三个人每人喝了两碗绿豆汤压惊,心有余悸地坐下来休息。

怀庆和明明缓慢而随意地踅到跟前,疑问的目光就不离马碎牛的眼睛。马碎牛一言不发,从稍桶里拿出蛇皮晃了一下,急忙又放进了桶里。两人做恍然大悟状,也不说话。

赵俊良悄悄问马碎牛:“我刚才想提醒你,尽快把手里的蛇扔掉,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快——你咋想起抡8字的?”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松手危险,扔了也可惜。”

“可那是蛇呀!”

“就因为是蛇才不敢扔!万一它性如烈火、胆大包天,万一它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土和尊严,万一它回头与咱拼命就麻达了。那东西动作又快,防不胜防,缠上了手还是腿,咋办?”

赵俊良想起了在饲养室遭遇牛公子的事,发自内心地说:“你处理应急事件的能力要比我强的多。”

马碎牛得意地说:“就这点事你就佩服我了?等长大了再看,我非把这个世界弄出点响动来!”赵俊良不以为然,以为这又是马碎牛那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

两个人开始东张西望。

马碎牛看了一眼屈老师的马蹄表,惊异的连连给赵俊良使眼色,赵俊良也不由得向马蹄表望去。原来从提水灌黄鼠到“斩蛇于北邙”,加上回来后喝“压惊绿豆汤”,全部时间一共还不到二十分钟。虽然大部分学生已经远离了绿豆汤桶,随意地坐在周围歇息,但一个个委顿的气色使人不得不怀疑是否还有勇气再次进入火辣辣的麦茬地里。

“再干点儿啥呢?”另类的学生是不会枯坐下去的。

在水库汲水时马碎牛曾看到一群男孩在玩跳水游戏。他们从拦水大坝上跳下去,潜出水面后再从水库的侧面爬上来,然后绕上大坝再跳下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这是代代相传的老把戏。赵俊良记得自己刚到马跑泉时就曾经在这里和秃子上演过一场潜水大战。

两人对望一眼,露出了会意的笑容。马碎牛扭头一看,发现怀庆和明明也在看着他俩笑。

“浮水!”这是“游泳”的方言。

他们明白:秃子是“死娃娃抬出南门——不行了,”“第二战役”只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了。虽然屈老师多次警告:开学期间任何人不得私自去渭河下水;并威胁说谁下水就开除谁,但他却百密一疏,漏掉了村里的水库。教师有此疏漏,若不加以利用就不是马碎牛。他给怀庆和明明使了个眼色,俩人就遮断了视线,站起来假装去请教屈老师问题了。

马碎牛毫不犹豫,弯着腰就往水库边跑。赵俊良看了看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的屈老师,示意秃子不要打小报告,还叫他去缠住狗娃不要离开,这才轻手轻脚若无其事地向水库走去。

秃子早吓坏了,两条腿此刻还在发软。赵俊良和马碎牛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生怕这两个人再拉着他去水库。只要此刻不再拖他下水,已经是“大恩不言谢”了,更不会没事找事去作什么出卖朋友的奸细。赵俊良就是看准了他这一点,才放心去水库浮水的。至于让他缠住莽撞的狗娃也只是量才而用。

第十六章(四)

赵俊良到水库边时,水库里正有十几个少年在打扑腾。他们见到马碎牛就大叫:“下来,下来。”马碎牛已经脱得赤条条的了。他微笑着向水库里的人点头示意,坦然的像穿着礼服的贵族。他左手捉着牛牛的根部反卷上来,将尿液射向肚皮。右手掌心在尿液哗哗“浇灌”处作环状揉动。这叫“试水”。是这里每一个男孩下水前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

“俊良,我先下了”。“试水”完毕,马碎牛背对水库“噗嗵”一声就跳了下去,水面上激起了半米多高的浪花。

赵俊良紧跟着跳了下去。刚一入水就激得他连打冷颤。水太凉了。他向北潜泳后急忙浮出水面,一甩头看见马碎牛的肚皮在前面一闪一闪的动,正在向北仰泳。心想:马碎牛还是聪明,知道上层水暖就采用仰泳姿势,就急忙追了上去。两人不约而同地问对方:“今儿水库的水咋这麽凉?”赵俊良猜度可能是地面上温度太高了,与水里的温差太大人才会觉得寒冷。马碎牛说:“北头水浅,水不甚凉,咱往北头走。”两人就并排向北游去,私下都有比试之意。

两人是同时到达北头的。不知道为什么,彼此心里都比较平衡。

马碎牛平躺岸边,半身浸在水里,问:“上次忘了问你:你在哪儿学的浮水?”

赵俊良搂着双膝坐在旁边,说:“最初是在游泳池学的。不过,哪儿的水都是温的,没有这麽凉,也没有这儿的水浮人。但真正学会游泳是在渭河——你在哪儿学的?”

马碎牛笑道:“也是在渭河。”说完就斜着眼看了看赵俊良,说:“你刚到马跑泉时曾和秃子比过水性,当时是秃子败了。我留下一句话,要和你比一次。今儿一看,我到觉得咱俩是半斤八两。”

赵俊良微笑着,避开他的话题,奇怪地问:“你住在马跑泉,这儿离渭河比水库远,你为啥要舍近求远地到那儿去学游泳呢?”

“哪里是‘去学游泳’!大前年渭河发大水,会水的都到河里去捞东西了,我也跟去耍。我那时候还不会浮水,只想看热闹。看见别人下去捞那些值钱的东西,心里一急,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周围的人知道我不会水,吓了一跳。刚好一个旋涡又卷了过来,把我旋到了水下。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憋着一口气顺着旋涡的方向往外爬,等爬出旋涡我就懂得水性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学会了浮水。河里河岸的人差一点被我吓死!东西都不捞了,一个个都劝我赶紧上岸。我才不瓜呢!满河的东西留给他们?我搭眼一看,一只猪娃漂了下来,忙游过去,一把抓住了它的后腿,把它往身边一拉,没想到它把我的头当了陆地,借势一脚就把我踩到了水底下!我一急就松了手,这只猪娃就又漂走了。我气得七窍生烟,冒出头来再去追它。这次抓住它后它不再把我的头当陆地了,学乖了,到是乖乖地被我拉上了岸。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家就有猪了。对了,俊良,我问你个问题,人们形容谁瓜时都爱说闷的跟猪一样。说实话,从那次捞猪娃的事我看出来了,猪一点也不闷;人为啥对猪误会这么大呢?”

赵俊良笑着说:“也许你遇见的恰好是一只最聪明的猪——”

马碎牛正色道:“少开玩笑,我是正经问你话呢!”

赵俊良说:“你问的问题有些深奥。人误会猪,也许是觉得它们太懒了,只知道吃饭睡觉,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没脑子。其实被人们误会的何止只是猪!人对人的误会也很深。就拿懒人来说吧,经常被勤快人叫做废物;也被大众瞧不起。仔细想想,我倒觉得是懒人造福了人类。”

“满口谬论。”

“是真的。你想想:如果人人都勤快,硬板凳就不会变成沙发。也许是懒汉的一句话,启发了勤快人的思路,才有了用具和工具的不断改进;提高劳动效率云云,只不过是掩饰潜藏在人们心底的懒惰的借口。据说外国有人在研究机器人,说它不但能代替人类劳动还能伺候人享受。如果人的本性是勤快的,又何必让它们来伺候我们呢?所以说,是懒惰创造了世界。”

“我说下河捞猪娃,你就发一通懒人创造世界的谬论。年纪青青的,咋净思考那些没用的东西?”

赵俊良歉意地笑了,说:“我的思路总是乱窜——接着说你下河捞东西吧。”

马碎牛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我把猪娃抱回家又来到河边。就这样来来回回几趟,捞上来的门窗、衣裳、大树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满院子都堆不下。把我大高兴的说他也下水呀,还没到河跟前就跑了,说他没穿裤衩——下河麽,穿不穿裤衩有啥关系?大人就是怪!”

两人正聊着,突然听到一个男孩大声叫喊:“梦梦不见了!梦梦不见了!”

马碎牛撑起上身大声问道:“啥时候不见的?”

那男孩惊慌失措地答道:“刚才跳下去就再没上来——可能淹死了!”

站在岸上并未留意梦梦下水的人,听到马碎牛和那男孩对话后,一个个惊慌失措,纷纷涌向岸边瞧着水面。正在水库游泳的几个男孩心胆俱裂,没命地扑打水面向岸边逃去。

马碎牛又问一句:“他是从那儿跳下去的?”那个男孩就指了一个位置。

赵俊良也觉心惊,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看见马碎牛头一低,朝深水中汆了下去,屁股和脚闪了两下就没入水面之下。

岸上的人们吵吵嚷嚷。有人出主意说回村叫人,叫大人们来打捞尸首。还有人匆忙穿衣服,说去通知梦梦他大;这些人都急忙跑开了。

水库里只有马碎牛和赵俊良两个人,剩下的一些人站在岸上吵吵嚷嚷,一个个焦急地乱出主意。

赵俊良也焦急万分。马碎牛潜到水底已经有一阵子了,怎么还不见上来?没有时间多想了!他憋了一口气,也潜入水底。入水后他睁开了眼。他估摸着水库的宽窄,在水深过半的水层转着圈,心想,只有这样,也许才能找到梦梦或是马碎牛。当他刚转到深水区,模模糊糊看见前边有一个人,一边慢慢游动着,一边用双手在水库底下的淤泥中摸索。赵俊良急忙游了过去。当他快到马碎牛身边时,看见马碎牛伸着双手从淤泥中拽出一条腿来,赵俊良急忙伸手抓住了另一条腿,两人合力将梦梦拖出了水面。

岸上的人发一声喊,向前拥了一步。刚到岸边,跑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筋疲力尽的马碎牛和赵俊良换下了来,他们把梦梦抬到一块干燥的地方,有人就去摸他的脉搏。

“活着呢!”惊喜的声音传遍水库。

马碎牛跪在地上,低下头,两手撑着地面说:“把梦梦放到我背上控水。”赵俊良和几个男孩把梦梦抬了起来,十字形架在马碎牛背上,压头的压头、压腿的压腿。折腾了好一阵,哇哇地吐出了一肚子凉水后,梦梦突然醒了过来,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又有人连忙把梦梦从马碎牛背上抬了下来。纷纷围住梦梦,有人问他咋回事?有人叫他先躺下休息;有人却劝说他赶快穿衣服回家,免得他大他妈着急。

马碎牛跪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口气憋的时间太长了!水也太冷;他已经觉得全身僵硬了。方才梦梦压在他身上有将近十分钟,实在是累的没了一点力气。赵俊良伸手去拉他,马碎牛说:“我起不来。你把我推倒放平,让我躺一会儿。”赵俊良便托着他的肩和腰,轻轻把他弄翻,马碎牛顺势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下。

两人离开的时间太长了。秃子紧张不安频频了望引起了屈老师的怀疑。他一再追问,秃子被迫告发了两人的行踪。屈老师顿时急了,二话不说就往水库跑。怀庆、明明,狗娃和秃子像撵兔的狼,很快就越过了屈老师,先他一步来到了马碎牛身边。当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两人头对头脚对脚**裸地躺在水库边晒太阳、梦梦在旁边半死不活地呻吟时,四个人就放慢了脚步。屈老师赶到后看到三个人**裸地躺在地下,顿时怒气冲天。常识告诉他,马碎牛是罪魁祸首。不由分说,用力在马碎牛臀部踢了一脚,劈头盖脑地批评起来,只差骂人了。

马碎牛却不动。

看到屈老师后赵俊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此刻见他错怪了马碎牛,不知那儿来的力气,呼的站了起来。破天荒一脸怒气对着屈老师大叫起来:“你错怪他了,他是救人的英雄------”

第十六章(五)

这年秋天,粮食棉花都获得了大丰收。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饥谨已经远离富庶的关中道,八百里秦川又恢复了笑脸,又以生机勃勃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马跑泉的场里、街道上,甚至连小学的操场、药王洞的庭院和饲养室的前院都晒的是棉花、玉米和谷穗。到处都是翻飞的木锨,欢快地搅动着晃眼的棉花和哗哗作响的玉米;人人都忙碌的跟头趔趄,在急促的风箱声后端着老碗疲倦地吸着面条。公鸡一如既往地带领着它的妻妾,勇敢地和晾晒玉米的人打着游击战,抱了雏的母鸡则引导着毛茸茸的子女,钻在高高支起的帛子下面,分享着不时跌落在地上的肥白鲜嫩的棉花虫。

农忙的紧张程度是城里人无法想象的。

三挂牲口的大车已经套好了,一溜串地排着队。宝石一样光亮的玉米也哗啦啦地灌进了麻袋,整整齐齐地码堆在大车上,人们整装待发,各个小队都做好了交公粮的准备。

大队长跑前跑后地吆喝着:“五个小队按次序排好,把牲口弄干净,给鼻梁上把花戴上。进城呀,把吃喝带齐。检查你们的东西,不要把啥忘了。会计?会计呢?各队会计都跟上。还有啥问题没?”见无人答话,高喊了一声:“走!交公粮!”大车就一驾跟着一驾出发了;他也跳上了最后一辆大车。

马碎牛坐在一队排头的大车上。他太小,扛不动二百斤的麻袋,能跟着去交公粮只是为了让他照看车辆,防止有人偷粮食。

赵俊良坐在二队的第一辆大车上。他的任务也是照看车辆。其他几个伙伴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队离去。

交公粮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城里进发,人精神,牲口也精神。一路上有人唱着秦腔,迎着朝阳,人欢马叫,豪情万丈。

车队出村后,马碎牛就夺过了他大手里的鞭子。他分开两脚,站在辕马身后的车梁上,鞭子在空中甩出许多花样,那鞭稍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赵俊良一直留意着他。看到他潇洒的动作和威武的身姿很是羡慕,那手不由得就抬了几抬,做出了几个虚拟的动作。身旁赶车的是长着地包天嘴唇的二队队长,看到赵俊良的神情姿态后和善地笑了,说:“这事你弄不了。你不要和碎牛比,他天生就是个庄稼汉坯子。自小见了农活一学就会。见啥会弄啥。你有你的长处:脑子灵醒。再有几年你们长大了,他当一队队长时你就是咱二队的会计。”

“会计?”赵俊良苦笑。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个职业,他也根本就不喜欢会计的工作。他不希望若干年后戴着茶色眼镜,面对着一个帐本去拨拉算盘;这个形象太让他失望了。

大车赶进了城东的粮库,那里面人喊马叫、前拥后挤,那种你争我抢、机械轰鸣的紧张场面让多年住在城里的赵俊良都惊讶不已;想不到交粮的场面如此繁忙,交粮的阵势如此雄壮。

马跑泉的车队在人缝、车缝和堆积如山的麻袋缝中艰难穿行。他们排着队,走走停停。

坐在最后一辆大车上的大队长跳了下来,他前后跑动大声呼唤:“一吃一喝、一把一尿!”一时间满地坐的都是人,馍袋、热水瓶也摆了一地。

赵俊良跳下车去找马碎牛。马碎牛手里提着鞭子,两只眼睛直愣愣看着前面喧闹的交粮场面若有所思。赵俊良笑嘻嘻地问:“发啥瓷呢?”

马碎牛反问道:“你说这交公粮合理不合理?”

赵俊良一愣,说:“当然合理了。农民交公粮天经地义。”

“那我就不明白了,”马碎牛说,“城里人一颗种子不下、一根草不拔、一碗水不浇,凭啥就让我们把粮食白白交给他们呢?”

“你误会了。粮食不是交给城里人而是交给了国家。这是农民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城里人要吃你交给国家的粮食还不得用钱买?”

“国家?国家是谁?谁能看见?代表国家的还不都是城里人。白抢了农民的粮食还说这是农民‘光荣的义务’;你们城里人为啥就不交粮?”

赵俊良解释说:“城里人没地,不种庄稼就没法交粮——但城里人纳税,这和农民交公粮是一个道理。”

“纳税?你见过谁纳税了?油灯他爸每个月开了工资就全拿回去了,从没听说他纳过税。”

赵俊良很认真地说:“城里人纳税这一点你不要怀疑。听我叔叔说,每个工人应纳的税款都由单位扣除后代交了。会计们都知道,一件产品在生产和销售的各个环节都要扣除一部分收入作为交给国家的税款。”

马碎牛虽然还有些不服,但已没有了起初的义愤。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啥事儿都是你们城里人说了算。没啥吃了,就发文件,把你们打发到农村来。现在刚有了点粮食,又发文件了,说是‘开展五反运动’。秋前没事,‘狼剩饭’假借到公社开会的名义,一拧脚跑到县里看了一场电影,花了大队两毛钱。这事不知让谁给看见了,回来就宣传。‘狼剩饭’听到后,吓得仔蛋都上了楼!成天在干部会上检查,说他犯了‘铺张浪费的严重错误’。叫我说看场电影算个垂子!看了就看了,做什么检讨!——这都是叫你们城里人的文件给闹的。”

赵俊良想告诉他这是某些人把国家的文件曲解了,还没张口,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暴戾的争执声。两人都支起耳朵听。接着就有了撕打的声音,混杂着马匹咴咴的惊叫和帮腔的喝骂,人们纷纷跑过去观看。

“有戏看了。” 马碎牛抬脚就跑。赵俊良急忙跟了上去。

两个人从大人们的缝隙中挤了进去,人群正中有两个成年人相互揪着对方的领口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地怒骂着,都想在气势上占上风。

辱骂毫无新意,都是些农村最原始、最常见、最简单的骂词。

马碎牛奇怪:怎么大人的嘴都这么笨?不但骂人时不会翻新花样,甚至连四个字的骂词也拿不出来;难道他们不是从小孩子长大的?难道他们都不觉得单调的骂词其实是在暴露自己的无能?哪像自己领着马跑泉的娃娃们骂仗时那么精彩、威风!翻新花样的语言、峰回路转的台词、挖空心思的恶毒、出人意料的设计,只骂的周围好几个村子的男孩落荒而逃,只骂的茂陵车站的职工摇头不已。

更让人觉得无趣的是,这两人只是骂,再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围观的人多了却越骂越胆怯,越骂声越低。谁也怕对方动手,谁也不敢先动手。谁都想松手,谁都不好意思松手。马碎牛觉得索然无味,转过头去听一个热心的知情者的叙述。叙述者是一个老汉,口齿不清却兴奋的满脸发光,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一遍,拆开来重新组合后再说一遍。虽然粘来粘去,但马碎牛还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安村和大泉村的人因排队发生了矛盾。安村的人来的早,排在前面,但他们却有一个小队因为马车出了点小故障在半路耽搁了,没跟上。等赶到粮库时,后边已经排上了大泉村的车队。那个迟到的小队想插进去,大泉的人坚决不让,于是由口角就发展到动手。争执初起,周围拉架的、帮腔帮势的,一个个也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地各说各话。到后来见两个当事人没了情形,也就心灰意懒不予理睬了;只有两个村的同伙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

劝架的粮库干部见双方不听人劝也互不相让,放下话威胁说:“你们打吧,干脆关门停止收粮!”

马碎牛一听“停止收粮”就急了,渴望见到成年人打架的兴趣顿时化为乌有。他对走过身边的粮库干部说:“你等一下。”随即抡起鞭子劈啪就是一串响鞭。那鞭稍带着尖锐的呼啸只在那些争吵的人耳边响,吓得那些帮腔的、帮势的、看热闹的、劝架的纷纷后退,只怕这个卤莽的孩子一时失手打上了自己。

中间两个揪着领口的却都不愿先松手,继续无奈地重复着早已骂过多次的三字经,好像准备耗到世界末日。

马碎牛撇了撇嘴,骂道:“没彩的东西没种的货!”一鞭子下去正打在两人的胳膊上,两人像火烧了一样缩回了手,一边用手来回扑窣一边转头去看。马碎牛早钻出人群跑回了马跑泉的车队里。

粮库干部借势分开两人,说:“好了好了,都听我的:来迟的这个小队就排到大泉后头,前后也差不了个啥;就这样。”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轮到马跑泉村交公粮了。马碎牛瞪圆了眼睛观察收粮过程。让他颇感意外的是,收缴公粮这种极为隆重而神圣的工作,率先出现的却是一个十**岁身材窈窕的女孩。

她右手拿着一尺多长的钢钎子不慌不忙地沿着车队往后走,面无表情地在装满玉米的麻袋上有选择地随意戳上几下,每戳一下,那钢钎子的腹腔都能带出几十粒玉米,她把这些玉米倒入左手提着的一个铁皮小桶里。戳完了最后一辆车,铁皮桶也就快满了。她收了钢钎,一言不发,谁也不看,转身就走。

马碎牛不满地问:“她咋这么牛的?随随便便就把咱的玉米拿走了?她是谁吗?市长的女子?”

赵俊良未及答话,马垛慌忙制止:“少放屁!她是粮库的化验员;她比市长都歪。她要说玉米不合格,咱就得拉回去再整、再晒,这一来一往,非腾人一层皮不可。”

车上的麻包已经卸了下来,一个挨着一个,全都打开了口,整整齐齐排成两队。

先前劝架的干部走了过来,一见马碎牛就笑。他赞许地说:“小伙子,好样的!”说着,伸手就抓了一把玉米,在大队长和马垛不安目光的注视下,看也不看就一粒粒先后丢进了嘴里。

马碎牛瞪大了眼睛看他,心想都饿成这样子了,也可怜。再一看就发现了秘密。原来他把丢进嘴里的玉米只是脆生生地咬开吐在手心,从头咬到尾,一路脆响。到了最后一麻袋时看了一眼尾随着的大队长,说:“行,过秤。”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手脚麻利地就开始缝麻袋的口。

马碎牛一路跟着他看,却不是看他咬玉米。他咬玉米的动作虽然准确而快速,但也单调而重复。马碎牛跟着看,只是因为这个粮食干部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亮灿灿的手表。虽然他两手忙碌,但马碎牛还是发现那块手表上有一根细线在绕着表盘移动。

他问哪个粮食干部:“你这就是手表?”

那干部反问:“你没见过?”

“见过。公社书记手腕上就有一个。只是离得远、看不清。”

那粮食干部迅速把手表摘了下来,递到马碎牛手上,说:“今儿给你个机会,好好看,一会儿走的时候再还给我。”马碎牛笑嘻嘻地接了过来,那粮食干部就到下一家接着咬玉米去了。

马垛觉得奇怪,问马碎牛:“你认得他?”

马碎牛头都不抬,说:“不认得。”

“那他咋放心地把手表让你拿着?”

马碎牛就借题发挥:“他比你都信任我!”

马垛瞪了马碎牛一眼后自言自语地说:“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他又不是你舅,咋对你这么好?”

马碎牛心无旁骛,正在专心看表,听他大罗里啰唆就烦了,想也不想随口骂道:“我舅是个垂子!不要说他没有手表,就是有,他狗日也舍不得让我看。”刚骂完就意识到不妙,连忙去看他大的脸色,马垛正瞪眼呢。

马垛说:“拿好,掉到地上咱可赔不起!”

马碎牛摇着手表不以为然地说:“仔蛋大个东西能值几个钱?看把你吓的?”

马垛急了,说:“能值几个钱?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这碎东西一百多块!”

赵俊良插嘴说:“不算这钢丝表带儿,光表就是一百二十元整。”

“我-的-妈-呀!”马碎牛惊叫起来:“这得卖多少玉米?”

赵俊良说:“我算过了,满满八麻袋——两亩地的庄稼。”

马碎牛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说:“啥怂东西吗就能值这么多?这东西二两不到一两有余,握到手心都寻不见,却让人拿八麻袋玉米才能换它。它是能吃、还是能喝?是能当被子盖、还是能当房子住?能当牲口使唤还是能下儿子?”瞟了一眼赵俊良,又把矛头对准了城里人:“这都是县道人闲得没事了,随手捏上一个东西就说是宝贝、就换房子换地、就当金当银、就是东海的夜明珠、就是王母娘娘的奶头!要叫我看,这是专门拿来日弄咱农村人呢!农村生产的粮食、棉花、油,离了那一样他狗日都得死,却死不认帐!把这些一天也离不了的东西说得一文不值,还不胜他县道马路上的塘土。我要当了国家主席,非让县道人知道啥东西珍贵不可!到那时候,我叫他拉一大车手表来马跑泉换一升玉米,不,换一斤,不,只换一两——饿死这伙灵怂!”

骂过之后又余怒未消地看了看那块手表,气愤地说:“日他妈,爷我一辈子都不用这东西!”说完往后就走,走到正在咬下一家玉米的粮食干部面前,说:“价,把你的宝贝拿走,我不稀罕!”

那粮食干部很是不解,只是疑惑地看了看他,嘴里正忙着咬玉米也就啥话都没说。

公粮交完了。回程的路上赵俊良坐在马碎牛旁边,他想欣赏他赶车的技巧,但事与愿违,马碎牛余怒未休,依然不依不饶地咒骂。

“他大那个驴仔蛋,县道人没几个好怂!”马碎牛总结说:“农民比县道人多的多,国家的大事一直到村上的小事都是县道人说了算,农民却没有发言权。天大地大的农村,非要叫个‘集体经济’;仔蛋大几个工厂,就光荣地是什么‘国有企业、全民经济’——到底那头重吗?国家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就那一堆糟纸还都在城里人手里!经济困难了,就发明一个词儿,叫‘精简城市人口’,把城里人撵到农村来吃粮;就这还嫌不够,又拿他城里出产的化肥、洋布到农村‘换购余粮’——价钱还是他们说了算。硬生生‘换’走了七千多万斤——这是‘狼剩饭’在干部会上亲口说的。他大那个驴仔蛋,农村哪有那么多的‘余粮’!实际是任务、是硬要呢!‘狼剩饭’还说城里人统计过了,今年粮食比上年增产八亿多斤。我就奇怪,粮食还在地里长着呢,公粮还没交,城里人咋就提前知道增产了多少?叫我看这是哄着上边高兴、逼着底下交粮呢!他们还给城里人发粮票、布票、油票、糖票、煤票——还有钱!——却一样都不发给农村人,这明明是不让咱进城麽!今年经济情况好转了,就派一些城里的干部到村上来,说是‘工作组’。一个个都能给蛤蚤挽笼头。进了村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说‘这块地宜种菜’、‘这块地适合种棉花’、‘这块地只能种粮食’,还有啥‘要把农村建设成城市的粮食基地、蔬菜基地、经济作物基地。’一串串、一蛋蛋,他大那个驴仔蛋,咋就不说把城市建设成农村的啥啥基地?更可笑的是连农民养个猪你们城里人都要发个文件!干脆你再发上个文件,把农民生娃都管上!”

马碎牛一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赵俊良因了曾是“县道人”的缘故,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干脆装聋作哑,任凭他恶毒咒骂。听的多了,就有些不以为然。对他赶车的技巧也有了微词,认为只不过是熟练而已。

第十七章(一)

秋后赵俊良进了两次城。

第一次是专程去探望叔叔病情的,顺便捎回了上次装茵陈的八个麻袋。叔叔已经好多了,赵俊良见到他时,他在操场跑步。婶婶的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强,少了忧虑之色,多了些充满希望的笑容。赵俊良放下背篓陪着叔叔说话,叔叔感慨地说,病的时间太长了,多亏了那些茵陈和学校同仁的关怀,现在感觉是越来越精神;看情形春节前一定能好。过年时他要到农村去向老人赔罪,求得老人的原谅。顺便在农村多呆几天,全家过一个团圆欢乐的春节。说到最后,他郑重地对赵俊良说,他还要登门去感谢马碎牛——当然也包括那个自称是金钱虎的马跑泉第五员大将;赵俊良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他第二次进城是和爷爷一块去的,他们是要买一辆二手的自行车。

叔叔生病的秘密一直没有泄露,奶奶再也不提他了。每个月的五块钱都是赵俊良进城专程去拿回来的,每次回来后他都要精心编造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新的谎言用以解释叔叔不能亲自回家看望她老人家的原因。让赵俊良担心的是,奶奶虽然不提叔叔,却常常一个人暗自落泪,俊良从叔叔那里拿回来的钱,奶奶也是非到万不得已也是绝不花掉一分的。

昨天晚上爷爷对奶奶说:“俊良都十三四了,咱们离城也远,我看就用家里积攒的钱给孩子买个旧自行车吧?”没想到奶奶答应的格外爽快,她说:“是得有个自行车。不能每个月都让俊良走路进城。我看这样吧,把家里这六十块钱都拿上,明天一早你就和俊良进城,买了车子后在城里转转,把想看的人该看的人都看看,天黑前能回来就行。”

俊良和爷爷面面相觑,奶奶的话让他们担心。

叔叔已经基本痊愈,他的两个孩子依然呆在姥姥家。婶子的精神状态更好了,她满脸喜悦地把赵俊良和爷爷迎进门,放下手里的事匆忙就去了蔬菜门市部。叔叔有些歉疚地对爷爷说:“爹,我让你老人家担心了,不过您老人家能看得出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能好的这么快多亏了俊良那几麻袋茵陈,整整吃了八个多月!我娘好吗?我把她老人家瞒得好苦!元旦放假我就可以回去看她老人家了,到时候我再对她老人家说实话,求得她谅解。”

爷爷叹了口气,说:“也许她早都知道了。”叔叔就看了俊良一眼,俊良急忙说:“不是我告诉奶奶的。”叔叔笑道:“我猜也不会是你那个结拜大哥马碎牛。”

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叔叔十分高兴,说是农村离城太远了,见个面确实不方便。吃过饭后,三个人拉着家常去了北大街的寄卖行。

寄卖行里一位头发花白年近五十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这位老同志操着一口天津味的普通话自我介绍说姓王,干寄卖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当他听说是要买一辆能骑的自行车时,连忙答应:“有,有。这里存着七、八辆旧自行车呢。我帮孩子挑。”说完就从里间一辆辆地往出推,每推出一辆都有一番令人心动的说词。

“‘永久’结实‘飞鸽’利,‘白山’骑着蛮着气。”赵俊良说。

“看得出来,小同志也懂车子!”那位王姓老人慈祥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赵俊良忙说:“我不懂。只是听别人这么讲。”

“那好,咱就在‘飞鸽’和‘永久’里挑。”说着话利索地把一辆八成新的‘飞鸽’推到了赵俊良面前。他支起后撑子,一手扶着车把,左脚猛踩了一下脚蹬子,当车轮向前飞转的时候他又逆方向倒起了链条。一时间整个寄卖行里都是自行车链条欢快的声音。

“喜欢吗?”叔叔问。

赵俊良却仰起头问那个殷切地盯着他看的老同志:“多少钱?”

“不贵,明码标价:八十六元。”

“不要!”赵俊良斩钉截铁地说:“看六十块钱以下的车子。”

那老同志指着旁边两辆自行车说:“这两辆是六十块钱以下的车子,一辆车带快磨平了,花盘也磨尖了,骑的时候会掉链子,卖五十五元。另一辆车梁拥了,再也经不起碰撞。可要是在平地上骑,还是没问题。这辆便宜,四十一块。”

赵俊良刚要张口,叔叔拦住了他。叔叔对那个老同志说:“这两辆我们都不要。我们就要刚才那辆‘飞鸽’。”赵俊良顿时急了,连连摆手:“不要,不要。那辆太贵了!我看干脆不买了,以后再说。”

叔叔仍是不同意,他还是坚持买那辆八十六元的“飞鸽”。爷爷坐不住了,从专供顾客歇息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前两步,指着另外两辆问道:“这两辆怎么样?”那老同志如梦方醒,拍着额头说:“这两辆也不错。这辆绿色的‘永久’七十二,那辆黑色的‘飞鸽’七十整。”爷爷说:“买那辆‘永久’。”俊良急了:“爷爷,我们的钱------”叔叔打断他说:“不要争了,俊良;按爷爷说的办。钱,我带着呢,差的那十二块我添上。就这么定了。”

寄卖行的老同志忙把那辆“永久”推到了门口,他找来一块抹布,一边唰唰地擦着,一边说:“这辆车子真的很不错,这是前年实行高价车政策时第一批出厂的产品,当时一辆要一百五十块呢。今年经济情况好了一些,车子也就便宜了,这二手车呢,就更便宜。”说完话,那辆车子已经被他擦的锃亮。

赵俊良不再说什么,爷爷和叔叔付过钱后,他笨拙地把自行车推出了寄卖行。刚进校门,就迫不及待地到操场上去练习骑自行车了。爷爷和叔叔在院子里坐着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当秃子夸张地告诉马碎牛,赵俊良买了一辆“新藏藏”的永久牌自行车时,马碎牛并没有耐心听他说完,眨眼就从秃子面前消失了。

马碎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了沟道。

他只是见过自行车,在他心目中,能骑上自行车的人起码也是个公社干部。他觉得那些人存心显货:敞着怀,展露着里边印有红字的雪白背心,车子骑的飞快,有意让自己的外衣飘向后边。遇到行人,那铃铛老远就按的当啷啷响,到了跟前还要哗哗地倒着链子。自行车的神奇和骑车人的神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他无比羡慕,他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神气活现地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了。

冲上沟道拐弯时,他与一头筋疲力尽收工下坡的老驴撞了个满怀,直把那头老驴撞的收不住蹄子,连退几步后一屁股碰到了半坡的土墙上。

马碎牛像一股旋风,猛烈推开了赵俊良家虚掩着的窑门,风挟着尘土登时弥漫开来。他收住脚后睁着眼睛问赵俊良:“咱的车子呢?”不等赵俊良回答,两眼一扫,看见了停靠在窑洞里边的自行车,二话不说,推上就向外走。他眼睛只在车子上,顾不上和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打招呼,只是临出门说了一句:“俊良,发啥瓷呢!赶紧,到北场上给我教骑自行车。”话音刚落,人已经推着车子歪歪扭扭冲出窑门了。

奶奶嗔怪说:“这孩子,来去一阵风,把人魂都能吓掉!”

爷爷自言自语:“这个车子一多半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说完就苦笑。

赵俊良绷着脸懊悔买自行车这件事。

“千算万算,漏算了马碎牛!”这车子到了马碎牛手里就好像一条蚯蚓到了公鸡的嘴里,爪子踩着一头,用嘴在中间啄成两半。区别仅仅在于假如这只公鸡已经吃饱了,那么断成两截的蚯蚓也许有一截还能逃生,躲起来休养生息,继续繁衍后代。但落入马碎牛手里的自行车却只会是一堆废铁,而且很快,就像公鸡吞下的另外那半截蚯蚓。

赵俊良觉得心头压着一块铁,越压越沉。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也不是心疼自行车。买车子就是让人骑的。他只是太在意买车子的那七十二块钱了。他十分清楚那些钱对于大病未愈的叔叔意味着什么,那是白糖、是健康、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一片孝心。那里面也有爷爷艰难采药、精心炮制的心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教会马碎牛骑自行车的人却很可能就是自己!

爷爷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俊良,你叔叔的身体恢复的这么好,多亏了碎牛呢!春天的茵陈、野芥菜,夏天的葡萄根和黄花菜根还有秋天的萝卜缨子、桑葚,这些------”赵俊良 如梦方醒,他并没有等爷爷说完立刻就跑了出去。

“这辆车子送给马碎牛都是应该的。”赵俊良心里的障碍忽然间烟消云散,他急忙跑到北场,放眼看去,马碎牛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个老师了。就像他意外地学会游泳一样,马碎牛已经神速地掌握了骑自行车的基本要领;这让赵俊良不得不佩服他掌握技巧性本领的能力。马碎牛骑在车子上,飞快地绕着麦场转圈圈。他无师自通地演习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掌握的上车技术:推着车子飞快地向前跑,当车速达到一定程度时,只见马碎牛一个起跳,两脚腾空,一屁股就坐在了车座上。那自行车前后两只车胎就是一瘪,车身也痛苦地下沉,速度也明显一缓。马碎牛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两只脚却狼狈而盲目地寻找着脚蹬子。一旦两脚踏实,屁股就左右扭动,下恨劲猛蹬,神采飞扬地沿着北场重新转起了大圈。

天渐渐黑了下来,马碎牛兴致依然很高。他顺时针转了逆时针转,转完了大圈就转八字,一刻不停,越转越快。看到赵俊良索然无味地站在旁边,假惺惺地说:“你也练两下。”赵俊良笑着摇头,马碎牛高兴极了,说:“俊良,你回吧,我不需要你这个老师了。今儿黑我要骑到半夜,明天早上再给你推回去。”

赵俊良微微一笑,转身回家了。

第十七章(二)

天蒙蒙亮赵俊良就下了床,他拿起一本书走出窑门,在门前的空地上边走边读。 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叫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马碎牛。只见他满身的土,两眼布满红丝,一副憔悴不堪的倦容。赵俊良吃了一惊,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啥,”他说,“是自行车的事。我不明白为啥脚一蹬它就能跑的飞快,这个事把我折磨的难受,我都睡下了,后来又起来了;我一定要看明白是咋回事。我点了个煤油灯,这就——这就把你家的自行车拆成了件件。结果,研究了一夜,把所有的零件都摸了几遍,还是没看出名堂。”

赵俊良一听车子没坏,只是拆散了就放下了心。他问:“那你咋弄得满身都是土?”

马碎牛笑道:“谁能想到车轴里塞了那么多的珠子?一个个比绿豆还小。我刚拆开,那些珠子就滚的满窑都是。为了找回它们,我把窑里脚地的旮旮旯旯的土都仔仔细细扫到了一起——我一辈子干事都没这么认真过——又是簸箕又是面箩,簸过了筛、筛过了再簸,整得满窑烟尘雾罩,把我大我妈都呛醒了。还好,天快亮时总算把珠子凑齐了——我现在来就是问你咋办?”

赵俊良笑的前仰后合,问他:“车子都成了零件,我还有啥办法?”

马碎牛嘿嘿一笑,说:“我拆起来容易,只要有两三件工具就行;但要装起来就难了,挣的满头大汗却咋都安不上——你看这事咋弄呀?”

“不要紧。走,把所有的零件都拿回来,让我爷把它重新装起来就是了。”

马碎牛听到自行车还能重新装起来就放了心。等赵俊良把书放下后拉着他就拐下了原。走进窑门,看见草叶又是拍又是扫的清理炕上的被褥;空气中悬浮着灰尘,窑洞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土腥气息,赵俊良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草叶见面就骂:“你个狗东西!人家的自行车你都敢拆?这要是坏了、要是少上几个零件,我看你狗日拿啥给人家赔?”

马碎牛不理,他提出来一个斗,里面还装着半斗绿豆。想也不想,两手一翻,唰地一声,半斗绿豆就倾在炕上。草叶气的又骂。马碎牛把那些较小的零件装了进去递到赵俊良手上,说:“你拿这个。”他自己扛上大梁,提上瓦圈车胎,两人就奔了赵俊良家。爷爷搬了个小板凳在院子的空地上组装自行车。直到这时赵俊良才发现,马碎牛把自行车拆到了不能再拆的地步。所有的零件都最小化了,包括黄豆大小的垫片。

爷爷很快就把自行车拼装起来,赵俊良问马碎牛:“现在你看明白了没有?”

马碎牛挠了挠头说:“还是不明白。”突然又底气十足地说:“但我也不怕了!有你爷在,我今晚上再拆——我就不信弄不明白!”

赵俊良惊得脸都变了,像走夜路时遇见了狼。为了制止马碎牛的野蛮拆卸、为了保住这辆自行车能正常行驶,他不得不从最简单的齿轮运动讲起------

马碎牛猛然想起了什么,把赵俊良拉到一边悄声说:“车子是个小事情;我来找你是有大事呢!”

赵俊良问他:“啥大事?”心想车子的事已经不小了。

马碎牛故做神秘地说:“为共和国出力——”看到赵俊良悚然动容,得意地说:“抓特务的事,大不大?”

赵俊良凛然动容,问:“吴道长有新动向?”

“啥新动向?”马碎牛非常失望地说:“这个特务抓不成了。”

“抓不成了?死了?不会吧?”赵俊良非常吃惊。

“看你想到那儿去了?”马碎牛说:“他那身体,比马垛还结实呢!”

“咋回事?仔细讲讲。”赵俊良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我大昨晚半夜回到家后非常激动,直在窑里转圈圈。不停嘴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妈就问是啥事让他想不到,他才说是吴道长让人想不到。一开始我并不关心他的事,正忙着满地寻珠子呢。他激动地转圈圈我也并不在乎——他经常转圈圈。后来我听是吴道长让他激动成那样子就停下了手,他给我妈粘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这吴道长真是程万里!”

赵俊良一拍大腿说:“看,叫我说着了吧?”

马碎牛佩服地看他一眼,接着说:“他以前是给阎锡山当家庭医生的,很得阎锡山赏识。快解放那几年,阎锡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有人投了**,有人跑回了家,也有人暗中潜伏下来了。吴道长既然没投**,也没逃回家,很有可能就是潜伏特务。”

“你大咋知道的?”赵俊良急于知道答案。

“‘狼剩饭’告诉他的。他说咱村有一个政治觉悟高、阶级立场坚定的学生亲自到公社去告发的。”马碎牛的眼睛就上下打量赵俊良。把赵俊良看毛了,说:“你怀疑我?你看我是个多事的人吗?”

马碎牛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觉得你不像是个告密的人。但你不偷不抢、不打架骂人,实在是马跑泉村唯一的‘政治觉悟高、阶级立场坚定’的学生了。虽然分析来分析去你最像告密的人,但我不怀疑你,我只是遗憾没有亲手抓住这个特务。这也怪我,耽搁了时间——你说我一天都在忙啥呢?咋就没把这事抓紧呢?他大那个驴仔蛋!那‘政治觉悟高’的学生当着公社书记的面揭发了吴道长是潜藏的国民党特务。他还分析了吴道长姓名中的秘密。公社书记把以前外调的情况联系起来一想也吓了一跳!他立马把这情况汇报给市公安局,同时又把‘狼剩饭’叫到公社,让他严密监视吴道长,防止他闻风逃窜。‘狼剩饭’才不担这个沉呢!回来后当即召开干部会,先强调保密,然后把吴道长的罪恶历史讲了一遍,还传达了上级指示,说要‘动员全村力量,打一场汪洋大海的人民战争,来确保这一潜藏很深的特务落网’。我大参加了会议,他当然就知道这件事了。”

“现在情况咋样呢?”赵俊良问。

“糟透了!”

“吴道长跑了?”

“不是。大队长的会议还没散,公安局的人就来了。连招呼都没打,冲进药王洞,押着吴道长就走了;把‘狼剩饭’晾了个干的,他那‘汪洋大海的人民战争’也不用打了。”

“那你咋说糟透了?”

“我没看成热闹,还不是糟透了?”

赵俊良也觉得有些失落,失望地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既不紧张刺激、也不轰轰烈烈。也好,特务总算落网了,这事以后也就不用操心了。”

“还没完呢!”马碎牛更加神秘地说:“在吴道长前头,药王洞还有过一个田道长。公社最近到是把这个人调查清楚了——也是这二年粮食宽展了、人能吃饱了,这就没事寻事。听我大说,这田道长也不简单,是慈禧太后的什么‘御医’,姓申,叫申鸿儒。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慈禧太后不知道为啥,由咱门前的官路往四川跑呢,这田御医不想去,仗着年轻力壮就偷跑了;用你的话说就是‘溜之乎也’,后来就落脚到药王洞。”

赵俊良又紧张又兴奋,感叹说:“世上的名医都躲到马跑泉来了。”

“还有一个呢!”/> “还有?!”赵俊良这次是真的吃惊了,大张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马碎牛警惕地左右一看,把赵俊良拉的更远了一些,愈加神秘地说:“还好,这个人还没有被揪出来。这人也是个医生,隐藏的更深,说不定是个更大的特务!这需要咱俩同心协力才能把他揪出来。”他说话时带着一股阴森之气,嗓音战栗,看上去惊恐不安。

这可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碎牛!赵俊良陡然紧张了起来,仿佛那个隐藏最深的大特务就在自己的身边。

赵俊良紧张的喘不过气来:“谁?”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了。

“沟道的赵老汉呀!”马碎牛放声大笑。

“放你大的狗臭屁!”赵俊良气得大骂。

马碎牛笑完闹完后就没了情绪,叹了一口气说:“这个特务本来是我们的,却叫别人抓了去。他大那个驴仔蛋,也不知道这告密的狗东西是谁?”

“还有谁?百分之百是秃子!”赵俊良想也不想就下了结论。

“这狗日对玩儿有兴趣,但要说他告密,我还是不相信。你说,他为啥要干这事?”

“他曾多次说过希望手里有钱的话。那次咱们议论抓特务时,怀庆开玩笑说公社会奖励二斗麦,说不定还有五块、十块钱呢——你咋忘了?”

“果然是这狗日的坏了我们的好事!我把他叫到原上,咱来个三堂会审;把他狗日从五虎将里开除了。我现在就去通知怀庆和明明——还有狗娃、还有秃子这狗日的!你想想咋样让他招供。”

赵俊良说:“算了吧,特务都抓走了,何必多事呢。”

马碎牛眼一瞪说:“咋能是多事?内部出了叛徒是天大的事!不行,我一定得弄清楚——你也得去,你的嫌疑也没洗脱。”

第十七章(三)

五虎上将和赵俊良聚齐在北原麦场上的麦秸垛下。 这是一片光场,六个人团团坐了下来。

秃子坐卧不宁,闪烁着圆豆豆眼,干笑着问:“今儿开啥会呢,咋都严肃成这样子?”

马碎牛开门见山地说:“那天俊良分析吴道长的名字时只有四个人在场:我、俊良、怀庆、秃子。明明你和狗娃后来是咋知道的?”

明明说:“是秃子告诉我们的。”

“但现在有人却拿着别人的智慧成果到公社去邀功请赏、去告密了!吴道长让逮了——也不知道公社有没有给告密的人发下二斗小麦——还有奖金啥的?”说完就看秃子。

赵俊良、怀庆和狗娃也都看着秃子。

秃子左右一看忽然明白原来大家都在怀疑他。当下就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我是告诉明明和狗娃了,谁让他俩是我的结拜弟兄呢!但我再也没告诉任何人——连我大都没说。你们都不相信我?那好,我在这儿发个誓:我要是到公社告密了,我就是四条腿生下的!”

大家还是看着他,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赵俊良说:“这样吧,先作到仁至义尽。如果是我们六人中任何一个人告密的,现在承认也就算了——其实也没多大个事;既往不咎。要是今天不承认以后却又查出来了,恐怕兄弟情分就没了。”

明明宽容地说:“我觉得去告密了也不算个啥事,何必这么紧张地追究这事呢?”

马碎牛说:“咋不紧张?这个特务本应由咱们抓捕、由咱弟兄们送到公安局去的,由于有人告密现在成了个别人的功劳,把大家晾到了一边,这那像结拜弟兄?这还不生气?”

怀庆也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吧碎牛,不管是谁告的密——反正已经都告过了,又挽不回来,何必把大家弄得人人紧张、个个猜疑呢?只要大家立个誓,以后都不去干这种没情义的事不就行了?”

马碎牛见明明和怀庆不愿追究下去,回头问狗娃:“狗娃,你咋说?”

狗娃怒气冲冲地说:“要揪出来!把隐藏在内部的瞎怂揪出来!一个老鼠瞎一锅汤——大不了咱以后叫四虎上将。”

“世上就没有四虎上将这个词!”怀庆说:“但可以叫四大天王。”

马碎牛看着秃子,说:“秃子,该你表态了。”

秃子说:“我都委屈成周仁了,谁也没我更希望揪出告密的人。但我看——也不一定就是咱这六个人里出了叛徒,说不定是谁曾经告诉过别人,那人去告的密,却叫咱们在这儿狗咬狗呢。再不然,就是有人说话声大,被别人听了去?”

马碎牛说:“好。四比二;主张揪出告密的胜。咱就开始揪。不过,咋样揪,大家充分发表意见。”

怀庆说:“这容易,只要到公社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马碎牛说:“你当我没想过?我大说了,‘狼剩饭’也想知道是谁!他拐弯抹角问,人家公社干部只是笑,就是不答话。问急了,人家说,这是为了保护反特积极分子不被阶级敌人迫害所采取的必要措施——连**员‘狼剩饭’都信不过——人家咋能告诉咱这几个碎娃?”

秃子说:“那就把公社干部监视起来,看他们给谁家送那二斗小麦——还有那五块钱!”

怀庆瞟他一眼,说:“公社那来的小麦?人家不会把小麦折成现钱?”

秃子无比羡慕,说:“其实折成现钱更好——”一见大家变了脸,忙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反正不是我告密的。”

马碎牛无奈地说:“这就没办法了?就这样让害群之马逍遥法外了?”

狗娃猛然说道:“我倒有个办法!”

大家都觉奇怪,狗娃从来不以智慧见长,今天能主动说他有办法,也许真是这些聪明人都想不到的好办法?

秃子十分振奋,忙问:“啥办法?”

狗娃兴高采烈地说:“咱抓阄!写上五个‘好人’再写上一个‘瞎怂’,谁抓上‘瞎怂’谁就是告密者。其他人把他打上一顿,这事也就了了。”

除过神采翼翼的狗娃,每一个人都泄了气。

马碎牛故意问他:“要是你抓上了‘瞎怂’呢?”

狗娃依然兴致不减,说:“那你们就把我打一顿。”

马碎牛说:“你是瓜实了。”就不再理他。不料狗娃咬住这条“妙计”不放,他反问马碎牛——也是问大家:“俊良成天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一天到晚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咋会冤枉好人?你们谁敢说抓阄时抓住‘瞎怂’的那个人就不是告密者?”

秃子问他:“那要是碎牛抓上‘瞎怂’呢?”

狗娃看了看马碎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赵俊良见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才说:“我倒有一个间接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不十分可靠,万一把谁冤枉了——”

“先说啥办法。”马碎牛催促道。

“从大队长入手。”

“他知道个垂子!”大家异口同声地骂道。

“所以我说是间接的。”赵俊良说:“你们想想:村上出了特务,公社敢不敢耽搁?那么,大队长去公社时告密的人就应该在回来的路上,时间上差不过半个钟头。只要知道了大队长是啥时候去的公社,然后咱们每人都在那个时间段找出一个证明人不就行了?没有证明人的就有可能是告密者。”

“大队长要是不说呢?”明明问道。

“那就问碎牛他大。”赵俊良说。

“我大知道个——他咋会知道?”

“大队长也不敢耽搁。他一定是刚回来就开会。时间上还能估摸个差不多。”

“这倒真是个好办法。”马碎牛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幸灾乐祸地把除自己和赵俊良以外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一眼,说:“赶紧招认吧!不管是谁,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看到大家嘴都抿的紧紧的,谁都没有坦白的意思,不由的泄了气,说:“我这就去寻‘狼剩饭’,散会!”

第十七章(四)

“伯,你昨天几点去的公社?”马碎牛一脚跨进大队部,开门见山地问大队长。

“咱俩是你有表吗还是我有表?还‘几点’去的公社!少给我绕弯子,你到底想问啥?球大个娃给我耍怪呢!鸡娃还想给老鸡踏蛋?”

马碎牛后悔不迭,这二年把赵俊良常说的时间语言听的多了就说顺了嘴。问错了话,难怪‘狼剩饭’讽刺他。现在不但啥都没问出来,还让‘狼剩饭’一个反问逼到了死角。

马碎牛单刀直入:“你是我大伯,我咋敢给你踏蛋呢!我想知道你是啥时候去的公社,我好推算是谁去揭发吴道长的。”

“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大队长格外严肃地说,“啥事都有个原则。我是**员,有为党的事业保守秘密的义务。你回吧,不要问了。”

“那好,你要给我打官腔我也就不叫你大伯了。大队长同志,从今以后我把眼窝睁大,只要马跑泉村干的事有一点不符合政策、只要马跑泉村的干部有一点做的不像个**员,我就到公社举报去呀。谁官越大,我就把谁盯的越紧。反正我除过上学,怂事也没有;我手下又有几十碎娃——谁让我是娃娃头呢——我让他们不分昼夜把全村干部监视起来——他谁就别犯到我手里!”马碎牛恶狠狠地说完话,两眼毫无惧色地直瞪着大队长。

大队长气得浑身打颤。骂道:“你妈的劈,马垛咋生下你这狗东西?你简直就是个强盗、土匪、无赖、流氓!你越长越不像话、一年比一年瞎。才多大吗,就威胁干部呢?以后还不得杀人放火?——马跑泉的事还轮不到你管呢!”

马碎牛并不生气,他不屑地回骂:“狗才想管马跑泉的事呢!球大个官,你以为我能看上?就村上那一点事,我拿脚拨着都干了,还用得着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欺上瞒下、费尽心机!来问你是把你当了个人物、给你些面子,你还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在我跟前充高干呢!‘有义务为党的事业保守秘密?’说的伟大,让人骗了都不知道!连公社干部在内,一群瓜怂!实话告诉你,真正识破吴道长的就不是去告密的那个小人!”

“狼剩饭”愤怒之极!随手抓起桌子上一把水壶——他接受苜蓿地那一战的教训,放弃了活擒的奢望——听到马碎牛话里有话,那水壶就没有飞出手。他按着水壶的手在发抖,胸膛起伏的像蚂蚱的肚子;他强压着怒气,低声问道:“是谁?”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马碎牛反唇相讥。“是俊良!一年半以前我让马蜂蛰了以后他在我家窑里说的。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留意吴道长的一举一动,就是没有抓住他的特务证据罢了——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想抢头功,私下去了公社!”

大队长的情绪稍有平静。但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你走吧。”他的手离开了水壶。

“那你到底是啥时候去公社的?”马碎牛坚持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问你大,他知道。”

马碎牛沮丧地离开了大队部。他不明白为啥越来越看不惯大队长的作风?他也不明白为啥他和大队长之间就不能好好说话?他发现,在和成年人打交道时自己很少成功;而赵俊良却越来越得到大人们的重视。他反思后得出了结论:错不在自己,所有的错误都在“狼剩饭”那边、在大人们那边。至于和赵俊良之间的差距,他归咎于自己嘴笨——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比赵俊良一个人嘴笨——这是他唯一承认的缺点。

他转身回家了,他决定态度和蔼地去问马垛——他不能再失败了。

马垛只说了一句话:“是大队长管我还是我管大队长?我咋知道他啥时候去的公社?”

马碎牛挤出一丝笑容再问:“那他是啥时候通知你开会的?”

马垛轻蔑地看他一眼就再不理他了。

“谁是告密者?”这个问题虽然是马碎牛的首要问题,但它最终却成了一个悬案。

一九六四年春天,马跑泉村来了“四清”工作组。

一行四人,一个被称作“王科长”的人是组长。

工作组一进村就密不透风地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宣传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四大内容。王组长还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封帐、查帐,不但敦促干部主动坦白自己的问题——看他的神气好像对每一个干部的四不清问题都了如指掌——还号召全体社员积极揭发干部们的四不清现象。

“他大哪个驴仔蛋,城里的干部又开始折腾农村了。”

大队长和一队队长马垛首当其冲,成了四清运动在马跑泉最早的牺牲品。

大队长的罪名多不胜数。政治上的错误是欺瞒前工作组干部归书记、迎合落后的封建势力,掩藏了马跑泉的石碑。除此之外,还多次关切地到公社去询问反动道士吴鹏的下落,甚至丧失原则地请求公社放了吴道长,说什么村里离不开他。经济上的错误是每年都花去了大队四五十块钱的招待费,一概没有发票不说,除过公开的每年七月七请哑柏红唱戏那二十元外,其余的还都说不清去路。虽然他一再声称是买烟买茶招待了上面下来的干部——也包括招待这次的四清工作组——但这种理由王组长却不予接受。思想上的错误也被揭发出来了,说他具有强烈的小农经济意识,小团体主义。不懂得大河没水小河干的道理。举出的例子是前年粮食紧张时,他私下让每个小队在夏粮分配中给每个社员多分了十斤麦子。组织上的错误更加严重:多年来,他都是书记和大队长一肩挑;从不主动提出改选或是提拔其他人接管他手中过于集中的权力。

为了查清大队长的问题,王组长把大小队的会计和他从城里带来的清算专家一块儿集中到一孔设有岗哨的窑里对帐,吃喝都由外面送进去,一时间闹的全村人心惶惶。

大队的工作没人管了。

相比而言,马垛的罪名就轻得多。王组长只是在批评了他追随大队长掩藏石碑的行为后,捎带着提了一句马垛私自搞单干、分田到户的错误,说了一句“狭隘的农民意识”也就完了。而且还网开一面地让马垛继续当他的一队队长。马垛不干,对王组长说:“你另选能人。”

王组长爽快地应下来,说:“那好。”听口气似乎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王组长胸有成竹——这世上那有不爱当官的人?他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强调,他相信广大的社员群众是有觉悟的,是能在工作组的领导下选出合格的大队长和小队长的。他安排三天后开始选举。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俊良陪着五虎上将在原上挑荠菜。

马碎牛闷闷不乐地挑一下停一下,而秃子却欲言又止多次想对马碎牛说话,但每次都咽了回去。

赵俊良觉得奇怪,笑着问秃子:“你得是有话对碎牛说?”他理解秃子的感情,希望安慰马碎牛,不忍看着他因为他大的事情烦心。平时虽然马碎牛在语言上对秃子严厉一些,但他事事处处都照顾秃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知恩图报,也是人之常情。

秃子胆怯地看着紧锁双眉的马碎牛,嗫嚅道:“其实也没多少话。”

马碎牛看也不看他,说道:“有屁就放。”

怀庆、明明和狗娃也鼓励他说话。秃子放心了,壮起胆子说:“碎牛,你大现在是四不清干部了,就和地主富农一样了。他现在是阶级敌人,而你——”

马碎牛忽然瞪起双眼,惊讶而愤怒,其神态凶狠恐怖。吓得秃子立刻改口:“你当然还不一定是阶级敌人。但你——但你继续担当这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就有些政治问题了。”他骨碌着两眼把周围的人看了个遍,见大家似笑非笑、异常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塌实了,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还让你呆在这五虎将里,只是你再排在五虎上将的第一名就有些不合适。”

怀庆热切地问道:“那你看咋排合适?”

秃子觉得再次受到鼓励,说:“咱四个都往前走一步,也就是狗娃排第一、我排第四,碎牛麽——就让他排在第五算了——瞎好兄弟一场,也不忍心立马开除他。”

怀庆又问:“那要是狗娃他大也犯了错误呢?”

“那大家就往前再走一步——狗娃除外。”

“走到啥时候算完呢?”

“走到我马秃子当上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我大是不会犯错误的,他不是干部。”

话音未落,怀庆猛扑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脚下突然就是一个括脚;只见秃子整个人飘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秃子便平平地躺在地下。

怀庆拽拳便打,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日你妈,要不是碎牛护着你,凭你这猪狗一样的东西也配是五虎上将?你的良心真让狗吃了?碎牛他大刚有一点麻达你就翻脸,亏你还有脸说是‘兄弟一场’!从今儿开始,这五虎将里要有你就没有我、要有我就没有你!狗东西变脸到快,说话不拣好日子,队上还没改选呢-------”

狗娃和明明也开口骂了起来,只不过狗娃骂的全是脏话而明明更像是谴责。

马碎牛懒得制止怀庆,过了一会儿,他看秃子实在挨不起了,这才神情落寞地说:“算了。他就这人品。”秃子丧魂失魄地站了起来,一个滑步闪到一边。马碎牛感激地对大家说:“以前听人说过‘墙倒众人推’的话,但今天想拾掇我的也只有一个马秃子,算我运气;我也满足了。不过以后我眼里就只有五个兄弟了——连俊良算上五个。”

赵俊良又想劝解怀庆又想安慰马碎牛,但他丝毫也不同情秃子。他见事态有所平息,大家都不再言语,解释说:“四清运动不是划成份,它的重点是保持领导层的忠诚和廉洁——也就是规范干部的政策和经济行为。这里没有阶级敌人,不存在‘和地主富农一样了’的事。以我看,现在所有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而已。”转过头他批评秃子:“不怪大家生气,你也太不象话了!工作组才进村几天?事情还没结论,你就乱说。本来弟兄们在一起是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的,你到好,投石下井,太绝情、也太伤人的心了。你反过来想想,要是你大被工作组停止了工作,碎牛这样对你,你心里啥滋味?------”

秃子忽然落下泪来,赵俊良连忙打住话头。只见秃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偷看马碎牛,态度诚恳地赔着不是:“碎牛,怪我。怪我说话莽撞。我应该在你大落选后再说这些话-------”

怀庆、明明和狗娃面面相觑,而赵俊良只觉得哭笑不得。

马碎牛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跃而起,把秃子再次打翻在地,一个虎跳就骑了上去,挥起蒜窝大的拳头,雨点般就落在了秃子身上------

第十七章(五)

事情两天后就有了结论。 “狼剩饭”再次当选大队长——虽然马碎牛不以为然也深感诧异——但选举却是公正的,是在工作组严密监督下进行的。马垛也以高票继续当他的小队长。王组长的预言破产了,但他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嘿嘿了一声,说了一句:“**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唉,农民的觉悟------”

四清工作组离村那天,吴道长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由大队派出的两个基干民兵到公社把他押解回来的。为了查清吴道长的历史问题,市公安局派出了精干的侦察人员,到他的家乡山西运城以及他主要的活动区域反复调查取证,最后下的结论是“没有犯罪事实”。但他毕竟是阎锡山的家庭医生,是“为反动军阀”服务过的人,市公安局觉得可关可不关,这便交由公社监督改造。公社自从搬到大泉村后就盖起了一片新瓦房,这二年经济好转了,干部定员随之增多,那有闲房让他住?草草研究过后,打电话让“狼剩饭”领人。“狼剩饭”历来对公社交办的事都是做的有声有色。这次也不例外,他找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基干民兵,让他们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贴着脊背斜插着一把系有红绸子的马刀就去了公社。进公社大门时把看门老汉吓了一跳,听到是来领人的,见过了介绍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也一直拿眼瞟那两把马刀。这两个民兵按照“狼剩饭”事先交代的原则,抽出背负的马刀,故作凶神恶煞地把吴道长押出了公社大门,但刚一拐弯,就收起手中兵器,和吴道长边说边笑地回到了马跑泉。到了村口,那两个基干民兵就各回各家了。

吴道长再也没人管了。

马碎牛以为自己眼花了,堂堂一个大特务怎么就跑回来了?他跟踪吴道长,直到亲眼看见他进了药王洞,这才确信没有看错。

“这狗特务一定是逃回来了,说不定拿上两件衣服又要逃走。我已经失去一次机会了,这次说啥都不能让这个大特务再从我眼皮子底下溜掉。”

马碎牛急中生智,抓住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让他监视药王洞,立刻飞跑去叫赵俊良和其他几员大将。当他们来到药王洞门口时,那男孩说吴道长刚出门了。马碎牛大急,一把就揪住了他的领口,声色俱历地问:“朝哪儿走了?”受到惊吓的男孩就说上原了。马碎牛说了一声“走”后沿着沟道追了上去。

吴道长就在前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身旁跟着长生。两人都拿着采药的工具。

赵俊良觉得有些不对劲,对脚步匆匆的马碎牛说:“不像是逃跑,倒像是采药。说不定他是让放回来了。”

马碎牛头也不回地说:“你脑子里就没有敌我斗争这根弦!特务都是非常狡猾的,他们善于伪装,要让你能看透,那就不是特务了。”他脚下加速,边走边布置战术:“我抱后腰。秃子和怀庆抱腿。把他放倒后明明和狗娃扑上去压住他的胳膊。咱六个人一定要把这个特务活擒回来。”几个人就万分紧张地点头。

当他们走到吴道长身后十几步时,吴道长和长生都转过了头。吴道长笑嘻嘻地问道:“匆匆忙忙干啥去呀?”

马碎牛并不回答他的问话,略显关切地说:“你脊背后边让人贴了一个王八。你转过去,我给你撕掉。”不料吴道长并不上当,依然是笑嘻嘻地说:“你又要搞什么鬼?”马碎牛见阴谋败露,大喝一声:“上!”伸手去抓吴道长。秃子和怀庆也同时扑了上去。三个人六只手刚刚觉得挨住了吴道长的身体,就觉眼前一花,忽然失去了他的身影。再一回头,吴道长却站在身后。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碎牛,你到底想干啥?”

马碎牛气咻咻地说:“干啥?这还用问,把你这个逃跑的特务逮了,交到公安局去。”

长生急忙挡在马碎牛与吴道长之间,大声说:“公安局已经把道长放回来了,他没事了。”

马碎牛半信半疑:“你说是公安局放的,有啥证据?”

“大队长知道。是他派人把道长领回来的。”

“那好,往回走!到大队长那儿对质。你要真是公安局放回来的,我给你磕头;你要是逃跑的特务,我就把你腿打断;再扭送到公安局。”

吴道长长叹一声,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马碎牛给其他几人使着眼色,六个人就排成两队,一边三个,把吴道长夹在中间;浩浩荡荡地回了村。

对质的结果让马碎牛丢尽了脸面。

小学生涯终于结束了。升学考试后,马碎牛、赵俊良、明明、怀庆、秃子、姜旅等十多名学生都考上了中学。

狗娃落榜了。

马跑泉村一片欢腾!

这是马跑泉小学考的最好的一年。大队长说要设宴为屈老师庆功,被屈老师摆着双手谢绝了。但他随即就向大队提出了一个要求:给学校安一个电铃。大队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还说电费由大队承担。随即慷慨陈辞:“教育是根本。这是关系到咱马跑泉子孙万代的大事——你还有啥要求?”

晚间大队长去了马碎牛家。

马垛两口子面带笑容热情招呼大队长到窑里坐。

马碎牛正在按照他大的指示把他所有念过的有限的书本捆扎在一起,准备卖给收破烂的。大队长进窑,他头也不抬。马垛就骂:“书念到狗肚子里了?你伯来了你没看见?咋连招呼也不打?”

大队长连忙摆手,说:“不怪娃。我今天来就是找他呢。娃大了,我觉得有些话要给娃说清楚,不叫娃心里结疙瘩。”

马垛有些奇怪。马碎牛却只顾做自己的事。

大队长坐到一个高凳子上开始抽旱烟。

“碎牛,甭怪大伯,大伯有大伯的难处。你现在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复杂。”马碎牛依然不理不睬。大队长叹口气说:“人活到这个世上都不容易,不管他是个啥——从皇上到叫街的——都有说不出的苦衷。大伯是个残废,不像你能东奔西跑的;大伯还是个**员,也不能像你一样想说啥就说啥、想做啥就做啥;大伯身上有十几道绳捆着呢,比常人更难。”

马碎牛已经捆扎好那些书籍,他昂着头、搭蒙着眼皮,靠在炕边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

“我今儿来只想给你说两件事。你要觉得大伯说的对,你就记下;你要觉得大伯说的不对,你就当耳旁风——大伯不怪你。”

马垛两口子看到大队长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儿子说话,都有些忐忑不安。

大队长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能行娃。我看了个遍,咱村这些娃们还就你是个苗子。将来当个村干部、大队长绰绰有余——不过你也看不上这芝麻大的官。”他苦笑一下接着说:“你虽然能行但你有缺点。作为本家大伯,我在你上中学前有义务提醒你。你性情急躁、做事莽撞,考虑问题简单——像你大——这要改。当你想说话时,先想一想你要说的这句话和这句话里涉及的这件事对周围的人有没有伤害——不管这是个啥人,他都是和你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要设身处地先为他们着想。当你想做事的时候,一定要慎重,要充分考虑到你所做的事对国家、对集体、对个人有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做事不像说话,一旦生米煮成熟饭,要想改正——难、难、难!这是我想给你说的第一件事。

“你现在要上中学了,这在过去就是秀才。也许你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但你现在的性格会瞎你一半的前途。记住大伯的话:要学会尊重人,要学会动脑子。你敬人五尺、人敬你一丈;像你现在这样子——不行。但你运气好,眼门前就有一个榜样,这就是沟道的俊良。这娃稳重、脑子好,虽然是个县道娃,但为人忠厚,不卑不亢——人也靠得住。当然,他也不是没缺点:缺乏勇气,敢想不敢干。另外,他太聪明了,精明外露;依大伯看,这个世界容不下他。大伯阅人多了,如果他继续像现在这样子,处处让人看到他聪明绝顶,我料定他这一生不会有大出息——除非他去做学问。

“大伯给你谈谈自己的看法。你两人一文一武、一勇一智,有点像当年的廉颇和蔺相如,是难得一遇的组合。如果你俩各顾各、都按自己的方式发展,以后有出息也有限。但你俩要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那情况就不同。他要学到了你的长处,他以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学到了他的长处,你的前途就不可限量。退一步说,如果你俩都学不来对方的长处,那就不要分开。合在一起,也无往而不利。有这样的朋友,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大的运气——这句话对他也一样适用。记住伯的话,一生都不要放弃俊良这个朋友!遇事要多和他商量,要学他的长处,但却不要把他当拐棍使;人是一定要有主见的。这是我要给你说的第二件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无限感慨地对马垛说:“年谨过去了,只要吃饭问题不再干扰娃们,娃们就可以展翅高飞了。唉,咱老了。”

不知为啥,大队长一席推心置腹的话让马碎牛感觉到十分温暖,朦胧间似乎觉得对眼前这个残废大伯理解了许多。虽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大队长话中的全部含义,但他还是破天荒地说了句:“大伯,我记下了。”

“哎,这就对了。”大队长站了起来,“好好念书。”说着他就往门外走。马垛说:“我送你。”大队长说:“不用。”临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对马碎牛说:“安心上学。那个事你不要再查了,我从公社哪儿知道是谁了。他去告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为了给自己弄上二斗麦或是拿几块钱奖金——公社倒也确实给了,全折成了现钱——但他一分钱都没装到自己口袋,全拿去做了善事——你也不要问啥善事,反正我知道后很感动。我也和他谈过了,问他为啥先害一个人、然后再去帮助一些人。他说他知道吴道长不是特务,而且也相信吴道长很快就会释放回来。现成的便宜他一定要拣,特别是当这种唾手可得的便宜能给生活绝望的人带来生的希望时他就更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十八章(一)

就要走进中学大门了。

这是一所距离市中心最远的中学,叫作“渭城市第六中学。”校址偏僻的不能再偏僻。它位于北塬上一个距离马跑泉十五里的叫“双照”的村庄,毗邻兴平、礼泉两县,是一个真正一脚踩三县的地方。学校经常停电。“经常”的含义就是十天有七八天都没电。学生们形容夜晚的情形是:“渭城六中,不拉电灯;黑了尿尿,嘀里咕咚、把人跌到茅坑。”除过电的困扰,学校吃水也十分困难。全校只有一眼二十丈深的水井——最原始的辘轳水井。为了保证学校用水,钱校长请了一个人专职绞水,那井上架着的辘轳就一天到晚地吱吱响。如果那根结满了疙瘩的井绳断了或是把桶掉到井里了——这种事常常发生——艰难的打捞工作需要几天、水井就得停用几天。遇到这种情况,学校食堂里的存水就只能保证作饭使用和限量供应开水房。至于洗脸、刷牙,那都是奢侈地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学生们无奈地编排每周的卫生用水状况是:“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擦,星期天回家——回家抠垢痂。”虽然条件艰苦,但奇怪的是这里有整齐的教室、明亮的阅览室和宽阔的操场;更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居然汇集了许多一流的教师。马碎牛听高年级同学讲,由于六中地域偏远,市上、甚至省上都把一些犯有错误的教师发配到这里;而又据说能犯错误的老师往往才是有水平的老师。同学们虽然热心地打探哪些老师是犯了错误发配下来的,但大家更热心的还是想知道这些老师犯的都是哪一类的错误——最好是能让人津津乐道的错误。

学校领导守口如瓶,教师们守口如瓶。除过几个运气太差、被在城里有亲戚的学生深挖细查地搞到了真相并且在学校大肆宣扬之外,学生们对大多数的老师都不摸底儿。而那些毫无秘密可言的教师在城里所犯的错误就连同农村中发生的奇闻异事共同构成了学生们的口头文学和夜晚熄灯后口谈时的娱乐资料。

这是一九六四年的秋季。

马碎牛、怀庆十五岁,赵俊良、明明、秃子和姜旅是十四岁,他们共同走进了这所处处透着神圣的中学,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中学生。

分班报名时,马碎牛、赵俊良和秃子分在六七级甲班,明明、怀庆、姜旅分在了六七级乙班。他们先到各自班级的宿舍,放下了简陋的铺盖卷和馍袋后就匆忙去了教室。

宽敞明亮的教室一排排、一栋栋,整齐的像积木。靠门的墙上标有年级的小木牌下无一例外地都贴着红纸标注的醒目标志,二次提醒着新生所在的班级。

开学头一天,当马碎牛昂着高傲的头颅、旁若无人地一脚踏进教室门时,仿佛是遭到了雷击,浑身猛然一震!他圆瞪双眼、目露精光,霎时间僵硬的动不了了。走在身后的赵俊良一头撞到他的背上他也浑然不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室里唯一的亮点。

一个气质高雅、端庄秀丽的姑娘站在教室中间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马碎牛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正在行窃的贼,心脏顿时就砰砰乱跳,慌乱地看了她两眼后急忙移开了目光,脑海里只留下了她俊美的模样和两个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的大辫子。

教室里已经有二三十个人了,初次见面,彼此都做出亲切谦虚的笑容和忙于找寻自己的座位。桌椅声砰砰乱响,说话声此起彼伏;马碎牛视而不见也充耳不闻。他的眼睛顽固地再次去看她。

她就站在那里,她那自然绰约的身姿和那淡雅的上衣使马碎牛深深体会到什么叫鹤立鸡群。她是那样的清纯俊美,仅那亭亭玉立地站姿,就使得周围所有的女生黯然失色。

“爷呀,我认识她!”马碎牛差点惊叫起来。他断定以前见过这个女生。但当他低下头把能记事到踏进教室门这十五年的人生经历细细过了一边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不对,一定是啥地方弄错了;我确实见过她!”马碎牛一边迂回地寻找自己的座位,一边继续回放着自己的人生历程。

他重新整理思路。把舅家、姑家、姨家,舅婆家、姑婆家、姨婆家,乃至整个马跑泉村曾经出现过的全部女孩儿无一遗漏地都在眼前过了一遍,仍然没有她的影子。

“是在七月七会上见过,还是在和俊良逛县时在街上见过?”

无论是马跑泉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还是整洁文明的渭城市,马碎牛在这两个特殊的场所见到的女孩儿都格外靓丽。但也并没有哪个姑娘能让马碎牛多看一眼、更不会让他心动。忽然失魂落魄,使他确信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女生。

“但我确实认识她,一定是我没有想起来。”

那女生看马碎牛的眼神也是略带惊讶,好像也在回忆曾在哪儿见过他。两人呆呆地看了对方几眼后,那女生先笑了。她笑的大方、自然,笑的清新亮丽、笑的不媚不傲、笑的马碎牛魂飞天外。也许是她先想起了过去相识的情景?也许她只是随便一笑?马碎牛只觉得浑身酥软,脸一红,扭过了头去继续寻找他的座位。这次,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她了。

他瞧不起女生。虽然他觉得与她非常熟络,也非常亲近。

他按照桌子上贴好的字条寻找马碎牛三个字。圈子越转越小,始终没有找到。虽然他一直低着头,但他感觉到那女生的目光似乎时不时地在留意自己。渐渐地,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又一次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

“马碎牛”。天哪,名字找到了,但那写有他名字的纸条却贴在最让他心跳的地方!就贴在和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儿的邻座!让他心慌意乱还是让他惊喜万分此刻已经分不清了,但他感觉更多的却是不自然。头不自然、眼不自然,腿不自然,胳膊也不自然,表情不自然,浑身都不自然;他别扭极了!他有意把目光放远,却意外地发现赵俊良竟然坐在她的另一边——虽然和她隔着一个过道。

这让马碎牛想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

马碎牛用脚拨开凳子坐了下去。他转过头去看赵俊良,赵俊良刚刚把柔和迷惑的目光从那女生身上慌乱地移开。两人尴尬,相视一笑,就无话找话地说一些这里的教室比马跑泉窑洞大而明亮之类的废话。也许是为了掩饰某种情绪,表面上马碎牛也拙劣地做出了和赵俊良交谈时感到隔着一个人有些碍事的不悦表情,但他的内心丝毫也没有因为和这个女生坐在一起而有任何不适的感觉。甚至每当他和赵俊良要说话时,身子一趔,略微靠近了她一些儿,也觉得心中十分受用。

他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但那决不是脂粉的味道。

一个奇怪的念头时时冲入马碎牛的脑际:他很想先回到宿舍去把自己洗干净一些,虽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据说钱校长也没权在学校洗澡。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她那黄色的军用书包就恰恰落在了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上。马碎牛觉得那个书包又亲切又可憎。

他恨自己。堂堂的马跑泉首席大将、一贯视女生为无物的英雄豪杰,今天见了这个女娃咋就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了?“真是羞了先人了!”他按捺不住想把自己对这个女娃似曾相识的感觉告诉赵俊良,但不知为啥,每次当他看到赵俊良笑嘻嘻看着自己的时候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发现,赵俊良也眯着眼打量她,目光躲躲闪闪,像一个胆怯的贼。

邻座的女生不再注视他了。她不慌不忙地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新华字典”放在课桌上,接着又拿出一本“四角号码”字典来,她把两本字典一摞就放进了桌兜里,然后就静静地坐着。

马碎牛明显感觉到她也有些不自然。

;“她想和我说话却不好意思开口。”马碎牛此刻的判断出奇地准确。“我是男生,又是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我才不会先和你说话呢!”

班主任蒋老师进来了——报名时大家就认识了他。致过简短的欢迎辞后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就点名。

“柳净瓶。”

“到。”一个温和而清脆的声音就在马碎牛的耳边响起。

马碎牛毫无思想准备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被点到名字的就是似曾相识的同桌。他乜斜着眼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虽然没有回头,但她的脸却立刻就红了。马碎牛赶忙转过了眼睛。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胆怯,他一直坚信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事物能让他害怕的——就像相信地球是圆的。

点名还在继续。当蒋老师叫到马碎牛三个字时,似乎是示威,马碎牛放开喉咙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到,震的满教室都是回声,也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视;一些同学还回头给了他一个宽容的微笑。

点完名后,蒋老师说大家刚到一个新环境,相互还不熟悉,所以,为了方便班上的工作,班干部暂时由老师指定。秃子听了,打起精神。两手背在身后,脊梁一挺,希望引起蒋老师的注意。

蒋老师没有看到秃子——虽然秃子坐的离他很近——他谁也不看,只是低头重新看过了名单,然后抬起头说:“班长暂时由柳净瓶同学担任。”

这无异于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在马碎牛漫长的六年小学生涯中,女生当班长——甚至是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组长——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事。震惊过后他很不服气,暗想:“一个女娃能有啥本事?当班长?好,只要你能把我管住我就服你!”有了这股怨气,忽然觉得浑身自然多了,身旁的女生也没有那么可爱;再回头看她,也少了先前的慌乱。

蒋老师继续指定班干部。赵俊良被指定为学习委员;马碎牛被指定为体育委员。另外几个班干部也都被称之为“委员”。

班干部人员尘埃落定,蒋老师说:“同学们刚入校,头一天见面先认识一下。一会儿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希望大家都把个人的事情处理完,十点钟正式上课。——班干部不要走远,下一节课咱们开个小会,研究一下班上今后的工作。”

教室里忽然就乱了起来。

马碎牛绕过了柳净瓶坐到了赵俊良对面。他悄声对赵俊良说:“凭啥指定她当班长?指定你、指定我都比她强。我看是蒋老师昏了头,连男女都分不清了。”赵俊良问他:“此话怎讲?”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她是女生。”赵俊良笑笑就只顾整理自己的课桌不再理他。

马碎牛斜眼看看柳净瓶,提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蒋老师真有意思,给咱们一人封了一个委员,好,很好!我们都是委员,他蒋老师就是咱的委员长——蒋委员长!”这话把赵俊良吓了一跳,他停下手中的事呆呆地看着马碎牛。

旁边传出了柳净瓶一声轻笑。马碎牛和赵俊良不由得都转过头去看她,见她微微红着脸正掩饰自己的窘态。

三个人都有些慌乱。

第十八章(二)

中学生必须住校。 每当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学生们就蜂拥而出,相同方向沿途各村的学生就相互呼唤结伴而行;一身轻松、一脸喜悦地踏上回家的路。每到一个村口,再见的告别声就此起彼伏。家在远处的同学充当护卫队,而走向西南方向离学校最远的就是马跑泉的学生。

农村的土路凹凸不平、弯弯曲曲,路两边的秋庄稼郁郁葱葱、永无尽头。马碎牛觉得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就像是穿过一条无始无终的绿色管道,心情因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而格外烦闷。这让他常常联想到未出茧的蚕蛹和西游记里记载过的捆仙绳;环境让他发狂,不由得就产生一种要撕裂束缚的念头。

中学的课程太繁重了,尽管住校失去了许多玩耍机会,尽管身边有一个非常愿意帮助他的赵俊良,但那突如其来增加的多门功课却让他难以应付。生活变得与小学时完全不同,变化之大仿佛是一步跨入了成人世界。无忧无虑、信马由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代之而来的是每天大约七个小时的文化课——这还不包括那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晚自习。

生活太苦闷了。

然而最大的问题却来自柳净瓶。这个比马碎牛小一岁的女生无论从那方面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她更正马碎牛俄语发音的错误、她指出马碎牛数学计算上的疏漏、她提醒马碎牛遵守课堂纪律------她声音柔和、语气委婉,她面带微笑,不让马碎牛觉得难堪;她做的是那样完美,以至于让说话从不考虑的马碎牛无法傲气地拒绝她的每一个帮助和规劝,更不要说发泄郁结在内心的不满了。

在马碎牛看来,造成自己学习上的那些错误全都怪她。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干扰。她磁铁一样坐在身边、她身上淡雅的气味、她上课听讲时的专注、偶然展露的对于课文理解后会心的微笑——甚至她毫无声息地静静坐在那儿都让马碎牛分心。

最糟糕的是他对谁也不能说,只有把苦闷憋在心里。

周六下午回家的路上他才能喘口气。然而烦闷总是要宣泄的,于是憋闷了一周的不快就成了做恶的借口。他手里握着一把宽大锋利的刀子,那是用一把折断了的镰刀改制的铅笔刀。一路上见啥削啥,见啥砍啥。把心中的压抑通过刀锋宣泄出去。他手里平端着刀,削掉了谷穗,腰斩了包谷,劈开了蓖麻,凌迟了小豆。姜旅曾据此写过一篇做文,题目叫“马碎牛为害乡里”。虽然里边有一句“国人皆曰可杀”的话受到了语文老师赵希恒的质疑,但文章总体还是受到了表扬。赵老师说他写的有理有据,层次分明,结构完善、形象生动。还把这篇作文作为新生范文在各班传阅。为此,害得马碎牛好长时间不敢握刀。

每到星期天下午,五个人又得背着沉甸甸的馍袋返回学校。此时马碎牛是又急又怕。他急于到校,却绝不承认是为了尽快见到柳净瓶;他又怕到校,只是不愿重复那繁重的捆绑式的学校生活。

在走向学校的两个钟头里,心情郁闷的马碎牛总是抢过赵俊良的馍袋,连同自己的馍袋绑在一起,往肩上一抡,一前一后地背着。赵俊良要和他换肩,马碎牛说:“再不要作假了!你要还想长个子就少说客气话。发挥你的特长:讲个故事。”

又开始上课、又坐在了柳净瓶的旁边;马碎牛再一次感觉到自己成了一架完全被动的学习机器。俄语?这简直就是天书。他坚信此生不会有幸站在莫斯科的红场上,学习这种绕口的语言纯粹是浪费时间。而生物课让他感觉就是在研究一大堆形状怪异、大小不一的虫子以及谁也看不见的细菌、细胞。他觉得与其把精力放在研究这些低等生命上,倒不如多生产些农药:漫天一撒、干脆利索、一了百了。四十五分钟里耳朵灌进的全是这些无聊的东西,经常是一堂课下来,他浑身都痒。马碎牛有些奇怪,这些味同嚼蜡的课程,为什么赵俊良——还有身边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干扰自己听课的柳班长,却对每一门课程都学得那么投入、那么认真?赵俊良是本百科全书,他爱学习并不奇怪——谁让他的肚子装的全是知识呢?但聪明美丽的柳净瓶为什么对生物课上讲的那些虫子也非要搞的一清二楚呢?他不理解,他觉得她有些怪,不像个女生。而他自己却只爱上两门课:体育和历史,对于政治和语文课他也只喜欢里面带有故事色彩的部分。除此之外的课程他全无兴趣,经常是听着课就睡着了。

据秃子最新统计,六七级甲班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有过上课睡觉的经历,而且所采用的睡觉方式也如出一辙。马碎牛无师自通地延续了前任学生梦见周公的典型姿势,他打开书本让它立在课桌上,然后躲在书后两臂一盘,侧着头一枕,很快就入睡了。尤其是当生龙活虎的体育课后接着的那堂课如果不是历史或语文的话,他不但能很快入睡而且鼾声顿起!每当这种时候,坐在身旁的柳净瓶总是不被注意地提醒他——但也只是用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只求他不打呼噜、不被老师发现后受到惩罚。每当这时,马碎牛就会睁开睡眼惺忪的两个空洞的大眼睛,很不满意地看她一眼,把头换一个方向接着进入梦乡。时间长了,两人居然形成了默契。只要柳净瓶轻轻碰他一下,他在睡梦不间断的情况下很快停止打呼噜并自若地换一个姿势——再也不用睁开眼睛了。惹得柳净瓶常常抿着嘴乐,却也为他担心。

班长的袒护并不能保证每次奏效。与其说是眼尖不如说是身为过来人的老师是深谙学生这种逃课方式的。几乎每个老师都有一手捉拿学生上课睡觉的绝活。他们只消快速地把教室扫上一眼,就会准确地判断出谁在听课、谁在睡觉。有时候是一边讲课、一边若无其事地折一截粉笔,看似不经意却能准确地打翻马碎牛作为遮面盾牌的书本,把他从深不可测的睡梦中拉回课堂。一旦马碎牛发出了鼾声,那铁壳的粉笔擦将先于柳净瓶的胳膊肘凌空降落在马碎牛的头上或者面前的课桌上。马碎牛不介意,即使不幸被击中,惊了好梦,在他看来也只觉得是挠痒痒。睁开眼后也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就精神抖擞地坐着听课了。倒是柳净瓶常常被那飞驰而来的板擦惊得面容失色。惊吓过后,她还得抓起黑板擦送到讲台、给老师鞠躬后再回来,皱着眉头清理那落满课桌的粉末。马碎牛嫌她动作慢,也不管坐在前边的同学是否在意,憋一口气,“噗”地一声吹向桌面,周围顿时弥漫起白色的烟雾。

对于马碎牛来说,老师频繁使用的上述各类“惊梦”手段皆是治标不治本。唯一有效的是罚站——此方不但是马碎牛也是几乎每个教师都深信不疑的对付上课睡觉的治本妙法。作为佐证,马碎牛曾多次在罚站时清醒地听完了一节课。

马碎牛急了,他采取了积极的对抗性措施。但凡不是自己喜欢的课程,就提前端端正正站到教室后头。老师问起时他说:“反正我要睡觉,反正你要罚站。我提前站到这儿,咱两相安——但愿我不要练成站着睡觉的本事。”

到了历史课上马碎牛却是另一番表现。他精神抖擞,神情专注,也积极举手要求发言。他认真学习的态度和匪夷所思的提问角度深得历史课同老师赏识。

可谁能想到问题就偏偏出在了马碎牛喜爱的历史课上呢?

那天同老师信口讲起了三皇五帝的传说,他讲的津津有味,开口就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他讲着禅让的话题就魂归上古,满脸洋溢着崇敬和追思,不胜神往于古人的高风亮节。正当他沉浸在对于上古时代不以个人功利和私念为国选贤和积极禅让的以天下为公的高尚情操之中时,一声巨大的声响打断了他授课的乐趣。他低头探看,两只眼睛在镜片上方专注地在学生中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目标:马碎牛正四蹄朝天地从地下往起挣扎。

原来马碎牛觉得今天同老师讲的课毫无趣味可言。他听着气闷,又不想在历史课上睡觉,怕漏掉有趣的内容,就换了个姿势,只让椅子后边的两条腿着地,脚在桌子底下勾着课桌,大字形仰面躺着,一边前后晃荡着椅子防止打瞌睡,一边数着教室屋顶上的椽子。不想就这么晃着,浑身就有些发软发困;屋顶的椽子也越来越模糊、数也数不清了,椅子后背很快靠在了后面的课桌上,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柳净瓶见他睡的不隐蔽,极易被老师发现,想提醒他;但看到他那极为不雅的睡姿后却红了脸。又见他没打呼噜,婴儿般安静,同老师也两眼空洞,口沫横飞,就不再叫醒他。

马碎牛后边坐着吴顺。他的椅子就靠在吴顺的课桌上。这是个留级生,身体结实地像个牛犊子;是班上唯一看起来比马碎牛还要强壮的男生。对于在新的学年里没能当上他垂涎已久的体育委员就对马碎牛怀恨在心。看到马碎牛居然仰面朝天毫不设防地呼呼大睡,心中暗喜。心想“十年等个闰腊月!叫你狗日张狂!叫你狗日抢我的体育委员!”歹念一生就有了报复的念头。但他不会仅仅满足于向老师告发,因为任何老师的口头批评马碎牛都不在乎;告发同学,还会被班上其他同学鄙视。他有更加险恶的手段,他要让马碎牛成为自己愚弄的对象和全班的笑料,他还要让马碎牛的错误成为点燃老师愤怒的引线。他回过头去向后边的同学示意,让那个细麻杆一样的瘦高同学把课桌连同座椅轻轻向后挪。细麻杆顿时领悟,惊喜万分、积极配合。吴顺也顺势把自己的椅子挪到后边,他坐稳后,估摸着马碎牛睡实在了,双手抓着课桌的两条腿猛然向怀里一拉,马碎牛连人带椅子“咕咚”一声就四脚朝天翻倒在地下。

第十八章(三)

马碎牛正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接受禅让。

一个高高在上、衣着破烂的老汉也不知是尧还是舜,一见到他就急忙站了起来,说:“碎牛,你咋才来?这个国家我已经治理不下去了,各位贤人都推荐你,说只有你才能把它管理好。你又得了一把只有皇上才有的尚方宝剑,这天下就理应由你来治理。我也早都等着你接任呢,传国玉玺已经给你包好了,印泥也塞了满满一盒子。以前的政策你看着用,不合适就改。我用过的人,你觉得不对路也不要客气,让他们告老还乡。反正从今天起啥都由你了。你既然来了,就先接见一下各位大臣。赶紧,先坐到正位位上,让大臣们朝拜——你放心,这回戴到你头上的皇冠肯定是前圆后方、吊着十二个穗穗子的正宗货!其余的事等朝拜完了再说。”

马碎牛看了看他指着的那个“龙椅”颇觉奇怪,怎么只是一个玉米皮编的蒲团?还让禅让的这个老汉坐出了两个光溜溜的沟子窝。不过想到能当皇帝,能施展抱负,蒲团也将就了。他一边搜索枯肠、构思着发布第一道紧急圣旨——立刻把钱校长撤职查办的内容——一边就不经意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不料这一坐,加冕的皇冠还没看见,那蒲团却带着他向后一翻重重摔了下去。周围突然一片黑暗,好像跌入了无底深渊。两脚还没着地,后脑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刚要开口骂那禅让的老汉居心不良,“居然敢陷害朕”,一睁眼就醒了过来。看到柳净瓶惊吓关切的目光和周围心领神会的笑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做了一个禅让的皇帝梦;实则是被人暗算了。

全班同学都笑嘻嘻地看着他,同老师又怒气冲天地走了过来,再一看身后吴顺那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一摸头上又在剧烈地疼痛,忽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此类把戏也是学校常见的野蛮游戏之一,原本是马碎牛在小学时的拿手戏,他再熟悉不过了。

马碎牛一言不发慢慢站了起来,他摆正了椅子,掸去了身上的土。同学们以为他要坐下听课了,谁都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了,而且同老师虽然瞪了一眼,说了一句坐下好好听课,但也转身回讲台了,大家就没了兴趣。不料马碎牛急若闪电一个转身就欺到了吴顺的侧面,由下往上挥拳击出,搓着吴顺的下巴、嘴唇、鼻子和额头,越过头顶成了一条弧线;吴顺的脸上顿时开了花。鲜血呼地从鼻子里冒了出来,岩浆般漫过了嘴巴,越过了下巴。流的衣服上、课桌上尽是。

柳净瓶“啊”地一声惊叫,全班的学生又把头扭了过来。

吴顺毫无防备,铁拳过脸后大吃一惊!他身沉力大,哪能服气马碎牛?!他猛地站了起来,后退半步,很有气概地将头一甩,那欢快流淌的鼻血就抡出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扇形血幕,吓得周围同学连忙躲避。他见同学们都在注视着自己,就做出了行家的动作,把右手四指紧紧并拢,由指尖向内慢慢卷起,然后大拇指缓缓地压在四指上,继而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狰狞笑容。他出其不意,猛然就是一拳,直直地照着马碎牛的头上击了过去——他坚信在后脑摔到青砖地后,再结实的头颅也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看到吴顺狗头大的拳头忽然到了眼前马碎牛却并不躲闪。他不退反进。先是一脚踢开了吴顺的课桌,扩大了撕打场地,顺势抓住吴顺拳头后边的小臂,一个转身,腰一弯,“砰”的一声将吴顺从背上扔了出去。吴顺诺大的身躯、近百斤的体重,在空中一个大翻身,惊天动地一声响,“嗵”地砸在赵俊良后边的课桌上,吓得坐在那里的一个女生五官变形、尖叫不止。

同老师快步从讲台奔过来。他又惊又急又气,便声色俱历地大声喝止。不料吴顺和马碎牛都不理会,观战的学生也不理会。同老师连喊几句,见没人理他,看热闹的学生还有意无意地把他挡到了圈外,无奈地“嘿”地发了个恨声,跺了一下脚匆忙去叫米教导主任了。

同老师刚离教室,男生们不约而同地纷纷将桌椅拉向墙边,动作麻利地像彩排过一样,一眨眼就在教室中间腾出了好大一个战场。他们抢占了前排的有利地形,眼里放着光,兴奋地像节日的儿童,笑嘻嘻地鼓励两人继续撕打。人群里还不时地响起几声喝彩,给格斗双方以应有的鼓励。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吴顺,趁着鼻血壮胆——上!”

“咱马跑泉第一员大将的招牌真的就心甘情愿地葬送到吴顺手里了?”

“‘鲜花盛开的村庄’都没你鲜艳!吴顺,把胆放正,接着打!你是伤员,谁来你都有理。”

“马碎牛,你年龄小,还是息事宁人、忍气吞声吧!万一动手后再吃了亏------”

女生虽然对这种场面十分害怕,却也感到刺激、兴奋。她们远远地站在教室的边边角角,躲在男生身后张着杏眼紧张地观察战局。

秃子兴奋极了。上窜下跳,在两人周围跑来跳去。他一边鼓励马碎牛尽快动手一边支着招;嘴里还忘不了挖苦吴顺。

赵俊良大声劝解,不但吴顺不听,马碎牛也不理他。再想说话,一个叫三虎的同学猛地从后边捂住了他的嘴,一个转身就把他按倒在一把椅子上。

面对天下大乱的局面,柳净瓶要明智得多,她深知劝解是徒劳的,只会受池鱼之灾,控制事态的希望只有寄托在米教导主任身上;所以就只是关切地站在旁边耐心等待。

马碎牛退后两步站在了场子中间。他两腿分开微弯着腰,攥着拳两臂蝎钳状摆在面前,看着吴顺说:“要打就快点!赶紧动手,时间不多了,同老师叫人去了。不管结果咋样,咱俩都各安天命。”

吴顺被摔得浑身疼痛,情绪已经愤怒到极点。马碎牛挑衅,更觉得是莫大的侮辱,那狰狞的面目也就愈加可怕。他五指张开,两臂前伸猛扑过来,看样子是想先抓住马碎牛,然后再给以重创。马碎牛见他来势凶猛,活像一头势不可挡的疯牛,便一个侧身蹲在地上,伸出一条右腿横在面前。吴顺觉得眼前一花,不见了马碎牛,正自奇怪,脚下却收不住,绊到了马碎牛那条铁腿上,背上又挨了一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青砖地上,向前滑出半步这才停了下来。这一摔,让吴顺把疼痛的感觉一下子由后背移到了前胸,整个身体忽然变的麻疼麻疼的,像散伙了一样。头脑里“轰”的一声差点失去了知觉,只见眼前金星飞溅,眼球爆涨,头里边响得像打雷。两条胳膊和下巴在摔落地面的时候擦掉了一层皮,鲜血迅速渗了出来,立刻就火辣辣地疼。

接连三次失利,吴顺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马碎牛的对手,但他并没有绝望,他还有最后一博。他踉跄着站了起来,放弃了穷追猛打的激烈战术,慢慢地向马碎牛逼近。他扬长避短,坚信自己比马碎牛力气大。他要借此机会恢复体力,并把马碎牛逼入死角。当马碎牛连退三步眼看就要退到教室门口时,吴顺抓住了机会。他一把推开体弱文气的毛始波,抢下了他屁股下的椅子。双手将椅子高高举起,抡圆了就砸向马碎牛的头颅。

柳净瓶大吃一惊,不由得就“啊”地叫出了声。恰在这时,米教导主任和同老师出现了。

米教导主任看见吴顺举着椅子正要砸向马碎牛头顶,惊得变颜变色!他跨前一步档了上来,嘴里大喊着“住手”,双手就夺下了那把尚在空中摇晃、颇具威胁的坐椅。

吴顺心有不甘,放下作为武器的椅子无异于也放弃了这有可能是唯一的雪耻机会。但面对米教导主任的威势他却不得不松手。

他委屈极了。

椅子在吴顺和米教导主任的手里稍事扭动便慢慢落了下来。

米教导主任厉声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围观的学生哄堂大笑。r /> 米教导主任瞪了其他学生一眼,接着批评吴顺:“你怎么能对新同学如此凶残?使用拳脚就不应该,你居然还动用凶器!打坏了他咋办?你想过后果没有?”

吴顺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他想辩解,却突然发现自己气的哑了声,徒张了两下嘴却说不出话来,心中一急,火急攻心,啊啊干叫了两声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米教导主任觉得奇怪,批评他两句怎么就接受不了?他向周围看去,发现围观的学生面容古怪,大多都幸灾乐祸地笑着。又分别观察了一下吴顺和马碎牛,这才注意到打人的凶手混身是土、满脸是血,形象很是狼狈;而他认为挨打的学生却气定神闲地站在一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米教导主任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误判了战场上的形势。

“过来!站好!”米教导主任对马碎牛下达着意在纠错的过渡命令。

马碎牛端端正正站在米教导主任对面,脸上有些得意还有些不服气。

“你为什么打他?”

“你看见了,是他在举着椅子打我。”马碎牛似笑非笑地辩解着。

“不要狡辩!说真话!”米教导主任是真的生气了。

“他日弄我。”马碎牛说。

“他咋样日弄你了?”

“我的椅子靠到他桌子上了,他就把桌子猛地向后拉,把我摔了个狗晒球。”

“你心咋这么瞎的?”米教导主任批评吴顺。

吴顺不服。米教导主任确认了马碎牛是打人凶手让他憋闷在心中的委屈稍有缓解,他试了一下嗓子,说:“他躺在椅子上睡觉呢我才拉的课桌。”

米教导主任怒斥吴顺:“他睡觉你也不应该拉桌子!”随即又转头问马碎牛:“你怎么上课睡觉?”

马碎牛见无法抵赖,就实话实说:“这一节课没意思。同老师讲三皇五帝禅让的事,我认为那都是胡吹冒撂呢,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同老师忙向前跨了半步,看了一眼米教导主任,欲言又止,显得有点紧张,想说话但还是咽了回去,已经跨出去的半步也悄悄收了回来。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古人的高风亮节岂是你这个刚进门的初中生能够揣摩理解的?”

马碎牛不服,说:“啥高风亮节?我看是没球本事,干不下去了!啥禅让?我看是嫌没油水,嫌出力不讨好!”他突然扬起头问米教导主任:“要是花天酒地的,要啥有啥,想杀谁就杀谁,把你放到那儿你禅让不?”

秃子急忙补了一句:“要是天天都能把鸡蛋拿马勺炒着吃,我也不禅让!”

反了!这是两百年来自双照学堂开办以来发生过的最恶劣的反叛事件。

米教导主任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由开始对马碎牛的同情转而感到厌恶。他不能容忍学生顶嘴,更不能接受学生在做学问上离经叛道。正待发作,有一个学生笑容满面地说:“米教导主任,我觉得马碎牛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上古时代生产力极低,再加上通讯落后、灾祸连连,领导一个国家事实上是一件无利可图而且是让人心力焦瘁的事。高风亮节云云,无非是后人按自己所处时代的是非观念和物质条件给出的一个并不切合实际的推论而已。至于禅让,那更算不了什么,承受了治理一个灾祸连连的国家后,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去遭受那出力不讨好的活罪呢?且不说在心理和社会舆论两方面还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关于这一点,我想米教导主任一定看过庄子‘让王’篇中禅让的故事。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干,他又把王位让与子洲支父,子洲支父也不干;后来舜即位后也要把王位让给子洲支父,子洲支父还是不干,舜又想把王位让给善卷,善卷更不干。舜没招了,居然要把王位让给一个叫石户的普通农民,结果,把这个农民都给吓跑了。可见‘王’的工作是多么艰难、王位又是多么的可怕。视死如归的大禹没有拒绝,他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接受了禅让,结果怎么样呢?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里通过‘理水’这篇文章说的一清二楚。那里边说大禹和他的臣僚‘是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黝黑,衣服奇特,’说大禹‘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还有可能‘生了鹤膝风’,他赤着脚,‘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而且老婆还抱着他的儿子‘启’追着他骂。这是他前半生的真实写照。后来大禹不禅让了,把王位传给了儿子。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自然灾害——水灾被遏制住了,退水后的地面能盖房了、裸露的土地能长出丰收的庄稼了;一句话,百姓富庶了,经济发展了,社会安定了,国家有了原始积累了。这在‘理水’里也有描写。‘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经济有了发展,劳动的剩余价值逐渐体现为物质的积累,私有制可以有存在的社会基础了,作为国家元首,再也不用疲于奔波,而且身份变了,由过去亲历亲为的苦力摇身一变成了养尊处优、百姓供奉的皇帝,谁还愿意禅让呢?为什么还要禅让呢?”

话音一落,周围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真的反了!

米教导主任目光锐利,唰唰地扫视着这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他认识这个学生、这个以第一名成绩考入本校的学生。但他还是严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俊良。”

第十八章(四)

当马碎牛和吴顺动起手来的时候,赵俊良就不担心马碎牛吃亏。吴顺虽然人高马大,但他平时走路左右摇晃,总给人一种下盘不稳的感觉。赵俊良确信他不是马碎牛的对手。他也清楚马碎牛的身手,虽然他只练过摔交,但他动作敏捷,爆发力强,决不是一摇三晃的吴顺能轻易对付的;再说旁边还站着个随时都会加入战团实施偷袭的秃子。大战一触即发,决战就在眼前;赵俊良深知摔交需要较大的场地。他趁同老师走出教室门时,作为对其他同学的暗示,连忙拉开马碎牛周围的课桌和椅子,以求给他创造一个能充分发挥长处的环境——至少不能让他吃亏。不料同学们的动作并不比他慢,虽然目的不同,但都想到了扩大战场这一推波助澜、火上浇油的好办法——整天憋闷在教室的少年人,谁不愿意看场全武行的好戏呢?赵俊良假意的劝解却被三虎捂了嘴,干脆就不再动了——他也不需要再有什么行动了。等到三虎窜到前边、背时的吴顺再次吃亏后,赵俊良估计同老师搬取的救兵应该到了。他踅到教室门口,食指向里勾动,示意马碎牛往门口退。几年的相处,使马碎牛非常信任赵俊良。他带动吴顺换位,背对着赵俊良,开始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门口退去。在吴顺看来马碎牛是被自己逐渐逼入了死角,岂不知却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就在他刚刚举起椅子的那一刻,绷紧了肌肉的秃子尚未实施挠腋窝的卑鄙战术时,米教导主任一脚踏进了教室;吴顺被抓了个正着。

赵俊良彻底放心了——其实他一直就没有担心。只是当柳净瓶吓得叫出了声时,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为了更正“误判”的错误,米教导主任批评了马碎牛,赵俊良并不想出头顶撞。他认为:反正马碎牛又没吃亏,挨顿批评又算得了什么?但当马碎牛理直气壮地提出了一个上课打瞌睡的理由、而且这个无意中提到的关于禅让的问题又触动了他雪藏已久的疑问时,促使他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即使问不出个所以然,那也要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

“谁是班长?”米教导主任问。

“我是。”柳净瓶胆怯地回答。

“让大家把桌椅摆好,继续上课。”他回头看了看马碎牛和吴顺,说:“你两个先上课,等候处分。你——,”他看着赵俊良说:“你跟我来!”说完转身走出了教室。

赵俊良跟着米教导主任出去了。他看到许多同学投来的目光是佩服和肯定。

开学不到一个月,马碎牛和吴顺就一人背了一个“警告”处分。吴顺不在乎。马碎牛更不在乎,他关切地问赵俊良:“米教导主任把你叫去都说了些啥?”

“没啥。”赵俊良微笑着说。

米教导主任把赵俊良叫进了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虽然我欣赏你具有**见解的学习态度,但却不赞成你这种拿小说当历史的学习方法。你的史料不确切,你的观点有错误。我建议你读读史记,开篇第一章是‘黄帝本记第一’,那里边就讲到了禅让,但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还是多读一些负责任的书吧,切记不要浮躁------”

当马碎牛被吴顺暗算后惊天动地地摔倒在地时,柳净瓶吓坏了。她不明白,同老师依然站在讲台上,板擦也好端端地放在讲桌上,潜心睡觉的马碎牛怎么会摔的如此狼狈?

马碎牛刚睡着时她悄悄看了他一眼。睡梦中的他丝毫也不张扬跋扈,他坦然纯洁的像一个婴儿。他流露的表情是无限的信任和彻底的放松,柳净瓶实在不忍心叫醒他。睡在身边的这个男生和她见过的男生都不同,经常让她心慌意乱。他不做作、不耍小心眼,有话就说,光明坦荡;他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两颗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散发着摄人的光芒,瞳仁里面潜藏着无限的勇气。这一切都让柳净瓶着迷。有他坐在身边,柳净瓶觉得十分心安。现在他睡着了,就睡在她的身边。不知为什么,柳净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甚至就希望他一直就这样恬静地睡着。她忽然脸红了,暗骂一句:“不害羞!”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向讲台上的同老师。谁料刚一转过头去,身边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动。回头一看,马碎牛极端狼狈地躺在地上。她吓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伸手扶他,但一个女生伸手去扶一个男生在当时还是被农村人视为难以接受的逾礼行为时,她犹豫了。也许这种犹豫只有短短的一秒钟,当她二次下定决心要去拉马碎牛时,却见马碎牛一个鲤鱼打挺已经站了起来。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个男生应有的愤怒和冲动,而且他又摆椅子又掸土。说不清原因,她居然有一丝失望。但当她看到马碎牛回身就是一拳,打的吴顺满脸开花时,她终于验证了自己对马碎牛的判断。尤其是当马碎牛在教室中间那片空地上不急不燥、机智冷静地对付吴顺并节节取胜时,她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外粗内秀、遇事胆大心细的男子汉。此刻她更加懊悔自己的犹豫,自责错失良机!在他危难时伸手是一种天经地义的反应,没有必要担心肌肤接触遭人议论,真不该有那么多的顾忌!米教导主任和赵俊良走了,同老师又站在了讲台上,桌椅重新摆过了,马碎牛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柳净瓶仍然心绪难宁。她几次都萌发了拍去粘在马碎牛衣服上那些并不显眼的灰尘的冲动,但她还是忍住了——这与在他摔倒时伸手拉他的自然反应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变了。

她心里十分歉疚,作为补救,她轻声问了一句:“要紧不?”

马碎牛贼兮兮地一笑,大拇指头向后一扬一扬的,伏下头小声说:“需要关心的是后边那一位。”

柳净瓶登时满脸通红。

晚自习时蒋老师召开了班委会。柳净瓶首先发言,她检讨了自己姑息养奸的错误;明知道马碎牛上课睡觉却不予制止,这才酿成了这次打架事件。辜负了学校领导和同学们的期望,不配当班长。还说她愿意承担全部责任,愿意接受学校给予的任何处分。她还语重心长地要求全班干部——当然也包括马碎牛——以身作则,再不要犯类似的错误了。马碎牛暗自叫苦,心想:你这不是堵死了我上课睡觉的后路麽?但他随即就明白了柳净瓶的苦心。

第十八章(五)

马碎牛和吴顺打架的事在学生中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件事传出了年级、传遍了全校。不是因为他在打架中占了便宜,而是因为他和赵俊良两人居然敢于顶撞米教导主任。人们在他背后指指戳戳和碰面后打招呼时丰富的表情都对马碎牛给予了极大的肯定,这也使得马碎牛顾盼间多了几分豪气。一些熟悉的同学见了他后还故意模仿米教导主任的腔调:“新同学,椅子把你砸坏了咋办?你想过后果没有?”但赵俊良面对米教导主任所说的那一席话经过同老师的转述后却在教师中间引发了一场讨论。讨论的内容基本上是围绕着‘伟人小说中的历史描述,能否作为史料举证’这个话题展开的。对于赵俊良的学习方法,虽然有几个老师批评他离经叛道,但更多的却是对他能**思考、活学活用的肯定。马碎牛知道后很是羡慕,心想:“我拼全力搏斗、打得天昏地暗才被学生认可;赵俊良就张了张嘴、说了几句话就能让老师刮目相看;这差距也太大了!”当时就立下了誓言:“今后遇到任何事情都要**思考,也让老师刮目相看一回。”

事有凑巧,星期二上午的后两节课是语文。赵希恒老师讲解王之涣著名的绝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讲完课文以后,他以无限敬仰的口气说:“自古以来赋不过汉、诗不达唐、词不越宋。中国的文学,在各个历史阶段都有自己的顶峰。后人很难达到那个高度。所以元治杂剧而明清则著章回小说,后人敬仰之余都回避了前人的辉煌,力图开创自己独特的文学形式。正因如此,文学才能发展,我国的文学宝库才得以更加丰富多彩。有人问:为什么不踏着古人的脚步继续前进呢?为什么呢?简单地说,唐把诗做完了,宋也把词写尽了。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不要去碰古人的东西。你达不到那个高度、达不到!永远也达不到!与其拾人牙慧自取其辱,不若另辟蹊径再创辉煌------”

马碎牛听到这里激动万分:“可叫我逮住一个**思考和发表**见解的机会了!这一回我也要在老师中间引起反响。”想到这儿就把手举的高高的要求发言。

赵老师不紧不慢地问:“马碎牛,你有什么高论要发表?”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马碎牛站起来激动地说,“唐家天下三百年,能读上口的诗歌也就三百首而已。平均下来也就一年一首。咱现在也学唐朝,全国人民啥都不弄,只写唐诗,我就不信一年写不出一首好诗来!我就不信现在的人不胜唐朝那时候的人!”

赵希恒老师依然是不紧不慢,不喜也不怒,平淡的像是置身事外的人。他侧身对着学生,两眼茫然地望着教室门上的亮子,心平气和地说:“也对。但现在全国共有人口六、七亿,大约是唐朝的十二倍。你认为我们拿出十二分之一的人口就一定能写出唐朝那么优秀的诗歌吗?”

“不能!”马碎牛斩钉截铁地说,“唐朝的时候,经济发达、百姓富裕,最优秀的人都跑去写诗歌了。现在你两手一豁,给我十二分之一的人口,你都不看看这都是些啥人吗?一个个睁着狼眼,饿的恨不得咬自己的脚指头!一群群靠着土墙,只知道懒洋洋地晒暖暖。这号人一搓一木锨,一扫一簸箕,全是些歪瓜裂枣!充其量只知道屎臭饭香,睁开眼就认得蒸馍稀饭!十个里有一个能把名字认全就不错了,写什么诗歌!你把最优秀的人给我,那怕只占全国二十分之一,说不定一年半载我就能弄出它十首八首的——都是绝句。”

同学们的笑声早已响成一片。有人小声嘀咕:“你也是歪瓜裂枣、你也只知道屎臭饭香,就怕你睁开眼连蒸馍稀饭都认不得。”

赵老师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神情依然是那么平和,他面无表情地说:“也算一家之言。”

马碎牛还要发言,下课铃响了,赵老师陡然来了精神,说了一声:“下课。”看也不看马碎牛,捧着教材大踏步地出去了。

马碎牛愣住了,他伤心极了。他发现自己极为热心的话题在语文老师的眼里居然一文不值!不但没有像赵俊良那样被老师赏识,而且还强烈感受到了赵老师的冷落与轻视;这使他十分气愤。

“狗眼看人低!狗眼看人低!”他一边骂着一拳就砸在了桌子上。

柳净瓶轻轻碰了碰他,用眼睛示意他坐下,不要引起大家注意。马碎牛感激地看她一眼,立刻绕过了她,坐到了赵俊良的对面。

他酸溜溜地还有些怪腔怪调地问赵俊良:“咋你一**思考,老师就尖着嗓子说‘好哇,好得很呀!’我一**思考,老师就瓮声瓮气地说‘好臭,臭死人啦!’?得是老师看你留着小分头,脸也白白的就偏向你?”

赵俊良笑道:“你又胡说了。老师啥时候像你那样怪腔怪调地说话?老师才不会偏向谁呢!只要你的见解正确,老师都会赞赏。我叔叔就是语文老师,他多次说过,任何一个老师都希望学生比自己强。”

马碎牛不服,说:“那他也不应该连正眼看我一下都不愿意呀?”

赵俊良说:“他不是说你‘也算一家之言’吗?这就是对你**思考的鼓励。”

“那他也应该分析一下我的观点啊?那怕批评两句也行,总比冷漠让人好受。”

“说的容易!要分析你那个观点起码的两节课。因为你的观点不但混乱而且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咋能是错的?”马碎牛的眼睛瞪了起来,“唐朝的人也是人,现在的人也是人,我就不信现在的人比唐朝的人笨!”

“不是笨不笨的问题。它是个语言环境、文学传承以及文学的社会地位的综合问题。先说语言环境。你想想,唐朝的老百姓和现在的人说话一样不?建立在当时语言基础上的诗歌水平是使用现代语言的人无法做到的,这也正常。这就好比你逮住一个唐朝人——比如说你逮住了李白——你让他用我们现在的大白话来写诗歌一样,不见得他还能称得上诗仙。文学在发展,人们使用的语言也在变。中国一个朝代几百年,语言变化是很大的。各个时期必然会在当时的语言基础上发展出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学体裁。这也与人的不断进取有关,求新求变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关于文学传承就更好解释了。中国古代不管它咋样改朝换代,文人的语言和写文章的语气都是以文言文为基础的。祖辈相传、世代沿袭,可以说融化到文人的血液里了。政权更替总的来说对它的影响不大,而它本身的变化也不是很大。五四运动以后,把个文言文基本上一刀切了,说话和写文章也都用白话文了。好是好,但现在绝大多数的人无疑都失去了文言文的基本素养,甚至许多人对于古人写的文章都看不懂了!你让人咋样写出高水平的‘唐诗’?还有,就是文学的社会地位问题。你也知道,在古代文学是官场的敲门砖。文章写得好你就能做官、你就能见到皇上、你就能锦衣玉食,你就能名垂青史。现在的社会呢,文学不再是国家选拔人才的唯一手段,甚至都不是主要手段。它与官场基本割裂了,变成了尚有文学志趣者的专利。即使你文章写得再好,上述的好处你可能一样也得不到。就算某个领导欣赏你的文采,最多也是把你弄去当个秘书,充其量也就是个幕僚、有一碗饭吃。所以现代人对文学——包括衍生于文学的其他门类的艺术——失去了古人那样执着的追求。聪明人用另外的方式去达到自己财官两旺的目的了,谁还去研究什么唐诗!久而久之,形成了风气,文学也就成了雕虫小技。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还有那么一小撮人在埋头写作,用白话文写作。总之一句话,文学都成了陪衬,还能有多少人会去钻研古代诗歌呢?你想想,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现代人能写出具有唐朝水平的诗歌精品麽?”

马碎牛叹了一口气,说:“你的长处就是你的,我以后再也不学你了。‘东施效颦’,没有好下场。”

柳净瓶并不完全同意赵俊良的看法,她说:“文学在发展是不错,语言在变化也不假,但真的全国的知识份子都来写古体诗歌,谁又敢断言写不出像李白那样优秀的诗歌来呢?况且李白的诗歌并不是每一首都高不可攀呀!从这个意义上说,赵老师刚才断言的什么‘唐把诗作完了,宋也把词写尽了’就有些武断;这种观点怕是不正确的。” 赵俊良目光炯炯,极为赞赏地看着柳净瓶。马碎牛看了看他俩,心灰意懒地说:“不管咋说,我还是对赵老师有意见。”

他开始不满意这个学校。

第十八章(六)

赵俊良也不满意这个学校。

课间休息时他们在教室里议论了起来。原来不但马碎牛和赵俊良不满意这个学校,班长柳净瓶也不满意这个学校,甚至全班绝大多数人都不满意这个学校。当马碎牛提议选出不满意学校的十大理由后,缺水缺电和学生灶的卫生状况几乎无一遗漏地被每一个同学提及;而学生灶的卫生状况又毫无争议地被大家不约而同地排在了深恶痛绝的第一位。

“当之无愧!”马碎牛说:“学生灶就是喂猪的地方!”

渭城六中有一个教职员工灶、一个学生灶和一个医务所。学生灶免费为每周背馍的同学提供开水。愿意上灶的同学从家里拿来面粉交到灶上,这样就可以在灶上打饭——通常是汤面条或者稀饭——作为对从家里背到学校的干馍的一种补充。但每斤面要给灶上交一角钱。拿来麦面,就给你发细粮票;拿来包谷面或者是包谷糁糁,就给你发粗粮票。马碎牛家境贫寒,上灶就极不固定。家里能凑下钱了,他就上灶;凑不下钱,他就不上灶。他不上灶的时候,常常是用一个巨大的茶缸把馍掰在里面,然后冲上开水,理直气壮地就着赵俊良买来的咸菜,满头罡着热气又香又快地吃了起来。

学生灶的厨师叫安心,三十岁的人了却是未婚。平常清鼻掉下,大小眼角堆积着白、黄、黑三色眼屎。上完厕所从不洗手,该和面和面,该切菜切菜;清鼻流下时,就地一擤,脚下一呲,双手往围裙上一抹,该干啥干啥。除过经常和面的两手是白的外,裸露的皮肤传达着永不见水的信息。做饭只会下糊塗面,再不然就是熬稀饭。偶然蒸一次馍,不是碱大发黄就是碱少发酸,做的菜多盐少油,夹泥带沙。他又格外懒,难得见到他打扫卫生。走进厨房,抢眼的是恶劣的卫生环境:苍蝇成堆、老鼠成群。每天早上安心开门前,跑步的学生都能透过窗洞看见撒满面粉的案板上布满了老鼠爬过的爪痕,灿烂美丽,宛若树挂冰花。学生们意见很大,班委会上多次诉苦,告到米教导主任那儿也不顶啥:安心是钱校长大姐的瓜儿。

姜旅对马碎牛和赵俊良说:“城里我二舅家姐说经常吃这饭没营养,时间长了就缺维生素、就要得病。她叫我去医务所买些维c、维b和维e,每天吃一两片,身体就不会出毛病。”

赵俊良表示赞同:“今天就开始。轮着来,一人买一个礼拜——碎牛就算了。”

“咋能算了?”马碎牛瞪起眼说:“拿不出钱来还不能跑腿了?——给钱!”

因为常买维生素,三个人就和医务所那个二十出头的刘强大夫混的很熟。

国庆节后,天清气爽。静极思动的市教育局廖局长忽然要到这离城二十五里的偏远中学来视察。听到有大人物要来视察的消息后人人振奋,全校都沸腾了。课间休息时,马碎牛站到讲台上郑重宣布:“弟兄们,吃猪食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咱们联名向廖局长告状,把安心撵走。”

秃子吓得往后缩:“爷呀,教育局长!连校长都归他管。这麽大的官,和他说话腿都打颤呢!到他跟前告状还不把人吓死?”

马碎牛对着他就骂:“你蹲下尿吧,指望你还能解放台湾?!”

“不怕。”赵俊良站起来说:“教育局长也是人。是人就得讲道理。只要做好充分准备,不信拾掇不下一个安心。”

廖局长比予定日期晚来了一天。他选定出巡的那个黄道吉日正好下雨。第二天早上课间休息时,当两辆绿帆布吉普一前一后夹着一个黑壳‘上海’开进斑驳古老的校门后,炫耀的司机并不减速,车轮溅起的积水划起了三道飘亮的弧线,一拐头就停在了东边的小操场上。几个受到惊吓的学生忙不叠地向后闪,司机伸出脑袋微微一笑,不知是道谦还是得意。

钱校长满脸堆笑,弯腰曲背地迎接局长。旁边站着张书记和米教导主任。

前边吉普车上抢先下来一个穿中山服的干部,他快走几步奔到黑壳‘上海’的后侧,拉开后车门后,右手手心朝下伸向了门框上沿。

马碎牛惊奇地问:“他干啥呢?难道是要抓着局长的头发把他拽出来?”

那人一脸谄媚,左手并不抓向局长的脑袋,只是垫在门框顶端,十分关切地说:“局长小心。”

马碎牛看明白了,笑道:“原来是个舔沟子货。”

只见一个头发稀疏见底、却也一根不乱的大头,贴着开门人的手慢慢伸了出来。马碎牛嘿嘿笑了,对赵俊良说:“千亩地一棵苗,秃得跟你爷一样。”

局长就是局长。细皮嫰肉、红光满面,戴着一个金丝边的眼镜,笑迷迷的双眼细小如缝、两耳厚大像佛爷。廖局长出了车门慢慢直起腰来,整理了一下上衣,扫了一眼校园内那两排高大挺拔、青苍茂盛的巨柏,这才伸出白胖的手来,与急忙迎上来的学校领导相握。

“欢迎廖局长光临我校!欢迎廖局长来检查指导工作。”钱校长双手仅只握着局长伸出的四个手指,热情的轻摇几下后缓缓放开,左手作指引状向前一伸,笑容满面地说:“请廖局长先到‘会客室’待茶。”

马碎牛愤愤不平:“你看局长有多牛气,校长见了他就跟孙子一样。我长大了当市长,把他狗日的管上!校长也羞先人,到这会儿脸都笑硬了,腰都没直过!”

赵俊良也忍不住调侃:“校长是把他平时扣在肚子上的‘锅’移到脊背上去了。”

学生们哈哈大笑。

听到笑声,局长、校长和教导主任都转过了头,米教导主任在廖局长身后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学生们发笑,并挥手示意他们尽快散开,不要尾随。那个抢先下车给局长开车门的干部面无表情,只是瞪着冷峻的双眼阴森森望着这一群学生。

马碎牛对赵俊良说:“这个舔沟子货比教导主任还吓人。”说完扯了一下赵俊良的上衣,两人转到了吉普车的后边。赵俊良不知道马碎牛搞啥玄虚,只是疑惑地跟着他。到了车后,只见他两手托着吉普车底盘,猛一用力,将那吉普车抬的微微离地。

廖局长带来的三个司机并没有下车。车一晃动,司机就惊慌失措地跳了下来。他转到后边时,看到马碎牛正在拍手上的土,就瞪着眼大声质问:“干啥呢?”

马碎牛说:“我掂掂它的分量。”

“掂它分量干啥呢?”那司机又问。

“我一直不明白,这铁家伙比两头驴都重,咋能跑的比马都快?”

那司机见他并无恶意,说了一句:“走远!少在车跟前转!”转身又坐回驾驶室去了。马碎牛就拖着赵俊良去追廖局长。

廖局长呼吸着新鲜空气,欣赏着城里见不到的苍翠巨柏,满面春风地微笑着;看样子十分惬意。他对钱校长说:“不急、不急。我接任局长的工作快一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来,希望你们不要见怪。先在学校内转一圈儿,让我参观参观,你们看怎样?”

局长在询问。

像他预料的那样:所有的人一致赞同。

张书记抢上一步给局长讲解校史:“本校的前身是双照学堂,初建于满清康熙年间,是浙江湖州几位文字狱受害者的后人为了纪念先族,逃到此地后开办的。从初建学堂之日起,本校的宗旨就是培养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知识分子。民国二十八年------”

钱校长斜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是一九三九年吧?”

张书记面色微红:“对、对。是一九三九年,本校发生了一件轰动全省的新闻:四十五个学生一夜之间集体潜逃,走了延安。为这事,渭城县副县长以下十三个官员受牵连,分别受到降职和申斥处分。当时国民党特务还怀疑本校的校长是**员 ------”

学生们被以廖局长为首的“溜垯团”——马碎牛下的定义——最后两名工作人员再次劝阻“不得尾随”后就止步不前,只是远远的观望。只见那局长对书记的讲解似乎并不认真听,只是越走越快,东瞅瞅,西看看,熟悉的就像在他家院子里。当他转到学校后围墙前的一排平房时却一言不发。

第十八章(七)

钱校长两眼不离局长的脸,他边观察、边讲解,试探着说:“这里就是当年校长住过的地方。解放后把那三间草房一拆,一排溜盖了九间厦房。东头两间是为家在远路的教师留下的;家属来了,就住这儿。中间几间是校工宿舍,西头两间是学生灶。”

局长只扫了一眼那土坯灶上的大锅和灶前堆满的棉杆柴,并不理会靠在门边用脏围裙擦手还弯着腰谄笑的安心。他的眼光从破门破窗的学生灶掠过,皱着眉头显得十分痛心。

狡猾的钱校长似乎猜到了什麽,他极力夸张着自己的激动,瞪大了双眼,咬牙闭气地涨红了脸,对廖局长说:“廖局长,莫非你是——”

“啊。我就是当年廖校长的儿子。”

“我是你爸的学生!钱天衷!你记得不?我到你家去过。后来是你爸联络的交通员,一站一站把我们送到延安的!”

“啊,是吗?”廖局长似乎不愿叙旧。他问:“学生伙食怎麽样啊?”

钱校长猝不及防,愣住了。廖局长一句话把他一九三九年的激情打了个七零八落,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未及回答,就听一个学生在背后的教室内大声喊:“猪吃了都嫌恶心!”

唰地一下,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一排开着的窗户。他们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爬在窗台向外望。正中间是一个圆圆脸,虎头虎脑的男孩,他毫无怯意笑嘻嘻的看着廖局长,并不忌讳刚才就是他在喊话。

钱校长方才还是春风满面、激动万分的脸霎时变的青白;安心那本是黝黑的愚蠢的脸却透出死灰色。张书记幸灾乐祸,企图掩饰内心的喜悦。米教导主任眼球乱转,正在寻找摆脱尴尬的台阶——

“叫什麽名字?”廖局长微笑依然,和蔼地问。

“马碎牛!”

“马下的牛娃子。”热衷于注解的学生抢着补充。

“念几年级?”

“初中一年级。”

“食堂伙食不好麽?”

“不好!”那窗户里面所有的学生高声喊道。

“怎麽个不好法呢?”

“你亲自看一下就知道了。”马碎牛建议道。

“没菜!没油!太咸!太稀!太少!太脏!太脏------”学生们喊成一片。

廖局长的笑容慢慢褪去,对身边的干部们说:“走,到教室去,听听学生们的意见。”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急忙阻止,说:“与其听我们的意见,不如我们派出代表,陪局长参观学生灶房。”

廖局长很意外,惊异这个学生小小年纪却很有主意。略一迟疑,他还是表示同意。学生们欢呼着从一个个窗口跳了出来。他们不愿歉虚,人人争当代表,个个自认代表。他们推开站在门口早已吓傻了的安心,一拥而入,抢在了廖局长之前冲进了灶房的外间。马碎牛却不往前跑,他只是走在廖局长前面,浑身鼓着劲,好像要作出什么大的举动一样。当他走到安心身旁时,突然抓住他一条胳膊,把安心挽着的袖子猛地朝上一推,露出了被衣袖遮盖着的上半截手臂。一段黑脏的胳膊展现在众人面前,与洁净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马碎牛说:“廖局长,快看!黑白分明!一个新的人种!”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解释说:“和面就是洗手;洗菜反而用墙角那把脏笊篱。”马碎牛接着说:“我们吃的盐就是安心那光颡生产的。这怂身子虚,见动就是满颡的脚汗!”

“脚汗?”廖局长不解地问。

“就是他作饭时头顶流下的辛勤的汗水!”廖局长不问了。听了马碎牛绝妙的比喻,廖局长不但没笑反而更加严肃了。

马碎牛把安心推了个趔趄,腾出地方把廖局长迎进厨房。他走到墙角处弯下腰望着地上大呼小叫:“这是朵什么花,我咋不认识?”

廖局长看到有五、六粒老鼠屎沾在一颗白瘪的大米上。黑白分明,菊花瓣般绽放着异样的美艳。他急忙移开了目光。旁边面案上堆着几块笼布,上面粘满了馒头皮,一群苍蝇正在享受免费大餐。

廖局长直觉的自己的胃一阵紧抽。

马碎牛指着笼布对廖局长说:“看见了麽?你得是以为苍蝇在吃馍皮呢?不是的。这几块笼布也是安心的手帕,我就亲眼见他用笼布擦过鼻涕!苍蝇品尝的不是馍皮------”廖局长没有听完,紧走几步离开了面案。

赵俊良指着头顶烟熏后漆黑油亮的木椽上垂下的毒蝇纸让廖局长看。四、五十条毒蝇纸垂挂着,由房顶的椽子上和横拉的四、五条晾挂着粉条的铁丝上垂下,死去的苍蝇早已把毒蝇纸糊满,成了蛋蛋儿。后来的苍蝇若无其事的站在同类的尸体上悠闲地用一对前肢梳理自己美丽的大眼睛和灵活抽动的喙。

柳净瓶笑嘻嘻的指着墙角儿让廖局长看一个老鼠洞。只见那鼠洞粗若碗口,贴地面处光滑如镜,洞顶和两侧爪痕历历,似是新扩。

柳净瓶说:“刚开学时这个老鼠洞还没有擀面杖粗,后来老鼠越长越快、越长越大,也就天天能见到老鼠扩洞。这些老鼠也怪可怜的,每天都要往外推出半筐土。想是里边的洞原来就没规划好;或者是当初打洞时,没有充份估计到年景令鼠辈鼓舞。现在这些老鼠们是有喜有忧,食有余虽可喜,可庞大的基本建设工程也着实把这些鼠辈累的够呛。还是李白说的好、观察的细:‘鼠’道难、难于上青天嘛!嘻嘻。”

廖局长见那女生说完后狡黠地一笑,捂着鼻子跑了出去,外边立刻传来了呕吐声。

廖局长再也受不了了,他愤怒地转身出去了。

学生们兴致不减,纷纷调侃着跑了出来,相互指着别人说:“你是硕鼠”、“你是安心”。惟独秃子抢先站在几个同学中间,大声说:“我是那一粒米!”惹得那几个同学追打不休。

廖局长脸色不善,问钱校长:“你的‘会客室 ’在哪儿?”

第十八章(八)

会客室大门紧闭着。从上午十点直到中午十二点都没有打开。学生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浮躁不安地等待着那未知的结局。快一点钟时,忽然门开了,张书记笑嘻嘻的对一个学生说:“去把六七级甲班的马碎牛、赵俊良叫来。喔,还有柳净瓶班长。”那个学生如得圣旨,跑一步就向空中跳一下,边跑边跳边喊:“他们叫学生代表呢!他们叫学生代表呢!”

会客室就是学校原来的会议室。廖局长来之前,就怎样布置出隆重的欢迎气氛以及如何全方位展示学校多年的成就,钱校长颇费了一番心思。墙上除了领袖像,到处都贴满了鼓吹学校蜗居渭城西北所取得的各项“重大成就”。文章都是临时赶写的,还配了四五幅钱校长凸腹插腰的讲话照片。

廖局长面南而坐。一边坐的是学校几位领导:张书记打头,坐在廖局长的身边,依次是钱校长和米教导主任。另一边坐的是廖局长带来的市教育局干部。

廖局长满脸都是刚到学校时那种和蔼的笑容,他对马碎牛、赵俊良和柳净瓶说:“坐下说话。”马碎牛大马金刀地坐下后,廖局长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这是我的失职。但我为六中培养出你们这样敢于直言的学生感到骄傲。请你们转告所有同学,这件事我会认真对待、严肃处理的。以后你们对学校有什麽意见——当然,也不限于学生灶——可以当面向三位学校领导提,也可以直接给我写信反映------ ”

马碎牛突然打断廖局长,不以为然地说:“今儿趁你在我就给你多反映几个问题,不然你一走我到哪儿找你去?——国家又不给我配备小汽车!”

廖局长宽容地笑了,说:“听你说话我心里痛快。好,趁各位领导都在,咱就现场解决问题。说吧,还有啥问题?”

马碎牛说:“我们同学选出了不满意六中的十大理由,除过你已经看到的学生灶卫生状况以外,前三名里还有缺水缺电。上千人吃水用水就指望一个辘轳把,忙活一天,绞上来的水还不够当天用、还要左限制右限制。要不是趁星期天学生回家才能攒下点水,我看这六中就得关门大吉!这二年国家能让人吃饱饭了,六中咋就不能让人喝一碗痛快水?还有电,一个礼拜停四五天——干脆你全停了算了,省得让我们担那‘实现了电力化’的好名声。”

廖局长沉下了脸:“老钱,咋从没听你们反映过这些问题?”

钱校长惶恐极了,委屈地说:“学校以前也讨论过。打一眼深井得三百多块,这还是土井。如果打机井,上千元都不够!再加上抽水设备和新建一个水泵房,学校的经费根本就承受不了!至于——”

廖局长打断他说:“你们做个预算,钱由市教育局解决。下学期一定要让同学们吃上机井水。”

马碎牛带头鼓掌。

钱校长也十分意外,但他随即就感激地笑了。他感慨地说:“电的问题我们研究的更早。但这里是偏远地区,我们又接的是农用电,自然就受到供电不足的影响。农忙时国家强调要保证农村用电,但双照公社却是在掐掉了我们学校用电的前提下得以保证的。农闲了,从国家这一头就把农村用电限制死了,说是要保障城市的工业生产和居民生活用电。唉,两头不沾------”

钱校长还要说下去,廖局长不听了,说:“这个问题我来解决。回到市上后我和电力局协调,让他们与有关方面沟通,不要再停学校的电了。实在有困难,由教育局拨款买个发电机,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学校用电。”

马碎牛、赵俊良和柳净瓶一齐鼓掌。

“接着说。”廖局长鼓励马碎牛。

“没有了,其他都是小事。只要你能把这三件事办到,我们就谢天谢地谢局长了。”

廖局长笑了,他对赵俊良和柳净瓶说:“你俩补充。”

赵俊良说:“希望学校多给医务室配备一些维生素片。我们天天吃开水泡馍,容易得病——尤其是夜盲症。”

钱校长急忙说道:“这个问题学校解决。”

赵俊良说:“没有问题了。”

柳净瓶有些羞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学校的厕所需要翻修------”话没说完,钱校长就打断她的话头说:“这件事学校已经安排过了,星期天就动工。”

柳净瓶说:“没有了。”

廖局长看着三个学生代表,很诚恳地说:“六中存在这么大的问题我居然毫不知情,我也是官僚到家了。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我向大家检讨。同学们受了极大的委屈让人痛心,你们代表的是祖国的未来啊!十个问题你们只提了五个,这已经让我们这些干部无地自容了。我希望下次来时另外五个问题也已经解决了------”

廖局长走了,他临钻进小车时的眼光是那麽复杂。以至于马碎牛评论说:“那局长很心酸呢,我看这局长也是个好人呢。”

第二天早操,全校师生在大操场集合。钱校长检讨了用人不当的错误,并宣布开除安心、彻底整治食堂卫生和另聘厨师的决定。他还传达了廖局长关于解决学校吃水用电的具体措施;全体学生欢呼雀跃。

这次“倒安心”事件,让全校的人再次认识了马碎牛的胆气和赵俊良的智慧。他们一下子成了名人,几乎每一个同学都向他们投去敬佩的目光。有人就给他们起了外号,叫马碎牛“马大胆”,叫赵俊良“小诸葛。”

对这次事件,马碎牛有自己的看法,他形象地总结了一句话:“球头上铋刀子——耍了个玄!险些儿把鸡------”看到柳净瓶在身旁,他咽下了后半截话。但却心有不甘,背起手,装做领导的样子对赵俊良说:“你也认真总结一下。”

赵俊良想了想说:“履虎尾,不咥人,吉。”马碎牛丧气地说:“听不懂。我也是自取其辱。”

第十八章(第九)

廖局长走后一连三天大家都十分兴奋,同学中传播着关于廖局长现场解决六中三大顽疾的令人振奋的会议内容。 消息传到最后,就成了故事也就带有了传奇色彩。不但钱校长被理所当然地妖化了,甚至连廖局长召开的会议,主角也被换成了马碎牛。有人说他以学生对六中最不满意的十大问题痛斥钱校长治学无方,甚至当廖局长向他“请示”还有那些问题需要自己解决时,马碎牛只是不耐烦地说:“你先把这些问题解决了再说!”

最兴奋的还是马碎牛。他想不到钱校长不堪一击而自己也能全身而退。当他悟到了所有的人都有弱点,只要敢于站出来与看不惯的现象作斗争就一定能取得胜利的时候,那晚上过了十二点他都没睡着觉。

也许是高度兴奋的神经难以承受事件淡化后的平静,那晚马碎牛出事了。

天蒙蒙亮,他张皇着那张褪去血色的黑脸、神情恐慌的冲进了医务室。看到刘强大夫打着哈欠在揉眼睛,压低声音喊道:“刘强!刘大夫!不得了了!我尿糊涂稀饭呢!”

刘强大夫一愣,说:“啥?”

马碎牛说:“我梦见钱校长拿个擀杖撵我呢,我干着急跑不动,他就拿那个棍子往我裆里戳。我咋觉得不疼还热热的,忽然——浑身“刷”的一下像过电,就把糊涂稀饭给尿下了。”

刘强大夫终于明白了。

“嗷,尿‘糊涂稀饭’呢;啥感觉?”

马碎牛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是凉的,冰凉冰凉的。稠的跟糨糊一样。”

刘强笑嘻嘻、神密密地问马碎牛:“除过那根热乎乎的擀杖和这一锅冰凉的糊涂稀饭再没梦见别的?”

马碎牛梦见了,但他说不出口。

那根擀杖后来不知咋弄的,棉软的就变成了柳净瓶的手。她似乎有些胆怯也有些害羞,在马碎牛急切的期盼下只是轻轻撩了他一下,那部位并不隐秘,好像只是在马碎牛的小腹上蜻蜓点水般用四指撩了一下。就是这一下,马碎牛忽然就觉得自己有过不完的电------

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既是同桌又是班长的女子近来常常闯进自己的梦中?她在梦里总是笑妍如花地看着他,而他却笨拙地跑不动也说不出话来,这让他气恼,他希望能把她从梦中清除出去。

马碎牛想的入迷,忽然看到刘强大夫古怪地对着自己笑,就有些难为情。他忽然又想到了别的什麽,就用手指指自己的下边问:“我这儿咋回事?尿了稀的尿稠的,要紧不?”

刘强顿时收起了笑容,很严肃、很神秘地对马碎牛说:“要紧!非常要紧!回去赶紧叫你大给你娶媳妇。”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马碎牛略一思索就恍然大悟,作了个鬼脸,呀的一声大叫着跑了。

柳净瓶的父母年轻时参加了革命,家庭生活一直动荡不安。解放后两口子到了汉城,村上人才知道夫妻双双在省城做了官。至于官作到‘几品’,朝代变了,乡下就没人能说的清。只知道他父母早年为了不分心,在柳净瓶三岁时就把她送回了家乡庞村——东边一个紧靠双照的大村子——让她和奶奶住在一起。后来她也曾进城小住过几年,就这样城城乡乡地折腾了几个来回。小时候见她时的感觉只是不城不乡、不土不洋。虽然胆小却也颇有灵气。小学毕业后,她就大变了样。越来越有主意,也越来越漂亮。长相中既有城里人白净细腻之美,也生成了农村姑娘朝气蓬勃的神态。更难得的是聪明过人,那学习成绩总在前三名之内。平日里言谈中六分幽默,四分直率倒也惹人喜爱。只是太爱看书,各种各样闲杂的书都看。也爱交朋友,和谁都能谈的来。她爱唱歌,喜欢唱那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民歌;信天游、绣荷包——蓝花花更是她不离口的歌曲。每当她清脆的歌声响起,她奶奶就说:“俺娃唱她自个儿呢。一十三省的女儿哦就数俺净瓶儿好!”

星期三下午没课,有时她就邀上赵俊良、马碎牛两人到她家吃饭。那时,她会亲自下厨擀面、炒菜,虽不精致,却也可口。赵俊良嘴巧,夸她 “厨艺精湛”。马碎牛实在,就说:“比俺妈做的都好吃!”柳净瓶低眉浅笑、抿着嘴乐,最多说一声:“口味不同罢了。”

那些年,十五六岁的娃娃在农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尤其是女娃就更是耽搁不得。

柳净瓶的奶奶很开通,并不像一般农村的家长喜欢干涉孙女儿与男孩子之间的交往。对于赵俊良和马碎牛周三常来家玩很是欢迎。但她的奶奶毕竟是“吃盐多”的人,她格外留意这两个所谓的“同学”。私下对柳净瓶评论说:“赵俊良那娃灵醒、稳重,以后像个干事的。那马碎牛咋看着像个直肠子?这娃心眼儿太直、太好,以后怕不会一帆风顺。”说完,就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净瓶儿,你看那个娃好?”柳净瓶脸一红,说:“婆,人家是我同学,你都说了些啥吗!”

柳净瓶早都看出来她婆喜欢赵俊良。因为他冷静,心思慎密,太像自己的父亲了,而马碎牛说话做事也活生生像了父亲的司机。这让她很痛苦。有时奶奶问的急了,就敷衍说:“都好。”奶奶就用眼瞪着她,无可奈何地说:“俺净瓶儿的眼还迷着呢。”

柳净瓶爱吃花生,父母亲每次从省城带回来的花生她都要带一些到学校来,每次她都把花生分成四份,两份给马碎牛,说:“你饭量大,你多吃。”然后将剩下的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赵俊良,对赵俊良说:“剩下这两份咱俩平分,一人一份。”不知为啥,普普通通两句话,赵俊良每次听了都格外高兴。马碎牛觉得自己不如他俩文雅,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粗人。慢慢地他发现赵俊良在见到自己和见到柳净瓶时眼神不太一样了。见到自己时只是由衷地一笑,那笑容中充满了友情和信任。但当他见到柳净瓶时却是笑的那么灿烂、甜蜜,连眼睛都是亮的!马碎牛猜到了什么,有一次直戳戳地问他:“俊良,你得是谈恋爱呢?”不等赵俊良回答,鼻子一抽,轻蔑地说:“没出息!”

赵俊良立刻否认并加以反驳,说:“谁在恋爱了?不过你说恋爱‘没出息’却不对。没有爱就没有情;没有情,这世界上就都是牲口。没有情,就没有君臣父子、就没有灿烂的文化、也就没有和谐的社会。”马碎牛没想到赵俊良反应如此激烈。但他还是不服,说:“悄着!我再瓜也知道你是把几个不同的‘情’混为一谈了。”赵俊良笑了,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都太小,又正在念书,还没到谈恋爱的时候------”马碎牛不以为然,说:“算了吧!还小?我都尿糊涂稀饭了!刘强说了:得赶紧叫我大给我娶媳妇。”赵俊良吃了一惊,问:“尿糊涂稀饭?”但他随即就明白了,像刘强一样,他也哈哈大笑,直到笑叉了气。

柳净瓶爱唱歌,特别爱唱凄美婉转的兰花花。天气好时,他们常在下午的自习课跑去学校后面的荒冢上看书。看一阵书,柳净瓶总要放开喉咙唱上一段兰花花,每当她高亢优美的歌声响起,赵俊良总是认真在听。那神情随着歌声的悠扬和凄婉,时而思索,时而欢喜,时而悲愤。马碎牛觉得气闷,不愿听歌,只是拿脚跺着冢疙瘩自言自语:“这里头埋的谁?咋没一个人知道?”

这是个无名冢,学校的老师和附近村上的人都不知道里边埋的是谁。

每当这时,马碎牛就能看到柳净瓶委屈嗔怪的表情,这使他更感到柳净瓶高他一头。他认为柳净瓶要是天,他只配是地。柳净瓶要是神,他就只能是鬼。偶然单独和柳净瓶在一起,他也觉得心情舒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亮堂温馨起来。但他心中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也多次自问:“得是我也爱上柳净瓶了?”但那结论却是否定的。他总觉得自己不配柳净瓶,他也认为柳净瓶咋也不会爱上他。每当他产生“要有柳净瓶这样的媳妇那该多好啊”这样的念头时,就能同时想起另一句让他如跌冰窖的俗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很着恼,也多次想把柳净瓶的形象从脑海中清除出去,但他越是努力,她那绰约的身姿就越是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当他们讨论问题和发生分歧进而引起争论时,柳净瓶似乎多数时间是站在马碎牛一边。这让赵俊良很是兴奋,他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慷慨激昂没完没了地与她争辩,那妙语连珠、见解精辟的论断就滔滔不绝、一泻千里。马碎牛只把柳净瓶这个同盟军看作是她对他的关心和爱护。直到第一学期快结束了、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身边没人,柳净瓶忽然低着头、红着脸,有些羞答答地对他说:“碎牛,其实我很欣赏你的作风;你拿得起放得下。大处着眼、小处怂管。虽然语言粗鲁,但话丑理端。说话襟怀坦荡,行事风风火火,像个男子汉。就个人魅力讲,你比赵俊良强。他聪明,一肚子的心眼。将来他要是谋士,你就是统帅——只是你有时候不开窍,有点瓜!”

这一席话好是让马碎牛陶醉了一阵子也头疼了一阵子。他觉得柳净瓶看的起他,她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对他衷心称赞;尤其是说他像个男子汉那句,只让他觉得心中很是自豪,便有了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想法。但他也烦恼,觉得自己是有点瓜,不开窍。特别是当他想到了自己的学习成绩时就更觉得柳净瓶说的对。要论学习,确实没法和赵俊良、柳净瓶比,甚至不能和本班一半以上的同学比。这让他有些气馁。

他丝毫也没有想到别的方面。

柳净瓶话中的另外一层含义,那却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

放寒假了,要回家了,马碎牛带着同村的伙伴出了宿舍。一抬头看见文静俊俏的柳净瓶和本村几个女生背着书包正袅袅婷婷地往学校门口走去,心中就是一顿,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依恋情绪。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愿意离开她;尤其是当柳净瓶回眸一笑、身影消失在视线以外时,顿时觉得天地都黯然失色。

他有一种空虚和情绪低落的感觉,心中第一次因为一个女生离开身边而产生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大那个驴仔蛋,我咋也没出息了?”

他并不知道那叫初恋。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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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第一卷就上传完了。没有人评价、没有人收藏,且读者寥寥;这令我十分忐忑。我不知道这种慢节奏的小说是否还有市场,但只要还有人看——网站也不删帖的话,我将继续上传下去。证明自己,只希望能给读者带来一些阅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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