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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第001章 梨花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

青枝绿叶间,担了满树素雪。

天气还是凉的。昨夜下了两点雨,晨起时,湿漉漉的青石阶上,便坠了星星点点的白,残香清冷,教东风卷得均匀。

“咿呀”,朱漆院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两个梳双平髻的小宫人,合力抬着一只盛水的木桶,脚步轻悄地走进了院中。

她二人看去一般年纪,皆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生得眉目清秀,俱都是石蓝夹衫、灰绿布裙的打扮,正是宫里最末等的宫人服色。

将木桶轻轻搁在门边,那皮子白些的小宫人便回身关门,另一个淡眉细眼的,则将手放在唇边呵气取暖,喉咙里低低滚过一句“真冷”。

“你们两个,快着些儿。”一声轻叱传来,抄手游廊里转过一名年纪大些的宫女,上著绛衫、下系黛裙,容长脸儿上透着几分冷厉。

两名小宫人忙敛袖蹲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罗姑姑好。”

“得了得了。”罗喜翠不耐地挥了挥手,顺手将一只竹箧递过去,口中吩咐:“红柳去把栏杆和廊柱抹净,红衣去擦地,早早儿把活儿干了,再迟主子该起了。”

说话间,她自己亦取过一柄竹帚,走到庭院当中,紧一下、慢一下地划拉起来。

红柳二人见状,自不敢懈怠,忙将那竹箧里的细白麻布拿起来,手脚利落地开始晨间的洒扫

顾红药缩在窗户下头,只将一双眼睛探出那雕作菱花格的窗扇,手指头死死抠进砖缝里,骨节都白了,却犹自未觉。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了她十二岁那年开春的时候。

微熹的晨光穿过素青窗纱,投射在她的眼底,明灿而又耀眼,她下意识地阖目,心底一片恍惚。

那虚飘飘、轻渺渺、两脚悬空般的感觉,如一重透明的水波,缠着她、绕着她,时冷时热、似真似幻,纵使身在其中,却犹若梦中。

谁又能想到,前一刹儿,她还好端端地坐在自家那张紫檀木圈椅上,左手一盏茶、右手一卷书,膝头爬着肥猫球球,那暖茸茸、肥嘟嘟的小胖身子,恰好护住她因受寒而伤了的膝盖,一人一猫便这样舒舒服服地晒太阳、看书、打盹儿,好不惬意。

也不过就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一黑、再一亮,她竟回到了建昭十三年。

这一年,她将将结束在内织染局打杂的差事,被分派到了冷香阁做杂役宫女,而她此时所在之地,便是冷香阁偏厢的耳房。

那是她们这些末等宫人的住处。

初时,顾红药总错觉自己在做梦。

重活一世、返老还童,这等奇事真真前所未闻,无论是谁,逢着此番情形,总归是要疑一疑、怕一怕,再呆上一呆的。

现如今,顾红药大腿根儿上那几十个指甲印,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纵使她把指甲都给掐快劈了,却也没能将自己个掐醒,反倒越陷越深。而无论她疼得如何呲牙咧嘴、死去活来,这梦也总不见醒,一睁眼,那镜中容颜,仍是青葱少年。

由是她终于明白,眼前一切,确然是真实存在的。

她真的重生了。

由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变成了清秀水灵、肌肤细嫩得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也似的小姑娘,整整年轻了快六十岁。

料定此事是真无假,顾红药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却又是茫然无着。

七十岁的老太太,身子骨再是硬朗,那鸡皮鹤发、老胳膊老腿儿的,又哪里及得上年轻小姑娘来得好?

不说别的,单看这一张脸,照镜子的时候,那也是赏心悦目的不是?

再者说,初进宫那最难熬的那两年,她也算是躲过去了。

只要一想到不必将那忍饥受冻、挨打挨骂的两年多光阴再活过一遍,她便觉着格外舒坦。

而再往后,她还有十六年的路的要走,那条路虽仍旧极为艰辛,却也总比开头那两年好些。

然则,若说顾红药有多么欢喜,却也不尽然。

重生虽好,到底她还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要出去,且有得熬。

这般一想,那些许欣然,便也随风散去。

顾红药叹了一声,将身子缩成团,手脚并用如乌龟爬也似,一点一点挪回到北墙榻边,翻身和衣躺下,眉心紧紧锁着,愁容满面。

都说深宫似海,这大齐朝的后宫,却是比那波诡云谲的大海更深、也更险。

前世时,她十岁便入了宫,近十年劳心劳神,未满双十便已发染银霜,到二十八岁出宫时,那头发足白了一多半儿。虽后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终究年轻时身子亏损太大,那白头发总也没养回来,“顾老太”这称呼,也跟了她快四十年。

所幸,她终是自己走出了皇城。

那也是因着新帝登基,格外开恩,将到年龄的宫女放出去一批,红药方才得以离开。

而依大齐朝往常的规制,通常五或七年才放一回人,若彼时宫女不满二十六岁,那就得再等下一批。

此外,那六局一司的女官,抑或贵主身边品级在身的管事,出宫年龄则延至三十岁,离开时给的安家银子也多。若有那不愿离开的,求一求主子,也就能留下,总归宫里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于是,有些人便索性不走了。

一把年纪,已是嫁无好嫁,若回家乡,那亲眷故旧亦早凋零,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倒不如留在这宫里,还能得几分富贵,生老病死,也有个去处。

红药前世是赶了个巧,二十八岁便出了宫,且四肢俱全、不疯不傻,好端端地离开玉京城。

这已是侥天之幸。

要知道,她们那一拨不下百来号儿的“红”字辈,好些到最后连一拢黄土都得不着,便做了那野鬼孤魂,活下来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仰望着头顶的烟灰纱帐,顾红药稚嫩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丝不合年纪的沧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宫之前,那该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迟了。

低叹一声,她翻了个身,心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

还得再熬十六年啊!

这念头一起,顾红药便觉着满嘴发苦,像吞了把黄莲。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咽哪。

人都在宫里了,她离不开、脱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么舍得?

就冲着出宫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她也必须在这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将手抓着被头,用力捏紧。

这条小命儿,她可得好生看紧了,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纵使旁人视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却觉着,任这世上千金万宝,也敌不过她腔子里的那一口气。

活着多好啊,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她且得留着这条命出宫,早早去到那岭南小镇,购田置地、造房开店,再早早将那刘瘸子遇上,买下他调理好的厨娘金娘子,将那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里脊、咸蛋黄锅巴、水晶芝麻汤团、桂花糯米藕等等诸多好吃的,尽管吃个够。

顾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美食满桌的好景来,不由得十分向往。

再一个,那刘瘸子手头上买之不尽的话本子,她也要挨着个地读上一遍,再不留半点遗漏。

据说,那些话本子在玉京城时兴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宫便立刻离开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将那城里逛上一遍,后来她每每思及,便追悔莫及。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真恨不能一步跨过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里去。

那一刻,她心里只想着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到出宫的那一日。

至于这重生之后,到底该怎么个活法,她亦早有定论。

弯了弯眸,顾红药面上的神情颇为惬意。

她已经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于逆天改命……

还是算了吧。

她暗自摇摇头。

首先,就她这把老骨头,哪里改得动?

再者说,她上辈子就不怎么聪明,委实没那个脑子。

还有就是……嗯,主要还是没脑子吧。

顾红药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条路,苦确实是苦了些,但胜在省心、省力,还不费脑子,只消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被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便能躲开了那些凶险,毫发无伤地活到最后。

活着,是她唯一的要求,她并不敢奢望太多。

只因她知晓,在这大齐后宫,身为最低贱的一介宫女,无钱无势、无依无靠,根本便没有冒头的机会。

莫说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里随便一个女史,伸伸手就能把你踩死,再碾上好几脚,过后屁事没有。

更何况,这接下来的十六年,大齐前后历经三朝,后宫亦经历了无数次大动荡,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多少煊赫一时、宠冠六宫的美人儿,或殉葬、或自戗、或被赐了死,连带着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赔了性命。

就这也算不错,横竖还享过几天福、过了几天好日子。

更有那一等不受宠、抑或宠过了又被丢在一旁的妃嫔,莫名其妙便受了什么事的波及,白绫、鸩酒已经算是体面的了,最怕的就是被扔进内安乐堂。

顾红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地方可是实打实的冷宫,管教你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仅红药所知,便有冻死的、饿死的、受尽凌辱而死的、自己发疯掉在井里淹死的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内安乐堂死不了的。

而最叫人齿冷的,还是那些死不了、活受罪的,比如,那一瓮又一瓮的人彘……

红药哆嗦了一下,不肯再细想。

总之,这大齐朝的后宫,就是个择人欲噬的怪兽,它张开巨口,将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剥皮、拆骨、吸血、敲髓,再一口吞进去,连个渣子都不给你剩。

若想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恩宠、财富、权势、美貌,统统不作数,唯“运道”二字,至关紧要。

运道好的,就算白绫吊在了脖子上,也能化险为夷、出人头地;运道差的,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转头成空。

顾红药觉着,前世的自己,旁的不行,运道却还不错。

正因为运道好,她所迈出的每一步,才都巧之又巧地赶在那个点上,让她最终得以生还。

而有了这一层好处,她还改什么命?

那就是一根独木桥,半步不能错踏,若换个活法儿,万一没赶上那个节骨眼儿,那可就得把命给搭进去了,到时候找谁哭去?

以苟活半世,换余生逍遥,这买卖不亏了。

前世她可开了三十来年的酱菜铺了,这入息多寡,她一眼就能瞧出来,断不会错的。

顾红药习惯性地咳了一声,伸手欲捶腰。

可是,那手伸出一半,她便又缩回了去。

罢了,她险些又忘了,她今年才十二,不是七十岁。

她摇了摇头。

年纪一大,就爱忘事。

初初回来那几日,她总犯糊涂,时不常地便想自称个“老身”,还总寻思找根儿木头当拐棍使,走起路来大喘气,又爱驼背,直挨了好几顿骂,才算掰回来。

谁教她前世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岁了呢?

这老着老着,就老成了习惯,改起来并不容易。

“呼噜噜……”睡在对床的红棉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嘴里还吧唧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顾红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

“咚”,床板晃了晃,鼾声立止。

红棉并未被惊醒,翻了个身,仍旧睡得酣沉。

顾红药收回腿,将眼睛闭拢来,虽睡不着,养养神也好。

她与红棉这半个月都该晚班儿,一个管上半夜、一个管下半夜,是以晨起洒扫这些活计,便轮不着她们了。

说起来,这冷香阁里的宫人,也就这个月头才配齐。红药、红棉并方才抬水进院儿的两个,皆是从各处调拨来的,其中生得白净些的叫红衣、眉眼细细的那个叫红柳。

她们皆是建昭十一年入的宫,大部分在内府各处当差,如红药便在内织染局,红衣在酒醋面局,红柳好些,分在了尚食局,唯有红棉,被分派在金海桥南,服侍一位贺姓美人。

不过,两个月前,那贺美人不慎受了些寒,缠绵病榻月余,到底没熬住,香魂袅袅便归了天。恰彼时冷香阁缺人,红棉便被分了过来。

这一回宫里调派人手,动静颇大,东、西六宫皆在其列,究其原因,却是因了去年秋时,有孕在身的德妃娘娘突然病殁,死的时候,腹中男胎已然成了形,直叫建昭帝心疼不已。

这还不算完,便在入冬前后,接连又有两位妃嫔滑了胎,且皆是男胎。

后宫如此频繁地出事,天子极是震怒,遂将此事托付给周皇后细查。

周皇后惟恐有误,便又请动李太后相助,二人联手,施以雷霆手段,将后宫好生清理了一遍,很是打杀了几个宫人。

因日夜忙着此事,周皇后很快便病了,建昭帝与李太后尽皆揪心,追查之事亦不了了之,而太后娘娘更是哭了好几场。

这后宫之中,佳丽无数、美人成群,却偏偏无一人生下皇子,建昭帝践祚十余载,膝下竟只得三位公主,她老人家能不焦心?

是故,今年初时,宫中又广派人手,前往京畿并周边行省大肆采选淑女并宫人,最后共选得淑女四十名,宫人百余个,充实后宫,宫里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顾红药记着,前世时,太后娘娘趁着二月寿诞,大排筵宴,一来是拿此事做由头,冲一冲宫里的晦气;二来么,也是为着天子大业计。

彼时,周皇后已然大好,遂由建昭帝亲陪着,共同出席了李太后的寿宴,那四十名淑女亦盛妆到场,献上了别致的寿礼,有抚琴弄箫的,有吟诗作词有,有写字作画,不一而足,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而宴罢三日,便有几个才貌出众的淑女,得蒙天子恩宠,就此晋了位份,一步登天。

不过,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顾红药重生得晚了些,倒是没赶上。

而既有新人晋位,则那旧人也需眷顾一二,方能显得圣意宽仁、恩宠均沾,是故,建昭帝便顺手将头几年进宫的那一批也给晋了位份,冷香阁的主人——张婕妤——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只是个美人,按例只能有四个宫女,如今晋升婕妤,自不可等同视之。不仅住处从金海桥南挪到了桥东,有了单独的院子住,且服侍的人手也多了四个,便是红药她们。

此刻正在中庭扫地的罗喜翠,以及去领早膳的刘喜莲,这两个服侍张婕妤的时候也算长久,皆是三等宫女,比顾红药她们地位略高些,却也仍旧提不上筷子。

倒是剩下的两个管事头儿,一个钱寿芳、一个王孝淳,却是那名牌上的人物,亦颇得张婕妤信重。

钱寿芳乃是张婕妤初进宫时就跟着的了,多年主仆,如今仆随主贵,已然混上了正九品掌事,虽只是个虚名,品级却是真的不能再真,在这冷香阁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威信甚重。

王孝淳则是一年前惠妃娘娘亲赏下来的,张婕妤与惠妃娘娘私交甚笃,连带着也高看王孝淳一眼,处处敬他三分。

细说来,这王孝淳原先在惠妃娘娘跟前混得很不如意,如今凤尾变鸡头,他又没什么野心,日子倒也过得,且他从前也在金海桥一带厮混过,各处都有熟人,很吃得开。

思及此,顾红药便又是一叹

拢共也就这么九个人,院子也就只有一进,关起门来,却是法度俨然,倒与那朝堂无甚两样。

迷迷糊糊地想着,倦意上涌,她终是睡了过去,待到被红棉拍醒时,已是午错时分。

匆匆用了饭,四个新来的小宫女便被叫进耳房,跟着罗喜翠、刘喜莲学规矩。

这是每旬的定例。

末等小宫女每旬皆需受训半日,由所属地的大宫女教导,尚宫局会不定期派人来查,还要抽人考核,举凡有那躲懒耍滑、宫规不熟、规矩不严的,便要送进宫正司惩处,若有再犯,一院的人都要跟着吃挂落。

因此,这每旬的教学,无人敢于轻忽,众人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恐有错漏。

顾红药大抵是唯一的例外。

宫规她倒背如流,礼仪规矩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错,举手投足要多规范有多规范。

那是她上辈子流血流泪、挨打挨骂换来的,哪怕死了、烧成灰、化作烟,那烟气儿也能聚出人形来,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管保把主子服侍得妥妥贴贴。

于是,她走神了。

半低着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顾红药心中想的却是:早知道前世死得那样快,她就该把那话本子瞧完了再咽气。

如今这一闭眼,忽忽回到少年时,却不知那话本子里的周寡妇与马秀才,有没有成就好事?

再有,那《嫡女宅斗私人手扎》、《重生之富贵大闺女》最后一册,刘瘸子有没有买到手?那结局到底是喜还是悲?

盯着罗喜翠翻动的嘴皮,顾红药心底怅怅,只觉这满眼春光,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第002章 喧哗

春日迟迟,午后的风携来未名的花香,醺得人欲醉。

红药与红棉双双立在廊外,耳听得那风拍锦帘,“扑楞楞”地作响,眼皮子一个劲儿地打架。

不能睡,不能睡。

顾红药不断提醒着自己。

这还当着差呢,哪里就能当真打起盹儿来?万一主子有召,差事上头出了差错,一顿骂必是少不了的。她可记着张婕妤的脾性,那就是个笑面虎,瞧来一团和气,背地却很有手段,否则也攀不上惠妃娘娘。

只是,越是这般提醒自己,红药那脑袋里便越是一片昏昏。

这年纪的小姑娘,又哪有不渴睡的?便站着也能睡着。

红药竭力瞪大双眸、逼出眼泪,方将那一个又一个哈欠给强咽了下去。

一旁的红棉却根本没她的定力,头一点一点地,几乎盹着。

莫说是她,便连立在帘外听用的罗喜翠,此际也是两眼乜斜着,身子乱晃,所幸挨着门框子,倒也不虞摔倒。

蓦地,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顾红药吓了一跳,半个哈欠卡在喉咙,险些没背过气去。

罗喜翠也激灵一下子醒了盹儿,红棉更是立马站得笔直,左右张望,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儿?”罗喜翠压着嗓子问,抬手揉了揉眼睛,眉间带出了一丝恼意。

张婕妤正在午睡,偏不知谁那么不晓事,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来,万一吵醒了主子,谁也落不着好。

红棉此际已然完全清醒了,登时来了精神,“噌”一下便窜到罗喜翠跟前,讨好地道:“教姑姑受惊了,姑姑可要我给您捶捶。”

罗喜翠没搭理她,只皱眉问:“你可听出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这忽儿巴喇地就是一响,多吓人!”

“回姑姑,我听着就在院子外头,想是离得不远?”红棉陪笑道,借侧身之机,得意地看了红药一眼,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你真笨”三个字。

顾红药意思意思扁了扁嘴,没往前凑。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是木讷得紧,这种拔尖讨好之事,例来没她的份儿。

面上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来,顾红药心下暗自思忖,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时半刻之间,她还真想不起前世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慢慢低下头,眉心拧紧,苦思冥想。

重生半个月来,她每日都在回思前世种种。可是,这都快六十年过去了,她记性再好,又哪里能将桩桩件件都想起来?

“梁嫣,你给我滚出来!”

一道尖利的女声陡然破空而来,刺穿了这静谧的春日午后,亦打乱了红药的沉思。

她禁不住一愣。

梁嫣?

这名字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听过。

她蹙眉思忖,不经意间眼尾余光一瞥,却见一道苍青的身影飞奔而来,正是王孝淳。

他也被吵醒了。

红药并红棉忙问好,王孝淳笑微微地冲她们招了招手,用很轻的声音道:“你俩过来。”

红药微怔了怔,正忖度着他所为何事,红棉已然丢开了罗喜翠,三步并两步飞跑过去,圆润的脸上贴着甜甜的笑:“公公有何吩咐?”

相比罗喜翠,这一位才是大红人,自然要着紧些才是,红棉自是分得出轻重。

虽然生就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可若论心眼,她一点不比旁人少。

顾红药仍旧慢她半拍,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王孝淳约四十开外,面相很是和善,天然上挑的嘴角,令他不说话也像在笑。

“你们俩去门边守着,莫叫人闯进来冲撞了主子。”他低声吩咐。

听着冠冕堂皇的,实则就是要她们去听个壁角。

顾红药心领神会,面上却还是一脸懵懂,红棉略略一想,也听懂了,忙谄笑着应了个是,回身便将红药一拉,眉飞色舞地道:“走,去瞧瞧去。”

微微拔高的音量,显出她对这椿热闹事浓厚的兴趣。

红药点头道声“好”,正要随她前行,猛不防身子被人轻轻一撞,旋即,一个袅娜的身影便擦过她身侧,轻盈而快速地走到了王孝淳身前。

一见此人,红棉登时放下了脸。

来人正是红衣。

“她来干嘛?”红棉鼓着眼睛,声音很低,怨气却十足。

红衣对身后二人视如不见,只高举手中的一样事物,慢声细语地向王孝淳道:“王公公,我把油壶给拿来了。”

随着话音,一阵淡淡的芝麻香油的气息发散开来,原来,她拿着的正是一只小香油壶。

“哟,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王孝淳似颇有些意外,盯了她一眼,旋即又笑眯眯地点头称许。

在后宫里瞧热闹,最是讲究个安静从容、风姿优雅,若是开门阖户地弄出大阵仗来,一来不好看相,再一个,万一被宫正司的人抓住了,那可是要吃棍棒的。

红衣拿出油壶,便是她的聪明处了。

得了王孝淳的夸赞,红衣倒也没显出得意来,只抿嘴一笑,谦道:“都是公公平素教得好。”

“罢了,你们都去吧。”王孝淳朝她们挥了挥手,又提声唤红柳:“出来守在廊外。”

原在房中轮休的红柳,此时也走了出来,正立在廊下发呆,闻言愣了一会,方蹲身道了个是。

便在这须臾间,红药几人已经在拿油润门栓了。

这院子拢共也就一进,不过抬脚就到的事儿。

当此际,门外喧哗已然越来越大,她们悄没声地拉开门缝往外瞧时,恰有几个小宫女尖叫着从斜对面的“扫红轩”跑了出来,大敞着的院门,露出了里头的人影。

一个穿柳绿衫子的宫装美人儿飞散着发鬓,正被个穿茧色上衣的丽人按在地下撕扯,四条白花花的臂膀半空里乱飞,尖尖十指舞动不休,抓、挠、抠、掐、撕,鲜红的指甲也不知是染的丹蔻还是沾了血。

“哎哟,这可真是热闹了。”红棉当即两眼冒光,一头扑在门缝边,恨不能抠下眼珠子来扔在外头瞧一瞧。

红衣静静地望她片时,便往旁让开些,神情中有着一闪而逝的轻屑。

第003章 瓜子

顾红药没去管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只凑去门缝处细细观瞧。

扫红轩中,那绿衫美人虽衣裙散乱,金钗都挂在耳边,瞧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然手劲却着实不小。

但见她奋力扯下对方一把长发,哭得如梨花带雨:“吴美人有话好好讲,何苦欺我来哉?”

一口温温软软的吴侬软语,恰是江南况味。

那吴美人冷不防被偷袭,直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反手一爪子便挠了过去,一面破口大骂:“姓梁的,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行子,黑了心肠的下作娼妇!”

这一开口,却是一口标准的玉京城土骂,恰是爽利脆嫩,像大夏天吃了一口水萝卜。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绿衣美人梁嫣,三年后便会晋位康嫔,颇为风光了一阵子,在建昭末年的大齐后宫,也算是个人物。

至于那位吴美人,红药却无甚印象。

便在她思忖间,吴美人一只利爪已然直奔梁嫣面门,梁嫣惊呼一声,动作却分毫不慢,飞快扭脸的同时,伸臂用力一格。

“唰”,她手背上立时刮出明晃晃五道血印子。

“侬作啥啦!”梁嫣口中迸出几乎变音的斥骂,越发不要命地将两手乱舞,也不知怎么一来,“嗤”地一声,竟将吴美人的衣裳给扯开了。

刹时间,薄透的春衫往旁散去,露出了里头鲜艳的双绣芙蓉小衣,并大片雪白的肌肤。

吴美人两番着了道儿,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便扑了上去,二人顿时扭作一团,直弄得灰尘飞扬,也不知谁的绣鞋“咻”地飞过门槛,掉在地上滚了几滚,那鞋上精致的白牡丹绣花,顿时变得灰头土脸地。

见此情形,饶是红衣素来自恃镇定,亦不免矫舌不下,红药更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唯有红棉,见怪不怪。

红衣与红药此前于外皇城当差,皆是头一回来金海桥,自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而红棉却是一直在这一片儿打转,见多识广,对这种主子打架之事已是习以为常。

说起来,大齐后宫规矩虽严,却也有那么一两个“法外之地”,金海桥便是其一,而以金海桥为中心的方圆数里,更有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做“三不管”。

这却是因为,此地虽就在玉带河左近,借了内苑御园的那么一点水意,然却远离东、西六宫这等煊赫之处,几乎便在后宫最边缘的地带,乃是实打实的一座冷灶。

此外,住在这里的嫔妃,亦皆是些位份较低的,或才进宫不久的新人,规矩上头或是松泛、或是不熟,总归有些欠缺。

更有一样要紧处,便是在那金海桥的西首最北面,有一座内安乐堂。

彼处之不详,大齐后宫无人不晓、无人不晓,其阴森冷僻,常被积年宫人拿来吓唬新来之人,实是阖宫避之唯恐不及之处。故那尚宫局、宫正司的人虽也常来这一带巡视,却是来得快、走得疾,生怕染上晦气。

除以上三点外,还有一个原因,则与朝堂有关。

先帝登基最初,朝中外戚横行、政局混乱,先帝颇花费了几年功夫,方将这股势头压制住。

到了建昭朝,为免前车之祸,天子选妃多出于民间,尤其是那些低位份的嫔妃,好些出身平民,连数都数不全,说好听些叫“天真质朴”,往难听里说,那就是“难以教化”。

如此一来,每当遇上了事,这些嫔妃们难免便会天性流露,将那劳什子宫规尽数抛诸脑后,便如此刻的梁、吴二人。

此刻,她二人打得越发难解难分,顾红药聚精会神地看着,眼都不带眨一下。

根据她多年来跟泼妇打架,以及看泼妇打架的经验,她一眼便瞧出,那吴美人就是个花架子,看着张牙舞爪地,却是远不及梁嫣耍阴招、下狠手来得厉害。

难怪前世寂寂无名,却原来有勇无谋,想是没混出头。

她这厢正想得出神,不防胳膊忽被人碰了碰,她忙回头,便见红棉正递过一把瓜子。

“吃瓜子儿不?”她问,面上多少带了几分得意,扫了红衣一眼,笑道:“前几日主子才赏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俩要来点儿不?”

红衣怔了怔,旋即浅笑着婉拒:“我这几日上火,就不吃了。”

这当口,她哪里还有心思吃瓜子?

骇异还骇异不过来呢。

她在外皇城呆了快两年,那地方活重事繁,管得还严,拌个嘴都要挨打,更遑论动手了。可她万没想到,这金海桥竟还有女主子打架,下人们反倒一轰而散,这算什么?

素常红衣亦有耳闻,道那“三不管”乱得很,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身为再尊贵不过的主子,居然跟泼妇一般地动起手来,打得昏天黑地,管事宫女也不晓得拉一拉,真真是从主子到奴才都没规矩。

红衣心下腹诽,面上的笑容却安雅,眉眼亦温静,瞧来从容淡然,很有几分大宫女的派头。

见她不肯吃,红棉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又转向红药:“你吃么?”

“多谢你。”顾红药倒不曾拒绝,抓过一小把瓜子,抬手便扔了一粒入口,齿关微用力,上下牙轻轻一合。

“喀”,一声脆响,薄薄的瓜子皮轻易分作两半,饱满的瓜子仁落上舌尖,满口余香。

红药星眸微弯,眼底溢满欢喜。

年轻真好。

若换在一个月前,她那牙口如何嗑得动瓜子?只能嚼些软烂的东西罢了。

她慢慢地嗑着瓜子,脑中想的却是,不知何时才能吃得上炒蚕豆?

重生最初的那几日,她便特别地馋炒蚕豆,馋得做梦都在吃。

只宫中规矩森严,蚕豆、黄豆、鱼、羊之类易胀气、味腥膻之物,仆役皆不可食,以免当差时冲撞了主子。

红药空有一副好牙口,却无用武之地,委实引恨不已,遂发下宏愿,离宫之后,定要炒上整整一大箩的蚕豆,天天吃、时时吃,吃腻为止。

如此一想,红药嗑瓜子越发带劲了。

第004章 春睡

此时的扫红轩,已是一片鬼哭狼嚎,两个主子“乒呤乓啷”打得满头灰,奴婢们要么吓跑了,要么吓傻了,根本无人敢劝。

红药瞬也不瞬地瞧着,心下怡然。

有热闹瞧,有瓜子嗑,这宫里的日子,仿佛也并不似她记忆中那般难熬。

再者说,看热闹若没个吃食佐之,也不够圆满不是?

想当初,她可是立在墙头足足两个时辰,就着那隔壁婆媳上演全武行的戏码,嗑光了整两包瓜子、一盘糕点,又喝光了两大壶茶,当中还去净房更了回衣,那才真叫过瘾。

反观今儿这场戏,不是她顾红药挑眼,委实是不大够瞧,也就那几两脯子肉还有点儿意思。

红药嗑出两片瓜子皮,心下格外笃定。

因已回忆起整件事的首尾,知晓其并不会累及冷香阁,她看戏也看得舒畅。

“咦,那不是红杏么?”红棉突地轻叫道。

“哪儿呢,哪儿呢?让我瞧瞧。”红衣立时凑了过去,再不复此前矜持。

红棉却偏不睬她,故意扒牢门缝挡着她,只偏头问红药:“红药你瞧,那丫头是红杏吧?”

她们这一拨“红”字辈儿,入宫最初的几个月,全都在尚宫局学规矩,虽不是尽都识得,大致混个脸熟还是有的。

顾红药向外望了一望,点头道:“嗳,正是红杏。”

远处正碎步而来绿裙少女,容颜清丽、神情端严,正是红杏。

红药恍了恍神。

即便隔了好几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怎样也无法忘却的。

比如红杏。

她是她们这一拨生得最好看的,眸若秋水、眉横春山,极为出挑。

而这个耀眼的、出类拔萃的少女,在建昭朝的最后两年,曾经红极一时,好些人私底下都在传她会被封妃,至少也是个嫔。

然而,这个传闻,也始终只是传闻而已。

红杏死了。

死得含糊而又隐晦。

前世直到出宫之时,红药也始终没搞懂,当年红透半边天的红杏,怎么说没就没了?

几乎一夜过后,宫里就再不见了这么个人,而周遭的人就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连多问一句的都没有。

“她既来了,想是宫正司的人也快到了。”红衣的声音传来,令红药自思绪中抽离出来。

她回头看了看红衣。

红衣的神情很温和,并不因被红棉针对了而生气,唯在说到“宫正司”三字时,她秀丽的眉眼间,浮起了一丝羡慕。

红杏已经是宫正司的女史了,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红”字辈中有此际遇者,唯她一人而已。

听人说,红杏死去的爹是个秀才,她自幼受父亲熏陶,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进宫之后,她先在酒醋面局打杂,很快便脱颖而出,被宫正司的人调了过去,因聪明勤勉,颇受上头管事的赏识,去年年末的时候,正式升任女史,掌书记功过之职,在后宫也算有头有脸。

“把门关上罢。”红衣再度开言,语声轻且细。

提醒了这一句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神情变了变,正色道:“我先去和主子说一声儿,你们小心着些,莫教宫正司的人瞧见了,平白给主子惹祸。”

语音未了,她已经脚步轻快地往正房走去,没给人留半个话缝儿。

红棉有心要抢这份功劳,只她动作远不及红衣快,眼睁睁看她去了,只得黑着脸翻了个白眼,用力将瓜子皮朝地上啐,恨恨骂道:“瞧把她给能的,这满院子就她一个能人儿。”

虽是满口讥讽,然她的神情却分明是懊悔的,显是深恨自己晚了半步,将抓尖露脸的差事给错过了。

红药没说话,只上前将院门轻轻阖拢、栓好,再回头看了看。

正房门外,已然不见了卷帘人,倒是王孝淳立在廊下,正招手唤红衣过去说话。

看起来,罗喜翠、刘喜莲她们,都被唤进了屋。

确实,外头闹成这样,张婕妤若能睡得着,那就真成神仙了。

此际,这位冷香阁的主子已然起了榻,正坐于妆台前,命钱寿芳梳头。

因春睡未足,她面上尚有惺忪之意,海棠红薄罗衫子松松挽着,靛玉色轻容纱的裙子,裁作十二幅,散落在砖地上,堆烟砌雾也似,将那圆凳的凳腿儿也没了进去。

这明艳的衣饰,衬着她春水盈眸、慵锁眉尖,那一番烟视媚行,委实难描难画。

“如何这样吵?这日子口儿不年不节地,她们也能闹起来,真是没一日消停的。”她支颐问,语声也自懒懒,末了,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罗喜翠躬了躬腰,轻声回道:“回主子,王管事正在外头问着呢,等他回来就该知道了。奴婢方才听着,那声音离得不太远,许就是左近几所院子的事儿。”

张婕妤没说话,只向镜中端详,陡见镜子里门帘挑起,露出了王孝淳笑嘻嘻的脸。

她便将身子坐直些,似笑非笑望他道:“说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孝淳忙抢前几步,恭声道:“回主子,奴才打听过了,原是吴美人打上了扫红轩。”

“扫红轩?”张婕妤描得细细的眉一紧,复又一松:“那不是才晋的梁美人的住处么?我记着她那院儿里原先还有个美人,只前几日病殁了,如今就她一个人住。那吴美人跟梁美人应是一同晋的位份,可对?”

“主子好记性。”王孝淳熟练地奉上一句马屁,接着又道:“才殁的那个是宋美人,是七年前晋的位,一直没升上去。至于这批新晋的美人,共计有十六位,里头有十个新人、六个老人。”

他对这些事知之甚详,说得很他细,张婕妤点了点头,左右打量镜中妆容,似是不欲再问。

然而,再下一息,她那张涂了玫瑰膏子的娇艳朱唇,忽又开启:“近一个月侍寝的,有她们俩么?”

“回主子,没有她俩。”刘喜莲抢先回了话。

一旁的罗喜翠便拿眼角夹了她一下,状似不屑,刘喜莲却是眉眼不动,只垂首恭立,仿佛身边没这个人。

罗喜翠嘴角一撇,索性往后退了退,让出地步来,由得她站在头里。

第005章 疹子

“我就说嘛。”张婕妤对两个宫女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只挑了挑眉道:“这几天在那风头上站着的,可是赵、徐、程、谢四位昭仪娘娘,除此之外,也就皇后娘娘并贵妃娘娘了,旁的一概没有。”

她说着便扯动嘴角,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哂笑:“陛下忙着呢,何曾有空?”

屋中诸人俱皆默然。

建昭帝确实挺忙的。

忙着打家具。

太后娘娘寿诞时,建昭帝为表孝心,便将自己亲手打的两把椅子献了上去,权作寿礼。

据说,太后娘娘甚是欢喜。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拿亲手做的木匠活计当礼物了。

前头有个臣子家办喜事,建昭帝也赏了张亲手打的桌子,还下了道口谕,告诉人家“此桌甚结实,卿孙亦可用”。

连人家孙辈儿用啥桌子吃饭都给想到了,这皇帝也算贴心。只是贴的地方有怪了点。

屋中安静了片刻,张婕妤的语声才又响起,仍旧有些懒洋洋地:“那吴美人又是为着什么事儿要去找梁美人的麻烦?”

说这话时,她看向了钱寿芳。

若论消息灵通、为人机变,钱寿芳可是冷香阁头一份。

果然,见主子看了过来,钱寿芳便小心地将檀木梳收进妆匣,方拢袖回道:“回主子,奴婢前两日听见人议论,说是太后娘娘寿诞前一晚,这吴美人脸上突然起了好些疹子,粉都盖不下去,因怕扰了圣驾,她只能留在家里养病,便没能亲去给太后娘娘贺寿。”

“哦?”张婕妤侧首打量着镜中发式,巧笑嫣然:“这也真赶巧了,太后娘娘大开寿筵,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到了,真真是难得的乐事,这吴美人却偏没赶上趟儿,未免可惜,想必她自己个儿也后悔得紧。”

一面说话,她一面摇头叹气,状若憾焉,旋即又抬起纤纤十指,端详着那指甲上才染的大红丹蔻,拖长了声音问:“只是,这好端端地,她怎么就生了疹子呢?”

钱寿芳躬了躬身,回道:“奴婢听人说,这吴美人有个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不能吃鸡蛋,一吃就生疹子。因这病不算重,且那疹子也不传人,只要好生忌口便不会犯病,且她又生得颇美、还通音律,一管笛子吹得尤其好,皇后娘娘在大选的时候便瞧中了她,单将她挑了上来,对她也挺爱惜的。却不想,偏在太后娘娘寿诞的前一晚,那吴美人却不小心破了这忌口。”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张婕妤了然地笑起来,又问:“那后来呢?”

钱寿芳便又道:“奴婢听说,这吴美人平素很注意忌口,不想还是发了疹子,她当下便发了好大的火,一口气砸坏了好几件玩器。待养好了病,她便一直在查那天晚上进的饭食,这查来查去的,便着落在了梁美人的头上。”

此言隐晦,然屋中诸人却皆听明白了。

吴美人想是认为梁嫣暗中使坏,令她失去了在建昭帝面前出风头的机会,这才怒不可遏,打上门去。

张婕妤唇角一弯:“我就知道是这样儿。”

只此一语,再无相询。

此事看着虽简单,然里头的门道却多得很,哪里是空口白话便能说明白的。

表面看来,事情是着落在了梁嫣头上,可真相却很可能未必如此,保不齐连她也是被人算计的。

至于那正主儿到底是谁,委实难讲。

张婕妤微敛了眸,掩去了眼底的那一丝幸灾乐祸。

说来说去,吴美人还是太冒撞了,这才查到个头儿,就不管不顾地闹将起来,事后只怕讨不了好去。

难怪皇后娘娘会喜欢她呢,这等一点就着的爆炭性子,最好拿捏,换谁都会捏在手里,用得好了,那可是能炸出大事来的。

只可惜,如此上好的一枚棋子,还没用上便毁了,而那真正下黑手的人,没准这时候正躲在一旁看笑话呢。

张婕妤摇了摇头,拢下心思,重向镜中端详。

镜子里是一张娇媚的容颜,芙蓉面,柳叶眉,杏眸含春水,樱唇若凝丹,肌肤更是白腻如瓷,吹弹可破。

她叹一声,手抚双颊,眉拢轻愁。

这如花容颜,却也只能空耗在这深宫里,日复一日,看光阴如水、韶华渐逝,到最后,也不过化作那黄土垅中的一抔飞灰,了无踪迹。

她再度叹了一口气。

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

她还算是好的,几年前亦得蒙天子恩宠,此番晋位,亦表明建昭帝多多少少还记挂着她,总好过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面,苦苦熬到白头的。

张婕妤的眉头松了松,到底擎出一抹笑来。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已然极好。更何况,如今她又往上踏了半步,还有惠妃娘娘的眷顾,往后,总有机会的。

她对着镜子舒眉展颜,镜中的美人亦轻颦浅笑。

钱寿芳一直觑着张婕妤的面色,见她由嗔转喜,立刻适时说道:“据奴婢所知,住在西苑的时候,梁美人和吴美人拜了干姐妹。”

“呵呵呵”,张婕妤掩唇笑了声来,目中满溢着嘲讽。

干姐妹?

莫说是干的了,便是那嫡嫡亲的亲姐妹,在这后宫里,那也得防狼一样地防着。

怪道吴美人闹得这样厉害,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因由。

说来,这也是大齐朝立朝时便定下的规矩,举凡经过初选的淑女,皆须住在西华门外西苑的乐成并昭和两殿,学习宫规礼仪。若当中有格外出挑的,则可以侯选妃嫔的身份,入住内皇城仁晖殿。

自然,这等天降的福分,只属于极少数人,多数淑女都会在西苑住上好一段时日,待有机会,方可晋得位份,入住内宫。

不知想起了什么,张婕妤忽又收了笑,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眼前铜镜。

许多年前,她亦曾在西苑住过,也颇结交过几位“好姐妹”。

而后么,她终是知晓,所谓姐妹,那是用来背后捅刀用的。她被人捅过几次,也捅过人几次,不过如此罢了。

且,西苑那地方,惯出幺蛾子的。

第006章 隔窗

“主子,这时候宫正司的人应该已经到了。”王孝淳的声音响了起来。

宫正司的人一到,则事情必有定论,用不了多久,消息便会传过来。

张婕妤“嗯”了一声,轻轻抬起胳膊,钱寿芳忙躬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去窗边坐坐。”张婕妤娇娇懒懒地吩咐了一声。

钱寿芳恭应了,慢慢将她扶至迎窗大案旁坐下,又拿了方大迎枕替她垫着后背,方轻声问:“主子可乏了?要不要再补个觉?”

外头有宫正司压着,扫红轩准定不会再闹腾,张婕妤倒是能好生歇一歇。

“罢了,头都梳好了,再睡还得拆,麻烦。”张婕妤没什么兴致地摆了摆手,转眸向外瞧。

窗户正虚掩着,玄漆透雕万字格儿上,蒙着喜鹊登梅银红绉纱,雾蒙蒙的一层浅绯,明媚的春光投射进来,在案上落下几道影子,滟滟如水波荡漾。

“刚才是谁传的话?”看着院中正规规矩矩站着的四个小宫女,张婕妤似是颇有兴致,随口问了一句。

王孝淳忙上前几步,引颈向窗外看了一会儿,便遥指着红衣道:“回主子,就是她,她叫薛红衣。”

张婕妤点了点头,隔窗细细打量着红衣,眼神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孝淳度其面色,忽想起一事来,忖之再三,终是轻声道:“主子既问了起来,奴才便多句嘴。再过不上半个月便是四月初一,又到了去仁寿宫请安的日子。按旧例,主子这回可以多带两个末等的出门儿来着。”

这是周皇后定下的规矩,每月初一,大小嫔妃皆须去仁寿宫李太后处晨定,不许缺席。

自然,如果是病得要死的,又或者是身怀有孕的,那又是两说。

而除了这每月一次的晨定,周皇后的坤宁宫,却是干脆就免了大家的请安。

约莫她也是不想瞧见这些莺莺燕燕,于是眼不见、心不烦罢。

听得此言,张婕妤便回首横了王孝淳一眼,面上的笑似有若无:“孝淳啊,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如何就猜出来我正琢磨这事儿呢?”

见自己果然猜对了,王孝淳越发小意讨好,拢袖道:“主子的心思奴才哪里猜得着?不过碰巧罢了。倒是这几个小的,不拘带谁,接下来这几日都得再好生调教调教,也免得折了咱们冷香阁的颜面。”

这话说得讨巧,张婕妤倒也有两分欢喜,便点了点头:“这话很是。只是,这几个我也没怎么太使动过,依你之见,带谁去好呢?”

王孝淳早就打好了腹稿,闻言便将两道眉毛向下一挂,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道:“主子恕罪,奴才委实眼拙,这几个到底谁合适谁不合适,奴才可真是瞧不出来。”

此言越发识趣,张婕妤“噗哧”一声笑出来,掩袖道:“你瞧瞧你,在我跟前也这般滑头。”

王孝淳也跟着笑,却再不曾置一语。

张婕妤也不过就这么一问罢了,心下其实早有了计较,一时收了笑,便单手托腮,闲闲问道:“方才扫红轩闹得那样凶,你分派这几个小的各自领了差事,却不知她们这差事办得如何,你且挨个儿说来我听听。”

王孝淳应声是,便细细将红药等人的表现说了,末了又备细说了几人的来历,却也是不添不减,有什么便说什么。

这番话可不短,待他语罢,张婕妤也恰好将一盅红枣茶饮尽,正拿帕子轻拭着唇角。

钱寿芳递过一盏漱口用的温水。

张婕妤接了,却不及饮,只道:“她们几个谁是谁,寿芳你来指给我瞧瞧。”

钱寿芳忙凑去近前,隔着窗纱一一点出了四人的名字。

张婕妤一面听,一面便笑:“太后娘娘这回取的字真好,‘红’字听着就挺喜庆的。”

钱寿芳忙跟着凑趣:“正是呢。那‘福禄寿喜’奴婢们这帮老的都用了,太后娘娘便指了这‘红’字,可见这宫里往后也必定红红火火、欢欢喜喜地。”

这等好话、吉祥话,张婕妤自是点头赞同:“可不正是么?太后娘娘福份大,由她老人家亲点的字,想必也有大福气的。”

语毕,她便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向红药、红柳二人遥遥一点,漫不经心地道:“这两个瞧着倒是干干净净的。”

言下之意,就她们俩了。

钱寿芳恭声应了个是。

交代完此事,张婕妤便有些百无聊赖,一时倦意袭来,遂掩口打了个哈欠,漫声道:“罢了,你们都下去罢,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且歪一歪,不必留人服侍。”

众人皆领命退下,唯钱寿芳略停了片刻,先拿过床小夹被来,轻掩在张婕妤的身上,又将那窗户阖严,以免春风吹透,伤了主子的身了,眼见得张婕妤阖目养神,方退去外间。

掌灯时分,四个“红”字辈小宫女便换了班,红药与红柳分做一路,调去早班,床铺也换到了朝南的墙边,而红棉、红衣二人则分作晚班,床铺换去北墙。

这一替一换之间,主子的好恶,亦是一目了然。

“啧啧,真是会咬的狗不叫哇。面儿上瞧着老实本分,底下那心眼子可比筛子还多。我们这些没主意的,显见得就不得主子的欢喜了。”红棉将一条腿跷在门槛儿上,“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风凉话成串儿往外冒。

若论服侍主子的本事,她自问乃是四人之中的翘楚,恨只恨主子并不赏识,她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你教她如何不气闷?

再一个,她也算是金海桥的老人了,四人之中本就该以她为首,可如今却被旁人压在了头上,她心中自是大不平。

红药与红柳正收拾铺盖卷,闻言俱不作声,倒是一直安安静静做着针线的红衣,将缝衣针向鬓边擦了几擦,柔声劝道:“妹妹这话说得太重了。红药和红柳都是温柔和顺的性子,主子看重也是该当的,不像我这样笨笨的,不讨人喜欢,那也是咱们没福分,怨不得旁人。”

这般说着,她面色便有些黯然,叹了一声,重又低头缝帕子。

第007章 听音

红棉瞥了红衣一眼,忽然“咯”地笑起来,翘起一根小指向她点了点:“嗳,我说你呀,要挑唆人且去别处挑唆去,打量着谁是傻子呢?”

红衣怔了怔,旋即脸涨得通红,张口便欲辩白。

不想红棉却生了张快嘴,根本不给她说话之机,抢先道:“怎么着?难道我说错了?你这话不就是挑梁架火么?不就是要让我觉着我既不温柔、又不和顺、还不老实么?然后我这一生气呀,就会跟她两个闹起来,闹得上头都知道了,最后我们三个挨打挨罚,就显出你一个人的好来了,是也不是?”

这一通抢白,字字尖利,直将红衣说得眼睛都红了,那已然颇具规模的胸脯,更是剧烈地起伏不息。

看了红棉好一会儿,她方颤巍巍转过一双晶莹泪目,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红药二人道:“两位妹妹可千万别听她的,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嘴笨,不会说话,两位妹妹别往心里去。”

语声未了,那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她忙抽出帕子来擦,却是越擦,那泪珠子掉得便越厉害,怎样也擦不净。

“啊哟哟,瞧把你给委屈的,简直伤心死你了呢。”红棉冷笑起来,蓦地将瓜子朝袖中一收,咳嗽两声,便将手指翘作兰花状,捏细了嗓子,娇娇柔柔地道:“你们瞧瞧呀,红棉骂我、欺负我,你们怎么都不来帮帮我,哎呀呀,我这个苦命可怜的人啊啊啊……”

她用着伶人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旋即面容一冷,“呸”地朝下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骂完了,又掏出瓜子来磕,没事人一般。

这几乎是明着打脸了,红衣越发气苦,直哭得满脸是泪,偏又不敢高声,瞧来越发柔弱可怜,反衬出红棉恶形恶状、形如泼妇。

红药木着一张脸,心下却也有几分清明。

前世时,她分不出人好人坏,只晓得看个表面,总觉得红棉太凶,红衣柔弱。

如今,到底虚长了几十岁年纪,旁的不甚灵光,听话听音这桩本事,却是渐长。

自然,这长得也极有限,也就比她前世好上一丁点罢了。

说到底,她那七窍里头,也就通了六窍,剩下的,是一窍不通。

红药低头抠着手指甲,心底十分羞惭。

若论年岁,这满屋子小姑娘都得在她跟前跪着叫“祖宗”;然若论心计,跪的那个就成了她,人家才是祖宗。

“你俩该轮班儿了。”红柳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便如她这个人一样,她的语气亦是细的、淡的,无情无绪。

红棉与红衣俱皆一惊,忙看向铜漏,这才发觉,竟到了值宿之时。

“这地归你们扫了。”红棉挑帘便走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瓜子皮。

红衣也止住了抽泣,用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方站起身来,湿润着眼角强笑道:“要不还是我来扫吧,怪腌臜的。说起来都是我们这班儿的事,红棉就是性子急,你们也别怪她,我代她向你们赔不是。”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当真屈膝蹲了蹲身。

红药惊得一跳,连忙错身让开。

这个礼她可受不起。

“还是我来吧。”早在红衣屈膝时,红柳便去屋角拿来了箕帚,这会子已然动手扫起地来。

“哎呀,这多不好,都是我们的错,还是我来吧。”红衣忙上前便要去抢。

红柳灵巧地往旁一让,躲开了她的手,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并不敢劳你的驾,不过小事罢了。再一个,若是为这么点子事,便教你误了主子的差事,我们纵使罪该万死,你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去?”

锋芒毕露的一席话,经由她说来,却是不见半点火气,平淡得如同说着不相干之事。

红衣被她噎得一口气没回过来,胸脯再度剧烈起伏,那一番波澜,蔚为壮观。

那一刻,她的心底,实是有着难以抑制的震惊。

这红柳平素瞧来不吱声不吱气地,却不想辞锋之利,犹在红棉之上,几句话便把人堵死了。

且相较于红棉的口角缠杂,红柳这才是真本事,不过三五句话,便将事情又撂回到了红衣手中,若再厮缠下去,错就全在红衣一人之身。

思及至此,红衣心下越发悚然,只觉得,这金海桥果不负那“三不管”的名头,难相与之人竟是扎堆,这才一刻不到的功夫,她竟两度受挫。

然则,那又如何?

红衣咬住嘴唇,半低了头,掩去满眼愤懑与不甘。

她想要的,谁也夺不去。便夺去了,她也能再抢回来!

抑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她抬首举眸,雅淡的脸上,笑容温静。

目注红柳数息,她柔声轻语地道:“瞧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没的讨人嫌呢,两位妹妹莫恼了我去才好。”

不待人搭腔,她已顾自提步向前,袅娜的身形有若纤柳,语声亦如是:“既这么着,那就有劳红柳妹妹了,姐姐我先去当值。”

言至此,忽一转首,两道锐利的眸光,飞快扫向了红药。

红药不防头,心头大骇,身上像被针扎了一下也似,忙转回头,佯作铺床。

只是,那铺盖早便安顿好了,她委实无床可铺,只得这里摸摸、那里扯扯,作出一副很忙的样儿来,口中还不停叨咕:“怎么帐子又歪了,啊呀被褥也皱了,啊呀呀这帐子上有个洞,蚊子会不会飞进来?不行,我得找针线来补一补……”

那一刻的她,浑然不觉自己动作生硬、言辞匮乏、语气呆板,演的痕迹不知有多重,还自以为得计,兀自嘟囔个没完。

红衣笑容未改,眸光在她身上停了停,挑帘跨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场风波,便这样消弥于无形,若一粒微尘落入平湖,连个涟漪都不曾荡起来。

在“三不管”、在东西六宫、在偌大的皇城,这样的口角争执、言语机锋,乃至于吵嘴骂架,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只消别闹出大事、祸事,不惊动高贵的主子们,则无人会问,更无人多管。

第008章鞋

张婕妤近日十分郁结,起因是为着一方布帕。

她专为“织茧礼”预备的帕子,竟被耗子咬了个大洞,根本用不得,气得她当场砸破了一只茶盅。

“织茧礼”乃是一年一度的大祭礼,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在京诰命皆需参加,论隆重,不比“亲蚕礼”差。

此等祭礼,各路嫔妃自不能躬逢盛事,然却需奉上各色应景物件,以示皇家内眷对桑田农事的重视。这其中,织茧礼所需之物,便包括一方由嫔妃们亲手纺织的布帕。

这布帕亦有讲究,皇后为尺二、贵妃一尺、诸妃八寸、嫔及以下皆为五寸。

后宫修建有专门的织堂,分南、北两所,皆设在西苑芭蕉园左近,每所各有织机十余台,由宫正司派专人负责记录嫔妃们使用织机的次数、时辰、纺织进度等等,皇后娘娘每月都会查看,有时还会亲至织堂抽查,基本上很难做假。

也正因此,嫔妃们不敢有半点怠慢,俱皆踊跃奋进、争相表现,以示对皇后娘娘之敬意。

张婕妤原本早便织好了帕子,专候着在织茧礼前奉上,未料天降横祸,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帕子是由刘喜莲收着的,张婕妤便将她痛责了一顿,又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以儆效尤。

刘喜莲自不敢违,背着人却直叫晦气。

那布帕她收得好好地,还特意装在匣子里,恨只恨那耗子齿利,竟将木匣给咬破了,带累得她也跟着倒霉。

可怜张婕妤,不得不重去织堂纺布。

偏偏地,连日来春阴缱绻,凉风更兼细雨,满地落红泥泞,路委实不大好走。

她本就气苦,心里又急,好容易织好了布,那截止期限也快到了,幸而不曾误事,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忙忙碌碌间,已是浃旬过去。

这一日清晨,天还擦着黑,红药起床后,扒在窗户边探头往外瞧,却见屋脊上空、梨树当头,正是一片黑压压的天,层层乌云翻卷,晨风清润而凉,花香亦是潮浸浸地,恐又要落雨。

“别看了,早早去把水打了,免得一会儿赶上雨。”红柳捧着面巾走过来,轻声说道。

红药“哦”了一声,将窗户阖拢,转去桌前熄蜡烛。

也就在这当口,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睡在床上的红衣,眼皮子微微动了动。

红药心头一凛。

她醒着?!

那么,便是今日了么?

她知道,这几日会发生一件大事,且如今再细想,此事绝不简单,红衣或亦涉足其间。

只是,红药素乏才智,委实并不能明晰事件背后之意,且年深日久地,那出事的日子是到底在哪一天,她也已然半点记不起来,唯凭借眼前情形,粗略推断个大概罢了。

心下不住转着念头,她面上却竭力不表现出来,匆匆去廊下洗漱完毕,回屋时,见红柳正坐在床边穿鞋。

那是一双宝蓝桃花一枝春绣鞋,鞋面儿是簇新的珠光缎,上头的绣工极为精致,瞧着就很不寻常。

红药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

她认得这双鞋!

纵使光阴久远,记忆早便蒙了尘,这双鞋,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始终难以忘怀。

原来,真的是今日!

红药的心砰砰砰跳将起来,一刹时,整间屋子都似回响着她的心跳声。

不知何故,她有种朦胧的感觉,觉着,前世那懵懂间历过的种种,此际再看,似乎那实情只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她两辈子都想不清的真容。

莫非,那件事的背后,尚有隐情?

红药拧眉沉思。

恰此时,红柳穿好了鞋,试着在地下踩了几踩,猛一抬头,正对上红药直勾勾的视线,她当下一怔,问:“怎么了?”

红药惊醒过来,忙掩饰地抬手抚鬓,一面便笑:“没什么的。”

说着便放下手,顺势向她足下指了指:“就觉着这鞋怪好看的。”

“是么?”红柳并不曾起疑,淡笑着看向脚下:“前儿正好鞋坏了,就换上了。”

见她行动如常,红药胆子大了些,干脆做戏做足,尽可能表现出羡慕的模样来,问:“这鞋绣工真好,是你自己做的么?”

“不是的,上个月主子赏的。”红柳不在意地道,语气平实,并无炫耀之意。

红药点了点头,面上羡色愈浓,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

这大阴天的,又是连日落雨,换新鞋作甚?

不怕弄脏么?

且红柳今日这话也多了些,全不似她平素鲜言寡语的模样。

“若不是前头那双委实穿不得了,我也不想这时候换上新的来着。”红柳浅笑着道。

这话说的,越发多余了。

红药满心狐疑,险些连面上神情也维持不住,忙又假装低头整理衣裳,待面色复归如初,方抬头笑道:“何时主子也赏我双好鞋穿穿就好了。”

“赶明儿当好了差,也就有了。”红柳淡淡地道。

红药不敢再兜搭,只含笑不语。

便只这几句话往还来去,她便已满手潮汗,好悬不曾露了馅。

原先看那伶人在戏台子上唱戏,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如今轮到自己“粉墨登场”,她才知有多不易。

真真太难为人了!

神情、语气、动作都得接上,脑瓜子还得不停地转,她应付起来很是吃力。

所幸红柳似亦有心事,倒未察觉她的异样。

而即便如此,红药仍生出了一丝怯意。

前世熬过宫里那十八年,她所恃者,一为谨慎,二则,便只一个“巧”字。

后来她离开玉京城,前往岭南,彼处民风彪悍,耍心眼那套根本吃不开,她于是越发活回了头,打架骂街样样来得,反将宫里的作派给丢开了。

而今,六十年过去,重回旧时光阴,她不仅生疏,且亦老大不自在。

罢了,往后还是以装傻为上。

红药暗自忖道。

“往后你得的鞋,没准儿比我的更好呢。”红柳语声再响,似带几分宽慰之意。

在红药听来,这仍旧是挺多余的一句话。

她不敢再吱声,只笑着点了点头。

第009章 银册

闲话叙罢,两个人便去杂物间取出木桶,启开了院门。

推门处,迎面涌进一阵凉风,吹得二人衣袂乱飞,她们不约而同收住脚,拢鬓理衣。

正当此时,西厢门帘忽地一挑,刘喜莲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今日恰轮到她当值。

“刘姑姑早。”二人忙小心问好。

刘喜莲似仍未醒足,眼睛底下挂着青,一手掩嘴,另一手便不耐烦地冲她们挥了几挥,赶苍蝇似地:“罢了罢了,快去抬水,回来早早吃了饭,完了还得学规矩呢。”

因她两个将要随张婕妤参加每月一次的仁寿宫请安,故这几日正在重学宫规,由钱、王二人亲自教导。

见刘喜莲一脸不高兴,红药与红柳悄悄对视一眼,皆不敢说话。

自被张婕妤责罚后,刘喜莲的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连罗喜翠都绕着她走,红药她们更不会招惹她了,很快便抬着木桶出了门。

金海桥东共有两处水井,东首的那处离着冷香阁近些,却也在百步开外,去时容易,然担着水回来,却是挺重的活计。

从前,这些皆是刘喜莲、罗喜翠的差事,如今红药她们来了,她二人才算轻省些。

这其实也是因了在金海桥一带,妃嫔们位份低,才会由宫人自行取水,换作东西六宫,却是有人送水上门的。

至于乾东西五所,因建昭帝无子,那地方给几位年老体面的女官住着,平素也有人送水。

红药她们来到井边时,井栏前已排起了长队,三三两两的小宫人聚在一处,有说闲话的,有吃零嘴儿的,也有靠树打盹的。

两个人左右看看,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并不与人交谈。

她两个皆是外来的,行止与金海桥的仆役不大一样,那些人也不爱理她们,顾自聊得热闹。

“你们听说了吗?吴美人被送回西苑去了。”说话的是个身材微丰的宫女,一身末等服色,瞧着未满双十,说起话来眉眼乱动,一看就是个心思灵活的。

因离得不远,又在下风口,红药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立时竖起了耳朵。

此事了局如何,她已然记不太清了,而今听闻,自是欲知详情。

那微丰宫人才一说罢,另一个同样也穿着末等服色、瘦长脸、年约十六七的宫人,便拍着没二两肉的胸脯道:“吓,这事儿我也是才听人说起来的,真真的教人害怕。那吴美人手上的银册子都没焐热,一转眼儿就凉了。”

大齐祖制,皇后金册金宝、贵妃金册金印、妃只有金册,嫔及以下则为银册。

吴美人的银册都被收了回去,人也送回了西苑,此即表明,她是要重新做回没有位份的淑女了,再想熬出头,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至此,红药心头的最后一点疑惑,烟消云散。

看起来,吴美人最后了无声息,便应在了此处。

“我还听人说起了件事儿。”那细瘦宫人又道,一面往四下看了看,样子很是神秘:“听说,那梁美人其实是冤枉的,吴美人起疹子的事并不与她相干,是有别的人将鸡蛋混在了甜羹里头。”

“哟,那梁美人可就太冤了,平白挨了顿打。”先头那眉眼灵活的宫人说道,一脸地大惊小怪。

细瘦宫人顿了顿,忽又握着嘴笑:“我还听说,吴美人……哎呀错了,现在人家是吴淑女了……这吴淑女呀,也是自作孽,兴冲冲打上扫红轩,却是欺人不成,反吃了大亏。”

“哟,这话又怎么讲?”微丰宫人夸张地道,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另几个宫人亦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说说。”

那细瘦宫人挤眉弄眼地道:“听说啊,那齐司正带人把两位主子拉开的时候,梁美人是好人有好报,也就蹭破了点儿皮,吴淑女可是连衣裳都掉下来了呢,险些便要光腚见人,可见恶人必遭天报应。”

众女尽皆“吃吃”笑了起来,那微丰宫人便作势要打,口中嗔道:“好好儿地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也不知道害臊。”

“吴淑女都不怕害臊,我又怕甚?”细眼宫人挺了挺一马平川的胸,完全没当回事。

吴淑女已然被踩下去了,怎么议论都不相干,梁美人却是毫发无损,听说皇后娘娘还怜她平白受了冤屈呢,说不得往后就有一场大造化,所以,这群宫人言来语去间,并无对她的不敬,只将那吴淑女一通编排。

红药一面听,一面感慨。

前世时,她真是傻到了家,一直以为金海桥的宫人个个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此际她方知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家门儿清。

听了一耳朵闲话,那天光已然微明,红药与红柳排上队,汲井而回,行至半路,便见东边的天空黑云如墨,只透出一线细长的白亮。

风越发凉了。

红药极目远眺,蓦觉面上一凉。

落雨了。

不知何时,半空里飘起细细的水沫子,如坠絮、似飞花,被风拂得四处乱飞,扑上面颊时,亦是软绵绵、毛茸茸,比那牛毫更细。

“这雨真下起来了。”红柳道,一面拿肩膀蹭了蹭散落在耳旁的碎发,喘息声有些粗重。

桶里装了大半桶的水,极重,两个人抬着都很吃力。

红药亦喘着大气道:“咱们快着些,到了门檐下头就好了。”

二人勉力快步而行,不消多时,便已行至门前。

直至此时,两个人才同时松了口气,将木桶搁在门边,停下来略作歇息。

红药回头望去,见那雨丝仍旧慢悠悠地向下飘,疏落而轻盈,不像雨,倒像在下雪。

“呀,我的鞋!”耳畔蓦地响起一声轻呼。

红药神情一滞,随后,慢慢转过了头。

红柳正皱眉看着脚上的鞋。

簇新的宝蓝鞋面儿上,不知何时,竟溅上了好些黑泥,瞧来十分扎眼。

红药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多久远之前的记忆,在这一刻陡然奔涌而至,与眼前的画面渐渐重合,先时模糊,而后,逐次清晰。

她确实没记错。

事发之日,正是今日,此时,此刻。

第010章 作色

用力吞下了一口唾沫,红药张了张嘴,欲说上两句场面话。然喉头蓦地一阵发紧,竟开不得声。

好在红柳此时又道:“今儿才上脚的新鞋呢,这就脏了,好可惜。”

懊恼且心疼的语气,十足一副小姑娘对新衣物爱惜不已的模样。

红药干咳一声,终是说道:“是……是啊,怪可惜了儿的。”

干巴巴的音线,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假。

红柳却并未多在意,只从袖子里抽出方素帕来,弯下腰,细细揩着鞋上泥点儿,模样极为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旁人再也不能扰了她去。

望着眼前的红柳,红药先觉怔忡,随后,便有一股凉意自后心窜上来,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从停步惊呼,到皱眉抱怨,再到弯腰拭履,红柳的一应举动,直若行云流水般地顺畅,不见半点迟滞,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发生。

而红药却终是知道,这,其实是一局。

红柳此刻之举,已然打消了她最后的疑惑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悚然。

这些人,若无其事地、自在从容地、悠闲安然地,便将那歹毒阴险的心思用在了旁人身上,仿佛此乃天经地意之事。

她们就不觉得亏心么?

有什么话,何不明说?

何以要使这般手段,暗地里给人使绊子?

她们有没有想过,那中计之人,譬如她顾红药,会是何等感受?

红药用力抿紧嘴唇,心底里鼓荡着一个念头:

当场叫破这诡计,让这些恶心的嘴脸无所遁形。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浑身都微微地打着颤。

然而,再下一息,那翻涌的情绪,却又倏然散去。

足足花了两辈子的光阴,她才知,此乃一计。

而再看旁人,虽年齿尚幼,动起心思来却不露声色,行止间更是老练。

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她拿什么去和人家斗?

此念一生,红药竟而觉出几分庆幸。

亏得开初她就没打算换个活法,如今看来,这条路还真走对了。

那么,就还按前世的来罢。

脑中念头不息,红药脚下却是一点不敢慢,严丝合缝地卡着红柳的动作,走上前去推门。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自然,因上一世时,她亦是如此做的。

只是,这一世的她,终究不能如上辈子那样,心无挂碍。

推门的一刹,她心慌、气短,后脊梁骨冷飕飕地,像戳着两根冰锥子。

那是红柳的视线。

纵使背向而立,可红药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的眸光,正牢牢嵌在她的后心。

她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咿呀”推开了门。

门后是熟悉的青石阶,绿森森地,苔痕尚新,残留着连日来被雨水打湿的潮渍。

顾红药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抬脚便踩了上去。

一脚踏空。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

纵使早有所料,然而,当整片青砖直直砸向面门之时,红药还是本能地闭上了眼。

“哐当”,那砖地拍在红药身前,她四脚着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嗅着微湿的青草气息,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成了。

好好歹歹,她算是全了这出戏。

而她后半辈子的清福,经此一摔,便有指望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红药几乎忘了方才的愤怒与颓丧,亦忘记了手掌与膝盖的刺痛,更未去管脚踝处钻心的疼,唯满心期待,好似那光灿灿的好日子,正朝她招手致意。

“红药!”直到她这一跤摔实了、摔死了,红柳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惊呼了一声。

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声量,添一分则太响,恐会惊醒香梦正酣的主子;减一分则太弱,刘喜莲怕还听不见。

这分寸拿捏的,委实精到。

红药呲牙咧嘴地挣扎着站起来,将没受伤的手背掸着裙子,心底冒出四个大字:

老身服气!

如今带着脑子再看,这满院子可不就她一个糊涂蛋?

可笑她前世此时,她还以为自个走背字来着,直到几年后,才隐约咂么出点味儿来,却也始终一知半解。

“你可要紧?”红柳满面惶急,疾行两步,忽然又停下,一脸愕然地看着门后的石阶。

那石阶原是由几块条石拼成的,此际,正中的那块条石已然塌陷,红药方才应该便是踏在这块石头上,方才一跤摔倒。

“这石头怎么坏了?”红柳似是极为惊讶,两手牢牢扶着门框,小心躲开坏掉的石块,方迈步走了进来。

红药转过头,冲她咧了咧嘴:“我也不知道。”

此刻的红药,终是觉出了疼,笑容古怪而狰狞,与她的处境倒也贴合,并不使人起疑。

“呀,你摔伤了呢。”红柳盯着红药的裙子说道,面上有着再真切不过的同情。

红药没说话,只低头向身上看了看。

手掌已然擦出了血印,裙子也蹭破了,露出里头破了皮的膝盖,脚踝处更是火辣辣地疼。

仿佛……比前世伤得还重。

红药微微蹙眉。

方才那一脚,她是狠着心才踏出去的,莫非用力太猛,演过头了?

“这又是怎么了?”还未待她想明,刘喜莲已被这阵响动惊动,挑帘而视,一见此情形,她当即便沉下了脸。

“你作死啊?路都不会走么?”她摔帘子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骂红药,脸色极为难看。

摔跤就摔跤,偏在她该班儿的时候摔,这不是给人找不自在么?最近张婕妤正恼着她呢,万一被吵醒了,她这个班头必要吃挂落。

红药此时正疼着,倒也不虞演得不像,只苦着脸回道:“回刘姑姑,我……我不小心踩到那个坏掉的石阶,就摔了个跟头。”

刘喜莲往门的方向看了看,见那石阶果然坏了,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又是摔跤、又是石阶坏,怎么这糟心事都叫她赶上了?莫非老天嫌那三月的月例罚得不够,还要再来个雪上加霜?

再者说,红药若是伤个十天半月的,以钱寿芳那个死脑筋,必会说什么“该谁的班儿,谁领罪”,到时候,红药的差事就会全都落在刘喜莲的身上。

这可怎么成?

她好容易才熬到如今这地步,若再回头做杂役的活计,那不就又活回去了吗?

第011章 好意

刘喜莲越想越是拱火,看向红药的眼神像要吃人,张口便骂:“你是死的吗?”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道:“那石头坏了你就不会躲?红柳怎么就好好儿的,偏你就摔着了?你这眼睛是瞎的么?我看你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阴冷而低沉的喝骂,回荡在静寂的院子里,红柳垂首而立,红药也低着头不作声。

“你傻了?还杵着干嘛?”见红药站着不动,刘喜莲越发看她碍眼,上前重重一巴掌便拍在她背后。

这一掌她使足了力气,红药吃痛,两脚又不受力,跌跌撞撞直向前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踝伤处登时一阵锐痛,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那一刻,并无人发现,东厢耳房的窗纱背后,贴着一张脸。

正是红衣。

看着红药一身狼狈,被刘喜莲连骂带打,红衣的眸中,浮起了一丝错愕。

“怎么是她?我分明……”她咬住嘴唇,视线转向一旁的红柳,犹带了几分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怨毒。

好一会儿后,她的身形方向下一塌。

罢了,红药便红药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便知晓,此计未必便能陷进红柳去,毕竟,她也只观察了几日,并不能保证头一个进院儿的,就一定是红柳。

现下果然出了岔子,好在,也没白费了她的心思。

只消让出那个名额来,管她是谁呢。

红衣弯起眼睛,动作轻悄地离开窗边,走回自己的床铺。

因只着了袜子,这一路半点声息未出,然她还是很小心,屏息听着红棉的呼吸。

红棉睡得很沉,气息均匀,外头这些许响动,显然对她毫无影响。

红衣终是放了心,坐在榻边,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着衣裙。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她的手一直在打颤,好几次都系错了衣带。

也无怪她如此激动,实是那个消息太重要、太美好,由不得她不心向往之。

于她而言……不,是于所有仍做着末等杂役的宫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冠冕堂皇、无人可违。

只消她能跟着张婕妤去仁寿宫,等待着她的,便是一程锦绣。

一念及此,红衣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千般思绪尽涌心头。

她原以为,凭她的样貌才智,张婕妤必定一眼瞧中。可却没想到,这理应手到擒来之事,却偏偏滑脱了。

她分明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张婕妤却像瞎了眼,反倒点了红药与红柳二人。

这让红衣十分失落,继而不甘,然后愤怒,最后,便是怨恨。

红药蠢笨、红柳貌丑,哪里及得上她薛红衣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凭什么她要输给这些庸脂俗粉?

这不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

张婕妤此举,想必便是见她太出挑,于是出手打压。

一定是这样的。

红衣拧紧了手中衣带,雪腮之上,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眸光冷硬如钢针。

这份前程,她要定了。

既然天不予我,则我自来取。

于是,她花重金买通了罗喜翠。

罗喜翠很贪财,红衣一路将价码加到五十两,差不多花掉了全部体己,才说动其出手相助。

不过,与前程相比,这些须银钱又算得什么?

红衣洒然一笑。

她知道,罗喜翠与刘喜莲争了好些年,互有胜负,谁也不服谁。如今,她薛红衣不只奉上大注银子,更给了罗喜翠将对手踩在足底的机会,对方自是笑纳。

红衣眯起眼,夹住了目中的一丝嘲讽。

蠢材,只知在这螺狮壳大的地方争点儿泥腥,却不知外头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也难怪熬到现在,还只是个三等。

没出息!

红衣无声冷笑。

不过,话说回头,蠢人却也有蠢人的用处,如今计策已成,虽然人没算计对,却也无所谓了。

之前她要对付红柳,无非是不欲与她搭班,想着,红药这个笨笨的,想必容易共事。

惜乎天不遂人愿,偏教红柳躲了过去,这也是无法之事。

所幸心愿已成,红衣自是满意。

且不论她如何在耳房中细思量、暗欢喜,却说院中,刘喜莲不干不净地骂了红药几句,便又冷声吩咐:“快去抬水,别误了洒扫!”

语毕,寒着脸去看红柳:“还有你,看什么看,快干活儿!”

看样子,红药的伤她是打算视而不见了。

红柳低低应个是,转头看了看红药。

因背对刘喜莲,她悄悄向红药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先应付过去再说,口中则道:“红药,我们先把水抬进来罢。”

红药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声线:“我来帮忙罢。”

温柔且安静的语声,似和着微风细雨,款款入心脾。

刘喜莲循声回头,却见红衣正袅袅婷婷立在廊下。

“你又来凑什么热闹?没事睡你的觉去!”刘喜莲没好气地道,心下涌起十二分的厌烦。

这个红衣整天装模作样地,现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委实懒怠想。

红衣闻言,却是一丝未恼,面上的笑容仍旧温柔,比之刘喜莲的喜怒形与色,竟更有几分大宫女的模样。

她碎步转出游廊,行至那微雨之中,形容皆是大自在,规规矩矩向刘喜莲躬了躬身,方轻语道:“刘姑姑,容我在这儿斗胆说一句,红药这个模样,若要再接着当差,只怕有些不大妥当。”

第012章 豆包

刘喜莲压着眉头,面色比天空还要阴沉。

不是她说,这顾红药委实是蠢,她原还觉着笨有笨的好,如今看来,活该倒霉。

在这深宫里头,使个绊子、下个黑手什么的,真是再寻常不过了。若连这些许小事都躲不过去,那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也免得活受罪。

如此一想,刘喜莲心头的那点不虞,便也烟消云散,看红衣也顺眼了几分。

这些小贱人的勾当,横竖不关她的事,她只消把差事交了便得。

红衣细察其神色,知晓她已被说动了,只差最后一把火,遂敛了眉眼,恭恭敬敬地道:“我知道我太冒撞了,在这儿给姑姑赔个不是。”

她屈膝行了个礼,复又直身,语声切切:“如今这时辰也不早了,红药伤得挺重的,便是现下让她当差,只怕她也做不好。姑姑若是愿意呢,我这就替了她的差事,先把活计做了,也好向上头交差。若是姑姑不乐意,我自不敢违您的意,现就回屋去。”

一番话进退合宜,很是适耳。

刘喜莲望她一眼,带笑不笑地点了点头:“罢了,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也不好拂了去,那就这么着吧,一会儿你只管把栏杆抹净了,红柳擦地就是。”

三言两语分派完毕,她便又看回红药的方向,神情亦飞快变冷:“还杵在这里做甚?还不赶快回去把那你身衣裳换了?等着我扶你么?”

红药正自疼得昏天黑地,也没想着要做什么表情,含糊应了个是。

刘喜莲重重“哼”了一声,掉头便回了西厢。

今日下雨,这院子却也不必扫了,倒省了她的差事,现下她要回去好生想一想,稍后该如何向张婕妤回话。

毕竟,那石阶都塌了,红药的伤也瞒不了人,倒不如先把主意拿定了,才是正经。

“刷”,门帘落下,刘喜莲的身影消失在帘后,院中氛围亦随之一松。

红衣当先两手捧心,作出一副后怕的样儿来,小声地道:“呀,可真吓死我了,我现在腿还抖呢,就怕刘姑姑恼了我。若得罪了她,往后我的日子可难过呢。”

细雨微风中,这声音细嫩清脆,听着就让人舒服。

红药却在心里恨恨翻了个白眼。

这小娘皮,坏得很。

分明此事就与她脱不了干系,偏话说得像立了多大的功劳似的,还要人承她的情。

臭不要脸的!

拼命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红药将注意力放在伤势上。

疼一疼也好,可以让她暂时不去想这些牛鬼蛇神的伎俩。

红衣一番话说罢,静立了片刻,似是等人接话。

可惜,没人理她。

红药埋头揉膝盖,红柳更是看也不看她。

红衣终究年岁尚幼,脸皮子始终薄了两分,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僵了好一会子,方搭讪着走到红药身旁,柔声道:“你瞧瞧你,伤得这样重,还是先回屋歇一歇吧。”

红药挤出个笑来,咬紧牙关不开口。

她怕她一开口,就会有成串的脏话喷出来,那可就破功了。

“我瞧这话很是。”红柳这回倒接话了。

说罢了,便提步往这边走,面上含了两分关切:“红药你走道儿都不利索了,早些回屋也好。”

许是没想到她竟会应声,红衣怔了怔,旋即便笑起来,点头称是,复又一脸不忍地看着红药道:“红药啊,今儿上晌你就别出屋了,我看你膝盖皮都破了呢,可疼不疼?”

当然疼啊!

都成这样了怎么会不疼?要不你试试?

红药心头火直往上窜。

不消说,地上那几块尖石头,肯定就是这厮故意放的,尖得都能当刀子使了。

真想不到啊,这温温柔柔的薛红衣,竟是个白皮黑心儿的豆沙包!

看着眼前那张白净秀丽的脸,红药真的很想一巴掌抡上去,管教它豆包变豆饼、豆渣、豆腐脑!

想她石榴街顾老太,当年从街头一路杀到街尾,打败泼妇无数,人送外号“顾大虫”。

后来她年纪大了,打不动了,这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安安生生地吃瓜子、养肥猫、看骂街,大隐于市、不问红尘。

若非如此,你看她抓不抓花这张脸?

“红药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很?如何连眼睛都红了?”红衣温柔的语声传了过来,似还带了几分讶异。

红药陡然惊醒,心头凛了凛。

这丫头好利的眼,这都能瞧得出来?若再长上两岁,仅这察颜观色的本事,便叫人防不胜防了。

只是……她不会再有机会长大了。

这念头才一生出,红药那满肚子的火气,“噗”地一声便熄了去。

再踏前生之路,她终是明白,红衣遭逢的一切,皆是其自找的,须怨不得旁人。

而若非存了害人之心,这心性聪狡的少女,又如何会得着那样的收梢?

这样一想,红药反倒放开了。

正所谓种因得果,是人为,更是天意。

念及此,红药到底向红衣挤出个笑来,道:“这你也看出来了,我真的挺疼的。”

说着,身形略略一动,便“嘶”地轻呼出来。

这绝非作伪。

她的脚踝伤得很重,此刻已然挪动不得了。

见她面色发白、冷汗湿鬓,精致的眉目间蕴了几分痛楚,格外有一番娇怯,红衣自是信了,红柳更是上前扶起红药,一面还招呼红衣:“你也来,和我把红药扶回屋去。”

红衣打了个愣,旋即满口应下。

做好人么,这种顺手人情,她自然不会推拒。

二人合力将红药扶回屋中,红药也委实是又疼又累,顾不上再演戏,由得她们安顿着上了床,便阖目睡去。

到得下晌,红药的脚已然肿成了馒头,连钱寿芳都惊动了,过来瞧了一回。

她倒也尽责,回屋后便取出腰牌,遣了罗喜翠去尚服局郑司药处报备了一声,又领了一瓶子跌打药酒回来,让红药自己抹着用。

宫里的药酒,效验倒是非凡,红药抹了药,伤处顿时一片清凉,且她心里也稳静了些,更兼大事已了,正是神思困倦,便又倒头睡了过去。

第013章 顶替

红药这一觉睡得很足,连梦也未做一个。

待掌灯时分,红棉将红药叫起来吃饭,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红衣顶了红药的班儿。

亦即是说,四月初一的仁寿宫之行,将由红衣与红柳随侍。

至于红药,伤成这样,自不好见人。

这了局,与前世别无二致。

“刘姑姑才告诉我的,叫我转告你一声儿。”红棉笑得满脸开花,仿佛得了天大的便宜。

红药沉默地听着,灯影里看去,似极黯然。

实际上,她还挺乐呵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地开怀。

那么大个灾星,且还是一连两个,全都被她躲了过去,若不是红棉就在眼前,她一定会仰天大笑三声。

至于摔跤时的那点子气,此刻都消了。

隔夜气最伤身。

她前世活到七十古稀,那可不是没道理的,别的不敢说,若论养生之道,从太后娘娘算起,这宫里人人都得遵她一声“大师”。

“你也真倒霉,那么风光的差事,到手没两天就丢了,怪可惜了儿的。”红棉用惋惜的语气说道,一双眼睛却亮得像点着牛油大蜡烛,闪得红药都不敢看,只好低头扒饭。

见她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捧住碗,整张脸几乎埋进去,红棉便格外有一种痛快,恨不能将红药的样子画下来,往后常瞧着乐。

然而,她口中却在不住叹息,仿似对她同情极了。

“瞧你可怜巴巴地,倒叫我想起那掉在水里的小狗儿了。好活计都叫人顶了,你心里可难受不?”说话间,炯炯眸光直射而来。

“这也没法子啊,老天不叫我去,我又能怎么着?”红药敷衍着说了一句,手底下扒饭的速度却是飞快。

她午饭就没吃,这会儿正饿着。

这回答很令红棉不满,她撇了撇嘴:“你就别装了,当我瞧不出来么?你这会子肯定怄死了,是不是?你就说你怄不怄吧,别瞒着我。”

看她一脸“你不说怄死了我就要怄死了”的表情,红药也只能点头:“呃……我怄死了。”

罢了,这话委实也不算错。她先前也确实怄气来着,主要是年纪一大把,被几个小姑娘合伙算计了,心里不大舒服。

红棉这才欢喜起来,点头咂嘴地道:“啧啧,你想想啊,跟着主子去仁寿宫走一遭,又见世面,差事又体面,这是一。再一个,若是走运入了哪位贵主儿的眼,人家拔根汗毛就够你吃一年的了,如今倒好,篮子里的鸡蛋说飞就飞了,我要是你,哭也要哭个半天。”

她悠然地望着窗外,等着红药接下文。

可是,等了半晌,耳边只有细碎的咀嚼声,窸窸窣窣地,跟偷听的老鼠一样。

红棉忽地觉出不对。

红药怎么还吃得下饭?

她不是快怄死了吗?

一个怄气的人,也能把那一大碗饭菜吃得见了底?

这是怄的哪门子气啊?

见她狐疑地看过来,红药忙包着满嘴的饭:“那个,我午饭没吃。”

红棉“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吃个没完。”

随后,她便用关切的眼神看着红药,问:“那你饭还够不够?要不我再去炉子上给你热点儿?今天领得本就多,主子又下剩了好些,我……”

“不用了,尽够了,多谢红棉姐姐。”红药忙咽下饭粒道,复又端起汤碗连喝了好几口,缓口气。

方才吃得太急,险些没噎死她,再不缓一缓,她真怕自己当场气绝。

看着她微红的眼圈,红棉,终是满意了。

瞧瞧,这都哭上了。

这才对嘛,哪儿有怄气的人吃饭还那么香的?

“我还当你胃口多好呢,原来你竟在偷偷地哭。”她笑嘻嘻地道,又无甚诚意地劝慰:“罢了,快吃吧,别想这些倒霉伤心的事了,看哭肿了眼睛。”

哭肿了才好呢,主子瞧见了,准定又一顿罚。

她巴不得红药多受点罚,以解她连日来的憋屈与恼火。

红棉的误会,红药自是乐见,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吃完了饭,眼瞧着时辰将至,便一瘸一拐地去值宿。

从今日起,她和红棉一个班儿,要值半个月的宿。

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红棉心情大好,还学着她的样儿走路,直到刘喜莲板着脸出现,她这才老实下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甫一见面,刘喜莲便厉声道,刀子般的视线,直向红药身上狠狠刮了几刮。

红棉抢着回话道:“回姑姑的话,红药伤得挺重的,脚都肿了,走得比往常更慢。我等她来着,就迟了。请姑姑恕罪。”

语毕,她悄悄抬眸,一脸地期待地看着刘喜莲。

她可听说了,今儿上晌刘喜莲向张婕妤禀报时,将所有错处都归在了红药身上,只道“那台矶人人皆走,唯独红药一走就断,显见得她身上便带着灾”,又说“所幸红药是今天摔着的,若是在仁寿宫摔上一跤,那可就把冷香阁的脸都给丢尽了。可见还是主子洪福齐天,早早把这晦气给除了去。”

话里话外地,竟将红药当成了那倒霉的祸殃子。

如此一来,纵使张婕妤先还觉此事蹊跷,过后却对红药生了厌,亦息了查明原委的心思。

这等“不祥”、“不吉”的人或事,最犯忌讳。莫说是宫里了,便是那些略体面点儿的人家,对这样的下人也多不喜。

而被刘喜莲这一说道,红药便俨然坐实了那“灾星”二字,从今往后,她在冷香阁已是人人可欺,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教红棉如何不喜?

曾经踩在你头顶之人,突然掉落尘埃、任人践踏,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

她委实很想瞧一瞧,掉在地上的红药,会怎样被刘喜莲踩扁、碾碎,最后变成泥渣子。

可是,刘喜莲也就只说了那一句,便挑帘转去了西次间儿,再无半个重字加诸红药之身。

红棉大失所望。

这就像戏到好处,那唱戏的忽然嗓子哑了,那看戏的人可不得抓心挠肺地么?

第014章 夜雨

红棉沉着脸站着,不过,很快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心情登时转好。

耳听得刘喜莲脚步声渐远,她轻轻扯了红药一把,故作神秘地道:“你知道不,钱管事把刘姑姑也调来与我们一同值宿了。”

红药此时已然将往事尽皆记起,此事她自是知晓。

然而,陡然间地被人问到眼前来,她一时倒有些哑然。

做戏这回事,她还生着。

直花了数息时间,她方才转过来,顺着红棉的话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刘姑姑和罗姑姑不是已经不当这差事了么?”

说这话时,她极力瞪大眼睛,做浑然不解状。

“还不是因为你?”红棉握着嘴直笑,眼睛都眯起来了:“你现下连道儿都走不好,主子靠我一个可服侍不过来,是以刘姑姑顶了你半个班儿。”

说完了,她忽又觉着有些不舒服。

这班次还是钱寿芳重新安排的,看得出,她对红药多有照拂,替她虑得周全,这让红棉颇是不忿。

红药长长地“哦”了一声,装出才听说的样子,一脸恍然道:“原来是这么着,那刘姑姑也真辛苦了。”

见她根本没听懂,红棉“噗哧”笑了出来,也不点明,只笑呵呵地道:“是啊,刘姑姑近日可要辛苦了。”

依刘喜莲的脾性,这等辛苦,她如何会白白地吃?

红药这一回算是将她得罪狠了,往后有可的受。

如此想着,红棉笑得越发欢畅。

那厢红药想了想,便一脸真诚地道:“多谢姐姐提点。今晚也要请姐姐多担待些,我这伤……”

“哟,这我可不能答应你。”不等她说完,红棉的脸立时板成铁板,语气也冷下去:“咱们一码归一码。刘姑姑替你当差,那是你的事儿,可不与我相干,该你的你自去做,千万别叫我。”

这话委实堵人,红药亦未料她如此直接,缓了好一会,方陪笑道:“是我冒撞,姐姐也有差事在身上呢,我这样说,反倒让姐姐为难,都是我的不是,姐姐莫恼了去。”

话说完了,她心下犹自惴惴。

这些细微处的应对,她已然记不太清,只能尽量模仿着年少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是个实芯儿的小姑娘,虽才吃了两年的苦,心底深处,却还留有一丝天真。

再往后,时光倥偬,天真的小姑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又成了实打实的泼妇一个,在石榴街称王称霸,真真是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见红药态度和软,红棉虽觉得意,却犹有几分不足。

人太老实了,欺负起来都没意思。

“我这是为着你好,若是凡事都由我替了你去,你生疏了差事,岂不是我的罪过?”她拍了拍红药的手,一脸地语重心长。

红药只得应和她:“姐姐说的是。”

红棉“咯咯”一笑,又道:“你知道便好。你且记着,从今以后,只要咱俩一处当差,那便你是你、我是我,断不可谁替了谁的差。不然被姑姑们瞧见了,倒霉的还是你,知道不?”

这话越发没有道理,红药却也不好驳她,只得捏着鼻子谢了再谢,活似她欠了红棉多少人情。

红棉心满意足,终是转去一旁收拾。

夜色如浓墨,泼洒得满世界漆黑,疏雨如薄烟,次第飘洒,凉风携来隐约的花香,令这夜越发岑寂。

张婕妤累了一天,很快便安歇了,红药二人将里外收拾妥当,亦自睡去,而折腾了一整天的冷香阁众仆役,亦泰半陷入安眠。

已而夜阗人寂,那雨丝犹在疏疏落落地飘着,滴水檐下,间或发一声清响,断续不成调,似人懒拨弦。

天交三鼓,东厢耳房的窗户突然无声地开启,一个人影攀窗而出,遮掩着身形潜至西厢,向那窗户上轻敲了两记。

“笃、笃”,断续夜雨中,这声音迹近于无。

然而,西厢的窗户却被人自内推开,一道身影探出窗外,也不说话,只向来人招了招手,复又将窗扇推到最大,旋即隐入夜幕。

来人双手扶住窗台,三两下翻进屋中,复又飞快旋身将窗户掩牢,方向着那开窗之人蹲了蹲身,恭谨地道:“我来得迟了些,劳罗姑姑久等了。”

罗喜翠向旁一闪,让开了对方的礼,口中轻笑:“快别这么着,被你干娘知道了,还不得打我?”

说话间,她摸索着取出一早备好的厚布与绳索,将窗子蒙上、门帘扎紧,凡漏光处尽皆掩牢,这才擦亮火石,点燃了案上的莲座铜烛台。

细如小指的蜡烛,长不盈寸,微弱的烛光,只堪堪照出尺许远。

红柳的脸,便映在光晕之中,忽隐忽现。

“还不曾多谢罗姑姑帮忙呢。干娘让我先与您说一声,过两日等风声歇了,她必亲来谢您。”红柳客客气气地道,就便坐在了案旁。

罗喜翠闻言,似是颇有些受宠若惊,将两手直摇:“这可使不得,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儿罢了,唯那薛红衣有几分精明,骗过她却是不易。因前头拖了这些日子,她倒是追着我问了好几回,都叫我拿话糊弄过去了。天老爷保佑,她却也没起疑。”

虽说着谦词,骨子里,还是在邀功。

红柳心下冷笑,面上却笑得亲切:“罗姑姑辛苦了。我也知道她一肚子坏水儿,若不是有姑姑帮衬着,今儿这场祸事就着落在我头上了。”

她说着便呼出一口气,眸中划过惊惧,似仍心有余悸。

罗喜翠见状,大是得意,话却说得矜持:“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不是?我不都说了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为能买通我,我就顺水推舟呗。不是我说,那区区一百两银子,我还没瞧在眼里呢,这薛红衣也真是,当我没见过银子么。”

语中大有轻屑之意。

红柳连声应是,低垂的眼睛里,却溢出些许讥诮。

一百两?

真是好大的胃口。

谁不知酒醋面局是个清水衙门,红衣就算再能捞,也捞不着这么些钱。

第015章 私议

红柳这些日子并没闲着,亦曾寻人暗地里打听过。

据她估算,红衣那些家当,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只手,可到了罗喜翠这里,却翻了足足一倍。

这是伸手要钱呢,且还是狮子大开口。

按下心底情绪,红柳抬起头,面上的笑却是感激的:“罗姑姑的辛苦,我都知道,您放心,断没有教您白辛苦的道理,我干娘一准儿不会亏了您去。”

罗喜翠心中大定,面上绽出笑来。

不过,她在宫中多年,深谙见好就收之理,遂也不再提此事,转而又问起别的:“那往后你想要怎么着呢?要留着红衣么?”

似是怕红柳误会,她又细细分说:“不是我躲懒,委实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纵使你我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她,一时有防不到之处,教你吃了亏可怎么是好?倒不如早早把这祸根送出去,大家干净。”

红柳浑不在意地摆手道:“这倒用不着,就留下她也好,看她上窜下跳的,也是个玩意儿不是?”

罗喜翠大是意外,愣怔片刻,复又“咯咯”笑起来,平素瞧来寡淡的一张脸,此时的表情却极为丰富:“你这孩子,跟你干娘一个样儿,说话得趣得紧。”

红柳忙谦:“您也太夸奖了,我连干娘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差得远了。”

说话间,她已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看着就颇沉的锦囊,搁在罗喜翠手边,笑道:“这里有三十两,却是少了些,实是太多了我也不好带在身上,您先拿去喝茶吧。余下的,我干娘必会补足。”

罗喜翠登时眉花眼笑,接过锦囊暗自掂了掂,觉着差不离了,便收进了袖中。

钱财落袋,她的心情越发好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钱更好的物事。

钱不会说谎、不会使坏、不会打你的鬼主意。有多少钱,便能买下多少东西,实实在在、清清爽爽。

从前她年纪小,将那些不紧要的事看得比天大,只觉得钱这东西,又脏又俗,碍眼得很。

而今长了几岁年纪,她终是明白,人心是靠不住的,唯钱不会负你。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了,三年前宫里放人,她没赶上。听说,皇后娘娘打算后年再放一拨,到时候,罗喜翠可就二十七了。

二十七岁的老姑娘,若无钱财傍身,可怎么活着?

总不能教家里养一辈子罢?

便是嫁人,亦需备上一份嫁妆体己,否则,嫁到了婆家,一样是挨苦受累的命、

是故,这两年罗喜翠想尽法子捞钱,可巧那薛红衣就挺有钱,竟拿出整整五十两来,请她帮忙整治红柳,她自不会推却,收了钱便打算办事。

可却未想,那红柳竟是大有来头,认的干娘居然是钟粹宫的一等宫女——邓寿容。

原先罗喜翠还不信,直到邓寿容亲来与她说项,她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钟粹宫乃是宁妃居处,身为宁妃身边的大宫女,邓寿容就是那高高一座山,而她罗喜翠,便是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子儿,仰头都望不到山顶。

她当场便把红衣给卖了,连对方的计策亦合盘托出。

红衣的谋划其实很简单,便是借天时地利,作出一个“意外”来。

早几日,红衣便发现了一件事,每次清晨自井边汲水回来,皆是红柳当先推门进院,从不曾换过人。

由是,红衣便想到了那门后的石阶。

那石阶正中的一块条石,久经风雨侵蚀,已然裂了缝,内里亦朽烂不堪,时常掉些小石块下来。

此事并非秘密,冷香阁阖院皆知,便放眼金海桥,有此情形的院子,亦比比皆是。

“三不管”么,向例是无人来管的。

在张婕妤搬进来之前,冷香阁已然空置多年,内官监派人翻新时,亦不过刷一层新漆、换几件家什,如此而已。

王孝淳倒是挺上心的,特特往内官监报了几回。只是,条子递了上去,回音则是沓沓。

冷香阁又不是那牌面儿上的主,受此冷落,在所难免。

有此前因,红衣行事便简单得多了。

她借值宿之便,花了几个通宵的功夫,将那条石当中一点一点掏得半空,又寻了两块合衬的砖,在最外层虚虚垫牢,不致人踩失了脚。

而待时机一到,只需罗喜翠在领早膳时,将那垫在条石下的砖扔了,则红柳进院,便会一脚踩空。

那台矶离地至少也有尺许,摔上一跤,怎着么也要将养个几天才好。

届时,受伤的红柳自是去不成行宫,而红衣则可顺势顶上,将那去行宫的机会抓在手里。

将这一切密告邓寿容后,罗喜翠觉着,红衣怕是离死不远了。

以邓寿容之尊,捏死个末等宫人,简直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可出人意料的是,邓寿容并不曾出手,反叫罗喜翠听红柳吩咐,而红柳却也有趣,她并不曾反陷红衣,而是以一双才上脚的新鞋,轻轻巧巧地,便叫顾红药替她摔了这一跤。

此外,看红柳如今这意思,红衣那里,她也并不打算穷追猛打。

“我却是不懂,何以放着她不管呢?”罗喜翠忍不住问,面上含了几分疑惑:“不过就是你干娘动动手指的事儿,再加上你我暗中相助,处置掉她,一点儿都不难。”

“我干娘手再长,也伸不到金海桥来,这里可是有罗姑姑在呢。”红柳开了句玩笑,顺便捧了罗喜翠一句。

罗喜翠自知这话当不得真,“嗐”了一声道:“你干娘和你说笑呢,你也信?”说着又似气不过,横眉道:“不是我说,那小贱人也太轻狂了,真真叫人瞧不上。”

“无事的,便叫她轻狂便是。”红柳若无其事地道,想了想,又道:“后日就是四月初一,我干娘的意思是,容后再看。如今这时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喜翠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道:“我省得。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红柳虚应一声,见终于含糊了过去,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邓寿容确实说过要对付薛红衣,却不是现在、更非此地。

第016章 雨霁

“……等到了我们的地盘儿,想怎么整治这小蹄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回想着干娘的话语,红柳心头一片火热,旋即又冷静了下去。

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红衣是从何处听到的风声?

按说,此事所知者极少,邓寿容也是因了宁妃娘娘赏的体面,这才提前得知。

可薛红衣竟也知道了这事,委实令人起疑。

之所以笃定红衣对这件秘事知悉,却是因为,她此番舍下血本买通罗喜翠,只是为了顶掉红柳或红药中的一个,若非听闻了“那个消息”,她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邓寿容尝言,红衣的背后,可能还有别人,否则,就凭她一个末等宫女,哪里来的能为,得知这等秘事?

而再往下想,则这人既也听到风声,其身份或许便不一般,因此,在未有十足把握之前,还是按兵不动为上。

且,比起红衣的来历,四月初一,才是关键。

红柳垂在桌下的手,不住摩挲着袖畔银镯。

仁寿宫之行,是她攀上高枝的最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而为稳妥起见,与其令红衣谋划落空,倒不如将计就计,将红药陷进去。如此一来,红衣心愿既成,想也不会再生事端,则红柳亦得安泰。

“此乃移祸江东之计,便教她得逞一时,咱们也省心。”

邓寿容的语声犹在耳畔,红柳此时思及,既佩且感,深觉干娘待自己不薄,这法子亦十分周全。

“红药伤得如何了?”罗喜翠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问罢了,又怕红柳误会,忙解释地道:“哦,我也就这么一问,今儿忙得顾头不顾尾的,倒没去你们那屋瞧瞧。我就怕她这一病,你也跟着受累。”

红柳正沉浸在心绪中,闻言并未当回事,只随意地道:“罗姑姑问我,我却也不知。只恍惚听红棉说了一嘴,道是红药怕要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得养着么。”罗喜翠面上讪讪,心底却是一叹。

红药可也倒霉,遇见这两个不好相与的,一个有心算计、一个顺水推舟,反叫她成了垫脚的那块石头,偏此事原不与她相干。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罗喜翠微微抬头,觑了一眼红柳淡漠的脸,心下不免咂舌:

这还没怎么着呢,便斗得你死我活地,小小年纪,已然凉薄如斯,长大了还了得?

这拨“红”字辈,委实不简单。

烛光之下,她眼神闪烁,一脸地若有所思。

红柳此时亦正暗自盘算。

红药摔伤,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首先,红柳与红衣各得其所,相安无事;其次,红药本就毫无根基,纵使得了这机缘,怕也守不住,倒不如早早抽身退步,还能得个安稳;再次,刘喜莲刻薄成性,红柳素来厌她,如今她吃了大亏,红柳自是趁愿。

“红衣那里,还要烦请罗姑姑再帮我看着些。”片刻后,红柳抬起头,郑重其事地道。

罗喜翠自是满口应下:“这你放心,我会留意着的,后儿就到日子了,且又才出了那么大个漏子,主子正恼着呢,我要是她,肯定先把尾巴夹起来再说。”

红柳点了点头,面上却无一丝笑容:“话虽如此,到底不得不防,万一她再生别事,一时半刻的又如何找补得回来?少不得请姑姑替我多盯着她些,最好多给她找些差事做,让她没空理会旁的。”

“放心吧,都在我身上,管教她忙得脚不点地、沾枕就着。”罗喜翠拍着胸脯打包票,心下却另起主意。

邓寿容不肯动红衣,说不得这红衣也不简单,这却也好,恰好够她两头吃,多捞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微垂着首,罗喜翠目中尽是算计。

红柳淡淡扫她一眼,不动声色。

她能猜出罗喜翠在想什么。

不过井底蛙罢了,只知眼前方寸得失,浑不觉外面早已天翻地覆,竟还以为这是长长久久之计呢,殊不知,此一去,红柳与红衣,便再也不会回到冷香阁了。

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

屋中安静下来,烛火幽微,将两张各怀心思的脸,映得忽明忽灭。

春雨潺潺,全不识人间悲喜,兀自轻拂杨柳、漫扫落英,淅淅沥沥,点滴到天明。

这场雨直下了两日,到得四月初一,天光放晴,满世界春色耀目,东风浩荡、散去闲云,天空宛若一块巨大的翡翠,剔透而又明净。

当红药端着刘喜莲故意迟送出来的贡桶,迎着朝阳,欢欢喜喜走向大净房时,张婕妤一行,已然抵达了东六宫外南北长街的东首,再往前便是蹈和门,而过得此门,便是仁寿宫了。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履,张婕妤面含浅笑,款款而行。

然而,尚未踏上那汉白玉石阶,迎头忽一阵香风袭来,桂花头油、玫瑰膏子、芙蓉花露、茉莉香粉……

也不知混了多少种的香气,直醺得那东风也粘稠不堪,兜住人的头脸,一呼一吸间,尽是庞杂而又古怪的香味。

红衣不曾防备,险些便被这香气给掀了个跟头,鼻端更是一阵作痒,她咬紧牙关,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个喷嚏给忍住。

红柳却是早得人知会,行至此处时,便始终微微垂首,让过了这阵风头,又将呼吸放得极浅,并不曾着了道儿去。

张婕妤也被熏得够呛。

她将帕子掩住口鼻,引颈顾盼,却见前头不远处,几个裙带飘拂、珠环翠绕的身影,正自转过宫门后的大影壁。

“是咸福宫并永宁宫的几位娘娘。”钱寿芳适时轻语。

咸福、永宁二宫,住着和嫔、僖嫔、良嫔并三位昭仪,论位份,个个都压了张婕妤好几个头。

张婕妤轻轻“唔”了一声,眼见得那几人闪进影壁,方才“嗤”地一笑,轻声道:“这味儿大的,三里地外都能闻见,有那不知道的,还当宫里开了香粉胭脂铺子呢。”

说着,将衣袖拂了拂,又是轻轻一笑。

第017章 惘然

钱寿芳垂首不语,心下却觉着,张婕妤说得一点没错。

这每月一次的晨定,头一个叫人不能忍的,便是这五花八门的香气。

如今还算好,天气和暖,门户皆可开启,便在仁寿宫坐着,亦不虞难受。

最怕的便是那寒冬腊月,门窗又不能开,那塞了满登登一殿的女人,香的臭的、浓的淡的,真真是什么味儿都有,再被那炭炉子一蒸,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李太后便是怕了这气味,故每次晨定,皆远远坐在宝座上,与底下的嫔妃至少隔了十余步远。

这也就罢了,偏她老人家耳背,又爱说个话,每回聊天,底下的嫔妃自周皇后起,有一个算一个,皆须扯开嗓门、拔高音量,若不然,她老人家听不见。

是故,那太医院每年采购最多的药材,非是养颜、暖宫等妇人常用药材,而是如胖大海、蜂蜜、川贝、枇杷之属。

据说,有几个位份低、坐得远的嫔妃,便是因了在大晨定上与太后娘娘说了两句话,便把个喉咙给叫破了,足养了半年才好。

而即便如此,李太后也不肯将座位朝前移上半步,可见这气味恼人。

然而,这味道虽人人皆厌,却也是人人不舍,还奋勇争先,恨不能一味盖全香,教旁人都不得出头。

究其原因,却是每逢此日,建昭帝亦偶尔会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这千载难逢之机,谁不上心?

是以众嫔妃才会如此盛妆靓饰、华裳丽裙,一个个可着劲儿地捯饬,生恐落于人后,被比了下去,说来说去,为的不过是个“宠”字罢了。

思及此,张婕妤抚了抚鬓边花簪,面上亦生出了一丝期盼。

今日,她也用了上好的木樨芳露。

“寿芳,我今儿这花露,可还使得?”趁着四下人稀,张婕妤悄声问钱寿芳,语气中竟含了几分不安。

后宫美人甚众,若要脱颖而出,委实是百倍艰难的。

钱寿芳闻言,依然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沉声道:“回主子,奴婢觉着,这花露的气味很清雅。”

“是么?”张婕妤笑语嫣然,眉眼皆舒展开了。

这话她爱听。

清,则正;雅,则高。

有此考语,方才那阵香风,又算得了什么?

“进去吧。”她笑眯眯地道。

钱寿芳躬身应是,情知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今日咱们来得早,没准儿能和惠妃娘娘说上话呢。”张婕妤心情甚是不错,行不上两步,又转首叮嘱王孝淳:“好生在外头候着,尤其要看好这两个小的,别冲撞了人去,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们。”

来至此处,她早将那贵主的款儿收起来了,处处小心,言辞间也带了出来。

“奴才记下了。”王孝淳躬身道,红衣与红柳也双双应是。

张婕妤这才搭了钱寿芳的手,缓步踏入蹈和门。

影壁后是一片青砖地,平整且阔大,砖缝间探出细细的春草,被那红墙碧瓦衬着,格外有一种精气神。

细说来,这仁寿宫占地颇广,正殿后的左右两侧皆凿了垂花门,门后另有哕鸾宫、喈凤宫并几所殿宇。

依祖制,这几处乃是给高位的太妃娘娘居住的。

惜乎这些年天时不好,几位太妃相继病故,仁寿宫便也空了下来,李太后不耐烦让那些低等嫔妃陪住,索性将三位小公主养在膝下,也算热闹。

而在仁寿宫正殿前方、仁寿门之后,更有一所极大的花园,园中引一带活水,自东首苍山石下流出,蜿蜒至西首,汇作一泓幽泉,泉边竹桥作引、清石为伴,南边儿还有一所大花棚,里头尽是珍本菊花,每逢花期,李太后皆会于此办一场赏菊宴,与众妃嫔同乐。

张婕妤悄然转首,遥遥睇一眼花园,但见草色如烟,一路掩至园门,朱楼碧栏间,是浅翠深青的树影,重重叠叠,一如她的心事。

她叹一声,目中漾起一缕惘然。

初承恩泽时,她与建昭帝便是相逢在那赏菊夜宴,彼时,凉月如霜、好风如水,那桂花酒的香气,至今似仍萦绕鼻端。

这一转眼,已是经年过去,当年种种,犹如一梦尔。

张婕妤转过身,循石径穿过空庭,拾级而上,进得正殿。

殿中门户四启,东风拂槛、纱幔轻飞,诸嫔妃依品级而座,虽皆着常服,然那各色轻容纱、香云纱、软烟罗,衬着一张张或姣好、或美艳、或清丽的面容,一眼望去,真好似百花盛放一般。

至此,张婕妤已然打起全副精神,以最标准、最优雅的姿态,往座前行去。

这一路可是有讲究的。

若遇上那私交好的,便暂停了步子,聊叙几句不要紧的闲话,以示亲近;至于那些不相熟的,亦须含笑问个好,宁可礼多些、行慢些,亦不可明面上得罪了人。

更有那高位份的,张婕妤尚需上前逐一见礼,奉上诸如“您这钗子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吧,好生精巧”、抑或“这裙子穿在您身上真漂亮”之类的好话,将一应人等应付完毕,这才算完。

约莫花了半刻的功夫,张婕妤终至座前,钱寿芳抢前几步,将那椅袱拂净了,方扶她落了座。

待坐定后,张婕妤便佯作理鬓,举眸四顾。

她们来得早,好些座位还空着,最前头那十来张椅子左近,更是连个人影都无。

目注着那一溜排雕鸾凤金漆扶手椅,张婕妤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一丝羡色。

那十来张座椅,是属于整个后宫说话最响的女人们的,她们个顶个地尊贵无比,张婕妤踮起脚来也够不着。

怅望片刻,她收回视线,敛容不语。

她已经不是才进宫的小姑娘了,东张西望地,有失风度。

她的座头正挨着身后的一溜美人,方才走过来时,她特意看了两眼,见梁嫣也在其间。

不过寻常姿色罢了,比吴淑女可差了好些。

张婕妤暗自摇头,蓦地想起一事来,不由得眉尖轻蹙。

“主子,可是要更衣?”钱寿芳立时近前相询。

张婕妤今日正来葵水,多有不便。

第018章 正事

闻听此言,张婕妤却将头摇了几摇,面上隐有忧容,轻声道:“寿芳,我现下不好再到处乱看,你替我仔细瞧瞧,丽嫔可在?”

此问殊为怪异,然钱寿芳却是一脸地了然。

最近这一忙,她倒把这茬给忘了。

“回主子,丽嫔娘娘的座儿是空的。再,奴婢前两天听人说,丽嫔娘娘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一圈,钱寿芳便小声回道。

张婕妤提起帕子掩唇,亦掩去了一声低叹:“那倒该好生养着才好,就别来这里吹风了,也免得又病了。”

话虽不错,只这般听着,总觉怪异。

依钱寿芳的性子,这话她通常不会接。

然这一回,她竟罕见地表示了赞同:“主子说的是。这天气忽冷忽热地,变化特别大,很容易就病了,倒不如安心养着为好。”

张婕妤“嗯”了一声,再无别话,这话题亦就此终结。

等待总是漫长的,好在左右皆是熟人,偶尔说说话,却也不觉乏味。

便在这期间,外头宫人的通传声时不时便要响一回,众嫔妃亦随声起身见礼。

约一刻半后,庄、敬、淑、宁、贤、惠(排名有先后)诸妃,以及荀贵妃、周皇后,终是全部到场。

而随着她们的到来,李太后亦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驾临仁寿宫。

直到那一刻,包括张婕妤在内的所有人,尽皆长出了一口气。

丽嫔果然没来。

今儿的晨定,总算能够畅快呼吸了。

张婕妤只觉如释重负,再扫眼旁处,至少她所在的这一片,亦有不少人面现笑容,好似卸下千斤的重担一般,那一份欢喜,堪称溢于言表。

事实上,不只是满殿的嫔妃,便连端坐于上首宝座的李太后,在听得大宫女程寿眉禀报说“丽嫔娘娘因病未至”时,她老人家那张慈和的脸上,亦是松泛了好些。

这绝非丽嫔人品恶劣,引得众人避如蛇蝎,而是因为,她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丽嫔的家乡,远在关外。

据说,彼处百姓皆逐水草而居,以放牧为生,主食为牛肉与羊肉,且还有个奇俗:一生只洗三次澡,生一次、死一次、成亲时一次。

这其实也是气候条件所至,倒非是他们不爱干净。而丽嫔自进宫之后,更是移风易俗,也没死抱着这风习不放。

只是,她的口味到底与中原人不同,几乎顿顿离不得羊肉,久而久之,那衣裙发鬓之上,便难免会沾上些气味,偏她又爱熏香,尤其沉迷于各种浓烈乃至冲鼻的熏香,于是,她身上那个味道么……

总之,一言难尽。

因此,尽管她性情开朗、为人豪爽,从不与人玩心眼,是宫里难得的透明如水之人,好些人都挺喜欢她的,然大家还是觉着,这等人多、气味大的地方,丽嫔还是不出现为妙。

“这孩子,想必这时候正伤心呢。”李太后忽地道。

语毕,叹了一声,眉间划过几许悒色。

丽嫔便是去年滑胎的双嫔之一,她这一胎滑得极为凶险,晕迷了好几日方醒,现下还不怎么能下榻,更遑论吹风了。

然无论如何,她至少算是保住了性命,另一个宜嫔却没她这样的好运道,开春的时候,到底还是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不少人面露戚色。

去岁,三位嫔妃相继出事,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到今年才缓过来些。如今李太后这一叹,倒教人又想起了那个肃杀的冬天。

“母后也莫太挂怀了。”周皇后清嗽一声,缓缓说道。

许是常年习练之故,此言音量颇高,却并不见急迫,入耳时,只觉清朗明亮:“妾身前些时候去瞧过丽嫔一回,她的气色已经好多了。说起来,她比我们可强得多,身子骨一向健壮。妾身想着,再将养些时日,她应该就能下榻了。”

“谁说不是呢。”六妃之首的庄妃接下了话头,柔和的语声,纵使拔高了,亦徐徐有若春风:“如今正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天气也暖和,丽嫔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

“如此便好。”李太后道。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本就忌讳此等丧气事,不欲多言,是以很快收束话题,提声道:“罢了,趁着今儿天气好,人也来得齐,倒有件正事要与你们说。”

众女闻言,尽皆讶然。

通常说来,这每月一次的晨定,不过是大家闲聊,以消磨时间,顺便再争个奇、斗个妍,勾引勾引偶尔出现的皇帝陛下,如此而已,鲜少论及正事。

可李太后今日却一反常态,正正经经说起事来,众女自是讶然。

扫视了众人一眼,李太后缓声道:“前几日陛下来瞧我,说是好些年没去过行宫了,今年夏天想过去避个暑,因来问一问我的意思。我觉着这是好事,便应下了。”

她素昔平和,尝言后宫就是个大家族,嫔妃们则是“家中小辈”,每每言事、如话家常,几乎从不以“哀家”自称,众人也已经习惯了。

而饶是如此,陡然听闻这个消息,殿中氛围亦是一变。

那一刹,虽无人言声、满室寂静,只那一缕缕眼风、一张张面容,却分明有着别样的意味。

若是眼神也能说话,想必此时已是一片喧阗。

李太后看在眼中,心下哂然,口中又续:“我后来细想了想,陛下自打登基之后,竟还从不曾去行宫消过暑,更遑论春猎秋围、打马游乐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感慨起来:“这些年来,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为百姓民生操劳,如今难得他要去行宫住一些时日,我想着,总要把那地方收拾妥当了,让陛下舒舒服服地住着,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才安。”

话音落地,殿中又是一阵安静的躁动。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却不知,伴驾的都有谁?

刹那间,无数双发亮的眼睛看向上座,便连几个高位嫔妃,亦是眸光闪动。

行宫这一去,少说也需两、三个月,若得常伴君侧,甚或怀上龙种,岂不为美?

第019章 小六

“这原该是妾身之事。只妾身无用,却是劳动了母后,妾身委实汗颜。”周皇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一开口,那些火热的视线,登时便凉下去一多半儿。

如果说,李太后是慈和的老祖宗,那么,周皇后便是严厉的宗妇,素来持“家”有度,众人皆有些惧她。

“是啊,母后,妾身也觉着,您一个人忙这事儿,只怕太辛苦了些。”六妃中倒数第二的贤妃,清清静静地接了口。

她是个臻首蛾眉的美人儿,说话时,天鹅般的颈项微扬着,纵使言辞切切,却也不见紧迫,予人的感觉仍旧雅静。

紧挨其后的惠妃闻言,眉眼不动,掩于袖中的手指,却是轻轻一弹。

贤妃这脸皮可真够厚的。

皇后这厢方退了半步,她便立时打蛇随棍上,倒像当真要为太后娘娘分忧似地,简直可笑。

不就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众妃嫔神情各异,周皇后却是肃了容,回头看向贤妃,将螺子钿描得乌黑细长的眉,轻轻一蹙:“本宫记着,妹妹才病重来着,莫非好了?”

“噗哧”,荀贵妃当先没忍住,笑出了声,忙又将衣袖遮了半面,只露出一双乌润漆黑的眸,而那眸子深处,则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嘲讽,又带几分兴味。

皇后娘娘这番话,却是有一段公案的。

便在三日前,建昭帝在坤宁宫过夜,储秀宫大宫女忽地前来报信,道是贤妃娘娘病重,恐要请御医夜诊,需得建昭帝亲下一道口谕。

言外之意,便是“臣妾病重,请陛下垂怜,最好能来探看臣妾一番”。

至于所谓病重,这话有多少水分,帝后二人心知肚明。

彼时建昭帝已然躺下了,委实懒怠动弹,遂命尚食局典药过去瞧了瞧,又遣了大太监常若愚前往压阵,结果报回来的消息是:贤妃是积了食,饿几顿就好。

此事后来不知怎么便传开了,贤妃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就连建昭帝有一回见了贤妃,亦曾玩笑地问她“爱妃积食好了不曾”,令她越发成了一个笑话。而周皇后此时提及,既是讥讽、亦是警告。

众人视线尽皆扫来,贤妃却是如若未见,只抬手轻抚发鬓,悠然道:“多谢皇后娘娘动问,妾身如今已然大好了,便想着为母后分忧,尽一尽孝,想来母后也不会怪罪妾身的。”

“罢了,我知道你这一片孝心,只我瞧你脸色也并不大好,还是好生养一养罢。”李太后不开口则已,开口便一锤定音。

贤妃闻言,面上的笑容没有分毫变化,仍是清雅如常:“蒙母后错爱,妾身便恭敬不如众命了。”

倒也不曾死缠烂打,还算有些风度。

周皇后眼皮跳了一下,转首不再去看。

这些牛鬼蛇神,她真是多看一眼都闹心。

李太后微笑颔首,道了声“好孩子”,复又望向众人,语声变得肃然起来:“事情便是如此。虽日子还远着,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儿,到底也要先行操持起来,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一旁的荀贵妃便掩袖笑道:“母后,妾身等到底要做些什么、怎么做,您老直说便是,可别让咱们猜来猜去的。您老人家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哪?”

她是在场诸女中身份第三高的人,仅次于李太后并周皇后,因生得国色天香,又有一张巧嘴,极会说笑话,故不只建昭帝宠她,李太后与周皇后也皆厚待于她。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李太后更是笑得不行,将手指着她道:“瞧把你给懒的,便猜一猜我的心思又能怎么着?断累不坏你的。”

这话引来了更多的笑声,而那些原本冷却下去的视线,经此一言,亦重又变得火烫起来。

现下总该说伴驾的人选了吧?

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认为的。

“旁的先不论,只说那行宫,空关了十几年,如今可能住人?”周皇后便像是专为打击众人而生的,语声一起,殿中氛围便又是一凉。

有那脑子灵活的,此时已然咂么出了一点味道。

周皇后与李太后这一来一回的,像在唱双簧,而今日所谓的正事,只怕亦非伴驾人选,倒像是冲着修缮行宫去的。

此念一生,好些人的心头与手头,皆开始发紧。

该不会太后娘娘叫大伙儿捐银子吧?

听说最近国库空虚,陛下正为此发愁,莫非今儿是要借太后娘娘的手,跟他的大小老婆们讨点银子花花?

“皇后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如今最紧要之事,是要把行宫先清出来。”李太后接口说道,语声依然沉肃。

这算是把话挑明了。

一时间,满殿又是一通眼风乱飞。

说起来,这大齐朝的避暑行宫,确实已经空了好些年了。

先帝在位时,便鲜少驾临此处,加上建昭帝登基的这十三年,前后加起来空了二十年不止。

“这清扫起来,恐要花好一番功夫呢。”说话的是淑妃。

她模样清丽、秉性安静,平素只爱个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外头的是非很少沾边,这一个“淑”字,得来不虚。

此刻,她丝缎般柔滑的声线,正自飘过众人耳畔:“妾身记得,前几年春天打雷,临华殿的房顶都给炸出一个洞来,行宫那屋子已然旧的很了,情形想必不太好。”

李太后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正是这话。昨儿我特意叫了小六来问,他说工部的人才去瞧过,天幸那屋子倒都没坏,前几年打雷也只倒了几棵树。只那地方多年来乏人打扫,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好些地方脏得下不去脚。”

她口中所言的小六,乃是建昭帝的六侄子——东平郡王。

东平郡王幼时,曾在李太后身边养过一段日子。

彼时,李太后还是李皇后,因多年无子,整日郁郁寡欢。

先帝是个重情之人,见她如此,十分不忍,便大手一挥,将已封了庆王的皇长子膝下幼子抱过来,交给她养着,那幼子便是东平郡王。

第020章 红芳

许是东平郡王天生有福气,三年后,李太后终是有孕,次年平安产下一子,便是建昭帝。

是故,这东平郡王的年纪比建昭帝还大,却还得管对方叫“皇叔父”。而自产子后,李太后待东平郡王亦十分亲厚,时常赏赐于他。当年庆王忤逆先帝,惹得天子震怒,还是李太后求情,才保住了东平郡王,连爵位也并保住了。

这些前尘旧事,而今自是无人再提。

听得李太后所言,周皇后亦蹙起了眉:“这却是不好办了,眼瞧着这天儿越来越热,若再下上两场雨,清理起来更费手。”

李太后对此表示赞同:“这话很是。所以我就想着,趁天气还算好,多多派些人手过去,先把地方弄干净再说。”

荀贵妃便又笑:“母后这弯儿拐的,真是闪了人的腰呢。说来说去,不就是要借人手么?这有何难?母后只给个准话便是,您说要谁,咱们便给谁。若是您觉着不够,妾身撸撸袖子,也能扫地抹桌呢。”

李太后被她逗得大笑起来,殿中众人亦跟着笑。

原来,这才是今日的题眼。

且今儿这出戏亦非双簧,而是一出《花田错》,这说着问着、谈着笑着,就把话给挑明了。

殿中响起了一片不甚明显的吁气声。

只消不借钱,大家还是亲亲一家子。

然而,坐在下首的张婕妤,此时却莫名觉出了一丝不安。

却不知太后娘娘所需人手到底有多少?如何借法?从何处借?

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当此际,李太后已自袖中取出了一页纸,笑吟吟地道:“我列了个章程出来,先在这里念一念,大家且听听怎么样,再作道理。”

殿中重又安静下来。

太后娘娘展开纸页,眯眼瞧了片刻,便又摇头笑叹:“罢了,这我眼神儿委实不济,竟瞧不仔细。”

说着,她便将之递予了身旁的程寿眉:“你念一念罢,大声些。”

程寿眉双手接过,踏前几步,侧对着众嫔妃,扬声念道:“今因洒扫行宫屋舍并清理杂物之要务,需人手若干,细目如下:仁寿宫出备十人;坤宁宫八;景仁宫荀贵妃六;诸妃四;嫔及以下各二,六局一司各五,若不足或有余,酌情增减。又及,凡二等及以上宫人,皆不用。”

寥寥数语,令得殿中越发寂静。

太后娘娘的章程不能说不公允,然那些低一等的嫔妃,却皆面现难色。

张婕妤心都凉了。

表面看来,这章程将二等及以上的宫人都留给了诸人,虑得甚是周全。

可是,这宫中谁不知晓,低等杂役才是真正干活之人,而那些二等以上的,哪一个不是老油条?若论偷奸耍滑、推三阻四,他们无人能及,至于干活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张婕妤藏在袖中的手,险些将帕子给揉烂。

她还有另一层烦心事。

冷香净阁共有六个三等以下的,罗喜翠、王喜翠她用顺了手,需得留着;红药受伤,也不能往上报;剩下三个红字辈,如今再去其二,洒扫和值宿的活计都排不过来。

张婕妤心里又是愁、又是堵。

她们这些低位份的,与东、西六宫根本没法比。人家少几个下人,照样不短了人手使,可她们却是少一个是一个。

只是,空有满心不忿,她面上的笑却不敢有一丝缺漏,甚而比平素笑得还甜。

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她假作抚袖,悄然四顾。

目之所及,是一张张美丽的笑颜,只是,那笑皆像是贴上去的,吹一口气儿,就能吹飞了。

“都听清了么?”李太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温和的、慈蔼的,一如素昔的音线,在这阔大肃穆的殿宇中回荡着,入耳时,却带了几许森然。

“妾身遵命。”周皇后当先起身,屈膝一礼。

众人不敢落后,尽皆起身应是,一时间,满殿香风袅袅、莺声呖呖,便这么瞧着,却也养眼。

李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现出笑来:“罢了,都是好孩子,且都坐罢,我还没说完呢。”

见她还有下文,众人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俱皆归座。

“从去年起,宫里的人手就不大够,如今又被我又抽调了好些,你们怕也为难,这我都知道。”李太后和声说道。

话音落地,那些低等妃嫔们,心下俱是一松。

看起来,太后娘娘也知道她们的难处,果然的,她老人家便是心慈。

李太后此时又道:“我虽老了,却也还没到昏聩的步,自不会平白教你们作难。是以这些派去行宫的,她们的月例皆按二等的算,拿双份儿,由我私帐上走,明日我便叫人一总儿给你们送去,先按三个月的算。”

还有这等好事?

好些人眼睛都亮了。

二等宫人的双份月例,又是三个月的,数目颇为可观。

“再一个,今年才进的那批宫人,如今也调理得差不离了,过些时日便会分派下去。大家伙儿放心,都会给你们补足了的,不管是钱还是人,断不会少上半点。”李太后末了又道。

众人这才想起,年初时,四十名淑女进宫,同时进宫的,还有百余名小宫人。算算日子,她们也的确快“出师”了。

于是,皆大欢喜。

周皇后再度领着众女谢恩,这一回,每个人的笑容,皆比方才真诚得多。

“还是母后记性好,您若不说,妾身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呢。”待坐下后,一直不曾说话的宁妃便道,娇柔的面容上,是甜馥馥的一个笑。

“妾身记着,母后这回指的是‘芳’字来着。”素来与宁妃交好的敬妃亦跟着搭腔:“这‘芳’字正应了春天的景儿,且与‘红’字一合,恰是‘红芳’二字,却是有欣欣向荣、勃勃生机之意的,端是吉祥。”

这奉承话委实雅致,纵使李太后惯听谀词,此时亦面露笑容。

诸妃之中,以敬妃的样貌最为普通,不过平头整脸而已,唯一双眼睛,还算有神。

第021章 母女

说起来,这敬妃的出身倒是不低,家里原是士族,后来虽落魄了,那底子倒还在,故她很读过几年书,精星占、通六壬,杂学颇著,建昭帝便是喜她这一点,才封她为妃的。

而每每她侍寝时,二人亦常谈诗论道,若逢着心情好,建昭帝还会点拨她两句,颇有师父教徒儿之意,更有传说,他二人私下相处,亦以师徒互称,这一番情致,却是不可言说的了。

敬妃的话倒给众人提了个醒,一时间,殿中各色奉承话齐飞,嘤嗡之声不绝于耳。

李太后笑着听了一会儿,便抬手止住了她们,道:“不过随手指了个字罢了,倒被你们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罕物了,都快别说了,我臊得慌。”

众人都被说得笑了,殿中氛围亦变得欢愉起来。

李太后啜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又道:“既大伙儿都觉着能行,那就这么着吧。我才叫人翻了黄历,今儿恰是黄道吉日,往后半个月都没这么好的日子,我想着,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事情办了得了。”

殿中顿时一静。

众人都有点愣,不明其意,却听她又道:“我先前已然知会了冯尚宫并吕尚宫,此时想必她两个皆在外头呢挑人呢,再由严宫正亲自登记造册。早早把人挑给齐了,今儿下晌就能出城。”

春风轻拂纱幔,将她的语声远远送了出去。

这并不见急迫的话语,将这春时旖旎,尽皆涤尽。

场中诸人,泰半愕然。

今天就把人挑走?

略过了众人上报、尚宫局筛选、退回部分重报,最后登记造册的过场,现挑了人就走?

这也未免太快了些,还让人怎么往里打小算盘啊?

再者说,这带进仁寿宫的人手,可是个顶个地好用,否则也不会带在身边撑场面了,却不想,太后娘娘竟也看中了这些人,当即便要挑走。

不少人面上的笑已然挂不住了,或垂首、或提帕、或掩袖,借此稍加掩饰。

李太后抬眸,缓缓扫视座下诸女,神情淡然。

便是怕有人弄鬼,她这才当场挑人。

果然的,这消息一出,这一个个的便皆现了原形。

李太后暗自冷笑。

这大齐后宫,向例鬼比人多。

她敢打包票,若是由得诸妃嫔自己个往上报,不必说,老弱病残是一定有的,没准儿还能有人吃个空饷,混那双份儿的月钱。

好整以暇地啜了口茶,李太后的面上,现出一个浅笑。

她就是不想把好好的事给搅黄了,这才快刀斩乱麻,不给这些牛鬼蛇神作妖的机会。

先在仁寿宫挑上一半儿,余下的,再由各处补齐,如此,也算尽最大可能堵住了漏洞。

施施然地端坐于宝坐中,眼瞧着某些人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李太后的心情竟是空前地好。

她的确是个随和的老太太。

这却是因为,唯有随和了、温软了,人家才敢在你面前演戏,那日子也才更有趣不是?

李太后眯缝着两眼,自果碟子里拈出几粒瓜子仁,搁在嘴里慢慢吃着。

许是心情好之故,今儿这瓜子,委实香脆可口。

李太后的眼睛眯得几乎瞧不出,远远看着,倒教人想起那活了千里的老狐狸。

而与此同时,蹈和门外长街的背阴处,红柳正与干娘邓寿容立着说话。

“在行宫好生当差,先把这几个月混过去,等回来的时候,自有人来接你去我那里。”邓寿容爱怜地摸了摸红柳的头发,神情很是温和。

若仔细看,便会发觉,她二人的样貌有几分相像,皆是眉眼细淡、鼻挺唇薄。只是,邓寿容嘴角微垂,不笑的时候显得刻薄,而红柳的面相则相对柔和些。

“这么瞧着,你跟毛头还真是像。”邓寿容凝视着红柳,眸光中掺杂着怀念与伤感,还有几分疼惜。

毛头是她幼妹的乳名。

九岁那年,她的幼妹饿死在了田陇之间,死的时候,嘴里还有半口没咽下去的观音土。

而后不久,邓寿容便被叔父卖给了人伢子,两年后,又进了宫。

这一晃眼,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邓寿容叹了口气。

见她神色哀惋,红柳知她又想了起从前,遂柔声劝道:“干娘莫再想过去的事了,往后有我呢,我陪着您。”

邓寿容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然,心底深处,一片冰凉。

眼前的小姑娘,终究不是她的毛头了。

她还记得毛头的眉眼,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清澈,那双眼睛比湖底的石子儿还透亮,看着人时,像是把整颗心都捧在你眼前。

而红柳的眼睛,却已经掺了别的东西,看着人时,亦是半遮半掩。

邓寿容涩然一笑。

罢了,不过各取所需而已,她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你是个乖孩子,干娘晓得的。”她道,依然温和的眼神里,有别样的情绪,一闪而逝。

红柳的样貌,不过是她认其做干女儿的原因之一,且还是最不紧要的原因。

至于最紧要的那个因由么……

邓寿容抬起手,抚了抚眉心,目之所及,是一张充满了切盼与算计的脸。

一刹儿,邓寿容的心里像漏了个洞,有凉风吹进来,骨头都是冷的。

她敛了敛眉,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柔和:“你这孩子,运道却好,若不是我们娘娘凑巧听着仁寿宫两个大宫女闲聊,你干娘只怕也拿不准这等好事。如今却好,总算叫你离了金海桥那地方。”

红柳甜笑起来:“女儿全是托了干娘的福。”

邓寿容笑得越发温和。

红柳这话,委实也不算错。

事实上,此事还真是邓寿容偶尔听闻的,因怕作不得准,她便将之禀报给了贤妃,又依贤妃之意,将事情告诉了红柳,还暗中替她撑了回腰。

如今看来,贤妃娘娘果然英明。

心中转着念头,邓寿容探手自怀中取出一只小油纸包,递给了红柳,温言道:“今儿这一忙,午饭怕是要赶不上了,你且拿去垫一垫,莫要饿坏了身子。”

第022章 落英

红柳见了,忙双手接过,凑在鼻边闻了闻,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欢喜地道:“是我最爱吃的枣儿糕。多谢干娘还惦记着。”

邓寿容伸手替她理着发鬓,一脸疼爱:“傻孩子,你的事儿干娘如何会忘?”

红柳笑着将油纸包收好,唇角的弧度始终不曾放平。

她是真的高兴。

就在半刻之前,冯、吕两位尚宫并严宫正突然出现,拿着印了太后金印的懿旨,不由分说便开始挑选去行宫的人手,红柳与红衣果然都被选中了。

纵使早知有此机缘,红柳彼时亦激动得两手发颤。

当初分去金海桥时,她委实颓唐过一阵子,幸而苍天有眼,将一份大好前程放在眼前,教她如何不喜?

如今,邓寿容对她又这般照拂,竟还冒着风险将她唤至此处,殷殷叮嘱,可见是真拿她当女儿看的。

“干娘,我从行宫回来以后,真的……真的能进钟粹宫吗?”红柳再次问道,目中尚有几分不敢置信。

这等好事,突然便降至眼前,她总觉像在做梦。

“傻孩子,自是能的。”邓寿容笑道,语气十分笃定:“宁妃娘娘那里我已经禀报过了,到时候不过随口一提的事儿,准定能成的。”

说到这里,她又轻声叮嘱:“只你自个也要争气,在行宫里头好生当差,分派下来的活计皆要做好,莫要给人落下话柄,知道么?”

“女儿听干娘的。”红柳重重点头,目中迸出光来。

邓寿容含笑看着她,举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认我做干娘的事儿,除了罗喜翠,可还有旁人知晓?”

“再没有了。”红柳马上摇头道。

邓寿容面上浮起满意的神色,颔首道:“这样才对。在宫里头,最忌那嘴巴不牢靠、遇见点事便到处乱嚷嚷的。这等人,主子断不敢用。再,若叫人知道了咱们是母女,我就不好明着把你往钟粹宫领了,会有人闲话的。”

红柳闻言,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女儿知道了,再不会告诉人去。”

私心里,她亦不欲让太多人知晓邓寿容是她的干娘。

有靠山固然是好事,只是,这些混到高位的大宫女,哪一个没有仇家?

万一那仇家将恨意转到自己身上,她区区末等杂役,给人塞牙缝不都不够。

此外,行宫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邓管事这块牌子好不好使,还得两说。

二人心思各异,然目标却出奇地一致,若彼此知悉,却不知又会作何想?

再嘱咐了红柳两句,邓寿容便遣她去了,眼瞧着对方无声无息混入人群,她方才放下了心。

接下来,她却也不曾回仁寿宫,而是转上了一条少有人行的夹道。

那夹道很是曲折,三转两绕地穿出来,便是东三长街,离开仁寿宫已是相当远了。

到得此处,邓寿容走得越发小心,每遇着人,总是早早避开,便这样一路遮掩着,直绕了好长的一段路,最后竟离开了东六宫的地界,一路来到了金海桥西。

她对这里似是颇熟,先是去了一处坍塌的废殿,在里头盘桓片刻,待出来时,她已是一身末等宫人的服色,脸上也抹了些灰,旁人瞧着,怕是再也认不出,这竟是钟粹宫的大宫女,只会以为那不过是金海桥最普通的宫人。

离开废殿后,邓寿容仍旧十分小心,专拣着那僻静的小路走,不多时,终是来到了一条细巷。

那细巷位置极偏,与内安乐堂只一墙之隔,而巷子里,则早候着一人。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宫人,满脸地褶子,将五官也没了进去,上着青衣、下系黛裙,却是二等宫人的服色。

一见邓寿容,那老宫人立时谦卑地弯腰行礼:“邓掌事吉祥。”

“去,去,少跟我来这套。”邓寿容作势向她挥了挥手,满脸带笑,然眼底深处,却有着极浓的忌惮,甚而是惧意。

那老宫人直起身,张开豁了牙的嘴冲她一笑:“邓掌事又来赏饭吃了,咱总得敬着不是?且凡您过手儿的,皆是大买卖,得您老赏饭,又是顿顿美味,咱更得敬上加敬,若不然,人可要说咱不懂规矩了。”

“这我可不敢当。您老腰里粗着呢,那银子怕能装下几箱子去,哪里少了我这一口饭?”口中说笑着,邓寿容动作却是飞快,自袖出厚厚的一只红封,交予了那老宫人。

老宫人忙接了,当着她的面儿打开瞧了瞧,面上便露出谄笑:“还是邓掌事排场足,出手就是大方,不像那些小门小户的,抠抠索索,一点儿不爽利。”

邓寿容“呵呵”笑了两声,取出帕子来拭了拭嘴角,眼风向她身上一掠。

利如针尖的视线,望着人时,像能在人身上扎出洞来。

那老宫人却根本没当回事,大剌剌地数着红封里的钱,根本连头都没抬一下。

邓寿容瞳孔一缩,旋即便收了帕子,淡声道:“这么着,就都交给你老了?”

“您老瞧好儿吧。”老宫人点数完毕,颤巍巍将红封塞进怀里,又反复掖了好几回,确保藏严实了,方抬起头。

那一刹,她混浊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冷光:“还要请李掌事给个话儿,这到底要多少日子?怎么个走法?”

“金海桥的那个,过上十天半个月的便成。还有一个,要在行宫动手,不过,也不必太急,一个月以后罢。”邓寿容的声音没有起伏。

停了停,忽尔叹了一声:“再,行宫的那个,留全尸罢。”

“怪道给了这许多呢。”老宫人咂了咂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无太多情绪。

邓寿容没接她的话,淡淡地道:“再一个,有个叫薛红衣的,你帮着打听打听她是什么来路。”

老宫人没说话,躬身行了一礼,算是应下了。

“您老慢走,我不送了。”邓寿芳挥了挥帕子。

那老宫人干笑两声,倒也没多耽搁,拖着佝偻的身子,慢慢行出了细巷。

东风缓缓拂来,不知卷了何处的落英,几枚浅嫩的粉色花瓣儿,随风一阵起落,盈盈委地。

邓寿容整了整衣襟,一脚踏了过去。

第023章 恭桶

顾红药一脸虔诚地捧着恭桶。

四月的天气,荼蘼尚还未开,隔院的墙头上,探出几丛浓翠,阳光筛过,金碧交错,晃得人眼晕。

这般好景,偏偏地,旁边就是大净房,于是,那风吹碧叶时,携来的并非树木芬芳,而是一股子难闻的臭气,凡路过者,无不皱眉掩鼻,走得飞快。

红药对此却似无觉。

她立在净房墙角,将恭桶高举至眼前,整张脸都埋了进去,随后闭上眼,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呕——”

旁边几名宫人一脸恶心地看着她,更有人不停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

在大净房刷了这么久的马桶,她们就没见过这般奇怪之人。

这东西也是能细闻的?

不怕被熏死么?

这人怎么这么怪啊?

对于周遭投来的诸多视线,红药视而不见。

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闻了几回后,她便将马桶搁在地上,也不将那手拭净,直接便去摸下巴,面上是沉思的神情,自语道:“还是有一点味道,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们这些下人吃的是粗些,所以味儿就特别大些?”

众宫人齐翻白眼。

这都什么话?

这东西它本来味儿就大啊,和下人不下人的有什么关系?

别以为贵人们那五谷轮回之物就是香的,告诉你,味儿冲着呢,就因为油水太多、吃得太精细,那味儿反比旁人更大,闻上一天,管教你吃嘛嘛都这个味儿。

“那谁,把你那刷子借我使使可好?”红药掐着腰,看向左首的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宫人。

那宫人生得粗手大脚地,团团一张圆脸,眼睛有点向前突,红药总觉她有几分面善。

只是,这都好几十年过去了,她老人家年高忘事的,已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知也是“红”字辈儿的。

那粗壮宫人倒也爽快,立马将竹刷递了过去。

红药接过谢了她一声,又笑问:“我叫红药,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俺姓孟,叫孟红梅。”那叫孟红梅的宫人笑呵呵地道,看向红药的视线中满是好奇,问她道:“我说红药,你为何天天都捧着恭桶闻啊?”

“我怕有味儿啊。”红药用心地刷着恭桶,答得理所当然。

红梅“啊”了一声,面色益发疑惑:“可是,这东西它本来就有味儿啊。”

“所以就得把它弄得没味儿才行哪。”红药一脸地义正辞严,将竹刷换了个方向,继续刷洗着恭桶边角处,其动作之小心轻柔,宛若那里头藏着绝世珍宝。

红棉傻傻地看着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接话。

红药又管自续道:“你想啊,这恭桶可是每天都要用的东西,挨着皮、贴着肉,若不能弄得清清爽爽、香香喷喷地,人使着也不舒服不是?”

说话间,她已然刷洗完毕,将竹刷还予红梅,再度将脑袋埋进桶中,连说话声都变得嗡声嗡气地。

诸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纷纷走避。

这人什么毛病,就不嫌脏么?

若是为了主子这般卖力,倒也使得,可听她这话,分明这恭桶也是下人使的,估摸着也就是个比她高一等的宫女或太监用的,那还穷讲究个什么劲儿?

随便刷刷不就得了?

再者说,若想要巴结讨好上头的人,多少法子用不得?使钱、送礼,再不济帮着叠被铺床,哪一样不比刷恭桶来得强?

众人心中所思,顾红药隐约也能猜出几分。

她冲着恭桶弯了弯眸。

这可是关乎她后半辈子的大事,自是须得格外加把力才行。

那厢红梅听得红药所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扭头看了看水沟边那一长溜的恭桶,当下便打消了向对方学习的念头。

照红药这种刷法,她得刷到半夜去。

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一面忙活手中差事,并不知晓,就在大净房门外那株老槐树背后,一个上著墨绿比甲、下系黛蓝宫裙、眉眼周正的女子,正静静地打量着她们。

若有那常在六局一司走动的,便会认出,这女子便是尚寝局的司设——于寿竹。

“姑姑,姑姑。”忽地,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于寿竹身后探也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裙角。

她一回头,便瞧见了一张皱起来的小脸。

“芳草,你又怎么了?”于寿竹板起脸,语气却并不如何严厉。

那叫芳草的小宫人将手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小声地问:“姑姑,这里臭得很,您还要瞧多久呀?若是瞧完了,咱们就快些走好不好?”

于寿竹闻言,当下板起了脸:“我都没嫌味儿大,你倒多嫌起来了。”

话虽如此,语声却依然温和。

芳草的大眼睛闪了闪,委委屈屈地将手放了,鼓着腮帮子嘟囔:“姑姑当初瞧中人家的时候,就是喜欢人家鼻子灵,现如今又来骂人家了,人家真可怜。”

“什么人家他家的,好好儿说话。”于寿竹没好气地道,伸手向她脑门儿上轻轻点了几点,语气十分宽纵。

这小丫头今年刚满十岁,进宫才几个月,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不曾染上那些坏毛病,况人又乖巧,于寿竹不免多疼她几分。

芳草捂着被戳中的地方,抬起头,哀哀切切地道:“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姑姑昨儿还说芳草可爱呢,现在就变心了。”

于寿竹被她说得一愣,旋即直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怪话。”

她摇着头,神情无奈,却也并未责怪对方。

芳草素知她宽厚,眼珠儿转了几转,忽地伸手一指红药的方向,笑嘻嘻地问:“姑姑每天都来瞧这个姐姐,莫不是想把姐姐调去咱们那儿?”

于寿竹横了她一眼,返身便往回走,口中则道:“你又知道了。”

“当然啦。”芳草连忙跟上,摇头晃脑地道:“尚宫局送了几拨人过来,姑姑一个都瞧不上,偏现下差事又吃紧,这几天您总往这地方跑,想必是在找人手,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第024章 看中

于寿竹闻言,倒也不曾否认,只扫了芳草一眼:“平素也没见你这般聪明。”

说起来,她们司设的差事,便是专管着皇帝与嫔妃们的床帷茵席、洒扫张设。

说白了,就是床第间那点儿事。

这事若往大里说,那是顶了天的大、大到没边儿;而若往小里说,也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而已。

然则,越是这等细处、微处,便越需谨慎处之,因为谁也不知道主子何时心情不好,若教挑出错来,谁也得不着好。

此外,因这差事常能得见天颜,是故尚寝局挑人,从来只看中一样:

踏实。

踏实办差、踏实做人,有这两样便足够了,至于那些容颜过美、精明过头、心气太大的主,则统统不能要。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奴婢,是去服侍主子的,可不是去爬龙床的,更不是去争宠的,这主次可得分清了才成。

也正因此,尚寝局的人手,便总也不足。

这两日,尚宫局的确送过几拨“芳”字辈的过来,只留在尚寝局的只有两个,芳草是其一,还有一个叫做芳葵的,今年也刚满十岁,皆是于寿竹亲自挑选的。

一来是因她们年纪小,未通人事,心性也单纯,容易调教;二来,那芳葵性情真爽,藏不住心思,而芳草的长处,便是她的鼻子特别灵,再细微的味道也闻得出。

需知“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那气味也是错不得半点的,否则亦是罪过。

因此,于寿竹最近正教芳草辨香,待她学成了,必能派上大用场。

只这也是将来的事了,如今芳草与芳葵尚幼,重些的东西都提不起来,并不能服侍主子们。可不巧的是,最近陛下似是心情不错,常去各宫过夜,于寿竹忙得脚打后脑勺,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各处暗访,希望能在那些末等杂役里头,发现一两个可造之材。

“姑姑就相中了那个挺好看的姐姐了么?”芳草问道。

好看?

于寿竹怔了怔,再细细回思,方觉出,那红药的模样确实不差,打眼瞧着,倒有几分淑妃娘娘的品格。

念及此,于寿竹不免有些踌躇。

一个女孩子,若生得比旁人好些,那心思便也要比旁人多出一倍,无事也要弄出事来。这些年她在尚寝局冷眼瞧着,这样的人委实是太多,而她们的收梢,大抵皆称不上好。

然而,转念再想了想,于寿竹却又释然。

红药再是生得好,也不过一介末等杂役,与那天上的鸾凤如何能比?

再者说,这红药既被挑去服侍主子,样貌总不会差,只消别太离格儿,其实也不算什么。

“那旁边儿那个很壮实的姐姐呢?姑姑也瞧中了么?”芳草此时又问。

于寿竹脚步一顿:“你说是把竹刷子借出去的那个?”

芳草点了点头,清亮的眼睛里,像汪着两泓泉水:“那个大姐姐也挺好的呢,一看就是个老实头。”

于寿竹被她逗笑了,向她发顶敲了一记:“人小鬼大。”

芳草“啊呀”一声,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了。

于寿竹提步前行,心下倒有两分意动。

那红梅虽行事粗疏,眼神瞧着却还清明,心地似乎也颇不坏,还知道把东西借给别人,若是做些杂活儿,倒也使得。

她细细思量着,一路径往金海桥而去,在此不提。

却说红药,费了好一番手脚,终是将恭桶里外皆洗净了,这才辞了红梅,将恭桶捧回冷香阁。

甫一跨进院门,刘喜莲便沉着脸堵住了她的去路:“怎么这样慢?这都什么时辰了?刷个恭桶用得了这么久?”

红药忙弯下腰,手中恭桶则高举过顶,直捧到刘喜莲跟前,殷勤地道:“回刘姑姑,今儿大净房人多,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因想着要刷干净了再回来,这就迟了,您瞧,里头一点儿脏东西都没有呢。”

“哎哟,快站远些,别把水溅我身上。”刘喜莲吓得直往旁躲,两手一通乱挥,生怕被那恭桶给碰着。

虽然那是她自己用的恭桶,那也腌臜啊,她可不想挨近了瞧。

红药像是没听懂,越发将恭桶往刘喜莲跟面前送,语中尽是讨好之意:“姑姑放心,我刷干净了,一点儿不脏的,真的,不信您闻闻,还有点儿香呢。”

看着那微有些落漆的恭桶,刘喜莲直是恶心得不行,将帕子掩了口鼻,连连后退:“谁要瞧这东西,还不拿远些,讨打么?”

红药这才不往前凑了,却仍旧高举着恭桶,就像举着最华贵的皇冠。

刘喜莲直退出去老远,这才止步,眼见得红药乖乖止步,心下又是恶心、又是快意。

她这是专给红药找的不自在,就是要让她吃足苦头。

宫里实则是有专人负责换恭桶的,只消每日卯正前,将恭桶放在后角门,自有人会收去旧的、换上新的。

只是,刘喜莲特特地要整治红药一番,故这大半个月来,她每天都将自己的恭桶单留下,待天光大亮后,再交给红药,让她去换新的。

那换恭桶的老嬷嬷收了刘喜莲十个大钱,自是对红药百般刁难,红药屡次吃瘪,便只能自己动手刷洗。

“你还捧着这东西做甚?主子瞧见了可怎么着?还不快拿进去?”刘喜莲此时又斥,面上嫌恶之色愈浓。

红药忙恭声应是。

刘喜莲犹自拿帕子掩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她,见委实再挑不出错来,便重重“哼”了一声,扭脸去了正房。

张婕妤今日去外头访客,钱、王二人并罗喜翠皆随侍在侧,这院子里,天老大、地老二,她就是老三。

见她终于走了,红药轻吁了口气,将恭桶放回西厢,眼见得四下无人,方悄悄踅回了耳房。

房中静悄悄地,东窗下搁着两张榻,此际皆睡着人,正是才分进冷香阁的两个小宫人,一名芳琴、一名芳月,她二人昨宵值宿,午时才该班儿。

据说,她两个原就是一家子表姐妹,也不知为何这样巧,竟分在了一处。

第025章 空了

红药心下思忖着,放轻脚步,坐去自己的床边,从床底下翻出药酒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空的。

她蹙起了眉。

与前世一样,那剩下的药酒,被人给倒掉了。

是谁呢?

她举目四顾。

前世时,她曾怀疑是红棉或刘喜莲干的,然如今细思,却又觉得不太像。

先说红棉,若她真要对付红药,机会太多了,何必等到如今红药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动手?

刘喜莲就更不可能了。

她巴不得红药早早伤愈、重新当差呢,绝不会打酒药的主意,且就算是她倒的,她也会明着做,完全没必要来这些暗的。

而既不是她俩,剩下的,便只有这两个新来的了。

红药眯着眼,挨次端详着芳月与芳琴。

都像,也都不像。

蹙眉想了一会儿,红药的脑壳便开始疼。

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若不然,上辈子也不会吃了那么些的亏,最后被人排挤到了皇城外头。

可反过来想,若她是个聪明的,没准前世一早就死了,就如那些算计她、踩在她身上攀上高枝的,又有哪一个当真能在那高枝儿上站得住呢?

到头来,无不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反不如她这个蠢笨无用的,反倒得以苟安余生。

红药抬手摸摸脑瓜顶,又将手掌摊开细瞧。

听人说,脑后有旋、指上有螺,皆是聪明之相。

她都有啊。

可是,她怎么就聪明不起来呢?稍一想事,就满脑袋的浆糊。

盯着两手看了好一会儿,红药颓然低头。

罢,罢,罢,这些动脑子的事,她委实做不来,倒不如将那七七四十九路爪法再好生琢磨琢磨。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宫,便要直奔那岭南小镇,先在石榴街把名号打出去,也免得跟前世似地,被人欺负到了头上,才不得不奋起还击。

此念一生,红药只觉浑身斗志,血都沸腾了。

石榴街的泼妇们,你们等着,这一世,我顾老太定要先发制人,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她横眉立目,将药壶权作了石榴街的泼妇,“咣、咣、咣”几巴掌便扇了过去。

那一刻,她并未未发觉,正在床上“熟睡”的芳月,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红药!”窗外陡然响起刘喜莲的暴喝。

红药唬了一跳,忙丢下药壶,挑帘出屋,却见刘喜莲正阴着脸立在院中。

“眼错不见就偷懒,我看你是欠板子抽!”她狠声骂道,又一指院子,两个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没瞧见这满院子的杂草么?就不晓得拔一拔?非得我说了你才肯动?”

看起来,去了一遭正房,让她又想出新的搓磨人的法子来了。

红药低头翻了个白眼,口中却应得恭顺:“是,刘姑姑。”

“还不快去!等我下请字儿么?”刘喜莲怒骂,拿炭条描过的两道眉毛,耸立得如同小山。

红药忙应了个是,飞快奔至墙角,蹲下来开始拔草,且拔得相当卖力。

刘喜莲那没剩几根的眉毛,不正像这杂草?

有时候早晨起来,她没顾得描眉,脸又黄、头发又乱,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样一想,红药拔草拔得越发起劲儿了。

刘喜莲立在廊下,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响,面上便渐渐现出了些许迷惑。

这顾红药该不会真有毛病吧?

拔个草而已,至于这么卖力么?

听说,她刷马桶也刷得特别欢实,还经常把头埋进马桶里,闻得如醉如痴的,把大净房的人都给恶心坏了,那老嬷嬷甚至还跟刘喜莲诉苦,道是大净房的人不欢迎红药,说她“又怪又腌臜”。

今日一见,刘喜莲也觉着,这话挺对。

忖度片刻,她到底不放心,遂转身回屋,将针线笸箩并小杌子一并端了出来,便坐在那廊下缝帕子,暗中盯着红药,防她背后使坏。

若知她心中所思,红药定会仰天长叹。

使坏?

她倒也想,可她根本办不到啊。

除了有两把子力气,跟那些泼妇们骂一嗓子、打一架,论起耍心眼、算人心诸如此类的事,她可是半窍不通,否则,前世也不会混得那样惨了。

于是,冷香阁的小院中,两个人一坐一蹲、一猜一忌,虽心思不同,竟也相安无事。

渐渐地,日影偏西,刘喜莲做累了针线,有些撑不住,便倚着凳楣子打盹儿。

谁想,才一阖眼,门外忽地响起剥啄声,随后便是钱寿芳的毫无起伏的声线:“开门,主子回来了。”

刘喜莲吃了一吓,忙放下针线,三步并两步跑去开门,面上早堆出浓浓的一个笑,打算着说两句吉祥话讨个好。

却不料,门启处,张婕妤板着张脸,也不看人,抬脚便往里走。

刘喜莲心头滞了滞,忙咽下了话头,低眉顺眼退至阶下,复又悄悄往旁张望。

钱寿芳与王孝淳的脸色,皆不太好看。

刘喜莲心里打了个突。

这是怎么了?

出门的时候,张婕妤可是满心欢喜,还说要去花园赏景来着,可现下看着,似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她极为不快。

张婕妤进院后,冷着脸将钱寿芳的胳膊往旁一推,也不需人服侍,径自穿过庭院,挑帘进屋,从头到尾,半字不出。

刘喜莲见状,心下越发骇异,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更不敢抬头再看。

很显然,张婕妤这气得可不轻,却不知是谁得罪她了?

一时正房没了声息,刘喜莲这才带上院门,又回首觑了一眼钱寿芳的面色,终究没忍住,搭讪着道:“今儿想是累着了,怪乏的吧?”

钱寿芳没接她的话,只往四下看了看,忽地问:“罗喜翠可回来了?”

答非所问的一句,令刘喜莲愣了片刻,旋即便挑起了眉:“哟,她不是和你们一起服侍主子出门儿的么?怎么着,主子先前遣她回来了?”

钱寿芳仍未作答,只沉着脸“嗯”了一声,便迈步进了正房。

刘喜莲半低着头,脸拉得足有三尺长。

被人当众下脸,纵使那人是钱寿芳,她亦气恼。

第026章 不归

什么东西!

暗骂了一句,刘喜莲又抬头向旁看,见王孝淳一直立在门旁发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眼珠转了转,便慢慢凑至他近前,压低声音问:“王公公,这是怎么了?”

王孝淳倒不似钱寿芳那样讳莫如深,闻言只摇了摇头,道:“也不是甚大事,只主子去花园掐花儿的时候,原先瞧中的那几朵月季不知被谁人剪了,主子就有点儿不大痛快。偏罗喜翠说是去出恭,结果这一去就没了影儿。主子原说等她一等,只也不能等个没完不是?这世上也断没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就这么着,主子就更不痛快了,便带着我们回来了。”

说着他便又叹了口气:“钱管事方才问的便是这事,这么瞧着,罗喜翠也没回来,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刘喜莲竭力拉平唇角,抑住上浮的笑意。

真是苍天有眼,罗喜翠终于倒霉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要知道,这大半个月来,罗喜翠一直压得刘喜莲抬不起头,如今却轮到她自己犯错,惹得主子如此不高兴,刘喜莲怎能不高兴?

她巴不得罗喜翠一摔到底呢。

心下虽是乐开了花,她面上却显得很忧虑,低声道:“哟,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她怎么就能把差事和主子都给撂下呢?从前她可没这样儿过。”

话说得很中肯,纵使言不由衷,到底大面儿上还算妥当。

王孝淳便点了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罗喜翠虽有些小毛病,差事上头却也还好,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唉。”

他摇着头,面现愁容。

刘喜莲便劝他道:“王公公也莫担心,她当老了差的,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完了事儿她也就能回来了。”

这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一个奴婢罢了,主子才是天,又有什么什么事能大得过自家主子?

王孝淳素知刘喜莲的心病,也不点破,仍旧叹道:“但愿如此罢。若再不见人,说不得我还得往各处跑一跑。”

见他神情淡淡,刘喜莲亦识趣地不再提,只陪笑道:“公公辛苦,我去给您倒碗茶喝。”

说话间已是脚下生风,疾走回了屋,王孝淳张口欲拦,却见她已然进了屋,由得她去了。

很快地,刘喜莲便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盘中置着一碗茶。

王孝淳不愿拂她好意,接过喝了,不经意一转首,便瞧见了红药。

“哟,红药蹲地下这是干嘛呢?”他吸溜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问。

红药扎煞着两手站起来,讪讪地道:“回王公公,我拔草呢。”

王孝淳正想再问,刘喜莲已然抢先道:“这孩子,整天净知道瞎玩儿。”又回头吩咐红药:“快先回屋收拾干净了,再把那热水给烧上。”

红药乐得丢下这差事,应了一声,便回屋洗净了手,复去到廊角处,向那小风炉里添了块炭。

因金海桥离着西膳监甚远,故这一片的院子里,皆备有风炉,天冷时便拿来热饭菜,免得主子们吃冷食,平素烧水喝茶之类的,亦皆指着它。

红药这厢专心烧水,刘喜莲便花蝴蝶似地满院乱窜,不一时便去了正房,想是要在张婕妤面前好生表现。

而罗喜翠,一直不曾回来。

张婕妤先还恼着,眼见得天光渐暗,她便也慌了神,将钱寿芳唤进屋,问道:“老王可去外头找了?”

因屋子里并不曾点灯,幽暗之中,她的声音亦格外低沉。

钱寿芳也正为此焦心,面上却还维持着镇静,躬腰道:“回主子,才王公公带了几个小的四处找了,都说没见着人。王公公把她们遣回来报了信,如今他又往金海桥外头去了。”

张婕妤烟眉轻锁,望向窗外。

暮色将尽,墙头上悬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空寂的庭院中,不见人迹,唯树影参差、随风摇曳,全不知尘世纷扰。

张婕妤莫名生出了一丝羡慕。

若她也是一棵木头,不用去想、去活、去挣命似地向上爬,可有多好?

她恍了恍神,心绪归至眼前,面上重又聚起阴霾。

在这宫里,一个人若是不见了,那么,这人便有极大可能就此真的“没”了。

张婕妤松开眉心,叹了一口气,缓声道:“罢了,等老王回来了,你叫他去尚宫局报备一声吧,也免得过后吃挂落。”

钱寿芳闻言,面上微微一黯,低声应了个是。

停了片刻,张婕妤又道:“再,宫正司那里也报一声,便说是我说的,但凡有事,由得她们先行处置,不必告诉我了。”

她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平白一个宫人没了影子,自非小事,更不能瞒着不往上报。一则宫规有例,隐瞒不报者乃是大罪,重者可夺封号;二来,冷香阁也不比那些福地洞天,庙小菩萨弱的,委实没必要在这等事情上作伪。

吩咐完这些,张婕妤便挥退了钱寿芳。

而小半个时辰后,王孝淳满头大汗地返转,果然两手空空。

他连桥西那一带都找遍了,也没打听出半点消息,至于东西六宫并乾、坤、仁这几宫,平素都有宫正司、尚宫局的人把门,出入皆需腰牌,罗喜翠断走不到那里去,他便也不曾去问。

将寻人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他又问钱寿芳:“……如今这一片我都寻遍了,再迟些,宫里各处落匙,只怕出入更难,却不知主子有什么打算?”

钱寿芳心中暗叹,面上却无异色,只将张婕妤的话转述了一遍。

王孝淳听了连连点头,只说“该当的”,汗也不及擦,回身便要往门外走。

却不想,那厢陡然窜出个人影,正与他走个对脸儿,若非他收势快,两下里险些便要撞上。

王孝淳惊得“哟”了一声,退后两步方才站稳,凝神再去,却原来是红棉。

红棉也吓了一跳,忙陪笑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没瞧见,王公公可撞着了不曾?”

王孝淳正自着忙,哪里耐烦应付她,将手挥了挥,拎着袍子便出去了。

第027章 暮色

红棉的一双眼睛恨不能粘上去。

罗喜翠不归之事,她听刘喜莲说了一嘴,这会儿心里痒痒的,极欲知道下文,也顾不得旁的,引颈便往外看,猛可里耳旁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回去。”

红棉后脖梗子登时一凉,转眸处,却见钱寿芳正立在门边看她,无情无绪的一张脸,眼睛却冷得像冰。

她身子缩了缩,再不敢多看,慌里慌张应了个是,便悄没声地回到了耳房。

只是,甫一跨进屋门,她便陡然像是活了过来,一个箭步便跨到了东窗跟前,敏捷地伸手一抄,便将个小杌子抄过来,搁在窗下坐了,复又自袖中摸出一包瓜子来,一面往窗外偷瞧,一面“咔咔”嗑起了瓜子。

红药看得几乎呆住。

这一整套动作熟极而流,中间没有半点停顿,她还没反应过来呢,红棉那瓜子壳都吐出来几片了。

这一位爱瞧热闹的劲头,比自己当年也是不遑多让。

“你听说了么?罗姑姑人不见了。”红棉忽地道,两个眼睛紧紧盯着窗外,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兴奋。

红药“哦”了一声,却并不曾接话。

委实是怕多说多错,索性不说也罢。

再者说,她也隐约记得此事。

前世这场风波闹得颇大,罗喜翠一个大活人,突然间地就没了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尚宫局还派人手到处找来着,却也遍寻未果。

再之后的事,因红药不在冷香阁,便不知情了。

“啧,我这儿与你说话呢,你怎地不吭声?”见红药不肯接话茬,红棉有点不大高兴,回头瞪了她一眼。

红药却不过,只得胡乱找个理由搪塞:“我没有不理你,只我正想着罗姑姑是不是去会朋友去了,一时聊到兴头上,忘了回来,就这么想得出了神,便没顾得上接你的话。”

红棉望她两眼,忽地“咯咯”地笑起来,看着红药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你可真够笨的,亏得长了张聪明脸,脑瓜子竟是实芯儿的不成?你就不想想,罗姑姑当老了差的,如何连个轻重都分不清,会朋友能把主子都给忘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她摇着头,似是深为红药是个榆木疙瘩而遗憾。

红药被她堵得没话讲,只能傻笑。

千错万错,装傻总是没错的,尤其在红棉跟前,你若比她聪明了,她还不乐意呢。

见她傻呆呆地,红棉一时也懒得理她,只将瓜子收了,扒着窗户眼儿往外瞧,口中小声自语:“王公公才出了门,眼看这会子都快下匙了,他可得快着些才能回来呢。”

正说至此处,忽地那院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不是王孝淳又是哪个?

他一脸地疲惫,额角发鬓皆被汗水打湿了,身上的衣裳亦灰朴朴地,显是跑了不少的路。

进院后,他叮嘱了守门的芳月一句,便撩袍快步去了正房。

再过不久,刘喜莲便一脸肃杀地挑帘而出,径向耳房走来。

红棉正瞧到要紧处,忽见她过来,着实吃了一惊,慌手慌脚跳下杌子,飞跑着窜回榻边,才一坐下拿起针线,刘喜莲便出现在了门口。

“哟,刘姑姑怎么来了,您快请进。”红棉装模作样地搁下针线,殷勤笑道。

刘喜莲“嗯”了一声,并未进屋,只简短地道:“你们两个都到院子里来,主子有话要说。”

语罢,转身便出了屋,看都没多看她们一眼。

见她走远了,红棉便拍了拍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复又向红药扮了个鬼脸:“真真吓死个人,好悬没叫刘姑姑瞧见。”

红药暗自撇嘴,面上却也作出后怕的样儿来,小声道:“是啊,我也唬了一跳呢。”

二人不敢耽搁,略略收拾一番,便去到院中。

芳月和芳琴已然立在廊外了,红药与红棉走过去,四人并排站着,俱束手低头、噤声不语。

庭院寂静,暮色重重翻卷,墙头的那一线金红,已然不见,唯树影幽暗,映得满院凄清。

很快地,刘喜莲与王孝淳也皆来到院中,各自站定,随后,便见那流苏锦帘轻轻一掀,钱寿芳一手挑起帘栊,一手扶着张婕妤走了出来。

众人忙俯身见礼,张婕妤抬手道了“免”。

趁行礼之机,红药悄悄抬眼打量着她。

她的面色比下晌进门时略好些,只仍旧无甚精神,神情颇为倦怠。

“主子有话要说,大伙儿都好生听着。”钱寿芳当先宣布。

微冷的声线,随暮风四散。

红药不由得心底发凉。

不知何时,那廊下的白纱大灯笼已然亮了起来,烛火与暮色间错,将钱寿芳的脸也映得一阵晦明。

东风轻缓,拂过这片狭小的庭院,老梨树晃动着枝桠,发出轻细的“哗啷”声,好似落了雨。

张婕妤的语声,似也带着雨水的潮气,入耳时,凝滞而低沉。

“这院子里的事,只在这院子里了,外头但有人问,你们知道该怎么回。”她咳嗽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织锦薄氅。

众人齐声应是。

缓缓扫视了众人一遍,她面上倦色愈浓,缓缓地道:“罢了,我的话也只有这一句,余下的,便听钱掌事的吧。”

她侧过身,轻轻拍了拍钱寿芳的手,语声细且弱:“你来说罢,我回屋躺躺儿,实是乏得很。”

刘喜莲见状,脚下立时一动,似欲上前去扶。

张婕妤抬手止住了她,倦懒语道:“我这里不用人服侍,你们好生听钱管事的话。”

说着话,她已然自己掀帘回了屋。

刘喜莲尴尬地收回脚,视线一转,恰见钱寿芳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她心头震了震,忙垂首站好。

“我管不了你们怎么想,我只管你们怎么说、怎么做。”钱寿芳开了口,笔直的两道眸光,直奔刘喜莲而去。

那视线有若实质,沉沉压下,刘喜莲只觉后背汗毛竖起,越发不敢抬头。

钱寿芳盯着她看了一会,方移开眼眸,肃声道:“主子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罗喜翠的事儿,不许私下议论,更不许跟外头的人说。若叫我知道你们谁胡说乱道的,别怪我不客气。”

第028章 禁足

冰冷的一席话,直教院子里的温度都降低了好些。

众人自是唯唯应是。

停了片刻,钱寿芳又续:“现如今,主子已经往尚宫局报了信,过几日自有定论。罗喜翠手头的差事则暂且先由我兼着,若我有一时不到的地方,你们也别躲懒,好生周全了去。何时人手齐了,主子自会论功行赏,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这话大有安抚之意,然听在耳中,冷厉如故。

院中诸人噤若寒蝉,连刘喜莲亦被弹压得不敢抬头。

钱寿芳见状,这才挥手命人都散了,一颗心却仍旧高高地悬

着。

罗喜翠的消失,让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只是,这话她并不敢与张婕妤说。又或者,张婕妤恐亦想到了这一层,包括王、刘二人,只怕也是这个想头。

钱寿芳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望着空落落的庭院,眉头紧蹙。

她知道,这院子里颇有几个不安分的,头一个便是刘喜莲。

刘喜莲与罗喜翠素来不和,这时候怕已经高兴得疯了,是故,方才那段话,泰半是说给她听的。

此外,红棉也很爱搅事,亦是个不大不小麻烦;再,那两个新来的“芳”字辈,钱寿芳冷眼瞧着,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抬手按了按额角,她的面上涌出一丝疲惫。

冷香阁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齐活了。

她放下手,望向墙头微冥的暮色,心头沉得像坠着铅块,唯愿罗喜翠之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要再生出别的麻烦来。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钱寿芳拖着疲惫的步伐,转出抄手游廊,自回屋中不提。

却说罗喜翠走失之事,并未在金海桥掀起什么波澜,红药她们固然不敢议论,旁人却也不曾来问,仿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罗喜翠这么个人。

日子不疾不徐地过去,转眼便是小满节气,那微雨落花天的暮春,终究还是收了梢,初夏辰光,亦有凉风花信来。

然而,这般爽然怡人之景,落在张婕妤眼中,却远比那数九寒冬还要教人心冷。

便在五月初三这一日,冯尚宫突然到访冷香阁,带来了印着皇后娘娘宝印的懿旨。

在懿旨中,周皇后严厉申斥了张婕妤,责她疏于管教、行事粗漏,致使院中仆役走失,至今无有消息,所谓上行下效,若她这个主子是个严明谨慎的,则底下人也不会如此散漫。

在懿旨最后,周皇后责令张婕妤好生于院中思过,无事不得外出,若有不得已之因由,则需具条陈上报坤宁宫,由周皇后亲自批阅,再行定夺。

耳听得冯尚宫一板一眼念完懿旨,张婕妤当即玉容惨淡,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明着禁了她的足啊。

而更要紧的是,下个月,建昭帝便将前往行宫避暑,这一禁足,那伴驾之事,自是没了张婕妤的份儿了。

凄凄惶惶跪谢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张婕妤亲捧懿旨,奉于正房香案,拜了几拜之后,便延了冯尚宫就座,奉上香茶果点后,方委婉地表示,她愿意自罚三个月的月例,以示悔改。

一听这话,冯尚宫立时便知,张婕妤这是还没死心,欲用那些个月例银子,换取一个去行宫伴驾的可能。

论心思,倒也精巧,只可惜,精巧错了地方。

啜了一口茶,冯尚宫暗自摇头。

怪道这位婕妤娘娘如今还在金海桥厮混呢,果然的,眼色不济,耳力亦欠佳。

望着眼前这张烟视媚行的脸,冯尚宫心里,倒生出几分憾然。

不说旁的,只说这容颜姿色,张婕妤便去了那东、西六宫,亦毫不逊色。可叹的是,心劲上到底差了一分火候,纵使有几分聪明,亦是那丈八的灯台,只照得见外头,却照不见足底的那一点儿灯下黑。

“还要请冯尚宫替妾向皇后娘娘分说两句,实是妾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张婕妤语声哀婉,神情凄迷,那一番情辞切切,极令人动容。

然而,冯尚宫早得了示下,见此情形,也不过暗叹一声罢了。

这位婕妤娘娘约莫以为,后头有个惠妃顶着,就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殊不知,正是因为有了这棵大树,皇后娘娘才会下此重手。

不过走丢了个宫女罢了,这宫里每天还死人呢,若次次行此重典,后宫还不得空了?

正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皇后娘娘责的是张婕妤,真正要对付的,却是惠妃。

这其中干系,千丝万缕,张婕妤位份太低、眼界亦狭,自是参不透。

“婕妤娘娘恕罪,您这话,奴婢可不敢往上回。”冯尚宫客客气气地躬了躬身,回绝得却极干脆。

张婕妤一怔。

这也答得太快了罢?莫非,她并不知晓自己与惠妃娘娘的关系?

忖度片刻后,张婕妤索性便将话挑明:“皇后娘娘一片错爱之心,妾自知晓。只是,妾前几日才应下惠妃娘娘,要亲去北织堂奉上半个月的经书,却是不好食言的。如今妾就想着,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将两边皆圆满过来,若不然,妾可真是……”

她轻咬嘴唇,不肯再往下讲,面上满是为难。

见她执迷不悟,冯尚宫自不会点破,更不会与她强项,便微笑道:“既是如此大事,奴婢就更不敢专擅了。婕妤娘娘还是将实情具一条陈,送去坤宁宫便是。”

滴水不露的一番话,却是咬死了不肯从中转圜。

张婕妤将帕子掩了面,目中飞快划过一丝讶然。

她连惠妃娘娘都抬出来了,冯尚宫却还是如此态度,难不成……

她忽地白了脸。

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她绝非愚顽之辈,此时终是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咬碎一口银牙。

不必说,定是惠妃娘娘那里出了事,否则,便瞧在惠妃的份上,冯尚宫也不会将话说得这样板正。

一念及此,张婕妤那一腔的雄心壮志,登时便烟消云散。

若是连惠妃娘娘也指望不上,则这偌大的后宫,便再无可助她之人了。

第029章 又来

“妾明白了。多谢冯尚宫提点。”收起帕子,张婕妤低低应道。

见她终于懂了,冯尚宫亦自松了口气,面上神情却无甚变化,仍是客客气气地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当得起提点二字。”

张婕妤早便意兴阑珊,面上却还不得不撑出笑来,道:“我说尚宫当得,尚宫便当得。”

冯尚宫谦了两句,方正色道:“今日奴婢来此,除宣读皇后娘娘懿旨之外,尚还有另一件事,要向婕妤娘娘禀报一声。”

还有事儿?

怎么这么烦!

张婕妤心下极是不耐,面上的笑容却不敢有一丝欠缺,柔声道:“冯尚宫但说便是,妾洗耳恭听。”

冯尚宫便道:“服侍娘娘的罗喜翠人不见了,她空下的缺本该着人替上。只是,如今宫里人手不足,好些地方皆缺着人,奴婢等无能,委实调派不过来。唯今之计,也只能等去行宫的那批人回来了,各处人手方得补齐。此一事,还要请娘娘宽恕则个。”

说着便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敛衽躬腰,端端正正向上一礼。

张婕妤忙侧身避开,连声道:“冯尚宫太多礼了,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实则她心底里却怄得发慌。

此事想必亦是皇后娘娘授意,用意么,不过是给她个不自在,膈应膈应她,再顺便打打惠妃娘娘的脸。

这些贵主儿也真是,你们自个闹便闹,何苦为难她一个小小婕妤?她算哪棵葱、哪棵蒜?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她腰还粗,折腾她这只小蚂蚁,有意思么?

心下虽腹诽不已,张婕妤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地,又向冯尚宫说了一席话,真真是好言好语、好声好气,面子里子都给周全了,教人再挑不出半点错儿。

冯尚宫倒还谨守着规矩,恭声道:“娘娘体谅便好。这也是奴婢们失职在先,过后自会向娘娘请罪。”

她的姿态放得这样低,张婕妤自不好再端着,只得捏着鼻子一通夸,末了更是郑重表示,她本人很体谅尚宫局的苦衷,更对皇后娘娘掌理六宫的辛苦深感钦佩,其言辞之温婉、态度之真挚、行止之体贴,实令人如沐春风,堪称完美无瑕。

冯尚宫满意而归。

不过,她前脚方走,冷香阁的正房,便接连砸坏了两只粉彩茶盅。

事后钱寿芳向尚服局呈报时,只说这杯子是她不小心砸的,赔的银子亦从她月钱里扣。

自然,这等小得不能再小之事,除了有限几个人之外,并无旁人知晓。

接下来两日,张婕妤便一直有些恹恹地,身子亦清减了好些,却也并不敢当真抱病。

这厢才接了皇后懿旨,那头便病歪歪地起来,若被那好事者传了出去,又是一场是非。

然而,正所谓心结难纾,又岂是强改便能改得了的?反而是越压抑,便越不好。张婕妤不仅减了饭量,晚上也睡不安宁,更兼身子本就娇弱,不出三日,便已是憔悴娇颜、愁损玉体,如那经了霜的花儿一般,萎靡不振。

这一日,张婕妤晨起之后,便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地,揽镜自照,那脸越发瘦下去一圈。

钱寿芳怕她当真作下病来,忙拿出常用的药丸,百般哄劝着,她才吃下几粒去,再歇了歇,到底缓过来些。

不一时,早膳便备好了,张婕妤心绪不佳,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只略动了几筷子,便命人抬了下去,正想命刘喜莲进屋捶腿,忽听帘外芳月禀报:“主子,才王公公使人传话,说是尚宫局的人正往这里来呢。”

张婕妤一惊,手中纨扇“啪”地一声便落了地。

怎么尚宫局又来人了?

这是盯着她这只小蚂蚁踩上瘾了么?

怔了好一会儿后,她方喃喃道:“这一回,不知又要治我哪一宗罪了。”

话一出口,她立觉不妥,忙惶然四顾。

好在她声音极低,屋中又只钱寿芳一个人服侍,倒也不虞有人听见。

钱寿芳弯腰将扇子拾起来,轻轻搁在案上,低声问:“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外头瞧瞧?”

张婕妤一脸恍惚,像没听见。

也不怪她如此惴惴,委实是皇后娘娘前番懿旨,罚得过于重了些,张婕妤一直便没缓过来,如今这才过了三天,便又来了人,她自是担心。

见她一径坐着发呆,钱寿芳便又将声音拔高了些,道:“主子,可要梳头换衣裳?”

此一问,终是令张婕妤如梦初醒,下意识便往身上看。

说来也巧,她今日穿的正是宫里新裁的夏衣,上身是水绿底彩织宝相花香云纱通袖袄儿,下系着月白暗银竹纹挑线裙,鬓横金雀钗、耳著明月珰,通身上下无可挑剔。

她微松了口气。

外客登门,妆容衣饰皆须得体,这也是宫规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的,如今看来,至少这一点她还是做到了。

钱寿芳此时也正端详着她,片刻后,便半是宽慰、半是肯定地道:“依奴婢瞧着,主子如今这样便极好,只消稍稍抹些胭脂便行了。”

张婕妤面色苍白,确实需要匀个面。

“便这么着吧。”张婕妤笑了一下,面上愁色却仍未散。

钱寿芳上前去开妆匣,将胭脂并唇脂皆捧了出来,一面又问起第一个问题:“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外头迎一迎?”

张婕妤这一回总算听见了,想也不想地道:“也好,你去便是。”

一壁说话,一壁便坐去镜前匀面。

钱寿芳应声是,便挑帘出了屋,招呼着芳月一同出去了。

张婕妤独坐镜前,仍旧有些七上八下地,将那胭脂膏子并唇脂略点染了一回,便再坐不住,只得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俄顷,帘外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响起芳月气喘吁吁的禀报:“回主子,钱管事叫奴婢来与您说一声,来的是尚宫局的林司簿。”

“司簿?”张婕妤轻声重复了一句,旋即便松开了眉心,提声道了句“知道了”,又吩咐:“去把刘喜莲叫进来。”

第030章 公函

芳月领命去了,张婕妤重又在妆台前坐了,向颊边再补了些胭脂,左右顾视,却见镜中人神采飞扬,毫无病容,她方才满意。

这一刻,她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司簿秩正七品,专事打理宫人名籍,倒不与她这个主子相干。

此外,那林司簿人还不错,与钱寿芳亦有旧,想必不会如冯尚宫那般难说话。

心头既定,张婕妤终有余裕想些旁的,比如,林司簿此番前来,会不会是罗喜翠有消息了?

无论是死是活,能得个准信儿,也非坏事。

一时刘喜莲来了,张婕妤便命她将正房重新收拾一遍,茶水亦换了新的。

这厢才拾掇妥当,那朱漆院门便被推开,王孝淳并钱寿芳二人,陪着个宫装女子走了进来。

张婕妤立在帘边看去,见来人正是林寿香。

这林寿香与钱寿芳乃是同辈,当年还一处当过差,颇为相熟,故进门时,两个人亦是有说有笑地。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司簿大人给吹来了?真真是你这一来,咱们这院子都亮堂了几分。”钱寿芳拉着林寿香的手,笑容和煦,一点也瞧不出素日的冷肃。

林寿香原与她同年,瞧来却比她小上好几岁,样貌颇为秀致,此时亦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倒越发爱说笑了。”

说话间,她却也没忘了王孝淳,温声又道:“劳您大老远地迎了我一趟,委实让我过不去。这天气又热,您没热着吧?”

王孝淳便玩笑地道:“咱家又没七老八十地,林司簿这是瞧不起咱家这腿脚不是?”

林寿香被他说得笑起来,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王公公若是恼了,打我两下也行。”

几个人言笑晏晏,立在门边说了两句闲话,方才转上抄手游廊。

张婕妤见了,忙回身坐在扶手椅上,耳听得帘外声息俱无,唯轻而稳的足音,若隐若现。

再过数息,便闻钱寿芳亲在帘外通传:“启禀主子,尚宫局的林司簿来了。”

“快请进罢。”张婕妤和声说道。

刘喜莲立时上前,挑起湘帘,将三人让进屋中。

“给婕妤娘娘请安。”一俟进屋,林寿香便当先蹲身见礼。

张婕妤侧身受了她半礼,浅笑盈盈地道:“快请坐下说话。”又回首命人上茶:“来呀,给林司簿送碗茶去。这天气怪热的,先喝两口润润嗓子。”

钱寿芳早便亲捧着茶盏而来,搁在林寿香身旁的小几上,复又退去一旁。

“这可使不得。”林寿香并不肯就坐,只恭立着道:“婕妤娘娘在上,哪里有奴婢坐的地儿?娘娘也莫客气了,容奴婢站着说话便是。”

见她如此知礼,张婕妤心头的那一丝不安,便也散了去,缓缓摇动着手中纨扇,笑语嫣然:“既然如此,我也不强劝你了。只不知你是来办什么差?可是为着罗喜翠的事儿?”

林寿香躬身道:“回娘娘的话,罗喜翠的事如今还没下文,奴婢来是有别的事。”

说着她便自身后搭裢里取出一纸公函,双手奉上:“奴婢是奉命来调人的,这是公文,请娘娘过目。”

张婕妤摇扇的手立时一顿。

调人?

这是从何说起?

她这里人手本就不足,还要调谁?

这念头一起,她便有些坐不住了,侧首向钱寿芳抛了个眼风。

钱寿芳会意,上前两步,笑着对林寿香道:“林司簿请将公函给我罢,我来念给主子听。”

林寿香并无异议,顺手便将公函转交予了她。

张婕妤不识字。

这在大齐后宫十分常见。

莫说一个小小的婕妤了,便连东、西六宫的诸高位嫔妃们,亦有目不识丁者。反倒是一些大太监、大宫女,入宫后若得机缘,却是能去内书堂念上几年书的,因而有不少人都识字。

说到内书堂,便不得不提一句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出身草莽,当年带领人马打下江山、坐得龙椅,因苦于识字不多,便在宫中设立了内府二十四衙门,其中有个司礼监,便专管着皇帝陛下的一应笔墨诸事,内书堂便此应运而生。

彼时,在内书堂读书习字的太监,多数都会于司礼监当差,,为皇帝陛下分担案牍之忧。后因见宫中向学者甚众,太祖皇帝索性大手一挥,将这内书堂单辟出来,举凡宫中年满十岁、有人引荐的太监或宫女,皆可入学,学上三年或五年不等,再出来当差。

最初时,内书堂由大儒讲课,后改经词臣授学,所学除最常见的三、百、千外,《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等亦皆在列,有那聪颖上进的,还能学得更深一些。

是故,钱寿芳与王孝淳都识字,代读公函亦属寻常。

将公函接过,钱寿芳退至案旁站定了,展开细看,旋即面色就变了变。

张婕妤见状,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别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竭力不让自己现出焦色来,心里却一直打着鼓,怎样也平静不下来。

冷香阁最近走了什么背字儿?竟是天天不得消停。待今日事毕,她真得好生抄两篇经,压一压这股子歪风邪气。

她这厢颦眉不语,房中亦是鸦默雀静,似是连呼吸声都隐了去。

这极致的寂静,似是有着实质,便连立在廊外听用的芳琴,亦觉出了几分异样。

她忍不住悄然转首,向身后睇了一睇。

身后是密密合拢的湘帘,因背着光,并瞧不清屋中情形,唯风过时,那帘子下头坠着的琉璃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芳琴垂下头,眉心紧蹙,犹显稚嫩的脸上,浮起浓浓的愁色,瞧来竟像老了好几岁。

方才她听芳月说,今儿登门的这一位,乃是尚宫局的司簿姑姑,是专管着她们这些宫人的名籍的。

初闻这消息时,她委实吓了一跳。

因她此前便听宫中老人说过,这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亲眷关系的,皆不可在一处当差。

可偏偏地,芳琴与芳月乃是嫡嫡亲的表姐妹,她的母亲与芳月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第031章 愁绪

“表姐,你说……林姑姑过来,会不会是要把我们两个分开呢?那可怎么办才好?”

说这话时,芳月大大的水眸中,珠泪盈盈,含了几多不舍、几多眷恋。

芳琴的心都揪痛了。

她一点也不想与芳月分开。

芳月性子柔弱,偏模样又生得极好,在尚宫局学规矩的时候,便总有人与她过不去,她时常背着人抹泪,芳琴便撞见过好几回。

好在那教规矩的嬷嬷待芳琴甚好,那些人见了,这才不敢再欺负芳月,而饶是如此,明里暗里的,芳月仍旧常要吃亏,若无芳琴帮衬,也不知她能不能熬过去。

芳琴委实是放心不下。

如果二人分开,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在何处皆是一样,唯放不下表妹。以芳月那个软善的脾性,若只剩下独一个儿,怕会让人给欺负死。

只消这般一想,芳琴的心便又是一阵抽痛。

犹记离家前的那晚,姨母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叮咛她“好生看着你妹妹,她是个水做的人儿,受不得丁点委屈,如今她离了家,只能由你这个做姐姐的看顾一些了,若天可怜见,教你们姐妹卖在了一处,则更要劳你替我照应些儿,我的儿,委屈了你,是姨母对不住你”。

那殷殷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着,芳琴不由得红了眼圈儿,忙低下头,佯作揉眼睛,强压下了这满心的伤怀。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与姨母一家生活,姨母待她极好,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凡芳月有的,她亦必有一份儿,芳月常念叨说“我娘对你比对我还好”,她心中自是感激,直将姨母看作亲娘。

只是,这好日子却不曾得以长久。

姨父突然病逝,又加上遭了天灾,那日子便渐渐地艰难起来,到后来,姨母一家竟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芳琴没日没夜地接了针线活计来做,亦养不活这一大家子。

百般无奈之下,姨母只得含泪将她姐妹二人卖予了人伢子,换得的银两,不仅可供两个表弟去县学读书,还能再置上几亩薄田,足以温饱。

送她们走时,姨母与表弟皆哭成了泪人,姨母抱着她姐妹不肯撒手,还是旁边的乡邻给拉开了。姐妹二人一步一回头,眼见得那小船离了岸,姨母立在岸边抹泪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被那阔水长天掩了去,再也望不见。

芳琴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心底里,漫起一波又一波的悲意。

她知道姨母的苦,更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诸般好处,在进宫时,芳琴便曾暗自发誓,定要照看好芳月,便自己死了,也要让芳月好好地活着。

可如今,林司簿突然来了,却不知她所为何来?是不是为着分开她们姐妹?若当真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一重又一重的担忧,压得芳琴喘不上气,那两道秀气的柳眉,几乎拧成疙瘩。

初夏的风缓缓地拂着,阳光攀上院墙,老梨树在风中舒展着枝桠,落下满地余荫,院角的月季正开着花,大红与艳紫,重锦一般,淡淡的花香,随风四散。

这幽僻的庭院,静寂无声,而这小小宫女些微的一点心思,亦似这花香,风一吹,便再也无迹可寻。

张婕妤是笑着听完那封公函的。

而其实,若非林寿香在侧,她简直便要喜极而泣。

还以为出了甚大事,却原来是为了将个末等小宫女调走。

真是的,也不早说,活活没把人给吓死。

张婕妤暗自腹诽。

不是她说,这宫里就是规矩太多、太麻烦,芝麻点儿大的事,也要弄得一惊一乍地。不就调个小宫人么?说句话不就得了,非要正正经经写在纸上,费那劳什子的笔墨,简直多此一举。

心下想着这些,张婕妤面上却是笑容款款:“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既是有了好去处,我这个主子自不好拦着不让人走不是?”

她原就觉着,这几日背运背得邪性,说不得便与红药这个“灾星”有关,心中亦有了隐约的想头,欲找个因由把人撵走,免得带累了冷香阁的风水。

却不想,尚宫局要调拨的人,也恰是红药。

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拦在头里?

张婕妤锁了三日的眉心,终是得以开解,真真是神清气爽,好似那头顶阴云散尽,便连昨宵残留的困倦,亦皆不见。

见她面上尽是欢喜,林寿香自也宽心,遂笑道:“既婕妤娘娘这样说,则还要请娘娘在公函上画个押。这公函一式两份,少时奴婢带走一份,另一份便留在娘娘这里。”

张婕妤爽快地道:“那感情好,把那印色盒儿拿出来,我这就画押。”

林寿香便又从搭裢里翻出印盒,恭请她画了押,又留下一份公函予她,这差事便算圆满了。

原本依林寿香的意思,红药还能在冷香阁再呆几天,容其将手头的差事做完,且钱寿芳亦可利用这个空当,将院中人手重新安置一遍。

可张婕妤却直道“不必”,命林寿香现就将人带走,一副巴不得的样子。

林寿香深觉讶然。

昨日她去大净房调孟红梅时,可没这般轻松,磨了半天嘴皮子,好容易才定下了十日之期,那管事嬷嬷还一脸不乐意,活似被人从身上剜了块肉下来,何如今日张婕妤之爽快?

于是,待出屋后,王孝淳找借口离开了,林寿香便拉着钱寿芳去到院门处,悄悄问她:“在来之前,我可听人说了,婕妤娘娘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可今儿瞧着倒是挺精神的,这是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钱寿芳便知她在问什么。

因素知她为人最是谨慎端正,口风也紧,遂也不曾相瞒,言简意赅地便将红药摔伤之事说了,末了又道:

“……要依我看,这孩子心性倒是不坏,伤得那样儿了,差事上头却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只我们主子这阵子忌讳多些,红药这是撞在头里了,实则并不与她相干。”

第032章 示好

这话十分隐晦,然林寿香久在宫中,又怎会参详不透?遂叹道:“我还当怎么了呢,却原来是个遭殃的小鬼儿。”

说着又有些不以为然:“不是我说,贵主子也真是的,错的没事、没错的倒有事,怪道不能服众呢。”

她远在尚宫局,身份颇为超然,又因张婕妤最近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只怕皇后娘娘那里还不肯收手,因此才臧否了两句。

钱寿芳却是碍于身份,不好接话,只淡笑道:“你这话却也不对。何必给那几个脸上贴金呢?红药是小鬼儿,她们就是那打架的阎王爷了?”

她摇了摇头,眉间漾起一丝鄙夷:“阎王爷要真这样儿,地府可就乱套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现世。”

林寿香被她说得笑起来,道:“是,是,我说错话了,林掌事还请宽恕则个。在这冷香阁里,您老人家才是那阎王爷。”

钱寿芳啐了她一口,到底撑不住,也自笑出了声,摇头道:“罢也、罢也,说甚么阎王无常的,这话也就我们私底下讲谈讲谈,叫人听见了,又招忌讳。”

林寿香亦知这话不好多讲,遂也丢开不提,只拉着她叙起寒温来。

两个人说了没几句,钱寿芳便抬起头望了望天,蹙眉道:“都这早晚了,红药怎么还没回来?”

红药日日替刘喜莲刷恭桶之事,她亦知悉。只此乃她们私下的往来,她向来高高在上,自不会多管。

不过,今时却是不同往日,红药此番离开,说不得便要飞上高枝儿,她的态度便也有了些变化。

林寿香倒是不急,闲闲笑道:“横竖差事已经办完了,我们又难得见个面,便说说话也好,我也乐得躲个清闲。”

见她如此,钱寿芳索性命人捧了茶出来,二人便在那游廊的凳楣子上坐了,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约莫半刻后,当红药捧着恭桶,欢欢喜喜回到冷香阁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刘喜莲的冷言冷语,而是钱寿芳温笑的脸。

“好孩子,到这里来。”钱寿芳搁下茶盏,向红药招了招手,神态是前所未有地和善。

红药怔了数息,方垂首应了个是,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往旁瞥了瞥,便瞧见了正打量着自己的林寿香。

终于来了。

她轻舒了口气,须臾却又心跳如鼓,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此乃前世便有之事,且还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早有所料,亦为此作足了准备。

可是,当真事到临头,她却又心慌气短,仿若眼前之人、事、物、景,皆变得虚无缥缈,犹如蒙上了一层白纱,视之不清、察之不详。

她深吸了口气,强自抑下心绪,低头将恭桶放在不碍事的地方,方提步走了过去。

那一刹儿,前世十八年深宫岁月的熬练,终是起了效用,她的一行一止、一举手一投足,皆规矩到了极点,却又不显拘谨,予人的感觉,唯有“从容”二字。

林寿香不由轻“咦”了一声,面上浮起几分讶色。

这小宫女的行动举止,委实不比那浸淫宫中多年的大宫女差,甚至还更好些。

这可真难得了。

林寿香不动声色地目注红药,却见她自廊下逶迤而来,裙不动、身不摇、敛首含胸、低眉垂眸,双臂摆动不盈一尺、迈步踏足尽在一线,而在踩上台矶时,那提裙、抬腿、拾级而上的动作,更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说不出地好看。

林寿香不由得微微点头。

怪道于寿竹亲点了这一位呢,还特别交代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人调过去,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

念及此,林寿香不免又有几分后悔。

早知金海桥畔藏着如此人物,她就该多往这里逛一逛,先一步将人调去尚宫局才是。

她们那里也缺人手,不少人都是身兼数职,她手头上也是好几桩差事甩不脱,镇日里忙得晕头转向的,否则,她方才也不会说出“躲清闲”这样的话来。

而如红药这样的好苗子,一俟进了尚宫局,稍加点拨,立时便能派上用场,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只可惜,此番却是尚寝局手快,抢在头里占了个先,她们尚宫局空握着名籍大权,却被人拔了头筹,算来也是失职了。

林寿香兀自扼腕不已,却并不知晓,若她当真调红药去尚宫局,红药只怕要急得跳脚。

她可是铁了心要走前世老路的,一步都不肯错。

而前世时,她便是去了尚寝局,过后才得着无数际遇,亦成就了活着离宫的那个红药。若半道儿被尚宫局截了胡,则往后该怎么走,红药就真是两眼一抹黑了。就凭她这点子微末本领,在不知前路的情形下,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到时候找谁哭去?

阎王爷么?

“你来,先见过这位林司簿。”钱寿芳此时又道,语声中含着笑意。

红药依言上前见礼。

钱寿芳一心向红药示好,态度自是极尽温和,一壁说话,一壁便亲拉起她的手,将她领到林寿香跟前,笑道:“喏,这就是你要的顾红药了。”

又转向红药笑道:“林司簿是来调你去别处当差的,一会儿你便随她去罢。”

红药闻言,再度屈膝行礼,面上的神情却很懵懂。

这绝非她演戏,实是她此际仍为旧时记忆所扰,还没回过神来呢。

此情此景,落在钱、林二人眼中,便是红药天真无知、心地简单,倒叫二人生出两分怜惜。

“你别怕,这是好事,往后你便要在尚寝局当差了,那地方就跟家一样,你去了就知道了。”林寿香温言说道。

这似曾相识的语声,终是令红药清醒了过来,低低应了个是。

见她行止规矩,纵使听闻这等消息,亦未像寻常小宫人那样喜形于色,林寿香先入为主,越发瞧她顺眼,遂又和声道:

“现下时辰也不早了,你这便回屋收拾收拾去罢,衣裳鞋袜什么的都不必带着了,六局一司的衣裳样式和你们这里不一样,便带了也穿不着。”

第033章 出笼

红药一面听,一面点头,心底里,渐渐涌出真切的喜意。

可算不用闻马桶味儿了,真是谢天谢地。

最近她连喝水都是这个味儿,饭量也减了好些,若林寿香再不来,她真不知还能坚持几天。

向林、钱二人告了个罪,红药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回到了耳房。

红棉并芳月皆在,见她进屋,皆是一脸地艳羡。

方才刘喜莲沉着脸过来,将红药将去尚寝局当差之事说了,说完了,便摔帘子出了屋,那力道大的,险些没将帘子给拉断。

后来,红棉扒在窗户眼儿里瞧见,刘喜莲的脸上,再没有丁点笑模样,想是气得狠了。

如今红药回了屋,她自不好再偷瞧,又着意卖个好,遂笑着迎了上去,问:“红药妹妹,听说你要去尚寝局当差了,可是当真?”

说这话时,她面上挂着熟稔而讨好的笑,态度之亲昵,直是前所未有。

红药委实懒得敷衍她,只点头道了个“是”,便走去床边,寻了块包袱皮,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私物不多,不过帕子、香囊并梳裹之物罢了,拢共也没几样。

见她神情冷淡,红棉咬唇不语,心头火却直往上窜。

不就是去尚寝局么,有甚了不得的?摆这副臭脸给谁看?

况那尚寝局可不容易混,就红药这个笨猪样儿,便去了,也是被人打出来的命。

心下虽是恨极,可红棉的脸上,却不敢带出一丝不快。

不说别的,那游廊下头还站着两个人呢,那可是真真儿的硬仗腰子,红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两尊太岁头上动土。

深吸了几口气,将那火气向下压了压,她向前凑几步,笑得越发亲昵:“红药妹妹,要不我帮你收拾吧,你不知道,我最会收拾东西了。哦,我想起来了,那柜子里还有你一支钗子呢。”

话音未落,她便不由分说飞跑至柜前,从里头取出一支扁银簪来,转身笑问:“是这个不是?”

红药再是不想理她,也不好当真撕破了脸,只得含笑道:“这个是我的,多谢红棉姐姐。”

从今后,不过是各自天涯罢了,这等小人,没必要得罪。

见她终于肯应声,红棉大是得意,越发小心讨好起来,一时递水、一时送瓜子,围着红药直打转。

芳月咬了咬唇,也想凑过去帮忙,却被红棉挤去了一旁。

“去,去,这里没你的事,你要真想帮忙,外头栏杆还没抹净呢,你去抹了罢。”红棉比她大了一辈,架子搭得十足,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芳月当即便红了眼圈,委委屈屈站了一会儿,便掀帘出了屋,也不知是不是寻她表姐哭诉去了。

红药自不会理会这些,红棉更是瞧她们不上,只一心巴结红药。

一时收拾妥当,红药便向她道别:“我走了,红棉姐姐保重。”

红棉满脸不舍,将她送至门边,叹道:“唉,你这一去,姐姐就剩一个人了,想当初咱俩那样好来着,你还经常问我讨瓜子来吃呢。”

红药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两声,红棉眼珠一转,又扒拉着她的耳朵道:“何时有空,我找你耍去,你可别不理人家呀。”

红药笑着应了,心下却知,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在正房门外拜别了张婕妤,得来旧主的两句勉励,又向钱、王二人招呼一声,红药便随在林寿香身后,跨出了冷香阁的大门。

“咿呀”,朱漆小门开了又闭,恰如那人生遇合、红尘来去,起承转合间,又是一番天地。

当置身于盛夏的烈日之下时,红药只觉天地一宽,忍不住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鼻端传来干燥的草木味道,隔墙的月季花香犹在,因风而来,又被炙阳灼去,似有若无地浅浅一缕,教人生出莫名的惘然。

“走罢,路还远着呢。”见红药扬着小脸儿,面上满是解脱后的欢喜,林寿香禁不住微笑起来。

于寿竹这眼光,果是不错。

方才她还担心,这小宫女若是过于老实了,未必能在六局一司呆得住。

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小宫女看着老实,实则心中有数。只看她一离开冷香阁,就跟那鸟儿离了樊笼也似,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舒爽气,可见,那里的人薄待于她,她心里是明白的。

且,明白归明白,却是既不吵、也不闹,更未去争抢撕夺,仍旧老老实实地当好差,并不为外物所扰。

仅这一份品性,便比那些小肚鸡肠之人高明多了。

这般想着,林寿香便又生出两分逗趣的心思来,故意问红药:“你可饿不饿?早饭吃了不曾?”

红药忙恭敬地道:“回林司簿,我吃过早饭了,现下并不饿。”

林寿香便笑起来,道:“哦,原来你不饿,只方才看你那样用力地吸气,就像饿极了的样子,我还当你闻见饭味儿了呢。”

红药被她说得愣住了,想要回话,却又词穷,只得低头站着,心下又是尴尬、又是惕然。

方才一时忘形,浑忘了林寿香便在跟前,竟露出真性情来,这可是大忌。

所幸这林司簿素性宽厚,轻易不会为难人,若换作那厉害些的,红药怕现就吃不了的亏。

旧主亦是主,既然身为奴才,岂可才离了旧主,便如释重负?

你把主子当成什么了?

而再往下想,这厌主之奴,与背主之奴,也就一字之差罢了。

这念头一起,红药直吓出了半身冷汗。

她这是在石榴街住得太久,竟是忘了,皇宫禁苑,又岂是井市能比?

往后可切不能如此了。

想那六局一司,精明之人不知凡己,若她再不知警醒,被人窥出端倪来,那些人可不像林寿香这般好说话,到时候,红药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心头不住暗忖着,红药面上则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林寿香见了,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提步便往前走,一面指着前方道:“便从金海桥上走罢。”

红药再不敢吱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径往金海桥而去。

第034章 白板

下金海桥、过玉带河,两个人一路向南,沿途风物,已大是不同。

先自玉熙、承华、清馥、丹馨诸殿而过,再经宝月、芙蓉、锦芳、翠芬数亭,又穿长春、昭馨、瑞芬、仙芳等宫门,最后绕过澄碧、腾波两座亭台,遥遥可见一带碧水倒影两岸花树,石桥拱立、芳草如茵,田畦分列、如若农家,一所所白墙黛瓦的小院凭水伫立,如入画中。

这一带,便是六局一司办公之处并住处了。

红药极目远眺,心绪阵阵起伏,多少如往烟事、陈年故旧,尽现于她的脑海,一时间,怀念、伤感、厌憎、胆怯、疲惫、困顿,以及些微的一点点温情,溢上心头。

往后五年,她便会住在此处,直至当今陛下大行,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她才离开了这里。

她是被赶出去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这些建昭朝的“旧人”,自要要被那些“元光新人”取代。

离开尚寝局后,红药便被分去惜薪司打杂,领着最末等的月例,做着最重的活计,每天推着炭车进出北安门,直熬了两年才出头。

然而,纵使收梢不甚美妙,红药却还是觉着,尚寝局的那五年光阴,委实是难得地平顺与安泰。

诚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好些事,有一些还很让人不舒服,不过,如今隔了一世光阴往回看,她其实也不曾白吃了亏。

每一次遭人算计,皆令红药远远离开了那些险地,而她余生之福,亦是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吃亏而来。

所以,这些亏,她必须挨个儿地再吃一回。

“前头就到地方了,你先随我去尚宫局把名籍换了,过后自有人领你去尚寝局,衣裳鞋袜也有人给你送去,你自个儿可别瞎跑,知道么?”林寿香此时脚步略停,回首向红药笑道。

她对红药颇有好感,话便也多了几句,若换作旁人,她才懒得开这个口。

红药自是承她的情,躬腰道:“多谢林姑姑提醒,我记下了,不会乱走的。”

林寿香点了点头,返身继续往前。

她们尚宫局位于河东,需得过一道烟波桥。

玉带河畔虽种得不少柳树,然烟波桥上却是光秃秃地,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过了一道长桥,到得对岸时,俱出了一身薄汗。

下桥后,行不过十余步,迎面便是一所精致院落,黑漆门扉上悬着块匾额,上书着斗大的“尚宫局”三字。

林寿香当先行至门前,伸手便去推门,一面又回过头,想要再叮嘱红药两句。

不想,她这厢才一动作,那门竟自己开了,一个青衫黛裙、腰系铜牌的女子,正立在门后。

二人打了个照面,皆吓了一跳,末了还是那女子当先认出来人,掩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司簿,真是巧了。”

语声未落,又引颈向林寿香身后张了张,见红药抱着个小包袱立在阶下,她的眉梢便是一挑:“哟,这就把人给领来了?”

“正好得空儿,索性一总儿把差事办齐了。”林寿香含笑语道,又点手唤了红药近前:“这是严司簿,过来见一见。”

红药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这严司簿,前世时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自不会忘。

严司簿名唤严喜娟,若红药没记错,她应是去年才提作司簿的,资历比林寿香浅,为人颇精明圆滑,比前者可难对付得多了。

严喜娟哪里瞧得上红药这等小宫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见过,旋即提着裙摆跨出院门,对林寿香笑道:“姐姐也快着些进去罢,吕尚宫正空着,过会子还不知人在不在呢。”

尚宫局事物繁忙,两位尚宫更是大忙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不时便要使人来寻,太后娘娘偶尔也会唤她们去说话,容她们留在尚宫局的时候,委实是不多的。

林寿香闻言,忙自谢了她,二人错身时,她的视线不经意一扫,恰瞥见严喜娟手中事物,她忽尔止步,讶然地问:“这又是谁殁了?”

殁了?

红药心头动了动,悄悄向严喜娟手上看了一眼,便见她正拿着两张白纸片。

白板!

红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大齐后宫专用来报宫人亡故的白板。

一时间,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说起来,这种叫做“白板”的纸片,乃是以几层白绢纸糊成的,长两寸、宽半寸,因质地坚硬,便有了白板的别称。

经林寿香一提,严喜娟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捏着白板,面上便浮起一个苦笑来,凑去过去低语道:“才行宫报上来的,说是死了两个小的,是前儿半夜掉在井里淹死的。”

“掉井里淹死的?”林寿香蹙眉:“怕不是天气热,小孩子贪凉,这才去了井边?”

“谁知道呢,他们也没说。”严喜娟摇头,向红药扫了一眼,语声便压得更低了些:“死的两个都是红字辈,一个叫蒋红柳,一个叫马红柔。”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白板递去林寿香跟前,旋即又叹:“想是她们命里福薄,经不得这等造化。”

林寿香向她掌中看了一眼,面上添了几许哀色,亦叹道:“罢了,这都是她们的命,怨不得谁去。”

严喜娟小心地将白板拢进袖中,又道:“谁说不是呢?好不好的把命给弄没了,也是可怜,且还更有一桩麻烦,方才为着发送的事儿,吕尚宫便是好一阵头疼。她两个名籍虽在我们手上,人却是在外头没的,行宫那里嫌晦气,不肯发送,少不得还要我们受累。”

她拍了拍衣袖,面色越发作难:“我这便是要往北安门走一遭,与外安乐堂商量商量,赶紧的把人先埋了是正经。这天气越来越热,白放着可不行。”

林寿香知道她的难处,安慰她道:“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咱们便是管着这些的。所幸那北安门也有歇脚的地儿,你办完了差,自去歇一歇再回来就是。”

第035章 异样

林、严二人口中所言,乃是大齐宫中定例。

在皇城之中,凡病患宫人,皆需送至外安乐堂养病,待病好了,自可回原处当差。而若病殁,则由外安乐堂直接发送。因外安乐堂便在北安门左近,那棺椁离宫时,便是从那里往外抬的。

论理,之前红药受伤,也该送至外安乐堂休养,只冷香阁人手吃紧,张婕妤便没叫往上报。

她二人悄悄私语,虽声量极低,红药还是听见了最关键的三个字:

蒋红柳。

那是红柳的大名儿。

她果然死了。

与前世一样,死在了行宫。

红药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若早知行宫这一去,便要葬送了自家性命,红柳当初又会不会那样费尽心机、算计旁人?

还有红衣,只怕到此时她亦觉着,在行宫当这一回差,待回来后,必能离开冷香阁这座冷灶,得着个好前程。

可是,又有谁知晓,那行宫虽好,却远非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红药慢慢地抬起了头。

阳光白亮,刺得她眼底生疼,可她却觉得冷,两手似握了满把的冰。

前世时,也不知多少条人命填在了那所行宫里,就连皇帝陛下也……

红药闭了闭眼,心头浮起深切的哀凉。

她知道行宫将有大灾,亦知几位妃子的收梢,甚至,就连建昭帝驾崩的确切日子,她亦知悉。

然而,那又如何?

卑微如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告诉人去么?

那行宫将死之人成百上千、建昭帝驾崩更是惊天的大事,只消她敢于说出口,便必定会被当成疯子,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说不得还要带累无辜之人。

红药怅怅地张开眼眸,掌心的凉,逐渐漫至心底。

此等大灾、大祸、大无常,唯有身具大智慧、大勇气者,方可既救得众生,又全身而退。

她顾红药,何德何能?

她连自己的小命都周全得如此艰难,遑论别人,甚或,这整个建昭朝?

心底里的寒意,渐渐化作颓丧与灰心,红药垂首拢肩,似不敢再与那灿烂的阳光对视。

蓦地,衣袖被人碰了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抬头看时,却正撞进林寿香温和的眼眸。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林寿香作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神情很柔软。

红药咧嘴想笑,然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甚么的,林姑姑,就觉着……今儿太阳挺大的。”她说道,语气亦是低的、沉的,好似压了千斤重担。

林寿香却是会错了意,望她片刻,柔声道:“罢了,你听见了便听见了,也无甚紧要。只别在外头乱传,到底这事儿尚没个定论。”

歇了数拍,她又叹了口气,伸手向红药发顶摸了摸,语气有些沧桑:“这在宫里很常见的,呆久了你自知晓。再,既是你识得的人,到时候不拘找个什么地方,在心里默默地奠一奠,也算相识一场。”

言至此节,又加重语气道:“切记莫要弄什么香烛瓜果供桌之类的东西来,进宫的时候你们都学过的,这地方最忌讳这个,教人瞧见了,你这条小命儿就难保了。”

她显是以为,红药是因了红柳之死而伤感,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红药自是不会否认,含糊应下了,心底亦有几分感动。

她与林寿香不过初识,对方却待她甚厚,这一份情谊,委实难得。

“你能听得进便好。”林寿香似颇感慨,仰首而叹:“总之你记着,命最紧要,旁的,你管不着,也管不了。”

红药低低应了个是。

是啊,她管不着,更管不了。

除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她什么也做不到。

而在这深宫里,仅此一事,便已然万分艰难。她必须竭尽全力、拼却所有,方能让自己的每一步,皆踏中前世留下的那些足印。

红药低头看着脚尖儿,面上神情似怆然,又似自嘲。

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看重自己,远甚于旁人。

她承认。

只消能活下去,她可以什么都不去问、不去管,任它外头洪水滔天,她也只缩进自己的壳里,安稳度日。

“好孩子。”林寿香温和的语声响了起来。

红药悄然举眸,却见她秀致的眉眼间,隐着深深的哀凉。

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戚。

林寿香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虽然死的是两个末等小宫女,离她这样有品级的女官仿佛极远,可她却分明觉着,两者间,不过咫尺之遥。

奴便是奴,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便有了品级,也不过名头上好听些罢了,骨子里,仍旧是最下贱的奴婢,生、抑或死,全在主子一念之间。

林寿香莫名打了个冷战。

罢了,这等糟心之事,还是不必去想,想得太多,反受其累。

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尽数抛开,她强打起精神向红药招手道:“随我进来罢。”

虽竭力笑着,到底意难平。

红药应了个是,抱着包袱,随她跨进了院门。

“咿哑”,门扇轻轻开启,又在她的身后阖拢。

也就在这一刹,一阵异样之感陡然袭来,红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不,是很不对头!

她心下大凛,因怕林寿香发觉,忙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寿香正埋头往前走,并不曾察觉她的异样。

红药放下心来,继续前行,脑中却在不住思忖。

前世时,她是何时听见红柳的死讯的?

是此时么?

应该不是的。

她暗自摇了摇头。

此外,传达消息的那个人,似乎……也并不是严喜娟。

那么,是谁呢?

红药蹙紧眉心,努力回思前事。

渐渐地,眼前似有一层薄雾被拂散,一些人,以及一些声音,在脑海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红药,红药,我听人说,红柳死了。说是掉在行宫后头的山崖下头活活摔死的,那血直流了一地呢,骨头都散了架……”

记忆中,是一张一合说着话的两片厚唇,瓜子皮伴着口沫,不停地往外飞溅。

红药一下子捏紧手指。

是红棉!

她想起来了。

前世向她传达红柳死讯之人,乃是红棉。

第036章 故人

红药的呼吸倏然变得急促。

前世时,红棉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说着旁人死讯的模样,她尚不曾忘却。

而更重要的是,彼时的红药,还没去尚寝局当差,仍在每天刷着刘喜莲的恭桶。

这件事,她可以断定。

因为,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红棉是和她在井栏边排队的时候,说起那番话的。

红药还记得,那是个阴天,天气犹为闷热,排队打水的人非常多,红棉因等得无聊,便拿着瓜子四处与人闲聊,而待她回来时,便带来了红柳的死讯。

“……如今这消息还只私下说一说,你可别告诉人去。”在说完这消息后,红棉还曾如此叮嘱过红药。

而在那个时候,红药是半信半疑的。

红棉素来口快,她的话并作不得准,故红药也只听听作罢。不想两日后,尚宫局忽然来了个人,正式向张婕妤知会了此事,红药才知,红柳竟是真的死在了行宫,且死法亦与红棉说的无差。

为此,红棉曾经十分得意,数次向红药炫耀自己消息灵通。

再往后,才是五月初六,林寿香登门,红药被调去了尚寝局。

这个日子,前世今生,倒是不曾改变。

可是,红柳之事,却又为何改了个样儿?

红药的眉头拧得死紧,一只手下意识去摸下巴。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原本应该死在四月末的红柳,却死在了五月初,且不是摔死的,而是淹死的。

整整错了两处。

为什么?

是行宫发生了什么变故,又或是红药做错了什么,致令此事与前世大不相同?

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个,于红药而言,皆非好事。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红药看过那么些的话本子,自是知晓,有一事不同,则往后之事,便很可能尽皆不同。

她不免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她好容易才占了这一点点的先机,可莫要让她再和前世一样,懵懵懂懂地四处撞。

这一世,她可不定能有那样的好运。

此念一生,红药当下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回想着此前种种,片刻后已是头昏眼花,走路都开始打晃。

不行,不可再往下想了。

她飞快敛下心绪。

林寿香便在眼前,她若再想下去,说不得又要露馅。

红药凝了凝神,将注意力放在身外。

那一刻,她绝不会承认,她其实就是怕动脑子,或者说是脑子不够用,这才不往下想的。

她告诉自己,等到了无人之处,她会好生思谋思谋这事儿。

至于真的到了身旁无人之时,她又会不会去想,且又能想出什么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林寿香心事重重,根本便不曾留意这些细处,直到进了司簿处,她面上的哀切方才淡去。

那司簿处不过是间小屋子,前后只十余步宽,紧紧凑凑地搁着两套桌椅,倒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椅脚、桌腿与四角包边皆雕着灵芝纹。

林寿香坐回自己的位置,先替红药换了名籍,又予了她一面腰牌,叮嘱道:“以后出入东、西诸长街,皆需要用到这牌子,万莫遗失了去。”

东、西诸长街,便是六宫所在之处。司设处差事特殊,泰半要往那地方跑。

红药接过腰牌,慎之又慎地收好,那厢林寿香便拿出登记的纸簿子来,问:“可识字?”

红药自是摇头道“不识”。

其实,她是识字的。

整部的话本子,她都能顺顺畅畅从头读到尾。

可是,“现在”的红药,却并不识字。

她一下子有些恍惚起来。

红柳、以及红柳的死所带来的一切,皆在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去。

曾几何时,亦有人问过红药同样的问题。

“你可识字?”

那声音自极远处而来,又仿佛近在眼前。

红药的脑海中,慢慢现出了一道纤秀的身影,清丽出尘、诗情画意,缥缈若谪仙、洁净若莲荷,虽身在泥污,却干净通透得仿若山涧清溪。

那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又或者,那该当在许多年后,才会发生。

红药怔望着脚下砖地,脑中那个迢遥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湘妃。

那是她最后服侍的一位主子,亦是她此生之良师益友。

在那段望不到头的日子里,那个单弱的身影,就如一支烛,细微地、执著地,将那一星殷红的焰,奋力掷进那黑暗中去。

红药动了动唇角,想要笑,眼底却泛起了一层雾气。

往后的那许多年,她便是在这萤烛般的星火照耀下,咬紧牙关,捱过了漫漫岁月。更在出宫后尽忘前尘,将日子过得圆满丰丽,再不及旧事。

这一切,皆是前人福泽、惠及于她。

红药眨了眨眼,将水意逼回眼眶。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未见过如湘妃那般的女子,不慕名、不爱才,旁人瞧来天大的事,在她眼中,不过一笑尔。

初时,她是元光帝最宠爱的六妃之一,荣耀一时,无人能及。

只是,那恩宠来得快、去得更疾,很快地,元光帝便厌了她,湘妃便也成了湘嫔、湘昭仪;再往后,是湘婕妤、湘美人;到最后,便成了湘淑女。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湘”字封号,一直在她身上挂着,待回到西苑时,“湘淑女”三个字,已然成了宫里最大的笑话,便连最末等的宫人,亦能指着她的鼻子笑。

可是,她根本不在乎。

这一路由高处跌落至尘埃,湘妃面上的浅笑,却始终不曾变过。

她好好地守着她自己,守着她的心,完整地、干净地、固执地,不肯同流合污。

红药心头泛起酸楚,却又觉出莫名的欢喜。

一刹儿的功夫,她的眼前似是现出一双干净的眼,耳畔亦似掠过一道弱不禁风、如老僧念经般的声线:

“……来,都过来,本宫教你们认字儿,每学会十个字,本宫有赏……”

红药弯了弯唇,到底笑起来。

那是天上才有的人儿,天幸教她遇见,不只教会她识文断字,更让她明白,这世间种种,皆比不得自己的心。

心若安好,便足踏悬崖、身被罡风,或凌空飞坠、命当一线,亦会为崖畔偶得的一朵野花、天上轻掠的一片流云而欣然、而欢喜。

第037章 四红

红药觉着,她也守好了自己的心。

一如湘妃教的那样,牢牢地守着,不为外物所侵。

而她顾红药之所以能够成为顾红药,亦是因了,这世上,有一个湘妃。

这份恩情,今生今世,她须得好生报还。

“罢了,看来你是没去过内书堂,那就过来按个指印吧。”林寿香淡然的声音在耳畔骤响,红药如梦初醒。

她微举眸,眼前是整洁而狭小的司簿处,盛夏的气息扑面而来,热烈且干燥,让人的心也跟着暖将起来。

红药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恭应了一声,上前将拇指按进印色盒儿,林寿香便向纸簿上的一处空白指了指:“按在此处。”

红药依言按下指印,一壁飞快向那纸上扫了一眼。

确是领对牌用的,林寿香没诳她。

这倒并非她对林寿香相疑,只是防人之心罢了。

将纸簿子收了,林寿香又命人去库房取了两套梳裹之物,仍旧让红药按手印领了,再交待了几句,方打发她出了门。

门外早候着一名小宫人,见红药出来了,笑嘻嘻地便迎上前去,眨巴着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道:“红药姐姐好,我叫芳草,是尚寝局的,我们于姑姑叫我来接你。”

望向眼前熟悉的面庞,红药心下亦自欢喜。

芳草这丫头,福缘颇为深厚,当年,红药与她同一拨离宫,她两个胞兄赶着驴车,亲在皇城门口迎她,兄妹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那情形,红药至今还记着。

听人说,芳草后来得良人相伴,儿女双全,一生平安喜乐。

红药每每思及,亦为她高兴。

好人有好报,在这世上,委实难得。

“多谢你,劳你跑了一趟。”按下诸般杂念,红药含笑对芳草道。

芳草将两手直摇,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这有什么的。姐姐早早地来了,于姑姑才安心呢,再一个,我也能少闻点味儿不是。”

红药情知她是在说大净房的事,直是忍俊不禁。

只是,此际的红药应该还“不知情”,故她也只抿着嘴笑,并不接话。

果然,芳草紧接着又道:“姐姐怕是不知道,于姑姑在大净房门外偷偷看了你好几回呢,每回我都在边上陪着,哎啊啊,那个味儿呀……”

她拿手在鼻子跟前乱扇,怪模怪样地,红药越发笑不可抑,方才的那些许感怀,亦烟消云散。

待笑罢了,芳草便上前拉她的手,道:“好啦,红药姐姐,咱们这就走罢,再迟恐怕就赶不上饭点儿了。”

红药由得她拉着往前,行不出数步,芳草忽又停步,“啪”地一拍脑门:“哎呀,忘记跟林姑姑说一声儿了。”

话音未落,丢下红药抹头便跑,一溜烟便窜进了司簿处。

红药笑着摇摇头,也不急,捧着杂物行至粉墙底下,静静等候。

天空很高,几朵云絮悠然来去,风过墙头,扫下几枚落英,片片殷红似火,正是榴花。

红药眯起眼,心下一片安然。

这样的时日,她还是欢喜的,没有争斗、不必算计,便细数落红、仰望流云,一天便过去了。

她微笑起来。

“好啦,交代完了。”芳草很快便又走了出来,一面拍着心口,一面扬起浅笑,蹦蹦跳跳地来到红药面前,笑着道:“这下子都办妥了,咱们出去罢。”

红药颔首应是,二人相携着跨出了院门。

尚寝局位于桥西,于是,她们便又自那烟波桥上走了一遭。

此时已近午正,乃是一天中阳光最炽之时,灿阳当头,只晒得人两眼发黑,待行至桥尾,芳草的小脸已然晒得通红,鼻尖上冒出细汗,红药也将帕子挡在额角,多少遮挡一二。

尚寝局左近植了几株丁香,如今花期早过,自无那白蕊如霜、紫英重锦的好景,唯参差绿影投地,间或漏下斑驳光影,却是阴凉了许多。

行至此处时,二人方才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芳草便将帕子拭汗,笑着道:“我听人说,那桥上冬天的时候风又大,桥面儿又滑,可不好走呢,往年还有人掉在水里来着。如今却也还好,不过热些罢了。”

红药一脸受教的神情,点头不语。

那桥下确实死过人。

不过,这事她并不曾亲见,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几个素衣蓝裙的宫女自尚寝局门内而出,两下里正好撞见,芳草便笑着上前招呼:“请问几位红姐姐一声,于姑姑在不在屋儿呢?”

不待几人作答,她又飞快转向红药道:“红药姐姐,这三位姐姐都姓红,你们一大家子多亲近亲近。”

这话惹得众女皆笑起来,其中一个容长脸、有着一头乌鸦鸦头发的宫女,当先温言细语地道:“这一位想必便是红药妹妹了,瞧着就挺面善的,当年在尚宫局的时候,咱们想是见过。我叫红袖。”

又指了指身旁那肤色微黑、眉眼俏丽的少女,道:“她叫红线。”

红线淡笑着向红药点了点头,红药亦忙向她们问好。

这几个,她自是记得的。

尤其是其中一人,令她印象极深。

此时,余下那个容貌清秀、身量苗条的宫女,便自笑了起来,道:“罢了,我不要你来说,我自己说。我叫红菱。”

说话间,她已是提步上前,亲亲热热地拉起红药的手,笑道:“红药姐姐便分在我那屋住着,等会子我领你去。”

红袖亦笑道:“是啊,我们几个的住处都挨着呢,往后大家一起当差,有的是时候亲近。”

这话说得好不亲切,红药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又上前与红菱厮见了,那厢红袖便对芳草道:“于姑姑正在屋里呢,你们快去吧,我替你们把饭领了回来就是。”

芳草弯起一双大眼睛,笑得甜恰恰地,道:“哎呀,这可如何使得?于姑姑整天骂我懒,又说我不爱动弹,可不敢再招她老人家生气了。几位姐姐且去忙,我们一会儿也就完事了。”

红袖也未坚持,笑着点了点头,又向红药招呼一声,便与红线相携着去了。

第038章 安顿

红菱并不曾走,仍立在丁香树下的阴凉处,细声道:“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于姑姑一会子怕要找我。”

“有劳红菱姐姐了。”芳草嘻嘻而笑,拉着红药去了司设处。

于寿竹果然在屋中坐着,见她们来了,温言交代了几句,便命人从小库房取了两副银钗、两副银耳坠并一匣子绢花,交予了红药,温声叮嘱:“往后去外头办差,切不可太过寒素,这几样皆是用得着的。”

说着又笑:“你运气倒好,恰逢着今年换了新花样子,我瞧着倒比往年好看些。这是一年的份例,你好生收着,莫弄丢了。”

红药双手捧过,屈行行了一礼,便退去一旁。

司设局常在六宫走动,衣着打扮不好太过素净,宫人们穿得花俏些,也是讨个吉祥的意思。

芳草这厢便上前回话。

她可不似红药那样拘谨,咭咭呱呱说着话,时不时还要做个表情,于寿竹只含笑听着,显是对她极为宽纵,。

待她说完了,于寿竹果然将红菱唤了进来,命她先带红药回住处安置,又拿出对牌,唤了个老嬷嬷去帮红药领衣裳。

芳草便自告奋勇地道:“姐姐们且去忙,我去帮你们领午饭去,等会子一起吃,再,姐姐们若有吃不了的,尽予了我便是,别看我个儿矮,肚子大着呢。”

说着还挺了挺小肚皮,那模样,委实惹人发笑。

众人皆笑起来,于寿竹便拿扇柄敲她丫髻,轻斥:“好生说话。”

芳草捂着脑袋跑出了屋,于寿竹无奈地摇摇头,挥手命双红退了下去。

尚寝局诸人的住处,离得却是不远,拐两个弯儿也就到。

红菱在前引路,将她领进了一片院落。

红药抬眼望去,但见绿树成荫、杂巷交错,好些院墙上头藤蔓悬垂,仅目之所及,便有蔷薇、木香、薜荔、紫藤、凌霄,另还有一架子葡萄,真真是花香隐隐、绿影森森,比外头那些差不多的人家还要精巧。

行至此处,红菱便放慢脚步,指点着各处,向红药逐一介绍起来,一时说这里是蔡、袁两位尚寝的院子,一时又说那里是各司设、司舆、司苑、司灯的住所,另有各典、掌、女史的住所,也皆细细说了。

红药便做洗耳恭听状。

红菱为人精细,她前世亦知,若不然,当年那桩“好处”,也不会落在对方的头上。

而有了这番介绍,红药记忆中残缺的那部分,亦皆补齐了,她倒也挺感激红菱的。

一时语毕,二人亦已来到了住处。

那是一所两进的院子,住在其中的,多为她们这些末等宫女,包括芳草在内。

因她们人不多,故两人一屋,却也尽够了,而二进院的正房,则住了两位大宫女,一名钟喜梅、一名孟寿兰,算是这院子里的头目。

此际正是饭时,院中的人倒是颇齐全,红药便先跟着红菱去见了诸人,方自回了屋。

那屋子比冷香阁的略小些,因只住两个人,却也不显逼仄,屋子正中以菱格儿槅扇分作两间,红菱住里屋,红药便住在外间。

“我也不知道你禁不禁热,先替你把凉席子铺上了,若是怕冷,那薄褥子便在柜头上摆着,你自己换上便是,还有这枕席子也是……”红菱絮絮地将一应物事放在何处,或是需去何处领等等,尽皆说了一遍,细致得让人觉得,她是个心地极好之人。

唯有红药知晓,这一份“心地”背后,藏着些什么。

“劳烦你,替我思虑得这般周到。”见红菱终于说完了,红药忙谢了她一声。

红菱含笑摆了摆手,又帮着红药归置了归置,不一时,诸事皆妥,芳草也把饭领来了,三个人在屋中用罢了饭,自去歇午不提。

从这一日起,红药便算在尚寝局正式安顿了下来。

相较于冷香阁那些琐碎事,尚寝局的差事既重且繁,担的干系也大,不过,好处却也多。

首先,便是不必值宿,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其次,规矩严明,鲜少有以大欺小之事,一应行事皆按宫规来,不可逾矩。

换言之,若有人胆敢如刘喜莲那般,命红药这样的小宫女替她刷恭桶,则事情一经查实,轻者罚俸,重者挨板子,再重些,直接打死也是有的。

这并不只是尚寝局的规矩,而是整个六局一司的规矩,因为说到底,她们这些宫人皆是来服侍主子的,区区一个奴才,竟也敢摆主子款儿,根本就是以下犯上,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除这两条外,还有一样好处,便是各司其职、条理分明。

若是手脚快些,早早办完了差事,便能得些闲暇,做点自己的事情。只消别太离格儿,并无人管束。

有了这三重好处,红药自是如鱼得水,于寿竹见她果然得用,亦自欢喜,不久便将她调去小库房当差。

时间忽忽而过,倏然便至六月。

这一日,恰是六月初六,红药晨起梳妆,自镜中见那墙角几丛芍药蔫搭搭地,叶尖亦泛着黄,她方记起,这几日忙些,却是忘了浇水,遂匆匆梳洗罢,先拿花壶浇了一遍水,方去领饭。

这一耽搁,待她抵达当差的小库房时,便比往常迟了小半刻。

所幸她自来起得早,却也不曾误了时辰,加快速度洒扫庭除,又与同班的芳葵合力,将那放置杂物的架子擦洗干净。

方拾掇干净,于寿竹便带着芳便跨进了院门。

此乃每日例行的巡视。

二人忙迎上前请安,于寿竹各处走了一遍,见一切皆好,含笑嘉许两句,方自去了。

见她一行出了门,芳葵长长地呼了口气,拿起蒲扇使劲儿扇着,道:“唉哟我的亲娘呀,今儿可真真是险,总算不曾迟。”

红药亦自抹汗,点头道:“可不是,幸得赶上了。”

歇了片刻,她便转去小书案,翻开纸簿子瞧了瞧,见六月初六这一日的上头,画着个圆圈。

她略想了想,便道:“我记着于姑姑前儿吩咐过,那端午节的好些什物,都要交割清楚,想是就在今日。”

写在上架前

今天就要上架了,嗯嗯,六一儿童节上架应该是大吉大利的吧,至少我的小可爱们都是开心欢喜的对不?

先在这里祝童鞋们健康快乐哈!

然后,上本书完结后我曾说过,想写一个小桥流水的古言,于是,我就把小桥流水写进了皇宫……好吧,这也不算食言,毕竟皇城里那么多花园呢,还能差我一个小桥流水?

再然后,关于《春妆》,这个故事的主角完全不能称得上伟大或杰出,连出色都算不上,智武全都是普通人水准,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是一些大事件的旁观者而非亲历者,更非改变者,并且她自己也乐于做这样的一个人。

而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初衷,则是希望记录下她蜕变的过程,写出她一点一点变得更好的这段经历。当然啦,这是我个人的美好意愿,能不能写得出来就不知道了emmmm……

无论如何,很开心和我的小可爱们在这本书里继续同行,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虽然很俗,但作者君还是要大声疾呼,请亲们正版订阅,亲们的每一个订阅都是对作者君最大最好的认可,鞠躬感谢!

最后,我想要跟亲们承认一件事,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可以用完全彻底的松懈来形容,每天坐在电脑前就开始到处墨唧:看书、刷微博、发呆甚至扫地抹桌子你敢信?

总之,就是不想写,也不是写不出来,真要写也能写得很顺,但是,就是想浪怎么办,作者君自己也很慌……

因为这个原因,作者君的存稿就比较感人了,之前说的上架大爆发啥的,可能只能在今明两天了,而且也不是大爆发,就是比较小小地爆一下这样……

嗯嗯不多说了,我码字面壁去了。

哦对了,再说下发文时间,每天下午一点和三点各一章,就这样。

姚霁珊

2019年6月1日儿童节

第039章 喜鹊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39章喜鹊大齐宫中有祖制,从五月初五至六月初六,凡宫女太监,皆需系五毒艾虎子腰带,且在屋门处悬设天师图、仙子图,用以应节,届时再行收回库房,明年接着用。

经红药提醒,芳葵跑过来瞅了一眼,旋即将手一拍:“我也记起来了,原来就是今儿。”

一行说,她一行便将脸皱成苦瓜,拿蒲扇捶着腿道:“这怕是有的忙,也不知何时能歇下来。真是的,昨日才忙到至晚才回去,这一天怕又不得闲儿。”

红药自不似她这般畏事,只浅笑道:“咱们两个手脚快些,也就有了。”

正说着话,那厢果然有人登门,恰是送应节什物的,二人便清点造册、归置整理,一时手脚不停,莫说聊天了,便连喝口水的功夫亦无。

细算来,尚寝局人手并不多,加起来也就七、八十,然小库房也就红药并芳葵两个,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若只是登记造册还好,可恼的是,那还回来的物事参差不齐,并不好就收进库,有那画儿缺了角、糊了颜色的,又或那衣带磨了边、断了线的,凡此种种,皆要退回去。

那送的人自是嫌麻烦,不肯收回,红药她们便又要费上好些唇舌,与人掰扯清楚。

除此之外,搬运东西亦要花些力气,故两个人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人都给打发走了。

待事毕,红药便先行坐下,将那晾了半晌的茶一饮而尽,芳葵挨过去向她央告:“好姐姐,今儿我起晚了,早饭没赶上领,这会子饿得心慌。我去净房吃两块点心,一会子就来。”

六局办公之处只有茶水,点心零食却是一概不许用的,宫人若来不及用饭,实在饿了,便会跑去净房偷偷地吃。

此事上头亦知晓一二,因无伤大雅,便睁一眼闭一眼,并没太往狠里管。

见芳葵一脸可怜相,红药自不好相拒,将那青东瓷的茶壶提起来倒茶,一面便笑:“我知道了,你自去便是,只一样,快去快回。”

芳葵直笑得眼睛都没了,谢她一声,拔脚便往外跑。

只是,还没跑出去两步,她忽又想起一事来,忙又返身回来,拉着红药的衣袖软声道:“好姐姐,若有人来寻我,姐姐只说我马上就回来,千万千万替我遮掩则个,可好不好呢?”

说着又没口子地将那“好姐姐”、“亲姐姐”叫了十几声。

她这里所说的“有人”,非指普通宫女,而是如于寿竹之流的女官。

女官们时常去各处抽查,芳葵这是怕被抓住了,才求红药帮忙掩饰的。

红药被她磨得无法,只得应下:“我知道了,总不会把你供出去的,你快去吧。”

芳葵素知她行事稳重,见她允了,便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红药慢慢地饮了两口茶,见一时无事,屋中又闷热,她便也去到院门处,一面依槛迎风,一面算着日子。

建昭十三年的六月,只有一个吉日,便是两日之后的六月初九,而建昭帝启程前往行宫之日,亦在那一天。

前世时,陪着他前往行宫避暑的,唯周皇后、荀贵妃二人,余者皆不得去。红药尚记着,东西六宫很是闹了两日,还是太后娘娘亲自出手,才给压了下去。

再往后,便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红药怅怅地望向前方。

细长的巷弄,寂寥无人,穿堂风一阵阵地拂着,墙外角落里,不知谁种了紫竹,修挺的几竿森绿,阳光披拂而下,灿若流金。

红药被那金色晃了眼,阖目片息,再张开时,却见巷子尽处现出几个人,打头的女子上著褐衣、下系黛裙,一路健步如飞,还不时将帕子在脸旁扇风。

红药看了一会,便返身回了屋。

因过去在内织染局打杂时,常熬夜做针线,她的眼神有些不济,故并不曾认出来人,只瞧出来人身上穿的,乃是外皇城的服色,便估摸着,他们多半是要往她这小库房来。

陛下起行在即,尚寝局上下正为此而奔忙,这其中,备齐行宫燕寝用物,乃是顶重要的一样,近日来,御用监时常往里送东西,红药便接手过好几回了。

果然,她方在案后坐定,那一行人已然进了院,这回离得近,红药终是认出,来人乃是御用监的一名宫女,名字很有趣,叫做花喜鹊。

据说,这花喜鹊的名字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起因是太后娘娘一时兴起,要了宫女名录来瞧,偶尔瞧见有个姓花的,便赐了这个名字,自是取那吉祥如意的意思,还将花喜鹊叫过去瞧了一眼。

因此,花喜鹊便成为了那一拨宫女里最出挑的,几乎人尽皆知,很出了一段日子的风头。

自来到尚寝局后,红药倒是颇与她打过几回交道,再加上前世所知,委实称得上是熟人。

“花姑姑如何有空过来的?快坐下说话。”她笑着起身相迎,心下却打了个突。

算算日子,花喜鹊此际前来,似是与上一世的那件事,恰好合上了。

这般想着,红药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一切皆不曾变,她前世踏出的那一步,亦不曾出错,实在太好了。

最近这段日子来,因红柳之事出了些岔子,红药便添了一重心病,总怕前世轨迹有变,实是日夜悬心,时不常地便要动脑子想一想。

自然,以她的能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不过白担心罢了,而今见一切如前,她立时便放下了心,随后便猜测,没准儿红柳前世亦是淹死的,只尚宫局不知为着什么因由,改了她的死因。

心下忖度不息,红药面上的笑却还妥切。

这月余时间,她每日皆会抽出半个时辰,对着镜子苦心练习,如唇角怎样开合、眼睛如何弯起、牙齿露出几颗诸如此类,务求做到一心两用,面上笑着,心里转着。

因时日尚浅,她现下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不过,表面看来,却也不像初时那般假的,且也没那么费力了。

第040章 帐钩

将几人让进屋中,红药顺手递上几把蒲扇。

花喜鹊接过来,“哗哗哗”用力扇了十余下,又将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方扯着嗓子道:“直娘贼、特奶奶地熊!这天儿也特娘地太热了,没把老娘烤出油花来,拿个雀儿放老娘身上,都能给它烤熟了。”

这话直说得旁边两个小太监黑了脸,红药便握着嘴笑。

花喜鹊虽名字怪了些,却是个颜若春花的美人,若单看脸,在宫女里头也算上乘。唯一样,不可开口。一开口真真能吓死人,脏话连篇不提,且荤素不忌,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那脸嫩些的小宫人,听都不敢听。

其实,初入宫时,花喜鹊亦是个说话便脸红、逢人便害羞的娇娇小姑娘,只因当年风头太盛,不免木秀于林,被人陷害了几回,犯了好些大错,最后便被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司设监。

她的性情,也是去了司设监之才,方才大变。

这委实也怪不得她。

那司设监差事极苦,又是清水衙门,里头多是些粗人或刺头儿,偏花喜鹊生得又美,这一去,恰如那孔雀掉进煤窝里,其间遭遇,难以尽数。

好在她悟性尚可,很快便将自己磨练得刀枪不入,终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而这副混脾气,亦就此烙上了身。

半年前,她被调去御用监,这才算苦尽甘来,然这一身的毛病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原本吕尚宫还很看中她,欲调其去尚宫局当差,后见她依然故我,便也息了心思。

扇了好一会儿的风,花喜鹊才算落了汗,将帕子收了,大大咧咧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方道:“我今儿送的是才打的新帐钩,因怕你们这里急用,上头让我先把能用的都交了,过几日还有。”

说着她便朝那两名小监招手:“把东西抬过来。”

二人应了个是,便合力抬过几只素面褪光玄漆匣,置于大案之上,花喜鹊便点着那匣子道:“这里交来的计有四套帐钩,一套是四季时兴花样儿、一套是十二生肖的、一套龙凤的,再一套……”

她忽尔收声,皱起一双秀气的柳眉,似在回思最后一套的名目,片刻后,方用力一拍大腿:“特娘地,再一套是妖精打架……不对,是神仙打架……”

“姑奶奶,那是神仙驾云。”一个小太监委实听不下去,黑着脸替她说了。

花喜鹊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是,正是这个名儿。”又朝红药挤了挤眼,嘿嘿笑道:“我方才的话,你小姑娘家家的可莫记着,千万莫记着。”

红药浅笑不语,花喜鹊也只是逗逗她罢了,再喝了两口茶,蓦地想起什么来,瞪眼瞧着那方才插话的小太监,骂道:“你特娘地怎么说话呢?谁是你奶奶?老娘有那么老吗?”

那小太监并不惧她,只绷着脸道:“您老不老的,咱们可不敢说,只求您快着些把差事交了,几位公公立等着呢,若回得迟了,您皮糙肉厚的不怕骂,咱们可经不起。”

这话委实不客气,竟是一点脸面都不曾给。

花喜鹊登时恼了,“啪”一声将扇子拍在案上,指着他怒道:“再敢说老娘老,看老娘不捶死你!”

那小监越发沉下脸,冷冷地道:“花姑姑好大的排场,架子倒是比大管事还足,今儿您骂咱家没甚么大不了的,怕就怕哪一天您脾气上来,连大管事也骂上了,到时候谁的脸上又好看。”

“好看有个屁用!”花喜鹊“嗤”地笑了一声,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拿眼角扫他道:“再一个,你又有甚好怕的?你干爷爷断舍不得人骂你。他一个光棍儿,又没教你认个干姥姥,自是疼你跟心肝肉儿一般。”

这话越发说得难听,那小太监脸都绿了,欲待还嘴,叵奈他年纪还小,许多混话说不出口,一时竟是张口结舌。

红药在旁瞧着,并不上前相劝。

这两人针锋相对,亦有原因。

当年,花喜鹊与这小太监的干爷爷同在司设处当差,那老太监手段阴狠,花喜鹊在他下头很吃了些苦头,两下里便结了梁子。

现如今,他二人又在御用监碰上了,自是谁也不让着谁。

另一名小监见状,到底不好白看着,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花姑姑,咱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太阳越来越毒,等升到了头顶,连片树荫都不好找,这一路可有得晒。再一个,大管事可说了,一会子还得往东五路走一趟,去得迟了,又要招骂,何苦来呢?”

东五路便是东五长街,正在六宫地界。

花喜鹊用力“哼”了一声,生新将扇子拾起来扇着,倒也不曾穷追猛打,只冷笑:“你这会子来做好人,过后人家也未必领你的情。”

语罢,凉凉的眼风往先一个小监身上扫了扫,淡笑道:“人家有头有脸的,不必怕,你这没头脸的往前凑,也不怕被人拍死。”

一席话直说得那小监面皮僵了僵,只苦于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得陪着笑插科打诨,两头讨好。一时间,满屋皆是他说话之声,又尖又细,听着越发使人燥热。

便在他说话之时,红药已然去得案前,启开匣盖,将帐钩逐个清点了一遍,见果然无差,便抬头笑道:“花姑姑,我这里已经点好了,都对得上。”

又轻又柔的语声,将那满屋子的乌烟瘴气,亦化作了小桥流水。

花喜鹊这才想起正事来,遂不再理旁人,只自搭裢里拿出纸簿子来,让红药画押,又叮嘱道:“这帐钩子可花了好些功夫才打成的,每种只一套,打完了便将那模子毁了,你们可好生收着,弄丢了一件,那一整套便也用不得了,切切,切切。”

红药郑重应了是,在那纸簿子上按了手印,两下里交割清楚了,方请他三人坐下喝茶,又说些闲话,帮着打打圆场。

总这么吵也不是法子,万一闹得大了,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第041章 回转(birdstalk万赏加更)

因素性温和,从不与人相争,且虽来的日子短,人缘却是极好,又是才调进尚寝局的红人,故红药也算有两分薄面,有她从中周旋着,花喜鹊几人也不再吵了,倒也相安无事。

待一盏茶喝罢,三人便起身告辞,红药送他们出了小库房,又笑着向花喜鹊道:“姑姑有空常来坐坐,我这里旁的没有,凉茶却是有的。”

花喜鹊笑应了,眼底却依旧一片冰冷。

红药知道,她还未消气。

这也难怪。

这些年来,花喜鹊困厄不断,吃尽苦头,如今也只口舌利些罢了,这又算得什么?是故,红药对她委实讨厌不起来,甚而还有两分怜意。

那小太监的干爷爷姓温,红药也识得,那温老监就是个性情阴鸷、扭曲恶毒之人,那小监认了他做干爷爷,旁的没学会,唯那狠毒二字,学了个十足。

前世的元光二年,红药在惜薪司当差时,便曾亲眼瞧见,那长大了的小监将火炉烫红了缝衣针,把个小宫女扎得满地打滚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目中尽是冷酷,比他干爷爷还要坏。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红药依门远眺,直见花喜鹊一行转出细巷,方自回转。

原想着送走了他们,还能再歇上片刻,不想接下来,又连着来了好几拨人,或取物、或送物,小库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红药也忙出了一身的汗,好容易方处置停当,她这才逮着空坐下,将那凉透了的茶又喝了一碗。

不一时,芳葵亦自回来了,红药遂将诸事说了一遍,最后又指了指那几只玄漆匣子,笑道:“这里头是顶贵重的四套帐钩,我已经点过了,数目和花样子都没错儿,只这登记造册之事,还要劳你的驾。”

“姐姐放着便是,都在我身上。”芳葵满口应下,又作势替红药捶腰,笑嘻嘻地道:“方才真是多谢姐姐周全,下回姐姐有事,我也替姐姐担着。”

红药笑着推开她的手,道:“罢了,快去忙你的吧。我原想先替你将账簿子拿出来的,只那抽斗里的物事我不敢碰,就怕碰坏了字纸去,便没拿了。”

听了这话,芳葵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迭声道:“哎哟我的好姐姐,那字纸你碰一碰又怎么会坏?往后等姐姐识了字,就知道我没说错了。”

见她老气横秋地,红药也笑了起来,点头道:“嗳,自是你这个识文断字的怎么说,我这个粗人便怎么信罢了。”

芳葵听了,越发笑不可抑,红药亦跟着一起笑。

时至今日,红药还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几个。

这一个月来,于寿竹倒也曾教导过她几回,只尚寝局委实太忙了,两个人能抽出的空少之又少,是以红药现下也就只“认”下了十来个字罢了,不比芳葵,有个当账房先生的爹。

在不曾变成烂赌鬼之前,芳葵爹却也是个慈父,芳葵跟着他学会了看账认字,如今,这些能为倒都派上了用场。

一时笑罢了,芳葵便又道:“姐姐也莫来笑话我。我也就只会那几招罢了,可算不得识文断字。”

她神态如常,并不见分毫异样,红药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道:“头里还有八卷帐幔入库,我收在甲五柜子里了,等会子再去理。”

库房的柜子皆以天干地支加上数字排列,红药首先学的,亦是这些字。

芳葵并未领会到红药的意思,仍旧笑得眉眼皆弯:“姐姐辛苦了,先坐一坐罢,我来寻簿子出来。”说着便去开抽斗。

见她将帐钩丢在了一旁,红药想了想,仍旧提醒了一句:“待记过了账,你再将那匣子里的东西点一点,对个数目。万一有误,咱们也能早早儿地问清楚了,也免得过后撕掳不开,徒惹麻烦。”

说这话时,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这几套账钩,必惹麻烦,且麻烦还不小。

不过,红药等的,也就是这个麻烦。

若无这个麻烦,则那天大的罪过,便要着落在她的身上,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她可不想受着。

所以,她情愿麻烦上身。

芳葵兀自在抽斗里乱翻,闻言也只随口一应,忽地想起一事来,抬头问道:“姐姐,今儿御用监来的是谁?”

她有个远房亲戚在御用监当差,故方有此问。

红药便笑道:“今儿来的不是你家那个亲戚,是花姑姑来着。”

“哦,她啊。”芳葵点了点头,神情间含了几分厌恶:“这人委实讨厌,嘴巴臭得很。”

红药浅浅一笑,未置可否。

满嘴好话的人,这宫里多的是,那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只是,那花言巧语之下,却藏着险恶的心机、阴毒的算计,反不如花喜鹊,臭的只有一张嘴,心地却并不坏。

“啊,找到了。”芳葵欢呼一声,从抽斗里拿出一本薄纸簿子,复又去寻笔墨砚台,一通手忙脚乱,小书案上像刮了阵旋风,一应用物尽皆挪位。

红药安静地凝视着她,数息后,轻声道:“我去里头将方才收的帐幔理一理。”

语毕,挑帘转进了库房。

“啪嗒”,一声轻响,高挑的竹帘落下,将帘外芳葵弄出的动静,尽皆掩去。

红药背依门框,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至今为止,一切皆与前世相同。

却不知,接下来最紧要的那一件事,会否如期发生?

一念及此,红药顿时有点七上八下地。

“姐姐还是出来歇一歇吧,那帐幔子且不急着点。”竹帘之外,传来芳葵的殷勤笑语。

红药凝了凝神,转身挑起竹帘,倚门笑道:“左右无事,先把能做的都做了罢。这几日怕是有的忙,万一耽误了,咱们都得吃挂落。”

芳葵一想也是,遂笑嘻嘻地道:“那就偏劳姐姐了,等我这里弄完了,再来帮你。”

“你那是要紧事,仔细着些罢,别着忙。”红药摆手而笑,手一松,竹帘子重又“嗒”地一声落下。

不知何故,这细微的声响,亦搅得她心绪不宁。

第042章 如期(咸客万赏加更)

红药下意识地往周遭看了看。

眼前是惯熟的家什摆设,高高的木架一排又一排,直抵房梁,柜子与箱笼码放得整整齐齐。颇大的开间,却只开了一扇小窗,离地极高,仰首时,便只有方方正正一块白亮,似是天光、又似云影。

红药出神地望着那一小片光影,精致的面庞拢在四壁投下的烛火中,时明时暗。

为防有人偷盗,小库房只凿了一扇小窗,又怕光线太暗,是故屋中常年点着灯,那灯乃是青铜所制,嵌于四壁之内,外罩着两层水晶罩子,里头盛烛油的铜碗极大,添足了,能够亮上好几个月。

在屋中静立片刻,红药终是摒去杂念,径去到东墙大柜处,拿钥匙开了柜门,开始清理起帐幔来。

这是她前世此时做的事,而今做来,犹如梦中。

她微垂了首,细细端详着手底帐幔。

这套帐幔计有八卷,面料皆为绡纱,分作红鲤戏莲、临水照花、圆荷滴露、清石修竹四种花样,每一幅皆是按着龙床尺寸做的,若摊开了,能铺满半幅地面。

看了一会,红药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先将帐幔依花样分开,再一卷一卷地重新清理,她的动作十分细致,柔滑的织物在掌下流动,好似拨弄一池春水。

这卷纱亦是有讲究的,松紧需合宜、宽窄应得当,最要紧的,便是要将那花样子卷在最外层,以使人一目了然。

红药卷得仔细,却也缓慢,每隔数息,便要往铜漏的方向看一眼。

按说,芳草也该来了。

她心中暗自嘀咕,总疑心那铜漏是不是坏了。

说来也有趣,平素总觉得它滴得太快,低头抬首间,便是一日过去,而今日、此时,红药方知晓,它委实也有慢的时候。

有心去门边瞧一瞧,她却又怕露了行迹,只得强自捺住心绪,将注意力放在活计上。

此等心境之下,那活计自是做不好的,好几次都将帐子卷歪了,只得打散重来。

正当此际,外头忽响起了一道脆嫩的声线:“红药姐姐在么?”

红药手上动作一顿。

是芳草的声音!

芳草来了。

红药顿时大喜,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亦就此松泛了好些,转身便欲搭话,不想,动作一急,胳膊肘正正撞上柜门,当下便是一阵酸麻。

她“唉哟”一声呼痛,忙掀了衣袖去看,便见雪白的肌肤上,已然青了一小块。

望着那块青紫,红药不由失笑。

真是愈发不经事了,这慌手慌脚的毛病,也不知何时能改。

“红药姐姐,芳草来了。”芳葵的声音响了起来。

许是见红药久久不应声,以为她没听见,遂出声提醒。

“知道了,就来。”红药扬声说道,凝了凝神,将衣袖放下,又把最后一卷帐幔收好,锁上门、收好钥匙,最后方依着柜门,将呼吸给调匀了。

终究又非大事,不过是往外走一遭罢了,差事轻省不提,且又为往后埋下了伏笔,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思及至此,红药面上终是擎出个笑来,去至门边挑帘,一面作势向身上扑打着,一面歉然道:“叫芳草妹妹久等了,原该请你进去的,只里头灰大,只能让你在外头坐了。”

芳草咯咯一笑,道:“于姑姑早就说了,库房是不能随便往里去的,我才不进去呢。”

红药微笑道:“是我疏忽了,你说的是。”

说话间,走去一旁给芳草倒茶,趁着背对二人之际,状似随意地问道:“妹妹寻我何事?”

芳草却不说,只歪着脑袋笑:“姐姐你且猜一猜呢?若猜着了,今儿晚饭我替你领。”

“这我哪儿猜得出啊?”红药无奈地笑起来,将茶碗捧去芳草手边,一应神情、语气、动作,皆很自然。

演戏这等事,多来几回,也就顺手了。

一旁的芳葵此时便插口道:“这还没到午饭的时辰呢,这么早过来叫人吃饭,也忒傻了。”

说着又用力吞了一口唾沫,两个眼睛亮晶晶地,一脸地神往:“也不知今儿午饭有肉没有?”

“你怎么就知道吃啊!”芳草用力白了她一眼,复又摇头叹气:“你啊,这脑袋里头装的怕不也是吃食罢。”

芳葵登时不乐意了,鼓嘴道:“吃怎么啦?瞧不起能吃的啊?我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是真的呢。”

语毕,脑袋一昂,眼珠子朝上一翻,竟在那眼眶上头卡了好几息,方才“咔”地归了位,却是还了芳草一个更大的白眼。

芳草被她抢白了,心下微愠,张口便要骂还,忽地神情一滞,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黯了黯,抿唇不语。

芳葵的娘,是活活饿死的。

当年,芳葵爹赌钱输光了家产,就把芳葵娘卖给人做了奴婢。偏芳葵娘命苦,碰上个黑心的主子,不给吃、不给喝,只没日没夜地叫她做活,没多久就把人给搓磨死了,芳葵去收尸的时候,她娘瘦得只剩一层皮挂在骨头上。

那主家吝啬,只给了几个收敛钱,便将芳葵赶了出去。就那几个钱,连副薄棺都买不起,芳葵一咬牙,便将自个儿给卖了,拿着卖得的一两银子,替她娘办了丧事,余下的银子却被她爹抢去,又输了个精光。

幸得天可怜见,她有个远亲正在皇城当差,不知怎么听说了此事,便托人帮忙,将芳葵转去了专为宫里送人的人伢子那里,再经几番周折,这才将她弄进了宫。

此刻思及前因,芳草不免生出几分怜悯,故此默然不语。

偏偏地,芳葵也不知是不是忘却了前尘,竟根本不识她一片好意,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怕了,昂着脑袋一脸得意:“哈哈,瞧,说不出话来了罢,可见我说的有理。”

芳草低头喝茶,并不睬她。

红药心下正着紧,怕她俩吵个没完,忙见缝插针地问:“芳草,你寻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芳草便将茶碗搁下,无精打采地道:“于姑姑让我与姐姐同去启祥宫拿件东西呢。”

第043章 充嫔(上架求首订)

听得芳草所言,红药悬了半日的心,终是落回肚中,颔首笑道:“原来是这样。”

终于合上了。

前世今生,一模一样。

“是啊,于姑姑怕我一个人弄不过来,叫我寻姐姐同去。”芳草此时又道。

红药点了点头,笑着起身道:“既有差事,咱们快去便是,迟了别碰不见人。”

芳草“嗯”了一声,亦自起身往外走。

行至门边时,红药忽又停步,转去案旁,向那茶碗里倒上新茶,置于窗台前凉着,叮嘱芳葵:“你也别只顾着忙,累了就喝口茶,我替你晾着了。”

芳葵立时笑开了花,点头如小鸡啄米:“我知道啦,多谢红药姐姐。”又瞪了芳草一眼,将头一扭:“哼,偏不理你。”

芳草原本怜她身世,不免让着她些儿,今见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似连亲娘也忘了,不由也恼了,点漆般的眸子里迸出几点火星来,恨恨道:“平素是我看错了你,原来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

话音未落,拉着红药便往外走。

红药一时不防,竟被她拉了个趔趄,再见她似是动了真气,便劝她:“怎么又恼上了?昨儿还那样要好来着,芳葵还与我说要和你拜了干姐妹呢。”

“谁要和她拜把子了。”红药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芳草更怒,声量都拔高了几分:“以后再有好吃的,我一个人吃,再不给那狼心狗肺的人吃了。”

因她两个尚未出院门,这话芳葵自是听见了,她立时跳将起来,抓着墨笔疾奔至阶前,扬声问:“芳草你有好吃的么?在哪儿呢?能不能给我分点儿?”

说着已是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样。

红药见了,直是忍俊不禁。

到底是小孩子家,一点儿吃的就能欢喜起来。

而随后,她却又有些心酸。

芳葵对吃的如此着紧,或许,便是因了她娘亲留下的那句话罢。而这又何尝是忘记?分明是记得太深,遂成执念。

芳草却不及红药想得这样远,只觉芳葵可气复可笑,回头怒道:“有了吃的你就好了,若是没吃的,你便又谁也不认得了,真真白眼儿狼!”

她越说越恼,故意自袖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来,冲芳葵晃了晃:“好吃的我多的是,就不给你吃!”

一见那油纸包,芳葵马上用抽了抽鼻子,旋即眼睛一亮。

那纸包里散发出的香甜气息,分明便是前些时候才尝过的桃花饼。

那可是贵人们吃的精致点心,平素她们是根本吃不到的。

芳葵一下子弯起眼睛,脸上的笑简直能摘下来当花戴:“干姐姐、好姐姐,妹妹往后再也不敢了,只求芳草姐姐赏口好吃的,姐姐怎么说,妹妹怎么听。”

竟是立马便改口唤起干姐姐来。

红药又是怜,又是笑,芳草也气笑了,欲待再骂几句,心下到底一软。

她也是打小没了娘,与芳葵同病相怜,若不然,两个人也不会这般要好。

停下脚步,芳草将油纸包重又拢回袖中,眼见得芳葵两个眼睛一直随着她手打转,越觉对方堪怜,故意板脸道:“既是你知错,我也不怪你。只这点心我先收着,何时你这乱发脾气的毛病改了,何时我再予了你。”

“那……好罢。”芳葵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讨好地冲她笑:“干姐姐且去办差,等回来了,妹妹再讨来吃。”

心心念念,仍旧是点心。

芳草背着手,老气横秋地“唔”了一声,拉着红药便出了门。

红药便在心里叹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皆是可怜人。

前世此时,她是很不耐烦这两个小的,只觉她们吵得让人头疼,如今却是觉着,两个小丫头拌嘴,也颇有趣。

红药面上不禁露出了老太太般慈祥的笑容。

芳草恰瞥眼瞧见了,不由失笑:“姐姐这一笑,与那老嬷嬷竟是一样一样的呢。”

红药一时来了兴致,索性便将那前世的作派拿出来,将个老太太的行止做得十足,芳草直看得呆了,回过神后便一个劲儿夸她“学得像”,还闹着要学。

见她终是开怀,红药亦自欢喜,二人说说笑笑地行了一段长路,纵阳光灼人、天气燠热,却犹自不觉,直到前方朝阳门在望,她们方才噤声。

过了朝阳门,便是东、西六宫的地界,自不可高声喧哗。

在宫门处验过腰牌,二人便直奔启祥宫。

启祥宫乃东六宫之一,芳草在路上告诉红药,如今那宫里住着四位嫔妃,分别是充嫔、定嫔并赵、徐两位昭仪,而这其中,又以充嫔为最尊。

红药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言。

她尚还记得充嫔其人。

据说,当年初入宫时,充嫔便因容貌妍媚、性情柔婉,很得建昭帝的宠爱。

红药前世时曾听过一个传闻,道是充嫔最初是很有希望与德、宁二妃同晋妃位的。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便在那次晋位前不久,一场突然其来的风寒,将她击倒。充嫔缠绵病榻足足两个多月,方才作养得好了些。

而那时,那一批嫔妃早就晋了位,她却是没赶上趟。

建昭帝对她倒是颇为怜惜,仍想着过后再将她扶上妃位,只太后娘娘却觉着,充嫔的身子太过娇弱,往后在子息上头,只怕也不会好。

自然,晋位与否,始终是以陛下之意为尊的,若建昭帝执意要晋其为妃,太后娘娘亦无由相阻。

不过,建昭帝自来事母至孝,见太后不喜充嫔,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充嫔就此止步于嫔位,且因有太后娘娘考语在先,便再也没了更进一步之机,直到最后,也仍旧是个嫔。

这委实并非坏事,至少,红药是这般认为的。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前世红药离开皇城时,充嫔仍旧好好地活着。虽然那皇觉寺岁月清苦,却也是衣食无忧,更兼那寺庙就在京城郊外,依山傍水、有花有树,在红药看来,于彼处聊渡余生,算是极好的了。

再往细处想,建昭帝诸嫔妃中,得以善终者,寥寥无几,充嫔,何其幸运?

第044章 团扇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44章团扇心下转着念头,红药随在芳草身后,自东五长街夹角的细巷穿过,行至尽处,便是东二长街,沿街再行上百余步,便是启祥宫。

立在东二长街的街尾,红药抬头望去,但见远处的启祥宫门扉紧闭,墙头琉璃瓦铺金碎玉,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泽。

在启祥宫左近,另还有几所形制相同的殿宇,同样是二进的院子,同样宫门深闭,俱皆依长街而立。

当此际,行柳垂烟,不见行人,唯满地白晃晃的阳光,竟连一声蝉鸣亦无,安静得仿若无人居住。

“就是这里了。”芳草在前引路,将红药领至启祥宫门前,两个人立在树影下,先自整衣理鬓,收拾齐整了,她才上前拍门。

“啪、啪”,数声寂寥,在这长街之上激起回音,错耳听来,便如寒夜谯鼓,有一种难言地涩然。

红药怅怅举眸,望向前方,眼前似又现出当年宫苑冷寂、满目萧索的情形来。

“谁啊?”角门应声而启,一个矮胖的小太监闪身而出,见来人是芳草,当先便笑出了满脸的花:“我说这是谁呢,原来是小草儿,你来作甚?”

他的语气甚是亲热,显是与芳草熟识。

芳草亦朝他笑,行止间仍旧恪守礼仪,恭声道:“小许公公有礼了。劳您驾向徐昭仪报一声,就说是于司设使了我们来取东西的。”

“好说,好说,徐昭仪正在呢,咱家这就去报。”那许姓小监笑眯眯地道,似是对芳草的态度很是满意,很快便又缩回门内,旋即一阵脚步声杂沓,想是往里通传去了。

门前重又变得寂静,偶有风来,满街皆是树叶飒飒之声,闭目听去,倒像是正临水而立。

“红药姐姐,等一时进去了,旁的皆可,只切莫高声,充嫔娘娘身子不大好,最怕外头吵吵了。”芳草悄声提醒了红药一句。

红药忙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提点。”

自当年那一病之后,充嫔的身子便始终不大好,红药亦是知晓的。

芳草笑着摆摆手,不再说话,红药亦敛容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旁视。

夏风轻缓,自二人身边拂过,高高的宫墙内斜出几茎花枝,风过处,花叶交错,携了浅浅细细的香。

红药恍惚了一下。

许多年前,她亦是此间居客。

在湘妃还是湘妃的时候,她们便住在启祥宫。

而此际,故人远在宫外,尚不曾与红药谋面,可红药此刻忆及,却犹若当年。

那委实是一种极玄妙的感觉,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中似有天定。

蓦地,耳畔传来一阵足音,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郑姑姑出来了。”芳草引颈向前张了张,轻声说道。

红药也自门缝中瞧见,有二人正沿抄手游廊行来,一个是方才的许姓小监,另一个,则是徐昭仪身边的掌事宫女——郑喜枝。

老熟人了。

红药唇角动了动,欲要撇嘴,到底还是忍住了。

前世时,她可没少与这位郑姑姑打交道,次次皆落下风。

说来,这郑喜枝亦委实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主儿,运道更是好得出奇,红药被放出宫时,郑喜枝已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颇得那位新皇后的赏识。

便在红药思忖间,郑喜枝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笑着向芳草打招呼:“哟,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我还当小许子诳我来着,却原来真是你,不枉我出来瞧上一眼。”

芳草亦是满脸的笑,屈膝道:“郑姑姑好。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二人皆是客气到了十分,然说话声却压得极低,显是因了充嫔之故。

一时寒暄已毕,郑喜枝瞥眼瞧见红药,便又弯了眼睛笑:“你们于姑姑好利的眼,挑的人一个赛一个地水灵,这一个虽面生,我瞧着倒有两分面善,可见咱们有缘。”

一番话亲热得体,便是讨好,亦自妥贴。

尚寝局也算天子近侍,故诸嫔妃皆高看一眼,连带着底下的人也十分恭维。

将二人引进门后,郑喜枝便不再言声,一行人安静地穿廊绕柱,去了徐昭仪所住的偏殿。

徐昭仪早便端坐着相候了,见了她们,又是一番客套,不必细说。

待行礼毕,红药不着痕迹地扫眼望去,却见徐昭仪身形丰腴、面如满月,笑的时候,颊边梨涡隐现,倒是一脸的福相。

一眼看罢,红药复又敛眸,脑中将前世所知过了一遍。

徐昭仪的结局,她已然记不太清了,只知她与充嫔一样,始终不曾了晋位份,直到建昭帝驾崩时,仍旧只是个昭仪。

再往后,红药便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是进了冷宫,还是去了皇觉寺,抑或,成了乱军刀下的亡魂。

红药低垂的眸子深处,划过了一丝极浅的戚色。

谁又能想到,这玉楼金阙地、繁华锦绣乡,竟遭过两度血洗?一次是诚王登基,是为元光帝;另一次则是元帝之子——五皇子践祚,是为鸿嘉帝。

就没有一遭儿是消停的。

“郑掌事,去将东西拿出来罢,别教两个小丫头傻站着了。”徐昭仪甜柔的语声传来,红药亦自回神。

郑喜枝领命而去,不一时,便捧着个四角包金牡丹锦匣出来,呈至芳草眼前,启盖请她观瞧。

“是这东西不?”徐昭仪将一只手闲闲搭在椅背,抿唇笑问。

匣中放着一柄团扇,上绣着蝶戏牡丹的花样,绢面光滑、丝质细腻,迎光看时,隐隐间若有流波光转,绣工更是精致,正是今年新贡的苏扇。

据说,此扇乃是由姑苏制扇大匠亲手所制,拢共也就也就十余柄,外头根本没的卖,在宫中亦是稀罕物件。

芳草早便瞧清匣中事物,忙恭声道:“便是这东西,多谢昭仪娘娘。”

徐昭仪笑着摆了摆手:“我也不过是过一道儿手罢了,既见了,自不能放着不管不是?”

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郑喜枝递了个眼风。

郑喜枝会意,将匣盖阖上了,双手向前一送,打趣地道:“芳草姑姑快拿着吧,咱们也算幸不辱命了。”

第045章 糖酥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45章糖酥郑喜枝乃九品掌事,开两句玩笑自是使得,芳草却不敢不恭,弯腰双手接过锦匣,礼数周到地谢过她,复又郑重向徐昭仪道谢:“奴婢谢昭仪娘娘。于姑姑也说了,这事儿多承昭仪娘娘帮衬着,因这几日实在不得闲,不能亲来向娘娘致谢,容后定当登门请罪。”

见她庄容肃声,偏又一脸地天真无邪,说起来话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徐昭仪倒被逗笑了,遂命郑喜枝拉她起身,又拉她近前说话,态度颇为热络。

此事首尾,红药半点不知,且亦不好奇。

有时候,不知才是福。

又叙了几句闲话,两个人便躬身告辞。

徐昭仪有心巴结她们,便也跟着起了身,只说要去御花园吹风,就便带她们抄个近路,实则不过是邀她们进园赏玩罢了。

这一番好意,二人自不敢推却,遂由得她领进了御园。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花木葱笼、浓荫匝地,却是比外头凉爽了好些,园中更引了玉带河水,注作几汪清池,池中植了大片荷花,更有五彩游鱼绕莲嬉戏,水旁奇石堆叠、亭台间错,最是凭栏临风的好所在,十分舒爽怡人。

芳草终究年幼,见了那鱼儿便走不动路了,拉着红药东看西瞧,却是耽搁了不少时候,待辞出来时,太阳已然升上了头顶,瞧来已是午错时分。

“哎呀,这一眨眼就到这个时辰了。都怨我,出来得迟了。”芳草望了望日头,心知已然误了饭时,十分自责,拉着红药走得飞快。

红药倒是不急。

她早饭时多吃了半块饼,也是防着今日此事,这时却并不饿,遂笑道:“我一点儿也不饿,倒是你可饿不饿?”

芳草走得热了,拿帕子不住在脸旁扇着,道:“现下才觉着饿。方才光顾着看鱼,倒没觉出来。”

言至此,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地道:“教姐姐看笑话了。”

红药自不会笑她,只和声道:“这也没什么的,芳葵机灵着呢,定会替咱们把饭领回来的……”

才说到此处,芳草的肚子突然响亮地“咕噜”了两声。

红药一时没绷住,到底笑了,芳草自己也笑,复又红了脸:“姐姐这一说,我觉着更饿了呢。”

虽这般说着,只那袖子里的点心,她却始终不曾拿出来。

红药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吃,要把点心留给芳葵。

红药便又是一叹。

这两个小姑娘,一浮一沉、一起一落,实是难说得紧。

思绪起落间,前方已是朝阳门,二人验过腰牌,加快脚步往回赶。

因已然离开了六宫地界,倒也不必像之前那样拘谨了,红药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自袖笼里掏出两块糖酥,递给芳草道:“快把这糖吃了,垫一垫,莫要饿坏了。”

芳草正自饿得前心贴后背,陡见有吃的,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大口口水,却不曾上手拿,红着脸道:“姐姐只给我一块就好了,你自己也垫一垫罢。”

红药将糖向她手中一塞,笑道:“快吃罢,推来推去的,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芳草是个爽利的性子,见她真心相让,道了声谢,便大大方方地接过,将帕子遮掩着,小口吃了起来。

此时,她们正踏上一条四岔路口,从路口穿出去,便是玉带河,那河畔有柳荫遮阳,却是比这光秃秃的宫道舒服好些。

“咱们快着些,前头就没这般晒了。”芳草口中嚼着糖酥,说话也有些含混。

红药也自走得浑身是汗,一面拿帕子擦着,一面便道:“是啊,这日头太大了,脚底板都要烫熟了。”

芳草点了点头,转过头来正要说话,猛不防斜刺里窜出一个人。

她一惊,一声“小心”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正正与红药撞在了一处。

这一撞力道极大,那人直被撞得“噔噔噔”连退数步,半道儿一个大转身,脸朝下摔了个大马爬。

红药比他更惨。

因彼时她正与芳草说着话,根本就不曾看见来人,陡然间觉得身侧一暗,尚未及反应,便觉一块铁板拍上了身,猝不及防间,她整个人竟被拍飞了出去,在空中滑行两息,后背撞上宫墙,方顺着墙壁哧溜在地,重重摔了个屁墩儿。

安静。

落针可闻的安静。

红药坐在地上,完全、彻底、从头到脚地,懵了。

发生了什么?

她在哪儿?

她在做甚?

下意识地摸着屁股下头滚烫的地面,红药一脸地呆滞。

正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这一转眼,她就坐在了地上?

谁撞的她?她撞的又是谁?

芳草怎么离得那么远了?

她正自疑惑着,蓦地,胸口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唉哟”了一声,两手捧心,弯下了腰。

她的小肉包!

好容易养了这一个月,方才养得有了那么一点起伏,这几日正自鼓得发疼呢,这一撞,直是痛入骨髓。

红药快哭了。

就因为不想再被石榴街的泼妇笑话“搓衣板儿”,她这才下了狠心,要将前世一直没怎么养大的小肉包,养成肥得滴油的大肉包,晃悠给那些泼妇看。

如今倒好,这一撞,怕不要漏气瘪掉?

这般一想,红药心疼,胸更疼,眼里登时便包了两泡泪。

“红药姐姐!”此时,芳草终是从震惊中醒过了神,手里的糖酥直洒了一地,冲过来便扶起红药:“可摔着了哪里?疼不疼?有没有摔破?”

红药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胸口委实是太疼了。

钻心!

除了发出“嘶哈”的呼痛声,她再也发不出旁的声音。

见她满头满脸的冷汗,芳草越发慌了神,说话声都带了哭腔:“姐姐你到底怎么着了?你别不说话啊,芳草害怕……”

“哎哟喂,这谁啊?谁撞的我?”一个公鸭嗓子突然冒了出来。

芳草一呆,循声回头看去,这才发现,那撞倒红药之人,正手脚并用地往起爬。

因背对着她们,芳草并瞧不见他的长相,看身量倒有十七、八的样子,不过,那难听的公鸭嗓子表明,此人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五。

第046章 静夜(王者大地主万赏加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46章静夜“喂,你怎么说话呢?”芳草气势汹汹捋袖子站了起来,两手叉腰看着那小监,一双眼睛直往外喷火。

这人好没道理!

分明是他突然冒出来,将红药给撞飞了,红药都疼成这样儿了,他倒还有脸说别人撞他。

简直没脸没皮。

若换作旁人,芳草还不至于这般大声,主要是这人穿着件灰绿袍子,正是宫中最末等小太监的服色,她这才敢乍着胆子相骂。

那小监像没听见芳草的怒斥,管自起了身,长胳膊长腿抻直了,这里拍拍、那里掸掸,偏不肯回头,亦无半字出口,就跟聋了似的。

芳草见了,越发作恼,立着眉毛走过去就要拉那小监,口中怒道:“你还站着作甚?快来给我姐姐赔不是。”

不想,她的手将将要碰上对方的衣袖,那小监蓦地往前一窜,竟是拔脚就跑。

芳草一个没留神,险些被他闪着,待站稳再看,那小监已在数丈开外。

这分明就是想要逃啊!

芳草直气了个倒仰,追在后头大喊:“喂,你给我站住!你别跑!快站着!”

她越喊,那小太监却是跑得越快,两条腿风火轮一样捣腾着,眨眼便没了影儿。

芳草气得直跳脚。

撞人也就罢了,连声“对不住”也不说,抹头就跑,还有没有规矩了。

“不要脸的臭小子!”芳草恨得捶墙,却也无可奈何。

那小太监身高腿长地,芳草却才十岁,身矮腿短,便追也追不上,只能提声大骂:“我把你这……”

“芳草哇……”她话声未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唤。

那声音哆嗦得仿佛快要断气,活脱儿一个老太太。

芳草吓得一个激灵,将那骂人的话也人咽了下去,回头看时,却见红药白着一张脸扶墙站着,正杀鸡抹脖子地冲她使眼色。

“怎么了?”芳草疑惑地看着她。

红药将头往旁歪了歪,一面拼命打眼色,一面轻声而快速地道:“那边有人来了,咱们快走罢,别惹事。”

芳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这才瞧见,左首那条巷子的尽处,正行来几名宫女,虽瞧不清她们的样貌,那一水儿的蓝衣翠裙,却颇为醒目。

那是女史的服色。

在六局一司,女史虽无品级在身,却是公认最难缠、最麻烦的一群人,因她们一个个急着立功往上爬,一旦遇见有错的宫人,罚起来比谁都狠。

芳草惊出半身的冷汗,暗道一声好险,不敢再耽搁,上前扶起红药道:“我扶你,咱们快走。”

红药也顾不得浑身的疼了,搭着她的手,一瘸一拐地便转进了右首的巷弄。

若再在这里站下去,两边儿碰上了,没事也要变有事。

所幸,接下来这一路十分安泰,再不曾发生任何变故,红药过后检视,那一撞看着凶险,实则并不曾受伤,不过骨头有些疼罢了。

二人匆匆回到小库房,芳葵果然替她们将午饭都领来了,红药吃了饭,趁着歇午的当儿,方有余裕将此事细细回想了一遍。

前世时,似乎并没有这档子事。

不过,她也并不敢很肯定。

这年深日久地,她老人家忘性又大,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且这也委实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个小太监撞了个跟头,便忘了也没什么。

不过,那撞人的小太监,却也挺奇怪的。

他真的是太监么?

红药总觉得不大像。

虽然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感觉却挥之不去。

不过,同样地,红药对此亦并无把握。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正因为揣着这两桩心事,是夜,红药便有些难以入眠。

她仰躺在床上,大睁双眸,怔望着帐顶出神。

屋中岑寂,往常满处飞的蚊子,今晚也不知因着什么,竟是偃旗息鼓。

透过纹帐看出去,隐约可见窗外银色的月华,薄且轻透,绡纱也似。

呆看了片刻,红药复又阖上双眼,脑中仍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白日之事,尤其是那小太监的一行一止,便像刻进她脑子里似地,每回想一次,便会添上一重怪异之感。

两辈子加起来,她见过的太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今日撞她的那名小监,与她记忆中的所有太监,尽皆不同。

红药闭目沉思。

因是盛夏,天气炎热,故此时屋中窗户半掩,门亦不曾关,时而一阵凉风拂来,却也爽然。

不由自主地,红药的思绪便滑了开去,想起了岭南小镇的夏夜。

那小镇地处偏僻,离着最近的县也有三四百里地,因四周皆是大山,又临着一面湖泊,物产却是丰富,天气也颇为宜人,夏时,亦有凉风微月,虽爽然处不及玉京城,然自在洒脱,却犹胜之。

红药心下不免怅怅。

这月白风清之夜,倒让她起了思乡之意,若不是心中有事,今晚她一定能做个好梦,没准还能在梦里重回故土。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蓦地,又是一阵风来,直吹得纹帐“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红药听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出一丝异样。

她张开了眼睛。

这是……风声?

可是,那风分明已然止息,窸窣之声却仍未停,反倒比方才更清晰,再仔细些听,竟似还杂着极轻的脚步声。

红药屏息听了数息,蓦地头皮一炸。

有人?!

因四下极静,这声音听来竟是格外清晰,窸窸窣窣地,似在穿衣,又似踱步。

是里屋的红菱起夜么?

红药忖了忖,旋即暗自摇头。

应该不是的。

首先,起夜的动静没这么轻,再一个,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竟像是往红药的方向而来。

红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别是鬼罢?

几乎便在这念头泛起的同时,纹帐之外,突地现出了一道人影。

红药一时间直是魂飞天外。

忽然间的,一个人影便站在床前,换谁不怕?

幸得前世常与泼妇打架,倒也练出了两分胆气,红药方才不曾尖叫出声,只全身发僵、手足冰冷,后脖子一个劲地往上冒凉气。

第047章 夜探(坤极万赏加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47章夜探那人影立在帐外,如同定了身,动也不动。

强自抑下满心的恐惧,红药眯眼细瞧,却见帐上映着那人的影子,好似被风刮来的一般,歪歪扭扭、曲曲折折,说不出地诡异。

是人。

鬼不可能影子。

那立在帐外的,是个大活人。

此念方起,一股寒意已自红药脚底直冲后脑勺,似是连血液都被冻住了。

在大齐的后宫,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红药上下牙几乎打架,身子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呼啦”,又是一阵风起,直吹得纹帐乱晃,四角捆索更是发出阵阵响动,将旁的声息皆掩了去。

红药拼尽全身力气,指尖下死力在腿上一掐。

顿时,尖利的刺痛袭来,让她清醒了几分。

来人意图不明,不可轻举妄动。

趁着这一息清明,红药如是想到。

这也是她此时唯一能够想明白的,余下的,恕她有心无力。

一旦做下决断,红药立时咬紧牙关,竭力凝下心神,平缓呼吸、止住哆嗦。

所幸那阵风颇大,直刮了数息方停,而待风止,红药已是气息绵长,如若熟睡。

而更为幸运的是,她的床正在窗户对面,月光只能照见她大半个身子,她的脸恰好隐于阴影之中,由是,她始终半睁着眼,紧紧盯着帐外那道人影,而那人却不会发现。

这一刻,红药无比清楚地知晓,这绝非前世之事。

她年纪再老、记性再差,也断不会差到忘记这样骇人过往的地步。

怎么又多出一件与前世不一样的事了啊。

红药又是怕、又是哀叹、又是恼恨,脑袋里像糊了一团浆糊。

“红药。”蓦地,帐外的人影发出一声低唤。

轻细而虚飘的声音,有若鬼泣。

红药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呼吸的平稳。

越是此等时候,越需镇定,断不能自乱阵脚。

红药拼命给自己打气。

“红药。”那人影又唤了一声,随后,便伸出一只手,竟要来掀帐门。

红药眼睁睁瞧着,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纹帐上,那渐渐伸长的手臂,扭曲如蛇行,五指箕张有如鸡爪,看得人不寒而栗。

恰此时,风乍起,将本就黯淡的月华吹乱,亦将这帐中情景,拂得一阵明暗。

那人影恰于此时掀开纹帐,静静地注视着帐中的红药。

入目处,是睡相极好的少女形态,两手平放、双腿微屈,细腻的肌肤白得好似牛乳。

那人影又往前凑,见红药正闭目而眠,呼吸轻浅,分明好梦正。

那人影似是松懈了下来,静观片刻,随后,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药耳畔响起“嚓、嚓”的脚步声,细碎、轻飘,渐行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又等了约小半刻,确定身旁身无响动,红药方乍着胆子将眼睛撩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

屋门半掩、窗扇轻启,那人影已然不见,看样子是离开了。

红药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可吓死她了。

只这片刻功夫,她全身已然汗湿,手心都是潮的,幸得那人不曾上手来摸,若不然,定要露陷。

摸索着自枕畔拿出帕子,红药一面拭汗,一面细细思忖。

她听出了那人的声音。

是红菱。

那两声“红药”,正是红菱平素唤她的声气。

而再细想,三更半夜之时,能够无声无息出现在红药床边的,除了与她同住的红菱,还能是谁?

红药渐渐停下动作,蹙眉沉思。

这大半夜的,红菱一个人偷跑出去,是去做甚?

前世时,红药亦知她心机深沉,是个很难对付之人,而如今她方知晓,这红菱不仅有心计,还有秘密。且观其行径,这秘密只怕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要不……去里屋瞧瞧?

红药手一抖,险些被自己这念头给吓晕过去。

她莫不是疯了罢?

这大半夜的,不说老实呆着,竟还敢往外跑?是嫌命长么?

她暗自摇头,欲将这念头抛下。

可越是如此,那念头竟越是强烈,最后便成了那水里的葫芦瓢,这头按下,那头便又浮了起来。

挣扎了片刻,红药终是咬牙爬了起来。

就看一眼,看了就走,只消快去快回,想来应该无事……的吧?

红药晕晕乎乎地想着,连袜子也忘了穿,赤足便踩上了砖地。

又硬又凉的地面,直激得她打了个冷战,脑中反倒又明白了些。

抄起地上一只小杌子,权作武器给自己壮胆,红药拿出前世与泼妇打架的气势来,大步行至帘边,猫腰钻了进去。

至于为何猫腰,红药绝不会承认她腿软。

总归进屋就是了,姿势如何,并不重要不是?

进得屋中,红药缓了片刻,方直身而起,转首四顾。

里间也安了一扇窗,月光涌进来,照得纹帐一片惨白。

仗着那不多的一点血勇,红药拉着架子、打着摆子,一小步、一小步挪至帐前,随时做好转身逃跑的准备,颤着手便要去掀帐门。

就在手指离着帐门只有一线之际,一个念头,陡然划过她的脑海:

这帐门上头,会不会有机关?

红药心一颤,手便僵在了半空。

这念头是如何冒出来的,她不知道,然而,再仔细琢磨琢磨,却是越想越有道理。

前世宫里那十八年,她见过太多心细如发之人,红菱更是其中翘楚。

这细心的、藏着秘密的红菱,会这样放着自己的屋子不管,便大大咧咧地去了外头?

应该不会。

不,是肯定不会!

红药连牙齿都颤抖了起来,像被那月光烫了一下似地,飞快地缩了回手。

前世的红菱便已然让她吃不透、看不懂了,这一世,其行止之鬼祟、举动之怪异,越发透出一股子诡谲,让人心底发憷。

绝不可调以轻心!

红药往后退了半步,想了想,索性也不去碰那张床,只围着床打个转,在另一侧停了步。

从这个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帐中情形。

是空的。

红药略略放下了心。

可再下一息,她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她可得动作快些,莫要与返回屋中的红菱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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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从心(月下无美人万赏加更)

念及此,红药立时转着脑袋往周遭看,一壁思忖着该从何处搜起。

然后,她就茫然了。

这到底该从哪儿搜起,她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因为,活了两辈子,她还从不曾做过这种事。

虽则她也曾服侍过几位主子,只是,就凭她这个脑子,人家也断不会重用于她,至于最后一个湘妃,倒是将她提作掌事宫女来着,只是,湘妃素性清高,从不会使这等阴私伎俩,红药亦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勾当。

于是,此时的红药,两眼一摸黑。

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拎着杌子原地转了几圈,红药绞尽脑汁想着法子,一时觉得那箱笼里怕是藏着什么,一时又觉得,床底才更可疑,再过一时,又看那墙壁扎眼,疑心里头会不会藏着暗门?

便在这数息的功夫,她已然将那话本子里看来、戏文上演过的诸般机关暗门,全都想了个遍。

只可惜,她自己却非那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子,就算打破了头,她也拿不定主意,反倒越来越迷糊。

便在这纷涌的念头间,红药脑中陡然窜起一念:

这竟是她两辈子头一遭儿进红菱的屋子。

她不由得一惊,再细想去,越觉悚然。

那一瞬,好些平素瞧来寻常之事,皆于此时突现了出来。

比如,每有人欲向红菱借东西,她总会先一步迎出屋外,将东西予了人,而待人要还时,亦是她主动登门去取;

再如,她好几次告诉红药说“我屋里有耗子,怕死人了”;

此外,前世每逢换季之时,红菱总会早早领来各种用物,从不曾叫红药跑过腿……

原先,红药只将之认作细心,如今再看,这哪里是心细,这分明便是她屋子里藏着什么东西,所以才不肯叫人进去。

得出这个结论后,红药顿觉下盘发飘、脚底发虚,腿一软,“噗嗵”一声,跌坐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在软倒的那个瞬间,她顺手便将那小杌子塞在屁股下头,倒也不曾当真坐倒在地。

随后,她便拧着眉头,坐在那小杌子上发呆。

这屋子,当真搜得?

会不会事后被红菱察觉?

现在的红药几乎可以肯定,红菱必然留了后手。

可是,明知如此,红药却猜不出那后手是什么、在何处。

于是,愈加茫然,甚而恐惧。

那种感觉,就像是与巨兽一同关在漆黑的笼子里,明知那巨兽就在身边,却因看不见、摸不着,那惧怕便成百倍、成千倍地往上冒。

斗不过的。

红药惨白着一张脸,心头竟涌出几分悲凉。

连红柳她都斗不过,更何况比之精明百倍的红菱?

对方的心思,她连个边儿都摸不着。

万一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她能躲得过对方的算计么?

红药在月光下轻轻摇头,蓬松的发丝随风微颤。

这一刻,她想起了最要紧的一件事:

若她果然做了前世不曾做的事,则她脚下的那根独木桥,会不会断?

一念及此,红药当即脖子一缩。

怂了。

之前聚起的那点勇气,在这个瞬间,飞灰般散去。

红药甚至觉着,那白蜡蜡的纹帐便像是一面招魂幡,要将她的三魂六魄都给拘进去。

她越看越怕、越想越怂,最后直是浑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哆嗦着从屁股底下抠出小杌子,抱着爬出了屋。

头晕、心悸、满身虚汗、四肢酸软。

这便是红药去里屋一趟得来的所有收获。

直待重新躺回帐中,她的手脚方才恢复了知觉。

不丢人,一点儿不丢人。

红药捏着拳头给自己打气。

跟自己的小命相比,红菱的那点秘密算什么?

正所谓知难而退、量力而行,做不到便不做,犯不着跟自己置气。

她试着说服自己,抑或是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不断地、反复地这样想着,渐渐地,倒也平静了下去。

随后,她便再度打起了精神。

如今还不是松泛的时候,红菱还没回来呢,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红药抽出布帕子,仔仔细细将全身上下都给收拾干净了,不留半点泥渍与灰印。

在红菱跟前,小心些总不为过的。

也就在她将帕子搁回枕畔、重新躺好之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足音。

细碎而飘忽,由远及近。

红菱回来了!

红药不由擦了把冷汗。

好悬!

幸得她不曾在里屋多呆,否则两下里只怕便要撞上了。

她动作极轻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屋的方向侧躺着,两眼微眯,细听门外动静。

纹帐仿佛被风吹得晃了晃,须臾,那脚步声便响起在了红药身后。

近在咫尺。

想来,应该是红菱进了屋。

红药猜测着,旋即又疑惑,何以不曾听见屋门开阖之声?

一息之后,她便意识到,那两扇屋门,红菱想是提前动了手脚。

红药再一次觉出自己糊涂。

她每日不知进出屋门多少次,却从不曾发现过这一点。

她这心是有多大?

“红药。”身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唤,飘飘忽忽的音线,游丝般探进耳鼓。

红药早有防备,此时并不像方才那样怕了,反倒有点儿生气。

装鬼很有趣么?

要叫你就大大方方地叫,这吊着嗓子学鬼哭算什么?

她恨恨想着,耳朵却竖起老高,很快便发现,红菱的呼吸声极为浊重,似是跑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干过什么重活儿。

再过数息,红药的鼻端,又飘来一股子淡淡的腥味儿,也不知是水腥还是泥腥,怪难闻的。

她轻轻耸了耸鼻尖。

红菱这是去了何处,看样子累得不轻,难不成是去挖井挑泥去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耳听得红菱又唤了一声“红药”,见她并无动静,似是放下了心,倒也不曾掀帐再看。

再过一息,那脚步声便又响了起来,听着却是往里间而去。

红药立时张大双眸,望向里间的屋门。

严格说来,那委实不能算是门,不过是一道挂落飞罩罢了,平素以帘子分隔里外间,如今天气炎热,那帘子自是挑得高高地。

第049章 细线

红菱悄无声息地行至门前,突然停下脚步,随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借着微明的月光,红药瞧见,她抬起右手,掌心朝前平伸出去,直至帘下的空当处,方将食指与拇指轻轻一合,如若拈针一般,拈起虚空中的什么物事,向上一提。

随后,她的身子一折,再一弯,竟自手臂下钻进了屋中,旋即反身扯下帘钩。

“刷啦”,竹帘落下,在夜幕中轻轻摇曳着,将挂落飞罩后的情形,尽皆遮住。

红药看得呆了。

良久后,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根线?

此念方生,她已是冷汗涔涔,额角都被打湿了。

那槅扇之间,分明拉了一根细线!

红菱进屋前的那个古怪动作,实则是将那根线提起来,再从下头钻了进去。

红药咬住嘴唇,觉着,她今儿冒的冷汗,比她前世后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这便是红菱的后手吧?

在那挂落飞罩间拉一根细线,但凡有人进屋,则线必断,她也就能立时察觉。

真真好手段。

红药张大眼睛,目中满是后怕。

她头一次觉着,怂,也挺好。

设若彼时她不曾因胆怯而猫腰进、爬着出,而是如常人那般,走进走出,则那拦在当中的线,便会被碰掉。

那岂非明着告诉红菱,红药曾偷入其屋?

而再往下细想,屋门处的这道机关,红药是碰巧躲过去了,然则那屋子里的机关,又在何处?

会不会被误碰了?

一念及此,红药便又出了一身白毛汗,心下直是懊悔得不行。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一怂到底,哪儿都不去呢,如今倒好,她不说躲着藏着,竟还直冲冲往那里屋闯,万一红菱在地上或是床边撒些灰或面粉什么的,那可是能留下脚印的。

那岂不是将自己暴露于红菱的眼前?

到时候,又该如何应对?

红药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脑子却转得几乎发晕,冷汗更是出了一身又一身,硬是想不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也不知这样躺了过了多久,窗前渐渐泛起微白,一线曙色照进屋中。

直到那一刻,红药才惊觉,她居然就这么怕着、想着、煎熬着,竟是整夜未睡。

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她悄悄看了一眼纹帐外的铜漏。

已是卯初半刻,恰是她平素起床之时。

她不敢再躺着,拖着一身疲惫爬了起来,草草洗漱毕,梳头时,一照镜子,便见镜中少女面色青白,两个眼圈乌青乌青的,一看就是没睡好。

红药吓了一跳,忙抹了些粉盖住了,趁着红菱未起,先去大膳房吃早饭。

甭管往后如何,饭可是一顿不能少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那些鬼蜮伎俩,至不济,饱死鬼也好过恶死鬼不是?

红药也不知是破罐破摔,抑或是饭壮怂人胆,总之,她今儿吃得比往常还多,肚皮都撑圆了,方才回屋。

回屋后揽镜自照,便见脸上的香粉都掉光了,油光倒是冒出一层来,尤其是鼻头,布满了亮晶晶的油汗。

见红菱似仍未起,红药便忙又悄悄捧起靶镜、开了妆匣,欲再扑上些粉。

“刷”,里间竹帘忽于此时一挑,红菱走了出来。

红药登时慌了神,捏着粉扑子发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倒也想学着从前的样儿,打个招呼。

只是,这临时刻见的,她居然想不起从前是如何的,浮现于脑海的,尽是昨晚情景。

“红药姐姐早。”红菱根本就不曾在意到她的异常,笑着招呼了一声,清秀的脸上,挂着惯常的浅笑。

红药全身都是僵的,硬着头皮回了她一笑:“红菱妹妹早。”

红菱以手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随口说道:“今儿起得迟了,姐姐倒是好早呢。”

红药捏着粉扑子的手都攥疼了,面上神情却不敢有一丝变化,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笑道:“是……是啊,这几日要清理库房,事情多,就早起了些。”

说这话时,她的双眸始终不离镜子,细细打量着镜中红菱的神态。

红菱仍是从前的模样,笑容和善而温柔,既不曾添一分、亦不曾减一分,闻言亦只随意点了点头,便提步向外走,一面笑道:“我可得快着些,再迟些,早饭都没了。”

说话间,她已然信手推开屋门,青色的裙裾在门槛上轻轻一拂,已是人去语消。

红药心头大松,“啪”地一声,粉扑子掉在了膝上,香粉洒了一裙子。

怔坐了片刻,她方才缓过神来,慢慢拾起粉扑、掸净裙摆,又捧着镜子将粉补匀了,脑中还在回想方才的情形。

红菱的神态、语气与动作,皆极自然,与往常并无不同,不大像是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至少表面看来,她应该并不知晓昨晚红药去过里屋。

心下琢磨着,红药将一应用物收归原处,疾跳的心亦渐趋平缓。

这个瞬间,她无比真切地希望着,红菱什么都没发现。

依照前世轨迹,明年三、四月间,红菱将会狠狠算计红药一番,而经此算计,红菱更进一步,去到了贵主身边服侍,红药则会被发配去司苑处种植花草,二人就此各奔东西,再也不曾谋面。

再往后……

红药心底凉了凉,抬起头,怅怅望向窗外。

小轩窗前,芍药正自迎风招摇,叶尖上还凝着晶莹的晨露。

她的神情变得惘然起来。

再往后,这大齐的后宫里,便没有了红菱这么个人,而所谓的登高飞远,亦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叹了一声,红药收回视线,面上的怅然转作忧愁。

她终究还是莽撞了。

分明早便下了决心,一切皆要按前世的来,可昨晚却不曾忍住,去了她不该去的地方。

但愿这一次小小的变动,不至影响大局罢。

红药轻轻呼出一口气,偏头望去桌前铜漏,却见已然将至卯正。

她唬了一跳。

这思来想去间,时辰已然不早,再迟些,就赶不上当差了。

她忙忙起身往外走,才出屋门,迎面便见红菱跨进院中,显是已经吃过了饭。

第050章 又变

“你在呢,那正好,快去司设处去罢,于姑姑正找你呢。狂沙文学网”一见红药,红菱忙笑着说道,又将帕子在脸旁扇了几扇:“可巧你还没走,不然我便要扑个空了。”

红药忙堆笑道:“劳妹妹跑了一趟。”

红菱摆摆手:“罢了,你快去吧,我也得去当差了,再迟就得误了。”语毕,转便往外去,手里的帕子犹自在脸旁扇个不息。

红药紧随其后出了院子,然而,走了没几步,她忽地心头一动。

方才那一照面儿,她恍惚觉着,红菱的面色,似乎比往常白了好些。

这是……也扑了粉?

红药不免讶然。

她折腾了一晚没睡好,这才敷粉饰面,红菱这又是为着什么?

莫非也不曾睡好?

红药想着,旋即又失笑。

肯定不会的。

红菱心机深沉,大半夜的都敢往外跑,怎么可能像她这没脑子的一样,些须小事便失了方寸?

定然是看错了。

红药这样想着,耳畔忽又传来红菱的声音:“红药,快些,于姑姑等你呢。”

红药被她一语唤醒,不敢再走神,道了声谢,二人便在门前匆匆分开。

接下来的两,尚寝局越发忙碌,为建昭帝前往行宫做着最后的准备,红药亦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更兼心绪不宁,过得浑浑噩噩地,不知今夕何夕。

六月初九,建昭帝一行终是如期离开皇城,从时间上看,与前世倒是一致。

只是,在这一致之外,却又多出了一处不同:

此番随行伴驾的,除周皇后并荀贵妃外,又添了淑妃娘娘与敬妃娘娘两个人。

红药闻知这消息时,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又添了一块巨石。

玉京城的夏末,西风不来、余未减,午时的头尤其毒辣,到得黄昏,暑气愈加蒸腾,燠难当。

然而,纵使这天气得喧闹,皇城之中,却渐渐地冷寂了下去。

建昭帝这一走,几乎将这皇城的精气神也给抽空了,那阳光再是耀目,亦敌不过这满城的萧索。

不过,冷清却也有冷清的好处,便如六局一司,最近便很是清闲,留守的嫔妃们似是失去了争斗的兴致,各自关门消暑、不问别事,亦令下头的人得以松泛。

说起来,此番六局一司也就遣了七、八个人随侍行宫,余者仍旧留在宫中,为诸位主子们效力。究其原因,却是皇后娘娘的一片体恤之意。

宫里本就缺人手,建昭帝又带走了一大批,皇后娘娘怕皇城的主子们短了人手使,遂将随行人数一减再减,最后,除贴服侍的宫人外,便只在尚服、尚功、尚食这三局挑了几个人。

有她领了头,则荀贵妃并淑、敬二妃自亦需附骥尾,于是,六局一司终是得来浮生数闲。

然而,这悠闲的好子,红药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反倒甚一地忧虑着、烦恼着、焦灼着。

“淑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怎么会跟着去了行宫呢。”悄立于烟波桥上,红药神恹恹,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提不起半点精神。

不远处,斜阳正铺散于玉带河,水面上气氤氲,桥栏亦是烫得下不去手。

红药却似浑然不觉,任凭夕晒刺目、浪bi)人,依然伫立于桥头凭栏远眺,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活似被谁打了两拳。

这半个月来,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夜夜都会陷入同一个噩梦之中。

在梦里,红菱化为披头散发的恶鬼,牢牢地掐着她的脖子,那冰冷的手便如铁箍一般,又黑又长的指甲上还滴着血,直扼得红药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尽全力气去挣扎。

而每当她挣出双手,拨开红菱披散下来的头发时,便会发现,那头发下居然不是人的脸,而是一块儿搓衣板。

每每梦至此处,红药便会满冷汗地惊醒,随后,睁着眼睛到天明。

这个梦,几乎每晚都在重复。

其实,细思之下,那梦委实也并不如何可怕,尤其那块搓衣板,红药后来想起来,那不正是她在岭南家里常用的那一块?那上头的纹路,她简直熟得不能再熟。

她就不明白了,这块搓衣板到底怎么着她了,居然每回一梦到这东西,她就会被吓醒。

若仅是晚间睡不好,那也就罢了,白天补回来亦是行的。

可是,自从发现了红菱的秘密,红药便觉着,那屋子里像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趁人不备便要跳出来索命,她委实是怕得很,更兼也不愿在红菱面前露出马脚来,遂多一刻都不愿意在屋里呆着。

也正因如此,她原本每天中午都会回屋小憩的习惯,也改成了在库房的小案上打个盹。

那库房又闷又,且时常有人往来,根本便睡不好,如此一来,白天的觉也补不成,红药便也渐萎靡了下去。

仅这一桩心事,便已然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又添上了淑、敬二妃之事,她如何能睡得好?

还有,原本在前世发生的嫔妃闹事、太后娘娘出手压制之事,这一世,亦不曾发生。

几件事凑在一处,令得红药食无味、睡不宁,不过十余的光景,便已然瘦下去一大圈,衣袖下的腕子细伶伶地,腰更是细若纤柳,远远瞧着,倒有了几分娉婷之姿。

今,她因差事已毕,又不想回到那森森的住处,便佯作观景,在烟波桥上晒着大毒头,实则是想要将思绪理一理。

纵使这所谓的理清思绪,从来都是白废功夫,她也从不曾理出过任何一点头绪,却也总也好过提心吊胆地与红菱共处一室不是?

这烟波桥,便是红药最近才发现的好去处。

因其是一座长拱桥,立在桥上,视野十分开阔,便撞见什么幺蛾子,亦是进可攻、退可守,偶尔地,红药还能自言自语几句,也不虞被人听见。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她委实是被吓怕了,杯弓蛇影地,看谁都不像好人,宁可一个人呆着。

第051章 桥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51章桥头“红药,你怎么又在桥上发呆了?不热么?”远处忽地传来少女软糯的语声,红药循声望去,便见红袖正娉娉袅袅地自对岸柳荫处行来。

凝眉忖了忖,红药便想起,下晌时,尚寝局司灯常喜秀遣红袖去西六宫办差,此际想是差事已了,她便回来了。

“姐姐这是办完差事回来了?”红药举起帕子向她挥了挥,面上的笑容十分甜美,看不出半点心事。

红袖将一柄小团扇举在额前,遮挡斜阳,一面往前走,一面含笑点头:“是啊,差事办妥了,我才走到那路口,就瞧见个顶俏丽的小美人儿站在桥头,却原来是红药妹妹。”

说话间,她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红药。

平素倒是没看出来,这顾红药也是个美人胚子,方才远远瞧着,见她就这样独立桥边,风拂发鬓,大有弱不胜衣之态,红袖脑中莫名便冒出了一句诗: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却不知,这位红药妹妹,又是因着什么、为着谁人,顶着这大太阳站在桥上发痴呢?

红袖低头抚了抚裙角,再举眸时,面上的笑容温柔如初。

“姐姐与我说笑呢,我又是哪门子的美人?姐姐才是真的好看。”红药笑语嫣然,面上不见一丝异样。

为了应付红菱,她每天都加倍对镜习练,倒也没白废了功夫,这戏是越演越圆熟了。

“得了,妹妹这才是笑话我呢。”轻言笑语间,红袖已然行至红药身边,拉着她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身后灼人的余晖,柔声道:“可别再晒了,晒黑了可怎么是好?”

言至此,忽地神色微微一变,用力一握红药的手,讶然道:“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又凑去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语声越发关切:“我瞧你脸色也不大好,该不是真病了吧?”语毕,上手便要去摸红药的额头。

红药大惊,忙抽出手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她的动作,心头却是重重一跳

这几日不曾睡好吃好,却是忘了,若当真病起来,那可是要被送去外安乐堂的。

这可万万不成。

若不能留在尚寝局,则接下来的那场际遇,以及往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只怕都要变上一变了。

她心念急转,神情却是悠然自在,将帕子掩了口笑道:“红袖姐姐说笑了,我只是没大睡好罢了,并不曾生病,若真病了,我自会向姑姑说的。”

言外之意,这事儿不劳你费心。

红袖怔了怔,旋即了然。

她生了颗七巧玲珑心,自是听懂了红药之意,一时倒有些后悔。

她也不过是想搭话套个近乎罢了,却不妨犯了这宫里的忌讳,言人生病,那也是要招人怨的,而若红药当真动了气,反为不美。

念及此,她立时也退后了半步,与红药隔开些距离,将团扇向唇上一掩,弯着眼睛道:“嗳呀,这都被妹妹瞧出来了,我就是在说笑呢。妹妹精神这么好,怎么会生病了呢?若说真有人得了病,那也是我自个儿得了眼病,都没瞧清楚便张口乱说,真真该打。”

说着,便轻轻拿团扇向嘴上拍了两记,侧首弯眉,笑得一团亲近。

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有些僵住的话头,又给拉了回来。

红药闻言,面现浅笑,心下却是越发惕然。

上辈子她与红袖无甚交情,后又因种种缘故,几乎断了往来,遂也只是粗知其为人罢了,并不识其深浅。

此际,见红袖于笑谈之间,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给扭了过来,红药竟觉出了一丝恐惧。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前世算计过她的那些大宫女、大太监。

相较于红菱,红袖这种看似无害,实则深不可测之人,才更令人害怕。

心头一片凛然,红药的面上却含着最甜美的笑意,道:“姐姐真真会说笑话,难怪大家都说姐姐风趣呢,果然是这样的。”

说话间,已是“咯咯”笑出了声,似是被红袖的言语给逗得不行。

见她言笑晏晏,一派天真烂漫,红袖心头却是松了松,面上亦擎出笑来,又故作微嗔:“好啊,原来你们在背后竟是这般编排我的。”

红药闻言,愈发笑不可抑,红袖有心与她交好,便顺着她说笑了起来,话虽不少,却句句妥贴、字字闲话,绝不再涉其他。

红药自是乐得借坡下驴,二人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便相携着下了桥。

那一刻,她们都不曾发现,在一株合抱的大柳树背后,正探出半张脸来。

那是红菱。

她一脸幽怨地盯她们的背影,搭在树上的手指,用力地一下、一下抠着树皮。

若有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她与红药的面色,竟是惊人地相似。

同样苍白的脸,同样发黑的眼圈,便连那郁结的神情,亦如出一辙。

红药夜夜惊梦,而红菱亦是晚晚不得成眠,究其原因,全在红药身上。

原本红菱还打算着,趁近来无须晚上出门,恰好可以养足精神,等立秋之后再作打算。

可谁想,虽然手头少了一桩大事,可她本就不大好的睡眠,却反倒越发糟糕起来,真叫她哭都没处哭去。

幽幽地叹了口气,红菱手指一用力,竟抠下一整块树皮来。

她从不知晓,红药居然会梦游!

二人同屋了这样久,直到十余日前,她才发觉了这件事。

若是这梦游十分严重,竟至于离床出屋,则红菱倒也能将事情捅上去,换个同屋之人,甚或干脆就把红药挤出尚寝局。

可偏偏地,红药这所谓的梦游,也不过是从床上坐起来,再睡下去罢了,动静并不算太大。

而即便如此,红菱亦深受其扰,精神也大不如前。

再抠下来两块树皮,红菱目中的幽怨,渐渐转作疲惫。

六月初九。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晚,她趁夜归来,正要去红药床前探视,猛可里那帐中直挺挺坐起个人,直吓得她当即瘫软在地,三魂七魄都移了位,险些不曾被吓晕过去。

第052章 走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52章走水这也不怪红菱害怕,大半夜的,她那颗心本就吊在半空,猛可里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起来,饶是她胆子再大,陡然见了,也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还以为是被红药窥破了行藏。

就在她白着脸、抖着手,心念急转着要如何应对之时,红药却又“砰”地挺尸般躺了回去,鼻息间还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到得那一刻,红菱方知,红药原来并不曾醒,不过是梦游而已,她实是虚惊一场罢了。

红菱这才安下心来,想着,接下来这几个月,她又不必夜晚外出,红药梦游与否,与她并不相干。

可很快她便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

红药不仅梦游,还说梦话。

因红药向来入睡比红菱快,故每当红菱辗转榻半晌、终于有了两分睡意时,那厢红药已然入了梦,而后,她便会发出“呜呜嗷嗷”的呜咽声,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可怕之事,大半夜听着,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红菱先是被吓得半死,待发觉是红药发梦,想要再度凝聚起睡意时,外屋便会忽然响起一声大喝“搓衣板儿”,生生地将她那点睡意又给吓跑了。

如此一来,红菱如何还能睡得好?

此前夜晚外出,虽然亦是提心吊胆,然回屋后,听着红药绵长而轻细的呼吸,看着她安详的睡容,红菱便会觉出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亦曾庆幸,得着了一个睡相极好、心宽不问事的同屋,让她得以半宿好眠。

可如今,这同屋却整夜地梦游、说梦话,一惊一乍地,没把人吓死,也能把人给气死同,你教红菱如何不怨?

而最憋屈的是,这事她还不好往外说。

她孙红菱“厚道、心细、稳重”的名声,已然在尚寝局传遍了,且往后她亦多要借着这名声做事,断然不可将这考语给毁了去。

是故,竟是无由可说、无人可诉,只能咬牙硬捱。

所幸红药最近不怎么着家,红菱全靠着每天午时的小憩,才算撑了过来。

却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红药垂下头,看着自己被树皮染绿的手指,目中满是惆怅。

若是知晓红菱的想头,红药只怕要叹上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与红菱,实是一般的心思。

她也想换个屋子住,或者换个同屋之人,只苦于不好开口。

一是怕引发红菱怀疑,二则是理由难找,而更紧要的是,前世时,她两个始终住在一个屋,直到红菱拣高枝飞了,才得分开。

红药就怕换了同屋,她脚下的那条路,亦会跟着变幻。

所以,她也只能硬捱。

眼瞧着便要立秋,天气凉爽,人便也好睡些,不至如现在这般,热得人坐立不安地,睡得也浅,时常惊醒也是有的。

红药只盼着,这夜夜惊梦的情形,在天凉快下去之后,能够得以改观。

同屋而住的两个少女,便这样一般苦恼、各自煎熬着,渡过了漫漫盛夏。而炎热的六月,亦在这不安之中,悄然滑过。

七月初一,西风乍起,吹得满皇城树叶清响,不消数日,便已是暑残热消,再几日,又落了一场雨。

那雨是夜半下起来的,到得天明,阶前瓦上,已然尽都湿得透了,六局一司的那片小院,粉墙下堆满了落英,夹杂着几片被大风刮落的枯叶,人人都忙着添衣,被褥也换了夹的。

雨疾风凉,不觉间,这偌大的皇城,便已有了隐约的几许萧瑟。纵目望去,天色苍茫,高墙耸立,那墙头垂挂的藤萝犹自青碧如昨,似是知晓来日无多,遂垂泪自怜,如独立风雨中的美人,一任那雨丝湿了青鬓、乱了衣袂。

玉京城最后的一缕暑气,便在这场秋雨之后,消散殆尽。此后数日,天高气爽,便连那压抑在皇城上空的死寂,亦就此舒阔了好些。

然而,这雨霁之后的怡人光景,并不只是带来金风漫涌、凉意飒沓的好时节,很快地,一个惊天大消息,便震动了整座皇城。

“行宫走水了。”

七月初九,在尚宫局门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上,冯尚宫端立于门檐下,面色肃杀地向六局一司的所有人,传达了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寒鸦般冷瑟的音线,骤然响起,空地之上,已是一片死寂。

数息后,方才“哗”地掀起一阵巨大的骚动。

行宫走水了?!

这怎么可能?

那行宫虽然很久没人住了,却也是皇家宫苑,当年修筑了整整五年才得完成,今年又才翻修过,处处都是新的,如何就会走水呢?

而更叫人心惊的是,建昭帝、周皇后、荀贵妃并淑妃、敬妃,如今皆在行宫之中消暑。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位在大火中受了伤,皆非同小可,尤其是皇帝陛下,徜或龙体有碍,那这事儿可就大得能捅破天了。

一时间,众人尽皆面色惶惶,尤其那些有年纪的宫人,更是深知其中利害,说不得六局一司亦会受其牵连,一个个已是唇青面白,虽竭力克制着,那眸底的不安,却是再也掩不住的。

说来,那些被挑中去行宫服侍之人,当初还曾得来不少的羡慕,如今再想,那可不就是去送死去的么?

要么被大火烧死,要么,便是因疏于职守被处死。

总之,难逃一死。

想到这一层,有那心思浅薄的,已是面现异色,或庆幸、或心有余悸,更有甚者,一脸地幸灾乐祸。

当初众人打破了头,就为了争抢那随侍行宫之机,以为得着这番机缘,回来后定能身价百倍。而今再看,那抢得最凶、争得最狠、终是拔得头筹之人,此刻只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时间,空地上似是飞来了一大群蜜蜂,“嗡嗡嗡”之声不息,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群情颇为动荡。

红药混在人堆儿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不一样了!

和上辈子一点都不一样!

怎么会如此?到底何处出了问题?

第053章 再变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53章再变红药紧紧捏着腰畔兑牌,失神的两眼望向虚空的某处,神思一片恍惚。

前世时,行宫确实是走了水,这一处与今生无异。

只是,彼时并无冯尚宫郑重其事地当众宣布消息,而六局一司的人,亦不曾聚在一起听训。

那消息是私底下传出来的。

起先,只有外皇城一带的人在悄悄议论,后慢慢传至内宫禁苑,直到最后,建昭帝因病数度罢朝,几位御史以“天子不可耽于享乐”为由,在午门前撞了墙,闹得整个皇城都轰动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眼瞧着再也瞒不住,方才召集诸嫔妃,正式公布了此事。

而那个时候,已经是八月了。

红药记得十分清楚。

那毕竟是她生命中少有的大事,每一个细节,皆历历在目。

她记得,她前世第一次听闻走水之事,是在七月下旬。

彼时,玉京城已是秋风萧瑟,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冷得比往年都要早,红药在去御用监办差之时,偶尔听几个小太监偷偷议论,方才知晓行宫走了水。

而她正经得知这消息,则是在八月初。尚寝局的蔡、袁两位尚寝,将局中诸人召集起来,关起院门,口述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懿旨,还严令众人不许议论。

可这一世,消息为何来得这样快?

虽然起火的日子和前世相同,但消息传到宫里的时间,却足足早了一个月。

若非人就站在尚宫局院外,红药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大家伙儿都别慌,那火并没怎么烧起来,陛下龙体安泰,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并敬妃娘娘,也全都平安无事。”与冯尚宫并立于檐下的吕尚宫,此时沉声说道。

此言一出,院中再度静了静,旋即,又是一阵轻微的喧哗。

主子们无事,这自然是好。

毕竟,若是主子出事,倒霉的还是她们这些下头人,六局一司多能接触到这些贵主们,万一被波及了,那也挺冤的。

而只要这几位至尊至贵的主子无事,便整座行宫都烧了,那过错也不算很大。

“阿弥陀佛”,不知谁念了句佛,被凉浸浸的风一拂,越添一重寒瑟。

诸人闻声,便觉着这诸天神佛确实是管用的,遂也跟着念了起来,场中登时嗡声四起,念佛声此起彼伏,比方才更加混乱。

“都静一静。”吕尚宫拧眉喝了一句,冷着脸往四下扫视了一圈。

空地上立时一静。

她素有积威,众人无有不怕的,此时全都低头束手,再无人敢于出声。

冷冷地目注众人良久,吕尚宫方又沉声道:“今儿上晌,郡王殿下亲来向太后娘娘报了平安,道那行宫只烧塌了两所偏殿,别的地儿根本没烧着,宫人也就伤了几个,陛下并几位娘娘都好好儿地,过不了几日便要回宫。大家伙都警醒着些,差事上头万不能出错,更不可私底下议论,可记下了?”

最后四字,冷得如同钢针,直扎进众人耳畔。

“是。”场中所有人齐声应诺。

红药亦跟着低低应了一声,而她的面色,此时已然由白转青。

又不一样了。

虽然吕尚宫并不曾道出那位郡王殿下的封号,但红药知道,她说的乃是东平郡王。

大齐如今有八位郡王,其中五位远在辽东,乃当今陛下之兄——诚王殿下的儿子,余下在京的三位郡王中,又有两位乃是已故的老王爷恭王的儿子。

那恭王年纪比先帝还大着二十多岁,故两位郡王也皆是年岁老迈,走道儿都费劲,平素绝少露面。

唯有东平郡王,一则正当壮年,二则与太后娘娘亲近,乃是如今唯一在皇城走动的郡王。

只是,他怎么又搅进了此事之中?

上辈子行宫大火,从头到尾都没见东平郡王出过面,红药就搞不懂了,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疾言厉色地说了那一番话,吕尚宫此时又放缓了语气,转向身旁六局一司诸女官,低声道:“太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我等转告,待会儿还要请几位留下来听一听。”

冯尚宫亦沉声道:“事关重大,诸位手头的差事且先放着,先把这事儿办了再说。”

诸女官皆肃容应是。

两位尚宫对视一眼,吕尚宫复又转向廊外,沉着脸向众人交代了几句,便挥手命都散了。

红药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往外走,两只脚像踩着棉花,心里也像漏了个洞,“扑扑扑”地直往外冒冷气。

乱套了!

全乱套了!

什么郡王殿下,什么陛下无事,什么只烧了两所偏殿……

前世分明不是这样的!

前世时,这场大火,几乎将行宫的所有宫殿都化为灰烬,随行宫人亦近死绝,活下来的只区区二、三十人,御林军也死伤了好些。

帝后等人虽不曾在大火中受伤,却也并非毫发无损,皇后娘娘与荀贵妃皆被烟气熏倒,养了几日方好,最惨的是建昭帝,其所住宫殿险被大火合围,御林军拼着死了好几十人,才将皇帝陛下给囫囵救了出来。

建昭帝的身子原就不甚健壮,吃了这一吓,当晚便昏迷不醒,连夜秘召了好几位御医前往行宫,轮番施针,陛下方转危为安。

只是,人虽然救醒了,建昭帝的病症却不曾好,反倒益发沉重起来,回到皇城后,他更是一病不起,日日汤药不断,将养了近一个月,方勉强能在朝会上坐上半个时辰,回宫后仍旧得躺着静养。

而即便如此,“罪及于天”的说辞,亦在朝野上下悄然传开,连红药都听了几耳朵闲话,道是那行宫大火乃是老天降下的惩罚,罚的便是建昭帝这个“耽于享乐”的昏君。

后来,还是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何元膺何大人领头出面,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给压了下去。

可怜建昭帝,先在大火中受了惊吓,后又被朝堂众臣攻讦,加之那几年先是太后娘娘薨逝,后又是三公主突然病殁,大齐南北两地更有无数天灾人祸,国库里的银子流水介花出去,建昭帝殚精竭虑、心力交瘁,身子越发不好起来,竟致损及心脉,越添了一重病症。

第054章 偶遇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54章偶遇心脉之疾,原本就该静养,可建昭帝整天劳心劳力,如何静得下来?那身子骨便像毁了根基的楼台一般,修修补补勉强维持着,到最后,终是熬不过去,于建昭十八年,病重驾崩。

其后,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而在元光九年时,红药正于外皇城当差,因元光帝要重建行宫,派了好些人去那里打扫,红药亦在其列。

那时,行宫已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断瓦颓垣,成了蛇鼠蚁兽的天堂,唯有在最角落处,孤零零地耸立着两所殿宇。

那是大火中仅余的两所完好的宫殿,余者,尽付一炬,这其中尤以帝后二人所住的宫殿损毁最为严重,连根柱子都没剩下,全都烧了个精光。

那满目疮痍的景象,经年以后,还时常入得红药梦中,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可是,这一世,无论是行宫的损毁,还是帝后受伤的情形,甚或是宫人、御林军的死伤,竟是无一处与前世相同。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药死死拧着袖中的帕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浑不知身在何处。

她想不明白,前世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何以会变成如今这不疼不痒的几句话?

莫非……冯、吕两位尚宫,根本就是在撒谎?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红药给按了下去。

就算她二人撒了谎,那也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亦即是说,这件事的首尾,还是发生了极大了改变。

恍恍惚惚地走着,红药觉得,眼前的一切似都变得虚幻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飘。

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

熟悉的锐痛袭来,当即令她清醒了几分。

她放缓脚步,转首四顾,旋即哂然。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又来到了烟波桥。

她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最近还真是很爱往这里来。

不知何故,她竟想起了地里的老鼠。

地鼠喜钻洞,是为着躲避鹰蛇抓捕,而她爱来烟波桥,又何尝不是为着躲开旁人视线?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怕”字作祟。

红药无力地垂下肩膀,缓步拾级而上,来到拱桥的最高处,依着桥栏看向前方。

周遭并无人迹,唯河水倒映着阴沉的天空,凉风四起,河面上泛起阵阵微澜。

她抬手轻抚着石栏,眉心紧锁,愁容满面。

若两位尚宫所言属实,则建昭帝很快便要回宫,他们尚寝局也将会重新陷入忙碌。

却不知,这一番改变,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如果从建昭帝算起,所有去行宫之人的命运,在这一世全都得以改变,那么,她顾红药脚下的那根独木桥,还会在原来的地方么?

会不会,她这一脚踏去,却踩了个空,就此坠入深渊?

怔忡地望着桥下水波,红药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衣带,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处与前世不一样的事了。

为什么呢?

是谁,又或者,是什么,在悄然扭转着这一切?

此念一生,红药直是满心悲凉,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起来。

她就想要安安生生地走个前世老路,怎么就这样难?

从红柳算起,红菱、淑敬二妃,再加上行宫走水、东平郡王……就没一件能与前世对得上的。

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顾红药就这般不得天老爷的意,竟生生地要把她前世的那根独木桥,给她砍断了?

“贼老天!”红药咬牙恨了一声,借着裙摆遮掩,用力向那桥栏上踹了一脚。

下一刻,她疼得两眼泪汪汪。

她脚上只穿了一双软底绣鞋,那薄薄的一层布,如何经得起与石头硬碰硬?

强行将上涌的泪意逼了回去,红药忍痛低头往脚上看。

还好,绣鞋并不曾踢破,只鞋头上沾了一层灰。

“真是的,这桥栏也没个人擦干净。”皱眉嘟囔了一句,红药有些心疼自己的新鞋。

这还是于寿竹送给她的,顶顶好的大红丝绢面料,绣花也是喜庆的连枝桃花,上个月穿着还有些大呢,如今却是正合脚,若真踢坏了,多可惜?

红药哭丧着脸,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她跟个哑巴死物置什么气?

这桥栏又不能说、又不能动,还死硬死硬的,她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撼不动这石头,反倒把自己给疼个半死。

悻悻地向那桥栏上拍了两下,权作报了仇,红药心底的郁结却是更甚,一腔愤懑,无由得解。

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底,此时,再添一块巨石,且那石头还特别大、特别硬、特别瓷实,压得她喘气都费劲。

又站了片刻,眼前风物已是越显暗淡,天阴得发黑,远处积云翻卷,看着像是要下雨。

红药不敢再逗留,只得将那满心的愁绪压下去,缓步行至桥面下方的石阶处,径自向那阶上坐了,弯腰掸着鞋头上的灰。

可不能叫人瞧出幌子来。

她想着,动作很是小心。

这也是被红菱闹的。

与这般心思深沉之人同屋,红药不得不事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脚尖处还有些火辣辣地疼,红药怕蹭破了皮,见四下无人,索性弯腰除了鞋袜观瞧。

她并不知道,当她做着这些时,她整个身子都被拱起的桥面挡住,从对岸看去,便如桥上无人。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小太监,自柳荫深处快步走了出来。

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张平实的脸,细看去,眉眼尚算周正,只身上透着一股子呆板气,加之走路时总半低着头,个头儿也不算高,故很不打眼,属于看过就忘的那一类人。

行出柳荫后,那小监并未急着向前,而是借助树木遮掩,谨慎地往四周张了几张,确定并无旁人后,方才撩起袍角,快步踏上了烟波桥。

当此际,红药已然将鞋袜穿好、浮尘掸尽,遂直身而起,蓦闻身后脚步声响,一回头,正与那小监看了个对脸。

二人俱是大骇。

红药脚底一滑,好悬不曾摔倒,忙错步退后,方才站稳。

第055章 长生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55章长生那小监比红药吓得更甚,白着脸连退数步,面上满是惊恐,五官都快变形了。

一时间,桥上桥下,唯闻河水流淌之声,两个人皆是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各自惊疑不定。

好一会儿后,还是红药当先打破了沉默。

“啊哟,这忽然间的,可吓了我一跳呢。”她拍着心口轻笑道,似是心有余悸,举手投足间,纯然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那小太监闻言,又怔了数息,方终是醒转过来,再不敢看红药,低头躬腰道:“是……是我的不是,惊了这位姐姐。”

很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憋出来的,被桥下水声一激,越发模糊不清。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面色却是如常,甚而还有几分心不在焉,摆手笑道:“罢了,原是我没瞧见,并不与你相干。”

那小太监仍旧低着头,嗫嚅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道歉,红药既不曾听清,亦不去追问。

这一刹儿,她的心管自乱跳着,好似即将蹦出嗓子眼儿,脑袋也一阵阵地发着晕,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面上神情的自然,根本开不得口。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那小监约莫以为她恼了,又用很低的声音道:“姐姐恕罪。”

这一回,他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红药倒是听清了。

她僵着脊背笑了笑,仍旧不敢出声说话。

好在那小监始终半低着头,似是吓得傻了,倒也不曾发现她的异样。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红药终是凝下了心神,方强笑道:“我还得回去办差呢,先走了啊。”

语声未了,她已然转过身,也不管那小监看见与否,朝后摇了摇帕子,人已经走下桥去。

直到她行得远了,那小太监方才抬起头,乏善可陈的脸上,仍旧余着几分惊惧之色。

红药却是根本不敢往回看,这一路脚步不停,急匆匆转出柳林、弯过短街,直待行至无人的巷弄时,她方才扶着墙停下脚步,撑在墙臂上的手簌簌而颤,心跳有如擂鼓。

那小太监她认识。

陈长生!

这小监,居然是陈长生?!

七年后,元光帝身边最得用的四大太监之一,人送外号“陈阎罗”、死在他手上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陈长生,居然出现在了烟波桥?!

两辈子加起来,红药也不曾在如此近的地方,见过能说能动的陈长生。

这又是一桩前世不曾有的事

念及此,红药不免心惊肉跳,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元光末年,鸿嘉帝登基前半个月的一个深夜,这位大名鼎鼎、宫人谈之而色变的陈长生,吊死在了石墨山的柳树下。

红药颤抖着闭上了眼。

那一刻,那张双目暴突、舌头伸长、嘴唇乌紫的死人脸,在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她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她如何忘得了那一夜?

那具冰冷僵硬的尸首,便是她与另两个打杂的宫人,壮着胆子收敛,再抬出内皇城的。

那是她上辈子最近距离地看到陈长生,而彼时,这个后宫煞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再没了往日的颐指气使。

可是,就在半刻之前,这张死人脸竟重又在红药眼前出现,年轻、鲜活,充满了朝气。

有那么一瞬,红药真以为是见了鬼,若非最近定力见长,她只怕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她抹了抹唇角,直身而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凉且湿润的气息,丝丝缕缕浸入肺腑,她的思绪亦被这气息浸透,一点一点地,由混乱而至清晰。

原来,此时的陈长生,还是一个末等小监。

却不知,往后那数年光阴之中,他又是如何爬到高位的?

红药记着,当年的陈长生,很得元光帝的信重,主仆之间亦似颇为相得,元光帝甚至还曾亲昵地拿他的名字开过玩笑,说“何以长生,唯有仙丹”。

彼时已是元光末年,元光帝沉迷于服用仙丹,在宫里修了一座三清观,观里供奉着一名“仙道”并几个小道童。

那所谓“仙道”,红药亦曾见过,是个长髯白发、瘦削如竹竿的老道士,整天穿着件半旧的青袍,阴冷的面容上从无笑意,法号叫做玄真。

据说,他能够烧制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元光帝对此笃信不疑。

然而,吃了那么些的仙丹,莫说是长生了,元光帝连个长寿帝都没捞着,便被他几个亲亲儿子给弄得卧床不起。而那位号称活了千余岁的玄真仙师,亦被那几位皇子大卸八块,曝尸于荒野,连一片草席都没捞着。

接下来的戏码,不过是话本子里的那一套,一时谋逆、一时乱党、一时勤王、一时又是兵变,潢潢宫城、泱泱大内,直变成了那唱戏的戏台子,众皇子粉墨登场,唱得那叫一个欢实。

然后,他们就把自己给唱死了。

唱得越欢,死得越快。

反倒是最平庸、最无用、出身最低的五皇子,在一众内阁老臣并三军将领的护持下,血洗皇城、荣登大宝,成了后来的鸿嘉帝。

其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宫里放出一批人,红药就此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再往后之事,她远在大齐最偏僻的岭南,自是无从得知的了。

思绪转至此处,红药已然收拢思绪,不复此前慌乱。

近处看陈长生,倒也没那么可怕,若非当年亲眼瞧过他的尸身,红药怕还无法将烟波桥上那个面貌普通、胆小怯懦的小太监,与后来权倾皇城的陈大监,联系在一处。

混得还不如我呢。

红药撇撇嘴,暗自嘀咕了一句,佯做整理衣带,悄悄往四下看了看。

巷中寥无人迹,身畔的紫竹在风里晃动着,空气越发湿凉,连头发丝都像沾上了潮意。

红药轻呼了一口气。

许是上晌两位尚宫传出的消息太过惊人,尚寝局这一片如今倒是安静,众人似是吓得呆了,连个出来走动的都没有,也就无人瞧见红药这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如此便好。

红药再度吐纳了几息,将那惊悸与惶惑的感觉压下,又细细回思了一遍之前的情形,确定自己并不曾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反常之态,这才放缓步子,徐徐往小库房行去。

第056章 废殿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昭馨门外某个颓败的殿宇门前,红菱的青裙,正自掠过那道残损的门槛。

风有些大,冷冷地拂上身,吹得她掌中油伞轻响。

她抚了抚裙摆,举眸四顾。

身旁是斑驳的粉墙,墙上悬了大片木香花的残枝,细碎而浓翠的叶,密密遮住墙头,隐约现出几块失去光泽的琉璃瓦。

依门站了片刻,平定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红菱这才轻提裙角,悄步踏进抄手游廊。

廊庑曲折,地上好些砖块都生了青苔,雕梁画栋亦变作朽木烂桩,一根根廊柱漆色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

红菱慢慢地走着,注意不令鞋底染上苔痕,待转出游廊,她又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庭户,来到了后院。

后院亦是一片荒芜,杂草生了遍地,曾经的亭台,如今亦被藤蔓与草色覆盖,一眼望去,荒凉得紧。

红菱无心他顾,脚步迅速地绕过几座假山,来到院子的西北角。

那里,植了一株合抱的大槐树。

此时,陈长生正蹲在树后,呆望着泥地上的几只蚂蚁,并不曾发现红菱的到来。

他到现在还在害怕。

真是想不到,这大白天地,竟能遇上鬼……不对,是跟鬼也差不了多少的人。

陈长生的嘴角抖了抖。

他当时真是要吓死了。

谁又能想到,桥面儿下突然便冒出个人来,白脸黑眼圈儿,与那戏文里的白无常像了个活脱,吓得他险些当场坐倒。

在宫里这么些年,他就没见过那么像鬼的一张脸,没准儿鬼都比她好看。

看那小宫女的服色,应是六局之人。

陈长生向额角抹了一把。

好在那不是鬼,而是人。

再吓人的人,也比鬼要好些。

思及此,陈长生便扶着膝盖摇头。

细瞧着,那小宫女的模样生得挺不错,偏一张死白死白的脸,真是可惜了那般精致的五官。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脚。

嗯,已经不抖了。

甚好。

他露出满意的神情,呆板的脸上,亦添上了几分活气。

方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一路上小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到了槐树后头就一屁股坐倒,直到现在,真正才缓过来几分。

腿都快蹲麻了。

“奴……奴婢来了。”一个声音忽地轻飘飘传了过来。

陈长生吓得一哆嗦,“噗嗵”一下,又了坐回去。

整整五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听着挺耳熟的。

是红菱那丫头来了?

他抖呵呵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却见正红菱正半低着脑袋,立在不远处的假山边上,似是已经来了些时候了。

陈长生大松了口气。

他就说么,这青天白日地,哪来的鬼?

“我在呢,你过来吧。”他两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将发麻的双腿轮番在地上跺了几跺,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红菱应声行至树前,陈长生一见她,立时变了脸,“蹬蹬蹬”连退数步,抖着手指着她道:“你……你这脸怎么这么白?”

这乍一看,他还以为那女鬼……不是,是那小宫女从烟波桥跟过来了呢。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吓人?

他分明记着,红菱生得很是清秀,他每每见了,那颗死寂了许久的心,便总要动上一动。

可此际,眼前的少女白脸青眼,与那烟波桥上的小宫女竟是像了七八分,真能把人给吓晕过去。

红菱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期然,心底里涌出了一股子怨气。

她也不想整天顶着张大白脸满处跑。

这不是没法子么?

每晚都睡不好,面色发青、眼圈发黑,只能厚厚地拿粉去盖,面色越差,那粉便盖得越厚,最后,就成这样了。

红菱颓然放下手,心情有些低落。

说起来,许是每晚梦游的缘故,红药最近的面色也很不好,亦是日日一层厚粉,这一来二去地,她两个爱抹香粉的名声便此传开了,还有人给起了外号,红药是“大白”,红菱是“小白”。

红菱抿了抿唇。

“小白”。

似乎还有一点好听呢。

总比“大白”好,没那么蠢里蠢气的。

心下怨怼着,红菱口中却小声地道:“前几天下雨,晚上雨声吵人,奴婢就没怎么睡好,怕面色太难看,就拿粉遮了遮,吓着何公公了,是奴婢的不是。”

语罢,咬唇提步上前,屈膝施了一礼,复又躬身退回原处,垂首而立。

陈长生挥了挥手,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面色颇为古怪。

那桥上的小宫女脸那般白,莫非亦是拿香粉抹的?

这也擦得太厚了吧,拿水和上一和,怕不能蒸上半屉馒头?

“你们尚寝局的屋子,这么不好住么?”他忍不住问。

倒不是相疑,纯粹是好奇。

红菱愣了片刻,旋即点了点头。

跟个说梦话的同屋,确实挺不好住的。

何长点“哦”了一声,见她垂首低眉,越发有一番楚楚之姿,心下便软了软,柔声道:“我也就这么一问,你莫怕。”

红菱身子朝后一缩,仿佛是要躲着他这声音似地,好一会儿后,方轻声问:“公公叫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

似是怕陈长生不高兴,她又忙忙补充:“马上就要下雨了,且姑姑之前还说有差事要奴婢做,奴婢不好多呆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细若蚊蚋,身形亦瑟缩着,平素的稳重细心,此时尽皆不见。

陈长生被她这话提醒,面上陡然现出几分疲惫来,揉着眉心道:“前些时候总要干夜活儿,我也睡不好,本想着……”

他没往下说,摇了摇头,复又低声道:“总之,如今是不成的了。上头说了,那几位主子回来了,咱们的差事也得接着来,不能停下。”

红菱抬起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面上,连嘴唇都有些发白:“那……那从何时开始呢?”

陈长生便咧嘴笑。

分明是极平凡的一张脸,笑起来时,却总像带着几分莫名的残忍,令人望而生畏。

第057章 温柔(王者大地主万赏加更)

“上头说了,今儿那闸关还没来得及开,明天晚上便成了。”陈长生道,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红菱。

红菱侧过头,躲开了他的视线,神情间浮起几分涩然,轻声问:“那……奴婢那水靠和渔叉……”

“还在老地方。包括药材都在原处,你明天晚上去了,自会找着。”陈长生道。

这一刻,他的面色也不比她好多少,笑容发苦,神情间的疲色比方才更甚。

略停了停,他便又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来,道:“你也总是别奴婢奴婢的了,大家都是奴才,我也没比你高贵多少,到了外头,我还得称你一声姐姐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红菱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头垂得低低地,根本不敢直视于他。

见她如此害怕,陈长生似是有些无奈,遂也不再坚持,只笑了笑道:“再一个,上头的意思是,让你有机会就往司设处使使劲儿,看能不能混进去。”

红菱的嘴唇越发苍白,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惧怕:“奴婢……奴婢没法子的,奴婢……”

“你不是跟司设处的人同屋么?”不待她说完,陈长生便打断了她,语气倒还温和:“你就与你那同屋交好些,让她替你向于寿竹说几句好话,这想来不难吧?”

红菱没说话,眼底的惧怕,已然转作幽怨。

这很难的好不好?

红药根本就不着家,除了晚上回来睡个觉,见天儿不见人影,这还让人怎么去“交好”?

总不能在她梦游、说梦话的时候叫醒她吧?

更何况,红菱还有点怕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梦游的、说梦话的红药,和平素的红药,像是两个人。

现如今,红菱一听见人说“搓衣板儿”,那心里就慌慌的。

都是红药闹的。

红菱咬着嘴唇,好几次话到口边,想要将换同屋之事说了,却始终不敢开这个口。

她怕。

非常地怕。

这个看似温和的陈长生,总让她心里发毛。

她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只要她还有用,她的小命儿就得保全,而何时她没了用处,或许,那河泥下头埋着的尸块,便是她最后的归宿。

红菱死死咬住嘴唇,只觉得,拂过身畔的风,冷得如同数九寒冬。

“还有,前几次叫你埋的东西,你都埋妥了不曾?”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和的语气,甚至还有几许温柔,然而,听在红菱耳中,却比红药的梦话还要瘆人。

她身体轻颤着,点了点头,语声在风里打着飘:“奴婢都……都埋妥了,遵照您的吩咐,埋了至少三……三尺深。”

她直着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又紧又疼,说出的话越发不成调:“然后……然后奴婢把家伙什都藏好了,不会……不会有人发现的,那地方水流很急,水下的河滩又是个锅底形的,宫里人人都知道,就算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没人敢去那里洑水。”

见她似是惧极,语不成句的,头发丝都在不停地哆嗦,陈长生倒生出一分不忍来,想了想,低低地道:

“你也莫怕,那也不是甚要紧之事,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一个金海桥的三等奴才,没了便没了,她主子才晋的婕妤,正是处处小心之时,半句不曾多问,如今只怕早把这人给忘了,你又怕得何来?”

红菱低着头,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听。

这些秘辛、秘事,她一桩都不想听。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又不得不听着,连手指头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她始终不语,陈长生不由又打量了她两眼,入目处,是一个身子缩着、头低着、丫髻上的红绳在风里乱颤的小姑娘的模样,看起来竟像是怕到了极处。

他的心尖仿似被什么轻轻触动,一疼,复又一软。

一刹儿的功夫,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他家隔壁的人家家里,也有一个小姑娘。

那丫头生得瘦胳膊细腿地,因总吃不饱饭,头发也是又稀又黄,小脸也瘦得尖了,唯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地大,看着人时,里头像汪着水,水里又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又明亮、又灿烂。

那个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她说话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他都觉得好看。

可他不敢与她说。

甚而不敢与她对视。

他只敢偷偷地藏在什么地方,隔得远远地望着她。

后来有一回,她被一条大黑狗追着,将那才摘了满兜儿的榆钱儿掉得一个不剩,她一边跑一边哭,他看不过,壮着胆子跑上去,将野狗给赶跑了。

从那次起,她便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他开心得要命。

真真是个傻小子。

陈长生笑了一下,眉眼间的温柔,越来越浓。

那时,他还是个全须全尾的小男孩,犹爱逞强,特别喜欢在她面前逞强,做了好些往常不敢做的事,最后竟还跑去与隔街的小孩打架。

他其实很怕的。

就像她一样地怕。

可是,当看见她憋红了小脸,手里抓着随便什么地方捡来的木杈子,与他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里,那星星晃得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可她却还是咬牙站在他身旁,赶都赶不走,他的心便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涨满了。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人打架。

输得很惨。

可是,他心里却欢喜极了,好像他才是打赢的那一个。

陈长生呆板的脸上,渐渐几分鲜活之气。

那个爱哭胆小的小姑娘,如今,也快及笄了罢。

却不知,那替她拢发、为她插簪之人,又会是谁?

陈长生心底牵了牵,有些疼,又有些冷,眸中的柔情,须臾化作自嘲。

关他什么事?

她嫁人还是没嫁人,嫁得的人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何干?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在低矮的屋舍中,在皇城最偏僻的一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孤零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058章 苍凉

陈长生闭了闭眼,心里有一点点的苍凉。狂沙文学网

那是他可期的将来。

亦是他在宫中能够求得的最好的去处。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连这样的归宿亦得不着,不明不白地就丢了命。

谁知道呢。

“奴……奴婢没怕。”轻细的语声传来,微颤的余音,被西风化尽。

陈长生张开眼,眉间余了几许温和。

“你用不着这样儿的。”他低眉看向红菱,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亦不曾察觉的柔软,而吐出的言语,亦是连他自己亦不会相信的谎言:“往后你的前程好着呢,只消办好了差,总有你的好处。”

他笑着,残忍地,却又是温地。

得个全尸,亦是很好的死法了,不是么?

至少要比那河泥里的尸块来得好。

他的笑容扩大了些,像是被自己的话或是那想象中的结局蛊惑了,语声柔得像夜的风:“你也别总这样生份,若有什么事儿,你便与我说,我总能帮你出主意的。”

若是运道好些,兴许他们还能死在一处。

那也不错。

陈长生兴致勃勃地想着,觉得,那河底的淤泥,似乎亦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红菱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始终不敢抬眼望他。

陈长生看着她,数息后,神渐冷。

连看都不愿看他么?

他就这么可怕?

他就这么可鄙?

一股戾气陡然涌出,像是一把尖利的刀,从腔子里头直捅了上来。

生疼生疼地,疼得让人冒火。

陈长生皱了皱眉。

谁许她这样待他的?

在他手底下当差,却连一点待上的敬意都没有,竟还敢视他如无物?

她凭什么?

就凭她长得好看了些么?

就凭他上缺了那么点儿东西么?

他的眉峰突地低低向下压。

他想起泡在水罐里的那两块残物。

那是他求着人留下的,花去了他全副家。

陈长生的眸光变得鸷起来。

然而,再下一息,他却又觉得悲伤。

那把尖刀在他心上绞着、拧着、扎着,带来阵阵锥心蚀骨的痛。

他凭的什么生气呢?

他想着,眉头松开,神哀凉。

她是他的什么人?

他又与她何干?

莫说是眼这小小的宫女了,便是当年邻家的那个小姑娘,与他何公公,又有什么干系?

陈长生的脸扭曲着,愤怒与哀切轮番在他的脸上出现,就像是有两个人,正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撒扯扭打,分不出胜负高低。

好一会儿后,他面上的神,才终是趋于平静。

他目注于红菱,既不悲伤、亦不恼怒,平凡的脸上,还是素常的呆板,唯有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罢了,我寻你来也就是这些事,叮嘱几句罢了,你千万记着明晚去老地方便是。”

红菱轻轻应了个是。

陈长生抬头看了看天色,语声越发柔和:“你回去吧,就要下雨了,莫要淋着。”

语毕,一眼瞥见红菱手中的油伞,笑着拍了拍脑门儿:“瞧我这眼力劲儿,竟没瞧见你带了伞,那就好,那你便去吧。”

红菱再度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心底里,她直是如蒙大赦的,恨不能一脚跨出这后院。

可是,她面上却不敢有分毫怠慢,又站了片刻,见陈长生再无吩咐,这才屈膝行了个告退之礼,口中嗫嚅道:“那……那奴婢就先走了,陈公公……路上小心。”

陈长生没再说话,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

红菱并不知晓他的变化,躬向后退行了数步,方绕过了假山石。

当后那两道冰冷的视线,终是被石块与杂树阻隔时,她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她加快脚步,循原路往回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方背依着院墙停了步,一时间,浑上下阵阵虚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将伞拄在地面,权作支撑,下意识地回首张了张。

后已然不见了废的影,高耸的宫墙仿若一座大山,将一切尽皆掩去,入目处,唯有青森森大片的砖块,兽面瓦当衬着沉的天空,浓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压将下来,鼻息间是潮湿而又清润的味道。

红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抚向髻上被风吹乱的发绳。

她的指尖尚还有些颤抖,并不肯听她的使唤,总也捋不顺那几根丝带。

她慢慢地放下手,眼底深处,是抹不去的惶遽与恐惧。

她怕陈长生。

每当他用那种异样的眼光望住她时,她就会觉得,上像爬满了细小的蛇,滑腻、冰冷,令她每个毛孔都透出凉意。

她恨不能尖叫两声。

可她不敢。

在陈长生的跟前,她人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大度、识进知退,全都不见,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啮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从心底里冷起来。

红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猛地直脊背,将伞尖用力向地上一顿,拔脚便往前走。

快些跑开,跑得远远地,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她咬着牙拼命向前走,越走脚步越快,到最后几如小跑,好似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追赶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怕的,又岂止陈长生一人?

他背后的那些人,才更让人害怕。

恍惚间,红菱又想起了方才陈长生的话:

……金海桥……三等奴才……才晋的婕妤……

她抬手按住太阳,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这些声音死死按下去。

可是,没有用。

那些话语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越是拼命压抑,便越要往她的脑袋里钻。

红菱跌跌撞撞地跑着,蓦地,脚下一滑,子骤然失去平衡。

慌乱间她本能伸手,指尖触及一片坚硬的宫墙,恰好撑住她的形。

她喘息着扶墙而立,一颗心怦怦怦跳个不息,眼前金星直冒,手脚比方才还要虚软,竟连站都站不稳,遂只得丢了伞,一手扶墙、一手撑着膝头,喘着气四顾。

此刻,她已然行至一处狭长而曲折的夹道,前后不见人迹,唯有穿堂风呼啸来去,将她的衣袂拂得乱飞。

第059章 秋雨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红菱的呼吸,渐渐地平定了下去。狂沙文学网

此处乃是通往六局一司的一条夹道,因绕了一大段弯路,夏天时又特别地晒,故很少有人走。

红菱抚了抚裙摆,眼底的惧色,一点点地加深。

她还在想着陈长生的话。

或者不如说,那段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顾红药。

陈长生所言,与红药此前的那位婕妤主子,何其相似?

红菱早便听说,那位张姓婕妤便是最近才晋的位,而巧的是,三个月,这位张婕妤边有个名叫罗喜翠的三等宫女,突然便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红菱的子颤了颤。

就在月余前,她曾连着几晚潜入河底,将坠着石头的尸块埋了进去。

她按住裙摆的手,本能地轻轻来回搓弄着,反反复复,仿若那手上沾着什么脏东西。

那一刻,宫墙消失了、夹道亦不复存在,她仿佛又来到了深深的水底,周是冰冷的水波,她被那浓稠的黑蒙住口鼻、冻住血液,就如同被一个巨大的、难以摆脱的梦魇牢牢锢,无论她如何努力地游动,亦脱不出那森的黑暗。

红菱闭紧双眸,两手在裙摆上擦拭得越发用力。

那些包裹着尸块的布片之上,沾满了血迹,即便早就干涸了,且时间也过去了很久,可是,那粘腻腥臭的味道似乎还沾在指间,怎样也擦不净。

红菱苍白的唇颤抖着,连带着体也在颤抖,“啪”地一声,支在墙边的油伞被他碰落在了地上,而她却像是根本没听见,犹将两手在裙子上来回地擦,擦一阵,便放在眼前看一回,神恍惚,仿若丢了魂。

蓦地,一粒冰凉的水珠,砸上了面颊。

她一惊,飞快抬起头,扑面又是数点冰凉。

仰首痴望了片刻,她方才醒觉,下雨了。

烟雨如幕,被西风拂动着,一时扫进墙角,一时又掠去天边。

红菱的发丝之上,很快便蒙了一层水雾,雾气凝聚成珠,顺着她的鬓角滴落。

冰凉的数点,激得她浑打了个激灵。

那一刹,她昏昏然的心,终是清醒了几分。她仰首望向漫天丝雨,虽面色仍旧怔忡,眼神却不复此前的惶然。

“下雨了啊……”良久后,她喃喃地叹了一声,面上浮出一个怪异的表,像是哭,又像是笑。

弯腰拾起掉地的油纸伞,抖落掉伞上灰尘,红菱缓缓将之撑开。

三十二支纤细的竹骨,撑起的,是一幅青湖素荷、墨鲤跃水的彩画。

红菱仰面瞧着,眸光又有些痴了。

这是今年新贡的凉州伞。

因花样子太素,多为青色与墨色,太后娘娘觉得不吉利,一柄都没要。

周皇后自来唯太后娘娘马首是瞻,遂做主将这批贡伞全都赏给了六局一司。红菱手中的这把,乃是她的顶头上司——常喜秀常司舆给的。

怔望着那伞面上跃出水面的墨鲤,红菱心底,生出了几许羡慕。

何年何月,她才能如这鱼儿一般,邀游于江湖,再不受人约束呢?

或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罢。

她的面色暗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由它去吧。

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她向着自己笑了一下,高举起油伞,缓步往前行去。

雨渐渐大了起来,一蓬蓬雨丝打上伞面,间错如珠落玉盘,其声虽响、其韵却宁,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起来。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红菱行出夹道,正要拐弯时,忽见旁边跑来几个小宫女,皆是一末等杂役的服色,因都不曾打伞,一个个两手捂着脑袋,口中喊着“娘娘回来了”,自她面前跑了过去。

红菱心头一动,提声喝住了她们,板着脸教训了几句“宫里不许乱跑”之类的话,旋即便问:“回来的是哪位娘娘?”

这群小宫女全是才进宫不久的芳字辈儿,原本便是要往六局传话的,因下了雨,这才又跑又喊,如今见红菱一六局服色,心里当先便怕了三分,一时皆不敢说话。

红菱便又放缓声气,和颜悦色地再问了一遍,方有个胆大的小宫女回道:“回姑姑的话,是……是皇后娘娘回来了。”

周皇后回宫了?

这么快?

红药眉尖轻蹙。

便在一个时辰前,两位尚宫分明还说,几位主子“不几”才会回宫,可现下,周皇后已然人在宫中。

为什么?

莫非又有什么大事

红菱心底狐疑,面上却是如常,随手将小宫女都打发了下去,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脑子却转得飞快。

事有点奇怪。

以往,陈长生每每寻她,皆会提前几在事先约定的地方画上记号,她再按着记号上的子和时辰去废汇合。

可是,今番他约她见面,却是临时知会的,两位尚宫训话后,她正随众往回走,也不知是谁,突然向她手里塞了张字条,上头画着唯有她才看得懂的暗号,约她速去废见面。

红菱不敢不去赴约。

去之前,她做好了有人设局的打算,亦曾隐约地想过,若是就这样被人揪出来,速速死了,也不失为一个痛快的收梢。

不过,当陈长生如约出现后,她却又觉庆幸。

看起来,她还是惜命的。

可是,此刻细细想来,陈长生一反常态,临时与她见面,此举与他平素的行径大为不同。

他应该是提前获知了周皇后回宫的消息。

可是,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难不成……行宫也有他们的人手?

红菱一下子停了步。

那一刻,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蓦地窜入脑海:

行宫走水,真的是意外么?会不会……

红菱的唇角痉挛般地抖动着,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而随后,她的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死灰色。

曾经只在隐约间出现的念头,在这一刻,真切地呈现于她的脑海。

陈长生背后的那些人,真的能容她活到最后么?

望向伞外灰蒙蒙的世界,红菱的一颗心,渐渐地冷了下去,直到最后,如坠冰窟。

第060章 逾制

周皇后的凤驾抵达皇城时,雨下得正紧。狂沙文学网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安车,在凄风苦雨中伫立着,戟戈间翻卷的五色绣幡,纵使被雨淋得半湿,那斑斓绚丽的色泽,仍旧将天地做了衬,滚滚乌云亦成了它背景,在那高大的宫门之下,分毫不觉渺小,反倒有一种端庄华贵、睥睨众生的气概。

然而,周皇后此刻的心,却如那车外飘飞的雨,冷落、凄惶,又带了几分怨苦。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仪仗,这可是大齐开国以来都不曾有之事,只怕不到明,那御史言官们弹劾的折子,便能将乾清宫外书房给淹了。

周皇后蛾眉轻颦,端秀的脸上,是一派温和与恬淡。

这一刻,她拢在袖中的手,正用力地紧紧绞住,恨不能将那衣袖给绞个稀巴烂。

那些言官御史们,一个个笔若尖刀、舌如利刃,闭着眼睛就能把那圣贤书从头到尾背个全,再翻回头倒着背一遍,那圣人言、贤人云,可是有大篇不带脏字儿地把你祖宗八辈给骂了的“好话”的。

偏他骂完了,你还得有“襟怀”、“气度”地听着,还句嘴就要被说成“无道”,等他骂得心满意足了,你才能低头道上一声“您老教训的是”。

这都什么事儿?

周皇后面含浅笑,眸底的神有多温和,心里的怨怼便有多深切。

说起来,这表里不一、外和内愠的本领,她也是进宫之后,方才习得的。

这后宫么,女人家多,事便多,戏就更多了,哪天不演上它好几场?是以,旁的不说,单论皮里秋阳、腹内秋这一项,人人皆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周皇后,竟有些怀念那些演戏、看戏的子。

她宁可与那帮狐狸精唱大戏,也不想被御史指着鼻子骂。

多难看不是?

再者说了,建昭帝还是天子呢,见了这群嘴皮子又溜、脾气又大的茅坑里的破石头,还不是一样发憷?更何况她小小一个皇后。

可如今倒好,这八百御林军的超规制护卫,硬生生便将她这个皇后顶上了风口浪尖,周皇后越往下想,便越是觉着,帝心甚黑。

黑得没边儿了。

谁不知大齐自太祖皇帝起,便有一道严令,诸后妃需谨遵女德,后宫绝不可干政,后宫之言亦绝不可出四门。

而此刻,这黑压压、乌沉沉、甲胄鲜明的八百御林军,就杵在周皇后跟前,直将她从后宫给顶上了前朝。

她还不能不要。

此乃陛下亲赐,以彰显其待皇后之“恩泽”,她只能“笑纳”。

虽然周皇后很想笑着一脚踹过去,将这“恩泽”给踹到天边。

如此隆恩,她这小板儿怎么吃得消?那可是“媚惑天子”的罪名啊,她哪来的本事担着?

却不知,当这顶铁帽子盖下来的,她这个皇后,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周皇后面上的笑意,有了一丝轻微的裂痕。

不过,这裂痕也只一息,很快地,那笑容又变得完美无缺,与她皇后的份极为相衬。

没法子。

一点法子都没有。

正所谓君命不可违,建昭帝不只是皇后的夫君,更是当朝天子,天子命她带着八百御林军回宫,她就不能带七百九十九个,必须足了八百这个数目才行。

“皇后莫要担心,朕自有定数,绝不会害了你的。”

临行前,建昭帝拉着周皇后的手,一脸深地说道。

若他的手不曾发抖的话,这话还是让人安心的。

而此刻,周皇后只想轻轻地说一声:

安心你个腿儿!

她这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好不好,再差一口气就能给她蹦出来,还怎么往下安?

昨晚才被那大火惊了一晚,犹自后怕不已,今儿这一大早地,建昭帝便弄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把她个女人家放在明面儿上,他为大齐朝最尊贵的天子,却躲在后头看风向。

还是不是男人了?

这所谓天下至尊还要点儿脸不要?

再退一步说,就算要找个人试探朝堂深浅,荀贵妃、淑妃、敬妃不都在么?论美貌、论才调、论智谋,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担得起“祸水”的重任,何苦偏要把她这个皇后往外推?

可别说什么“帝后深”、“帝心托付”之类的鬼话了。自古无帝王家,皇陵里头埋着的那些个气死的、病死的皇后,那棺材板儿可都快按不住了。

周皇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宝相庄严的脸上,散发出母仪天下的辉光,便连车外飞散的雨丝,亦似在这辉光中变得温柔起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袖中的帕子,已被拧得抽了丝。

当皇帝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微笑地平视前方,眉眼间流转着安详与平静,若不是还在喘气儿,倒与那庙里供的观音娘娘像了个十足。

凤驾行进西华门,八百御林军便即在宫门处停驻,目送安车驶入宫门。

他们的首要职责还是保护建昭帝,今护卫皇后回宫,亦是临时调派,过后仍需回行宫护驾。

未几时,那隆隆铁骑之声,便渐为四面雨声所掩盖,周皇后动作极微地挑了挑眉头。

总算清静了。

下安车、登步辇,在一众宫人的围随下,皇后娘娘安安稳稳回到了坤宁宫。

此时已是午错时分,饭时早过,尚膳监倒是将午膳备得齐整,精致的菜肴摆满了一桌子。

只是,这一路车马劳顿,周皇后并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碧粳粥并两味小菜,便命将午膳撤了,带着人去了素常燕息的偏,换上一常服,施施然于东窗之下坐了,方吩咐大总管戚良:“去沏壶新茶来。”

戚良应声是,正要下去,周皇后又唤住他,轻言细语地道:“本宫记着,那临川玉露这时候也该贡上来了,若有,便沏那个,若没有,便还是云雾茶罢。”

皇后娘娘素无别的好,唯独喜欢品茶,每年贡进来的新茶,她都会尝上一遍,若有好的,便会留下细品。

第061章 泼茶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61章泼茶戚良应了个是,又陪笑道:“娘娘当真好记性,那临川玉露昨儿才到,奴才这就叫人去取。”

周皇后含笑点了点头。

戚良精于茶道,煎煮烹沏样样俱全,更兼行事稳重、为人周全,这总管当得还是挺得宜的。

一时戚良领命下去,很快便又带着几名小监鱼贯而入,捧来各色茶具,又亲点起一尊小茶炉子,跪坐于东窗案下,将那积年的梅上雪水煮了一壶,再遵着那茶道的次序,慢慢地斟就一盏玉露香茶,奉至皇后跟前。

此乃周皇后每日最惬意之时。她面含浅笑接过茶盏,捧至唇畔。

谁料,就在此时,帘外忽然传来宫人的禀报:“启禀娘娘,贤妃娘娘求见。”

周皇后手一顿。

随后,她柔润的双唇,便在那盏沿上方弯了弯。

那是一个温和而轻柔的笑,一如她执盏的手,维持着柔和自然的幅度

虽然她很想把这茶盏砸在地上。

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儿了?

她这厢才坐下,好茶都没喝上一口,这些狐媚魇道的就往出冒,烦不烦?

轻轻置盏于案上,周皇后将帕子拭着手指。

茶之一道,在乎清静、在乎淡和。

此际,她既不清、亦不静,淡和更谈不上,火气倒有一大把,再好的茶,入口也会变毒药。

不如不喝。

她微觉惋惜地望向盏中浅碧的茶水。

今日唯一的乐趣,就这么没了。

“撤了罢。”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她烟霞色的衣袖起了又落,“哗啦”,一盏茶已然尽数泼在了砖地上。

戚良吓得不敢则声,只向旁使眼色。几名小监忙过来将一应茶具都捧了下去,他自己则亲自上前,将空盏收了起来。

周皇后侧眸望向窗外。

雨下得很大,檐下连珠飞坠,溅起无数碎玉,空落落的庭院里,一枝木樨探进视线,被雨水洗得油亮的叶片,映着灰寂的天。

贤妃此来,想必是探口风的,那八百御林军看来是太扎眼了,御史还没出现呢,阿猫阿狗倒占了先。

这就等不及了么?

周皇后抿了抿唇。

这一个个的,都盼着她出错儿呢,哪怕她都把话都给挑明了,眼不见心不烦,大家最好不相往来,可架不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要往她眼皮子跟前凑,哪怕她把眼睛闭上了,人家也要将她的眼皮子给扒拉开,以便让她瞧个清楚。

何苦来哉?

“嗤”地笑了一声,周皇后信手拾起案上一柄鸾凤团扇,也不扇,只转着扇柄子出神,数息后,“笃”地将扇子向案上一掷,拂袖起身:“摆驾仁寿宫。”

竟是对那宫人的通传理也不理,仿似没听见。

“是,娘娘。”戚良亮着嗓门应了一声,又往旁递了个眼色。

掌事大宫女谢禄萍立时会意,无声地躬了躬身,挑帘走了出去。

她是去挡客的。

皇后娘娘显然不愿见贤妃娘娘。

以及,所有其她的嫔妃。

为了不见她们,周皇后甚至连歇也不肯歇一下,这就要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如此孝顺,贤妃娘娘但凡有心,就不该拦在头里。

于是,小半炷香后,当皇后凤辇出现在东二长街时,贤妃娘娘已然没了踪影,长街之上,雨幕连天,烟柳成行,再无旁人。

周皇后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又清静了。

都说秋雨恼人,可她却觉着,那些妖精才最恼人,她此刻心情欠佳,没有陪她们演戏的兴致。

逾制之事,建昭帝应该是留了后手的,只不知那后手管不管用?

但愿管用吧。

周皇后叹一声,将锦幛掀开往外瞧了瞧,喃喃道:“这雨下得可真大,想来晚上就该凉快了。”

伴走在一旁的戚良闻言,忙碎步挪去辇旁,捧场地道:“娘娘说的是,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京里热了这么些天了,凉下来人也松快点儿。”

周皇后点头不语,面色淡淡地。

见她无甚兴致,戚良知机地退去一旁,不再言声。

出了东二长街,行不多远便是蹈和门。一行人正自走着,忽见门中行出数人,戚良眼尖,一眼瞧见那走在最前头的,正是仁寿宫大总管——李进忠。

“娘娘,李总管过来了。”他低声禀报道。

周皇后轻轻“唔”了一声,并不是很吃惊。

行宫走水可是大事,太后娘娘想必担心得很,这些人应该是去坤宁宫的。

此时,李进忠也瞧见了皇后凤辇,忙加快脚步迎上去见礼。

“李总管快站着罢,这大雨的天,可别把衣裳给跪湿了。”拨弄着辇前的珍珠垂帘,周皇后含笑免了李进忠的礼。

李进忠谢了一声,躬腰道明了来意。

他确实是奉太后之命,欲往坤宁宫问安的,不想两下里正巧遇见。

周皇后听了便笑:“哟,这可真是巧了,本宫正想去给母后请安呢。”

李进忠忙陪笑道:“奴才也说巧呢,太后娘娘这一动念,皇后娘娘便已经来了,太后娘娘想必欢喜得紧。”

周皇后颔首,一面理着袖畔的金线梅花络子,一面笑道:“可不是这个话么?这却也好,不曾叫李总管白跑一趟。你这便随本宫往回走罢,本宫离开了这些日子,很是想念母后,今儿要好生在她老人家跟前说说话。”

说话时,她的笑容有若三月春风,望之使人心生亲近。

李进忠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这话听着很是随意,意思却极深,分明是皇后娘娘有要事相商。

莫非,行宫的那场大火,并不像郡王殿下早上说的那样简单?更有甚者,这里头竟有什么内情不成?

“奴才遵命。”李进忠不敢再多想,忙应下了,又转头吩咐一名看着很机灵的小监:“快回去给娘娘报个信儿。”

那小监飞跑着下去了,这厢李进忠便亲在前引路,口中笑道:“皇后娘娘请随奴才来。”

周皇后含笑点了点头,重又于辇中坐好,众人再度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仁寿宫。

仁寿宫掌事宫女程寿眉早得了消息,正立于门外相候,一俟见了他们,立时笑着快步上前,将周皇后一行引进正殿。



第062章 婆媳

“本宫来得唐突,怕是扰了母后歇午了吧?”踏上台矶之时,周皇后轻笑着说道。狂沙文学网

李太后素有歇午的习惯,通常来说,这个时辰是不会有人去打扰她老人家的。

程寿眉忙恭声道:“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今儿进膳进得早,已经歇过了,正等着娘娘呢。”

这倒不是客气话。

建昭帝是李太后唯一的儿子,儿子出事,当娘的自是吃不好、睡不安。今午膳她老人家便没怎么用,歇午亦免了,若非怕扰了皇后娘娘用膳,只怕她一早就派人去坤宁宫相请了。

进得正,李太后正立在宝座前,面上带着几分焦色,见皇后进来,当先便念了句佛,疾步上前拉了周皇后的手,红着眼道:“我的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可还好?子有没有哪里不舒坦?可吓着了不曾?”

一连三问,无关建昭帝,亦不及走水之事,只关切皇后的心安心,当真是字字熨贴、句句暖心。

周皇后正自满腹委屈,听得此言,眼圈儿立时也跟着红了,微有些哽咽地道:“媳妇无事,谢母后关怀。陛下也很康健,贵妃并淑妃、敬妃也都平安无事,母后且放宽心。”

李太后闻言,绷紧的心弦先自一松,旋即又疼惜地向她手上拍了几拍:“罢了,上晌小六儿都与我说了,我都知道。如今我只心疼你罢了,可怜见的,教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言至此,手掌忽地一紧,低声而又坚定地道:“我的儿,你也放心,今儿这事断不是你的错儿,都是我老婆子心急要见你,又怕你路上受惊,这才教陛下多派人护着你回来,任是谁问到跟前来,我都是这个话。”

斩钉截铁地说罢此言,她又怜地向皇后面上望了望:“好孩子,委屈你了。”

周皇后险些不曾落泪。

太后娘娘这番话,是在安她的心呢。

看起来,那八百御林军的风头,也刮到了太后娘娘耳中,故才有方才这一席话。

虽然明知这话也只能听听便罢,九成做不得真,周皇后却仍旧觉着,心里暖暖的,那被秋雨浇得凉透了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活气。

她确实很委屈。

建昭帝不管不顾就把她这个皇后给祭了出来,全不知她有多慌遽、多害怕。

而今,李太后却表明愿与她共同承担,哪怕只是假招子呢,听着也叫人舒服不是?

再退一步说,大齐最是讲究孝道,若李太后当真能在前头拦一遭,没准儿能收到奇效也未可知。

毕竟,“帝心甚皇后”,与“帝心甚敬太后”,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便是昏君,而后者,却是至孝的体现。

周皇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确实差了点儿,婆母倒真个会疼人的,当儿媳当到她这份上,她也该知足了。

“儿媳谢母后垂。”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她也只得这一句可说。

李太后忙将周皇后扶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傻孩子,在这宫里,我就是你的娘亲,这当娘的哪有不护着自己孩儿的?你放心就是,这事儿我替你担着,这天底下孝字最大,我就不信有人会跟我这老太婆过不去。”

这话越发贴心贴肺,周皇后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了,更何况她婆媳二人本就颇为相和。

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见她神渐复,李太后方才无声地吁了口气,拉着她归了座。

此时,一应宫人早便被程寿眉挥退了,程寿眉自己则亲立于外守着,空阔的大里,再无第三个人。

待坐定了,周皇后便轻声道:“行宫里如今一切都好,那场火也没怎么烧起来。”

这不过是个话头,她先递过去了,李太后才好接住了往下问。

果然,听得此言,太后娘娘便将子朝前倾了倾,低声问:“既是你说了,我就多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就走了水?早晨小六来得匆忙,也没说上两句话,我就想知道,确实是只烧了两所偏么?”

周皇后于座中微微躬,说道:“昨晚上的形,多的媳妇也说不上来,就听见最北面传来了几声鸣锣,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喊‘走水了’,也就一刻不到的样子罢,陛下便派人来传话说无事。今儿上晌离开行宫的时候,媳妇远远瞧见,最北角两所没人住的屋子塌了,听说压死了几个看屋子的,别处都无事。”

言至此,她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面色沉重地道:“不过么,媳妇也不瞒着母后了,这场火,确实来得有些蹊跷。”

“哦?”李太后神色一紧:“何出此言?”

若是有人纵火,那事可就大了。

周皇后闻言,便摇了摇头,歉然地道:“母后恕罪,详细的形,媳妇也并不知道。只陛下亲口说了,这事内里有大文章。如今外头都传那屋子里的油灯被风吹倒了,点着了桌子,这才走了水,这些其实都是陛下放出去的风声,暗地里是要派人去查的。”

李太后悚然而惊,旋即大怒。

“真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她放在案上的手攥得死紧,两眼几乎喷出火来,语声却压得极低。

随后,她忽似起了什么,面色一白:“莫非……是有人听见了风声?”

周皇后不敢接话,只垂眸坐着,面色很是凝重。

此次建昭帝前往行宫,明为避暑,实则却是为着一桩大事:

先帝的遗诏。

约莫从两年前起,金执卫突然收到风声,说是先帝在驾崩之前,曾留下了一份遗诏,诏书中,指明了继承大统之人。

这消息来得极为古怪,前不见源头,后不知去所。每每查出一点眉目,它便会销声匿迹,可过不多久,它又会冷不丁地冒出来。

建昭帝自是又惊又怒。

这等传言,大可倾天,小亦会形成一股乱流,绝不可轻忽。

然而,惊怒之余,他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甚而是恐惧。

第063章 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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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帝乃是先帝嫡子,又是先帝亲自立下的太子,御宇登基乃是名正言顺。

可是,当年先帝病重之时,对建昭帝却很是冷落,在其驾崩前的两个月,连他的面都不肯见。所幸他还肯见一见李太后,算是缓解了这种尴尬或者说是诡异的局面。

彼时的建昭帝还年轻,被父皇冷落,心里非常难过,亦曾问过李太后,可李太后也答不上来,只安慰他说“病人总会有些古怪的”。

而今回思,当年先帝不只冷落建昭帝,见李太后的次数亦有限。若他当真留下一份遗诏,瞒过他们母子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

就算这只是一个传闻,那也足可令朝堂动荡,建昭帝自然极为上心,秘令金执卫并内卫调查此事。

今年四月,皇帝接到两卫密报:那份遗诏,很可能藏在行宫。

于是,才有了今夏的避暑之行。

临行前,建昭帝将此事透给了李太后与周皇后。

这不仅因为,她们与他有着高度一致的利益、是唇寒齿亡、荣辱与共的最紧密的伙伴,更是因为,遗诏传闻,与内皇城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金执卫并内府的手段,不好太过涉及皇帝的老婆们,而李太后与周皇后却是内宫最高掌权者,对内宫的掌控能力也更强,有她们从内相助,查起来会更隐蔽一些。

“唉,说起来,这事儿也怨我。”李太后忽地叹了一声。

周皇后抬头看了看她。

那一刻,太后苍老的面容上,涌动着薄薄的一层哀凉:“当年,若非我与先帝爷生分在先,他也不会冷落了陛下,则后头便也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件头疼事儿,这都怨我。”

她摇了摇头,眉眼间罩着一层黯淡。

周皇后不说话,只探手执起茶壶,向李太后盏中续了些茶,复又将瓷盏递了过去。

无论于公于私,这话她都不太好接。

她总不能说,先帝当年病得太重,病得糊涂了,这才干出把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建昭帝拒之门外这种既不利于国,亦不利于家的举动吧?

只能沉默以对。

李太后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缓声道:“我那时候也是气盛,不过是因了先帝待我宽厚些,我便仗着那点子恩宠,把自己娇惯得丁点委屈受不得,倒叫那些人钻了空子,如今想想,真是傻透了。”

她摇头叹息着,眼底深处,有着鲜明的悔意。

年轻时,她委实是太把男女之情当回事了,这才落得这般下场,而今回首,真是可笑复可叹。

说起来,李太后其实算是继后,因为,在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位太子妃。

只是,那位太子妃福薄,没等到先帝登基便仙逝了,膝下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先帝于半年后续弦,便是如今的李太后。因两个人相差了近十岁,先帝很是宠爱于她,登基后的前十年,帝后二人感情极好,真可用鹣鲽情深来形容。

只是,人心总是善变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独宠、一世的专情呢?

到后来,终不免各自转身、两两相忘。

随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进宫、晋位,分得天子的宠爱,先帝与李太后,亦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当然,该有的荣耀与尊重,先帝还是不吝给予的,且其对建昭帝这个嫡子亦极看中,很早便将之立为太子。

只是,这些厚待与荣宠背后,那原该蕴于其间的情意,却被抽离了出去,就如同那些名贵华丽的珠宝,看着虽美,摸上去时,却是满掌冰凉。

“罢了,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那件事又是如何了?”李太后此时又道,一脸专注地看着周皇后。

这一刻,她眼底的悔色,已然化作了忧虑。

遗诏才是首要的大事,一个不好,建昭帝座下的龙椅,可就不大稳当了。

“回母后,那个传闻,只怕……作不得真。”周皇后终于开了口,语声有些发涩。

李太后愣了愣,旋即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那岂不是好?

她这些日子无一刻不在悬心,就怕那遗诏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整天担心受怕地。

她倒也有心想要问一问,只是,此事极密,根本就不能让人传话,只能等建昭帝那边的消息,委实是煎熬得紧。

如今,听闻此事是假,她直是大喜过望。

只要建昭帝安心,她这个当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周皇后此时却不似她这般欢喜,面色仍旧郁郁,紧锁的眉尖,似含了无限心事。

李太后见了,一颗心不免又往上提了提,收了欢容,沉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瞧你不大高兴样子,莫非还有变故?”

周皇后掩饰地掠了掠发鬓,笑道:“母后恕罪,媳妇方才正想起昨晚走水的情形,一时走了神,倒叫母后担心了。”

她说着便又笑,神情越发写意:“实则那件事究竟如何,媳妇也知道得不太多。只是陛下交代儿媳转告母后,请您放心,那件事根本就是以讹传讹,这世上断没有那样一件事物。”

这的确是建昭帝请托她转告的,不过,却只是前半段。

余下的后半段话,建昭帝怕李太后担心,便只向周皇后提了提,却不允她往外说。

“遗诏之事,乃是以讹传讹,而其用意么……不外乎请君入瓮。”

说这话时,建昭帝的脸上,浮着一个极淡的笑。

周皇后低下头。

那一刹儿,她像是重又置身于冷雨中,满腹凄惶、满心苍凉。

她伸手,慢慢捧起案上茶盏。

微温的茶水透过填白瓷盏,暖着她冰冷的手指,亦消去她心底的寒凉。

谁又能想到,昨晚遥遥得见的那一片火光,原来竟藏着如此狰狞的面目,而那份并不存在的遗诏传闻,其目的,亦是令人心惊地可怕。

以一份遗诏,引得天子入局,且此局之凶险,竟让她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些贼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谁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

目的又是什么?



第064章 奏对

不期然地,周皇后想起了德妃与丽嫔,以及,那些滑胎小产的嫔妃们。

还有她自己。

成婚十五载,始终无有身孕,而建昭帝登基至今,亦是膝下无子。

只有三位小公主。

如果昨晚那场大火当真伤及陛下龙体,那么,将来又会如何?

周皇后的手脚一片冰冷。

“诚王……在属地还好么?”李太后蓦地出了声。

空阔而阴沉的大殿,沙哑的音线,风声、雨声,交织出一段模糊的话语。

周皇后指尖颤了颤,盏中茶水溅出几滴,落上她的裙摆。

她垂眸看了一眼,将茶盏置于案上,提起帕子向裙上拭着,开口时,那声音陌生得仿佛旁人在说话。

“听说是……还好罢。”她道。

瑟然且微凉的一声,乍起即落。

而后,又是风声、雨声。

李太后默然不语。

周皇后亦不再言声,收起帕子,将视线转向窗外。

雨比方才更细,也更密,风扫起一片又一片的雨幕,像一重重透明的轻纱。

几个穿石绿袍子的小太监,正自立在廊下,拿苕帚扫着阶前雨水,帚尖上粘了细长的紫色花瓣,也不知是什么花落下的。

已经是秋天了。

萧瑟、冷寂、清寒,再往后,是万物肃杀的严冬,百草不生,便烧着炭盆,也能冷到骨头里去。

好花好景的日子,这便过去了么?

周皇后恍惚了一下。

“陛下又是何以断定,此事是假的?”李太后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突兀而低的声音,被窗外风雨掩去,入耳时,仿若一阵虚无的回音。

周皇后回过神,转头看向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安泰“还要请母后见谅,这事情的首尾,媳妇仍旧是不知的。陛下只交代了这一句。”

李太后目注于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周皇后似若无觉,笑容没有分毫变化“要依媳妇看,假的不更好?虚惊一场这四个字,委实是大运道、大机缘来着。”

李太后怔了怔。

数息后,她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原来是假的。”

喃喃自语了一句,她举盏饮茶。

茶水犹温,蒸腾出几缕烟气,她的眉眼隐于其间,忽隐忽现。

周皇后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复又转首望向别处。

她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李太后都不信。

可是,她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多的,需得由建昭帝亲自交代。

她此番提前回宫,试探朝堂还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安抚李太后。

不过,从目下的情形看,太后娘娘的那颗心,怕是又吊了起来。

周皇后无声而叹,亦举盏饮茶。

窗棂之上,嵌着一角烟灰色的天空,云层阴郁而低,一蓬蓬透明的雨线不停地自那阴沉中倾泻而出,急一阵、缓一阵,阶前与檐上银屑四溅,入耳恰似弦音,清响连绵,淅沥不绝,

仿似要下到地老天荒,

直到掌灯时分,雨势才终于变得小了些,仿似那按弦之人按得乏了,遂有一下、无一下地挑弄着,风过时,才会拨起一阵急响。

远在玉京城西郊的行宫,此时已是处处灯火。

这处行宫依山而建,远望去,绛色与黄色的宫灯间次错落,沿山势起伏,有若月光下的湖面,寂静而又璀璨。

昨夜的那场火,似是并不曾减损这片宫殿所特有的安详与宁谧,位于行宫东南角的荼蘼花架、蔷薇花障间,仍余着数百盏前番夜游时留下的水晶灯,当此际,晶烛如晕,柔光流转,微雨落英于灯影下斜飞着,宛若江南烟雨。

然而,这如梦似幻的好景,在建昭帝所居的长春宫中,却是分毫不见的。

“原来是假的。”金壁辉煌的配殿之中,看着跽坐于下首的东平郡王,建昭帝发出了一声与李太后相同的感叹,随后,拢袖坐在了御案之后。

案角置了一具嵌金银片子树石小香几,泥金横档之间,放了一只小巧的宣铜炉,此刻,炉中正焚着龙楼香,馥馥香蔼,渺渺淡烟,正是坐雨临窗之良伴。

东平郡王徐晋一眼扫过,垂眼恭声道“是,陛下。”

人人皆道建昭帝喜做木工活计,却鲜有人知晓,这位皇帝陛下,亦是一位品香的高手。

由此可见,传言并不可尽信。建昭帝“木匠皇帝”的名声传遍玉京城,可他这品香的雅好,不知怎么的,总也没几个人谈论,仿佛他合该与木匠为伍,而这些风雅精致的勾当,与他半点不相干。

真是奇了怪了。

东平郡王歪歪脑袋,面上划过了一丝困惑。

或许,这便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至少在东平郡王看来,精擅香道,总比爱打家具要风雅得多,可是,传到外头去的,却只有后者。

自然的,这个想头,也不过在他心里过一遭便罢。

他敛首坐着,尽量不去挪动身形,即便腰酸腿麻,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亦不敢换个姿势。

这也难怪。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不曾御见奏对了,平素偶尔觐见陛下,亦是站着说上两句话就退下,何尝有过赐座这等好事?

念及此,东平郡王圆胖的脸上,顿时亮堂了几分,腰杆儿也跟着挺直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功劳都是实打实的,而能够与皇帝陛下多亲近亲近,他自是乐见,不,应该说是欣喜若狂才对。

东平郡王微垂了头,将那一丝喜色掩去,从远处看,倒真是一副老实勤勉的模样。

侍立于一旁的大太监侯敬贤,此时悄悄抬头,向他身上觑了一眼。

这般瞧着,东平郡王与建昭帝倒真有三分相像,皆是乌眉如墨、鬓若刀裁的俊秀样貌。

只是,陛下日夜操劳,思虑又重,故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了,形容亦清瘦,且身量又比东平郡王高,无论站还是坐,皆予人一种清隽之感。

反观东平郡王,从承爵的那天起,就没干过一件正经差事,这么多年就光是吃吃喝喝,那身材自是发福得厉害,比建昭帝足扩出去两圈还要多,坐在那里就像一坨披着锦袍的肉,且那肥肉还随时有破衣而出的危险,让人心里捏着把汗。

第065章 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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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爷这模样,怪滑稽的。

侯敬贤心里冒出个大不敬的念头来,又把脑袋垂了下去,不敢再多看。

建昭帝显然并不觉得他的皇侄儿有多么可笑。

他长久地沉默着,视线凝注于掌中把玩的一枚玉玦,神情沉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平郡王扶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喉头也用力吞咽了几下,到底不曾去捧面前小几上的茶盏。

虽然他有点口渴。

然而,相较于皇帝陛下的疑惑,这些许的不适,他尚且忍得。

“这也是你家那个小五子算出来的?”良久后,建昭帝终是开了口,语中含了几分玩味。

东平郡王忙俯身道:“回陛下,这确实是臣那不肖子占卜出来的。他亲口告诉微臣,陛下在行宫所寻找的,无论是人、还是物、抑或是什么消息,皆是子虚乌有,根本不存在的,且陛下自己也会很快查明。”

“哦?”建昭帝挑了挑眉,信手将玉玦置于案上,复又以食指指腹摩挲着御案光滑的案角,并不往下说。

东平郡王等了一会,见他不语,遂咳嗽一声,假作展袖,悄悄从袖笼里摸出张字条儿来,一面虚着眼睛瞧着,一面说道:

“那个……今儿上晌微臣回京向太后娘娘禀报的时候,犬子在宫外头专门等着微臣,与微臣说了几句话,他说,昨夜他忽有所感,披衣起床卜得一卦,此卦……”

他拖长声音,偷偷往纸上瞄了两眼,复又续道:“……此卦上震下坎,解也,正所谓化险为夷、危中求安。他又让微臣转告陛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厚积薄发,无往而不利。动而不括,则必有所得。”

照着念完了,他便又悄悄去瞧建昭帝,见对方似乎并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他不由暗自松口气,小心地将字条儿拿近点,借伏地之机,继续照本宣科地念道:

“犬子还说,如果昨晚的火是从北边儿烧起来的,亦是好兆头。北为坎,坎则水,水克火,那火必定烧不大,有惊无险。又说,他昨夜那一卦恰起在巽宫,巽为木,木又生火,乃是生发向上之意,陛下经此一事,不仅危局暂解,更能够柳逢春、花承露,诸事向好,烦恼全消。”

念完了,又悄悄把字条塞了回去。

建昭帝拿眼角余光向他身上扫了扫,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个隐约的笑意:“劳烦你,说了这许多。”

语毕,似笑非笑地指了指他的衣袖:“背下这些话来,也挺不容易的。”

东平郡王呆住了,旋即老脸一红,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期期艾艾地道:“那个……那孽障的话太难懂,微臣就……就记下来。”

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端详建昭帝的面色,见对方殊无恼意,他放下心来,壮着胆子又打了个哈哈道:“那什么,微臣愚钝,怕说不好,只能先写下来,再照着念一回。陛下恕罪,微臣不该夹带来着……”

说着他就往袖子里掏摸,看样子是要把字条拿出来。

建昭帝摆了摆手,似是没多大兴致:“收着罢,朕都听过了,再瞧也没意思。”

“谢陛下。”东平郡王忙伏地谢恩。

建昭帝沉吟片刻,忽地问:“今儿早上你出的那个主意,也是这字条上的?”

话音落地,东平郡王的胖脸上,立时闪过一抹惊慌。

他张了张口,欲要否认。

可是,再一转念,他又闭紧了嘴。

之前含糊了过去,还能说是“君不问、臣不言”,如今建昭帝却是把话都给挑明了,若再不承认,那就是欺君。

这个罪名,他可担不起。

“陛下圣明。”他两手扶地,脑门儿几乎贴在小案上,嗫嚅着给自己辩解:“那主意的确是犬子想出来的,只是他也就随口提了一句,微臣过后问他,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微臣后来细想想,觉着他这话挺有道理,就拿小本儿给记下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便又掏袖笼,不多时,便掏出个小本儿来,也就巴掌大小,厚厚的一叠白棉纸,拿线缝着,粗粗看去,上头倒有不少字迹。

“这就是臣的小抄。”他红着一张老脸,将小本子两手抓着,向上一呈,那意思是请陛下过目。

建昭帝根本就没去看,而是转首目注远处。

殿门深闭,窗户倒半启着,自御案后看出去,只能瞧见一角天空的虚影,宫灯的光晕投射在窗前,有细细的雨丝飞舞着。

东平郡王等了半晌,胳膊都举酸了,亦不曾得来建昭帝半个字。

不过,以殿中氛围来看,似乎还算松泛。

皇帝陛下仿佛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东平郡王想着,忍不住将脑门儿向上抬了抬,飞快地觑了建昭帝一眼。

建昭帝恍若未觉,换了个坐姿,不再看向窗外,而是出神地盯着侧畔的烛台。

银底仙云五爪龙座烛台上,燃着儿臂粗的牛油烛,明亮的光焰投射而来,将他眼底的那一丝冷意,照得分明。

许久后,他低笑了一声。

“起来罢。”他道。

凉飒飒的语气,似是嘉许,入耳却又含糊,仿若隔了一层什么。

东平郡王忙谢恩,复又坐直了身子,后背的衣裳已经半湿了。

“往后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朕虽是你的皇叔,年纪却还没你大,远还没到昏聩的地步。”建昭帝慢慢地道。

仍旧是微凉的声线,却因有了“皇叔”二字,反倒予人亲近之感。

东平郡王吊了半天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拿袖子向脸上抹了一把,再不敢多话,只老老实实地道:“臣明白了。往后臣一定把什么都告诉陛下。”

建昭帝“唔”了一声,未置可否,话风一转,淡笑道:“说起来,你家那个小子,倒也有趣。”

这话便不好接了。

东平郡王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脸上的汗越擦越多,头都不敢抬,只敢瞧着座下雪白的羊毛毡,小心翼翼地道:“小儿……那个顽劣,当不得陛下金口玉言。要依微臣看,这还是陛下洪福齐天,得着诸神佛保佑,有惊而无险。”

第066章 明暗

建昭帝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他本就生得一副清秀眉眼,这般笑着时,竟有几分天真气,不似人到中年的天下至尊,倒像个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

当年,不知有多少人便是被这笑容所惑,将这位天子,视作无知好欺的少年。

然后,他们坟头的草色,便日甚一日地青翠着,也不知每年清明时节,有没有人替他们拔上一拔。

如此想着,东平郡王的一颗心顿时像在火上烤着,凉一时,又热一时。

这位看起来很好欺的皇帝,实则非常难糊弄,他很怕在奏对之时,一个不小心便令得陛下不喜,故而时时自省,心底亦常生寒意。

可是,这千载难逢之机,竟教他走运撞上了,若好生运用起来,何愁不飞黄腾达?这样一想,他又是满心地火热。

“你也不必如此慌张,你家小五是立了大功的,可惜他不曾来,若不然,朕倒想见他一面。”似是一眼睇透他的心绪,建昭帝开口道,视线向他身上轻轻一掠。

这微含笑意的一瞥,被烛火映得真切,再不复方才的模糊。

东平郡王偷眼瞧见了,心知他心情很不错,对自己既不曾相疑,亦不会深究。

他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旧恭恭敬敬地,两手扶地道:“陛下过誉了,微臣那不成器的幼子,委实不敢浊了陛下的眼。”

言至此,他又苦笑了一下,道:“实不瞒陛下说,犬子最开始跟微臣说行宫将要走水之时,微臣是怎么也不肯信的,还拿藤条抽了他一顿。只这毕竟不是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微臣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瞒着陛下,这才斗胆进言来着。”

言至此节,他以一种较为大声地、令建昭帝恰好能够听见的音量,长舒了一口气,庆幸地道:

“好在微臣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其实,就算在那个时候,微臣心里头实则也还是不信的。说来说去,这还是陛下心清眼明,信了微臣之言,终是化险为夷。细较之,微臣与犬子充其量不过是做了当做的事,陛下的明辨与决断,才是首要的。”

稍微停了停,他抬起头,半开玩笑地,同时亦是很有分寸地,以一句马屁做了收梢:“若要论功,陛下当居首,微臣却是最末一等的了。”

建昭帝被说得笑了起来。

尚还年轻的天子,笑声中亦有着几分飞扬,犹似十七八的少年郎。

东平郡王见了,心下又是一宽。

好了,他家皇叔这回是真高兴了,可算没白说了这一长篇的话。

“贤侄此言太谦了。”建昭帝在笑声中说道,说话时,眸光微闪,仿似被火光照亮。

东平郡王这么些年都不曾与他生份了去,会说话这一项,以及听话这第二项,都是极好的。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第三项,便是他始终如一地愚蠢着,这些年闲散下来,越发成了废人。

不过,他膝下那个幼子,倒是有点意思。

建昭帝笑容微顿,两眼眯了起来。

难为那孩子怎么想的,竟能够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在行宫走水之后,立时便生出嫔妃逾制之事,而后再将这两件同时置于朝堂,端看风向如何。

明面儿上看,护卫皇后的那八百御林军,半个京城的人都瞧见了,其声势之浩大,实在是现成的攻讦利器;

反观行宫走水,因火没怎么烧起来,便也不曾闹得满城风雨。但是,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就算不知道,过两天也能听到风声。

逾制在明,走水在暗,当这两件事同时出现,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又会作何选择?

舍明究暗?

还是弃暗逐明?

更有甚者,以明掩暗、推明压暗,将皇后逾制之事闹得天下皆知,而行宫走水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果然有趣。

建昭帝扬了扬眉,笑得天真而纯粹。

他怎么就想不到这种损招儿呢?

若单只行宫走水,没准儿那些“直臣”就能给他扣上个“享乐”的帽子。可如今,嫔妃逾制这么个大幌子放在前头,现成的理由,不谏简直没天理啊。

而最有趣的是,那孩子竟在祖训里找到了一句话,有了这句话打底,皇后就算带上八千御林军回宫,那也是合乎祖训的。

到时候,不知道这些“正直无私”的官员们,那脸被打得疼不疼?

而籍由此事,那铁板一块的朝堂,说不定就能撕开一条口子,让人看清一些东西。

这是真正的阳谋。

建昭帝舒心地笑了,随后便转向东平郡王,带着几分好奇地道:“说起来,你家那小五子,对咱们宗室的祖训竟是倒背如流么?若不是他提了一嘴,就连朕也没注意到那祖训里竟还有那么一条。”

东平郡王此时再不敢相瞒了,一脸诚实地道:“回陛下,这不肖子从前老犯错儿,臣就常罚他抄书背祖训,臣想着,他许就是这么着把祖训给背熟了,这才跟臣说了那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不甘心,觉着这功劳怎么着也得算他一半儿,便又乍着胆子小声道:“不是臣说,这小子也就说了个大概,余下的都是臣给他周全了的,臣可废了老大功夫呢。”

建昭帝忍笑点了点头:“是,朕知道郡王有功,朕只是这么一问,正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若没你这聪明的爹,也就不会有聪明机灵的徐小五了。”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东平郡王立马高兴了起来,恨不能手舞足蹈,以示开怀。

“无论如何,你们都立了大功。”建昭帝站起身,在案后踱了两步,负手望向窗外微雨的天空,神情感慨:“从你算起,你家王妃,朕的淑妃,还有你家小五,都是有功之人,待回宫后,朕必定有赏。”

言至此,忽又转首,目注东平郡王,眸中映两点幽幽烛焰:“特别是你家小五,委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何时有空,带他进宫给朕瞧瞧。”

歇一拍,又挥了挥手:“还有王世子他们,朕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到时候也一并带进宫来罢。”

第067章 木屑

东平郡王大喜过望,忙恭声应是,心下却生出了两分可惜。

可惜了,这一份大好前程,竟不曾让他或他的嫡子们得着。

便宜了那孽障。

说起来,东平郡王的两个嫡子——长子徐直、次子徐肃,如今皆无职在身。

至于剩下的庶子们——三子徐珩、四子徐瑞、五子徐玠,就更是白身一个了。

而他方才与建昭帝所说的“小五”,自然便是五子徐玠了。

事实上,就连东平郡王自己,也不过是个空头王爷,俸禄虽然不低,却也远还没到富贵滔天的地步。

有时候,看着那些文臣们一个个清清贵贵地,吃的用的却比他这郡王好了不知多少,他就会特别地羡慕。

若他手头也有实权,又何至于过得如此紧巴?

不过,他很快便又想开了。

谁教他儿子多呢?无论哪个儿子得了前程,于郡王府皆是好事不是?

不是他吹牛,旁的他不敢与建昭帝比,唯独在生儿子这件事上,他可是压着皇帝陛下一个头的。

他有五个儿子呢。

东平郡王腆着肚皮抚了抚颌下的胡须,两眼眯成了细缝,心下挺大逆不道地觉着得意。

成不成器的且不说,只看这儿子的数量,那还是相当可观的,且五个儿子也都大了,但凡有一个能够立起来,郡王府也就立起来了。

再者说,除了这五个儿子,他膝下还有好几个丫头,到时候联上几门好姻亲,不就又能得些进项?此外,徐直前两年还给他添了一双孙子孙女,这日子越发有了盼头。

儿孙福也是福么,东平郡王心宽体胖地想着。

“你家小五,今年满十五了么?”建昭帝忽地问道。

东平郡王醒过神来,忙俯身道:“是,陛下,臣那不肖子文是咸安二十八年六月生的,今年正好十五岁。”

咸安乃先帝年号,先帝在位恰好整三十年。

建昭帝点了点头,又开始出神。

东平郡王见状,自也不敢再说话,便也跟着发呆。

直到现在他仍旧觉着,他这个幼子,是个挺神奇的存在。

说来,徐玠的生母出身是极低的,且很早就病死了,东平郡王事情又多,这孩子小时候又顽劣,没少讨打,后来他烦了,干脆丢开不管。等到这孩子长成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东平郡王再想管教,却已经太迟了。

他打断了好几根藤条。

越打,这孩子就越淘坏,大有踏上歪路一去不返的架势。

可谁想,打从半年前起,也不知徐玠通了哪一窍,居然莫名其妙地便将那六十四卦给精通了,头一次出手,就让东平郡王赢了与定国公的赌局。

紧接着,这孩子在学里也渐渐弄出了名堂,竟是一通百通,连带着那提笼架鸟、招猫逗狗的坏毛病,也一并改掉了,竟成了宗室勋贵中百年难得一遇的读书料子。

自此后,东平郡王对他的看法大为改观,而这孩子也争气,除了书读得好,卜卦更是一卜一个准,从没错过。

不过,他个怪毛病,举凡占卜,必须是他“心有所感”,强求却是求不来的,就算拿刀子逼着他,他也不会卜。

他说“此乃天人感应,岂可强求?天若不予,取亦无取”。

东平郡王先还将信将疑,不过,这半年来,徐玠时不常地便要“心有所感”,而郡王名下那十几间铺子,便这“天人感应”之下大赚特赚,不过半年时间,竟把那积年的窟窿都给补足了,还有大笔盈余。

东平郡王直是乐得不行,自是越看这孩子越顺眼。

七月初七那天,徐玠一大早便白着脸跑来告诉郡王,他昨晚忽然心悸,遂起床占卜,竟卜出行宫将会于三月初八晚上走水,且卦中有变,主小人作祟,若这场大火不能阻止,则“紫微星黯”,天下亦将动荡。

东平郡王犹豫了一整天,到底架不住那“富贵险中求”的诱惑,壮着胆子连夜赶赴行宫,将此事源源本本告知了建昭帝,就此免去了行宫的一劫。

“朕这些年来忙于政事,倒是与亲戚们都生份了,你也是的,也不说提醒朕一声。”建昭帝的语声终于出完了神,开口说道。

东平郡王立时拉回了心神。

听来责备的一番话,却透着股子亲近劲儿,显是要与他拉家长。

他登时满身的肥肉都轻了几斤,谄笑着躬腰道:“陛下每日为百姓操劳,微臣又怎敢拿这些家长里短搅扰您呢?”

建昭帝便笑:“家长里短才有意思,一家人也热闹。”

“那是,陛下圣明。”东平郡王乐呵呵地道。

又扯了两句闲话,建昭帝便撩袍坐下,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起来。

“如今,还是要查清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道,眼底光焰不住跳动。

今天早上,他收到了一份密函,金执卫并内府密探经查发现,在连接长春、永华、玉清等主要宫殿的宫道上,散落着大量木屑以及少许硫磺。

因彼时尚未下雨,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并不困难,他们很快便验出,木屑曾在油里浸泡过,遇水亦不会湿。

而有趣的是,这些木屑居然被染成了绿色,扔在宫道上,远远瞧着,与砖缝间的绿草融为一体,十分难以辨别,而硫磺亦被磨成细粉,它本身就是黄绿色的,亦与草色接近,若非有一个密探鼻子很灵,怕还查不出来。

除此之外,玉华宫的宫墙有几处敲着声音不对,挖开一看,里头竟不是整块的青砖,而是以油木屑、硫磺与粘土混成的砖块,从粘和处的米浆来看,这些砖块应该是一到两年前掺进去的。

这还只是玉华宫一处,因周皇后不在,两卫才有机会详查。

那么,其他宫殿呢?

比如他住的长春宫,又是何等情形。

建昭帝的眸光渐渐变冷。

若非东平郡王提前示警,若非他家幼子精擅卜卦,昨夜那场火会烧到什么程度,当真难讲。

意外?

建昭帝勾唇冷笑。

这哪里是意外?

弑君倒还差不多。

第068章 两卫

建昭帝的思绪,又回到了两年前。

那个时候,遗诏传闻突然便出现了。

这可能是巧合么?

建昭帝是绝不相信的。

而就在方才,东平郡王转述的占卜结果,亦证明了,所谓遗诏,由始至终,都是骗局。

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行宫便被人布了局。

可笑的是,这并称不上精妙的一局,却轻而易举地将建昭帝引入其中。

事实上,“先帝遗诏”四字一出,又有哪一位天子能够坐得住?

以此为饵,自是一钓一个准。

不得不说,这一局举重若轻,虽然简单,却有奇效。

“陛下圣明。这事儿的确该好生查清楚喽。”东平郡王的声音传来,语气很是平常。

建昭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那张堆满肥肉的脸上,是惯常的小心谨慎,偶尔眼珠子往旁转一转,心思皆在明面处,纵使极力遮掩,看在建昭帝眼中,却如透明的一般。

从接到密报的那一刻起,东平郡王身上的那少许嫌疑,便被洗清了。

身为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帝,对于京中这些皇室宗亲,建昭帝还是很放在心上的,郡王府但凡有大动作,他次日便会知晓。

比如,他家那个突然变得聪明起来的小五子,以及那些狗屁倒灶的家务事。

而行宫走水这一局,布局近两年之久,郡王府若涉及其中,必然会有相应的动作,可是,建昭帝埋在郡王府的眼线,却并无这方面的禀报。

由此可见,郡王府与此事并无干系。

这两年来,不,应该说是这几十年来,除了在外喝花酒、在家请喝酒、赴宴去吃酒外,东平郡王就没干过别的。

哦,折腾名下的那些铺子除外。

可惜的是,郡王本身并无经商之才,却还偏偏喜欢捣腾买卖,也不知赔进去多少钱,幸得有太后娘娘背地里贴补着,才没把整个王府都给赔进去。

也就近半年来,生意才见起色,想来这亦是徐玠之功了。

建昭帝不免有些惋惜。

这孩子出身太低,就算有皇帝拉拔着,郡王府也没他的份儿,只能从别处想办法了。

至于东平郡王另几个儿子,一个个烂泥扶不上墙,和他们爹像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不过是一群蠹朽蠢物。女人们就更别提了,那些糟心事儿,建昭帝看得都腻味。

也正因此,对于这位皇侄儿,皇帝陛下还是有几分信任的,尤其在这件事上,信重更甚。

毕竟,这一局天衣无缝,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东平郡王若是设局之人,拿着这件事做投名状,代价未免太大,也太可惜了。

察觉到建昭帝似有若无的视线,东平郡王心里便有点打鼓,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安地咳嗽了两声。

建昭帝缓过神来,向他微微一笑:“走水之事,便交给你与老许去办罢。朕不着急,给你们一个月的期限,你们好生去查,查仔细查严实了,再报予朕知道。朕过会儿再跟潘体乾说一声,给你弄块出入无禁的腰牌,也免得贤侄每每来瞧朕,都要过几道坎儿。”

东平郡王一下子张大了眼睛,旋即整张脸都亮了。

建昭帝口中所言的老许,名叫许承禄,乃是内府提督。

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啊。

许承禄掌麾下三千太监内卫,专事百官纠错察失、检私明秘,其手段百出、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实为朝堂上下诸人等之死敌,人送外号“许来横”,其“来”字暗指“去势”之“去”,至于“横”字,对应的则是“阉竖”之“竖”。

由此可见,大齐的官员尤其是文官,对内府有多么地痛恨。

此外,那潘体乾亦是天子最信任之人。

他是内皇城禁卫金执卫的提督,而金执卫,亦是建昭帝最为倚重的一支力量。

依大齐祖制,这支禁卫军直属皇帝陛下管辖,其成员皆是从边军调来的,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武艺高超的太监。

他们的职责包括皇城各要处警卫、督护之职,各重案、要案、大案之侦办、查处,以及各犯案官员、宗室成员的抄家检视等等,乃是天子手中一柄利剑,所指之处,莫敢不从,一些官员私下将之与内府并列,以“双煞”称之,可见其锋锐之盛

近年来,建昭帝迫于多方掣肘,不得不重用此二卫,于是,朝堂之上、士林丛中,渐渐便有了一些杂音,“阉党”、“逆卫”之论甚嚣尘上,虽还没到逼令建昭帝撤除内卫与金执卫的地步,但各种言论却始终无法禁绝。

建昭帝坐了十几年龙椅,深谙这些文官的套路,是以完全不为所动,你说你的,我自照旧,甚至还在三年前将内卫又扩充了两千人,管辖范围亦从周边行省扩至大齐全境,举凡朝堂命官,无论官职大小,两卫探子皆可秘查,有错必纠、有罪必拿,凡有抗命者,当场击杀。

此事一出,内阁当先便坐不住了,六位阁老齐齐告假,六部官员泰半效仿,几令朝政瘫痪,各路言官更是脸红脖子粗地当堂进谏,恨不能马上触柱而亡,搏一个千古忠臣之名。

如此重压下,建昭帝只得退后半步,先是裁撤了一部分内卫,后又将派去监工青河、白江两处大堤的金执卫尽皆召回,这才使得朝堂重又运转起来。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大齐朝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已然日趋尖锐。

尤其是近几年,皇命越发地难以下达,建昭帝所拟旨意甚至连皇城都出不了,更遑论出京跨省,各地方官员还兴起一股抗旨风,个个为抗旨而抗旨,以抗旨为荣,好像不抗一抗旨,他们就不配是读书人一样。

此外,内阁票拟旨意时,亦会以“皇权不得干预政权”为由,绕开皇帝,直接下发。有时候,建昭帝甚至要从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中,才能知道一些他从没听过、见过的政令。

这岂非将他当朝天子与大齐完全隔离开来了,甚至是将他完全驾空?

第069章 亲戚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69章亲戚建昭帝自不会对此坐视,反过来越发倚重两卫,时常经由一些非常手段,了解朝堂动向,举凡文官集团不欲他知晓之事,他便愈要插手其间,而他调派的人员,也从来都是身为奴才的太监。

按照他的原话,“朕打杀不得官儿,几个太监,朕总打杀得罢”。

极为刺耳之言,却又是无奈之现状。

大齐自立朝起,便一向以士子为重,天子礼贤下士乃是美德,反之便是昏聩暴虐,那士林中人的一张口、一支笔,黑白不过翻掌之事,名垂青史也罢,千古骂名也罢,全在他心头一念、腕底一挥之间。

试问,哪个君王不怕?

又有哪个君王不是如履薄冰?

建昭帝是个要脸的,并不想成为史书里的昏君,对这些文人只能以怀柔招抚为要,轻易也不敢招惹他们,至于廷杖这种惩戒官员的刑法,更是想也不敢想。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有抱负、有主意的皇帝,让他完全受文官集团的摆布,他不甘心。

不得以之下,他只能剑走偏犹在,任用大指宦官,借力打力,以维系皇权的稳定。

那些宦官深知,在文人眼中,他们就是一群残缺不全的怪物,连人都算不上,不过猪狗之属,如果没有皇帝在他们背后撑腰,这些文官一人一口都能把他们给咬死。

此般情形下,他们必须、也只能紧随建昭帝,唯其马首是瞻,越发变本加厉地整治文官,遂导致两方力量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

如此一来,朝堂之上自是怨声载道,宦官们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而皇权与政权之间,竟也就此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你抓着我的命脉,我揪着你的把柄,你不能奈我何,我亦拿你无法。

于是,相安无事。

当然了,东平郡王是绝对考虑不到这么深的。

他从来眼界不亮,也就图个富贵日子罢了,什么阉竖、什么逆党,干他屁事?

再说了,他可是正经的皇室宗亲,从生下来起,他的屁股就歪在皇帝这一头儿了,自然要死死抱着这根金大腿不放。

“臣遵旨!”响亮地应了一声,东平郡王以一个胖子少见的灵活,翻身跪倒谢恩。

他已经快要乐疯了。

不说别人,只说潘体乾,据说,他每抄一回家,就能多买下一幢宅子。

玉京城的宅子多贵啊。

东平郡王天天捣腾那些铺子,也还没挣下一幢宅子的钱呢。

如今,眼瞧着他就要跟着潘体乾混了,那岂不是表明,他也很快便能买得起宅子么了?

东平郡王嘴都笑歪了。

他要的不多,只要潘体乾能从指头缝里漏点儿下来,他就知足了。若是建昭帝一高兴,再赏个油水多的肥差,那他睡着了也能笑醒。

这般想着,东平郡王已然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就差屁股后头安个尾巴摇一摇了。

建昭帝见状,不由失笑:“罢了,你也平身罢,咱们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微臣不敢。”东平郡王诚惶诚恐,腰躬得几乎贴地:“微臣不敢奢望得陛下重用,只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建昭帝微笑颔首:“快起罢。”又吩咐侯敬贤:“侯大伴,给郡王换盏茶,朕瞧着那茶都凉透了。”

侯敬贤忙碎步上前,亲斟了盏新茶放在东平郡王身前的小几上,复又退了下去。

东平郡王几乎热泪盈眶,谢他一声归了座儿,捧起茶盏滋溜喝了一口。

啧啧,好喝!

他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体面的茶。

他眯缝着眼睛,一脸地享受。

建昭帝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管他,亦举盏饮茶。

待盏中茶去三分,他方闲闲抬眸,问:“这两日忙,倒是忘了问,贤侄家里都还好吧?”

东平郡王擦了擦眼睛,置盏于案,说道:“微臣家中都好,谢陛下垂问。”

建昭帝转动着手中茶盏,唇角隐着一抹淡笑:“朕记着,当年郡王府弄璋之喜,还给宫里送过喜蛋来着,这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见他似乎想拉几句家长,东平郡王自是乐于奉陪,遂道:“微臣的长子已经二十二了,前两年给微臣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微臣已经是当祖父的人啦。”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悄悄拿眼觑建昭帝,生怕这个话题引得他不喜。

建昭帝面上挂着笑,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东平郡王暗自舒了口气。

他听到过一点传闻,说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并非哪个嫔妃,而是两个俊俏小太监,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昭帝自不知他心中所思,又话几句家常,方搁下瓷盏,拣起案上一只羊脂玉狮子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郡王妃与朕的淑妃,到底是怎么个亲戚关系,朕倒是一直没大弄明白。”

殿中的空气陡然像是凝固了。

东平郡王心头颤了颤,额角又见了汗。

原来,这才是陛下召他觐见的因由。

他就说么,今儿上晌才得了建昭帝大大的一番嘉许,何以晚上又重来一遍,却原来,这才是题眼所在。

幸得他早有准备,他家那个逆子也果真有两分歪才,竟将此事也给料中了,还事先将这其中的关系替他撸了一遍,若不然,他只怕还真想不起如何作答。

正了正衣襟,东平郡王一脸庄重地回道:“回陛下,拙荆与淑妃娘娘,乃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姐妹。”

“是这样么?”建昭帝笑问。

不知何故,东平郡王总觉着,他的笑容里,带着些别的意思。

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继续说道:“据微臣所知,拙荆的表姑祖母与淑妃娘娘的堂外祖母,乃是隔了两个房头儿的堂姐妹,小的时候她们还在一处住过来着。大概在五十年来年前,拙荆的表姑祖一家分了出去,搬到了京城居住,从那以后,两家就再没来往过了。”

他停下喘了口气儿,又道:“原本这事儿拙荆也不知道,还是在两个月前的时候,拙荆家中正好祭祖,拙荆被请回去坐席,听族里几位老人家说起当年旧事,偶尔提到了淑妃娘娘堂外祖母的名讳,觉着耳熟,便多问了一声儿。”

第070章 淑妃

东平郡王妃一年总要进几次宫的,李太后爱屋及乌,时常拉着她说话,诸嫔妃冲着太后娘娘的面子,也待她甚好,她听说过淑妃娘娘某个亲戚的名字,哪怕是远房的,倒也说勉强得通。

此时,东平郡王又道“因拙荆族中的老人也记不太清了,便请了族谱来瞧,见那上头果然写着淑妃娘娘堂姑祖母的名讳,拙荆这才一点一点弄出眉目,微臣知道后就……”

他再度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些窘迫地道“微臣……也不瞒着陛下说,微臣当时确实生出了私心,便叫拙荆往宫里递牌子,求见了淑妃娘娘一面,把这层亲眷关系给续上了。”

言至此,他蓦地离案而起,“扑通”一声,重重跪地。

刹那间,整间配殿都似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晃。

建昭帝吓了一跳,凝神看去,便见盏中的茶水正泛起一圈圈的微澜。

这分量是得有多沉?

此时,东平郡王已然抖着嗓子再度开口“陛下恕罪,微臣曾经告诉拙荆,让与淑妃娘娘多亲近亲近,实是想要由娘娘出头,替微臣在陛下跟关说些好话儿。微臣私心杂念太重,实在……”

“好了好了,快起来罢。”不待他说完,建昭帝便笑了起来,向侯敬贤招了招手“侯大伴,替朕把王爷扶起来。”

笑语至此,他又揶揄地道“郡王这一跪,朕这殿里的砖头怕都要碎了。”

侯敬贤忙依言扶起了东平郡王。

郡王起身后,复又躬腰请罪“微臣太胖,陛下恕罪。”

建昭帝被他逗乐了,大笑着摆手道“无罪,无罪,快起罢。朕又没说什么。”

说话间,随手拿起案上一方素面青布帕子,命侯敬贤拿着,笑道“把这个给了郡王,让他擦擦汗,他今儿汗流得挺多的。”

这话越发透着亲切,东平郡王忙接过,仔细地将帕子折了几折,才蜻蜓点水般地向额角按了按,躬腰说道“臣谢陛下不罪之恩。”

建昭帝弯唇而笑,神情清朗犹若少年“朕也就是好奇,你说清楚了,朕也就明白了。”

他其实早就查明白了。

否则,又岂能容这一家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搅事儿?

今日当面问及,不过是想瞧一瞧东平郡王的反应罢了。

与那些老狐狸、老油条斗智斗勇日久,建昭帝自忖还是有些眼力的,一个人是说真还是言假,他自有一套分辨的法子。

只要东平郡王没撒谎,让淑妃认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也不算什么。

此外,东平郡王的那点儿私心,也很正常。

王府一众男丁都没事做,换谁也要着急,也会有私心。

有私心才好啊。

于建昭帝而言,私心杂念其实一点不可怕,甚至还是好事。

他最怕的,还是那些“赤胆丹心”的忠臣。

连个把柄都不让人拿住,你让他还怎么放心用人?

此刻,见东平郡王表里如一地平庸、贪婪且愚蠢,建昭帝终于放了心,又再闲话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踱至窗边,管自出神。

绛纱宫灯笼出一片微红的光,细雨斜飞,阒夜寂寥。

“陛下,可要添几支蜡烛?”耳畔传来常若愚的声音。

他方才一直在外守着门户。

建昭帝没说话,只将视线转向阔大的殿宇,数息后,振了振衣袖“摆驾,去荣禧殿。”

说着已然提步往外走,绣着金龙的袍袖在灯影下翻卷着,好似那金龙即将破出层云。

常若愚忙碎步跟上,殿外侍立着的一众人等亦紧随其后,须臾间,御驾便离开了长春宫。

不远处的琼宁宫左近,一道披蓑衣、挑宫灯的人影,悄然伫立于漫天细雨中,眼见得御驾去往荣禧殿,方叹了一声,转身闪进了角门。

“康姑姑回来了。”门内正候着个小宫人,见那人走进来,笑着屈膝问好。

康寿薇点了点头,将蓑衣脱下交给她,一面轻声问“红嫣,娘娘可歇下了?”

那叫红嫣的小宫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脆声道“姑姑问得好巧,方才娘娘还叫芳苓来问姑姑回来了没有呢,说是如果姑姑回来了,就先去寝宫给娘娘回话儿。”

“知道了,我这就去。”康寿微道,沿抄手游廊走了两步,又回首问“你们可吃过饭了?”

“我们都吃过啦,姑姑的晚饭我叫人温在炉子上了,您回去就能吃上热的。”红嫣巧笑着道。

康寿薇板正的脸上浮起一个笑,颔首道“有劳你了。你叫人把门关上吧,再,叫他们都警醒着些,每个时辰巡视一次,我会来查的。”

昨夜行宫走水,陛下命诸宫好生守夜,更加派了大批金执卫巡视。

红嫣忙肃容应道“姑姑放心,我这就去传话。”

说着便抱了蓑衣飞跑下去了。

康寿薇整了整衣襟,沿曲廊行至二进院中,抬头望去,便见寝宫里亮着灯,碧纱窗下,嵌着一道婉约的身影,正是淑妃娘娘。

守门的小宫人老远便瞧见了康寿薇,忙蹲身行礼,待她走近了,方用很轻的声音道“娘娘正等着姑姑呢。”

一面说话,一面引颈往康寿薇身后睃了睃。

雨丝如薄烟,被绛红的灯晕笼着,随风起伏。

并没见有人跟她在后头。

小宫人似是有些失望,矮身行了个礼,退去一旁。

康寿微心底又是一叹,挑帘跨进殿中。

淑妃娘娘正在灯下看书,耳听得脚步声窸窣,抬眼便见康寿薇孤身走了进来,她立时便有了数,浅浅一笑“陛下今儿来不了了?”

康寿微语声微涩“回娘娘,陛下去荣禧殿了。”

“如此。”淑妃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搁下书,端起茶盏,往左右看了一眼。

几名宫人立时退了下去,不消多时,锦帘内外,便只有她主仆两个了。

“阿薇,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待人皆走空了,淑妃凝视着手中的茶盏,幽然问道。

语罢,她复又抬头,清丽的脸上,似有波澜起伏“我是不是该当老老实实地呆在皇城里,才能显得我这个淑妃娘娘乃是名符其实的淑良贤德?”

第071章 商量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71章商量“娘娘可别这么说。”康寿薇立时说道,声音很低,情绪却很强烈:“娘娘这些年来与世无争的,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您要再不言声,人家可不得欺到头上来了?”

她踏前半步,越发放轻了声音:“此番您能跟着来行宫,那些人往后想必再不敢小瞧了您去。”

淑妃轻轻地“嗯”了一声,视线仍旧有些放空,语声亦自幽寂:“我也不过是想要喘口气儿罢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怔忡了片刻,忽地看向康寿薇:“阿薇,那孩子……你说他到底为什么要卖我这个好儿?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极平常的一个问句,康寿薇却是神情一紧,匆匆道了一声“请娘娘恕奴婢僭越”,便走上前去,“豁啷”一声,将窗子推开了大半。

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吹得墙角烛影乱晃。

淑妃怔得数息,方笑着摇头:“你也太过小心了。”

“此地不比皇城,小心些不为过的。”康寿薇正色说道,探身往窗外瞧。

远处廊下立着几个小太监,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她略放下心,回身便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起来罢。”淑妃挥了挥手,无情无绪地搁下茶盏,支颐望向窗外。

雨仿佛又大了些,汉白玉石阶上,汪了好些水洼子。

“依奴婢看,那孩子是个有心的。”康寿薇的声音很低,听着有些发闷:“上回他说的几件事,全都说准了,这本事不是吹的,那是实打实的。且如今郡王殿下又与陛下走得极近,那孩子既然能掐会算的,想必也算到了这一点,便提前在娘娘这里卖个好儿,不过是想请娘娘拉他一把而已。”

她将身子向前倾着,声音越发低微:“娘娘也知道的,郡王妃对那几个庶的,委实是……”

她顿了片刻,留下一小段予人遐想的空白,又续道:“那孩子在那府里的情形,想也能想得到。虽然郡王殿下如今待他也还好,可奴婢打听过了,殿下似乎很有些惧内,若不然,当年那孩子的生母也不会……”

她再次息住了话头。

淑妃回首,向她投去一个了然的笑。

康寿薇知道她听懂了,便又道:“总而言之,那孩子往后是好是坏,郡王妃是肯定说得上话的,他若想要得个好前程,少不得先要过了郡王妃这一关。只郡王妃素来厌他,他根本近不得前去,这才冒险把主意打到了娘娘的头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声中亦似杂着几分感慨:“那孩子也还算伶俐,如果当真绝了前程,却也有些可惜了儿的。”

再停了数息,转眸望向淑妃:“娘娘觉着呢?”

淑妃怔怔地回视于她,眸光重又变得空洞起来,似是出神,又似茫然。

康寿薇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垂首立着,拢在袖中的手,向袖角处捏了捏。

若有精于针线且眼尖之人在此,便会发觉,她袖角处的针脚,与别处不大一样。

那里头,缝着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徐家五郎,果然是个有心人。

“只求姑姑替我说句好话,若说的乏了,这钱您尽管拿去买茶喝。”

少年嘻笑的语声,公鸭嗓子一样地难听,可是,那张顶清秀干净的脸,却又让人怎样也生不出恶感来。

自然,比起那张俊美的脸蛋儿,这三百两银票,才更让人动心。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罢了,又有何难?

时机合适了,便添两句,若寻不到时机,不说也成,总归银子落袋,断没有再往外掏的理儿。而若这样的买卖再多来几回,她便在宫里养老,也不成问题了。

康寿薇垂着眼睛,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阿薇这番话,实是说到了我的心坎儿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淑妃方才发出一声轻叹。

康寿薇躬了躬腰,仍旧是平素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淑妃缓缓起身,转去一旁的美人榻上半倚着,莲花般的清颜上,锁着几分愁绪:

“不瞒你说,我倒想再让他指点我几句。可惜上个月我才过了生辰,这地方离京城挺远的,委实不好请郡王妃……请表姐过来吃酒。若不然,这倒是个挺好的由头,我向陛下求个恩典,陛下想是会应允的。到时候,那小子必定有法子跟着混进来,就像上次那样。”

她弯唇而笑,然眸底忧色却未散。

康寿薇垂眸听着,没接话。

这位“表姐”,可真是一表三千里了。

不过,淑妃看来很愿意认这个亲。

这些贵人们其实也挺可怜的,一入宫门,那家乡亲人,便只能在梦里头见一面了。

她们还不比宫女,宫女好歹还有放出去的希望,她们却是永远地留在了宫里。

淑妃的家乡本就远,离京城好几千里地,打从晋了位份,她与家人便再无瓜葛,如今,平白多出了一位表姐,又还是郡王妃这样的贵妇,她也算有个亲人了,不管远近,总归也不算孤身一个。

“都说敬妃家学渊源,我瞧那孩子才是有真本事的呢。”淑妃此时又道,眉尖若蹙,笑容亦带着涩意:“他说的几件事儿都对上了,若不然,我又哪里能压下那些头尖眼利的,得着这行宫伴驾的机会?”

言至此,她的面上又掠过了一丝伤感:“如今,那些事情已经都应验了,我这里倒又没了头绪,万一回宫之后,那些人背地里给我使绊子,防也防不过来呢。”

她停住语声,叹了一口气,神情惘然。

康寿薇目无异色,心下却是一阵狂跳。

这话已然入了港了,只是,该怎么往下接,却须小心。

淑妃可不傻。

忖度片刻,她躬了躬身,低语道:“娘娘恕罪,奴婢斗胆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这事儿怕是不能太急。”

淑妃凝眸望向她,似是等着听她的下文。

她便又道:“娘娘如今已然风头太过了,虽说还有个敬妃娘娘在旁边分担着,还是挺显眼的,奴婢觉着,现下不好再生出别的事儿来。您常说什么韬光养晦,这时候就该这样。”

不进反退的一席话,却又极有道理,很让人信服。

第072章 冷暖

淑妃被说动了。

或者不如说,她自己其实亦是如此想的。

此前,靠着东平郡王幼子递来的条子,她方才得以击败强敌,随行伴驾。而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捎带着把敬妃也拉了过来,敬妃蒙在鼓里,只以为是运道好,却不知这其实是淑妃送她的机缘,目的便是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

如今,行宫突然走水,她们这些伴驾之人,便也被推到了浪尖儿上,一旦有个差池,那可是能要命的事。

“你这话很是。”淑妃笑道,伸出纤纤十指,垂眸打量着指甲上新染的丹蔻:“这几天我冷眼瞧着,陛下竟是没去过玉清殿呢,倒是常往我和敬妃这里来。”

玉清殿乃是荀贵妃的住处,建昭帝已经快半个月没去了。

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荀贵妃的那一个“贵”字下头,不知压着不少人的尸骨血肉呢,得罪了这一位,日子可就难过了。

“正是这话,娘娘比奴婢更明白。”康寿薇奉承了一句。

淑妃笑了笑。

不过,很快地,她的眉尖便又轻蹙起来:“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你也知道的,前儿晚上郡王求见,到底也是我多说了一句话,陛下这才召了他进来。你说,陛下会不会以为……”

她抿了抿唇,一脸地忧心忡忡。

康寿薇倒是比她看得更通透,笑道:“娘娘这么做没错儿的。人都有私心,娘娘的私心放在明处,任谁都是一眼看到底,就算有些闲话,也没多大要紧。”

她在宫里呆了十来年,早将这些门道摸清了,建昭帝的脾气,她也多少了解一些。

相较而言,淑妃虽然不笨,进宫的日子却短,比不得她这当老了差的。

“嗳,你这话倒也不错。”淑妃颔首道。

语毕,自嘲地一笑:“我啊,就是有时候思虑太浅,不够周全,还好阿薇帮我。”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眉轻颦、眸蕴水,点点清愁,大有捧心之态。

康寿薇冷眼瞧着,心下无比地服气。

淑妃这伤春悲秋的模样,在宫里也算少见,难怪陛下对她如此上心呢,委实是这一款儿的美人,实芯的少、假装的倒挺多。

陛下眼睛又没瞎,孰真孰假,他能瞧不出来?

放眼望去,这宫里风吹就倒的嫔妃多了去了,何以独淑妃一人得宠?还不是因为她是“真性情”?

九成九的真,再掺上一分的假,建昭帝就爱这个调调儿。

敛敛了眉,将这些念头抛开,康寿薇斟酌着又开了口:“娘娘,奴婢这里倒有个消息。前两天,奴婢打听到了郡王妃的生辰,好像就在十月里……”

她意味深长地停住了话头。

淑妃眼神微闪,低低地“唔”了一声,正欲说话,蓦地,院外响起一声通传。

“启禀娘娘,陛下叫侯二总管送东西过来了。”

小宫人毫不掩饰的欢喜音线,隔一院秋雨,遥遥送至轩窗。

淑妃怔了怔,旋即,柳眉一扬、双眸一弯、唇角一翘。

刹那间,清愁散尽,春风潋滟,那清丽的容颜拢在氤氲烛影下,若海棠春醉,美得动人心魄。

“快请罢。”她自美人榻上起了身,不疾不徐地说道,拢在袖中的手指,轻捻着袖畔繁复的绣花。

陛下并不曾与她生分。

他的宠爱还在。

康寿薇此时亦是喜动颜色,疾步行至窗前,朝外头那几个小太监一点手:“你们都过来,掌灯。”

乾清宫二总管亲自送东西,自然是陛下有了赏赐,若是黑灯瞎火地迎着,却也太过简慢了。

见她喜得眉眼都活泛了,淑妃倒有闲情打趣她:“瞧把你给东的,比我这个主子还欢喜。”

康寿薇欢喜地道:“主子好了,咱们做奴婢的自然也会跟着好。这是奴婢的私心,主子千万恕罪。”

淑妃心情大好,自不会计较她的玩笑之语,摆了摆手作罢。

康寿薇亦快手快脚阖窗落帘,又替淑妃整理衣饰。

不一时,侯敬贤便领着几个小太监,徐步踏进内院。

康寿薇亲挑帘栊,将他们一行人让了进来。

侯敬贤拢共带了四个小太监,他四个人人都没空着手,一水儿地手捧金漆托盘,盘子上头盖着红布,红布上又罩着极金贵的水晶玻璃罩,防着东西被雨淋湿的。

康寿薇直是笑逐颜开。

这水晶罩便已经很贵重了,可见里头的东西更重,由此亦可知,建昭帝人虽去了荣禧殿,心里挂念的,还是她们娘娘。

一时间,主仆二人俱是心头大定,面上皆露出笑来,被满室红烛一映,格外地喜庆,而琼宁殿内外亦很快明烛闪耀,热闹非凡,与半条街外灯火辉煌的荣禧殿不相上下。

一得赏赐,一得雨露,无分轻重,宠爱亦是相同的,于是,欢欣雀跃,亦是一样。

只是,这热闹的烛光,到得荀贵妃所住的玉清殿时,却又变得黯淡了起来。

微雨凉风、庭户冷落,玉清殿门前,只有一盏宫灯孤零零地亮着,微弱的光晕,被满世界的萧瑟涤尽。

而皇后娘娘所住的玉华宫,更是黑灯瞎火地,早便人去楼空了。

这一夜,行宫与皇城之中,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说不尽地秋思秋恨,不提也罢。

次日一早,东平郡王拜别建昭帝,坐马车回转郡王府。

他在车上盹了一觉。

他认床,昨晚又想东想西地,便没大睡好,早上起来精神很是不济,这一路马车慢悠悠晃着,他干脆躺平了,竟也睡得颇沉。

到了地方,东平郡王被小厮唤醒,两手搓着脸下了车,提声吩咐:“走着,去外书房。”

若换作往常,这一整夜未归,他回府后必定会先去宁萱堂郡王妃朱氏跟前,先行报一声平安,然后再去别处鬼混。

而这一次,他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下车便直奔外书房。

才将走到院门处,便见一翩翩少年自别路而来,一身簇新的靛蓝宽袍,拿松绿绦子松松环着,乌黑的发髻以一根八仙过海青玉簪贯住,人物济楚、丰神如玉,正是徐玠。

第073章 告状

“哟,父王回来了,儿子可等候您多时了。”见了东平郡王,徐玠意思意思地弯了下腰,口中说着恭敬话,神情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半年前如果他敢这样儿,东平郡王就该叫人取家法了。

委实是这倒霉孩子太欠抽,小时候还算好,不吱声不吱气地蔫淘,他这个当爹的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大了两岁,闯的祸却是一次比一次大,东平郡王只能跟在后头收拾,有时候气起来,真想把这娃抽死了事。

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

如今的徐玠,可是王爷的心头宝,一看见那张俊脸,他不仅不想抽,还想抱着亲两口。

多好的孩子啊,顾家,有什么好事儿都没忘了他爹。

“我儿来得正好,为父正要找你说话呢。”东平郡王笑眯眯走了过去,被革带勒出两道深纹的肚皮,随着笑声不停地抖动。

徐玠担忧地看了一眼那根革带。

要断了。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怕太显胖,郡王顶喜欢穿小一号的衣裳,腰带也总要往里多扣一点,于是么……

徐玠转开了视线。

“来,随为父进去说话。”东平郡王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朝他招了招手,又回身吩咐:“去备茶,再弄点儿吃的过来,本王饿也。”

半文不白的一句,听来十分古怪,小厮长乐却是见怪不怪,应了一声,飞跑下去备办了。

东平郡王这厢又按了按肚子,愁眉苦脸地摇头:“今天起来得急,我就吃了个半饱儿,此时甚难受耶。”

徐玠“哼哈”应付了两声儿。

自从听他讲了几次卦,东平郡王有事没事便爱拽个文,不伦不类地,所幸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草包,比起他平常干的那些傻事儿,说两句呆话委实不算什么。

父子两个很快摒退从人,去了书房。

不多时,茶点已然备齐,四干四鲜、四凉四热,再加两品甜粥,并一壶新沏的临川玉露。

“这是陛下才赏的,我儿且尝尝。”东平郡王显摆地指了指茶壶,脸上的得意根本就掩不住,胸脯挺得跟肚皮一样高:

“听人说,皇后娘娘最喜欢品茶,每回宫里来的新茶,陛下都会赏给皇后娘娘。如今,为父这里也得了新茶,陛下对咱们郡王府还是很看中的哇。”

他笑得满脸都开了花,原本并不算小的眼睛,这会儿都快找不着了。

徐玠这时嘴里已然塞满了点心,闻言便敷衍着点了点头,含混地道:“父王威武。”

见他一副猴急样儿,像是饿了几天似地,竟比他这个半饱的吃得还快,东平郡王不由讶然,飞快地从盘子抢下最后一块桃花酥,一面往嘴里搁一面问:“你吃这么快做甚?没吃早饭么?”

徐玠用力咽下口中的点心,手中已然又抓起一枚松油酥瓤卷儿,口齿不清地道:“父王这里的点心好吃,儿子以前从没吃过,想多吃两个。”

他举起手中的点心,笑得毫无心机:“就像这样式的点心,儿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着。真好吃!真好吃!”

一迭声的赞叹,字字天真,亦字字讥讽。

东平郡王打了个愣,随后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吩咐:“来啊,再上几盘点心来,让厨下做些新鲜花样儿,别弄重复了。”

“是,王爷。”门外的长乐撅起了嘴。

气儿都还没喘匀呢,又要往外跑,他便有点不高兴,行至无人处,鄙夷地撇了撇嘴。

不是他说,他们家这位五爷,告状的本事也忒差了点儿,连他这个当下人的都瞧不上。

什么没吃过点心?当谁听不明白么?

这是在给王妃上眼药呢

这些吃喝上头的事,本就是王妃管着,徐玠说自己吃得差,言下之意,便是王妃平素待他不好。

这状告的,忒小气了。

且告状也没用啊。

在王妃的跟前,他们王爷向来是要退出去一射之地的,举凡府内大小事,王妃说了才算,至于王爷,那就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从来不问,只管在外头瞎折腾。

只是,他老人家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见闹出什么花儿来,就那些铺子还管不来呢,更何况别的?

虽然说这话有点儿以下犯上,可长乐还是觉着,这府里的闲人,委实太多了些。

从东平郡王算起,老少爷们儿就没一个有正经差事的,镇日里吃酒听戏、斗鸡走狗,再不济,城外庄子跑个马、走走膘,再顺便调戏调戏小村姑什么的,也就这么点子事罢了。

整整一府府的纨绔,放眼玉京,也没几家。

好在郡王妃持家有方,府里才没乱起来,而下人们便也以王妃为首,将家里的主子分了几等。

王妃自然是头一等的。王爷、世子爷并二爷则次一等。然后是嫡出的三姑娘,她一个人占第三等;过后才是庶出的姑娘们并三爷、四爷;

还有个最末一等的,便是五爷徐玠。

谁教他出身太低呢?

他亲娘就是个扬州瘦马,当年被人送进府时,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她倒是挺有本事,趁着王爷的新鲜劲儿,瞒天过海便生下了徐玠,约莫是想着母凭子贵,混个姨娘当当。

她倒也真如了愿。

在她死后。

活着的时候,她挣命一般地生下孩子,却也落了一身的妇人病,不能挨男人的身子,王爷渐渐也便没了兴致,过后,她终是一病死了,丧事还是王妃帮着张罗的。

那个名份,亦是王爷在她死后一年,才给她提上去的,约莫还是冲着徐玠,想把他的出身尽可能地往上拉一拉。

说来也真怪,那女人死后没多久,王爷竟也跟着病了一场,外头都说五爷命硬,克了亲娘再克亲爹。

王爷虽然不尽信,心里怕还是膈应的,便把这徐玠搁在偏院儿里养着,先还管一管,后来便由得他去了。

顶着克亲的名头,生母又是如此地不成体统,郡王妃自然厌着徐玠,坚决不许他去上房定省,只有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才让他在院门外磕两个头。

第074章 王妃

长乐不屑地摇了下头。

就这么个主儿,竟还妄想着在王爷跟前告王妃的状?

多大的脸哪?

别看王爷最近挺近着他的,说不定王妃一发火,他那好日子便没了。

一路转着心思,长乐先去厨房传了话,掉过头来,便屁颠颠地拐去垂花门,寻了个相熟的婆子,将外书房发生的事添油加酱地说了一遍。

半盏茶后,宁萱堂中,便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

院子里乌压压站了满地丫鬟婆子,此时却连一声嗽声亦无,便连挂在廊下的雀笼子,亦是一派寂然。

东次间儿里,东平郡王妃朱氏端坐于紫檀木扶手椅上,脚踏边是摔得粉碎的甜白瓷茶盏,茶水泼了她半幅裙子。

“下贱东西!”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眼神冷得像粹了冰。

“呼啦啦”,不知哪里来的风,引得锦帘翻卷,屋中亦像是浸了门外寒气,冷得怕人,几个大丫鬟俱皆低眉垂首,噤若寒蝉。

管事妈妈葛福荣家的见状,忙挥了挥手,将人都遣了出去,她自己则亲取了箕帚,一面扫着满地的碎瓷渣,一面和声低劝:“王妃且息怒。那不过是个蠢人,用了这么个蠢法子告状呢,王爷向来把您放在心尖儿上,断不会听他胡扯的。”

“这可未必。”朱氏紧紧拧着眉头,保养得宜的一张脸,因了这样的神情,变得有些扭曲起来,语声亦是阴鸷的:

“那贱种随了他那下贱的亲娘,他那下贱娘的手段可不低,当年蛊惑得王爷留了种,生下他这个小贱种来。老的尚且如此,小的没准儿青出于蓝呢?”

她发一声冷笑,眼底寒意愈盛:“你瞧瞧,王爷如今不就被他给哄得团团转么?听说王爷最近时常与他书房在里关着门说话,我旁敲侧击问了几次,王爷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她再度冷笑了一声,猛地一拍扶手:“什么狗屁玩意儿!”

也不知是骂徐玠,还是骂东平郡王。

葛福荣家的不敢接茬,只能远兜远转地从旁劝解:“王爷向来与您一条心,如果当真有甚么大事儿,必定要先在您这里过个明路,从前那些事,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朱氏转念想了想,面色稍霁,“嗯”了一声,自袖笼里抽出帕子来,拭着裙摆上的茶渍。

葛福荣家的觑着她的面色,又小心地道:“再一个,这府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头一个就会到王妃的跟前。不说别的,那长乐分明不是咱们的人,不也巴巴地往里头递信儿?”

朱氏不语,只皱了皱眉,抬手便将帕子向旁一掷。

绣着兰花的帕子轻飘飘落在案上,半透明的软罗料子摊开,像拢了一层薄雾。

“当初我也是不想迫得爷太紧,这才松了松手,只想着给爷们儿一个松快的地方,让他喘口气,别哪儿哪儿都是我的人。如今看来,还是失策了。”朱氏声音很平,眉眼间却蕴着薄怒。

葛福荣家的抿了抿唇,没说话。

当年的事,根本不像王妃说的这样简单。

王爷还是生气了的,冲王妃发了好大的脾气,外书房的那些人,一个没留,全被打杀了。

王妃一病好几日,末了,还是拖着病体,好好儿地发送了那梅姨娘,更请僧道念了好几天的经文。

拢共看来,这府里死了的几个姨娘加起来,及不上梅姨娘的丧事办得周全。

这些事,外头的人不知道,葛福荣家的随侍王妃左右,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而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无论哪家哪户,男主子一旦较了真儿,女主子其实是翻不出浪花来的。

更何况,王妃的娘家已经破落得那样,阖家就指着王妃过活呢,王妃的腰杆儿又哪里硬得起来?

再退一万步,就算有个硬仗腰子的娘家,“出嫁从夫”这一条,也能压得女人家抬不起头。

王妃又怎样?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那寿安郡王的王妃,不就因善妒被休回家了?

过后,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那寿安郡王妃的娘家还是个官儿呢,不也照样没个活路?

身为主母,最怕落个忌残害虐待庶子女的恶名,寿安郡王死了一儿一女,自然要让老婆偿命。

常言道,“妻子如衣服”,阖家就这么一个外姓人,若是做夫君的容不得了,那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这话放在东平郡王府,也同样合适。

徐玠出身再低,那也是王爷的骨血,王爷的意思也很明白,简慢点、轻贱点、薄待点,都没问题。

却也仅此而已。

再进一步,那是绝不能够的。

若不然,这府里三位庶出的爷,又哪能活到现在?

葛福荣家的暗自叹气。

王妃样样都好,唯有一个不好,便是眼界太低,偏又把自己看得太高。

王爷也就是看着不管事罢了,实则这府里的根本,全都在他手上呢,比如那些铺面儿,王妃就很难插得进手。

可笑底下那些人不明白,还一个劲儿地捧着王妃,还以为王妃就是府里的天呢。

王妃也是,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倒把从前吃的苦头都给忘了。

葛福荣家的无可奈何地想着,忽听朱氏道:“再过些日子便有炭敬,你到时候提醒我,把洗砚斋的炭都给免了,冻死这下贱东西。”

葛福荣家的一惊,抬头看去,便见朱氏一脸地怨毒。

洗砚斋便是徐玠的院子。

葛福荣家的想了想,低声应了个是。

朱氏还在气头上,一时是劝不来的,先让她顺过这口气,等过些日子再好生劝一劝。

如今的徐玠,正与王爷父子相和着呢,断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看待了,便是瞧在王爷的面子上,也要有所改观。

不然,王爷的脸又往哪里搁?

这个道理,朱氏也自明白。

只是,这么些年苛待惯了,也没人说什么,如今陡然让她改,她有点不太习惯。

“唉,说这些也怪没意思的。”她忽然便泄了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黯然,僵直的脊背亦往下塌了塌。

第075章 宣泄

葛福荣家的便陪笑道:“王妃是有福的人,儿女双全、子孙康健,世子爷又孝顺懂事,顺哥儿和福姐儿也听您的话,王爷不也常说亏得有您掌家,这府里才能安安生生地么?您好生过您的日子去,那起子小人,理他作甚?”

这话转圜得当,又提起了朱氏最疼爱的孙子和孙女,她的神情立时变得柔软起来,抬起手抚了抚发鬓,笑道:“你这话也对。”

语罢,端起高几上的茶盏,浅啜了一口,又吩咐:“等一时你去拿几个银锞子,亲去外书房跑一趟,替我好生赏了那小子。”

那个长乐晓得往里头递话,显见得很有眼色,自然该重赏。

葛福荣家的应下了,旋即陪笑道:“王妃今儿在屋里闷坐了半晌,奴婢扶您去外头散一散可好?”

最近朱氏脾气见长,动不动就摔东西,还时常打骂丫鬟婆子,这一两年里,光发卖的就有十来个,闹得人伢子整天登门。

委实不好看相。

葛福荣家的便想着,多在外头走一走,兴许朱氏的心胸也会跟着宽一些,免得总跟下人置气,跟那小户人家似地。

“不用了,就去窗前吹吹风便是,我再换身儿衣裳。”朱氏兴致了了地道,搁下茶盏,起身行至大案旁坐下,眉间蓦地又腾起浓浓的嫌恶,恨声道:

“换下的衣裳给我拿个火盆子烧干净了,穿着它说了那下贱东西半天的闲话,没的沾了晦气。”

语罢,又遥遥一指小案上的帕子,神情越发轻屑:“还有这个,也一并都烧了罢,就在这屋里,当着我的面儿烧。”

葛福荣家的情知她是恨毒了,拿这法子出气呢,也不点破,恭应了,便挑帘将绿云、绿烟几个大丫鬟叫进来服侍,又去外头准备柴炭等物。

待她回屋时,朱氏已是焕然一新,上穿着这一季新裁的豆绿妆花缎补子五彩挖金遍地锦通袖袄儿,下系着墨绿底织金蟒襕挑线裙,满头乌发挽了个堕马髻,横插着一支水头极好的垂珠佛头如意簪,那珠串子是以羊脂玉打磨而成的,颗颗浑圆,光晕柔和,衬着发髻两侧的金镶玉掩鬓簪子,端是华丽。

葛福荣家一进屋便作势揉眼睛,笑着道:“哎哟,这是哪里的神妃仙子下了凡,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呢,老奴这眼都花了,少不得要好生拜一拜。”

说着便当真要往下跪,被绿云笑着拉住了。

朱氏亦被这话逗乐了,心下微觉得意,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拿帕子掩唇道:“妈妈这眼睛好不好的我不知道,这嘴上却是抹了蜜的,净说好听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那笑声飞出窗外,惊起树上鸟雀,吱吱喳喳地叫着飞远了,便连廊下的鸟笼子里亦传出一阵啁啾,好不热闹。

再过不久,火盆便也送到了,朱氏叫人当面烧了衣裳帕子,宁萱堂亦是门户洞开,烟气散得满院都是。

趁着这个空当,葛福荣家的往外院走了一遭,回来时,已是诸事妥当,朱氏见她来了,便挥退众人,单留下她说话。

“你这是去外书房找那小厮去了?”屋中无人,她说话便也直截了当地起来。

葛福荣家的便道:“奴婢是去了外院儿一趟。依王妃的吩咐,拿了几个银锞子赏了长乐,可把他给高兴坏了,拉着奴婢一个劲儿地说要来谢您,又说您就是那活菩萨呢。”

这话委实顺耳,朱氏听得直笑:“小孩子家家的,就爱乱说话。”

葛福荣家的便又道:“奴婢过后便打发他去了,因看着时辰还早,便又顺脚去了趟大厨房。”

“那你没去外书房么?可瞧见王爷了?”朱氏立时追问,微有些急切的神情,让她眼角的皱纹变得格外明显,上好的香粉也盖不住。

葛福荣家的不动声色,恭声道:“奴婢原想去外书房瞧一眼的,不想正撞见三爷和四爷往那头走,奴婢便没去了。”

朱氏怔了怔,旋即面色一冷:“他们又去做甚?”

“听说是王爷叫他们过去的,奴婢打听过了,像是王爷要把铺子上的事情交给三爷他们去管。”葛福荣家的垂首说道,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朱氏登时大怒,脸都涨红了,正要说话,葛福荣家的忙又道:“王妃且先息怒,奴婢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就是不知道真假,请王妃先恕了奴婢的罪,奴婢才敢说。”

朱氏满肚子怒骂被她打断了,极为不喜,只急于听下文,便没发作出来,脸色却是沉了下去:“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葛福荣家的情知她这脾气又上来了,忙恭声回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恍惚听了一句闲话,道是王爷从陛下那里得着了准话,要给世子爷并二爷谋出身呢。”

朱氏一呆。

数息后,转怒为喜,声音都抬高了几分:“这话可当真?”

葛福荣家的便苦笑。

若是当真,她一开始就说了,何必拖到现在?

就是因为不知其真伪,她才不敢乱说,万一消息是假的,朱氏不得生撕了她?

一语问罢,朱氏自己便也转了过来,不由啐了一口,笑骂:“妈妈跟我也玩心眼子,真是的,我这儿急得什么似的,你倒还有心与我绕弯儿。”

到底不曾真的动怒。

毕竟,两个亲儿子的前程摆在那里呢,由不得她不去重视,且葛福荣家的不敢先说,也是她稳重,论理也不该骂。

想清楚了这些,朱氏绷得铁紧的脸,终是松动了几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王爷最近常在陛下跟前走动,焉知不是为孩子们求前程?再一个,她在宫里还有个淑妃……表妹呢,若是这位表妹能在皇帝跟前吹个枕头风,兴许这事情就真成了。

这般比起来,几个庶子去打理铺面儿,倒也不算什么。

庶务,庶务,让庶出的来管,不正合适?

那几个贱东西整天在府里杵着,看着也心烦,倒不如让他们去外头折腾,到时候再想个法子,把他们的差事弄砸了,却也不失为一步后招。

第076章 肖想

“奴婢不是与王妃玩心眼子,实是心里没底,不过,王妃这里还是趁着这股子劲儿早作打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事情是真的,早点准备了,也不会慌了手脚。”葛福荣家的此时说道。

朱氏摆了摆手,不再计较方才之事,而面带沉吟之色,过得片刻,忽地问:“听说,淑妃娘娘上个月才过了生辰,是么?”

葛福荣家的微微一滞,似是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好半晌后,方道:“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奴婢之前听王爷念叨过一句。”

说着又提醒朱氏:“当时您也在来着,那天王爷在后花园跟您吃酒,吃得半醉了,说过这事儿。”

“嗯,我记得的,就怕记岔了,这才问你一声儿。”朱氏说道,仿佛有些遗憾似地,轻轻一叹:“若是庆贺娘娘生辰,我倒能往宫里递个牌子。如今却是不成的,淑妃娘娘人在行宫不说,这日子也过去太久了,便补备一份生辰贺礼,也不好当真送进宫去。”

葛福荣家的并不知她与淑妃攀上了亲,此时是一脸地茫然。

朱氏之前得了东平郡王叮嘱,让她先不要声张,故此也就随口一说,很快又问:“罢了,还是说外书房罢,三郎他们几个全都留下了?这时辰只怕就要一起用饭了。”

葛福荣家的便陪笑:“这个奴婢倒没多打听,只是远远瞧着,几位爷都是有说有笑地,过后王爷还把账房先生给叫了过去。”

朱氏的点了点头,神情淡了下去:“这倒也是,既然要把铺面交给他们管,自然是要看账的。”

葛福荣家的没接话,只垂首而立,眼尾余光却是瞥见,朱氏握在手中的帕子,已然拧成了一团。

看起来,她并不像表面显出的那样淡定。

葛福荣家的便在心里叹气。

那些铺面儿,王妃想了快半辈子了,就想着能把位置最好、入息最多的几间铺子,交给她娘家人管着,顺带再拉拔拉拔她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子。

只是,莫说是好铺子了,孬铺子王爷也不肯撒手啊,真真是连个指缝儿都不露,王妃这些年想尽办法,奈何外头无人帮衬,她自个儿又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瞎使劲儿罢了,又哪里能成事?

听说,连太后娘娘也在那铺子里有股呢,王妃若真是个明白人,早就该把这念头息了才是。

“你说,我要不要回家说一声?”朱氏果不其然地问了一句。

只此一问,便暴露出了她小户人家的秉性。

葛福荣家的不好明着劝,只能拐弯儿道:“这……会不会太急了些?八字还没一撇呢,王爷那里也没个消息,万一作不得数,舅老爷他们又要埋怨,王妃岂不委屈?”

朱氏一想,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她那几个兄长自来就是窝里横,只会冲她发脾气,若当真几个嫂嫂骂上门来,她确实招架不住,便颔首道:“也是,我也太心急了,等一等再看吧。”

葛福荣家的松了口气,忙又说起东平郡王与庶子们的会面,生怕朱氏再提起这茬。

朱氏被她几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后,便又冷笑:“他们爷几个欢喜足了,何尝又能想起旁的来?”

这是埋怨徐玠他们没先往她这里走一趟。

可是,她从来就很讨厌这几个庶子,平常也是能不见就不见,尤其是徐玠,一年到头也就能听个声儿罢了,此时却又恨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葛福荣家的装着没听懂,把反话当正话来接,笑道:“王爷想来是挺高兴的,奴婢隔着老远都听见他老人家的笑声呢,厨下也说了,王爷吩咐整治几个好菜,还叫人去窖里取了好酒,想是要好生吃几盅。”

“就知道吃酒。”朱氏恨恨地道,满面恼色:“这几个小的也是,明知道王爷不能多吃酒,还劝着他吃,一个个都是白眼儿狼,巴不得我们早死了才好。”

葛福荣家的忙念了句佛,道:“王妃可别这么说,咒谁也别喝咒自个儿啊。”

说话间,又近前两步,向朱氏盏中注了七分满的热茶,双手奉予了她,陪笑道:“奴婢觉着,这倒是个好机会,王妃倒不如好生凑个趣,叫人送些吃喝的过去,这满府里谁不知道您贤明,外头都传开了,咱们王妃是再慈悲不过的一个人呢。”

言至此,她略略加重语气道:“再一个,三姑娘今年也满十三了,王妃有个好名声,三姑娘不也跟着享福?”

三姑娘徐婉贞乃是朱氏所出,眼看着就要相看婚事了。

朱氏被一言点醒,当即缓下了面色,点头道:“我这一生气,倒把这事给忘了。”

说着便又想起别事来,横眉道:“不管怎么着,我的女儿总不能嫁的还不如那贱妾之女罢?”

又生气了。

葛福荣家的十分无奈。

朱氏最近真的非常容易生气,劝都劝不赢。

她知道,朱氏说的“贱妾之女”,指的是大姑奶奶徐婉和。

徐婉和的生母是贺姨娘,因这贺姨娘是东平郡王母妃当年亲赐下的,王爷一直待她不薄,这贺姨娘亦颇得了她前主子几分真传,哄得王爷一直没冷落了她,其在府中的地位也始终很超然。

徐婉和的亲事,便是贺姨娘亲自相看的,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与宁远侯家说定了将徐婉和嫁予嫡出的三爷,这椿婚事从头到尾就没打朱氏这里过,全都是贺姨娘撺掇王爷张罗的。

直到两家下了定,朱氏这个主母必须出面,她才如梦方醒,直气得她险些倒仰,转过脸来就要整治贺氏母女。

贺姨娘却是早料到她有这一招,仍旧借着王爷的手,将徐婉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个遍,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朱氏的爪牙,又让王爷心甘情愿从铺子里拿了一千两银子,替徐婉和备齐嫁妆。

她这厢则将自己舍出来,拼着这条命不要,由得朱氏没日没夜地搓磨,最后王爷都看不下去了,亲自将贺姨娘接了出去。

第077章 朱门

贺姨娘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朱氏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更兼徐婉和那里守得铁桶一般,吃喝都从外头走,她想尽办法也算计不到人家一根毛,一来二去地,便到了吉。狂沙文学网

徐婉和顺顺利利地出了嫁,那宁三爷不仅人物秀丽,还很专,徐婉和嫁过去三年,至今无出,也没听说他收个通房,夫妻十分和美。

朱氏自是又羡又妒,如今提及徐婉贞的婚事,她气不过,想是要说一门比宁远侯还要好的亲家。

葛福荣家的觉着,难。

徐婉和虽是庶出,却生得花容月貌,诗文读得、中馈理得,人再聪明不过,在朱氏手底下这么些年,就没吃过大亏。

而徐婉贞模样也就中平,又是打小儿养在朱氏边的,说句不好听的,刁蛮任、颐指气使都占全了,眼皮子还浅,除了世子爷并二爷外,她几个兄弟姐妹屋里但凡有点儿好东西,她必叫丫鬟上门去借,借了便不再还。

将这姐妹两个摊开来比,无论相貌、品还是脑瓜子,徐婉贞比徐婉和差了不只一点半点,所幸她有个嫡出的份,没准儿哪家瞎了眼,把她娶进门也未可知。

葛福荣家的暗自摇头,忽听朱氏问:“对了,那个李婆子还在么?”

葛福荣家的一愣,旋即面色微变。

梅姨娘离世前一年多我景,都是李婆子在她边服侍。

据说,李婆子年轻时得过一场重病,落下了很严重的耳疾,渐渐地她便连话也不怎么说了,后来她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大好,朱氏彼时搓磨梅姨娘,便特意将其遣去当差。

梅姨娘病体支离,正需要人细心服侍,可边却只得一个又聋又哑还半瞎的李婆子,那子是何等形,猜也猜得到。

后梅姨娘病故,李婆子便也被打发去了二门外头。

“奴婢去打听打听吧。”葛福荣家的回道,忖度了片刻,又道:“她夫家似乎姓金,全家都是城外庄子上的。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金家几年前来过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给接走了。”

“这老婆子倒有福气。”朱氏不冷不地道。

葛福荣家的度其面色,试探地问:“不知王妃找她做什么?”

“提前作个准备,别到时候被人打个措手不及。”朱氏冷笑道,手指慢慢划过茶盏的边沿,面容鸷。

每逢这种时候,她的脑子总是特别好使。

葛福荣家的明白了过来,倒也没劝,反而表示赞同:“王妃想到了头里去,奴婢真是一点儿没往这上头去想。”

朱氏勾了勾唇角:“那下jiàn)东西如今正得意呢,我不得防着点儿?万一他要重提旧事,我也得提前准备着不是?”

葛福荣家的没说话。

梅姨娘的死,就是一笔糊涂账,王爷当年也没深究。

这倒也并非他狠心,委实是梅姨娘出太过卑jiàn)了,又长年不在他眼面前,男人么,最是善忘,有了新的,自然便想不起旧的来了。

“不过是个伎子,死了十几年了,倒还能来个母凭子贵。”朱氏“砰”地搁下茶盏,抽出帕子拭了拭指尖,面无表地说道。

语结,转眸去看葛福荣家的:“我算了算,那李婆子今年没有八十,也有七十,许是早就死了,若如此自然是好。如果她还活着,你找人个话,看她还记得多少。”

葛福荣家的肃容颔首:“奴婢过会儿就去打听。”

将事交代完毕,朱氏放了心,葛福荣家的怕她还惦着铺面的事,便又拿别的杂事说了半天,好容易哄得朱氏眉开眼笑,便也到了午饭时分。

朱氏果然听从她的建议,往外书房添了几样精致菜肴,多是郡王吃的,还特意命人问了徐玠等人的口味,当着王爷的面儿吩咐大厨房,往后各房皆要按照主子的喜好做菜,不许糊弄。

虽则不过面子儿,徐玠几人也不能生受着,三名庶子遂在吃饭之前,齐齐面朝宁萱堂的方向拜谢了一番,全了礼数,方才与东平郡王一起用了饭。

席间闹自不必提,徐珩与徐瑞都喝醉了,扶着小厮回屋休息,东平郡王酒量甚洪,吃得比他们都多,却仍旧清醒得很,便命小厮奉上新茶,略喝了几口醒酒,挥退从人,便拉着同样没醉的徐玠道:“陛下降了一道口谕,着为父与许承禄、潘体乾两位提督共事,还说要见你一见。”

徐玠“哦”了一声,低头喝茶。

活了两辈子,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惊喜起来。

见他神色不动,东平郡王反倒深觉此子有度量,还高兴的,又道:“等陛下回京,想必就会叫人送信儿,到时候,为父把你们几个都带上,让陛下好生观瞧观瞧……也。”

语至收梢,又拽上了

徐玠仍旧波澜不兴,“哦”了一声作罢。

东平郡王却是说到了兴头上,拿出指点江山的架势来,昂首地道:“你们几个可有好几年没进过宫了,为父这次定要带你们去见见太后娘娘,你们还从没见过太后娘娘吧?为父告诉你说啊……”

“父王。”不待他说完,徐玠便打断了他,一脸地诚恳:“儿子从生下来起,就没进过宫。”

一个月前的那次不算。

那次他是混进去的。

说来他都有点心疼,前后花了差不多两千的银子,把他这半年来他卖菜谱、卖肥皂、卖折扇攒下的家底,全都给掏光了。

幸得这两样皆是赚钱的营生,下个月他就又能拿到一笔了。

徐玠盯着茶盏。

肥皂、折扇。

上一世时,它们并不叫这个名字。

有人给它们取了个金贵名儿,一名“水晶皂角”,一名“玉骨扇”。

徐玠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奇异的笑。

前世建昭朝末年,玉京城突然崛起了一户富贾,人称“晶玉朱门”,名头十分响亮,不出一年便名贯大齐,其所贩之物件件新奇,无不大赚特赚。

那是朱氏的娘家。

徐玠笑了起来。

惯是玩世不恭的少年,笑颜有若风,一双眸子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第078章 那夜

“哦,为父一时忘了。狂沙文学网”被儿子提醒着,东平郡王方才记起,这孩子的确没进过宫,不免有些讪讪,又强自辩解:“那几年你老不在为父跟前,为父见不着你的人,又怎么带你进宫哪?”

徐玠抬起头,微微上挑的凤眸中,含了一丝戏谑:“父王,这话可不能瞎说。谁说儿子不在眼面前?儿子分明老在您跟前晃悠来着。”

东平郡王一怔,旋即便不乐意了,瞪眼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为父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就是瞎说呢?”

“那您还记不记得,从前您每次从东角门偷跑出去的时候,都有个小厮给您开门儿,你也都会赏那小厮几个铜子儿的事儿?”徐玠不紧不慢地掸着袖口,语声也自闲逸。

东平郡王虚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恍惚记得是有这么档子事,便点头道:“啊,是啊,怎么了?”

徐玠将手指朝自己鼻尖一点:“不才我就是那个小厮。”

东平郡王愕然,数息后,脸“腾”地红了。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此时他已然全部想了起来。

那还是在五、六年前,有一阵子他特别去芳满楼吃花酒,因怕朱氏不高兴,便总是偷偷从东角门溜出去,也不知从第几次起,那东角门便多了个伶俐小厮,嘴特别甜,人也机灵,回回都能讨得赏,彼时他还嘀咕过,怎么回回遇上的都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小厮竟是徐玠扮的!

越是细想,东平郡王便越是觉着,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与眼前的少年,像了九成九。

“儿子那时候可就靠着您的赏钱过活呢。”徐玠似还怕他不信,解下腰间钱袋儿放在案上,拿下巴点了点,一脸地揶揄:“喏,这里头有几个大钱特别新,儿子一直没舍得花,现在还留着呢。”

东平郡王老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老子给儿子打赏,这不算什么,可问题是,老子把儿子当小厮,这就有点儿过了。

“所以说,您别说我没在您跟前,实在是我就在您跟前,您也不认得。”徐玠嘻嘻而笑。

他绝不会承认,当年那个顽劣的少年,实则是抹黑了脸、换了衣裳,用这法子骗他爹的钱花。

委实是那时候太穷,虽吃穿不愁,月钱却被管事妈妈捏得死死的,他根本捞不上手,只能行此下策。

东平郡王着实尴尬。

呆坐了一会儿后,他抓了抓头,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这个么……是……是为父的不是。”

居然很干脆地便认下了。

徐玠倒是吃了一惊,“啊”了一声,抬头望他。

不想,便在此时,“啪”,脑门儿上突然挨了一扇柄。

他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抬手便去捂。

“不肖子!”东平郡王抖着扇子指着他,样子很凶,语气却发虚:“你……你见了你老子不说行礼问安,就知道那个……那个讨赏,你自己说该不该打?咹?”

徐玠一缩脖子。

这时候倒又聪明了。

果然,他爹还是他爹,原汁原味儿,没变。

徐玠心里酸了酸。

可是,还没等他再感慨一会儿,东平郡王已经忙不迭地吩咐开了:“来啊,叫针线上头的管事明儿去老五那里量个量儿,他这衣裳瞧着旧了点儿,该换新的了。”

说完了,小心地瞅一眼徐玠,又乍着嗓门儿喊:“再叫老葛去开库房,挑几件摆设给洗砚斋送去。”

老葛便是葛福荣,乃是王府大管事,亦是郡王心腹。

徐玠懒洋洋伏在案上。

这还差不多。

两辈子的气,消了。

“我儿瞧瞧,还要再添些什么不?”似是自知理亏,东平郡王吩咐完了,又搓着手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

徐玠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等会儿再说吧。”

“好,好。”东平郡王胖脸上尽是笑,停了一会儿,又讨好地道:“进宫的时候就穿新衣裳,你可别忘了啊。”

徐玠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正正经经被请进皇城作客,在他还是头一次,盛装也是该当的。

不过,好像也并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他捞过茶盏,歪着脑袋喝了口茶,视线扫过讪笑的东平郡王。

怎么看,都不像个聪明人。

可是,若没有这个又笨又蠢的爹,当年,他怕也活不下来。

徐玠心里凉了凉,暖茶落肚,亦成冰水。

他忘不了那一晚。

前半夜,他在城外鬼混;后半夜,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城。

然后,他便成了活死人。

在那封王府飞鸽送来的急信上,只写了一个字:

跑。

那是他爹的笔迹。

凌乱、歪斜、丑陋。

曾经尚算端正的笔迹,在那封信中却化为将倾的大厦,每一勾挑、每一转折,都带着千钧重压下不堪支撑的颤抖。

那只飞鸽,是他爹精心豢养的。

世人皆知东平郡王养鸟,却鲜有人知晓,他养得一手好信鸽。

那只夤夜而来、插利箭、飞抵后便断了气的黑羽信鸽,正是他父王最喜欢的一只,名字叫做“乌羽”。

一代豪雄,乌江断肠。

那委实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而命运亦果然如此安排,这只名叫乌羽的信鸽,拼着最后一口气,完成了主人最后的愿望。

那封信,以及信上血红的、仿佛还在往下滴血的字,经年以后,在徐玠脑海里不断地放大、放大、放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那是他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字。

从那一晚起,这世上,便再没了东平郡王府。

那座华丽而腐朽的府邸,随着建昭朝的终结而坍塌,而徐玠,便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过,在名义上,他其实已经死了。

他笨蛋爹终于做了一件聪明事儿,让一个与徐玠量相仿的人,顶替了他。

于是,在传遍大齐的逆贼授首名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徐玠的名字。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建昭十八年末,新帝大军突然包围东平郡王府,府中上下近三百口尽遭屠戮,连襁褓里的婴儿亦不放过,尸横遍地、无一生还。

第079章 残生(二合一)

遭此厄运的并不只有东平郡王府一家。

那一晚,从各个王府中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几条街,接下来整整半个月,玉京城的空气里都带着股子血腥气。

诚王篡位前做第一件事,便是翦除了所有祸根。

从那以后,大齐徐氏皇朝的正统子弟,便唯有元光帝这一枝了。

没有人发现徐玠这条漏网之鱼。

毕竟,死尸都是血肉模糊的,只能够凭衣裳辨认,且彼时徐玠一直呆在庄子上,元光帝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就此逃过了一劫。

可是,他依然很怕。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恐惧,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一直与他如影随行。

微微眯起眼,徐玠对着虚空的某处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可真没用啊。

没用透了。

被优渥的生活淘养坏了的王府子弟,连个正经人都做不好,你还能指望他有血性?

除了吃喝玩乐,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没命地跑。

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临近罗刹国的大齐边境,前有边军锁路,他方才停下了逃亡的脚步。

在广袤无边的森林里,在荒凉幽深的无人处,徐玠头一次聚起勇气,试着看向来路。

他知道自己被养废了。

废得十分彻底。

可他不甘心。

那个血淋淋“跑”字,牢牢嵌在他的脑海,照见他灵魂深处一切的丑陋与黑暗。

他想,就算去死,也不该死得像现在这样难看。他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整齐些,才有脸去地下见他的爹。

于是,在长达半年的逃亡之后,徐玠第一次尝试着落脚。

那是一个安静而闭塞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他以行脚商的名义赁屋而居,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前,只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前后花了五年,他终于学会不再因恐惧而恐惧,也稍稍懂得了一些“活着”的含义。

从讨生活开始,他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在最底层、最穷苦的那些人身上,汲取生存与生活的经验,然后,再试着以他们的眼光,审视他的前半生。

很痛苦的一段日子。

生活艰辛还在其次,扭转心性却令人发狂。

许多次,当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血红的大字,总会突现于他的脑海,如同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他咬牙支撑了下来。

从最初的不敢回望,到后来能够直面,再到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直到最后,否定他前半生所树立起来的一切。

那就像是把旧的自己剥皮拆骨、敲碎打烂,再从这些血肉残渣里,捏合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过程,同样花了五年。

十年后,怀揣着一把剔骨刀,带上所有的钱,徐玠走出了那座小城。

他没打算回去。

他要去玉京城杀了那狗皇帝。

或者,被那狗皇帝杀死。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说不定他连那狗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就已经死了。

可徐玠不怕。

为父报仇,死而无憾。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玉京城时,元光帝却驾崩了,元光朝亦随之结束。

眨眼间,天地都变了样。

站在大雪的街头,他一片茫然。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他爱的、他恨的,他竭尽全力想要拥有与毁灭的,都没了。

只剩下漫天大雪,与怀里那把冰冷的刀。

他游魂似地到处走,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干些什么,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刺骨的河水包围。

他跳进了护城河。

其实,他并没觉着自己想要寻死,然而,当腥臭的河水托着他载沉载浮时,他却又觉着,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任由自己沉了下去。

可是,老天爷却像是厌了他,断不肯收了他的命,河边一对拾荒的穷苦夫妻发现了他,将他救下并带回了家中。

他在他们家里昏迷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的第三天,一直呆呆躺着不动、不吃也不喝的徐玠,突然披散着头发爬了起来,向着皇城的方向大笑了三声,又向着东平郡王府的方向大哭了三声,便赤身冲进屋外密林,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才一头扎进厚厚的雪地里。

这一回,老天应该把他的命收回去了吧。

失去意识前,他如此想道。

然而,迎接他的,却非永夜与黑暗,而是一张苍老慈善的脸。

那对老夫妻,再一次救了他的命。

十天后,养好身子的徐玠离开了玉京城,除了一身旧冬衣和一把刀,什么都没拿。

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那对善良的夫妻。

而他记忆中的玉京城,亦永远停留在了被大雪覆盖的那一天。

此后余生,他再也不曾踏足这个地方。

如同所有失去目标的人一样,徐玠开始了四处游荡。

他见到了很多的人,看到过很多的风景,遭逢过很多的际遇。

可他的心还是很空。

直到有一天,在大齐的最北端,他被一群像乞丐一样的强盗掳获,这漫长的游荡才算终结。

老天爷仍旧不愿接纳他,他在强盗窝里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和他们做了朋友。很久后他才知道,这群强盗,泰半是镇守辽北的大齐边军。

他们已经整整五年没有领过军饷了。

他们身上的棉袄,比纸还要单薄。

那一年,正是鸿嘉二年。

徐玠在辽北住了下来。

凭借着还算聪明的头脑,他往来南北走贩皮货,但有盈余,便会拿出大半来接济那些凄惨的边军。

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一人之力,又哪里能够顾全那百万军民呢?

辽北并不是个宜于安居的地方,尤其是边境,时有战乱,一个叫做“金”的化外小族便经常袭扰大齐,两军接战不休。

虽然金军人少,但个个精于骑射,且悍不畏死,而大齐边军银饷亏空、兵员羸弱,武器装备亦多陈旧破损,徐玠甚至亲眼见过鸟铳炸膛,将兵卒直接炸死的惨状。

如此情形下,两国交战,大齐竟是十战九败,剩下的那一战,也是死伤无数的惨胜。

徐玠眼看着金国一点点壮大,从最初的偶尔袭扰、打了就跑,到后来成建制的军马、大规模野战。而辽北边军连连溃败,不住向朝堂乞军饷;可是,国库每次下发的军饷,到得他们手中时,已是百不存一。

余下的那九成九,皆以“漂没”的名义,层层盘剥一空。

而那时,朝堂又在做什么呢?

他们在吵架。

只因鸿嘉帝欲立其亡母为太后,朝堂上下一片沸腾,百官奋勇进谏,痛骂者有之、劝诫者有之、指责者亦有之,据说,那些奏疏加起来,能把玉京城的地都给铺满。

直到鸿嘉九年,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吵,才以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而那时,辽北地区的大片土地,已泰半被金国收入囊中。

徐玠在鸿嘉四年时离开了辽北。

他腿上中了金兵一箭,买卖也做不成了,便回到了中原。

在江南养了半年的伤,机缘巧合下,他结识了一对祖孙,并从那妇人手中,拿到了生母梅姨娘留下的部分遗物:

一些很奇怪的话本子,以及,厚厚的一本菜谱。

全都是徐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他试着请那妇人照着菜谱做了几样菜,竟是无比美味。

可惜的是,那妇人生了重病,很快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她将九岁的孙女托付给了徐玠。

那时的徐玠,已经跛了一足。

他厌倦了漫无目的的漂泊,便带着那小姑娘并一大箱的书籍,重又回到了他最初落脚的那座小城,赁下旧居,拿出积蓄开了间铺面儿,卖些杂货,聊以度日。

读书、听雨、看湖,与小城各色人等打交道,顺带教那个小女孩做菜,饱一饱口腹之欲,这便是徐玠生活的全部。

每隔两年,他便会出去一段日子,去大齐各处走一走。

金国的势力逐渐扩大,而皇城中的君与臣,仍旧在无休无止地争吵着,为一些与民生无关、于百姓无益、于江山社稷有害的所谓“体统正事”而喋喋不休。比如元光帝的庙号、皇后宝印的字数,甚至祥瑞身上的毛色究竟是白还是黄,他们也能吵上半年。

那时的徐玠,读了很多书,亦走过很多路,已然能够渐渐辨析出这所谓争吵的真正面目。

党争。

朝堂百官划分阵营,以南北两大派辅以无数小派,互相争权夺利。

这便争吵的真相。

在官员们眼中,党争事大,国事次之,而举凡国事,最后也必定会沦为党争的战场。

这些国之栋梁们日复一日地争斗着,大齐西部的天灾、南部的人祸,以及东部诸多行省的动荡,乃至于占据辽北、虎视眈眈的金国,他们根本不在意。

他们高高在上地认为,化外小族,连与大齐为敌的资格都没有,即便彼时的辽北战场已经开始把“斩首三员”列为大捷,即使诸军中门阀之间的倾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们亦仍旧不为所动。

徐玠于是发现,站在大齐顶端的这群肱骨重臣的嘴脸,与锱铢必较的街头小贩,其实毫无差别。

在他们眼中,没有百姓、没有江山,甚至,也没有皇帝。

饿死几十上百万的百姓,也饿不着他;江山易主、社稷染血,那也是武将们没打好仗,关他们甚事?

皇帝换谁当不是一样?

铁打的朝堂,流水的帝王。

只要能做好八股文、背好书,再找一个阵营,便算是能臣了,余生自可享尊荣、拿厚禄、泽及子孙。

大齐朝,已经烂到根儿了。

鸿嘉二十七年,鸿嘉帝驾崩,号神宗,太子践祚,改年号为延康。

延康十五年,大齐,亡。

一个由异族统治的王朝,取代了它。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便连徐玠所在的那座经年无雪的小城,也难得地下了几场大雪。

一如许多年前的玉京城。

随着那场大雪而来的,是异族军队的隆隆铁骑。

那一天,恰是冬至。

站在自家院门口,年逾古稀的徐玠,握住了那把多年来不曾离身的剔骨刀。

他听见北风的呼号、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房门被大力撞开时,他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一刀捅进了来人的胸膛。

那是个金国小兵,三十来岁,披发髡顶,满嘴的黄牙,还有口臭。

他临死前张着嘴大口呼出的热气,险些没把徐玠熏晕过去。

然后,徐玠的眼前,便只剩下枪尖的寒芒,与泼天的鲜血。

当身体重重拍进雪地时,他并没觉着疼,甚至也并不觉得愤怒。

他没能给他爹报仇。

也没能救得了大齐。

他手中的那把刀,最终也只杀死了一个金国小兵。

一事无成。

可他却想,他终于可以去地下见他的父王了。

他没给他丢脸。

他好好地活过,痛痛快快地死了。

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

可老天却像在与他开玩笑。

他又一次活了起来。

醒来时,他的眼前没有大雪、没有枪尖、也没有穷凶极恶的金国兵卒,只有……一面熟悉的帐顶。

绣蝠纹烟罗软帐,与他记忆中少年时用过的,一模一样。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睡过这样软的帐子了。

他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便再度阖上双目,沉睡在了多年前那个青葱柔软的少年人的梦中。

很快他便察觉出了异样。

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毕竟,读了梅姨娘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地,他在“心理上”,已经有了一点准备。

甚至还曾生出过这一类的幻想。

如今,好梦成真。

他真的重生了。

在建昭十二年的冬末,在他十四岁青葱年少时,他回到了那所位于王府南北角、冷得如同冰窟的小院——洗砚斋。

这一年,行宫不曾走水、李太后亦未薨逝、三公主还活蹦乱跳地在宫里念着书;国库虽然空虚,辽北的军饷却还无人敢于大笔贪墨,而建昭帝的身体,亦算康健。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两卫锋芒,直指朝堂!

这是还有得救的建昭朝,而非后来病入膏肓的元光朝与鸿嘉朝,蠹禄们还没那么大的权势,而建昭帝掌中利剑,锐不可当。

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他有勇气去做,只要他敢于担起他前世无力承担的责任,那么,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于是,建昭十三年元月,东平郡王府最低贱、最不成器的五爷,开窍了。

第080章 感应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80章感应从僻居一隅的洗砚斋,到王府外书房,这一路走来,徐玠只花了半年时间,以及……银子若干。

相当之容易。

上辈子瞧来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外书房,今生再看,也不过如此。

以及,他爹身上的汗味儿其实挺重的,而所谓的窗明几净……

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发呆呢?为父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聒噪声陡然变大,几粒唾沫星子溅上了脸。

徐玠恍了恍神,如梦方醒。

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他的神情越发惫懒:“父王您方才说了什么?”

“卜卦啊?”东平郡王两眼放光,热切地看着他的幼子,像看着一堆发光的珠宝:“刚才为父让你帮着卜一卜为父的运道来着,看为父这趟差事能不能办好。”

徐玠“哦”了一声,身子一歪,又爬下了。

东平郡王恨得牙痒,瞪眼瞅他半晌,将扇柄向他脑门上敲了一记,骂道:“你这不肖子,为父说着话呢,你还这般懒散,我看你是讨打。”

徐玠下意识地一缩脖。

虽然那扇柄打上身时,一点儿也不疼。

好吧,确实该做下事了。

他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挺长的两条腿,十分自然地向椅中一盘。

极标准的老汉坐姿。

他自己一点没发觉,甚至还想抽两口烟袋。

见他坐了起来,东平郡王亦自搁扇,胖脸上一双眼睛张得极大,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如何,能替为父卜一卦否?”

徐玠想了想,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两个乌龟壳。

东平郡王“咦”了一声

上回还是拿铜钱占卜的呢,还说什么必须得是有年头儿的古钱才准,害得他花大价钱买了好几枚古钱送给了这孽障。

怎么又换乌龟壳儿了?

这东西能不能算准啊?

“你这……是不是拿错了?”觑着徐玠的面色,他小声提醒了一句。

徐玠低头看了一眼,立马将乌龟壳朝窗外一丢,又在袖子里摸了摸,便掏出几颗黑乎乎的石子儿:“那就拿这个吧。”

东平郡王脸黑了。

这是临时捡来的吧?

别以为他没瞧见,那石子上又是水、又是泥,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石头。

就是随便捡的吧?

“哦,拿错了。”徐玠低头一看,立马又把石子儿砸出窗外。

不出所料地,窗下传来一声极底的呼痛,东平郡王听不见,他却得一清二楚。

随后,一阵脚步声窸窣,却是渐行渐远。

徐玠哂笑。

想听老夫的壁角?

少年,你还嫩了点儿。

窗下之人是谁,用脚后跟儿也能想得到,必是长乐无疑。

这厮身是少年身,却有一颗大妈的心,最喜挑三窝四、传话偷听,尤与垂花门的几个老婆子交好,时常一起嗑瓜子儿说闲话。

嗯,大妈这个词儿,也是话本子里瞧来的。

“父王稍等,儿这就把铜钱拿出来。”按下心中杂念,徐玠正色道。

说话间,果然又摸出两枚铜钱。

东平郡王这回连嘴都张圆了。

他的古钱呢?

分明他送了这倒霉孩子古钱来着。

不知为什么,他这心口忽然有点儿发疼。

通常情形下,这可是破财的征兆。

他的古钱不会被这孽障给卖了吧?

“嘎!”

正思量着要不要问一声,猛不防徐玠在旁嚎了一嗓子。

东平郡王吓了一跳,凝神再看时,脸色陡变。

这孩子怎么……怎么抽抽起来了!

此时的徐玠,手如鸡爪、口歪眼斜,两条胳膊一正一反地拧着,腿还在打着摆子,抖得满案碗碟都在跳。

“怎么了?怎么了?”东平郡王吓坏了,手忙脚乱要去拉,不想动作急了些,却是一把拉了个空,反倒“咚”地撞在了案角,所幸是撞在肉最多的肚皮上,倒也不太疼。

他一面捂着肚皮,一面便要回头叫人。

“嘎!”

耳畔忽又传来一声嚎。

东平郡王唬得一个激灵,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徐玠他……他他他他居然好了?!

这么快?

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徐玠已是头不歪、眼不斜,胳膊腿儿都摆得端正,一脸地神情气爽,这时竟还端起了茶盏,有滋地味地吸溜起茶来。

完全看不出丁点儿方才抽抽的模样。

东平郡王一脚前、一脚后,怔怔看着好端端坐在案边品茶的徐玠,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

这种抽风法,真是……少见。

“哦,刚才不小心天人感应了一下。”徐玠喝了两口茶,又闭眼品味了一会,方才抬起头看了看他,顺口解释了一句,复又冲他招手:“父王过来坐啊,站着作甚?”

说完了,低下头又吸溜了一口茶,红光满面地,气色十分之好。

东平郡王卡在嗓子眼儿里的那口气,“噗噜”一声吐了出来,连带着嘴皮子、脸皮子、肉皮子,全都跟着抖了三抖。

天人感应?

这就是天人感应?

怎么有点儿像跳大神?

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玠,东平郡王思忖再三,到底没敢问出来。

万一得罪了老天爷,那他可吃不消。

转身归了座,又琢磨了一会儿,东平郡王方才觉出点儿后怕来,不由得向徐玠瞪了瞪眼:“你这孩子,不早说!”

早说了,他也好备些香烛纸马什么的不是?

徐玠也瞪眼:“父王,此乃天降之感啊,儿子又没办法提前知道,要是连这都能提前知道,儿子就该成仙了。”

郡王被他说愣了。

歪着脑袋想了想,也对哦。

“我儿辛苦。”东平郡王的两个眼睛马上重又变回了半圆,随后又弯成细缝儿,笑了。

徐玠也跟着笑。

有时候,他爹挺好骗的。

这半年他都不知道骗过他爹多少回来,已经快没有成就感了。

东平郡王此际也在笑。

上苍感应都来了,那岂非表明,这孩子现在能给他占卜了?

如此一想,他立时喜得抓耳挠腮地,左右望望,伸手抄起一旁的茶壶,殷勤向前一递:“来,为父替你满上,”

竟是要亲自给徐玠倒茶。

徐玠却也没推让,大剌剌将茶盏递了过去,还真就叫他亲爹给他满上了。

第081章 故居

若是朱氏在场,只怕能气得当场咽气。狂沙文学网

她与东平郡王成亲这么多年,别说倒茶了,连根菜丝儿王爷都没给她挟过,如今,王爷却对着个庶子小心贴意地服侍,这一对比,她气死了还能再气活过来。

倒罢了茶,东平郡王放下茶壶,便眼巴巴地望向徐玠,目中之意,瞎子都能看出来。

徐玠慢悠悠饮了口茶,缓声道:“待喝了这盏茶,儿子就给父王卜上一卦。不过么……”

他拉长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在卜卦之前,儿要还请父王帮两个忙。”

“你说,尽管说,包在为父上。”东平郡王脯拍得山响,脸上的笑能摘下来当花儿戴。

徐玠也没客气,开门见山地道:“头一件,儿子想搬到影梅斋去住。”

语罢,直勾勾看着他爹。

从他的眼神中,东平郡王读出了“你敢不答应我就立马掀桌走人”这样的意思。

这谁受得了啊?

他还等着卜卦呢。

“成。”东平郡王想也不想地就应下了。

不就换个地方住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依礼制而言,这其实非常地不合规矩。

影梅斋,是徐玠生母梅姨娘生前最后住的地方。

按理说,为郡王府的晚辈,理当奉嫡母朱氏为母,梅姨娘再是他的生母,名份上却永远是姨娘,这是一条线,绝不可逾越。

可如今,徐玠却提出要搬到生母故居去住,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对朱氏这位一府主母的藐视与冒犯,如若深究起来,一个“不孝”的帽子便要扣在他头上,这已然足够他喝一壶的了,设若再有人挑着这个错儿往死里打压,莫说是出人头地,只怕往后徐玠在王府连站的地儿都没有。

但是。

是的,凡事都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如果这是东平郡王这个当爹的意思,那就两说了。

老子让儿子住哪,儿子还不就得住哪?

至于理由,“专心学业”这一条,便已经是十成十的足够了,即便朱氏不虞,她也必须表示支持。

毕竟,庶子亦是子,同样承担着光耀门楣的重任,内宅妇人若是横加阻挠,那就是置列祖列宗于不顾,亦是不孝,且还是“大不孝”。

此外,“出嫁从夫”四字,亦是压在朱氏头顶的一座大山,稍有反抗,必定粉碎骨。便如徐玠上背负的“孝”名,同样地沉重、也同样地不可触碰。

所以,东平郡王才会应得这样快。

很容易嘛,张张嘴的事儿罢了。

“你如今学里的功课很紧,要读的书又多,洗砚斋离藏书阁却是远了些,且你每光是去族学也要多绕好多路,这也太耽误功夫了,为父瞧着,你搬去影梅斋便很好。”东平郡王熟练地说着,连个嗑巴都没打。

现成的理由,不用白不用。

至于朱氏……送点儿好东西宽宽她的心也就得了。

都老夫老妻的了,大家客客气气地抬着脸面过子,谁家不是这样呢?

“不过,那地方到底还是有些偏了些,且久无人住,可得好生地收拾收拾。”东平郡王忖了片刻,再次说道。

影梅斋确实已经空了许多年了。

它位于府邸西南角,乃是一所别院,清静倒是清静的,离着西角门也不算远,唯独偏僻了些,从西二路夹道出去,还要再穿几重院落,才能抵达。

当年梅氏产子后,恶露不尽,且还有好些别的症侯,因怕被过了病气,朱氏便作主将其挪去了影梅斋,方便其静养。

而自梅氏故,那院子便彻底地荒废了,如今,十余年过去,只怕越发住不得人。

不过,徐玠住去影梅斋,却也有一重便利,往后王爷想要再占个卜什么的,直接从西角门出入,却是比外书房更近些。

“来人,去跟葛福荣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今儿下晌把影梅斋收拾出来,小五晚上就要挪进去住,往后也好让他专心念书。有什么缺的,拿本王的兑牌去库房领。”东平郡王很快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

候在门外的长平应了个是,将要往外走时,蓦地屋中传来一声“且慢”。

他连忙停步。

那是徐玠的声音。

如今这一位正在王爷的心尖儿上呢,长平自是听话得很。

书房中,东平郡王还以为自己漏了什么,忙问徐玠:“我儿可是还有什么要添的?”

徐玠摇了摇头,面上的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良久后,才用很低的声音道:“父王只叫他们把院子里的灰清扫一回,再把桌案什么的擦干净就行了,至于那些家什旧物,儿子……想要留一留。”

他怔忡地望着某个方向,眼神发空,语声亦是空的,越发有了一种凄凉。

停了片刻,他又低声续道:“儿要说句大不敬的话,还要请父王恕罪。实在是……姨娘过得早,儿子一眼都没瞧过,儿子想着,瞧瞧姨娘生前用过的东西,也算……也算见过姨娘一面了。”

颤声语至此节,他终是抬头望向东平郡王,神平静,唯双目微微泛红:“儿子如今也就这么点儿念想了,还望父王垂怜,儿……”

他突然哽住,似是再难言声,重又低下头去,端茶盏的手不住轻颤,显是说到伤心处,难自已。

东平郡王怔望着他,恍惚间,眼前仿佛现出了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与徐玠肖似的女子的脸,美艳不可方物。

渐渐地,他的眼底亦涌出了一分伤感,叹了口气:“是啊,素心……走得太早,你那时候还没到两岁,路还不大会走呢。”

梅素心,乃是梅姨娘的名讳。

徐玠并不说话,上的气息却是越发悲戚。

东平郡王再望他片时,叹了一声,起向他肩膀上拍了拍,复又转去门边,挑帘低声向外吩咐了几句。

长平很快便下去传话了,东平郡王放下锦帘,回头看了一眼徐玠。

徐玠犹自低头坐着,上的气息亦极黯然。

东平郡王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叹了一声,负手立于帘边。

一时间,父子二人尽皆无言。

第082章 换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82章换人风卷起帘幕,滴水檐上仍有昨夜积雨,清响有若弦音,寥落的三两点,复归岑寂。

“儿子还有第二件事,亦要请父王相助。”半晌后,徐玠开了口。

不及旧事,只说当前。

东平郡王莫名便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太擅长与子女相处,尤其是当着子女说起这些牵扯纷纭、纠结错综的家族旧事,让他很不习惯。

“好,你说。”他提步行至案边坐了,温声说道。

徐玠抬头目注于他,说道:“这第二件事,便是儿子现下很缺人手使动,原先那几个……儿子用着不顺手。儿想请父王把城外庄上的金家一家子都拨过来,儿子觉着那家人老实,比如今这些人更堪用些。”

他放慢了声音,看向东平郡王的眸光如两道笔直的线,没有分毫转圜与商量地,扎进对方眼中:“父王,儿子不仅想要拨金家的过来,儿还要他们全家的身契,不管是老得快要死的,还是抱在手上话都不会说的,一个都不能少,儿子都、要、了。”

最后三字,语气极重。

东平郡王一愣。

然而,不待他作出反应,徐玠已然收回视线,云淡风轻地道:“父王,儿子是真的想要学有所成,故不希望身边有太多掣肘。您也当知晓,虽然儿是您的亲生子,但是……”

他息了声,未尽之意,尽在言外。

东平郡王定定地看着他。

那一瞬,他突然生出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是眼前少年陡然间便长了好几十岁,凌厉、沉稳、精明,并且,老于世故。

老得掐不动的那种世故。

他愣了愣。

今儿这两件事,这小子别是特意安排好的吧?

东平郡王越琢磨,便越觉着,是这么回事儿。

先以影梅斋乱他心神,再出其不意提出撤掉洗砚斋全部人手。一抑一扬、借力打力,一整套下来如行云流水,透着股子阅尽人世的老练与圆熟。

说句不好听的,东平郡王觉得吧,这时的徐玠,很像个坏得很的糟老头子。

可是,这孩子今年才满十五啊。

这还是那个打小就顽劣不堪的娃儿么?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父王,儿子要提醒您一声,天人感应也是有时辰的,再迟些,感应就不灵了哟。”难听的公鸭嗓子响了起来。

毛都没长齐的那种。

东平郡王一下子回过神。

凝目再看,哪里来的什么坏老头儿?眼前惫懒狡猾的少年,一脸地欠揍。

这讨打的语气,这讨打的模样,是他儿子没跑了。

他心头松了松,旋即,又是一紧。

啊哟,天人感应,险些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你再撑会儿,再撑会儿啊,坚持住,坚持住,为父这就来办。”东平郡王霍地起身,完全顾不得扶一扶被撞歪了的桌案,三步并两步便跑了出去。

很快地,门外便响起了他气急败坏的吼声:“人呢?都死哪去了?”

徐玠笑嘻嘻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

这才对嘛。

求人办事,就该是这种态度。

再者说了,他可是要送一份大前程给他爹的。

那几家可是大齐朝最肥的肥羊,前世时,延康帝曾痛下狠手,将这几家轮流收拾了一通,却是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两卫已然不在,皇帝手中并无太多力量,而那几家在朝中盘根错节、互为倚仗,斩草亦不能除根。延康帝孤掌难鸣,且亦缺乏清醒的政治头脑,为人又极为刚愎自用,最后终是落得个亡国之君的下场,可悲复又可叹。

而这一世,若是能借着此次行宫走水之机,将这几家抄上一抄,哪怕只抄一家,国库亦能充盈不少,辽北军饷亦暂可无虞,还有他爹心心念念的宅子,想必也能买上它一两处了。

最要紧的是,此举,说不得就能撬动那条藏得极深的线。

徐玠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重生后他才终是证实,一如他前世猜测的那样,行宫走水,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重生后没几日,他便曾打着去郊外庄子游玩的旗号,数度在行宫周围探查,且找到了一条被废弃的小路,从这条小路能够潜入行宫后山的悬崖。

四月末的一晚,他冒险从这条小路潜入行宫,查探消息,还曾撞见过几个鬼鬼祟祟之人,虽两下里不曾照面儿,但据此却可断定,行宫的确有问题。

如今,经过一番暗访后,徐玠终于查出了几分眉目:

行宫走水,确实与朝堂某些人有关。

不过,这条线他并不能明着往上报,一则他也只查到了个头,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二则,兹事体大,他身份太低,未必能够上达天听。

而籍由许孙禄与潘体乾之手,将事情放在建昭帝眼前,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念及此,徐玠的面色变得益发凝重。

有一个问题,他想了两辈子,亦未想明。

诚王到底是如何坐上龙椅的?

虽说建昭帝之死疑点重重,但他死后,因其本就膝下无子,诚王登基,其实也算名正言顺。

前提是,如果他不曾杀光所有宗室的话。

事实上,若宗室不曾死绝,这把龙椅可能还真就轮不到诚王来坐,东平郡王便是比他更优的人选。

而诚王之所以篡位成功,宗室被斩杀一空,令得继位者只剩他一人,才是其践祚的关键。

可问题是,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多年前他便已就了藩,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且藩地更在人烟稀少、土地贫瘠的漠北,想要聚积力量,谈何容易?

仅钱粮二字,便已难如登天。

若诚王是个很有能力之人,则这个疑问也勉强可解。然而,登基后的诚王,就是个标准的昏君,残忍好杀、毫无建树。

可是,这样一个庸才,却在建昭十六年以“为母后奔丧”为由进京后,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不仅招兵买马,且还有能力将这批人手藏在京中、无人察觉,最后更于第一时间获悉建昭帝死讯,连夜动手杀尽宗室、夺取皇城……

这桩桩件件,若说无人相助,徐玠绝不会信。

然而,这暗中之人是谁,活了两辈子,他却也没大看出来。

第083章 打草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83章打草因还算是正常登基,徐氏皇朝的血脉亦仍旧纯正,故诚王登基之后,朝中并无太多反对之声。

皇族之间互相残杀,历朝历代皆很常见,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幌子,臣子们才不管谁当皇帝。而东平郡王等人被冠以“谋害建昭帝”的罪名,死得其所,则诚王登基,自然也就无人追究了。

而这也令得元光朝政局尚算平稳,建昭旧臣基本都留任原职,并无大规模任免的情形。

坐上龙椅后,元光帝唯一的大动作,便是废掉内府,只留下金执卫一卫。接下来便是耽于酒色,后又沉迷修仙,让人根本无从观察起。

至少以徐玠眼光来看,他分辨不出朝臣与元光帝的亲疏关系,也找不到那个真正得利之人。

总不会满朝文武齐倒戈,助诚王夺位吧?

也正因理不出头绪,故徐玠才要送父王一份前程。

打草才能惊蛇,蛇行则必留痕迹。

如今,行宫走水就是那根打蛇棍,而他要做的,便是静等着毒蛇出洞。

念及此,徐玠面现淡笑,神情放松了下来。

约莫小半盏茶后,东平郡王满头大汗地挑帘而入,“叭”地一声,将一沓身契拍在了案上。

“金家的,活着的都在这儿了。”他抹了把汗,撩起衣摆摊坐在椅上,顺手拿起扇子在脸旁用力地扇。

天气虽然凉快,可他紧赶慢赶了一路,却是热得很。

“多谢父王。”徐玠眉花眼笑地拿起那沓契纸,逐一翻开细看。

嗯,十八口人,一个没少。

齐活了。

麻溜将之收进袖笼,再抽出手来时,徐玠的掌中,便多出了两枚古色古香的铜钱。

正是东平郡王赠予他的那两枚古钱……的仿制品。

咳咳,之前银子不大够使,他就把古钱拿去换钱了。

反正他爹也瞧不出来。

果然,东平郡王此时已是两眼放光,将扇子一丢,坐直了身子,甚至还整了整衣襟,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玠心道果然如此,他爹还真没认出来。

随后,他振袖而起,神色亦陡地一变。

刹那间,威严与肃杀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弥散开来,仿佛那一刻他不再是他,而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垂眸便是俯瞰众生;抬手便是行云布雨;尘世间的一切,皆逃不过祂的法眼。

他庄容伸出右手,掌心朝下,五指一松。

“骨碌”,古钱落于案上,各自翻滚数息,复又停下。

一正、一反。

慢慢阖上双目,徐玠飞快地掐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东平郡王身体前倾,大睁两眼盯着他翻动的嘴皮,一脸地虔诚与热切。

数息后,徐玠张开了眼。

清幽冷寂的一双眸,虽是凤目,顾视之际犹有龙目之威,令人不敢逼视。

不知何故,这一刹儿,东平郡王忽然又生出了正与某个老头儿对峙之感。

“此卦火地晋,下坤上离,象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少年轻启双唇,吐出一连串公鸭般的音线。

肃杀与威严,当下损去一半儿。

徐玠抿紧了嘴,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声音忒煞风景了。

可没办法,他现在委实还嫩得狠,便卯足了劲儿也发不出那等低而磁沉的喉音,还要再等个一年半载之后,他的声音才会真正动听起来。

他惆怅地想着,面色仍旧肃然,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公鸭音说道:“晋者,进也。上卦有离,离则征伐、则兵戈,奋而进取,则有所作为,退而自守,则前功尽弃。且,初六晋如摧如,独行止也。而九四贞厉,位不当而当、行不端而端,贪则必无所成也。”

东平郡王虔诚地听着。

虽然没大听懂。

可是,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呢。

并且他知道,徐玠很快就要解卦了,用平常人能听懂的言辞,深入浅出地将卦相道个明白。

果然,说完上述那段话,徐玠身上的气势便松了松,整衣而坐,两枚古钱亦纳入袖中。

该说人话……不是,该说正常话了。

东平郡王马上凑了过去,一脸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为父这趟差事好办不好办?”

有没有油水?

能捞多少?

看着他瞪得铜钱样大的眼睛,徐玠忖度片刻,沉声说道:“父王只记着,如果许、潘两位要去……”

他忽地抬头作观望状,又蹙眉沉思良久,方才续道:“……若他二人要去往京城的西或西北方向,亦即乾宫之金位,父王您一定要跟过去,那个方向举凡门前有水的,您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九四之位,正对着这个水字。水为财,贪之则妄。父王谨记。”

言至此,他蓦地直身而起,拢袖向东平郡王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儿不孝,父王名讳亦与此卦相同,儿方才说了好几次您的名讳,请父王恕罪。”

东平郡王的名讳,正叫徐晋,正与“晋卦”同名。

徐玠语罢,束手而起,再度言道:“父王,此卦乃奋勇前行之卦,且又与父王名讳相和,实是上上大吉。金生水起,逢水必进,便是您的造化所在了,父王切莫忘怀。”

东平郡王这时候连点头都顾不上了,正手拿珍藏的小本本儿,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炭条,头也不抬地飞快记小抄儿呢。

因怕弄错,一面写,他一面还在不停地嘀咕:“……西或西北……门前有水……水就是财……逢水必进……逢水必进……大造化……”

见他正写到要紧处,徐玠也不急,撩袍坐下,慢慢地品茶。

好一会儿后,东平郡王终于记完了。

将小本本揣进袖笼,他抬手擦了把汗。

就算小时候在宫学里考试,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徐玠见状,忙上前替他斟了半盏茶,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父王,儿想问问您,听说您养的那几羽鸽子……”

“这可不成,不能给你啊!”东平郡王登时会错了意,脖子都粗了,急急道:“这东西可难养着,为父好容易才寻来几羽瞧得上眼的,品相资质都还不错,只如今时日太短,还不大会听哨儿,你便拿了去也没用。”

第084章 月夜

“哦,是么?”徐玠龇牙一乐。

见他似是不信,东平郡王便又拿话吓唬他:“就算为父给了你,到时候拉得你满屋鸟屎,你不气死也要熏死。再一个,万一那天人感应来了,一闻这鸟屎味儿,说不得人家老天爷一不高兴,往后还就不爱来了呢?”

总之,那几只可是他心头好,断不能给人。

徐玠也不成!

见他如此宝贝那几只鸽子,徐玠先觉好笑,复又心酸。

不枉他爹这么上心,这几羽鸽子,当真能救命。

他原也就这么一说,并非真心讨要,此际闻言,遂也丢开此事,又坐了会儿,方告辞而去。

半个时辰后,五爷将要搬去影梅斋静心读书的消息,便在府中传开了,不必说,宁萱堂的那些精美瓷器,又遭了一回殃。

待到掌灯时分,效外庄子上金大柱一家全都划归徐玠名下为仆,且身契亦全权交由徐玠处置之事,亦经由葛福荣家的之口,转述给了朱氏。

朱氏气得饭都没吃,光倒气儿就倒了至少半炷香。

委实是这回气得狠了,连打骂下人的余力亦无,只能先把气儿倒匀了再说。

葛福荣家的倒是觉着挺庆幸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折腾自个儿总比折腾别人要安生些不是?

宁萱堂的丫头婆子再多,也经不得她这糟改的性子,要知道调理一个好丫头可不容易,朱氏又挑剔,到时候缺了人手,她又得发火。

因见朱氏不肯吃饭,葛福荣家的怕饿坏了王妃,颇劝了一会儿,只朱氏断不肯听。

眼见得劝无可劝,葛福荣家的只得叫人将晚饭搁在小灶上温着,便安置王妃娘娘睡下了。

是夜,宁萱堂早早便熄了灯,关门阖户、鸦默雀静,东平郡王回院儿时,十足吃了个闭门羹。

朱氏早有吩咐,谁来也不许开门,违者一律打死。

那守门的老婆子说明因由,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生恐东平郡王一着恼,便要拿她发作起来。

不想,王爷不仅没恼,瞧着还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命长平将两套精致茶具交由那婆子收着,权作赔礼兼安抚之意,掉过脸来,他便去了尤姨娘的小院儿。

尤姨娘今年芳龄十八,容貌美艳,又才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正在最好的年纪,尤物二字放在她身上,委实再合适不过,也不她姓了尤,东平郡王如今最宠的便是她。

当晚,王爷便拥着这位人间尤物,共赴人间至美之境去了。

朱氏接报后,摸黑又砸碎了一只花斛。

不出半刻,王府两位最尊者的消息,便经由各种渠道传至各院,包括王世子徐直在内的一应人等,自不免要思量起来。

郡王夫妇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现在与将来,无人敢于轻忽。有那心思重的,更是连夜将这里头的关窍掰开揉碎地想了一回,以免日后行差踏错,不是得罪了郡王,就是得罪了王妃。

更有诸如徐婉贞之流,思忖之余,难免更要恨一声徐玠。

若不是这个低贱又讨嫌的庶子,郡王夫妇也不会闹得这样儿。

身处风暴中心的徐玠,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就这一亩三分地,几个毛人、一点儿家产,教他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难得今晚身边清静,之前服侍的一应人等皆不在,恰好容他做件紧要之事。

事实上,若非要掩人耳目,他早就动手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委实是洗砚斋那地方,已经被朱氏的人手围严实了,从管事妈妈算起,个个都是耳报神。

重生最初那段日子,为避开这些眼线,徐玠不得将精力放在宅斗上,挑唆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他这才有余裕去查探行宫,再将肥皂与折扇的生意先给做了起来,

如今,周遭藩篱尽去,金家那些人又还没来得及进城,这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好生用起来。

坐在影梅斋的曲廊之下,徐玠探头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心如洗。

“虽不是月黑风高夜,倒是个找东西的好日子。”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伸了个懒腰,从脚边拾起一只铁锹,在手里掂了几掂。

还好,不算太沉。

下晌葛福荣带人收拾院子时,拿来了好些家伙什儿,徐玠便叫把这只铁锹留下,只说要亲自给院子除草。

葛福荣不疑有他,领着人将屋子内外擦扫干净,单留下满院子的野草没动,便退了下去。

为亡母尽孝,洒扫其生前所住的院落,就连精明过人的葛福荣亦如此作想,更遑论旁人了。

徐玠在月光下摸了摸下巴。

尽孝么……

就算是吧。

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令生母的心血落于那些狼心狗肺之辈的手中,这便是他徐五郎的孝道。

想他的娘亲冰雪聪明、美丽无双,她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着,她的遗物能够物归原主。

徐玠再笑了笑,倒提铁锹步下回廊,自院子东角起,以锹柄一块块敲击着青砖。

月光兜头盖脸泼上身,如水亦如酒,又如亘古不化的寒霜。

他恍惚了一下,想起那一夜的大雪。

说来也真怪,前世最重要的几番际遇,皆在雪天。

犹记建昭十六年冬,徐玠年满十八岁那年的春节,在宁萱堂门外磕了头,得来守门老妪冷冰冰的一句“夫人让您快走”,他便离开了正房。

许是那晚的雪太冷,又许是月光太凉,他没有回到家宴席上,而是跑到大厨房偷了一壶陈年花雕。

分明袖笼里就装着父王才赏的两袋金豆子,可他偏觉着,偷来的酒才好喝。

他拎着酒壶,漫无目的地在府里乱晃,不知怎么一来,便走到了影梅斋。

那是他从前绕着走的地方,可那一晚,他却只想进去瞧瞧。

或许,在那所院子里,会有那么一个人……一个魂,没那么讨厌他罢。

他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便去推门。

那其实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主要是院墙太高,他怕爬不过去,才想着试一试的。

不想,一推之下,那院门竟然开了,原来,挂在门上的锁头根本就没合上,只是虚虚拢着罢了。

第085章 盛名

徐玠一点儿未觉意外地推门走了进去,甚而还有几分窃喜,随意拣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对着那一勾残月、遍地缟素,将整整一壶花雕酒都喝给干了。

“真是个傻子。”

披了满身的月华,徐玠轻声自语,握着铁锹的手指紧了紧。

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那么大的破绽放在眼面前,他居然硬是没瞧见。

他就不想想,那影梅斋已经多久没人住了?

那样一所荒院,地方又偏得不能再偏,可门锁却是开着的,甚而那院子里竟还能有一块干净的石头?!

那哪里是荒院?

分明便是有人出入!

可笑彼时他就像瞎了眼,不只没发现这些不对来,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直到一盆冰水泼上了身。

他被生生冻醒,醒来后惊觉身无寸缕,身旁还躺着个只穿着小衣的美人儿,一看脸,赫然竟是尤姨娘!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慌慌忙忙便要起身,一瞥眼才瞧见,东平郡王手里提着只水瓮,铁青着脸立在床前,在他身后,是一脸震惊的朱氏,并半屋子的婢仆。

他挨了重重一顿藤条,当夜便被撵去了郊外庄子,此后,再也不曾回过王府。

而浃旬之后,“晶玉朱门”,横空出世。

有意思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向来平庸的郡王府二爷徐肃,竟陡然变得才华横溢,以当年秋闱的《春秋无义战》为题,制成佳作一篇,名震士林。

有人甚至认为,他的文章比当朝状元的那篇还要好,更有人惋惜于他的宗室出身,深为其不能参加科举而遗憾。

更有甚者,就连郡王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朱婉贞,竟也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在三个月后大齐最著名的“芳春会”上,以一首《浣溪沙》拔得头筹,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直叫诗翁汗颜、词臣流泪,引来满城传唱。

到建昭末年时,徐肃俨然已是大齐不世出的名士,十五篇策论篇篇惊艳,盛名之隆,令士林仰望,多少当世名儒哭着喊着追在后头要收他为徒。

徐婉贞亦不遑多让,才如泉涌,随手一诗自成佳作、信口一诵便是绝唱,豪放、婉约、华美、峭拔,不拘一格、样样来得,被人冠以“千古第一大才女”的名号,其名声之响,比徐肃更甚,最后终是被某清流士族一眼相中,嫁得如意郎君。

“空、空”,脚下青砖发出异样的声响,徐玠亦自回忆中抽身。

他打量着足底青砖,想,应该便是这里了。

前世他喝醉了酒,记忆已然模糊,唯一的印象便是院中砖地翻起,月光照进三间正房时,那橱柜仿佛亦是打开的,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若非后来在江南逢着那对祖孙,听她们说起当年家中长辈的遗言,他还想不起这一茬儿来。

用力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徐玠弯下腰,开始拔除砖缝间的杂草。

十余年无人打理的庭院,荒芜而又凄清,长草足有半人高,将他整个身子都没了进去。

嗅着微涩的草叶气息,徐玠的脸上,绽出一个笑。

他想起了金家的那位老太太——李婆子。

那也真是个妙人。

分明会说话,前世也分明不止一次在庄子上见过他,却偏不肯开口,直到临死前才留了话。

或许,这老太太也是存了私心的罢。

徐玠摇了摇头。

他并不恨她。

就算彼时她告诉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影梅斋的秘密,早在李婆子咽气之前,便已经被朱氏等人发现了。

徐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发现的,也不想知道。

总归这一世,他比所有人都来得早,这便足够了。

事实上,重生后没几日,他便曾偷偷溜进影梅斋,依照李婆子前世的遗言,先行挖开了院子最南边的一块地砖。

那是李婆子记得最清楚的一处。

制作肥皂、折扇并其他一些古古怪怪事物的方子,便埋在那里。

至于余下的那几处,今晚月色如水,长夜漫漫,足够他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

徐玠弯唇而笑。

十五岁的少年郎,笑起来时,清朗如月、昳丽如画,只可叹,那笑颜被如烟长草掩去,并无人得见……

…………………………

“红药姐姐,你瞧这新出来的叫做肥皂的皂角,可好不好看呢?”烟波桥下,雨丝如绵,芳草拉着红药立在树下躲雨,一面便将手掌摊看,让她看掌中那四四方方半透明的皂角。

一股带着油脂味道的气息,在红药鼻端弥散开来。

她打起精神向她掌中看,旋即笑着点头:“嗯,当真精巧。”

“是啊,又精巧又好用,稍微打些水,就能搓出好多沫儿来呢,洗出来的东西干净得不得了。我这块还不算顶好的,听说有的还有香味儿呢。”芳草喜孜孜地道,又一脸宝贝地将肥皂收了起来:“这块我留着给芳葵。”

红药笑而不语。

自从两日前御用监送来一套“玉骨扇”,可簿子上却清清楚楚写着“折扇”之后,她便知道,她再也不能拿前世的眼光看待今生了。

前世的玉骨扇,这一世却叫做折扇,不只名目不同,且出现的时日也早了至少三年。

如今,“肥皂”也出来了。

同样地,也早了三年。

不是她挑眼,肥皂这名字,一听就透着股子村气,哪里及得上“水晶皂角”好听?

可是,再是难听,那也是它这一世的新名目,红药必须得记牢,断不能喊错。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很快便是中元节了。

却不知,这一世的中元节,还会不会如前世那般热闹?

前世中元节那天晚上,居于西苑昭和殿的华淑女,一身广袖仙裙,在涵碧亭中奏了一曲《佩兰》,被建昭帝赞“有九霄环珮之声”,当晚便临幸于她,再数日,华淑女便成了华婕妤,半年后封静嫔,比荀贵妃当年晋位的速度还要怩。

当年,不知有多少嫔妃又羡又妒,恨不能将身代之,直到五年后,建昭帝驾崩,静嫔成了十六位殉葬嫔妃中的一个,那些艳羡的眼神,才换作怜悯与嘲讽。

第086章 雨巷

这红颜薄命的美人儿,这一世的命运,亦会变个模样么?

红药蹙着眉心,脑中像团了许多的浆糊,理不出半点头绪。狂沙文学网

“唉。”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她暗自一惊,忙转首望去,便见芳草皱眉支颐,一脸地心事。

“你怎么了?”红药轻声问,本能地往四下看了看。

柳荫犹浓,又下着雨,她生怕有谁听壁角。

这还是被红菱吓出来的毛病,到现在都没好透。

芳草闻言,未曾开口,便又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道:“红药姐姐你可听说了么?去行宫的那些人,七成都要留在行宫当差了,回来的只有一小半儿,且就这一小半儿还进不得内皇城呢,听于姑姑说,她们都要去惜薪司打杂去。”

她叹息着,整张小脸都皱起来:“这可怎么着呢?咱们人手本就不足,如今一个都补不回来,贵主儿们眼瞧着就要回宫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忙呢。”

“有这样的事?”红药惊讶极了,面上亦显了出来。

纵使早便预感到,这一世前往行宫的诸人,必定会有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际遇,可是,在红药的猜想中,这些人理应得到重用才是。

行宫的火并没烧起来,这些婢仆们自然也不必担上重责,更不必像前世生还的那几十名宫人,虽不曾死于大火,却也不曾逃过杖毙,基本上死绝了,活下来的,凤毛麟角。

可是,此刻听芳草这话的意思,这一世,这些人的处境竟也很不妙,居然连内皇城都进不来了。

红药再是不聪明,此举之意,她还是能够看得清的。

行宫与惜薪司,都不是甚好差事,这些人分明就是被多嫌着了。

何以会如此?

行宫走水分明便没她们的事儿,怎么她们仍旧受到了冷落?

红药疑惑极了,却也没敢当真问出来。

倒是芳草,说出了与她相同的疑问。

“为何会这样儿呢?”她半侧着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红药,面上满是不解:“那些姐姐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呢,个个儿都是极好的,又在行宫服侍了贵主儿们好几个月,如何却不能回来?真个好没道理,红药姐姐你说是不是?”

在她的面前,红药倒也能露出一两分真心,遂轻轻颔首道:“是啊,我也弄不懂,确实奇怪的。”

“就是啊。”芳草低声道,小嘴儿也撅了起来。

这是当着红药的面,换作旁人,她断不会将绪表现出来。

她的疑问,红药自是答不出的,只得叹一声,将视线投向远处。

雨下得并不大,却是沾衣湿,对岸柳荫处,片片细叶泛出微光,风过时,枝桠摇曳、河水微澜,尽起秋声。

“红药、芳草,我回来了。”蓦地,一道执青伞、穿木屐的人影,现于桥面。

红药纵目看去,认出来人正是方才自告奋勇回去拿雨具的红袖。

半个时辰前,她们三人奉命去东六宫办差,不想归途却遇了雨,因未带雨具,红袖便提出由她回去拿,让红药二人在树下躲一躲。

自那回与她在桥上打了几句机锋,红药最近总是远着她,彼时闻言,自是乐得她离开,遂与芳草在河边避雨,候她回转。

此时见红袖回来了,红药面含浅笑,芳草却是十分欢喜,笑着向她招手:“红袖姐姐,我们在这儿呢。”

红袖脚步轻快地步下拱桥,“嗒、嗒”的木屐声,与雨声应和着,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快先换上木屐,别把鞋弄湿了。”来到二人前,红袖当先将两双木屐放在地上,让红药二人换了,复又拿过一柄油伞,笑道:“东西太多,我委实拿不下,只多带了一把伞。”

言至此,似有若无的视线往红药上一绕,又飞快移开,续道:“等会儿芳草便与我一处吧,红药妹妹单独撑一把伞便是。”

很识趣地不曾往前凑。

红药笑着谢了她,心里那种怪异之觉却越发强烈。

不知何故,红袖这八面玲珑的作派,让她非常不舒服,可又说不出到底何处不舒服。

怪别扭的。

一时换好了木屐,几个人便上了路,长桥烟雨、藤巷落花,自不必细言。

回尚寝局交了差,又听于寿竹交代了几句话,红药便辞了诸人,独自撑伞往回库房。

接下来这几个月,她们怕是会非常地忙。

就在方才,于寿竹已然把话挑明了,前往行宫的那批人,确实是回不来了,而宫里本就短缺的人手,亦将越发地捉襟见肘。

当然,好消息也不是没有,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已在着手挑选新人进宫了,据说,这一次要招足两百人呢。

只是,遴选宫人也是需要时的,短则一月,长则数月,而这段子,宫中各处只能在人手不足的况下,继续服侍各位贵主们。

好在这只是选宫女而非淑女,要求并不算高,哪怕是人伢子手里的,只要来历清楚,同样可以选上。

如此说来,这事儿却也古怪,无论是前世那场可怕的大火,还是今生只烧了两所偏,行宫走水之后,那百余宫人皆是有去无回,两辈子竟是一样。

行宫那地方,果然就是个陷人坑。

红药在雨中慢慢地走着,没来由地,想起了冷香阁的两位故旧。

红柳没能逃得过前世宿命,而红衣这一世的收梢,却有点让人看不清。

前世时,红衣十分幸运,不仅在大火中生还,更是躲过了被杖杀的命运,居然还去了某位贵人边当差。

这运道委实是极好,可谁也没想到,看似登高的她,实则却是一脚踏进了黄泉路。

或许,她毕生的好运,皆在行宫用光了罢。

红药恍惚地想着,脚下依着惯,转进细巷。

也就在这个瞬间,她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影。

红菱?!

红药登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蓦然回首,却见雨巷深处,正自闪过一角青裙。

还真是红菱!

她怎么回来了?

第087章 石塔

红药下意识地摩挲着掌中的伞柄,心思转个不歇。

这几日正临着中元节,宫中所需花木甚多,司苑处忙不过来,红菱便被暂借过去帮忙,说好了待忙完后再回原处当差。

那司苑处有好几亩花田,又有两所挺大的温室,因占的地方太大,故远在玉带河另一头,并不与六局一司同在一处,来回一趟要花不少功夫。

可是,两下里离得如此之远,又不曾听闻司苑处有东西要往这里送,红菱回来做什么?

必定不是来办差的。

红药本能地如此认为。

此念方生,她的身体便已然先于头脑,飞快地做出了反应,伞一收、一闪身,便隐去墙角处,借着尚算厚密的藤萝遮掩,偷眼往远处瞧。

红菱很快便自那巷弄深处走了出来,左右望了望,见四下人无,方快步而出,三转两转便没入了另一条夹道,不见了。

前后加起来,不到五息。

红药双眸微张,颇觉讶然。

看红菱离开的方向,正是前往司苑处去的,亦即是说,她回到尚寝局,避人耳目地去了那条巷弄,就是为了在那巷子拐角呆上五息。

真是奇哉怪也。

红药掏出帕子来拭着发上雨水,心底满是疑惑。

不过,这一回,她并不打算贸然前去探查。

月余前那惊魂一夜,直至今日,亦时常令她后怕,她可不想再度面临那种危险了。

她将身子缩进藤蔓深处,浑然不觉那雨水滴落,只专意打量着红菱此前出没之处。

六局一司的地形,红药走了两辈子,不说各处皆熟,大致方位是绝不会弄错的。

她一眼便瞧出,那地方离着通往尚服局的路口极近,拐角正连着一条死胡同,胡同左右各有院落,混住着尚服局并尚食局的十来个役宫人。

将地方记牢了,红药遮掩着身形钻出藤罗,略作收拾,仍旧撑着起,依原路回小库房。

查探是要查探的,却不急在这一时,得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行。

心中计议已定,她的人便也到了小库房,甫一跨进院门儿,便见花喜鹊正与芳葵立在廊前说话,两个人嗓门儿皆不低,秋风一扫,越发听得清楚。

却闻花喜鹊笑道“这批折扇可是新近才购置的哩,全都是最时兴的花样子,过几日怕就要进上,小葵花儿,你可别弄错喽。”

小葵花是花喜鹊替芳葵起的绰号,平素总爱叫来逗她。

芳葵便鼓嘴道“不许叫我小葵花。还有,我不会弄错的,用不着您老人家提醒。”

她自来不喜欢花喜鹊,这会儿亦专挑她最不爱听的说。

花喜鹊自不会与她个小孩子计较,笑眯眯地逗她“直娘贼,你这娃娃记性倒真特娘地好,老娘就特娘地喜欢聪明娃娃。”

这是明知芳葵恼她骂人,却偏要骂来给她听。

红药在旁看着,不由失笑。

一个两个的,皆是孩子脾气。

芳葵果然把两边嘴巴子鼓成了球,看来气得不轻,花喜鹊满意了,哈哈笑着步下石阶,一抬眼,便瞧见了红药。

她素来便很喜欢红药,少不得又与她说了半天的话,言来语去间,颇是抱怨她们那里人手太少、活计做不完。

内皇城人手吃紧,便外头调了些进来,弄得处处的日子都不好过,御用监也不例外。

红药劝慰了她两句,又不动声色往她身后瞧,却见上回与她拌嘴那个小监,这次并没来。

红药不免有些失望。

那小监名叫林朝忠,认了御用监掌司温守诚做干爷爷,而红药直到最近才想起,林朝忠后来得以高升,似乎还与陈长生有点关系。

她便想着,既是今生与前世大不相同,则她也不必死守着那根独木桥不放,倒不如好生筹划一番,为将来做个打算。

当然,她也并非当真要与这些将来的“红人”走得太近,万一他们这辈子“红”不起来了,那也得不偿失不是。不过是想要混个脸熟,防备个万一,多烧几路香,想来总不会错。

只可惜,林朝忠今儿竟不曾来,只能下次再说了。

送走了花喜鹊,红药与芳葵又是一通忙碌,好容易忙完了,也到了饭时。

红药便向芳葵笑道“这雨虽小了些,地却还湿着,我看你也不想出门,今儿的晚饭我替你领了便是。”

芳葵本就不想动弹,听她如此说,自是欢喜不禁,腻过来搂着她撒娇“还是姐姐懂我,知道我懒怠淋雨。姐姐真真是最好最好的了。”

红药便笑着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谁教咱们一处当差呢,我自然晓得你是个懒丫头。”

笑语两句,红药便打着伞出了门儿,沿右首长巷拐几道弯,便到了之前红菱逗留之处。

那是通往大膳房的路径之一,红药到的时候,路口已是人来人往,打着伞的宫人们轻声说笑着,颇为热闹。

红药弯了弯唇,脚下一转,混入了人群。

几个相熟的宫人见了她,忙笑着打招呼,红药挨个儿问了好,说话间,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这里扫一扫、那里看一看,暗中窥察路旁情形。

此际,暮色尚还未尽,天光犹亮,红药又特别看得仔细,不多时便发现,拐角的墙根儿下,垒着几颗石子。

像是小孩子家随手搭着玩儿的小石塔,然细瞧着,又有点不大一样。

一眼扫罢,红药便挪开了视线,心下突突直跳。

她对这宝塔有些印象。

就在前两日,在相同的地方,似乎也出现过同样的宝塔。

再往前细想,前世在司设处当差的时候,有几回她往东六宫送花草,仿佛也在某个路口见过这东西。

只是,那到底也过去了好几十年,她的记忆已然模糊,此际回思,亦是一片混沌,只恍惚有这么个印象而已。

至于前几日所见的宝塔,她倒是能够肯定的。

那么,这个是……记号?

红药越想越觉得像。

话本子里也写过,那些行密事之人,就爱弄个记号、切口什么的,用以传递消息。

第088章 轰动

思忖片刻后,红药很快做出判断:这石塔必是记号无疑。

她虽不聪明,眼力劲儿却还没差到家,那拐角上下左右她都瞧遍了,也就这小石塔透着古怪。

那么,红菱大老远跑来留下这么个记号,就是要向什么人递消息了。

会是谁呢?

红药一面往前走,一面细细思量。

最可疑的,便是住在死胡同里的那群杂役宫女。

因这宝塔所在之处,恰是她们必经之路,无论她们来来回回走上几遍,皆不会有人相疑,且那记号又是抬眼可见,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收了消息,十分便给。

再往下想么……

嗯,没有了。

红药面不改色地中止了思绪。

一则,前方便是大膳房,她得先领了晚饭才行;再一个么,可能、或许、大概……她也只能想到这里了。

将晚饭领回小库房,趁着吃饭的当儿,红药又使劲儿动了动脑子,好容易才有了第二个猜测:

今儿晚上,红菱说不得要往外跑。

然后么……

嗯,又没了。

委实是她不能想得太多,脑壳会疼的。

坚决不为难自个儿,这是红药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笨却不自知,还妄想耍小聪明,那就真是要了命了,尤其在后宫这地方,死的最快的,通常就是这种人。

红药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深觉自己也还不算笨到底,至少还有自知之明。

开开心心吃了饭,送回了食盒,又将小库房整理了一回,红药便锁上门回了住处。

她最近已然不大做噩梦了。

天气凉爽、容易入睡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习以为常。

再是诡异之事,多经历几回,也就习惯了。

不是红药自夸,有时候,红菱几天不来她床前叫唤两嗓子,她还睡不香。

这般看来,习惯倒还真是件挺可怕的事儿。

红药躺在床上,拢了拢身上夹被,打了个哈欠。

红菱怎么还不来啊?

再等下去,她可就真要睡着了。

正疑惑间,蓦地,里间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了。

红药精神一振,立时半眯着眼看向帐外。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边勾着一弯眉月,借着这些许微光,红药瞧见,红菱穿了一身灰青色的窄袖衣裤,矮身钻出了挂落飞罩。

红药两手紧握,做好了听鬼哭的准备。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红菱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太急,竟停也不停地便走向屋门,悄无声息推门而出,又返身将门虚掩。

随后,脚步声渐远。

居然就这么走了。

红药登时有点儿懵,就如一脚踏空了般,整个人都闪了一下。

怎么没来叫我名字了呢?

她想着,心里稍稍的那么有一丝丝的不以为然。

小丫头做事,就是不牢靠。

红药暗自摇头。

可转念再一想,她却又觉有点开心。

她猜对了呢。

红菱果然出去了。

那岂非表明,那小石塔一旦出现在拐角,红菱便必有动作?

再想深一些,往后红药不就能凭着小石塔,提前预知红菱的动向了么?

这想法让红药十分雀跃。

那一刻的她并未意识到,她对红菱的畏惧,已然逐渐消失了。

这个红药两辈子都猜不透的女孩子,正一点一点地褪去身上神秘的外衣,变得没那么可怕,亦没那般难以捉摸了。

当然了,红菱的房间,红药还是不敢进的。

那地方就是个大魔窟,打死她也不会再涉足。

一夜无话。

七月十三,多日阴雨终放晴,建昭帝一行亦回到了皇宫。

然而,红药并尚寝局诸人预料之中的忙碌,却始终未曾出现。

开始时,无人发现此间异样。

因很快便是中元节,宫里一如往常地热闹,各处皆设五色彩灯,甜食房还特为新制了一样叫做“蜜罗糖瓜”的点心,十分美味,红药也有幸尝到了一块。

到中元节当晚,西苑彩灯如昼、笑语喧阗,诸嫔妃皆打扮得花枝招展、云鬟雾鬓,齐聚于此,许多宫人亦穿着新裁的秋衣,戴着时兴鲜花,在太液池畔放河灯祈福。

除上元节之外,这是宫人能够参与的为数不多的节日,整个西苑处处皆是游玩的女子,斗草猜枚,十分热闹。

自然,那些盛妆靓饰的嫔妃们,过节应景还在其次,实则还是想着与皇帝陛下来一场偶遇。

以往每逢此节,建昭帝皆是携周皇后驾临西苑,与诸女同乐,而后,必定携美而归,成就一段佳话。

可是,今年此时,各路嫔妃却是注定要大失所望了。

建昭帝来倒是来了,却也只匆匆露了个脸儿,便回转乾清宫,连大法会都没去看,周皇后倒是留了下来,还兴致勃勃地放了一盏华丽的莲花灯,似是非常欢喜。

她老人家欢喜了,别人却未必如此。事实上,若非碍着皇后娘娘的面子,只怕前脚陛下一走,诸妃后脚就会追过去,谁还耐烦留在这满院子里的女人堆里?

多败兴不是?

一大堆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有甚好看?

诸嫔妃暗自腹诽,叵奈皇后娘娘就是不走,还拉着她们一同赏灯,她们也只得捏着鼻子相陪。

最可怜的,还属昭和殿那位华淑女。

七月半的天气,夜静风凉,她却穿着条薄纱裙子,在涵碧亭弹了半天的琴,冻得鼻头都红了,最后,只得来了几声冷嘲热讽,并一场因穿得太少而引发的风寒,再无所获。

据说,当晚她便病倒了,足喝了一个月的苦药,才略好了些,而前世原本属于她的那个静嫔之位,似亦是因此之故,落在了她人身上。

这人还是红药的熟人。

赫然竟是冷香阁的张婕妤。

中元节后没几日,僻居于冷香阁的张婕妤,在一不曾侍寝、二亦无身孕的情形下,突然连晋两级,获封静嫔。

消息一出,整个后宫都轰动了,纷纷猜测这张婕妤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得有这般际遇。

不怪宫人没见识,实是此事太过罕见,至少在建昭朝还是首例,而再往上数上个五十年,也才有个白贵妃,曾经获此殊荣。

第089章 祖训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89章祖训有传闻说,中元节当晚,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建昭帝偶遇一位对花泣露、容颜绝世的美人儿,因怜而生爱,虽未曾宠幸于她,却牢牢将之记在了心里。

这位美人儿,自然便是曾经的张婕妤、如今的静嫔了。

闻知此事后,多少嫔妃不由得咬牙暗骂一声“贱人”,复又怅然若失。

这是多么聪明的法子,根本不必去西苑凑那个热闹,只消候在陛下回乾清宫的必经之路,便有一份前程。

且不论这传闻真假,金海桥畔的小院儿,却是就此空置了下来,而景阳宫中,则多了一位丽人,与恭嫔、邓昭仪并韩昭仪,成了邻居。

知悉此事时,红药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吃瓜。

坐在库房回廊下,她咬了一口蜜罗糖瓜,惬意地眯了眯眼。

横竖她所知的一切都改了,她还着急什么?

好生吃瓜才是正经。

然而,红药这瓜注定是吃不安生了。

建昭十三年的意外与变故,绝不只这一件,其中最令人讶然的,还是发生在建昭帝身上的变化。

自回到皇城之后,除了偶尔去坤宁宫坐一坐,这位皇帝陛下竟再也不曾临幸过任何一位嫔妃,便连以美貌著称的荀贵妃,于某晚假偶遇之机,邀陛下进屋喝茶,陛下竟也躲开了。

这让红药极为震惊。

虽然坊间有传闻,道建昭帝酷爱男风,然红药在宫中活过两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胡说八道。

如同这世上绝大多数男子一样,建昭帝喜欢女人。

前世时,直到建昭末年,宫里还有一两个有孕的嫔妃呢,可见皇帝陛下虽身患重病,却也不曾忘了在广袤的田野中辛勤耕耘。

可这一世,他突然就像变了个人,清心寡欲地如同得道高僧,居然连续一个多月不碰女人。

这在前世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要知道,建昭帝至今无子,就连朝堂亦常为此事烦恼,还有臣子上折,请陛下以大齐的将来为重,广纳嫔妃、充实后宫,早些诞下龙子。

而这一世,建昭帝却像是对子嗣之事兴致缺缺。

至少红药有这样的感觉。

她只得望天兴叹。

不只这世道变了。

陛下,你也变了。

收检着库房堆成山的用物,红药一日日地清闲下去,心头万般惆怅。

这库中的每一样事物,皆是为陛下与嫔妃共度良宵而准备的,可此刻,它们孤单地躺在库房里,照着蜡烛,吃着灰,如垂暮的英雄、老去的美人,再无处用。

尚寝局,成了整个皇城最清闲的地界,好些人无所事事。

与之相比,仁寿宫最近却是差事陡增。

陛下最近虽不好女色,倒是隔三差五地便要去仁寿宫一趟,给太后娘娘问安。

于是,前往仁寿宫探望李太后的大小“儿媳”,亦成倍地增加,仁寿宫的宫人忙得脚打后脑勺。

据说,为迎接诸位“贵客”,太后娘娘已经把宝座的位置,又朝后捅了十来步。

看起来,原先的那点儿距离,已然不足以隔开那些奇形怪状的香味儿了。

到得八月初一,大晨定之时,众嫔妃发现,太后娘娘的宝座,竟然又比之前更远了十来步,皇后娘娘扯足了嗓门儿,太后她老人家也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当天下晌,坤宁宫的添置单子里,便多了一味枇杷膏。

建昭帝心疼皇后,遂连夜颁旨,着各宫熏香一律减半,更严令不得在仁寿宫熏香,若有违者,初犯禁足、再犯降等。

接旨当晚,太后娘娘便又把宝座挪回了原处。

这种种变化,红药看在眼中,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旁人也就罢了,连建昭帝亦性情大变,如何不令人讶然?

可是,讶然过后,她该干嘛还是干嘛。

一个小宫女,又能如何?

总不能拿刀子逼着建昭帝赶快去各宫睡觉吧?

纷纷扰扰间,不觉已近仲秋,天气越发地凉了下去,单衣已然穿不住了,宫人皆换上了新裁的夹衫,以御秋凉。

依大齐风习,仲秋节委实不算什么大节日,逢此节时,宫中也不过帝后二人、几位得宠的嫔妃,再加上三位公主并太后娘娘,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分食一块月饼,如此而已。

然而,今年的仲秋节,从筹备时起,便显得格外隆重。

节前数日,周皇后便命人于西苑太液池沿路布置海棠、玉簪等盆花,园丁剪枝拔草,道路亦重新修整干净,又将琼华岛诸殿、台、亭、阁尽皆打扫一新,上漆的上漆、换物件的换物件,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到得八月十三,周皇后亲率众嫔妃,前往琼华岛焚香祭告,并将上供的月饼瓜果分发各处,让大伙皆图个吉祥,随后,皇后娘娘当众宣布了一个消息:

仲秋节当晚,东平郡王将率家人进宫,与帝后共度佳节。

消息一出,又是满宫哗然。

这也是很少见的事,先帝都没这么干过。

便有年老的宫人讲古,道是不只是先帝,打从成祖皇帝算起,大齐便不曾有过宗室进宫贺仲秋节。

建昭帝又破了一回例。

这般看来,外头都在传东平郡王最近十分受宠,只怕并非作伪。

再一个,皇帝陛下心情很好,非常地好。

于是,有那脑筋灵、消息广的,便又想起了最近传遍玉京城的一件事。

说起来,这件事的起因,还在皇后娘娘身上。

便在行宫走水次日,皇后娘娘匆匆回京,竟带了八百御林军护卫随行。

此事不知怎么传开了,七月三十的大朝会上,便有几位御史当堂进谏,直言此举有违祖制,说到动情处,更是伏地泣请陛下“勿因女色而误国”。

据说,陛下满脸笑容坐在龙椅上听他们哭,待他们哭得快没气儿了,方叫来一个才满总角的小太监,命其当堂背诵《太祖训》。

那《太祖训》乃是大齐太祖皇帝亲写笔所书,当年亦曾为世人传诵,后因年代久远,又非考学必读之书,便鲜少有人去读了,许多甚至士子根本不知世上还有此文,建昭帝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来,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090章 大悦

那小太监口齿便给、记极佳,便立在那丹墀之下,脆声背诵了《太祖训》全文,竟是一字不差。狂沙文学网

等他背完了,建昭帝便将其中一句“急从权,孝乃先”拎了出来,和声问:“此句何解?”

那小太监竟是对答如流,立时细细解说其中因由,却是一段太祖皇帝的典故:

原来,当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曾被数十万敌军重重围困,几次突围皆告失败,更兼粮草不济、兵疲马瘦,那敌首扬言要于此役亲取太祖皇帝的人头。

走投无路时,先贞懿皇后却不畏凶险,亲率八百精兵,分批乔妆成向敌首之母贺寿的戏团,混入敌营,伺机烧毁敌军辎重粮草,终是解了太祖之围,那贼首亦束手就擒。

念在那贼首孝心可嘉,太祖皇帝免其死罪,那贼首亦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成了太祖皇帝麾下大将,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功成死,被追封为勇国公。

而先贞懿皇后有勇有谋,亦深为太祖皇帝敬,后来太祖登基,当年那八百精兵便成了护卫皇后的御林军,这个规制亦就此承袭了下来。

不过,往后这数百年,大齐朝一直国泰民安,再无战乱,有几位崇尚节俭的皇帝,便逐渐将皇后的护卫一减再减,建昭朝亦是如此,而太祖旧制,反倒无人再提了。

待那小监说完了典故,建昭帝便笑眯眯地从那小监手里拿过一份《太祖训》,向伏地的几名御史前一扔,笑道:“小儿亦能熟读《太祖训》,你们为朝官却一无所知,朕这大朝会,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前站啊。”

语罢,拂袖退朝。

那几个御史当下直臊得满脸通红,羞愤死,建昭帝紧接着又传旨意,着那小监为他们讲解《太祖训》,以免他们“数典忘祖、背弃先帝教诲”。

那些御史被拿住了错处,且又正拿在“读书”人却“不知书”这一事上,竟是辩无可辩,只得直跪着听那小太监讲了一个时辰的书。

好容易回了家,还没喘上口气,第二份圣旨也来了,建昭帝着他们“读好了书再去衙门上差”。

有此考语,这些御史便有城墙厚的脸皮,也要被戳烂了,真真是无颜见人,遂告病的告病、告老的告老,统统卷铺盖回家去也。

再数,建极大学士宋贯之宋阁老,竟也上了一份请罪的折子,原来,那打道回府的几名御史中,有一个正是他的门生。

此事发生在半个月前,玉京城已然传开了,只内宫消息闭塞,知道的人并不多,直到有了仲秋夜宴之事,这事儿才渐渐为人所知。

无论消息真假,总归起来唯有一句话:

龙颜大悦。

不过,这“大悦”到底与朝堂这场嘴仗有无关系,宫人自不敢妄议君心,但是,就因了有此“大悦”,陛下才会将此节cāo)办得如此隆重,还请来宗室做客,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听闻这消息时,红药倒是觉得,只怕这事儿有几分真。

她虽不通政事,可她读过好些话本子啊,那话本子里写的皇帝与朝臣斗法,不就是建昭帝现在这样儿?

照这么看,只怕陛下没少在御史跟前吃瘪,若不然,也不会高兴得这样儿。

怪可怜的。

红药生出了两分大逆不道的同,同时亦深深觉着,当皇帝也不容易的,便是跟那些官儿们耍心眼子,便要累得半死。

自然,这念头也只在她心里转转便罢,很快地,她便被另一件烦心事引去了注意力。

“西苑明儿要举宴,皇后娘娘说了,那地方人手太少,便加上六宫的也还不足,便叫六局一司抽人过去帮忙,咱们局正好最闲,抽的人手也最多。”

八月十四,尚寝局小院中,袁尚寝捏着眉心,满脸疲惫地说出了如上一段话。

一时间,满院子的风都像乱了几分,院中立着的尚寝局诸人,亦是神色各异。

红药半低着脑袋,一脸地晦气。

怎么摊上这么档子麻烦事?

“都给我警醒点儿,知道么?”袁尚寝视线着阶前诸人,面色肃然:“这趟差事断不能出错儿,等会儿蔡尚寝会叫名字,凡叫到的,都得去。”

红药黑着脸,越发有种憋屈。

前世哪有这么些麻烦?

再者说,尚寝局清闲,还不是拜建昭帝所赐?

但凡他多睡几个老婆,这事儿便不会发生。

如今可好,明晚不仅赏不了月,还得去西苑挨辛苦,这也就罢了,最怕的还是席间有什么变故。

红药笃定自己一定会被选中。

不是她自视甚高,而是这批红字辈里,就她最闲。

红菱如今还在司苑处忙着,最近两天都来不及回屋睡,直接便住在了温室;红袖与红线则被借去了承乾宫,听说是敬妃娘娘最近子不爽利,要两个烧汤煮药的小宫人。

红药无事可做,自然得去西苑帮忙。

虽然她私下里极不愿。

“大家伙儿也别太担心,就去帮个忙罢了,说不得到不了晚上就放人了。”蔡尚寝此时说道,语带安抚之意。

西苑的差事没那么好当,但凡有眼色的都看得出来,她这话也是冲着这些人说的。

若能如此,自是最好。

红药拧着眉头,心底里却觉得,这应该不大可能。

“举宴不比平常,事多人多,不比咱们尚寝局。”袁尚寝冷冷地说道,寥寥一语,便令院中氛围压抑了几分。

她逐个扫视阶前人等,神越发肃杀:“你们谨记着,上头安排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什么话该说、什么地方当去,想来用不着我来教你们吧。”

沉沉语声,在小院中回dàng)着,众人皆喏喏应是。

停了片刻,袁尚寝又道:“等会子被蔡尚寝报了名字的人,都留下来,蔡尚寝会向你们交代明儿来的都有哪些贵客,我这里只有一句,西苑那地方,人多眼杂,除了赴宴的各位贵主儿,乐成并昭和里头……”

她蓦地停住话头,威严而森冷的眸光向阶下一刮,语声陡厉:“可都听明白了?”

第091章 叮咛

“听明白了,姑姑。”众女齐声应道。

袁尚寝这话几乎已经挑明了,就是让她们留神西苑的那些淑女。

那位弹了半夜琴的华淑女,如今可是名传六宫的。

而在昭和、乐成两殿,至少还住着二十来位淑女,其中一些是始终不曾晋位的,便如华淑女之流;另有一些则如之前与梁美人打架的吴淑女,因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降了等。

无论是她们中的哪一种,眼见得皇帝举宴,天颜近在眼前,那还能坐得住么?万一有哪个胆大包天的,硬要往陛下跟前凑,那就是大事了。

袁尚寝此言,意在提醒诸人小心,莫要被这些人利用了,亦莫去招惹这些闲事。

红药便暗自摇头。

袁尚寝这话,说得太过于轻松了。

宫人本就是奴婢,那些淑女位份再低,也是主子,主子若是定要奴婢做什么,奴婢能说个“不”字儿?更何况她们这些小宫女,根本就是草芥一般的存在,随便来个管事就能定了生死,又哪有本事与主子抗衡?

袁尚寝这是当女官当久了,浑忘了宫人难为。

思及此,红药不由满腹憋屈,无力更兼无奈。

前世的时候,根本就没这些麻烦事,而今生却是一桩连着一桩,让人防不胜防。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立在烟波桥上,望着眼前的千顷波光,红药委实很想一头扎进去,干干脆脆地病它一场,躲开这些麻烦。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外安乐堂如今也不太平。

有个老太监得了伤寒,已经传了十好几个了,病死的至少有一半儿,如今那地方是有进无出,堪比阎罗殿。

红药不想去冒这个险。

自个的身子,自个保重,备不齐明晚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就过去了呢?

红药不停地这样安慰着自己,心里仍旧七上八下地。

再发了会呆,眼见得天将向晚,她只得怏怏回了屋,用了一顿无滋无味的晚饭,方才睡下。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东边的天空方现出一抹鸭壳青,红药便醒了。

昨晚她睡得早,此刻精神完足,躺了一会,到底躺不住,索性起床梳洗,又去窗外给芍药浇了些水,收拾停当,便去大膳房用早饭。

半路上,恰遇着红梅并另一个叫刘寿芬的司舆处宫人,亦是要去西苑当差的,三人便做了一路。

“我昨儿还以为,今天下晌才去西苑帮忙,不想竟是一早就要去。这一去,怕要天黑透了才能回。”刘寿芬当先道,圆润姣好的脸上,含了几分忧色。

她在宫里呆了好几年,颇知“宴无好宴”的道理。

红梅却是一脸欢喜,浓眉大眼都笑开了,拉着红药一个劲儿地道:“那多好哇,那多好哇。听说琼华岛晚上还要放焰口呢,咱们正好瞧瞧。”

见她一脸地神往,红药与刘寿芬对视一眼,摇头不语。

红梅此前一直在大净房当差,红药两世与她结识,都是在刷恭桶之时,而自自来到尚寝局,她又在司灯处打杂,平素很少有机会出门儿,如今得以去西苑,自是欢喜不禁。

去大膳房用了早饭,三人复又转去尚寝局小院儿,与众人汇合。

此时已是卯正时分,天边的鱼肚白渐渐转作艳丽的绯色,再数息,红光耀目,流金般的薄云拥出一轮红日,屋脊上金波流转,刺得人张不开眼。

“这天气倒真不错,晚上的月亮想必也好看。”抬头看了看天,于寿竹含笑说道。

她今日负责把众人领去西苑。

说罢此言,她又转眸望向红药等人,柔声道:“你们好生当差就是,不过一天的功夫也就得了。袁尚寝说了,等回来了,都有赏。”

诸人齐声应是,其中又以红梅的声音最为响亮。

能瞧热闹,又有赏钱,她快要乐晕了。

于寿竹便命众人排了队,挨次将她们唤至近前,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一遍,见众人穿着打扮并无逾制之处,方颔首笑道:“很好,咱们这便去吧。”

说着便当先提步,众女鱼贯跟上。

因有东平郡王府一家入席,且六宫差不多的贵主儿们皆要于西苑领宴,故这一路前往西苑,关卡比往常严了数倍不止。

除尚宫局并宫正司的人手外,御林军、金执卫及内府亦加强了巡视,行不上数步,便会有一队拿刀仗剑的兵卒或侍卫,肃容而过。

至此,红药等人尽皆敛首低眉,大气不敢出,只埋头赶路。

沿玉带河一路南行,过了五、六道关卡,复又转西,出了西华门,便是西苑了。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众人才一跨入苑门,便有一阵清浅的花香,携风而至。

“好香啊。”一个小宫人悄叹一声,抬头四顾。

院门处,几树晚黄开得正好,翠叶间碎金点点,地上满是落英,半萎的花朵残香袅娜,杂在新开的花香中,恬雅清瑟,直叫人心神一爽。

这里不比那些关卡,倒是用不着那样严守规矩,于寿竹便笑着轻声道:“听说这木樨树还是成祖皇帝亲手种下的呢,如今也快百年了。”

包括红梅在内的三、四名小宫人,皆是头一次来西苑,此际便免不了东张西望起来,时而悄声议论。

唯有红药,目不旁视,行止端庄,很有些鹤立鸡群之意。

于寿竹见了,暗自点头不语。

据她所知,红药没来过西苑。

前番中元节时,红药自愿替了芳葵的班儿,在小库房守了半宿,远远躲开了那热闹。

此际,她虽然人在苑中,却仍旧谨守规矩,一眼不多看、一步不多行,于寿竹越发觉着,这孩子她真是要对了。

在拐角的梅花门验过腰牌,众人便直奔琼华岛,一路上,于寿竹有意放慢脚步,逐一指点着各处殿宇亭台,不只说出其名目,更细说了这些地方派什么用场,何处有人看守、哪条岔路通往哪里等等,末了又道:

“你们只把这几处记牢了,若等会儿得了闲,再自己走上一遭。只要记熟了路,便不会跑错地方,有什么事,你们也知道往哪里去找人。”

第092章 领路

众人闻言,俱皆应是。

于寿竹似还有些不放心,加重语气又道“前头袁尚寝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这地方比六宫还要大,不管当什么差事,你们来回便只从这条道儿走,便有小道儿、近道儿,你们也别顾着便宜抄近路,只记牢了走这一条路便是。”

这是怕有人生事,拿这些宫人顶缸,让她们别乱跑添事儿。

见她说得郑重,诸人俱皆凛然,气氛亦变得沉重起来。

于寿竹点了点头,复又举目望去,见琼华岛已然在望,便最后一次叮嘱道“莫乱跑、莫乱瞧、莫乱语。记着三这句话,自能当好差事。”

红药等人肃容应下。

于寿竹笑起来,摸了摸几个小宫人的头,便将她们带去了琼华岛。

岛上此时正是一派忙乱,一个身量高瘦的掌事宫女迎来,和于寿竹做了交接,点清人数,便将她们带上了岛。

红药搭眼看去,微微一叹。

又是熟人。

那高瘦掌事宫人名叫姜寿菊,十年后,她便是西苑总管,此人十分刻薄、爱财如命,当年湘妃在她手底下很吃过些苦头。

不过,她倒也并非心狠手辣之辈,由她管着的西苑,还算是个能活命的地方。

匆匆想罢,那厢姜寿菊已经开始分派差事,因见红药生得干净,便命她去临时搭的灶上烧茶。

这算是个闲差,另一些宫人却没这般好命,不是去搬花,就是去扫地,要么就去抬东西,各各忙于差事,连红梅都没空看野眼了。

红药也穿上大号的粗布围裙,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兢兢业业地守着灶火,一锅接一锅地烧着茶。

莫小看这只灶台,今日琼华岛上所有宫人的茶水,皆从此处来,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一整个白天,红药在烟熏火燎中度过,待暮色将至,灶台终被拆去时,她已是满面乌黑、两眼通红,活脱儿一只黑兔子。

去井边洗净头脸,又将发髻衣衫理了理,红药便又马不停蹄,被姜寿菊赶去各处传话。

开宴在即,各处皆在做最后的准备,从花盆的位置,到登楣子上铺着的锦垫,无不要经过最严格、最精细的查验,以防出现任何一点问题,惊扰了贵主儿们。

也正因如此,需要往各处传话的活计便犹为重要,添减、改换、挪动等等,虽皆不是什么大事,可传错了一言半语的,弄出岔子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姜寿菊亦是见红药老老实实烧了一天的灶,说话行事都十分稳妥,比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宫人强多了,这才对她委以“重任”。

于是,接下来的那半个时辰,红药直是疲于奔命,鞋底都快磨出洞来了,总算在黄昏之前,诸事妥当。

红药亦就此得着了喘息之机,躲在芭蕉园的一处背阴处,与几名宫人吃了晚饭。

晚饭十分简单,不过是干饼咸菜罢了,连汤都没有,只有白水。而即便如此,红药亦是狼吞虎咽,连吃了三大块饼,才算解了饥火。

这一整天的活计,比她在小库房两天的差事还累。

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她往四下看了看。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天空是纯净的烟青色,几粒星子斜缀于一隅,清冷、疏落,如漫不经心的看客,俯瞰着这莽莽尘世。

不知何时,琼华岛上已亮起了灯,红与黄交织着,太液池的莲叶上,浮着一盏盏水晶烛台,剔透而细碎的光影倒映于粼粼波光之间,明河澄净、风清月白。

红药又将视线往回掠,便见通往琼华岛的那条长路上,亦悬着好些彩灯,艳丽得如同绽放的烟火,风起时,摇曳得一路斑斓。

红药痴痴地看着,心头悸动,委实难言。

自打重生之后,她无一日不在谨小慎微中度过,此刻举眸,才终是发现,禁宫风物,亦自有它的一种美丽。

那是一种华贵而又不真实的美,虚幻、空洞,却又如天边那轮皎月般,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向往与追逐。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心下无限怅惘。

用罢了饭,红药等人便离开了芭蕉园,转去兔儿山待命。

原以为接下来会闲上些时候,不想,姜寿菊转脸便又找上了红药,给了她一宗新差事

领路。

“你这孩子,瞧着年纪不大,差事倒是办得挺妥当的,生得也还干净,便去给那些姑姑们领路吧。”她似是对红药甚为满意,笑容颇真切。

说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路你都认得了吧?若不记得,我再叫人领着你走一次。”

红药忙道“回姑姑的话,路我都记下了。只不知姑姑要我领哪一条路?”

听了这话,姜寿菊心下越发满意。

果然的,尚寝局也不尽是笨蛋,这一个就非常聪明,听这问话,便知是当老了差的,比那六宫里的都不差。

她这话其实倒也不算错。

两世人生,在宫里当了二十来年的差,红药完全称得上“老江湖”,这些差事里的关窍,自是门儿清。

举凡大宴,领路是要分作好几种的去净房是一路;换衣裳的是一路;还有一路,倘或有奴婢现犯了错儿,要被拖下去的,又不想叫她们扰了主子清静,亦会有专门的收押之处。

自然,这还只是给奴婢们领路,若是替主子引路的,则又是另一拨人了,红药这些临时借来打杂的,自是捞不上这等肥差。

“你便领着换衣裳那一路吧。”姜寿菊挺喜欢红药的,便予了她最轻省的一处。

红药应了个“是”,姜寿菊便命个小宫人予了红药一盏绛纱六角宫灯,又给了她一个小布袋儿,说道“灯笼里的蜡烛够烧上半个时辰的,若是灭了,这布袋里头有替换的蜡烛和火石,你自己换上便是。”

红药接过布袋儿系在腰间,提起灯笼瞧了一眼,便见那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衣”字。

这字写得极妙,从远处看去,恰似一件飘舞的女子衣裙,无论识字与否,一眼便能瞧出。

第093章 绣鞋

“快去吧,这会子想是开宴了,今儿来的人多,别叫她们等着。”姜寿菊吩咐道。

红药恭声领命,挑着灯笼出了小院儿。

兔儿山离举宴的琼华岛颇远,一应打杂跑腿的宫人,如今俱皆呆在此处,也是不令她们冲撞贵人之意。

红药一路走得飞快,不消多时,便离开了兔儿山。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因沿途皆有宫人挑灯往还,纵是山路,亦不觉怕人。

待行至路口时,她略停步,踮脚往北面张望。

今晚的宴会,便设在琼华岛最大、也最华丽的广寒殿,当此际,明月如霜、灯火绚烂,风里还杂着隐约的细乐声,因离得远,并听不真切,飘飘渺渺地,仙音也似。

红药呆看了一会儿,复又择路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一条三岔路口。

这里便是她今晚当差的地方。

在这个路口的正北方向,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宫道,道左是一片梧桐树林,白日浓荫匝地,此际亦是月影错落。沿此路向前便是迎翠殿,而迎翠殿便是今晚宫人的换衣处。

红药需做的,便是守在路口,凡有需要换衣的宫人,自会有人将其带至此处,再由红药引去迎翠殿。

至于东首的那条碎石短径,行至路穷处,便是琼英桥,下桥再走上一段路,则是承光殿。

承光殿乃是今晚贵主们醒酒之处,亦建在一所小岛之上,与琼华岛以一座廊桥相接,细说来,应该也算是琼华岛的副岛吧。

红药站定之后,将一应路径看熟记牢,正想着缓口气,却不想那边匆匆行来两个宫人,其中一个正是专管着送人至此的小杂役,在其身后则跟着景阳宫的一名宫女,红药虽不知其名,看着却是面熟。

只是,这宫女此刻的形容有些狼狈,裙子上一大片水渍,瞧着像是茶水。

红药暗地里“啧”了一声。

这是一整碗茶都合在裙子上了罢。

开宴这才多会儿啊,这就出事了,当真不消停。

“姐姐,劳驾。”那小杂役笑着将那宫女带到,便退了下去。

红药笑应了一声,领着那宫女去迎翠殿换了衣裳,复又将其领回,整个过程中,二人未交一语,连眼神都没碰一下。

那宫女显然不愿多说,红药亦巴不得当个瞎子哑巴,两下里竟也默契。

送回那宫女没多久,又有个小宫人身上洒了肉汤,好好的一条青裙弄得黑一块、白一块地,一股子肉味儿,闻着倒是挺香的,只她却极委屈,两个眼睛都哭肿了,抹着眼泪随红药去换了衣裳。

接下来,换衣之人竟是络绎不绝,红药忙着来回引路,直忙得四脚朝天,待再抬头时,才发现夜已渐浓,此刻正是玉宇澄空、清辉弄影,照得满世界剔透,好似一大块水晶当头罩下。

当真好月。

立在迎翠殿门口,红药感慨一声,取出帕子拭着额角细汗。

这是第九个了。

算算上菜的时辰,羹汤酒水什么的应该已经全都上完了,接下来想必会安生一些。

红药呼出一口浊气,垂眸看向手中灯笼。

红烛只剩下短短一截,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好在今晚月色甚好,这条道儿也还平整,倒不虞摸黑换蜡烛。

正想着,倏然脚步声响,却是里头的人换好了衣裳,红药忙回头笑问:“换好了么?”

那宫人是个年约三旬的中年女子,相貌颇为清秀,此时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换好了,劳您的驾。”

态度倒是很客气。

红药摆手而笑,挑灯在前,踏上来路。

不想,二人还没走上两步,忽见一人自远处下飞奔而来,月光下只瞧见她纷飞的发丝,口中还唤着:“曹姐姐、曹姐姐,快着些,主子叫您呢。”

唤的正是随在红药身后的宫人。

那曹姓宫人一怔,旋即快步上前迎向来人,两个人很快便碰了头,凑在一处迅速又轻声地交谈了几句。

红药远远地站下,再不往前挪半步。

人家有急事,她自不好凑过去,总要给人家一个说小话儿的地步不是?

此时,那曹姓宫人已与来人说罢了话,回首时,面色青白,隐有焦色。

只怕事情不小。

红药心下思忖着,耳听得那曹姓宫人歉然道:“对不住,我们得先回去了。这道儿我认得,不劳您送。”

余音未了,她与来人转身就走,如银月华下,二人的衣袂尽皆被风吹得鼓荡,须臾便去得远了。

红药恨不能离她们再远些,又独自站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她们差不离也该回去了,这才放缓脚步,一路左顾右盼,似是赏月观景一般,漫步而行,心下却在猜测着出了何事。

依据她前世的经验,这等大宴,不闹出人命来就算是好的了。

只是,这曹姓宫女到底是服侍谁的,她一时却想不起来。

心头思绪转动着,蓦地,红药眼前一暗,她陡然回神,这才发觉,原来是灯笼熄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何时,风卷薄云,一轮明月穿梭其间,时隐时现。

“这风倒大了起来。”她低低自语,左右顾视,见不远处有一株合抱的梧桐,倒是能够挡风,遂快步行至树旁,将灯笼搁在地上,摸索着解开腰畔的布袋,翻找火石与蜡烛。

风一阵紧似一阵,月华亦是深浅交替,她微垂着头,恰可见地面上映着的梧桐叶影,大片的锯齿状叶片交错着,斑斑驳驳、随风摇曳,看得久了,让人眼花。

红药闭了闭眼。

再张眸时,斑驳树影间,多出了一双鞋。

一双女子穿的绣鞋。

石青绣兰草丝绢鞋面儿,沾了几星泥灰。

红药呆呆地看着那双鞋。

两息后,一股凉气陡然自脚底直窜头项,她手一抖,“啪嗒”,布袋掉在地上,火石与蜡烛散了一地。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绣鞋突地向前一窜,随后,一只冰冷的手便扣住了红药的腕子。

“别叫。”

含糊不清的语声,似男似女,又仿佛并非人的声音,虚飘飘浑不着力,却又带阴冷与森然,硬是将红药快要破出喉咙的一声尖叫,又给逼了回去。

第094章 帮忙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94章帮忙红药整个身子都僵了,头皮发紧、手脚冰凉,牙齿“格格”作响,浑身打摆子似地抖着,手腕本能往回抽。

不想抓着她的那只手力道极大,铁钳般牢牢地扣住她的腕子,随后,一样又硬又冰的事物,便强塞进了红药掌中。

“这银子赏你,你帮我做件事。”那声音再度开了口。

这一回,红药终是听清,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很标准的玉京腔调,语气平实,听不出情绪。

她勉力抑住疾跳的心,哆嗦着捏了捏掌中坚硬的事物。

是银锭。

得出这判断,红药心头终是稍安,因惊恐而混乱的神智,亦渐渐恢复了几分。

这声音很耳熟,仿佛前不久还曾听过。

她颤抖着抬起头。

恰此时,风吹云散,清光乍涌,眼前一切纤毫毕现。

红药的身前,立着一个穿掌事服色的女官,平板的脸,眉细眼长,身量微丰。

康寿薇?!

红药瞳孔缩了缩,后心倏地窜出一层细汗。

她怎么会在此处?

淑妃娘娘呢?

那一刹儿,红药那平素动得极慢的脑子,竟是转得有若被皮鞭抽打的陀螺,成百上千个念头齐往上涌,令她生出一种微微的眩晕感。

仅是康寿薇此际诡异的现身,便已然足够排演出无数戏码了。

红药仿佛听见脑壳转动过快发出的“咔咔”声,眼前居然开始冒起了金星。

这是要晕的架势啊。

红药唬出一身冷汗,忙闭目深吸了几口气。

清冷的草木气息,含着秋时特有的萧瑟,令她脑中一清,眩晕感亦随之淡去。

康寿薇此时也认出了红药,面上划过一丝愕然。

前两日红药才去翊坤宫办过差,她们还说过两句话,不想竟在此处重逢。

一时间,二人俱皆无言。

数息后,还是红药当先反应了过来。

她反手一拉康寿薇,牙齿打着架道:“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去去去……去树后说。”

一连串的“姑姑”、“去去”,倒似鸟儿叫一般,滑稽得很。

只此时二人皆无玩笑的心思,康寿薇点了点头,与红药转到了树后。

“你帮我个忙。”

“姑姑有何吩咐?”

一俟站定,二人几乎同时开口,旋即又皆一怔。

红药凝了凝神,微微敛首:“姑姑请先说。”

康寿薇松开了红药,张口欲言,忽又似想起什么,朝她一招手:“你随我来。”

语毕,转身步向林深处。

红药心中直是叫苦不迭,然而却也知晓,事情已经沾上了,甩是甩不脱的,只能且行且看。

“姑姑且稍待。”她低唤一声,返身去到路边,捡起散落的灯笼等物,复又回转。

康寿薇等她回来了,便带着她三转两转,来到了一处山石子跟前。

到得此处,红药已然猜出了一个大概,登时那嘴里像被人塞了黄莲,苦得发麻。

淑妃啊淑妃,您老这是遭人暗算了罢?

这也就罢了,西苑这么多的山石子洞,您挑哪一处猫着不好,干嘛非到我管的这条道儿上来啊?

真是……活倒了八百辈子血霉了。

红药心下大呼晦气,面上神情却很平静,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康寿薇微觉讶然,看了她一眼。

到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定,六局的宫女,果然都很拿得出手。

“这么着,你拿我的腰牌去一趟翊坤宫,替我取条月白湘裙裙回来。”时间紧迫,她很快便按下杂念,将话挑明了,单手擎着腰牌递过去,又拿下巴点了点红药手中的银锭:“等回来了,我再赏你双份儿的。”

红药闻言,只有苦笑。

赏钱多有什么用?

得有命花才行啊。

再一个,这大黑晚上的,让她一个小宫女从西苑来回翊坤一趟,那么远的路,那得多少功夫?

如此想着,红药上前一步,低声道:“姑姑,不是我不愿应承您,实是您这法子怕不行。一来,今儿关卡很严,我拿着您的腰牌也未必真能去得了翊坤宫;二来,就算我去得了,这一来一回的路可不短,恕我多嘴,等我回来的时候,这宴怕都要散了,您……等得及吗?”

淑妃娘娘等得及么?

这是她的未尽之语。

康寿薇听懂了,于是,深深地皱起了眉。

她自然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法子,然此时此刻,别无他法,只能一试。

“叫她进来吧。”山洞中倏然响起一个声音,柔婉的声线,似能想见说话之人的清丽。

是淑妃的声音。

果然是被人暗算了。

红药暗自撇嘴,看了康寿薇一眼。

康寿薇只犹豫了一息,便应了个是,将红药带进了山洞。

洞中漏下参差月影,虽地步不大,却转折蜿蜒,叫人一眼不能望尽。

红药略举眸,便见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隐约立着一人,云鬓高耸、身姿婀娜,不是淑妃又是哪个?

“给淑妃娘娘请安。”情知此时不是藏拙之时,赶快把事情了结掉才是上策,红药干脆便点明了淑妃的身份。

“免了。”淑妃摆摆手,也不多言,提起裙摆行至月光最亮处,半转身子背向而立,清婉语声中,微带了一丝焦切:“你瞧瞧,可有法子?”

红药凝目看去,面上立时涌出些许惊艳。

那是一条极漂亮的长裙。

打眼看去,应是湘裙的形制,却远远不止八幅,只怕二十幅也不止,裙幅之外,又拢了数层轻纱,那纱料是红药两辈子都没见过的,蓬松如月晕,重重叠叠、影影绰绰,似是将那著裙之人拢于漫天月华下。

此外,那裙子的颜色亦极美,是极浅的一种月色白,通常说来,这种颜色的裙子会有一股子仙气,可这一条却不同,其雍容华贵,宛若盛开的白牡丹。

前世今生,红药还是头一次瞧见如此奇异而又美丽的裙子,只可惜,在裙摆后腰的下方,有着一大团污渍,月华下瞧来十分明显,很像是葵水。

“这裙子,举世只此一条。”淑妃幽幽语道,语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让人浮想联翩的一句话。

“这不是葵水,就算是,这时候也洗不净了。”康寿薇此时亦开了口,三言两语间,便将她主仆二人的难题给说明白了。

第095章 扎花

红药拧着眉头,心下犯难。狂沙文学网

她并不知此事前因后果,亦绝不会多问。

她只知道,她这是摊上事儿了,且还是大事,若不想法子化解,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而去翊坤宫取一条新裙子换上,绝非良策。

该怎么办呢?

快想想,快想想啊!

红药拼命地转着脑瓜子,前世的、今生的,全都搅在了一处,脑门儿阵阵发烫,几乎便要炸开。

蓦地,那片混沌而炽烈的意识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了过去。

她登时张大了眼。

“这这这……这裙子不必换,现拿东西把那一块儿盖盖盖盖……盖上就可以了。”

她急急语道,口吃得厉害,嘴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可她仍旧以绝大的力气强自镇定下来,将手指向南面,又续道:

“南南南……南织堂离这里很近,里头有现现现现……现成的布,针线也是全的,奴婢从前在内织染堂学过扎花儿,虽那原是染色用的,只那花束集缀起来拿线缝上也还能看,把它缝在那一处挡着,勉强倒算是个花样子。”

越往下说,她的语速便越快,也越顺畅,脑中的念头一连串地往外喷涌,一时也不得礼数规矩,飞奔至淑妃边,蹲下来指点着裙摆道: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可以缝上扎花儿,不必单显着那一朵,多缝几朵,这样既没大改了这裙子,又不突兀,还能将那一块掩住,娘娘觉着如何?”

临时换裙子,两下里区别太大,很容易被人瞧出来,而红药这法子,只是在裙子上做些改动,便不那么明显了。

淑妃与康寿薇皆是眸光一亮。

“这法子好。”沉吟片刻后,康寿薇当先说道。

若是样式寻常的裙子,直接缝上扎花儿会显得不伦不类,可这条裙子本就与众不同,这般改一改,说不得还能收到奇效。

淑妃亦颔首:“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她似又迟疑起来:“这得要多大的功夫?”

“回娘娘,不会太久的,娘娘若觉得行,奴婢这就去南织堂。”红药笃定极了。

这一刻,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到底起了些作用,她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做了两辈子的针线活儿,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此外,西苑的路她很熟,从此地去南织堂,来回也要不了多会儿。

更何况,这也是此时唯一可行之法。

她壮起胆子,抬头望向淑妃。

月光映进她的眼眸,清亮、干净,似是能从那眼睛里望见人心。

淑妃怔怔地看着她,几乎被这双清亮眸子蛊惑了去,下意识就想应下。

可很快她心头忽又一凛,不由迟疑起来,蹙眉道:“可是,南织堂一直都有宫正司的人守着,怕不好进出。”

“今儿晚上她们应该都不在。”康寿薇代替红药回了话,复又解释:“宫里人手一直不够,今晚她们都上琼华岛并那四处巡视去了,方才上岛的时候,奴婢还瞧见她们来着。”

顿了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红药亦暗道了一声侥幸。

她也是因了南织堂乏人看管,才冒出这念头来的。

幸得最近人手不足,倒给了她绝处逢生之机。

这般看来,人手不足也有不足的好处。

“如此。”淑妃喃喃自语,又沉吟了两息,终是颔首:“那就这样吧。”

这已是目今最好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快去快回。”她向红药挥了挥手。

红药屈膝应是,转便飞跑了出去。

眼瞧着那小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淑妃不由叹了一口气。

如今,只能把宝押在这小宫女上了。

见她愁眉不展,康寿薇知其还在担心,遂上前劝道:“娘娘安心,这法子比奴婢那法子好了太多。奴婢虽不会扎花儿,帮着缝一缝还是成的,两个人手脚快些,花不了多少功夫。”

淑妃“嗯”了一声,耳听得洞外脚步声轻细,很快便被夜风扫去。

“这孩子……还会回来么?”她低声问,眉间隐有忧色。

“只要她没笨到家,就一定会回来。”康寿薇淡声回道,神色泰然。

这种时候若还想着脱,那就太笨了。

两方面都挑明了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药但凡敢跑,不必淑妃出手,康寿薇随便一句话,就能断了她的活路。

再一个,淑妃娘娘是何等份?

想那顾红药也不过是个管库兼跑腿儿的,如今有了这向上爬的机会,若不进反退,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淑妃闻言,心下稍安。

她这也是关心则乱,此刻被康寿薇一言提醒,自是明白了过来。

诚如康寿薇猜测的那样,红药根本没有逃跑的打算。

离开密林后,略辨了辨方向,她便抄近路去往南织堂。

这一刻,她越发感谢前世的湘妃。

正因有了湘妃,红药才会在西苑住了那么些年,对西苑各处了若指掌,否则,今夜困局,怕是难解。

捺下心中诸般杂念,红药一路飞跑着穿出密林,三转两绕,很快便到了南织堂。

今晚的南织堂,果然看守松懈,只一名老妪值宿,宫正司的人一个不在。

康寿薇给红药的那锭银子,派上了大用场。

那银锭足有二两重,老妪一年也未必挣得了这么多,又见红药腰牌俱全,自是开门放人。

红药用最快的速度在南织堂搜罗了一圈,将一应用物找齐,尽数塞进袖笼,便又匆匆离开。

临出院门时,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云层稀薄,被西风拂作一片片丝絮,如水月华铺泻而下,楼台亭阁似铺了一层银纱。

她的心亦如这月色,剔透而又欢快,步履亦比来时轻松了好些。

只消真叫把淑妃这尊大佛给打发走,这夜宴怕也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她自回她的小库房,再不掺乎这些烂事儿。

自南织堂转东,绕过一条短径,正要拐进那条近道儿时,红药后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断喝:“什么人?”

“哗啷”,铿锵剑鸣伴着男子低沉的语声,斫碎漫天月华。

红药心头巨震,脚步亦停了下来,整颗心都缩紧了。

第096章 眉眼

便在这电光石火间,红药那惯是混沌的脑袋瓜子,竟变得格外灵透,几乎便在剑鸣响起的同时,她已然转过身去,口中流淌出从容不迫的语声:“将军有礼,奴是尚寝局的,今晚暂调在此当差。”

一面说话,她一面迎着月光高举腰牌,抬头望向前方,以使来人看清自己的脸,亦令得她籍此看清对方。

算她倒霉,来的竟是一队巡罗的侍卫,好在她不曾跑。

红药此时不由大感庆幸。

在侍卫的跟前跑,那就是在作死,最聪明的法子,便是老老实实亮明身份。

幸运的是,此处已离着南织堂有些距离,那条近道亦能通往兔儿山,到时候随口说一句,也不算撒谎。

她的确是兔儿山的一名杂役,这话走到哪里都没错。

此时,那队侍卫已然行近,绛衣皮甲、腰悬佩剑,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大大的“金”字。

金执卫的巡逻小队。

红药一眼掠过,复又半敛了眸,并不与来人对视。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金执卫中有一些乃是边军调来的,算是外男,身为宫女,自需避嫌。

“老李,把剑收了,别吓唬小姑娘。”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呛啷”,那个叫老李的人似是很听话,还剑入鞘,仿佛还挺失望似地咕哝了一句:“怎地是个毛丫头?”

“那不然呢?你还想在这地方找个毛头小子不成?”那温和的声音沉了下去。

周遭却扬起一阵低低的男子哄笑。

那老李像是很不服气,强辩道:“刚才分明有个小子跑过去了,大概这么高。”

他约莫是比了个高度,于是,又招来一阵哄笑,便有人问:“我说老李,你看看你比的这身量,再瞧瞧这小丫头,那能一样么?”

“这个……”老李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哄笑声再度响起,却又很快被那温和的声音喝止:“噤声。”

笑声立止。

看起来,这说话很温和的人,应该便是一队之首了。

红药始终半低着头,只能凭声音猜测。

“劳驾,这腰牌我得验一验。”那个首领向前走了几步。

红药听着他的音线,平稳沉静,一如他的足音,在离她两步的地方停下。

仿佛还微弯了腰。

随后,她的手掌便空了。

她下意识抬了一下头。

月光扑上来,兜住了头脸。

红药的眼前,是一副放大的眉眼。

利落的眉,干净的眼。

他低眉望住她,审视地,亦是温和地,眼睛深处的月光,也干净。

红药的头低了下去,心却像仍旧留在原处,一刹那,忽尔落低。

她恍了一下神。

那一瞬,如同从高处一脚踏空,怪让人不舒服的。

“可以了。”腰牌很快回到了红药掌中,随后便是靴声橐驼,杂着刀剑碰撞之声,俄顷远去。

确定周遭再也无人,红药双脚一软,险些坐倒。

她都快要吓死了。

所幸她拿着六局的腰牌,若是换成六宫的,只怕那首领还要多问两句。

她倒也不虞露馅,只恐耽搁了正事。

说起来,这队金执卫也真古怪,如何巡视到此处来了?

他们不是该守在西苑外头的么?

那琼华岛上各路嫔妃俱全,他们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不过,这些皆与红药无关,她还是早些把手头的麻烦了掉才是正经。

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红药不再多想,重新转上来路。

所幸,接下来一切顺利,她安然回到了山石子洞。

康寿薇正在山洞前踱步,素来沉稳的脸上,此时亦是满面焦灼,一见红药,立时飞奔了过来,急声问:“都拿来了?”

红药扶腰喘着大气,点头道:“都备齐了。”

“那就好,进来吧。”康寿薇转身进了山洞,红药忙跟了进去,将袖笼里的东西尽皆搁在一小块平整的石头上,摆得满满登登地。

淑妃此际亦是心如油煎,问都没问一声,抬脚便站去了月光下。

红药与康寿薇飞快地告了声罪,便蹲在她脚边忙活开了。

选色、裁布、扎花、缝补……

红药发誓,接下来的这小半炷香时间,是她两辈子以来手脚最麻利、脑袋最清醒的时刻,而她的针线活儿亦发挥到了极致,前世扎的花儿全部加在一处,亦及不上今夜。

“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够迸发出非同一般的力量。”

莫名地,红药竟想起了话本子里的这句话。

而当她终于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头时,从腕子到手指尖,已是酸痛不已,脚也蹲得麻了,起身时晃了晃,“噗嗵”一声,重又坐倒。

康寿薇亦是两手轻颤,连声音亦是颤抖的:“娘娘且瞧瞧,这样可行不行?”

淑妃嘴角噙笑,眼圈儿都有点泛红了。

月光投射在裙摆上,轻纱如月晕铺散,几朵绽放的白牡丹隐约其间,别致、繁复而又华丽。

“很好,本宫很喜欢。”她微笑着转动裙摆,轻纱浮动、花瓣摇曳,仿似怒放的牡丹于月光下迎风招展。

成了。

红药痴痴看着那裙摆,一脸地目眩神迷。

没想到,这临时缝上去的扎花儿,竟与那裙子格外合衬,仿佛是它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月亮比方才升得更高了些,清光皎洁,淑妃离开山洞时,广寒殿中的欢宴,想亦到了最热闹处。

不过,那华筵上的情景,红药却是瞧不见的。

揣着淑妃娘娘亲赏的一小袋金豆子,她恍恍惚惚地回了兔儿山的小院。

姜寿菊正等得急,一俟她来,也不及问她方才去了何处,拍着脑门儿说了句“谢天谢地,可算回来了”,一把拉过她往旁一推,道:“喏,就是她了,我这里也就这几个能用的,再多的,你便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变不出来了。”

红药被她推得趔趄了好几步,终是如梦方醒,举首四顾,便见自己正与一群小宫人站在一处,其中一个竟是红梅。

“这是怎么了?”红药完全不知出了何事,比着口型问红梅。

红梅摇摇头,又往院子东角呶嘴。

红药扭头一瞧,登时脸就黑了。

谢禄萍!

天杀的,她怎么来了?

第097章 笔墨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097章笔墨谢禄萍乃坤宁宫掌事宫女,亦是皇后娘娘最信重的人之一,此时,这位谢掌事正板着脸站在不远处,门神也似。

这又是要干嘛?

红药好想哭。

她这手脚才恢复了点知觉,心肝五脏也才归了位,谢禄萍居然又来了。

这肯定又有事儿啊。

红药满嘴发苦,恨不能抓两把头发泄愤,却又不敢,只能缩着脑袋装鹌鹑。

此时,谢禄萍的心情与红药如出一辙。

她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没法子了。

当初皇后娘娘就向陛下建议过,夜宴少请点儿人,找几个嫔妃意思意思就得了。

可架不住陛下他老人家高兴啊,大手一挥,诸嫔妃齐齐登场。

你说说,这么些个妖精,皇后娘娘再是厉害,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是?

明面儿上看着,宴上诸处皆好,宾主尽欢,可暗地里,各路人物可没断了唱戏,一出接一出地,光是谢禄萍亲命人拖下去的婢仆就有七、八个。

再加上扭脚的、落水的、摔断了门牙的……总之,一应欢愉的背后,皆是皇后娘娘不停收拾烂摊子的结果,幸得太后娘娘也派了人来帮衬,若不然,还不知闹得如何呢。

而饶是如此,人手也已经十分不够,连上菜都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原本依周皇后的意思,吃完了饭,大家早早散了也好,这么好的天气,睡觉不好吗?

可是,陛下却是兴致甚浓,酒足饭饱之余,竟还要赏月吟诗。

这一动笔墨,便要人服侍,可周皇后已经把能派的人手都派下去了,再没有多余的婢仆服侍笔墨,不得已只能压着谢禄萍,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凑齐八名宫女,要求模样干净些、年纪也不能太大。

委实是人一大了,心思就多,周皇后是怕了她们了,宁肯小些,规矩上头差些,只求不生事。

谢禄萍掉脸便红着眼睛杀进了兔儿山,立逼着姜寿菊安排人手。

放眼整个西苑,也只有姜寿菊手头还有几个好的,别处要么是人老成精的,要么就是太过粗鄙的,去了也派不上用场。

姜寿菊被她赶得手忙脚乱,只得将能用的人都召齐了,红药亦在其中。

自然,这内里详情,她一个小宫女是根本不知道的,因见谢禄萍黑着脸,似颇不虞,红药亦不敢多看,老老实实地站着。

谢禄萍冷眼扫视了一圈,高高矮矮十来个人,除最后一个进来的还算看得过眼,余下诸人,差强人意。

她摇头暗叹,却也知道,这时候容不得她精挑细选了。

上前几步,先将几个年岁大剔除掉,再去掉几个粗手大脚的,回头一数,居然还差着一个。

谢禄萍脸越发地黑,想了片刻,勉为其难地朝红梅一点手:“就你吧,你也来。”

这一个虽生得不大好,面相倒还老实。

语毕,转向红药等七人,沉声说道:“你们每两个人排成一排,跟我去琼华岛。”说着便抬脚跨出了屋门。

红梅方才被刷了下去,心下还有些失落,此时重又中选,立时笑得一脸开心,自然而然地便行至红药身旁,与她结作一队,又悄悄拿胳膊肘拐她:“红药,咱们又在一起了呢。”

红药忙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引颈张望。

谢禄萍果然听见了,停步回首,冷冷眸光往这厢一扫:“都不许说话,快着些儿。”

红梅立时身子一缩,红药亦低了头,二人再不敢出声。

谢禄萍心里正急着,训完了话便又快步疾行,方一出得兔儿山,迎面便见一队金执卫走了来,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儿,她立时转身避立道旁。

金执卫不比寻常侍卫,他们直接受命于陛下,有他们在的地方,御林军亦要退避三舍。

那队金执卫却也尽责,虽见谢禄萍穿着掌事服色,仍请她拿出腰牌查验。

红药杂在人堆中,陡闻一把熟悉的温和音线飘来,便忍不住抬起头,多瞧了一眼。

隔远些看,那人的眉眼反倒比方才更清晰,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宽肩窄腰、身量修挺,因低头验着腰牌,那鼻梁便突现了出来,笔直如悬胆一般,再一抬头,便露出不厚不薄的唇,开合之际,隐约现出白牙,下颌似还留着些青胡茬。

不是太监啊。

红药莫名竟觉得有点儿高兴。

旋即又好笑。

人家是不是太监,关她何事?

一时那人验了腰牌,将之还予谢禄萍,复又回身归队,举手投足简断干脆,无一个多余的动作。

原来,他不只眉眼干净,整个人都很干净。

红药垂下了眼睛。

“萧将军好走。”谢禄萍的声音滑过耳畔。

红药怔了怔,旋即醒悟,原来这人姓萧。

倒是挺少见的姓氏。

念头转了转,也就丢开。

众人一路行至琼华岛,过桥时,便见那太液池波光宛然,水殿风来,有桂子香携来名贵的脂粉香,满庭灯火胜月华。

当此际,宴会宾主一行已然用罢酒饭,自广寒殿挪到了金露亭,红药等人抵达时,建昭帝正于亭中高坐,东平郡王并王长子等一众男宾打横相陪,亭下则搭了好几座彩棚,明烛高张、宫灯悬舞,偏北方向一所彩棚里,设了四副椅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棚子东角与南两角各具香炉一只,袅袅白烟随风四散,衬着天上明月、人间烟火,说不尽地繁华富丽。

谢禄萍早便将事情交代清楚了,红药等人鱼贯入得彩棚,两人一组,守在案旁听用。

周皇后打远处瞧见,暗自松了口气。

诸天神佛保佑,总算把人手给凑齐了。

这般想着,又抬头望向金露亭。

建昭帝正与东平郡王说着话,谈兴甚浓的样子,不时哈哈大笑几声,显是心情极好。

周皇后便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这是吵赢了那帮子御史,正得意着呢。

真真是男人不管多大的年纪,都有几分孩子气。

便如建昭帝,这都多少天了,竟还这般高兴,把个仲秋节当成春节过,闹腾得不行,就差颁一道“朕赢了”的圣旨,昭告天下去了。

第098章 比较

周皇后心思转动,眉眼间亦漾起些许柔和。

总算建昭帝这当夫君的没把她朝外推,虽说被拿去作了筏子,让她有点不大高兴,到底她也没太多的吃亏。

更何况,陛下许是心中有愧,最近谁也不肯搭理,只往她坤宁宫里来。

就是……来得过于勤快了些。

周皇后想着,心头竟生出一丝难得的羞赧,抬手掠了掠鬓发,手臂落下时,情不自禁地便搭上了小腹。

这么多年来,她这肚子就没个动静,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她这都快灰心了。

却未想,皇帝陛下竟还不曾灰心,最近更是时常来坤宁宫过夜,若是这一回当真能够怀上,她一定茹素三年,以谢漫天神佛。

“娘娘,起风了,可要加件披衫?”谢禄萍不知何时走了来,轻声问了一句,又不动声色地向周皇后递了个眼风。

周皇后会意,摇头说了句“不用”,放在小腹上的手自然而然地抬起,将一碟新鲜果子往郡王妃朱氏身前推了推,含笑招呼:“王妃才吃了不少酒,且吃两个果子解一解,这风凉了,酒气一上来,便容易伤身。”

朱氏忙恭声道谢,拣了枚果子拿着,因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挑起了一个绝不会出错儿的话头:“今天晚上月色可真好啊。”

周皇后笑着抬头望天,语声很是柔和:“是啊,天气真是不错。方才起了阵云,本宫还怕云遮月呢,如今却是云破月出,处处都挺亮的。”

这话她今晚说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说得她自己都腻味。只她与朱氏虽也相熟,脾性却十分地不合,两相对坐,总也找不到什么可聊的。

然而,若当真一言不发,那也尴尬不是?遂只得将些不疼不痒的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朱氏显然也乐得扯东拉西,于是便搭话赞了两句天气,又从天气说开去,将那茶点、酒宴、服饰乃至于彩棚的摆设皆说了一遍,倒也没太冷场。

二人正闲扯着,同坐一席的淑妃便笑着插了句嘴:“这好酒好宴好天气的,倒真是应了这节下的景儿。方才陛下还说要吟诗,妾倒也想凑个趣儿,可惜,竟没那个才气。”

停了停,清丽的眸光往旁一掠,掩袖笑起来:“听说王府的姑娘们如今皆在学里念书,想必比妾这粗人懂得多些,倒叫妾好生羡慕。”

这话递到了周皇后口边,她自是要接下的,便笑着横了她一眼:“妹妹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些,却原来是想要让姑娘们展才。你直说不就得了,这般绕着弯儿地兜转来,倒让人以为本宫是那不解风情的呆子。”

淑妃便笑着掩袖:“嗳呀,妾也就开个玩笑,娘娘可千万恕罪则个。”

周皇后今晚心情不错,便也玩笑了一句:“罢了罢了,本宫可没那个本事治你的罪。既然妹妹有心,本宫自也不好拂了你的意不是?”

说着便转向朱氏,笑道:“便这么着吧,一会儿本宫便禀报陛下,请姑娘们也跟着写两句,不拘好坏,应景便好,也免得本宫被人念叨。”

言来语去间,几乎点明了淑妃要给自家外甥女儿挣脸面。

淑妃也不甚在意,举手轻拂着华贵的纱裙,笑而不语,只向朱氏看了一眼。

朱氏委实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只贵人们都发了话,她也不能不接着,遂堆笑道:“承娘娘美意,那臣妇便替她们几个多谢皇后娘娘,多谢淑妃娘娘。”

语罢,转身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府诸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三姑娘徐婉贞才封了蓬莱县主,今日穿着一身的石榴红衣裙,金钗当鬓,打扮得极为抢眼。

却还是盖不住她两个庶姐妹的美貌。

早知道就不让三丫头穿红了。

朱氏微觉懊恼。

原本瞧着那红裳也还抬人,徐婉贞试衣时,她亦在侧,当时只觉那几套衣裳里,就这套红的最好。

可如今这一比较,那大红的料子却显出徐婉贞皮肤微黄,眉眼平平,再看二姑娘徐婉柔、四姑娘徐婉顺,虽无华服美饰,却皆是肤光胜雪,反倒比平常还添几分颜色。

都是徐婉贞给衬的。

朱氏简直要恼将上来,然心底深处却也知道,恼亦无用。

这是天生的,人力苦不及。她敢断言,若当叫徐婉贞也穿上与她姐妹相类的素雅衣裙,只怕会被比得越发不如。

此念一生,朱氏便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虽说那“德言容工”里,容貌只列在第三,可是,女孩子在说亲的时候,容颜好恶,亦是很要紧的。

莫说女孩子了,便是男子,若当真生得丑陋,连官儿都没的做,也是这个道理。

这般想着,朱氏心下愈加愁烦,只这到底是在宫里,自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遂强压下诸般不虞,将眉峰一挑,便挑起一个无甚笑意的笑,招手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徐家三女闻言,忙站起身,依着序齿走了过来。

周皇后一手搭着漆案,一手拿起银叉,叉了一块玫瑰糕,却不及吃,眸光滑过叉尖儿上的糕点,往前扫去。

今日宴上她一直忙个不歇,此时终是得了闲,这才看清了郡王府三位姑娘的长相。

打头的乃是二姑娘徐婉柔。

她身量高挑、长眉凤目,著一身烟水青仙鹤松枝衣裙,双平髻上插戴着成对的珠钗,妆容十分淡雅。看她款款而来的步态,便可知教养也还不错,虽是庶出的,倒没显出小家子气来。

周皇后暗自点了点头,又往她身后瞧。

走在中间的,便是三姑娘徐婉贞。

她是整个郡王府唯一的嫡女,模样不算难看,眉眼飞扬、昂首阔步,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我是蓬莱县主”六个大字。

只怕宫里头三位公主加起来,也没她这个气势。

周皇后眸光微转,将玫瑰糕搁进口中。

幸得此时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皆回宫歇息了,若不然,她老人家这会子怕要不高兴。

要不怎么都说“老小”呢?太后后娘娘年岁大了,反倒有些孩子气起来,因很疼爱三位公主,便由不得旁人在她们跟前耀武扬威地。

不过一个县主罢了,张扬个什么劲儿?

第099章 嫌隙

款款放下银叉,周皇后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顺势望向走在最后的徐婉顺。

在郡王府的姑娘里,徐婉顺行四,倒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齿,一身雪青撒花的衣裙,越衬出她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论容貌,她比两个姐姐加起来还要胜上一筹,只可惜,眼神过于灵活了些,再长两岁,就是个标准的“狐媚子”。

拢共瞧来,也就二姑娘徐婉柔好些。

周皇后想着,一伸手,却将徐婉贞招到了跟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鬓,故意作恼:“你这孩子,本宫不叫你,你便不过来,真真的小淘气鬼儿。”

语气十分地亲昵,显示出对蓬莱县主格外的宠爱。

这是她身为皇后对血脉正统的态度。

徐婉贞再是刁蛮不讨喜,那也是纯正的皇室血脉,周皇后总不会在这等场合将个庶女拉在身边,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徐婉贞心下极是得意,面上却维系着矜持的笑容,细声道:“臣女方才见娘娘忙着,便没敢扰了娘娘。”

周皇后笑着赞她“懂事”,命人抬来一匣子头面赏了她,复又着谢禄萍向建昭帝传话,将三位姑娘也要作诗之事说了。

建昭帝本就兴致颇高,自是大笑着允了,命人再添三副彩头,皆是些姑娘家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图个一乐罢了。

守在棚中的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她垂首立于案边,眼前是明亮的烛光,鼻端暗香浮动,耳畔偶尔传来建昭帝清朗的笑声。

莫名地,她竟有了一丝戚然。

前世此时,建昭帝正病着,又何尝能有开怀大笑的机会?

或许,直到驾崩之时,他亦难得有一刻真正的欢喜。

而此刻,他却在开心地笑着。

红药的唇角也跟着弯了弯。

自重生以来,她头一次觉着,改变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便如行宫那一百来号活下来的宫人,以及此际大笑着的建昭帝,至少在他们的身上,红药看到了好的那一面。

这让她生出一种既欣慰、又心酸的复杂感觉。

“呼哧、呼哧”,身畔突然响起粗重的呼吸声,红药微惊,循声看去,便瞧见了红梅满是汗珠的鼻头儿。

红梅十分地紧张。

这也是人之常情。

进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与天子离得如此之近,她自是又害怕、又期待,想要抬头看上一眼,偏那脖子像被人定住了,动弹不得,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儿,连带着呼吸都重了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哈哈哈……”金露亭中再度爆发出一阵大笑,也不知是谁逗笑了建昭帝。

趁此机会,红药飞快抬头,从嘴皮子底下溜出一句话:“红梅,别害怕,陛下不会过来的。”

她很了解初见天颜之人的心情,当年她亦是如此,初见陛下,又是害怕,又有一点好奇,更多的则是敬畏,慌得手脚都没处放。

不过,面圣的次数多了,她便也摸出了一些门道。

红梅怕得也太早了。

通常情形下,皇帝是很少当众动笔墨的。

一则,司礼监多的是能写会画之人,陛下口述、他们动笔才是常情;二来,据红药所知,建昭帝对舞文弄墨没多大兴致,他平素最喜品香,打家具都在其次。

所以,红药有八成的把握,建昭帝根本就不会进彩棚。

“我……我知道了。”红梅哆嗦着回了一句。

心是放下来了,却又有些失望。

她确实是存了些期待的。

都说天子就那天上的真龙,也不知能不能让她瞧见个一鳞半爪地,沾点儿福气。

见她傻呆呆地发痴,倒不似此前那样紧张了,红药便又低下了头。

方才过来时,她也未敢多看,却不知淑妃娘娘在哪座彩棚里,她身上那条被改动过的裙子,有没有被人瞧出端倪,还有那上头临时缝上的扎花,也不知有没有缝牢,会不会掉?

一时间,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红药的脑袋又开始搅浆糊,头晕眼花地,欲待不去想,却又按不下这些杂念。

这时候她倒真希望着,不拘来个什么人,打一打岔,也免得她管不住自己,净在那儿瞎琢磨。

她的愿望很快便实现了。

没过多久,便有人走进了彩棚。

且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杂乱的皮靴落地之声,随着夜风拂起的凉意而来,此起彼伏地,步履皆不重,透着几分谨慎,却还是掩不去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不用抬头看,红药便已猜出,必是郡王府几位爷过来了。

看起来,他们已经作得了诗,这是要录下来给皇帝品评呢。

果然,此念方生,便闻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二弟,你也想好了么?”

说话之人,正是王长子徐直。

二爷徐肃“嗯”了一声,视线在彩棚内扫了扫,便径直走向左首第一个书案。

那个位置离金露亭最近,抬眼便可遥见天颜。

徐直见状,唇角微微一勾。

很俊秀的一张脸,因了这一笑,骤然平添了几分邪气。

按了按腰间已然不算紧瘦的革带,徐直微胖的身形一动,拂袖而笑:“二弟大才,愚兄却是不及的。”

“王长子客气。”徐肃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

不以兄长相称,反呼之为“王长子”,看似玩笑,讥嘲之意却溢于言表。

徐直面皮绷紧了些,笑容渐淡。

三爷徐珩、四爷徐瑞就跟在他俩身后,此时见状,对视一眼,默契地落后几步,不再往前靠。

阎王打架,小鬼自是得闪去一旁。

说起来,徐直与徐肃虽是嫡嫡亲的亲兄弟,然二人的关系却并不太好,究其原因,却是王妃偏疼徐肃之故。

徐直出生才满百日,便被彼时尚还健在的祖母——皇长子妃、亦即东平郡王的母妃——带去身边教养,直到六年后祖母病故,徐直才回到朱氏身边。

彼时,朱氏已然产下了次子徐肃,一腔母爱亦尽皆倾注在了次子身上,徐直的回归固然令她欢喜,然而,母子分离的那六年,却始终横亘于他二人身前,难以跨越。

第100章 怪胎

回到朱氏边后没几,徐直便进入宗室族学读书,学业益繁重,且东平郡王对王长子的教养亦十分上心,专门为他聘了一位西席,额外讲解经史子集。狂沙文学网

是故,除了每晨定时与朱氏见上一面外,徐直的所有时间,全都被功课填满,而于朱氏膝下承欢者,始终只得徐肃一个。

如此形下,朱氏自然是偏疼次子多些,虽然待徐直也还不错,到底不能与从小养在边的徐肃相比。

再说徐肃,因他是次子,又得朱氏疼宠,东平郡王也是怕王妃一个人孤单,便也没往严格里管教于他,功课上头过得去便成,西席就更是免了。

可是,王爷越是宽以待之,徐肃便越有种被父王忽略之感,反倒羡慕徐直,认为他生下来就是王长子,又有东平郡王亲自教导,无论爵位而是父王的宠,皆远胜于自己。

而他自己除了朱氏疼宠之外,爵位无望,功课亦无人教导,在在皆不及乃兄多矣,在他眼中,徐直得天独厚、万千宠,自己却几乎一无所有。

再反观徐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幼时的那段岁月。

祖母古怪、为人严苛,伴在她边并不件令人愉快之事,他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有母亲疼的孩子,也曾无数次地幻想,当他回到朱氏边时,朱氏会如何加倍地疼于他,以补偿那缺失的六年光。

然而,这美好的幻想,却因徐肃的出现而粉碎。

朱氏的一颗慈母心,皆系在了胞弟上,对他却始终亲近不起来。徐直对徐肃的感便有些复杂,羡慕有之、怨恨有之,理智上却又觉着,徐肃替他在朱氏跟前尽孝,他理当感谢。

只是,这世上的许多事,理智是毫无用处的,感才是左右世人行止的关键。

徐直自认不是狭隘之人,可每每面对徐肃时,他却总免不了有意无意地打压对方,而徐肃被朱氏养着长大,脾气也不小,自然不肯服气,常以言语暗讥。

长此以往,兄弟二人罅隙渐深,表面上兄友弟恭,实则关系颇为冷淡。

“二弟果然出类拔萃,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徐直此时语道,平直的眸光,也不去瞧徐肃,只正正望向前方,语调亦是平直的:“这也难怪,二弟起五更、睡半夜地拼命学着,长进一些,理所当然。”

话音一落,徐肃登时面皮紫涨,眼睛都快红了。

徐直这话,正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在学业上头十分用功,不客气地说,比徐直用功了百倍不止,可是,老天却不曾给他一副聪明的头脑,无论他怎么努力,总会被长兄轻松超越。

“王长子便是王长子,命真好。”冷冷丢下一句话,徐肃沉下脸,甩袖而去。

徐直面色淡然,振了振衣袖,转去了另一张书案。

立在一旁的徐珩与徐瑞见状,两相对望,各自哂然,随后,徐珩便悄悄向徐瑞呶了呶嘴。

徐瑞会意,二人返离开彩棚,来到了不远处的一株大柳树旁。

徐珩往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且因有彩棚遮挡,金露亭那里也看不到此间景,便将脑袋往彩棚的方向一歪,挤眉弄眼地道:“瞧瞧,就这么点儿事,也能吵起来。”

徐瑞伸手用力扯了一下脖领,俊美的脸上满是不耐:“真腻歪,整天磨唧个没远,还不如干脆打上一架。”

话说得很直接,全无方才的避忌。

他与徐珩今年皆年满十六,一个是方姨娘所出,一个是夏姨娘所出,因年纪只差了几个月,打小便很玩得来,关系亦颇近,待长大了,更是时常结伴出入,倒是比徐直、徐肃这对亲兄弟更为要好。

听得徐瑞所言,徐珩便上下打量他几眼,嘲笑道:“你这没二两的小板,倒还有一副狠劲儿。”

因生得有几分女相,徐瑞平素最恨人拿这个说他,闻言登时拉下了脸,撩袍就走。

徐珩知失言,忙追过去拉他,口中求饶:“唉你别走,别走啊。我就开个玩笑嘛,你别当真啊,三哥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当真连连拱手陪笑:“是三哥我错了,四弟千万别恼,千万别恼。”

徐瑞冷着脸甩了开了他的手,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该庆幸你是我三哥。”

若换作旁人,他早就抡拳头了,还跟你废那么多话?

说起来,郡王府这两位爷,也是一对怪胎。

徐珩生得剑眉虎目、高体壮,看面相极不好惹,实则却是个碎嘴唠,单看他平白无故招惹徐瑞,又做小伏低赔罪,便可窥出端倪。

而徐瑞则正相反,虽体形瘦削、眉眼俊丽,却偏有个火爆脾气,能动手绝不瞎,每回兄弟俩与外人起争执,永远都是纤瘦少年徐瑞冲在前头,而牛高马大的徐珩则躲在后面喊“四弟威武”。

许是相异之故,他二人从小到大便没红过脸,便如此刻,徐瑞虽放了狠话,但脚步到底停了下来,并不曾当真愤而离去,可见还是很给他三哥面子的。

见他站下了,徐珩便又将他扯回树下,继续方才的话题:“甭管怎么着吧,咱们都等会儿再进去,省得触楣头。”

徐瑞闷头“嗯”了一声,旋即想起了什么,又是满脸地不耐:“方才我就说干脆等大哥、二哥都写完了,咱们再来彩棚,你偏不肯,硬拉上我过来,早知道还不如坐亭子里吃酒呢。”

徐珩“呵呵”笑着向他肩膀上拍了两记,学着那戏文里的腔调,拖着嗓子道:“四弟哇,四弟,你还是太嫩了哇,连个风向都不会瞧。”

言至此,故作神秘地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没发现么,陛下方才让父王坐过去,父王谁也没带,单把五弟带了去,过后讲到写诗,父王把我们四个轮流说了一遍,又单单漏下了五弟。”

“那又怎么着?”徐瑞皱眉侧了侧头,以躲开徐珩即将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目中满是嫌弃。

第101章 才子

徐珩根本便没注意到这一点,又往徐瑞跟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陛下拉着父王、父王拉着五弟,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陛下想跟咱五弟说小话儿啊,咱哥儿几个自然要躲开不是?”

不得不说,他的观察力委实惊人,若换作旁人,听了他这一席话,必当赞叹其“精细过人”。

只可惜,徐瑞却非“旁人”。

闷声闷气地回了个“哦”字,他翻了翻眼睛,随随便便将身子往树上一靠,居然站着打起盹儿来,显是对这所谓的析辨完全不感兴趣。

徐珩张着嘴巴半天没合拢。

好歹你夸上一声啊,就这么睡过去了?

他伸了伸手,做了个推的动作,然而那手始终离着徐瑞寸许之距,连对方的衣角都不敢碰。

虽然他是徐瑞的三哥吧,然实际上,徐瑞才是他亲哥。

挫败地收回手,徐珩仰头望天。

罢了,他这四弟除了一张脸透着聪明,脑瓜子生像是石头夯起来的,估计晃都晃不出个响儿来,跟他说这些,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且不说他兄弟二人如何在外消磨时辰,却说彩棚之内的另一对徐氏兄弟,此时亦是各有不同。

王长子徐直此时正负手立于书案边,垂眸望着眼前的空白尺幅,并不曾动笔,唯俊脸微凝,仿佛在出神。

徐肃瞥眼瞧见了,唇边便浮起一个讥讽的笑。

他早就提前备了一首诗,就是为防着今晚临时需要,如今果然用上了,他相信,这次他定能击败长兄,拔得头筹。

徐肃的下巴高高抬起,一脸地志得意满。

细看来,他生得肖似朱氏,然却并不曾承袭乃母的秀气,反将郡王夫妇的缺点都给集全了,身形矮胖、其貌不扬,唯一称得上优点的,便是他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执笔时最好看。

数息后,当这双手出现在红药的眼前时,她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心肝亦“扑通”了一小下。

这非是她发花痴,亦非她不曾见过好看的男人的手,委实是徐肃头上那个才子名号,太过于耀眼,让她不得不注意到他。

前世时,徐肃声名颇著,便连后宫亦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红药自然亦是听说过的。

正所谓“才子佳人、少女情怀”,彼时的红药,也不过是个盈盈十五的小姑娘,不可避免地,会生出一些些粉红色的幻想。

如今,才子真身便在眼前,她虽还不至于激动得手足无措,小心肝多跳几记,却是不可避免的。

以及,很想要一窥这如雷贯耳的才子真容。

于是,借着研墨之机,红药微微侧首,长且密的眼睫飞快一掀,向上溜了一眼。

哎哟我的妈。

红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下头,眼皮垂挂如老僧入定。

果然,才子这种高雅的物事,她这个泼妇断然是赏析不来的。

一时墨成,红药躬身退下,红梅上前将玉镇纸压住纸边,又向瓷盏中注入清水。

徐肃皱眉望她一眼。

真难看。

比之前研墨的小宫女差得远了。

方才,那小宫女仿佛还偷瞧他来着。

徐肃抿了抿唇。

矜持地。

亦是冷酷地。

莫怪他心狠,实在是……他们不可能。

他乃贵族公子、正正经经皇族血脉,而那小宫女虽然美貌多情,却实是低贱到了极处,注定与他有缘无分。

徐肃微眯了眼,眼前仿佛幻化出那小宫女巧笑相伴、赏花泛舟的情形,旋即又是秋风萧索、衰草寒鸦,小宫女梨花带雨,乞求他的垂怜,而他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跨上青骢马,忍痛扬鞭而去,只留下一个诀然的背影,以及经年后无限怅惘的回忆。

或许,她会给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念肃”、“思肃”罢,若是生了女孩,“忆谨”,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因他字“子谨”。

徐肃闭了闭眼。

一瞬间,他连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随后,感慨万千。

他,终究还是负了她啊。

待到他功成名就、众星捧月之时,小宫女却在寒窑中病体支离,痴痴念着他的名字,溘然长逝。

徐肃全身心地沉浸于幻想中,鼻孔张大,喷出大股热气,面孔潮红如贴了两块红布。

似是连诗兴都比方才更浓了呢。

上前几步,提笔沾墨,他那双好看的手笔走龙蛇,很有气势地挥动起来,飞溅的墨点儿落得满案皆是。

红药低头数着脚下石子儿,百无聊赖。

不必说,今日头筹,必是徐肃。

不是她瞧不起那几位爷,委实是人家徐二爷才是真正的大才子,便把郡王府满府的爷们儿都捆一块儿,也及不上他一个。

当然,也仅限于才气,容貌什么的,都是浮云。

若再把话说狠些,放眼满场中人,唯一能够压得住徐二爷的,也只有大才女徐三姑娘一人罢了。

徐三姑娘的诗才,在前世时比徐肃还要出名,说是如雷贯耳亦不为过。

不过,今晚恐怕没有女眷出头的机会了。

红药乱七八糟地想着,许是脑瓜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一时竟有些转不太动,混沌间,浑然不知那几位爷是何时离开的。

“红药、红药,王府的姑娘们也过来了呢。”红梅捏得细细的声音蓦地传了过来。

红药如梦方醒,眸光一转,便瞥见三位衣着华贵的少女,正款款步入彩棚。

咦,姑娘们也要写诗吗?

红药登时来了精神,小心肝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

徐婉贞居然来了。

真真是三生有幸。

红药简直恨不能沐浴更衣,再焚香供果,以迎接这位前世的大才女驾临。

这位惊才绝艳的徐三姑娘,前世时称得上是传奇,她与夫君因诗结缘、琴瑟合鸣,最后却被元光帝赐死,夫妻二人自此阴阳永隔的故事,亦极令人唏嘘。

元光朝时,红药亦曾听湘妃多次诵读这位徐三姑娘的遗作,叹惋她的“可怜命薄”。

如今,才女真身就在眼前,你教红药如何不喜?

这可是连湘妃亦常念叨的女才子啊,红药深觉留日运气不错,居然连着见了两位前世的传奇人物。

第102章 宅斗?

悄然理了理衣鬓,红药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待异日与湘妃重逢,她便再不会是那个只会听、不懂说的傻宫女,而是能应和着湘妃的话,与她好生聊一聊这位徐大才女的容貌与性情了。

这想法令她无比雀跃。

“二姐姐先请罢。”一个略有些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生硬,听来不像在与姐妹说话,倒似在吩咐下人。

红药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便见一个穿红裙、戴金钗的少女,正居高临下地望向另一个穿烟水青长裙的姑娘。

这红衣少女莫非是……徐四姑娘?

红药猜测着,瞥眼便见旁边又走来个著雪青撒花裙、容貌颇美的少女,只见那少女笑着向红衣女子道:“还是三姐姐先去挑吧,二姐姐性子慢,等她想好了,天都该亮了,方才皇后娘娘也说了,二姐姐就是温吞。”

一语说罢,美貌少女便翘着嘴角向旁睇了睇,真真是眸光似水、笑靥如花,只不过,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含着明显的算计。

红药不由暗自称奇。

话本子里写的“宅斗”,就是这样儿的?

可是,这位徐四姑娘的手段,也并不如何高明哪。

她动作极微地蹙了一下眉。

从几位姑娘的对话中,她已然弄清了她们的序齿。

那穿烟青裙子的应是徐二姑娘,穿红的则是徐三姑娘,挑梁架火的这一位,必是徐四姑娘无疑了。

不过,这位四姑娘虽生就一副聪明相,心机却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红药自问是个笨的,却也能一眼瞧出她方才就是在挑唆,徐三姑娘聪明绝顶,哪里会上当?

可是,徐婉贞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出红药所料。

徐婉顺话音方落,徐三姑娘已是面罩寒霜,对徐婉柔横眉相向:“二姐姐方才可真是娴淑端雅得很呢,就像那满场的人都没在似的,就显出二姐姐一个人。”

拖长了的语音,犹似带笑,只那笑中却有冷意。

皇后娘娘虽赏了一匣子的头面,可却也夸了徐婉柔一声“雅致”,这让徐婉贞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有人当着她的面夸徐婉柔了。

以往去外头做客,举凡徐婉柔在场,那些太太夫人们也总要夸她两声,徐婉贞早便对此极为不满,今见皇后娘娘亦如此,她越发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有时她甚至会想,若非有个“嫡庶有别”这条规矩立在前头,那些夫人太太们,是不是就要将徐婉柔给夸出花儿来了?

那她徐婉贞又算什么?

陪衬么?

每每想到此处,徐婉贞便会有种难以名状的羞恼。

一个下贱的庶女,竟也敢在她面前出风头,谁给她的脸面?

也正因如此,徐婉顺方才不过随意挑拨了一句,徐婉贞便立时夹枪带棒起来。

红药直看得张大了眼睛。

徐三姑娘这就……上当了?

她是不是傻?

如此明显的挑拨,她竟也能当真?

而更令人在意的是,在徐婉贞的身上,红药没有察觉出哪怕一丝的才女气韵。

能写出“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样好句的女子,会是这等跋扈模样?

不能吧?

红药满肚子地疑惑,甚至猜想,该不会东平郡王府还有个徐三姑娘?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而既然这猜测不得成,那么,眼前这位徐三姑娘,就定然不是传说中的那位“徐三姑娘”了。

没来由地,红药便生出了这念头。

事实上,若是不知三女序齿,她会把徐婉柔当成徐三姑娘。

三女之中,也就她还像些样子。

而徐婉贞怎么看都有股子骄横劲儿,心思也粗疏,那等婉约纤细的情致,与她这个人完全不在一个调上。

而若以此为凭,再往下想,则前世的那些诗作,大抵、约莫、或许……也不是徐婉贞自己写的,而是……有人捉刀。

捉刀这个词,也是红药从话本子上瞧来的。

那人藏在徐婉贞背后,写得无数佳作,捧起了徐三姑娘的才名,至于那捉刀之人么……

说不得便是徐婉柔。

越是琢磨,红药便越觉着像。

话本子里也写过这样的故事,那大户人家的庶出姑娘,日子并不好过,上有嫡母压着,周遭净是算计,忍气吞声乃是常事,替嫡妹捉刀,想来亦是可能的。

红药兀自在那里胡乱猜测,而另一头,徐婉柔被徐婉贞讽了一句,却是毫无异样,面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三妹妹,皇后娘娘只给了咱们一炷香呢。”

不急不恼地,既提醒了时辰上的限制,又点明了场合,意在告诉徐婉贞,这是在宫里,无论姐妹间有何龃龉,等出了皇城再说不迟。

红药忍不住暗自点头。

果然有点才女气派。

“嘁,二姐姐这是在夸耀自己记性好么?用不着你提醒,我自省得。”徐婉贞立时接语道。

红药侧眸望去,却见她神情轻屑,眉头高挑,满是鄙夷的眸光向徐婉柔身上一转,忽尔弯唇:“不过么,此处不比家中,咱们还是以封号相称为好,二姐姐叫我县主便是。”

言至此,忽似想起了什么,轻轻一拍额头,故作懊恼地道:“嗳呀,我怎么一时竟忘了,二姐姐这辈子也得不着封号来着呢,是我的错儿,不该说这些话让你不高兴。”

句句讥诮,就差指着徐婉柔骂一声“庶出贱人”了。

红药看得直摇头。

这徐三姑娘是真傻,傻得都快没边儿了。

这话竟也能当着人说?

她难道不知道,她姐妹虽非一母所出,可爹却是同一个啊。

正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子姐妹中,但凡有一人名声不好,余者莫不受其累。

再者说,骂赢了自家姐妹又有什么意思?一家人当齐心对外,才能家和万事兴。

如此浅显的道理,红药这只会看话本子的都知晓,徐婉贞身为高贵的县主,却似一无所知。

也或许,她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却根本在乎。

她乃王府嫡女,又才封了县主,满府的姑娘谁也越不过她去,这一身嚣张混不吝的脾气,想必亦是其来有自。

第103章 池畔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03章池畔却不知,往后哪一家人瞎了眼,才会把这尊大佛娶回去当儿媳。

红药摇头暗叹。

从徐三姑娘的身上便能瞧出,郡王妃怕也是个蠢得别出心裁的,才能教出如此不成体统的女儿来。

搭上这么个姻亲,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至于所谓的才女……

呵呵。

红药转过头,再不肯多看。

委实是泼妇打架都比这好看百倍。

说来,那徐婉柔倒是十分大度,被人骂到了眼面前,也并没与徐婉贞计较,面上的笑容分毫未改:“县主说的是,民女受教了。”

居然当真以封号相称。

徐婉贞反倒一滞。

“那么,县主想用哪张书案呢?”徐婉柔又和声问道,面上神情仍旧和婉。

徐婉贞心头一阵发堵,旋即又觉无趣。

以往每每与徐婉柔相争,亦总是如此,搞到最后,总是徐婉贞先没了兴致。

“罢了,本县主不与你一介平民计较。”作势拂了拂衣袖,徐婉贞一如往常那样,当先息了势头,左右看了看,便走向最右首的书案。

徐婉顺似有些失望,却也未再多言,笑盈盈向徐婉柔一屈身:“二姐姐先挑罢。”

徐婉柔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随意拣了副椅案,提笔便写,仿佛方才的事没发生。

徐婉顺也消停了,自去了另一边写诗。

一时间,三姊妹各自埋首书案,再无他言。

也不知是不是女儿家羞涩之故,她们不约而同地没去选红药那张书案,红药也自乐得清闲。

一时献诗毕,有小太监过来再行抄录,红药等人的差事便也结束了,谢禄萍走来,将她们带去了介福殿。

琼华岛宫人尽皆呆在殿中,出入须由几位管事宫女应允,不可乱走动。

低声吩咐了红药她们几句话,谢禄萍便又转回了彩棚。

周皇后正等着她,见她来了,便唤她至近前道:“这评诗只怕也要不了一会儿,等一时便要散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罢,今儿太忙,本宫怕她们拾掇不干净。”

谢禄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怕陛下稍后去了坤宁宫,诸处不妥,要她先回去安置安置。

她应了个“是”,转身便往外走。

“慢着。”周皇后忽又唤住了她。

谢禄萍忙回身问:“娘娘有何吩咐?”

周皇后忖了片刻,便道:“罢了,你既回去了,将那八个服侍笔墨的也给带回去吧。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哪里熬得住,便强留着她们,也做不了多少活计,不如让她们早点儿回去是正理。”

谢禄萍忙躬身道:“奴婢代她们谢娘娘的恩典。”

“快去吧。”周皇后笑着挥了挥手。

谢禄萍恭应下,转去介福殿,将周皇后的话说了一回,红药等人忙面朝大彩棚的方向跪下谢了恩,方随着谢禄萍离开了。

说来也巧,一行人才踏上廊桥,便见那太液池畔、明晃晃的灯笼下头,立着数人,当中的女子翠裙白衫,长长的裙摆拖曳于地,上绣着的素馨花清雅精致,女子的鸦髻上亦簪着一枝素馨花钗,那钗头垂下的东珠串儿足有拇指大小,光华莹润,正映着那女子娇柔的容颜。

却是宁妃。

“奴婢见过宁妃娘娘。”谢禄萍忙上前见礼,红药等人亦皆屈膝问安。

宁妃笑吟吟地道了个“免”,眸光向谢禄萍身后一掠,笑问:“怎么这就回去了?诗做完了么?”

谢禄萍忙恭声道出了周皇后的吩咐,又道:“奴婢出来的时候,陛下还在亭子上头评诗呢。”

宁妃点了点头,将衣袖轻轻一拂:“得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吹吹风便也回了,你们自去罢。”

谢禄萍躬身应是,退行数步,带着众人离开了。

遥望着她们步下廊桥,宁妃面上笑容不减:“皇后真是好心呢,这般体恤这群小丫头。”

“可不是么,这些个小的再不回去,就得在席上睡着了。”大宫女邓寿容在旁说道。

言下之意,皇后娘娘不过是假慈悲,明面上是体恤这群小宫女,实则是嫌她们不当用,顺手推舟赏个恩典罢了。

这话宁妃如何不懂?遂笑盈盈提起帕子掩了唇,眼风向邓寿容身上一转,口中吐出柔柔两个字:“轻狂。”

“娘娘恕罪,奴婢也是实话实说。”邓寿容道,视线飞快往左右一扫。

几名宫人立时会意,尽皆退到了十余步开外。

宁妃见状,息了笑,转眸望向夜色中的太液池。

池上莲叶田田,硕大的叶片托住精巧的水晶烛台,天上飞镜皎皎,水中星河滟滟,端是好景。

将手指来回绕着丝帕,宁妃语声极轻地问:“上次那件事,都办妥了罢?”

“回娘娘,妥了。”邓寿容低低地道。

宁妃“嗯”了一声,垂眸打量着指间丝帕,漫声道:“你那干女儿也就罢了,只本宫怎么恍惚听着,这事儿还有个尾巴没了掉呢?”

邓寿容便沉声回道:“回娘娘,那薛红衣背后的人奴婢已经查清楚了,是御用监的刘嬷嬷,这刘嬷嬷认了她做干孙女儿。只前些时候这刘嬷嬷也去了行宫,却是被大火给烧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宁妃眉心动了动,仰首望月,语声微有些清冷:“既这么着,这薛红衣咱们就不必管了?”

“奴婢倒不这么觉着。”邓寿容皱起了眉,面色阴沉下去:“有件事奴婢没来得及告诉娘娘,今儿下晌,那薛红衣托人带给奴婢带了句话,说是想来钟粹宫当差。”

“哟,竟还有这等事儿?”宁妃秀眉一挑,面上划过几分讶色。

邓寿容的面色却是愈发阴冷:“是,娘娘。奴婢觉着,她好像知道些什么,那话里话外地,只绕着奴婢那死去的干女儿转,却又含含糊糊地,引着人往下猜。”

宁妃低低“唔”了一声,眉头轻蹙,手里的帕子绕过来,又揉过去,语声淡淡:“这等大事,如何不早说。”

邓寿容面色微变,忙垂首道:“娘娘恕罪,下晌人多事杂,娘娘又一直在人堆儿里,奴婢怕惹人疑,便没敢拿这事烦您,如今倒要请娘娘的示下。”

言至此,抬头望一眼宁妃,目中闪过寒光:“请娘娘恕奴婢多嘴说一句,这人……怕是不能留着。”

第104章 暗渡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04章暗渡宁妃不语,只微侧了眸,似在沉思,娇柔的脸上,浮着一个恬静的笑,任是谁瞧见了,都会以为她正悠然自得地观着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数息后,她方转首望向邓寿容,面上的笑容极是温柔:“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咱们钟粹宫,咱们也不好让小丫头扫兴不是?”

邓寿容一愣。

宁妃眉眼皆弯,笑得越发柔美:“本宫自来心软得很,最见不得这些小孩子家受委屈了呢,便如了她的意就是。”

分明极柔的语声,可听在耳中,却让人心底发毛。

邓寿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奴婢省得,明儿就去办。”

宁妃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也别太着急,先把人接进来,慢慢地调理上一段日子。本宫想着,总要一应事情都给问的清清楚楚了,才好把人送走不是?”

收梢一语,轻软绵柔,如上好的丝绸,滑过邓寿容的耳畔。

她心底越发生寒,头也不敢抬,只应了一声“是”。

宁妃“咯咯”笑了起来,仿似了结了一桩大事,神情舒泰。

然而,数息后,那恬柔的笑声却忽然一止,清冷语声复又响起:“先不说此事,我叫你打听那条裙子的事,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回娘娘,奴婢方才也正想说这事儿来着。”邓寿容恭声道,踏前半步,将声音压低了些:“奴婢打听到,八月初九那天下晌,有人瞧见戚良拿着一个大包袱卷儿去了一趟翊坤宫,出来的时候手里便空了。没两日,淑妃娘娘新裁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的话就传出来了。”

戚良乃坤宁宫大总管,平素很得皇后娘娘的赏识,与谢禄萍堪称周皇后的左膀右臂。

戚良去了一趟淑妃的住处,再之后,淑妃的新裙子便裁成了,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皇后娘娘赏了淑妃那条裙子。

只是,赏东西便赏东西,何以搞得这样神秘?为何淑妃不干脆说是皇后娘娘赏的,却说是“新裁”的?

宁妃的眉尖蹙得紧了些。

邓寿容又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奴婢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就在同一天的午正时分,常总管捧着个包袱去坤宁宫走了一遭,两个时辰后,才又有了戚良的翊坤宫之行。”

宁妃没说话,手中的帕子却轻轻一绞。

邓寿容所说的常总管,便是乾清宫的常若愚,凡有他在之处,通常便代表着建昭帝的意思。

常若愚先去坤宁宫,随后,坤宁宫大总管便又去了翊坤宫,那岂非表明,那个大包袱卷儿,实则是从乾清宫递出去的?

那一刹儿,池畔静得落针可闻。

随后,宁妃柔柔的笑语方才响起:“本宫就说么,那料子、那样式、那剪裁,竟是本宫平生仅见,本宫还当是淑妃找了什么门路从外头弄来的呢,却原来,竟是别人拐着弯儿赏下的。”

语至最后,到底添了一抹酸意。

事情已然很明显了,淑妃身上那条华贵而又别致的裙子,根本便非皇后娘娘所赏,而是建昭帝亲赐下的。

“也真是有趣,今儿席上,淑妃一来一回地,那裙子上头便多了好些花儿,偏那些人像瞎了似地没瞧见。”宁妃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丝丝冷意。

方才酒筵正浓时,淑妃突然离席,回来后,那裙子上便多了好些原先没有的扎花儿。

公允地说,添了这些花儿,裙子反倒越发好看起来。

而越是如此,便越令人作恼。

宁妃用力绞着帕子,面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一张脸绷得如同铁板。

陛下作什么搞出这些个花样子?

是在提防她们这些女人么?

天子赏赐嫔妃,天经地意,谁还能挑他的理儿?大大方方地赏着不就结了?

偏建昭帝做贼也似,偷偷摸摸地不说,竟还要从皇后娘娘那里过一道儿手,才把东西赏予了淑妃。

这算什么?

宁妃手中的帕子又绞紧了一圈儿,手指头都勒出印子来了,却犹自未觉。

谁说陛下最近独宠皇后来着?

分明他心里还念着淑妃呢,且还念到了牵肠挂肚的地步,为不让淑妃成为众矢之的,竟想出了这暗渡陈仓的法子。

至于么?

合着这满宫的女人都是母大虫,唯有淑妃是小白兔,她一冒头,就会被她们生撕了去?

宁妃险些咬碎银牙,额角青筋一根根跳起,这些年修炼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全都破了功。

邓寿容度其面色,见她是真气着了,忙缓声开解:“娘娘这时候倒很该乐一乐才是。您也不想想,淑妃为何要把那裙子改个样儿?奴婢可瞧得清楚,那上头多出来的,可是扎花儿。那东西原是染色用的,谁没事儿会把它往裙子上缝啊?指不定是要遮着掩着什么东西呢。”

她撇了撇嘴,语中有着几许不屑:“不是奴婢不敬主,委实是这人啊,也不能太嚣张了,老天会瞧不过眼的。娘娘您瞧瞧,这不就是现世报么?那些人不算计旁人,偏就只算计她一个,可见是她自个儿的不好,犯了众怒。”

这话委实解气,宁妃闻言,面色稍霁,手中的帕子亦松了松,淡笑道:“这是有人路见不平,倒也替本宫出了一口恶气。”

邓寿容亦陪笑道:“娘娘这话说得是。若是能当席逼得她换下这条裙子,坤宁宫可就得恼了。”

说不得皇帝陛下头一个就恼了呢。

此乃她的未尽之言。

只是,私议皇后已是格外大胆,乾清宫的闲话她是断不敢说的,只能拐弯抹角地示意。

饶是如此,宁妃亦听得极为顺耳,掩唇“咯咯”轻笑:“啊哟,可不是么。这般难得一见的裙子,本宫瞧着都新鲜得不得了,那一位白白过了道手,连片衣角都没捞着,心里想必不好受。今晚若是当真被人下了脸,怕是有的气,说不得明儿就得下个懿旨,罚一个‘思过’什么的,那才有趣呢。”

“那一位”指的是谁,康寿薇心知肚明。

除了周皇后,还有哪个?

第105章 余波

语至此节,宁妃的笑容又淡了下去,敛眸叹了一声:“可惜了儿的,翊坤宫倒有几个好奴才,替她主子把事给圆了。狂沙文学网”

淑妃的裙子虽与前不同,到底还是穿在上,且还比之前更华丽几分,便念在她卯足了劲儿将事圆过去的份上,皇后娘娘想也不会恼。

建昭帝就更不会生气了。

男人家么,这些衣裳首饰在他们眼中都差不多,如何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末节?

可惜了儿的,那算计淑妃之人,却是白忙了一场。

见宁妃神色和缓,邓寿容心下略定,便笑着凑趣:“管她们谁算计谁呢,娘娘干干净净的,只当看了场好戏,那台子上的人唱得越卖力,这戏不就越好瞧?”

这话越发大胆,竟将包括皇后在内的诸嫔妃,尽皆视为jiàn)籍优伶。

宁妃闻言,展颜而笑,抬手将帕子向康寿薇上一撂,心甚好地道:“得了得了,闲言少说,这风景咱们也瞧了,水边的风到底凉着,咱们也去那闹的地儿瞧瞧去,没准儿又能得个乐子呢。”

说着已是翩然转,湘裙在烛光下翻飞着,晃若仙子降世。

邓寿容一颗心终是落回肚里,忙将帕子袖一,招手唤来远处的宫人,一行人簇拥着宁妃离开了。

太液池畔静了下来,再无人前来打扰,唯夜风微凉,明月映入池心,泛起层层波光。

然而,在月华与星辉照不到的水深处,却是一片幽沉的黑暗,一如那流离灯火外浓稠如墨的夜色,才是此时皇城真正的主宰。

…………………………

仲秋夜宴后,红菱便自司苑处调了回来,继续与红药过起了同屋生活,而红药的子,亦就此归于平静。

自然,这平静只是于她而言的。

每天暗中观察墙角的石塔,并预估红菱当夜的行止,亦是这“平静”中的一部分。

若教人知道了,只怕要说红药是个疯子。

除此之外,仲秋夜宴的余波,亦颇令红药讶然了几。

那一晚的诗会,拔得头筹者既非徐肃、亦非徐婉贞,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徐家五爷——徐玠。

这也就罢了,偏偏地,徐玠夺魁的那首《月夜戍边忆亲》,与前世徐婉贞所著的《月夜忆舍弟》,几乎一模一样。

红药虽然不通诗文,前世却受湘妃熏陶,也能背下几首时兴诗作来。而那“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联,不仅她会背,便连玉京城的乞儿,亦能唱上两声。

这首当年名动一时的佳作,今生却改了个主儿,从徐婉贞笔下改成徐玠所作,这已然令人稀奇,而更有趣的是,除诗名相异外,两诗颈联的上句,亦有一字之差。

徐玠的是“有亲皆分散”,而徐婉贞的,则是“有弟皆分散”。

一“亲”一“弟”,红药分不出熟优熟劣,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何以会如此呢?

按照她原本的猜想,徐婉柔替徐婉贞捉刀,这才成就了徐婉贞一世才名,这里头根本就没徐五爷的什么事儿。

可这一世,徐玠却拿着前世徐婉柔替徐婉贞捉刀之作,得了头名。

这就让人想不明白了。

若说王府养了几个代笔的秀才,则这些秀才不替嫡出子女出头,反倒把个庶子捧了起来,这也太没道理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前世为徐婉贞捉刀之人,并非徐婉柔,而是另有其人。

比如……徐玠?!

这念头才将浮起,便又被红药按了下去。

这也不大像。

若徐玠果真为徐婉贞的代笔,则此事在王府至少也要经由王爷首肯,换言之,徐玠这个庶子,是王府内定的弃子。

而既是弃子,自当一弃到底,又如何会由得他在天子跟前崭露头角?

那不是在给王府树立仇敌么?

东平郡王再是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等田地。

于是,红药完全懵了。

东平郡王府诸事,她前世也就知道那么几件,如今方觉这其中有着许多难解之处。

真是谜一样的王府啊。

感叹了三两声,红药便也将此事抛开。

闲时岁月容易,转眼已是月末,霜降未至,天却越发地冷起来,红药晨起浇花时,那芍药已然渐凋零,残损的一两片枯叶上,染了薄薄一层白霜,小院另一头的几丛秋菊,却是打了好些花苞。

菊花开、霜露重,秋的意味愈发地浓,太后娘娘已经着人备办赏菊宴,只待花开好了,便要闹一番。

除了这么一件新鲜事,尚寝局的清闲,却是复一。

建昭帝似是铁了心,坚决不肯再看旁的嫔妃一眼,镇里只在坤宁宫消磨。

周皇后自是心极好,人也白胖了些,有几次红药去六宫办差,瞧见她被人扶着在仁寿宫前的长街散步,原先尚有些瘦削的脸颊,如今却是圆润丰腴,倒比从前更好看了。

纵观阖宫嫔妃,约莫也只得她一人开怀,余者却只能枯守深宫,期盼着天子偶尔的垂怜。

这一,红药正在小库房与芳葵清点杂物,也不过是想个法子找事做打发时间罢了,忽见芳草推门而入,人还尚未跨过门槛,声音已然先期抵达:“红药姐姐、红药姐姐,于姑姑叫你马上去呢。”

红药不由一怔。

说话间,芳草已然快步进得院中,小脸儿飞红,鼻尖上还有汗。

芳葵便笑着打趣她:“啊哟哟,姐姐这是一路跑来的么?也不怕吃板子。”

宫中止跑动,除非主子急召。

这原也不过玩笑话,不想,芳草却用力点了点头,一面拿袖子拭汗,一面便道:“我跑了一小段路呢,于姑姑很急的,让我快点来找红药姐姐。”

说着便上前去拉红药:“姐姐快些随我走吧,于姑姑立等着

呢。”

见她并不似玩笑,红药心头微微一动。

算算子,前世的那件事,差不多便是于此时发生的。

彼时,亦是于寿竹差芳草将红药寻了去,给了她们一椿新的差事。

丽嫔那里缺人手,红药与芳草被临时调去帮忙。

此乃红药前世的一段际遇,而她亦因此有机会亲睹太后娘娘之杀代果断,此后对她更是敬畏。

第106章 调离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06章调离思及此,红药一时倒也讶然。

这一世诸事皆变,她原以为这件事怕也不会发生,却未料,它竟如期而至了。

她不免好笑。

这改着改着,改成了习惯,乍乍然地忽然又不改了,她自己倒大惊小怪地起来。

还是那句话,习惯真是件挺可怕的事物。

心中如此作想,她便也没掩去面上的惊讶,由得芳草拉着往前走,一面打探消息:“这是怎么了?何事如此着急?”

芳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呢,姑姑说得特别急。”

停了停,忽又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听说姑姑方才还叫人往屋里送茶来着,说不得是招待什么客人,然后那客人有事儿,要寻姐姐过去分说。”

她确实是不明就里。

于寿竹之前也只隔窗吩咐了一声,前因后果她皆不知,说到此处,便又顿住了。

红药心下越发有数,便自她掌中抽出手来,向身上扑打了两下拍去浮灰,不紧不慢地道:“横竖到了就知道了,咱们快去便是。”

此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她觉着倒也不错。

丽嫔那里,委实也是个清省地方。

前世此时,因小产后身子还没好利索,建昭帝并太后娘娘皆发了话,不许人打扰丽嫔,故她所住的永宁宫一直都挺安静的。

至于今生,莫说位于西五街的永宁宫了,便是荀贵妃住的景仁宫,亦是事少人静。

没法子,谁教陛下哪儿也不去,只盯着坤宁宫死磕呢。

这就更好了。

红药心下越发地肯定。

如今尚寝局安生得有些过分,她心下自惴惴,生恐有什么难以预料之事发生,若能踏回前世老路,哪怕只走上一小段,她亦能得以喘息片刻。

心下不住忖度着,红药与芳草一路疾行,很快便赶到了司设处。

甫一跨进院门儿,便见司设处屋门大敞,内中空无一人,于寿竹正在阶前踱步,观其面色,却是一派沉凝。

芳草忙拉着红药上前见礼,于寿竹回过神来,强笑道:“你们来了,芳草下去罢,红药随我进来。”

竟是将芳草单撇下了。

红药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鼓。

该不会又生变了吧?

若芳草与她同去丽嫔处,此时就该与她同在才是,而不是被摒去一旁。

只是,此时不是思索之时,她按下心绪,随于寿竹进了屋。

于寿竹仿佛有心事,命红药在书案前的一方小杌子上坐了,半天不曾出声。

红药不敢打扰她,笔直地坐着,静待她开言。

好一会儿后,于寿竹方才转首目注红药,沉声说道:“红药,淑妃娘娘才使人过来,要调你去翊坤宫当差。”

红药大吃了一惊。

淑妃?

如何会是淑妃?

丽嫔那里不需要人手了么?

纵使早有预感,可是,亲耳听闻自己竟被调去淑妃身边,她仍旧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事儿挺急的,我这里也是才收到消息。”于寿竹又道,语声感慨。

红药低下头,一时间,满心的颓丧,直是难以言喻。

她也真是傻了不是?

这才过了几天闲散日子,便把那仲秋夜宴给忘得一干二净。

正所谓种因得果,若无那晚山石子洞一事,又何来今日果报?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啊。

红药无声而叹,却也莫可奈何。

此事原就由不得她,她所能做的,唯有听话认命而已。

于寿竹此时又道:“尚宫局方才来人与我说了一声,我……”

她忽地叹了一声,面上涌出几许无奈:“……我也委实不能强留着不放人,咱们司设处最近确实是挺闲的,那小库房留芳葵一个也尽够了。”

红药垂首应了个“是”,心底亦是一声长叹。

说来说去,都是皇帝陛下的错,但凡他老人家肯多睡两个妃子,就没这么些事儿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于寿竹又道:“我再说句多余的话罢,芳草也要被调走了,丽嫔那里有两个小宫女被送去了外安乐堂,一时怕是回不来,尚宫局便把芳草给报了上去,她离开也就这两天的事。”

红药没说话,心下却有点羡慕。

芳草倒是和前世一样,幸运地去了丽嫔身边。

反观她自己,前途未卜,也不知是吉还是凶。

心中这般想着,她的面上亦多少带出两分。

于寿竹见了,又是长长一叹。

她委实不想放人,这两个皆是她亲手挑出来的,无一处不合意,她是真想好生栽培栽培她们的。

只是,尚宫局的公函已经发下来了,两位娘娘位份又高,她根本无从拒绝。

叹息着取出公函,让红药在上头画了押,于寿竹便将其中一份交由她收着,叮嘱她道:“我手上这份儿自会交去尚宫局,你那份可得好生留着,半个时辰后,尚宫局的人便会来接你,到时候你先拿着这公函给她过目,待到了翊坤宫,自会有那里的人取走的。”

红药一下子抬起了头。

半个时辰后就得走?

这样快?

于寿竹似是知她所思,此时便又叹:“那边立等着要人,弄得我也手忙脚乱的。”

红药失魂落魄地听着。

这也太着急了

那她……还能回来么?

迟疑了片刻,她终是问道:“姑姑,我想问一问,我这一去,便要住进翊坤宫么?”

前世时,她与芳草是真的“暂借”,每日当完了值,二人仍回尚寝局睡觉,而她与红菱的同屋亦从不曾中断。

然此刻听于寿竹之意,这一去竟是不能再回来,她不免心生不安。

若是不能与红菱同屋,则那条本就偏离的轨迹,可能就真的再也无法复原了。

别的红药都不怕,就怕那所谓“运道”就此错开红菱,转而着落在自己头上。

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这傻孩子,真真是说了句傻话。”于寿竹无奈摇头,面上的沉凝亦变成了好笑:“公函都下来了,自然你便要正正经经去翊坤宫当差,怎么能两头跑呢?倒是芳草,丽嫔娘娘体恤她年纪小,怕她在六宫住不好,只给了她白天的差事,倒是每晚都能回来睡觉。”

红药好想哭。

合着就她一个改了命,芳草却是分毫未变。

老天爷这是跟她扛上了啊。

第107章 改换

见红药垂头丧气地,于寿竹便又放缓了声音宽慰她道:“我知道你素来晓事,想也明白那六宫……是个什么地方。你放心,等下一拨人手填补进来,我自会去尚宫局打个招呼,看能不能把你们都给调回来。”

陡然便失了两个好帮手,她心下亦自难舍,这话倒也有两分真心。

红药怔忡地听着,整颗心都凉透了。

回来与否尚在其次,不能与红菱同屋,才最是难解。

这一刹儿,她竟莫名留恋起红菱鬼哭般的低唤来,还有那夜深时映在帐前如蛇般扭曲的身影,亦令红药格外地不舍。

好想继续和红菱同屋啊。

好想每天去墙角看小石塔啊。

红药简直惆怅得不行,就差仰天长叹了。

见她呆呆站着,小脸儿皱成一团,于寿竹以为她是在害怕,便又柔声安慰了她两句,末了,终是硬下心肠道:

“罢了,你也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去收拾收拾,衣裳头面什么的都别拿,便穿着身上这套,再将梳裹的东西带着便是,收拾完了再到我这儿来,我与尚宫局的人约定了,便在此处交接。”

最后叹了一口气,到底放红药去了。

红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

她木然地收拾出一只小包袱,木然地回答了正轮休在屋的红菱的几句问话,又木然地回到了司设处。

直到烟波桥上凉风如水,吹得她遍体生寒,她才终是清醒过来。

而后,欲哭无泪。

她的尚寝局,她的神秘同屋红菱,她一直死赖着不肯改变的命运……全都没了。

她垂下头,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双交替前行的宝蓝缎面绣鞋的后跟儿,此刻,她正紧随着这双绣鞋,亦步亦趋。

“快些。”宝蓝绣鞋忽地顿了顿,朝后转过半个鞋身。

红药躬腰应是,搂紧了怀里的小包袱。

今日来尚寝局调人的,乃是尚宫局司簿严喜娟。

前番红药从冷香阁前往尚宫局时,曾与袁喜娟有过一面之缘,红柳的死信,亦是袁喜娟偷偷告诉林寿香时,红药在旁听闻的。

这袁喜娟为人精明,心思细密,远不如林寿香宽厚,在她的跟前,红药半点形迹不敢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袁喜娟似是十分着忙,匆匆将红药领过朝阳门,快到东五长街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

“我瞧你有点面善,之前你是随着林司簿一同从金海桥调过来的罢?我记得你是于司设亲要过去的,与你同调去尚寝局的另有一个叫红梅的,是也不是?”

红药忙点头:“回袁姑姑,是这样儿的,我从前在冷香阁当差,前头的主子是静嫔。”

袁喜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红药数息,面上便擎起一个笑:“这么说来,你这运道倒也不赖,想是托了你前头主子的福。”

张婕妤一跃升为静嫔,而红药亦从管库的尚寝局小宫女,调去了翊坤宫,这主仆二人的运道真是好得出奇,她这话算是变相地拍了静嫔一记马屁。

红药却是丝毫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道:“姑姑太抬举我了,静嫔娘娘福泽深厚,我如何敢和娘娘比?”

袁喜娟倒被她说得一怔,旋即目中露讶色。

真个瞧不出,这小宫女竟如此会说话。

她原也不过随口一夸,并无别意,这顾红药却是谨慎得很,三两句话,便把她的话缝儿都给补齐了。

看着红药低垂的脑袋,袁喜娟沉吟片刻,了然一笑:“怪道淑妃娘娘一眼便瞧中了你呢,果然你是个好的,也不枉当初于司设把你要了去。”

若红药眼皮子浅些,此刻只怕早就翘起尾巴来,哪还听得出话中首尾?

思及至此,袁喜娟心中倒是动了动。

若此子果然可教,倒是值得交好,往后六宫有什么动静,她也有个消息的来处不是?

“姑姑过奖,我不敢当。”红药恭声回道,言辞间仍旧是滴水不漏。

见她毫无骄纵之态,袁喜娟越发起了结交的心思,接下来这一路直是和颜悦色,还特意将翊坤宫里的情形向红药透了个底。

纵使红药比她还清楚个中门路,却也不得不承她的情,“多谢姑姑”这四个字便一直没离过口。

好容易捱到了翊坤宫,袁喜娟方自去了,红药亦悄悄向额角拭了拭。

应付了她这半天,竟出了一身的薄汗。

与袁喜娟交接的正是康寿薇,见了红药,她似是颇为欢喜,摒退闲杂人等,亲领着红药转上回廊,一壁微笑道:“咱们好些日子没见了。”

红药立时做受宠若惊状,堆出满脸的笑来,细声道:“劳姑姑惦记着,从上回我来翊坤宫办差,竟过了快一个月呢。姑姑可还安好?”

很聪明地没去提夜宴之事。

康寿薇越发满意,笑容亦浓了两分:“我自是好的很。因正好缺人,娘娘便说要挑个聪明稳妥的过来,我觉着你就挺好,便向娘娘提了一嘴,娘娘也觉着你不错。”

一份天大的人情,轻轻巧巧便被她提在了手里,又送至红药眼前。

红药心头微凛。

这人情接或不接,都是麻烦,细想来,不接倒是比接更好。

心念电转间,她已是拿定了主意,便垂首恭声道:“多谢姑姑提携,往后也要劳烦姑姑多多提点。”

滑不溜手的一席话,规矩礼数俱全,唯缺了亲近,予人的感觉,便只剩了疏离。

很显然,对于送到眼前的这座靠山,红药并无投效的打算

康寿薇讶然停步,偏头扫了红药一眼。

入目处,是乌鸦鸦的一双发髻,正当中的发缝平直整齐,没有一根发丝是歪的,中规中矩到了极点,一如方才的那段回话,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却又板正到了无情的地步。

康寿薇皱了皱眉,很快提步向前,心底生出几分腻味。

她平生最厌此等样人物。

装什么正经?似是旁人皆是歪门邪道,就她一人坦荡磊落。

在宫里来这套,说笑话儿么?

说是谨慎也好、说是胆怯也罢,在六宫这地界,这样的脾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108章 红杏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08章红杏康寿薇神色淡淡,将衣袖拂了拂。

夜宴那晚瞧着,这孩子分明还有几分灵透,今日再看,却也不过如此。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心思转了几转,她便也将之丢开了。

罢了,由得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罢了,犯不着理会。

将红药领至后罩房,便有个鼻梁上生了几粒雀斑的小宫女迎出来,笑嘻嘻地道:“姑姑好,您这就把人带来啦。”

康寿薇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指着红药道:“她是新来的,叫顾红药。”又转向红药:“这一个叫武红嫣,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

语罢,视线轮流扫过二人,面上的笑似有若无:“想必你们原也认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红嫣把红药带去住处,先安置下来,再去领家伙什儿。”

二人皆应是,恭送她转廊绕柱,行得远了,红药方才转向红嫣,笑着道:“红嫣妹妹,没想到在这里能见着你。”

红嫣亦巧笑起来:“可不是么,自打在尚宫局分开了,咱们便各去各处,细算算,怕有半年多没见过面儿了。”

她们原先同在尚宫局受训,虽不算多熟,叫出彼此的名字还是成的。

“走,我领你去住处,就在那一头儿。”红嫣显然是个热心人,一面说话,一面殷勤上前去接红药的包袱。

红药哪里敢让她帮着拿东西,忙错身让开了,笑道:“多承你指点着,我就这么一个小包袱,轻得很。”

红嫣也未勉强,笑吟吟转身引路,一面介绍道:“这排后罩房皆是咱们住着的,康姑姑她们另有住处,并不与咱们一处。”

红药点了点头,左右四顾。

六宫的宫女多数皆住在这样的后罩房,不过,此处的房舍却显得更精致些,尤其是房舍前多出的那一排游廊,绿沉漆的廊柱,朱栏青砖,廊庑顶端描了彩绘莲花,拐角处与正殿四围的抄手游廊恰好接上,既挡风雨、又防着夏天的大日头,比红药前世在启祥宫的住处还要好。

“这屋子真好。”红药当先赞了一句。

“是啊,咱们这里的住处比别处都好呢,听说是去年才翻的新,家具也是新打的,娘娘最体恤咱们了。”红嫣回头一笑,娇俏甜腻的模样,也有五分姿色。

话说到了主子身上,红药自然不能不夸上两句,便用一种又感激、又感慨的语气道:“娘娘赏的恩典可太重了,尤其这廊子特别地好。”

红嫣赞同地道:“正是呢,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大太阳,有了这廊子,便都不怕了。”

言至此,又将语声放轻了些,小声道:“因咱们这里人都还没齐,现下都是一人一间屋儿,住得挺宽敞的,你那屋和我隔了两间。”

后罩房分了两排,以一道长廊相连,屋舍确实很不少。

伸手遥指着游廊尽处,红嫣的声音越发地轻:“咱们小声些罢,几位姐姐才值了宿,这会子正睡着,可别吵了她们。”

红药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蓦地,身侧的屋门“咿呀”一声开启,随后绣帘轻挑,一个容貌清滟的少女,徐步而出。

红药当时脑袋就“嗡”了一下。

怎么会是她?

“红杏姐姐好。”一见来人,红嫣立时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清滟绝伦的少女,正是红杏。

“原来是红嫣啊,我就说呢,谁说话声儿这么脆。”红杏轻笑着道,举手投足风致嫣然,便只著最寻常的宫衣,亦有一番难言的动人。

红药回过神来,再三她望了几眼,终是确定,自己没在做梦。

来人真是纪红杏。

她怎么跑到翊坤宫当差来了?

擎出个不那么难看的笑,红药微微颔首道:“红杏姐姐好。”

好……不倒霉啊。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

真是霉到家了,居然和红杏这个大事儿精同处当差,这背字走得简直没边儿。

前世时,纪红杏可是满皇城最“红”的宫女,差不多的嫔妃皆越不过她去,其后更是离着妃位近在咫尺。

就是这么一位人物,却在今生一个不应该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她不该在的地方。

红药没惊得当场把包袱扔掉,已然算是极其镇定了。

而饶是如此,她面上的笑容亦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红杏了。

上一回瞧见红杏,还是在重生后不久,因吴美人打上了扫红轩,红药等人奉命听壁角,正看到好处,红杏却来了。

彼时,红杏乃宫正司的女史,因识文断字、沉稳有度,成为了红字辈中爬得最高的一个,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眼神。而知悉其前世命运的红药,还曾为她感慨了好一会儿,深为哀惋。

自那次之后,红药便再没见过红药,连对方的消息亦鲜有听闻。

依照前世轨迹,红杏应该在建昭十五年方才从宫正司调去荀贵妃处,因偶尔和了陛下一句诗,自此名声大噪,陛下亲赐下“诗婢”之名,自此风头无两。

可如今,她竟也来到了翊坤宫?

淑妃啊淑妃,您老这心是有多大,居然把这么个祸水给招来了?

这一刻,红药真想抓着淑妃的肩膀用力把她摇醒。

争宠的人就在眼面前,您老怎么也不管一管哪?

用力地捏着包袱,红药手指都捏得疼了。

当年在六宫搅风搅雨,最后又死得无声无息的红杏,现在与自己同处当差。

那岂非表明,红药亦将沾上那些麻烦?

她真的好想哭。

见红药一脸地呆滞,模样古怪,红嫣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抬手向她眼前虚晃了晃,脆声道:“嗳呀,红药姐姐这是怎么了?不认得红杏姐姐了么?”

红药当下打了个激灵。

罢,罢,多想无益。

老天硬要拿这些事来烦她,她也只能受着,莫生多余之事。

这般想着,她已是笑若春风,不经意地道:“哦,没甚么,就是乍乍然地瞧见了熟人,有点儿没明白过来。”

如今她演戏已是日臻圆熟,旁人再瞧不出端倪来。

第109章 争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09章争强红嫣果然未觉异样,拍手笑道:“这话倒也是呢,红杏姐姐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来着。”

红杏美目流盼,含笑掩袖:“说来我也一样,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们,我这心里还挺高兴的。原先这地方就我和红嫣两个是一辈儿的,倒觉得有点儿孤单,如今再添上一个你,却是更热闹了。”

红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句“热闹个屁”给咽了下去。

就你个事儿精,谁跟你热闹谁倒霉。

“就是呢,咱们三个都是一拨进宫的,若再添一个,够去前头站班儿了。”红嫣笑眯眯地道。

所谓站班,便是于正殿门外侍立,通常皆是四人一班。

红药闻言,也只能陪笑点头。

真是巧得让人想撞墙。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断无更改的可能,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想法子离红杏远远地。

思来想去,红药觉着,首要的便是不能与她搭班。

即便今生不同前世,红药还是坚信,以红杏的绝丽容颜,断不会被埋没了去,被建昭帝看上是早晚之事。

若二人同时当值,红杏被陛下看中了,淑妃娘娘肯定要恼要醋,到时候,红杏有陛下护体,自可安然无恙,红药这个倒霉蛋儿却是没人管的,淑妃必定把气全撒在她身上,那多冤哪?

除避免同班之处,平素更需减少往来,最好连走动亦免了。

想明这两条,红药心下稍安,那厢红杏因有差事在身,很快便去了,红药随红嫣到得住处,略作收拾,便到了饭时。

用罢午饭,红嫣便传来了康寿薇的口信,着红药下晌去偏殿的耳室一趟,要给她分派差事。

红药也没敢多耽搁,算着康寿薇用饭兼歇午的时候,不迟不早赶去偏殿,见康寿薇正坐在耳室喝茶,面上犹带睡容,显是歇午方醒。

红药知道自己来得正巧,暗舒一口气,上前见礼。

“罢了,坐下说话。”康寿薇随意地指了指一张小杌子,将茶盏搁了,拿帕子揩着手指,并不言声。

红药斜签着身子坐下,腰背挺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亦是静默无语。

殿中有一瞬的寂静。

在这数息间,康寿薇的眸光,始终不离红药左右。

坐姿端正、安静沉稳,身上并没有小孩子的毛燥,一举一动很老居,仿佛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也似。

她错开视线,拿起盏盖儿轻轻刮着盏沿,耳室中响起细微的瓷器碰擦声。

“屋子可还住得惯?”良久后,她淡声问道。

“回姑姑,住处很好,红嫣帮着我都收拾妥当了。”红药轻声回道。

康寿薇“唔”了一声,眼皮子向上撩了撩:“可知我要给你分派什么差事?”

红药哪敢乱猜,垂首道:“红药不知,请康姑姑示下。”

康寿薇绷紧的面皮放松了些。

回话也就罢了,规矩上头却是极好的,沉稳有余,精明不足,却也未必不能一用。

她将盏盖儿阖上,打量着手里的帕子,语声很是闲淡:“叫你来,便是要问一问你,你在尚寝局管库也就罢了,平素打杂都做些什么?”

红药登时心头一紧。

来了。

这时候若回错了一句话,往后的路便也将差之千里,这关乎她今后的命运,断不可有误。

面上挂着恭谨的神情,红药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回姑姑的话,不忙的时候,于姑姑会叫我做些打理衣裳、头面之类的细活儿,也常遣我去六宫各处传话、送东西什么的。”

“哦,这些事儿可都不算小啊,你能管好么?”康寿薇适时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红药微垂着眼睛,腰杆儿却挺得笔直,“不经意”间便显出几分自傲来,不疾不徐地道:“不敢在姑姑跟前夸口说自个儿好,只这么些日子下来,差事上头我并没出过错,有两次侥幸还得了于姑姑的夸赞。”

言下之意,这些精细的活计她不仅熟稔,且还十分顺手。

“哦?”康寿薇挑了挑眉,审视的视线扫过她,语声仍自闲淡:“既这么着,你们于姑姑怎么还叫你管库?如何不另派个更好的差事给你?”

红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心中亦有答案,面上却做出思忖的模样来,好一会儿后,方正色道:“旁的我不知道,只‘库房重地’这四个字,于姑姑倒是常放在嘴边儿上来着。”

虽无一字自夸,却又处处以臂膀自比,话说得十分巧妙。

相较于才进翊坤宫的退缩与谨慎,此时的红药,反有了几分争强好胜的架势。

她这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好生表现,以避开红杏。

康寿薇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十分淡漠,并未因红药前后表现不一致而起疑。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骤然来到翊坤宫这等富贵地,慌手慌脚才正常,设若一来便镇定如恒,那就是妖怪了。

念及此,她不由皱起眉,目中划过隐约的忌惮。

说到妖怪,翊坤宫倒还真有个现成的。

那个瞬间,她的眼前恍然现出一张清滟绝伦的脸,纵使布裙荆钗,也掩不去那国色天香。

纪红杏。

康寿薇抬手按了按额角。

这丫头,真个教人头疼。

也不知宫正司的人是怎么想的,偏把她给调了来,且她调来的那一日,偏偏陛下还在场,亲眼瞧见翊坤宫来了这么个祸害,弄得康寿薇想把人退回去都不成。

对着那样一张祸水脸,淑妃娘娘能欢喜么?

陛下才一走,淑妃当下便甩了脸子,随意指了个错儿,罚红杏在大太阳底下跪足了一盏茶,过后更将她派去倒夜香,不许她接近正殿。

按理说,红杏乃宫正司调来的人,怎么着淑妃也该给三分薄面才是,可她那张脸当真让人不放心,淑妃娘娘再是仁善,也断不会由得她在跟前转悠。

倒是康寿薇,并不敢很得罪了红杏。

淑妃娘娘前往行宫时,她便特意将红杏留下看家,还把倒夜香的差事给换成了扫地,缺的家什也给她补足了,处处照拂一二。

第110章 重阳

这倒并非康寿薇背主,委实是红杏生得太招眼了,指不定哪一就要飞黄腾达,平白无故做小人得罪于她,划不来得很。狂沙文学网

除非直接把人给弄死了,以绝后患。

可是,有这必要么?

一则,纪红杏在宫正司也算混出了名堂,轻易不好动,若不然,淑妃娘娘如何能忍得她到现在?

再一个,康寿薇与红杏往无怨、近无仇,便要搓磨人也没个理由不是?

且红杏也委实是个人精,虽有着惊人的美貌,为人却一点不轻狂,老实恭顺极了,无论倒夜香还是扫地,皆是兢兢业业,挑不出半点错处。

康寿薇就此越发高看她一眼,能不招惹,便不招惹。

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一炷香烧八面?康寿薇久居深宫,自亦不能免俗。

“姑姑,除了那些个差事,我有时候也会服侍于姑姑起居呢。”红药的语声响了起来。

温柔软糯的音线,便说着这样的话,听来亦不刺耳。

康寿薇自思绪中抽而出,扫了她一眼,不冷不地点了点头:“哦,照你这么说,你竟是个顶顶妥当的人不成?”

“姑姑这话太过誉了,我也就是个平常的,尚寝局里比我好的多着呢。”红药恭声回道。

依旧是不是自夸、胜似自夸。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儿,康寿薇倒被逗乐了,摇头失笑道:“瞧瞧你这样儿,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语中并无恼意。

显然,红药的表现,并无令她不满之处。

红药躬了躬腰,心下微松。

她并未打听红杏的形,只是凭着多年深宫打熬的经验,猜出了红杏现如今的差事。

不说别个,便以红药自己为例,若是当年湘妃边亦有个如红杏这般美貌的宫女,为一宫掌事的红药,定会将对方死死摁住,不令其抬头。

由此亦可知,红杏如今的差事,必定是远离正的下等差事,而一心要避开她的红药,则势必要拿下头等差事,方能如愿。

“你可识字么?”康寿薇突然问道。

红药心念微动,忖了忖,到底不敢胡言,垂首老老实实地道:“回姑姑,我只认得甲乙丙丁并一到十这几个字,皆是管库用得着的。”

虽然她真正识得的字远多于此,却苦于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能据今世之实相告。

康寿薇闻言,面现沉吟之色,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红药摒住呼吸,多少有些紧张。

未来是好是坏,全在此刻。

数息后,康寿薇轻轻一拍小几,决断地道:“既如此,往后你便帮着麻喜慈管衣裳吧,她已经与我说了好几回了,一个人忙不过来。”

管衣裳勉强亦算是近服侍的好差事,红药直是大喜过望,响亮地应了个“是”。

康寿薇却板起了脸,肃声道:“这差事虽不重,却是粗疏不得的,你可得仔细些,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你麻姑姑。再,除了这差事,旁的你也得顾着些,别只盯着眼面前的那点活计。”

红药连声应是,面上是掩不去的欢喜。

纪红杏,回见了您呐,最好咱们永远不见。

见她喜形于色,康寿薇越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笑着叮嘱了她两句,便命人领她去了麻喜慈那里。

麻喜慈是二等宫女,年约二十五六,生得白胖娟秀,笑起来时,两颊各有一枚梨窝,面相很讨喜。

红药前世并不识得她,少不得在她跟前小心应对。

所幸这麻喜慈一心皆在差事上,瞧来倒不像太有心机的,应付起来并不难,简单交代了红药几句,又将班次说了,便命她下去了。

从这一天起,红药便在翊坤宫安顿了下来。

因很快便是重阳节,每逢此节,宫中亦如民间一般,有登高、插茱萸的风习,而在登高之时,陛下通常都是会参加的,而这样一个得见天颜的好子,诸嫔妃自不会放过。

于是,自八月末至九月初,宫中各处无不忙着备办节礼,一众嫔妃更是绞尽脑汁,务求衣裳首饰妆容等等与众不同。有钱的便往雍容华贵上使劲儿,有才的则以婉约清雅为上,缺钱又无才的,亦要尽最大努力把自己捯饬得好看些。

而有此前,内织染局、针工局并尚服局,齐齐忙得脚打后脑勺,红药亦因管着淑妃的衣裳,被麻喜慈指派得团团转,每下值后,累得手指头都不愿动一动,恨不能一头躺到睡到天明,无形之间,与红杏等人便少了往来。

这正是红药希望的,她巴不得再不见红杏才好。

红杏见状,心中便有了数。

她本就是一点就透的子,红药有意无意的疏离,她自亦有所觉,便也不主动往前凑,没多久,二人的关系便已然淡到了极致,真正是点头之交,半句多话都不会说的那种。

很快便到了重阳节。

那是个微有风的天气,阳光时有时无地,却也爽然。以皇后娘娘为首的众嫔妃,齐齐登上兔儿山,饮菊花酒、尝茱萸糕,赏漫山秋色,而在心底里,则莫不期待着建昭帝的驾临。

可是,直等了快一个时辰,陛下却始终不曾露面。

众嫔妃越等越心焦,最后直是失望透顶,偏天公不作美,好端端地竟下了场急雨,赶得满山的美人儿抱头鼠窜,花了妆的、丢了鞋的、脏了裙子的,不胜枚举。

也就在这个当儿,建昭帝他老人家,居、然、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恰恰赶在众人最最狼狈不堪之时,皇帝陛下,御驾光临。

众嫔妃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的她们,莫说争奇斗妍了,能有个囫囵样儿就算极好的了,更何况很有那么几个人,连个囫囵样儿都没有。

见了漫山遍野落dàng)鸡似的美人,建昭帝倒也未恼,反倒似是心不错,挨个儿问候了大小老婆一遍,末了笑着丢下一句“朕总算知道好些妃长什么样儿了”,便飘然离去。

当场便有几位嫔妃翻白眼儿厥了过去。

不必说,这几个皆是连囫囵样儿都没保住的。

第111章 惜芳

皇后娘娘见了,便立在那华盖下头嗤笑。

所以说么,一个个费了老鼻子劲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又有何用?

登高可不比听戏坐席,那可是在野外的山头上,风大灰多不说,日头也晒,且这些嫔妃们又不像她这个皇后,头上还有个华盖遮着,刮风下雨总有个躲避处,她们可是没处躲没处藏的。

可笑这一个个的,顶着一脸浓妆吃灰拍风,如今再淋了雨,搓下来的香粉怕不有几斤重?都能捏包子了。

何苦来哉?

要她说,陛下没当场发作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痴儿啊痴儿。”摇头叹了一声,周皇后命人将晕倒的嫔妃抬下了山,便挥手叫散了。

正主儿都走了,这些个女人留着又有什么意思?早早回家洗干净了是正经。

于是,重阳佳节的登高之戏,便在掺杂着哀嚎与悲泣的混乱中,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数日,宫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便连四天后大齐最为盛大的送花之节——“惜芳节”,亦无人敢于张罗。

约莫是吓怕了吧。

这般想着,红药便摇了摇头,将一件水绿底暗银回字纹织锦长裙展平、铺好,收进衣箱。

天光尚明,窗格子里斜斜透进几束残阳,浅淡的金红色,一些灰尘在光束中飞舞着,凉风吹透,锦帘上绣着的折枝菊时而皱起、时而盛放。

小心地将箱盖阖子拢了,红药走到窗边往外瞧。

暮色将至而未至,天边抹着几片微云,有人在院角扫落叶,“刷、刷”,枯叶与帚尖儿刮擦着,萧然而又单调。

看着那扫地宫女窈窕的腰肢,红药不由十分感慨。

纪红杏又出来扫地了。

这时辰倒是拿捏得刚刚好。

通常说来,这种时候是不会有客登门的,而乾清宫那边的消息,亦早就传了过来。

陛下依然去了坤宁宫。

看起来,皇后娘娘专宠于陛下跟前,这传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

红药悄立窗边,眼见得那几抹微云由明转暗,天际青黛重叠,芳苓并红嫣走去将宫门掩了,点亮了门后的两盏灯笼,满地光晕清冷,映着天边一轮孤月,红药便知晓,今儿这一日,又平安地过去了。

至于明日的惜芳节,想必亦会无声无息地过去罢。

毕竟,如今六宫如死,好些嫔妃甚至闭门不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着过节。而既无人过节,则如红药这般“没志气”的宫女,也就乐得清闲一日是一日了。

果然,次日一早,红药去麻喜慈跟前听用,便见她在那里长吁短叹地,对着满架子的新衣发愁。

原以为淑妃娘娘要换新衣裳过节,她便提前收拾出了好几套,粉白黛绿、绫罗绸缎,皆是最能衬淑妃气韵的。

却不想,这节竟是无人来过,而这些雅致精美的裙裳,也只能空挂着吃灰,每思及此,麻喜兹便有些难过。

她跟了淑妃娘娘好几年,一直忠心耿耿地,此时望着满架子衣裙,便很替主子不值,因见只红药一人在前,不免抱怨起来:“这都快一个月了,总也没个穿新衣的时候,再这么下去,衣裳就该霉坏了,那些丝的最不禁放。”

语毕,愀然长叹。

陛下啊陛下,您怎么老也不往咱们宫里来啊。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红药听是听懂了,又哪里敢接话,只能也跟着叹了一声,做一个模棱两可的呼应。

麻喜慈也并不敢往深里说,很快便息了声,闷头将衣裳全都收进箱笼中,又转首往窗外瞧了瞧,问红药:“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比昨天更好些?”

这话题再安全不过,红药立时回道:“回姑姑,确实是好一些,大日头亮灿灿地,风吹在身上也不凉。”

“那咱们把大毛衣裳翻出来晒晒吧,左右也没什么事儿,闲得骨头都疼了。”麻喜慈说道,圆润的脸上,挂着几许失落。

她倒真是挺忠心的。

红药暗自感慨,面上擎出笑来:“姑姑说的是,今儿日头真不错,不拿来用一用怪可惜的。”

这话引得麻喜慈直笑:“这日头还能归你来用么?你这孩子,说话倒也有趣。”

说着又有些感慨:“自打你来了,我这里倒也有些活气儿,不像往常静得叫人发慌。”

看得出她此语实是发自内心的,说话时,眼中亦含了笑意。

如此善意,红药自不愿拂,遂笑道:“我也很喜欢和姑姑一处当差呢,有时候瞧瞧这些好看的衣裳,就觉着心里特别地欢喜,想来姑姑也是一样。”

这话正正触动麻喜慈的心思,她不由笑得眉眼都弯了。

她确实很喜欢这份差事,只觉得那满架裙裳比什么都好看,此时便上前一拉红药,欣然道:“没想到你与我竟是一般的心,那敢情好。咱们便去搬衣裳吧,趁着时辰还早,倒能多晒几件。”

红药忙应是,随她去了偏殿后的小库房,将几个箱笼打开了,捧出一件件大毛衣裳,摊在正殿后面的回廊处翻晒。

不多时,那朱漆栏杆上便像开了锦做的花儿,五颜六色地,煞是好看。

这厢正自忙着,蓦地,前方传来一声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声音离得很近,似是就在宫门边儿上。

红药一怔。

麻喜慈亦是满面讶色。

陛下驾到?!

皇帝这是到翊坤宫来了?

他不是只在坤宁宫呆着的么?怎么突然间地又跑来了?

直愣了数息,麻喜慈才当先回过神来,刹时间欣喜若狂,连声道:“唉哟,陛下来、来、来……来了。”

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红药面上亦堆满了笑,然心底里,实则并不怎样高兴。

陛下驾临固然是好,可相应地,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她下意识地往四下看。

红杏可千万别在啊。

好在那窗前廊外只几个小宫人,并不见红杏身影。

红药松了口气。

麻喜慈并不知她所思,此际已是欢喜得都快傻了,忙忙地道:“陛下来了,咱们这些衣裳要不先收着?万一陛下觉着脏乱,怕就不好了。”

第112章 分忧

红药巴不得躲进小库房呢,自是连声应是,两个人便又急急把衣裳往回抱,务求早些收拾干净,一壁侧耳细听周遭动静,果闻淑妃等人恭迎之声,旋即又是建昭帝朗然的笑声。狂沙文学网

建昭帝还当真来了。

麻喜慈高兴得手都在抖,红药亦不得不满脸堆笑,以配合她的心。

就在那衣裳收得还剩几件之时,红嫣突然笑眯眯地走来道:“麻姑姑、红药,衣裳还是先晒着吧,陛下才发了话,说是那廊子下头晒着衣裳好看的,让多晒几件呢。”

啥?好看?

晒衣裳有甚好看的?

红药抱着衣裳傻站着,一脸呆滞。

倒是麻喜慈,高兴得眼圈儿都快红了。

裙裳之美,自成一格,只世人多不识其美,只知以衣衬人,更有“衣不如新”之语,将衣裳放在了一个很让人不齿的地步,她一直深为此而抱憾。

可喜陛下到底是真龙天子,迥异于世人,竟也能别具慧眼,瞧出裙裳之美,这如何不令麻喜慈欢喜?

她自来衣成痴,此时竟大有得遇知音之感。虽然这想法很是不敬,可那种又欣慰、又激动的感觉,还是令她手足无措,面上亦是一脸地呆滞。

好一会儿后,她方自绪中回转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奴……奴婢遵旨。”

红药也忙跟着跪下来。

虽然不是很懂建昭帝之意,但天子既发了话,她们自然必须遵从。

于是,她与麻喜慈再度转去小库,将衣裳逐一抱出来,重新铺晒于廊间。

这一通忙,红药汗都下来了,麻喜慈更是满头大汗。

暖阁东窗下,淑妃云鬓高挽、湘裙曳地,亭亭伴在建昭帝侧,眼瞧着红药等人如蜜蜂般地忙碌,仿似在看什么西洋景。

好一会儿后,淑妃方提起帕子掩了半面,眉间是薄薄的一层浅笑,柔声语道:“陛下原来喜欢看人晒衣裳呢,何不早说?若是早说了,妾这会子也去和她们一起了,也好教陛下多看两眼。”

寥寥数语,婉转生姿,不述一字相思,那晴丝袅袅,却绕在人的心尖儿上。

她难得这般小女儿家态,建昭帝当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浸在风里,不由朗笑出声:“罢了,朕知道你这心里埋怨朕呢,朕也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宽纵的语气,显是恩宠犹在。

淑妃听了,多少放下心来,旋即又生出几分幽怨,敛眉轻叹:“罢了,陛下忙于国事,少来妾这里几回也是好的。”

一语说罢,已是清眸如雾,泫然泣:“只妾这阵子都没见过陛下,这天气又萧索得紧,到了晚上,真真是清冷得让人睡不着。”

轻颤的余音,细且柔软,仿似有谁拨动了琴弦,衬着那长睫上晶莹的水雾,真真我见犹怜。

建昭帝心头软了软,深觉自责,近来委实冷落了妃,忙挨近了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妃莫难过,朕往后必会常来瞧你的。”

淑妃颦眉轻泣,帕子下的唇角却是微微一弯。

得此一语,她这两个月来的郁结,已然好了大半。

作势拭着泪眼,她强笑道:“陛下金口玉言,妾可记下了,若陛下食言,妾断不依的。”

见她清丽的脸上又是笑、又是泪,恰如朝花带露,建昭帝心下越发怜惜,贴在她耳边又柔声说了好些软话,好容易将她的眼泪哄下去了,二人方归了座。

一时有宫人奉上香茶果点,淑妃的清眸向建昭帝上一转,便轻声:“这一大早的陛下便来了,想是散了朝便过来的,可要吃些东西垫一垫?”

建昭帝便摇头笑:“今儿散得早,朕吃过东西才过来的。”

淑妃却似犹自不放心,也不多言,亲上前斟了一盅参茶,奉于建昭帝手边,柔声劝道:“那陛下便喝盅参茶吧,说了一早上的话,润润嗓子,补一补气。”

这般的温存体贴,建昭帝自是越发受用,笑眯眯接盏在手,一仰脖儿喝干了,搁下玉盏,又看了看一旁侍立的侯敬贤。

侯敬贤立时会意,挥了挥手,便将满屋子人都带了下去。

须臾间,暖阁中便只剩了两位主子。

淑妃秀项微垂,心却往上提了提。

看这形,陛下显是有话要说,且还是要背着人来说的,却不知是何事。

一念及此,她便又觉出几分心酸。

原以为陛下是念着自己,特地前来探望,却不想,还是“无事不登三宝”。

枉她还欢喜了半天呢。

“妃,朕有一事,要你帮个忙。”建昭帝启唇说道,低沉的语声,温柔款款。

果然如此。

淑妃心头酸涩不已,却不敢再作痴作了,唇角噙着笑,问:“陛下这又是要妾去做甚?”

盈盈笑颜,眉尖却微蹙,拢下一缕清愁。

建昭帝知道,她这是又堵上气了,不免更生怜,柔声解释道:“不过小事尔,朕和皇后不好出面,妃是最合适的人选。”

语罢,一展衣袖,袖畔金龙腾空,带起一片金光,伴着他朗朗音线,涌至淑妃前:“妃可愿替朕分忧?”

淑妃仿似被那金光刺了一下,敛了敛眉,再举眸时,神切切,一如她那真挚而充满感的语声:“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妾之所愿,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虽只一语,绪却丰沛到了极点,恭顺有之、仰慕有之、倾心亦有之。

建昭帝闻言,心怀大畅,不由朗声长笑起来。

他最淑妃的便是这一点,识进退、知体度,偶尔撒个小什么的,小猫爪儿似地挠着人心,痒一阵、疼一阵,当真别有意味。

前些时候,他因了某些缘由,不能去各宫走动,虽说皇后也很好,然朝夕相对,总难免生出几分乏味来,如今乍见淑妃这清媚楚楚的模样,真有种小别胜新婚之感,个中致,实令人回味无穷。

他隔案握住淑妃的手,温柔的眸光尽拢在她的上:“下个月的月中,请妃替朕去东平郡王府走一遭罢。”

第113章 寿辰

淑妃心头一跳。

居然要她去郡王府?

这不正是她朝思暮想之事?

她原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向建昭帝求此恩典,不想陛下竟主动提了出来。

莫非……陛下也知道了她的心思?

更甚者,他竟知徐五郎当初提点她之事么?

心念百转间,淑妃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飞快应道:“是,陛下。”

语毕复又便抬头,目中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妾也不过一个妃子罢了,没个正经由头,如何好随意出宫呢?”

“这个无妨,朕给你找好由头了。”建昭帝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下个月郡王妃过寿,这是们姐妹相认后她的头一个寿辰,爱妃去贺个寿也是该当的,顺带着替朕给郡王府赏点儿东西。”

淑妃面色不动,心下却是大骇。

竟然真是替郡王妃贺寿!

这正是她当初想出来的由头啊。

难不成,陛下已然发现了她的秘密么?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种合盘托出的冲动。

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事态未明,轻举妄动乃是大忌。

此外,再细看建昭帝神情,眉眼舒朗、唇角含笑,那笑意深达眼底,瞧来并非试探,倒像是真的想让她去郡王府走一遭似的。

脑中飞快地转着,淑妃面上已然露“惊讶”的神情,清丽的眸子亦张大了好些,越发有种少女的天真:“哟,王妃的寿辰竟就在下个月么?妾身真是头一回听说呢。”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凝在建昭帝脸上,看似震惊失仪、直视天子,实则是在窥察其神色。

建昭帝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微不妥,自然而然地笑道:“如何,朕替爱妃找的这个由头,还不错罢?”

“陛下圣明。”淑妃盈盈浅笑,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还好,还好,她不曾贸然坦白。

建昭帝果然并不知情。

真是好险,差点儿就自毁前程了。

她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籍此掩去心中慌乱。

见她神情微变,建昭帝却是以为她是在为难,柔声语道:“朕知道爱妃不好做,只此事唯爱妃出面最为合宜,且那赏赐也是不好经由朕并皇后的手,个中因由,爱妃到时候就知道了。”

语焉不详的一番话,反教淑妃越发放了心。

而再转念,又生欢喜。

这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所忧者,陛下当先便替她化解了,帝后还倒欠了她一份人情。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淑妃翘起唇角,清丽的脸上,添了一抹真切的笑。

“来呀,把东西抬进来。”交代完了大事,建昭帝似是心情甚好,此时便提声吩咐。

“是,陛下。”门外传来侯敬贤的声音,再数息,门帘挑起,几个捧金漆托盘的小太监随在他身后,快步进得暖阁。

“这几样皆是朕亲手挑的。”建昭帝遥指那金漆托盘道。

一时间来了兴致,撩袍而起,大步行至那几名小太监身前,伸出龙手,将那托盘上的锦帕尽皆掀开,献宝似地看向淑妃:“如何,爱妃可还中意?”

淑妃被他这举动弄得怔了怔,旋即晕生双颊,含羞敛首:“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虽是羞极,然眼波流转,平添媚态。

建昭帝直看得心痒难耐,若非还记着那桩大事,真想大白天地就去寝宫试一试那被褥的厚薄软硬。

却也只能白想想罢了。

如今大事未了,还需再等段日子,他才能到翊坤宫来查验被褥。

按下诸般杂念,建昭帝上前执起淑妃的手,将她拉至小太监近前,含笑说道:“爱妃且来瞧一瞧,朕可真是用心挑来着。”

淑妃臻首微垂,娇怯怯的眸光往前扫去,便见那金盘中乃是成套的头面,金镶宝、羊脂玉、翡翠各有一套,更有一套以极罕有的蓝宝石打造而成,那蓝汪汪的颜色,宛若碧海晴空,美不胜收。

纵使见惯了好物,淑妃亦被这套头面震了震,轻声道:“陛下,这也太重了,妾身何德何能……”

“朕说爱妃能,爱妃便能。”建昭帝出言打断了她,复又抬手向她鬓边掠了掠,语声温柔如水:“爱妃娴雅幽静,正与这蓝宝石相衬。”

淑妃直是心花怒放,丽颜绽笑,柔柔将身一屈:“那……妾身就谢过陛下了。”

建昭帝如何舍得她行礼,将手一拦,笑道:“爱妃平身。”说着又朝她眨了眨眼:“这下子,爱妃总不会再恼着朕了吧?”

“陛下讨厌。”软绵绵地抱怨了一句,淑妃便红着脸命康寿薇将头面捧了下去,正想趁热打铁,将建昭帝留下来,忽见常若愚挑帘进屋,一脸肃杀地向建昭帝道:“启禀陛下,许大人有消息来了。”

语毕,双手向上一举,掌中托着一枚封着火漆的竹筒。

淑妃当下心头发堵,却也识趣地没说话,转身退去一旁。

这许大人,正是内府提督许承禄。

他送来的消息,泰半涉及密事,淑妃自忖还没那个脸面,在陛下面前抢下这一位的风头。

果然,听得常若愚所言,建昭帝登时便将美人儿丢在了一旁,想了想,伸手道:“拿过来,朕就在这儿瞧。”

常若愚忙将竹筒奉上。

建昭帝接过挑开火漆,自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儿,展开看了两眼,眉头紧了紧,忽又一松,看向常若愚:“这消息他能确定么?”

常若愚恭声道:“回陛下,许大人方才告诉奴才,那一头说有十成把握。”

“好。”建昭帝颔首,毫不迟疑地起身向外走,一面吩咐:“朕也去瞧瞧。”

常若愚吓了一跳,欲待要劝,因见淑妃等人在侧,并不好将话说得太明,只得疾步跟上,侯敬贤等人亦紧随其后,眨眼间,满屋子人便“呼啦啦”走得半空。

淑妃恨得咬牙,却也知断留不住人的,只得领着康寿薇等人缀在后头,口称:“恭送陛下。”

这声音提醒了建昭帝,他停步回首笑了笑:“爱妃留步,朕过几日再来。”

语声未逝,那道清隽的身形便仿似带着风,须臾已至院中。

第114章 当值

淑妃一腔幽怨,倚门望着建昭帝的背影,心下对许承禄恨得要死。

哪怕再迟上一个时辰,她这厢也就能齐活了不是?

死太监,惯会坏人好事儿。

恨完了许承禄,淑妃便又有点埋怨皇帝陛下。

真真是半点风情不解,就只知道忙国事、打家什,再不然品个香什么的,全不知这深宫寂寞,她们这些女人在内中打熬,日子有多么地难过。

所幸,郡王府之行却是得成,多少让淑妃心中得了些安慰。

正自胡思乱想着,不想建昭帝忽然身形一停,转首看了过来。

淑妃见状,当即大喜。

呀,陛下莫非又舍不得走了么?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上一声“陛下用了饭再去不迟”,建昭帝却忽地启唇问:“爱妃这儿有多少宫女来着?”

淑妃一愣,那句留人的话便未说出口,心底十分狐疑。

这好端端地,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了?

虽不明就里,可她还是很快回道:“回陛下,妾这里的宫女儿加起来不满二十。”

忖了数息,又添补道:“因最近各处人手皆不太够,还差着几个空缺呢。”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建昭帝这一问的缘由,只能估摸着回了话。

建昭帝“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蓦地返身又往回走,一面吩咐:“来啊,把当值的都叫来给朕瞧瞧。”

啊?

瞧宫女?

淑妃懵了。

问了还不算,居然还要亲眼瞧?

宫女有甚好瞧的?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蓦地,她神色一寒。

她倒忘了,这翊坤宫里,还真就有一个很“好瞧”的宫女。

淑妃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些,尖利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难不成,陛下今日前来,一应行止皆不过幌子,实则竟是为了那小妖精?

说来,那纪红杏倒真好个容貌,她见了都有些心惊。

可再一转念,淑妃却又觉着不像。

这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红杏连翊坤宫都难得出去,哪里有机会在陛下跟前露脸?而以淑妃对枕边人的了解,陛下是断不会把个女人记得这样久。

陛下虽爱美人,却更爱他的木匠活计,淑妃对此可是深有体会的。

心下不住给自己打着气,淑妃仍旧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心情大是不豫。

若陛下当真是为红杏而来,则她拼着位份不要,也要把这妖精给踩进泥里去。

“娘娘,陛下方才说了,要把‘当值’的都叫来呢。”不知何时,康寿薇走了过来,语声极轻地说道。

“当值”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淑妃怔了一息,猛然间如醍醐灌顶,醒过了神。

着啊,建昭帝只说把“当值的”叫来,而此时的红杏,并不当值。

思及此,淑妃已是心头大松,眸光闪了闪,笑着向康寿薇道:“那你就快去罢,把当值的都叫来,那莫教陛下等着了。”

言下之意,将红杏拘在屋中,不令她出来。

康寿薇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快步转去廊外。

此时,红药正与麻喜慈躲在小库房吃茶。

二人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越是热闹处,便越要离得远远地,且小库房备着小风炉,煮水烧茶十分便宜,这秋燥的天气,喝上一碗清茶,却也惬意。

只可惜,这一份难得的安宁,却因康寿薇的到来而散去。

“陛下要见你们,都去正殿阶下候着,快些儿,当值的都得去。”连门也未得进,冷着脸在门边说了这话,康寿薇便又匆匆离开了。

红药与麻喜慈面面相觑,俱皆茫然。

陛下要见当值的人?

无缘无故地,这又是为何?

好一会儿后,红药方用一种做梦的语气问麻喜慈:“姑姑,方才康姑姑说了什么?”

麻喜慈手中的粗瓷盏已然歪了,茶水滴滴嗒嗒直往下掉,她却根本没瞧见,直眉瞪眼地喃喃道:“陛下……陛下要……要……”

“要咱们过去给他瞧瞧。”红药接下了话头。

麻喜慈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红药的心便往下沉。

果然是要见她们。

可是,为什么呢?

不知何故,红药这心里有些没底。

然而,天子有召,却是断乎迟不得的。

红药将麻喜慈拍醒,二人互相检查了一遍衣裳鞋袜,迅速收拾妥当了,便来到正殿阶前。

此际,那白石阶下已然聚集了几名宫人,皆是今日轮值的。

红药心惊胆颤地往旁扫视。

红杏并没在。

她犹自不放心,虽束手立着,耳朵却高高竖起,捕捉着周遭的动静。

所幸没过多久宫人便都来齐了,而红杏并不在其中。

红药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只要她不在,事情便总不会闹大。

心中大定,红药便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再不往旁偷瞄。

“就这些?”负手立于廊下,建昭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群宫人,入目处,是齐刷刷的一排脑壳,根本瞧不见脸。

“回陛下,就这些了。”康寿薇上前禀道,旋即退后数步,立于淑妃身后。

淑妃亦自打量着红药等人。

那一刹儿,她的心仍旧吊在嗓子眼儿,生恐建昭帝突然问起红杏。

尽管这几乎不可能。

西风吹动,高墙之上秋草俯仰,院角的银杏树摇晃着枝桠,“哗啷”作响。

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别的声息,仿似根本无人。

“这些个里头,可有识字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建昭帝的声音方再度响起。

很平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淑妃的心向下放了放,情知这话是在问她,遂垂臻首、敛蛾眉,上前两步,正要回话。

孰料,建昭帝忽又抬手止住她,转望阶前众婢,淡声道:“罢了,识字的站都到前头来。”

一语落地,淑妃的眉尖便蹙了蹙。

红杏识字。

虽然此时她的人并不在眼前,可谁又能保证建昭帝下一句不会提及于她?

一时间,她心里又打起鼓来。

旁边的康寿薇亦微觉不安。

该不会陛下当真是为红杏而来的吧?

虽尽皆无言,然主仆二人的忧虑却是出奇地一致,便连面上些微的惶惑,亦自相同。

第115章 借人

听得建昭帝所言,众婢很快分作了两排,前一排约有六、七人,皆是识字的,而落后一排不识字的,却只有两个:

一是芳苓、一是红药。

红药此刻的心情十分放松。

“不识字”看来还是对的,便如此时,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半低着脑袋,她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瞅,见麻喜慈便站在她的正前方,浑身的衣裳都在轻颤,显是十分惶然。

红药感同身受,也自为她难过。

谁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麻喜慈她们也不知会被怎么使动呢,但愿不是什么危险之事吧。

思忖间,便闻上首有人清嗽一声,随后,侯敬贤苍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前头这排的全都下去罢,你们两个,近前来。”

红药一呆。

数息后,五雷轰顶。

天爷爷啊,走背字儿的那个,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她自个!

亏她刚才倒有心可怜人家,殊不知她才是该可怜的那一个。

刹那间,诸多视线齐聚于身,红药甚至能够分辨出那其中麻喜慈的眸光。

这一刻她看红药的眼神,恰如上一刻红药看她。

识字的都退下去了,不识字的反倒要近前去?

早知道就往前站了。

此时的红药显是忘记了,她“不识字”之事,可是在康寿薇跟前过了明路的,若往前站,那可就是欺君大罪。

红药亦自知悔不得。

且陛下当前,她一个末等宫女连吱一声都是罪过,若竟敢出尔反尔,必死无疑。

抖着腿脚向前迈了两步,红药心头一阵气苦,很有种作茧自缚之感,而芳苓亦像是怕得狠了,浑身筛糠似地抖着,走路像在打摆子。

看着阶前两个小宫女,淑妃弯着唇角,心情十分不错。

她就说么,陛下断不会记着哪个女人记那么久,果然的,他根本就没想起红杏来。

“你们两个,再往前来几步。”她柔声说道,像是怕吓着红药二人,复又向建昭帝笑了笑,歉然道:“陛下恕罪,这两个都是才来没多久的,因年纪小,妾不忍心管教太严,倒让陛下见笑了。”

三言两语间,便将一个体恤下人、温柔善良的妃子形象,呈予建昭帝眼前。

皇帝陛下果然面露嘉许,反手便将淑妃拉至身边,温声道:“爱妃就是心太软了,只有时候还是得严厉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么,太过宽纵,反成其害。”

淑妃轻依在他身畔,清丽的脸上含了一丝愧色:“是,妾身知晓了。往后定会对她们严加管教的。”

建昭帝笑了笑,视线扫向阶前,却见那两个傻乎乎的小宫人已经立在台矶之下,其中一个抖衣而颤,似是惧极,另一个身量略高的,却要好些。

“就她罢。”他信手一指。

保养得极好的修长指尖,不偏不倚,正对着红药的方向。

淑妃掩袖轻笑:“陛下这话也没个首尾,妾愚钝,没听明白,陛下点了红药出来,要做什么?”

建昭帝亦笑起来:“罢了,朕却是没说清楚。朕要向爱妃借这个小宫女用一用,爱妃放心,朕保证有借有还。”

尚有余裕开句玩笑,显然心情极佳。

淑妃自是满口应下。

莫说只是借个小宫女了,便是陛下要把阖宫的人都借走,她也不能推拒不是?

只消别是那个妖精,凡事皆好说。

再者说,淑妃也还记得红药。

这丫头来的日子短,对翊坤宫的事知之甚少,并无泄密之虞;二则,这小丫头生得虽也算好,却有股子钝劲儿,傻头傻脑地,无论容颜还是灵气,皆远远不及,建昭帝阅美无数,哪会瞧得上她?

这般想着,淑妃偏作出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来,细声道:“陛下可莫忘了这话,妾身这儿人手本就不够呢,这小丫头陛下可得给妾留着,万不能拐跑了。”

红药直听得满头冷汗。

淑妃这飞醋吃的,在她是玩笑情趣,别人可是能吓掉半条命的。

事实上,若非有前世那十八年岁月打底,红药此时还能不能站着,都是个问题。

然这话听在建昭帝耳中,却正搔住痒处。

在他看来,这般小小拈酸的淑妃,亦别有一番动人心处,让他越发爱得不行。

只是,想到那件要紧事,他到底还是将这等旖旎心思给收了,软语宽慰了爱妃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红药头重脚轻地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没走出两步,忽见队伍停下,随后,便有两道慑人的视线,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即便不曾抬头,红药依然觉着,仿似千重大山压了下来。

冷汗一下子披了她满身。

“给她换身儿衣裳,这个不能穿出去。”朗然音线被西风拂散,正是建昭帝在说话。

侯敬贤往红药的方向望了望,面上便带出几分忧虑,忖度片刻,躬身道:“老奴请陛下三思。”

常若愚见状,亦跟着一躬到地,声音微微发颤:“陛下,奴才斗胆,也要劝您一声儿。”

“无妨的,朕又不是单刀赴会。”建昭帝完全不为所动,语中甚至还有几分遗憾,慨然而叹:“唉,若朕真能单刀赴会,那也挺不错的。”

听了这话,侯、常二人直吓得脸都白了,欲待再劝,猛不防建昭帝向他二人身上一扫,断然道:“朕意已决。”

短短四字,却大有天子一怒之威。

二人俱皆面色青白,再也不敢出言相劝,只躬腰立着。

建昭帝神色稍缓,将下巴朝红药的方向点了点:“快着些,别耽误了功夫。”

说罢,袍袖一拂,径往前去了。

常若愚低低应了个是,转身行至红药跟前,表情沉重地道:“你随杂家来。”

红药有点慌。

换衣裳又作何解?

虽是满腹猜疑,可她也不敢说,她也不问,恭声道了个“是”,便随他站去了道旁。

垂首躬身候建昭帝一行离开,常若愚方肃声道:“走罢。”

红药低着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迈着碎步随他转上了一条颇为狭长的夹道。

第116章 出宫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16章出宫从夹道出来,再转过几道弯,便到了西五长街,由此街穿出去,又穿过两道门户,眼前便现出了一所殿宇。

常若愚当先推门而入,口中冷冷抛出一语:“跟紧些。”

“吱哑”,掉了漆的殿门启开一道缝,他闪身走了进去,红药亦悄无声息地随他进得门中。

因一路走得甚急,她此时已是额角微汗,借擦拭之机,她在阶前稍停,往周遭看了一眼。

殿门后是一方院落,空阔而萧瑟,一些杂草稀稀拉拉地从砖缝间冒出来,青黄交错,连棵树都不曾植。

自门后的青石阶拾级而上,二人一前一后踏上抄手游廊,那廊庑亦破损严重,朱漆已然落尽了,然碧栏杆子却似是新漆的,空气里还有生漆的味道。

再往远处看,高墙耸立,几羽寒鸦立在墙头,见有人来,“扑楞楞”拍着翅膀飞得远了。

这是何处?

红药蹙眉沉思。

这地方显然已经空置许久了,且离着六宫并不算太远,按说红药该当识得,可她却并不记得有这样一处所在。

她微阖了眸,细细回想方才途经诸处,凭着记在脑中画出地形来,数息之后,心头陡然一寒,张开了眼睛。

咸安宫?!

这里竟是咸安宫。

前世时,建朝帝膝下的大公主与二公主,便曾被元光帝幽禁于此,未出半年,双双病殁。

红药心里凉了一刹,似是那漫卷西风透体而入,手脚都变得冷了。

难怪她觉此处陌生呢,当年,她也只从外面绕着走过,却从不曾真正踏入其间。

原来,自建昭朝时,这里便衰败如斯了。

“就是这里,快把衣裳换了罢。”耳畔响起常若愚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天寒之故,听起来有些阴森森地。

红药心凛了凛,忙垂首应是,再抬头时,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室内,那朽烂的殿门“空”一声阖上,仿似随时都会散架。

空气里有很淡的霉味。

红药轻嗅着,心头松泛几分。

常、侯二人俱皆精明老道,又素有威名,她对他们有一种骨子里的忌惮。

环顾四周,红药猜测这应是一间配殿,很空阔,除几根梁柱外别无他物,真是一眼望得到头。

她悄步行至窗前。

泛黄的窗纸,薄得几乎落明,也不知多久不曾换过了,几缕秋阳穿透而来,落地时,是黄烘烘的一层淡薄光影,恍惚迷离,像一个陈旧的梦。

红药怔忡而立,心里知道,这不是梦。

她不仅两辈子头一回随侍建昭帝身侧,且接下来,也很可能将要经历她两度人生中从未有过之事。

有些怕,却又含了一丝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期待。

以及……好麻烦哦。

红药瘪着嘴,唇角蠕动着,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她真不是想哭,就是有点儿难过。

怕着躲着、千算万算,到头来,麻烦还是挨上身,甩都甩不掉。

阳光很好,隔着窗纸亦可觉出其中暖意,可红药却心里却是一片愁去惨雾。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改变啊。

“别磨蹭了,快一点。”窗外响起常若愚的低喝,声音很是冷厉。

红药惊醒过来,忙应声道:“是,公公。”

配殿正中的砖地上,放着一身海天霞折枝梅遍地锦衣裙,裙上叠放着金累丝嵌红蓝宝石牡丹花钗、翠梅花钿儿、米粒珠子箍儿并一双西番莲掩鬓簪子,成套的头面光晕耀目,又有靶镜一面、梳裹之物若干。

望向眼前诸物,红药扯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如此。

建昭帝这是要出宫啊!

只看这头面首饰皆非宫制,而是外头大户人家姑娘的穿戴,便可知晓,陛下是要效那话本子里的故事,来个微服私访。

难怪侯、常二人一力相劝呢。

依大齐祖制,天子守国门,而皇城便是大齐最重之国门,皇帝陛下是断不能随意出宫的。

万乘之躯,何等贵重?又岂可与贩夫走卒为伍?

可是,建昭帝显是要违一违祖制了。

这又是要作什么妖?

红药的心揪作一团,却也再不敢多耽搁,三两下换得衣裙,重新挽了双髻,又插戴上合适的头面,方隔窗问:“敢问公公,换下来的衣裳该如何处置?”

“搁着。”常若愚的声音很冷。

红药现下倒是觉着,他也没那么可怕了,甚而还有些可怜。

皇帝出宫是何等大事?

一旦被人察知,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太监,他这会子心情想必很糟糕。

脆应了个是,红药将宫衣折好,平平整整置于砖地,这才推门而出。

常若愚显是等得极不耐烦,正自于廊下踱步,见红药出来了,草草向她身上扫了一眼,突然变戏法似从阶下抖出一件宫制男式鹤氅,向红药身上一扔,没好气地道:“披上这个,跟杂家走。”

红药眼疾手快捞住衣裳,将全身上下都给裹严实了,便跟着他离开了咸安宫。

出门后,常若愚并未循原路返回,而是领着红药又绕了好一段路。

因这些路已然离了六宫地界,红药并不大识得,索性也不记路了,埋头跟着走。

未几时,二人便来到了西华门,这地方红药倒认得,却离着六宫已经相当远了。

那守门的太监一见常若愚,打老远便笑嘻嘻迎上来,赔笑验了他的腰牌,很快便即放行。

接下来,又走了约一刻功夫,红药已经绕得头晕了,忽见前方现出一条路口,四名男子正于此肃立,其中三人背朝着红药的方向,而正面看向此处的,却是建昭帝。

他穿着身普通的金执卫皮甲,嘴角还画了一粒巨大的痦子,隔得老远亦能瞧见。

虽容貌变了,然而,他那一身的气度,仍旧极为醒目,哪里像是普通兵卒?

好歹您老把头往下低一低啊。

红药这般想着,又去瞧那背向而立的三人,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她的视线甫一触及那三道身影,其中两人,蓦地同时回首。

刹那间,红药的眼睛不够用了。

她的眼前,是两个极为醒目的男子。

第117章 美男

右首那人身量极高,比建昭帝至少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乌眉斜鬓、眸湛秋水,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冷冽沉着的气韵,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便如渊停岳峙,令人心生敬畏。

若非他的下颌白净无须,腰牌上的“金”字之上还有个汹汹虎头,红药绝不敢相信,这一位便是金执卫最大的头子——潘体乾。

前世她没见过他,如今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气宇轩昂的男子,像是那话本子里英雄走到了眼前来。

可他是太监啊!

红药简直不知该如何作想。

平生阅阉无数,她就再没见过这样不像太监的太监。

随后,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左首的男子。

那人身上披了件非常风骚的孔雀蓝披风,上头也不知用了多少金线银线,真真是金碧辉煌,能把人的眼睛闪瞎。

可是,当你瞧见他的脸时,你却会立时忘却那身华裳,忘却周遭的一切,眼中心里,唯有他的脸。

那是何其俊美、妖冶而又魅惑的一张脸,红药简直想不出该怎样去说,只觉着,那容颜如夜色中绽放的烟花,分明艳丽到了极致,却又因而了那刹那芳华,而又有了一重即将幻灭的寂然,让人想起繁华落尽、红尘成灰的意象来。

真真是丽颜如斯,难描难画。

红药咽了口唾沫,

这这这……这也太好看了罢。

难不成,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人,都做了太监?

红药的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如果说,右首那人是男子英伟的极致,则左首的男子,便是男子俊美的极致。

红药甚至大逆不道地觉着,若说建昭帝与这二人有点什么,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委实此二人太过耀眼,那种极致的男子之美,与女子之美是截然不同的,难怪外头有那种传闻,却原来亦有因由。

正胡乱想着,蓦地,阴柔美太监陡然一缕眼风扫来,红药顿时心头一寒。

一刹儿,凡是她能够想到的一切恐怖物事,尽皆涌上了脑海:阎王爷、黑白无常、十八层地狱、抽筋剥皮、搓衣板儿……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红药飞快低头,脖颈竟发出“咔巴”一声响,活似被冻僵。

而后,她方觉出手心的冷汗。

再一息,她的身子才本能地哆嗦起来。

好可怕的眼神。

红药浑身轻颤,腔子里的血都似冻成了冰块。

也就在这一瞬,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内府提督许承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总之,就是知道。

听说,许承禄平素喜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外头都叫他“青面兽”。

还听说,他吃人喝血,家里有间屋子专门放着人皮骨、人筋皮鞭,还有以人血供养的一瓮莲花;

还还听说,内卫大牢有一百单八路酷刑,进去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至今还没听说有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更有一种说法,说这许承禄根本不是人,乃是九幽厉鬼化身而成,专以生魂血肉为食。

莫名地,红药觉着这最后一种说法,怕是真的。

如此极美又极可怕之人,不是妖怪厉鬼又是什么?

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许承禄与潘体乾同时出现,不消说,必是来护驾的。

据说他二人武技高强,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如今看来,只怕传闻不假。

红药想着,心下还有些佩服自己,在这两尊凶神面前,居然还能站着没爬下。

“发什么呆呢你?快走啊。”常若愚的低喝声再度响起。

红药木然点了点头,迈动又软又飘的双腿,游魂似地走了过去。

“噗哧”,远处的许承禄发一声笑,将马鞭遥遥一指红药:“陛下找的就是她?”

建昭帝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唔”了一声道:“她不识字儿,正合适。”

“怪不得呢,傻不拉唧的。”许承禄的声音略有些尖细,却也仍旧动听。

事实上,对着那样的一张脸,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声音,光看脸就能看呆了。

“另一个更傻,两傻相权取其轻。”建昭帝似是很赞同他的话,又似是心情不错,居然拿红药开起了玩笑。

许承禄笑着叉手:“陛下圣明。”

“到了外头,称呼需改了。”始终不曾出声的潘体乾开了口。

他的声音倒是没那般尖细,却也比普通男子低柔些,衬着他高大身形、英武气概,竟糅杂出了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

这两个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妖孽啊。

红药暗自摇头叹息。

虽然才被许承禄吓破了胆,可是,这二人委实太过出挑,她怕了一会儿后,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常若愚将她带了过去,先向建昭帝禀报一声,随后便与那第四人低声说了两句话,复又躬身退去了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红药才终是瞧出来,那第四个人,竟是侯敬贤。

他半张脸都粘着胡须,亦穿着金执卫皮甲,甲衣下似塞了东西,鞋底也垫高了,错眼瞧着,却是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客。

不过,这一开口,便又露了馅。

“走罢。”见人已到齐,建昭帝一挥手,大步向前走去。

众人忙快步跟上,唯有许承禄,歪着脑袋闲立一旁,一上一下抛着手中的马鞭,笑容中满是戏谑。

红药便有点胆战心惊地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许承禄在看她。

这念头一起,她立时又出了一身冷汗,几乎连道儿都不会走了,险些便同手同脚,好容易才将调整过来。

摒着呼吸行经许承禄身前,正在错身之示,忽见他一探手,“啪”,一顶男式帷帽便扣在了红药的脑袋上。

红药陡觉头顶一暗,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许承禄却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长臂亦一落,乌青垂纱的帷帽正合在红药的头顶,因有些大,倒将她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噗哧”,许承禄又轻笑起来,摇头说了声“滑稽”,便越过红药,往前去了。

第118章 驴车

红药的眼前一片青黑。狂沙文学网

原本那鹤氅便很长,下摆几乎及地,将她整个人都裹入其中,如今,头上又多出一顶明显不合头围的大帽子,红药觉着,自己就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建昭帝恰于此际回首,见此形,忍不住要笑,忙虚虚握拳抵在唇畔,咳嗽了两声,道:“暂且这样儿吧。”

潘体乾倒是没笑,锐利的鹰眸在红药上轻轻滑过,便落在了许承禄的上,目色极为冷淡。

虽然同为建昭帝臂膀,可他二人却互相之间斗得很厉害,说是势同水火亦不为过。

自然,此等形,建昭帝应是乐见的。

被潘体乾那样看着,换作旁人,多少总会生出些惧意。

许承禄却像根本没瞧见,转向建昭帝躬了躬,说道:“陛……老爷,微臣……属下能找着的最小号儿的衣裳,就是这一了。”

“无妨的,走罢。”建昭帝摇头笑道,挥了挥手,转前行。

红药挂在队伍的末尾,一脸地麻木。

就这么地吧。

她已经放弃挣扎了。

抬手将帷帽朝后扯了扯,以令其不遮挡视线,红药尽量将脚步放到最轻。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不生事、不惹麻烦,别闹得这几位祖宗的不高兴。

小半刻后,玄武门已然遥遥在望。

到得此处,建昭帝便停下脚步,低声与潘体乾说起话来,似是在商量着些什么,众人自亦随之驻足。

许承禄撇了撇嘴,随意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东平郡王这一回倒是立了个大功,运道委实不错。

不过,如果没有徐五郎在后头撑着,郡王爷这差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改得了空,倒要好生与那徐五郎见个面,掂掂他的斤两,若果然是个有能为的,倒是要走动起来。

当然了,如果是个纨绔,也不是不能走动,他名下那间银月堵坊,缺的就是这种冤大头。

心中如此作想,他的视线扫过潘体乾,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假正经!

就跟那些蠹禄一样,道貌岸然其外,贪得无厌其内,瞧瞧那张脸,多么地正义凛然,谁又能想到,这人把钱看得跟命根子也似,听说专门修了几间屋子放钱,晚上就躺在钱上睡觉,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数钱,少一文他都能知道。

怎么不把他硌死了?

许承禄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儿。

此番他是下定决心了,哪怕赖地上打滚儿、抱陛下的腿叫玉皇大帝、再不然爬起来凌空翻它一百二十个筋斗,他也要从这假正经的手底下抠出一两户人家来,交由内卫去抄。

总不能回回都是金执卫吃,他们内卫跟在后头喝西北风吧?

无论如何,他老许这回也要分几块来吃吃。

许承禄将鞭柄在墙壁上戳着,尖利的眸光几乎能在潘体乾上刺出洞来,一时倒也没去理会后投来的微弱视线。

那是红药在看他。

此刻,红药帷帽下的两眼瞪得溜圆,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许承禄的长相变了!

那张俊美得令人失神的脸不见了,方才他回头时,红药瞧见的是个很平凡的年轻人,毫不起眼……哦,不对,其实还是起眼的,那花哨的衣裳,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了。

这是……易容之术?

只在话本子里瞧过的物事,此际骤然到得眼前,红药觉得十分神奇。

这是何等出神入化之技?转眼之间,人的长相就换了,若是再换衣裳,红药自忖断认不出许承禄来。

便在她思忖间,建昭帝已与潘体乾说完了话,又将许承禄召至前密议片刻,队伍方又重新启程,未几时,便已抵达玄武门。

望向城头肃穆的双阙,红药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将要离宫了。

她再也不曾想到,重生后的际遇竟是如此奇异,能够以在这样的一个时,离开皇城。

一瞬间,欢喜、担忧、恐惧、好奇……无数绪翻涌而来,红药直是心潮起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出宫的过程异常顺利。

原以为会被严格盘问一番,却不想,守城的内卫对这群人并未细查,包括全裹得严实、一副藏头露尾可疑模样的红药,他们亦未多瞧一眼,便即放行。

直至坐上宽敞的驴车,耳听得蹄声“的得”,窗畔风物不断后掠,玄武门亦渐被抛于后,红药方才醒转过来。

她一时倒忘了,此行可是有内卫并金执卫两大提督亲自随行的。

想那他二人尽是天子近臣,平素深受陛下信重,且其所行之事亦多为密事,谁又敢多问半个字?

莫说红药打扮成这样,就算她穿得像个花鸡蛋,城卫也绝不会相拦,说不得还要赶快把人放走,以免涉及机要之事。

想明此节,红药便也按下心思。

总归她就是个末之又末的小人物,跟在后头行事便是。

青幄油车缓缓驶离城廓,蹄音踏破了皇城的寂静,初时尚还清晰可闻,走得片时,嘈杂而喧嚣的市声便充盈于耳,再也难以分辨出那些许蹄声。

红药直地跪坐于车中,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车板上铺着雪白的羊毛毡,柔软且厚实,然而,跪得久了,却仍旧能够觉出其下硬木,红药的膝盖隐隐作痛,跪姿却始终如一,唯体随着摇晃的车厢而略有俯仰。

侯敬贤以眼尾余光打量着她,粘满了胡须的脸上,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

这小宫女虽笨手笨脚地,规矩上头倒还凑合,到底是淑妃娘娘调理的,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

他敛回视线,自壁板下取过一方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建昭帝的上。

此际,建昭帝正半阖着眼睛靠在大迎枕上,也不知是盹着了还是养神。

他已然换了衣裳,头上一顶藏青纻丝**一统帽,帽顶镶檀香木珠,穿宝蓝葫芦景织金褶儿,足踏粉底皂靴,唇上还粘了两撇小胡子。

通的富贵、通的闲适,很有几分乡绅老爷的派头。

第119章 香臭

侯敬贤亦换了衣衫,一青衣小帽,正是富裕人家管事的装束。狂沙文学网

他二人本就是主仆,如今依旧扮作主仆,倒也不露破绽。

红药勾头跪着,像一只没脖子的鹌鹑,纵使遍体绫罗,瞧着还是像个受气包儿。

“桅子花、白兰花、茉莉香串儿一钱八。”驴车不知驰过何处街市,有软糯的姑苏调儿飞进车厢。

而随后,破锣般的粗豪叫卖声便又扎进耳鼓:“一年景的大花篮儿哎,绢子绫子薄罗子哎——”

正统的玉京声气,难听了些,却有股子皇城根儿下的气势,却是卖花的大娘在使劲儿地吆喝。

紧接着,又有小货郎的声音响起,唱的是:“新摘的桂花儿哎,五色菊花儿插戴哎——”

清脆而又明亮的音线,听着就爽利,似能想见那干干净净的小童儿挑着花担、走街串想的形。

红药渐渐听得入迷。

玉京盛景,她两辈子都没历过。

前世走得匆忙,恨不能一脚踏出这几经离乱的都城,又何尝能以这般淡然的心境,体会个中意趣。

她呆呆望着眼前白毡,竟有些痴了。

一阵风掠过,青帘翻飞着,卷来隐约的食物香气,甜的、咸的、辣的、麻的、香的以及……臭的。

“嚯,这什么味儿?”建昭帝似被这味道惊醒,睁开了眼睛。

侯敬贤被他问得一呆。

这……这他也不知道哇。

打从八岁进了宫,他就再没出过皇城,连玉京城是圆是方都还没闹清呢,这忽儿巴喇地陛下问他这些民间老百姓的吃食,这叫他问谁去?

正愁着怎么回话,蓦地,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回陛下……回老爷,这是臭豆腐的味儿。”

用不着去瞧,红药便知道,这定然是炸的臭豆腐。

前世在岭南时,金娘子亦曾为她炸过几回,金黄的臭豆腐块儿外酥里软,拿辣子、酱油、醋、香油、蒜泥混好沾料,将竹签子叉了沾着吃,又辣又鲜,真真是闻着臭、吃着香。

红药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见不着,也就想不起,如今乍闻了这熟悉的味道,她倒馋得慌。

记得金娘子说过,她的家乡便在玉京,这臭豆腐便是有名的玉京小吃,她小时候娘亲还给炸过。

红药恍惚了一下。

忽忽梦醒,便与故人隔了一世,若要重逢,还要再等上好些年呢。

她有些惆怅起来。

真怕自己没被宫里的人斗死,便要先给馋死了。

出神地想着这些,红药浑然未觉建昭帝投来的视线。

此刻,这位大齐朝的天子正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女,却见她缩着肩膀跪在角落,戴着金钗的发髻垂得低低地,便连搁在膝前的手亦拢进袖中,别提多规矩了。

建昭帝忍不住一乐。

这要是不说话,他还以为车里就他和侯敬贤俩呢,这小丫头倒像块木头似地。

不过……臭豆腐又是甚么玩意儿?

建昭帝摸了摸小胡子,换个姿势靠着,却也没再发问,只淡淡向侯敬贤一瞥:“都交代清楚了么?”

侯敬贤忙躬:“回老爷,老奴全都交代清楚了,这丫头知道该怎么做。”

语毕,看了看红药,又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道:“老奴看着……这丫头像是个明白人儿。”

这算是极大的夸奖了,素昔他可是很少说旁人“明白”的。

事实上,他甚至也很少会去品评旁人,由此可见,他对红药印象不错。

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闻言便又将子角落里缩了缩,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浑上下都透着“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的意思。

建昭帝便又笑了,两撇小胡子翘得飞起。

笑罢了,他懒洋洋伸手要茶,口中则道:“也就这么着吧,大面儿上不差、别走了嘴就成。”

侯敬贤恭应了,庄容看向红药:“你也要记着,在外头莫走嘴。”

红药喏喏应是。

方才上车之前,侯敬贤就把她单独拎过去,疾言厉色地交代了一通,将诸事俱说清了。

红药于是明白,何以建昭帝非要带上个小宫女出宫,却原来是为着应节。

今乃是惜芳节,这个节还有个别名,叫做“女儿节”。

顾名思议,这就是个给女孩子们过的节,平素鲜少出门的大小姑娘们,皆会于此走上街头,买上几朵花儿插戴,再去有水的地方走一遭,以送花神归去,并祈来年之福。

因此节正在九月,百花早便凋残,故除了应季的少许花卉如桂、菊之属外,姑娘们头上戴的、腰间佩的、街上小贩卖的,多为假花,材质无外乎纸、绢、绫罗等物,更有一等名贵的,则是金银珠宝镶嵌而成,总之,什么样儿的假花都有,端看你是哪一等门户,有钱无钱、富贵与否。

原先,这节下也不过姑娘们出来游玩一番便罢,后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玉京城又时兴起一种花篮,形状大小不一,多为竹篾并各种真假花儿编制而成,据说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则只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何等样式。

因此乃庶民风俗,宫中仍旧依照祖例,故到底这节外头如何过,红药并不知悉,也不过是当年听外皇城的人说过几句罢了。

而她此行的作用,说白了,唯“应景”二字。

若只有建昭帝等几个大男人在外闲逛,虽也不是不行,但势必会被视作浮浪子弟。

玉京城确实有这样一群人,最喜于此节四处乱晃,对大姑娘、小媳妇指点品评,有时候还搞出个什么“美人榜”来,一个个自诩风流,实则却不过色中饿鬼罢了,很为人不齿。

想建昭帝乃一国之君,纵使微服出宫,也不能微服成个浪dàng)子不是?

而有了红药相随,外人便会以为,这是富户人家长辈带着晚辈出门过节,而侯敬贤等人则为仆役或伴当,他们混在人堆之中,倒也不至于扎眼了。

这法子不可谓不好,却唯独苦了红药。

从衣裙头面上看,她显是扮成了“富贵千金”。

可是,对着建昭帝,那一声“父亲”,她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第120章 可怜

皇城里还有三位活蹦乱跳的公主呢,那才是建昭帝的亲闺女,她顾红药不过是jiàn)役,何德何能,竟敢呼天子为“父”?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才琢磨出了“老爷”这个称呼。狂沙文学网

据说,在一些规矩特别大的士族里,子女多称父母为“老爷、太太”,倒是鲜少以“父亲、母亲”相称,这称呼倒也不算出格。

建昭帝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接下来诸事才是重中之重,至于这些末节,他无所谓,只要别把“陛下”漏出来就成。

反倒是侯敬贤,见红药如此知分寸、晓大体,心下却是觉着,这小宫女还是懂事儿的。

“把这个拿着。”一面想着,他一面便从隔板下取出一枝小桃红,递给了红药。

小桃红乃是铰花的一种,将葛布、粉绢并红绸分别剪出花枝、花朵、花心的模样来,再以鱼胶粘合而成,因只有小孩手掌大小,又是桃枝花放的形制,故曰“小桃红”。

惜芳节出门的女儿家,上总得戴着花,或斜插鬓间、或佩于腰畔,总之,得有花儿,且假花比真花更时兴。

而有了这支小桃红,则红药这个“富户千金戴花过节”的装扮,便再无破绽了。

红药恭恭敬敬双手接过铰花,细瞧两眼,见其做工倒也精致,只面料差了些,绢绸看着便皆有些年头了,颜色发暗,一点儿不鲜亮。

宫里是断不会有这等粗物的。

红药想着,信手将之别在了玉步上。

既是“大家千金”,这种粗东西是不可能往头上插戴的,搁腰里当个新鲜玩意儿,却是合宜。

“呼啦啦”,忽尔又一阵风来,将青帘卷起老高,露出车外半幅街景。

红药因正对着车门,恰可见那沿街彩幡招展、人流如织,姑娘们穿花著柳,笑语盈盈,风中杂着几许暗香,似是胭脂香粉,又似桂子菊香。

“这是到哪儿了?”建昭帝一手执盏,一手搭在牡丹团花包锦凭几上,语声很是悠然。

侯敬贤忙躬腰道:“老奴问问。”说着便上前敲了敲车壁。

“笃、笃、笃”,三响之后,也未见他出声,外头便传来了潘体乾低沉的回应:“回老爷,此处是南安里并宝津大街交汇处,还得再走上半炷香才能到地方。”

建昭帝“唔”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茶,往四下看了看。

风已止息,街衢被青帘掩去,除四壁并两个下人,委实无甚可瞧。

他将茶盏搁了,支臂撑着脑袋,视线滑过角落里的红药,闲闲开口:“那谁,家乡何处?”

侯敬贤忙向红药道:“红药,老爷问你话呢。”

红药也知道这是在问她,凝了凝神,轻声道:“回老爷,奴是……”

“得,得,别奴了,朕……本……本老爷准你称‘我’。”建昭帝打断了她,又咳嗽了一声。

一时没留神,他自己倒叫破了真。

红药忙恭应了个是,再开口时,称呼便改了:“回老爷的话,我是汉中城固人。”

城固县乃汉中府下辖的一个小县,是个不大富裕的地方,往年还闹过饥荒。

“哦,城固啊,那地方离着玉京倒是不近。”建昭帝点了点头,又问:“家中还有何人?”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委实是天子闲得发慌,随便找个人说话打发时间。

红药自知其理,却不可不答,且答得亦不可不认真,便道:“回老爷,我爹娘死得早,七岁的时候被远房叔叔婶婶养在膝下,在曲周县住了三年,十岁才离开的,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曲周县乃广平府下辖,属北隶地界,也算是天子脚下,而她所说的十岁离开,自是十岁便进了宫,如今过了两年,便是十二岁。

一番话倒是说得齐全,该交代的全都交代清楚了。

侯敬贤满是胡须的脸上,再度划过了一丝嘉许。

这丫头却是个可造之材,可惜是宫女,这要是个小太监,他就认了干孙儿也不错。

建昭帝目视红药,虽面色不动,心下倒也生出两分怜悯。

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更何况父母双亡?

“抬起头来。”他道,语声不自觉地便温和了起来。

红药缓缓抬头,并不敢直视当今天子,眸光便停在他衣袍前襟处。

那里绣了一只大葫芦,绿丝线打底,又掺几缕金线,华丽而又精致。

“也还罢了。”建昭帝道,清嗽了一声。

生得倒还干净,并不招人讨厌。

红药忙又低下头。

“老侯,看赏。”建昭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着声音而起的,是板屉开阖之声,随后,红药的眼前,便多出了一只精致的十样锦素面儿锦囊。

瞧着怪沉的。

红药心中暗道,伏地谢了赏,双手接过时,不着痕迹地掂量了一下。

嗯,差不多五、六两的样子,不会更多了。

前世在岭南做了好些年的买卖,银子一过手,便能大致估摸出多少来。

这些银子,足抵她两年的月例了。

岭南的好子越发有了盼头,红药心头窃喜,将锦囊收进袖笼,而后,继续跪在角落装木头。

见她一脸地木讷,建昭帝便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命侯敬贤添了茶,便歪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数息后,车突地震了震,停了。

“回主子,前头人太多,车进不去了。”车外响起许承禄的声音。

也不知他用了何等秘法,那声音醇厚而低,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他在说话。

“那就走着过去罢。”建昭帝道,神间竟有着难掩的欣喜。

这还是他头一次离开皇城,外头的什么东西他瞧着都新鲜。

再者说,天子微服私访,那就该四处留……咳咳,不对,是四处留意、体察民,老窝在车里有什么意思?

若非体谅潘、许二人难做,他早就下车逛去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刚才从车帘缝里瞧见的,那满大街的姑娘可够瞧的……嗯咳,老少爷们儿也都够瞧的。

总之,下车走一走,再好不过。

建昭帝心十分愉悦。

第121章 茶楼

侯敬贤十分担心,却也没法子,只得上前掀开车帘。

许承禄已然立在门边,弯腰打了个躬,殷勤地道:“老爷,属下扶您下来。”

建昭帝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几乎飞起来,低笑道:“老许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属下不敢。”许承禄笑嘻嘻地道。

红药悄眼看去,见他不仅换了脸,装束亦换作窄袖劲装,两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让红药想起前世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的护院。

这人倒也真有两下子,易容换装不只在外表,声音、体态、动作,全都做了相应的变化,反正红药是瞧不出破绽来的。

建昭帝很快便下了车,红药见车前空了,便慢慢地挪了过去,刚要往车下跳,蓦地,一双手探进视线,随后,便是一个很清冷的声音道:“姑娘慢些,奴婢们扶您。”

红药吃了一惊,抬头看去,便见车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年长的那个约十八、九岁,眉目端正、体态修长;另一个年纪小些,看着也就十五不到,生得弯眉细眼,不及年长的好看,却也还可人。

两个人的皮肤都有些粗,肤色亦不算白,年幼的那个面上还有晒斑。

“奴婢承影,她是纯钧,见过姑娘。”年长女子微微躬身,那叫纯钧的少女也跟着行了一礼。

红药注意到,她们行的皆是婢礼。

这应该便是配给她的“丫鬟”了。

说来也是,“富户千金”在外,又岂能无近身服侍之人?

红药点了点头,用很低的声音道:“劳驾两位,得罪了。”

此二人很可能并非真正的仆役,倒是她自个,才是奴婢。

听得此言,承影淡淡一笑,面色不动,纯钧却露出友善的神情,低声回了一句:“您客气了。”

红药伸过手,二人便将她扶下了车。

肌肤相触的刹那,红药觉出二人手劲奇大,且指骨亦比寻常女子粗大,便猜测双婢应该都会武技。

这也是该当的,毕竟护驾要紧。

“承影和纯钧是给你找的丫头,你尽管使动便是。”许承禄不知何时走来,用很轻的声音道。

说这话时,他平凡的脸上带着肃然,身形亦是微躬,旁人见了,会以为他是在向主子姑娘禀报什么。

红药哪里敢看他,只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强忍下了冲他屈膝的动作。

如今她才是“主子”,身为主子,断无向家院躬腰之理。

许承禄见状,似是颇为满意,又低声叮嘱了承影二人几句,便自退下。

不一时,潘体乾也回来了。

他方才去旁边的酒家寄存车马,稍稍耽搁了一会儿。

直到这时,红药才发现,原来他也易了容,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惨白如纸,瞧着像个病殃子,亦著了一身劲装,与许承禄一样,扮作护院。

话本子里似乎也说过,江湖上有些高手,惯会装病,实则不仅没病,还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潘体乾扮的,约莫就是这一类人物?

红药有点拿不准。

一行人很快便启程,潘体乾打头开道,建昭帝居中,侯、许二人为两翼,承影、纯钧扶着红药缀后,一行人呈拱卫之势,将当今天子围随其间,踏上了喧嚣的大街。

一路风物,自不必提。

宝津大街乃是玉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酒肆茶楼林立,绸缎庄、成衣铺、书铺纸店、诸般杂货,卖什么的都有,又因过节,满大街都是人,直是沸反盈天,不只红药眼花,建昭帝也觉两眼不大够用。

只二人皆不敢多旁顾,红药是怕惹事,而建昭帝则是端着天子的架子,不好意思多看。

约半刻后,他们来到了一间唤作“烟雨楼”的茶楼,那伙计点头哈腰迎上前,口称“潘爷”,将他们带去了二楼临街的雅间儿,却原来是潘体乾一早便下了定的。

进屋后,红药扫眼看去,便见香茶果点满案铺陈,屋子东角设着一张四扇围屏,屏风半启着,露出其后风炉,擦得锃亮的铜壶便坐在炉子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那小二笑着招呼道:“几位贵客,小店这雅间儿最是安静,小的们断不会来打扰诸位。若是热水不够、茶点有要添的,只管叫小的,小的便候在楼梯口儿,一叫就到。”

潘体乾抛了几枚大钱赏了他,他笑嘻嘻地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将门也给关严了。

见他走了,建昭帝当先一撩袍,大马金刀坐在了临窗的位置,透过雕花窗格往外瞧。

楼下便是宝津大街,再往远瞧,还能看见城门楼子,倒是个一览无遗之处。

“便是那里么?”他朝窗外某处抬了抬下巴。

“是,老爷,属下盯了半个多月,就是此处。”潘体乾沉声回道。

红药因正站在窗边不远处,便悄悄往外溜了一眼。

建昭帝所指的,是一间叫做“瑞林杂货”的铺子,门口张着一面青布幡,上书斗大的“汤记”二字。

看起来,这家铺子的东家姓汤。

“这是徐小五找着的?”建昭帝再问,视线往旁扫了扫,便见侯敬贤正拿着一枚银针,尽职尽责地挨个儿戳着点心。

旁的也就罢了,那汤包却全给他戳得趴了窝,一副老皮挂挂的模样,满碟子的鲜汤都快漫出来了。

这就没法吃了。

建昭帝暗自摇头,却也未说什么。

这些东西,他是绝不会碰的。

微服出行为的乃是正事,若吃这些吃出毛病来,往小处说,是自误,往大处说,便是误国误民。

“回老爷,确实是徐五郎给送的信儿。”潘体乾此时说道,语声非常地低:“他爹后来派人查了几次,便又报给了属下。属下盯了半个月,这地方透着古怪。”

言至此,他上前两步,近乎耳语地悄声说了几句话,红药隐约只听见了“泥料”二字,旁的便再也听不清了。

她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后退,直退到屏风旁,方才停下。

此处离着大案已然颇远,无论建昭帝他们商量什么,皆传不到她这里。

第122章 街头(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22章街头承影与纯钧安静地侍立于一旁,俱是视线微垂,仿佛没瞧见红药的动作。

红药便也学着她们的样儿,低头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蓦地,窗边响起一阵明显的衣袂摩擦之声,随后是建昭帝微沉的声线:“那几个是什么人?”

听声音,他应是起身行至了窗前。

“好家伙,这些人哪儿来的?”这是许承禄的声音,残忍而又阴冷,还含了一丝兴奋,如同发现猎物的猎人。

红药越发不敢抬头。

“不像本地的。”潘体乾接口道。

听二人音线,应是皆立于窗前,可是,红药却并不曾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是何时走过去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正猜测着,便闻潘体乾语声再响:“属下去瞧瞧。”

歇一拍,又道:“承影留下,纯钧和姑娘跟我来。老爷看如何?”

前一句尚在远处,后一句已近在咫尺,那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在红药头顶。

红药直吓出半身的冷汗。

这人是飘来的不成?且这飘得也太快了罢,眨眼就过来了。

“甚好。”建昭帝说道,伸手指了指窗外:“正好外头有卖花篮的,你带着姑娘去买两个,我瞧着那些姑娘家好多都提着这东西。”

潘体乾应了个是,纯钧便上前一扶红药:“姑娘,咱们去买花篮罢。”

红药能怎么办?

她倒想赖着不出去,可那根本不成啊,只能捏着鼻子行了个告退礼,由得纯钧将她扶了下去。

出得烟雨楼,潘体乾立时迈开大步,行至不远处一个卖花大娘的摊子前,随手一指,简短地道:“这个。”

红药倒不是太怕他,此时便抬头看了看,见他指的是最小的那种花篮,也就比小桃红大个一圈儿。

“哟,客官,您这么大的个儿,怎么给姑娘挑了个这般小的花篮哪?”那老大娘笑出满脸的褶子,看似憨厚,眼里却闪着精光。

那姑娘头上的钗子就值不老少的钱,再看那模样长相,啧啧,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细皮嫩肉的,虽站着没说话,通身的气派却绝瞒不了人。

有钱人!

大娘很快得此定论,自不会放过这等大买卖,又笑道:“客官是男人家,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花篮太小了,人家瞧了要笑话的。”

潘体乾志不在买花篮,闻言便有些不耐,信手又一指:“那就换那个吧。”

说话时,眼尾余光一直观察着瑞林杂货。

那几个可疑的身影已经进去了。

卖花大娘见他指的还是个小花篮,便摇头咂嘴地道:“我说大个子,你主子姑娘都没发话,净你在这儿说,不是我说,你能做得主么?”

潘体乾被她说得一愣。

这话也是,他不过是个“护院”,自不可越俎代庖。

他微侧了身,向红药一躬腰,有模有样地道:“姑娘,您瞧这些……”

言至此节,忽地抬头望她一眼。

这一眼,有着很强的警告意味。

红药当即就懵了,还以为他是嫌买花篮太麻烦,忙飞快伸手一指:“那……那就那个吧。”

潘体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一下子黑如锅底。

那么大的花篮!

这得多少钱哪?!

“哟,还是姑娘有眼光,这花篮是老身这儿最大最好的,您一挑就挑中了。”卖花大娘直是眉花眼笑,一探手,便将个人高的花篮捧了起来,朝潘体乾身前一放。

“大个子,你家姑娘要买这个,掏钱吧。”她笑眯眯地伸出了手。

潘体乾简直心痛得要死,偏又说不出不买的话来。

站在楼上的许承禄见状,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想了想,掉过脸来就向建昭帝告黑状:“老爷您瞧,老潘连这点儿钱都舍不得花,真是的,演个戏都演不好。”

建昭帝也早瞧见了,“唔”了一声,笑而不语。

他知道潘体乾不仅抠门儿,还贪财,光是大宅子就买了不下五套,有几个不怕死的御史还参过他。

那又如何?

建昭帝乐意啊。

没有错处的官儿不是好官,唯有这种浑身都是毛病的,用起来才顺手不是。

建昭帝笑眯眯地看着,一点儿不着急。

楼下花摊前,潘体乾虽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迅速把钱付了,提起花篮往纯钧手上一扔,低声道:“过去瞧瞧。”

语声未落,径直向瑞林杂货铺走去。

纯钧一手提花篮,一手扶红药,三个人如闲逛似地便进得铺中。

里头买东西的人不少,潘体乾往四下一扫,便见方才那几人正往内室去,那门前竖着一面纸牌,写着“闲人免入”四字。

他若无其事转身步出铺面儿,向楼上打了个手势。

楼上的许承禄立时会意,转身禀报建昭帝:“老爷,那几人去后院儿了,老潘要绕过去瞧瞧。”

停了停,又低声道:“纯钧武技很高,老爷放心。”

那小宫女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可若是死在了今日,他和潘体乾就落了面子了,老潘他管不着,他自个儿却丢不起这人。

总得全须全尾把人送回宫才成。

建昭帝低声“唔”了一声,表情十分凝重。

那些人居然去了瑞林杂货的后院,却不知是去做什么?又是何等来历?

而在店铺中,红药在纯钧的陪伴下,正与个小伙计说话。

那伙计也就十来岁,口齿灵便得很,将铺子里的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红药耐下性子听他说完了,便随意指着一块半透明的四方物件儿道:“把这水晶皂角拿来我瞧瞧。”

她现下已然明白,她就是来帮着潘、许等人演戏的,若是进来就走,这戏就太假了,故才随口说了一句。

不想,那小伙计闻言,却是有点发呆,好一会儿后,方抓着脑壳陪笑道:“姑娘您说的可是肥皂?”

说着还伸手指了指。

红药怔了数息,方才明白过来,自己居然走了嘴,说出了肥皂前世的名目。

她心头一凛,忙改口道:“哦,对,对,就是肥皂。我瞧着这东西像水晶似地,就给起了个绰号,在家里叫惯了,到了外头也这般说。”

又拉了拉纯钧,打了个眼色,笑道:“你说说是不是这样儿的?”

纯钧反应极快,立时接口道:“就是啊,我们姑娘最喜欢给这些物件起名儿了,不是我说,水晶皂角可比肥皂好听多了。”

一番话算是圆过了场面,那小伙计也没再多问,上前拿起肥皂,卖力推销起来。

这是个贵重东西,能买得起的不多,做成一笔他都能抽头。

这一刻,他们皆不曾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戴檐帽的少年,正一脸震惊地僵立着。

水晶皂角?

这名字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见了。

不,应该说,自重生之时起,这世上,便再没了水晶皂角。

只有肥皂。

他娘亲定下的名目,就是这个。

谁也休想改!

可是,那个听来很柔嫩的声音,却说出了它前世之名。

徐玠悄然回首,目之所及,是两个少女的背影,一高一矮,一素一华,方才叫出“水晶皂角”的,便是身量稍矮、穿着华丽的那个。

这是哪家的姑娘?

她怎么会知道肥皂前世的名目?

徐玠绝不相信这是她自个儿起的绰号。

活了两辈子,他深知这世上断无如此巧合。

有猫腻儿。

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徐玠悄然转身,便立在了那少女身后,正欲探头观其面容,不想,那少女脚步轻轻一转,径往大门而去,那丫鬟打扮的女子却跟着那伙计往柜上去了,想是去付钱了。

徐玠迟疑了一息,便缀在了华服少女身后。

无论如何要搞清楚这女孩的身份。

两个人前后脚得店门,徐玠立在门边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女并未行远,正立在墙根儿边一株大柳树旁,背对徐玠,像是在观街景。

徐玠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烟雨楼。

这是他布的局,今日收网,他自然要来一观。

然而,这念头才起,便又立时被他捺住。

罢了,被他们瞧见也怪没意思的,还不如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他低了头,将檐帽又向下拉了拉,面色渐寒。

瑞林杂货铺的东家,乃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的汤氏,其族长汤正德,向来以做买卖厚道而著称。

可不就厚道么?

里通外国这么些年,辽北军需不知有多少进了他汤家的仓库,转手便卖给金国,换取当地盛产的马匹、珠宝以及大量铁矿,而这些铁矿,约莫便是后来诚王手头那批兵器的来处。

好个忠厚老实的买卖人。

徐玠冷笑起来,抬眸望去,便见那华服少女仍旧立在树荫下,不知为什么,看着特别地老实。

“这是谁家的傻姑娘,等个丫鬟也跑到门外来。”徐玠暗自嘀咕了一句,抬脚往前走去。

无论如何,得把这姑娘的底细摸清。

他大步行至柳树下,正欲开言,“嘭”,一声巨响倏然而至,震得整条街都晃了晃。

徐玠大惊,回首望去,便见瑞林杂货后院的方向腾起浓浓黑烟,碎布料、碎瓦块、碎铁片天女散花般地落下,竟砸伤了不少行人。

待头瞬间大乱,受伤的百姓头破血流,倒地不起,没受伤的便推着挤着往外跑,与那不知情往里跑的撞在一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尖叫,还夹杂着儿童的啼哭。

“卧槽!”

“尼玛!”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尔后,又同时一滞。

徐玠疾忙回首,正对上红药讶然的面容,二人四目相对,数息后,再度同时开口:

“卧槽!”

“尼玛!”

异口同声地语罢,二人再次陷入了呆滞。

因他们皆立于高墙之下,又有树木遮挡,故皆未受伤,亦不曾受满街惶惶人群的惊扰。

而即便如此,他们亦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静了数息,红药当先回过了神,微怒道:

“诶你怎么骂人?!”

一开口,出来的却是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原来竟是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又是异口同声。

于是,两个人再一次同时愣住了。

等等,他怎么知道这是骂人的话?

这原是话本子里瞧来的,而那话本子现在还没卖出来呢,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两个人怔怔地看着对方,数个呼吸之后,各自张大了眼睛。

这人怎么瞧着如此面熟?

莫非……是他?

四道视线在半空里长久地胶着,由震惊而怀疑、由怀疑而惊恐,再由惊恐变成了不敢置信。

若是他再年轻上几十岁,倒是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

不,分明眼前之人,就“是”那个人。

更年轻些、也更好看些的那个人。

那眉眼、那神情、那动作,还有吃惊时眼睛张大的弧度,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莫非……真的是他?

“顾……”

“刘……”

两个人不知是第几次同时开了口。

一字未了,“轰隆”,陡然又是一声巨响,却是瑞林杂货铺的大门被人大力撞倒,几个蒙面男子冲了出来,掌中刀剑映着秋阳,泛出出冰冷的寒光,而在他们身后,潘体乾负了两手,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

“杀人啦!”人群中陡然爆出一声尖叫,顷刻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徐玠应声回首,神情陡然一变。

金国人!

那蒙面男子中有一人头巾落地,露出了里头的披发髡顶,正是标准的金国男子发式。

汤正德,你完蛋了!

徐玠很想大笑。

然而,那笑意才抵胸臆,便又迅速被巨大的悲愤阻塞,一瞬间,他的眼前恍惚现出前世辽北的情形,千里沃土被敌国攻占、无数百姓与官兵在冰雪中逃亡……

他咧着嘴,仿佛在笑,又像在哭,旋即心头微动,想起了身后少女,忙转头道:“你小心……”

声音戛然而止。

树荫之下,哪里还有华服少女的影子?

徐玠呆住了。

也就在这一刻,四下里猛地传来一阵喊杀声,金执卫的枪阵与内卫的刀林同时出现,将蒙面人团团围住。

那几人互望一眼,面巾上的眼睛充血而凶狠,怒吼一声,直冲了过去。

“嗤、嗤、嗤”,半空骤然腾起一片乌芒,却原来是埋伏在房顶驽箭手发动了。

刹那间,金国探子已被驽箭包围。

跑不掉了。

徐玠心头大定,却又很快生出怔忡。

她……离开了?

何时?

他返身行至树下,也不知自己要找些什么,只不住地往周遭看。

忽地,眼角划过一道刺目的金光,他凝神望去,便见那树下余荫之间、衰草泥泞之中,落着一支牡丹花钗,钗首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她的?

徐玠鬼使神差地俯下身,拾起金钗,感受着钗尾在掌心的尖利,不知何故,那种怔忡的感觉越发地强烈起来,心底若有重锤击打,一阵紧似一阵、一阵重似一阵,那声音如此地巨大而沉重,渐渐地,将他整颗心都填满了。

第123章 雪天(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23章雪天小雪那一夜,霁月如水,玉京内外一片澄澈。

然而,将至天明时,天边忽地云气翻涌,不久后,竟下起了雪。

雪不大,细细的似是盐沫子,一忽尔疾、一忽尔缓,微风过处,扬扬洒洒,好像东风吹乱的柳絮。

未至午错时分,那皇城的琉璃瓦上,便覆了一层白霜。

徐玠搓着脸步出仁寿宫,两个腮帮子还在隐隐作痛。

老太太手劲儿还真不小。

心里嘟囔了一句,徐玠略微觉出几分不自在。

论年纪他能叫太后娘娘一声老妹儿,可如今,太后娘娘却对他一脸慈祥,还使劲儿捏他的脸,说他“得人意儿”。

徐玠就有点不大高兴。

就算他如今还嫩着,怎么着也满十五了,又非五岁,太后娘娘怎么还拿逗小孩儿那套待他呢?

也或者,她老人家膝下空虚了太久,已经不太记得怎么哄小孩子了罢。

徐玠放下手,停步四顾。

雪已暂歇,菲薄的阳光从云层里透下几缕,浅淡的金色,照上身,并不觉着暖。

“五爷可冷不冷?要不要老奴替您拿件衣裳披着?”李进忠殷勤问道。

徐玠忙摆手笑:“我不冷,李公公可别这么客气,我可当不起。”

论理他该称对方一声“爷爷”,这是年老位尊的太监应得的敬称,便是东平郡王在此,亦当如此称呼。

只是,徐玠自己个也快八十了,李进忠怕还未满六十呢,不客气地说,他没叫对方一声“小友”,就算是敬重了。

爷爷?

他才是爷爷。

徐玠半边嘴角勾着,十足纨绔样儿。

李进忠倒也没太在意,面上的笑容颇为亲厚。

最近东平郡王风头正劲,徐五爷更是时不常地便被陛下叫进宫说话,父子两个简在帝心,太后娘娘都知道给陛下做脸,何况他们这些奴才?

“外头冷,李公公也别送了,这道儿我认得,我自己走就是。”徐玠此时说道。

太后娘娘特命大总管李进忠相送,委实给足了颜面,他也不能太厚颜无耻,该推的还是得推。

虽然照本意说来,有李进忠在场最好,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总要有个过得去的见证人,才好往下进行。

不过,还是那句话,礼数不可缺。

见他如此客气,李进忠笑得越发软和,只说奉太后娘娘之命,必要相送。

徐玠便也没再坚持,笑道:“那就有劳李公公了。”

“好说,好说。”李进忠躬腰说道,复又在前引路。

“这雪倒是没下起来,天也不算太冷。”徐玠负手随在他身后,悠闲地说道。

李进忠便陪笑:“五爷要是想瞧雪景儿,等下大雪的时候再来,那时候的皇城可好看了。”

徐玠也不过引个话题罢了,闻言便嘻笑起来:“这话可是李公公亲口说的,到时候我死乞百赖地来了,李公公可不能不理我。”

“这哪儿能呢?老奴高兴还来不及呢。”李进忠笑得眼睛都没了,停了一会儿,又道:

“说起来,五爷今儿怕是受累了。几位殿下如今正忙着年考,并不大往太后娘娘跟前儿来,娘娘便把表姑娘叫进来说话解闷儿,只表姑娘太安静懂事了些,娘娘想要个热闹竟是不成。所幸五爷来了,老奴瞧着,太后娘娘很爱听五爷的故事,表姑娘虽不吱声,想也是爱听的。”

团团热闹的一席话,却令徐玠怔了一息。

不过,他很快便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这是太后娘娘赏脸,我也就耍个嘴皮儿罢了。”

笑容不减,拢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头。

未料今日仁寿宫之行,竟还有这一层意思。

李进忠所说的表姑娘,乃是李太后堂姐家的外孙女儿,名叫孙月娇。

这位堂姐是李太后仅余的娘家亲眷了,全家皆在邻县务农,两下里倒也偶有往来,因最近三位公主忙于功课,李太后一时闲来无事,便将孙月娇召进宫小住,也算聊解寂寞。

今日徐玠进宫,也是李太后“想找个小孩子家说话热闹热闹”。

然而,果真如此么?

还是说,他想多了?

徐玠一脸地若无其事,左右顾视,似是在欣赏皇城雪景,眼尾余光却观察着李进忠的反应。

李进忠躬腰低头,瞧来极是谦恭。

或许……有点过于谦恭了。

徐玠移开了视线。

不管是否多心,先把路堵死了总不会错,他徐玠此生断不会再由人摆布,自己的事,总要自己做主。

再者说,他的抱负与志向,亦绝不允许他与外戚有任何勾连,否则,遗患无穷。

徐玠的神情阴冷下去。

因低着头,李进忠倒没发现,仍旧乐呵呵地接起前言:“五爷这话就太谦了,依老奴看,那些大学士讲的学问也不过如此,五爷的故事却不只有趣儿,还含着好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表姑娘……”

“嘎!”一个短促的、如同公鸡被人踩了脖子的古怪声音打断了他。

他唬了一跳,忙回头,却见徐玠不知何时停下脚步,两个眼睛反插了上去,眼眶子里只剩两丸大眼白,嘴歪着、手拧着、腿抖着,身子哆嗦着,就跟抽风也似,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哟!五爷您您您……这是怎么了!”李进忠吓坏了,岔着声儿就叫两个跟班儿的小太监:“快!快!快扶着五爷。”

话音落地,那两个小监脚都还没抬起,忽听徐玠“嘎”又嚎了一嗓子,随后,“噗噜”一下,两个黑眼珠子便滚落回了原处。

再然后,伸伸胳膊、展展腿儿,叉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又“嘿哈!哦嗬!”大喝了两声,这位徐五爷,他好了。

李进忠简直看得脑子都不会转了。

这到底是徐玠抽风,还是他抽风?

怎么一转眼这人就没事了呢?

方才分明一副马上要厥过去的样子,这厢话音才落地,这位爷便成了没事人。

他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抽风能抽成这样儿的。

正自疑惑不解,却见徐玠俊颜冷肃,一扫方才的惫懒,庄容揖礼:“李公公,借一步说话。”

李进忠呆望着他,还是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徐玠见状,踏前两步,微弯了腰凑去他耳边,以很低的声音说了四个字:“天人感应。”

李进忠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天人感应啊,他就说么,怎么好端端地这人就抽抽起来了,却原来是这么个因由。

说起来,徐玠擅卜卦之事,他倒是听太后娘娘说过。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帝后夫妇外,也就东平郡王并太后娘娘知晓,便连郡王妃朱氏只怕亦不知情。

一念及此,李进忠倒也不敢轻忽,忙命两个小太监先去前头路口望风,复又压着嗓子问:“五爷这是感应到了什么?”

“现下还不好说,容我卜一卦。”徐玠面色沉凝,探手入怀掏摸片刻,抽出手来时,不知怎么袖口一晃,“啪嗒”一声,将一样事物带了出来。

金灿灿的器物,落于遍地白霜之上,极为抢眼。

徐玠慌忙俯身拾起,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李进忠却还是一眼瞧见,那是一枚很精致的金钗。

他神情一滞。

徐玠拾起花钗,偷摸瞧他一眼,似是也知瞒不过他去,僵立片刻,面上便露出一个干笑来,将钗子向他眼前晃了晃,不大自然地道:“呃,那什么……这个……其实吧,我要说这是我捡来的,公公信不信?”

“老奴信。”李进忠眼也不眨。

我信你个鬼啊。

你个小鬼头坏地很。

李进忠嘴角动了动,面上的笑容很是古怪。

徐玠早便暗自憋着一口气,此时双颊便有些发红,虽不甚明显,但李进忠何等心细,自是瞧见了,于是面上的笑越发地假。

呵,男人。

果然这一个个的就没个好东西。

他斜着眼睛瞟着徐玠,似笑而又非笑。

徐玠于是更加“尴尬”,抓了抓后脑勺,飞快将钗子收了起来,又强行解释了一句:“那什么……我这儿正叫人找失主呢,等找着了就把东西还给人家,到底这东西值俩钱,公公说是吧?”

话至末尾,面上的笑竟带着几分讨好。

李进忠这回连话也不说了,只点了点头,神情间有着若有若无的冷淡。

徐玠心底一松。

完事儿了,接下来才是正题。

“还是先卜卦吧。”他道,摊开手掌,掌中躺着三枚古钱。

嗯,变成三枚了。

前几日他与几个朋友去阳山搂兔子,在清虚观借了个地方烤兔肉吃,一个姓章的小道士告诉他说,两个钱是卜不出数来的,得三枚铜钱才成。

必须三枚。

徐玠于是知道,他亲爹果真是个草包。

他自己当然也没好到哪儿去。

所幸他从不曾当着陛下的面卜卦,否则就真要闹出笑话来了。

改日定要再去一趟清虚观,向那小章道士好生道个谢。

心下如此想着,徐玠抛起铜钱,任由其落地,见是两正一反,便先蹙眉作沉思状,复又闭起双眸,胡乱掐动着手指。

李进忠亦抛开心思,专注地看着他。

数息之后,徐玠便张开了眼睛,少年俊美的脸上添了一抹难色,抬眸往四处看了看,忽举袖一指向西北方向,问道:“李公公,那是何处?”

李进忠顺势望去,面色陡然一变。

徐玠指的,竟是乾清宫与坤宁宫的方向!

哟,这是卜到帝后夫妇头上去了?

“怎么了?那个方向有什么事儿?”他反问道,并未直接回答徐玠。

徐玠拧着眉头道:“那地方儿有血光。”

李进忠怔了怔,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的个天爷爷,这还真是帝后夫妇要出大事啊,这可耽搁不得,得马上禀报过去。

“不过么……”徐玠忽然又开了口,神情微带迟疑。

李进忠被他这一声拉回神,喉头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恐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过这血光极弱,此人命格亦不显,应劫者乃是普通宫人,而非皇城诸位贵人。”徐玠用一种大喘气的口吻接下了余言。

李进忠险些没被他闪个跟头。

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这心忽悠着上去下来的,都快吓死了。

这人也真是,非把一句话掐成两截,吓人玩儿呢么?

“李公公见谅,卦虽卜出来了,也要观天时地气才能准确。”似是猜出他所思,徐玠适时说道,两手背在身后,很有几分得道高人的风采。

李进忠倒也未多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犹自不放心,又问:“就只有这些么?能细说说不?”

就这么笼统一说,他回话都不好回。

徐玠沉吟片刻,说道:“据我看来,这血光中还掺着一丝极淡的紫气,推断此人该当是陛下身边的人,比如近身服侍的小太监、小宫女之流,再一个么……”

他拉长了声音,面色越发凝重,数息后,方才续道:“……再一个,这人的身上尚有两分气运,却是与那紫气融为一体的,也就是说,此人若得不死,于陛下乃至于陛下身边的人皆只好不坏。只是,此卦有变,且变数极大,这人的生死……很不好说哇。”

徐玠眉头紧蹙,面色冷峻,那种不容人置疑的语气,有种说不出地威严。

李进忠一时为他气势所夺,不由自主便躬下了腰,心下却暗自盘算开了。

徐五爷的卦准不准,他一个奴才,自不敢胡乱评断,只这话说到了陛下身上,且还与陛下运道相关,却是须得立刻禀明太后娘娘了。

“这样吧,等一时还请李公公带我去个有笔墨之处,我细细具一条陈,劳公公交予太后娘娘过目,至于该如何处置,太后娘娘想是自有主张。”徐玠一脸诚恳地道。

少年面容昳丽,朗然洁净,似是方才的威严并不存在,此刻瞧来,正是翩翩清贵士、浊世佳公子。

李进忠觉出强烈的怪异之感,一时竟未答言。

说起来,这徐五年如今也才十五吧,怎么完全不像个毛头小子?有时候李进忠会觉着,徐玠的某些神情、语气与动作,像极了那些老而不死的滑头老贼。

第124章 作罢

此念一生,李进忠不觉失笑。

罢了,他这儿胡思乱想什么呢?人家可是皇室宗亲,说不得这就是人家的天赋异禀呢。

“五爷这主意好。”他躬腰语道,却并不曾察觉,他对徐玠的态度已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李公公说哪里的话,此乃我当做的,倒是要有劳您跑腿。”徐玠含笑说道,上前虚扶了李进忠一把,衣袖相触的瞬间,一个锦囊便塞进了对方手中。

李进忠的腰于是躬得更深了。

嗯,果然不愧为徐五爷,事儿办得就是漂亮,比他爹可晓事多了。

一路去得东华门,李进忠讨来笔墨,徐玠细细写满了一页尺幅,交由李进忠袖着,方才辞去。

李进忠不敢耽搁,匆匆赶回了仁寿宫。

太后娘娘,见他回来了,便命他进前说话。

因四下再无旁人,李进忠便也未作隐瞒,先将条陈呈上,复又将方才之事备细说了,尤其那金钗落地前后诸事,包括徐玠的神情,皆说得格外仔细。

待他语罢,太后娘娘便蹙起了眉,良久后,方缓声道:“这般看来,这孩子原来也不大合适。”

她似是有些失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李进忠没敢接茬。

李太后也并非要问他的意思,出了会儿神,面色便渐渐淡了下去:“这小子倒也精明,想必早有了主意,若强按着他的头,反委屈了我的乖乖娇儿。”

李进忠这下连脑袋都不敢抬了。

开玩笑,太后娘娘这是想给她娘家亲眷找臂膀呢,这话说到头儿,便能扯上外戚,这岂是他一个老太监能置喙的。

还是老老实实比较适合他。

见李进忠几乎把头埋进胸口,恨不能整个身子都埋进去,李太后不免好笑,佯怒道:“合着就哀家这儿一个人瞎忙活,你连句话都不肯给是吧?”

李进忠便拿袖子擦了擦额角,一脸地苦笑:“娘娘就别为难老奴了,老奴还想多活上几十年侍奉您老人家呢。”

不露痕迹地便将一记马屁奉上,拍得李太后甚是舒坦。

这话说得多好听,比那“寿比南山不老松”可顺溜多了。

只再一转念,她又微觉不虞,蹙眉道:“这小子花花心思倒多,方才在哀家面前倒装老实。”

忆及此前孙月娇含羞带怯的神情,李太后又生出一丝厌烦。

她原也不过想拉孙家一把,只如今看来,一则孙月娇小门小户的,实在拿不出手,二来,她那堂姐的心也未免太大了些,从前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临到老来,脾性竟是更胜。

再一想,李太后便又有些灰心。

她也真是老糊涂了,倒弄起这些是非来,没的给自己亲儿子招事儿,万一建昭帝不高兴,又不好明着拒绝,不是为难他么?

“罢了,罢了,哀家也就剩下你们这几个了,怎么着也得留着不是?”她叹了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不舍旧仆,还是要打消此前的念想。

李进忠闻言,再度擦了把额头冷汗。

太后娘娘便又展颜一笑:“此事再也休提,咱们还是说那条陈之事吧,你再与我细说说。”

李进忠终是松了口气。

有了这句话,此事便算揭过了,太后娘娘往后应是不会再提。

于是,他便也打起精神,与太后娘娘商议起来。

从这一日起,徐玠便再也没见过那位孙姑娘,李太后也不怎么请他去仁寿宫做客了,此皆后话,在此不表。

却说离宫之后,徐玠便坐上了自家马车,先去南安里雇了匹青骡,又将元贞、利亨两名小厮唤至近前,笑着吩咐:“爷我要去办点儿事,给你们两个时辰的假,你们先家去歇着,爷办完了事自会去找你们的。”

元贞、利亨便是不久前他向东平郡王讨来的金家的两个小子,原先就叫金大、金二,徐玠嫌太土气,便照着六十四卦给改了名儿。

一听这话,才八岁的利亨当先就乐了,“哎”了一声,抹头就走,却被十一岁的元贞一巴掌拍脑门儿上,骂了句“蠢材”。

利亨吃痛,鼓嘴摸脑门儿:“哥,你咋又打俺?”

他总觉得脑门上有个坑,没准儿就是被他大哥生生打出来的。

会变笨的。

变笨就讨不到媳妇了。

利亨登时嘴巴一扁一扁地,眼睛里已经包了两泡泪。

他的小媳妇儿!

元贞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方转身向徐玠陪笑:“爷还是叫奴才们跟着吧,万一有什么事儿,奴才们多少总能派上用场。”

王爷交代过了,让他们好生服侍五爷,可五爷却好像不怎么喜欢人跟着,元贞小小的心里便觉着,这是被嫌弃了。

可我长得挺好看的啊。

他想着,不自觉地挺了挺小胸脯,下巴也抬高了,以让徐玠看清他好看的脸。

不是他自夸,实在是他金元贞就是他们老金家最好看的崽。

且他还听人说,凡是近身服侍主子的小厮,好看是首要的,其次是聪明懂事。

他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懂事,爷怎么老是瞧不上呢。

正想着,脑袋上忽一痛,却原来是徐玠一巴掌拍了过来:“小鬼头!”

笑骂一声,他便又冲利亨挤眼儿,那意思是“我替你报仇了吧”,惹得利亨直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眼泪都晃干了,心里头甭提多得意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主子还不是最喜欢俺?

元贞不睬他,只向徐玠躬身:“主子便把奴才们带着吧,奴才不想回家,就想服侍主子。”

见他小大人似地,徐玠越发好笑,在他脑瓜顶上弹了个脑崩儿,歪嘴笑道:“爷要去会相好儿的,你们跟着碍事。”

语罢,自袖中掏出两个银角子,一人一个予了他们,又轻轻摸了摸利亨的小脑袋,和声道:“家去罢,跟你们爹娘好生吃顿饭。”

“谢爷赏。”利亨喜孜孜地收了银角子,许是太高兴了,也忘了被他哥一拍之仇,上前拉了拉元贞的衣袖,稚嫩的小脸儿一派灿烂:“哥,俺们家去罢。”

第125章 小院

“快走快走,莫耽误了爷的正事。”徐玠连连挥手,似是极为不耐。

元贞见状,知道这是劝不回来了,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弟弟去了。

望着他二人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徐玠微有些出神。

这辈子,他总不会再教他们的闺女做厨娘了。

说来,这俩小子到底谁是金翡翠的爹,他到现在都没闹清。

当年那老妇死得太快,好些事未曾交代,而金翡翠自个儿又是幼失怙恃,亦不知父母姓名,徐玠倒也替她打听过,只彼时天下大乱,根本打听不着。

总之,好生待他二人便是。

等大事一了,他便会放了他全家奴籍,再给他们寻个正经营生,让老金家从此摆脱奴才的身份,三代之后,亦可读书做官,莫再与人为奴。

想至此处,徐玠便又摇头自嘲。

罢了,这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得他这条命还在不在呢。

“咴儿——”身畔青骡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徐玠脸上,似是在应和他心中所思

他醒过神,向骡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我都还没明白呢,你倒明白了。”

翻身跨上青骡,溜溜达达地出了南安里,不消多时,他便转上了宝津大街。

街市一派喧嚣,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沿街的铺面里人头攒动,好些百姓手里提着年货。

再过一个半月,便是春节了。

徐玠迢遥地想着,咧嘴而笑。

屁的春节!

屁的阖家团聚!

今年他绝不会再去宁萱堂外跪着了!

他就是个忤逆子、不孝儿,朱老妖,你能把俺老孙怎么着?

他想着话本子里那只怼天怼地的泼猴儿,面含淡笑,抬头四顾。

迎面是一面翻卷的青幡,“烟雨楼”三字随青布舞动着,笔划之间,飞过几粒细白的微沫。

到地方了。

徐玠勒住青骡,佯做瞧风景,向烟雨楼对面望了一眼。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颈间落下细细的凉,纤软地,却也是锐利地,像那年他站在大雪的街头,被铺天盖地的白淹没。

“这雪怎么又下起来了?”烟雨楼里走出来个伙计,探头瞧了瞧,嘟囔一句,又向徐玠望两眼,拿不准这人是路过的还是客官。

察觉到他的视线,徐玠立时吆喝一声,青骡行过烟雨楼,少年的锦袍被风鼓荡起来。

伙计摇摇头,管自回去招呼客人去了。

徐玠迎风催动着骡子,面上笑意渐浓。

哈哈,瑞林杂货关张了!

那门扉上贴着官府的告示,上头的大红官印已然有些退色。

这是关张了好些时日了。

徐玠觉得痛快极了。

比上辈子一刀子捅死金国小兵还要痛快。

为着避嫌,事发后他便一直不曾往这里来,亦未过问个中内情,而东平郡王最近又忙着抄家,整天屁颠颠跟在潘体乾后头到处跑,无暇与他详谈,徐玠憋了快半个月,今日终是趁空过来瞅一眼。

大快人心!

汤家这回定然再也爬不起来了,而汤家背后那些人,也总要露几个出来。

虽然早料到他们会倒霉,然此时亲眼目睹,却仍旧让徐玠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他的嘴角越咧越大、几乎咧到耳根,最后再也忍不住,当真纵声长笑起来,而在笑声迸出喉头的瞬间,他的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于是,宝津大街现出一道奇景,一位锦袍美少年骑在骡子上又哭又笑,状若疯魔,好些人都跑出来瞧新鲜。

驰出宝津大街,徐玠便拨转骡头向北,一路风吹雪打,泪痕早干,笑声亦竭,唯拧眉瞪眼,神情狰狞,仿似在跟什么较着劲。

小半个时辰后,青骡在位于太平里的一幢宅子门前停下,他甩蹬下骡,拍门低唤:“忠叔、忠婶儿,我来了。”

“吱哑”,木扉应声开启,一个面色黧黑、面相有些老气的中年男子自门后而出,一见徐玠,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拉开门道:“东家怎么来了?这还下着雪呢,您说一声小的过去不就成了?”

“我想忠婶儿的手艺了。”徐玠笑道,负手便往里走。

忠叔黧黑的脸上登时笑开了花,一面上前接过骡缰,一面笑呵呵地道:“成,东家想吃什么?小的叫婆娘去割些肉,再沽一壶好酒回来。”说着便要回头唤人。

徐玠忙按住他:“不忙,我就想吃个家常菜,忠婶儿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吃完了我还得出门呢。”

忠叔“哎”了,将徐玠让进院中,关好院门,复又牵着骡子拴在墙角,喂了几把豆料。

徐玠斜靠着砖墙,一面看他喂骡子,一面便问:“最近铺子如何?旁的我都不怕,唯那盘扣儿连衣裙我心里委实没底,也不知好卖不好卖?”

“好卖,好卖得不得了!”忠叔的黑脸上登时泛起红光,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东家这眼光真是没谁了,这什么连衣裙比香皂都好卖呢,小的这里有掌柜送来的账簿,小的如今也能瞧明白一点儿,过会您瞧着就知道,那连衣裙卖得好得很。如今工坊天天赶夜工,铺面儿上都不大敢接订货单子了,怕是年后都赶不及。”

他满脸是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似是将他脸上的皱纹也抚平了。

徐玠点了点头,多少放下心来。

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他委实并不大懂,只瞧着梅姨娘画的那连衣裙很是别致,便试着让人做了几件出来,原也不过探个深浅罢了,没想到居然如此受欢迎。

其实,想想也是该当的。

重生后没多久,他便曾请人照着梅姨娘画的图样,花了足一个月的功夫,做出了一条极为别致的月白纱裙,后被许承禄瞧见了,当场便给他来了个漂没。

是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识许承禄了,只他一直瞒着身份,直到最近才挑明。

而后的仲秋宫宴,那条漂亮的裙子,便穿在了淑妃娘娘的身上。

只是,后来细看着,那裙子似乎做了些改动,上头多了几朵花,也不知是如何缝上去的,倒是比原来的还好看。

第126章 汤家

细雪飘过墙头,盈盈落入枯草间,一如徐玠此刻心底的柔软。狂沙文学网

他想,他的娘亲真聪明,精诗文、通百艺,几乎就没有她不会的。

他是她的儿子,何其有幸?

徐玠笑起来,心上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利地疼。

然而,再下一息,望着忠叔喜悦的笑脸,那刺痛便又被温暖取代。

他虽不曾见过他的娘亲,却总算见到了忠叔和忠婶儿,也总算帮上了这对孤苦而又良善的夫妇。

这一世,他们再也不用去野地里拾荒了。

真好。

而他徐五郎,亦终究不再是前世那个空负仇恨、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

他有了能力,能够将那些珍视他、他亦珍视的人,护在羽翼之下。

徐玠的唇角再度漾出笑来。

重生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只是他的仇家太多,也太强大,一时是报不完的,而他的恩人,就在眼前。

上辈子没报答完这恩,这辈子还能接着报。

从今往后,忠叔忠婶就是他徐玠的再生父母,他要拿他们当亲爹娘一样供养着,给他们养老送终。

“东家,快进屋吧,外头冷。”忠叔的声音唤回了徐玠的思绪。

他笑着与忠叔进了屋,忠婶儿已然烧好了炭盆,又摆满了一桌子的茶点,拉着徐玠说了半天话儿,便欢欢喜喜去厨下做饭去了。

不一时,饭菜的香气便飘满了这所安静的小院儿,仿似连漫天细雪被熏作人间烟火。

吃了顿舒心的家常饭,又与忠叔商量了几句铺面之事,徐玠方骑着骡子离开。

他并不曾直接回王府,而是中途绕道金鸾巷,在巷口盘桓少时,被两个凶神恶煞的金执卫盯着瞧了半天。

金鸾巷中,只住了一户人家,便是汤家。

虽然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但汤正德却是正宗的玉京人,因旧年其高祖是于东州贩货起的家,这才与雷、贺、倪并称东州四姓。

而其实,这四姓的生意遍布大齐各地,乃大齐商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又岂止限于东州一地?

无非是东州一带多出行商,且当地税收亦多以商户为主,雷、贺两家又祖居于彼,这才叫响了名号。

徐玠拢住骡缰,盯着巷弄深处出神。

巷弄曲折且蜿蜒,汤家祖辈便居住于此,几十年来子孙繁衍,族人众多,虽不及那些百年士族,却也颇具规模。

按理说,这住处是逾制了的,若高宗在位,就凭汤家这宅子,汤正德就得去边关喝西北风去。

不过,自先帝时起,大齐国库便始终不大充盈,先帝想了许多生钱的法子,其中有一项“扩地皮税”,便是专为这些有钱商户定下的,只要他们以高价买下地皮,再按年足额交税,他们就可以把院子往大里盖。

当然,太大还是不行的,且不可盖楼,两层的都不行。

仅此一条,先帝便收上来好些税银,充实了国库,而如汤家这般的巨贾亦可居广厦、被华服,大家各得其所,也算两全齐美。

往巷子里探了探脑袋,那两个金执卫便走了过来了,其中一个横眉立目,长刀几乎出鞘,徐玠终是心满意足,驾起青骡,扬长而去。

“这谁啊?”扶刀的金执卫盯着他的背影,眉间犹带凶厉之色,一开口,便似喷出一股子血腥气,瞧来极为骇人。

另一个倒不似他这样着紧,只将左边那道断眉一挑,好笑地道:“你倒来问我?我知道他是什么阿猫阿狗?不过么……”

他弹了弹刀鞘,打了个响亮的口溜子:“看那儿打扮,非富即贵。”

“要不要向上头报一声?”凶厉校尉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语气中亦带着股子狠劲儿。

汤正德犯的事儿可不小,备不齐方才这少年就有问题。

断眉校尉“哈”地一笑,向他肩膀拍了几拍,语重心长地道:

“兄弟,看在你是才从辽北调来的,哥哥我提醒你一声,这京城里最多的便是这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二世祖,咱京里有句土话,‘宁看狗打架,不惹二王八’。这些二王八疯起来可是要人命的,咱可惹不起。”

说着,手指头朝后一捅,吊儿郎当地道:“除非他们也和里头这位一样,犯了大事。若不然,别说咱金执卫了,内卫怎么着?也得让他们三分。”

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最底层的兵卒,若当真招惹了这些勋贵士族子弟,吃亏的还是他们。

听得此言,凶厉校尉便不吱声了,断眉校尉转了转眼珠,凑过去搭着他的肩膀道:“兄弟,跟你商量个事儿哈,横竖此处也闲着,咱们不如轮流值守?”

他往巷深处歪了歪嘴,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里头早就这么干了,就咱们这些守在外头的还傻傻地两人一班儿呢,要依哥哥说,你先回去歇着,半个时辰后再来换我不迟。”

说起来,他们确实已经在巷口守了好些子了,也不知上头是如何想的,既不下令抄家,亦未让他们撤走,只命围住汤家,不许进出。

那凶厉校尉听了这话,心下其实并不太愿。

然而,此刻确实无事,且他也委实不愿得罪这些地头蛇,想了想,到底勉强应下了,转便回到了拐角的帐篷。

他们这几皆住在里头。

见他去了,断眉校尉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几步窜到金鸾巷的巷口,注意地观察着周遭动静。

小半炷香后,一个头戴毡帽、披蓑衣的男子,遮遮掩掩地从对面的巷子里走了过来。

“嘿,你,快进来嘿!”一见来人,断眉校尉立时小声唤道,一面不停往四下看。

那人立时飞跑过来,甫一照面儿,便将个厚厚的红封塞进他手里,陪笑小声儿道:“军爷受累了。”

断眉校尉掂了掂,不满地瞪起眼:“这么少?爷我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放你出去的,你……”

话声未了,手里一沉,却是又多了一个红封,掂着至少也有七、八两。

第127章 书房

“爷多担待,多担待。狂沙文学网”蓑衣男子不停打躬,面上的笑有些奇怪,似是谄媚,但这谄媚又显得极不自然,像是硬bi)出来的。

若有熟悉汤家的人在此,定然会发现,这卑躬屈膝的蓑衣男子,赫然便是汤正德的嫡长子,亦是汤家如今的掌门人——汤大老爷。

不说远了,便只半个月前,汤大老爷随便跺跺脚,大齐商界便要震上一震。

而此际,他拿着十两一枚的红封儿,卑微地向一名他以前绝看不上眼的校尉低下了头。

断眉校尉又拿了五个红封,捞足了油水,方才放人。

汤大老爷一路溜着墙根儿,仗着熟悉地形,躲过了几拨巡查的金执卫,有惊无险回到家中。

进门后,他衣裳都没顾得上换,便直奔书房。

汤家的定海神针——汤正德,正在书房里等着他。

汤正德前年才过的六十大寿,儿孙满堂、富可敌国,还交了几个很不错的“老友”。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只消将汤氏这条大船交予长子汤大老爷,便可住进早在姑苏买好的宅子,种种花、喝喝茶、听听曲儿,偶尔提点一下长子,便可悠然地渡过余生。

而此刻,这一切却都变得遥不可及。

事发生得太快了。

几乎就在他收到消息的同时,金执卫便围住了金鸾巷,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委实不多。

不过,路还没走到头。

汤正德微微举眸,窗外的雪光刺进来,虽隔着一层窗纸,还是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生得一张瘦长的脸,鹰勾鼻,眉骨突立。年轻时,这样的轮廓无疑并不难看,而今年老,整张脸被深深的沟壑填满,便显得鸷深沉,尤其那垂挂着的眼皮,越发予人莫测之感。

“启禀老太爷,大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小厮的通传。

“进来罢。”汤正德说道,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呼吸间带起空气,“嘶嘶”有声。

一旁的老管家忙捧过痰盒。

汤正德抬手推开了,从袖中掏出一块玄青色的帕子,按住嘴角,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方才止住。

老管家沧桑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一层哀色。

纵使老眼昏花,这样近的距离,他却还是能够看清,那玄青的帕子上,染着几抹血丝。

老太爷的病加重了。

原先府库里还备着上好的人参并许多药材,都是老太爷常用的。只那地方头一个便被金执卫围了起来,里头的东西虽然没被搬走,却也不家下人等取用。

现如今,也就垂花门后头的几间小库房还在用着,大注的银子,却皆在前头大库之中。

老管家悄悄抬起手,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他是汤家世仆,自小便在汤家长大,见惯了富贵锦绣,而今却是头一次知晓,平素瞧来客客气气、礼让有加的一家人,大难临头时,也会为了一口菜、一匙汤吵红了眼。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宝叔,你先退下吧。”汤正德疲倦地挥了挥手。

“是,老爷。老爷要记得吃药。”宝叔颤巍巍地说道,将案上的透雪瓷盏朝前推了推。

那里头盛着才熬好的汤药。

因药材不佳,那药汁亦浑浊不堪。

换在从前,这样的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都不会吃。

可现在,就连这一等劣药,也是老太太勒bi)着四太太拿出来的,四太太还破天荒地顶撞了老太太几句,简直是忤逆不孝。

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

刀剑杀到眼前时,人人便只顾着自己活命,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宝叔叹息着退了下去。

不一时,满头大汗的汤大老爷便跨进了门槛,恭声行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坐下说。”汤正德微阖着眼睛,声音很低。

汤大老爷抹了把额头的汗,依言坐下,沉声道:“父亲,儿子把信送到了。”

汤正德闭着眼,手指轻捻着颌下苍白的胡须,问道:“你是亲手把玉珮交给和善堂那个麻脸掌柜的?”

“是的,父亲。”汤大老爷道,扶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搓动着。

他今年四十有余,因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只是这半个月来担惊受怕,面色非常地差,眼底挂着两团青黑。

“他怎么说的?”安静了片刻后,汤正德睁开眼,端起了一旁的药盏,吹着其上浮动的气。

汤大老爷神一黯,低语道:“他……什么都没说。”

话声未了,一声长叹便溢出了喉头。

原以为对方至少也该给个暗示,可人家根本连瞧都没瞧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也似。

他们汤家,现下真成了那洪水猛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汤正德“唔”了一声,神色平淡,似是对此早有所料,仰首将汤药饮尽,搁下瓷盏,一面拿白巾拭着嘴角,一面又问:“倪家呢?”

“他们……他们没让儿子进门。”汤大老爷面色越发难看,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外头谁来救他们,哪怕是姻亲。

可是,被人如此拒之于门外,他还是有种说不出地颓丧。

“人之常。”汤正德慢慢地收起了帕子,面色温和:“你也别为难你媳妇,她持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汤大太太倪氏乃是倪家的长房嫡女,素来沉稳端庄,一直执掌着府中中馈,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很不错的宗妇。

“是,父亲。”汤大老爷似乎有些羞愧,声音也是虚的。

汤正德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喘息声似是重了些:“票号的账可弄好了?”

“回父亲,儿子正叫他们加紧弄。”汤大老爷说道,面上掺杂着焦灼与担忧。

别的都不怕,唯有昌隆票号不能出事。

可现下的形却是,昌隆票号与他们汤家,已然断了联络,两边都不知对方之事。

那金执卫按兵不动,很难说不是在等着他们自己犯错。方才,汤大老爷甚至都不敢去票号看一眼,就是怕有人跟着他,露出行迹。

昌隆票号,才是他们保命的根本。

然而,若是汤家倒了,昌隆票号岂能独善其?而昌隆一倒,汤氏阖族老幼,却不知能活下几个?

第128章 九郎

“老四养在外头的那个外室,你可曾告诉过别人?”汤正德突然抬起头,被皱纹掩去的眼睛里,迸出两道骇人的冷光。狂沙文学网

四老爷的外室生了个儿子,今年才满三岁。

这是汤府的秘密。

就连四老爷自己亦不知晓,当年被他抛弃的那个歌伎,竟会生下他的骨。

汤正德此时突然提及这对母子,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

此番汤家唯一能活下来的,怕也只有那对不为人所知的母子了。

汤老大爷怔怔地看着汤正德,面上有着一丝戚然。

汤正德却根本不为所动,眸光愈发冰寒,一字一顿地道:“老大,你可曾告诉过别人?”

一触上那双鸷的眼睛,汤大老爷心头便跳了跳,不由自主地便垂下了头:“父亲放心,此事儿子一直守口如瓶。”

言至此,他忽然抬眸,目中浮起哀恳之色:“父亲,事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当真……当真要走到那一步?”

汤正德闭起了眼。

一刹时,沉的气息从他上散去,他看上去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老叟,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做好准备罢。”他有些疲惫地道。

语毕,忽又张眸。

那一瞬,汤大老爷惊异地发现,这个从来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的老者,此时此刻,目中竟隐了一抹哀凄:“我们汤家的根儿,总算不曾尽数断绝。”

汤大老爷当下便红了眼眶。

他的长子才娶了亲,或许今年便将生下汤家的第一个重孙辈。

可现在,四世同堂,想是永远无望了。

“你下去罢。”汤正德再度闭起了眼,挥手时,衣袖轻颤,一如他压抑而又哀凉的语声:“好生和你媳妇儿女们说说话。”

汤大老爷心头陡然涌上一阵酸楚,旋即却又被绝望代替,喉头哽住了。

足花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父亲,儿子告退。”

汤正德没说话,满是皱纹的脸被天光照着,如一具历尽风霜的石像。

汤大老爷面色惨白,退出了书房。

未几时,门外便响起渐远的脚步声。

风簌簌掀动着窗纸,几片雪花自帘底飞进来,落上地毡时,化作一粒粒细小的水渍。

汤正德慢慢地起了,咳嗽了一声,吩咐道:“宝叔,守好门。”

“是,老爷。”门外传来宝叔苍老的应声,随后,书房的门便从外掩了起来。

汤正德负手望向窗外飞舞的雪影,良久后,摇了摇头,步履蹒跚地绕过了大案后的山水画屏。

屏后是依墙而立两具大书架,高及屋顶,上列着经史子集并各类杂书,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亦似飘动着纸香与墨香。

到得此处,汤正德佝偻的腰背陡然直,健步如飞行至书架前,将左首当中一格的书尽数抽出,向木板上一按一弹,那木板竟“啪”一声弹开,露出了嵌于壁中的机簧,再用力一拉机簧,右首书架一震,随后,“嗒”地一响,向旁滑开了尺许,露出了一道暗门。

将诸物归于原位,汤正德推开了右首的大书架。

书架之后,是一间狭小的密室,约有五六步见方,搁着几只木箱,还有一只青瓷瓮,里头插着十余只画筒,一看便是有些年头的了。

汤正德闪而入,看也未看那箱笼画作,而是向墙壁某处按了按,那书架立时“哗”地一响,回归原位,而密室正前方的墙壁则随之洞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

他掏出火折,点亮早就备好的细烛,缓步拾级而下。

石阶并不平整,他一手秉烛、一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小半炷香,拐个弯,前方忽地一亮,现出一间整洁的石室,光滑的四壁嵌着夜明珠,石案上还点着一支牛油烛。

一个材拔、面貌斯文的年轻人,正端坐于案旁,一见汤正德,立时起相迎:“祖父,您来了。”

“唔,你等急了吧?”汤自德和声道,沉的脸上,头一次有了一丝迹近于慈祥的神色。

只是,那张脸太过冷硬,这些微的神,亦就此湮灭难寻。

斯文青年闻言,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勉强:“孙儿并没等急,祖父却是辛苦了。”

说话间,他将石凳上的锦褥拿起来拍松,复又重新置之于凳,扶着汤正德坐了下来:“祖父歇一歇罢。”

汤正德也着实乏了,依言坐下,又命那年轻人坐在对面,方看向石室东角,淡声道:“你瞧见他了?”

“是,孙儿瞧见了。”年轻人道,神十分平静:“孙儿猜想,他……便是祖父为我汤氏留下的后手吧?”

汤正德点了点头:“你看出来了。”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显是对这年轻人的洞察力极为笃信。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还要请祖父给小九指条路,告诉小九该当如何去做。”

汤正德目注于他,一瞬间,眸光亮得怕人:“九郎,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汤九郎闻言,斯文的眉眼间,陡然仿似有强烈的绪喷薄而出。

然而,一息之后,他便又低下头,恭声道:“既然这是祖父的意思,九郎定当遵从。”

汤正德捻须颔首,面上的神放缓了些:“好孩子,不枉祖父这么些年替你谋划。”

语至此处,拂袖起:“拿上蜡烛,随祖父来。”说着便往东角行去。

汤九郎忙捧起案上烛台,紧紧跟上。

石室东角是一扇小门,推开门,便是一间更大的石室,屋中陈设精美,无论家什、玩器还是字画,无不名贵。

祖孙二人转过鸡翅木拔步,那里又是十余级石阶,拾级而上,眼前豁然开朗,却原来是正前方的墙壁上,嵌着两块完整的水晶。

如此大而完整的水晶,极为罕有,千金难买,然汤家却将之嵌于墙上,可知其豪富。

祖孙二人立在水晶前向外瞧。

水晶之外是一架厚槅扇,细密的菱格将光影掩去,外头的人看不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可透过槅扇,察看外间的动静。

第129章 后手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29章后手那是一间卧房,奇怪的是,那卧房中的一应陈设,竟与地下那间精美的石舍完全相同。

此刻,一名年轻男子正坐在案前看书,身材挺拔、形貌斯文,竟与汤九郎像了九分。

目注那年轻人,汤正德的脸上,浮起一个淡笑。

事发之后,他唯一来得及做下的安排,便是此事。

“他会代替你去死。”他淡然地开了口,看向那年轻人的视线仿似在看一具尸首。

汤九郎亦定定望住那人,开口时,语气与汤正德同样地平淡:“是,祖父。孙儿会在此处藏到金执卫撤走,再去搬救兵。”

“什么救兵?”汤正德忽然回头,被水晶映亮的眼睛里,似丸着两块坚冰。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令汤九郎平静的脸上,生出了几许裂痕。

他愕然地回望着他的祖父,双眸张大了一些:“祖父不是要孙儿留下命去搬救兵?”

“自然不是。”汤正德道。

说话时,面上有着难掩的失望。

汤九郎神情一窒,随后又转为不解。

“原来你还是没想透。”汤正德道,闭了闭眼。

那一刹,他的眉眼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凉。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张眸,眸光寒瑟:“想要我汤家当替罪羊,无妨,但我汤家绝不能死。谁要我死,我就拉着他一起死!”

阴沉狠戾的语声,冷得瘆人,汤九郎到底道行还浅,竟忍不住打个了寒噤。

也就在这一瞬,他蓦地恍然大司,面上登时现出几分惭色,垂首道:“祖父恕罪,孙儿鲁钝,到现在才明白。”

“你明白了什么?”汤正德没去看他,笔直的视线停落在水晶之外。

那年轻人仍在读书,神情温静,仿似除了眼前书本,身外之事他毫不在意。

汤九郎也学他的样子,望向那年轻人,目中有着奇异的神色:“正所谓投鼠忌器,只要孙儿在外活着,那些人为了不伤及自个儿,便不得不想法子救下汤家。”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衣襟。

那里有一本薄薄的账簿,是祖父亲手交予他的。

他的胸膛登时一片火热,语声却平静了下去:“祖父交给孙儿的东西,孙儿必会好生保管。此物一日不出,汤家便可保一日无虞。一旦此物离手,它的价值便也没了,无论拿到它的是哪一方,汤家都是必死的那一个。”

“孺子可教。”汤正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无非就是那一线生机罢了。

汤家可以倒,但绝不能亡。

他可以豁出命去,也可以豁出全家的命去,只能给他汤家留下一条根儿,以九郎的聪明,不出两代,汤家必能重新站起来。

不过么……

汤正德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面无表情。

不过,这仍旧不是他最后的后手。

最后那一步后手,没人猜得到。

汤正德低垂的眼皮底下,漏出一抹寒光。

必要时,九郎亦可舍去。

只是,若当真走到那一步,想要再重振汤家,就绝非两世之功了,而是需要更久,甚至……再无可能。

汤正德闭拢了眼睛。

“可是,祖父,既然这人要代替孙儿去死,那么,孙儿实则已然逃脱且活命于外的事,又如何传到外头去?”汤九郎此时问道。

若是有人硬要将替身当作真身,把消息死死捂住,则他存活在外,也就失去了意义。

听得此言,汤正德视线微转,凝注着槅扇外仍在读书的年轻人,缓声道:“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享有着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了让他与你神似,凡你有的,他也必有,以他的出身,便是再活十辈子,也享受不到这些。”

他扭头望向汤九郎,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发现真相并非如此。就因为长得像你,他全家老幼才会被我假借山匪之名杀光,示之以恩惠,好让他心甘情愿为我卖命。而他每日吃用之物,皆掺着慢性毒药,如今早已毒入脏腑,神仙难救,全靠每日一口鲜汤续命。然则九郎认为,届时,他又会怎样?”

“约莫……会疯罢。”汤九郎道,面皮颤了颤,语声却仍旧平静。

“不错。”汤正德颔首而笑,似是颇为满意:

“人一旦发了疯,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会恨不得我汤家全都去死,所以,他定会把所知的一切合盘托出。而祖父自有办法让此事发生在人最多、耳目最杂之时,消息一旦瞒不住,那么,该知道的人,便也就知道了。”

汤九郎低头站了片刻,躬身道:“祖父高明。”

汤正德没说话。

汤九郎张了张口,面上划过几分迟疑,数息后,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祖父,请问父亲……今天当真出去了么?”

“自然。”汤正德微微一笑。

即便是笑,亦自冰冷。

汤九郎再也不敢看他,只低声再问:“父亲可还安好?”

“自然安好,方才我让他回去歇着了。”汤正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转身往阶下走。

汤九郎连忙端起牛油烛,紧随其后。

走了一小段路,汤正德回头望他一眼,似是怕他忧心,宽慰他道:“你也不必过忧,祖父也不过让你父亲演了场戏罢了,伤不到他分毫的。”

汤九郎终是放下了心,低声恭维:“祖父这一招声东击西,委实高妙。”

汤大老爷居然能够冲破金执卫的包围,去外头求救,这并非他有本事,抑或金执卫内部一团散沙,而是这本就是金执卫故意露出的破绽,意图通过他引出背后的某个人,或某些人。

汤九郎早便想通了此节。

只是,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多少有点不放心,这才问起。

“将计就计罢了,哪里来的高妙。”汤正德无甚情绪地道,语声止信,脚步蓦地一顿,苍老的声音里,糅杂着几许暮气:“我汤氏再是富贵滔天,在金执卫眼中,也只是小小的一枚鱼饵,他们要的是汤氏背后真正的大鱼,至于鱼饵,随时可以吞掉。”

第130章 荒凉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0章荒凉黯然语至此节,汤正德忽然转首目注汤九郎,眸中映两点烛火,时明时暗:“你可知,祖父何以要投效那一位?”

汤九郎怔了怔,旋即面色大变。

那一位?!

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似是生怕隔墙有耳。

只是,此处乃是密室,左近自是无人。

然而,他却仍旧不敢与汤正德对视,似是只要如此,那个名字,便永远不会被提及。

见他如此,汤正德大为失望,叹了一声,提步前行,语声干涩而沉闷:“祖父谋的,不过是‘从龙之功’四字。有此四字,我汤氏头上的那个‘商’字,想必也就能换上一换了。只可惜,时不我予。”

他再叹了一声,负手步出那间美饰华美的石舍,回到了嵌着夜明珠的那个房间。

望住他苍老的面容,汤九郎的心底,亦生出一丝戚然。

罢了,祖父殚精竭虑,还不是为了汤家,为了他们这些子孙后代?

只可惜,祖父苦心孤诣这么些年,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

汤九郎强自抑下情绪,将烛台搁于石案,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以祖父的智慧,想必父亲这一趟也不是白去的,必定还有后手。”

汤正德闻言,神情微怔,旋即目露讶色,又似大为欣然,展颜道:“好孩子,你连这一步也想到了,祖父真是欢喜的紧。”

汤九郎忙道“不敢”,又以讨教的语气道:“如此良机,若不反将一军,岂不白废?只孙儿却猜不出,祖父的这一步棋到底下在何处?”

“我让你父亲去和善堂走了一遭。”汤正德并没卖关子,很快答道,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快乐的:“那和善堂的背后,乃是国丈。”

周皇后之父乃是小吏,因有个当皇后的女儿,便学着那些大户人家,在京里开了间当铺,便是和善堂。

因本朝极忌外戚,故他这铺子也没敢张扬,悄没声儿地赚些银子花花罢了,建昭帝睁一眼闭一眼,亦未多管。

此事也算辛秘,汤正德机缘巧合之下方才听闻,如今被逼上绝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皇后一家也拉下了水。

“我叫你父亲当了块没用的玉珮,还让他特意找那铺子里一个脸上生了麻子的掌柜接这单生意,那些阉竖见了,定然要将那铺子好生查一查。”汤正德道。

“呵呵”笑了两声,他忽又沉下脸,冷冷启唇:“天子不仁,则我汤氏再是板上鱼肉,也要生出两根骨头尖刺来,扎得他知道疼。”

竟是妄议起当朝皇帝来。

此言一出,满室如死。

汤九郎终究还年轻,不似汤正德在尘世中拼杀多年,此时已是面孔煞白,总算他还有几分镇定,并不曾惊慌失措。

汤正德见了,心底暗叹。

以九郎资质,十年之后,必定青出于蓝,稳稳当当从汤大老爷手中接过衣钵。

然而,汤家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所幸他提前留了后手。

但愿这一步后手,永远没有用到之时。

回到书房时,汤正德挺直的腰背重又佝偻了下去,整个人都透出疲倦与病气。

在案边坐下歇了歇,他便提声唤道:“来人,去把小二十七叫过来,就说……就说祖父想考考他的学问。”

小二十七乃是汤家最年幼的男丁,今年才五岁,生得雪团儿一般,乖巧懂事。

不多时,宝叔便无声无息走了进来,花白的头发被帘子底下的风吹着,越显得苍老不堪。

“老奴叫人去请二十七爷了。”他恭声道。

汤正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薄薄的雪色,唇角浮起一个笑:“罢了,宝叔先陪我去外头走走。好久没在雪天散过步了,也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

最后一句,似笑若叹,几乎微不可闻。

宝叔眼眶红了,上前扶起汤正德,两位老人慢慢地走出了书房。

寒风低咽着,大片雪花卷进廊庑,庭院寂寂,仿佛已经荒凉了许久,且将继续这样荒凉下去,直至天地尽头……

…………………………

从皇城回来后,徐玠在影梅斋足足窝了七天,连屋门都没出。

这七天里,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自然,此事非关柳荫下那个神秘的华服少女,而是建昭帝。

毕竟,那顾老太再是重要,也不过是一位故人,且徐玠也在请人暗中查找,故可将此事暂放一旁。

而建昭帝,才是改变国运的关键。

若要大齐不亡,则建昭帝便不能死,而他既不能死,则前世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应事件,便最好皆不要发生。

而徐玠在这数日间不断思考的,便是那其中较为关键的一事:

建昭帝身边那个据说挺得宠的小太监,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事曾为一时之怪谈,因事件离奇,又有几分香艳色彩,宗室里到处都有人说小话儿,这才让处于边缘地带的徐玠,也听了一耳朵。

据说,那小太监祖上是个木匠,打小便学了一手精湛的木工活计,后家道中落,才净身当了太监。

建昭帝本就喜打家具,便将这小太监带在身边,让他打个下手什么的。这小太监很机灵,尤其生得清俊,建昭帝一直对他颇为“宠爱”,甚至还引得嫔妃嫉妒不满。

由此可见这小监有多“受宠”。

可惜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因由,那小太监突然就死了。彼时建昭帝本就身子不好,乍闻其死讯,又急又痛,于是又病了一场,直养到建昭十四年开春才好些。

而他病好的原因,却是因为又有个小太监填补了进来,听说其人不仅俊秀超群,木工活计比前头那小监还要好,建昭帝见新忘旧,心怀纾解,遂身体渐复。

当然,所谓传闻,必有不实之处,不过,事情的大致走向应该不会错。

而自重生后,徐玠曾反复思考前世建昭帝身边诸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行宫走水,乃是建昭朝最后走向崩塌的重要节点。

嗯,以上几个新鲜词儿,都是他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第131章 疑问

徐玠已然下定决心,往后不仅要常用这些话本子里的词,且还要大肆宣扬,最好让全大齐的人都来用,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他徐五的娘亲是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的女子。

是故,若诸位看官于下文中再读到种种违和之处,便权当此乃徐玠老头儿的宣扬之功罢。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

却说徐老头儿,在发现行宫走水乃重要节点后,便产生了一个终极疑问:

建昭帝为什么生不出儿子?

按理说,天子如今尚未满四十,正当壮年,平素吃用皆是世间顶好的,身边又有数不清的美人儿,何以就弄不出一个儿子来呢?

不说别处,只说他们郡王府,王妃朱氏那般防贼似地防着,也没防住王爷到处播种,徐珩、徐瑞并徐玠这三个庶子便是这般来的

由此可见,只要男人家肯用功,总能生下一两个儿子来,可建昭帝辛勤劳作多年,却只得三位小公主,这就很让人奇怪了。

须知皇族子嗣乃关乎国运之大事,设若前世建昭帝有子,且立下储君,则诚王根本登不了基。因为,储君的身后,必有一方势力护持,储君之命运亦与其紧紧相连,这些人亦多半是文人或官员。

到得那时,诚王上位名不正、言不顺,他最多也就混个摄政王当当,而有此缓冲,文官集团内部亦会因立场不同而产生分歧甚至割裂,很难如前世那般铁板一块。

所以,仍旧回到最初的那个疑问:

建昭帝为何没儿子?

天意,还是人为?

徐玠更倾向于后者。

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加以猜想。

而经过七天的苦苦思索,他得出了一个相对合理、亦相对较为骇人的推断:

有人长期地、有针对性地在后宫投毒。

因为身中毒药,诸嫔妃即便有孕亦无法顺利生产,便如去年德妃小产时,男胎都已经成形了,却还是一尸两命。

徐玠认为,她被毒杀的可能性极大。

由此,便又牵出了另一个疑问:

太医们都是干嘛吃的?

虽然最喜开平安药,但太医们的医术无疑是高超的。

可是,以他们的医术,竟也瞧不出中毒身死与病死的区别么?

如此大批地、长期地有嫔妃小产,他们就不觉得奇怪?

于是,徐玠又得出两个推断:

一,太医之中,必有问题;

二,嫔妃们的身体,应该多少会有点共同的常见毛病,比如宫寒之类的。

而导致她们有此疾患的,想必便是毒药之功了。

因都是常见病,故纵有某些太医怀疑,只消有个合理的解释,则他们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玠甚至猜想,会不会后宫的大部分嫔妃,甚至是每一位嫔妃,都中了这种毒。

至于建昭帝的身体,徐玠倒没觉出太大问题。

陛下身边有两卫高手护持,投毒难度太大,若诚王及其党羽有这本事,建昭帝早就死了,不会拖了整整五年。

至于诸位嫔妃,因她们身边有婢仆,而这些人来历各异,若是被人重金收买,未必不会铤而走险。

为此,徐玠还特为学着梅姨娘的法子,以行宫走水为起点,将前世诸事按时间先后连接起来,画了一条事件线:

首先,行宫走水,天子受惊导致无法临朝;

其次,御史进谏劝天子禁欲,致使天子越发郁结,病情加重,朝堂亦渐渐向文官集团倾斜;

第三,此消彼长之下,两卫被文官集团打压,呈势微之势;

第四,天子好容易身子渐好,小太监却忽然身死,陛下伤心过度,再度病倒;

第五,新任小太监上位,天子心情好转,身子亦渐有起色,然而没过多久,他的病情便又加重,此后便开始不停地反复,每一次发病都比前一次更重;

第六,因天子精力不济,两卫力量被进一步削弱,文官集团重权在握。

接下来,尚还有数件大事,每一桩皆会令建昭帝病体加重,而朝堂的力量亦越发难以保持平衡。

最后,天子终是于建昭十八年病重驾崩,诚王登基,许承禄、潘体乾先后被赐死,两卫仅余其一,后延康朝时,两卫被彻底废除,文官集团成为最后的赢家。

厘清此间关系之后,那个离奇身死的小太监,便令徐玠极为在意。

当然,后来填补的那个小太监,他更是无法不去注意了。

这个填补进来的小太监,也许、可能、大概……是个暗桩。

君不见,自他到得建昭帝身边,皇帝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即便略有好转,也是很快反复。

徐玠觉着,失去两卫严密保护的建昭帝,打从那时起,便也被人下了毒。

而这个填补进来的小太监,很可能便是投毒之人。

当然,这也仅仅是他的推测,也有一种可能,那投毒之人一直隐藏在建昭帝身边,见时机成熟,才开始下毒。

徐玠也曾想过,是否就让一切按前世轨迹发生,看看那填补来的小太监,到底是何方妖孽。

然而,思忖再三,他还是没敢冒这个险。

此刻的朝堂,力量对比也只堪堪为平手,建昭帝一方随时有倾塌之险。

说到底,他手头只有两卫,区区数千人而已,而全大齐的读书人,却是数以万计、十万计。

这些读书人便是未来的文官,虽然其中亦不乏有志、有识之士,但是,文人之间的同门、门生关系,委实是盘根错节,想要从内部打破,目今尚不可能。

而仅靠皇权与两卫,维系平衡已是万般艰难,若再错上一点半点,便是万劫不复了。

是故,徐玠才会当着李进忠的面“天人感应”,将此事点明,以引起建昭帝的重视,最好将那个枉死的小太监救下。

不过,此计是否得成,徐玠却并无把握。

他对皇城及后宫所知甚少,且人手欠乏,无力施为。

花重金收买的人手,他不放心,更何况,谁又能保证他收买的人,便不是旁人派去的眼线?

于他而言,皇城太陌生、太遥远,亦太危险,不将情形摸清,断不能草率行事。

第132章 寿礼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2章寿礼在纸上落下最后一字,徐玠抓了抓乱如稻草的头发,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决定先去净房洗个冷水澡。

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习惯,一年四季皆以冷水冲澡,用以强健体魄。

而在洗澡的当儿,他仍在思考着那小太监之事。

说来,那小监身死的具体日子,徐玠并不知悉,只知他是死在今年冬天的。

故徐玠此前留的也是活话,就是怕万一因他的重生而有了蝴蝶效应,导致这小太监根本不曾遇险,那他这卦就算卜错了。

神算的名声,他还想留上一段时间。

一身清爽地离开净房,又细细将诸事回思一遍,理清脉络,徐玠便销毁了所有书面记录,结束了闭关,开门唤进小厮元贞,问他:“我没出门的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元贞闻言,小脸登时皱成了苦瓜,小声儿回道:“回爷的话,别的事儿倒是没有,就是三爷和四爷来过几回,奴才们都给拦下了。您要再不出来,三爷还好说,四爷那神气……”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说。

徐玠不由摇头失笑。

他四哥那小爆脾气,寻常人确实是瞧着怕。

“罢了,这是我没安排好,你也别怕,四哥虽然爱动拳头,却也并非不分好歹之人。”徐玠笑着安慰元贞。

元贞强挤出个笑来道:“四爷当然是好人。”

可好人的眼睛能这么凶?

好人会一边瞪眼一边把拳头捏得“咔巴”响?

他弟都快吓尿了,他自个儿也是靠一口气撑着,才把人给拦住的。

“成,我这就去会会他们,你和利亨把屋子收拾收拾,真是的,一股子味儿。”徐玠嫌弃拿手在鼻边扇着。

元贞很想提醒他,那味儿都是爷您身上的好不好?

整整七日足不出户,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那味儿能小了?

别人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倒嫌弃起来了。

正想着,蓦觉眼前银光一闪,元贞下意识闭起眼,脑瓜顶儿上便多出了一只温暖的手:“这个予了你们,和你弟弟平分了,可不许贪墨。”

将两枚银角子搁在他发髻正中,徐玠偏头看了看,笑起来:“银角大王啊你这是。”

说完了,背着两手慢悠悠晃了出去。

元贞抬手摸了摸,便将银角子抓下来,冲着他的背影道:“奴才谢爷的赏,爷中晌回屋吃饭不?”

“不回了,去四哥那里吃去,你们把饭菜领来自己吃罢。”徐玠头也不回地道,身形一晃,转出了夹道。

元贞撅起嘴,愀然不乐。

爷见天不见人影,他就想好生服侍,也没个机会。

愁死了。

小老头似地叹了一口气,他也学着徐玠的样儿,背着手踏下了台矶。

出了影梅斋后,徐玠便加快了脚步,不想,才穿过第一重庭院,迎头便见徐珩、徐瑞皆披着鹤氅,联袂而来。

“嚯,道士出山了。”一见徐玠,徐珩当先打趣。

徐瑞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徐玠,并不说话。

徐玠见状,一时倒也有几分慨然。

前世时,他与兄弟们都不大亲近,嫡出的两个也就罢了,徐珩和徐瑞倒是曾拉他一起玩过,只他那时候委实太不成器,总惹事儿不说,且因嫉恨他二人在朱氏跟前有几分脸面,竟还与外人合起伙来对付他们。

也不知那时他是如何想的,魔障了一样,越是被朱氏冷落,便越是对“母慈子孝”渴盼得不行,为了得她一句温言,无所不用其极,实是卑微到了极点。

如今想来,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少年时的徐玠,还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可哀啊。

嗯,活该他活到最后。

徐玠笑了笑,将衣袖一拂,鼻孔朝天:“既见了本尊,何不跪拜?”

竟当真摆起了仙道的款儿。

“喝,你倒真有脸,皮痒了是吧。”徐珩登时大呼小叫地起来,作势要打。

徐玠立时拉开架势,一脸一夷然不惧:“小辈,动手罢,看本尊不动如山仙功。”

徐珩当下“哈哈”大笑,险些不曾打跌。

一旁的徐瑞便用一种“你俩二傻子别说爷认识你们的”的眼神看过来,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不过,他却也不曾走开,仍旧冷着脸站在那里,嘴角还不定时地抽一下。

徐玠见状,便知事情算是圆回来了。

同为庶出子,本就容易走到一块儿,再者说,他也愿意与这两个庶兄交好。

在府里总得有俩帮手不是?

退一万步说,纵使拉拢不成,轻易树敌亦是不智,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活了两辈子,他早便悟明白了。

说笑了几句,兄弟三人便勾肩搭背地去了徐瑞的住处。

相较于影梅斋的冷落、洗砚斋的偏僻,徐瑞的院子略好些,毕竟他生母尚在,枕头风还是有几分效用的。

行至院门处,徐玠仰头看去,便见门楣上写着“横秋堂”三字,也不知是何人笔墨,字迹劲瘦,大有残秋萧索之意。

“好字。”他点头赞道。

徐珩便冲他挤眉弄眼儿:“哟,五弟也懂书法?哪时候儿用的功啊?”

徐玠的功课突飞猛进,他自也知晓,此时便调侃起来,倒也没别的意思。

若换作前世,徐玠这时候就该炸毛了,现下他自然不会如此,只负了两手,摇头晃脑地道:“三哥这就不知道了吧,小弟是天才,天才从不用功。”

“你还抖起来了。”徐珩拿胳膊勒他脖子,二人打闹了一会儿,直到徐瑞不耐烦了,骂了句“你俩有完没完”,两个人才算消停。

都是一家子兄弟,意气也算相投,哥仨倒也没那一等寒暄废话,先进屋烤了会儿火取暖,因见将至饭时,徐瑞便做东,叫人治办了一桌小酒,兄弟几个便在暖阁里吃喝起来。

待酒到浓处,徐瑞摒退了从人,徐珩这厢方问:“五弟,后日便是王妃的寿辰,你寿礼可备办好了么?”

朱氏平素不许他们呼母,除非有外客。故兄弟三个皆以“王妃”相称。

听得此问,徐玠便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们几次三番来找我,就是为着这事儿?”

第133章 剪子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3章剪子“那可不?这就是府里最大的事儿啊。”徐珩自来话多,此刻便由他来说:“我们商量了两回,总觉着大伙儿还是先通个气的好,别到时候你的礼重了、他的礼轻了,闹得王妃不高兴。”

这话已是十足的好意,徐玠自然需领,便先谢了一声:“多谢三哥四哥想着小弟我。”

随后又道:“小弟的礼物已经备下了,是小弟亲笔写的百寿图,小弟寻思着亲手把这字儿给裱起来,就更能显出小弟的孝心了。”

徐珩与徐瑞都愣住了。

数息后,徐瑞沉默地站了起来,沉默地去到外屋,又沉默地走了回来。

然后,亮出了手里明晃晃的一把大剪子,问徐玠:“你那百寿图就放在书房?”

徐玠一怔,下意识便点了点头,徐瑞“嗯”了一声,便挑帘走了出去。

徐玠与徐珩皆呆住了,一时不明其意。

好一会儿后,还是徐珩先行解了过来,“啪”一拍大腿,惊道:“我的个天爷爷,老五、老五,老四这是要把你那寿字图给铰了啊!你看他不是拿着大剪子么?”

徐玠被他说得一愣。

转念再想,还真有可能,以他四哥的脾性,能动手从来不瞎掰掰。

登时徐玠就急了眼。

那可是他花一两银子请个酸秀才写的呢,这要是剪坏了,他可舍不得再花银子找人去写。

猪妖配得上什么好东西?

徐玠霍然起身,徐珩也扔了筷子站了起来,兄弟俩一阵风似地追出去,终是在院门处阻住了徐瑞。

徐玠两手一横,梗着脖子大义凛然地道:“字在人在、字亡人亡。”

徐珩溜着边儿躲开那把大剪子,缩在墙角处也小声地劝:“四弟你这是做什么?五弟它这……这个东西吧,它纵使很不成样子,你也不能去剪了啊?”

当着下人的面儿,总不好点出寿礼二字来,且心里又慌,他他便也没觉出这话委实很像骂人,只想着断不能让徐瑞把徐玠的寿礼给毁了。

“这东西留着就是讨骂的。”徐瑞没理徐珩,唯张目望向徐玠,语气冷冰冰地,“咔嚓”一声晃了晃剪刀,仿佛要籍由这声响唤醒些什么。

“不成,我的东西你们谁也不许碰。”徐玠断然不肯挪窝,还挺着胸脯往那剪子上凑,倒迫得徐瑞直往后退。

徐瑞也急了,红着眼从牙缝里迸出极低的一声吼:“你也想想你……梅姨娘!”

你也想想梅姨娘的在天之灵,舍不舍得自己的骨肉受苦?

冒犯王妃,自讨苦吃,搓磨你自己不打紧,你亲娘若活着,该有多伤心?

就像他的亲娘一样。

徐瑞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

他多希望徐玠能明白。

至少别像他一样,明白得太迟

小的时候,每回挨了朱氏的罚,他的生母方姨娘都会偷偷哭上许久,有时分明徐瑞犯了错,因有王爷在前,朱氏便将火全撒在方姨娘头上。

方姨娘如今落下的病根儿,就是那年跪在雪地里头冻出来的。

小时候不懂事,恨方姨娘没用,不知道为自己讨好吃好穿的东西,待长大了,徐瑞才明白,这世是最护着他、最为他着想的,只有方姨娘。

他亦终究懂得了一个道理,在嫡母面前怂一点、退几步,才是最大的孝道。

现下,他想把这道理讲给徐玠听。

徐玠自是听懂了。

于是,心头又是一阵刺痛,仿似有刀子剜着。

承后他便笑起来。

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笑得满不在乎:“多谢四哥,四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小弟了无牵挂,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我管她的鸟。”

他骂了个脏字儿。

至于骂的是谁,哥三个心知肚明。

徐瑞未料他竟如此作答,神情一滞。

直勾勾望了徐玠数息,他蓦地收起大剪子,点头道:“好,你想明白了就好。”

语罢,转身回屋。

与出屋时一样,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见他挑帘进了屋,徐珩这才从墙角走出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四弟是急脾气,他其实也是好心。”

徐瑞确实是一片好意,他怕徐玠作恼,便直接点了出来。

“我知道四哥是为我好。三哥也是。”徐玠接口道,笑得若无其事,抖了抖衣袖:“小弟就是想这么试一次。”

他就想瞧瞧,朱氏能拿他怎么着?

若是能把他赶出家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污了名声,建昭帝必定高兴,一定会下死力气地用他,则他的抱负,便也有达成之日。

只要能够报仇,九幽地狱他都敢闯,何惧区区一点儿名声?

徐珩见状,便也不再深劝,仍旧将徐玠拉进暖阁,兄弟三个重新坐下,继续吃酒说话,绝口不提寿礼之事。

两日后,当那幅以黄杨木镶框、装裱得十分拙劣的“百寿图”,出现在朱氏眼前时,她的面皮抖得如同风吹皱的水面,脸沉得仿似暴雨前的天空。

“混账!”一把将百寿图扫在地上,她上脚就要去踩,口中恨道:“贱种,竟敢辱我至此!”

这东西一看就是随便找人弄的,能不能有一两银子还不定呢。

知道的会说这是子为母贺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打发叫花子。

这贱种把她堂堂王妃、郡王府主母当成什么了?

朱氏肺都快气炸,脸青得能挖下来当颜料使。

葛福荣家的见状,登时便慌了神,急急叫了声“王妃息怒”,眼疾手快抢上前去,赶在朱氏之前将那百寿图就给提溜了起来。

朱氏足底一空,当即大怒,铁青着脸顺势一脚就踹了过去,骂道:“放肆!”

葛福荣家的硬挨了她一脚,实是吃痛不已,却仍旧将那百寿图死死抱着,颤声道:“王妃三思,王妃三思啊!这百寿图可是老奴当家的亲手拿来的,王妃一时出了气,过后说不得便要着了小人的道儿。”

朱氏被她说得一愣。

这百寿图的确是大总管葛福荣亲自捧来的。

那又如何?

朱氏两眼几乎喷火,恨不能再踹葛福荣家的一脚。

或许,她更希望踹的,还是那个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所谓贱种吧。

第134章 苦劝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4章苦劝“王妃万万不可啊!”葛福荣家的忍痛膝行两步,挨去朱氏腿边,苦苦相劝:

“王妃且想想,这腌臜物件儿显是已然在王爷眼前过了明路,如今王爷又多疼那贱种几分,王妃若是把这腌臜玩意儿踩坏了,那贱东西背后再嚼个舌根儿,王爷和王妃可不就生分了么?”

一席话,正正戳中朱氏心底最痛之处。

她怔怔听着,面上的怒气,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是啊,她不能与王爷再生分下去了。

自前番那贱种连个招呼都没打、连夜便住进了影梅斋,朱氏与王爷的关系,便渐渐地冷了起来。

仲秋节的时候,好容易阖家团聚,诸事向好,可谁想,那贱种竟又拿到了赛诗的魁首,反倒将徐直、徐肃二人压下一头,直把朱氏怄得不行。

于是,第二日晨定时,她便命人去寻徐玠,欲以“不去嫡母屋中晨定”为由,罚他跪上几天祠堂。

她还就不信了,这贱东西是铁打的身子,跪上几天祠堂还跪不坏他?

朱氏甚至还想,若是能把这贱种跪出个病根儿来,最好瘸上一条腿,断绝他今后的上进之路,才叫解恨。

孰料,她这厢想得再美,派出去的人却是铩羽而归,道是那影梅斋空无一人,莫说徐玠了,连个看门小厮都没留下,竟是从主子到奴才整夜都没回府。

朱氏当即勃然大怒,派人禀到了王爷那里,这才知晓,王爷竟在族学左近赁了屋子给徐玠住,徐玠彻夜未归,想是为了求学,住去那里去了。

朱氏险些没把鼻子给气歪了,顾不得与王爷争吵,掉头便命人杀上门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徐玠给拘回来。

可是,当她的人赶过去时,却又是人去屋空,据街坊说,徐五爷是去找先生问功课去了。

朱氏便让那几个家丁在彼处死等,怎么着也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去。

却不想,那些人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徐玠亦未露面,再问王爷,王爷便说有正事儿,让朱氏不要多管,还把派去问话的小厮给骂了一通。

朱氏直是气得倒仰,越性多派出几拨人手,满京城到处去找,发狠定要把人找回来,下死力责罚一通。

然而,她的愿望,注定成空。

徐玠像是凭空消失了,既不曾回府,亦未回他到学堂左近的住处,任凭朱氏派出多少人手,亦是遍寻无果。

连着几日折腾下来,朱氏撒气不成,反倒把自个儿给累病了,躺一天才好,心里的火气也亦自渐熄。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气性再大,也撑不了那样久。

病好后她便想着,既然徐玠不着家,索性便将影梅斋的供给停了,看这贱种能在外撑多久。

结果,此事不知怎么被王爷知晓了,当即大怒,不仅狠狠发作了两个管事妈妈,断了朱氏的臂膀,连葛福荣家的也被罚没了一个月的例银。

自那一日起,王爷连着十余日未进宁萱堂大门,只在几位姨娘处消磨,朱氏放软身段去找了几次,却连他的面儿也难得一见。

渐渐地,府里便刮起了一股歪风,道是王妃身子不好,尤姨娘将代掌中馈,而原先对朱氏惟命是从的管事们,也开始背地里搞起了手段,而朱氏在府里说的话,也渐渐敢有人阳奉阳违了。

朱氏于是知晓,王爷这是动了真怒,若再不设法转圜,她在府里的地位,亦岌岌可危。

无法之下,她只得又将影梅斋的供给前后都给补全了,且一应皆以上等好物充之,王爷这才消了气儿,意思意思地回了几趟宁萱堂。

只是,经此一事,王爷待朱氏便有些淡,每每相对,总令朱氏有种雾里观花之感,再不复从前亲近。

不过月余间,朱氏那一腔热望,便如那秋雨中的残花,零落成泥,到底被王爷这块冷石头碾成了灰渣。

朱氏便想着,待到做寿之日,借淑妃驾临之机,凭着这位尊贵表妹的脸面从中说和一二,或许会让王爷回心转意。

至于徐玠那贱种,眼不见、心不烦,这惫懒货是生是死,她从此撂开手不管。

却未想,她这厢退避三舍,算是怕了那贱种,徐玠转脸便把这么个不知所谓“寿礼”给递到她眼前来,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这她如何能忍?

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憋,她那口气早就不顺了,是以方才终是发作了出来。

然而,葛福荣家的一席话,却又让朱氏清醒了过来。

“王妃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儿。”见她神情怔忡,不复此前怒气勃发的模样,葛福荣家的忙轻声道,又趁势揉了揉腿。

那一脚虽未中要害,力道却不轻,只怕回屋就得抹药。

不过,此时她还不能走。

朱氏气尚未消,且那前仇旧恨也不知积了多少,若不好生劝一劝,再替她想个出气的法子,万一朱氏再也忍不得闹将起来,王爷必定要恼,到时候,吃亏的不光是朱氏一个,她们这些下人也要遭池鱼之殃。

“王妃且坐下,听老奴慢慢地说予您听。”见朱氏管自站着发呆,神情怔忡,葛福荣家的忙又劝了一句。

朱氏木然地后退两步,跌坐于椅中,面色一片灰败。

看得出,她亦想明了其中关窍。

葛福荣家的心下稍安,左右看了看,悄步行至墙角条案前,将那百寿图小心地放下了,又仔细端详了一番。

嗯,还好,东西一点儿没坏。

她终是大松了一口气,转回案边换过一盏热茶,奉于朱氏手边,低声劝道:“奴婢知道主子窝火儿,莫说您,连奴婢都看得过眼,委实是那贱种太怄人。只这时候主子万万发作不得。一来,淑妃娘娘就快到了,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再一个,王爷的脸面,您也要顾着些儿。”

朱氏没去接茶盏,只出神地望着案上的花斛。

几枝早开的蜡梅枝桠横斜,映于雪白的窗纸前,黄花幽冷,暗香寂寞,便纵有千般繁华、三春好景,到底不与它相干。

第135章 法子

朱氏痴痴看着,蓦地心头一酸。狂沙文学网

她不也像这花么?

无根无凭、无由无据,纵使富贵泼天,却全都是人给她的,她自己半点主作不得,甚至就连她的儿子,也不是她自个儿的。

一念及此,朱氏不由悲从中来,眼中滚下两行泪。

原以为诸事在握,如今才知,人家一收手,她便唯有两手空空而已。

见她突然便伤心起来,葛福荣家的吓了一跳,复又急出满大汗。

时辰已然不早,贺客堪堪将至,淑妃娘娘也快要来了,若是朱氏顶着两个大红眼去迎客,指定外头又要传出什么来呢。

她打迭起精神,好一通安慰,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朱氏不哭了,葛福荣家的抹一把汗,陪笑道:“王妃也莫要伤心,若要出气,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朱氏怔了怔,旋即抬头,通红的两个眼睛里,出炯炯精光:“妈妈这话怎么说?”

果然,一说起这些,她马上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葛福荣家的知这话对了她的心思,便笑道:“这还不容易么?不必王妃出面,便由老奴去找人,不拘往那院子里弄点儿蟑螂、耗子、臭虫什么的,到时候就说闹虫害,住不得人,让五……让jiàn)种从院子里搬出来,然后把那院子从里到外砸个稀巴烂,不就结了?”

这是她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又省心、又便宜,还不落人口实。

为了朱氏,她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听了这番话,朱氏的眼睛登时亮得像两个小灯笼。

着啊!

妙啊!

这法子简直太好了,最要紧的是不费手,由头亦是冠冕堂皇的。

她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掩袖道:“好,这法子甚好。那jiàn)种不是最念着他亲娘么,还吵到了王爷跟前下我的脸。如今我便趁他的愿,把那院子彻彻底底‘收拾干净’,让他好生念想念想那jiàn)人!”

语至末梢,终是带上了浓浓恨意。

见她回忧作喜,葛福荣家的忙又趁打铁,陪笑道:“既然王妃打算这么做,那今儿越发要显出好来,把戏做足了才是。那腌臜物件儿您不只要收下,还要放在最显眼之处,凡有人问,您便说这是那jiàn)种亲手做的,虽东西不算名贵,孝心可嘉,您很喜欢这份寿礼。”

“那不成。”朱氏断然摇头,神十分不虞:“一来我不想给他做这个脸,再者说,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明年也一样给我弄这些破烂东西来当寿礼,那岂不是太亏了?断断不可。”

她头摇得像拨啷鼓,眉峰向下压着,显是极为不耐。

葛福荣家的知晓,朱氏这是舍不得那些份子钱。

她不由暗自摇头。

王妃的子,实则也不似表面看来那样光鲜。

可转念想想,不是她不敬主,委实是朱氏这是自找的。

她那娘家就是个破落户,一家子全都赖在朱氏上,她那几个兄弟尤其不要脸,那么大个儿的男人,也不想着找个正经差事,镇里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手里没钱,却偏还要把那钱不当钱使。

朱氏不说劝诫止,偏还纵着他们,每每回娘家,就听人恭维,几句好话一说,她那手指缝便漏得像下雨,可劲儿往把银子往外洒。

葛福荣家的很想要叹气。

真不知道王妃那脑瓜子是怎么想的,朱家那个无底洞,多少银子也填不满啊。

而此际朱氏舍不得份子钱,不还是为了娘家?

往年每逢寿辰,收回来的份子钱都会被她拿回家贴补,有时娘家迫得紧了,她便连仆役的月钱也要扣上一、两个月才发,王爷眼开眼闭,只消她别太贪,他也就不管了。

只是,为王妃,手头却如此拮据,且还是自找的,葛福荣家的深深地觉得,朱氏也真是作。

捺下这些杂念,她便顺着朱氏道:“王妃这话很是,倒是奴婢没想这么多。既这么着,您干脆将这腌臜东西大大方方地和别的寿礼搁一块儿,您什么也别说。人家一瞧,自会瞧出这东西寒酸,也就知道那jiàn)种的坏心眼儿了。”

却是行了个迂回之计,换了个说法,实则仍旧是原先的意思。

朱氏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心下仍旧有几分不喜,拧眉道:

“若依我的本意,这家里竟是没这个jiàn)东西在才好。只是,你说的也对,他既有脸送,我就让他好生长个脸,也让大家伙儿瞧瞧这下jiàn)东西有多‘孝敬’他的母妃。”

这般说着,她心下便又起了别的想头:

跪礼的时候,定要多拖上一会儿再叫起,让这jiàn)种多跪一跪,再一个,把那跪垫也撤了,让他吃点苦头。

一瞬间,她眼前似是现出徐玠跪在砖地之上、满脸痛苦的模样,直是舒心畅意,眉眼都笑开了。

葛福荣家的见状,终是彻底放下了心,自回屋擦药去了,朱氏亦张罗迎接淑妃之事,一时倒也顾不得其他。

巳初过半,淑妃娘娘的仪仗,缓缓进得东平郡王府大门。

红药杂在人堆里,不时垂下眼眸,瞅一眼裙摆。

簇新的烟青色四幅宫裙,今儿才上的,只此际,那裙畔却洇了一团十分显眼的黄斑,似是泥渍,又像是颜料。

这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

红药拢了眉,心下着实烦忧。

离开皇城之后,这黄斑才慢慢显了出来,她换亦无处去换,所幸左右皆是仪仗,加之沿途又皆有黄幛子封路,倒不虞被外人瞧见。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憋屈,以及,莫名可笑。

这也能斗起来?

简直没道理。

然在心底里,她却又知晓,那后宫里的纷争,有一多半儿,皆是没有道理的。无心的一句话、一声笑,便能成为别人算计谋害你的由头。

还是子太闲了。

人皆道饱暖思啥,在红药看来,这话很该改成饱暖思争斗,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子又长,女人家又多,大几百号儿呢,平素闲来无事,不斗上一斗,多无聊不是?

第136章 泥淖(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6章泥淖红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这还是她如今风头太过之故,就此才会成为从矢之地,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虽则那也并非她的本意。

可是,谁教她“走运”呢?

阖宫几十号人,偏就她一个被陛下瞧中了,你说气不气人?

偏她随圣驾往外头走了一遭,回来时,不只带回来一个人高的大花篮儿,更有两位样貌格外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的大太监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儿。

当时整个六宫都轰动了好嘛。

过后众人才知,那俩大太监,赫然便是名震大齐的两卫提督。

一个小小末等宫人,竟由两大提督亲自护送回宫,这得是多大的脸面?

简直要把人气死了。

那几日,红药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堆或羡或妒、或热或冷的视线,险些没把她给淹在里头。

而最最气人的是,这一趟伴驾,红药竟还合了陛下眼缘,他老人家过后居然亲口问及“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宫女”,对她关怀备至,淑妃娘娘也时常人前人后夸她的好。

这么些个荣耀加诸于身,你说说看,人家不对付你对付谁?

红药在宫里摸爬滚打二十年,对此亦有所料,只有一件事,还是令她颇为意外。

那些对付她的人里,竟包括红杏!

这不应该啊?

红药委实有点想不通。

以红杏之心胸眼界,何以致此?

至少红药所认识的红杏,或者说,是她前世所知的那个红杏,是个目下无尘、清冷骄傲之人,从不屑行此卑劣伎俩。

却原来,她也有给人下绊子的时候。

若非亲眼所见,红药是断然不会往她身上想的。

而此际,裙畔的这团污渍,却是实实在在拜红杏所赐。

这般看来,所谓出尘、所谓清高,所谓“诗婢”之雅号,也不大经得起推敲。

而与世无争者,亦并非无争,只是无此必要罢了。一旦换了身份地位,也一样会和那些俗人一样,脸红脖子粗。

如湘妃那般真正出尘之人,到底少有。

红药出神地想着,心思掠过脏了的裙子,飞去了别处。

却不知,湘妃此时又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吧。

不像红药,陷在这泥淖中,难以挣脱。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风光”,被一宫的女人视作眼中钉,而究其原因,还是那该死的伴驾。

从那天起,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先是在回宫的路上,潘体乾强行将一枚花钗卖给了她,理由是那钗子被红药弄丢了一支,配不成对,只能由她自个儿留下,因怕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她花钱买。

整整二十两银子!

抢钱也没这样抢法啊!

红药简直不敢相信,堂堂金执卫提督、三品大员,居然那脸皮厚得堪比城墙,讹她这小宫女讹得如此理直气壮。

看着那张正气凛然的脸,红药半个字都没敢多说,乖乖掏钱,“买”下了花钗。

不消说,她当日自建昭帝处得来的赏钱,一下子全都折了进去,且还倒贴了她好些体己钱,才算凑齐那二十两。

最可气的是,拿着那压手的银子,潘体乾居然还用一种很是为难的语气道:“其实这钗子原本是整四十两的,本官怜惜你年纪小,没那么些钱,便折半予了你,那大花蓝你也顺便一并拿走罢,本官用不着。”

一副忍痛割爱的语气。

红药险些没给气笑。

前世时,她倒确曾听说过潘体乾吝啬之传闻,彼时她并不相信,直到而今亲眼目睹,才知其人之小器,比传闻更甚。

看来,平白掏钱买了个大花蓝,令潘提督十分肉痛,便借口红药弄丢花钗,强买强卖,把花去的银子又拿了回来,且还赚了好几倍。

真是传闻诚不我欺。

捏着鼻子将花钗买下,红药当时还安慰自己,破财消灾,霉运也就到此为止,她可以继续过她逍遥安静的好日子去。

却未想,好日子早就飞了,迎接她的,是十足的霉运。

至于偶遇的那位少年,红药却并未多想。

虽然她肯定,那少年必定是刘瘸子。

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然而,心下越是肯定,她便越是不肯思及此事。

或者不如说,是不敢去想。

重生后,她脚下的路已然歪到了不知何处,前世不曾见过的人、生出之事,尽皆出现。

红药很怕。

怕变故、怕未知、更怕不知哪一天便会降临于头顶的厄运。

说白了,就俩字儿:

怕死。

而那个偶遇的少年,便是她恐惧的最大根源。

本该几十年后才会遇见的人,偏生早早相逢,这意味着什么?

她这条小命,是不是已然走到了头?

自那日起,这念头便一直盘踞于脑海,挥之不去,而红药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便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似只消如此,她惧怕的一切便不会来临。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掩耳盗铃,是怯懦、是无用、是胆小怕事。

可她管不住自己啊。

她就是怂,有什么法子?

说到底,她并非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主。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如她这样的小宫女多而且多,一茬又一茬,平凡、庸常,比那阳光下的微尘还要渺小。

红药甚至假想过,若是将大齐的后宫也写成话本子,她会是谁?

答案是:一个路人。

连台词都没有的那种。

话本子里管这叫“炮灰”。

而身为一个合格的炮灰,红药认为,装鹌鹑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拒绝去想刘瘸子。

她不要波澜壮阔。

她只想小桥流水、细水长流。

仅此而已。

当然,除却上述因由外,红药最近也确实事多,无暇于其他。

比如,从九月中旬至今,她已经在饭里吃到过至少六回大砂子,有一回险些没把她的牙给崩断,弄得她现在吃饭都是格外地小心,因为要一粒一粒地吃,以免再被砂砾崩了牙。

这还算是小事儿。

其他的诸如:

走在平地也会被果皮滑倒,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再如,晒在外头的被子不知怎么就掉进了井里,一问,说是风吹的,红药当时就呵呵了。一大排被子晾外头呢,那风长了眼睛不成,就单拣着她那一床往井里吹?

还有,走得好好的,夹道两头的门突然全被关上锁死,把个红药堵在当间儿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凡此种种,虽皆不是甚大事,也未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却是今日一桩、明日一件,红药疲于应付,又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刘瘸子?

便在这忙乱中,东平郡王妃朱氏的寿辰,便到了眼前。

因前些时皇后娘娘特意召众妃言明了淑妃与朱氏乃表姐妹之事,故朱氏今年的寿辰,建昭帝便额外赏了淑妃一个恩典,允她出宫为表姐贺寿。

淑妃去王府贺寿,红药等自是需得随行服侍。

于是,才有了她裙子上的这团污渍。

毕竟这机会难得,大家自是要争上一争的。

红药淡然想着,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仪仗里多出来好几辆马车,装满了建昭帝的赏赐。

不知何故,红药总觉着,淑妃此番贺寿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恐怕还是帮着皇帝打赏郡王爷。

听说,东平郡王立了个大功,把个什么里通外国的巨贾汤家给揪了出来,又顺着汤家这颗大萝卜,拔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当朝官员。

又听说,内阁次辅宋贯之宋阁老,便是汤家背后那棵大树,手里拿着好几成的汤家的干股。平素瞧来道貌岸然、清贫自守,实则那老宋家有钱的不得我,光从他府中地库起出来的银子就有十万之巨,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红药而言,这也不过闲话罢了,此际她最头疼的,还是裙子。

随大队人马自中门而入,淑妃娘娘在朱氏的亲自相陪下,去了燕息的“云林馆”小坐,与王妃并几位姑娘烤火吃茶,闲话家长。

康寿薇便觑个空儿,出得屋外,见红药并几个宫人正于廊下听用,她便招手唤红药近前,指着她的裙子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因红药最近三不五时地遇事儿,她方才用了“又”字,语气中倒无不耐,反有着一分关切。

红药已经升为三等宫女了。

这原也没什么,但凡有些年头的宫人,总会往上升一升的。

不过,红药提的这两等,分量却极重,因为,这是建昭帝金口说予淑妃娘娘的。

当然,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康寿薇并不得而知。

彼时,陛下摒退众人,与淑妃密议了片刻,待康寿薇重回殿中时,淑妃娘娘便用一种十分同情的语气,宣布了红药提等之事,末了还道“可怜见的,让这孩子多领些月例罢”。

而陛下竟也赞同地道:“是啊,这孩子怪可怜的,给她提个等,让她多攒点贴己。”

从那一日起,康寿薇对红药的态度,便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她再是客气,红药却也不敢有分毫逾矩之处,此时便屈膝回道:“回姑姑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许是在哪里沾上的泥印,掸也掸不掉,又没处洗去,姑姑恕罪。”

并不曾供出红杏来。

不欲惹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红药指出来了,康寿薇亦不会如何。

事实上,这位康姑姑一直对红杏颇多忌惮,轻易不肯招惹。

若非久在宫中历练,红药也瞧不出这些来,如今自是知晓,有些状,告也无用,很可能你前脚告了状,后脚就有人把话捅给被你告的那一个。

康寿薇便是这种人。

红药敢打包票,一旦自己指认红杏,康寿薇说不得就会拿此事向红杏卖好,然后再翻回头来,拿着红杏的反应,与红药说事儿。

总之,若无实际的好处,她绝不会发落红药与红杏中的任何一个,反倒要两头卖好赚人情。

此际听得红药所言,康寿薇“哦”了一声,果然没再多问,只蹙眉作忧心状:“那你可带着换的衣裳了?若带着,便寻个地方悄悄换了便是。”

“回姑姑,娘娘说去去就回,就叫都别带。”红药低声道。

其实,淑妃说这话时,康寿薇也在场,可她偏要让红药自己说出来,谓之谨慎,谓之狡猾,端看你如何去想。

而由此亦可知,现下的红药,也算有两分脸面,否则,康寿薇何须拐着弯儿说话?

“这么着,我叫王府给你找身衣裳换了吧。”思忖片刻后,康寿薇便替红药出了个主意:“这府里应当也有两件宫衣来着,你随便找件先换上,这脏衣裳断不可再穿了。”

这也算是好心,红药自须领情,应了个是,便自退下。

今日随行的除了她,也就康寿薇、麻喜慈等几个老人,连红嫣都没来,更不要说红杏、芳苓她们了。

所以红药才会觉得好笑。

连跟出门的机会都没有,红杏却还要千辛万苦把别人裙子弄脏,何苦来哉?

以红杏之聪明,想也能够明白,哪怕整个翊坤宫只剩下她红杏一个宫人,淑妃娘娘也绝不会由得她出现在眼前。

所以,这是单纯地出气?

红药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总归回去后寻机报还过去,也就罢了,想来康寿薇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骂她。

红药眯了眯眼。

好几十年没算计过人了,初时,光是往人家榻上泼水她都手抖,如今莫说是泼水了,泼尿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礼尚往来么,既欺了人,被该做好被人反欺回去的准备,总不能只许你欺人,不让人欺你吧?

宫里从来就不是个讲理之处,这却也有它的好处,红药如今提到了三等,旁的不说,欺一欺红杏,还是行的。

当然,不能明着欺,悄悄动手也就是了。

一时康寿薇果然寻来了一身宫衣,也不知是几年前的款式,青裙上还绣了几朵梅花,倒是比红药身上这件还好看。

“快拿着换上罢。”康寿薇将衣裙予了她,那厢便有个王府的婆子走来,瞧着像是个粗使扫地的,一脸地局促,过来便蹲身行了个礼,扎煞着两手站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第137章 粉拳(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7章粉拳“净房有点儿远,你跟她走便是。”康寿薇说道,似是怕红药不虞,又解释:“这婆子不在主子们眼面前,有她无她主子都不知道,那些丫鬟少了一个,旁人却是能瞧出来的。”

想了想,又柔声安慰红药:“你放心,若主子当真问起来,由我担着,你慢慢换了再回罢。”

顺手奉上一个人情,红药还不能不领,再四谢了她,方随那婆子出了院子。

那婆子一路不敢则声,红药亦是懒怠说话,二人沉默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转过一道游廊时,那婆子才小心翼翼地指着前方道:“前头就是了,老奴在这里等着姑姑。”

红药谢过她,去净房换上新裙,换下来的衣裳卷成个包袱,拿斗篷掩住担在臂弯,便走了出来,向那婆子笑道:“有劳您等了这许久,这些钱拿去打酒吃罢。”

说着便将几枚大钱递了过去。

最近手头紧,只能小小打赏一下了,就这红药还舍不得呢。

一念及此,她不免又要骂一声“潘老抠”。

这是她给潘体乾起的绰号。

自打知晓其人之抠门之后,她对他便再没了敬畏,只有痛恨。

好容易攒下的体己钱,都快给潘体乾抄底儿了,你说她能不恨么?

那婆子倒也没嫌少,眉开眼笑地接了大钱,谢了再谢,方领着红药往回走。

不想,才一走进大花园,那婆子忽然捂住肚子,一脸痛苦地道:“姑姑,小的……老奴肚子疼,得去那一头儿盘整盘整。”

一面说话,一面那风里便飘来了一股可疑的臭气。

那婆子老脸一红,忙往后退开了几步,迭声道:“姑姑恕罪、姑姑恕罪。”

红药也觉尴尬,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和声道:“人有三急么,哪里有那样讲究?那您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婆子赤红着一张老脸,捂着肚子跑远了。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红药暗自点头。

王府的规矩倒也算好,方才她去的净房虽远些,却很干净,可见是给主子使的。而这婆子去的,应该便是下人们的净房了。

心下思忖着,红药举眸四顾。

来时尚不曾细看,此时她才察觉,王府花园竟是极大,而她所在之处,是一小片枫林,十来株枫树立于冬阳下,寒枝上缀了几片红叶,随风轻晃着,仿似下一息便将飘零。

红药信步行至树旁,攀摘下一叶红枫,擎在掌中把玩。

那枫叶已然半萎了,颜色却还鲜艳,不像宫里的枫树,已是满枝枯瑟。

手里转着红叶,红药又往周遭细瞧。

许是此处地气较暖,那秋草倒还有不少,遍地枯黄,阳光照来时,如若点金。

“咪呜”,脚旁忽地传来一声猫叫,又细又弱,仿佛还带着奶味儿。

红药一惊,忙循声看去,好一会儿后,才发现那秋草深处,有一团橘色的小毛球。

竟是一只小奶猫!

红药一时什么都忘了,走上前去,拨开杂草,便见那小奶猫窝在几片枯萎的红叶上,前爪举着,见了来人,立时“咪呜、咪呜”叫个不停,小尾巴竖起来,看着委屈极了。

“哟,你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着了哪里?”红药登时心疼得不行,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并腰背,先将它安抚住了,再凑近去瞧她的小爪子。

那爪子也就比她拇指肚儿大些,生着粉嫩柔软的小肉垫,因粘了好些泥,视之不清。

红药便跪于草间,小心地将那泥星一点点地拨掉,终是发现,那雪白又粉嫩的小爪甲里,勾了一小截细草茎。

它想是自个拨拉了半天了,没拨动,便一直叫唤着求救呢。

“你倒知道搬救兵。”红药轻笑起来,动作小心地将那草茎拨了,小奶猫便又“咪呜、咪呜”叫了两声,伸着小爪子去扒树叶,阳光投射而下,照见它细嫩的几撇小胡须,油光锃亮,精神极了。

红药直是爱得不行,伸手便将小家伙抄了起来。

小东西也就两个来月大的样子,小小绒绒的一团,合起两掌,便能将之捧于掌心,那团团绒毛黄中带红,如握着一小团有了形质的阳光,四只小肉爪软软垫于红药掌心,直将她的心都软得化了。

小奶猫倒也不惧人,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歪着脑袋看着红药,像是知道红药不会伤它,舔了舔爪子,身子一趴、再一翻,索性露出雪白的小肚皮,四脚朝天,挨个抬起爪子舔着,时不时发出轻细的“呼噜噜”的声音,翠绿的眼睛半眯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在红药的掌心不停地蹭。

红药的眼睛里几乎冒出小星星,一刹儿的功夫,想起了前世养的那只肥猫:

球球。

球球是她拣来的猫儿,原先也只有手掌大小,不过它长得极快,两年之后,便沉得抱着都压手了。

红药的眼睛里,渐渐泛出一点水光。

那松软毛茸的小胖身子,还有那软软的小肥肚子,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暖了她的手,也暖了她的心。

如今,她重活了一回,却不知还能不能再遇见球球,再抱一抱那只肥肥的胖猫。

每每思及,她总觉惘然。

痴痴望住眼前的小毛团儿,红药便想,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思,便把这么个可爱的小东西送到她的眼前来。

一时间,红药的眼眶竟有些热,忙将小猫儿捧至眼前,望着那双因眼角微有些下垂而显得委屈巴巴的大眼睛,轻声问:“球球,是你么?”

小猫“咪呜”叫着,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去舔肚皮,小身子蜷起来,越发像个毛球。

红药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它终究不是球球了。

球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而它却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球球是三色狸花猫,这一只却是罕见的橘色。

不是便不是罢。

红药很快抛去了愁绪。

她喜欢猫儿,纵使眼前的它并非球球,也与球球毫无相同之处,她也还是欢喜。

轻轻放下小奶猫,抬手拨弄了一下它颈间的金铃铛,红药柔声道:“去吧,快回家去,外头可冷着呢,你这么小,冻坏了可不是玩的。”

那小奶猫如何听得懂人话,“叮铃、叮铃”晃着金铃铛,小短腿一纵一跃,却是围着红药的裙角打转儿,一时扑在草丛里,一时绕着圈追自己的尾巴,就是不离红药脚边,仿似知晓,在这个少女的身边,可以尽情玩耍,不必担心会受到伤害。

看着那草丛里蹦跳的一团绒球,红药心痒难耐,索性席地而坐,在袖笼里翻了翻,翻出一根大红的头绳儿,便拿在手里逗它玩。

小家伙委实太小了,路还走不大稳,追着红绳跑不上两步便会扑倒一跤,划拉着四只小短腿爬起来,再继续一蹦一跳地追着红绳,摔了跑、跑了摔,真个毛球也似,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红药此时哪还想得到旁的,只笑吟吟地和它玩着,翘起的唇角再也不曾放平。

自重生之后,她还从不曾如此真切地欢喜过,亦从未如此刻这般,心无旁鹜地专注于快乐这一件事。

若非这小奶猫已然有主,且宫里也不许带活物回去,她真想将它抱去养着,再给它取个名儿,叫“圆圆”。

圆者,球也。

按年龄算,它该当是球球的老祖宗了,这名儿它用着正合适。

红药想着,满心地欢喜,眼中心里,唯有这可爱的小小生灵。

“丸砸!丸砸!”蓦地,院墙外陡然传来数声呼唤。

破了音了公鸭嗓子,听着就扎耳。

红药心下微凛,只觉此声无比耳熟,正思忖间,忽地一道身影风一般拐进树林,正与她撞个对脸儿。

两个人同时一怔。

出现在红药眼前的,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的脸。

居然是他?!

红药双唇微张,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徐玠此时亦瞧见了她,一双凤眸当下瞪得溜圆。

刘……瘸子?!

红药吃惊地想道。

顾……老太?!

徐玠同样震惊地想道。

四目相对,一时,竟皆不能言。

乍遇故人,理当欢喜。

然这一世,他们初见于混乱的街头,再度遭逢,竟又是在王府的后花园,于是,二人尽皆生出同样的疑问:

他如何能到得此处来的?

一念及此,红药不免上下打量了徐玠两眼:

靛蓝锦袍、麂皮皂靴,披一领雪白狐裘,戴一顶湖蓝底织银线万字纹白狐狸毛锦帽,袖拢金云、腰束玉带,长眉凤眸、面若傅粉。

刘瘸子……老刘……竟是……贵族出身?!

红药心底微愕。

一息之后,又即释然。

这委实也并不奇怪。

想当年,刘瘸子的那身作派瞧着便与常人有异,红药亦曾不止一次地疑惑,何以这瘸子一行一止之间,总会让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每与之相对,亦总觉是在与宫里的某位皇亲贵胄相对。

此外,刘瘸子调理出的金娘子,那就更是手艺非凡了,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做不出那么些个又新鲜、又美味的吃食来。

此际得见年少时的他,红药多年来的猜想,终是得解。

看起来,老刘家在京里也是有名号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一身锦帽貂裘的打扮,出现在王府后花园了。

便在红药暗忖之时,徐玠亦不着痕迹地端详着红药:

顾老太怎么穿着一身宫装?

这是他当先觉得讶然之处。

再细瞧,眼前少女白衫绿裙、发挽宫髻,髻上对称插戴着一对小珠钗,胳膊上搭件宫粉斗篷,立在那寥寥几叶红枫之下,阳光披了满身,真真是雪肤生晕、眉目含光,比那红枫还要夺目。

徐玠抬起手,捻了捻并不存在的一把老须。

他就说么,前世石榴街那帮泼妇何以整天找顾老太麻烦,却原来,是这老太太生得好看,招妒嫉了呗。

不过,最令他震惊的,并非对方的美貌,还是那身宫装。

莫非……顾老太……顾大虫……从前……竟是宫女不成?

徐玠凝目数息,复露恍然之色,在意识里用力一拍大腿。

这还真有可能啊!

当年他便一直觉着,这顾大虫虽凶悍了些,行止间却自有一番体度,谈吐亦颇不俗,最重要的是,她识字儿。

石榴街唯一识字儿的女人家,唯顾老太而已。

那些卖不出去的话本子,几乎被她一个人包圆了。

如厮老妇,如何会是寻常出身,却原来,她在宫里呆过。

徐玠好歹也是半个皇亲,自是知晓,宫里也有学堂,好些太监女官都识字,更有不少连四书五经皆是通读过的,学问大着呢。

思及至此,徐玠只觉心痒难耐,张了张口,忽又迟疑。

慢着,顾老太……叫啥名儿来着?

细想来,前世比邻而居几十年,他竟从没问过这老太太的名字!

咳咳,当然了,他一个孤老头儿,平白问人家老太太的名字,也确实有点太那个了。

没问才正常,没问才正常。

一刹时,徐玠思绪翻涌,只觉恍若隔世,下意识向前踏了两步,行至红药身前,温言道:“你……”

duang!

一字未了,一只粉拳已然重重捶上了面颊。

“啊哟!”徐玠猝不及防,左眼眶一痛,忙伸手捂住。

然后,懵了。

红药也懵了。

咦,这谁打的刘瘸子?

再一低头,便看见了自己捏得紧紧的拳头。

这是……我打的?!

红药简直震惊到无以复加,张着嘴巴抬眸。

二人相顾无言,四目相对……不,是三目相对,毕竟徐玠把一只眼给捂住了。

随后,陷入了沉默。

红药动作僵硬地举着拳头,迎光端详。

她方才真打了刘瘸子?!

为什么啊?

我干嘛要打人哪?

红药完全搞不懂。

那一刻,她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突然便紧握成拳,且中指指骨还凸了起来。

蓦地,红药的脑中,恍惚响起一道男子低沉的音线:

……顾老太,打人要这么着打才疼,你那王八拳有个屁用啊……

那是……刘瘸子的声音?

红药晃了晃脑袋,那些已然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渐而变得清晰。

对,是刘瘸子。

她想起来了。

突起指骨揍人的法子,确实是刘瘸子教她的。

第138章 好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8章好人呆望着眼前少年,红药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这般说来,她是用当年老刘教他的法子,揍了眼前这个小刘?

这话是怎么说的?

红药糊涂了,转眸处,却正正撞进一只又震惊、又委屈的凤眸之中。

“你怎么会这……”

duang!

话音未了,徐玠眼前又是一只放大的粉拳。

他瞎了。

他抬手捂着俩眼,又是疼,又是气,又有点好笑。

这必是顾老太没跑儿了。

也只有这母大虫,才会有这般身手。

原来,这逢人且动两拳头的毛病,顾老太是打小儿就有了,倒真是白瞎了那样娇滴滴的一张美人脸。

这一刻,徐玠坚决不会承认,他其实是看对方那张精致小脸看得有点儿那啥了,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家揍。

根本就不是好么?

他完全是出于这辈子想要做个好少年,不跟人打架,更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的美好愿望,才硬挨了对方两拳头的。

他是好人、好人、好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然而,再一转念,徐玠却又咂么出了几分不对。

这不对啊。

他记得很清楚,初识顾老太……呃,如今想来,当年顾老太其实也没那样老,不过是白头发多些罢了,眉眼五官却颇为耐看,叫声“顾大嫂”还差不离,只不知何故,偏被人叫做“老太”。

或许,这是那些泼妇出于嫉妒给她起的外号。

徐玠乱七八糟地想着,旋即又按下杂念,转回正题。

记得当年他初识顾老太时,对方并不擅打架,除了骂人凶,也就会抡两下王八拳,时常被那些泼妇欺负。

还是他徐五郎看她被欺得可怜,才偷偷教了她几招。

那是他在京里跟人打架得来的宝贵经验,不消说,管用得紧,自此后,顾老太打遍石榴街无敌手,七十二路撕泼**立下赫赫威名,泼妇们路过她门前,都要进去拜个山头什么的。

可是,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现下的小顾姑娘,怎生就会如此纯熟地打架了呢?

且那一招一式,怎么看都是他徐玠的徒儿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对不住,我……奴婢……那个……奴婢不是有心的。”耳畔传来娇软的语声,怯怯地,带着极大的歉意。

红药真不是故意的。

她发誓。

她只是特别、特别、特别地不想听刘瘸子开口,仿佛只要对方一开口,她不想面对、不欲知晓的那些人与事,便要齐齐涌至眼前,令她措手不及。

她也真没想着要打人。

那拳头自个儿就抡了过去,她拦都拦不住。

再者说,刘瘸子不是挺会打架么,如何也不知道挡一挡?

再不济躲开也成啊。

怎么就能傻成这样,硬生生站在那里挨揍?

看起来,当年他果然是在吹牛皮,什么打遍京城无敌手,就吹吧你。

红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蓦地又觉有些过分,目注眼前捂脸呆站的少年,心下倒是挺不落忍的。

小孩子家家的,怕不是被打傻了吧?

唉,真是作孽。

她也是越活越回头了,净欺负小孩儿。

“刘瘸……刘公子,我……奴婢失礼了,您……您还好么?”红药小声儿地道,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徐玠却是听得格外清晰。

许是双目不能视物之故,他此刻耳力大涨,不知为什么,从那软糯语声的中,他居然听出了那么一点儿岭南腔调。

何以如此?

若非挨了打,此刻徐玠准定又得两眼溜圆。

委实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顾老太……呸,不对,这时候应该叫声小顾姑娘。

小顾丫头祖籍乃是汉中,前世他亲耳听她说过,且二人初识时,她那官话里总有股子侉味儿,他还曾拿这个笑话过她,亦被她反唇讥作“京油子”。

再往后,岭南风物,到底影响了他们,他京腔不再、她侉调难寻,两个人说起官话来南腔北调地,某些字会咬得特别地轻。

自打重生之后,徐玠很快便察觉到了此事,亦时常提醒自己,莫露乡音。

然而,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习惯已然养成,又岂是旦夕可改的?

直到现在,徐珩还会偶尔嘲徐玠一声“南人小子”,便是笑话他的口音。

这也就罢了,毕竟他徐五爷活了两辈子,放在如今,那可是实打实的人瑞、寿星、耄耋老者、老而不死是为……咳咳,这句错了。

总之,活到这把年纪,积习难改,而这些旧习,亦自然亦会影响到今生的他。

可是,小顾丫头,你怎么也是一口的南音?

你那侉调儿哪里去了?

正想着,徐玠的衣袖忽被人一扯,随后,便有柔嫩的语声滑入耳畔:“糟了,那个婆子好像回来了,刘瘸……那个……刘公子且去树后躲一躲,我……奴婢……不想平白惹上是非。”

余音未落,一只柔软的小手便拉住了徐玠的胳膊,往旁行去。

徐玠很想放下手看一看来者何人,再决定如何应对。

不是他夸口,如今他在府里也算薄有名声,差不多的下人都挺怵他,他也算是能横着走的了。

只是,他此时双目酸痛,掌心洇满了被那两拳头揍出来的泪花,根本睁不开眼,只得任由红药将他拉着,磕磕绊绊地走了十来步。

“好了,就是这里,公子且先藏着,等我走了再出来,好不好?”柔柔语声,南音越发地浓厚。

相较于那两拳的迅速,小丫头说话倒还挺慢的,声音也怪好听的。

徐玠想着,脑海中现出宫装少女的身形,想象着她笑语嫣然的模样。

蓦地,心头一动。

咦,这丫头是宫里来的?!

据徐玠所知,就在小半刻前,淑妃娘娘的仪仗进了王府。

亦即是说,这小顾丫头,乃是淑妃身边的宫女?!

一定是。

除了淑妃娘娘,包括王府在内的一应贺客,再没人能用得上,或者说是有那个资格用宫女。

徐玠登时心头一喜。

既然如此,倒是可以请这丫头帮个忙,也省得他再找别人了。

这一刻,徐玠根本未去考虑红药是哪一方的人物,只是本能地认为,对方值得信赖。

第139章 转告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39章转告便在此时,身畔忽然响起衣物窸窣之声,徐玠误以为红药马上要走,心头一急,忙伸手抓去。

原以为会抓着一角衣袖,却未想,入手处,满掌柔滑,又有一点毛刺刺地,戳得他掌心微痒。

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捏了几捏,而后,一道幽幽的声线便自响起:

“刘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要打要杀干脆点儿,抓人家头发算什么?”

徐玠一怔,旋即惊觉,那掌中之物,竟是小丫头的发髻。

“啊,真是对不住,我、我瞧不见,可抓疼了你?”他忙松开手,老脸不由一红。

扯头发抓脸,那是泼妇打架,他徐爷怎能做这事儿?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一时间,徐玠不只脸红,脖子都红了,全凭两辈子的厚脸皮撑着,才不曾掩面遁走。

红药皱眉望他一眼,以一声响亮的“啧”作了回答。

罢了,这也不能怪老刘,是她先动的手。

老身不与你这小毛孩计较。

红药想着,蹲在树后整理发髻。

还好,刘瘸子……罢了,还是叫刘公子罢,现下他腿还好着。

嗯,这刘公子出手倒也不重,想是没敢太力用,她那发髻也就略有些歪,整整也就好了。

她拔下倾斜的珠钗,比照着另一边的发髻,重新插戴起来。

此时,徐玠的心情却是哭笑不得。

小丫头那一声“啧”,明晃晃地就是在鄙视于他啊。

喂喂喂,顾小姑娘,你怕不是忘了,方才可是你先动的手,闹得他徐老爷眼睛看不见,这才抓错了地儿。

怎么你倒有理了?

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玠摇了摇头。

罢了,老夫不与你个毛丫头计较。

再者说,此刻也非说话之时,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心下思忖着,徐玠便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地道:“劳烦顾姑姑帮忙给康姑姑带句话儿,就说‘黄杨木百寿图’,她听了自会明白。”

红药理鬓的手一顿。

康姑姑?

康寿薇?

刘公子居然识得翊坤宫的掌事?

他是从何处识得的?

不过,转而再想,这也并非不可能。徐玠乃是皇室宗亲,听说前些时候才被太后娘娘召去仁寿宫说话,许是彼时与康寿薇识得的亦未可知。

只是,他的这句话很奇怪。

黄杨木百寿图。

听着怎么像是寿礼?

红药仰首望了徐玠一眼。

少年将衣袖掩了半面,只露出微红的薄唇并线条凌厉的下巴,那唇中吐露的声音虽低,却犹带公鸭音色,听着越发耳熟,红药甚至还听出了分亲切感。

从前她听过这声音么?

不知为什么,此际的她,突然有种大太阳晒上身的暖灼之感。

真是奇了怪了。

“这个姑姑拿去喝茶罢。”故意压沉了的少年声线,忽地响起在红药耳畔,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晃神间,她的眼前,便多出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光洁干净。

很好看的一只手。

当然,那手里托着的大银角子,更好看。

红药想也未想,伸手便接了,口中道:“多谢刘公子。”

语毕,忽觉不对。

糟糕,她竟一直称他“刘”公子。

然而,自偶遇以来,对方从不曾在她跟前自报家门,她怎么开口就叫破了人家的姓氏?

红药脸都青了。

这真是百密一疏,竟犯下如此大错,若对方追问起来,她该如何作答?

满心惶惑间,红药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姑姑,老奴回来了,您在哪儿呢?”外头传来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红药探头看去,见那婆子已然行至了枫林边,堪堪便要入林。

她心头大惊,无暇细想,飞快起身自树后转出,口中笑道:“妈妈回来了。”

说话间,不动声色将银角子拢进袖中。

事已至此,悔亦无用,且往后也未必还有再见之机,便先如此帮刘瘸子这个忙罢,也算补偿方才无故揍他之责

那婆子原还以为红药独个儿跑了,正自后怕,今见她现了身,不免回惊作喜,拍手打脚地道:“哎哟,可吓了老奴一跳,还当姑姑自己走了呢。”

“这哪儿能呢。”红药言笑自若,亲昵地上前扶了那婆子一把,将她扶至背对徐玠藏身之处的方向,笑道:“这路我又不认识,若没有妈妈引着,断然不敢乱走的。”

那婆子笑着想要搭话,蓦地视线一转,“哟”了一声,指着红药脚下惊奇地道:“这,这哪里来的猫儿?”

红药顺势望去,却见那小橘猫竟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正在她裙角边扑着一株野草,还拿小爪子挠着那草间枯叶,“刷刷”有声,玩得不亦乐乎。

望着那橘色的毛团子,红药心头微动,试着轻唤了一声:“丸砸。”

“咪呜”,小橘猫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仿似应和她的呼唤,旋即便又跳着蹦着,扑向枯叶玩耍起来。

真是叫丸砸啊。

红药想着,心底有些怅怅。

这都什么怪名儿?

不消说,这必刘瘸子给起的,这猫儿也必定是他的,方才他一路叫着这名字拐进枫林,就是来寻猫的。

红药大为艳羡。

这厮真个命好,天生富贵,连这般罕见的猫儿都有了,不像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而再一转念,红药却又生出了几分怜悯。

可怜这富家哥儿、贵胄子弟,到头来却落得严重的腿疾,一生孤单,在那边陲小镇聊度残生,真真是前半生有多煊赫,后半生便有多令人唏嘘。

早知就该提醒他一声儿了。

红药一时倒后悔起来。

两次相遇,她要么吃惊、要么抡拳头,却忘了告诉刘瘸子,京中必有大乱,需得早做打算,最好早早离了此地,说不得这一改,他前世的命运亦会就此变了,腿也不会再瘸。

不过,话说回头,刘瘸子的腿,当真是在京中大乱之时弄残的么?

前世倒还真没听他提过。

红药蹙眉忖了片刻,很快便又将之按下。

“姑姑您瞧,这猫儿怕是哪位贵人养着的,瞧瞧这毛色,多鲜亮,还有个金铃铛呢。”那婆子忽地开口道。

她倒也有三分眼色,知道这小猫儿想是某位贵人的爱宠,便提醒红药一声。

第140章 私语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0章私语红药自不会拂了对方的好意,含笑点了点头,道:“是了,方才这小东西就在这里乱跑,说不得便是它主子没留神让它溜出来了,我倒跟它玩了一会儿呢。”

说着便微微弯腰,柔声向小丸砸道:“快回去找你主子去吧,别跑丢了。”

小奶猫也不知听懂没有,“咪呜”数声,一扑两扑,一头扎进树后,不见了。

刘瘸子应该能把它看好吧。

红药放下心来,起身向那婆子笑道:“还是妈妈的眼神好儿,我和它顽了半天,竟没瞧见它戴着铃铛呢。”

那婆子忙陪笑道:“姑姑折煞老奴了,老奴也就这么一说。”

语罢,微微屈身,恭声说道:“都是老奴耽搁了好些时候,劳姑姑久等,请姑姑快随老奴回去罢。”

许是与红药熟稔了些,她倒不似方才拘束,规矩便也回来了。

红药含笑点头,再不旁顾,随着那婆子离开了后花园。

回到云林馆后,将几枚大钱打发走了那婆子,红药进得院中,却见众宫人皆立于廊外,她便也悄没声儿地走过去,束手站在了麻喜慈旁边的空档处。

见她安然回转,麻喜慈左右望了望,便嚅动着嘴唇轻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方才康姑姑还寻你来着?”

这是她们宫人值守时说话的路数,嘴皮子不动亦可发声,稍稍聊上几句还是成的。

红药便也如她那般悄声地道:“那婆子突然要出恭,只能等了她一会儿。”

歇一拍,又添补:“这地方我可不敢乱走。”

麻喜慈以眼尾余光打量她,见她换了身新衣裳,虽颜色花样与她们的有些差别,不细看倒也瞧不出来,便点了点头,不再言声了。

红药亦垂眸敛首,心下却仍在揣度方才之事。

刘瘸子请托她转告康寿薇的那句话,此际细想,似是大有深意。

康寿薇又在搞什么鬼?

不知出于何等因由,在刘、康二人之间,红药本能地相信前者,只将怀疑放在康寿薇身上。

旋即又想,东平郡王府上,有姓刘的亲戚么?

在红药的记忆中,似乎是没有的。

王爷的发妻乃是朱氏,府上应该还有几名妾室,只是,妾的亲戚根本不可能搭上王府,良妾亦不行,更遑论这几名妾室皆是丫鬟提上去的了。

最大的可能是,刘瘸子乃是贺客,是来给朱氏贺寿的。

可是,到别人府上作客,居然还随身带着爱宠?

红药直摇头。

纨绔。

太纨绔了。

简直不成体统。

想不到,刘瘸子年轻的时候,竟是这般地不着调儿,至于后来何以变得那样深沉正经,想必是吃过好些亏,学乖了罢。

嗯,定是如此的。

红药心下转着这些念头,忽见正房锦帘一挑,康寿薇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进去给主子换茶。”她肃容唤过两个大宫女,眸光向廊外一扫,正正瞧见红药。

忖了忖,她便拾级而下,行至红药身前,飞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含笑道:“甚好,这衣裳正合适。”

红药忙屈身:“红药多谢姑姑帮忙,若不然,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也是实话,康寿薇确实帮了她一把。

一面说话,红药一面又将臂弯的斗篷挪开,露出里头的衣裳包袱,语声极轻地道:“换下来的衣裳都在这里了,姑姑放心。”

宫人的衣物亦有定数,多了或少了皆要挨罚,她这是在向康寿薇报备。

康寿薇满意而笑:“这就成了,方才我还问你来着呢,里头要上点心碟儿,因你没回来,我便换了那两个过去,替了你们两个。”

她拿下巴点了点红药并麻喜慈二人。

二人忙屈身致谢。

这种不大不小的顺水人情,康寿薇是极乐于让人欠的,见状便摆手一笑:“罢了,我乃一宫掌事,能帮你们的,自然会帮。”

帮不了的,便只能在旁袖手了。

红药与麻喜慈自知其意,俱喏喏应是。

康寿薇冷眼看着,心下越发满意。

知事晓礼的下属,又时常欠她些人情,用着自然顺手不是?

思及此,她不由又想起总也捞不着首尾的红杏来,眉头轻皱。

“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红药蓦地开了口,声音非常轻,却还是令康寿薇还是吃了一惊。

若说投桃报李,这也报得太快了罢?

她下意识地以为,红药这是要讨好她,向她说些不好当着人说的秘事。

假意忖度了片刻后,康寿薇方颔首道:“好,就去那边说吧。”

伸手一指廊角花圃处,她便提起裙摆,当先走了过去。

红药忙随后跟上。

待到得无人处,红药便压着嗓子,将刘瘸子叮嘱她转告的那句话说了,至于两人偶遇之事,她也拣着能说的说了两句,末了又道:

“姑姑恕罪,因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得跟姑姑说一声。”

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这是那位公子赏的,但凭姑姑处置。”

刘徐玠给的赏银自然不在其中,这是红药自己的零花钱,约莫一钱左右。

至于那个大银角子,自是需得好生收着才是。

康寿薇闻言,眸光微闪,一时未语,亦未去接那锦囊。

数息之后,她方用很低的声音问:“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儿?”

红药便将徐玠的形貌说了一遍。

康寿薇边听边点头。

她是见过徐玠的,而听红药的描述,那位不知名的贵公子,占八成就是徐玠本人。

康寿薇有一瞬的迟疑。

说起来,淑妃此次来王府,贺寿并代天子赏,这些皆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想再与那神算徐五郎见上一面。

只是,两下里消息不通,这一面却是难谋。

在来之前,淑妃拉着康寿薇商量了好几次,才想出个“要见一见仲秋诗赛魁首”的由头来,以引出徐玠其人。

而此刻,红药却稍来了对方的话,听其语意,那黄杨木百寿图,九成九便是他的寿礼,而以此为由,倒是比“诗魁”一说,更不着痕迹。

第141章 亭中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1章亭中思忖已定,康寿薇便笑着推开了红药的锦囊,嗔她道:“这是你得的赏,自是由你收着,给我又是怎么回事儿?”

与红药对刘瘸子本能的信任一样,康寿薇对红药,亦如是。

放眼整个翊坤宫,红药与麻喜慈,是唯二的老实人,她冷眼看了这么久,对自己判断还是有把握的。

拍了拍红药的肩膀,康寿薇明是亲昵、暗是提点地道:“正所谓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个最晓事的,该明白我的意思。”

红药自是听懂了,忙敛首道:“姑姑说的是,红药方才去换衣裳,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撞见,就是等那婆子去净房等了半天,这才回来得迟了。”

“原来如此。”康寿薇笑着颔首,回头唤过个杂役宫人,吩咐她道:“去,把你顾姑姑的衣裳和斗篷都放回咱们的马车去,她还得当差呢。”

那宫人应了一声,接过红药手中衣物,自去放回马车不提。

这厢康寿薇遂与红药分开,沿抄手游廊行至正堂,挑帘处,恰一阵笑声飘出帘外,随后便是朱氏得意的语声:“娘娘也别太纵着三丫头了,这孩子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平常总在我跟前小意讨好,惯会哄人。”

她话里所说的三丫头,自是指她嫡亲的闺女——蓬莱县主徐婉贞。

康寿薇悄步转过围屏,便见徐婉贞正立在淑妃座前,也不知说了什么,满屋子的人皆面上含笑,淑妃亦是唇角微弯。

只有熟悉她的人方能看出,那笑容与其说是欢喜,毋宁说是敷衍。

望一眼满面得色的徐婉贞,康寿薇的视线又往旁掠了掠,便见二姑娘徐婉柔、四姑娘徐婉顺坐在下首处,离得主座儿远远地,徐婉柔神情淡和,瞧着倒还端静,那徐婉顺却是明眸转盼,人虽坐着,一双眼睛却飘得很。

康寿薇一眼扫罢,不动声色行至淑妃身边,朱氏瞧见了,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神情颇为和蔼。

这一位可是翊坤宫掌事,自不可视作寻常仆役。

“表姐可莫要这般说,小孩子家么,太拘束了也不好,母后她老人家就最喜欢会说话的小姑娘了。”淑妃将帕子半掩了口,半是恭维地接下了话头。

这原也不过是客套话,朱氏却是闻之大喜,想也不想地便笑道:“唉哟,原来太后娘娘喜欢阿贞这样儿的小丫头啊,如何不早说?若太后娘娘不弃,尽可叫了这孩子去说话,便住几日也没甚么,我这里正好清静清静呢。”

这话委实极为露骨,竟是想让淑妃出头邀徐婉贞进宫小住,且还要住在仁寿宫里。

淑妃一时倒有些僵住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委实是太后娘娘那一头,她也插不上话。只是,此刻若绕开这话不理,却又显得生分了。

她心里直叫苦。

她也不过顺嘴一说,朱氏怎么就能当真话听?

正自踌躇间,坐于下首的徐婉顺眼珠转了转,巧笑着接口道:“母亲这话恐要让三姐姐哭了呢。三姐姐最是恋家了,如何舍得撇下母亲?便是我这做妹妹的,也断舍不得三姐姐外头住去的呢。”

说着掩袖而笑,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却是三言两语间便解了困局。

淑妃心头一松,立时借坡下驴,笑盈盈地道:“这倒是的呢。姑娘家也就这十几年能在父母身边呆着,本宫小时候也特别恋家来着。”

一面说话,一面便含笑望了徐婉顺一眼。

这徐四姑娘虽然伶牙利爪了些,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这厢淑妃欢喜了,朱氏却是极为不虞。

方才话一出口,她便知造次了,正要想法子圆回来,徐婉顺竟抢着接了话,这是做甚?

眼里还有她这个嫡母么?

合着就你一个聪明,别人都是蠢货?

冷冷扫了徐婉顺一眼,朱氏抿唇不语。

康寿薇也在看徐四姑娘。

坦白说,相较于这一位的小聪明,一直安静不语的徐婉柔,才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可惜,是个庶的。

康寿薇暗自叹息。

将这话头揭过,朱氏倒也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大家说些不要紧的闲话打发时间,很快便至饭时,朱氏便请淑妃先去外头散一散,再去花厅坐席。

淑妃自是欣然应允,一行人出得云林堂,便直奔王府最著名的梅林。

那林中植了近百株蜡梅,乃是王府景致最好之处,每年花开之际,王爷并王妃皆会举宴,也算京城勋贵的一桩盛事。

众人入林时,却见那那梅花已然开了小半,入目处,虬枝劲节,鼻息间,寒香幽冷,无论远观近赏,皆有一番意趣。

因天气甚好,日头下也有几分暖意,淑妃又是难得出宫,兴致自然是高的,便在那梅林间盘桓了好一会儿,显是颇为欢喜。

朱氏见状,悄悄命徐婉贞在旁暂陪,她自己假一事告个罪,便带人转出梅林,三绕两弯,来至一处六角亭。

此际,那亭中束手立着数名健妇,四姑娘徐婉顺则被围在当中。

她是被人半押过来的。

方才离开云林堂时,也不知谁绊了她一下,她险些摔倒,待站稳时,前头淑妃早去得远了,而她的身边则围上来一群婆子,一个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

徐婉顺当时心里便“格登”了一下,欲待叫丫鬟过来,这才发觉,连丫鬟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自知不好,强自镇定地问有何事,那些婆子却不回话,只半拉半围着她往花园走,将她拉到了此处。

徐婉顺一路都表现得十分温顺,心中也自有数,知道是自己方才急躁了,惹得朱氏不喜,这是要拿她出气呢。

于是,一俟朱氏出现在亭外,她立时束手敛眉,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女儿给王妃请安。”

“免了。”朱氏挥了挥手,又作势向她面上端详两眼,笑道:“我瞧你这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徐婉顺在她面前自来像只小绵羊,此时亦只老实回话:“回王妃的话,四娘并没觉着不舒服,多谢王妃垂怜。”

第142章 有病(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2章有病“可我怎么觉着你有病呢?”背着外人,朱氏再无顾忌,语声又冷又硬,面色亦极为难看。

徐婉顺微觉后悔。

方才只想着在贵人面前表现,却忘了朱氏面酸心硬,再容不得人的。

可是,她身为庶女,也是难啊。

她的生母陈姨娘就说过,在这虎狼之地,不争不抢,便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眼面前现成的例子,便是徐玠。

当然,是从前的徐玠。

自从在王爷跟前出了头,又在诗会上拿了头名,王妃便奈何不得他了。

这也让徐婉顺看到了希望。

若她也如徐玠一般,出头露脸,竟至入得淑妃之眼,则朱氏想必也不会再对她喊打喊杀了吧?

可惜,她这厢才冒个头,朱氏便一巴掌拍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病傻了么?”见徐婉顺不语,朱氏又刺了她一句。

徐婉顺咬着唇,垂首低声道道:“回王妃,四娘当真没生病,就是风大了些,有点儿吹着了。”

“原来你不能吹风啊,这话早怎么不说?”朱氏话接得快极了,面上的笑容笑十分慈和。

语罢,轻轻将手一挥:“来人哪,快着些把四姑娘送回去,她这毛病娇贵着呢,不能吹风,是我这个做嫡母的疏忽,竟不知咱们家还有个娇娇病美人儿。”

讥诮的语声和着寒风,直教徐婉顺心底冰凉。

这是连坐席也不给她坐了,直接要把她撵回屋去呆着,说不得还要派上七八个婆子,把院子围得铁桶一般。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半字不出。

此时再开口,那就不会只是禁足了,说不得便又要跪祠堂。

得了朱氏吩咐,婆子们早便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拧胳膊的拧胳膊,徐婉顺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反抗,由得她们拖了下去。

看着那群婆子行远,朱氏长舒了口气。

总算清静了。

只可惜,她最想辖制之人,此时羽翼渐成,却是已然管不住了。

不过,没关系。

大齐律有言,宗室不得参加科考,徐玠再是会读书,也只能一辈子窝在王府里,若有半点不好,连封荫都得不着。

再一个,不是还有个亲事么?

到时候给他寻一门最不得力的妻家,他这辈子也就出不了头了。

朱氏暗自盘算着,深吸了几口气,将那恨意压下,换过一副温洽洽的笑脸来,带着人返回了梅林。

此时,徐婉贞正命花奴替淑妃折枝,拣的皆是最大、最漂亮的花儿,又笑着向淑妃道:“这花儿开得这般好,便是为了迎接娘娘呢,娘娘清丽脱俗,也就此花可衬。”

这话恭维得恰到好处,淑妃却也欢喜,含笑点头道:“你这孩子惯会玩笑,这花儿插瓶倒是好的。”又向康寿薇道:“咱们也不能白得了这些花,总得还一份回去不是?”

康寿薇会意,下去捧来一匣精美首饰,淑妃亲自拿了,交予徐婉贞道:“这是本宫的回礼,你拿回去自个戴着顽,又或是送予家中姊妹、外头的手帕交,都是成的。”

徐婉贞忙谢了赏,接过一瞧,却见那匣中宝光灿灿,竟是一整匣子的宝石头面,皆是今年最时兴的花样儿,打造得极为精巧。

她又是欢喜、又是得意,转身看了徐婉柔一眼,鼻孔里轻轻一哼。

徐婉柔笑了笑,并不说话。

淑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姐妹俩,旋即才发现,徐婉顺居然不见了。

正自不解,却见朱氏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表姐怎么这才来?本宫还说这花儿少了人赏,也没趣呢。”淑妃含笑相迎。

朱氏亦是满面笑容:“娘娘见谅,方才四丫头不大舒服,我叫人扶她回屋歇着去了,却是怠慢了娘娘。”

“如此。”淑妃点了点头,并未多问。

事情已然再明白不过,徐婉顺方才抢着出风头,定是得罪了朱氏这个主母,被架回去了,所谓的“不舒服”,托词罢了。

一时间,淑妃倒有些感慨。

妾不如妻,妾生的孩子,自然也就矮人一头。

再思及自身,那感慨便又化作了黯然。

她也不过是个妾而已。

若得有孕,她生下的孩子,只怕也和这徐四姑娘一样,被“主母”竭力打着压着,不得出头。

莫名地,淑妃竟对徐婉顺生出了一丝怜悯。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有之处,其实,反之亦然。

朱氏不知自己无意间败了淑妃的兴,此时还在笑着给徐婉顺上眼药:“这孩子也是,不舒服也不早说,倒闹得我这里兵荒马乱地,忙了半天才好。”

她摇头叹息着,似是深为有个不懂事的庶女而难堪。

淑妃微微一笑,不曾接话。

罢了,她今儿是来见徐五郎的,很不必横生枝节,再者说,朱氏还是她表姐呢,表姐在王府说话算数,也是好事不是?

再者说,方才康寿薇还悄悄给她传了句话。

黄杨木百寿图。

这是徐玠偶遇红药,请她转告的。

得好生记下才是。

淑妃忖度着,面上又恢复了笑容,赏花携香、言笑晏晏,待折花已毕,朱氏便请她去了大花厅。

寿宴备办得极为丰盛,山珍海味、晶杯玉盏,又有姬人献歌率舞,直是繁华热闹到了极致,在此不一一赘述。

待酒过三巡,淑妃退席更衣,回来时,便遥望着那挂落飞罩的另一侧,含笑问朱氏:“表姐,那屋子里搁着的,皆是今日的寿礼么?”

朱氏吃了几杯酒,双颊微泛酡红,闻言便笑着点头:“正是,因这屋子根本放不下,便都挪去那里了。”

同坐一席的成国公夫人此时亦跟着凑趣:“王妃每年过寿,皆是这么热闹来着,真真叫人羡慕。”

“夫人可莫要这样说,不过就是大家伙图个乐儿罢了。”朱氏笑道,言辞间带了几分夸耀,又故作烦恼地皱起眉:

“不怕大伙儿笑话,要依着我说,这日子口一年一回,谁耐烦年年过它?随便吃碗面也就过去了。偏王爷定然不允,非要每年都操办起来,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

她摇着头,一脸地无奈,偏唇角带着笑,续道:“娘娘不知道,王爷那脾气可犟着呢,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我哪里拗得过他,只能由他去罢了。”

语中颇有埋怨,然那笑容里的自得却是掩不去的。

众人闻言,俱皆笑了起来。

淑妃亦是面含淡笑,心下却直撇嘴。

王爷夫妇关系如何,宫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拢共起来只有两个字:冷淡。

这倒并非谁特意去打听的,委实是东平郡王最近风头太劲,宗室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有心的,自能瞧出一二来。

可笑朱氏还在粉饰太平,当旁人皆是聋子瞎子不成?

有此想法的,想来绝不只淑妃一人。

笑声中,便见那锦乡侯夫人拂了拂衣袖,闲闲接口道:“我们侯爷上回和王爷打赌,分明赌输了,我们侯爷说了两句玩笑话,王爷心便软了,倒舍了那彩头没要,真真心善不过。”

不着边际的一席话,听着似在夸东平郡王心地好,实则却在暗讽他是个软耳根儿,绝非朱氏说的犟脾气。

朱氏自也品出此言之意,面皮一僵,旋即便淡了面色,正要接话,一旁的淑妃已然笑道:“罢了,王爷待表姐是一等一的好,咱们都知道了。”

言至此,轻抬玉手、纤指一伸,指向隔壁满屋子的寿礼,又笑:“方才本宫打那里路过,真真是王爷备办得仔细,还专门打了架子来搁这些呢。”

却是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

她身份尊贵,旁人自需给她面子,锦乡侯夫人淡然一笑,举盏饮酒,不再说话了。

“娘娘这话说的,倒叫人汗颜。娘娘什么没见过,我这里不过班门弄斧罢了,徒惹娘娘笑话儿。”朱氏此时语道。

话虽如此,她却有一时的错觉,只觉淑妃所言才是真的,而此前夜夜孤衾、暮暮寒枕,方是梦中。

能把假话说得连自己都当了真,朱氏倒也是个人物。

淑妃原也不过找个话头罢了,见朱氏满脸是笑,便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本宫错眼瞧见那里头有一幅字,乃是一幅百寿图,似是拿黄杨木还是松木做的框子,搁在那大案最上头,倒是怪抢眼的。”

那东西委实粗劣得紧,淑妃再是厚脸皮,也断说不出“精美”二字来,只能含糊其辞。

一听此言,朱氏先怔了怔,旋即目露喜色。

哈哈,机会来了!

她正想着该怎么给那贱种一个没脸呢,淑妃这话就递过来了。

真是好亲亲的姐妹。

朱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亦是含着笑,竭力抑住满腔讥讽,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道:“哦,娘娘说的那幅寿字啊,那是五郎亲手做的,字也是他亲手写的。”

贱种,你送的这腌臜东西娘娘都瞧见了,我看你怎么丢人!

她心下想着,目中笑意却极为柔婉,端是一位最慈蔼不过的母亲。

“哦,五郎么?”淑妃“讶然”挑眉,目中有着明显的“好奇”:“莫非……便是仲秋夺魁的那一位?”

说话间,侧首望一眼康寿薇:“阿薇,本宫没记错吧?”

康寿薇马上回道:“回娘娘,您没记错。仲秋赛诗的状元,便是徐五爷。”

“原来真是他啊。本宫就说么,那字儿写得花团锦簇的,却原来是咱们状元爷的亲笔呢。”淑妃笑语嫣然,像是开了个很好笑的玩笑。

康寿薇身为大管事,自然必须捧场,于是立时奉上一阵笑声。

坐席的众人见状,便也同声附和,一时间,花厅里倒也是笑声一片,听着颇为热闹。

便在这笑声中,淑妃将衣袖轻轻一拂,缓声道:“难得咱们家里出了个小神童,今儿又是个吉祥日子,便把人叫来给本宫瞧一瞧罢。”

朱氏被她说得一呆。

事实上,从方才淑妃说及“魁首”二字时,她就有点转不过来了。

只那位康掌事接话太快,且用字也太刁钻,竟连“状元爷”都给搬出来了,朱氏虽觉着徐玠根本不配此名号,却也不好当着人的面儿打王府的脸。

结果,这一不留神,淑妃便把话头又抛了回来,竟是要见那贱种?!

朱氏倒也想淑妃是要把叫徐玠过来骂一顿的。

可是,看着那张清丽柔和的笑脸,朱氏觉着,怕是没戏。

这又是状元又是神童地,骂人也断没这么个骂法不是?

一时间,朱氏快要怄死了。

早知道就不该把那贱种说出来的,如今倒好,这坏东西竟还要登堂入室起来!

虽是悔得肠子发青,只此时话赶话说到这里,朱氏深知,若不应下,那就是在下淑妃娘娘的脸。

那是万万不可的。

这时候,朱氏倒希望不拘谁说来句什么,把话头撂开,只可惜,最会说话的徐婉顺早被押了下去,满座贺客,此时齐刷刷看了过来,这其中有一多半儿,皆面现好奇。

徐五郎的名号,最近倒是时常耳闻。

据说,东平郡王立下的那个大功里头,还有徐五郎一份儿。

这是浪子回头了?

花厅之中,尽是贵妇贵女,而女人们最爱听的,便是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如今真人便要过来了,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思,她们都想亲眼瞧上一瞧。

众目睽睽之下,朱氏好容易才维系住面上的笑,颔首道:“那……好罢。”

语毕,转首吩咐:“葛妈妈去把人叫进来。”

此声一出,好些人面现了然之色。

听听,把人“叫”进来,而非“请”进来。

看起来,外头都传朱氏苛待庶子庶女,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朱氏哪里想到,一字之差,便露了端倪。

此时,她正趁着背对众人之机,拼命朝葛福荣家的递眼色,那意思是别叫徐玠进来。

偏葛福荣家的死死低着头,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朱氏的眼风抛了不知多少,全被那花白的脑瓜顶又给弹了回来,直是没把她给急死,手里的帕子都揉成了团儿。

坐立不安地等了片刻,花厅外便响起小宫女的通传声:“启禀娘娘,启禀王妃,徐五郎求见。”

第143章 偷笑

“快请他进来。狂沙文学网”淑妃似是兴致颇高,扬声说道,又向朱氏玩笑地道:“表姐,你们家的学问夫子来了,想必你也欢喜。”

欢喜个鬼啊!

朱氏堵得几乎透不过气,却苦于不好多说,只得干笑一声:“是……是啊,我高兴,我真高兴。”

高兴得恨不能把那jiàn)种踩扁才好。

朱氏掩饰地咳嗽了一下,以不叫人看见自己两眼冒出的火星。

好在,此时众人都没去看她,一道道视线,尽皆投向花厅的大门。

大门外,一递一声的通传声渐远,徐玠一锦袍,躬立于院门台矶处,耳听得宫人道了声“请”,立时高声应是,整了整衣领,大步走了进去。

所过之处,众皆侧目。

不,侧目还不足以表明大家此时之心,应该说,所到之处,直是弹落了一地的眼睛,更有那憋不住的“噗哧、噗哧”的笑声,随风四散。

红药垂首立着,心下万分狐疑。

这徐五爷进院儿的阵仗,可是很不一般哪。

虽然不曾抬头,但她的耳朵又没聋,那小丫鬟憋笑的声气,她自是听得出的。

这是怎么了?

莫非这徐五爷长得特别滑稽?

正想着,旁蓦地又是一声“噗哧”,竟是麻喜慈发出来的。

红药大为意外。

麻喜慈素来老成,连她都没憋住,这徐五郎当真好笑到了这等程度?

不能吧?

方一想到此处,胳膊肘便被人碰了碰。

红药视线微转,便瞧见了麻喜慈憋笑到几乎变形的脸。

哟,这得有多稀奇罕儿啊,把个麻姑姑都给笑成这样了?

红药到底忍不住,悄然抬眸。

而后,瞠目结舌。

刘、瘸、子?!

那昂首阔步、朗然前行的翩翩少年,赫然便是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刘瘸子!

红药用力地眨了一下眼。

没错,就他!

那熟悉的脸、熟悉的衣着、熟悉的神态,完全、肯定、必须,是刘瘸子!

原来,他压根儿就不姓刘,而是东平郡王的小儿子——徐五郎徐玠。

这却也没令红药太过震惊。

当年那等乱世,徐玠改名换姓、流落他乡,亦是常。

再者说,她方才就疑心过,贺客登门,怎么还能带着猫儿?

现在想想,人家在自个儿府里,莫说带只猫儿了,就带上老虎狮子,那也不成问题。

真正令红药惊得目瞪口呆的,是此时走来的徐玠……脸上的那个怪东西。

红药呆呆地瞧着,如同这院中所有仆役一样,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个什么东西?

徐玠的鼻梁子上,架着个金属物件儿,也不知是拿金还是铜做的框子,细细两根带着弯勾,刚好勾在耳朵上,鼻梁处则是一道短梁,凹下去一小块,正与鼻骨相合。

而在这短梁的两侧,则各是一个金属的圆框,框中镶着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水晶薄片,一左一右,正好挡住眼睛。

这还不算,那水晶片上居然还均匀地涂了一层青颜料,平视或低头时,便是淡青色,抬头望时,青水晶映着阳光,亮锃锃地,偶尔一闪,还有些刺目。

这个东西,莫不是……钛合金狗眼?!

红药猛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的那么个物件儿。

当时她还百般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此刻看着徐玠鼻梁上的东西,她总算弄懂了。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钛合金狗眼啊。

这玩意儿也太好笑了。

红药摒住呼吸,把那一声笑给硬憋了下去。

活了两辈子,这等西洋景儿,还真是头一回瞧见。

而看着眼框正在闪光的徐玠,红药不由便想起了自己的那两拳。

虽则她力气没那么大,不致于当真伤了徐玠,不过,怕是免不了在他脸上带出幌子来。

这个滑稽的物件,便是专门用来挡住伤势的么?

一念及此,红药立时飞快低头。

几乎与此同时,两道强光陡然扫来,亮得怕人。

红药直被刺得晃了晃神,凝目看时,便瞧见徐玠半侧着子,两个又青又圆的亮片儿,正对着她这个方向,亮片之下,薄唇微勾,似笑而又非笑。

被发现了。

红药当即将脑袋埋在前,一颗心怦怦直跳。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不停地祈祷着。

许是上苍听见了红药的祷告,一息之后,强光消失了。

红药松了口气。

那厢徐玠却是暗自好笑。

毛丫头,你低头有用么?

老夫早就瞧见你了,你还躲。

说起来,这毛丫头也非实芯儿的,年纪一大把,却是越活越回头,这等驼鸟行径,简直堕了顾大虫的威名。

徐玠暗摇头,嘴角却咧开了。

他的心非常之好。

正愁前路无着,老天爷就把个顾老太给遣了过来,多好不是?

拿眼角瞄了红药一眼,徐玠很快便得出如下推断:

这位顾姑姑必是淑妃近侍,且颇有脸面。

只看她立在廊下极近处听用,而淑妃亦按照约定之言传他进了花厅,便可知,这丫头在淑妃跟前,很能说得上话。

混得不错哇。

有此内应,何愁无往而不利。

一时间,徐玠直是心花怒放,险些没哼出小调儿来。

阔步行至阶前,他依着规矩束手停步,候宫人向内禀报。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红药略略安心。

这厮应该没瞧见老才是。

嗯,一定是这样的。

红药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仿似要籍此证明些什么。

此时,花厅内传来了康寿薇的声音:“娘娘请徐五爷进来说话。”

“草民遵命。”徐玠朗然应道。

粗嘎的公鸭嗓子,委实很煞风景,所幸那少年语气沉稳、神态从容,一行一止朗然自在,倒叫人也注意不到那声音的难听了。

那厢便有人打起锦帘,徐玠撩袍跨过门槛,不出意外地,迎上了满屋子惊讶的视线。

“噗哧”,徐婉贞当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此举无疑是失礼的,然徐玠的模样委实怪异,莫说徐婉贞,便连淑妃此时亦是面色古怪,朱氏更是懒得遮掩,拿帕子掩着嘴,“吭哧、吭哧”笑得别提多大声了。

能出一出徐玠的丑,哪怕在淑妃跟前失仪,朱氏也乐意。

第144章 眼镜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4章眼镜有她二人带头,众女眷便也不憋着了,一时间,偷笑声此起彼伏,其中又以女孩子的笑声最为清脆。

徐玠面色不变,拢袖上前行礼,举动神情无不安然,丝毫不为那窃笑所扰。

一群没见识的土鳖。

老夫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

徐玠隐在水晶片后的凤眸陡然迸出灼亮的光来,却因有物遮挡,无人得见。

见他言行自若,并无被人耻笑的尴尬,朱氏一时倒也息了,只拧着眉心生气。

什么玩意儿,还抖起来了,弄出这等阵仗来,是显得你有本事么?

腌臜东西!

心里恨了一声,朱氏将帕子袖了,用一种劝诫而又隐忍的语气和声道:“我说五郎啊,你这又是在作什么?淑妃娘娘乃是贵客,座中也皆是前来贺寿的嘉宾,此地更非宁萱堂,你也莫要过于玩闹了,好不好?”

话说得极软和,纯然一副体贴庶子的慈母态度,然语中之意,却是在指摘徐玠平素无状,经常如今日这般胡闹。

换言之,他对嫡母,很是不敬。

不得不说,在抹黑徐玠这件事上,朱氏的脑子一向转得挺快。

徐玠一脸地宠辱不惊,躬身道:“母亲提点的是。还要请娘娘并诸位贵客恕罪,因面目不洁,恐惊了娘娘的驾,并扰了诸位雅兴,我这才戴上眼镜遮挡的。”

“眼镜?”淑妃立时挑出了这个新鲜词儿,清丽的脸上,有着真切的好奇。

很显然,徐玠失礼与否、面目如何,她并未往心里去,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皆在对方脸上的那个叫做眼镜的怪东西上。

“这个眼镜,又是什么?”停了一息,她又追问,身子前倾,美目微张,瞧来不像尊贵的妃子,倒像个不知事小姑娘。

诸女眷亦与她一样好奇,成国公夫人便笑着道:“是啊,这眼镜又是个什么物件,真真是前所未闻,五爷倒是说说看呢。”

徐玠恭声道:“启禀娘娘,并告诸位贵客,此物我是偶然得着的。因我发现,若是把水晶片磨出一定的弧度来,便能够让人看东西看得更清楚。”

说到此处,他略顿了顿,在众人越来越好奇的眸光中,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这也是因父王最近案牍之时,经常说视物模糊,所以我才造了这么个东西来,便是想要给父王一用,以解他视物不清之苦。不过,此物如今还在试验阶段。”

一大堆的新鲜词儿,众人听得一脸讶然,却也勉强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个眼镜的东西戴上之后,能帮助那些眼睛不好的人,看东西得更清楚。

哟,这可是个好物件儿。

需知在座女眷多为官眷,而夫君在朝为官,自然免不了劳于案牍,亦多少会有眼睛不舒服的情形。便是那勋贵之家、无人当官儿的,也总有一两个读书写字的儿郎,秉烛夜读、亦耗眼神。再不济,她们自个儿针线做得久了,看东西也是糊的。

而今乍闻有此一物,竟能令人看东西更清楚,她们自是又好奇、又心动。

刹那间,满屋俱静,一道道视线全都凝在了徐玠的脸上,有那离得近的,更是将眼睛张大,仔细端详着他鼻梁上的眼镜,只觉不可思议,这么个小东西,竟有如此效用。

而这般瞧着,这眼镜倒也没那么古怪了,多看几眼,还挺别致呢。

不少女孩子目中涌动着热切的眸光。

新鲜玩意儿么,又是往脸上招呼的,女孩子们的热情自然特别地高。

“哦,竟有这般奇效么?”淑妃此时语道,眸光闪动,显然亦被勾起了兴致。

徐玠想了想,低声告了个罪,便抬手摘下了眼镜。

一刹时,众人的眼前,现出一张俊美而又可笑的少年的脸。

言其俊美,在之于其骨相眉目确然俊秀;而言其好笑,则是他眼睛上那两个青黑的圆圈儿。

“哟,五郎这是被人打了不成?”锦乡侯夫人素与朱氏不和,此时立刻“失声”说道。

只是,那声音高得拔尖儿,满花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语罢,她忙又掩袖,一脸“哎呀怎么竟然把话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的惶然。

这戏也太假了。

众女眷不免心底哂笑。

不过,锦乡侯夫人这话倒也不算错,怎么瞧着徐玠都像被人打了。

怪道要拿眼镜挡着呢,原来如此。

这谁打的啊?

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人怎么专拣着脸打呢?

思及至此,便有那熟悉王府情形的,悄悄去看朱氏。

听说,王妃最近一直在找徐五郎的茬,且方才淑妃娘娘说要召徐五说话时,王妃也显得格外地不情愿。

原来,这才是王妃不乐意的因由。

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视线,花厅中亦有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朱氏先还未曾在意,只那么些或明或暗的眼神飞来,她再是粗疏,也终是察觉到了。

于是,万分疑惑。

这是怎么个意思?

都瞧我干嘛?

要看就看那贱种啊,什么眼镜、什么惊驾,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然而,环视四周,越来越多的视线不住聚拢,渐渐让朱氏有些难以招架。

这其中更有些促狭的,瞧一眼徐玠,再瞧一眼她。

那意思不要太明显。

朱氏被瞧得几乎发毛,险些便要叫人拿靶镜来给她照照。

足足花了好几息的功夫,她才终是明白了过来,直气得脸都青了。

合着都以为是她打的啊?

她倒也想打这贱种一顿呢,可是,这厮滑得像条泥鳅,她连片衣角都捞不着,更遑论打了。

真是气死了。

朱氏鼻孔气大了两圈儿,偏又无从辩解。

人家连话都没说,就只看了她两眼,你叫她怎么讲?但凡她一开口,这屎盆子就算扣严实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

眼瞧着朱氏那鼻孔越张越大,徐玠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爽了,终是开口道:“启禀娘娘,草民不小心摔了一跤,形容不整,娘娘恕罪。”

“呵呵呵”,满屋子的女人都笑了。

摔跤只把眼睛给摔青了,嗯,这一跤倒真是促狭得紧,专捡着要紧的地方摔。

第145章 诛心

淑妃也在笑,心下却极是不耐。狂沙文学网

宴客之,居然还不忘打庶子一顿,朱氏这主母委实气度有亏。

虽是如此作想,淑妃却也不能不顾着朱氏的体面,便笑道:“本宫恕你无罪。只这眼镜倒有意思的。”

飞快把话题转回到了眼镜上头。

徐玠志不在朱氏,此时闻言,亦自接过话头道:“回娘娘,这眼镜草民总共做了三副,这一副是草民临时拿来挡脸的,娘娘若是有兴致,草民叫人把余下的两副拿来,请娘娘试一试。”

“甚好。”淑妃早有此愿,一时间倒把正事也给忘了,立时颔首应下。

徐玠便请葛福荣家的亲去影梅斋传话,待她下去了,那厢徐婉贞忽然站了起来,笑眯眯行至徐玠前,绕着他转了半圈,蓦地问道:

“五哥既然有这么个好东西,又新鲜又有趣儿,何不拿出来给母亲贺寿,怎么反把那黄杨木百寿图拿了出来?”

花厅里登时静了下来。

徐婉贞此言极为诛心,不显山不露水地,便把个“不孝”的大帽子,压在了徐五郎的头上。

是啊,拿着好东西献给淑妃,却把一笔烂字送给嫡母当寿礼,只知媚上而不知孝顺。

确实不大妥当。

只是,徐婉贞只顾得陷徐玠于不孝,却是忘了,徐玠“媚”的那个“上”,此际还在首席坐着呢。

淑妃面上笑容不减,眼底却是一寒。

这母女两个是傻的么,怎么三番五次拿话戳人?

什么毛病?

康寿薇也在旁直摇头。

这母女二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往死里得罪淑妃,偏她们还自以为得计。

朱氏此时却是一脸的欣慰,只觉憋在心底的那口气终是松了松,真恨不能昭告全天下:看我女儿多会说话。

看着这对嫡亲的母女,徐玠忽然便觉着,他可能不必亲自动手对付她们了。

总有一天会她们能自个把自个给蠢死。

前世的他,怎么就能败在这俩蠢蛋儿的手上?

“三妹妹误会了,愚兄并非不肯把好东西拿出来,这是有因由的。”徐玠叹声道,公鸭嗓压低了几分,倒也有那么点儿忍辱负重的意思。

徐婉贞并不知已然入榖,见他神躲闪,越发得意,笑着追问:“有什么因由还请五哥明示,小妹愚钝,却是想不明白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的啊,知道自己蠢,真不容易。

徐玠心底暗讽,面上却是一片为难,僵立半晌,方用更低的声音道:“这东西还没完全造好,若是戴得不合适,子久了,会伤着眼睛的。”

说着又向淑妃一躬,唯唯喏喏地道:“娘娘恕罪,草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这眼镜试着戴上一会儿是没问题的,若要长时间戴着,必须要完全合适了才行,否则反倒令眼睛越发看不清。”

言至此处,忽然一转脸,将两上个大黑眼圈冲着朱氏,诚恳地道:

“母亲恕罪,非是儿子不愿拿出这东西来,委实是母亲平素看东西也老虚着眼睛,有时候走道儿还会踩坑里,想是眼力很不济,儿子这眼镜还没做成,若贸然献上,伤了母亲的眼力,那可就是大大地不孝了。”

话声落地,花厅里又静了静。

随后,锦乡侯夫人便“噗哧”笑了起来。

这笑声十分突兀,一时惹来无数视线。

“对不住,喝茶呛着了。”锦乡侯夫人毫无诚意地“歉然”说道,脸上的笑意却毫无遮掩。

徐玠方才那番话,虽无一字恶言,可是听着却特别地可乐。

堂堂王妃,走路竟然还能踩坑?

多可笑不是?

花厅里起了一阵细微的响动,不少女眷或端茶、或拭唇,显是在借此掩去笑意。

徐婉贞被这话说得一愣,还未想出如何接语,那厢朱氏已然气红了脸。

当着满屋子的贺客,被徐玠点明她眼神不济,虽非大事,却很丢人。

她确实眼力不是很好,只这种事谁又会拿出来当面儿说?

一时间,朱氏生吃了徐玠的心都有了。

“原来如此。你倒是个心细的孩子。”眼见得王妃俩鼻孔又开始张大,淑妃怕她恼将上来,赶忙抢先开口。

徐婉贞见状,自知不好再多说,悻悻归座。

一时眼镜匣子捧来,淑妃便逐个试戴,徐玠则从旁解说,也不过是将梅姨娘写下来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因有无数新词、各种“原理”,十分唬人,听得众人一愣一愣地。

紧接着,由成国公夫人打头,诸贵客也轮番试戴眼镜,花厅里笑声与惊呼声不断,直将寿星婆朱氏也给冷落在一旁,寿宴更是变了味儿。

至此,徐玠在大齐召开的首个高端产品推介会,大获成功。

半个月后,京城的贵族士家,忽然便时兴起了一种叫做“墨镜”的新鲜玩意儿,举凡略有些脸面的姑娘公子,不戴上个墨镜,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不消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也皆是人手一副墨镜,渐渐地,这股风气又及于有头有脸的宫人婢仆,有无墨镜,便是区分得宠与否的标志。

再往后,也不知怎么一来,那水晶片便被一种叫做“玻璃”的物件给替代了,玉京城一下子多出好几间玻璃工坊,每里卖出大批的墨镜,搞得外省人一进京城,便被那满大街行走的又青又圆的亮片儿给晃得发呆。

此等形,红药先还觉得好笑,然一个月之后,她的看法便成了:

这人怎么没戴墨镜啊,真土气。

由此,红药终是明白,那话本子里的所谓“时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再丑怪的物事,追捧的人多了,便会变丑为美,引为一时风靡。

走在乾清宫阔大的曲廊上,红药如是想道。

如今的她,已非翊坤宫的三等宫女,而是乾清宫外二路的洒扫管事。

嗯,她升官儿了。

再一次。

虽然仍旧是三等的位份,手里却有了一点点的实权,管着几名小宫人,月例也多了两吊大钱。

第146章 登门

一步登高的滋味,委实难以尽述,红药虽也财,那心却始终提着。狂沙文学网

她一直觉着,尚寝局管库才是最适合她的差事,可惜,淑妃娘娘也不知怎么看她那般顺眼,居然亲向建昭帝举荐了她。

而皇帝陛下居然还就应了。

于是,在调去翊坤宫不到一个月之后,红药便提溜着来时的那只小包袱,在无数人羡妒交加的眼神中,去了乾清宫。

“虽然不得在陛下跟前听用,那乾清宫却是六宫最重之处,你这真是拣了个最高的高枝儿啊。”临别时,麻喜慈曾如此感慨。

建昭帝不喜宫女近服侍,一应听用的,皆是或大或小的太监。

至于宫女,乾清宫也不是没有,却只能管一管洒扫之类的粗活,莫说寝宫了,便连二路的门也挨不上。

饶是如此,红药亦为众目所瞩,便连金海桥两岸,亦流传着好些关于她的传说。

一如前世的红杏。

确切地说,这一世的红药,比红杏前世爬得还要高。

当年,红杏也不过是被荀贵妃提拔到了边而已,而红药侍奉的却是当今天子,两者绝不可同而语。

除此之外,红药这登高的速度,也远远快过红杏。

才进宫两年多,便成了乾清宫管事宫女,便是飞也飞不到这般快法。

“姑姑好,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这天儿多冷哪,看冻着。”小宫女殷勤的问候声传来,令红药醒过了神。

此时,她已然步下曲廊,来到了最外头的那进院子,几个小宫人正在扫雪,见她来了,齐齐拥上前见礼。

望向那几张殷勤而又稚嫩的笑脸,红药微觉恍惚。

前世时,她在湘妃边亦做到了掌事宫女,彼时边亦围着这样的一群人,小意讨好、殷勤恳切,恨不能跪下来给她提鞋。

然而,一朝湘妃失势,红药亦跟着掉了下去,最快上脚踩的,也是他们。

这委实也无甚好吃惊的。

爬得高、摔得重、践踏之人也必然多,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不唯宫中如此。

“我就随便走走,你们扫完了地就回屋去吧,今儿虽有太阳,地还滑着呢。”红药和声说道。

哪怕明知她们并不一定领她的,她却还是觉着,与人为善,总不算错。

那些小宫人迭声道谢,便有个胆大些的,亲亲上前去扶红药的胳膊,笑着道:“姑姑也是,这么冷的天儿,有什么事便使唤咱们去做便是,用不着姑姑亲自往外跑呢。”

说话时,那眼睛里像生出两只勾子,直直勾向红药的掌中。

红药的手里,正捧着一只宫锦匣子,一看便知,这是要去哪位嫔妃处送东西去。

这可是美差,去一趟,荷包便能鼓一圈儿。那些贵主儿们见着乾清宫的人,向例出手大方得很。

红药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笑着道:“不碍的,我也是去去就回。”

并没理会那小宫女,点了点头,便出了宫门。

那小宫人自不敢有丝毫不满,几个人目送她离开了,方继续扫雪。

出得乾清宫,红药轻呼了一口气。

几前的一场大雪,到今亦尚未化尽,墙角处残雪如灰,再不复洁白晶莹,踩上去时,咯吱作响。

她小心地踏下石阶。

地面虽然扫过,那雪水化下来,再经北风一吹,便成了一层薄冰,滑脚得很,反不及雪上好走。

红药捧牢锦匣、踏着木屐,慢慢地转出了西首长街,再拐上两个弯儿,前方便现出一所宫,阳光和着雪光映上朱漆门,铜钉闪烁,颇觉刺目。

红药在青石阶前停了片刻,放匀呼吸,方拍响了宫门。

“谁啊?”角门应声而启,现出一张白净无须的少年的脸,正是静嫔边的小太监——曾得礼。

一见红药,他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将门拉到最大,打躬道:“原来顾管事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红药最近时常去各宫送东西,多是陛下赏赐给诸嫔妃之物,脸面相当不小,曾得礼不过一个守门小监罢了,自然格外敬她。

红药动作优雅地提裙进门,温声道:“劳小曾公公通传一声,就说何管事让我来给静嫔娘娘送点儿东西。”

“顾管事太客气啦,您来了不必通传的,小的直接领您进去便是。”曾得礼高兴坏了,嘴咧到了耳根儿,果然不往里传话,领着红药便向前走,口中笑道:

“我们娘娘正盼着来个人说话呢,顾姑姑这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吃盏茶再走。”

口中说着客气话,将红药引至曲廊。

钱寿芳恰于今儿当值,此时正当窗摆弄着几盆水仙,隔窗见红药来了,忙搁下那青东瓷的大花盏,转向对镜梳妆的静嫔禀道:“主子,红药来了,手里还捧着东西呢。”

静嫔“哟”一声,面上登时一喜,忙将最后一枚花钿戴好,对镜笑道:“可是好些子没见她了。”

说着又似有些感慨:“真是想不到,我和她竟还有在六宫见面儿的时候。”

钱寿芳闻言,亦自感喟。

当年,静嫔还只是张婕妤,住在皇城最偏僻的金海桥畔,她们这些仆婢亦是最不入流的,六宫的人根本懒得多看一眼,而红药又次了一等,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不过草芥罢了,说是人人可欺,亦不为过。

谁又能想到,不出半年,不只张姨娘获封静嫔,红药竟也摇成为乾清宫的管事,出入皆在陛下、周皇后并李太后跟前,竟成了他们之中爬得最快、站得最高的那一个。

真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所谓运道,当真难料得紧。

这般想着,钱寿芳视线一转,便瞧见了立在帘边听用的刘喜莲。

刘喜莲面色灰败,子缩着,整个人都像矮了一个头。

一想到竟让红药倒了月余的恭桶,她就想把自己的眼睛戳瞎。

真是瞎了她的狗眼,竟瞧不出这小丫头有这般运道。

“喜莲、红棉,跟我出去迎一迎。”钱寿芳不冷不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喜莲忙恭声应是,正在配收拾东西的红棉也走了出来,面上的神亦是老大不自在。

第147章 赠药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7章赠药钱寿芳冷眼瞧着,不免哂然。

这两个是欺人欺惯了,如今反过来,她们当然难过得紧。

匆匆收拾妥当,那厢曾得礼也将红药引至殿前,钱寿芳不敢怠慢,亲自挑帘而出,下阶相迎,口中笑道:“这是哪阵香风把咱们顾管事给吹来了。”

“是啊是啊,顾管事今儿来得可真巧,我们娘娘正念叨着呢。”刘喜莲满脸堆笑,态度几乎是谦卑的。

红棉随在二人身后,唇角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她委实是拉不下那个脸,学着刘喜莲的样子巴结恭维,且那心底深处,犹自有些不服气。

论资历、论机灵,她自忖强过红药太多,可偏偏老天不开眼,教她始终矮红药半个头。

所幸张婕妤是个有福气的,一朝升作静嫔,红棉大是扬眉吐气,自觉又反超了红药一个头。

却不想,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红药先被淑妃提拔了过去,如今更成了乾清宫的管事,寻常人连套近乎的机会都挨不着,红棉这心里如何能舒服?

红药将诸人面色瞧在眼中,若说不感慨,那是假的。

她原以为,余生再也不会与这些人谋面,可谁想,命运却又将她们安置在了一处。

而更有趣的是,当年欺她之人,如今在她跟前连头都不敢抬,所谓风水轮流转,说的不正是此事?

一时红药与旧相识见了礼,随她们进得殿中。

静嫔正端坐着相候,故主仆重逢,自有一番别情需诉,真或者假,大家各自有数。

待闲言叙罢,红药便将锦匣奉上,转述何敬贤的话道:“何公公说了,陛下最近念叨着娘娘身子弱,便叫送些常备的药丸,娘娘每日拿温热的开水和着吃上一粒,这个冬天便不会再冷手冷脚的了。”

顿了一下,又道:“这药吃到立春便可以不必再吃了。余下的丸药便寻个通风背阴之处静置着,明年立冬的时候再吃,足吃上一个冬天,能保往后几年呢。”

“陛下厚爱,妾真是无以为报。”静嫔一副感激涕零状,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盈盈拜谢。

众人忙随亦她拜下,起身之后,静嫔便朝红药招手,烟气弥漫的一双眸子里,含了几分笑意:“如何离得那般远?快些坐近点儿,咱们好生说说话。”

钱寿芳亲帮着红药挪动小杌子,将她领到静嫔跟前坐了,静嫔便盈盈笑语:“说来也是巧了,前儿我去启祥宫寻定嫔说话,听她说,她那里得了好些陛下赏的丸药,却不知,她得的那些,与我今日所得,是不是一样的呢?”

语声未落,那烟波流转的眸光,便停在了红药面上。

这是仗着红药前主子的身份,打听建昭帝赏赐的厚薄轻重,想从红药这里套话呢。

论理,此举是逾制了,红药完全可以不予理会。

不过,在来之前,何敬贤便曾交代她,丸药之事,阖宫皆闻,无所谓说与不说,她尽可任意处置。

心中忖度着,红药便恭声道:“回娘娘,启祥宫那里,确实送过和娘娘一样的丸药来着。”

“哦,原来是这样的。”静嫔缓缓点头,面上笑容依旧甜美,然那眼底的失落,红药却瞧得一清二楚。

得天子垂怜,自是好事,只是,若这垂怜人人皆有,那又有什么意思?

红药心下明镜也似,想了想,又道:“前几日奴婢听何公公说过,因这丸药是拿好些名贵药材做的,又要顾着时气,是以一下子做不了那么多,陛下便叫做多少、送多少。隔几日还要往别处送呢,估摸着要到年底才能送完。”

静嫔闻言,微微一怔。

这话听着婉转平和,内中竟含了几层意思:第一个,她这里得的还算早的,还有大批人得等到年底才能拿到;其次,点明了静嫔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第三,是在提点她勿太贪心。

话里话外地,委实不能算客气,却又毫无咄咄逼人之意。

这小丫头,居然如此会说话?!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约莫三五息之后,静嫔方自震惊中缓过神,含笑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陛下真真体恤咱们呢。”

“是啊,这丸药是陛下亲叫人拟的方子。娘娘吃了就知道了,委实很管用。太后娘娘前几日还说,要给三位殿下也配几丸吃一吃呢。”红药笑道。

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那种隐约的尴尬,消弥于无形。

静嫔再不敢起小觑之心,打点起精神来应付红药,见对方虽仍是当年那个眉眼精致、形容软糯的小宫女,然其言谈自若、挥洒从容,却比那经年的嬷嬷还要老道。

静嫔心下越发骇然,再叙几句闲话,便端茶送客了。

只这少许功夫,她手心已然沁出汗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红药给惊的。

红药对此心知肚明。

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她如今位居乾清宫管事,自当行管事之责,若一味缩手缩脚地,丢的不是她自个儿的脸,而是在丢乾清宫的脸。

那可是天子颜面,再给红药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丢。

辞别了静嫔,钱寿芳亲自送她至角门,而待跨出景阳宫的门槛时,红药袖中,便多了一只厚厚的红封。

这段日子来,她倒是发了注小财,仅是往各处送药,便得了好些赏钱。

袖着赏银,红药心情甚好地转出西五长街,因见时近正午,饭时将至,她恐误了时辰,便抄近道儿从御花园走。

不想,尚未行出多远,转角处忽然行来数人,正当中的女子戴大红蟒缎昭君套、披火狐斗篷,云鬓花颜、明艳无双。

竟是丽嫔。

再往她身旁看,那著青袄、系黛裙、发挽双髻的小宫人,不正是芳草么?

两下里骤然相遇,皆有些吃惊。

一息之后,红药忙抢上前屈身行礼:“奴婢见过丽嫔娘娘。”

丽嫔素性直爽,此时也已认出了红药,便笑着挥手道:“可快起来吧,在我跟前很不必这般的。”

她最近身子养得好了些,面色丰润、晕生双颊,许是天冷,鼻尖与眉头冻得微红,越添了三分水媚,却是比从前更娇艳了。

第148章 提拔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8章提拔“娘娘这是在园子里赏雪么?”因这一位乃是贵主儿,红药自不能见了就走,且她私心里也想与芳草说几句话,遂作势搀扶丽嫔,转首伴行,搭讪着问了一声。

丽嫔由得她扶着,一面缓步而行,一面便笑道:“是啊,在屋子里憋了大半年,我都快不知道外头是个怎么个情形了,今儿好歹天气没那么冷,我便出来散一散。”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副墨镜来,拿指尖勾着那镜腿儿,眉眼弯着、笑不可抑:“真是不出门儿不知道,京里如今时兴的玩意儿竟是如此有趣,我方才戴着这东西照镜子笑了半天呢,真真是古怪。”

笑着将眼镜重新收了,她又转眸四顾,叹道:“我记着,这地方原先还有棵梅花儿来着,如今也不知移去了何处,今儿倒是白跑了一趟。”

红药便陪笑道:“娘娘真是好雅兴,又是赏雪、又是寻梅地,不像奴婢这些粗人,这种天气就喜欢窝在家里烤火,哪儿也不想去,委实是没的冻病了也冤枉。”

这话有几分劝阻之意,却是让丽嫔好生养病,别往外跑。

自从升任乾清宫管事,红药自觉肩上担子颇重,逢人就爱讲个道理,绝不敢堕了乾清宫的威名。

丽嫔倒也听进去了,侧眸向红药一笑。

这一笑,真真是顾盼生辉,红药看得都有些发呆。

“我知道啦,才出来没半刻呢,偏你话多。”丽嫔故意作恼,睇一眼旁边的芳草,又掩袖笑:“你两个倒真像,咱们芳草姑姑也一直劝我别出来呢,可惜我这个主子不听劝,偏要往外跑。”

说着她便将红药向芳草身边轻轻一推,笑道:“罢了,你们两位姑姑好生聊着,我先回去啦。”

一番话宜嗔宜喜,纵使红药惯知她美貌,此时也看得几乎着迷,心道:怪不得陛下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皆喜欢丽嫔呢,便是她这个奴婢,也觉着丽嫔美丽娇俏,格外惹人疼。

一时丽嫔果然扶着小宫人回去了,芳草要跟着,也被她撵了回来,只道让她与红药“叙一叙契阔”。

红药与芳草恭送她行远,方直起身来,相视而笑。

自尚寝局一别,二人虽同在六宫,却鲜少碰面,此刻难得相逢,芳草便叽叽咯咯地问起红药的近况来。

红药一一作答,也问了问她的情形,芳草约略说了两句,便又问:“说起来,如今尚寝局里都传遍了,说姐姐是伴驾伴来的机缘,这才去了乾清宫,可是真的么?”

红药便苦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许是这样的罢。咱们听吩咐当差,主子让到哪里便去哪里,还能问个前因后果不成?”

芳草闻言,便点头笑道:“这话倒也是。只姐姐如今过得挺好,我也怪高兴的呢。”

她是真的替红药欢喜,此时亦是笑溢眼底。

红药却是笑不出来。

在芳草的面前,她是不太掩饰情绪的,此时几乎愁眉深锁,瞧不出半点欢喜。

芳草素知她为人,劝了她几句,复又喜孜孜地道:“前几日于姑姑告诉我说,等明年开春,她便要把我再要回去,让我和芳葵一同当差呢。”

她每晚皆回尚寝局睡觉,得来这些消息自是便宜。

红药闻言,心下极为羡慕,便试探着问:“那于姑姑可说了我的事不曾?”

芳草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歉然:“姑姑没说,我也没敢问。”

红药的身份摆在那里,芳草断然不敢多问的。

听得这话,纵使已然有了准备,红药还是有些失落。

芳草便又说了些趣事逗她,末了忽似想起什么,“哦”了一声,道:“对了,险些忘记告诉姐姐一件事儿,静嫔娘娘那边的那对表姐妹,好像叫什么芳月和芳琴的,听说马上就要调去别处当差了。”

红药才从静嫔处而来,却是根本未曾听说此事,闻言不由讶然:“好好儿地怎么要把她们调走呢?”

芳草往左右看了看,见周遭无人,便附在她耳边小声地道:“我的话你可别告诉人去,上回尚宫局的林姑姑来找于姑姑吃茶,漏了一句,说是贵妃娘娘那边缺人手,想要两个干净漂亮的过去服侍,便点了芳月和芳琴的名字,皇后娘娘已经准了,公函很快就会下来。”

有这等事?

红药越发惊讶。

荀贵妃居然点名道姓地从底下嫔妃处要人,委实罕有。

然而,细思之下,红药忽又觉着,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前世时,荀贵妃便是以这个理由,要走了红杏。

那是何时之事来着?

红药蹙眉想了片刻,便记起,红杏调去荀贵妃身边时,应是在建昭十四年的初夏。

这一世,事情不仅早发生了半年,且红杏如今窝在翊坤宫无人得知,而芳月与芳琴姐妹,却得着了这等良机。

真真是物是人非。

红药感慨着,与芳草再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到得十一月末,荀贵妃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红药恰巧也在,便瞧见贵妃娘娘的身边,果然多出了两个水灵的小宫女,正是芳月与芳琴。

此事没多久便传开了,轰动一时,这对表姐妹亦风光了好一阵子,倒将红药的风头抢去不少。

红药自是乐得如此。

时序很快便到了冬至。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皆备起了年货,市面亦比往常热闹了几分。

这一日,徐玠起了个绝早,洗漱完毕,便带着元贞、利亨两个小厮,离开了王府。

他要去见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他思量了许久、怀疑了许久的“故人”。

他相信,这一回,他们不会再是匆匆一晤,而是有足够的时间、在足够安全之处,好生叙话。

坐在四处漏风的破牛车上,徐玠双臂一架,拉了个格挡的架势,一面问元贞:“元贞哪,爷叫你准备下的东西,都拿着了么?”

元贞打开手边一只巨大的包袱,将戴着手套的手翻拣着里头的家伙什,笑嘻嘻地道:“爷就放心吧,奴才又数了一遍,都带齐了,有了这些,爷一个能打八个。”

第149章 利剑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49章利剑“去,去,别胡说。”徐玠向少年头顶敲了一记,老脸有那么一丝丝地挂不住。

虽说那母大虫的拳头根本没二两力,可是,若打得巧了,却也挺难处置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

那俩青眼圈儿他顶了快十天才消下去,眉骨处的青斑则是前几日才好的。

否则,他早就把那老太太拉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徐玠摇摇头,叹一声:“人心不古啊。”

想当初多老实一大嫂,却硬生生地叫岁月磨成了母大虫,这先动拳头再开口的毛病,得改。

必须改。

“爷别怕,有奴才们在呢,奴才也会打架。”元贞显然会错了意,拍着小胸脯给徐玠打气。

徐玠简直没笑出来,将衣袖直挥:“傻不傻啊你?就你这小身板儿?边儿呆着去吧,爷怕你把脸打坏了要哭。”

一听要打脸,元贞登时偃旗息鼓,拳头一收、脖子一缩,讪笑道:“那奴才给爷掠阵,爷威武。”

徐玠懒懒“嗯”了一声,翘着二郎腿靠在软枕上,两手垫在脑后,望向徐徐倒退的街景。

街衢清冷,并无多少行人,远处灰暗的天际亮起一线微白,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天光尚未大亮,街面上自是寂寥,然徐玠却似不觉其无趣,兴致勃勃地到处瞧着,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为了让那丫头名正言顺地出来一趟,他卖眼镜、烧玻璃赚的银子,委实花去不少。

潘体乾、许承禄这二人的胃口,可不是一般地大。

不过,再一转念,徐玠便又哂笑。

这两个再是贪财,也比不得咱们宋大学士不是?

君不见,这位“清贫廉洁”的次辅大人,仅是从其家中地库抄捡出来的白银,就不下二十万两,更遑论那几尺厚的田产地契、成百箱的古玩字画、金珠宝贝了。

家资百万的“清官儿”,也当真罕逢。

看着那成车的雪花银,也不知多少人红了眼,又有多少人寒了心?

这也不能怪宋学士太贪,委实是人家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几十年的官儿当下来,那些走门路、奉孝敬的,自然不可能少,光每年收上来的走礼银子,便足够寻常人家十年的嚼用了。

更有甚者,人家宋学士宋贯之不仅有钱,更有势。

官势、声势、名势,尽皆不小。自其被羁押,多的是求情请愿之人,哪怕两卫虎视眈眈压在上头,还是有不少人“冒死进谏”,请求陛下“宽待老臣”。

直到内卫亮出了宋贯之亲笔写予辽北军门的信,坐实了他倒卖军需、里通外国的罪名,那些人才总算闭上了嘴。

比之咱们的清官儿宋大学士,许、潘二人也不过图了几百上千的银子罢了,便将潘体乾手头那几幢宅子都卖了,也不过十万雪花银。

两相比较,潘、许二人倒成了清官儿了。

徐玠咧了咧嘴。

那理应是一个笑,然笑意却根本未及唇角,不过是两颊肌肉扯动而出的一个古怪表情。

若说两卫如狼,则文官集团便是那猛虎,如今的局面,不过是驱狼迫虎,无论哪一方坐大,其反噬的力量,都足以毁灭大齐本就不甚牢固的根基。

所以,大齐,还需有一把利剑。

剑指虎狼、三足鼎立,才能令政局长期稳定,才能让大齐百姓富足、军力强盛,走向真正的强大。

而徐玠要做的,便是打造出那一柄利剑。

他半眯着眼,悠然地哼着小曲儿,唇角一直半弯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牛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龙泉寺大街。

这是玉京城仅次于宝津大街的热闹街市,此时虽是清晨,来龙泉寺烧香拜佛的百姓已有不少,两侧商铺亦泰半开门做早市,无论是卖香的还是卖早食的,抑或是茶楼酒馆、杂货铺子,生意都很不错。

在街口下了牛车,付清车钱,徐玠便与两名小厮晃晃悠悠地混入了人群,一路吃了牛舌饼、碗儿糕、香米粥,又买了炸鹌鹑、脆枣儿当零嘴,待肚子填饱了,便也到得一所酒楼门前。

相较于别处的人声鼎沸,此地却是一派冷清,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扉上贴了张告示,写着“三天后开张,敬请光顾”几个大字。

徐玠举眸看了看天色。

积云将阳光裹得严实,只吝啬地漏下来几许,苍白而又无力,投射于地,连人影都照不出来。

翘起的飞檐一角,一只寒雀兀自立着,振翅“喳喳”啼鸣数声,似在与呼啸的北风应和。

“扑啦啦”,遮在匾额上的厚布在风中鼓噪,一刹时,让徐玠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寒冷而又刺目的冬日。

他恍了恍神。

“爷,咱还进去不?”利亨年纪小,挨不得冻,吸着鼻子问了一句,通红的小脸儿上挂着泪花子。

那是被大风吹出来的。

元贞一脸嫌弃地掏出帕子来替他擦,一面低声教训他:“爷想心事呢,你别乱说话,爷的思路不能被人打乱的。”

“思路”可是他才学来的新词儿,自觉用得很合适,很能显得自个的学问。

可惜,利亨完全听不懂,歪着脑袋一连串地问:“爷咋老想心事啊?爷心事咋那么多啊?爷想的是啥心事啊?”

话音方落,“咪呜”,细细软软的一声猫叫,一颗毛绒绒的小猫头便从利亨提着的篮子里冒出来,小尾巴竖得高高地,委屈巴巴的一双绿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利亨当即眼睛一亮,脆声道:“爷,丸砸冷了。”

“丸砸”二字甫一入耳,徐玠立时醒过了神,垂首望去,便见小奶猫全身都缩在厚毡子里,只露出小小一张脸,翠绿的眼睛、湿漉漉的粉红的鼻子,小嘴巴也是粉红的,见他看了过来,“呜哇”打了个哈欠。

徐玠忍不住面露微笑,探手向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一按,吓唬道:“你可别出来啊,外头有老虎,专吃小猫儿。”

丸砸根本没听懂,就觉着主人的手又暖又大,便拿毛球般的脑袋蹭着,“咪呜”叫了两声。

第150章 贵客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0章贵客“小笨蛋。”徐玠笑骂了一句,扭头招呼两个小厮:“快进去吧,里头烧好了炭炉子了。”

语声未落,已是亲提起装猫的竹篮,迈步前行。

利亨得意地背起手,看了元贞一眼。

看吧,只消把丸砸挡在前头,主子什么都好说。

一行人拐进旁边的细巷,那巷弄深处开了道角门,有个伙计打扮的少年正立在门边打哈欠,一见徐玠等人,立时来了精神,抢上前笑着弯下了腰:“东家来啦,小的等您半天儿了。”

徐玠将篮子递予他提着,负手往前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刘大勺到了?”

“到了,到了。刘大厨一早就来了,菜肉也都搬来了。”那伙计点头哈腰地道,让进主仆三个,返手将角门掩牢。

一回头,“刷”,半空陡然飞来一样银灿灿的事物,那伙计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凝神再看,却原来是个银角子。

他当即笑得眉花眼笑,连声道:“谢东家赏、谢东家赏。”

徐玠摆了摆手,豪气地道:“今儿爷高兴,等你们的差事完了,还有赏。”

那伙计喜得抓耳挠腮地,把那“谢”字不知说了几十遍。

徐玠心情甚好,先去后厨转了一圈,见诸事齐备,便让刘大厨等人点火上灶,将那菜肴准备起来,随后他便来到了二楼最精雅的一间包间。

包间里烧着银霜炭,十分暖和,热茶和点心零食摆了满桌。

见时辰还早,徐玠便将小丸砸放出来,逗着它玩了一会儿。

许是屋中太暖之故,没玩多久,丸砸便又困了,抱着小爪子挨个儿舔了一遍,便窝在徐玠身边的软垫上,呼呼大睡起来。

徐玠命利亨将软垫连着小奶猫挪去里间,话声才了,便听见楼梯声响,却是那小伙计飞跑了上来,抹着鼻尖儿上的汗道:“主子,贵客来了。”

徐玠连忙迎出门外,便见许承禄抄着袖子,面上戴着张中年男子的面具,溜溜达达地上了楼。

“大人来得好快,快些进来烤火。”徐玠殷勤迎上前笑道。

许承禄懒洋洋点了点头,复又环顾四周,咂嘴道:“啧啧,你小子倒挺有本事啊,本官原先还想打听打听这酒楼谁开的呢,没成想背后的东家竟是你。”

“小本儿买***不得大人的手笔。”徐玠熟练地说着客套话,将许承禄让进屋中,元贞立时倒上热茶,又将许承禄的斗篷并帽子等物挂了起来。

许承禄大马金刀坐于上首,语气似笑而又非笑:“徐五爷有请,本官自然得应约不是?楼下还有本官几个手下,五爷看着给他们找个地儿呆着便是。”

徐玠起身向门外唤过那伙计,低声叮嘱了几句,又回首向许承禄笑:“大人能来已是蓬荜生辉,能招呼大人的手下,更是我徐五的荣幸。”

许承禄呵呵笑了两声,因他戴着面具,徐玠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猜测他似乎心情还不错。

寒暄已毕,徐玠打横坐下相陪,又将元贞并利亨皆遣去了外头,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道:“最近因忙着开酒楼的事,家父又忙,倒是没太弄清楚那汤家之事的首尾,听说,他们家走脱了一个汤九郎,可是真的?”

一面说话,一面便将个小匣子沿桌面儿推了过去,笑嘻嘻地道:“草民最爱听热闹了,请大人千万给草民仔细地讲上一讲。”

许承禄捞了把瓜子正嗑着,闻听此言,“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儿,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那汤正德也未免太把咱内卫不当回事了,什么走脱了一个汤九郎?那汤九儿走是走了,脱却是没得脱的。”

信手将锦匣接了,看也不看,直接收进袖中,说话声仍旧十分地懒散:“在徐五爷的跟前儿,本官也不打那诓语。虽然咱把人给找着了,只可惜,找到的也是个半死人,也就撑了五六息吧,人就死得透透的了。”

“哦?”徐玠一下子抬起头,微微上挑的凤眸,瞬也不瞬地望向许承禄:“怎么就是半死的呢?莫非那汤九受伤了?”

许承禄朝口中扔了一粒瓜子,颇为不经意地道:“是啊,被人打伤的,不然怎么说是半死呢,心肝五脏叫人刺穿了一半儿,那不就半死了么?本官赶到之时,那些刺杀的人还在,跟本官过了两招,自知不敌,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吐出几片瓜子皮儿,面具下的眼睛半眯起来,拢住了眼底的阴鸷与冰寒。

彼时的情形,委实相当凶险,若非他来得快,那一本压倒宋大学士的账簿,说不得便要被抢走了。

至于出手的是谁,想也能想到,必是老宋无疑。

“既是半死,那汤九郎供出是谁杀的他么?”徐玠问道。

这似乎是个笨问题。

杀汤九郎的,除了宋家那些人,还能有谁?

许承禄“呵呵”笑起来:“这怎么能呢?那时候他喉咙里全是血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指了指自个儿的前襟,本官才把账簿子掏出来,他就咽了气。”

他摇了摇头,纵使戴着面具,声音听着也满是讥嘲:“他带着这等要命的东西,自然有的是人想要他的命,他也算是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徐玠一时未语,长眉微微蹙起。

他对此事亦早有所知,但得出的答案,却有异于许承禄。

他不认为是宋贯之的人杀了汤九郎。

因为,前世时,宋阁老其实也没活到最后。

他年纪本就大了,身子骨儿也不算特别康健,建昭十六年的一场风寒,便夺去了他的性命。

徐玠记得,那场丧事办得还挺隆重,请了好些和尚道士来做法事,他还跑去瞧过热闹。

而这也表明,纵使当年宋阁老可能也是暗助诚王之人,却绝非真正的主使者。

其后,元光帝登基,宋家的子弟中,再无一人身居要职,至少就徐玠所知,当年的几名要员里,并没有他老宋家什么事,而到得延康朝,宋家几乎完全退出了朝堂,倒是出了几个很知名的纨绔。

第151章 大户

由此可见,宋阁老或许是个贪官,然在诚王之事上,他可能也只是知情而已。

汤家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略凝了凝神,徐玠面上浮起一个笑来,问道:“那本账簿,应该便是揭发宋阁老的证据吧?”

“可不是。”许承禄嗑完了瓜子儿,又开始嚼蚕豆,“格崩格崩”地,倒也没妨碍他说话:“老宋家已然完蛋了,如今他们要担心的只有一事,那就是陛下是诛他九族,还是诛他五族。”

冰冷的语声,嵌在那“格崩”声中,有一种难以名状地残酷。

徐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至少目前为止,建昭帝认定了宋阁老便是汤家幕后之人。

奇怪的是,汤家竟也默认了。

为什么?

“那汤家又会如何?”徐玠再问。

许承禄“哈”地笑了一声,语带调侃地道:“我说徐五爷,这个问题你可问得多余。行宫走水之事,不还是你挑头才叫破的么?那汤家走了老宋家的门路,将那引火的泥料送进了行宫,家中还私藏着金国产的火药,又从他们家铺子里拿住了金国探子,你说说,他们家该怎么着?”

“诛九族?”徐玠试探地道。

许承禄“嗯”一声,将几粒蚕豆一股脑儿扔进嘴里,一面大力嚼着,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通敌叛国、谋逆弑君,老汤家必定是要绝户了,汤老儿自知必死,那罪名认得别提多痛快了。”

徐玠点了点头,面色未动,心底疑窦更甚。

前世他是在四处游荡之时,偶尔听闻了汤家与诚王之间的勾当,后为证其真伪,他暗中走访了许多年,直至延康年间,才终是查出了一点眉目。

也正因此,不久前在帮东平郡王卜卦之时,他才会特意点出“门前有水”四字,却是为了合上“汤”姓的水旁。

只是,他没料到,如今汤家阖族危在旦夕,汤正德却咬死了不肯供出真正的幕后之人,难道说,汤家还有把柄被人握着,不得不替那人遮掩?

换句话说,这个把柄,并非表面上出逃的那个汤九郎,而是另有其人,或其物。

忖及此,徐玠猛地想起一事来,便又低声问道:“草民听说,那汤九郎居然还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可是真的?”

“格崩”之声突地停了停,许承禄转过头,看了徐玠一眼,旋即笑起来:“想不到徐五爷的消息倒也灵通,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好说,好说,只是略微打听了打听,到底此事也与我徐家有点儿关系不是?”徐玠笑得若无其事。

此事并非秘密,盖因那汤九的替身在押解途中大喊大叫,清清楚楚把汤家那点事情全都兜了出来,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潘体乾为此还吃了挂落。

金执卫不曾查出密室,反是人家自己供出来的,确实是他失职在先。

当然,若假以时日,他们应该也能查明真相,但到底迟了一步,金执卫也因此很是面上无光。

相反地,许承禄却率内卫截获了汤九郎,拿到了关键的账簿并几封密信,不仅揪出了宋阁老,更将辽北军门也一并揪出,一举挖出大齐朝堂两颗毒瘤,居功至伟,陛下极是欣慰,曾不止一只当面嘉奖于他。

“老潘这回是栽喽。”许承禄似亦想到了这些日子的畅快,蚕豆嚼得越发起劲儿,那幸灾乐祸之意,即便隔着面具,亦能知悉。

这回内卫很是长脸,他自是欢喜。

徐玠没说话,只有些诧异地看着许承禄。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许承禄居然把一盘蚕豆也给吃光了。

这人原来爱吃零嘴儿?

之前倒是没发现。

“总之,老宋家这回是玩儿完了,几辈子都缓不过来。”许承禄推开空的蚕豆碟,长臂一伸、一拢,便将一碟子四块玫瑰糕一总儿捞在手里,尽数塞进口中。

顿时,屋中响起一阵极有气势的咀嚼声。

也难为他,嘴里塞满了糕点,竟还能出声点评:“这玫瑰糕味儿还不错,你酒楼的白案手艺挺好啊。”

徐玠忙谦:“大人过誉了,您要是喜欢,草民再叫人……”

“用不着。”许承禄打断了他,双手虚虚划拉了一下,却是将整桌的点心都划在其中,“有这些尽够了。”

徐玠忙低头应是,就此掩去了眸底的一丝诧异。

他现在深刻地怀疑,许承禄这是特意没吃早饭,专门来吃他这个大户来的。

数息之后,徐玠才将这心思按下,继续着方才的思路问道:“草民听说,汤家被围住的那段日子里,汤大老爷竟偷空去了一趟和善堂,是真的么?”

这一问很是大胆,却是隐约涉及国丈。

不过,五十两黄金摆在前头,问两个大胆的问题,想也无虞。

果然的,许承禄根本不以为意,挥手道:“那是汤老儿胡乱攀扯,打了没几下他就全招了。”

他笑了几声。

是那种猎人戏弄猎物时的讥诮的笑。

可惜的是,人皮面具上并不见这一笑的真容,唯语声和着咀嚼声不断传来:

“这老儿倒还有几分本事,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和善堂的由来,痴心妄想着给咱添堵,本官可挺生气的,叫人扒了他两片油皮儿。”

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他的嘴巴终于空了,遂展袖伸臂,徐玠只觉那宽大的衣袖一拢一兜,空碟子已然被推去了一旁,而剩下那半桌面的零嘴儿,则被许承禄拢至了跟前。

如同帝王巡视领地一般,许承禄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面前的零嘴,很快便抓起离得最近一碟松子,整碟倒进掌中,随后,那修长而灵巧的十指便开始剥起了松子壳儿,口中则笑道:

“我说徐五爷,本官可听说了,你是神算,这些事你何不自己算上一算,问本官作甚?”

徐玠闻言,立时肃容道:“好教大人知晓,这天人感应,需要契和一定的条件,不是时刻都能有的,有时候半个月也未必有一回,有时候却是一天里连着几回,委实没个定数。是故,比之于那几个铜钱,草民还是觉着,大人更牢靠些。”

一通马屁拍得高明至极,竟把许承禄看得比天意还重。

第152章 跟踪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2章跟踪许承禄大是开怀,一把将松子仁丢进口中,笑道:“好你个臭小子,竟拿本官开玩笑,本官不与你计较,你倒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许是有些忘形,他没再压着嗓子,声音尖细,与那张平凡而又十分富于男子气概的脸,极为不合。

徐玠嘻嘻而笑。

看起来,对方不肯再多说了。

委实是那末了一句,阴恻恻地,大有警告之意。

徐玠并没往心里去。

两卫骄横暴虐,全赖有陛下撑腰,这却也好,陛下手里握着他们的大把柄,自然能够如臂使指,指哪打哪,至少目今看来,他们还是很有存在的必要的。

见徐玠不语,许承禄以为他没听懂,便将拢着那锦匣的衣袖晃了晃,笑道:“就这么点儿,也就只够本官的手下塞个牙缝儿罢了,再多的可就没了。”

换言之,这五十两黄金,只能换到这些信息。

徐玠便也知机地没再往下问。

想打听的他已然打听到了,至于旁的,许承禄这里找不到答案。

于是,两个人真正开始扯起了闲篇儿,你哼一句、他哈一声,笑着说着,看似热闹,实则却是一个不断腹诽“死太监”,另一个肚中暗骂“臭纨绔”,倒也是相看两厌、相谈甚欢。

待到满桌子零嘴儿全都进了许承禄的肚皮,他方才起身告辞。

徐玠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这位大神,同时暗中记牢,下回要多备些点心零食,以防这位许大人吃得不过瘾。

门前话别时,许承禄意思意思地拱了拱手,突然自马上矮下了身子,玩笑般地向徐玠耳语:“本官听说,你算着卦就把上回那小丫头弄进乾清宫了。怎么着?看上人家了?要不要本官替你说和说和?”

看着面具之后那双冰冷的眸子,徐玠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正正经经地道:“这谁瞎传我的闲话呢,草民是那样的人吗?我徐五行端坐正、问心无愧,从不行那卑鄙下流的勾当,唯顺应天意,应卦而行。”

通篇无一字实言,却愣是叫他敷衍出一大通道理来。

许承禄仰天打了个哈哈,打马扬长而去。

徐玠在角门边目送他一行走远了,方才回到了包间,叫人重新上了热茶点心,坐下歇息。

没过多久,那伙计便小跑着来报:“东家,刘大厨方才叫人告诉小的,菜都做得了。”

“好,都送上来。”徐玠立时起身吩咐。

那伙计飞跑着下去了,待回转时,手里便提了一只极为精致的食盒,这食乃是乌木所制,四围雕着五彩缠枝牡丹,盒盖开启处,则是一羽振翅的绿金蝶,却是金镶玉的材质,触角以银丝并珍珠缠就,行动之间,微微轻颤,仿似活的一般。

仅是这食盒,已然价值不菲。

徐玠接之在手,启盖逐一看过,又凑过去闻了闻,颔首笑道:“不错,老刘这手艺见长啊。”

说话间,信手抛过去一只成色极好的银锭,向那小伙计道:“你拿回去跟老刘看着分吧。”

那伙计忙接过,入手只觉微沉,怕是最少也得二两重,登时喜得倒头便拜:“谢爷赏。”

徐玠随意地摆了摆手,拎着食盒就往外走,那伙计要送,却被他遣开了。

莫说是伙计,他连元贞和利亨都没带,只命他们于酒楼候命,便独自跨出角门,在街口雇了辆青幄骡车,缓缓驶离了龙泉寺大街。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红药正自踏下乾清宫的石阶。

雪已然化尽了,然而,那汉白玉条石上,却总像覆着一层寒冰。

红药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鼻息间呼出淡白的热气,冷风裹夹着寒意,自门缝里钻出来,站上一会儿,似是连骨头缝里都能冻出冰溜子来。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眉心轻蹙。

这不早不晚地,常若愚突然给了她一桩差事,着她去内承运库取一样东西,还说了一句挺奇怪的话,道是“到地方你自知晓,一切只听那边的安排”。

红药没敢多问,忙忙应下,心底却极为惊异。

内承运库远在东华门外,因路程很远,平素皆是腿脚利落的小太监当这差事,今日却不知何故,常若愚竟把差事给了她。

更奇怪的,还是他的那句交代。

红药完全没有头绪。

她用力地踩了踩足尖儿。

因怕走不快,她特地换上了一双轻便的软靴,新鞋上脚,总有些不习惯。

踏下台矶,转出曲廊,红药自东角门而出,正欲往东首长街而去,蓦觉眼角划过一道人影,仿似极为熟悉。

她一怔,转首望去,便见陈长生穿着件油绿的棉袍,拐出东三长街的路口,看样子是要往西三长街而去。

红药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据她所知,陈长生此时还只是个御用监的末等杂役,通常说来,他是没什么机会往六宫跑的。

迟疑了片刻,红药脚步一转,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何以如此,那一刻,她的脑中翻来覆去的,是陈长生前世死时那张青肿可怖的脸。

这个注定荣耀、亦注定悲惨的太监,不知何故,让红药格外在意。

长街之上,冷风如刀,刮得红药几乎睁不开眼,亦将她身上仅余的那点儿热气掠夺殆尽,没走出街口,她已是手脚僵麻,脸也冻得如同罩了个冰罩子。

街面上很空,只零星几个太监宫女拢袖缩肩地走过,皆是步履匆匆,红药杂在其中,并不显眼。

红药有点后悔起来。

这样冷的天儿,她不说把自己的差事办完,居然还跑来跟踪陈长生,真不知这脑瓜子是怎么想的。

可是,想头归想头,她的脚步却丝毫未停,很快便拐上了东三长街,却见前方西三长街的拐角处,正晃过陈长生那件显眼的绿棉袍。

这一回,红药再无迟疑,冒着寒风加快脚步追了过去,直走到西三长的路口处,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后,她方才缩在墙角处,探头往里瞧。

第153章 荒院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3章荒院陈长生半蹲在路中墙根儿下,仿佛在拔靴子。

“呼”,朔风呼号,卷起枯叶与沙尘,直扑上红药的脸。

她抹了抹额角并不曾出现的冷汗。

幸得她不曾贸然跟进,否则,便要与陈长生撞上了。

谨慎地藏好身形,红药用力地眯起眼,顾不得去擦拭被寒风剌出的泪水,紧紧盯着陈长生,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没蹲上多久,陈长生仿佛便拔好了靴子,人也很快站了起来。

他用力地跺着脚,将手放在唇边呵气,似是走得累了,正在缓气,一双眼睛却不停往前后瞄。

红药在他起身时便缩回了头,忖度片刻后,索性离开这处转角,从另一头拐上西六长街,绕了一段路,便来到了西三长街的南首。

彼时,长街之上,已然空无一人,陈长生想是早便离开了。

红药却不敢放松警惕,一面往前走,一面注意周遭的动静,待行近方才陈长生停留之处时,更是放慢了脚步,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

墙根儿下,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小石塔。

像是小孩子随手搭着玩儿的。

红药脑中轰然作响。

这个小石塔,赫然竟与红菱之前作下的记号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无论怎么看,那石塔的石子数目、搭建模样,皆与前番所见相同。

红药倒吸了一口冷气。

红菱,陈长生,他们是……一伙的?

此即是说,红菱时常夜晚外出,便是去与陈长生私会?

红药勉力维持着步履的从容。

她这是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红菱与陈长生到底是何关系?

对食?

密谋不轨的同伙?

便在她胡思乱想间,长街已在身后,寒风呼啸着,穿梭往复,红药觉得,她的后背像有一股透骨的寒气推着她踉跄前行,而她混沌的思绪亦仿佛被冻结,根本理不出头绪来。

她几乎是艰难地绕过了路口,方才再度站上了东首长街的街口。

到得此处,她方才停了脚,扶着墙缓了好半晌,手脚约略觉出些许暖意。

走了这大半天的路,渐渐地倒活动开了,喉咙里那冰柱似的气息,亦渐渐回温。

唯有脑瓜子还是僵的。

也或许,纵使春暖花开、和风阵阵,红药那脑瓜子也仍旧转动不开。

她抬手搓了搓脸,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杂念也一并搓掉。

说到底,红菱与陈长生的关系,与她顾红药无干。

方才出于好奇才跟在陈长生背后瞧了瞧,也不过发现了一座石塔罢了。

那又有什么?

六宫也有好些才总角的小太监、小宫女,小孩子家么,搭个石塔玩儿也很寻常。

红药禁止自己去想旁的,而其实,她也并无那个心力再去多想。

还是办差要紧。

她朝自己用力点头。

对,差事要紧。

她已然耽搁了一会儿了,常若愚虽也说“不急”,可眼瞧着午错时分将至,若再拖延下去,就赶不上吃饭了。

凝下心神,红药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将情绪尽皆拢下,仍旧取道东首长街,约半炷香后,便离了六宫地界。

过角门、转夹道,沿慈庆宫的外墙行至文华殿,那文华殿外一带碧水,正是围绕着整座皇城的玉带河,河上架着三宝桥,下桥后再走上半炷香,便是东华门。

出得门外,便是蛛网交错般的宫道,虽然东拐西绕地,却好在每一条道儿皆是横平竖直,倒也不算难行。

说起来,此处已是外皇城的地界,印绶监、都知监、御马监、司礼监并光禄寺、尚膳监等内府各衙,皆设于此。

红药走了自重生以来最长的一段路,方才抵达内承运库的大门,站在门外时,她已然出了一身薄汗,斗篷也摘了搭在臂弯。

在门房交出腰牌并公函,经由一名老监验明后,那老太监说了句“等着”,便尖着嗓子探头往里喊:“谁去报一声儿,乾清宫来人了。”

“小的去,小的去。”一个小太监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拔脚就跑进去传话了。

红药闲闲立于门边,一面缓着气息,一面不着痕迹地四处瞧。

她两辈子皆不曾来过这里,委实是有几分好奇的,便顺势往院子里看了看。

有花、有树、有石、有月洞门,除房舍比旁处大了几圈外,倒也无甚出奇。

扫了两眼,红药复又垂眸立好,很快便有个穿灰鼠袄、戴黑棉布耳罩的中年太监跨出门槛,见了红药,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尖着嗓子问:“你就是顾红药?”

红药忙应了个是,心底却微觉讶然。

腰牌和公函都验明了,如何连名字也要问?

从前她在外皇城当差时,可没这个规矩。

正思忖着,那中年太监已然递过个小锦囊,上头还盖着一份公函,不大经心地道:“这是你要领的东西,拿好了,跟杂家走。”

语罢,径自向外行去,竟是没给红药开口的机会。

红药忙接过锦囊,以眼尾余光扫了一眼公函,见印鉴无误,略放下了心,便将东西放进身后负着的小褡裢里,方随在他身后离开了内承运库。

那太监对此地路径极熟,脚程亦快,三绕两转,早便不知离了内承运库多远,约一炷香后,便将红药领到了一所小院儿门前。

那院落孤零零地立在夹道尽处,玄漆门虚虚掩着,露出里头的青石照壁,照壁之下,衰草丛生,透过两侧间隙,隐约可见院中凋蔽的花木。

像是一所荒院。

红药心头紧了紧。

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何故,她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仿似心底深处早便知悉了这一切的因由。

“进去罢。”中年太监侧立于院门外,朝门里歪了歪下巴。

红药双唇轻抿,心揪得紧紧地,迟疑不前。

害怕么?

有一些,却也不尽然。

事实上,此情此景,早已存在于她的意念之中,她亦曾无数次地想过,迟早会有这一日。

然而,当想象中的那刻真正来临,她却本能地萌生了退意,甚至还有几分惶悚。

第154章 梅影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4章梅影“呼”,穿堂风忽地掠了过来,照壁之下,枯草起起伏伏,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弄着。

红药下意识去看那太监,冀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快着些儿,杂家还等着回去办差呢,就你们老常事儿多。”中年太监不耐烦了,尖利的语声刺得红药两耳嗡鸣。

也或许,那嗡鸣之声,其实是从她的脑海深处发出的吧,非关这太监的语调。

“啧,小丫头就是麻烦。”见红药抿唇颦眉,面色微白,总也不肯挪窝儿,那太监似是极为不满,朝着红药用力翻了个大白眼儿。

看得出,他极为不耐,却也没敢上手推搡。

当然,那神色之间,已经带起了强烈的警告之意。

红药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一瞬间,记起了常若愚来之前的交代:

“一切听那边的吩咐。”

此语几乎点在了明处。

即便有谋算,亦是阳谋,并不曾瞒着红药,甚至还提前知会了她。

或者不如说,这一番谋算,常若愚,亦在其中。

只不知,他便是真正谋划之人,还是他的身后还有别人?

无论如何,此时逃避非但没有意义,且也是愚蠢的。

说白了,她顾红药也不过是个三等宫女,常若愚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生死,她根本无力违抗。

“但听公公吩咐。”红药向那中年太监躬了躬身,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跨进了门槛。

“哐”,红药的双足才一踏进院中,那院门在便她身后重重关起,随后是“豁啷啷”落锁之声,并一阵踢踢踏踏渐远的脚步声。

那太监显是离开了。

红药安静地站着,心底深处,居然并无太大波澜。

该来的,终究会来。

自知晓那日所见之人的真正身份,再看看如今遍及京城的“眼镜”、“玻璃”,她便猜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刻。

再缓了缓气息,红药徐步转过照壁,眼前现出一小片天井,十字甬路以白石铺就,砖缝间杂草不生,东南角植着三两树梅花,此际正是花期,满树铅黄点缀,风中携来冷香,越添幽寂。

外面瞧来很荒凉的院子,内里倒也颇为整洁。

看着砖地上新刮出来的笤帚印儿,红药的脸上,涌起一丝淡笑,旋即举首张望。

不出意外地,她见到了一个人。

梅影深处,俊美的少年郎负手而立,清亮幽深的一双凤眸,正望住她。

徐玠。

红药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

而随后,憋在腔子里的那口气,便长长地吐了出来。

一刹时,红药的鼻端,已然盈满了幽幽梅香。

她想起话本子里瞧来的一句话:

“头顶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她蹙紧的眉心松了松。

是啊,这眼前少年,不正是那只经由漫长的等待之后落下的靴子么?

他的出现,早在她预料之中,而今猜测得以证实,他到底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兵来将当、水来土淹。

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只因怕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只能鼓勇面对。

然而,这想法终究止不住她疾跳的心,以及她渐渐急促的呼吸。

红药怔然望向前方,不说亦不动。

她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表情,甚至也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只是僵立于照壁前,仿佛要将身后那面青石,当作她最后的恃仗。

“你一定奇怪,何以常公公会叫你来见我,是也不是?”徐玠启唇笑问,抬手拂开眼前花枝。

红药眼前晃了晃。

北风呼啸着摇动枝桠,满树黄花似开上少年的衣袍,有暗香盈盈,逐风而来。

强抑下了转身逃跑的冲动,红药的拳头却不自觉地捏紧。

这一刻,一阵战栗正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惧怕、情怯,这两种情绪互相交织,她的身子亦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徐玠出现在此处,不过是偶然。

但他紧接着说出的话,却击碎了红药仅存的这一点点幻想。

“顾管事,你猜我此时是如何想的?”徐玠笑吟吟地看着她,刻意压低的公鸭嗓,竟有着一种垂暮老者才有的沧桑:“又或者,其实你此刻想的,与我想的,是一样的,是也不是?”

他的重音放在了最后四字之上,凤眸之中,陡然迸出利箭般的锐光。

那箭芒刺向红药,她感觉到了,却并不觉得怕,唯剩下茫然。

她长久地怔忡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亦不知该如何反应,垂落于身畔的手一时捏紧、一时松开,满握皆是寒凉。

她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许许多多的画面与声音飞快掠过,走马灯一样,她甚至没法控制它停下,只能任由那些掺杂着前世与今生的人与事,充斥于脑海。

眩晕的感觉袭来,如同以往许多次那样,让她很不好受。

可是,细细分辨,她却又从中体会出微妙的不同。

她并不曾被混沌包围。

在她的脑海深处,始终存有一线清明,甚至开始考量徐玠与常若愚的关系,猜测他们中到底是谁请托的谁,才将她引至此处。

纵使思绪一片茫然,她却仍旧顽强地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关系。

“有件事我一直挺奇怪的。”徐玠再度开了口,似是知晓红药此时无法多言,于是便代替她往下说:

“何以顾管事一直唤我刘公子?若我未记错,你我二人两度相遇,虽然也说了那么几句话,却从不曾互通过姓名。再者说,即便通过姓名,我也姓徐而非姓刘,顾管事怎么就认定了我姓刘呢?”

他笑望着红药,上挑的凤眸兜兜转转,总不离她的眉眼五官。

他在观察她。

红药生出这样的感觉。

随后又觉出,他此刻毫不掩饰的观察,以及他之前所说的那几段话,实则只有一个目的:

试探。

他在试探她的态度、揣度她的反应,且很可能想要籍此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红药忽然便想要笑。

他们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在猜测她的来历,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155章 投花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5章投花红药抬起头,目注徐玠。

笔直的两道光,不躲不闪,直直望进那双莫测而又熟悉的凤眸中。

“奴婢上回在汤家的杂货铺子里,似乎听见那店伙叫您刘公子来着。”她徐徐道,复又蹲身行礼,风姿端雅,一如她此刻的语声:“奴婢这厢见过徐五爷。方才一时吃惊,忘了礼数,您恕罪。”

一行一止、从容有度,正是乾清宫掌事宫女的风范。

徐玠兴味地挑了挑眉,缓步自树影深处踱出。

红药凝目望去,见他著了身竹青云遮月锦袍,腰间挽了根松绿暗银绫纹绦子,髻上无冠,只贯着根碧玉簪,袍角下摆坠着玉三事儿,乌眉浸墨、凤眸幽沉,丰神如玉、俊秀出尘,天光投射而下,将他分明的轮廓映得格外清晰。

当年的跛足旧邻,原来,亦曾有过如此夺目的年华,绚丽得令天地失色。

红药心底涌出怅惘,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顾管事,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小哇。”徐玠立在梅花树前,一开口,立时煞去眼前好景。

刹那间,梅香与幽影齐散,俊美少年的容颜,亦换成了一群聒噪的公鸭。

“徐五爷百般试探,似乎也并没显出很多的诚意呢。想奴婢虽然微贱,却也并非徐五爷家中贱役,又自忖不曾犯下什么天大的错儿,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红药微笑起来。

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可他们却因了这样那样的缘由,谁也不肯多踏半步。

红药这一笑,是笑他,亦是自嘲。

她是没那个勇气,徐玠呢?

许是聪明太过,于是多思多虑,又或许他本就只想逗她两句。

红药望住他,迢遥的眸光,仿若隔他千山万水。

徐玠被她说得愣了愣。

一刹儿的功夫,眼前少女这一笑的容光,似是慑住了他的心神,也不知如何一来,他下意识地便掐了朵蜡梅,朝前一掷。

“嗒”,小小花朵,正中红药发髻。

红药怔住了,徐玠亦一滞。

而后,他终是如梦方醒,微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啊,那什么,对不住,是我的不是,我总以为你是假的,忍不住就这么着了。”

少年咧嘴而笑,澈净的眸光,如湖水倒映天心。

红药几乎惘然起来。

我也以为你并不是真正存在的啊。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向髻间摸下那朵黄花,举到近前观瞧。

半透明的黄色花瓣儿,宛若蜜蜡雕成,幽香冷冽,自掌心缭绕而来。

许是惜花怜蕊,又许是出于别的原因,她并不曾将花儿抛去,反倒信手袖了,启唇语道:“说来,五爷的第一个疑问,其实也是奴婢的疑问。”

她抬起头,微微张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奴婢也记得从不曾与五爷通过姓名,且在宝津大街初见之时,奴婢也没穿着宫装,可是,五爷开口就唤出了奴婢的姓氏——‘顾’。敢问您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呢?”

自王府一别,她曾无数次回想过那两度偶遇,可以肯定的是,初见时,她固然说出了“刘”字,对方却也说了“顾”姓。

虽然他们的对话被冲出汤家杂货铺的蒙面人打断,然而,那四目相对的短短一刹,却深深地镌刻于红药的脑海,再难磨灭。

徐玠知道她姓顾,一如她开口便称对方“刘”公子。

细想起来,红药得以伴驾离宫,乃是建昭帝临时起意挑中了她,而彼时的潘体乾与许承禄,根本不知她姓名,至于知情的建昭帝与何敬贤,却是始终与红药在一处,直到她下楼买花篮,方才分开。

亦即是说,这所有人中,无一人能够将红药的姓名通报给徐玠,红药的出现亦是偶然中的偶然,可是,二人甫一照面,他却开口便唤了她一声“顾”,缘由何在?

她是重活一世,那么,他呢?

“我就说么,你平常瞧着也还不算太笨,果然的,你也想到了这一层。”徐玠低笑道。

被逼问到眼前来,他竟也不急,还抬手向红药招了招,一脸地若无其事:“你过来,我给你瞧样东西。”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洒然道:“还有,你也别老奴婢、奴婢的了,分明你也不习惯,咱们便你我相称就是。在我跟前儿,你尽可以和从前一样。”

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他特意放轻了“从前”二字。

然而,这两个字的分量是如此之重,仅仅只是从他口中说出,便已然如巨石入水,砸得红药心神不宁,她又如何会不在意?

于是,那种犹如梦中之感,就此更加强烈。

见她始终立在影壁之前不肯动,徐玠便又往前走了两步,脱出了那片梅影,凝目望住她,轻声问:“你是不是怕了?”

“并没有。”红药答得很快。

平实的语气,诚若她欠乏表情的淡漠的脸:“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停了停,她忽地扯动唇角:“是你说你我相称的,爷有言在先,我自当遵从不是?”

她弯了弯唇,笑容中再不复往日卑微,而是显出一种从容。

自重生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完全展露出真实的性情。

大胆、坦然,直截了当。

石榴街的顾大虫么。

红药想着,自嘲地一笑。

重生后,她无时无刻不收敛、不畏缩、不胆怯,唯一的念想,便是平平安安熬过余下的十来年。

而此刻她终是明白,这世上,根本便没有所谓的“重生”。

纵使面对着前世熟悉的人或事,然而,她的人生之路,已然不复从前。

这是全新的一生,没有范本可抄,更无捷径可行,除了如前世那般拿出绝大的力气好好活下去,再无第二个选项。

“你怎么老站着不动哪?过来啊,我给你瞧样东西。”少年带笑的声音响起,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她正色望向对方,摇头道:“抱歉,我什么都不想瞧。”

语毕,瞥一眼徐玠背在身后的手。

那宽袍之后,确实像是藏着什么。

第156章 盈香(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6章盈香红药毫无兴趣地转开了视线,想了想,换了个话头:“徐五爷还是直说吧,您到底寻我作甚?这些机锋咱们大可以别再打了,也怪没意思的不是?”

说这些话时,她用的是石榴街顾老太的直白语气。

这一刻,她委实再也不愿伪装。

的确,她脑子笨,想东西只能想最浅显的那一层。

然如今的种种迹象却已然表明,对方有要事相谈,且此事关乎重大,甚至需要动用常若愚的力量。

除了“那一件事”,红药委实想不出,她与徐玠还有什么可说的。

“所以我叫你过来啊。”徐玠老僧念经般地说道,那语气中的熟稔与无奈,让红药的思绪不由又飞回到了前世的岭南小镇。

彼时,每逢金娘子做了新菜式,刘瘸子都会邀她尝鲜,其语气和神态,亦与此际完全相同。

这般想着,红药的鼻端,竟当真飘过了一阵鲜香,就仿佛金娘子已然做好了美食,正等着她大快朵颐一样。

她忍不住轻轻掀动鼻翼。

嗯,水晶肘子、陈皮牛肉,还有梅渍牛筋、蛋黄鸡翅、葱烤大虾、腌笃鲜……

浓郁的香气直入肺府,然层次却又分明,冷碟的浓郁、热菜的鲜美,不停地往红药鼻子里钻。

“咕嘟”,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她一定是太久没吃过好吃的了,此际骤然忆及从前,便把那些美味的香气都想了起来。

勉力将那齿颊生津之感抑下,红药一转眸,这才发现,徐玠不知何时竟已行至近前,背在身后的手也亮了出来,那修长的手中提了一只半开的食盒,诱人的香气,便是自食盒中发散而出的。

红药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居然真有吃的?

“嘿嘿,你没瞧错,我叫人做了些好吃的,你很久没吃到了,是不是馋得很哪?”徐玠用一种极为舒缓的、带有诱导意味的声音说道。

红药下意识地便点了点头。

这一刻,徐玠、荒园、梅影,全都不存在了。

她的眼里,唯有那只食盒。

她已然瞧清,那半透明的水晶肘子、色泽诱人的陈皮牛肉,就放在食盒的第一层。

皆是她念兹在兹的美味。

好一会儿后,那句“很久没吃了”,才终是入得红药脑海。

她心头凛了凛,抬眸瞥向徐玠:“徐五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管事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徐玠笑道。

俊美的少年郎,这般笑起来时,却也有几分吊而郎当的意味。

“我们认识么?”红药紧追不舍:“徐五爷所谓的很久没吃,难不成是您觉着我以前吃过这些?”

“那你吃过么?”徐玠一脸地意味深长,还故意将食盒往红药跟前送,直送到她鼻子跟前,又往回一收。

他显然低估了食物的威力。

始终屹立不动的红药,在这一波又一波的香气攻势之下,早已是强驽之末。

而此际,那诱人的美味就在眼前,她几乎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已然抬脚跟着食盒走了过去。

却不想,那杂草下竟有好些石块儿,也不知哪一块绊了她的脚,她身子忽然歪了歪,失去平衡,往前便倒。

“扶我!”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眼前已然是一片渐近的、放大的砖地。

她本能地闭起了眼。

这一摔,怕不比冷香阁那一摔要轻。

她也真是够倒霉的,两度摔倒,皆进摔在砖地上。

红药自怨自艾地想着。

然而,那想象中阴冷干硬的地面,却始终不曾来临。

一具温暖的臂弯,牢牢托住了她。

原来,早在红药发出惊呼之前,徐玠已然一个箭步,单手将她揽下。

“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呱噪的声音就在头顶,连带着那副并不算强壮,却显然比红药有力了许多的臂膀,亦尽在红药身畔。

她死死地闭紧眼皮。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分明之前还能与徐玠分庭抗礼来着,不想,人家拿出一点儿吃的,她这厢就丢盔弃甲了。

她怎么就这么嘴馋?

红药唾弃着自己。

可是,心底里的小人儿却在拼命地喊着,“好香啊”、“好想吃”、“要流口水了”。

谁来把她的鼻子给堵上?

红药快要哭了,只能闭着眼装挺尸。

可是,越是闭目不瞧,那美食的味道便越是从鼻端往心底里头钻,抓肝挠肺地。

“呵”,耳畔忽地划过一声低笑,温热的气息喷在面上,红药整张脸热得几乎发烫。

就知道瞒不过这老头。

更何况,她这会儿肯定脸红得像关公,任是谁瞧见了,都会知道她在装晕。

“差不多得了啊,我这胳膊可吃不住劲儿,再不起来,我松手了啊?”少年的声音里含了笑意。

以及,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

不是爷没力气,是爷今年才十五岁、十五岁,还是小嫩苗呢。

徐玠如此为自己辩解。

然而,心底深处却是很突然、很不着边际地,生出了学武的念头。

学了武力气才会大,才能抱着红药不撒手……呃,不对,是强身健体才对。

“那你把我放地上吧。”很小很小的声音,简直不像从红药嘴里发出来的。

徐玠“哦”了一声,瞧了瞧地面。

怪腌臜的。

再看红药身上,茧绸素色袄儿、烟青宫裙,胳膊上还搭着件斗篷,亦是素净的豆青色。

这般衣裙,倒是将她的眉眼也衬得越发精致起来。

徐玠下意识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红药,越是细瞧,便越觉那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好,晶莹的肌理更是吹弹得破,比那画儿上的士女还要好看。

如此干净的姑娘家,能往地上搁么?

显然是不成的。

徐玠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单膀一用力,脸红脖子粗地便把红药给扶正了,自个儿的胳膊却是一阵酸痛难当,还得顾着另一只手里的食盒别洒了。

重生至今,这是他最大限度发挥出力量的一次。

可累死爷了。

徐玠甩着胳膊,小口小口地吐着粗气,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爷力气大得很,这点儿小事不足挂齿”。

可惜的是,他这番作派,红药压根儿就没瞧见。

她眼睛还没睁开呢。

此时她唯觉脚下一实,便知是站在了地面。

她再也不好往下装,忙躬腰后退,低头掸着裙子,脸上的热度始终未散。

真是两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最要命的是,她肚子还在“咕咕”叫着,那香味儿简直勾魂。

徐玠轻轻搁下食盒,活动了活动手脚,随后嘎嘎笑了起来:“罢了,咱们也别装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不是?”

语毕,竖起大拇哥儿朝自己一指:“我,刘瘸子。”

反手再指红药:“你,顾老太。”

垂下兀自酸痛的手臂,他的脸上是一个灿烂的笑:“咱们从一处来的,有缘再见,实是天意,也别再藏头露尾的了,好生叙个旧不好么?”

说到此处,上前一步,作势拱手行礼:“方才是我存心试探于你的,倒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这到底也太匪夷所思,我就怕‘你’还不是‘你’,便多问了几句。你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他又朗声笑了起来,拢袖道:“这话也就你能听明白,我自个儿说得都绕的慌。”

红药若非“以前”的那个红药,则他所设想的一切,皆要从头再来。

天幸她仍旧是她,那么,他的谋划,便也就此多了几重保障。

红药一直没说话,只低头掸着裙摆,却没察觉,她反复掸着的,根本是同一个地方。

这还真是天意。

她想。

自从仲秋夜偶遇淑妃之时起,她与他的重逢,便如天注定,虽明知诸事皆改,她却是有心无力、身不由己。

细较之下,这其中仿佛并亦有她自己的意志,她的不作为、她的随波逐流,令她踏上了一条仿佛早就被安排好了的路,而也所遭逢的一切,皆指向了此刻。

红药莫名有点想要笑。

两个上辈子就认识的老头老太,居然尽皆重生于少年之时,不仅见了面、说了话,且还点明前因,各自将对方的根底看了个透。

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可是,它却真实地发生了。

红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于是,继续掸裙子。

掸啊掸啊,好像打算这辈子就只干这件事儿了。

徐玠好笑地看着她。

这位顾管事,年岁变小了好些,胆子似乎也跟着一并小了,再没了前世的泼辣。

他敢打赌,他若不开口,她会一直掸裙子掸到地老天荒。

徐玠于是当真笑了起来。

又尖又刺耳的笑声,委实难听得紧,而红药却是越发不敢抬头。

“先吃东西吧,回去你就该误了饭时了,便在这里用饭就是。”好一会儿后,笑声渐止,徐玠和声语道。

这般瞧着,委实红药也有点可怜,被他逼到了这个份上。

且他也知晓,将事情挑明,并非上上之策。

可他不耐烦打哑谜,也没那个水磨功夫。

他太需要帮手了,而顾红药,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相信她。

上辈子做了几十年邻居,足够他看清她。

但愿她亦如是。

听得徐玠所言,红药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该吃饭了。

她总不能一直扑打这条裙子吧,裙子又没做错什么。

她慢慢直起身,望向徐玠。

这一刻,她又是方才那个冷静自持的顾管事了,虽然眼皮上还透着一层薄红。

徐玠亦回望于她。二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织着。

少年眉眼含笑,俊美温文,而少女却神情严肃,眸光冷峻。

他们定定地凝视着彼此,仿佛在确认着些什么,又仿佛在区分着什么。

那委实是太微妙的一刹那,如若初识,却又是实实在在地重逢。

良久后,红药叹了第二口气,随意拍了拍衣袖,开口时,语声已然是多年前的熟稔:“那个……饭菜凉了没?”

吃饭要紧。

那么些个好吃的呢,说不得吃了这一回,便没下一遭了。

所以,吃了再说。

徐玠对此似是早便习惯了,连个嗑巴都没打,飞快地道:“没凉,我这食盒是特制的,一时半会儿地凉不了。”

他献宝似地将食盒提至红药眼前,逐层打开给她瞧。

红药这才发现,这食盒的四壁,居然缝着厚厚的包棉锦垫,暖意氤氲地,将菜香烘托得格外诱人。

“先吃吧,老夫记着,你吃饱了才会有精神。”徐玠抚须而笑,手底却是一空。

然后才想起,他现在连胡茬都有。

他尴尬地收回了手:“那什么,吃饭,吃饭。”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嘴道:“有时候一晃神儿吧,我就会忘了现下的光景,老以为还在石榴街。”

这话顿时引发了红药强烈的共鸣,她用力点头道:“我也与你一样,老是会糊涂。你这还算好的,我最开始的时候老想拄拐棍儿,说话咳嗽、还驼背,扳了好长时间才扳回来。”

“可不是。”徐玠眼睛一亮,一时间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拍着大腿道:“我也是硬拗了好久,才把老夫、老朽这等自称给改了,你说的那拐棍什么的,我也一样,花了好大功夫才改掉。”

“不容易啊。”红药摇头叹道,似是又回到了最初重生的那几日。

样样不习惯,处处皆陌生,还一惊一乍地。

毕竟,有好些人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亏得她还有些胆量,不然怕是会以为撞了鬼。

“吃饭吃饭,再不吃就凉了。”徐玠搓着手道,莫名地觉出了一种轻松,仿若褪去了身上一层厚重的甲胄。

话已挑明,二人再无顾忌,红药自然而然地凑近食盒,大大方方地问:“你做了几个菜啊?”

不经意间,便带上了前世的语气,熟稔的、无需礼仪客套的。

见她终于放下戒备,徐玠自是开怀,忙将那菜上盖碗一一取下,笑着道:“总共五菜一汤。”

说着又摇头,颇为遗憾地道:“我家这大厨手艺虽不差,却不及金翡翠多了,味道上总是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你先凑和着吃吧。”

第157章 熟稔(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7章熟稔徐玠所说的金翡翠,乃是金娘子的名字。

前世她做的美食,每一样皆令红药难忘,重生至今,她最大的遗憾之一,便是不能再吃到那些好吃的。

说话间,徐玠已然当先打开最下层的腌笃鲜,替红药盛了碗汤,一面又闲闲地道:“这京里冬笋可真是贵,我找了半天才买到了这几根。”

殷勤地将热气腾腾的汤盏递予红药,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说起来,我最开始注意到你,却是听你说水晶皂角的时候。”

红药一面接过汤盏,一面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那天我却是漏了嘴,委实是那时候情形有点儿怕人,一不小心我就带出了幌子。”

与其说那是她的疏忽,倒不如说,她是太过于紧张。

建昭帝、许承禄、潘体乾,三尊大神杵在跟前,她不紧张才怪。

徐玠给她添了一勺鲜笋,歉然地道:“还要请你见谅,这其实都怪我。”

红药微微一愕。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玠便道:“原本他们是想叫个会武的女子来扮大家闺秀、护着陛下出宫的。只那些女子骨架眼神都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最要命的是,规矩上头太差,走路都走得东倒西歪地,我便说还是找个宫女吧,做戏做足嘛,也免得被人瞧出破绽来,就这么着……”

他停住了话头,有些心虚地向红药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随口一语,居然便把个红药给绕了进去。

虽则二人相遇乃是好事,但红药当日却是吃了好大一场惊吓,那些蒙面人可是拿着刀子呢。

“原来如此。”红药喝了口汤,眼睛眯了起来。

真鲜。

好久没吃着这样顺口的吃食了,她此刻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舒展着,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有了这口鲜汤,再看看满盒美食,她还能怎么办?

当然选择原谅他啊。

天意,都是天意。

又喝了两口汤,红药眉眼凝了凝,思忖了片刻,便用很轻的声音道:“那汤家的事……”

“是我。”徐玠立时接口道,面色亦随之一寒。

不过,很快他便又展颜而笑:“罢了,先不说这些败兴的事儿。说起来,那次是你第一次露破绽,第二回在王府的时候,你直接叫我刘公子,我便猜出了个大概。你那口音也挺重的,我一听就听出了岭南调。”

“胡说,我根本没口音的。”红药不乐意了,朝他翻了个白眼。

她官话很标准的好不好,糟老头儿准是听错了。

“成成成,你官话没口音,我有口音好了吧。”徐玠习惯性地不与红药计较。

前世几十年都是这样,论口舌,他从来就没赢过,就此养成了不跟她吵的习惯。

再者说,和女人家吵架也没意思不是?吵赢了也显不出啥本事,吵输了,忒丢人。

不如让她赢。

红药也惯了他退让的态度,望他一眼,蓦地想起什么,一扒拉他舀汤的手:“你也别总盛肉吃,吃点儿笋子吃点儿菜。”

言罢,不由分说便抢过大汤匙,一面捞着笋尖,一面语重心长地劝他:“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光吃肉不好,也得吃点儿菜,荤素搭配着才能养身子。”

分明是柔嫩的少女音线,只那语气却是老太太的,然入耳之时,偏又软糯甜美,于是不觉其唠叨,反有种温柔关怀之意。

徐玠晃了晃神,刹那间,仿似又回到了前世二人同桌吃饭的情景。

于是,习惯性地把碗往身后藏。

红药早有所料,飞快一伸手臂,“啪”,一勺笋丝准确地落在徐玠碗中:“躲什么躲,给你吃好吃的还躲。”

前世时,这是老太太发威;而今么,却是小姑娘大发娇嗔。

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被红药这样说着,徐玠都只有苦笑:“好,好,我吃还不行吗?”

几十年了,红药给他添菜添出经验来了,快、狠、准,从没落过空,他从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逆来顺受。

总之,好男不与女斗。

一时间,二人汤盏尽皆盛满,遂手捧热汤,坐在那小台矶上,“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待喝过一盏汤润了肠胃,方盛了白米饭来吃。

可怜那梅影重叠、暗香清浅,被他二人毫无形象的吃喝尽皆搅乱,偏他两个毫无自觉,吃得不亦乐乎。

吃喝的间隙,徐玠偷眼瞅了瞅笑眼微弯、专注于美食的红药,心头渐渐涌起一阵暖意。

前世时,他两个也时常串个门、吃个饭什么的,只后来外头渐渐有了闲话,他这才把金翡翠一家都予了红药,以饱她的口腹。

而今回思,那一大堆人坐在圆桌前吃饭的热闹光景,自重生之后,便再不曾有过。

他时常会觉得怀念。

他与红药两个,再加上金翡翠夫妻一家,老老少少六、七口人,孩子的笑声,大人的说话声,蕴出满室温馨,而那屋外,时而是落红成阵的春光、时而是飞雪连天的冬景,又有时,是风雨飘摇、满目萧瑟的秋季光景。

而无论季节如何更替,屋中的饭菜香气与热闹欢愉的氛围,却始终不改。

在徐玠那潦倒半生中,这委实是不可多得的温暖回忆。

一刹儿,徐玠的眼睛有点发热,忙挖了一勺陈皮牛肉,拌在米饭中吃了起来。

酱汁的浓香与米饭的清香,自唇齿漫向心间,他大口咀嚼着,只觉得,这是他两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此时若有人进院,必会觉得惊奇。这对少年男女分明清俊秀丽,鲜花嫩柳一般,可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地,那一抬胳膊、一捶腰,活脱俩老头儿老太。

北风刬地、天气阴沉,却扫不去院中二人对美食的热情,纵是小院空落、石阶寒凉,他两个却硬生生吃出了酒楼的热闹与喧嚣。

待到吃喝完毕,那食盒里的饭菜已然见了底,红药心满意足,搁下碗来,拿帕子仔细地拭着唇,面上余着品尝美味后的喜色。

嗯,瞧着心情像是不错。

果然的,吃了好吃的,顾大虫总会心情很好。

徐玠暗自欢喜,收拾好食盒,变戏法似地又从屋里捧出两盏热茶来,与红药两个漱了口,再换上新茶,方才闲闲叙话。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啜了一口茶,红药漫声问道。

“去年年尾的时候。”徐玠捧着茶盏暖手,侧眸去看红药:“你呢?”

“约莫比你迟了两个月。”红药道,仰头望向天空。

飞檐之外,是灰白的云絮,不知何时,阳光已然尽皆消隐,天地间,只有无垠的黯淡。

她的心绪似亦被这天色影响,变得低落起来:“那时候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就使劲儿地自个掐自个,掐了快有半个月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这话说得徐玠直是忍俊不禁,摇头笑道:“你也真是的,白瞧了那么些个话本子,那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地,你还想不明白?”

“那不是话本子么?谁知道那能成真的?”红药说道,声音低了下去:“过后我自是想明白了。却又觉着,这还不如是个梦呢。”

语罢,又叹了一声,神情落寞。

她还有句话不曾说。

事实上,就算是此时此刻,她也仍旧希望着,这是一个梦,而待醒来时,她并非深宫中的婢仆,而是已然走过了那艰辛的大半生的老太太,安享着平安快乐的晚年。

风扫过阶前的残花,小院之中,弥漫着无边的寂寥。

徐玠出神地看着红药。

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许久后他才明白,红药的处境,一点也不比他好,甚至可能更糟。

建昭、元光、延康,三朝更替,皇城曾遭血洗。

红药身在宫中,一定活得十分艰难。

听说,那几度血洗,宫里死的人成百上千,而她能够活到最后,全须全尾地离了宫,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故,见过多少人的生死。

当他亡命天涯之际,红药,正在皇城中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原来,这世上不独他一人过得苦,旁人之苦,更甚于他。

徐玠黯然垂首。

于红药而言,那段日子,应该是她最不愿回顾的了,可偏偏地,这一世,她可能还要将这段过往,再亲身经历一遍。

徐玠终是明白,何以红药会对前世如此恋栈,情愿年老体弱,也不愿重返少年之时。

委实是那日子太难熬,而那条路亦太难走,她才会如此怯于重活一世。

思忖至此,徐玠心头的那一丝火热,渐渐冷却。

他做的对么?

分明红药只想安然此生,而他此刻做的,很可能会让她陷入前世亦不曾经历的险境。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似是忘记了,他们身份悬殊,那些于他而言尚且不易之事,由她做来,应是更为艰难。

可是,再一转念,徐玠的眸底,便又燃起灼人的焰苗。

他们并非寻常人等,而是重活了一世之人,他相信,凭着前世所知,他能够护她周全。

更何况,他非是为着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大齐。

可是,此念一生,徐玠忽又觉出异样。

他要救的,当真只是大齐么?

难道他最想救的,不是他东平郡王府,以及那府中他在乎的亲人么?

这难道不是一己之私?

那么,他又凭什么要求旁人来帮他?

一时间,徐玠原本坚定的心,竟仿佛被浓雾包裹,不见来路、不见去处。

红药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亦沉默着,小院中一片寂静。

梅香隐约,在风中兀自辗转,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却皆是面色沉凝。

前世的他们,各有各有难处,没有人是活得容易的。

而这一世,二人所求亦皆不同,徐玠不知该不该拉红药上他的船,而红药思虑的,则是他所图何事?为什么一定要将二人身份挑明?

“你……是何时离开的?”半晌后,还是红药当先打破了沉默。

她本能地回避了心中所思,问及的皆是无关紧要之事。

徐玠闻言,扯动嘴角笑了笑:“也就比你晚了半年罢。”

停了停,又道:“金兵破城,我却是横死的,死在了那些贼子的枪下。”

很低的声音,如若风吟。

红药霍然转头。

“金兵?什么金兵?”她惊愕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徐玠。

前世直到她睡过去之时,分明那小镇还安安稳稳地,哪里来的什么金兵?

她甚至都不曾听说过金兵这个名号。

徐玠这是在梦话么?

还是说,他是在以虚言恫吓于她?

“你运道好,没赶上。”徐玠叹道,神情绝不似作伪,因为,他眼底彻骨的悲凉,是根本演不出来的。

语毕,他复又强笑:“我的运道也不错,上赶着死在了他们手底下,倒是没去当那亡国之奴。”

红药怔怔地看着他。

亡国之奴?!

大齐……居然亡了?!

她微张着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从身子到表情,尽皆僵直。

徐玠的话其实并不难懂。

可是,红药却怎样也转不过来。

她弄不明白,那么安静的一所小镇,怎么就会遭了兵灾?而那样强盛的大齐,如何说亡就亡了?

见她仿似被这消息击倒,竟是半晌不说不动,徐玠心下微觉刺痛,似是又重回到了那个被铁蹄与惨呼淹没的小镇。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将起伏的情绪敛下,换过一种平静的语声,大略将前世之事说了一遍,末了语道:“……所以我说你运道好呢,你走在了大齐亡国之前。”

红药怔忡地坐着,手中茶盏歪斜,茶水泼出大半,她却根本不曾察觉。

大齐……当真亡了?

这怎么可能?

大齐不是一直很强盛么?方才徐玠也说,那金国不过是个化外小国,这样的一个小国,如何能把强盛的大齐给打败?

纵使徐玠说得极为详尽,可她却仍旧觉得,那不是真的。

“大齐,真的亡了?”红药的声音微颤着,转头死死看住徐玠,似是想要从他的脸上,得出否定的答案。

纵是边陲小民,纵是一直缩在自己的小天地不问外事,红药却也是识过字、读过书的,她如何不知,一国之亡,会为如她这样的百姓,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第158章 瞧瞧(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8章瞧瞧石榴街的街坊们,后来都还活着么?

还有金娘子一家子,也都活着么?

红药记着,便在她过逝之前,金娘子家才添了个小宝宝,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儿,有没有逃过贼子的铁骑?

而在她死后,那座安静的小镇,还存在着么?

闭了闭眼,红药再不敢往下想。

“大齐确实亡了,我死的时候,镇子上到处都是惨叫。而早在我死之前,大齐北面的大片疆土,便已然被金国占领了。”徐玠的语声极为平静,甚而有些冰冷。

那冰冷便如一根尖细的针,直直刺进红药心底。

她张开眼,双唇轻颤,浑身亦跟着战栗。

她原还想着,她一早便将铺子转到了金娘子名下,便是老病而死,金娘子一家守着铺子,也能活得很好。

却原来,那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大齐亡了,那铺子又怎么可能还存在着?

红药的一阵一阵地痛着。

看着她苍白的脸,徐玠无声一叹,伸臂将她手中茶盏摆正,复又转头,望向满目萧瑟的庭院。

这个瞬间,他原本动摇的心,倏然坚硬如磐石。

“红药,我想救下大齐。”他忽地开了口。

极低沉的语声,每一个字都如同石块,将寒风斫得四散。

说这话时,他没去看红药,只定定地望向前方。

红药抬头望住他。

她没大听懂他的意思。

这一息,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着的,仍旧是方才的那些念头,以至于她根本无暇思忖徐玠的话语。

这世上,再没了大齐。

那委实是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低语声几乎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动着红药的发丝,她觉得有些痒。

而后,那迢遥的音线,才渐而变得清晰起来。

“我想救下大齐,只是,凭我一人之力,终有欠缺。我希望你能来帮我。”少年的声音如同公鸭,只此际听来,却又仿佛有着种别样的分量,重愈泰山。

这一回,红药不仅听清了,也听懂了。

于是,越发迷惑不解。

“你说什么?”她看着少年,一脸茫然。

他要救下大齐,那便去救。

身为男儿丈夫,心怀壮志自不奇怪。

只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不过一个贱役,如何会与拯救国家这样的大事掺和在一起?

她想不明白。

徐玠回望着红药,抿紧的薄唇再度开阖,吐露出让人震惊的、却又似乎顺理成章的言语:

“我想请你在宫里帮我做几件事。你本就尽知前事,说是当世之先知亦不为过,再加上你又身处宫闱,许多我不便之事,由你做来极为全家。我想,有了你的襄助,大齐,或许不会亡。”

少年急急而语,句和句、字与字,热切而又紧迫,火星子几乎烧上红药的身。

她定定地看着少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寒风自周遭涌来,透骨冰寒。

她打了个激灵,感觉到了冬日的坚硬与寒冷。

她没在做梦。

原来,徐玠真的要她帮他救下大齐。

红药想着,不觉间,腰身一点一点地向下塌。

少年人滚烫的眸光,仿佛将周遭的冰冷尽皆燃烧殆尽,红药觉出了一种窒息之感。

“你帮我救下大齐,好不好?”徐玠再度启唇,颤抖的声音如若针尖,戳向红药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她怔怔地坐在阶上,仿佛身子与心分成了两截。

良久后,她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帮你?救大齐?”

一连三问,迟缓而又陌生,似是说话的根本不是红药,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徐玠正望于她,神色坚定,一如他斩钉截铁的声音:“我想你来帮我救下大齐。不,是我请你帮我,我恳求你帮我,救下咱们大齐。”

微有些刺耳的音线,如铁锤砸进岩石,红药眼前冒出金星。

她?帮他?救下大齐?

这是说笑话儿么?

红药忍不住当真笑了起来。

“呵呵呵”,没有起伏的笑声,被寒风裹挟,冰冷而又疏离。

“你要我帮你救大齐?”红药终是完全、彻底地醒过了神。

于是,越觉好笑。

她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徐玠,像在看一个疯子:“我一个宫女,居然能帮你救下大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徐玠肃容道,语气比方才更加肯定,也更加急切: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着你不过是个小宫女,做不了大事、帮不了大忙。可你不知道,有许多事,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做到,谁都不行,只有你行。”

他飞快地说着这些,仿佛但有一丝迟缓,红药便会起身逃开,他甚至还在说话时伸出了一只手,虚虚扯住了红药的衣袖。

这一刻,他是如此切盼着眼前的少女,能够说上一声“好”。

然而,并没有。

回答他的,是瓷器发出的“豁啷”脆响。

茶盏落地,茶水与残渣溅了满阶。

这声音击碎了小院的萧瑟,响亮而又刺耳。

红药飞快起身,面上已然挂起客套的笑:

“徐五爷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上头一层层地压着不知多少人呢,这些人随口一句话,便能让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奴婢虽身微命贱,却也不想那么早死。”

她一面说着,一面步下台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将一段说不上多热切的言语,丢进风中:

“五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份尊贵,就不要拿奴婢这等草芥之人的性命开玩笑了。奴婢还有事,先回去了。”

零落的音线,微冷的语气,刹那间,那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将这所洁净而又萧索的院落,点缀得越发荒凉。

谁的命不是命呢?

红药拧着眉头,袖子里的手几乎掐出血印。

她知道她的命不值钱,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惜命。

挽大厦于将倾、扶国难于危困,那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女主才能做得到的事。

她算哪棵葱哪根蒜?

一没本事、二无背景,她凭什么去做这些?

就凭腔子里的这口气?

就凭这没几两重的血肉之躯?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红药很想大笑,可她的面孔却阴沉下去,心底里窜起一股股的火苗。

微不足道之人,竟妄想着改天换命,这和送死有区别么?

当然的,若她也是什么贵族姑娘、皇家亲眷,或许她也能想办法做点儿什么。

可她分明不是。

她千真万确地卑贱着,亦千真万确地微不足道着,人家脚底下的泥星子都比她高贵几分。

她有什么资格去挽救一个国家?

红药寒着眉眼,眼底深处,却有着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厌倦。

必须承认,这一刻的她,实则是厌弃着自己的。

她厌弃着这样的自己,胆小、自私、卑怯以及畏缩。

她打从心眼儿里厌弃着这样的顾红药,更厌弃着这个以苟活为荣、拼命找借口粉饰、实则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的虚伪的自己。

她怎么活得如此难看?

若这是话本子里的人物,红药定要狠狠骂上几声解气。

可偏偏地,这个讨厌的角色,就是她自个儿。

红药举袖掩面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很快地,青石照壁已在眼前,照壁下的杂草在朔风里弯下了腰。

红药又有点想要笑了。

她不也就是一棵杂草么?

风大点儿、雨大点儿,就立时折腰屈节,没点子骨气。

徐玠也真是失心疯了,居然找到她的头上来。

不是她瞧不起自个儿,就她这样的小人物,再来一百个,也做不了什么。

红药脚底生风,裙摆“扑啦啦”作响。

徐玠负手立于檐下,望着那个几乎是仓惶而去的背影,面上并无太多讶异。

他知道她会如此。

事实上,无论换作谁,也不可能当即便应下的。

再退一万步,前世的顾红药,也不过是个泼辣些的老太太罢了,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她约莫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请她帮忙救一个国家。

便是徐玠自己,有时亦觉此念虚妄。

事实上,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想将红药拉入险局,甚至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然在考虑要给红药找几个帮手。

他还记隐约得几个可信之人,他们或许近不得六宫,但在皇城之中,他们还是能够走动的。

有他们在,想必也能护着红药一二。

毕竟,她是他最重要的伙伴,而非棋子。

纵使世事如棋,这世上谁都是棋子,可在他眼中,唯独她不是。

这念头一经生出,便根深蒂固,仿佛一直就存在着,理所当然,根本无须理由。

他只是格外希望得到红药的帮助,且,也只有她帮得了他。

为此,他甘愿做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幽幽叹了一声,徐玠探手入袖,取出一叠纸来,迎风一抖。

“刷啦”,脆而纤薄的纸页翻动声,随风入得红药耳中,而后,便是徐玠一字一顿的语声: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粗嘎的声线,被风声切割着,几乎连不成句。

红药飞快转进照壁。

两息之后,她又行云流水般自另一头绕了回来。

一应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我就想瞧瞧那照壁上头雕的什么花儿。”若无其事地、爽朗地笑着道,她的脚底如装了风火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徐玠跟前,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粘了浆糊,紧紧粘在他手中的那叠纸上。

一瞬间,那迫切而又期待的眸光,竟仿佛能瞧见火星子。

“顾管事怎么又回来了?”徐玠用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看着她,唇角勾了一抹淡笑。

红药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回来帮你救大齐。”

语毕,伸手一指那叠纸,面上竟是十分罕有的一个甜笑:“五爷,这个能给我瞧瞧么?”

徐玠看了看自己的手,作醒悟状地“哦”了一声,扬了扬那叠纸,“你说这个啊——”

故意拖长的语声,将红药的脖子也抻长了,梳了双髻的脑袋像牵了根绳儿,徐玠的手晃到哪里,她的脑袋就转向哪里。

“成啊,顾姑姑想瞧,那就瞧瞧呗。”徐玠很是爽快,一手便将纸页递了过去,半点迟疑皆无。

红药此时哪还能想到旁的,迫不及待地一把接过,匆匆向那纸上扫一眼,登时那眼睛就亮了,欣喜地道:“这……这是大结局?”

“算是吧,还没写全。”徐玠负了两手,一脸地淡定,又朝红药身后抬了抬下巴:“我说,顾管事怎么不走了哇?”

“走什么啊?不是商量着救大齐么,继续商量,继续商量。”红药没口子地道,头也不抬,一屁股便坐在了台矶上,如饥似渴地翻动纸页读了起来,像是恨不能一脑袋扎进去才好。

徐玠笑微微地看着她。

果然,对付顾老太,话本子就是杀手锏啊。

不枉他前几日写到半夜。

委实是关键时刻,这东西比什么家国大义都管用。

他拂了拂衣袖,模样极为从容。

经此一事,他再度断定,这些话本子,就是顾老太的命根子。

前世她咽气的时候,手里还抓着本话本子,徐玠颇费了些力气才从她手里抠出来。

过后,他便将所有话本子都烧给了她,让她在天之灵瞧个痛快。

不想,眼开眼闭间,他二人居然双双重生,而他手头的话本子,更成了勾住对方的关键。

想他徐五爷也是歹命,前世为这老太太抄话本子抄了十来年,重生之后,还得继续干这行当,且还不是抄,而是回忆着写。

有好些话本子,至今还在李婆子手中。

得寻机讨回来。

还有菜谱。

今日带来的这几道菜,是他苦心冥想了好久才回忆起来的,再多的却是没了,而若是仅凭这几道菜,想要让红药长长久久地帮他,却是不易。

所以,菜谱比话本子更要紧。

徐玠暗自琢磨着,瞄了一眼红药。

红药正老老实实坐在石阶上,一脸痴迷地读着话本子,对身外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徐玠就此断定,只要有话本子可瞧,纵使天塌下来了,她也不会多看半眼。

第159章 自由(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59章自由不跑就好。

徐玠放下心来,继续思忖余事。

上回在影梅斋挖了一宿,他将梅姨娘藏下的秘籍尽皆挖出,除肥皂、折扇、玻璃等物的制作方法外,又得了好几部新的话本子,却唯独少了前世的那些。

由此他才知晓,李婆子手上的话本子并菜谱,很可能是梅姨娘临终前托付给她的,面非其事后从影梅斋偷挖的。

少不得花钱买下来。

徐玠想道。

他不希望这些东西落入旁人之手。

说起来,前世那些话本子,他也委实不爱瞧,全是女人家那点子破事,墨墨唧唧地,有什么意思?他半眼都不想多看,是故,记得的内容亦不多。

他只知道,红药临终前瞧的最后两本话本子,一本是《重生之富贵大闺女》,另一本是《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前者的大结局,他马马虎虎瞧过,倒也能勉强默写下来,至于后一本,他却是根本没读过的。

便在他思忖之际,红药已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到了最后一页,旋即目露失望,抬头看向徐玠:“怎么没了?”

“昂,先就这些,若想要看接下来的,下回吧。”徐玠坦然地道,毫不掩饰他以话本子“钓”红药之意。

红药“哦”了一声,竟也不曾在意,只凝目望向那最后一页,轻声念着最上头写着的名目:“农家女之费家姑娘是女汉子。”

她一下子笑起来,举首望住徐玠,眼眸如星晨般灿亮:“这是新的话本子么?”

徐玠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是新出的,可费了我好些力气到处搜罗呢。”

他作势捶了捶背,很疲倦的样子。

他可真没说谎,挖了整宿的地呢,当然费力。

“我瞧瞧。”红药口中说着,眼睛早便溜上了纸页。

一页纸,便写上蝇头小楷,也不过几百字罢了,转眼便瞧完了。

她依依不舍地搁下纸,一脸地意犹未尽:“好看,难得看个村姑的故事,开篇儿就挺新鲜的。就是太少了,这么一丁点儿,根本不够瞧的。”

“下回我多带些来。委实是最近太忙,没空弄这些。”徐玠挥手道,态度极为大方。

红药点了点头,一时回过味儿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委实是方才她话说得那般死、走得那般绝决、态度那般冷硬,本是打算着此生再也不见对方了。

却不想,那狠话还没说上两息,她就自个儿打了脸。

红药便冲着话本子撇嘴。

这老头儿也坏,早拿出话本子多好,大家什么不好商量?如今却还要她自己找台阶下,怪丢人的。

罢了,就冲这些话本子,她也不能把人给回得太死,至少得先帮着做点儿什么,救不救大齐的先不去说,帮忙通个气、传个话之类的,倒也不难。

旁的她不敢说,前世宫里的那几桩大事,她却都还知道,她猜测,徐玠要她帮的忙,也无外乎这几件大事,以她如今乾清宫管事的身份,顺手做点儿什么还是使得的。

这般想着,红药对徐玠倒也并无怨尤。

从今日的约见、到美食相谈、再到话本子钓饵,皆是阳谋,摆明了这是一招“愿者上钩”,她自己个不争气,怪得谁来?

谁教她那么嘴馋,又那么爱瞧个话本子呢?

总之,先帮徐玠点儿忙,将那《重生之富贵大闺女》看到大结局再说。

此念一生,红药登时心头火热,再看徐玠时,那眼神中便也带着灼灼热意,仿佛眼前少年已然化身为成套的话本子,就等着她去瞧呢。

徐玠瞥她一眼,暗自好笑,故意问:“顾管事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不是说要救大齐么?怎么救?”红药的眼神越发迫切。

徐玠相信,如果这时候递给她把刀,让她马上去杀一个人,她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仿佛现出了一张条幅,那条幅之上写着:

“众生皆苦,唯美食与话本子不可辜负”。

那是前世顾老太粘在床头的条幅,观其笔迹,应是她自个儿写的。

在给她办后事的时候,徐玠便将这条幅上的话,镌刻在了她的墓碑上,以兹纪念。

“先不说怎么救大齐,我问一声儿啊,只是好奇问一声。”他看向红药,上挑的凤眸中,涌动着一丝疑惑:“你就这么爱瞧话本子?”

为了话本子,甚至连命都能不要?

红药迟疑了一下,转开视线,遥望着檐角下露出的灰暗的天空,目色有些迷茫:“老实与你说罢,在你没拿出话本子之前,我委实……委实也并不知晓我这么爱瞧这东西。只是,一听你念出那名目,我这腿脚便再不肯听使唤,像是被勾了魂儿也似。”

她轻轻一叹,面上泛起些许无奈,唇角却弯了起来:“待当真瞧见了那纸上头的字,读着那话本子里的故事,我一下子就生出种感觉来,觉着……觉着,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我竟跟那缺心少肺的木头人也似,虽也能说能动、能走能跳的,可我那心里头……怎么说呢,好像一直都空了一大块。”

她弯起的唇角渐渐加大了弧度,眸光跃动,如晴空下波光起伏的湖水。

“就在方才,在瞧着话本子的时候,我心里空出来的那一块,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人也活了过来,真是……”她的声音渐渐变低,双眸微阖,笑容如水波散开。

那一刹儿,她整颗心都涨满了,仿佛渴了几辈子的人终是喝到了一口清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那时候是真的觉着,就是立时死了,也算……活过了一回。”她呢喃着道,张开眼,面上却犹自浮着如梦似幻的笑意。

她从不知晓,她原来是“这样”的她。

此际回思前世,她才终是明白,何以自己会写下那样的一张条幅贴着看。

却原来,美食可饱口腹,而话本子,却足慰平生。

她并非那些迁客骚人,能高歌一曲“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她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女子,平生所寄非酒非诗、非财非势、非前程抱负、亦非子孙满堂。

唯有美食与话本子。

它们带给她的丰足与喜悦,不仅形于外,更神于内。

美食滋养着她的身心,而话本子则丰富了她的神魂,让她得以在那偏僻的小镇,快乐幸福地渡过了后半辈子。

而这两者之中,话本子起到的效用更大,因为,那话本子里的世界,便是她心之所寄、情之所往。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眼前所见,更有魂牵梦萦的一方乐土。

想想看,那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只消将几千个字不断地排列重组,便能敷衍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描画出一个又一个瑰丽的世界。

她深知,那丰丽华美的天地,终她一生,亦无法抵达。

那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也正因其虚渺、其华美、其绝妙,才会令她如此沉迷,难以自拔。

纵使身当泥泞,翻开话本子时,她能够挣脱那凡俗桎梏,飞舞于那片无垠的世界,自由自在。

那是她此生最为肆意畅快之时。

身虽受缚,心却如蝶。

或者,便如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

自由而丰富的灵魂,远胜过这世上的一切。

所以,她爱话本子,甚于生命。

也所以,为了话本子,她要帮着徐玠救大齐。

“说罢,我该如何去做?”红药转过头,眼巴巴地去看徐玠,像一个等待着吃糖的孩子。

看着那双明亮而又清澈的眸子,徐玠心头登时软了软,一句“算了,不用你帮了”险些便脱口而出。

然而,再下一息,凛冽的北风刮骨透心,一瞬间,便将他带到了前世的辽北。

那些在冰天雪地里逃命的百姓,那些鲜血与兵戈,在他心上烙下了一个个的疤,每一触碰,都会钻心地疼。

他在这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而后,心硬如铁。

“多谢你。”他正色望向红药,蓦地躬腰,深深施了一礼:“多谢顾管事愿意助我,我代辽北百万军民、代大齐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代我东平郡王府阖家老幼……多谢您。”

微沉的音线中,有一些竭力压抑的情绪正喷薄而出,那声音便也因此而颤抖起来。

红药坦然受了这一礼。

为了话本子,她也是拼了老命了,毕竟,谁也不知往后的路会如何,受这老头儿一礼,该当的。

然而,当徐玠直身而起时,看着他微红的双目,以及眼角隐约的水光,红药到底还是诧异了起来。

这怎么就哭上了?

她都答应帮他了,他怎么还哭?

尚未待她想明这其间的因由,徐玠已然抢先开了口:

“如今还要劳您的驾,与我仔细说说宫里的情形,尤其是那些与前世不同的变故,以及这些变故都招致了何等因果等等。再一个,您既是重活了一世,想必心性较之从前更胜,或许您也发现了一些与前世不同的东西,这些也要请您详告。待您说完了,我再依据实情制定计划,并请您帮忙。”

恭恭敬敬地语罢,徐玠便示意红药坐于阶前,又转回屋中,也不知从哪里寻了只玛瑙盅儿,重沏上热茶,双手奉予了红药。

礼数之郑重,几令红药无措。

她固然与徐玠平起平坐惯了,只那也是前世,而这一世,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陡然得他如此礼遇,她还真不太习惯。

“对不住的很,把你牵扯了进来。”见红药愕然,徐玠越发羞愧,将茶盅塞进她掌中,叹了一声,眸子里,涌动着浓重的惭色:

“那宫里的人,我委实是难得有几个相信的,唯有你,我信了十成十。是故,我要做的事,只能委托于你。”

他专注地望向红药,凤眸幽沉,隐约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红药看了他一会儿。

不懂。

饶是活了两辈子,察颜观色功力了得,红药也委实弄不明白徐玠此刻在想什么。

搞不懂就不搞呗。

红药喝了口茶,舒服地眯起了眼。

方才教冷风吹了半晌,此刻热茶落肚,当真惬意。

至于思考这种事情,她表示已经放弃了。

“你……不会恨我罢?”徐玠低声问,一时间竟有点不敢看红药,脑袋半垂着。

红药想了想,摇头道:“不会。脚长在我身上呢,我想留,自然便留下了。”

徐玠闻言,心下越发惭愧。

不过,他很快便压下了这情绪。

活了两辈子,早已学会不在无谓之事上多作纠缠,红药尚且如此豁达,他若再执著于此,反倒是对她的不敬。

“不过么……”红药忽地又开了口,慢悠悠地瞥了徐玠一眼:“既然你觉得十分地对不住我,那下回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带点话本子来?”

她饮了口茶,语气十分悠然:“赔罪也要有个赔罪的样子不是?旁的不说,那个富贵大闺女儿,怎么着也得让我瞧个大结局,我这心里才塌实。”

言至此,她秀眉轻拢,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好歹我等这书的大结局也等了两辈子,如今又豁出命去帮你,但凡你还有点儿良心,就不能拿这个吊人胃口。”

“一言为定。”徐玠当即应下,神情极为郑重:“别说大闺女了,便是那女汉子的话本子,我也给你多带些,只是……”

他搓着手,面上郑重渐渐转化为讨好:“……就那个什么宅斗手札的话本子,委实是我如今还没找着,里头说了什么我前世也没看,还得劳您再等等。”

停了一息,很过意不去地道:“您见谅。”

红药大度地将手挥了挥:“这也就罢了,先这两本儿吧,多的我也瞧不完。”

她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地好着,竟还开了句玩笑:“五爷想是不知,我如今还不识字儿呢,这话本子我又不能带回去,只能咱们见面的时候瞧几眼罢了。”

“成,就这么说定了。”见她眉眼皆弯,徐玠心底的愧意也稍稍减轻。

红药再饮一口茶,方道:““还是说回你的正事儿吧,你问我宫里的变故,我仔细想了想,这第一桩变故,便出在一个叫做红柳的宫女身上……”

她开始述及重生后的诸事,轻细的少女声线,被猎猎北风化尽,几朵梅花随风委地,幽香散去墙外。

第160章 雪意(二合一)

汤正德仰首望着梁顶旁的天窗。

天光是微淡的白,朔风低咽着,将细细的雪粒子抛将下来,落上面颊时,犹有几分寒意。

他吃力地抬起手,向脸边擦了几下,拭下那数星凉意,复又张开干裂的嘴唇,舔了舔沾满泥灰与血迹的手指。

铁锈般的血腥气中,似是蕴着一丝雪意带来的清凉。

他放下手,闭目笑了笑。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铁镣“哗啷”作响,在这空阔的刑房里,激起一阵回音。

“坐不住了?”一旁响起狱卒冷淡的声音。

没有起伏、没有情绪,那声音如此地平淡,一如那雪粒子落上面颊时些微的那一点点冷。

汤正德张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瞧见那狱卒的一只鞋。

那是一双薄底快靴,靴面儿上有几块斑渍,瞧不出是红还是黑。

是血迹吧。

汤正德想。

经年累月地拷问人犯,那鞋底上,多少总要沾上些的。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不经意触及露在外头的膝盖,厚厚的数层血痂,有一些还在钻心地痛着,而另一些,已然没有知觉了。

汤正德木然地挪开了视线。

未坐监前,他一直以为,这些牢头或刑头,尽皆是凶神恶煞的人物,便如那十八层地狱里的牛鬼蛇神一般。

如今真正见识过了,他方知晓,这些人其实一点都不凶,有的甚至还非常和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地。

可是,在那浸满血渍的大堆刑具中,一个人对你露出温善的、和蔼的笑容,仅只是想一想,便已叫人不寒而栗。

汤正德的唇角勾了勾,再度露出一个淡笑。

他从前也结交过几个这样的人物,只可惜,他犯下的事委实太大,那些曾经拍着胸脯打包票的人,到头来,缩得比谁都快。

这也不怪人家。

谁又能想到,内卫与金执卫居然那样早就盯上了汤家,又当场拿住了那几个金国探子。

纵使是累世功勋、三朝老臣,摊上里通外国的罪名,便也只有等死的份儿,更何况他汤家不过一介商户罢了。

低叹了一声,汤正德换了个姿势跪着,将几片破棉絮向腿上裹了裹。

他的两条腿已无一块整皮,深红的血痂与酱色的烙痕布满其上,纵横交错,十分恐怖。

可他却并觉不出疼,只悠然地望向天窗里淡白的雪光,看飞絮当空飘洒。

“开门,到饭点儿了!”铁门外传来含混的人声。

汤正德闭上眼睛,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已经是饭时了。

方才受刑时,他还以为这个上晌怕是难熬,不想竟也捱了过去。

待狱卒吃了饭,再小憩上一会儿,便是半下晌了。

如今天黑得早,最多再熬上一个半时辰,今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至于明日……

先把今日过去再说。

汤正德闭目想着,面色十分平静。

离着年关还剩一个月不到,这些狱卒也是人,也要过年。到得那时,他们这些犯人的日子,想必又会好过一些。

而明年开春之时,“那个人”想必便会出手了。

再从开春至秋后问斩,至少还有半年光景,有“那个人”相助,哪怕他汤家诛尽九族,想必也能留下几枝根须来,假以时日,何愁不能长成参天大树?

到那时,他汤正德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吱哑”,铁门涩然开启,那狱卒已然拉开了门,与那送饭的狱卒打了个招呼,二人便在门口低低交谈了起来。

因离得远,汤正德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从语气中猜测出,他们应该是在闲聊。

不过,聊了没两句,那送饭狱卒也不知说了什么,刑房狱卒忽地“啊”了一声,拔足便走,一面急急跟送饭狱卒道:“劳驾替我看一会儿,我得回去先把这事儿办了。这饭就放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未了,靴声已在远处。

虽然早已受刑受得麻木了,耳听得那足音远去,汤正德还是免不了松了一口气。

比起不见天日的内卫刑房,这大理寺的刑房要好上一些,至少得见天光。

只是,两下里刑审的手段却差别不大,他腿上的烙印,便是大理寺的刑审官烙下的。

他缓缓落低视线,看向那天光之下的雪花。

雪片比方更大,也密了一些,风却极轻,若去得屋外,想必又是飞雪连天、遍地银霜的好景。

可惜,他身陷囚笼,却是无缘得赏了。

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在进大牢之前,曾在自家庭院里赏过一回雪景,也算了无遗憾。

“汤九郎死了。”房间里突地响起一个声音。

幽沉模糊的音线,甚至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汤正德心头一凛,收回视线,循声望去,便瞧见了立在铁门边的一道身影。

是那个留下来帮忙看守的送饭狱卒。

刑房光线幽微,即便极目去瞧,亦根本瞧不清对方的面貌衣着,只觉着,那声音似是有两分耳熟。

仿佛曾经在久远以前听过。

是谁呢?

汤正德转开了眼眸。

那一刻,他看上去又比方才苍老了些。

九郎……到底还是死了啊。

这个结果,他早有所料。

宋贯之一倒,汤正德便猜出九郎很可能不曾逃脱,只他没想到,九郎居然已经死了。

谁动的手?

“那个人”?还是宋贯之?抑或是内卫?

“有人让我给你带样东西。”那狱卒又开了口。

随着话音,“嚓”,一样东西疾愈闪电般地飞了过来,汤正德本能地往后一闪。

谁想,那东西忽又停住,恰停在离汤正德面门将及尺许之距,兀自上下起伏不息。

汤正德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一息之后,他浑浊的眼睛里,骤然划过一星寒光。

眼前之物,竟是一根手指。

很短,很细,像是小儿的尾指。

似曾相识。

直勾勾地盯着那截手指,汤正德瞳孔骤缩,“哗啷”一声,他整个身子前倾过去,几乎将要贴上那截手指。

借着淡白的天光,他赫然瞧见,那手指的指背上,排列着三粒细小的胭脂痣,而在手指的下端,还有一戴缠起的铁丝,其上套着一枚小孩用的金锁。

那金锁上镌着奇异的花纹,似是某种神话里的怪物,又像是一个笔划怪异的字。

这是……

汤正德手脚一阵冰冷,木然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很强烈的情绪。

“你从哪里找到的?”他突地嘶声问道,双目暴突而起,铁镣再度“哗啷”一响,居然伸手便要去抓面前的事物。

不想,他这厢手才一伸出,那物事竟“呼”一声往后飞开,复又停在了离他更远些位置,仿佛像安了什么机关,

这个距离,恰好能够令汤正德清楚地瞧见眼前事物,却又在他手臂不及之处。

“怎么,认出来了?”狱卒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他的一只手便慢慢探进天光,手腕子动了动。

随着他的动作,那截手指并金锁上下晃动起来。

汤正德这才看清,原来那狱卒手腕上套着个精钢打造护腕,里头探出一根细长的铁丝,铁丝的尽头,正拴着手指并金锁。

方才,他便是用这个机关,将这两样事物前伸或后缩的。

汤正德赤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狱卒。

纵使看不清对方形貌,他的视线,却准确地停落在了那狱卒的脸上。

那狱卒低低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不屑:“我说,你也别白费那个力气了,还是好生看看这东西,看了这半天儿,你可瞧清楚了?”

汤正德张开口,喉咙里陡然迸出“呼噜”的浊重之声,满是血污的额角青筋突起,喘息了几下,方嘶声问:“你……你待如何?”

“你如何,我便如何。”狱卒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语声方歇,他的手腕便再动了几动,汤正德眼前一花,再凝神时,那截手指并金锁已然不见。

“给你五息时间考虑。”狱卒道,退回到了阴影之中。

汤正德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正面朝向那狱卒,被血污填满了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可没多少时间。”狱卒的声音很冷。

停了一息,忽尔又笑:“不妨告诉你说吧,你那个宝贝外室孙子可也没多少时间了,有人正等在那左近呢,一旦我飞鸽传书过去,那一家子就会葬身火海。”

他作势看了看天,懒洋洋地欠伸了一下:“再半个时辰,这世上便没那一家老小喽……”

“和善堂的麻脸周正。”汤正德猛然打断了他。

暗哑的声线,自他的喉咙深处发出,艰涩而低,听来竟有几分瘆人。

“哦?”那狱卒抱臂依在门边,依旧懒洋洋地,仿佛对这个答案并无兴趣。

汤正德的瞳孔再度缩紧,苍雪般的白发轻轻颤抖着,天光投下,雪粒子落满他的周身,破棉絮上已然洇满湿冷的水渍。

他仿佛不曾察觉到那冰冷,只直直地目注那狱卒。

“周正是我的人,他的手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只消与他说‘东市大老爷让我来赎西胡同南里北街的四方八宝印’,他便会将东西予了你们,到时候……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的声音撕裂。

他弯着腰、躬着背,每一声咳嗽都带动得全身颤抖,到最后几乎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心肝五脏皆咳出来。

“和善堂?”那狱卒喃喃自语,明显像是没大明白:“你这老儿可莫要诓我。你大儿子跑去和善堂,不过是虚晃一枪,怎么又……”

他忽地停住话声。

数息后,低笑了起来。

“高明,高明,却原来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汤老板果然好算计。”他似是极为赞许,语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佩服:“你若不亲口说出来,我们只怕还要费些手段才能查到那地方去。”

他“呵呵”笑了两声,再度伸了个懒腰:“这却也好,两卫只怕也想不到,他们到处找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在远处。”

自汤大老爷偷偷往和善堂跑了一趟,和善堂便第一时间入了两卫之眼,而随后他们便查出,那是国丈大人开的铺子,汤正德此举,不过是一招拙劣的移祸江东之计。

待查明此节,两卫自然不会再往下细究,只会认为和善堂是被汤正德故意抛出来的幌子,实则毫无意义。

而汤正德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谁还会再去多管?而他藏于彼处的东西,便也能够堂而皇之地放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那狱卒才会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乃计中之计,汤正德确实算得精明。

“再好的算计……又有……何用……”汤自德心灰意冷地道,旋即又是一阵咳嗽:“咳咳……你们……咳咳咳……拿着那四方印……再去找回……找回兴德县,自然会有人把你们要的东西给你们。”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嘶哑,抬起头时,眼睛里早已布满了血丝。

狱卒倚门抱臂,好整以暇看着他,没说话。

“罢了……我已然都……都说了,咳咳……你们……你们……”一连串的咳嗽将汤正德的语声再度截断,他的呼吸变得困难,每一下喘息,喉头都会传来一阵刺痛。

“知道了,知道了,用不着你说,你那外室孙子自然能活下来的。”那狱卒终是开了口,语气极为温和。

然而,阴暗的刑房中,这话语显然毫无安抚之意,反叫人毛骨悚然。

而后,他忽地话头一转,笑道:“不过,兴德县又是什么鬼地方?难道不该是池州府铜陵县么?”

“哇”,这话音才一落地,汤正德便喷出了一口血。

那一刻,他眼睛里的光彩,终是完全黯淡了下去。

直到方才,他还在话里下了套儿,故意将铜陵说成了兴德,就是在拭探对方是否在诈他。

可是,对方却一语点破。

由此可知,那手指并金锁绝非伪造,而是真的。

他埋下的最后一张底牌,到底被人给掘了出来。

第161章 腊月(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1章腊月一念及此,汤正德已是面若死灰,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气息。

“那个人”果然摸到了铜陵县,找到了藏在那里的那家人。

喉头陡然一阵腥甜,汤正德一张口,“哇”地一声,再度喷出了一口鲜血,随之而来的,是脑中爆发出的巨大轰鸣,仿似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围着他转。

一瞬间,他脑袋发沉、眼前发黑,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下呼吸,都将冰冷的、充满血腥的气息,扎进肺腑。

那寒意刺得他喉头锐痛,心肺亦如遭千针万啮之痛。

他不得不两手扶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拼命张大了赤红的双目,两眼几乎脱眶暴出,额角青筋扭动着,身上那股死气越发地浓重,仿佛再下一刻就将断气。

可他知道,他还死不得。

他最大的秘密,如今却被人兜了个底儿掉,若得不着对方一个确定的回复,他这口气就不能断。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平缓着呼吸,为了不分心,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渐渐地,喉头撕裂般的刺痛变得越来越轻,胸腑间的灼痛亦稍减,约莫小半刻后,他青灰的面色终是逐渐恢复了正常。

“放心,你那孙子断了一指,此生无望仕途,便做个小老百姓儿也挺好,我们自会留他一命的。”那狱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是早便窥破他所思,遂再度安抚了他一句。

汤正德紧紧闭拢的眼角下,悄然滑出两滴浊泪。

是啊,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富贵显赫,却是再也无望了。

而即便如此,那也是拿着汤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并所有钱财,换来的。

总算不曾让汤家绝了户。

他该知足了。

汤正德的喉头地不住上下滚动,半晌后,方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铭……誓……”

“我发誓,你那外室孙子必会好好儿地,如若不然,便叫我天诛地灭。”狱卒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起了个誓。

似怕他不信,又笑道:“这话也算代我家主子说的,你放心罢,我主子可是一言九鼎的磊落之人。”

汤正德颤巍巍地抬起头,目注于他。

阴影之中,他只能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触不及,仿似那倚门而立的并非活人,而是一缕幽魂。

他不信这人的话。

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不信又能如何?

纵使对方只查到了铜陵县,并不曾真正查到哪一门、哪一户,可那铜陵却也不过就是个小县,人口并没多少,只消慢慢查访,总能查到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汤正德重又闭起眼,扑天盖地的寒意,早已将他的骨髓都冻成了冰。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但凡他此际咬紧了不松口,则汤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并他经年打下的基业,便会牺牲得毫无价值。

明知是悬崖,亦只能纵身一跳,只为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生机。

他没的选。

“那个人”根本就没给他拣择的机会。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汤正德张开了眼睛。

“不是麻脸……周正……”他黑紫的嘴唇颤抖着,眼底深处写满了绝望:“周正不是……我的人,大掌柜……梁华……才是被我买……买通的。还有……还有……不是四方八宝印,而是……是八宝十方印……咳咳……”

他终是吐露了实情。

方才的那番交代,实则仍旧是他的试探,话里话外,他埋下了无数的套子。

而此刻,试探显然已无益处,他只能合盘托出。

“呵呵,受教。”那狱卒似是早便料到此节,语气十分地平淡,语罢,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成竹在胸,且,有恃无恐。

想必他亦知晓,这最后的机会,对方一定会抓住。

看着那狱卒肆无忌惮的举动,汤正德攥紧的手痉挛起来。

机关算尽,却还是白废了心机。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汤家了。

那个他幻想中光耀而富贵的汤家,终究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身子慢慢地佝偻了下去,雪粒子渐渐在他身边堆积,如同荒冢。

在汤正德原本的计划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包括汤大老爷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汤家最大的秘密,是四老爷抛弃的那对外室母子。

可无人知晓的是,多年以前,汤正德便避开耳目,偷偷在铜陵养了一家外室,并将几封重要的信件,藏在了那铜陵县中。

那些信便是汤家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翻开。

毕竟,那条路委实太过于艰险,他这样的马前卒,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死,而有了那几封信,汤家存活的机会才会更大。

“那个人”似是隐约知晓此事,却从不曾有过异动,就像是真的被他拿捏住了。

而接下来的那几十年间,为了将这秘密保守下去,汤正德只与铜陵有过三次联络,最后一次是在五年前,他那外室孙子百日之时,他假进货之机,亲自送了那孩子一枚特制的金锁,亦瞧见了那孩子右手尾指的奇异胎记。

彼时,他视这胎记为异人之象,以为这孩子长大后必有所为。

如今他才知晓,这天底下,果然并没有秘密二字。

“那个人”龟息了这么些年,却原来是在演戏。

可笑他自以为得计,被人一骗就骗了几十年。

汤正德咧开唇角,“呵呵”笑了起来,整个身子蜷缩着,似一截风化的朽木,唯有每隔数息的些微起伏,昭示着他还不曾断气。

缩在阴影中的狱卒盯视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淡笑。

方才他起的誓,是真话。

汤正德那个外室孙子,确实不会死。

“活人庄”需要这样的孩子。

死士皆是要打小培养的,那孩子今年才五岁,生得倒也骨骼清奇,待到他全家死绝,他就该知道,谁才是他的“恩人”。

到得那时,他这条命,也就交在了他们手中,十年之后,便是他为报恩效死之际。

怎么说这孩子也算比其族人多活了十年,那个誓言自然算是兑现了不是?

狱卒“吃吃”地笑了起来。

森冷空阔的刑房中,回荡着两个人的笑声,一个苍凉、一个阴鸷。

天光之下,飞雪兀自洒落……

腊月初十,汤、宋两家同时在鱼市口问斩,那震天的哭声与惨叫声,半个京城的百姓都听到了。

然而,不出三日,那沟渠中流淌着的血水,便被五城兵马司的水龙冲尽,连绵的血腥味儿亦在大雪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爆竹声、孩童的笑声,以及残留的腊八粥的香气。

皇城今年要放焰口、帝后将与百姓同庆上元佳节,这消息飞一般地传遍全城,百姓们无不奔走相告,欢喜的氛围几乎瞬间便淹没了整座京城。

除此乐事之外,玻璃工坊新近制出的“风铃”,亦成了今年最时兴的年货,尤其是各家商户、铺面儿,不仅要在大门上贴上春联、福字迎新年,更要悬上一串“合家欢风铃”应景儿,否则简直就对不起旺铺二字。

更有传言,道是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都特别喜欢风铃,说这东西能震厄驱邪、纳吉迎祥,又能招财进宝、添福添寿,几乎就没它办不到的,宫里贵主儿们个个都收了几套,于是这风铃便也越发走俏。

说起来,这玻璃虽是个新鲜玩意儿,价格不菲,制出来的风铃却也不算很贵,大的如小儿拳头,也就一钱银子,小如拇指大小的,则几文钱也能买着。

那玻璃工坊又发明出一种四四方方的大红络子,取名为“福气结”、“吉祥节”,配着红流苏、红玻璃珠子,拴在那风铃下头,风过时,风铃“铃铃”清响、珠串“叮叮”有声,直将那萧瑟的冬日,亦变得柔软起来。

年关渐近,欢愉的氛围很快便涤去了鱼市口人头落地的凄惶,京中热闹更胜往常。

说起来,人犯于腊月问斩,这在大齐倒是很少有之事,往上数个百年,也就才两次罢了。

不过,这日子口乃是建昭帝钦定的,彼时亦曾有官员上奏,道是“腊月动刀兵,恐大不吉”,被建昭帝一句“腊月便在秋后,秋后问斩,乃是祖制”给驳了回去。

至此,朝堂内外一片死寂,再无人多说些什么,就连与宋贯之同在内阁的几位老臣,亦尽皆闭口不言。

宋贯之一倒,内阁亦少了一人,这个空缺,引朝堂无数眼睛尽凝眸,至于宋家,已经是再也翻不过来的死罪,那辽门军门为求活命,不知往他身上泼了多少脏水,宋家满门便是死上几回,也抵不过那几重罪名。是故,老宋家是死是活、何时问斩,便也无关紧要了。

待到腊月过半,经由多方势力角逐并建昭帝从中权衡,阁老人选终是确定。

令人震惊的是,呼声最高、资历最好的几人,居然尽皆落选,便连当世大儒薛冰的关门弟子—官至左副都御史的程朴,亦意外出局,反倒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侍读老学士——许惟善,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个在翰林院默默无闻、朝堂上几乎无人识得的干巴老头儿,不知何故,竟一举击败所有候远人,一跃升任东阁大学士,踏入内阁重地。

此消息一出,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原先由宋贯之担任的、重又之重的户部尚书一职,由原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延卿接替,而张延卿空出来的礼部尚书一职,则落在了许惟善头上。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阁臣一人之变动,其影响之绵密悠长,堪称波及整个朝堂,而许惟善许阁老更是其中最大的变数,徐玠对此自是极为乐见的。

许惟善其人,顽固僵化、不知变通,惯以清正自许,实则却是个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无论在朝在野,皆不可能有所建树,充其量不过一个庸人或庸臣罢了。

然而,这样的人却也有一样优点,那便是孤介。不朋不党、油盐不浸,虽平庸,却平庸得让人牙痒,不知从何下口。

“不错,不错。”蹲在小院儿的台阶上,徐玠抄着两手,说话时呼出大团的白气:

“翰林院几个学士里头,就这许惟善最是牛心拐骨,几十年下来也没见他和谁走得特别近,又自视甚高,全大齐没一个人能入得他的眼,实则就是个死脑筋。别看他不爱说话,呵呵,他那脾气又臭又硬,有他在,内阁有好戏瞧喽。”

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眼角余光向旁一瞥,便见红药正巴在一叠话本子上,两个眼珠子几乎贴在上头,他说了这半天,她连声都不带吱一下的。

真真是个书痴。

徐玠叹着气摇头。

顾老太一瞧见话本子,那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话本子”了。

所幸今儿时间充裕,一则内阁人选已定,徐玠也可暂且将那“天人感应”给搁下,不必折腾他那点儿可怜的卜卦能为;二则乾清宫正忙着不久之后的“祭灶”,因陛下不喜宫女近前,是以年关越近,红药她们反倒越是清闲,二人这才得以见面。

念及此,徐玠便拿手指头捣了捣袖笼。

钱袋已然空了大半,今日带来的五十两银子,如今只剩不到十两了。

“真费钱哪。”他拢住衣袖,仰天长叹。

出入皇城一趟,所费委实不赀,那些太监一个个眼睛都是红的,他好容易才喂饱了几个,却因年关调职,那几人都不在原位,他不得不多花成倍的银子,买通那些新来的,方顺利进了外皇城。

好在他手头向来不缺钱,若不然,可供不起与红药的长相往来。

只是,两个人甫一见面,红药二话不说先瞧话本子,落下他独个儿自言自语,却也怪没意思的。

徐玠百无聊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随手拣了根树枝儿,在那残雪之上戳戳画画,盘算着接下来的几件事,偶尔打个哈欠。

第162章 欲雪(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2章欲雪天将欲雪,梅花已然开尽,寒枝上连个雀儿亦无,徐玠直蹲了一柱香的功夫,腿都麻了,正欲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不想红药霍地起身,一脚便踏在了他的鞋上。

徐玠疼得一呲牙,手里的树枝登时丢到了一旁。

红药却根本没发现,此时正仰首叉腰作大笑状,虽不曾出声,架势却拉得十足。

她真是太高兴了。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的大反派长公主,终于在最后一章死了。

大快人心。

这长公主从第三章就出现了,次次都在针对女主,明里暗里算计了女主无数回,虽然每每被女主险之又险地躲过,再反算计回去,只次数一多,便看得人有些发急。

可你越是着急,这大坏蛋她就越是不死,且还蹦跶得特别欢实,每一次被女主打下气焰,过不了多久,她便又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继续祸害女主并女主身边的人。

到最后,红药都快作下病来了,看这话本子最大的目的,就是等着瞧长公主到底什么时候死,以及怎么死。

而就在方才,她终是看到了全书的最后一章,那长公主不仅被虢夺封号、贬为庶民,更身受千蚁万虫之啃啮,痛苦而又丑陋地死在了无人的荒庙,曝尸于野,直看得红药通体舒泰,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

而今再回味,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内容,几乎都围绕着长公主与女主之间的各种斗,而一旦没了这个大反派,这话本子似乎也没什么看头了,就此大结局,却是正好。

红药咂吧着嘴,犹在回味那书中的情节,冷不防身旁传来一声“唉哟”,她唬了一跳,转眸看去,便瞧见了正抱着腿单脚跳的徐玠。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刚才不是说要走么?”红药极为讶然。

上回徐玠也没交代她什么事儿,只让她注意观察周遭情形,今番见面,她认为主要是来瞧话本子的,至于拯救大齐……

呃,先不急。

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过完年再说也不迟不是?

“谁说要走啊?”徐玠疼得直吸气,一边说话一边蹦高儿:“你那一叉腰、一伸腿儿,正踩着我的脚,你就没觉着硌得慌?”

“没有呀。”红药摇头,一脸无辜。

她都没发现有徐玠这人好不好?

再说了,他就不能蹲远点儿,非挨着她作甚?

想了想,到底有些理亏,红药遂挤出个笑来道:“我没瞧见,对不住哈。”又问:“你留下做甚?”

“告诉你接下来的行动啊。”徐玠翻了个白眼。

下回要记住了,先说正事,再瞧话本子。

若不然,这老太太先得了好处,然后再给他来个置之不理,他那几个通宵可就白熬了。

念及此,他忽又想起一事来,放下腿指着话本子:“再说了,我要是走了,这东西怎么办?你又不能带回去。”

红药这才想起这一茬来,拍拍脑门儿:“也对哦,是我一时没想到,多得你提醒。”

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儿,徐玠还能怎么办?

凉拌呗。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傻不拉唧先把饵喂了,人家理你才怪。

这般一想,他那气便也消了,且也委实没那置气的闲功夫,一屁股坐在了台矶上,便朝红药招手:“坐,我现下说正事儿。”

红药见状,只得将那读完话本子的喜悦捺下,拿了块锦帕垫在阶上,在他的身边坐了,单手托腮,不大有兴致地拨拉着脚边杂草:“你说。”

见她小脸儿绷着,眉心蹙起,一副无情无绪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徐玠竟觉得心情有点儿好,嘴角不自觉地便弯了起来。

数息之后,他陡然发现,这绝非是笑的时候,又忙将笑意捺下,换过一副庄重的神情,问红药:“我上回让你注意那小石塔,最近你又看到过么?”

“看到过,一共三回,两回是在西三街,另一回则是东四街。”红药拔下几棵枯草把玩着,目中浮动着回忆之色:“说起来,我回去后仔细想了几日,前世的时候,东四街似乎也出现过这么个东西。”

“竟有此事?”徐玠神情微凛,追问道:“东四街都有谁住着?”

“那条街连着毓德宫和启祥宫,再往前是养心殿,若是从角门出去,走不了多远就是慈宁宫。只那慈宁宫如今空着,没人住。”红药答得十分流畅。

六宫的地形她很熟,原还想给徐玠画个图来着,徐玠却死也不肯。

过后她才想起,她要真画下图来,那就是在作死。

六宫的地形图也是能画的?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也真亏她当初怎么想起来的,过后实是后怕了好几天。幸得徐玠不肯,她也索性不再提。

徐玠安静地听着她的话,沉吟不语。

这般听来,东四街倒是个四通八达之处,仅连接的宫殿就有四座,虽说其中一座是空的,却也备不齐有人出没。

也或许,正因其空置无人,那些妖魔鬼怪才敢在里头乱窜。

思及至此,徐玠面色渐寒,忖了片刻后,又问红药:“那石塔出现的规律,你找到了么?”

他时常用些新鲜词,所幸红药熟读话本子,对这些词句倒也听得懂,便斟酌着道:“许是日子太短,我倒没瞧出规律来,见过的那三次一次是上晌,两次是下晌,且中间隔的日子也没个定数。”

徐玠低低“嗯”了一声,神色间倒也无甚表示,很快便又换过一个话头:“那个得宠的会木匠活儿小太监,你可打听出是谁了么?还有,前世淹死在玉带河里的,是不是就是他?”

说这话时,他切切望住红药,凤目之中似有波光涌动。

这是他最急于知道的消息,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又约见红药。

被这样一双眸子瞧着,饶是红药与他乃是旧识,此际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下意识地便半低了脑袋,将那草棵子拨来弄去地,说道:

“这个我却是打听过了,倒还真有你说的这么个小太监,名字叫做吴承芳,五年前进的宫,听人说他木匠活儿做得极好,挺得宠的。”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又续道:“不过么,前世那个淹死的太监到底姓甚名谁,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倒是你说的那个日子口儿,和前世淹死人的那个日子倒是差不离。”

徐玠当即眼睛一亮。

前番他与红药长谈时,便详细讲了那个乾清宫小监身死之事,彼时他因挂心于此,倒还真想起了那小太监死的具体日子,是在前世建昭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二。

因腊月二十四祭灶那一天,他不肯在府里呆着,便拉了几个狐朋狗友去外头吃酒,偶尔听其中一人说起“两日前死了个小太监”,方引出了那桩奇闻。

于是,他便将这个时间点告诉了红药,而红药此时之言则表明,前世的腊月二十二,玉带河确实淹死过一个小太监。

两相结合起来看,他们说的,应该正同一人、同一事,那个淹死的小太监,有极大可能便是吴承芳。

不,是肯定就是吴承芳。

“那你可见过吴承芳?”徐玠再问红药,两眼却转望着阶前荒草,眉头压下,神情凝重。

事情越接近他的猜测,他便越觉不安。

“前几日见过一次。”红药此时答道,眉心亦蹙了起来:“因记着你之前的嘱咐,我趁着没人瞧见,便悄悄地跟了他一段路,也是巧,正好瞧见他去找了陈长生。”

徐玠一下子抬起头。

陈长生?

那不正是红药所说的可疑人物之一?

“陈长生给了吴承芳几样小物什。”红药又道,声音非常地轻:“我远远瞧了一眼,那些东西像是在外头买的,有巴掌大的红泥小炉子、玻璃珠串儿什么的,还有一种大红的四方络子,听说叫什么吉祥结。吴承芳好像特别喜欢这些玩意儿,拿着就没撒过手,笑得别提多高兴了。”

顿了顿,又添补了一句:“我过后打听过,吴承芳比陈长生小了三岁。陈长生今年十八。”

言下之意,吴承芳如今也就十五,半大的小子,玩心自然很大,所以才会喜欢这些玩物。

“那你瞧着,他与陈长生很熟么?”徐玠沉声问道,面色极为肃杀。

事实上,自发现陈长生竟与吴承芳交好后,红药亦隐隐觉出不对,此时亦是神色沉凝,道:

“若是你问我的意思,我觉得他两个关系很近,我恍惚听见吴承芳叫陈长生大哥来着,在宫里,若不是特别亲近之人,断不会这般称呼。我猜着吧……”

红药抬手搔了搔额前碎发,细声道:“……他两个说不得拜了把子。”

徐玠一时未语,只起身在阶前踱了几步,蓦地驻足,沉声道:“陈长生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结交吴承芳的。”

寒鸦般的音线,冰锥子一样,直直扎进红药心底。

她不由凛然,一转头,便瞧见了徐玠冷肃的脸。

她有一息的怔忡。

这样的他,委实让她陌生。

两世相处,她还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锐利、森然、锋芒毕露,如破空的利箭、出鞘的长刀。

红药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怪道前世刘瘸子敢跟金兵动刀子呢,果然的,这人很有几分凶性,上辈子她倒没瞧出来。

“我现在怀疑,吴承芳前世就是死在陈长生手上的。”徐玠再度开了口,冷湛的眸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青石照壁。

红药没说话。

她其实也有一点这种感觉,只那感觉很模糊,他一说,她方觉出。

徐玠很快又续:“你看,那石塔乃是陈长生一伙联络的手段,如今我们知道,这伙人除了陈长生,还有一个孙红菱。你上回又说,那红菱经常趁夜外出,有不少次回来的时候,你从她身上闻到了水腥气。我推测,他们的行动,一定就在玉带河附近。”

红药听得一呆,随后恍然大悟,手中草棵散落了一地:“着啊,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是像,而是肯定是。”徐玠断然语道,神情十分笃定。

那六局一司便在玉带河畔,而据红药所言,红菱每晚外出,最长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将时间与事件相叠,则可得出一个结论:除玉带河外,再无第二处能够同时符合以上两个条件,既有水,且足够红菱在半个时辰内往返。

再往下推测,那红菱身带水腥气,说不得便是精通水性之人,而若当真如此,则其在玉带河某处动个手脚、或设个简易的机关之类,想亦不难。

“陈长生与红菱密谋害死了吴承芳。从你此前诸般描述来看,此事中的主使者便是陈长生,红菱则是帮凶。”徐玠沉声说道。

这个推断并非毫无根据。

第一,陈长生前世乃是元光帝身边的大太监,而据红药所知,他是突然被擢拔上去的,此前并不出挑。

徐玠认为,这绝非陈长生运道好,而是他必然早就投效了诚王,或者是投效于暗助诚王那一方的势力,甚而他根本就是他们派来的钉子,且深得主子信任,这才会一步登天。

至于红菱,早在建昭十六年,她便殉葬而死,可见是被当成了弃子。

其次,陈长生、孙红菱、吴承芳,这三人的关系一暗一明,再结合吴承芳前世淹死的可能性,陈、孙二人的可疑度自是大大提升。

第三,则来自于徐玠前些时候的暗访。

自上回与红药分开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去查红菱与陈长生,却是所获甚微。

红菱也就罢了,好歹她还有几门亲戚活着,陈长生却是父母双亡、亲朋俱死,连个熟悉他的街坊都找不着,简直像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据此,徐玠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是陈长生么?

或许,真的陈长生早就死了,而宫里的陈长生,则是有人冒名顶替?!

当然,这只是徐玠的猜测,并无确证,不过,陈长生必定来历可疑,这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

第163章 周全(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3章周全还有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点,便是前世那个后来顶替了吴承芳的小太监。

据红药回忆,那小太监曾认过个一干哥哥,叫做林朝忠。

而这个林朝忠,后来在元光朝时升任了掌司一职,听人说,那是陈长生从中使的力。

换言之,林朝忠与陈长生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而巧的是,那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又与林朝忠拜了把子。

这就很有意思了。

在徐玠的推测中,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就是给建昭帝投毒之人,再结合红药所言,陈长生便浮出了水面。

此外,红药亦曾言道,建昭帝病重驾崩当晚,有几个太监便连夜投了井,其中就有一个据说特别受宠的小太监。

徐玠猜测,这个投井的受宠小太监,应该便是顶替吴承芳之人。

他亦如孙红菱一般,成了弃子,而陈长生、林朝忠二人,则踩着这些弃子的尸骨,爬到了高处。

这是一条极为清晰的利益链,最大的获益者,便是陈长生。

亦即是说,他杀死吴承芳的动机最大。

他二人既然交好,则陈动手杀吴便一点不难,只消将吴承芳骗去玉带河某处,或推其落水,或借机关导致其不慎滑入水中,皆可致其溺毙。

而这其中至为关键者,便是……

“红药,你们六局一司平素何时最清闲?”徐玠陡然问道。

若要吴承芳必死,则其落水的时间,便极为关键。

陈长生一定会选在玉带河左近闲人最少之时,诱其落水。

人少则冷清,再加上如今天寒地冻,吴承芳的呼救与挣扎,自是无人听闻。

许是情绪起伏之故,他的声音刺刺拉拉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红药忍不住打了个抖,抱紧了肩膀,开口时,说话声也有几分哆嗦:“嗯……让我想想……”

她蹙起眉心,又连着咽了几口唾沫,好容易方抑住了颤抖,小心翼翼地道:“嗯,素昔六局最清闲的时候,便是午饭后的那一个时辰。”

这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因贵主儿们皆会歇午,那个时段差事自然少,六局便也跟着闲了下来。

徐玠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红药,沉声道:“腊月二十二午饭后的那一个时辰,能不能请你在玉带河那边守着?”

红药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守玉带河?

这是干嘛?

然而,当视线触及那双清幽的眸子时,红药那混沌的脑海中,不知怎么,居然划过了一个念头。

“你要救下吴承芳?!”她脱口而出,歇了一拍,改口道:“你是要我去救下吴承芳?”

那个“我”字,她咬得极重。

“对,有劳你。”徐玠正色道,抱拳郑重施了一礼。

红药坐着没动。

也不知是不是才瞧了话本子、被里头精彩纷呈的阴谋阳谋给感染了,这一刻,她那脑瓜子转得堪比陀螺,竟是格外地脉络分明,此时便又顺着思绪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趁着六局午休之时,守在前世吴承芳淹死的那片河滩,在他落水后施以援手,以便护其性命?”

“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我正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你也想到了。”徐玠很有诚意地赞了一句,旋即又笑:“从前你就爱说自己笨,可在我看来,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却也不多。”

红药愣了愣,再下一息,她那嘴一下子便咧到了耳根儿,脸都快红了。

哎呀,被夸奖了呢。

虽然这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可架不住听着顺耳啊。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不曾被人夸过聪明,难得来上一回,还别说,那滋味真真是不错,这会子她脚底下都有点儿飘了。

原来,做个聪明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啊,又满足、又有成就感、甚至有那么一瞬觉着自己无所不能。

怪不得那些贵主就喜欢听底下人恭维“主子明鉴”呢,这感觉,委实是美得很。

“那……行吧。”下死力抿住嘴,以不令自己再露出傻乐的表情来,红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便听你的,去守株待兔就是。”

竟是一口便应下了徐玠的请求。

徐玠反倒愣了愣,旋即大喜过望。

“当……当真?”少年俊美的脸上几乎笑开了花,一时竟也忘了男女大防,伸手便攀住了红药的衣袖,凤眸之中,流光溢彩。

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说动小丫头呢,不想她竟应得这般爽快,他当真欢喜得紧。

不枉他写话本子写得腰酸背痛,连着几宿都没睡好。

值了。

徐玠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

看着少年灿烂的笑脸,红药的脸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林擒果儿。

被个美少年这般赞着,怎么……怎么……怎么这么让人高兴啊。

天知道这种被期待、被信重的感觉,有多么地好。

不行了不行了,要上头了。

红药赶忙闭起眼。

那一刻,她的心里像是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高高地昂着脑袋,一脸得意,另一个就使劲儿地晃前一个的身子大喊“你清醒一点”

然后,红药就被晃醒了。

北风卷起阶前残雪,扑打在身上,凉浸浸地。

她心里陡然一阵后怕。

这才多大的功夫,就被人家灌了好大一碗**汤,偏她还受用得紧。

若再这么着,万一哪天徐玠把她给卖了,估摸着她还会高高兴兴帮着数钱呢。

这可不成。

“行……行了,你先放开手,我……我都答应你了不是?”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没有一点子气势。

纵使心里的小人已经又冷静、又端庄地板起了脸,叵奈真人底气不足,完全撑不住场子。

经她一说,徐玠这才发觉竟一直拉着红药的衣袖呢,当即老脸一红,忙飞快收手:“对……对不住,对不住,我是太高兴了。”

他说着已是满面喜色,握着拳头道:“你放心,我已经找了人来帮你,你也不必真正动手,便在旁高声呼救把他们叫来就成,因他们不大方便守在那里,须得四处走动,所以要劳你先叫两嗓子,至于救人……”

“这……恐怕不成吧?”他话还没说完,红药便打断了他,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到底这也关乎她的安危,她此时已是脑中清明,便觉出徐玠此言之不妥。

在六局的家门口大声嚷嚷?

她是嫌命长么?

六局里头可有的是抓人痛脚的女史呢,被逮着了可不是顽的。

徐玠被她说得一怔,面现不解:“这……怎么就不成了?”

“宫规有制,不许大声喧哗。”红药的眉头锁得死紧,一脸地严肃:“再者说,万一陈长生、孙红菱又或是其他什么人躲在暗处呢?我这一嚷嚷,不反把自己露出来了。”

这一刻她显然忘记了,就算不嚷嚷,单只出手救人,她便已然藏不住了,若当真有人暗中窥伺,她这么个大活人,人家还能瞧不见?

这一节,她没想到,徐玠却早想到了。

于是,越发迷惑。

刚才谁说这丫头聪明来着?

站出来,爷保证不打死他!

然而,再一转眸,看着那张精致而又严肃的小脸,徐玠却又突然觉得,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那眉眼、那情态,竟是分外地好看。

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红药便瞪他。

瞅啥瞅啊?

虽然不曾宣之于口,然这么个意思,徐玠还是领会到了。

自然,他绝不可能回以“瞅你咋地”。

讪讪地收回视线,细思片刻,他到底没舍得点破红药语中的漏洞,只得换个角度去说服她:“他们应该不会留人在旁的。”

红药的眼睛越发张得大了些,内中盛满了不解:“这却是为何?”

既是要把人害死,那就必定要亲眼看着人咽了气才安心,哪有做下套儿便跑的道理?

“因为要撇清。”徐玠很快便答道,神情笃定:“你想想,吴承芳深得陛下宠爱,他若是死了,陛下定然是要问因由的,他临死前见过谁、去过哪里等等,都要有个说法。而若陈长生等人曾在吴承芳死前或死后出入玉带河畔,万一被人撞见了,那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摆明了告诉人家‘我有嫌疑’么?”

他振了振衣袖,面上现出一抹讥嘲:“我以为,他们不仅不会留人,甚至还会格外地躲远些。比如陈长生,他很可能会找个人最多的地方消磨上一整日,以昭告天下:吴承芳出事与我无关,至于孙红菱么……”

徐玠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我敢保证,她那天一定会推掉所有往玉带河跑的差事,说不得还要装个病、告个假什么的,足不出户,先把自个儿给摘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红药原先尚还有些不虞,然此际听他辨析其间因由,渐渐便听得入了迷,不由想起了话本子里写过的“破案”情节。

在那本《嫡女宅斗私人手札》里,就曾有几个女主智破奇案的小故事,十分之引人入胜,而徐玠眼下这些话,让红药有种瞧话本的感觉。

此时她已然隐约记起,前世时,红菱确实在淹死人前后那几日“病”了,足不出户,正合上了徐玠这番推测。

如此一想,红药甚而觉着,徐玠的分析,远比话本子里的故事精彩。

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少年,那些许不虞早被丢去了爪哇国,此时便顺着他的思路提出了疑问:“若是不留人在旁看着,万一吴承芳没落水,又或者落水了却没死,那岂不是白算计了么?”

“所以,这一局必定会被他们做死,吴承芳只要去了玉带河,便断无生还之机。”徐玠平静地说道。

红药没说话,只以眼神问出了“为啥”二字。

徐玠一笑,从容替她解惑:“你且细想,此局既然是专为吴承芳所设的必死之局,则首先便会投其所好,安排一个引其入局的引子。”

他的面上又现出讥嘲来,继续说道:“虽则我并不知那引子是什么,不过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个特别之物,足以让吴承芳甘愿落入局中。而这个引子所指之处,则必定是一个陷阱或机关,吴承芳一旦涉足,便必死无疑。”

停了一息,他面上的笑容渐渐转寒:“若我所料不错,那引子所在之处,应该便是陷阱或机关所在之处。”

此前他还曾推测过,或会有人推吴承芳落水,如今看来,这推测并不成立。

唯一的可能,便是让他“不慎”落水,将此事弄成一桩“意外”。

“原来如此。”红药点了点头,显是被徐玠说服了。

不过,她很快便又生出新的疑惑:“既这么着,那我们何不提前告诉吴承芳,让他干脆就别去玉带河不就好了么?”

这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法子。

至少红药是如此认为的。

“不好。”徐玠一开口,便断然否定了她的说法。

他转眸凝视着红药,神情是前所未有地凝重:“首先,就算你提醒了,对方也未必会信,说不得还会打草惊蛇,引来陈长生的怀疑;而最要紧的是,红药,你绝对不能亮在明处。”

这一刻,他清幽的眸光中仿似藏着些什么,让人难以看清。

只是,那眸光也在红药身上停了一息,须臾便流向了旁处:“我方才就想提醒你来着,救人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些伪装,别叫吴承芳瞧见你的脸。”

“这倒也是。”红药点了点头,心下生出一丝后怕。

她倒还不曾想到此处,如今被徐玠提醒,方觉自己若是露了行迹,则无异于暴露在陈长生等人眼皮子底下,往后必会遗患无穷。

一念及此,她已是满握潮汗,北风拂来,直是透骨冰寒。

她可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幸得徐玠心细,凡事总会替她周全

此时,便闻徐玠又道:“不过,你之前的提议也对。宫里不许喧哗,你若大声呼救,被人听出声音来,亦非好事。”

红药此时已然完全转过来了,忙点头:“是啊,之所以我说不成,这个因由居于首位,旁的倒还在其次。”

第164章 哨子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4章哨子说罢此言,红药便偷偷拿眼角去瞄徐玠。

就在一息之前,她终是想明白,救人时出声与否,委实无关紧要,可笑她还一本正经地说怕陈长生留人在旁偷瞧呢。

除非陈长生派个瞽目之人过去。

她这脑瓜子怎么就这么……那啥呢?

红药讪讪地想着,双颊有点发热。

幸得徐玠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此时犹在蹙眉沉思,半晌后,蓦地“哈”了一声,拍额道:“我也真是糊涂了,怎么就把这东西给忘了呢。”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自袖笼里取出个物件儿来,笑眯眯地朝红药晃了晃:“来,爷送你个新鲜玩意儿。”

红药凝目望去,便见他掌中擎着一物,极剔透的湖蓝色,瞧来有点像是一只水晶蜗牛,唯少了那头顶的两个触角,而那圆肚儿里头,又有个实心的小水晶球。

“哟,好精致的玩意儿。”红药立时笑弯了眼睛,自他掌中执起此物,入手只觉极轻,方知这并非水晶,而是如今最时兴的玻璃。

虽不及水晶名贵,只这东西委实有趣,红药翻来覆去地瞧着,爱不释手。

虽则她有个老太太的芯儿,但架不住她是个女人家啊,这些亮闪闪的东西,是个女人就不会讨厌,她自亦不能免俗。

徐玠便挨近她身边,就着她的手指点道:“你瞧瞧,这里破开了两个气口,上头这个气口只消拿嘴边儿上一吹,便能出声。”

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个玄青色的同样的物件,举至唇边轻轻一吹。

“唏溜溜”,纤秀而轻灵的一声,像是风钻进细细的窗户眼儿,却又比那清脆得多。

红药眼睛都亮了。

真是好新巧的玩意儿,发出来的声音亦是又奇特、又动听。

“你也试试,只别太下死力去吹,这声儿可尖着呢,到时候招来人就不好呢。”徐玠笑微微地道,指了指红药掌中之物。

红药正自瞧得有趣,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扁平而直的气口对准了嘴,轻轻一吹。

“嘀哩哩”,婉转细嫩的声音,恰如翠鸟轻啼、柳岸闻莺,那比徐玠手头那个还要好听。

“呀,这可真是新鲜呢,这声儿可比竹哨好听得多了。”红药欢喜不禁,将那一汪碧蓝拿在手中反复端详着,却也没敢再试下去。

到底他两个也算密会,委实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这东西叫哨子,玻璃工坊正在试卖呢,我瞧着有趣儿就买了两只,外头再没有的。”徐玠说道。

这话委实有些不尽不实。

事实上,这哨子并未在玻璃工坊售卖,而是他专门叫人打造的,眼下全大齐也只有两枚,他一枚,红药一枚。

他说得极是随意,红药却也并非毫无眼力之人,早便瞧出此物金贵,倒有些不大敢收,迟疑地道:“这也太贵重了,我……”

“给你就拿着。”未容她说完,徐玠便打断了她,目中隐着连他自己亦未察觉的温柔:“再者说,这也不是纯粹的玩物,却是有用处的。到得二十二这一日你便能用得上。”

言至此,又小声叮咛:“不过,这东西确实罕有,我听说那工坊可能不打算多做了,往后也不知有没有的卖,你这个且好生收着,轻易别叫人发现。”

他这是怕好东西被哪个主子瞧见了,硬跟红药讨了去,红药一个小宫女,自是不能抗命的。

红药听懂了,心下微微一暖。

这刘瘸子虽然心眼儿忒多,人却还是个好人,晓得替她打算。

再细想来,此前徐玠断然不肯叫她画六宫的地形图,说不得亦是挂念她的安危。

她心底便又暖了暖,略略抬头,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却是借着这些微遮掩,从眼睫底下往上瞧。

这一眼,正逢着少年俊丽的笑颜,满天满地的雪色与云影,亦夺不去那笑容里的暖意。

没来由地,红药心头轻颤,有一些什么东西,轻若云絮一般,飘飘然地便飞去了半空。

然而,北风刮骨,高处不胜寒。

红药忽又敛眉,一颗心落回了原处。

凝了凝神,她到底拢下心思,面上便擎出一个笑来,向徐玠颔首:“放心罢,我定然不会拿出去到处显摆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话间,便将哨子往袖笼里揣。

“且慢。”徐玠止住了她,伸手一点那哨尾处,笑道:“你瞧,这地方可以穿上根绳儿,你若是怕丢了,便把它挂在脖子上,倒是比搁在袖笼里好,外头的人再瞧不见的。”

红药忙又顺着他指的地方去瞧,果见那胖肚儿的尾端竟有个小孔,恰好能穿进一根细绳。

她倒也没想太多,只弯了眼睛笑:“真真是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这哨子瞧着小,门道却真不少,你说的也有理,穿起来挂着倒也安生,免得弄丢了。”

两个人言来语去,皆想着要将哨子收好,免得被人觊觎,却是忘了,在大齐朝,男子赠予女子贴身收藏之物,那可是很有些别的说头的。

红药很快便自袖中取出一截绳头来,向那小孔里穿,徐玠在旁津津有味地瞧着,好一会儿后,终是察觉,自己竟一直紧挨着对方,两下里也就一拳之距。

他登时老大不自在。

也不知是天太寒,抑或是风太静,他总觉着,鼻端浮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非兰非馨,却又远比两者加起来还要好闻。

莫名地,徐玠的心与身便同时震了震。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眸望去,入目处,是少女精致秀丽的侧颜,鹅脂般的肌肤白腻细嫩,在雪色与梅影之下泛出微泽,便是最名贵的羊脂玉,亦远不及那肌理间的光泽。

一时间,徐玠连呼吸都仿佛停住,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这容光中变得虚无起来。

“瞧,穿好了。”巧笑的少女侧首转眸,清沥沥的水杏眼弯作月牙,玉纤如兰,一根红绳自指尖悬落,稳稳垂着,下坠了那枚玻璃哨儿。

原也不过寻常物件,如今经由那素手拈来,竟是格外地好看。

第165章 阴谋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5章阴谋徐玠发誓,他绝不是看人小姑娘脸美手俊,就看得傻了。

其实也没那么好看……吧?

咳咳,这话也委实亏心了点儿。

就……就有一点点好看。

嗯,就酱。

“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儿来了?”见他呆愣愣地,两个眼睛发直,红药会错了意,心头倒是紧了紧,忙将哨子一收,小声问道。

“要紧事”三字一入耳,徐玠心头便一凛,随后,三魂归位、七魄回天,终是恢复了知觉。

于是,比方才更加地不自在。

“呃,没什么,就……就想起件事来。”他尴尬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些,与红药拉开了距离。

鼻端的香气,就此悄然无踪。

一刹儿的功夫,他的心里竟有几分失落,仿似有一些什么亦随着那香气飞走了。

红药对此却是毫无所觉,颦眉忖了忖,便问起了方才就想问的问题:“你方才让我救人的时候用这个哨子,却不知这又是何意?”

“哦,这个么,咳咳,这个是有用地。”徐玠假咳几声,将纷乱的心绪收拢来,终是记起这桩大事,说道:“我回去就替你找帮手,到时候他们会在左近的,你一见着吴承芳掉进水里就吹哨子,他们会来帮你的。”

“你都找的谁啊?”红药将信将疑。

不是她瞧不起宫里这些人,委实是这些里头能帮忙的不多,拆台的倒是一抓一大把。

别把什么猴子耳朵的没用家伙都给招来,到时候不说帮忙,没准儿还要坏了大事。

“你放心,绝对靠得住,你要相信老夫两辈子的眼光。”徐玠把胸脯拍得山响。

旁的不说,那两个人,他还是相当信得过的。

因为,前世时,他们都战死在了辽北。

是他亲手帮他们收的尸。

即便对这个时代有着诸多不满,可徐玠也还是必须承认,大齐朝,并不缺少热血与赤诚。

而无论军中有多少门阀世家,朝堂内外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心斗角,这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人,坚毅勇决、顶天立地。

自重生之后,徐玠便一直试图寻到这两个人。

只彼时他手头事多,且除这二人姓氏之外,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查无可查。

不过,仲秋夜宴那晚,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竟遇到了他们,其后又花了些时日与之结交,如今已成挚友。

说起来,这两个朋友交得倒容易,不必钱财、无关酒肉,志同而道合,再加上脾性相投,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起。

他们也约略知道一些徐玠的计划,而他的抱负,亦与他们的志向一致。

或许,在他们眼中,徐玠对朝政鞭辟入里的分析,对边境战事敏锐的洞察力,以及那些奇思妙想的发明,已然足够让他身被光环,耀眼无比。

当然的,这其中也少不了“天人感应”的效验。

总之,徐玠对他们的信任,仅次于红药,而有他们相助,接下来的行动便也多了几分把握。

见他一脸地笃定,红药忖度了片刻,遂颔首道:“好罢,既然你信得过他们,那就姑且这样吧。”

说这话时,她的心中已有计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求援。

她还是想靠自己完成这件事。

这倒并非她自大,而是不想被旁人瞧破真身。

徐玠扫眼看去,见她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正转一圈、反转两圈,分明在盘算着什么,偏那小脸脸还板着,摆出一副高深的模样,不由暗自失笑。

罢了,到时候她就知道了,如今却也不好点破。

这般想着,他便笑道:“总归这哨子你收好了便是,便那一天不用,往后也总有用到之时。”

这话红药还是信的,冲他浅浅一笑:“好,多谢你。”

徐玠亦还以一笑,停了片刻,便又微蹙了眉问:

“听你说,前世你被调去司苑处,却是因为遭了红菱暗算,先是她揭发你把什么帐钩给弄丢了,接着她又把你立下的功劳划到了自己头上,不但顶了你的好差事,还顺路踩了你一脚,却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说说。”

这是另一桩徐玠较为在意之事,因为,这涉及到了死去的三公主。

前世时,太后薨逝在先,三公主暴亡于其后,两桩意外接连打击着建昭帝本就不甚康健的身心,致令朝堂局势进一步恶化,进而为诚王窜位创造了良机。

从前世起,徐玠便总在想,太后与三公主的死,真的只是意外么?

前者也就罢了,人一老,病就多,没了也就没了。只三公主怎么竟也紧接着就死了呢?

会不会……这其实是阴谋的一部分?

也正因此,徐玠才会特意问及此事。

红药倒被他问得有点打愣。

见她似还不懂,徐玠便也没瞒着她,言简意赅地将他的怀疑说了,末了又道:“……若依前世轨迹,这两件事还要过两年才会发生,可如今你我已然出现,好些事都被我出手搅乱了,朝局也变得与前世不同,我很怕这些事会提前爆发。”

他忧心忡忡地说着,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红药一想这话也是,便点头道:“这也是的,从行宫走水的时候起,这一世便和前世大不一样了。”

言至此,摇头叹了一声。

直到上回与徐玠相认,她才终是知晓,这一切变故,皆是徐玠所为,再回溯起因,从徐玠自后山悬崖偷入行宫,惊退几个鬼祟之人,意外推迟了红柳的死期之时起,红药脚下的那条路,便歪到了别处。

若不是瞧在话本子的分上,她定然要让他好生领教领教她那七十二路爪法。

刘瘸子,你要感谢话本子给你续命知道不?

“是啊,正因为和前世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担心事情有变。”徐玠并未觉出身边传来的杀气,仍旧一脸地忧虑。

他羽翼尚还未丰,诚王这棵大树他根本撼不动,只能被动地拆解对方招数,难免有些顾此失彼。

好在,他找到了红药。

拥有两世记忆的红药,是他最强有力的帮手,有她在,宫里的变故他总能顾及一二。

第166章 从前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6章从前见徐玠一脸担忧,红药亦不敢再掉以轻心,思忖片刻后,便正色道:“那就说正事。你问的这事儿我差不多都记得,应该是在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和红菱去外头办差,半道儿上……”

“笃、笃、笃”,才说至此处,那院门忽地被人拍响,三声之后,略停数息,紧接着又是“笃笃”两声急敲。

徐玠神情一滞。

这是他与人约定的暗号。

红药此时亦面现惊骇,说话声也停了。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徐玠私会,徐玠自不会有事,她可就难说了。

“等会再说。”徐玠轻声道,向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旋即撩袍起身,大步踏出游廊,很快转去了青石照壁背后。

红药瞧不见彼处情形,目之所及,唯一角墨青织金蟒袍,正是徐玠今日所著衣衫。

此时,徐玠已然将门拉开一条细缝,见外头立着的乃是他在内承运库的熟人——葛尧年。

若红药在此,亦能认出,这个葛尧年,正是两度领她来小院的那个中年太监。

“这院子有人要用,快走。”简短地说了一句,葛尧年便行色匆匆地去了,瞧来似是有要紧事。

徐玠不敢再多耽搁,返身知会了红药,又道:“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到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咱们出宫逛逛。外头说话便宜些。”

红药这会儿只忙着要走,胡乱应了一声,便与徐玠前后脚离开了小院,所幸一路无事,安然回到了乾清宫。

三天之后,便到了腊月二十二。

这一日,又下了雪。

不似前几日的细雪纷飞,而是连绵天地的鹅毛大雪,密且急,雪花被朔风搅动着、抛洒着,风劲处,便直往人头脸上扑打,弄得眼睛都睁不开。

午时未过,吴承芳便跨出了屋门。

门扇方一开启,刺骨的寒风便夹着雪片兜头砸将来,身前的棉帘子“呼啦”一下飞起老高,才只一息功夫,他身上的热气便被朔风尽皆攫去。

他立在门前,口中不住呼出淡白的烟气。

院子里空落落地,雪地上连个脚印亦无,檐下冰棱结了寸许长,虽是午时,那棱尖上却连一星水珠亦无,显是天气极冷,根本化不去。

吴承芳毫不畏寒,搓了搓手,将厚棉手套戴上,回身合上双扉,掀开棉帘,在阶前站了一会。

雪下得正紧,琉璃瓦上已然覆了厚厚一层银霜,地面上、栏杆上、屋檐与窗棂上,亦似盖上了白棉被,目之所及,唯有苍茫茫一片白。

“好雪。”吴承芳眯起眼睛,冻得通红的鼻头微微皱着,干干净净的脸上,是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

他喜欢雪。

雪下得越大,他便越高兴。

小的时候,每逢这样的雪天,爹都会替他堆上一个雪人,大大的洁净的白脑袋、圆鼓鼓的白身子,拿煤渣做的黑黝黝的眼睛,再插上几根松枝,短的是鼻子,长的是手臂,便成了。

从寒冬腊月,到大地春回,这雪人儿便一直守在他们家的小院门前,看他们贴春联、烙面饼、洒扫庭除、吃团圆饭,再看门外雁字归来,东风吹化了河里的碎冰。

天气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雪人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鼻子掉了、眼睛没了,胳膊也被大风吹去。

可纵使如此,它也一直稳稳地守在那儿,从不挪动半步,直到最后,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渍,渗进泥地里去。

逢着那样的时日,吴承芳小小的心里,便会有一种孩子气的忧伤。

那时的他尚还不明白,这尘世间大多数的人与事,皆与这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会消逝、会衰败,会化散在无尽的光阴里。

彼时的他还太小,便连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亦不懂,只是单纯地为那个再也不存在的白胖子难过着。

只是,这难过总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又会充满期待,想着,等来年大雪,他爹一定会堆个更大、更漂亮、更神气的雪人给他玩。

吴承芳眯了眯眼,仿似被遍地的雪光刺痛。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来年”。

八岁那年,他爹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被刨刀齐根割掉了五个手指,腰也摔断了,从此不仅再也不能走路,且也失去了一双木匠的巧手。

为着一家嚼用,他的娘亲以帮人洗衣为生,却因一个小小的风寒病重不治,撒手尘寰。

他和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不得不出面操持,给娘办了体面的丧事,还要给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所有积蓄,搬出了原来的坊市,住进了城北的窝棚。

从那一年起,柴扉的外头,便再也没了雪人。

两年后一个大雪的夜,那个会堆漂亮的雪人、会拿木头雕出最精巧物件的男人,冻死在了冰冷的泥坑上。

吴承芳吸了吸鼻子。

自打十岁那年净了身,他便再也没哭过。

有什么可哭的呢?

不过是一些俗之又俗的故事罢了,除了让人议论两句,叹一声“可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更何况,这宫里谁又不是如此?

好歹他还有过大雪人儿不是?好些人连这都不曾有过呢,细想来,他该高兴才是。

所以,吴承芳一点不难过。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爹娘死了,无亲无故,孤零零的年幼兄弟只能讨饭为生,结果遇上了一群野狗,为了护着他,他的哥哥被活活咬死了。

吴承芳阖了一下眼。

直到咽气的那刻,他也一直被哥哥护在身下,哥哥还把他的眼睛也给捂上了,不叫他看自个儿挨咬。

等到终于有大人赶来,把野狗打跑,吴承芳脸上的那只手,已经冷得如同那檐下的冰棱,再怎样也暖不过来了。

那之后的许久,吴承芳时常会梦见那只手,幼小的、冰凉的,掩在他的眼皮子上头。

然后,他便会在惊悸中醒来,望着漆黑的梁顶发呆。

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头顶的灰鼠帽子。

真暖和啊。

皮袄、棉靴、塞了厚棉絮的手套。

当年若能有这一身衣裳,爹可能就不会冻死了罢。

第167章 雪人(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7章雪人吴承芳又笑了,迢遥地,仿似那经年来的过往,只是一场梦,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

他抬起头,几片雪花落上他的面颊,须臾化作冰凉的水滴。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

虽然身体残了,可至少吃饱穿暖,头顶还有片瓦遮着,比当年那破棚屋可好得多了。

更可况,他在宫里还很吃得开。陛下喜欢他,时常让他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一直夸他“手巧、聪明”,外头更有无数人巴结奉承他,上赶着要给他提鞋。

他撇了撇嘴。

不是他眼界高,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瞧不上。

巴高踩低的东西,他们也配?

举目皇城,也唯有一个人,在他受尽欺负的时候护着他、对他好,却又在他一步登天之后,没上赶着巴结,反倒远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好,不是么?

吴承芳缓步踏下石阶。

飞雪连天,若轻盈而又厚密的珠帘,将他整个人浸没其间。

他运道还算好,亲哥虽死了,却有个结拜哥哥照应着,只消一想起来,他这心里就暖乎乎地。

……好弟弟,往后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们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待老了,便一块儿搬到城墙根儿下头住着,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便坐在那墙根儿下晒太阳、讲古、喝茶,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吴承芳半眯了眼,冻得发僵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那个迢遥而来的语声,这一刹儿,仿佛近在眼前。

三年前,在他最落魄之时,那个人便曾这样对他说过。

这是一句承诺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们定会如这承诺中所言,安心地坐在那城墙根儿下,晒着太阳、聊着天,安然渡过余下的光阴。

吴承芳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一时兴起,伸出手去接雪花,摊开手掌细瞧。

晶莹的、不断堆积的雪片上,似能映出他的笑脸。

他真是认了一个好哥哥。

原先他还想着,他就是个天煞孤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赤条条来、孤零零去。

可他再也想不到,居然遇见了陈长生。

在他生病被挪去外安乐堂的时候,若不是陈长生每天给他送药,又掏出积蓄四处打点,他就算不病死,也要被那些老太监给搓磨死。

所幸他最后不仅熬了过来,还进了乾清宫。

那时他便暗自起誓,要一辈子对这个异姓哥哥好。

“哟,叔叔这是要去哪儿呢?要不要侄儿替您老跑一趟?”一阵尖利而又殷勤的语声响起,打断了吴承芳的思绪。

他转头望去,便见个小太监裹得面团儿也似,打老远便一路小跑着往这边来,至近处方才停步,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侄儿见过叔叔。”

“起罢。”吴承芳宽容地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这两年,他认下了无数门干亲,老的小的、俊的丑的,也算是身有恃仗之人,走到哪里都有亲戚。实则皆是却不过情面罢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根本没当真。

这宫里,他只认陈长生一个,旁的那些不过是充门面的摆设,说出去好听而已。

“叔叔这是要往哪儿去呢?”那小太监一脸地谄笑,冻得通红的脸都快皱起来了。

吴承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却也没费力去想,只随手往外一指:“我去外头散散,在屋里呆久了,炭气重,不舒服。”

小太监“哦”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心下却直撇嘴。

炭气重?

这位小吴公公屋里烧着的,可是一两银子一小筐的银霜炭。

那可是陛下亲赏下的,差不多的娘娘们都还没这好炭烧呢,这一位倒还嫌炭气重。

真真是精贵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根儿在哪里了,这一位莫不是以为,得了几日的宠,就当真就成了那高枝儿上的凤凰了?

心下虽一个劲儿地腹诽,小太监的神情却始终很是恭谨,又顺着吴承芳的话道:“这天儿虽冷着,四处倒也干净得很,叔叔在外头散散也好,只叔叔到底要多穿些,别冻着了。”

言辞之间,关切备至。

吴承芳并不欲多言,点头“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信步往前行去。

“叔叔慢走。”小太监礼数周全,躬腰相送。

背朝着他,吴承芳的面上,擎起一抹冷笑。

叔叔?

侄儿?

真是好大的脸面。

一个两个的,不过是趁着他得宠,想从他身上捞好处、找便宜罢了,真当谁是傻子不成。

他冷笑着出了乾清宫。

雪比方才更大了些,风愈发地冷,他裹紧斗篷,加快脚步从东四街转出去,约半刻后,便离了六宫的地界。

是非之地渐远,吴承芳心头亦自宽泛,疾步行出夹巷,顿觉视野一阔。

纵目看去,前方玉带河水波如镜,倒映着漫天飞雪,却原来是河面已然有一部分上了冻,远处的烟波桥如凌空飞渡,青石白栏,如若画成,两岸田畦恰如那菱格儿白窗,整齐分列,似是刀裁一般。

“这才是好雪呢。”吴承芳喃喃自语,复又转首往四下瞧。

河畔寂静,不见人迹,回望来处,亦是白茫茫的一片,唯两行足印自远处逶迤至脚下,却也是近处清晰,远处模糊,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大雪淹没。

吴承芳没来由地欢喜起来。

每回与陈长生见面,他皆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昨日傍晚,陈长生忽使了个小太监来传话,约他今日午时于烟波桥外两里处会面,问是何事,那小监只笑答“是个物件儿,陈叔说了,您去了就知道了,只别叫人知道”。

吴承芳不疑有他。

从前亦有许多次,陈长生便是这样托人传话约见,每回皆要他尽量避着人。

他懂陈长生的意思。

于是,唇边笑意愈浓。

他这个干哥哥真是要强得紧,一点儿弟弟的光都不肯沾,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往上爬,而这也是吴承芳最欣赏他的一点。

也正因此,宫里知道他与陈长生关系的人虽多,却并没人当回事,毕竟,吴承芳认的干亲数都数不过来,且他也从没帮过陈长生半点儿忙,所以大家都认为,这门干亲也不过面子情儿罢了。

殊不知,吴承芳最看重的,便是这个瞧来不大着紧的陈长生。

今日邀约所说的那个“物件儿”,会是什么呢?

吴承芳的笑容里,含了一丝期盼。

陈长生很爱送他东西。

其实,他如今吃喝用度皆是上等,过手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又哪里会短了用度?

可是,每每收到陈长生送来的那些既不值钱、且亦粗糙的物件儿之时,吴承芳却又会打从心底里雀跃起来。

纵是天下至宝,若送的人揣着旁的心思,又有什么意思?

这世上最重的,永远不是物件本身,而是送出此物的人的心。

凡真心所赠,便是一根木签子,亦是无价之宝。

一念及此,吴承芳心头立时涌出一股暖流,那暖流很快漫向全身,纵风雪扑面,亦不觉其寒。

他大步往约定的地方走着,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寒风交汇,化作一粒粒细小的冰珠子,凝于眉睫。

天气真是冷极了,虽穿着厚皮袄,又披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亦挡不去那雪大风寒。吴承芳的手脚几乎冻得发木,脸也冻僵了,可他却根本不在乎。

这样大雪的天气,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举世之间,也唯有陈长生知道他这个小癖好。

加紧步伐走了约半刻,他便抵达了二人约定的地点。

那是一处转角,玉带河便是于此处拐了个弯儿,由东流转至南下。

当此际,河水荡荡,偶而发出一声清响,那是碎冰撞击之声,除此之外,四野俱寂。

便在这片寂寞无人的河滩上,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雪人:

大大白白的脑袋、圆鼓鼓的大肚子,煤渣作眼、松枝为鼻,尖鼻子下头,是红胭脂涂就的一弯笑唇。

竟是个会笑的雪人儿!

吴承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刹那间,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一个声音:

瞧爹给你堆的大雪人儿,喜欢不?

喜欢的。

他张了张僵硬的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将他紧紧掳获。

他拼命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雪人与记忆中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可是,眼前早已模糊一片,雪花和着滚烫而后又冰凉的水滴,落满了双颊。

迷蒙的视线中,那白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就仿佛这许多年来,它一直忠实地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

吴承芳用力地眨了眨眼。

细碎的冰珠自眼睫掉落下来,颊边冰凉更甚,而目之所及,却仍旧一派朦胧。

他恍惚地、怔忡地望向前方。

模糊的视线中,那雪人的背后,似是幻化出了一所小院儿,此时,院中正点着明亮的烛火,窗纸上映出几道人影,大人们正忙着手里的活计,孩童们则举着竹蜻蜓和五彩风车满屋了乱跑。

熟悉的画面,如若昨宵曾见。

吴承芳抬手擦了擦眼睛。

幻化的小院儿渐渐变得凝实,他甚至开始听到一些声音,先是迢遥,而后清晰,有大人的说话声、孩童的笑声,街巷里的爆竹声、隔壁人家喝酒猜拳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一些味道随风而来:

那是饭菜的香气、灶火的味道,还有对面人家种的那株梅花开了,幽香嵌在风里……

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从什么地方涌了过来,又仿佛原本就在那里。

吴承芳扯动唇角,想要笑。

可是,他的脸早便冻得失去了知觉,这个笑便有些失真,瞧来更像是哭。

这自己并未察觉。

这一刻,他已然忘却了一切,这四野风雪、寒意刻骨,尽皆被他抛诸脑后,唯心如火灼,又好似喝醉了酒,那酒意奔涌至头顶,一阵阵地眩晕着,便连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雪人走去。

这一定是梦。

他想。

可在心底深处,他却又觉得,后来的那五年,才是一梦。

而今,那个孤冷而又可怕的噩梦终于将醒,而当他睁眼时,他并非乾清宫的小太监,而是吴木匠家的小儿子,有爹、有娘、有哥哥,有热炕与暖被窝,屋门前还守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儿……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狂奔,似是手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向着那雪人,向着那雪人背后的小院儿奔去。

那一刻,在那张被泪水冻住的脸上,是一个梦幻般的、孩子气的笑。

真好。

爹、娘都还在,哥哥也在。

大伙儿都在。

真好。

吴承芳僵冷的嘴角一点一点咧到了最大,脚步既踉跄又迅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路向前。

而后,脚底忽地一空。

“哗啦”,冰冷刺骨的水花和着碎冰拍上面颊,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还未待这寒战将他唤醒,他的身子便又重重一沉,透心的寒意重重叠叠包裹住了他,口鼻间的热息在一瞬间便被冰封。

“咕嘟”,一大口水随着呼吸灌进嘴里,自喉头至胸腹像是团了块冰,流经之处,砭骨冻髓,冻得他抽搐了起来。

他终是醒过了神。

空寂的河滩,飞雪漫天,寒风似是从水面一直透进水底。

没有人。

亦没有烛光和小院、饭菜与风车。

那些模糊中瞧来无比真切的画面,在这一刻,俱皆化作柔软而又坚硬的雪片,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他的脸,而他的周遭,则是冰冷而又坚硬的冰河。

我落水了?!

几乎便在念头泛起的同时,他下意识便张口大呼“救命”。

然而,嘴才一张开,刺骨的河水与碎冰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堵住了他的声音。

几乎是一息之间,胸腹间那团冰块已然飞涨了数倍,迅速将他体内残存的那一点温度掠去。

直到此时,吴承芳和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亦终是察觉了此刻的险境。

他掉进玉带河里了。

再往旁看,那个大雪人亦落进了水中,此时正顺着一股很可能是暗流的水波,飞快流向水中央。

不,那暗流不只带动了雪人,便连吴承芳,亦在这暗流涌动之下,不住向水中央滑去。

第168章 脸盆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8章脸盆吴承芳大惊,本能地扑腾着手脚往回划,并试图找到一块地面踩实。

这片河滩很浅。

他记得,夏天的时候,他还看人在这里洑过水,那水只齐腰深,而只要踩上滩底,他自己便能走上岸。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他记错了地方,无论他如何蹬动双足,他的脚下,始终只是一片空。

他并不太通水性,从前也只敢在浅滩戏水,陈长生倒也教过他几次,只他悟性太差,总也学不会,反倒越发惧水,而此刻脚底的空虚,让他重又想起了在深水中无所依着、被阔大的水波载沉载浮的恐怖经历。

那个时候,陈长生总会在不远处护着他,而此际,除却漫天大雪,他的身边再无一人。

一丝寒意渐渐自心底漫向全身。

我就要淹死了么?

吴承芳想着,出于求生的本能,越发用力地扑腾起来。

然而,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挣扎,都会加速身体的下沉,那勉强几次呼吸到的空气,亦在一次次的挣扎中化为虚无,而那些原本为他保暖、替他挡风的衣物,此时亦尽皆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冻着他、拉着他、扯着他,坠向那片无底的、幽沉的深渊。

恐惧如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紧紧将吴承芳抓住。

在夺命挣扎之中,他终是记起了一些最基本的自救之法,遂抬起冻僵的手指,想要解开脖子上的系扣,将斗篷先行褪下,以减轻些分量。

可是,他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事实上,不只是手,便连血液、骨髓乃至于腔子里的那口气,亦尽皆在这冰冷的水波里冻成了冰块,越是挣扎,便冻得越结实。

他再也不敢开口呼救,唯闭住气息,拼命舞动手脚,冀图通过那“哗啦”水响,惊动可能碰巧会路过河边的什么人。

这一刻,连他自己亦不曾意识到,他想象中可能会出现在河边的人里,并不包括陈长生。

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已然清晰地知晓,他的好哥哥,不会来了。

身体越来越重,长时间的闭气让吴承芳脑门发胀,胸口几乎炸裂,而夺命般的挣扎亦很快耗光了他所有力气,他手脚划动得越来越慢,五感亦逐渐模糊。

他半睁着眼睛,眼前是渐渐变高的水面,几片碎冰围着他打转儿,滩底的污泥被他翻搅上来,鼻端充溢着腥臭的河泥气息。

我快要死了么?

他模糊地想着,一瞬间,心尖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狠狠地扎了一下,痛得他全身都蜷缩了起来。

如同许多年前,他蜷缩在哥哥的怀里,眼睁睁看着他被野狗一口一口地咬死。

哥哥……

他不知道这是他心底之念,还是他已然喃喃唤了出来。

他只觉得,哥哥一定是生了他的气,气他不晓得帮忙,只知缩成一团在那里哭;气他没用,讨个饭都能被狗撵。

吴承芳的双眸无力地向下阖,随后,长长地、微弱地,吐出了喉咙深处最后的一口气。

那么,就拿这条命还了去罢。

他到底欠了他的哥哥,如今,这条命便还予了另一个“哥哥”,也便是是。

他隐隐约约地想着,意识逐渐陷入了混沌。

可是,就在那水波即将没过眼底的一瞬,他迷乱的视线里,忽地现出一个人影。

他不知那是不是幻觉。

而即便是幻觉,亦足以激发他求生的本能。

他下意识地蹬了几下水,身体勉强上浮了一分,眼睛也旋即张大。

于是他瞧见,河畔……似乎真的有人。

而就在此念生出的同时,另一个极不合宜的念头,忽又窜进脑海:

这人……好奇怪!

饶是呼吸渐弱、意识模糊,所有知觉都已渐远,河畔那个怪异的身影,还是让吴承芳有了一种近乎于惊讶的情绪。

在那一口长气将尽的瞬间,他瞧见那人影飞奔而来,又在稍远处停步,随后一把掀开外头氅衣,露出了腰里掖着的……

一个大脸盆?!

还是最大号的那种!

吴承芳简直都快要清醒过来了。

这人怎么这样奇怪?

干嘛随身带个大脸盆啊?

几乎就在此念浮起的瞬间,那人竟飞快取下脸盆,远远地冲着吴承芳比划了两下,然后,奋力一掷。

咚!

哗!

吴承芳眼前一黑、脑门一痛,旋即忽又一亮,而后,面门上便扑上来大片水花与碎冰。

一息之后,他便震惊地瞧见,他眼前的水面上,浮着一个大号的木脸盆。

“抓牢脸盆儿!”

红药粗着嗓门低吼了一声。

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一声喊,吴承芳亦一把抱住了脸盆。

这是溺水者挣扎时的本能反应,就算扔过来的是块石头,他也会一把抱住。

而一把抱紧脸盆的吴承芳,半个身子皆在这脸盆浮力的支撑下,脱离了冰冷的河面。

他费力地抬起头,乱发湿淋淋地落了满脸,他根本无暇去管,只张大了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清润而寒冷的空气,自鼻端直抵心肺,胸口的炸裂瞬间消弥,便连意识亦清醒了几分。

他战栗着向上攀爬着,几乎将全身的重量皆托在了这脸盆之上。

好在这脸盆足够大,虽有些打晃,到底还是将他半个身子都托住了。

吴承芳于是越发将脸盆抱得死紧。

这一刻他本能地意识到,有了这大脸盆儿,他至少还能再撑上一会儿。

有救了。

他看不清岸边之人,湿透的身体在风雪中亦几乎冻成冰棱,不过,他还是竭力保持清醒,不叫自己晕过去。

红药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注视着水面的吴承芳。

此时,他半个身子扒在脸盆上,口中呼出的微弱白气,在朔风与大雪中忽隐忽现。

还好,还没死!

红药大松了一口气。

方才吴承芳落水之初,她正在百余步开外,对方挣扎与呼救之声,她都听见了,只苦于离得略远,且她还带着个挺重的大脸盆,是以才拖到了现在。

所幸没误了大事,也不枉她一路紧赶慢赶,跑得肝肺五脏都快挪了位,到现在那心还在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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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错认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69章错认红药大口喘着粗气,心下还有几分得意。

不是她自夸,她的准头向来很不错,想当年在石榴街与人打架时,她扔过鞋、扔过枕头、扔过匾、扔过鞋……

嗯,主要还是扔鞋。

没办法,谁让她腿脚没那些熊孩子快呢?

说来,那些泼妇也忒不讲究,打个架还要扯上孩子当帮手,红药先吃过几次亏,后来学乖了,只要看到几大几小冲过来,她立马脱鞋就扔,先把小的给砸哭了,再对付大的。

总之,她的准头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如今看来,也算宝刀未老。

此外,那大脸盆也是她一早就看好了的,今日特地提前一个时辰出门,悄悄去金海桥西把这东西给偷了过来。

说起来,因有个内安乐堂在,那金海桥西寻常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也正因此,便有一些躲懒的杂役,将没用的物件往那地方乱扔,久而久之,便堆出一座垃圾山。

这脸盆便是红药在垃圾里捡的,为的便是隐藏身份。

就算事后有人来查,这么个没人要的东西,也查不到她乾清宫小管事头上。

心下这般想着,红药却也知此时不是感慨之时,当下手脚不停,转身就把腰上缠的麻绳往树上拴。

那这麻绳的另一头便系在大脸盆上,只消将这一头系在树上,红药便可以借树之力,把吴承芳给拉上岸。

朔风如刀,将雪片刮得格外坚硬,扑上面颊时,生疼生疼地,红药赤着的两手很快便冻得通红,寒意从四肢百骸往里钻,身上那几分热气须臾便化尽。

她没敢戴手套。

那东西又没分个五指,笨拙得紧,根本无法系牢绳索。

然而,没了手套护持,手指自然便要挨冻,此时僵硬得仿佛变成了旁人的,根本不听使。

不得以之下,红药只能用牙齿咬住一头,硬掰着两手去拧另一头,试图打好一个绳结。

而在做着这些的同时,她还要时常分神去看吴承芳。

吴承芳仍旧扒在木盆上,面色青得发紫,两眼紧闭,似是昏死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红药总觉着,他口鼻中的白息似是比方才更弱,几乎瞧不出。

她不由心头发急。

从吴承芳落水至今,已然过去了至少二、三十息,若换在春夏之季,倒也不算太久,只如今却正是数寒寒天,且今日这天气还极冷,更兼风疾雪紧,他长时间泡在那冰冷的河水里,就算不淹死,只怕也要冻死了。

此念一生,红药直急出一脑门儿的汗,两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动作反倒比方才更慢,一个绳结居然总也打不全。

待她好容易打好绳结,再戴上手套拉动绳索时,她绝望地发现,她拉不动。

她实在低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的重量,即便那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亦重得远超她的想象。

红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只将吴承芳连盆带人拉动了尺许远,而她已是两臂酸软,几乎抬都抬不起来。

不成。

照此情形,根本救不下吴承芳。

红药飞快停下动作,抬手便向衣襟处掏摸。

得找人帮忙,否则这人就要死了。

此时,吴承芳的身子耷拉着,口鼻间的呼吸越来越弱,若非天寒,他两臂已然被冻在了木盆边缘,只怕此时他又要重新滑入水中。

好在,这个瞬间,红药终于掏出了哨子,没命地吹了起来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哩。

尖锐的、连续的哨音,刺穿了重重飞雪、凛凛寒风,回荡在空阔的玉带河畔。

红药一口气用尽,方满头大汗地停下,转首四顾。

几乎与此同时,两道人影,鬼魅般地出现在疏林边缘。

红药晃眼瞧见,心头大骇,凝目看去,这才看清,那并非鬼魅,而是两个穿胖袄、戴金盔的男子。

金执卫?!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徐玠找来的帮手,竟是金执卫?!

他从哪里找的门道?

便在她惊疑不定之际,那二人已如闪电般飞掠至红药眼前,刹那间,四道锐利的视线,笔直地扫了过来。

红药忙侧身避过。

虽在脸上抹了好些煤灰,整张脸都黑麻麻地,可她听人说过,这些习武之人眼力甚好,她不想被他们看穿真身。

“老李,拉绳。”一道清朗声线陡然划过了耳畔。

即便在如此紧急的时刻,那声音仍旧有着一种难言的温和,如诉如念,如君子谦谦。

红药心头动了动。

这声音好生熟悉,似是不久前曾经听过。

“好嘞。”另一个粗豪语声随后响起。

红药再度眉梢一挑。

这声音居然也挺耳熟。

她低垂的乌漆抹黑的脸上,浮起了明显的讶色。

然而,尚未待她忆及这两个声音的来处,一只有力而又温暖的手便碰上了她的脑瓜顶:“这位小公公快走罢,此处交予我们便是。”

许是离得近,那声音愈加温和,仿似春夜里吹动帘幕的风,没来由地,叫人心头微暖。

红药的脑海中,恍惚现出一副干净的眉眼,一刹时,身畔大雪亦作了漫天月华。

萧将军。

她终于想起来了。

仲秋夜宴时,那个曾两度出现的年轻的金执卫首领,正时此刻说话之人,而那个“老李”,正是萧将军的手下。

原来是他们啊。

红药想道。

不知何故,心头竟是微松,仿佛认定了,这二人值得相信。

她管自想得入神,并未察觉掌中麻绳已被老李接过,而那个萧将军,则将她挡在了身后。

“小公公还请快些离开。”即便背对着红药,萧将军似乎也能知晓她并没走,遂又叮嘱了一句。

温和且低柔的语声,虽被老李发力时的呼喝声掩去大半,入耳时,犹自清晰。

红药终是醒过了神,侧首往周遭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位萧将军已然把她拉去了树后,而他自己则站在前头,将她的身形给遮去了。

再一息之后,那“小公公”三字,才算由耳入了心。

垂眸看了看身上的小太监服色,她不由浮起一个笑。

嗯,她果然应该是个“小公公”。

第170章 风寒(二合一)

红药微有些自得,半仰着脑袋,尽力抑制着面上的笑。

看起来,她的易容改装还是很成功的,这萧、李二人分明皆曾见过她,如今却把她错认为某个小太监。

此念一生,她不由心中大定,胆气亦见长,遂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从树后看出去,旋即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便只这数息功夫,吴承芳竟已然被拉上了岸,那个老李正将他背朝上放在一个大树桩上控水。

这人力气可真够大的,怕不是抵红药三个……不,五个……不,十个……亦远远有余。

红药一次次校正着对那李姓校尉力量的认知,复又好奇地打量了他两眼。

方才情形紧急,倒不曾端详其样貌,如今细观,便见这人虽被人叫做老李,实则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那露在外头的小臂堪比小儿腰身,再加上满面虬髯,十分威猛。

真是好个勇将。

虽气势上比那潘体乾差了些,却也极具英雄气概,话本子里那些勇冠三军的先锋官,怕也不过如此了。

红药心下极是佩服。

徐玠也真有本事,竟识得这样的勇将,难怪这么快就能把人救上来,只看其体格,便可知此人力量之巨。

这时,在老李那巨灵掌的连续暴击之下,吴承芳已是“哇哇”连声,吐出了好些河水,那青得发灰的眼皮子亦微微颤动着,似是将醒。

“小公公还请快走。”最后叮嘱了红药一句,萧将军便迈开大步走到老李二人身前,手里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一件厚斗篷,抖开了往吴承芳身上一披,将他全身裹住。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想必仍旧是徐玠提前吩咐的。

做完这些,那萧将军又顺手将地上的脸盆并麻绳收拢来,转身寻来一根树枝,小心划去雪地上红药的足迹。

见此情形,红药心下倒有几分触动。

不必说,这应该还是徐玠之功,他说定不叫她露出行迹,果然说到做到。更难得这位萧将军心细,一应都虑到了。

她凝下心神,再去打量吴承芳,却见他面色稍复,呼吸也均匀了好些,情知这人定是救得活了,不由心头放下一桩大事,一时倒觉浑身虚脱,半点力气都没有,忙扶着树站稳。

“多……多谢……两位……救……命之恩……”片刻之后,一阵极低的语声传来,断断续续,几被风雪拂散。

正是吴承芳的声音。

他醒了。

红药心头一喜,忙又按下情绪,不敢再迟疑,低头缩肩,学着那小太监走路的模样,以树木遮掩身形,趟着那河畔泥泞的雪地,一步一滑地走了。

吴承芳实则也不过是缓过了一口气,勉强说了那声谢语,便又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并未瞧见红药离开。

萧戟见状,眉心皱了皱,扒开他满脸湿发,细察其面色,复又以手探他额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得赶快找个地方给他换上干衣,他这额头火烫火烫的。”

再这样呆在野外,只怕这小太监便要染上风寒了。

语毕,不经意回首望了一眼,见树后那片乌青的衣角已然没了,眉头便又一松。

这位“小公公”才更要紧。

听得萧戟之语,李九牛二话不说,单膀一用力,便将吴承芳负在了后背,转问他:“头儿,去何处?”

“值房。”萧戟沉声道,单臂用力,提起大脸盆并麻绳,回头便走。

李九牛忙跟上,二人皆是脚程迅捷,很快便步出疏林。

待行至宫道时,李九牛扭脸瞧了瞧仍在昏迷的吴承芳,方转向萧戟问:“老大,那分明是个小姑娘,你作甚叫人家‘小公公’?”

他撇着大嘴,很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不是我老李挑眼,那小姑娘就把脸抹成个黑驴蛋儿,我也一眼就……”

“噤声。”萧戟打断了他,眸光扫过吴承芳青白的脸,低声道:“她的处境不比你我,错认才于她有益。”

李九牛瞪着大眼睛,将空余的那只手搔了搔头皮。

啥处境?啥有益?

这话啥意思?

完全搞不明白。

那就……就不明白呗。

他放下手,“嘿嘿”一笑

说起来,徐五和萧三这两个兄弟旁的都好,就是太喜欢打机锋,李九牛先还会猜上一猜,只是,猜了百八十回,就没一回猜对的,他后来便也学乖了,举凡听不明白的,一律回以三个字。

“我懂了。”李九牛威猛的大脸上,浮起一个“其实我一早就猜到了”的了然的笑,就好像他真的搞懂了。

虽然他那脑瓜子还是一团浆糊。

萧戟早知其斤两,却也不点破,只当他真懂了,启唇道了一声:“好。”

只此一语,再无他言。

李九牛倒打了个愣,一时间颇有些心痒难耐,恨不能扒开萧戟的脑壳索知答案。

只他也明白,再要问下去,那就真成笑话了,遂只得捺下心思,埋头向前。

风回雪舞、冻河冰澌,不消多时,玉带河两岸已是白茫茫一片,将一切痕迹尽覆于白霜之下,而他二人的身影亦渐行渐远,终被风雪掩去……

年关一过,红药便已满了十三岁,依照宫规,举凡这个年龄的宫女,是要重新再换一次名籍的。

是故,年初六那日,尚宫局便派了人来,替红药换了一副新的腰牌,并重新登记造册,还予了她一套银头面。

说起来,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凡年满十三岁的宫女,便有了被天子临幸的可能。

于是,临去之前,那女史冷冰冰打量了红药好几眼,淡声道:“以后好生当差,忠君效主。”

红药哼哼哈哈地应了,根本没当回事。

她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自是知晓,这所谓的“忠君效主”,莫说是她,便连那生得天仙一般的红杏,前世被人传得都快晋为嫔妃了,到头来不也还是一场空?

细想来,这也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实则却是绝不会发生的,究其原因,还在建昭帝身上。

原来,当年他尚未立太子之时,先帝曾幸过几位宫娥,巧的是,有一名宫女居然就此受了孕,又因生得甚美,遂被提至昭仪位份。

这原也没什么,先帝时并不只她一个宫女晋位的。

只是,这位底层爬上来的昭仪,野心却是不小,竟暗中勾结了几个嫔妃,妄图算计彼时还是皇后的李太后,更连带着要把建昭帝一同害死。

当然,她们的陷害最后都落了空,反倒尽皆身受杖刑而亡。

只是,自那以后,建昭帝便对宫女极为冷淡,总觉得她们不可信,平素亦不喜其近身服侍,而前世的建昭朝诸嫔妃,亦无一是从宫女提拔上去的,可见其执念之深。

至于红杏身上的那些传言,在重生的最初,红药还是信的,然而,经过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再加上最近她也时常动脑子,学着徐玠的法子,将前世今生结合起来看,她便觉着,只怕那所谓的“从宫女到宠妃”的传说,并当不得真。

至少在建昭朝,这种可能性是极其微小的。

以她在乾清宫亲眼所见,建昭帝对宫女的态度,实在堪称冷淡,便连红药这个被他亲自调派来的,亦根本近不得身,更遑论假以辞色了。

倒是那些内侍、小监,极得他的信重与宠爱,远的不说,吴承芳便是现成的例子。

如今,这位小吴公公可是越发地炙手可热,因他“不慎感染风寒”,病重卧床,建昭帝不仅不肯将他挪去外安乐堂,更有甚者,竟还请了好几名御医给他汇诊,这其中有一名御医因开的药方子过于凶烈,被陛下斥为“虎狼药”,当场便命其卷铺盖回老家种田去。

此事不知怎么传至朝堂上,便有不怕死的言官,也不顾这大节下的好日子,竟还专门上了道奏疏,拿着前朝几个昏君说嘴,最后还劝诫天子“勿因内误外”。

大过年地被人谏了,建昭帝倒也没生气,还将那言官请进乾清宫,和颜悦色地对他道:“御医乃是天家之医,说白了,朕的生死便系于彼手,难不成爱卿的意思是叫朕养着这些庸医,到头来再叫他们把朕给治死?”

这话直是诛心至极,那言官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建昭帝此时便又大展明君风采,不但未曾申斥这名言官,竟还赏了一盘金银并两名美姬,赞他是“朕的直臣”。

据说,从那以后,那言官的后宅就没安宁过,大妇与小妾乌眼鸡似地见面就斗,此是后话不提。

不过,仅就此事便可看出,吴承芳在天子的心里有多重要。

也正因此,红药对这所谓的换籍之事,亦是无可无不可,照旧过她清闲日子。

说来,吴承芳落水之事,似乎并无旁人知悉,红药猜不透建昭帝是否知情。其后不久,红药有一次听内侍闲聊,道是那被革了职的御医,最擅妇人科,原先一直给六宫嫔妃瞧病来着。

闻听此言,不知为什么,红药便想起了这些年来总是滑胎的各位娘娘们,总觉着,这里头怕还有别的因由。

除此之外,乾清宫并无大事,众目所瞩之处,仍旧是那位“生病”的小吴公公。

从岁末至正月,红药几乎不曾与他打过照面,只听说吴承芳一直在屋中静养,一应药食皆有专人服侍,吃穿用度亦皆有常若愚亲自过问,简直比主子还要金贵。

至于陈长生,红药却是见过他两次,只每回皆是匆匆一瞥,眼见得他去了吴承芳的住处,却不知其详情,亦不敢暗中查探。

她便旁敲侧击地向小宫女打听,倒是得来一些消息。

据说,陈长生每每探望吴承芳,那屋中皆会传来哭声,也不知是谁哭。而待他离开,吴承芳皆会送到门边,遥望他行远再行回屋,其态度之客气,一如他客气地对待每一个前来探望之人。

红药便有点迷惑。

依徐玠推测,吴承芳落水,泰半是陈长生在搞鬼,只是,吴承芳似是并不曾相疑,仍旧待他如初。

“嗐,你信他的鬼!这厮演戏呢,一个两个的,都是戏精。”月华如水、夜空澄静,徐玠那公鸭嗓子压低几分,听来倒也不曾煞去这上元良宵。

上元节当晚,红药与徐玠如期见了面,而当她问及此事时,徐玠便是如是回答的。

是夜,大雪初歇、微风拂面,是个难得晴朗的冬夜。

因皇城要放焰口,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聚在了城外,虽天气仍旧寒冷,那城里城外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端是热闹。

红药接到了徐玠托人带来的口信,于当日黄昏时分,乔装成一名杂役,随着一队送衣裳的浣衣局宫人,出了皇城。

衣裳与腰牌,皆是徐玠请老李偷偷送来的。

说起来,纵观大齐皇城各司,绝大多数皆在皇城之中,唯有浣衣局,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被搁置于城外。

红药猜测,这或许是因为于此处当差的,皆是年老或犯错的宫人,且差事又极苦,是以才将之单独放在了城外。

对于这个地方,红药的心情有点复杂。

前世时,湘妃病殁,宫人星散,她在皇城最后的落脚处,便在浣衣局。

那地方委实不算什么好去处,每天皆是水里来、水里去,春夏秋三季都好,唯有冬天,简直能把人的骨头都冻僵。

然而,差事虽苦到了极点,还令她落下了严重的风湿之症,可换个角度看,却又不能说全是坏处。

毕竟,那地方又苦又累,半点油水亦无,实在无甚可争的,大家皆不过捱日子罢了,倒也相安无事。

自然的,一些小的争抢也并非没有,不过,以红药彼时的道行,应付起来并不吃力,而更重要的是,她躲过了新帝登基的那场血洗,这才是最大的幸运。

徐玠亦知她这段过往,是以将约见之处便定在了浣衣局左近,那地方有几条背阴的巷弄,鲜有人往来,他二人说起话来却也方便。

第171章 甜糕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1章甜糕“那么,吴承芳演戏又是为何?既然陈长生要害他,他也知道了,以他如今的声势,把陈长生弄死都是容易的,何必还要装不知道呢?”听得徐玠所言,红药心底还是相信的,只不解陈、吴二人此举之意,便追问了一句。

说完了,她奋力咬下一大口枣泥饼,刹那间,满口细滑、枣香四溢,从唇齿至心底,皆是暖暖温温的甜香。

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真好吃啊。

自重生之后,她已经有许久没这样痛快地吃过甜食了,今日却是过足了瘾。

瞄一眼徐玠手中的提篮,红药直是满心期待。

不知那篮子里还装着什么好吃的?

会不会有蚕豆?

还是金丝蜜枣?咖喱牛肉干?刘氏肉脯?

即便嘴里塞满了甜糕,只想起这些美食,红药已是齿颊生津,“咕咚”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

徐玠拿眼尾余光扫她,面色不动,眼底却含了一丝笑。

小丫头给点儿好吃的就这样欢喜,当真好哄得紧。

方才见面时,他这心里还挺没底的,生怕她一见面就要抱怨救吴承芳之苦,到底那天风大雪寒、天气又冷,想必她救人救得不易,徐玠每思及此,总有几分愧疚。

若不是因了他,她也不会掺进这些事里去。

是故,他早早便打好了腹稿,只要红药一开口,便先拿枣泥糕给她甜甜嘴儿、甜甜心,接着便把那成百上千的好话往她面前丢,再服软叫她几声“好姐姐”,最后,奉上最厉害的杀手锏——话本子。

到时候,想必这位小顾管事便能消气了。

却不想,一块糖糕足矣。

真是太好打发了。

如此想着,徐玠心底竟有一线莫名地牵疼,软软地不着力,唇角的笑亦温软起来。

他悄悄摸了摸袖笼。

厚密软滑的织锦布料下,是一柄坚硬的玉筒,触之微有些硌手。

那几页话本子便卷在其中。

他相信,最后这话本子一出,红药必会欢喜得疯了。

按下这些杂念,又侧首忖度了片刻,徐玠方笑答红药道:“你也不想想,那吴承芳能从最苦的司设监一路混到乾清宫的,运道是其一,他那脑瓜子必定也绝笨不了,你说是不是?”

言至此,望一眼红药,微带几分夸赞地道:“不说别个,你想想你自个儿不也一样?虽则你一直谦辞自己笨,可是,你到底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一举一动超然于众,这才会有今日这般际遇。”

红药嘴巴嚼得飞快,也顾不上说话,只捧着那热乎乎的枣泥糕胡乱点头。

这一世她确实混得不赖,当然,这其中泰半是徐玠之功,且结果是好是坏,如今尚且不知,只她亦知晓,她自己亦在其中起到了一些作用。

若没了前世那番见识,她在乾清宫里如何站得稳?

那些小宫女、小内侍的伎俩,可是一点儿不少的,便来个差不多的老嬷嬷,短时间也未必能应付得了,红药却是三下五除二便立了威。

如今,她手下几个人都被弹压得死死的,再不敢搞东搞西。

果然的,能混到乾清宫这地方且立足极稳的,都不会太笨,她是这样,吴承芳想必亦如此。

徐玠此时又道:“老萧告诉我说,他们赶过去的时候,看到那河水中央飘着个雪人,过后吴承芳也含糊地说过,他是见那雪人立在河滩上,一时好奇想过去瞧瞧,却是不小心踩空落了水。我猜测,这雪人应该便是引他入局之物。”

雪人?

红药一下子停止咀嚼,眼睛亦张大了几分。

居然还有雪人么?

她怎么没瞧见?

欲待要问徐玠一声,再一转念,忽觉心虚。

她当时只顾盯着吴承芳看,过后见人救下来了,她便立时遁走,从头到尾,她都忘了这所谓的“死局”,是要有一个“引子”的。

她飞快低头咬了一口糕。

好险。

还好方才碰面后,她啥也没来得及说,逮着糖糕就开始猛吃,却也不曾露了怯。

徐玠对此毫无所觉,接着又道:“我认为,那个雪人很可能便与陈长生有关,而吴承芳明知此事,却还是佯作不知,那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机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说到此节,他讥诮地一笑,续道:“至于陈长生,我认为他的目的是要探出吴承芳的深浅。他很可能觉着,吴承芳逃过此劫,说不得背后有高人相助,因此他才会冒险数度前去探望,这是将身为饵,钓大鱼呢。”

徐玠眉眼微冷,敛住了话头。

红药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吃糕,心下巴不得徐玠再多说一会,把那雪人之事给混过去。

好在徐玠似是已然将此事忘了,并未再提及,只问红药:“陈长生和吴承芳走得这般近,他二人到底是怎生结识的,你打听到了么?”

红药心头大松,忙用力咽下糕点,说道:“我向花喜鹊私下打听过,那陈长生当年与吴承芳都在司设监当差,这陈长生心眼特别多,有时候分明他犯了错,挨罚的却是旁人,他过后再去嘘寒问暖。吴承芳那时候年纪小,约莫便是被他哄骗了,两个人私交应该不错。只那司设监与陈长生交好的小太监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倒也没显出他二人有多好。”

她停顿了片刻,又续:“后来,陈长生调去外安乐堂当差,恰好那时候吴承芳生病也被挪去了外安乐堂,陈长生便顺手关照了他几回,应该皆顺水人情,只吴承芳一直受欺负,只怕那时候他便当了真。”

她似是有些不屑,“嘁”了一声道:“花喜鹊偷偷告诉我,陈长生瞧着不吱声不吱气地,像是很老实的样子,实则他在外安乐堂、御用监并司设监却是人面极广,到处都有他的干亲。他还亲口向花喜鹊炫耀过,说他的干亲遍布皇城。照我看来,这人就是个奸滑之辈,到处认亲,也不知安着什么坏心思呢。”

语毕,低头咬了一口糕,语声含混地道:“这就些了。”

第172章 提篮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2章提篮徐玠闻言,垂眸沉吟不语。

他一度以为,陈长生是有意接近吴承芳的,如今看来,只怕有误。

陈长生四处交游,其用意昭然若揭,吴承芳不过是其网中的一条鱼罢了。

接下来的一路,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徐玠埋头沉思,红药则“嘁里咔嚓”地吃糕,幽幽巷弄之外,长天阔朗、明月高悬,喧嚣的人声被夜风拂来,听来亦如同梦呓。

小半刻后,厚厚一块枣泥糕已然尽落红药腹中,而他二人亦已自巷中穿出,来到了尚武坊。

这是离皇城最近的坊市之一,临着宽阔的城河,河畔垂柳依依,虽是冬季,那长长的柳枝拂过水面,水中明河共影、月轮如银,景色却是很美的。

因好些衙门设在此处,尚武坊外的皇城城墙便比旁处更高出一截,颇为遮挡视线,并非观赏焰口的好所在,是故,这坊市离皇城虽近,却反不及另几处热闹。

“咱们便在河边走走罢,那里人少,说话也不怕人听见。”徐玠提议道,又举了举手中提篮,笑得一脸神秘:“我带了好家伙来。”

红药的眼睛登时亮了。

是好吃的么?

虽然肚子有点饱,但是,几块肉脯还是装得下的。

她藏在袖中的手碰了碰肚皮,心里一阵美滋滋,面上却维系着矜持的笑,轻轻点了点头:“嗯,那就去走走,等会放焰口的时候,有一些能飞得很高的,那河边也能瞧见。”

前世时,皇城也放过两次焰口,皆是在元光朝时,红药倒也颇识其门道。

二人便沿着坊市大街,徐徐漫步。

正月的天气,夜风犹冷,行不出数步,红药便觉面寒,遂将两手向颊边握着,不经意转眸间,忽见身后多出两道人影。

她吓了一跳,正想提醒徐玠,未料徐玠却抢先低声道:“是我找来的护卫。咱们两个穿得这样,若是单独在街面儿上,只怕被贼人盯上。”

红药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去,目之所及,是一领华贵的狐裘。

方才二人甫一见面,徐玠便把这衣裳给她披上了,只彼时她眼睛里只瞧得见枣泥糕,哪里还能看得见旁的。

就连徐玠这个人,她当时都只是拿余光瞥了一眼。

念及此,她又转望徐玠,见对方亦是一身锦袍,帽子正中的明珠光泽莹润,只这一粒珠子,便已然价值不菲,更兼这位徐五爷容颜俊美、丰神如玉,瞧在贼人眼中,可不就是肥羊么?

莫说是他,便是红药自己,亦是生得细皮嫩肉的,即便著着男装,亦是一副“我有钱快来打劫我”的模样。

确实该有人护卫。

如此一想,红药心下大是服气,只觉徐玠深谋远虑,比自己周到多了,便回头看了看。

那两名侍卫膀大腰圆,满脸凶悍之气,街面上本就行人不多,这两个在他们身后一站,方圆二十步之内,诸人退避。

“放心罢,暗处还有好几个呢,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安心说话就是。”徐玠振了振袖,一脸地若无其事。

他所为乃是大事,随扈侍卫必不可少,那隐于暗处的二人,便是他收买的高手。

至于身后这两个,则是他爹给的,究其根由……

徐玠撇了撇嘴。

不过是家里那些鸡毛烂事,他真是想都懒得想。

思忖间,一行人已然来到了河畔,此处比街面还要清静,周遭不见行人,唯树影重叠,纵使明月当空,有些地方仍旧挺黑的。

若是红药一人,她绝不敢往这里来。

下意识地往徐玠身边靠了靠,红药一面游目四顾,一面轻声问:“那什么……吴承芳那里,接下来还要我做些什么?”

“什么也别做了,只安心当你的差就是。”徐玠回以同样的低语。

“哗啦啦”,水岸风来,清响阵阵,那枯瘦的柳枝高低起伏着,他的声音亦似沾染了水意,听来格外清润。

红药先点了点头,忽又觉不对,讶然看向徐玠:“什么都不必做么?我其实还可以……”

“你真的什么都不必做,护好了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徐玠打断了她,语气加重了些,面色亦肃然:“陈长生如今正在试探,很可能他还埋下了其他人手,你稍有动作必会被发现。”

言至此,目注红药,神情凝重:“花喜鹊当真信得过么?”

红药立时点头,语声极轻地道:“信得过。前世陈长生看她美貌,想和她结对食,她不肯,后来陈长生得势,她就干脆抹了脖子。”

说这些时,她的面上含了一丝戚色。

花喜鹊一生为美貌所累,究其原因,还是那些觊觎她的人最可恨。

徐玠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似是在望月,然眉眼间却不见赏景的悠然,反倒锁着一分忧虑:“既然这人可信,那也就罢了。若依我之意,如今你最好还是离六宫远些,只一时间又不能挪动你,动作一大,他们很可能就盯上来,却是不好甩脱的。”

红药被他说得有些胆寒,只觉那周遭的黑暗中似是藏着什么,那颤动的柳条也像是妖怪的爪牙,看着就瘆人。

她忍不住抱紧了胳膊,开口时,声音里也有了一丝颤抖:“那……那我就老实呆着,什么也不做,就……就当差。”

“嗯,你只安心当你的差,旁的一概别管,我来安排。”徐玠的声音很沉,在这夜色中听来,竟也有几分温暖人心之意。

红药心下稍安,正待再言,忽见徐玠将提篮一举,侧眸笑道:“罢了,一说话就把它给忘了。”

说着便掀开上头厚厚的毡布,低笑道:“小家伙怕也要醒了,都睡了快半个时辰了。”

红药一头雾水。

不是说带了吃的么?

吃的也能睡觉?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徐玠已然将那厚毡布掀开,露出了篮中的物事。

此时,他二人恰自行至一处空地,稀疏的柳梢间,一轮飞镜如洗,洒下遍地清华,将二人映得须眉毕现。

红药终是看清,那篮中竟是毛绒绒的一团橙色,

原来是丸砸!

第173章 黑影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3章黑影“哟,你怎么把它带来了?”红药直是又惊又喜,眼睛都笑弯了,顺手便将提篮接了过来。

岂料,提篮入手居然颇沉,压得她手腕向下一坠,险一险便没提动。

她惊“咦”了一声,忙两手合抱起篮子,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丸砸,口中问徐玠:“它怎生这样沉法?这也没过几个月吧。”

纵使猫儿长得都挺快,这丸砸却也太重了些,再细瞧,那毛团子早非此前所见的小小一团,而是将整个提篮都给撑满了,且还有继续向外膨胀之势。

这还是半大小猫儿么?

都快赶上球球一岁时候的体格了。

“肥呗。”徐玠笑嘻嘻地将篮子又接了过去,向地上一放:“我提着都压手,何况你?还是搁这儿罢。”

红药这时什么都忘了,眼里心里只有那小……不,大毛球,闻言笑应了一声,亦自蹲在篮边,细细向其中打量。

数月未见,丸砸足扩出去两圈有余,此时正翻着白肚皮、缩着白脚脚睡觉,鼻头与嘴巴皆是粉红的,细细地打着鼾。

再细瞧,它脖子上还拴着个红缎编的绳儿,绳子当中系着一枚水滴状的碧绿色物件,晶莹剔透地,似翠似玉,又似水晶。

“这是我在玻璃工坊找人定制的,你瞧瞧,我叫他们画了个小丸砸在这坠子里头呢,迎光就能瞧见。”徐玠献宝似地将那坠子解下,予了红药。

红药信手接过,迎着月光细瞧,果见那绿玻璃里头画着一只小丸砸,橘色的背毛、雪白的肚皮与四脚、大大的翠绿的眼睛,连那微有些下垂的眼角都画出来了,真真是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样。

“真漂亮。”红药直瞧得目眩神迷,将那坠子翻来覆去地看着。

这一刻,他们都没发现,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两名侍卫,俱是双目大张,一脸愕然。

这宝贝坠子,他家五爷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了那个挺俊俏的小公子?

这么大方的?

须知,就在正月初五那晚,蓬莱县主因见这坠子有趣,便开口向徐玠讨要,徐玠当时可是一口回绝了。

这也就罢了,这位五爷回绝之后,居然又冷冰冰地说出一番话来,把个县主比得跟讨饭叫花子也似,骂得那个难听,直把县主气得当场大哭,转脸便闹到了王妃跟前。

王妃自是心疼自个嫡亲的闺女,便命人把徐玠叫来好一通训斥,未料这位五爷当真好口齿,王妃骂一句,他就立时还上一句,竟是没一句让盖口的,还句句堵心堵肺,好悬没把王妃给气得厥过去,嚷嚷着要请家法,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好是王爷及时回转,又是骂又是哄地,才算把事情给抹平了。

自那日起,府里便再没一日安生,王世子并二爷因要给母亲妹妹出气,处处找徐玠的茬,两下里要么斗嘴、要么拿着学问比试,有一次还险些动了手,幸得三爷并四爷都在,好说歹劝地,总算没让他们真打起来。

如此情形下,影梅斋与上房之间的关系,自是剑拔驽张,见了面不是吵就是骂。

主子们既然不对付,底下的人自也逃不掉,小厮打架、丫鬟骂街,震日里火星子乱蹦,从年初五至今,府里上上下下战火纷飞,据说王妃还动用了手头的侍卫,要寻机给徐玠找麻烦,王爷怕闹出事来,只得挑了两个功夫最好的护卫来,护着这位祖宗。

而后,便到了今晚。

按理说,上元节乃是正月里最后一个大节气,依照从前的规制,阖府大小皆要于今夜进宫领宴,更兼今年宫里还要放焰口,这热闹自少不得东平郡王府一家老小,换在从前,徐玠这等贱生子亦是有份入宫的。

只王妃这回却是气得狠了,死也不肯让徐玠进宫,只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这大节下地,王爷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只得退了一步,带同王妃、王世子、二爷并县主进宫领宴,庶出的几位爷并姑娘则是一个没带。

据说,四姑娘今儿一早便跑到影梅斋,又是哭又是闹,骂徐玠“带累兄弟姐妹”,那动静大得险些没拆了房顶,所幸徐玠当时没在,院子里只一个老苍头守门,四姑娘闹了半天也没见着正主,只得怏怏而去,回屋就病倒了,王妃还叫请了大夫来看诊,瞧着倒是待四姑娘更亲厚了些。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眼前这稀罕坠子。

可此刻,这个为了枚坠子就跟上房闹翻了的五爷,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这东西给了个小公子?!

难道……

莫非……

两名侍卫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俱皆从对方的视线中,看出了那么一点意味深长。

随后,各自收回了视线。

罢,罢,年轻人嘛,图个新鲜,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别误了传宗接代就成。

于是,二人重又神情肃杀、一本正经,双双扶剑立于那树影之下,瞧来倒像两尊门神。

红药与徐玠自不知他二人所思,此际一个拿着玻璃坠子瞧,另一个就瞧着那看坠子的人,俱是面含浅笑。

正在这个当儿,蓦地前方传来“嚓”地一响,似是树枝断裂,又仿佛有什么人踩到了枯叶。

“何人?”一名侍卫立时提声喝问。

话音未落,“呛啷”、“呛啷”两声,长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光映着月华,看得人胆寒。

红药心头在骇,尚未想明出了何事,眼前已是一花,却是那两名侍卫纵身而来,将她与徐玠护在了身后。

“去个人瞧瞧。”徐玠肃容吩咐道,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前踏了两步,挡在了红药身前。

他耳力很好,已然听出那声音是从前方树影最浓处传来的。

此刻虽月光明洁,却终不及灯火来得亮,且他为着不叫红药被人瞧破女儿身,也特意没点上灯笼,是故,那银纱之下、清光之间,一切皆是影影绰绰地,只隐约可见彼处乱草丛生,似乎还有几块大石头,也不知是人工堆叠之景,还是野外生就的。

第174章 民女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4章民女“是,主子。”听得徐玠吩咐,左首那侍卫肃应一声,提剑弓步,缓缓向前走去。

徐玠负手而立,借着身体遮掩,不动声色地向着黑暗中的某处打了个手势,末了,食指一竖,指了指身后。

跟来的这两个王府侍卫武技都很不错,不过,他带来的那两个,才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只是,此时情形未明,徐玠并不想过早暴露实力,遂打手势让那两人暗中护卫,而最后的那一指,是让他们分出一人来,专门保护红药。

红药根本就没瞧见徐玠的小动作。

她早已吓得唇青面白,齿关咬得死紧,手脚都软了,想要朝后躲一躲,偏双足像钉在了地上,半点挪动不得。

此刻,那暗影中正传来一阵阵的窸窣之声,似有成群的老鼠到处乱窜,又仿佛蛇行贴地时搅过碎叶泥土的声音。

红药浑身汗毛直竖,一把便抱住了提篮,似欲籍此给自己壮胆。

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那片杂草这时亦起伏得格外厉害,黑黢黢地,一耸一落,晃眼瞧着,就跟活过来一般。

红药一颗心突突乱跳,两眼紧闭,不敢再看。

可是,片刻后,她却又将眸子睁开一条细缝,乍着胆子去瞧。

怕是真怕。

好奇却也是真好奇。

当此际,那侍卫一面向前迫近,一面沉声低喝:“兀那狗贼,不必藏头露尾,我看见你了。”

这也不过寻常使诈之语,红药这会子倒想明白了,再看徐玠与另一名侍卫皆挡在前头,她终是心头稍安。

到底她并非独自一人,这让她多少得到些宽慰。

而再细想,所谓“贼子”,必定是人而非鬼怪。

这就好。

只要是人,红药倒是不太怕的。

想她也是和红菱同过屋的人,装神弄鬼之人,她早就习惯了。

红药悄悄给自己打气。

可谁想,那草棵里忽又“嚓啦”一响,好巧不巧地,红药的手正自落下,恰抚着一团毛绒绒的物事。

娘呀这是啥?

红药猛可里打了个哆嗦,一声尖叫险些便要破出喉咙。

所幸她那脑瓜子这时候倒灵便起来,灵光一闪,便记起那毛绒绒的物事不是别个,正是小肥猫丸砸。

低头一瞧,丸砸雪白的四脚蜷在肚皮上,睡得正香呢。

真是自个儿吓自个儿。

红药有点讪讪地,所幸并无人瞧见。

轻轻摸了摸丸砸温暖的小身子,她终是凝下了神,只冷汗却还是涔涔而下,后心像爬满了冰冷的小蛇,有心闭目不瞧,可又忍不住要从眼缝儿里往外看。

那侍卫此时已行至杂草边缘,再不多言,提剑便刺。

便在那剑尖离着杂草寸许之际,草丛中忽地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军爷饶……饶命。”

细弱而柔软的语声,带了几分娇糯。

竟是个女子!

红药登时心头一定,胆气陡生。

原来真的是人,还是个女人。

这有甚可怕?

能比红菱还吓人么?

只消不是鬼,什么都好讲。

“滚出来!”听得是女子声音,那侍卫却是毫不放松,身上杀气反倒比方更浓,掌中长剑寒光湛湛,直指声音来处。

“奴……民女……奴家这就出来。”那女子颤声说道,随后,草丛抖动分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四肢着地,慢慢地爬了出来。

虽光线幽暗,从红药的位置,亦能隐约瞧见那女子战栗的发丝,其身上衣物亦因颤抖而不停地晃动。

看起来,她才是最怕的那一个。

而当那女子终于现身于月光之下时,看着那地面上清晰的人影,红药绷紧的心弦,总算完全松泛了下来,两腿一软,“噗嗵”一声跌坐在地。

真是要吓死了。

她抬起手来想要拭汗,这才发觉,她居然一直死死抱着提篮。

那提篮分量可不轻,这一回神,红药才惊觉胳膊都酸了,忙将篮子放下,掏出帕子来在脸上擦着。

丸砸兀自睡得香甜,白肚皮一起一伏地,这样大的动静,也根本就没惊醒它。

望向它傻乎乎毛脸,红药不由失笑。

这家伙往后定是只大懒猫,又肥又贪睡,怕是球球也远远不及。

因被丸砸引去了心思,她一时间倒没听见那女子说了些什么,待凝目看去时,便见徐玠已然去到了那女子身侧,而那提剑的侍卫在旁侍立着,一脸地戒备,手中长剑始终不离那女子要害,至于余下那名侍卫,则一直牢牢护在红药身前。

“……奴家一时不察,被……被歹人抓到此处,正……正是怕得很,幸得恩公……恩公现身,惊走了歹人,救了奴家一命。”

那女子口齿倒也清楚,除声音颤抖这外,话还是说得很顺的。

只那,那纤弱的语声,听来总有几分怪异。

红药心头微动。

不知何故,这声音,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之前曾经听过么?

她微蹙眉心,忖度数息后,遂一步一挪地向前几步,贴在那侍卫高大的身形之后蹲下,慢慢探出半个脑袋,仔细打量着那个女子。

月色如银,正照见那女子的上半张脸,上头布满了黑灰,又被泪水冲出了两道的沟渠,现出了本来的眉眼。

均净而细白的肌肤,秀眉杏眼,似曾相识。

居然是红衣?!

红药瞳孔骤缩,飞快闪回侍卫身后,一时间心跳如鼓。

红衣怎么跑到皇城外头来了?

说起来,红药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

犹记冷香阁中,为抢占去仁寿宫的那个名额,红衣设局让红药摔伤了脚,如愿与红柳搭了班儿。

其后不久,她便在仁寿宫大晨定之日被临时挑去行宫伴驾,自此后,二人便再也不曾谋面。

红药知道她如今在钟粹宫当差,上头的主子正是宁妃娘娘,不过,红药数度去钟粹宫给宁妃送东西,都没见着她的人。

想必等级太低,到不得主子跟前。

一如前世。

或许,这一世的红衣,亦会如上辈子那般,死于非命。

偶尔思及故人时,红药曾如此想过。

可她却再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与红衣重逢。

第175章 罪名

红衣来护城河作甚?

红药百思不得其解。

今晚放焰口,除周皇后因病不能参加外,包括宁妃在内的六宫各主子,可是无一缺席的。

此刻眼瞧着时辰将至,这焰口马上就要放起来了,红衣不说在望海楼服侍她的主子看焰口,竟还私自出了皇城?

为何?

这念头只在脑中打了个转儿,红药忽又一凛。

慢着。

前世之时,红衣是何时死的?

好像……大约……就在上元节前后……吧?

红药拧着眉心,苦苦思索前世诸事。

然而,这急切之间,且又是事隔多年,她一时也根本想不起红衣身死的具体日子。

唯有一事可以肯定:红衣是死在宫外的。

红药并不知她死在了宫外何处,只听说她的尸身最后被扔进了外安乐堂焚烧炉。

宫规有制,凡犯下重罪的宫人、或得了传人之病的死者,皆要进焚烧炉烧掉,骨灰扔去乱葬岗。

彼时,钟粹宫上报的名目便是“三等贱役、私出皇城”。

这个“三等贱役”,便是说的红衣。

她在钟粹宫始终没混上去,到死也只是个三等宫女,且,死时已然犯下了重罪。

就算她没死在宫外,被抓回皇城后,等待着红衣的,亦仍旧只有尸骨无存这一条路。

念及此,红药莫名一阵心慌,颦眉细思片刻,到底理出了一点头绪,忙轻轻拉了拉身前侍卫的衣袖,用极小的声音道:“快点叫你家主子回来。”

一面说话,她一面心中后怕。

幸得她方才一直粗着嗓子说话,又改换了形貌,否则就要败露于红衣跟前了。

而即便如此,她亦断不敢再现身,一语说罢,便立时回至原处,抱起提篮往后退了十来步,将身形完全隐在了一片树阴之下。

那侍卫很快便去了前头传话,而当徐玠回首时,月华之下,已然没有了红药与丸砸。

“我在这里。”远处暗影中,传来模糊的一语,粗嘎难听,正是红药故意伪装出的声音。

竟是连人带猫都藏了起来?!

徐玠面无异色,一颗心却跳了几跳。

从方才起他就觉着,这所谓的“出来看焰口与家人走散,被歹人掳走”的“民女”,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如今再看红药的反应,徐玠推测,这位“民女”怕是与皇城脱不开关系。

“就来。”他从容应了一声,带着那传话的侍卫徐步往回走,锦袍在夜风中翻卷着,自有一种翩然出尘的意味。

红衣半垂首,眼尾余光搭一角那锦灿灿的袍袖,既惶惑、又害怕。

她本是出来买春饼的。

听说,宁妃娘娘最喜食“十里居”的春饼,每回吃着,皆会心情大好。

只可惜,那“十里居”不仅远离皇城,且饼价高昂,尚膳监并尚食局很少去彼处采买,偶尔购得一回,亦要从太后娘娘起往下分,到得宁妃娘娘手里的,也不过一、两块罢了,根本不够吃的。

红衣便想着,若是趁着上元节宫禁不严,去宫外购得一套春饼回来,宁妃娘娘那里,许是便会瞧她顺眼些了罢。

彼时,她是颇有些无奈的。

她知道,娘娘有些忌着她。

虽然从进钟粹宫之日起,她薛红衣便立意要成为宁妃娘娘最忠心的婢仆,可是,她连娘娘的面儿都难得一见,更遑论示以忠诚、投效其麾下了。

她就是一个打杂的三等宫人,平素都在外头呆着,娘娘起行坐卧,根本就用不到她。

每思及此,红衣便很懊恼。

她原先认的那个干亲,倒也有几分手段,提前便知道了行宫之事,让她寻机讨了这巧宗去。

只谁也没想到,行宫居然走了水,她那干亲也被烧死了,伴驾的宫人更是大部分都留在了行宫,再无入皇城之机。

那个死水一样的地方,红衣不想呆。

她想要往上爬,且也自信能爬得更高,而彼时她唯一的机会,便是邓寿容。

于是,她便拿着那一点把柄,求到了邓寿容的跟前。

事实上,那所谓的把柄,多半都是红衣胡乱猜的,包括红柳的死,也是她灵机一动随口说了几句,实则她根本不知情,不过是凭着些捕风捉影的迹象添油加酱罢了。

不想,邓寿容倒真被她说动了,居然当真调她进了钟粹宫。

红衣自是喜出望外,而自进了钟粹宫后,她便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搏得邓寿容的信任。

她想着,既然她握着对方的“把柄”,所求者又不过是一个晋身步,则对方瞧在她口风紧、忠心为主的份上,无论如何也要重用才是。

孰料邓寿容始终不冷不热地,宁妃娘娘更像是听都没听过她,就算偶尔见一回,娘娘的眼神也极淡,仿似目中所见并非活人,而是个没用的物件。

红衣于是越发不甘。

她都已然踏进了那富贵至极的地方了,总不能一事不成,空手入宝山而回吧?

那还不如留在行宫等死呢。

因此之故,她才偷偷地出了宫,想要赌上一回,拿着那“十里居”的春饼,好歹在娘娘跟前露出脸儿。

可她万没料到,离了皇城没多远,她便在浣衣局附近的那条细巷里,挨了重重一记,当下不省人事。

而待她清醒过来时,她已被人捆住手脚、蒙了双眼,口中亦塞满了破布头,连呼吸都极困难。

她情知不好,刚想要挣扎一二,那两脚被离了地,随后便被人装进了一只大麻袋里。

虽目不能视物,那种被人头下脚上倒负于背,一路颠簸的感觉,她还是能够感知到的。

接下来的情形,红衣便有点记不太清。

她一路上头晕眼花,时昏时醒,根本不知时辰几何,亦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那人背着她走了多远。

等到她被憋出的眼泪呛醒,终是恢复神智之时,她的耳畔,是“哗啦啦”不息的水声,掠过面颊的风里,亦夹着几星水气。

她猜测自己是被人带到了河边,且周遭必定烟稀少,而接下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心里亦隐隐有了数。

第176章 自怨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6章自怨红衣很怕。

比行宫走水那晚眼看着大火冲天时还要怕。

可她又清楚地知晓,怕,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于她此刻处境,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而还可能加速某些事情的到来。

而人一旦死了,便连怕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倾听四周动静,试图猜出她所处之地。

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她唯一的收获,便是从身旁的脚步声中听出,掳她之人共计有二,那脚步沉重、呼吸粗烛之人,乃是男子,此前将红衣负于麻袋之中的,便是他。

而另一人则步履轻盈,身带香皂气息,偶尔动作间,会传来一阵红衣听惯了的、轻细的金属碰撞之声,那是耳珰或镯子发出的声响。

这个人,应是个年轻的女子,听其呼吸的声气,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红衣最后得出如上判断。

却也仅此而已。

这对男女从头到尾无一句交谈,而每当红药稍有异动,后背便会挨上重重一棍。

两次之后,她便放弃了挣扎。

她知道她活不了了。

她甚而也知道,是谁不想让她活命。

她更清楚地知晓,这一切,须怨不得旁人。

归根结蒂,还是她自己太笨,着了人家的道儿。那样明显的谎话,她竟还信以为真。

她早就该想清楚,那六宫繁华之下,必定掩埋着无数尸骨。

可笑她,做着着一步登高的美梦,一头便栽进了这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

想通这些之后,红衣只觉无限悲凉。

自寻死路,说的便是她。

而除了听天由命,彼时的她,已然再无别路可选。

但愿能死得痛快点。

这是红衣彼时唯一的念想。

那对男女显然另有计划,并未急于处置她,来到水边后不久,那男子便独自离开了,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只留下那女子看守。

许是目不能视物之故,红衣觉得,那时间竟是过得格外地慢,她好容易聚起的那些许勇气,亦被恐惧一点一点地吞噬。

就仿佛头悬钢刀,那一刀随时会斩下,却又迟迟不动。

那种煎熬,几乎将红衣逼疯。

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前方忽地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仿佛有好些人正往这里走,且那足音之中,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

有人来了!

那个瞬间,已然处在疯狂边缘的红衣,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竟是不要命地挣扎了起来。

哪怕被人一刀杀了,也好过这无穷无尽的等待。

那一刻,她已然抱了必死的念头。

然而,她的身边忽然便空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那女子仓惶的脚步声,眨眼便在远处。

竟是顾不得杀她,自己逃了?!

红衣喜极而泣。

随后,她的耳畔便响起了纶音般的一声断喝。

“何人?”

这暴雷般的一吼,让红衣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拼命挣扎着,力求让人听见这里的动静。

也不知是不是看守她的女子松懈,又或是捆的时辰太久,加诸于身的束缚已然不似初时紧迫,在红衣搏命般的挣扎下,蒙眼布率先掉落,而后绳索渐松,令红衣挣出手来,拿掉了塞口之布,抢在那剑尖刺来之前,发出了声音。

她从不知晓,自己原来竟也有这样的胆气。

那剑尖分明离着心口不过尺许,而她竟没觉着怕。

唯觉庆幸。

直到爬出草丛,沐着清冷月华,那华服公子徐步而来时,冷汗方混着泪水,“刷”地一下淌了满脸。

她想要放声大哭,又想纵情大笑,然而喉头却拥塞发紧,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着,手腕上磨出的血滴下来,掌心一片湿滑。

身体上的痛楚如一阵飓风,将那些激烈得仿佛难以控制的情绪,席卷一空。

于是,大笑与大哭,尽皆戛然而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又颤抖地,诉说着临时现编的一番话。

虽然拙劣,条理却清晰,且亦不能说是不可信。

毕竟,每年上元节时,总会出那么一两起走失之事,未入宫前,她邻家的一个小男孩,便是在上元节灯会时走丢了,从此再无消息。

这是红衣急切间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由头。

那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未著宫装。

因是偷潜出宫,她找了个僻静地方换了一身布衣,连头发都重新梳了,以“民女”自称,并无破绽。

那美少年认真听着她的话,眉眼间不见疑色。

红衣忽然有点想笑。

在最该紧张惊恐之时,那笑意却在面皮下不停颤动,迫得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抑住这不合时宜的情绪。

“原来我这么有急智。”

她想道。

并未觉出得意,反涌出几分苦涩。

她自己都不知这些谎话从何而来。

它们自然而然地出现,又自然而然地被她宣之于口,而她的心里,竟无一丝惶然。

就仿佛之前那巨大的恐惧,其实不过是个虚无的气泡,轻轻一吹,便“啪”地一声碎裂。

红衣低下了头。

她此刻的模样一定很古怪,万不能叫人瞧出来。

而在这样做着时,她脑中则飞快地盘算,针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形,捏造出相应的谎言。

从前的她……不,应该是一个时辰之前的她,还没有这样的急智。

可是,谁教她险些便被人弄死了呢?

任是谁,经了这样一回,总会有些改变的罢。

一如此刻的她。

红衣勾着唇,心中反复思量着,而待神情稍复,便又悄然举眸,望向那锦衣美少年消失的方向。

方才的她一心只想活命,根本不曾瞧清来人,只恍惚看见,这华服公子与提剑侍卫的背后,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瞧来亦是侍卫,而另一人,则只闻其声、未见其貌。

入目处,唯一身显眼的华丽狐裘。

许是哪个贵人家的哥儿罢。

红衣轻飘飘地想着。

这京里贵人多,说出去有名号的成百上千,听说,这些哥儿因自小娇贵,好些比女孩子胆儿还小呢。

藏起来的那一个,或许便是如此。

红衣的思绪有些拢不住,出神地盯着地面。

然而,她很快便又敛下了心思。

华服少年回来了。

第177章 烟花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7章烟花月光亮得如同一层银纱,铺散在来人身上,那袍角金线缠就一卷卷云絮,行动处,浮光掠影一般。

红衣双目微眄,悄然打量着那袍袖飞云的身影。

俊丽少年、风度韶秀,那眉眼是很好看的。

可是,红衣并瞧不见这些。

她只瞧见,在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悬着一个将及而未及的笑,月光拢上来,一时消隐、一时忽现。

瞧不出端倪,亦揣度不出意味。

红衣的心,便一丝一丝地凉下去。

那一番说辞,实则漏洞颇多,她自己亦知晓,方才那片刻之间,她便已然想好了另一番话填补。

然而,此际看着少年那张昳丽而又平淡的脸,她倏然便生出一个念头:

她骗不过他。

他其实什么都看穿了。

可是,他是怎么瞧出来的呢?

红衣不明白。

分明对方也就比她大了一两岁,然随着那他渐渐走近,那压迫感亦随之而生,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周遭的空气似亦变得冰冷。

红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低了头,再不敢看。

“你家住何处?”美少年开了口。

不甚动听的音线,让人想起呱噪的鸭子。

而奇异的是,随着这话音,那无形中形成的威压,竟自缓解了几分。

红衣心头一阵窃喜。

她知道,他不会追究了。

明知她说的是假,却不愿或不屑于拆穿。

若换作从前,她约摸会觉得失落,觉出一种被轻视的耻辱。

可是,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她那心气忽然就平了。

轻屑便轻屑,只要如了她的愿便好。

轻轻呼出一口气,红衣伏低身形,恭谨而又谦卑地,说出了早就想好的回答:

“回爷的话,奴家住在城外小牛村,今儿和家人进城看焰口,晚上便住在客栈。因城里人多,爹爹怕大家走散了,便提前约好了,若是找不见家人,便到那平安坊的牌坊下碰头。方才奴因贪看花灯,离了家人,这才便贼人掳去,幸好碰见了爷。”

语声落地,她将头触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脑门瞬间一阵钝痛。

再抬头时,她的额角飞快肿起一个包,再加个面上满是黑灰,越发将容色掩去了几分。

她在宫里听人说过,那小牛村离城很远,想这有钱公子也不会有那闲功夫送她回去,再者说,她又不过一介“村姑”,此刻更是形容狼狈,估摸着这少年也瞧她不上。

有这两重因由,加之对方本就不愿深究,想来会早早把她打发走。

“原来如此。”少年说道,语中果然有几分不耐:“那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平安坊,你自去与你家人碰头去罢。”

这话正中红衣下怀,她直是大喜过望,忙再度叩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民女……”

“得了得了,不过随手的事儿,至于那几个贼人,爷又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可没那功夫帮你抓人去。”

少年似是一句话都不想多听,不耐烦地打断了红衣,旋即又吩咐:“那谁,你走一遭吧,快去快回。”

“是。”一个声音立时应道,就在红衣身畔,显是方才提剑而来的那个侍卫。

红衣如蒙大赦,再谢几声,便在那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

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徐玠眸光微闪,唇边浮起一个讥诮的笑。

“嘭”,一声爆响,陡然惊破水中月影,脚下的地面亦似晃了晃。

徐玠举首望去。

城墙的边沿处,正亮起一重微红的浮光。

“放焰口了!”街市传来孩子的欢呼,奔走的行人汇作一小股人潮,匆匆向着坊外涌去。

“嘭”,又是一声巨响,玉宇澄空、月上东山,那艳丽缤纷的光重重叠叠,半空里绽放着,仿似一朵朵乍开即谢的花。

“这一个倒挺漂亮的。”望海楼三层的一处角落里,宁妃仰首望天,被烟花映红的面颊上,是一个须臾而逝的甜笑。

邓寿容躬立在侧,并未去看烟花,只警觉地往四下瞧。

六角宫灯投射出明亮的光线,整个三层除一个管灯烛的老嬷嬷外,再无旁人。

此刻,那老嬷嬷正守在楼梯当口,一手缩在袖中抚弄着。

邓寿容淡淡一笑。

五两的赏钱可不多见,够这老东西吃一年的酒了。

环视已毕,她方才敛首低声道:“回娘娘的话,方才奴婢才得了信儿,那一头已经把人送到了咱们指定的地方,这时候想必都完事了,再过上一个时辰,就会有消息过来。”

“本宫知道了。”宁妃慵懒地扶了扶鬓边玉簪,朱唇轻启,吐出细微的语声。

随后,她描得极长的眉,便往中间拢了拢,拢出一丝极浅的忧虑,问:“那孩子知道的果然就只那些么?她背后果然再无旁人?”

邓寿容躬了躬身,低语道:“回娘娘,奴婢已经往各处打听过了,先说她家,她爹是个倒泔水的、她娘做针线瞎了眼,倒有个读书的哥哥,却是一病死了。除了这个死鬼,她家三代五族就没一个有出息的,连个大户人家的奴婢都做不上,也就她生得好些,这才得了进宫的机缘。”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字句,很快又续:“进宫之后,她倒也挺会来事儿的,只是心气却未免太高了些,仗着识几个字,生得白净,处处争强掐尖儿,人憎狗厌的,也就认了那一门干亲,如今那个既死了,她在宫里便再没了依凭。”

宁妃讶然地挑了挑眉,旋即掩袖轻笑:“这可真是……孤勇。”

她放下衣袖,摇了一下头,仿似觉得很可笑。

邓寿容便顺着她道:“正是主子这话呢。她约莫想着光着脚就能拉下穿鞋的,却忘了那鞋可是金做的、玉堆的,硬实得很呢,撞上去可不就得头破血流么?”

宁妃被她说得笑起来,柔婉的面容被烟花映得时红时黄,竟比平素更添艳色。

邓寿容陪着笑了两声,引颈向前看了看,小心地道:“娘娘,这出来了也有一会儿了,要不要去上头再坐一坐?”

建昭帝并众嫔妃皆在最高的第五层看焰口,此时,细乐声与笑语声随风而来,衬着月色与烟花,倒好似天上的仙音,飘渺动听。

第178章 蚂蚁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8章蚂蚁宁妃雍容一笑,不往上瞧,反伸出纤纤玉指,朝楼下点了点,悠然道:“你过来瞧瞧,这下头这么些个人,就跟那蚂蚁也似,也不知有多少呢。”

邓寿容忙上前两步,探头看去,便见望海楼下,皇城内外一目了然,那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不知站了几千几万的百姓与宫人,此时正是人人仰首、个个抬头,望着那天上的焰口,虽离得远,那轰然欢呼之声仍旧传了过来,听来十分地嘈杂无章,远不及头顶贵人们的笑语来得真切。

不知何故,邓寿容心头便有些发寒。

那一刹,她忽然便想到了自己。

在主子们的眼里,她这样的宫人,想必亦如脚下这万千蝼蚁一般,多一个、少一个,皆没有人在意。

没来由地,邓寿容的眼前,便幻化出了一副细细的眉眼。

红柳。

这般算来,她死了已有半年多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邓寿容怔忡地望向楼底的汹涌人潮。

她还记得红柳唤她“干娘”时的语气,小心地、切盼地,仿佛认下她这门干亲,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真真是个傻孩子。

邓寿容心底里的那个洞,仿似又扩大了几分,凉气不停地往里透着,一股连着一股,没个完。

那个薛红衣,想来与红柳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或许……比红柳还小些。

而此时此刻,她很可能亦与红柳一样,沉在了深不见底的水里,待重见天日时,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邓寿容打了个寒战。

“罢了,上去吧,虽说也没个趣味,可也不能让人说本宫不懂事躲懒哪。”宁妃淡若无其事地笑着道。

邓寿容一下子回过神,退后两步,拢袖道了个是。

宁妃盯着她的发髻看了一会,神情变幻不定。

夜空澄净,烟花仍在不知疲倦地绽放着,红色、橙色、紫色与黄色,许许多多的光影,在她的脸上明灭着,就仿佛她眼底变幻来去的,亦只是烟花而已。

她掩着口“咯咯”笑了两声,这笑声与她罩满寒霜的脸地割裂的,一如她欢愉的语声,听来就仿佛心情极好,字字句句都含了笑意。

“邓姑姑今儿办了件大事,本宫回去定有重赏。”她说道,绣了芙蓉的宽袖,在窗格边儿上拂了拂。

“奴婢不敢。”邓寿容的头垂得很低。

宁妃勾了勾唇,一抬手,便褪下了腕上的金绞丝镯子,往她跟前一递:“拿着罢,本宫知道你方才破了注大财。”

言下之意,邓寿容之前赏了那看烛火的老嬷嬷五两银子,便拿这个补上。

那镯子乃是足金打制,颇为名贵,邓寿容如何敢就接,张了张口,正要谦辞婉拒,不想宁妃不容分说拉过她的手,硬将镯子套在了她腕上,半笑半嗔地道:“本宫赏的东西,断没有往回收的理儿,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邓寿容滞了一息,再不好推却,只得恭恭敬敬地接了,又伏地拜谢:“奴婢谢主子赏。”

宁妃娇笑着越过她向前走,柔软的狐裘边缘正擦过她的衣角,留下一缕暗香并一声盈盈笑语:“得了得了,快起来罢,再迟了那焰口就该放好了,本宫可还没好生瞧两眼呢。”

语声渐沓,香气悄散,却说话间已然转去了楼梯口。

邓寿容忙起身追过去,衣袖拂摆间,微觉腕子硌疼,百忙间举手看了看。

金绞丝镯子上,镶着三粒婴儿指肚大小的红宝石,烛光之下,那坚硬而华丽的石头光泽耀眼,比外头的烟花还要夺目。

邓寿容心头一跳。

然而,不及她细想,宁妃已在前头唤着“来人”,她忙放下衣袖,追了过去。

恰此时,又一束烟花飞上半空,炽热的红与明艳的黄交错着,银芒金粉遍撒,团出大大小小的六角梅,竟比之前所有的烟花都亮了百倍,皇城内外直似下了一场锦灿灿的花雨。

“哎呀,多好看哪!”

“这个顶顶漂亮!”

“就是就是,比刚才那朵大牡丹还好看!”

红衣的身旁挤满了小宫人,赞叹声间次响起,不绝于耳。

她低了头,腰微微地躬着,毫不显眼地混在一大群与她同样衣着、同样发式的宫女之间,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宫门挪动。

从平安坊跑回皇城,这一路颇为不远,她又专拣着人多热闹处走,却是花去了不少时辰,如今这焰口也放了好一会儿了,听人说,今年的焰口比往年多些,估摸着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罢。

庆幸的是,她到底还是赶在焰口结束之前,回来了。

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全身上下也就破了几处皮、胳膊脚腕略有点扭伤,旁的都还好。

接下来,只要越过左首那道宫门,她便能够回到六宫。

红衣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虚汗。

此刻的她,头脸都收拾得干净,白腻的肌肤、整洁的衣饰,便是最严格的嬷嬷在此,也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她没想着逃跑。

无论是大齐律而是宫规,逃奴,都是一个死。

再者说,她身上也就几两碎银,又没个身份路引,纵是男子亦无处可去,况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子?

回宫,是她唯一的活路。

所以她回来了。

拿着自己这条命,她赌了一回,就赌那对意图弄死她的男女是宫外之人,就算与皇城有点关系,也没办法直接混进来。

这一回,好运终于站在了红衣这头。

她赌对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不知钟粹宫有没有安排后手,因此,回宫之后,她立时便混在一堆看焰口的小宫女里,以隐去形迹。

幸运再一次光顾于她。

这群小宫女正巧都是从六宫出来的,此时正慢慢地往回走,却是与红衣同个方向。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高大的宫阙之上,烟花盛放不息,小宫女们一面往宫门处走,一面抬头观瞧,口中发出阵阵惊叹。

不过,待验过腰牌,入得宫门,众女便齐齐压低了声音,红衣的耳边一片“嘤嗡”,欢呼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第179章 生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79章生机今日虽是过节,宫中不禁喧哗,但也要看在什么地方。

六宫地界,自是不许有这些违制之举的。

当然,轻声说笑还是行的,毕竟还是大节下,那烟花是那样地绚烂,远处灯市的光亮将宫墙上的玻璃瓦照得雪亮,如此良夜,宫规再严,却也不好太煞风景。

于是,年少的宫娥们便如一群活泼的游鱼,用克制的欢快语调轻笑着涌进宫门,很快便又在那纵横交错的长街路口分作好几股,轻盈地游进了那一条条灯光幽暗的巷弄,带去一些明亮与热闹。

红衣稍稍落于人后,借着树木与夜色遮掩,独自转上了东首长街。

月色当头,照得街衢如水洗一般。

此际,东首长街亦如六宫的其余诸街一般,稀疏地点着十余盏灯笼,一路由街口蜿蜒至街尾,似一条不甚明亮的星河。而在路穷处,则是一道巍峨高大的朱漆宫门,门前挑起两盏极大的绛纱宫灯,将那玄漆匾额上的“坤宁”二字,照得格外醒目。

红衣缩在街角,两眼死死盯着那金灿灿的大字,手指紧攥,指甲划过原本就破了皮的掌心,疼得她轻“嘶”了一声。

一瞬间,她想起了方才听见的议论:

……听说皇后娘娘要离宫了呢……

……皇后娘娘今儿都没来看焰口,就是在收拾行李……

……过了上元节皇后娘娘就要走了……

红衣的双颊轻微地痉挛了一下,眼底浮起挣扎与纠结。

不过,她并未犹豫太久。

此乃她仅有的生机,错过了,唯有一死。

她咬了咬牙,忽尔挺直腰背,大步走了进去。

相较于另几条街,这条街无疑是寂静的。没有人声笑语,亦无宫娥往还,仿佛那些热闹并不与此处相干,又像是它已然被人遗忘。

戚良捧着茶盘退出偏殿,伸头往廊外瞧了瞧。

皎月如银,庭院里砌了一层清霜,如水晶雕刻而成,剔透、干净,以及,无边的寂寥。

望着那被月华剪出的檐角影子,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再过几日,这偌大的宫殿,便要当真空寂起来了。

“戚总管,怎么跟这儿发呆呢?”谢禄萍不知何时跨进院门儿,提声开了句玩笑。

空寂的庭院里,这声音传出去颇远,仿佛还带了回音。

戚良醒过神来,笑着举了举描金托盘:“天晚了,不好再让娘娘饮茶,我就把家伙什端出来了,娘娘这会子正喝蜜水儿呢。”

谢禄萍轻轻一笑,拾级而上,月光照得她面孔雪白,眉眼亦像淡了几分。

“这活儿您不拘交给哪个小的去做便是,也犯不着亲自跑这一趟啊。”她指了指戚良手中的托盘,又引颈往他身后瞧,旋即将提着的宫灯抬至眼前,吹熄了里头的蜡烛。

戚良闻言,憋在心底的那一口凉气,到底还是叹了出来,复又咧嘴自嘲:“娘娘身子不好,如今又要出远门儿,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也不知怎么就把东西给拿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摇头道:“总归这差事我是没当尽心,娘娘过会要是怪罪下来,我自得领着。”

谢禄萍亦跟着笑。

不过,她的笑要比戚良轻松得多,如释重负一般,信手将灯笼搁在架子上,道:“戚总管就是个心思重的,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往年娘娘不也去皇庄散过心么?”

戚良的面皮扯动了一下,没接茬。

这个往年,那可是得往上数个五、六年的,且也就那么一次,起因是为着荀妃头上多了个“贵”字,成了“贵妃娘娘”,皇后便有点不大高兴,一气之下躲去了皇庄。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一次,实则就是皇后娘娘吃醋、使小性儿来着。

说来也有趣,陛下竟是特别吃这一套的,派人请了好几回不提,还专门写了封信,把皇后娘娘又给劝回来了,接下来那月余,帝后两个正是小别胜新婚,好得蜜里调油也似。

可是,此番却与上回大不相同。

你想想,之前差不多半年的功夫,天子就只宠着皇后娘娘一个,结果半个月前,陛下突然的就不来坤宁宫了,倒是颇幸了几位昭仪娘娘。

紧接着,皇后娘娘便说要去行宫小住。

这不就是闹别扭了么?

戚良所愁者,正是为了此事。

帝后这一生分,也不知何时才能找补回来?

与谢禄萍在阶前别过,他捧着托盘忧心忡忡地去了耳室,叫来几名小监收拾,他自个儿便坐在窗边发呆。

才坐了没多会儿,忽见一个小宫人挑着灯笼快步行过庭院,再过数息,谢禄萍竟随她走了出来,径往宫门处而去。

戚良微觉吃惊。

这大晚上地,谢禄萍是去作甚?

虽有些好奇,不过此刻并不该他当值,且皇后娘娘亦未传唤,他当老了差的,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将抬手将窗户销上,权作不知。

“你是说,钟粹宫的人跑到咱们这里来报信儿?”扫一眼耳室正自关上的小窗,谢禄萍低声问。

那小宫女便道:“是的,姑姑。那人奴婢也认识,叫做红衣,才调去钟粹宫没多久。”

言至此,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她是从行宫调过来的,奴婢恍惚听说,是邓寿容邓姑姑亲自调的人。”

谢禄萍脚步一顿。

那小宫女忙亦停了步,偷眼去瞧她面色。

可惜,什么也没瞧见。

谢禄萍很快便又提步向前,一脸地云淡风轻,而待来到宫门处时,便见那被月光洗得发白的石阶下,端端正正跪着一人,旁边则立着两名值守的健壮宫娥。

“就是她了。”小宫人指了指红衣。

红衣默不作声地伏地行礼。

谢禄薄眯了眯眼,转首吩咐:“带去值房。”

众人一拥而上,须臾便将红衣带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谢禄萍与红衣在值房里说了些什么。

半炷香后,谢禄萍便匆匆去了偏殿,与皇后娘娘密议了良久。

再之后,值房里的红衣便又被带走了。

而这一回,无人知晓她的去处。

小半个时辰后,当红药借送信之机,带同两名小宫女“偶尔”途径坤宁宫时,那庄严的朱漆大门前,唯一地的白月光,仿佛那个跪地求救的小小宫女,从不曾来过……

第180章 恚怒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0章恚怒“啪”,一只茶盏飞过玄漆桌案、飞过梅花鼓凳,正正砸在透雕缠枝葡萄纹的槅扇上,刹那间,茶汁与碎瓷泼了满地。

“这么点儿差事你们也能办砸了?”陈长生满面怒色,两个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袖口茶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掉着,很快洇作一团焦黄的水渍。

方才砸出茶盏时,里头还有大半茶水,几乎全都合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甩了甩手,心头一阵烦躁。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就没一桩能囫囵完成的。

不过就是要在皇城外头弄死个人,很难么?

在宫里分明再容易不过之事,怎么过了一道宫墙,就变得如此缠杂不清?

他不明白。

心里的火又开始往上拱,连日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而出,他顺手提起案上茶壶拎,高高举起,重重掷地。

“豁啷”,屋中响起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顷刻间已是满地狼籍。

望着脚下的茶渍与碎渣,堵在陈长生心头的重重烦闷,终是散去了几分。

他呼出一口浊气,撩袍向案边坐了,暴怒的脸上依旧五官扭曲,抬起头,恨恨扫向座前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形容肖似,一看便是一家子,那女子年约三十七、八岁模样,细瞧着倒也不算难看,只鼻冀处生了好些白麻子,登时便减去了好些容色。

那男子则稍稍年轻点,面上亦是沆沆洼洼地,眉眼不及他姐姐灵活,此时正一脸地晦气。

“人丑,事儿也办不好。”陈长生嫌恶盯着他们,语气十分阴毒。

这话委实难听,然杨家姐弟虽体格比他强壮得多,此时却皆缩在一旁,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陈长生又想砸东西了。

在他看来,这事儿真不算多麻烦,甚至称得上容易。只那邓寿容条件苛刻,定要把人弄死在宫外才成,不得已之下,他这才找上了杨家姐弟。

可谁想,偏就这两个出了岔子,到手的人也能跑没了?

每思及此,陈长生就觉得犹为憋屈。

这怨他么?

分明是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最后挨骂的却是他。

上元节当晚,邓寿容收到了事未成的消息,据说大为光火,险些便撕破了脸,那一头好说歹说,才算令事情得以转圜,转过头来便要陈长生给个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惹恼了钟粹宫。

毕竟,宁妃于他们还有大用,有她在前头站着,他们这些人才能缩在她的影子里办事。

陈长生只得冒险出了趟宫。

“我路都给你们铺好了。”他死死看着杨家姐弟,铁青的脸上,掺了几分不解:“就连动手的地儿我都提前帮你们指出来了,你俩只要把人弄死,再给那尸首换身衣裳,朝护城河里一丢,不就结了?”

这也是邓寿容转述宁妃的要求,死要见尸。

总归那尸首几天后就能浮上来,陈长生给杨家姐弟的又是一身宫装,到时候拿着那浮尸往上一报,此事也就了手,再无后患。

陈长生就想不明白了,这两个大活人,居然连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都看不住,连对方跑到哪里都不知道。

怎么办的差?

“您……您息怒,奴家已经知会了几个同行,他们会帮着打听的,这小娘皮定跑不掉的。”杨招娣小声地道,抬起头来,讨好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虽然这人看着年轻,可那眼神一扫过来,她就忍不住想哆嗦。

那是手上有人命的人才有的眼神。

杨招娣自己手上也有人命,也自忖有几分胆气的,然而,在这少年的面前,她却仍觉心头发怵,连对视都不大敢。

杨二弟与她亦是同样的感觉,此时便在旁谄笑着帮腔:“就是就是,您老放心吧,这事儿包在咱姐弟身上,断不叫您老白花了钱。”

陈长生一张脸板得铁紧,刀子般的眼神轮番刮过他两个,半晌没说话。

杨招娣不安地低下了头,忖度片刻后,又小心地道:“您老既找着了咱们,想也打听过了,不是奴家夸口,这京里干这买卖的,可没几个越得过奴家姐弟的,奴家不妨跟您说句准话儿,不出五天,定能把人给您抓过来,活见人、死见尸。”

“哦?”陈长生挑了挑眉,眸光越发寒凉,良久后,蓦地问:“她真是自己个儿跑的?你没骗我?”

杨招娣心头重重一跳。

只她深知,此时断不可露怯,否则只怕越发讨不了好。

轻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尴尬与愧疚,喏喏地道:“真是……真是她自个儿跑的,奴家倒也望着有个旁的因由,到底也比说她从奴家手底下跑了要好听些,只是……”

她局促地捻着衣摆,面上的神情像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声音亦变得极低:“只是……奴家也不能骗爷不是?真真儿的是奴家被那小贱人给骗了。奴家给她换衣裳的时候,她动都没动,就和昏死了一样。奴家便和小弟去藏船的地方拉船,也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她人就没了。”

她抬起手去揉眼睛,那种想要装哭博取同情,却又偏偏哭不出来的模样,如若天成,瞧不出半点破绽。

一旁的杨二弟塌腰站着,满是油汗的脸上,有着明显的钦佩之色。

他姐这戏真演得绝了。

细说来,杨招娣所言亦并非完全的谎话,彼时,杨二弟确实是找船去了。

不过,他是一个人去的,杨招娣单留下来看着那丫头。

因船藏在了背人之处,路有些远,杨二弟颇走段路,也就在解缆的时候,他姐忽然连滚带爬地跑来,上了船就急着叫“快走”,说是被人撞破了,那些人带着拿剑的侍卫,他们惹不起。

在玉京城中,举凡家里养着侍卫的,多为勋戚,而勋戚子弟差不多都是活阎王,一个比一个不讲理,碰上了准没好果子吃。

杨二弟的胆子比他姐还小,闻言自也怕了,拉上杨招娣便划船跑了,所幸家伙什都被她姐带在身上,倒也不怕被人按图索骥查到他们头上来。

第181章 替身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1章替身说起来,杨氏姐弟虽薄有点名声,却因杨招娣太抠门儿,只肯吃独食,不肯与人分润,故他们的买卖便始终做得不大。设若当时有几个青皮帮手,也不至于那样狼狈。

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那一晚,他们绕着护城河转了大半圈,到城北才落岸,后来给船钱的时候,还多给了一钱银子,那船家还老大不乐意。

事后,姐弟两个互相埋怨了好几日,却也无可如何。

买卖出了岔子,论理该当退钱,可杨招娣却舍不得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于是,姐弟两个一合计,就编出了方才那番话。

人跑了这事儿,压根儿瞒不过去,不认也得认。而被人撞破一事,他们却是绝口不提,否则,那到手的银子准定要飞,说不得还要惹上麻烦。

此刻,见自家大姐将戏演得入木三分,杨二弟自不会坏她好事,只装个聋子哑巴站着不动。

陈长生瞬也不瞬这地看着这对姐弟。

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然细想想,似乎也找不出什么漏洞。

尚武坊护城河的那一带,他此前亦曾去踩过点,地方非常地偏,树多石头多,左近还有几条杂巷,藏下个人确实不难。

此外,他也听人说过,那薛红衣颇有心计,连邓寿容都敢算计,胆子想必也小不了。

生死关头,人是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的,被她寻机逃掉了,倒也并非说不通。

思及至此,陈长生便又想起了奇迹般生还的吴承芳,当即心头又是一阵阵发堵,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围着大案踱步。

那件事远比此事更重,他们谋划足有半年多,却是功亏一篑,若非陈长生甘愿以身作饵,现在的他理应是个死人。

从吴承芳落水至今,他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前去探望,而每当看见对方那张无害的、干净的笑脸,他便会生出一刀捅下去的冲动。

他知道,吴承芳恨不得他去死,一如他巴望着对方死。

可明面儿上,他们却是颇为交好,一个真心护弟、一个诚意待兄,一点芥蒂都瞧不出来。

陈长生不由停了步,闭目深深吐纳了几息,将那种恶心的感觉强压了下去。

杨家姐弟俱是一脸紧张,四道视线在他脸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小半刻后,陈长生终于坐回椅中,面上的神情亦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五天,你们确定?”他盯着杨招娣,乌沉沉的眼睛,黑洞也似。

杨招娣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爷放心,五天足够了,这京城虽大,那死丫头能躲的地方却也没几处,挨个儿地找,必能找着的。”

她信誓旦旦地说着,又拍胸脯保证:“五天后若没个准信儿,奴家姐弟任由爷处置。”

言至此,瞄一眼陈长生身上的锦袍,强撑出个笑来,道:“爷也是帮主子办事儿么,差事有误,爷也不好交代。倒不如爷这里松一松手,咱们先把事儿办得了,主子也就不怪罪您了不是?”

陈长生被她说得一怔,低头看去,心下又是一阵苦涩。

为掩人耳目,他扮作了豪门世仆模样,说话还得故意压着嗓子,哪哪儿都别扭。

都怪宁妃!

这女人,怎么就这样麻烦?

但凡她放低点要求,他也不会这样难办。

陈长生觉着烦极了。

然而,一恍神的功夫,他的脑海中忽又现出两张俏脸,一张娇怯、一张美艳。

可惜,那娇怯的胆子太小,那美艳的,他却又根本够不着。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还是那句话,他最近走背字儿,做什么都膈应。

他虎着脸离开了茶楼。

杨招娣立在窗前,眼见得他转过了巷口,方“唉哟”一声拍了拍胸口,一屁股坐在了鼓凳上。

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奴才,好大的威风,饶是她见过些世面,也觉着怕得慌。

杨二弟倒没她这样惶惑,拣着陈长生方才的座头儿坐了,抓起碟子里的点心就往嘴里塞,一面含混不清地问道:“姐,咱们去哪里找人去?”

“找你娘的屁!”杨招娣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去他对面坐了,亦拿起一块松子糖吃着,眯眼道:“这回失了手,只能先蚀本把这窟窿填上,他给了五十两呢,咱们一年也就这些入息,倒也不亏。”

杨二弟显然没听懂,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姐你说甚?”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杨招娣作势要打,只那手伸到半途便又缩了回去,没好气地道:“咱们手头不还有几个丫头么?你前几日不还说有一个得了痨病整天咳嗽,还嫌麻烦来着么?”

杨二弟闻言,不甚灵活的眼珠转了一圈,恍然大悟:“原来姐打的是这主意。”

说着似又有点可惜,咂嘴道:“那丫头长得倒还不赖,若是没病,倒也能卖到扬州去。”

“是啊,可惜了儿的。”杨招娣亦是极为不舍。

人都拐到手里了,若是不能换成银子,确实亏得很。

不过,她的头脑向来清醒,很快便又道:“罢了,这丫头就算转手也卖不到五十两。咱们还是赚的。”

杨二弟自来对她言听计从,立时点头道:“行,我回去就动手。”

杨招娣便将椅子朝他那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

“弄死之后,先把脸划烂,就说是被河里的石头划的,尸首泡上五天也该肿了,还有,我方才留了个心眼儿,只说衣裳已经换上了,实则那衣裳还在咱们手上,到时候换上了,这破绽便补齐了。”

她知道那少年是个精明角色,于是早早就留了话扣儿,既然那小丫头是穿着换好的衣裳跑的,则那具顶替的尸身上的衣裳,便反过来能证明其身份。

杨二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口子地赞着“姐厉害”。

隔着薄薄一层墙壁,隔间的济楚阁里,徐玠将手头的纸筒搁下,面色微寒。

“主子,动手么?”一个精瘦的男子肃立于他身畔,皮包骨的一张脸上,满是漠然,连问话声亦是平的。

第182章 银票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2章银票徐玠点了点头:“你和马面跟着他们,到了他们藏人的地方再动手,我要活口。”

略停了停,又道:“再,别露脸,把被拐的妇孺全都送到北城兵马司去,那里清静。”

精瘦男子叉手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徐玠立在墙边出了会神。

上元节那晚,他与红药救下了红衣,这算是个意外收获,而故意放走红衣,则是红药的建议。

前世时,红衣死于非命,想必应该知道些什么,红药便提前回宫,买通了几个小宫女,让她们在红衣身边议论了几句,将她引去了坤宁宫。

周皇后、李太后,再加一个红衣,或许便能令前世那桩糊涂公案,得一个明断。

至于杨家姐弟,徐玠埋在暗处的人手当晚就盯上了,不出数日,便查明他们是人伢子,暗中还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只是,那杨招娣颇为谨慎,徐玠一直未曾查明他们藏人的地方,又因要引出他们的上家,故按兵不动。

而今天,总算逮到了一条大鱼。

“陈长生……”徐玠仰首望着梁顶,轻声自语。

这个人的背后,到底都有谁?

还有宁妃、邓寿容她们,又与这个神秘的太监是何关系?

他蹙眉沉思着,未几时,门外便传来忠叔的声音:“东家,楼下来了几位军爷,瞧着像是东家等的人。”

徐玠立时自思绪中抽身而出,上前拉开屋门,笑道:“好,您陪我去迎一迎。”

二人前后脚出了屋,经过隔壁包间时,徐玠特意放慢脚步看了看,却见那屋门半敞着,两个伙计正收拾着桌案,杨家姐弟显是已然离开了。

一眼扫罢,他又往楼下观瞧,入目处,便见一容貌英伟、气度雄浑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几个面貌阴冷之人。

“哎呀,贵客光临,您快请楼上来。”徐玠打着哈哈迎了过去。

潘体乾撩起眼皮瞅他一眼,淡淡拱手:“徐爷客气。”

态度很是疏离。

徐玠却是毫不在意,笑嘻嘻地道:“您来得正好,草民……”

“得了,徐爷可不是什么草民?”潘体乾打断了他,面上有着一丝不以为然。

徐玠“哈哈”一笑,上前打了个躬,旋即转身引路,面上笑容不减:“成,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说起来,他自称草民,却是源于前世。

他生母身份本就极低,哪怕挂了个姨娘名号,却是扬州瘦马出身的伎子,这样的妾室,便是所谓的“滥妾”,而滥妾之子,荫封时按律要降为“辅国将军”,比其他兄弟的“镇国将军”低了一级。

就在前世徐玠年满十八岁那一年,他喝醉了酒,与尤姨娘同床共枕,被东平郡王并朱氏撞破。于是,顺理成章地,那一年在王爷的请封折子里,便没了他的名字。

朱氏还特意派了仆妇去知会他,末了还捎去了六个字:

龙生龙、凤生凤。

言下之意,徐玠这老鼠的儿子也只能打个洞这样。

所以,重生之后,徐玠便索性如了朱氏的意,处处以草民自称。

反正那个封号他也不想要。

至于朱氏母子头上的封号么……

徐玠觉着吧,大家一起做草民,不也挺好?

按下思绪,殷勤地将潘体乾引上楼,又请忠叔招呼着他那几个随从去了别处吃喝,徐玠亲自关上屋门,一转身,便从袖笼里掏出了一只扁金匣子。

“潘大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双手呈上金匣。

潘体乾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探手拿了,启匣一看。

顿时,那张英雄气概的脸上,露出了老母亲一般温暖的笑。

徐玠瞥眼瞧见,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潘大人此刻的眼神,比那当娘的见了老儿子还要亲上百倍。

的确,潘体乾的眼睛里,满满皆是爱怜。

那金匣子里,搁着两张纸,其中大的那张,乃是惠通钱庄的银票。

一万两整,全国通兑。

而在银票旁边的小纸上,则写着兑银时的暗语。

“啪”一声将匣子合上,再迅速塞进袖中,潘体乾老母亲般的余光,飞快转到了徐玠身上。

“徐爷请讲。”他笑道,神情十分温柔。

徐玠莫名有种被迫认娘的感觉。

他用力咳嗽了一下,强忍下满心不适,笑吟吟地向他一躬腰:“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头一宗,我想当官儿,请潘大人成全。第二宗,请潘大人走兵部的路子,帮我两个朋友调一调位置。”

言至此,抬手朝上拱了拱,煞有介事地道:“最后一件,则是我卜卦得来的,天意有感,那六宫最近妖风太大,很该好生清一清……”

他的声音低微下去,就算把耳朵贴在门上,亦听不清他的语声。

自然,守在门口的忠叔,是绝对不会去偷听的。

他只是忠实地立在门边,一面注意周遭动静,一面观察另一头潘体乾留下守门的那个人。

那是个身量矮小的年轻人,面貌平凡,但一双眼睛却极凶狠,瞧着就非善茬。

他二人分别代表着各自之主,守紧门户。

约莫一炷香后,屋中传来一阵朗笑,旋即脚步声亦渐近,屋门倏然被人拉开,却是徐玠陪着潘体乾走了出来。

忠叔立时退去一旁,而潘体乾的那个手下,亦极有眼色地去把另几人都叫了回来。

“包在本官身上。”临去前,潘体乾爽快地笑着,打了包票。

一万两银子,足够他买几幢宅子的了。

徐玠忙连声道谢,恭送他们离开,而他自己则又转回了济楚阁,口中吩咐:“忠叔,劳驾替我再守一会儿,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此处的“回家”,自是指的忠叔的家。

忠叔笑着应了,仍旧肃立门边守着。

徐玠回到屋中,自己动手,向大案上摆齐笔墨纸砚,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线装薄册,面上忽地浮起几分难色。

“唉,这什么农家女话本子,怎么这么长啊?这得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他摇着头,苦着脸坐下去,提笔沾墨,照着那本册子埋头抄写起来……

第183章 春风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3章春风春风渡上柳梢头,丛竹新碧、桃杏未裁,海棠却先醉了酡颜。

红药晨起去阶前浇花,便见那芍药丛上、青砖墙头,探进一枝挺大的海棠,花儿开得稠密,压得那花枝在风里一点一点地弯了腰。

她踮脚伸臂,摘下细细一茎,回屋便插进了陶罐,搁在窗前,却也别致。

“哟,这花儿真好看,是东墙那里摘的么?”红菱洗漱毕,打里间走出来,见了海棠,便笑赞了一句。

红药亦回了她一笑:“是啊,隔壁院子里开的,倒是长得高大,咱们这里也沾了光。”

红菱含笑点头,再闲话两句,便与她相携着出了门。

正月末时,红药便又回到了尚寝局。

兜兜转转,去了又来,这一番际遇,竟奇迹般地与前世又合上了,直教人要叹一声:造化弄人。

事实上,不只红药,包括红杏、芳琴、芳月等人,亦皆各归原处。

据说,这是皇帝陛下夜观天象,看出那六宫中的紫金瑞气为阴煞所阻,有碍宫闱安宁,遂颁下口谕,着各宫清退三成宫女,改以内侍添补。

于是,红药便又成了红菱的同屋。

至于差事,于寿竹仍旧让她小库房管库,也算复归旧职,不过,她身上的那个管事头衔,却是没了,月例也降了一等。

总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然而,众人看红药的眼光,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这其中又以看笑话的居多。

相较于芳草等人的借调、平调,红药可是从乾清宫给踢回来的,一落千丈、打回原型,说的不正是她?

红药对此自是毫不介意。

上元节那晚,徐玠便曾知会过她,说是一定会想法子让她回到尚寝局,至于原因么……

红药于巷口悄然停步,转首回望。

红菱的背影,正自行过街角的那一树丁香。

却不知,这一世的她们,还会不会如期踏上前世的旧路?

红药还是挺好奇的。

按时去值房点了卯,又将小库房打扫一新,芳葵便也来了,见着红药便吱吱喳喳说个没完,整张脸都笑开了花。

此前她一个人管了半年的库,虽事情不多,却也忙得顾不过来,偶尔还要出个错。

而以往有红药在旁周全着,却是鲜少出岔子的,是故,尚寝局最高兴红药回来的,便是芳葵。

除她之外,于寿竹和芳草亦乐见她的回归。

闲聊几句,那院门便拥来几人,或取物或还家伙,二人也不敢再说闲话,各自忙碌起来。

上元节一过,周皇后便去了行宫,听说是去小住散心。

而坤宁宫这一空,六宫就像是活过来也似,变得异常热闹。

建昭帝化身成为花蝴蝶,每天一下朝便往各宫串门儿,用膳、歇宿皆是寻常,如今又正是春暖花开时节,陛下兴致甚高,时常携美踏个青、游个湖、赏个景什么的,那西苑的几处宫殿,几乎天天不得空。

他老人家这一忙活,尚寝局的清闲日子自是一去不复返,小库房镇日里人来人往地,好不热闹。

红药与芳葵忙出满身的汗,好容易将人都打发走了,堪堪便也到了午时。

芳葵便笑眯眯地走来道:“红药姐姐,前些日子都是你去领的饭,今儿该我啦。”

说着便频频扭头往外瞧,一面还用力地吞着口水,道:“芳草姐姐说今儿来找我去领饭的,她给我带好吃的来呢。”

红药不由失笑,拿手指向她额上轻轻点了点,佯嗔道:“我就说你今儿怎么这样好心,却原来是芳草拿吃的哄着你去的,不然你哪里肯动?”

芳葵不意被她看了出来,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两颊红得跟海棠花儿一般,期期艾艾地道:“不是的呀,是……是我本来就想跑腿来着。”

红药摇头笑道:“罢了,既然你开了口,那我也就生受一日,只是这时候也不早了,你倒不如去外头迎一迎,芳草那差事没个定数的,万一迟了,可就抢不着肉菜了。”

一听那“肉菜”两字,芳葵登时“啊呀”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口中嚷道:“那我这就去了,姐姐好生看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话音未了,人已在外。

红药笑微微看着她远,又等了片刻,方提步穿过庭院,走到门边,探头往外瞧了瞧。

长巷空寂,唯竹梢带风,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返身便将门户销严,复又回至库房。

比之窗外的烂漫春光,那帘幕之后的库房,便显得有些阴暗。

红药找了一只烛台,拿火折子点亮了擎在手中,快步去到北角的柜子跟前,蹲下来翻找片刻,便找到了一只檀木匣子。

那匣盖儿上落了一层薄灰,似是许久无人碰了,启开匣盖,里头装着极精致的四套帐钩。

这是去年夏天时,花喜鹊带人送来的,匣盖里有一张白纸笺,上头印着红药的手印。

此乃红药收取此物的印鉴,之前她曾反复让芳葵别忘了复验此物并画押,因为,依小库房的规制,凡新物入库,必须二人同时画押才成。

只是,芳葵是个马虎性子,到底没想起来,纸笺上始终只有红药一人的手印儿。

前世时,便是因了芳葵的马虎,带累得红药被贬去司设处,一呆就是四年,其后元光帝登基,红药直接便被赶出尚寝局,在司设监又捱了两年苦日子。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这四套帐钩。

红药无声而叹。

徐玠虽然改变了许多事,但有些事,仍旧与前世无差,便如这四套帐钩,自红药接收之后便再无人领用,与从前如出一辙

好在,东西没丢,还有法子补救。

红药捺下这些感慨,捧着匣子匆匆出屋,直奔院子的西北角。

那里的地砖有两块松动了,下面的泥地尚算松软,连日来,已经被红药挖出了一个地洞。

她迅速翻开青砖、撇掉浮土,将匣子埋了进去,复又填平坑洞,以青砖在其上压实。

做完这些后,她又马不停蹄拐进放置洒扫杂物的偏厢,从里头捧出了一只形制完全相同的檀木匣,将之收进了库房那只柜子里。

如此一来,这“偷梁换柱”之计,便算大功告成了。

第184章 钥匙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4章钥匙红药擦着汗打开了院门。

自回到尚寝局后,她几乎每天都在悄悄准备着此事,如今终是如愿而成,她心头大石也算落了地。

说起来,那仿制的匣子并里头假的帐钩,皆是前些时徐玠照着红药画的图帮着打制的。

他手脚倒是极快,没过多久便做得了,虽与真品还有些差距,只要不细瞧,倒也能唬人。

打制假东西不难,难的是如何将东西带进宫。

徐玠也学着陈长生他们那一套,给李九牛并红药约定了暗号,红药只消按着那暗号所指,于特定之日、去特定之处,将东西逐一取回即可。

据她偶尔听来的只言片语,旁的都好说,唯那檀木匣极难夹带,也不知李九牛和那位萧将军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这大家伙什也送了进来。

拿了只小竹杌子倚在门边坐了,红药一面凝神落汗,心下则在不停地琢磨。

在她看来,这实则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给陷进去,若换作以往,她是绝对不肯这么干的。

不过么……

话本子真好看。

红药笑弯了眼睛。

徐玠上回还说,那农家女的话本子他找到了全本,待此间事了,他会把整本儿都带给她瞧。

真是想想就欢喜。

除此之外,徐玠亦曾帮着红药分析过前世情形,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与红药猜测的差不多,这让她更添了两分拿手。

思绪纷乱间,芳葵与芳草说笑着走了进来,三个人聚在一处吃了午饭,再小憩片刻,芳草因有差事在身,便留下了一小油包的点心予芳葵,自去当差不提。

红药她们也不得闲,因下晌的忙碌比上晌更甚,两个人直是忙得脚不点地,连喝水都得分成几次,到黄昏才总算告一段落。

领晚饭的时候,红药循着惯熟的路线,绕道去路口瞧了一回。

墙角旮旯里,又搭起了一座小石塔。

红药观察此物日久,倒也瞧出了一点规律。

比如,若那石塔搭了三层,则红菱出门的时辰就会比较晚,通常要在三更天左右。

而若那石塔是四层的,则红菱出门的时辰会提前一个更次,约莫二更便会离开。

红药今日所见的石塔,恰是四层。

此即表明,红菱行动的时辰,是在二更天。

果然,饭后回屋漱洗毕,红药便睁着眼睛静躺在床上,耳听得那巷子里传来丙记梆子响,红菱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了帐前。

当是时,浓云疏星、月光晦暗,夜风犹带着残冬的寒意,吹得那窗纸簌簌作响。

红药虚着眼睛,淡定地望向帐外的红菱。

好像……胖了点儿?

自回来之后,她整天光顾着挖坑填土取东西,却也没顾得上多打量这个同屋,如今细瞧,那帐子上的身影,确实比从前丰腴了好些。

红药缩在被子里的手,便悄悄摸上了自个儿的心口。

小笼包还在,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没人家的大。

红药扁了扁嘴,心下颇有点不服气。

红菱也不见得吃得比她好,怎么这数月不见,区别就如此明显了呢?分明红药在乾清宫过得挺滋润的,吃喝用度都快赶上于寿竹了,可这小包子却是没啥动静。

那么些肉菜,白吃了。

红药搓败地将手又放了回去。

帐外的红菱自不知红药正醒着,更不知她脑瓜子里的那些念头。

例行公事地唤了两声,见帐中少女动也不动,红菱便放胆走去床边、掀开帐门,将红药放在枕边的衣物悄悄抱去了窗户眼儿下头,伸手在里面掏摸着。

一时间,屋中唯有轻微的窸窣之声,也不知她在做什么。

红药俩眼瞪得溜圆。

这人翻她衣裳作甚?

正自疑惑间,耳畔蓦地传来“叮”地一声金属碰撞之声。

红药愕了愕,再下一息,便惊出了半身冷汗。

她的钥匙!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那夹袄的袖笼里,有一把钥匙。

红菱……难不成竟是在偷那东西?!

怪不得翻她衣物呢。

此念方起,红药陡然如醍醐灌顶,脑中一片通透。

原来如此。

原来,前世种种,起因皆在于这把钥匙。

红药咬着牙根儿皱起了眉。

她就说么,之前的那个猜测,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没说清,却总也想不明白。

却原来是她漏猜了一环,而此刻,看着正翻找着钥匙的红菱,那最重要的一环,已然严丝合缝地扣上了,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亦就此变得清晰起来。

上辈子糊涂了几十年,直到今晚,红药才终是融会贯通,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不由得暗自磨牙。

这个孙红菱,真真害人不浅,弄得她前世过得那样憋屈,还总以为自己走霉运。

不说红药如何在帐子里七窍生烟,却说红菱,摸到那枚小钥匙后,立时心头一阵窃喜。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红药的举动,已然将她收藏私物的习惯摸熟了,今日一试,果然如她所料。

她拿着钥匙便去了红药专用的小妆台。

这样的妆台,红菱亦有,却是用来放私物的,那妆台下头有一只小抽屉带着锁头。

红菱便用红药的钥匙,打开了那只上锁的抽屉,从中取出了另一套钥匙,迎光看了看。

竟真是尚寝局值房的钥匙!

红菱喜出望外,手都有点发抖。

到底叫她给找着了,真是老天开眼。

小心地将那套钥匙收好,红菱又回至红药床边,掀开帐门观瞧。

此时的红药,依旧是“好梦正酣”。

盯着她的睡颜看了片刻,确定红药睡得“很沉”,红菱方轻手轻脚拉开了屋门,溜着墙根儿走到院门口,贴在门上听着外头的梆子声。

那寻更之人显是已然远去,岑寂的夜色中,唯有风拂动花木的声息。

红菱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四顾无人,方才蹑足潜进了夜色之中。

小半刻后,玉带河畔某处废殿的荒芜花园里,红菱如约见到了陈长生。

陈长生似是等了好一会儿了,样子极不耐烦,当红菱转过颓垣时,却见他犹在那山石子旁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色。

菲薄的月光投下,正照上他平凡脸,那压低的眉与冰冷的眼,令人望而生怖。

第185章 机关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5章机关红菱自来畏之如虎,见此情形,一颗心登时高高提了起来,迈着碎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陈公公,奴……奴婢把钥匙拿来了。”

因她一路走得急,语中犹带轻细的喘息,一句话说罢,便将早就握在手中的钥匙交了过去。

陈长生闻言,眼睛一亮,上前一把便接过钥匙,连声问:“你搞到了?何时之事?这就是库房的钥匙吗?”

红菱胆怯地低下头,轻颤着回道:“回公公,不……不是的,这是尚寝局值……值房的钥匙。”

陈长生面色一沉。

红菱似是知道他会不喜,忙不迭地解释:“公公听奴婢……奴婢说,那库房钥匙一向都是要交还给于姑姑的,管库的手……手头并没有。倒是有一套备用的库房钥匙收在值房里头,我那个……那个同屋很是勤勉,每天都会提前去库房洒扫,这么着……”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陈长生挥手打断了她,语气十分不耐。

他确实已经听明白了。

红菱那个管库的同屋,必定每天起早贪黑地往库房跑,那管事姑姑便予了她一套值房的钥匙,若是她偶尔起得早了,便可自行去值房将备用钥匙拿来一用。

看起来,红菱的这个同屋,很得上峰的信重。

依照陈长生的本意,他是希望红菱直接去偷于寿竹的钥匙,只红菱胆小,几次夜潜,皆是无功而返,陈长生还想着再逼她一逼,不想她倒是心细,兜了个圈子,却也将事儿给办了。

陈长生握紧了手中的钥匙。

如此也好,有了这套钥匙,则那库房钥匙自是手到擒来,到时候,那件东西的首尾也就能收拾干净了。

念及此,他又皱起了眉。

虽然这法子也不赖,到底还是耽搁了日子,免不了要被上头责骂。

终究是他吃了瓜落。

他身上的气息又阴冷起来。

红菱悄悄打量着他。

天穹如盖,拢一弯微月,浅白的月华如轻绡,照在陈长生的脸上。

红菱觑眼瞧着,心底愈加惶惶,退后半步束手而立,不敢则声。

皱眉想了片刻,陈长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便捺下心思,从身后的褡裢里拿出个大印泥盒子来,将钥匙逐一拓印完毕,复又将印盒收了,看也不看红菱,扬手便将钥匙往她脚下一抛。

“哗啷”,金属碰击声骤响,斫碎了这宁静的夜色,却是那钥匙先打在红菱的裙摆上,复又滚落于地。

“拿去擦干净了。”陈长生吩咐了一声,语气很冷,再没了往日的热络与温柔。

红菱是情愿他冷淡一些的,那张殷勤的笑脸,她一息都不想多瞧,此际闻听,心底的惶惑反倒少了几分。

低低应了一声是,她便俯身摸索着将钥匙拣起,迎光看了看,见上头确实沾了好些油泥,忙取出帕子来擦拭。

“等拿到了库房钥匙,你找个机会偷偷潜进去,把一个檀木匣子里的两套帐钩偷出来毁掉。我过几日会给你一幅帐钩的画影图形,你照着样子去找,莫要别弄错了。”

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冷得像掺了冰块。

红菱躬腰应是,将擦净的钥匙收进袖中,默然不语。

陈长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蓦地勾了勾唇:“我说,你就不问问我干嘛要让你偷那帐钩?”

“奴婢不敢。”红菱的头垂得低低的,说话声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微不可闻。

陈长生“呵呵”笑了两声。

极冷涩的声音,从中听不出一丝笑意。

红菱心头颤了颤。

她顶怕陈长生这样笑。

每当他这样笑时,便表示他心情很不好,而心情不好的他,总会让人心底发毛。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就想着少知道一点儿,还能多点儿活命的机会,是不是?”

陈长生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红菱,眼中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红菱后背冷汗纷披,根本不敢抬头,嗫嚅了半天,到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心底里,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是,仅止这样想一想,在陈长生瞧来,似乎亦是可笑且可鄙的,仿佛他一早便知晓,红菱这条命,到底也不过悬在那刀尖儿上罢了,吹口气就能没了。

虽然,她微薄的念头,是支撑着唯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可他却还是要把这虚妄的气泡给刺破。

一刹时,心底的冷渗进骨缝,红药觉着,连头发丝都像被冻住了。

陈长生又笑了。

这一回,他的笑声总算不再空洞,然个中意味,却让红菱越发胆寒。

有那么一瞬,她有种把耳朵堵起来的冲动,更想冲着这个毒蛇一样可怕的怪物大吼一声:

你这阉人给我闭嘴!

然而,几乎就在这念头泛起的同时,她用着比方才更卑微的姿势,深深地弯下了腰,鼻尖几乎触上干燥的泥土。

红药艰难地扯动唇角,然而,她已经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你不想听,我可却偏要说。”陈长生笑吟吟看着她。

恶毒地、戏谑地,如猎人看向猎物。

那个害怕得浑身发抖的小宫女,不正像猫儿利爪下奄奄一息、却又拼命挣扎的老鼠么?

陈长生莫名觉得兴奋。

这种混合着残忍与快意的感觉,让他这些日子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他故意上前几步,将声音逼得又尖又细,嘴巴几乎贴上红菱的耳边,细声道:“我告诉你,我叫你偷的那两套帐钩是有机关的,里头早被挖空,填上了西域来的一种奇香,这种香和别的香料混在一起,宫寒的女人闻得久了,就会特别容易滑胎呢。”

他捏着嗓子笑,口中喷出的气息吹在红菱的头发上。

红菱白着脸,浑身似爬满了小蛇。

她都听到了些什么?

帐钩……香料……滑胎……

这一切,可皆是指向六宫的!

那帐钩本就是御用之物,尚寝局布置嫔妃侍寝的时候,亦多会从小库房领取这些物件。

可是,这些物件,却被人掺进了香料,可致嫔妃滑胎。

第186章 花朝(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6章花朝刹那间,红菱脑中“嗡嗡”直响,鼻端前的土地仿佛正飞快向她倾斜。

她想起了那些滑胎的嫔妃,想起了这么久以来,整个皇宫只活下来了三位公主。

原来,这不是天意,而是有人在背后算计。

算计各位贵主儿!

算计陛下!

冷风刮过,红菱的面皮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牙关“格格”作响。

这些人到底是谁?

他们怎么就敢算计皇帝?

难道说,他们手中的权势,居然比皇帝还要大?

她再也不敢往下想,闭着眼睛,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一只冰凉的手突地伸了过来,在红菱的颊边碰了碰。

刹时间,红菱如同被蛇咬了一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也不顾得怕,踉踉跄跄地直朝后退,语无伦次地道:“没……没有……奴婢……奴婢……没有不舒服。”

陈长生的手底倏然一空。

便在这片息之间,红菱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遗憾地负起两手,轻轻捻动着指尖,似是回味方才的触感,随后“啧”了一声,不满地翻了翻眼睛: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瞧你晃晃悠悠地,还以为你病了呢。这日子口正用得着你,你要是病了,我就只能去找别人了。”

他故意把“别人”二字咬得极重。

若是有人替了红菱,那么,红菱的去处,又会在哪里?

红菱拼命按下这个念头,颤抖着摇头:“没有的……没有的事……奴婢没病……奴婢真的没病……”

发髻很快便摇散了,她却犹似不觉,脚下还在无意识往后退着,直到又退出去五六步远,方颤巍巍地站定。

陈长生倒也没追过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哈”地笑了一下,大度地摆了摆手,仿佛懒得计较红菱的失礼之举,只和声道:

“你瞧瞧你,怕什么呢?我也不过这么一说罢了。既然你还有用,那自然我还是愿意用你的。总归咱们熟稔嘛,用你还顺手点儿。你说是不是?”

尖细的声音里,偏带着一种怪异的温柔,轻飘飘直往人毛孔里钻。

红菱死死咬住嘴唇,放在裙边的手下意识地来回摩挲着,似是要将那声音从毛孔里扫去,又恨不能马上跑开才好。

陈长生笑呵呵地望着她,似是很乐于见她如此,停了片刻,方又心平气和地道:

“罢了,这帐钩的事还能再拖一拖,上头便有人怪罪,有我担着,总不会带累到你身上。只另有一事却是紧要。你平素多去四处走动走动,替我打听打听皇后何以要去行宫?你那差事时常去六宫,消息比我灵通些,我如今有点不大方便。”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忽然便阴沉了下去。

红药见了悄无声息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陈长生并没发现。

他一脸败兴地皱紧眉头。

说来说去,都怪他那个好弟弟。

为何这位小吴公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死呢?

他知不知道,就因为他活着,他们这半年来的谋划便皆落了空?

真真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陈长生的目中满是怨毒。

若非如此,他又何至于把自己的命押上?

所幸前些时建昭帝颁了道口谕,清出了好些宫女,改由内侍顶替,他们的人手这才顺理成章地安插了进去。

只是,乾清宫却是无人得进,那原本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亦被安置去了仁寿宫。

李太后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下头的婢仆也难得有机会出门,于是,那所谓耳目,便也失去了作用。

陈长生最近所忧者,便是此事。

凝了凝神,他转头去看红菱。

红菱呆呆地站着,泥塑木雕一般,他说了那一番话,她却像是没听见。

该不会吓傻了吧?

陈长生的心情忽又变得好起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和颜悦色地将又前言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红菱终是听见了,忙束手低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陈长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温声问:“还有,尚寝局是不是有个叫红袖的小宫女?”

这话问得奇怪,然红菱此时但求速去,倒也没想那么多,只胡乱点头道:“是的,公公,确实有一个红袖。”

颦眉想了想,又陪笑补充道:“这红袖比奴婢早一批分到尚寝局,如今在司灯处当差,平素与奴婢倒也说得上话,听说司灯处的掌事还挺器重她的。”

“好。”陈长生眯着眼睛仰头望天,仿佛在赏月,语声也是淡而悠然的:“你盯着她些,看看她平素都和谁走得近,尤其她在六宫的动静,你想法子查一查。”

语毕,他尖声笑了一下:“这丫头我碰见过两回,挺有意思的,我觉着她怕是有些来历。”

很可能她背后还有别人。

此乃他未尽之言。

红菱木然地应了个是。

此事并不难,暗中瞧着就好,红袖为人圆融,很爱说话,套话也容易。

见她整个人都有点痴痴傻傻地,陈长生心下倒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然而,这情绪才将泛起,另一种更强烈、更古怪的快意,便又将之抵消了去。

他翘着嘴角往四下看了看,朝红菱一挥手,轻描淡写地道:“你这就去吧。三日后这个时辰再来,那个水坑不能一直留在那里,得想法子填上,这天气下水也不算太冷了,你说是吧?”

他关切地看着红菱,眉眼带笑:“你看,我还是很顾念着你的不是?天冷的那几日,我都没叫你下水。”

红菱整颗心都凉了。

如今才是初春,夜晚寒气犹重,水下更冷,陈长生的这番“好意”,谁人消受得起?

会被冻死的吧?

红菱想着,低垂的眼中,有着深切的哀凉。

她的命便捏在对方手上,除了听命于他,又能如何?

夜风缓缓拂着,寒意砭骨,浓云蔽月,乌沉沉的玉带河上,看不见一星波光。

红菱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住处。

当她终于推开屋门时,那窗纸上忽又亮起了一层薄白,却原来是云散月出,鼻端飘来隐约的花草清香。

真奇怪,方才还觉残冬冷峭,而此刻,却仿佛又回到了春天。

红菱轻舒了一口气,转去红药的妆台还钥匙。

那一刻,她身后床帐里,正响起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红菱又羡又妒。

若有可能,她真想和红药互换一下,也免得镇日里担惊受怕。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当红菱在一声“搓衣板儿”的大喝声中惊醒时,她的愿望则又变成了:

谁来行个好把这厮的嘴给堵上?

以及,我孙红菱就算死、就算从烟波桥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再去羡慕这个傻“大白”。

恨恨在床上翻了个身,红菱咬牙切齿,捶床铭誓。

她倒还没忘了她俩的外号。

且也一直觉着,“小白”这绰号,很好听。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十分贤明的皇帝,名字就叫做公子小白。

多好的名儿不是?

就冲着这绰号,她也再不会生出那等互换身份的念头了。

红菱模模糊糊地想着,望着窗前惨淡的月光,到底睡了过去……

花朝节尚还未至,天气已然暖将起来,玉带河畔处处垂柳、户户桃花,正是一年好光景。

便在节前两日,红药挑了个没人的时辰,偷偷去库房检查了那只假的檀木匣,却见里头的帐钩已然只剩下了两副,而匣中纸笺上,赫然留着一枚鲜红的手印。

竟与她此前留在真品上的一模一样。

孙红菱,你姥姥!

红药捏着拳头从小库房出来,连灌了两大杯茶水,才算把火气压下去。

不过,到得花朝节当日,她那点儿火气,便全数被欢喜代替。

瞧话本子去喽。

今儿的话本子是全套的,就算她想提前看到大结局,亦是行的。

这念头仿佛催生出一种力量,丰沛而又温暖,令红药从晨起时便是满面春风,便连红菱那张虚情假意的笑脸,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去值房点了卯,又将小库房洒扫一新,红药便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匣子破损折扇,对芳葵说要去御用监换一套新的。

芳葵自是应下了,又不免替她忱惜:“今儿过节呢,姐姐也不知道歇一歇,要依我说,索性明儿去就是。”

红药当然是不肯的,义正辞严地说了一套话,将那“差事为重、过节次之”的意思表达明确,便在芳葵又钦佩又感激的目光下,离开了小库房。

出得门来,迎面恰是一阵好风,软绵绵、甜腻腻,仿似那几树丁香正开在眼前。

红药唇角含笑,行出细巷。

春风温软,玉带河上杨花点点,扑面沾衣,过节的小宫女们三五成群,笑闹着在河边濯衣,祝祷来年顺遂,又向柳条编的篮子里折上几枝新鲜花草,提在手中作耍。

此外,那鬓边襟上、袖畔裙裾,亦皆以花草作饰,真真是衣鬓带露、手染余香,红药一路走过去,喷嚏都打了好几个。

为了应景儿,她自个也提了个小柳条篮子,里头装着随便摘的几束花,逢着相熟的姑娘,便互赠花草,说上两句吉祥话。

便这样一路来到御用监,红药的提篮里已然装满了花,她便将之皆予了花喜鹊,又送了她一小匣子应时点心。

花喜鹊喜孜孜地接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备得真齐整,老娘却是忘了今儿过节,什么都没弄。”

红药便笑:“我知道姐姐会忘,姐姐太忙,这些节气自是顾不得。我这些姐姐就留着吧,等一时去各处办差,也算是没空着手。”

花喜鹊笑着谢了她,红药便又将那匣折扇递了过去,含笑道:“还要请姐姐帮个忙,把这匣折扇换过新的。只我一时不能拿,先在姐姐这里存着,回来再取。”

为不露端倪,她又说出了提前想好的由头,笑着道:“我们里头过节,也就摘个花儿什么的,听说你们外头还唱戏呢,我去瞧个热闹,总归今日闲在,晚些回去也使得。”

花喜鹊自是满口应了,又歉然道:“论理我该陪你,只特娘地今儿还要当差,不得空,那戏台子想必就搭在神宫寺,你尽管去顽,等差事完了老娘也去乐一乐。”

红药巴不得落单才好,便劝她:“姐姐还是先把差事当好吧,那老温公公眼睛毒着呢,别叫他挑你的错儿。”

此之所谓温公公,便是温守诚。

他与花喜鹊素来不睦,去年花喜鹊送帐钩之时,温守诚的干孙子还拿话排揎过她,两下里险些闹僵。

听得红药之语,花喜鹊登时柳眉倒竖,掐腰道:“我呸,那老阉货算个屁,老娘才不鸟他。”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也知晓,温守诚手上还有几分权柄,心情狡辣,委实不好相与,若是被他抓到把柄,少不得要吃点苦头。

红药劝了她两句,心下着紧话本子,很快便辞了出来。

接下来这一路,可以四字概括,那便是:

万水千山。

从御用监到东路外皇城,两下里隔得极远,红药绕着那城墙转了大半圈儿,足足走了将近十里地,方才抵达她与徐玠约见的小院。

甫一跨进院门,那风里便飘来了一股浓郁的鲜香味道。

蜜汁烤大虾!

红药一下子便闻了出来,登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鼻在前身在后,顺着味儿就拐过了那座青石照壁。

照壁之后,曲廊之下,一位美少年长身玉立、丰姿俊秀,左手端一盘烤大虾,右手执一副牙箸,含笑启唇,吐出三字:

“趁热吃。”

“好嘞。”

红药以前所未有的痛快劲儿应了一声,一个猛虎扑食就冲了过去。

几乎眨眼之间,那牙筹已然换过一只纤手握住,雪白的箸尖利落地夹起一只肥美的大虾,一口就咬了下去。

一瞬间,饱满的汤汁、酥脆的虾壳、弹滑的虾肉,和着蜂蜜与酱料调和的鲜香味道直冲舌尖,红药的眼角一下子就湿了。

好、好、吃!

太好吃了!

一刹儿的功夫,红药心头涌起万丈豪情。

十里地算啥?

老娘还能再走上十里!

第187章 受用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7章受用看着那将整个脑袋都埋进盘中的少女,听着那“嘁里咔嚓”轻快的咀嚼声,徐玠忽然就觉着,有点儿饿。

今天他出来得早,早饭也就喝了两口粥,此际看红药吃得香甜,他不由口舌生津,肚子咕咕作响。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随后,风度翩翩地展了展衣袖,从中掏出了另一副牙箸。

于是,在这春风沉醉、烟柳成行的花朝节,徐玠与红药两两对坐,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吃光了一大盘整整四十只烤虾。

小院春浓,那殷殷细草在风里折了腰,然随风而来的,却是夹浓得化不开的菜味儿。

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盘子,红药那颗被美食迷惑的脑瓜子,终于重新转动起来。

然后,她便哭丧着脸嚎了一嗓子:“完了完了。”

她用力朝袖边哈一口气,再凑过去闻,脸皱得如同开败的菊花:“唉哟这一嘴的腥味儿,老身这是十足要挨打了。”

悔不该被好吃的勾去了魂,却忘了宫中严禁腥膻。

这么大的味儿,顺风一里地都能闻着,偏她身上又没带个茶叶什么的嚼着去味,这一回去,打倒未必,骂是定然免不了的。

偷嘴也就罢了,竟还带出幌子来,蠢成这样,自然要挨骂。

红药苦下脸、塌着腰、拢了肩,瘪着的嘴巴一嚅一动地,小老太太一样。

徐玠却是丝毫不慌,从容地掏出帕子来抹了抹油嘴,洒然将袖子一拂:“莫慌,莫慌,老夫这里刚好有个新鲜玩意儿,你拿去试试,据说去口中之味很有效验。”

“真哒?”红药立时站了起来,晶亮的眼睛望住他,目中盛满了期待。

这时候再看,她倒又变回了小姑娘,娇娇俏俏立在春风里。

徐玠瞥她一眼,心下偷笑,面上却是一脸地老神在在地,“嗯”了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了两样物件,招手唤她近前,指点着道:

“你瞧,这个呢,叫做牙刷,那一个呢,便叫做牙粉,只消将牙刷沾上牙粉刷牙,便能去掉口中异味。这是最近外头才时兴起来的,我瞧着新鲜就买了两套,咱俩一人一套。”

说着便将东西递了过去。

红药并未就接,只就着他的手好奇地打量,却见那牙刷以竹为柄,顶端一小簇平整的鬃毛,根根直立着,瞧着似乎颇为坚硬。

而那牙粉则装在一只很讲究的剔红盒儿里,其色黄绿,闻起来像是薄荷,又有一点淡淡的茶香。

红药立时便信了七成。

薄荷与茶叶,确实能够去除异味。

“这个要怎生用法?”红药拿起牙刷,虚心求教。

徐玠便将方法细细告诉了她,又从里间捧了个粗瓷海碗,装上半温不凉的水,递去红药手中,旋即起身便朝外走,口中道:“若要去味儿,你便好生刷上三次牙,我去照壁后头等你。”

语声沓处,那一身竹青衣袍已然不见。

红药先还不明其意,等到当真刷起来,才知这牙刷并牙粉虽好,然刷牙的过程却不大好看相。

口吐白沫啊这是。

怪道徐玠要躲开呢。

便连红药自己亦觉着,这样子很是见不得人。

徐玠倒真是细心。

她不由笑起来,心里说不出地受用,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岭南小镇,那舒心畅意的日子,而今回思,亦是温暖。

仔仔细细地刷了三遍牙,红药再张口时,吐息间清香浅浅,果然腥味儿已然没了,比那柳条沾青盐管用多了。

真真好物。

欢欢喜喜将手脸擦净、诸物归还原处,红药方提声唤:“我好了,你过来罢。”

徐玠从照壁后探出半个脑袋,弯眸带笑:“果真好了?”

“好了。”红药点头,又指了指那盒牙粉,盈盈浅笑:“这个我装一点带回去备用,余下的就算了。”

这东西瞧着就新鲜,显是价值不菲。如今,宫里的贵主儿们都还没用上呢,她一个小宫女反抢在了头里,没的招人眼。

徐玠亦知此理,含笑应下,缓步自照壁后转了出来。

红药此时已是一脸地正色,端坐于阶前,肃容道:“快坐下,咱们说正事儿。”

话本子不就是正事儿?

徐玠早知她所思,并不挑明,施施然地走来坐了,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帐钩你都弄好了?”

一提起此事,红药当即便是满腹牢骚,一时将那话本子也忘了,恨恨将红菱之事尽述一遍。

见她气得变貌变色,徐玠不免也跟着骂了两句,过后便歪着脑袋冲她乐:“其实吧,你根本犯不着生气,待到事发之日,有她的好看,如今且让她先得意着。”

红药一想,这话却也不错。

前世时,红菱凭此事诬陷于她,而这一世,她早早有了对策,倒要叫对方也尝尝那百口莫辩的滋味。

思及此,她这心里便又缓过来些。

见她神情渐复,徐玠又压低声音问:“仁寿宫那里,你可打听出些什么没有?太后娘娘身子可还好?”

此事他甚是着紧,总想早点拿到消息。

红药闻言,便斟酌着字句道:“我打听过了,太后娘娘并没生什么病,身子也还好,听说她老人家很讲究养生之道,日常会吃些滋补的东西,还有就是,每隔三日,她老人家都会用一顿药膳,别的么……”

她蹙眉细思片刻,摇了摇头:“别的也没了,只有这些。”

此言虽短,然得来这些消息,却殊为不易。

打听贵主儿的情形,在宫里是很招忌讳的,若被人察知,不是罚去浣衣局,就是贬至内安乐堂。

前者倒还好,至少还能苟活几年,后者却是有死无生。

由此可见,红药这寥寥数语,是花了多少心思、冒了多少风险方才得来的。

徐玠于是越发惭愧。

“多谢你打听出了这些,若是没有你,我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只能干着急。”他低语道,万千思绪,终究亦只得此一言。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欠了红药的,往后总要想法子尽数报还了才是。

至于太后娘娘的安危,若非因此事牵涉到诚王,他也不会催得这样急。

第188章 守恒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8章守恒见徐玠满脸歉然,红药心下大是得意,面上却还端着,庄容道:“为了话……救下大齐,我乐意之至。”

一句话险些没咬着舌头,好悬就把话本子给说出来了。

她咽了口唾沫,偷眼去瞧徐玠。

徐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没听见就好。

红药掩饰地咳嗽了两声,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不去打扰他

约莫小半刻后,徐玠才回过了神。

他锁眉站起身来,缓步行至阶下梅边。

那梅花已然谢尽,如今正是满树新叶,毛茸茸的一层嫩绿,也自有一种可爱。

信手扯下一片翠叶,拿在手中把玩着,徐玠漫声问道:“红药,你可知那药膳并那些滋补的吃食,都是谁,或者是哪一处进献给太后娘娘的?”

红药被他问得一怔,旋即有些好笑。

这还能有谁?

左不过那几处罢了。

心下如此想着,她口中已然流畅地答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着落在哪一头,不过么,尚膳监、尚食局,再添上个太医院,也就这几处了。”

“还有个光禄寺。”徐玠接口道,旋即目露沉吟,低声重复地道:“又是太医院……”

因是背向而立,红药并瞧不见他的神情,唯觉那语声极幽微,仿似隐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感染,红药的心情亦沉潜下来,静默片刻,蓦地想起一事,忙忙道:“呀,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前世的时候,尚食局出过件大事儿。之前好几次我都没来得及说,今天便一总说予你知吧……”

她压低声音叙述了起来,徐玠摒息听着,神情越来越肃杀。

小院中,微风摇动着梅枝,柳丝如绵、软絮飞舞,轻飘飘地,似下了一场雪。

一个时辰后,红药离开小院儿,循原路回转。

相较于来时心切,回程的这一路,她走得不紧不慢,倒是与沿途那些过节的小宫人们一般情态。

跨进御用监所在的宫门,她没急着去寻花喜鹊,而是特意往神宫寺绕了一趟。

那寺前果然搭了戏台,台子下站满了人,挤挤挨挨、满满登登,泰半皆是外皇城打杂的仆役,亦有些是从六宫跑来瞧热闹的。

红药亦立在人堆后头看戏。

台子上正锣鼓喧天,生旦净末丑齐齐登场,打一阵、唱一阵,满台枪花筋头,好不喧嚣,红药盯着看了好半天,硬是没瞧出这唱的什么戏文。

因怕对不上花喜鹊的问话,她便花了几枚大钱,悄悄向个小宫人打听了,这才知晓,今儿唱的竟是全本的《八仙飘海》。

红药不由跌足叹可惜。

这戏她前世就听人说过,据说特别好看来着,只她来得太迟了,此时已是尾声,那何仙姑、吕洞宾的戏文,已然唱完了。

红药懊恼了一阵,便又专心看戏,直混到那戏文结束,她方去了花喜鹊处。

花喜鹊正自忙得不可开交,见了红药便像见了亲人,拉着她就开始倒苦水,又为自己没能去寻红药致歉。

自然的,花喜鹊那苦水里可是混着辣子的,骂骂咧咧好一通说,红药便笑嘻嘻地听,偶尔劝上两句。

待骂完了,花喜鹊便取回一匣子新折扇,告诉红药:“这些是外头新出的花样子,扇骨皆是沉香木的,断不会再坏。”

红药打开瞧了,那匣中果然蕴了沉香的味道,有几柄连扇骨都是洒金的。

她便逐一打开验明无误,又将数目核对过,便在那签单上画了押,再与花喜鹊叙两句别话,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外皇城。

她今日心情特别地好,究其原因,却是徐玠果然践诺,带来了全本的农家女,红药方才连着读了十来章,过足了瘾。

惜乎那话本子很长,据说有两百来章呢,便一整天不吃不喝也瞧不完,就这小半日功夫,她自是看不到大结局的。

徐玠便撺掇她先把最后一章瞧了。

红药思忖再三,到底不肯。

瞧话本子最大的乐趣,便在于揣想其结局,若提前得知了,反倒没了趣味。

而即便如此,红药仍旧心满意足。

上辈子她可是吃足了追更的苦头,如今却有一个全本等着她瞧,想想就觉丰足,好似那手有余粮的地主老财。

不消说,“追更”这个词儿,亦是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直到进了内皇城,红药方将面上的笑敛去,摆出一副“我是去办正事儿”的架势,抄近道转去西苑。

此时已是午初过半,原本在西苑过节的贵主儿们,差不多也都散了,红药自忖苑中无人,自然就更是无事了。

果然,当她跨进西苑时,四下里早已不见人迹,空余繁花碧树、燕子双飞,黄莺儿在树梢间间关关,那空山啼鸟的意味,却也令人低回。

在西华门验过腰牌,红药便踏上了一条极长的夹道,由这条夹道出去,便会直抵玉带河。

谁想,才走出没多远,忽见几个小宫人夺路而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口中胡乱叫着“死人了”、“杀人了”。

红药脚步一顿。

死人?

这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死人?

再看那几个小宫人,个个神情慌乱,却也不像说谎,尤其是一见了她,越发缩头缩脑地,也不敢再跑了,避在墙根儿下头簌簌发抖。

红药缓下面色,上前细问因由,又予了她们一把大钱,那几个小宫人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道:“回姑姑,有个死人,是个女的,就泡在……泡在慈宁宫的井里头。”

那一个便道:“是啊是啊,来了几个老公公去抬呢,刚才我瞧见那门板儿了,好大好大。”还比划了两下。

第三个又插口:“姑姑姑姑,我瞧见那死人的衣裳了,跟我们大管事姑姑的衣裳一个样儿。”

“我还瞧见脸了呢,肿得老大。”第四个颤声接语,目中露出惊恐之色。

红药越听越是凛然。

徐玠此前便曾说过,那慈宁宫有古怪,如今居然有人死在了井里,且还是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姑。

会是谁呢?

忖了忖,她决定去看一眼。

如今的她,再非从前那个懵懂胆怯的小宫女,就如徐玠说的,她是要救下大齐之人。

而既然要救下大齐,则宫中无论大小事,都不能放过,说不得这其中那一件事,便能帮上徐玠。

不及再问,红药朝那几个小宫人挥了挥手,她们当下一轰而散,她也没去多管,提步便往角门而去。

这道角门,正通往慈宁宫。

她一路疾行,转出角门,果见那慈宁宫门前围着好些人,里头的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往门中瞧,外头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地。

红药正犹豫着要不要凑过去,忽听里头传来一声喊:“来了,搭出来了。”

众人立时四散,将宫门给让了出来,红药亦停下脚步,半个身子隐在角门后,凝目观瞧。

数息之后,便有两个老监抬着块门板儿自门后而走,旁边跟着几个管事模样的太监,看服色像是外安乐堂的,俱是一脸地晦气。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甚好瞧的。”管事中的一个见外头人多,便说了一句。

他形容瘦削,面色焦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地,并无威慑作用。

人群略有些骚动,也不过往旁退了退,让出更多地步来罢了,散却是没有的事。

红药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此时便盯着那门板。

门板上盖了一方灰朴朴的麻布,原先应是白的,只是用的时日太久,已然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说来也巧,红药这厢才一看过去,忽然便起了一阵大风。

春天本就风大,那宫门前道路又窄,穿堂风便越发地急,而几阵风过,将那麻布的一角竟被吹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张青灰肿胀的脸。

红药一下子抠紧了木匣。

便在那肮脏的麻边之下,邓寿容双目圆睁,灰黯而空洞的眼珠子,直直盯着头顶的那一线天空,唇角边干涸的淤泥如一道曲折的伤疤,蜿蜒探进了前襟。

“扑啦啦”,东风浩荡,须臾便又将那麻布吹得再度翻回,遮住了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那黄脸管事沉着脸走过去,从旁边拣起块石头,压住了麻边。

四周响起一阵议论声,又有压抑的低呼声,与风声交错着,“嗡嗡”一片。

看起来,有人已经认出邓寿容了。

红药怔怔地站着,捏住匣子的手指,渐渐变得青白起来

…………………………

邓寿容的死,并未在宫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当然,几声议论是免不了的,到底邓寿容也非无名之辈,在六宫婢仆里也算排得上号,大家难免唏嘘感叹。

而这其中议论最多的,自然便是她的死因。

有说她是因被宁妃娘娘训斥了几句,羞愧之下投井自杀的;也有说她是得罪了人被害死的;

还有一种离奇的说法,说她恰好死在花朝节,又是死在水里的,说不得便是花神娘娘身边缺个捧花的侍女,于是便选她登列仙班,从此在花神娘娘座下听用。

按理说,前两种说辞才较为可信,而第三种则纯属牵强附会。

可奇怪的是,这最无稽、最经不得推敲的的说法,竟渐渐便传开了,仿佛邓寿容真成了仙。

更怪异的是,宁妃娘娘居然也信了这说辞,还写了篇优美的祭文,命人去那井边焚了,也算全了主仆间的情谊。

再往后,风头渐淡,再无人提。

皇城那么大,哪天不死个把人?邓寿容死就死了,委实不算多大的事,些许议论亦很快烟消云散。

倒是钟粹宫因祸得福,虽死了个宫人,却换来了无数荣宠

原来,听闻邓寿容的死讯后,宁妃娘娘据说极是伤心,哭了好几回,陛下心下怜惜,一连数日宿在钟粹宫,安慰这位伤怀的美人。

其后不久,宁妃祭文面世,皇帝陛下越发觉着美人有颗玲珑心肠,遂龙手一挥,连着赏了好些名贵的衣裳头面,其中有一条百褶裙,据说比淑妃娘娘去年仲秋节的那条裙子还要漂亮百倍。

有了陛下这番眷顾,钟粹宫摇身成为六宫最热闹之处,一时风头无两,连荀贵妃亦要退出一射之地。

至于死掉的邓寿容,鲜花着锦之下,谁又会记得那花肥是香是臭?

春分后的一日,红药奉命去钟粹宫送东西,宁妃娘娘十分赏脸,亲唤了她近前说话,还赐了座儿。

彼时,立在宁妃身边服侍的,是个圆脸大眼的中年女子,红药不记得她的名字,只知她姓宋。

这位宋姑姑显是比邓寿容更为得宠,在送红药出门时,红药亲眼瞧见,她的腕子上套着一枚极贵重的镶红宝石金绞丝镯子。

不说旁的,只说那上头镶的三块宝石,怎么也要值个三、四百两银子。

如此贵重之物,寻常宫人哪里戴得起?自然是主子赏的。

由此可见,宋姑姑在宁妃心中分量不轻。

除却这些琐事,红药的日子无波无澜,平静得好似玉带河轻缓的水波。

她的梦游已经好多了,红菱最近看她的眼光,亦少了几分幽怨。

转眼已是春深,那尚寝局门前的丁香已然开尽,落了满地浅紫的碎花,风过处,香气凋残,让人想起春尽花落的意象来。

谷雨过后,红药与徐玠见了一面。

坐在被浓绿笼罩的曲廊下,红药问了徐玠一个想了许久的问题:

“邓寿容的死,与我们有关么?”

问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有着一丝掩不去的戚色。

活了两辈子,她其实早已见惯了生死,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时时刻刻坦然面对。

事实上,只要一想起邓寿容那张泡肿了的脸,红药心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一个有头有脸的宫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连死因都没查明,便草草将此事收了场,几乎无人过问。

这和前世的红杏,何其相似?

设若死的不是邓寿容,而她顾红药呢?

是不是她死之后,亦会如现在这样,被人们略略谈论两句,便被丢去了脑后?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分明邓寿容死得极为蹊跷,可偏偏地,那流传最广、众人笃信的说辞,却与她的死因毫无关联。

第189章 肥瘦?(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89章肥瘦?红药有种隐约的感觉。

皇城中,似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着宫中的风声,将那无谓到可笑的言论,变成了真的。

或许,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便是要以假代真,而真相则被那花团锦簇的谎言所掩盖,再也无人会去追寻。

“前世邓寿容当然也死了,只是,不是死在这个时候。”红药轻声说道,怅怅地叹了一口气:“我上回都与你说了,她是死在……”

“我觉得是红衣的缘故。”徐玠蓦地开了口,截断了红药的语声。

红药微微一怔,凝眉望他:“此话怎讲?”

她有点不明白。

红衣怎么又被扯了进来?

她分明已经被周皇后带走了,如今应该正躲在行宫,而周皇后眼下似乎并没有对付宁妃的打算,仍旧在行宫静养着。

既如此,红衣又怎会跑来弄死邓寿容?

莫非,这竟是皇后娘娘暗中动的手?

见她显然误会了,徐玠便道:“我非是说红衣害死了邓寿容,抑或是皇后娘娘出了手。而是说,邓寿容之所以会死,很可能是因为红衣活下来了。”

言至此,他留出一小段空白,容红药细思,旋即解释:

“之前你曾说过,红衣前世死在了上元节前后。可是这一世的上元节,她却被我们无意中救了下来。而她既然改变了命运,那么,与她相关的那些人,也就会相应地改换命途。”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红药缓缓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忽似想起了什么,眉心一拢:“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从前也说过差不多的意思,是从什么西洋来的一种学派的说法,他们把这情形叫什么什么量……”

“能量守恒。”徐玠接语道。

一刹儿的功夫,直有无限感慨。

他的娘亲真是惊才绝艳、无所不能,他猜测她可能出身某个大士族,因家中长辈获罪,不得不沦落风尘。

非如此,便不能解释她之博学多才,甚至以女流之身、精擅制艺之道,更遑论诗词歌赋、女红烹饪了。

而“能量守恒”这个说法,便是梅姨娘遗著中所述。

那本册子是单独埋着的,很薄,封皮上写着《高中数理化地》六字,里面的内容十分繁杂,天文、地理、算学等等尽皆在列,艰深广博,囊括天下万物。

徐玠研读良久,很是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偶尔亦会说予红药听。

此刻听得徐玠所言,红药立时颔首:“对,就是这个能量守恒。总归这个日子口老天要收一个人走,前世是红衣,今生就变成了邓寿容。”

言至此,她不由又想起了去年的行宫走水。

那几百名原该死去的宫人,尽皆得以活命,而上辈子一直活得好好的汤正德并其全家,则成了刀下亡魂。

果真是一报一还啊。

红药再叹了一声,神情有些恹恹。

许是春困之故,她最近总打不起精神,做什么都像是欠了点意思,然细思之下,却又无迹可寻。

徐玠端详她两眼,有点担心:“你怎么了?是身子不爽利么?”

红药摇了摇头,没精打采地道:“没有,就是……”

就是什么呢?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

自从亲眼见到了邓寿容的死尸,她就老觉得没劲。

或许,邓寿容的死,到底还是触动了她,平素不显,此刻见了徐玠,心情一放松,便把最真实的那一面展示了出来。

徐玠忖度片刻,蓦地一拍脑门儿。

一打岔,倒把杀手锏给忘了。

他掏出话本子冲红药晃了晃:“要不你先看两眼,过会儿再说正事?”

红药未置可否,可她的手却像有着自己的主意,自动探前,接过话本子,随手翻开第一页。

嗯,正接着她上回看过的那章。

她的唇角弯了弯,头也不抬地看了起来。

徐玠面现微笑,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油包的红糖花生仁,打开了,搁在红药手边,又去里间捧来茶壶茶盏。

红药看书爱吃零嘴儿,吃得渴了就要喝茶,他都知晓。

红药一双眼睛像粘在那话本子上,旁的皆瞧不见。

徐玠也不扰她,转身步出游廊,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复又围着那几树梅花打转,时而望天、时而看地,琢磨着他自个儿的事。

半个时辰后,红药一脸神清气爽地站在了他面前。

“好了?”徐玠笑眯眯地问,顺手接下她递来的话本子。

红药点头:“嗯,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

那话本子里的世界,恰如良药,通身的病都给治好了。

说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眉道:“有劳你,还替我准备了零嘴儿,我一时看得高兴,就……就都给吃了。”

一面说话,一面拿脚尖踢着地上石子,以掩饰此刻的尴尬。

徐玠伸头一瞧,见石阶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油纸,干干净净、光可鉴人,连个糖渣都没剩下。

他不由笑起来:“你爱吃就好。今日我来得急,没准备好菜,下回给你带更多好吃的来。”

说这话时,他不免有几分心虚。

那菜谱现在还没拿到手,之前那几样菜,还是他想破脑袋才想起来的。

主要还是太忙。

忙着赚钱花钱,忙着拉山头找人手,忙着打探各路消息,那菜谱便被他抛在了脑后。

红药被他说得越发抬不起头,深觉自己在徐玠眼中怕是很不堪,既贪吃、又看瞧闲书、脾气约莫也不大好,整天净干不当紧的事,反倒正事撂在一边。

挺对不住人家……的吃食和话本子的。

毕竟,徐玠也没要她的钱,都是白送。

她难得地红了脸,勾头立在那芳草碧树间,裙带飘拂、发丝飞舞,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妙龄少女。

徐玠不由得多瞧了几眼,一时竟也忘了正事。

春风拂槛,花树成荫,两个人相对而立,你不言、我不语,那气氛渐渐地便有点奇怪。

不知哪里来的落英,拂过少年身上的青衫,又滑过女孩子的精致的绣鞋。起起落落间,那树下温度便升高了几分。

红药摸了摸发鬓,微汗。

恰此时,徐玠亦抬手松了松衣领。

而后,二人同时转首,一往东瞧、一朝西顾。

花香缭绕、彩蝶翩飞,阳光筛下细碎的金粉,他们的颊边,各自落下明显的光斑。

红亦不是,白也不是,嗯,一定是树影作祟。

“咳咳,那个,你知道飞机么?”徐玠当先打破了沉默。

语声一落,那天地便像换了个样儿,风依旧是风、花仍然是花,那红香与金粉,也不过是春日午后的花瓣与阳光,再寻常不过。

红药莫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口气未了,那心底里忽又一空。

一呼一吸间,思绪绵长,遥山远水,仿佛那风儿兜过去、又绕回来。

红药恍惚得像在做梦,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公鸭般的声线,才真切地落入耳畔。

然后,她就震惊了。

“飞鸡?那是什么鸡?能吃么?”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徐玠笑起来,张了几次口,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

快要笑死他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

之前他问元贞与利亨之时,便曾听到过相同的疑问,甚至就连吞口水的动作,亦是差相仿佛。

红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好容易徐玠笑够了,拿帕子擦着眼泪,眼珠转了转,憋着笑又问:“那你听说过手机么?”

“什么鸡?”红药没听清,又或者是听清了却没弄明白,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瘦鸡又是何意?是说那鸡仔儿养得特别瘦么?”

她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鸡太瘦的话,那肉就柴了,不好吃,还是肥鸡比较好。”

言至此,忽地灵光一现,忙道:“你方才说的可是肥鸡?一肥一瘦么,又都是鸡,倒也能连在一块儿。”

她料定这回必是猜准了,一脸地胸有成竹。

徐玠拼命想要忍下笑,可又如何忍得住?

纵使他用力闭紧嘴,那嘴皮子却在“噗噗噗”地往外喷气,其声古怪,于是他越发笑得厉害。

说也奇怪。

原本院中微有些压抑的氛围,被他这两问、两笑,竟自淡了去。

庭庑洁净、阳光温暖,天边一抹闲云,悠悠飘向远处。

…………………………

立夏节气,宫中各处换帐幔、晒冬衣,御用监又送来不少新鲜物件,红药与芳葵日日繁忙,门帘都不及换,仍旧延用春时旧物,两个人也不觉得热,日常皆是将之卷着。

夏日天长,午后时分,尚寝局便安静了下来,诸处皆在小休,为下晌漫长的忙碌积蓄体力。

“笃、笃”,小库房的院门忽被拍响,满院阳光仿似惊了一惊,几只麻雀喳喳叫着,擦过白灿灿的屋檐。

“谁啊,这大中晌的,有什么事儿?”芳葵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因是伏案小憩,她的颊边有两道清晰的衣褶印子,小脸儿直拉下三尺长。

被人扰了清梦,总是不喜。

“是我,红菱。”门外传来细软的语声,带了几分小心。

“谁?”芳葵正自睡得口渴,起身去桌前倒茶,没听清。

蓦地,身旁一人越了过去:“我去开门吧,红菱与我一个屋儿。”

却原来是红药也起来了。

“哦,她啊。”芳葵喝了一口茶,晃了晃脑袋,想起来了。

“咿哑”,红药拉开院门,见红菱规规矩矩立在阶下,并不往里走。

“有事么?”红药笑得十分温婉。

虽然心下恨不能一巴掌糊过去。

这厮憋着坏心害人,每回见了,红药都要生一会儿闷气。

红菱面含浅笑,敛眸道:“是于姑姑让我来找你的,让你立时就去。”

“好,走吧。”红药没有半分迟疑,利落地应了一声,跨出门槛,返身便要关门。

“姐姐去何处?”芳葵趿着鞋立在廊下问,一手搭在眼前,眯眼瞧着大太阳底下的红药。

红药向她道明去处,末了又笑:“我会早点儿回来的,若是忙了,就让她们先等一等,差事万万不可出错。”

她身后的红菱抿了抿嘴。

芳葵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说了句“姐姐慢走”,便“刷”地放下了布帘。

动作大了些,那帘钩“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红药浅笑着阖拢院门,转向红菱道:“咱们快走吧,别晚了。”

红菱“嗯”了一声,落后红药半步,二人很快赶到了于寿竹办公之处。

差事其实并不麻烦,前两日才往储秀宫送了几样器物,其中有个花斛,贤妃娘娘嫌笨重,便叫领回去。

“因那花斛挺大的,须得两个人才搬得动,我就临时叫了你们来。”于寿竹轻轻扑打着扇子,几缕湿发粘在额角,看起来是才歇下。

交代完了,她便将纸簿子取来,让红药二人画了押,又予了她们两面对牌,便打发她们去了。

出得院门,红药与红菱不约而同停了步。

红菱在门檐下掸裙子,红药便拢头发,心下打定主意不先开口。

数息后,红菱蹙起眉,微有些不虞地扫了扫红药。

红药改掸鞋了。

红菱的眼神变得幽怨起来。

“红药哇。”她舔了舔唇,到底扛不住先开了口:“咱们从这条道儿走好不好?那边日头太晒了,这边好歹有树和墙挡着,晒不着。”

“好啊,就听你的。”红药立马赞同。

总算这厮自个儿说出来了。

红菱微微觉出一分怪异。

这也应得太干脆了,简直就像专候着她这样说也似。

她不由盯了红药一眼。

红药恰于此时抬头。

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神,藏着红菱看不懂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

再凝目时,眼前已是一道纤细的背影,耳中亦传来清脆的语声:“快走吧,回来了我还得去帮芳葵呢。”

“哦,好的。”红菱回过神,紧紧跟上,那异样之感亦被挥去,两个人很快穿过夹道,转上了一条长巷。

红药不着痕迹地往旁一扫。

墙根下,有一座小石塔。

然奇怪的是,那石塔居然只有两层。

红药微觉讶然,视线却是平平掠过,似熟视无睹。

红菱的眼神与她一样。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穿巷绕街,顶着大太阳,踏上了烟波桥。

第190章 暂约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0章暂约下桥的时候,红药恍惚听见了一声叹息。

很低微,不比河风大多少。

她佯举衣袖遮阳,袖底之下的眸子里,漾起了一丝疑惑。

红菱这一叹,又是何意?

莫非……她也有苦衷?

思忖间,头顶忽尔涌来一片浓荫,阳光变得斑驳起来,原来,她们已然走进了那片柳林。

红药遂放下衣袖拭汗,目不旁视,只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的时候,红菱突然“唉哟”一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来了。

红药想道。

前世时,她被这惊叫声吓住,懵懂不知所措,而今么……

“啊呀!”一声,红药用着比对方更大的嗓门儿嚎了一声,飞身扑了过去,撞得红菱身子一歪,旋即又被红药扶稳。

红药张大了眼睛,一脸紧张:“怎么了?不舒服?难受不?”

关切三连,夹以粗鲁慌张的动作、惊恐扭曲的表情,同时抓住红菱的胳膊,晃、晃、晃。

均匀地、有力地、不间歇地晃,以使对方无法反应并难以挣脱,而在晃的同时,红药还在继续发问:

“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啊你千万别晕过去?”

慌乱三连,以嘶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嚷出,最富感染力。

红药自觉感染力颇强。

汗珠子、泪瓣子、唾沫星子,噼里啪啦砸在红菱身上。

反正也不要钱。

红菱两脚几乎离地。

委实是红药给她晃得太厉害了,她东倒西歪、发髻飞散、银簪子歪去一旁,衣领和裙子也给扯得不成样子,耳畔更如同响起炸雷,炸得她脑壳疼。

她快晕了。

本来是装的,这下是真的难受。

“你停一下,停一下!”就连尖叫都在晃动中一波三折。

红药动作骤停。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红菱不要命般地挣出手来,连连后退,一面白着脸大喘气:“我……我肚子疼,你再这样晃……晃……我就更难受了呕……”

她抱着树呕起来,心慌、气促、太阳穴突突直跳,看什么都在转,转得她两腿打晃。

红药抬手抹了把眼泪,而后掩袖抬头。

委屈、惶惑、愧疚、六神无主,丰富的表情层层递进,伴随着哽咽抽泣的语声:“我……我看你脸色那么难看,怕你晕倒,我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担心你不够难受。

红药在衣袖下翘起唇角。

红菱哪里顾不得瞧她,管自抱着树干呕,脸如白纸、满头虚汗,像一朵风雨中茕茕独立的小白花。

“你……可还好?”红药泪眸中盛满了担忧,以及真挚的关切,踏前两步:“你呕完了么?”

红菱立时警惕地抬头:“你别……别过来,不许……不许过来。”

她真不行了,本来天气就热,这晃了几十下,任谁也好受不了。

红药“哦”了一声,听话地停下脚步,身子仍旧微微前倾,精致的脸庞上,有着一抹忧戚:“那你怎么样了呢?要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红菱飞快地摇手,生怕红药再近前。

所幸红药只在原处站着,再不往前凑,红菱亦自放心。

因恐对方起疑,她忙又强撑出笑脸来,颤声道:“我就是肚子痛。”

语罢,继续闭着眼倒气儿。

现下还有些晕,她得聚点力气才能往下说。

红药长长地“哦”了一声,点头不语。

戏不能太过,过就假了。

数息之后,总算气息渐匀,红菱这才张眸,双颊已是微微作赤:“那个……那个……我可能要去趟净房。”

她咬着嘴唇,面上是不多不少的三分尴尬:“今儿中午吃了凉的东西,这会子正……”

她像是说不下去了,脸红得更甚。

就跟真的似的。

红药暗自冷笑,然口中却兢兢业业地念着前世的台词:“好的,我知道了,那你且去,我在此处等你就是。”

红菱的表现也同样敬业。

“咱们还是另约个地儿罢。”她说道,一如前世那般,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建议:“如今歇午的时辰已经过了,这条路乃是办差的必经之路,万一撞上人,又要费口舌,传到于姑姑那里,咱俩都免不了吃瓜落。”

她停下话声,面上含了一丝歉然:“说来这还是是我拖累了你,我实不忍叫你因了我挨骂。”

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从“废口舌”上升到的“挨骂”。

红药如今方知,红菱原来有着这样一副好口角。

“那……那怎么办呢?”红药应景地问道。

红菱飞快答道:“我们便约在离储秀宫近点儿的地方见吧,只要进了六宫地界,便被人瞧见了也不会说什么。我记得咸安宫那里就挺好,清静人少,也不晒,你说呢?”

红药了然地点了点头。

进出六宫是要验腰牌的,而有了这一道关卡,即便她想回头去找红菱,亦颇烦难。

由此亦可知,红菱绝非要去净房,而是要去某个她不希望红药知晓的地方,于是便用这一道关卡拦住红菱。

“好啊,那我就去咸安宫等你吧。”红药的声音很软和,听着就是个没主意的。

红菱放下心来,笑着向她摆手:“那你快去吧,我过会子就来。”

红药道了声“好”,果然转头而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夹道转角,红菱方才直起身来,略略整理一番衣物,便急匆匆地走了。

数息后,红药自巷尾探出身来,目露沉吟。

猜是早便猜到了,此际亲眼所见,再无相疑。

却不知,红菱到底要去何处,是办事还是见人?抑或是两者兼顾?

红药一路思忖着,来到了咸安宫。

咸安宫本是某太妃娘娘的住处,几年前她老人家病故,这地方便也空置了下来,与慈宁宫的情形差不多。

不过,比之慈宁宫的冷寂,咸安宫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这却是因为,此处有一所极精致的园子,里头遍植海棠,春秋两季、花开如锦,常有嫔妃到此赏玩,陛下亦偶尔光顾,是以咸安宫内外皆新,有专人每天前来洒扫。

第191章 山洞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1章山洞红药在角门边站了一会儿。

夏日炎炎,又值午后,赏花与洒扫之人,自然都不会出现,诚如之前红菱所言,这地方确实很清静。

说起来,寿安宫正位于慈宁宫的斜后方,两下里隔了三条长街,因夹道交错、遍植银杏,元光朝时,被附庸风雅的元光由命名为“金霞路”。

红药怅然想着,掏出帕子来扇风。

“砰”,身手角门突然被人拉开,一个穿绿衣的小宫女慌里慌张冲出来,险些与红药撞个正着。

那小宫女不意此处有人,直吓得花容失色,蹬蹬蹬连退数步,脱口便叫出一句“哎呀”。

语毕忽觉不妥,忙两手捂住嘴,一双大眼睛怔怔看着红药。

红药亦张大眼睛回望于她。

四下寂静,错落的巷弄间,凉风习习,并无人来。

这数息的安静,让小宫女心头渐松。她慢慢放下手,歪着脑袋打量红药,两个眼睛转来转去地,显是在打什么主意。

红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面色虽不曾白,声音却在打颤,拿帕子拍着心口:“天哪,真是……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似是吓得狠了,一脸地心有余悸。

“呸!呸!什么死呀话的,不许胡唚!”小宫女登时恼了,用力朝地下连啐数声,昂着脑袋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红药:“你犯宫规了,知道不?”

宫中忌不祥之语,红药之言确实犯了忌,依宫规是要打的。

红药连忙噤声,哆哆嗦嗦地低下头绞动着手指,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两个字:

害怕。

瞧着就是个胆小的。

前世时,她也的确是害怕胆怯,不知所措。

小宫女见状,眼珠转了转,嘴角一翘,蓦地一把抓住红药的手,凶巴巴地道:“你跟我来!”

红药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那小宫女已是不由分说将她扯进角门,回手“砰”一声把门关严,转身俩眼一瞪:“不许出声!”

一面口头威胁,一面还晃了晃小拳头。

红药实在没办法子让自己“吓白了脸”,只好低头装害怕:“我……我知道了,姑姑有话好好说。”

“乖,听话,跟我来,有你的好处。”小宫女哄小孩子似地道,手上竟也颇有把子力气,扯着红药步履如飞便往里走。

庭院很静,知了早被粘得没了,满地白亮的大太阳,砖缝之间,蔫搭搭地弯着几根细草,树叶子也都萎着。

红药跌跌撞撞被小宫女拉进花园,穿过几道小径,便来到了一处很大的山石子前。

“蹲这儿。”小宫女伸手一指某处背阴处,示意红药蹲下,复又抬手擦去鼻尖儿上的细汗。

红药老老实实地蹲了下去。

诚如前世。

而后,悄然四顾,心下生出几分感慨。

几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这片山石子亦尝于梦中出现,而此时、此刻,梦中之人、之事、之物,就在她的眼前,触手可及。

“啧,往哪儿摸呢你。”小宫女像是又恼了,声音也凶。

红药被她说得怔了怔,低头一瞧,便见自己的手正搭在石头上。

还真摸上了!

她忙缩手,抬头陪笑道:“姑姑恕罪。”

口口声声姑姑,并非红药示弱,而是这小宫女虽瞧着不比红药大两岁,却是一身头宫女的服色,比红药高着两级还多呢,自然得称一声姑姑。

哪怕红药自觉能当她祖奶奶。

小宫女鼻孔翘上天,“哼”了一声,竖起手指朝红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旋即面朝山石子下方一个很小的洞口屈了屈膝,柔声道:“殿下,我找了个人来陪您说话,这样儿您就不会闷了。”

“……”洞中并无回音。

“殿下,奴婢这就去找吴嬷嬷来,到时候您就自个儿出来,好不好?”小宫女细声软语,鼻尖儿上又有了汗。

“……”石洞里依旧没有回音,仿佛那小宫女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她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那奴婢这就去了,您便在里头歇着吧,若是闷了,便和这丫头说话。”

“……”还是毫无动静。

红药往边上瞅了瞅,却见那洞口约两尺见方,小孩子能钻进去,大人进去就比较困难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叹,却是出自小宫女。

她怅怅地向着山洞又一蹲身,起来后,一张脸又变得凶巴巴地起来:“你好生在这里守着,哪儿都不许去!”

言至此,再度晃了晃小拳头,呲牙道:“知道了吗?”

“是……姐姐么?”一个很慢、很低的声音忽地响起,阻住了红药的回话。

奶声奶气,一口京腔却是字正腔圆。

红药立时闭嘴,面现愣怔。

当然,这是演的。

事实上,她不仅知道洞中是哪位殿下,亦知她何以至此。

那小宫女闻言,却像是欢喜极了,大眼睛弯成朋牙儿,笑眯眯地道:“是的呢,殿下,奴婢给您找来的是个小宫女。”

说着上下端详红药两眼,很快又道:“这小宫女是六局的,瞧着有点儿笨笨的,长得还算不讨厌。”

洞里又没声音了。

小宫女仍旧笑吟吟地,仿佛只听见那一声问话,便已心满意足。

她最后一次望向红药,以动作与表情加以威胁,随后便飞跑了出去。

周遭一下子变得极静。

没有风,连花香都闻不到一丝。

红药蹲了好一会儿,只觉脚底发麻,悄悄换了个姿势。

“姐姐……会说……故事么?”那个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

很慢的吐字,每个字的间隔至少比常人长了三息。

红药莫名有些伤感。

一刹儿的功夫,她眼前似是幻化现出一个很小的身影,坐在那满天满地的缟素间,圆鼓鼓的双髻垂下两根细麻绳,风一次,就轻轻晃荡一下。

很孤单。

红药鼻尖酸了酸。

三公主。

那个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小公主,前世时,死在了太后娘娘的灵堂。

太医说,三公主是因太过伤心,损及心脉而身故的。

世有“心碎欲绝”之说,而三公主,却是真正地命绝于斯。

第192章 故事(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2章故事红药的眼睛有点发涩。

这个早早便离了人世的小女孩,如今正躲在她身边的山洞里,问她会不会讲故事。

真是孩子话。

或许,前世便是总也没人说故事给她听,所以,外头才来了个不认识的宫女,她开口便要听故事。

捺下万般思绪,红药放柔语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呢?”

没有回音。

像是那洞中的小女孩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红药却能想象出小姑娘支着下巴、皱着小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

前世有限的几次,她亦曾见过三公主这个表情,就像一个满腹忧愁的小大人。

虽然她才只有八岁。

红药耐心地等着。

夏风拂来,轻而且静,似是生恐惊动了什么。

“那……姐姐会讲……什么故事呢?”许久之后,小女孩终是问出了想问之事。

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

很显然,思索加上提问,让她的反应变得格外地迟缓。

红药无声一叹。

三公主原先是很活泼的,话也说得很好,不过,自前年她母妃病故之后,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时常一个人发呆,只有在太后娘娘跟前时,她才会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可是,三位殿下功课很紧,即便她们就住在仁寿宫后头,每日里也就只能在晚饭后见上太后一面。

久而久之,三公主便越发地沉默,说话行事亦比常人慢了好几拍,功课也落下了。

她心里约莫也是急的,听人说,每天晚上,三公主寝宫里的灯,总是熄得最晚的。

然而,即便她花了成倍的时间与精力读书,那功课却还是越落越多,与两个姐姐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于是,她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太后娘娘甚是着紧,请太医来瞧过好几次,而几位太医给出的诊断却是一致的:

三公主这是心病,而这世上,心病只能心药来医。

太后娘娘便给她换了活泼的小宫人服侍,又想停了她的功课,可太医又说,与两个姐姐时常在一起,于三公主的病情是有益的,若是落了单,病症只会更重。

看着一天天沉默下去的三公主,太后娘娘极心疼,好吃的、好玩的不知赏的多少,却鲜少换来她一个笑脸。

前世时,直到三公主身死,红药亦不曾见她笑过一次。

可怜的娃儿。

红药怜悯地想着,面上仍旧含笑,柔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会说的故事特别多来着,要不奴婢就先讲一个,殿下若是觉得好听,就听着,若是不好听呢,殿下就告诉奴婢一声,奴婢再换一个,好不好?”

回答她的,仍旧是如若无人的寂静。

小女孩定是又犯愁了,这会子没准儿连小手帕都要揪起来了。

直到又一阵微风拂来,六角亭下的马蹄铁发出一声清响,三公主才低低说了一个“好”字。

那声音险些便被盖了过去,所幸红药一直侧耳细听,才不曾错过。

她忙应是,张口便要开讲。

然而,再下一息,忽又踯躅。

说起来,这故事却也不好乱讲,得好生拣择一个。

说哪个好呢?

她摸了摸下巴。

前世时,她也是被三公主命讲故事,只彼时她腹内空空,绞尽脑汁才讲了个从于寿竹那里听来的狐仙的故事。

如今的红药自不可同日而语。

她可是有话本子打底的宫女,故事一大把,可是,这选择多了,却也犯难,不知讲什么才好。

要不……就讲《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红药想了想,又飞快将这念头按下。

不好,这书里见天儿地斗,一家子姐妹为块布料都能吵上好几章,一点都不友爱,会教坏三公主的。

那就换成……《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红药咂么了一会儿,又觉不妥。

书中最大的反派可也是个公主,这不正犯了三公主的忌讳么?

不成不成。

她连连摇头,又将这故事给否了,再忖片刻,最终决定,就讲农家女的故事。

一则这故事正新,她记得很清楚,二则这话本子不犯忌讳,那农户的日子三公主没见过,倒也算新鲜。

迅速做下决定,红药便清了清嗓子,娓娓开讲:

“奴婢要说的这个故事呢,是说的一个村姑,姓费名珠,生在水乡。这位费姑娘一大家十几口子住在一起,虽家中也有几亩薄田,只因年年灾荒,收成很不好,且这费珠又是个姑娘家,根本算不上壮劳力,在家里便很不受待见,她祖母时常使唤她不提,每天连口饱饭都不给吃,日子过得特别地苦。不过,费姑娘很聪明,有一极手精湛的箭术,她便自个儿想法子……”

“吭吭吭吭……”山洞中忽地响起一阵闷笑,打断了红药的讲述。

她愕然停声。

这说得好好儿地,三公主怎么笑起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一息之后,红药忽又震惊。

天,三公主居然在笑?

她没听错吧?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想到,居然能亲耳听见三公主的笑声。

此时,那笑声已然越来越清晰,从开始的“吭吭吭”憋笑,到后来的“吃吃吃”偷笑,且笑声中还伴随着衣物摩擦之声,以及几声很慢、很慢的“唉哟”。

这是……笑得肚子疼了?

红药猜想。

于是,越发震惊,以及不解。

她就不明白了,这故事哪里好笑?

这么苦一村姑,饭都吃不饱,多可怜哪,红药最初看的时候还挺揪心的呢。

“肥……肥猪……嘎嘎嘎嘎……”偷笑终于变成了大笑,三公主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奇怪的是,这样笑着的她,居然语速变快,说话也变得连结了起来:“这村姑的名字怎么叫肥猪……好好笑……嘎嘎嘎嘎……”

清脆的笑声,小蹦豆儿似地一粒粒往外跳着,似能想见那张笑得发皱的小脸儿。

红药愣住了。

肥猪?

琢磨了一会儿,她蓦地恍然大悟。

费珠,可不就肥猪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红药是看的话本子,自难以瞧出端倪,而三公主却是“听”故事,这两个字字音相同,反倒比红药更早明白过来。

这一想,红药自个儿也绷不住乐。

这谁写的话本子啊?女主居然叫肥猪,这也太促狭了,赶明儿定要告诉徐玠。

于是,寂静的花园深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咭咭咯咯”笑个没完,红药最后脚都笑软了,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蓦地,一道清冷的音线响起在身后。

洞内洞外,笑声俱皆一静。

红药虽早有预感,却还是微觉吃惊,忙息了笑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个三十许的女子,著青衣、系黛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丰润白晰的脸上,眉头夹得死紧。

在她的身后,方才那小宫女正束手立着,再不见之前凶巴巴的模样,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红药忙向身上扑打几下,掸去浮灰,起身行礼:“红药见过吴嬷嬷。”

来人正是那小宫女所说的吴嬷嬷,亦是三公主的乳母。

“笑什么呢?”吴嬷嬷似极不虞,沉着脸走过来,看向红药的视线蕴着几分责备:“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以为这里是外头坊市么?”

说着又转向洞口,语声与神情同时变得柔和起来,屈膝道:“殿下,奴婢来了。”

洞中寂然。

方才还笑得喘不上气的三公主,此时又不出声了。

吴嬷嬷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款提裙摆,从容跽坐于地,腰背挺直、颈项微曲,姿态之优雅,仿佛她膝下并非泥地,而是华贵的锦毡。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不出一声。

红药束手退至一旁,与那小宫女并立于侧,亦是沉默不语。

“嬷嬷……我……本宫想……踢毽子。”良久后,三公主终于开了口。

这一刻,她又换回了方才那种慢吞吞的语速,唯一不同的是,尾音略略扬起,像是在撒娇。

看得出,她与吴嬷嬷很亲近,语气中有着极强的依恋。

“殿下,奴婢很早以前就和您说过,您是全大齐最高贵的姑娘,说话行事自有体度。如今您不现身、不露面儿,只藏在那洞子里头与奴婢说话,奴婢连您的脸都瞧不着,难不成竟向着洞子回话么?这成什么了呢?”吴嬷嬷的声音非常温柔,字字在理,谆谆教诲。

歇了一息,她又不紧不慢地续道:“殿下想踢毽子,这原也没什么,等殿下身子养好了再踢也不迟。只奴婢不过略劝几句,殿下便赌气跑到这洞子里,万一撞坏了哪里,奴婢自是罪该万死,可殿下忍心教太后娘娘担心么?万一她老人家急出什么来,殿下心里就好受了么?”

说到此处,吴嬷嬷微抬起头,双眼平视,面上痛心的神色:“再,殿下乃是千金之体,那市井野话竟是少听为妙。殿下如今还小,尚不懂得分辨好坏,万一被那些歪话引去邪路,奴婢便是犯下了万死莫赎之罪。”

她忽地伏地,重重叩首,那沉重的“咚”地一响,直震得地面都以颤抖。

而当她起身时,额头正中已然留下了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印。

她肃容道:“说来说去,这都是奴婢的错儿,奴婢一时懒散,忘了提醒殿下远小人,奴婢稍后自会去领板子。只奴婢在这儿还是要劝一句,请殿下想一想太后娘娘,万莫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语毕,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青印迅速洇出紫斑,可见这两下是下了死力的。

洞中许久没有声息。

吴嬷嬷亦不说话。

红药与那小宫女更是噤了声。

不过,红药之噤声,只流于表面,实则面色如常、低垂的眼底甚至还有几分无聊,显是对吴嬷嬷这番话毫无触动。

那小宫女却不同。

此刻的她,面色惨白如纸,搁在身侧的手亦在轻颤。

“嬷嬷……不打……”许久之后,稚嫩的童音才慢慢响起,每个字都吐得极重,还带着几分鼻音。

随后,洞中便响起衣物窸窣之声,再过数息,一双丫髻缓缓探出洞品,那髻上的珍珠一摇一晃,不多时,便晃出个白晰瘦弱、眉眼清秀的小人儿。

正是三公主。

她自己从洞里爬出来了。

“殿下您可算出来了。”一见三公主,吴嬷嬷登时面色一喜,不顾那泥地碎石,膝行上前,一把便将三公主搂在怀里,目中滚下泪来,哽咽道:“殿下怎么就跑到那里头去了呢?奴婢真是……”

她似是哽住了,忙举袖向眼角揉了揉,又将三公主略略拉开些,急急地端详她的脸,还拉起她的手翻看,连声问:“殿下有没有伤着哪里?手上可破了?可撞着脸不曾?身上痛不痛?要奴婢给殿下揉一揉么?”

殷殷皆是关怀,纵是亲生母女见面,亦不过如此。

三公主小脸儿瘦瘦的,一双眼睛出奇地大,此时,那大眼睛里已然蓄了两泡泪,盈盈欲坠。

“嬷嬷……不必领……板子……”她紧紧抓着吴嬷嬷的衣袖,似是生怕她走开,瘦小的面颊涨得通红,带着哭腔的语声比方才更慢、也更断续:

“都是……欢欢……自己……不好,嬷嬷……不挨……板子,欢欢来……替嬷嬷……挨板子,欢欢……不怕痛……”

短短几句话,她说得极慢,面颊涨得通红,像是想要快点把话说完,可偏偏舌头打结,越说越慢,越慢越急,渐渐地,她的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颊边的通红亦开始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在那“呼哧呼哧”的急喘声中,她细瘦的小手却始终紧紧抓住吴嬷嬷衣袖,因用了大力,手指都有点变形了。

“嬷嬷……嬷嬷……欢欢……”她像是还有话要说,却怎样也说不完整,面色由紫转青,两眼反插上去,瞧着竟似要晕倒。

红药大骇,想着,若是三公主晕倒了,她只怕讨不得好去,脚下动了动,忍不住就想过去帮忙。

然而,再一转眸,却见那小宫女始终站着不动,苍白的脸上,表情一如方才。

第193章 诡笑(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3章诡笑红药见状,抬起的脚登时一收,也学着那小宫女的样儿,低眉垂首,肃立不语。

事态应该并不算严重。

这是她从对方的表情推断出来的。

因最近时常与徐玠见面,潜移默化间,红药便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基本门道,虽用得尚不纯熟,但照猫画虎,总算也有点样子了。

“脑瓜子总是越用越聪明的。”

徐玠曾这样告诉过红药,而红药对此深信不移。

虽脑子仍旧转得不快,然而,只消肯花时间细细揣摩,多少会发现些什么的。

果然,吴嬷嬷此时亦并不惊慌,神情十分泰然。

她将三公主重又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柔声细语地道:“好了,好了,殿下别着急。奴婢不去领板子了,殿下也不用替奴婢挨板子,咱们都好好儿地,好不好?不着急,不着急啊。”

“嬷嬷……不要……丢下……欢欢……”三公主哽咽着道。

似是被吴嬷嬷的言语宽慰,她小脸上的青气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呼吸也渐趋平缓。

“好,好,都听殿下的,奴婢不走,就守着殿下。”吴嬷嬷温柔地道,再不复方才那严厉板正的模样。

三公主带着鼻音“嗯”了一声,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她的脖子,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她颈窝,整个人窝在她怀里,小身子一起一伏地,仍不停地抽泣。

吴嬷嬷十分有耐心,将她轻轻揽住,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低低唱起了一首儿歌。

这清冷而又柔婉的歌声,似是有很好的安抚作用,三公主哭声渐微,绷紧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只偶尔发出一声细弱的低咽,跟个小奶猫儿也似。

看起来,她与吴嬷嬷的关系,比寻常母女更亲近百倍。

红药不无感慨地想着,自眼睫下向外溜了一眼,忽地一怔。

就在那一瞥眼间,她清楚地瞧见,正哼着儿歌的吴嬷嬷,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

这本也不出奇。

三公主不哭了,身为奴婢,自是为主子高兴。

只是,吴嬷嬷的这一笑,无关欣慰、疼爱或是庆幸,而是一个阴恻恻地、诡异而又得意的冷笑。

如狡计得逞的奸人。

红药极是讶然,眼睛一下子张大,又忙忙敛眸站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吴嬷嬷忽有所感,眼风陡然扫来,入目处,只有两个低垂的脑瓜顶。

她眉峰耸了耸,轻屑地一撇嘴,收回了视线。

红药直吓出半身冷汗。

幸得她反应及时,否则就真要露馅了。

而待凝下心神,她又开始反复回味方才那一瞥。

吴嬷嬷笑得很怪。

那是一个奴婢该有的笑容么?

红药百思不得其解。

忖之再度,红药终是乍着胆子,再次偷眼觑瞧,却见吴嬷嬷一脸地温柔,那个笑仿佛只是红药的幻觉。

看错了?

红药只疑惑了一刹,便坚定地否去了这个猜测。

她断然不曾瞧错。

纵使眼神再不济,如此近的距离,亦足够她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

吴嬷嬷就是那样笑了。

可是,为什么呢?

这位吴嬷嬷不是最讲规矩的么?

前世时,红药半推半就地被红菱陷害,有一多半儿的原因,便在吴嬷嬷身上。

在她的记忆中,吴嬷嬷是个循规蹈矩、严厉刻板之人,一行一止像是拿尺子画出来的,端方到了骨子里,一点情面不讲。

彼时的红药,其实有些怕她,是故,她宁愿去司苑处看花看草看泥巴,亦不想与吴嬷嬷这老古板日夜相对。

然面,此时所见,却颠覆了红药前世的印象。

难不成,这位吴嬷嬷竟也是个内里藏奸之辈,就像红菱那样?

“你走吧。”耳畔倏地传来一声轻语,红药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她如梦方醒,偏头看去,便见那小宫女正将手从她衣袖上拿开,又悄悄冲她打个眼色,口中厉声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红药怔得一息,忙点头应是,扭脸再瞧时,却正正撞进吴嬷嬷淡漠的眼神中。

那是居高临下、高不可攀的一睇,虽二人离得极近,可那一眼却像从极远之处而来,迢遥得仿佛她们隔开了两个世界。

看起来,这其实是吴嬷嬷的意思,只她不愿开口,偏要那小宫女来说。

派头倒是不小。

红药甚觉可笑。

这位吴嬷嬷显是把自个儿当主子了,高贵得很,仿似与红药多说半个字,便是自降身份。

什么玩意儿!

红药低头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时,面色如常,向三公主端端正正屈膝一礼,然后掉头便走。

老娘还不伺侯了呢。

“跟谁学的规矩。”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低语,不疾不徐,全无责怪之意,像是懒得与红药这样的低等婢仆计较。

红药牙都酸了。

哎哟哟,这一位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呢,只可惜,好景不长,您老也张狂不了几日了。

一路咬着牙根儿回到角门处,红药这厢方一站定,那厢街角便现出了红菱的身影。

看起来,她这次漫长的“出恭”,终于结束了。

红药弯眉一笑。

“我来得迟了,劳你等了这样久。”红菱打老远便笑着致歉,清秀的脸上挂着汗珠,面颊红扑扑地,一路走一路还拿帕子扇着风。

红药摇头道了句“无事”,又拢起衣袖问她:“你可好些了?”

“都好了,托你的福。”红菱笑道,面上带着自然而然的红晕,略略低头。

旋即,便蹙起了眉。

红药的鞋帮子上,沾着几粒黑泥。

她举首而笑,将帕子向额角拭着,随口问道:“我去了这样久,你一个人落了单,可是没遇见甚么人与事罢?”

“没有。”红药立时道,面无异色地又笑:“罢了,咱们也别在这儿聊了,还是快些去吧,别叫贤妃娘娘等着。”

红菱眸光闪了闪,面上笑容温和:“那咱们走吧。”

语毕,微微转眸,仿佛不经意间看向角门,却见那门扉虚虚掩着,并不曾关严。

“你怎么不走?”走在前头的红药忽于此际转身,朝她招了招手,笑得一脸灿烂。

红菱忙提步跟上,口中笑语:“我落一落汗,这满头汗味儿的也不好。”

轻轻巧巧便把话岔开了。

接下来,诸事顺利,二人去得储秀宫,正逢着贤妃娘娘心情好,便予了她们各一钱银子的赏封,也算是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再无枝节横生,红菱与红药双双交了差事,便各自忙去了。

已而便是盛夏,天气一日热甚一日,小库房的棉帘子也终于换成了竹帘,还是红药亲自动的手,芳葵便又把那“好亲亲姐姐”叫了几十声。

而随着天气日渐炎热,尚寝局的忙碌,亦告一段落。

今年夏天热得反常,连着几个大朝会,皆有老臣当堂中暑晕倒,据说有一个还把牙齿给磕掉了。

建昭帝体恤众爱卿辛苦,特意将年满五十的臣子单列了个名单,挨家挨户地赏冰块儿,有几日天气太热,他索性便免了早朝,让大伙在家消暑。

这般热的天儿,皇帝纵使是条真龙,那也得钻水里取个凉不是?更何况,皇帝陛下如今亦不过肉体凡胎,整天身上汗浸浸地,自也没那心思跟美人儿耳鬓丝磨。

如此一来,六宫自然也就消停了,各路美人偃旗息鼓,安心在宫里养精蓄锐,预备着天凉再战。

闲时岁月容易,这话实则也只得听听而已,并作不得数。

宫中岁月,又哪得一日是容易的?便无事亦要生出事来。

这一日,恰是小暑节气,红药晨起梳洗毕,因见天阴沉沉地,恐要落雨,便去到院中,将几盆茉莉逐一搬到廊下。

从前,她还是个老太太的时候……咳咳,这话听着挺怪,可却是事实。

总之,这人吧,年纪一大,就爱个莳弄花草,如今虽然重返少年时,老毛病却是丢不掉,因此,这院子里的花草,基本上都是红药在照料。

今年天时虽不好,茉莉却开得格外热闹,一茬一茬地开着花,红药时常掐来插瓶,故此对这几盆便十分上心,此刻也是怕被大风刮坏,这才不辞辛苦地搬运来去。

正忙出一头的汗,忽听院门上传来剥啄之声。

“谁呀?”红药心头微动,暗想来得好快,面色却是如常,将最后一盆花搁好,便走去了门边拨栓。

“红药姐姐,是我,芳草。”门外传来芳草刻意压低的语声。

红药忙将门打开,尚不及说话,芳草已然当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伸头往她身后瞧,低声而快速地道:“姐姐随我来,于姑姑找你。”

说着将红药一拉,直往外走。

红药见状,自不便多问,芳草亦不说因由,带着她匆匆来到于寿竹的住处。

在六局一司,凡六品职司者,皆有单独的一进院落住着。而如于寿竹等七品女官,则是四人一所两进的院子。

不过,虽说是四人同住,那院子却是以女墙隔开的,每个人都单独开了门户,勉强也算一人一院。

红药与芳草赶到之时,于寿竹正在屋前踱步,面上皆是焦色,甫一见她们,立时招手道:“快,进屋说话。”

三人进得屋中,于寿竹当先便问红药:“红药,你瞧见我钥匙了么?就是那串拿宝蓝带子系着、上头还拴了个吉祥结的,你可瞧见了不曾?”

红药被她问得呆了呆,茫然摇头:“回姑姑,我没瞧见您的钥匙。”又问:“这钥匙您不是随身带着的么?”

于寿竹似是极为失望,面色都黯然了起来,跌坐于椅中,喃喃地道:“你没瞧见么?那……这钥匙去了何处?我分明记得昨晚还在的……”

言至此,霍然起身,快步转去里间,俄顷,那屋中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并数声自语:

“怎么不在呢……这柜子里也没有……我记得是放在……”

语声渐低,终不复可闻。

红药询问地看向芳草。

芳草便皱眉解释道:“姑姑的钥匙丢了,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因丢的那套钥匙乃是库房和值房的,我就说找你问问。如今你也说没见着,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小脸皱成了一团,手指下意识地搓弄着衣带,显是极为焦灼。

红药亦是面带焦色,压着嗓子问:“芳葵那里你问过没有?”

“一早就问了,我俩同屋住着,我头一个问的就是她,还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也没找着那钥匙。”芳草揪着衣带道,唉声叹气地说道。

见此情形,红药心下极是内疚。

于寿竹的钥匙是她偷的。

昨儿晚上,趁着红菱外出之际,红药便将于寿竹的这套钥匙给偷了出来,绑上几块石头,扔进了玉带河水最深之处。

纵是红菱那样的水性,也断然捞不上来的。

红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非情形紧急,她也不会打于寿竹的主意。

说起来,这偌大的后宫之中,知晓于寿竹藏钥匙之处的人,除了红药,再无旁人。

这便是多活一辈子的好处。

也因这钥匙收得极为隐秘,故于寿竹发现东西丢了之后,根本就没想过是被人偷走的,亦不曾疑到红药身上。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芳草焦急的小脸,听着那里间传来的翻找之声,红药便觉着,自个儿做得有些过分。

就算她欠于寿竹的罢,待她帮着徐玠救下大齐,于寿竹便能得以活命,如此便也两不相欠了。

这般想着,红药到底还是不自在,左右看了看,便指着门外道:“这样吧,我去院子里找找,没准儿丢在哪个旮旯里了也说不定。”

说着抬脚便往外走。

芳草张了张口,想说“我才搜过一遍”,只红药走得太快,她话声未出,红药已经挑帘出去了。

她皱眉想了片刻,一跺脚,也跟着跑了出去,口中道:“我来帮姐姐。”

红药原想躲个清静,见她也来了,自不好赶她走,只得与她将院子从里到外翻了一通,连砖块儿都挨个儿敲过了。

自是一无所获。

两个人弄了一手的灰,芳草便去打水洗手,红药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先行回到屋中。

第194章 锁眼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4章锁眼此时,于寿竹已然从里间出来了,正悄立于窗边,面容一片灰败,阴沉的天色映入窗格儿,越显得她愁云满面。

红药轻手轻脚地走去案旁,斟了一盏茶,拿朱漆茶盘托着,捧了过去,细声细气地道:“姑姑,您先喝口茶吧,这一大早的也不得闲儿,看累着。”

于寿竹扭头冲她笑了笑,只那笑容极为勉强,眼底深处有着难以掩饰的惨淡。

“好孩子,你有心了。”她低低地道。

语声未了,眼圈儿忽地一红,忙接茶喝了两口,复又举袖拭唇,强笑道:“正好我这儿口渴呢,这茶倒是不冷不热的,很适口,多谢你了。”

见她一脸颓败,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红药心底涌起了强烈的愧意。

然而,再一转念,她便又硬下了心肠。

若要救下大齐,救下这阖宫无数人的性命,便少不得要走今天这一步。

“罢了,既然找遍了都没找着,可见是我自个儿把钥匙弄丢了。你们便回吧,等会子我自去跟两位尚寝分说。”于寿竹低声说道,神情极是落寞。

一下子将库房和值房的钥匙都弄丢了,乃是大过,一经查实,于寿竹这七品司设便没的做了,说不得便要调去外皇城,职司亦会降好个几等。

究其原因,一是尚寝局绝非世外桃源,内斗得相当厉害,于寿竹的位子有不少人眼红,她犯了错,落井下石者必不会少。

再则,犯下如此大错,革职并不足以惩戒其粗疏,往低处调职才是重惩。而外皇城如今正缺人手,且缺的都是末等杂役,于寿竹的命运,可想而知。

想亦是推及于此,她才会如此地失落。

屋中安静了片刻。

竹帘之外,芳草正于廊下洗手,“哗啦”水声四起,却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数息后,于寿竹蓦地轻轻一叹:“唉,若是你手头那值房钥匙还在,就好了。”

红药没吱声。

那钥匙她好容易才脱了手,自然绝不会再往回拿。

见她不语,于寿竹侧首望她一眼,面上又涌起几分涩然:“罢了,前些日子你也是受了委屈,姑姑对不住你。实是那孟寿兰将此事捅到了袁尚寝跟前,我不好违拗,只能把钥匙收回。却未想,孟寿兰倒成了值房管事,这也真是……”

她摇摇头,长叹一声,黯然无语。

红药依旧垂眸立着,似在摒息静听。

于寿竹所叹者,仍旧是红药动的手脚。

孟寿兰与其不睦,此事红药前世便知。

而前不久,她便是利用这一点,故意当着孟寿兰的面儿,将那值房钥匙显摆了出来。

依六局一司之制,值房钥匙远远轮不到红药保管,孟寿兰抓住这把柄,当即便去袁尚寝那里告了一状。

袁、蔡两位尚寝自来便很器重于寿竹,闻听此事,也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几句,又命将钥匙收回,也就罢了。

自然,两位尚寝也没忘了安抚孟寿兰,没过几日,便擢拔其为值房管事,钥匙亦由她保管,事情亦就此得以平息。

这原也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内斗,可如今,却成了压倒于寿竹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值房钥匙仍在红药手中,则于寿竹便可凭此拿到库房备用钥匙,而有这两把钥匙在手,丢钥匙的罪责,便可转嫁于红药头上。

于寿竹有的是法子令红药老老实实地就范。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孟寿兰虎视眈眈地呆在值房,于寿竹便有三头六臂,也拿不到她手中的钥匙。

这就是一个死局,而于寿竹的苦涩,亦由此而来。

红药自知其所思,且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后宫么,不就是你踩着我、我踩着她,大家伙一拥而上往前走么?更何况,若非她算计在先,又何来于寿竹意图在后?

追根究底,此皆是红药种的因,自然就该由她承担后果。

默立片刻后,红药踏前半步,启唇道:“姑姑莫要灰心,再仔细找找便是,说不得就在眼面前呢。”

她的声音很轻,敛首低眉,一副恭谨的模样:“我记得,从前我在内织染局当差的时候,有个嬷嬷也丢了钥匙,因差事当紧,那嬷嬷没空儿多找,便索性拿了根木棍往那锁孔里捅,想要把锁头给捅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每个字却都咬得极重:“这一来二去地,那木棍竟断在了锁眼里头,反把锁头给堵死了。谁成想,那钥匙其实根本没丢,被个小太监找着送了回来。可那个时候,锁头里塞着木棍,便有钥匙也打不开,那嬷嬷也真是个急性子,但凡再等一等,也就……”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于寿竹突地打断了她,一双眼睛炯炯望了过来。

虽不能察其颜色,然而,那灼热的眸光,亦炙得红药心头狂跳,后背渗出汗来。

她稳住心神,将头埋在胸前,作出谨小慎微维的样儿来,将声音憋得细细地,小声儿说道:“我刚才是在说从前在内织染局的事儿,有个老嬷嬷丢了钥匙。”

“我没问这个,你方才不是说什么锁眼儿么?你再说一遍,那锁眼儿怎么了?”许是心急,于寿竹的语声拔高了好些,面上是罕有的急切神情。

红药“哦”了一声,慢声细语地道:“姑姑原来是问那个锁眼啊,因那嬷嬷拿木棍儿往里捅的时候,木棍断在了里头,锁眼便给堵上了,不管什么钥匙都打不开,然后么……”

“你先别说话,容我想想。”于寿竹第二次打断了红药。

语毕,拢起衣袖,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缓缓抬眸,向她的衣袖瞄了一眼。

那衣袖正微微起伏着,可以想见那袖中的手正在如何地绞动、摩挲。

红药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终是落了底。

差不离了。

于寿竹显然已经听懂了,而以其聪明,想必亦知晓该如何做。

或者不如说,为守住自个儿的六品司设一职,于寿竹唯一的选择,便是红药替她留下的那个口子。

第195章 端平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5章端平红药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才想到了这个法子,却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想必于寿竹是乐于顺手治一治孟寿兰的。

虽然从寻常意义上说,于寿竹也算是个好人。不过,真正的好人,又怎么可能在六局混得风生水起?

而只要她听懂了红药所言,则红药之目的,便也达到了。

果然,于寿竹的衣袖很快分开,面上的神情亦舒缓起来,转首向红药笑了笑,和声问道:“红药,我上回送你的吉祥结,你可带着了么?”

真是一点就透啊。

红药感慨地想道,口中答道:“回姑姑,那吉祥结我一直随身带着呢。”

说着便将之取了出来。

这吉祥结她确实一直贴身戴着,从未示人,红菱亦不知。

而这个吉祥结,与于寿竹遗失钥匙上的吉祥结,一模一样。

看起来,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给我吧。”思忖间,红药眼前便现出了一只手,旋即又是于寿竹的语声:“芳草,你回屋一趟,把我上次给你的吉祥结取来。”

芳草一直候在帘外,闻言脆应一声,飞跑下去了。

红药亦将吉祥结交给了于寿竹,半句不曾多问。

于寿竹满意地点了点头。

平素只觉这孩子踏实,如今再看,聪明也是有的,且还是个内秀的性子,不显山不露水。

真不枉她当年一眼相中。

彼时,于寿竹自个儿亦未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是她的福星。

“好孩子,你回去罢,今日之事莫向外说。”于寿竹温和地道,忽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红药的发顶,叹了一口气:“也难为你了,拐弯抹角地提醒于我,姑姑记着你的情。”

红药一滞。

那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表情过渡,就像偷吃糖果被人抓了手的孩子,呆乎乎、傻愣愣地。

于寿竹忍不住掩袖而笑。

许是心情大好之故,她竟还有余裕打趣红药:“说起来,你这孩子也是古怪,有话直说就是,竟还和姑姑打起了哑谜,姑姑若是笨上那么一点儿半点儿地,怕还猜不出来呢。”

她佯嗔地摇了摇头,目中却盛满喜色。

红药这话虽递得隐晦,却又恰好能让人猜出来,于寿竹正被搔在痒处,心中自是舒坦得紧。

红药抿嘴一笑。

她就知道瞒不过,遂做了两手准备,此际借坡下驴,索性便认下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平素话不多,方才却陡然说了那么大一堆,若说没有别的意思,谁会信?

红药低头捻弄衣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于寿竹见了,先觉好笑,过后又生出几分悔意。

就在片刻前,她一心想着叫红药顶罪,只苦于钥匙不在其手。

而此际,却是这孩子提点了她,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两相比较,她倒真成了坏人了。

于寿竹皱了皱眉,不肯再往下想。

罢了,前事休提,往后待这孩子好些,也就是了。

念及此,于寿竹便温笑着道:“好孩子,真是多谢你,帮了姑姑好大的忙,若不然,姑姑只能自个儿领罪去了。”

红药唯唯诺诺道:“姑姑也是一时心急,乱了方寸,若是静下来了,准能想着更好的法子。”

轻得跟蚊子哼似的语声,于寿竹倒也听清了,越发觉着这孩子会说话,笑得眉眼皆弯道:“好了,你也别自谦了。姑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姑姑自会处置,你且回去罢。”

红药捏着衣角站了一会,方自去了。

且不说于寿竹如何布置起来,却说红药,搓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回了屋,直拿冷水洗了几次脸,方才好些。

委实是学不来那小姑娘的作派,方才又是捏衣角、又是装害羞地,弄得她浑身不舒服。

一时红菱也起了床,两个人闲谈几句,便相携着去大膳房用饭。

待饭毕,红药没事人似地随大流去值房,才一拐弯,便见值房门前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地,好像在议论着什么。

“咦,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红药拉住身旁一名宫女,明知故问地道。

那宫女本就是同她一起来的,自不知详情,头摇得像拨啷鼓一般:“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全都围在这里?出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话,恰巧红袖从人群里出来,见了她们,便含笑上前道:“我说你们也别在这儿等了,这卯一时半会儿点不上的。值房的锁头坏了,孟姑姑鼓捣了半天也没打开,这会子去寻于司设去了。”

红药闻言,知是事发,于寿竹的动作倒也真快。她便也没多问,谢了红袖一声,便去了小库房。

不一会儿,芳葵也来了,因没有钥匙开门,两个人便缩在门檐下说话。

暴雨将至,天色越发阴沉,远处雷声隆隆,天边偶尔划过一道雪亮的白练,大风吹得那紫竹弯下了腰。

红药与芳葵皆不敢回去拿伞,只能暗自祈祷这雨等会儿下。

便在此时,一个小宫女飞跑来,让红药去领库房钥匙。

原来,因值房锁头堵死,于寿竹的钥匙也打不开,她便命人将锁头砸了,先将上晌的差事分派完毕,复又去到蔡、袁两位尚寝处,以此为由,提议给尚寝局换锁。

尚寝局如今各处的锁头,皆是建昭元年旧物,时日久了,难免出问题,于寿竹的意思是,趁未出大事之前,先将各处锁头翻新,也免得再出现今日之事。

袁、蔡两位尚寝一合计,便应下了。

所谓防患于未然,自是要提前堵上一切漏洞,将出岔子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于寿竹的建议,堪称老成稳妥。

于是,尚寝局便向内官监发了一份公函,内官监动作也很快,未出一个时辰,便送来了一大匣子新锁并钥匙。

于是,尚寝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换锁,从大膳房到小库房,尽皆在列。

到得当晚,小库房的锁头,便换成了崭新锃亮的大铜锁,而值房管事,亦换了个人。

孟寿兰因保管不力,当场便被抹了差事,于寿竹身为管事,亦被罚没一个月的月例。

两位尚寝果然深谙平衡之道,赏罚之间,便又将尚寝局这一碗水端平了。

第196章 机缘(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6章机缘薄暮将近时,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是如期而至。

那瓢泼大雨直下到掌灯时分方渐渐转小,淅淅沥沥的细雨,敲打着檐角与窗台,到最后,便化作滴水檐下间或的一响,清冷而又寂静。

大雨浇去了连日来的暑热,夜中时,漫天积云便已散去,月出东山、星河如带,风里有着一丝夏日难得的凉爽。

如此良夜,若能于枕簟间好睡一宵,实谓人生一大乐事。

只可惜,红菱没有这个福份。

她遮掩着身形、拣择着路径,小心地避开砖地上的每一处水洼,穿过空寂的长巷与荒芜的庭院,走一程遥遥的路,去见一个她惧怕且厌恶着的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夜晚了。

而令人悲伤的是,这样的夜晚,时常出现。

“你来了。”废殿荒园,仍旧如往常那样凄清着。丛生的杂草间,陈长生的面孔被月光照得惨白,纸人儿也似。

“对不住得很,我临时起意找你,所幸你接信就来了。”他直勾勾地看着红菱,白脸上的两个眼睛如烧着火星,直往红菱身上钻,似是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经脉,都钻出来细瞧。

红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用力咬住嘴唇,强抑下源自心底深处的颤抖,屈膝道:“好教公公知晓,奴婢每天都会从那里走好几回,纵使瞧不见,也有人给奴婢捎信儿。”

微带着讨好的语气,仿佛生恐那听者作恼。

陈长生拖着声音“嗯”了一声,眼皮子忽然向下一耷拉。

刹那间,前一刻尚嫌灼人的视线,便忆冷得如同冰锥。

“听说,你们尚寝局忽然就把锁头都给换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什么?”相较于视线的冰冷,他的声音却很淡,无情无绪地。

语毕,掉转视线,不再去看红菱。

红菱陡觉身上一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泛了起来,暗自长出了一口气,恭声回道:“回公公,这事儿奴婢打听过了,却是两位姑姑斗法,拿着那钥匙做了由头,最后便成了这样儿。”

她将于寿竹与孟寿兰之事说了,末了又道:“……先头孟姑姑赢了第一阵,如今却又败了第二阵,两边算是扯平了。眼下在值房做管事的是另一头的人,与她两个都不大对付,这事儿想还没完,且得有下文。”

陈长生皱了皱眉。

红菱所言,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这皇城就是一所极大的牢笼,里头关着的,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每天若不斗上一斗,那日子岂不难熬?

他们御用监斗得便很凶,弄出的阵仗时常是要拿人命去填的,相较而言,于、孟二人算是温和的了。

当然,他绝无小瞧内宫群雌之意。

这些女人一旦发起狠来,他也犯憷。

他只是觉着,此事想是不曾牵扯到更大的利益,是以两方面都是点到即止,没去撕破那层脸皮。

“罢了,既是她们几个斗了起来,你也别往凑。如今你羽翼未丰,还是躲在暗处为好。”陈长生不无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红菱忙道:“奴婢会小心的。因今日大伙儿都在议论,奴婢也不必特意打听,各处走一走便成了。”

陈长生点了点头,背着手踱了几步,忽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们手头的库房钥匙,却成了废铁,再也用不上了。”

言至此,扭头看向红菱,树影遮住他上半张脸,唯能瞧见嘴巴一开一合地:“说起来,你那同屋手头可还有别的钥匙么?”

红菱垂首低声道:“回公公,奴婢方才来之前通搜过一回,她手头什么钥匙都没了。”

说这话时,她的心情极为复杂,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在心底深处,她不希望红药因己受过。

然而,与自个儿的小命比起来,红药却又不算什么了。

红菱心下涩然,却并不敢任由自己陷在这情绪中,略略凝神后,便偷眼去瞧陈长生。

陈长生正立在山石子前,白惨惨的一张脸,面无表情。

红菱心头打了个突,想了想,又小心地解释:“如今那孟姑姑正盯着于姑姑呢,我同屋又和于姑姑穿一条裤子,自然也就有人盯着她,若是她再拿着多余的钥匙,只怕……”

“我明白,用不着你教我。”陈长生淡淡地打断了她,旋即又是一叹:“我只是可惜罢了。唉,这么好的机会,小库房就在眼面前儿了,她们这一斗,却让咱们跟着吃亏。”

于、孟相争,甚或尚寝局内乱,这些皆是他乐见的,只可惜,城门失火,殃及的,便是他们这些池鱼。

若非如此,有那库房钥匙在手,多少文章做不得?

陈长生扫兴地摆了摆手,不欲再说此事,又在原地踱起步来。

红菱胆战心惊地站着,等着他的下文。

数息后,他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道:“我问你个事儿吧。那天午后,因我有急事寻你,恰巧你又要和你同屋去储秀宫办差,你便假说要去净房,支开你的同屋去咸安宫等你。过后,你同屋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红菱一怔。

旋即便想起,那一日她谎称腹痛,让红药去咸安宫等她,而待她应约过去时,却瞧见红药的鞋上沾着泥,而咸安宫的角门,亦是虚掩着的。

彼时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红药却只字不提。

莫非,那天真出了什么事?

思及此,她不敢隐瞒,简短地将当日所见说了,又道:“因那天本就耽搁了好一会儿,奴婢怕误了差事,就没多问。”

忖度片刻,又添补了一句:“再一个,那咸安宫平素也常有人赏玩,奴婢想,那角门没准儿就是哪个主子叫开着的。”

陈长生响亮地“嗤”地一笑,面上亦闪过讥讽之色:“你啊,真是太小瞧你那同屋了。”语罢,忽地又似想起什么,挑了挑眉:“哦,对了,你同屋叫红什么来着?”

“红药。顾红药。”红菱答道。

陈长生“啧啧”连声,双眼眯了起来,颇是意味深长地道:“看起来,这个顾红药很不简单哪。这么一想倒也是,她可是在翊坤宫、乾清宫都呆过的。不过么……”

他再度嗤笑了一声,复又摇头作叹息状:“不过么,这位顾姑姑的运道,委实是差到了极点,翊坤宫也就罢了,那乾清宫多少年都没往外遣过人了,唯独她这一去,没几天就又给退了回去,简直是……”

他一脸地嘲讽,仿似红药是个天大的笑话。

红菱垂头站着,一字不敢出。

她从来都猜不透陈长生的用意,唯恐说错了话,又引得他像上回那样近前。

那一次,她足足恶心了三天,当晚回去后,光洗脸就洗了不下十盆水,险些蹭破了皮。

那般滋味,她实是再也不想体会了。

所幸陈长生也没指望红菱帮腔,不过是感慨两句罢了。

说完了,他便又述及正事:“罢了,我告诉你,你那同屋这回又得了个大机缘。你可知,那天她在咸安宫遇见了何人?”

他转首望向红菱,面上满是玩味。

被那又毫无情绪的眼睛盯住,自红菱的后背迅速窜起一股寒气,她颤抖着躬下腰,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奴婢不知。”

“啧,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陈长生大是不满,面色重又冷下去。

红菱哪里敢抬头?

这一刻,她恨不能将身入土,深深地把自己埋起来,让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再也找不见。

明月皎皎,照见她颤抖的衣袂与发丝,仿似此时并非盛夏,而是数九寒冬。

陈长生盯着她看了片刻,心头涌起一阵快意。

“罢了,我也不吓你了,真把你吓坏了,我还心疼呢。”他很大度地挥了挥手,笑眯眯地看着越发抖作一团的红菱,黑洞般的眼睛里,渐渐涌出残忍而又兴奋的神情。

“你那个同屋,也就是顾红药,她在咸安宫遇见了三殿下,据说还给小殿下说了个故事,小殿下很喜欢,就把她这个人给记住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大机缘么?”陈长生终是吐露了实情。

红菱着实吃了一惊。

没想到,红药竟然攀上了三公主?

这简直也太走运了。

怪道那天她守口如瓶,却原来是为着这个。

红菱低垂的眼睛里,忽尔划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若是得此机缘,让红药从此离了尚寝局,则往后她一个人独住,却也是好。

一来,再也不必听那一声“搓衣板儿”;二来,她这不祥之人,还是独一个儿呆着好,也免得带累了别人。

她怅怅地想着,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冷笑:“罢了,实话告诉你说罢,我今日见你,就是要知会你一声儿,上头说了,这个机缘,你得拿下。”

红菱怔住了。

这也是能抢的?

三公主不仅见过红药,且亦记下了她的名字,难不成还能冒名顶替?

莫非,陈长生的意思是……除掉红药?

此念一生,红菱已是手足俱冷,额头渗出大颗的冷汗。

这是要叫她杀人么?

可她不想杀人。

无论红药,还是别的什么人,她谁都不想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顾红药已经是那名牌上的人了,这个机缘怎样也轮不到你,除非把人杀了,可你又下不去那个手,是不也不是?”陈长生又开了口。

尖细而凉的语声,毒蛇般直往红菱耳朵眼里钻。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颤巍巍地道:“公公说的……说的是。奴婢……不敢杀人,奴婢真的……真的不敢。”

说到此处,她忽然悲从中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忍不住抽泣起来。

若是能够没什么痛苦地死掉,她情愿马上就去死,也好过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

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瞧你,哭什么?小可怜儿似的,我都心疼了。”陈长生一脸地似笑非笑,偏那语气却柔得滴水

红菱的眼泪登时便被吓没了,只张大眼睛,死死盯牢地面。

今晚月光极好,那地上的影子清清楚楚,她想着,若是陈长生靠过来,她就往后躲,能躲多远躲多远。

然而,那黑影却始终不曾近前,只有一声低笑,随风入耳。

“好了,你也别哭了,用不着你杀人。抢下这机缘其实一点儿不难。你怎么也不想想,前些时候,你从那小库房里拿了什么?”

红菱心头一动。

帐钩?

她只从小库房偷过这一样东西,且这东西也扔进玉带河了。

这帐钩又与红药有甚关系?

陈长生往前走了两步,却也不曾过于凑近,只压低声音道:“这事儿也是凑巧了,如今只要如此这般,你好生地唱上一出戏,自然会有人作主,将你顶替了顾红药。待你去了三殿下身边,有几件事还需你去做……”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

红菱怔忡地听着,心底渐渐放松了下来

能够不出人命地做成此事,她还是欢喜的。

月华如银纱,轻柔地拢住这片荒园,将一切尽皆映作白茫茫的一片……

暴雨过后,尚寝局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于寿竹丢钥匙之事,根本无人察知。

过后有一日,芳草悄悄告诉红药,事发那天,于寿竹命人砸掉值房锁头之后,便悄悄将孟寿兰的那枚值房钥匙并备用的小库房钥匙,都用印盒儿拓了印。

在换新锁之时,内官监要将旧的都收回去,于寿竹交上去的,是自个儿房门和柜子的钥匙。

当天下晌,她便托信得过的关系,拿到了去外皇城的兑牌,随后便带着印盒,偷偷去了趟小坊市。

那小坊市乃是结了对食的太监宫女们的住处,亦是外皇城最混乱之处,人员庞杂、屋舍交错,如同迷宫一般。与之相比,内皇城的“三不管”地段——金海桥西,则要相形见绌得多。

于寿竹久居皇城,自知其中关窍,在小坊市顺利地找到了想找之人,以拓印为准,重新打了两枚钥匙,又以特殊手段做旧,使之如经年累月使用的一般。

第197章 粉墨(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7章粉墨拿到钥匙后,于寿竹便又转去内官监,只说上晌交错了钥匙,理由是“两套钥匙挂着相同的物件,一时弄混了”。

内官监的人便将两者比较了一番,果见两套钥匙皆以宝蓝带子系着,其上还挂着相同样式的吉祥结,的确很容易弄混。

后又拿了锁头来试,发现上晌交的钥匙打不开,新拿来的则能打开,于是,便将两者对调了过来。

自然,在这个过程中,几位太监爷免不了骂骂咧咧地嫌于寿竹麻烦,直到她奉上打点银子,才算把几位祖宗哄高兴了。

芳草最后拍着心口告诉红药,于寿竹亲口说的,那天晚上,她着实睡了个好觉。

红药于是大为叹服。

于寿竹真是谨慎到了家。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内官监的人最是懒散,那旧钥匙收回去,也不过放在角落吃灰,断不会有人去校验真伪,换不换都一个样。

不过,也不能说于寿竹多此一举。

毕竟,丢钥匙乃是大错,侥幸不得,万一哪天被人查出来,罪过更大,还不如早早堵上漏洞,永绝后患。

而有此前情,就算她丢了的钥匙被人找到,她亦可一口咬定,那不是她的,届时有内官监众人为证,这话自是足够可信。

更何况,库房锁头已然换了新的,旧钥匙自是作废,便被人拣着了,也无关要紧。

换锁一事,到底也只些许烦扰,尚寝局的日子仍旧清闲。

时序很快转至大暑,那气温不升反降,却是比小暑时还凉爽了一些。

因闲暇颇多,红药便又趁空与徐玠见了一面,敲定了最后的计划,顺便瞧了十几页话本子,又将那樱桃糕、荷花酪、蛋黄酥吃了几块。

便在会面后的第三日,久已无人造访的小库房,便迎来了几位贵客。

“哟,花姐姐、小林公公,你们都来了,真是稀客,快请进来坐。”看着立在院门处的花喜鹊、林朝忠一行,红药含笑挑帘招呼了一声,旋即下阶相迎。

花喜鹊自不必说,素与红药交好,二人见面总是有说有笑地,至于林朝忠,他干爷爷温守诚最近又升了半级,连带着他这个干孙子也跟着水涨船高,红药自不会怠慢。

将一行人迎进屋中,捧上凉茶,花喜鹊大剌剌向主座一坐,顺手拿起案上的一柄葛布缝边大蒲扇,一面摇扇引风,一面便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什么破事儿,把老娘也绕进来了,真特娘晦气。”

语毕,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

芳葵登时不乐意了,眉毛一竖,也不管屋中有人无人,拿了把笤帚就去扫,直弄得灰尘四起,口中还在嘟囔:“脏死了,地也脏,话也不干净。”

她一向不喜花喜鹊,又是个直脾气,此时作恼,自是不加掩饰。

红药怕她们吵起来,忙从她手中夺过笤帚,又朝众人陪笑道:“诸位喝茶,今日来得这般齐,想是有要紧差事,还请说来。”

花喜鹊自不会与她这小孩子家计较,一笑而过,而林朝忠则是满脸不虞。

芳葵虽还在气头上,却也知红药是好心,跺了跺脚,撅着嘴跑去一旁生闷气去了。

林朝忠冷冷瞥她一眼,捧起茶盏饮茶,又“噗”一口将茶吐在地上,嫌恶地皱起眉:“这什么茶?味儿都没有。”

也不待人说话,他便将茶盏“托”地往案上一搁,翘着手指掏帕子拭了拭唇角,两眼望着梁顶,语气不咸不淡:“若不是正经办差,谁闲着没事往这破地方来?”

芳葵险些气得倒仰,红药忙冲她摇了摇头,复又转向林朝忠,客气地道:“小林公公且说罢。”

林朝忠斜了她一眼,淡声道:“罢了,这是我干爷爷交代的,上回顾姑姑亲去领的那匣新扇子,里头有一把写错了名目,干爷仰让我来改一改。”

又一指旁边几个小太监,头一昂,鼻孔几乎翘上了天:“因是贵重物件儿,不好擅改,我干爷爷就让花姑姑这手之人也来,做个见证,顺道儿让这几个小的见识见识好东西。”

话音落地,那几名小监立时鼓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捧他臭脚,嘈切之声如群鸭齐鸣,好悬没掀翻了房顶。

“少见,真是少见,少见得很哪!”花喜鹊突然开了口。

极脆亮的音线,不比那戏台子上的花旦差多少,当下便盖住那些马屁之声。

众人尽皆望了过去,便见她大摇其头,将扇子扇得“噼哩啪啦”乱响,讥诮地道:“不就一把扇子么,至于弄出这阵仗来?要我说,就是吃饱了撑的,特奶奶地,一把年纪,话倒比尿多。”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在骂温守诚多此一举。

林朝忠当下面色一沉。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曾当场骂回去,只盯着花喜鹊看了一会,忽地冷笑两声,转而望向红药,学着那些积年老监的派头,挑眉歪嘴,一脸嘲讽:

“闲话少叙吧,顾姑姑,劳您的驾,把那扇子拿出来,待咱改了名儿、验了货、画了押,大家也好交差。”

语罢,斜睨着花喜鹊的方向,到底嗤笑起来:“可笑啊可笑,不过是个奴才命,竟还拿着主子的乔,多走两步都不成。既然这般不济,倒不如躺倒了挺尸,偏又不肯,也不知是不是嫌棺材窄,装不下那一身的肥肉?”

这话简直阴毒,既咒人死,又骂人肥,但凡是个女的听了,个顶个地要炸毛。

果然,花喜鹊当即大怒,铁青着脸站起身,张口欲骂,却不防一旁的芳葵抢先“砰”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

“吵吵吵,有完没完?要吵外头吵去,库房重地,闲人免进。若要再这么着,我立时告诉姑姑去!真把咱们尚寝局当打擂的地儿了,谁都能在这里逞威风,当咱们是好欺的不成?”

她着实是气狠了,小脸儿通红,额头青筋一跳一跳地,眼里还汪着泪,竟是快要气哭了。

花喜鹊其实一直挺喜欢这小丫头的,见此情形,倒有几分不忍,想了想,哂然一笑:“得,得,得,人不与狗斗,咱们还是坐下喝茶。”

说着便当真坐下,端起茶盏喝茶。

总归还是骂回去了,姿态却是摆得很忍让。

林朝忠直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一双牛眼将芳葵与花喜鹊挨个狠狠瞧着,似是恨不得生吃了她们。

可诡异的是,他居然又一次硬忍了下去。

闭起眼睛深吸了两口气,他复又张眸,僵硬的脸上挂着个干笑,朝红药抬了抬下巴,凉凉地道:“成了,顾姑姑也别跟这儿瞧热闹了,快把东西拿出来,办差要紧。”

红药“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裙摆,挑帘进了库房。

和前世差不多的戏码么,瞧了两回,也就不觉着新鲜了。

当然,细品之下,这戏又是另一番滋味。

比如林朝忠那堪称奇迹般的忍耐。

前世时,红药一直以为,林朝忠之所以没与花喜鹊计较,乃是彼时自己劝和之功,如今她方知晓,这里头根本没她的事儿。

人家分明就是无心恋栈。

正头戏还没登场呢,林朝忠当然得掐着时辰点儿,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

可怜花喜鹊,两辈子都被人拿来当枪使。

不过,这一世,红药会护好她的,连带着也护好自个儿。

弯着眼睛拉开柜门,红药将那匣扇子捧了出来,才要转身,忽听帘外传来一道熟悉而温柔的语声:“花姑姑、小林公公都在呢,这可真是巧了,你们瞧瞧,谁来了?”

红药动作一滞。

刹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孙红菱,你大爷!

果然这一切都是这厮在背后捣鬼。

还有陈长生这臭不要脸,更可恨!

用力呼出几口浊气,红药将火头捺下,悄无声息地行至帘边,自缝隙中向外瞧。

当此际,门槛内一片寒暄见礼之声,其中犹以一道清冷音线,最是雅致。

“几位都别客气,坐罢,今儿委实是巧得很。”四平八稳的语气,透着股子尊贵劲儿,不知道的,还当哪位贵主儿驾到了呢。

红药撇了撇嘴。

吴嬷嬷这谱真是越摆越大了。

“嬷嬷这边请,真是巧的很呢,难得能在尚寝局见着您老。”细细的帘缝间,映出红药秀气的侧颜。

她正扶着吴嬷嬷进屋,态度颇为殷勤。

吴嬷嬷轻搭着她的胳膊,款步而来,仍旧中上青衣、下黛裙的朴素打扮,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唯一的饰物,便是髻上插戴的一枚水头极好的羊脂玉佛头簪。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尽皆拢向她的发髻,或羡或妒,不一而足。

依大齐律例,贱役庶民所配之玉饰,唯杂玉一种,此外皆视为逾制,一经查实,那是要被问罪的。

可是,身为奴婢的吴嬷嬷,却偏偏戴了一枚极名贵的羊脂玉簪。

此即表明,此乃某位地位极尊者特别赏下的恩典。而纵观皇城,除帝后二人并太后娘娘外,再无第四人有此资格。

而仅此一簪,亦可知吴嬷嬷地位之超然。

花喜鹊此时已然起了身,请吴嬷嬷坐去上座,芳葵亦很知机地捧上新茶。

吴嬷嬷姿态优雅地坐了,左右环视,见众人都还站着,便微笑将手摆了摆:“你们都站着坐甚?坐下罢。”

语毕,含笑转向芳葵道:“丫头,你也别只顾着我,如何不给红菱也上盏茶?难为她一路领着我过来,这么热的天,辛苦她了。”

说着便招手命红菱近前就坐,似是很喜欢她。

芳葵有点不知所措。

论理,红菱与她一样,皆是四等,这一上茶,却仿佛她是丫鬟,红菱才是主子。

她面色发全国,站在那里近不得、退不是,既不敢驳了吴嬷嬷的面子,又不想平白让红菱踩在头上。

红菱倒是很谦恭,笑着婉拒道:“嬷嬷言重了,我们这些粗人,没那么讲究,才来的时候我也喝……”

“我来迟了,吴嬷嬷见谅,方才正忙着。”蓦地一道语声传来,娇脆甜软,略有一点南方口音,却是红药自内室而出,好巧不巧,打断了红菱的客气话。

红菱抿了抿唇,拿帕子拭汗。

吴嬷嬷循声望去,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一分:“我说怎么没见你,还想着你是不是自个儿躲开了。”

听不出喜怒的语气,一如她面上莫测的神情。

屋中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红药却是行若无事,笑吟吟一举扇匣:“我办差呢,怠慢了嬷嬷,您别见怪。”

“无妨的,你们先办差,我等着便是。”吴嬷嬷淡然道,垂眸扫一眼盏中茶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约莫是嫌弃茶不好喝。

红药心底微哂,一眼都不想多看她,意思意思地行了礼,便将扇匣捧给了林朝忠。

林朝忠倒也客气,起身接了,却不及验看,只转首望向一旁的吴嬷嬷道:“这是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吴嬷嬷抿了抿唇,笑容十分矜持:“是有点儿事。”

说了和没说一样。

在她面前,林朝忠那作派便全没了,讨好地道:“嬷嬷想必忙得很,要不还是您先来吧,咱们等……”

“这可使不得。”吴嬷嬷一口打断了他,面容微肃:“虽则我虚长诸位几岁,职司也高一些,却也不能拿着这些压人不是?”

她举手掠鬓,姿仪之端庄,竟自有种雍容之意,一如那满口的公理大义:“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既是最后到的,自是得我等着诸位才是。”

“到底是嬷嬷,一举一动真是让人敬服。”林朝忠立时奉上马屁。

有他带头,那几个小监也跟着凑热闹,聒噪不息

吴嬷嬷坦然笑纳众马屁,一脸高人风落。

红药低着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场。

演,继续演。

这一个个角儿粉墨登场,真是唱得好一出大戏,还别说,演得都挺好。

“这位姐姐倒是面善得很。”好容易安静了些,林朝忠又开了口,仍旧不提扇子,而是转向了红菱。

今日的他,似是极为健谈,脾气也好得出奇,便如此刻,那一脸的笑能摘下来当花儿戴。

第198章 戏眼(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8章戏眼红菱闻言,恭恭敬敬地道:“小林公公贵人忘事,却是不记得我了,我叫红菱,在司舆处当差,前两日随常司舆去御用监领过东西,小林公公当时也在。”

“哦,是你啊!”林朝忠拍了拍脑门儿:“我就说怎么看你面熟呢,原来是见过的,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说着又向她打量两眼,问:“你这也是来办差的?”

红菱点了点头:“姑姑叫我来领帐钩。”

戏眼来了。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前世时,便是自红菱说出此言,整场戏才变得热闹了起来。

“帐钩?”林朝忠眼睛一亮,仿佛听见了什么稀罕事,“哟”一声道:

“可是那四套绝品帐钩么?那模子可是做完就毁了,恨只恨我那时候太没见识,竟不知这帐钩的妙处,听说,那帐钩在暗处是会发光的,可是真的?”

最后这一问,却是问的花喜鹊。

当着吴嬷嬷的面,花喜鹊也不好太下他的脸,只得颔首:“是真的。”

“哎呀,今儿我可真太有眼福了。”林朝忠将扇匣往案上一搁,直身而起:“我能进去瞧瞧不?”

居然想去库房看帐钩。

芳葵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

“库房重地”四个字,这人是没听过还是怎么?

很快林朝忠便给出了理由:“听说这帐钩暗处才能发光,外头却是太亮了,便关了门窗也没用,唯那库房里常年点灯,瞧那帐钩却是最好的,只能进去开开眼了。”

芳葵早便不乐意了,见他终是语罢,起身便要说话。

却不想,她语声未出,林朝忠忽一扭脸,竟是朝吴嬷嬷打了个躬:“嬷嬷能不能赏小的一个脸,随小的进去瞧瞧?有您跟着,想必别人也没话说。”

竟是摆明了要借吴嬷嬷的势压人。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还真管用。

以吴嬷嬷在宫里的地位,便是两位尚寝在此,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芳葵?

她张开的嘴立时又闭上了,“哼”了一声,怏怏归了座。

事情已然超出了她能管的范畴。

林朝忠根本没去理芳葵,只一径哀求吴嬷嬷:“小的听说那帐钩是拿秘法烧制的,委实不是凡物,小的很想见识见识,求嬷嬷赏个恩典,小的这儿给您见礼了。”

竟是涎皮赖脸地哀恳上了。

吴嬷嬷先是一脸为难,蹙眉坐着不动,林朝忠便加劲儿又说了好些软话,那几个小监更是不停帮腔,又打躬又作揖地,尖利的声音直刺得人耳朵眼儿疼。

“唉——”吴嬷嬷长长地叹了一声,面上写满了无奈:“这也真是太为难人了。要不是瞧在你干爷爷的份儿上,这个忙我是断不会帮的。”

言至此,忽又将面色一正,肃容道:“你答应我,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是,那是。小的也就开开眼,再没下次了。”林朝忠满口答应。

两个人一番唱和,反客为主,居然就这样把事情给定下了,红药与芳葵两个管库的,却是无人理会。

芳葵直气得浑身乱战,却也无可如何;红药则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尾余光只拢在红菱身上。

红菱敛眉坐在椅中,像个木头人,仿佛领帐钩这差事与她无关。

此时,林朝忠正将吴嬷嬷扶起来,那群小太监亦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围随着她,其中一人更是谄笑着挑起了库房门帘。

直到这一刻,林朝忠才终是向红药丢去了一缕眼风。

他拿下巴点了点红药、又点了点芳葵,倨傲地道:“你们两个,都来罢。”

轻慢的语气,如同主子命令下人。

说完了,抬脚就走,身后众人立时一拥而上,越过红药与芳葵,径入库房。

红药却也不急,施施然坠在最后,面上无一丝异色。

芳葵却是怕他们碰坏了东西,一咬牙,三步并两步打人缝里钻了进去,语声不善地道:“嬷嬷慢些,这里头东西多,别碰坏了哪里,大家一起吃瓜落。”

到底她还是恼的,言辞间便也没那么客气,明着是关心吴嬷嬷,实则是拿这群人当贼看呢。

吴嬷嬷闻言,脚步微顿,回过头似笑非笑望她一眼:“好丫头,真有你的,嬷嬷知道了。”

同样地一语双关,明为赞赏,实则威胁。

芳葵面色一白,旋即便赤红了眼睛,竟是不惧反怒,大声道:“都给我慢着些,里头都是御用的家伙什,哪一件都比咱们这些人加起来值钱,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借此机会,芳葵几步挤到前面,向吴嬷嬷微一躬身:“我是管库,自然由我领路。嬷嬷多担待。”

竟自当真在前引起路来。

一番话不带拐弯儿的,直教人下不来台,却也没法驳她。

人家抬出了建昭帝,你还能说什么?

吴嬷嬷自知此言刁钻,扫了芳葵一眼,神情极冷,却是闭上了嘴。

“红药,对不住,我……我也是不得已。”红菱不知何时行至红药身边,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红药侧眸望去,见她咬着嘴唇,面色苍白。

总算听见这话了。

红药莫名松了口气。

原来,一样的言辞,亦能解出两重意思。

前世的她,可真是傻透了。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各有苦衷罢了。”红药笑道,轻轻拍了拍红菱的手:“我明白。”

可不明白了么?

这辈子总算活得没那么糊涂了。

说罢此言,红药便笑微微地跟了进去,落下红菱一人在原地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红药不去管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冷不防手腕被人一拉。

她吓了一跳,转眸看去,正撞进花喜鹊担忧的眼眸。

她是唯一没被林朝忠邀请之人,却还是跟进来了。

“这事儿有点不对。”她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在前头,并无人注意到这里,便又一拉红药:“我说,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一面说话,一面便朝吴、林二人呶嘴。

她曾吃过无数暗亏,太知道这些人的伎俩了,此际自是嗅出了味道。

红药闻言,心头微暖。

原来,皇城之中,也还是有好人的,只可惜,前世时,好人皆不长命。

“你倒是仔细想想啊!”见红药不说话,花喜鹊急了,声音却还是压得极低,目中满是焦色。

红药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

花喜鹊会错了意,以为她吓傻了,想了想,一咬牙:“罢了,我先替你挡着,你快去找个能管事儿的来,今儿摆明了有人要治你,快走快走。”

说着便用力将红药朝外推。

红药不好明言,却也不能当真走,只能拼命朝她打眼色。

花喜鹊见了,面现疑惑,动作也缓了下来。

便在此时,红药忽地一笑,向她身后招了招手:“红菱,你要领的东西在里头呢,我带你去。”

花喜鹊面色一凛,猛地回头。

红菱悄无声息地立在帘边,也不知听没听见方才那番话。

她当即放下脸:“你这人怎么回事?躲在那儿做甚?吓人玩儿么?”

红菱被她一通抢白,也未生气,只敛首道:“花姑姑,我……”

“得,得,我听不得废话。”花喜鹊跟她可没那么客气,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又招呼红药:“既这么着,我过去瞧瞧。”

虽然明白了红药之意,她显然并不放心。

红药颔首道了个“好”字。

花喜鹊便拿扇子扇风,厌恶地道:“委实这事儿我也在里头呢,老的少的,都不是好东西。”

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她便大步追了过去。

那帐钩当初正是她送来的,这话却也不错。

见她去了,红药便又向红菱招手:“你跟我来,我把东西交给你。”

红菱柔柔颔首:“嗯,咱们同去。”

便在二人说话间,前头众人已然在屋子最深处站定,芳葵正拿钥匙开柜门。

那帐钩她也瞧过,知道收在何处。

方才还在说笑的林、吴二人,此际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出,两个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芳葵开锁的手。

屋中的气氛莫名压抑起来,那些小监惯会察颜观色,此时亦是摒声静气。

一时间,满屋但闻呼吸之声,清浊不一,越发显得紧张。

“咔嗒”,一片安静中,柜门开启之声格外突兀。

芳葵似亦觉出了什么,一手牢牢捧住檀木匣,另一手将盖子一掀,板着脸看向吴嬷嬷:“嬷嬷瞧罢。”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芳葵所站的位置,恰好隔开林、吴二人,加之匣盖儿只是半开,因此,林朝忠并看不见匣中物事,入目处,唯有吴嬷嬷的脸。

而此刻,那张四平八稳的脸上,陡然起了变化。

林朝忠一眼瞧见,心下大喜,面上却是一脸地焦急,忙不迭问:“嬷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帐钩不对?是少了还是坏了?”

看都没看,张口便嚷嚷了出来,似是生怕旁人不知。

吴嬷嬷尚未回话,他已经迫不及待往回瞧,待见红药正立于人群之后,登时作色道:

“就是你,顾姑姑。这帐钩可是那天我和花姑姑亲手交给你的,收东西的时候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你给弄丢了?”

语毕,仗着身量高些,伸臂向那檀木匣中浮浮一捞,居然准确地捞出了专事签收的那张纸笺,展开一扫,面上便飞快划过一缕得色,扬着纸笺道:

“好啊,这上头果然就你顾红药一个的名字,东西出了岔子,自需唯你是问!”

连说带唱地,也没容人插句嘴,就把罪名落实在了红药的头上。

一如前世。

这拙劣的演技,红药上辈子就瞧出来,这一世自是当笑话看。

她也不说话,由得林朝忠一个人在那嚷。

而在红药身后,红菱的头垂得低低地,也不知是不愿看,还是不忍看。

“小林公公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成天乱说什么呢?”芳葵蓦地开了口。

话音落地,轻轻巧巧一个转身,便将匣子朝向了林朝忠,一脸讥诮:“小林公公,睁开您的大眼睛好好瞧瞧吧,看清楚喽,再说也不迟。”

林朝忠一呆,凝神再看匣中时,霍然色变。

檀木匣中,四套帐钩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彩光莹洁、温润如新。

竟是一个都没少!

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没错儿,全都在,便连摆放的位置亦与他送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分明他干爷爷告诉他,帐钩少了两套,而他今日来此,就是要把这事抖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流光溢彩的帐钩,神情在震惊与不解中来回倒换。

随后,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这帐钩居然是伪造的?

他下意识伸手便要去摸。

“住手!”两声断喝几乎同时响起,直震得房梁几乎落下灰来。

林朝忠吓得一哆嗦。

不只是他,众人亦吓了一跳,循声看去,便见那出声之人,一个是红药,另一个竟是吴嬷嬷。

红药也就罢了,毕竟这一盆脏水泼上身,她不出声才怪。

可是,吴嬷嬷又为何站了出来?

“吴嬷嬷请说。”红药目注于着这位公正严明的嬷嬷,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

您更老,您先。

吴嬷嬷也未谦让,肃声道:“小林公公,此帐钩乃御用之物,你一无公函、二无签簿、三无兑牌,如何碰得?”

林朝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的确,以他如今的情形,但凡碰一碰这帐钩,那就是偷,万一这气性大的小丫头来个大松手……

偷瞄一眼板着脸的芳葵,后背寒了寒,缩着手就往后退,像是恨不能离那檀木匣远些。

吴嬷嬷眯了眯眼,颊边肌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这让她失去了素昔的沉稳,变得狰狞起来。

“啪!”芳葵利落地一关匣盖,返身将之置于柜中,关门、落锁、转身,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随后,眉眼一寒:“吴嬷嬷,小林公公,诸位,请吧。”

她毫不客气地指着大门方向,指尖却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她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之事,就是专冲着红药去的。

好险!

第199章 泼妇(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199章泼妇芳葵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忙悄悄扶住柜子站稳。

直至此刻她仍旧觉着,方才的一切就像在做梦。

她再不曾想到,自来安守本分、淡然无争的红药,亦会遭人算计。

虽不知因何之故,算计竟未成,可芳葵还是心有余悸。

她与红药同处当差,荣辱与共、休戚相关,这些人算计红药,便等同在算计她,你教她如何不怕?又如何不恼?

若非当中夹着个吴嬷嬷,她这会早就破口大骂了。

这一刻,她突然便有点懂得了花喜鹊。

原来,人在最愤懑之时,真的是很想骂娘。

比如此刻,芳葵就很想骂一句“草特娘”。

“草特娘,都什么破事儿,拿人当猴儿耍么?”人后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咒骂,几乎就是按着芳葵的心思来的。

自然,这出口成脏之人,正是花喜鹊。

此乃其秉性,走哪儿骂哪儿,倒也不能说她是特意针对谁。

只是,到底这话还是难听。

林朝忠的脸色像打翻的酱缸,忽红忽白忽黑,吴嬷嬷虽还是神情淡然,一双眼睛却变得冰冷。

花喜鹊却是连眼风都吝于给上一个,骂完了,大摇大摆出了库房,仍旧归原处坐着吃茶、扇风,偶尔哼两句小曲儿,一脸地惬意,没事人也似。

在她身上,你能够明显地看出,无论是林朝忠阴鸷的视线,还是吴嬷嬷冷淡的眸光,都“没个卵用”。

芳葵大感痛快。

这般看来,花姑姑倒也……生得很美呢。

人美,心也美,嘴巴更美。

她忍不住掩唇偷笑,眼珠转了转,故意去唤林朝忠:“小林公公,您可不敢现下就走呢,别忘了您还有差事没了呢。”

她伸手往帘外一指,巧笑道:“那匣扇子才您可还没验,别一会儿忘了,回来又说咱们小库房当差不经心。咱们小地方小人儿家,可担不起这些个大帽子。”

一席话极尽讥讽,直说得林朝忠脸都青了。

却也无可奈何。

他理亏在先,这时候被人衬几句硬话,也是该当的。

他捏着嗓了干笑道道:“那是,那是,芳葵姐姐说得对,咱这就去验看,一会儿就成。”

“然后呢?”一道音线忽地响起,凉凉地,似三伏天嚼了一块冰。

林朝忠干笑的脸僵了僵,回首看向说话之人,面上的笑越发勉强。

“小林公公的意思是,这就过去了?”红药浅笑盈盈,云淡风轻。

林朝忠皱起眉,故作不解:“顾姑姑这是何意?”

极重的尾音,隐有威胁之意。

他不信红药不知道他认了个干爷爷。

红药冲他一呲牙。

洁白整齐的糯米牙,映着晶烛幽光,竟也有几分骇人。

“小林公公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吧。”她慢悠悠地掸了掸衣袖,话却说得极快:“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您这里拍拍手,我头上的脏水找谁洗去?过后人人都骂我一声贼,我还不得抹脖子?”

“哦?”林朝忠的面色冷了下去,看向红药的视线带着慑人的寒光:“那顾姑姑又待如何?”

“少不得还要请小林公公随我去尚寝姑姑那里走一遭。”红药毫无惧色,面上的神情亦极冷厉:

“损毁御用之物的罪名,我顾红药身微名贱,担不起。小林公公您清贵,是有大来头的,这我都知道。可您也不能仗着这些,就红口白牙地把人往死里治是不是?”

她忽尔抬眸,冰冷的视线逐个扫过在场诸人,蓦地一抬手。

“刷”,幽暗的烛火下,飞快划过一道雪亮的寒光。

“娘吔,剪子!”一小太监眼尖,一眼瞧见红药掌中之中,当即吓得叫了一嗓子。

众人尽皆骇然,待细看时,果见红药手中执着一柄银剪子。

“别怕,这剪子也不算大,剪烛心的玩意儿罢了。”红药晃动着手中的银剪,刀子般的视线,自林朝忠的脸刮到吴嬷嬷的脸,一字一顿地道:

“我顾红药丑话说前头,凡今儿进库房的闲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姑奶奶留下,谁敢动一动,姑奶奶认得你,这剪子须认不得你!”

“砰”,剪刀重重拍在几上,满屋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有几个胆小的太监,更是吓得两股战战。

唯有芳葵,嘴快咧到耳根儿了。

红药姐姐威武!

她在心里大声叫着好。

这才叫真痛快,比那可几句骂解气多了。

不过,这满屋里高兴的也只她一个,余者皆是叫苦不迭。

原以为芳葵才是气性大的那个,却不想,这个不言不语的顾红药,才是真泼妇。

不说别的,只看她那两个眼睛,又凶又狠,一看就知道,这是打惯了架的,不然也练不出这样的眼神。

这是真要拼命啊!

这谁惹得起?

那群小太监齐齐将脑袋一缩,有志一同地开始往林朝忠身后挤。

生死关头,小命要紧,什么干的稀的,都靠边儿站。

“诶,这谁推我!谁推的我!”林朝忠忽然发现,他的身前很快空无一人,而身后却多出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

这力量不大,却极有韧性,拱啊拱、挤啊挤,不多时,便把他硬生生给“拱卫”到了前头。

“这谁啊?谁啊?”林朝忠想要回头看,偏偏那后脑勺也不知被谁撑住了,居然拧不过去。

他一脸地气急败坏,死命往后赖,却架不住身后人多力大,竟被推着往前,直走到红药身前两步之处,方才停住。

他腿都软了,却又不想弱了气势,抖着嘴唇想要说句狠话撑撑场面。

可是,视线一转,却见那亮锃锃的刀尖儿好巧不巧正对着自个儿的脖子,于是,那到嘴的狠话就变成了:“行……行,都听……听……顾姑姑……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等先把这一关过了,容后再算。

他浑身哆嗦着,在心里给自己找补了回来。

望着眼前情形,吴嬷嬷藏在袖子里的手抽得发疼。

红药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冲她去的,林朝忠不过是幌子罢了。

她甚至觉得,红药一早便看透了她“借刀杀人”之意,遂拿着林朝忠作由头,干脆利落地顶了回来。

虽则吴嬷嬷并不怕,然而,悔却还是悔的。

悔不该贪图那五十两银子。

原以为是个巧宗儿,顺手就能把这个她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宫女推了,却未想,这不仅是个浑的,还是个不要命的,偏脑瓜子还挺好。

怪道能勾得三殿下魂儿都没了,没口子地要把人调过去呢,果然有几分本事。

吴嬷嬷既惊且惧,又生出一丝隐约的妒意。

她不希望三殿下亲近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

也正因此,她才会收下温守诚的银子,顺便料理了红药。

而如今,事情却偏离了她的预期。

她没想到红药这样聪明,一来就要把事情往大里闹。

需知,此事一旦闹大,便不再是红药与林朝忠之争,而是御用监与尚寝局之争,而到得那时,唯有太后娘娘可居中裁断,

听人说,袁、蔡两位尚寝时常在李太后跟前走动,与太后娘娘颇为亲近。而反观御用监,却是远在外皇城,两者谁亲谁疏,一目了然,就算加上个吴嬷嬷,也未必管用。

事实上,吴嬷嬷最近时常觉得,太后娘娘对她的态度,已然大不如前。

她并不知原因何在,却也敏感地意识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都请吧。”红药袖起剪子,面上的笑容又变得甜软起来,就仿佛刚才那个泼妇根本不是她。

吴嬷嬷被这声音惊醒,袖中的手亦微微一松。

便在这片刻间,她已有了决断。

回头就把银子退给温守诚,先把自己摘出来。

至于旁的,也并非大事。

不过一个小宫女罢了,就得一时得三殿下看中,最后不还是落在她吴嬷嬷手下?

届时,自是由得她这个管事嬷嬷搓圆捏扁。

便由得你多蹦跶几日便是。

吴嬷嬷一脸笃定,面上亦漾起淡淡的笑意。

红药并不知其所思,只退回至角落,由得林朝忠等人出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另一个人。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红菱,歉然地道:“嗳呀,说了这么些,一时倒忘了你要领东西,要不,你也先去外头坐着吧,我一会儿就把东西予了你。”

一面说话,一面端详着红菱的面色。

方才还是白脸来着,这会儿改青脸了。

嗯,直接往台上一站,能就唱青面兽。

红药于是笑得越发温柔:“你别怕,今儿这事与你无关,等会你自去办差就是。”

红菱呆呆站着,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自芳葵亮出帐钩之时起,她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唯有心底的冷,一点一点漫延至全身。

直到炙热的阳光兜头浇下,晒得她面颊发烫,她才惊觉,自己正捧着那只檀木匣,立在小库房的门外。、

她低下头,望向手中木匣。

很沉。

一如她沉甸甸的心。

她恍惚记起,就在不久前,她的手臂中,也托过这样沉的木匣。

而彼时,那匣中之物,已然少了一半。

可是,那少去的一半儿,又是何时回到匣中的呢?

红菱不明白。

大太阳晒上身,她有些头晕,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滚烫的、紧闭的院门,烙铁似地盖上后心,那铜锁尤其烫得怕人。

小库房已是人去屋空。

就在数息前,于姑姑亲自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将林朝忠等人“请”去了尚寝局。

而此事亦果如吴嬷嬷所料,闹得很大。

尚寝局和御用监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揭短、互相指责,陈年旧账一直翻到先帝时期某根鸡毛掸子是八根毛还是十根毛,最后,便闹到了李太后处。

而结局亦如吴嬷嬷所料,尚寝局赢了。

林朝忠诬陷无辜、携众闹事,降至末等杂役,罚去浣衣局;

吴嬷嬷擅入库房、是非不分,罚没三个月的月例,并于静室思过一个月,不得外出;

红药并芳葵也都挨了罚,因由是不过,只罚了半个月的例钱,过后两位尚寝又赏了她们各一两银子,反倒还赚了些。

温守诚倒是毫发无伤。

林、吴二人出于各自的理由,皆不曾抖出他来,却教他逃过一劫。

这等结果,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到底也算有了个收梢,两方面也都消停了下来。

此事说来复杂,实则却也没用多久,事起事落,不过三、五日的功夫。

然而,在红菱看来,这短短数日,却似是长得望不到头。

她一日日地捱着,每一天都像是一年那样漫长。

直待风波定、诸事毕,她才终于在熟悉的墙根儿下,看见了她既期待、又畏惧的石塔。

彼时,她已经足足瘦下去了一圈,

她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赴约的路上,她莫名觉出了一丝欢喜。

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的午后,夹道的角落里,正开着夏天最后的几朵月季,细细甜甜的花香,散在微凉的风里。

能够死在这样的时日,总好过死在黑暗死寂的夜。

踏进荒芜的庭院时,红菱如此想着,唇边竟还挂着笑意,甚至就连陈长生阴鸷的脸,亦不能令这笑意稍减。

“你笑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么?”陈长生立在山石子下,整个人亦散出发石头般的气息,冰冷、生硬、没有一点人味儿。

红菱被这寒凉的语声惊醒,抬头望了他一眼。

刹那间,那刻在骨头里的惧怕又将她攫住,她的心脏一阵紧缩。

她低下头,如往常那般,将鼻尖深深地朝向地面:“公公恕罪,奴婢失手了。”

陈长生淡然地看着她,没说话,面上亦无表情。

红菱在这沉默中颤抖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奴婢知……知道,奴婢没用,把差事……差事弄砸了。奴婢自知犯下死罪,现下就是……就是来领死的,求公公给个……”

“谁说要你死了?”陈长生打断了她,一脸地古怪:“你差事办得不错,我是奉命来给你赏钱的,因怕日后寻你不便,就临时约在今儿了。”

第200章 分析(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0章分析红菱一下子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陈长生。

因太过吃惊,她甚至也忘了去害怕。

这话是何意?

她分明没把帐钩之事处置好,弄得林朝忠等人一团狼狈,御用监此番更是吃了大亏,可陈长生却说她差事办妥了?

哪里妥了?

若非地上明晃晃映着陈长生的影子,红菱会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这种鬼话,也是能信的?

见她一脸地疑惑,陈长生眯了眯眼,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呵呵”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这话你不信倒也没甚么。”

他仰首望天,意态颇为悠闲:“到底你们尚寝局消息没那么快,且你又是末等的,这最上头的才发了话,传到你这一头,且要等几日呢,你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此节,他落低视线,一脸神秘地看向红菱:“那么我就告诉你罢,过不了几日,你可就是哕鸾宫的三等姑姑了。如何?孙姑姑可欢喜?”

红菱完全傻住了。

哕鸾宫,正是三公主的住处。

因三公主性子沉默,太后娘娘平素多疼她几分,便将她挪到了离得近些的哕鸾宫,大公主与二公主则住在后面的偕凤宫。

而此刻听陈长生之意,红菱很快便要调去服侍三公主了。

亦即是说,他之前所谓的“抢夺机缘”之事,居然成了?!

斜晖脉脉,几片火烧云投下明亮的光,金色与红色交织着,映在红菱木然的脸上,微温的,如同最浓时的花香,让人有些微醺。

她似是沉在水底。

陈长生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见,然却始终弄不懂那话中之意,于是反复地、来来回回地琢磨着、思忖着,面上的神情亦是茫然的、猜测的、迟疑的。

许是心情甚佳,又许是红菱已然今非昔比,陈长生的脾气竟是空前地好,没有一丝不耐,只含笑看着她,眉眼间是罕有的宽和。

“公公是说,奴婢要调去哕鸾宫了么?”良久后,红菱方喃喃问了出来,仍旧是一脸做梦般的神情:“奴婢当真没听错?”

“是的,当真,你没听错。”陈长生点了点头,夕阳投射在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拢出一层柔和的暖光,却是比往常添了几分俊秀:“你很快就要升任三等了,此乃好事,上头很满意。”

红菱痴痴听着,数息之后,颊边终是现出一朵笑靥,很快地,这笑靥又转为狂喜。

她活下来了。

且还活得比从前更好。

此念一生,她几乎喜极而泣,眉眼俱皆泛了红。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叫人欢喜的了,哪怕她此前抱定了必死之念,可在心底里,她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红菱的眼角,终是滑下了一行清泪。

见她哭了,陈长生的神情愈加温和,笑道:“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你哭个什么?”

红菱说不出话来,眼泪却越淌越凶。

陈长生便又和声道:“三殿下本就乏人服侍,又因吴嬷嬷最近正禁足,殿下越发失了陪伴,太后娘娘今儿才降了一道懿旨,点名要你和顾红药过去服侍三殿下,又把你两个的职司调高到了三等。”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切:“如此一来,你的差事也算成了,想来,吴嬷嬷那一日还是很看中你的,听说是她亲口向三殿下求了这份恩典,你的名字亦是她亲口说予三殿下知晓的。”

红菱哭得浑身发颤,几乎不能自已。

她确实办成了差事。

看起来,在陈长生他们中,相较于帐钩,三公主相更加重要,而只要能够进入哕羽宫,则帐钩之误,便也算是过去了。

至于何以如此,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她不仅不必去死,且从今往后,陈长生再不敢小视于她。

他今天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明。

红菱的腰杆儿一下子挺得笔直。

“多谢公公相告。”她拭干眼泪,目注陈长生,略略屈膝一礼。

人有了底气,一行一止,自是大不相同。

红菱忽然就觉得,陈长生也没什么可怕的。

陈长生眸光微闪,面上却仍旧笑吟吟地,说道:“罢了,我今儿就是来给你透个底的,你心中有数便是,万不可将这事儿告诉别人。”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面布囊,向红菱轻轻一抛。

红菱忙接过,便听他道:“这是些散碎银票并银豆子,总计一百两。那哕羽宫不比别处,需要打点之处甚多,你留着用罢,若有下剩的便自己收着,若是不够,再来寻我就是。”

“好,我知道了。”红菱直接将布囊收进袖笼,一眼不曾多看。

陈长生至少贪了一半。

不需看,拿手一掂便知。

小人!

她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红药拎着薄薄一页纸笺,也暗地里骂了一句“刘瘸子,小人也”。

这一页纸,便是今日份的话本子。

只有一章。

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呢。

“怎么只有一章?上回还是十几章呢?”红药横了徐玠一眼,白生生的脸上挂着霜。

其实不必问,她已然想得明白。

上回徐玠求她办事,话本子自然不可少。如今大事已了,这刘瘸子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准是如此。

徐玠心下着实有愧,一脸陪笑地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小的这一遭吧。委实是最近事儿太多,没法子帮您整理话本子。”

最近确实事多,且又正在紧要关头,就连潘体乾、许承禄这两个狠人,也是整天提心吊胆地,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徐玠的压力,比他二人加起来还要大。

毕竟,整件事皆是因他而起,但有差池,建昭帝自是唯他是问。

他已经十几天没回过自个儿的住处的,今日亦是直接从二条胡同进的宫,就红药手头这一页话本子,还是他在的路上在马车上现回忆着写的,也不知能不能与后面的章节连上。

他用力搓了搓脸,再三向红药许诺:“下回,等下回我一定给你多带些来,我徐玠在此铭誓。”

那件大事,这两日便将见分晓,至于结果是好是坏,也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见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疲倦,红药不由细细端详了他两眼。

瘦了,还黑,眼睛底下挂着青,下巴竟长了一圈青胡茬。

红药这才吃惊起来。

也就半个月没见,徐玠竟像老了好几岁,憔悴得很。

“你这是干嘛去了?每天晚上去外头抓贼么?”红药张大了眼睛,立时将那话本子抛在脑后,一把拉过徐玠近前细瞧,一面“啧啧”连声:“我的个娘,你这是熬了多少晚哪?脸上都褪皮了。”

徐玠“嘿嘿”笑着摸了摸脸:“就是忙来着。”

怕她担心,又忙说出早便想好的托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头好些铺子呢,最近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就越来越忙了。”

红药“哦”了一声,又向他黑瘦的脸上望几眼,忍不住劝他:“你也别太累了,累坏了,没的教那起子坏心肠的高兴。”

徐玠脑袋一昂,衣袖一拂:“放心吧,他们绝占不着一根毛的便宜。”

前几次会面,他隐约向红药说了前世梅姨娘之事,对朱氏等人的行径,红药是极为不齿的。

仲秋夜宴那晚,她便曾亲眼目睹蓬莱县主种种行径,亦推断出了王妃娘娘就是个没谱的。

而听了徐玠所言,她才知道,她还真是太高看东平郡王妃了。

这朱氏不仅没谱,还忒不要脸,口口声声骂人家梅姨娘是“不要脸的贱妾”,可是,这“贱妾”留下的东西,她倒是不嫌弃,一口吞个干净不提,甚而为着这些钱财,施毒计把人家儿子赶出了王府。

真真下作。

如此一想,红药的心便软了。

可怜见的,这刘瘸子命也是苦。

轻轻叹了一声,她摆手道:“罢了,今儿就算了。”

说着又将一双清水眼瞪大了些:“可没下回了啊。”

“一定,一定。”徐玠连声保证。

红药再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捧起那一页纸,嘟囔道:“只能看慢一点儿了。”

然而,就算她逐字逐句地细读,这寥寥一页纸,也很快便看到了头。

她将纸交还徐玠,咂吧了一下嘴,疑惑地道:“我说,这一章怎么和上一章不大接得上啊?”

徐玠立时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啊哈哈,过渡章节,过渡章节,后面就又接上了。”

红药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没再往下问。

徐玠到底心虚,忙岔开话题道:“今儿侯敬贤给我送了消息,你和红菱很快便要调去哕羽宫了。”

一听这话,红药立时蹙起了眉:“上回我就想问你了,做什么你要把红菱也弄去哕羽宫?”

说这话时,她目中写满了不解:“之前你提议换锁什么的,我都明白,这是要绝了红菱偷入库房的路,我才能拿真帐钩换回假帐钩而不虞被她发现,不过么……”

她蹙起眉心,漆黑的两弯长眉,拢烟也似:“……不过,我是真不大想和她一个屋住着。这人……古怪得紧。”

红药的声音小了下去,头也低了,没敢去瞧徐玠的面色。

其实吧,她就是想睡几个好觉。

虽然不再惧怕红菱,可她也必须承认,这丫头挺让人发毛的。

尤其是听说红菱还会在水里挖洞,红药越发觉着,自己的同屋是个水鬼托生的。

这换谁不发憷啊?

见红药只拿一对丫髻冲着自己,徐玠不由失笑。

他自是知晓红药的意思,然而,他把红菱弄去哕羽宫,却正是为了红药。

“红药,你还记不记得前世吴嬷嬷是何时被太后娘娘撵走的?”他问道。

却是不曾直接回答红药的问题。

红药不大有兴致地道:“我当然记得,那是立秋后不久的事,因那日子口出了好几件大事,全都凑一块儿了,是以我记得很清楚。”

事实上,相较于那几桩大事,吴嬷嬷根本不算什么。

红药这样想着,又补充道:“后来我在西苑服侍湘妃的时候,也曾见过吴嬷嬷几回,她那时候是管倒净物的,人也有点痴傻,不过,她倒是把三公主的忌日记得清楚,每年都会烧纸,管事嬷嬷罚过她好几次,她也不改。”

说到这里,她低低叹了一声。

彼时,建昭朝的老人没几个过得好的,只有如陈长生之流,才得以高升。

如今想来,这少部分高升的,应该都是为诚王的效力的“功臣”。

“这就是我要把红菱送过去的原因。”徐玠此时接语道,神情颇为凝重:“我猜测,吴嬷嬷前世之所以被太后娘娘撵走,很可能与红菱有关。”

红药讶然。

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吴嬷嬷在哕羽宫经营多年,三公主又亲近她,红菱不过是个外来的,如何斗得倒她?

可是,再一回思两件事发生的日子,红药又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哦”了一声,道:“你是从时间上推断的吧?红菱一去,吴嬷嬷便倒台,从时间上看,前为因、后为果。是这样么?”

“不错,但这也只是理由之一。”徐玠笑道,又将话题绕回到了从前:“你上回曾说,吴嬷嬷与三公主极要好,比母女还要亲近。换句话说,三公主的起行坐卧,哪样都是皆离不开吴嬷嬷的。”

“那又如何?”红药反问,一下子又有点糊涂了。

徐玠便细细解释:“你且想想,这吴嬷嬷把持着三公主身边大小诸事,与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若是红菱想要在三公主身上做文章,有机会么?”

红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吴嬷嬷……碍事了?”

“是。有这么个地位超然的乳母挡在前头,红菱根本施展不开,如果我是红菱,我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吴嬷嬷。”徐玠笃定地道。

略停了一息,他便又续:“再说后来,元光朝时,吴嬷嬷过得十分落魄,却还是没忘了三公主的忌日,可见其行虽可鄙,然忠心却可嘉。由此亦可知,她与陈长生不是一路的,既然如此,红菱等人自是视她为眼中钉了。”

第201章 平安(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1章平安听得此言,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不过,此前的疑问却仍旧未解,眉头仍旧轻蹙着:“吴嬷嬷既然忠心可嘉,那就把她留下便是,这和让红菱进哕羽宫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让她去斗倒吴嬷嬷吗?”

“不错。”徐玠负手而立,一脸地胸有成竹:“吴嬷嬷虽然忠心,但她将三殿下控制得太死了,三殿下迟早有一天要被她毁掉,此人留不得,必须撵走,而将红菱调去,便是借力打力,用她的手除掉吴嬷嬷。此外还有三重好处。”

他竖起三根手指,逐一解释:“第一,陈长生如此着力要将红菱弄进哕羽宫,显然另有目的,若不能如愿,他们说不得还会继续对付你,倒不如遂了他们的意,也免得于你不利;

第二,红菱与吴嬷嬷利益相悖,往后必定有争斗,而趁此机会,你正好可以仔细观察三殿下与太后娘娘的饮食起居,若能查出疑点,则我们便又多了一分把握;至于这最后一个好处么……”

他忽然压低声音,附在红药耳边说了几句话,又在她诧异的眼神中直起身来,笑嘻嘻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人倒也并不是坏到了家,而有了此人,我们便又多了一个帮手,何乐而不为?”

红药被说服了。

其实,听到第一条时,她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确实忽略了红菱千方百计要顶替自己的决心。

她不敢想象,若是红菱失手,陈长生一伙又会生出怎样的毒计,继续算计她。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红药委实不想总被陈长生他们惦记着。

到底还是徐玠聪明,虑得周全。

念及此,红药一时后怕,一时又庆幸,倒将那话本子没瞧够的缺憾也撂在了一边。

再吃了两样新鲜果子,她便欢欢喜喜地告辞而去了。

看着那个连步履都透着开心的背影,徐玠终是吐了一口气。

可算把这位姑奶奶哄好了。

今日确实来得匆忙了些,没将东西带全,下一次定要足足地备下,以偿今日所缺。

徐玠暗下决心,眼瞧着天色不早,不敢再耽搁,去葛尧年去打了个招呼,便也匆匆而去。

今日出行,他不曾带随从,故回程时,亦是先在皇城外雇了辆牛车,一路行至崇文坊下车,步行了一小段路,便走进了一间不甚起眼的茶水铺子,似是要此地歇个脚。

而待出来时,徐玠已然改头换面,头上戴着大号范阳笠,腰里别着一杆破烂皮鞭,葛衫布裤,一身车把式的打扮,哼着小曲儿混进了人群。

走出去两条街后,他便又钻进一家小车马行,半刻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戴帷帽的落魄士子,低头缩肩地走了出来。

正是徐玠乔装改扮的。

而这远非他此行换装的终点。

半个时辰后,当徐玠来到二条胡同的路口时,已是一身朱衣、手摇羽扇的贵公子打扮,身后亦跟着两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随。

行至巷口时,徐玠自然而然地游目四顾,视线在街角处停了一息。

一个买瓜果的小贩正缩在墙根儿下,嘴里刁着根旱烟,慢腾腾做着收摊的准备,那独轮车里只剩下了几个歪瓜裂枣,绑着麻绳车把,正朝着东南方向。

一眼扫罢,徐玠便摇着扇子溜溜达达走进胡同,复又向上看了看。

一幢二层小楼正伫立在不远处,楼上窗台搁了两盆海棠花,一个老叟探出身子,正收着晾衣竿上的衣裳。

暮色四合,夏末的风携来几分凉意,胡同中人来人往,耍把式的、卖胭脂的、蒸饼的,不一而足,有些商铺已然点起了气死风灯,一街灯火衬着漫天斜阳,自有一番红尘烟火的况味。

徐玠绷紧的心松了松。

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甚好。

潘体乾、许承禄这两个大贪阉,能为还是有的,这胡同中,至少十来处他俩布下的暗线,比如那卖瓜小贩与晾衣老叟,便是潘体乾的亲信。

方才,他们给徐玠递了暗号,表明一切如常。

面上带着富家公子当有的倨傲神情,徐玠大摇大摆踏进人流,很快便来到胡同西首的一户人家,那四扇开的玄漆门上镶着瓦亮瓦亮的大铜钉,一看便知这家人挺有钱。

一名长随晃着膀子上前拍门,前来应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一见徐玠,那老苍头立时颤巍巍地躬下了腰:“爷您总算回来了,老太太念叨一天了呢。”

絮絮的语声,渐被阖起的门扇掩去。

而当院门落锁的一刹,徐玠面上的倨傲早便散去,一脸肃然地向那老苍头打了个手势。

老苍头也不说话,转头便引着他来到后院。

相较于前院的逼仄,后院倒是颇为宽敞,只是空阔了些,无花无树,青砖倒是铺得平整,四周围墙亦砌得极高,墙头黛瓦上,血红的残阳兀自铺散着,却终究照不进这寂静的院落。

到得此处,那两名长随并老苍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庭院之中,唯有暮风拂过的空寂声响。

徐玠抬手整了整衣襟,旋即快步行至墙角一扇朱漆门前,躬身低语:“姑姑,我回来了。”

“咿哑”,朱门立时应声而启,一个青衣蓝裙、素帕包头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谢姑姑好。”徐玠举手行礼。

若是红药在此,定会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那青衣女子,赫然是谢禄萍。

这个周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此时理应在行宫服侍主子,可她却出现在了城南这所普通的小院中,而徐玠见到她时,亦是毫不吃惊,似是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

“五爷怎么才回来?主子问了三回了都。”谢禄萍似是与徐玠颇熟,浅笑着嗔了一句。

“姑姑见谅,我多绕了点路,如今正在紧要关头,小心些总不为过的。”徐玠规规矩矩地回道。

这一刻,他不再是肆意张扬的徐家五郎,俊美的脸上,悬一抹温润的笑,晚风拂来、衣袂翩翩,俨然浊世佳公子。

谢禄萍便掩袖道:“得了,五爷在奴婢这儿可用不着这般,还请随奴婢进去回话吧。”

语毕,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礼数极为周到。

徐玠应了个是,擦了擦这一路跑出来的热汗,拎着袍角随她进得门中。

门后是极精致的一所花园,廊庑精洁、花木扶疏,一弯清溪如带,蜿蜒于错落的亭台间,水声潺潺,越添幽寂。

谢禄萍将徐玠引到了花园东角。

那里有一片颇大的花圃,此时,几朵异色月季正自盛放,花香潋滟,浓郁得风吹不化。再往前,是一座青石白栏铺就的板桥,桥下落英随流水,而在桥畔的朱漆栏边,一名锦衣贵妇正自倚栏闲坐,身旁侍立着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

“你来了。”遥见徐玠现身,那贵妇立时温温一笑,招手道:“来,过来说话。”

“是,皇后娘娘。”徐玠低应一声,迈着再规矩不过的步子,四平八稳行至周皇后身前,躬腰行礼。

周皇后有些艰难地换了个姿势,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一胎,已然坐足了九个月。

据那位神医说,发动就在这两日。

周皇后丰腴的脸上,蕴满了温柔的笑意,微垂了眼眸,爱怜地轻抚着腹部。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儿。

她的孩儿。

她的眼角湿润了起来。

她有孩子了。

完全地、纯粹地属于她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而非从别人肚子里爬出来、唤她“母后”、却与她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孩子。

周皇后将帕子拭了拭眼角。

长这么大,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欢喜过。

有时候,看着那肚皮鼓起一块,她就会觉得特别地神奇。

神医说,那是孩子在那儿舞动手脚,想要早点出来呢。

周皇后弯唇笑了出来。

等了这么些年,她几乎已然绝望了,却不想,老天终是开了一回眼。

这一切,多亏了眼前这翩翩少年郎。

她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徐玠。

若非徐五郎给了方子,又说动建昭帝在坤宁宫呆了好几个月,她也坐不下这一胎。

据那神医说,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丁。

周皇后的心底涨满了欢喜,连喉头都泛出丝丝甜意。

大齐朝,就要有太子了。

而她,便是太子嫡嫡亲的母后。

从今往后,她再不用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黯然神伤了。

周皇后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花香和着暮夏的风,自鼻端沁至肺腑,让她整个人都通透了起来。

她张开双眸,含笑向一旁的常若愚道:“常公公,快给五郎挪个座儿。”

徐玠忙谢过了,又朝常若愚打了个招呼:“常公公也在呢。”

常若愚微微躬身,表情严肃,亲自从旁边捧来了一张绣墩。

“地方寒酸了些,好孩子,将就坐罢。”周皇后似是深为不能赐个好座儿而憾然着,柔声细语地说道。

徐玠自是又谢了一通,告了个罪,方才撩袍坐下,两只手搭在膝前,老老实实地。

“宫里现下是怎么个情形?”周皇后柔声问道,将帕子向颊边拭了拭。

虽然有风吹着,到底还在夏天,她穿得又多,此时便有些微汗。

一旁的谢禄萍忙拾起案上的羽毛扇,动作轻柔地替她扇风,因怕风太凉,拿了块薄衾搭在她的肚子上,那一行一止,显是将皇后娘娘当成了水晶玻璃人儿,生恐动作一大,便碰碎了她。

也不怪谢禄萍如此着紧。

皇后娘娘的肚子,可牵系着整个大齐的未来。

从去岁仲秋夜宴至此际夏末,近十个月战战兢兢地煎熬着,好几次都算错了日子,一时喜、一时忧,还要防着那些牛鬼蛇神,这日子实是太不易了。

直到去年的九月末,周皇后才终是完全坐实了这一胎。

而一待胎儿稳当,皇后娘娘便于上元节后离开了皇城,假行宫静养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藏进了这所小院,安心养胎。

为着这未出世的太子殿下,帝后二人把能调的人手都调出来了,明面上还得演一出“夫妻不合”的戏码,两卫更是暗中派来大批人手保护皇后娘娘,又不能露出人手调动的痕迹,那日子想必更难。

好在,他们这边有个徐五爷,莫看这位徐五郎年仅十六,行事却大有章法,要钱出钱、要人有人,比如那位神医夫人,便是徐玠荐来的。

说起这位神医夫人,那医术端是了得,谢禄萍觉着,太医院的太医们加在一起,也没人家厉害。

除此之外,这二条胡同内外的“安保工作”,亦是徐五爷帮着潘、许两位完满起来的,如今看来,调派极为得当,二条胡同外松内紧,比那铁桶也不遑多让了。

“回娘娘,宫里又有人手调动,主要是哕羽宫三殿下那里,另外,草民这里也拿到了一样挺有趣的玩意儿,只不好呈予娘娘跟前,娘娘恕罪。”徐玠低眉顺眼地说道。

在周皇后面前,他例来秉持“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形象,唯在天人感应时,才会无伤大雅地抽抽那么一两下。

周皇后闻言,面色微变,本能地将薄衾向怀里拢了拢,蹙眉问:“这什么玩意儿,是你之前说的那脏东西么?”

“是,娘娘。草民已经把东西交给信得过的人了,那人乃江湖中人,手段非凡,约莫一两日之后也就能验出结果来了。”徐玠一派从容。

那四套帐钩,他每样挑了一枚带了出来,交给了手下的人。

以及,他之前用来换装的茶水铺子、车马行并另几家小店,都是他的产业,而里头的人手,则是他从各处搜罗并养着的。

嗯,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周皇后闻言,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戾气,咬着牙根儿道:“这起子人是疯了么?竟下得如此狠手?她们就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这么些年来陛下可是……”

她忽地咽下话头,提起帕子来拭了拭唇,神情亦随之一淡:“罢了,好好的日子,没的说这些晦气事作甚。”

第202章 忧虑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2章忧虑此言一出,水畔略有些压抑的氛围,立时变得松泛了起来。

徐玠自是希望周皇后身心舒畅,此时便道:“娘娘这话说的是。胎教可是很重要的,柳神医也说了,娘娘要长乐长欢喜,开开心心地才于小殿下有益。”

“嗯,本宫知道了。”周皇后笑了笑,轻轻抚着腹部,低下头柔声道:“我儿莫怕,娘在呢,娘会护着你的。”

谢禄萍与常若愚皆是满脸含笑,谢禄萍便道:“有娘娘在,小殿下定会平安康健的。”

徐玠亦在旁凑趣:“是啊,小殿下但请放心,草民也会略尽绵力,为小殿下斩妖除魔地。”

这话引得周皇后直是笑出了声,掩唇道:“你这孩子,又说怪话,你又不是那下山的道士,什么妖啊魔啊地,没的吓坏了本宫的娇儿。”

说着又低头轻抚肚子道:“我儿乖哦,别听你五侄儿的怪话。”

建昭帝乃是东平郡王的皇叔,太子殿下便也比徐玠长了一辈,叫徐玠一声“大侄子”是没错的。

徐玠笑眯眯地不说话,心下却在磨牙。

小屁孩,辈分倒大。

正想着往后要怎么想法子打这孩子两下屁股出气,周皇后忽地叹了一声,面上涌出些疲色来,按着额角道:“罢了,本宫这记性啊,真是越来越差,光想着不说这些糟心事儿,却忘了本宫手头就有天大的一桩。”

她蹙着眉,面色极为不虞,有那么一瞬甚而显得很阴郁,压着声音问:“禄萍,那个薛红衣现下是怎么个情形如何?本宫可有些日子没听见你提她了。”

谢禄萍忙上前两步,躬腰道:“启禀娘娘,这薛红衣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奴婢正叫人查呢,只到底也是前年的事情了,一时半会儿还没个消息。再一个,”

她迟疑了片刻,轻声续道:“那邓寿容已然死了,那一头的事越发不好查。”

“真麻烦。”周皇后蹙起眉,虽明知要保持心情愉快,却也架不住愁烦上涌,语气也变得焦躁起来:

“这也怨本宫,前年本宫正查得好好儿的,不想忽然就病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结果呢,这事儿最后还是落在本宫手头,真跟那命中注定似地。”

她咬着嘴辰,一时间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前年之事,原本她已然查出了几分眉目,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病打断。

如今想来,那一场病,也来得真是巧。

她沉下脸来,勉力抑下翻涌的情绪,强笑着向徐玠道:

“也多亏了你,替本宫甄别出了好些人手,若不然,本宫也不放心让禄萍就这么去查。真真是常年打雁,却叫雁啄了眼。如今,那本宫都不知谁能信、谁不能信,心里也没个底。”

“娘娘放心,草民别的本事没有,相几个婢仆的眼光还是成的。”徐玠沉声说道:

“等娘娘回了宫,草民会再帮娘娘相些信得过的人手给娘娘使动。想来,由他们服侍娘娘并小殿下,便可保无虞了。”

说到此节,他又正色道:“不过,草民还是想劝娘娘一句,最好将那柳神医也带进宫去,凡过手之物,先由她瞧上一遍,她熟知各种香料药材,总能帮上些忙。”

周皇后闻言,面上便又添了一抹忧虑:“本宫自是会带着她的,只是,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哪。”

说到这里,她忽似想起什么,扬眉道:“要不,干脆便把太医院的人都罢黜了罢,既然他们不可信,倒不如齐齐扫净了的好。”

“娘娘,就算把人都撵走了,再换来一批新的,也不能保证个个可信哪,且草民的相人之术,也只对婢仆管用,那读书识字之人惯是虚伪,草民也没法子逐一相准。”徐玠一脸地无奈。

他倒也想把太医院那一个或几个内鬼揪出来,只可惜,红药前世并不知太医院之事,于是,他便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达成目标。

是的,徐玠所谓的相人之术,实则全部来自红药的记忆。

凡元光朝时落魄的、受欺压的宫人,基本都是可用的,反之则不可信。

红药前世的宫中十八年,此时便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徐玠手头的那份名单,便是她死命回忆出来的。

所以,他此前所说亦并非虚言。

若无红药相助,救大齐,难。

仅只是这份可信名单,便省却了徐玠无数精力。

周皇后亦知其理,闻言微微颔首,面色却是越发阴沉。

道理她都懂,可是,还是膈应得慌。

只要一想到太医中有人图谋不轨,而她和她的孩子很快便要处在这些人的视线之下,她便不可遏制地觉得后背发凉。

她不怕自己如何,一颗心只在这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徐玠见状,便又劝道:“娘娘也不必过于忧心,您可以换个角度来看。与其换一批不知深浅之人,倒不如将现下这些人放在眼前盯着。此外,娘娘也要相信,两卫绝非吃素的。”

这话乃是实情。

此前因毫无头绪,建昭帝便也没往这个方向查,如今却是敌在明、我在暗,陈长生等人已然浮出水面,他们的一举一动亦皆在两卫眼皮子底下,只消顺藤摸瓜,总有一天,能够一网打尽。

这不仅是徐玠之意,更是建昭帝之意。

钓鱼么,线足够长、饵足够多,那大鱼才会上钩不是?

这个道理,周皇后想必亦是明白的。

于是,她又是一声长叹。

她管不了那些男人家的争斗,唯愿这暗潮涌动的大风浪,莫要打湿了他们娘俩。

见她始终愁眉不展,徐玠便知,这正是柳神医所说的“孕妇焦忧之症”,有孕的妇人常会有这种心绪上的波动,亦是孕期一种症候。

而其实,皇城虽有不少钉子,却远还未到周皇后所担心的程度,她显然是过虑了。

毕竟,这一世的建昭帝不仅身体康健,且朝堂掌控力亦仍在,两卫更是强横得很,前几日又抄了一个贪腐官员的家,而朝堂的反对之声,却比上一回杀宋贯之时小了许多。

第203章 倾盖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3章倾盖接下来,只要周皇后诞下太子,朝堂局便必将继续向建昭帝倾斜。

说到底,文官集团也并非铁板一块,中间派、骑墙派、边缘派等等并不在少数,而这些官员便是徐玠一方争取的力量,小太子的降生,则无疑会令徐玠他们手中的筹码更多,也更具竞争力。

届时,这些官员中的一部分,很可能便会转投褒皇一党,而余下的那些,亦会持续保持观望态度。

正所谓此消彼长,这些人的倒戈或按兵不动,势必会令那暗中试图倾覆大齐的力量受到影响,再不会如前世那样,一夜之间便壮大了起来。

不过,周皇后的情绪,也必须考虑到,否则她这一宫之主整天疑神疑鬼地,却也于大局不利。

心下如此作想,徐玠便站起身来,恭声道:“娘娘,草民这几日夜观天相,见那荧惑星已然黯淡无光,而紫微星则大放光明。草民觉着,时机已然成熟,娘娘回去后便可动手了。”

“哦?”周皇后眸光亮了亮,旋即却又有些迟疑:“可是,如今本宫还没查出头绪来呢,这没个实证,也不好就去抄人家老窝不是?”

徐玠从容展了展衣袖,手腕一翻,便多出了一张字条儿,双手呈上,不疾不徐地道:“草民昨夜忽有所感,得来了几句似是而非之语,想必对娘娘有用。”

言至此,神情变得端重起来:“不过,草民尚有一言相告,娘娘此举乃是敲山震虎,不宜妄动,否则便会打草惊蛇。”

周皇后不及答言,只接过字条扫了一眼,眉头微微挑了挑,挑起一个淡笑:“真是不出本宫所料,就是她。”

她一脸平静地转手将字条予了常若愚,吩咐谢禄萍道:“禄萍,余下的事儿你都听常公公的,他让你如何,你便如何,先布置起来。”

谢禄萍忙应是,常若愚面无表情地将字条袖了,看都没看,便恭声应下。

如今皇后娘娘为大,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必须应下,这是陛下的交代。

见事情有了着落,周皇后心绪稍解,眉眼间的焦虑也自散去。

徐玠见状便知,待她回宫,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不过,前世此时,这事儿也被查了出来,那一位贵主儿,看来是命中逃不过这一劫了。

思忖至此,他便也将这心思按下,转而又说了几件街头趣闻,直将周皇后逗得开怀大知,方才辞了出来。

不过,他并不曾循原路返回,而是自西首角门穿去后巷,又走了几步,敲开了另一户人家的后门。

应门的乃是熟人,正是纯均。

在徐玠与红药初逢的那一天,便曾见过纯均,彼时她扮作红药的丫鬟,随侍在侧。

如今,她依旧是婢女装扮,一身葱绿的衫儿,面上的晒斑比从前更明显。

见来人是徐玠,纯均没说话,微一躬身,便侧身让进了徐玠。

“劳驾。”徐玠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许承禄手下干将,听说武技颇为高超,他自是要客气些。

“给五爷请安。”纯均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蹲身礼,又轻声道:“他们都在家呢,没出门儿。”

徐玠点了点头,负手踏上了游廊。

游廊尽处是一道月洞门,门后则是一方小小的天井,穿出天井,才是柳神医的住处。

甫一推开朱漆门,“嘭”,一只球状物便迎面飞了过来。

徐玠敏捷地一歪脑袋,那物事撞上他身后的门扉,再度发出“嘭”地一响,落地后“嘭噔嘭噔”弹跳了几下,却原来是一只藤球。

“徐叔,你怎么来了?”一个梳着冲天辫、年约五、六岁的男孩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见了徐玠,张开缺牙的嘴巴大叫了一声,上前便抱住他的大腿,整个身子都猴了上去:“徐叔徐叔,我要吃糖,你上回答应给我吃的。”

“牙都没了,还吃糖!”徐玠拨拉了一下他的小辫儿,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个油纸包,笑嘻嘻地道:“喏,给你,小庸医。”

小男孩此时眼中只有糖包,哪里听得见他说了什么,“吸溜”吞下一口馋涎,上前便要接。

然而,手伸到一半,他忽似想起什么,忙从徐玠身上跳下来,两手合抱在肚子上,弯腰打了个躬:“多谢徐叔。”

“哟,懂事儿了。”徐玠挑眉笑道,将糖包塞进他手中,顺势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记:“走你。”

小男孩直乐得见牙不见眼,抓起糖包一溜烟便跑了,连地上的藤球都顾不得拣。

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徐玠不由暗自好笑。

这一位姓程名良,字子静,号孤山先生,是徐玠前世的忘年交。

一个大庸医。

说来也奇怪,分明有个神医娘亲,可这程子静却没从老娘身上学到多少本事,医术十分之稀松平常,也就只能瞧个头疼脑热什么的。

不过,他的心性却是不坏,徐玠彼时请他看腿疾,他自家事自家知,倒也没胡乱开方子骗药钱,反将徐玠荐予了一位金伤科大夫,那大夫倒是有真本领的,保住了徐玠的腿。

徐玠就此便与程良熟识起来,二人虽差了十多岁,气味倒也相投,遂成倾盖之交。

也就是在那时,徐玠才知道,程良的母亲柳娘子,是个神医。

原来,柳娘子出身杏林世家,天资聪颖、自幼学医,医术十分了得,犹擅妇人科。

只这柳娘子命却不大好,成婚后十余载,始终膝下无出。她是个安份守己的性子,因怕被夫家休弃,于是相夫教子、上孝下悌,将那妇德看得比天大,直到生下程良,才算松了口气。

因这个独子得来不易,是以有了程良之后,柳娘子便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对程良十分溺爱,一身医术却是很少施展,直到程良十岁时,亲眼瞧见娘亲给相熟的妇人看病,真真是一眼辨症、药到病除,他这才惊觉,自个儿的娘亲不一般,遂缠着也要学医,柳娘子自是倾囊相授。

只可惜,天纵奇才的娘,生下的儿子却是个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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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神医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4章神医前世时,程良学了近二十年医术,直学到柳娘子年老病重,却也仍旧是个半桶水。

临终之前,柳娘子抓这个笨儿子的手,命他立下“不通则不医”的毒誓,这才撒手而去。

程良不敢忘生母教诲,果然谨遵“不通则不医”之誓,医术虽然稀烂,德行上却无一丝亏欠。

也正因其坦荡诚实,徐玠才与他成了忘年交。

而这一世,徐玠很乐意早早遇见这位“老友”。

毕竟,这时的老友多好哄啊,一包糖豆儿就能高兴个半天,不像后来,纵使拿着名家字画登门,也未必能得来他一句好话。

是的,这位医术不精的程大夫,鉴古赏宝却是无师自通,只可惜,他对医术极为痴迷,却视鉴古为不务正业,简直是本末倒置。

徐玠决定,这一世要好生点化这位老友,以免他重踏前世老路,失意半生。

自然,柳娘子这一身超绝医术,亦不能任由其消磨于内宅庶务之间。

在推断出内宫诸嫔妃身体情形之后,徐玠便拿银子砸开了程家的大门。

事实证明,这世上大多数的事,不过“价钱”二字。

价钱给足了,什么都好谈;否则,公理大义压不死你。

而在大注的银子面前,程家人还是很讲道理的。

拿着徐玠给的钱,这一家人很快便搬离住了三代的城北破院,在城西买下了一幢三进带花园的宅子,又平空在京郊多出了近三十亩上好水田,还附带一所小田庄,从此过上了呼奴使婢、出轿入车的好日子。

至于柳娘子这个子嗣艰难的大儿媳,则成了为家族子孙出力、“谨守孝悌”的好榜样,那些所谓“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谁提程老太爷跟谁急。

而在掏银子的时候,徐玠亦听从红药的建议,让程大老爷——亦即柳娘子的夫君,并程老太爷,共同立下了一份“程大老爷终生不得纳小”的文书,并保证程良为程家所有产业的继承人。

虽然在徐玠看来,这文书委实多余。

随便拉几个金执卫去程家走上一趟,保管他们拿柳娘子当祖宗敬着。

“公子来了,快快请进。”外头的说话声,惊动了正在屋中做针线的柳娘子,她笑着掀帘而出,向徐玠蹲了蹲身,又歉然地道:“阿良这孩子整天就知道淘气,教公子费心了。”

因三十来岁才生下程良,她如今已是年近四旬,常年的操劳让她两鬓微有些泛白,面上亦有好些细纹,然她的眉眼间却有一股子书卷气,容颜亦颇端秀,年轻时想也是个美人。

徐玠忙还礼:“柳神医辛苦。”

柳娘子忙敛衽再还了半礼,神情略有些不自在:“公子只唤我程柳氏便是。”

柳是她的娘家姓氏,她不在习惯被人这样称呼。

徐玠笑而不语。

梅姨娘在话本子里写过,在一些遥远的、神奇的国度,男女之间无分尊卑,成亲后的女子亦无须冠夫姓,若是那有本事的女子,生下的孩子还能随母姓。

徐玠对梅姨娘的话,自来深信不疑。

凡娘说的,都对。

再者说,非是徐玠瞧不起程家,就那小门小户,守着几亩薄田的死出息,从程大老爷算起都是肩挑不动、书读不成的蠢材,还拿什么子嗣规矩拘着柳娘子这样的奇女子,简直暴殄天物。

柳娘子这一身医术,那是能济世救人的,程家算个屁?再往后数五十年,也就一个程良拿得出手。

那也是柳娘子教得好。

是故,柳神医这称呼,徐玠不会改。

她当得起。

叙了几句闲话,柳娘子便叫来小丫头上茶,二人也未曾进屋,只在廊下坐了,徐玠问了几句周皇后的情形,柳娘子便斟酌着词句道:“夫人的身子已然调理得很好了,今儿晚上我就搬过去,定不会误了大事的。”

她并不知周皇后真正的身份,然亦能猜出对方必定不凡,言辞间颇是恭谨。

徐玠由衷地道:“这也多亏柳娘子此前赠的调理方子,那丸药真是有奇效。”

一宫的嫔妃都在吃呢,建昭帝手头还有一份专供男人调理的方子,据说效果也相当不错。

“公子太客气了。这方子也是我自个儿这些年琢磨出来的,委实不算什么,倒是您,帮了程家和我太多。”

说这话时,柳娘子颊边含笑,目中泛出明亮的光,整个人神采奕奕。

看得出,能够出来行医,她其实也是欢喜的。

徐玠自是客气了几句,旋即便肃了容,沉声问道:“最近一直忙着别的事,却也没来得及问,之前请您辨析的那十几味丸药和汤药,可有结果了?”

柳娘子闻言,轻轻颔首道:“公子不问,我也正要说这事,这半个月来我把这些药都试了一遍,方子、用法、剂量皆是无错的。”

“哦?”徐玠挑了挑眉。

都没问题么?

莫非他此前的推断是错的,太医院并无问题,而是……

“不过……”柳娘子忽地开口,打断了徐玠的思绪。

他立时追问:“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倒也不能算是不妥,只是有个地方有一点奇怪。”柳娘子的语速颇为迟缓,面上的神情亦是犹豫的,似有什么事委决不下。

徐玠却是精神一振,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洒然一笑:“能让柳神医觉得奇怪,那就真是奇怪了,还请您说来,也让我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轻松,柳娘子的面上亦添了一抹笑,道:“这话我不敢当,且那奇怪之处也委实不算什么大事,说来恐怕让公子见笑。就是这十几味药的味道,都……有一点点甜。”

“甜?”徐玠怔住了。

这话委实大出他预料,而后,又生出几分失望。

还以为是多大的发现呢,却原来不过是药味偏甜。

说起来,这些药皆是太医们开给后宫贵主儿吃的,这些贵人们一个个可都娇弱得很,哪里禁得药材之苦?于是,太医院的方子里,便多会添些诸如山楂、枸杞、甘草之类的药材,以改善苦涩之味。

第205章 味道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5章味道“甜有什么不对么?”徐玠忍不住问。

柳娘子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摇头道:“我说的这个甜味,和公子想的那种有点不大一样。”

沉吟了片刻,她倏然离座而起,道:“罢了,公子还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转身进了屋,不一时,便捧出个托盘来,盘上搁着几只小茶盅。

“这里头有公子拿来的汤药中的两味,一味是益气的、一味是补血的,方子并不出奇,我自己也配伍得出。”她将托盘放在小木案上,向几只茶盅指了指:

“那蓝彩的便是公子拿来的,这素白的则是我自个配的,公子且尝尝,看看味道有何不一样。”

徐玠凝目看去,见那几只茶盅里的汤药皆呈淡黄色,仅凭肉眼看,并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他对柳娘子是很信任的,此时亦未作多想,随意选了只蓝彩盅儿,端起来浅啜了一口。

不好喝。

也不难喝。

就是最普通的药味儿。

似乎也并不是太甜。

他咂咂嘴,将茶盅放下,柳娘子便递过一盏清水:“公子先漱漱口,待口中药味儿尽了,再尝一尝我配的这一味。”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从素白盅儿里拣了一盏,单放在徐玠手边,又提醒道:“过会儿再尝。”

徐玠依言拿清水漱口,又歇了片刻,趁此机会,说出了心中疑问:“这药甜么?我怎么没觉着?”

不是他挑嘴,真是这药不好喝。

柳娘子笑了笑:“至少公子没觉着药苦,是不是?”

徐玠仔细回味了片刻,有点明白过来了:“照您这么说,这药原本的味道应该很苦,是么?”

柳娘子笑而不答,只一指那只素白茶盅:“公子,可以了,请尝尝罢。”

徐玠毫不迟疑地捧起白盅,再度浅啜了一口,闭目细品。

随后,眉峰微微一轩。

“是不是不一样?”柳娘子立时问。

徐玠张开双眸,点了点头,旋即拿起清水漱口:“是不一样,比较起来,您配的这药可真是苦。”

方才的药只能说不难喝,而此时这一味却是难以下咽。

将口中药味漱尽,徐玠便道:“不过,说句实话,若您不事先提醒着我,我还真尝不出来。”

两味药的味道相近至极,若非在间隔很短的时间内先后细品,徐玠自认是没那个本事尝出不同来的。

念及此,他已是满脸敬佩,搁盏道:“柳神医果然是神医,这么一丝丝的不同,也叫您发现了。”

柳娘子被他夸得有点局促起来,连连摆手道:“公子这话太过誉了,我也是尝了好几次之后,才觉出这么点不一样来的。”

信手将白盅放进托盘,又理了理衣襟,她方正色道:“按理说,药味偏甜并不出奇,有甜味的药材更是比比皆是。然而,细品了这十来味药之后,我却发现,公子拿来的药,无论是哪一味、其药效如何,那一丝甜味竟是始终如一,没有丁点变化。”

她蹙起眉,似是颇为不解:“这半个月来,我将市面上能找到的诸如大枣、枸杞、龙眼等诸如此类药材,全都用来配于汤药之中,或添减剂量、或几种叠加,想尽了办法,却总也配不出那种甜味来。”

越往下说,她的神情便越是百思不得其解:“而更奇怪的是,在公子给的其中几味药里,分明也有甘草、党参等药材,亦是可添甜味的,可是,它们的味道却都被那一丝甜味给盖了过去。有时候我甚而会觉得,那甜味非是以药材配伍而出的,而是一种……一种……”

她的眉头拧成了川字,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

“您是不是想说,那更像是……调料……一样的东西?”徐玠试着接口道。

柳娘子眼神一亮。

然而很快地,她目中光彩又黯淡了下去,低眉沉思了良久,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如今也只能这样说了。”

事实上,那一丝甜味予她的感觉,以“调料”二字蔽之,也并不准确。

然而,这已经是最接近的说法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有空就去试味,而那一丝甜味予她的感觉,很陌生。

如果是调料,那应该也是她从不曾尝过的。

言至此处,柳娘子忽地发觉,方才竟是自己一个人说了半天,忙笑着道:“公子见谅,一时说到药材上头,我这话就多了。”

“不多,不多,您这一字一句,于我都大有裨益。”徐玠真心诚意地道。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如果没有柳娘子,又抑或柳娘子的医术非是如此高超,那么,这十几味药里的这一丝古怪,必定无人发现。

徐玠有预感,柳娘子发现的这一点,很关键。

甚至可以说,这古怪的甜味,很可能便是破解前世谜局最重要的一环,而只要查明其来处,则后宫频生落胎之事的因由,便也水落石出了。

听得徐玠所言,柳娘子并未当真,只当他是在说奉承话,拘谨地道:“公子也别夸我了,我也就这点微末本事,这么些天来,也就只发现了这么一处不同,实则这一点甜味也未必能够如何的。”

她略略停顿,蓦地站起身来,凭栏望向天边斜阳,叹道:“医术一道,博大精深,穷我一生也不过摸到些皮毛而已。或许,这奇异的甜味实则是某位大夫的家传绝学,却被我大惊小怪地视之为异样。若是先父他老人家在此,听了我方才那番话,说不定又要骂我井底之蛙了。”

一抹淡淡的金红染上她的面颊,令她的眉眼愈发柔和,这一刻,她的眼中充满了回忆与不舍,似有雾气氤氲。

徐玠见状,亦不免随之而叹。

柳氏医馆早便关张了,柳老大夫亦仙逝多年,他膝下只得柳娘子一个传人。而前世时,这医术传到程良手上,便算是断了根,此际想来,亦使人唏嘘。

看起来,有必要请柳娘子收下两名弟子,也免得她一身绝学后继无人。

至于程子静,往后有他徐五罩着,必定成就非凡。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徐玠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咧嘴笑起来。

第206章 挑唆(柳仲严万赏加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6章挑唆立秋之后,连下了两场雨。

天气渐转凉,晨起时,那琉璃瓦上已然覆了一层清霜,后园的菊花也打了好些花包。

哕羽宫里里外外,皆换上了新的帐幔,窗纱亦由雨过天青缠枝西蕃莲的茜纱,换成了银红喜鹊登梅天净纱,从窗眼儿里望出去,雾蒙蒙的一片浅绯,却也添了几分暖意。

红药小心地自竹箧中拣了块半湿的白巾,向那窗纱上轻轻拭着。

立秋前几日,刮起了大风,虽还在夏天,那风却是干脆爽利,卷起残花、吹落枯叶,将那最后一丝暑热也给吹飞了。

吴嬷嬷却是不觉天凉,只嫌灰大,催着赶着红药几个扫地擦窗,每天至少要抹上五回,且还专拣着三公主不在的时候。

红药自不会如何,老老实实干当她的差,倒是红菱,眼见得便憔悴了下去。

想必是陈长生催得紧。

红药这样想着,抬起布巾看了看。

洁净如新,如同从未有人使动一般。

“成了,这里不必再擦了。”身旁传来清脆的语声。

红药回过头,向那说话之人弯眸一笑:“是了,余姑姑,您的吩咐小的可得听着。”

余喜穗便冲她呲了呲牙:“嬉皮笑脸,讨打!”

话虽如此,她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这余喜穗,便是在咸安宫时威胁红药的那一位。

她虽年纪小,辈份却比红药大了一辈,与花喜鹊是一拨进的宫,因彼时才只六岁,又伶牙俐齿地,吕尚宫很喜欢她,便将她带在身边教养。

六年后,三公主身边的婢仆换了一拨,吕尚宫便荐了她来,如今她在哕羽宫也当了两年的差了。

即便背后有个大靠山,每每见了吴嬷嬷,余喜穗却还是怕。

吴嬷嬷在三公主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是故,对吴嬷嬷布置下的差事,她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红药与她也算不打不相识,又因皆被吴嬷嬷冷落着,二人同病相怜,倒也亲近起来。

仔细将窗户栏杆抹净,余喜穗便与红药离开了寝宫。

“可算好了,我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跨出门槛时,作喜穗拍打着细弱的肩膀,苦着脸道。

她与红药一个班儿,并不敢托大偷懒,因为,若是教吴嬷嬷发现了,会重罚的,她很吃过几次亏,便也事事亲力亲为。

红药便劝她:“回屋抹点药油,那东西挺管用的。”又展了展胳膊:“我是干惯了粗活的,倒还好。”

哕羽宫的差事已经算很轻省了,至少比小库房舒服,她并不觉着累。

余喜穗“嗯”了一声,再开口时,眉间便带出了几分怏怏之色来:“人家二等的都是端茶倒水,再不济也是打帘跑腿,偏我还得洒扫,有一点不到的地方都不成。”

她撅着嘴嘀嘀咕咕地,声音极小。

这也就是在红药的面前,若换作旁人,她是半个字不会说的。

这话红药并不好接,只得含糊其辞,将话题混了过去。

余喜穗倒也没再往下说,两个人转过廊角,恰好红菱与另一名小宫人抬着水走来,两下里撞个对脸。

余喜穗正恼着,见了她们,便耍起了威风,命她们站下,上前看了看那水桶,皱眉问:“这水是做什么用的?”

吴嬷嬷此刻不在,她这猴子便成了大王。

红菱恭敬地道:“回姑姑的话,这水是嬷嬷叫打的,殿下回来了要沐浴。”

“殿下还要有会儿才回来呢,这么早把水打了,不就凉了?你们这是偷懒呢吧?”余喜穗威严地叉起了腰。

红菱眼神微闪,回答得更加恭敬了:“回姑姑的话,嬷嬷说了,殿下乃是全天下姑娘们的表率,不能挑吃拣穿、怕冷怕热地,凉水沐浴,于殿下的心性大有帮助。”

红药低着头直翻白眼。

红药这是魔障了吧。

这话明显就是在挑梁架火。

吴嬷嬷那样着紧三公主,又怎么舍得让她在这秋凉天里拿冷水沐浴?

冻病了怎么办?

虽则吴嬷嬷对三公主的确很是严厉,可她也肯定知道,三公主出了事儿,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她又如何会做出这等自毁前程之事?

想必红菱是断章取义,想要挑动着余喜穗去上头告状。

看起来,她也知道余喜穗是吕尚宫的人了。

若是吕尚宫当真对上吴嬷嬷,倒也旗鼓相当。

只可惜,被吕尚宫教养大的余喜穗,又岂会上当?

她那心眼子不说像筛子吧,却也不遑多让了。

果然,余喜穗闻言,面上没有半点异色,更未搭红菱的话,只向那小宫人一抬下巴,傲然地道:“你来说,嬷嬷原本是怎么说的?”

她特意将重音放在了“原本”二字上。

那小宫人哪敢撒谎,老老实实地道:“红菱姐姐只说了前半句,嬷嬷后半句说,殿下乃千金凤体,以手代身,就算是与民同苦了,过后还是要多多添热水,断不可着凉的。”

“原来如此。”余喜穗点了点头,讥讽的视线却凝在红菱脸上:“红菱姐姐,你这说话说半截儿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没的让人会错了意。”

红菱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清秀的脸上,是一个温柔的少笑:“姑姑恕罪,因这话长了些,我才也只说了一半儿,正想往下说呢,姑姑却问了别人,我也不好插口了。”

却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

也不能说她没道理。

毕竟,她确实也没说她回完了话,那个停顿当作中间的断句,也成。

余喜穗翘起手指,轻轻向下巴上点着,一脸地似笑非笑:“红菱姐姐真是伶俐哟,怪不得嬷嬷要亲点了你来呢,嬷嬷这个大恩,姐姐可得好生报还着才是。”

这话可够毒的,几乎明着骂红菱是个白眼儿狼,背着吴嬷嬷算计她。

红菱面不改色地一笑:“余姑姑教训得是,我省得。”

轻轻巧巧,一笔带过。

余喜穗见状,面上的笑立时一收,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扭脸一拉红药:“红药,我们走。”

红药由得她拉着,越过红菱并芳芸,二人相携而去。

第207章 炒青(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7章炒青回到后罩房,余喜穗便与红药分开了。

临去前,她似是有些不高兴,约莫是觉着红药没帮她一起对付红菱,小脸儿拉得足有三尺长。

红药见状,既觉无奈、又有些好笑。

她和余喜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人家有靠山,现就能帮得上忙,而红药的靠山,却远在皇城之外。

再者说,红药进哕鸾宫服侍三公主的目的,亦非为了争抢什么名头职司,因而,这些许龃龉,在她看来没有一点意义。

这样想时,红药并不曾意识到,她此刻的眼界,已然与余喜穗、吴嬷嬷之流不同了。

那些前世时令她疲于应付、心力交瘁的争斗,在目今的她看来,便如窗外飘飞的雨丝,轻且虚浮,风一吹,便散了。

回到屋中后,红药先去打来清水净面,又顺道去后窗瞧了一眼。

因天气渐凉,太后娘娘体恤她们这些下人,便命仁寿、哕鸾、喈凤三所宫殿,皆在那后罩房角门的墙根儿下设了风炉,以使这些婢仆也能吃上一口热的。

说来也是巧,哕鸾宫的小风炉,便设在红药窗下,方才进屋时,她特意探头张了张,见那炉子上炖着一小锅热汤,也不知是谁的。

而待她收拾干净,又将屋中略略收拾一番后,再当窗望去,那炉子上已然空了。

她忙去廊下提来一壶干净的井水,放在风炉上烧着,又回屋翻出一小罐茶叶。

这是徐玠上回托李九牛带来的,据说是现下外头最时兴的炒青,只消取出十余片叶儿来,拿滚水一泡,便能直接入口,其香清幽、其味甘甜,却是比什么煎茶、煮茶都要方便得多。

红药数着茶叶,向盏中拈了一小撮,想了想,又寻出个干净的陶盏来,也向里头拈了一些。

余喜穗人还不错,消息也灵通,红药不想与她生份了,待会儿少不得捧茶登门,说上几句软话,做个小、服个低,把事情圆过去。

她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总不能端着架子,由得人家小姑娘如此着恼,那样于公于私皆无益处,还不如早早修好关系,也显得她老人家大度不是?

一面放茶叶,红药一面伸头往窗外瞧,那风炉火头倒是旺,小铁壶的壶嘴儿已然冒出了热气,她便将茶罐收好,正要去寻茶托,蓦地听见有人敲门:“红药,快开门。”

是余喜穗的声音。

还真是巧。

正说要去寻她赔罪呢,她倒先来了。

红药忙挑帘拨栓,口中笑道:“你不来我也正要去找你呢,我这里有点儿……”

“出事了。”她这厢话音未落,那厢余喜穗已经一头冲了进来,开口便截断了红药之语,随后伸手用力一拉她,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你跟我去西角门瞧瞧去,可有点儿吓人。”

红药呼吸一窒。

出事?

莫非是前世那件大事?

算算日子,倒也差不离了。

她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余喜穗一眼,却见她面色微白,两个眼睛却亮得怕人,既似恐惧,又似兴奋。

看来,还真是那事发了。

思忖间,余喜穗早拉着红药直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还往四下瞧,小声儿地道:“快着些,别惊动了人。”

红药险些被她逗乐。

她这儿一通开门阖户地,若要惊动人,早惊动了。

所幸如今哕鸾宫并没几个婢仆,且此际又正是上差之时,连红菱都忙着呢,后罩房更是空得很。

这也全拜吴嬷嬷所赐。

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她很不愿看到三公主亲近别的宫人,一旦发现了,便总要想尽办法把人撵走才好,是以哕鸾宫颇为清静,后罩房到现在还空着至少一半儿,红药如今亦是单独一个屋住,却也不必再为红菱而夜夜惊梦了。

一面想着,她一面便由得余喜穗拉着穿过游廊,很快便来到了西角门。

“快来,在这儿瞧。”余喜穗的声音越发地轻,冲红药招了招手,当先蹲了下去,凑在门缝处往外瞧。

红药凝了凝心神,上前两步,亦向门外看去。

角门外便是东二长街,当此际,街面上一如往昔地空寂着,唯那街口转角处处,正行过一群女子,素衣翠裙、油伞双双,自如烟细雨中缓缓行过。

这似乎应是极美的画面。

然而,在望见那身翠裙的一瞬,红药的面色,亦变得如余喜穗一般苍白起来。

素衣翠裙,正是宫正司特有的服色。

放眼皇城,再无第二局,司、监,有此衣着。

而宫正司的职司,便是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凡后宫有违祖制、犯下罪行者,皆归宫正司处置。

换言之,宫正司现身,必是大事。

而此时此刻,那平素总是无人的路口,正一对一对地行过宫正司的女官们。

她们举统一的油伞、著统一的衣裙,两人一排,安静地行过平素空阔的街口,一排行过,便又是一排,似是永无尽头。

饶是早有所料,然此际亲眼所见,红药仍旧倒吸了一口冷气。

余喜穗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启唇时,语声微颤,干涩得像是正在冒烟:“我方才一瞧见她们就去叫你了,你瞧,这是多少……多少人哪。”

她打了个冷战。

便在他们说话之时,宫正司的女官仍在一对又一对地自微雨中行过,虽人数众多,却不闻一声嗽声、亦无脚步声响,甚至就连她们面上的神情,亦在雨幕中变得模糊难辨。

如同一群会动的纸片人。

“我……我瞧着,怎么也有百……百来号了。”红药颤声说道。

虽然心下并不太吃惊,然而,如此众多的宫正司来人,还是吓了她一跳。

倾巢而出。

一瞬间,她想到了这个从话本子上看来的词。

想必,这便是皇后娘娘的手笔。

她终于出手了。

红药恍惚地想着,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处,便连眼前所见亦似含混起来。

蓦地,她的衣袖被人重重一扯。

她回过神来,便瞧见了一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红药你你你你……你瞧,那是不是……是不是……”余喜穗的嘴唇不停哆嗦着,颤抖的手指向门缝处。

红药顺势望去,霍然色变。

街口处此时行过的,已非白衣绿裙的宫正司女官,而是一群灰衣宫人。

相较于宫正司的女官,这群灰衣宫人予人的感觉,格外阴沉。

几乎是清一色四十以上的女子,俱是三等以上的服色,眉眼灰寂、表情淡漠,通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

“内安乐堂!”红药失声轻呼,旋即飞快掩口,目中涌出一丝恐惧。

内安乐堂的人居然也来了?!

她们来做甚?

这是前世不曾有过之事。

莫非,皇后娘娘这是要下死手了么?

便在这个瞬间,那群灰衣人中,有一人忽地转首,幽冷阴森的两道眸光,直扫了过来。

红药一时大骇,想也不想飞快将门阖上、插牢木栓,一应动作轻悄而又迅速,而后,拉起余喜穗便走。

余喜穗已然吓得有点傻了,青白着一张脸,浑浑噩噩被红药拉着一路回了屋。

进屋后,红药先将余喜穗按坐在椅中,旋即转去后窗,提来铁壶,将滚水倾入备好的茶盏中。

刹那间,茶盏中白雾升腾,清浅的茶香四处缭绕着,那微带苦涩的香气,令红药怦怦直跳的心,亦随之静了下来。

“来,喝一口茶,压压惊。”她将茶盏硬塞进余喜穗手里,自己亦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微有些烫嘴的热茶,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再自喉头落入腹内,暖意如一道热流,驱散了方才那一幕带来的恐惧。

余喜穗下意识地也喝了几口茶,苍白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她转头去看红药,眼底尚余着几分惊恐:“你……你看出来了?内安乐堂的姑姑也……也来了,你说她们……”

“她们不关咱们的事。”红药厉声打断了她,面无表情。

余喜穗哆嗦了一下。

红药目注于她,如水杏眸中,似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一如她沉静的语声:“余姑姑您听好了,咱们什么都没瞧见,也什么都不知道。哕鸾宫乃是三殿下的住处,咱们只管三殿下的事儿。姑姑说是不是?”

看着那张精致而又干净的脸,被那柔软而又坚定的眸光笼罩着,余喜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数息之后,她才终是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对,就……就是这样。”她捧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不顾那茶汁微烫,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抬袖向嘴边一抹,重重点头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咱们什么也没瞧见。”

“这才对呢。”红药心下微松,上前替她续了些热水,柔声道:“咱们一直坐着吃茶呢,待吃完了茶,便一块儿做针线,外头的事咱们一概不知道。”

歇一拍,饮一口茶,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消息说不得下晌就能传遍了,姑姑说是不是?”

余喜穗强笑了一下:“正是这个话。”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这一刻,自己才是个小宫女,而红药,则是那皇城里打过滚儿的大行家,那一行一止,端是沉稳。

她低下头,望着盏中浅碧色的茶水,酝酿了好一会儿,方才真正擎出一个甜笑来,举起茶盏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新鲜喝的,味儿真不错,回味还是甜的呢。”

红药笑弯了眸子:“这个呀,叫做炒青。”

几乎与此同时,钟粹宫中,宁妃亦正说着与红药相同的话。

“这个呢,便叫做炒青,外头才时兴起来的。昨儿陛下叫侯总管给本宫送了点儿过来,本宫尝着也就那样儿。”

说出此言时,宁妃斜倚于妆台边,撑出一截藕臂支着下巴,满头乌发挽作慵妆髻,水绿的裙摆堆烟也似,长长拖曳于地,层叠纱罗间,是大朵的折枝宝相花,影影绰绰地泛着金碧沉光,也不知是拿什么线绣的,华丽繁复,却又不觉张扬。

宋掌事捧着只银漆托盘,陪笑道:“到底是娘娘,什么都懂。奴婢方才闻着这茶盏里头香得很,还以为是什么呢,却原来竟也是茶。”

宁妃懒懒道:“也不过图个虚名好听罢了,教本宫瞧着,委实不比那煎茶来得香。”

言至此,将一根纤纤玉指向旁点了点,浑不在意地道:“你拿去喝罢,这茶本宫喝不惯。”

宋掌事闻言,一脸地受宠若惊:“唉哟,这茶可贵重得很呢,奴婢不敢要。”

“给你你就拿着,那么多话作甚。”宁妃似颇不喜,娇柔白嫩的脸上,浮起一个无甚笑意的笑:“宋掌事自来了本宫这儿,事事都要操持着,辛苦得很,本宫最是赏罚分明,这是你差事办得好,赏你的,接着罢。”

末了三字,细细柔柔,飞烟似地飘过宋掌事的耳畔。

她眉头颤了颤,忙垂首道:“奴婢多谢娘……”

“轰”,一语未了,门外陡然一声惊天剧响,直吓得她后半句话又缩了回去。

宁妃也唬了一跳,正欲直身,一个小宫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没口子地道:“不好了,不好了,宫正司的嬷嬷来了。”

“什么?”宁妃尚不及言,宋掌事已是白了脸,一把抓住那小宫人的胳膊厉声问:“你看清楚了?是宫正司的人?”

那宫人张了张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奴婢请宁妃接旨。”

那是一道极平淡的语声,随着话音,一群白衣绿裙的女官鱼贯而入,一个个面色端肃、行动敏捷,很快便将偏殿大门拥塞住,而正当中那个腰悬铜牌、神色淡漠的中年女子,正是严宫正。

宫正,秩六品,乃是正正经经的女官。

宋掌事面色苍白,手指一松,被她抓着的那小宫人立时趁机溜去了角落。

宁妃缓缓站了起来。

宽大而华美的裙摆在她的足边展开,如一朵盛开的绿牡丹。

“谁颁的旨?”她问道,拢在袖中的手竟没有一丝颤动。

便连她自己也觉奇怪,何以在这样的时刻,却是平静如斯。

严宫正直视着她:“是陛下颁的旨。”

语毕,不紧不慢地展开掌中捧着的明黄锦帛,平静地道:“娘娘,跪下罢。”

第208章 秋声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8章秋声宁妃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停落在那一抹明黄上。

她痴痴地看着,像是看了许久,久到地老天荒、无边无涯,恍然回神时,却才知,那实则只是一念。

她恍惚了一下。

不远处,窗扇正半启着,落雨的声音如此清晰,淅淅沥沥,如春蚕啃食着嫩叶。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院子里,是一面又一面的油伞,如同被这连绵阴雨催开了一顶又一顶硕大的蘑菇,铺满了整间院落。

那些在她用惯了的,于廊下走动、门前听用的婢仆,此时,一个也不见。

严宫正淡然地看着出神的宁妃,既未命人上前押其下跪,亦不曾出声催促。

她像是要留出一点时间,容这位曾经的贵主,明晰她如今的地位。

良久后,宁妃终于笑了起来。

清脆柔婉的笑声,斫碎了满殿的岑寂。

她原就生得娇柔,平素笑时,亦总是柔弱纤细,有若叶底娇花,而此际这一笑,却是不同以往的明艳且夺目,犹如夜色中盛放的优昙花,直教整间殿宇都亮了几分。

可是,一息后,那繁花便已谢尽。

殿外是凄风苦雨,殿内,是永夜般的寂灭。

宁妃的面色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身子也在摇晃,虽勉力挺直了腰背,可双足却似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着向后退去。

妆台很快便抵上了她的后腰,首饰匣子并针线玉盒被撞得一通“叮咣”乱响,几粒珍珠耳坠滚落在地毡上,寂静地,如同水滴没入浩浩大江。

“罢,罢,罢,本宫就猜着了,这宫里,又哪来常开不败的花儿呢。”宁妃笑着,单臂支住妆台,微茫的视线,掠过东窗前的梅花几。

淡白的天光如水流泻,那高几上置着一只精美的水晶罐,折射出七彩的光华。

宁妃怔忡地看着那水晶罐,再度“咯咯”笑了起来,而后,眼角慢慢滑下了一滴清泪。

“那是昨儿陛下才赏下的炒青呢,却原来,今日……早非昨日了。”似叹似惋的语声,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着。

她轻轻闭了闭眼,提起裙摆、向前半步,仿似要跪下接旨,谁想却忽地扬起手,掌中陡然划过一道寒光。

“小心,她要自裁!”

一声爆喝乍起,随着话音,始终僵立在侧、似是吓傻了的宋掌事,居然灵蛇般飞扑上前,手臂一推、裙脚一晃。

“砰”,宁妃猝不及防,竟被她当场掀翻在地,重重摔了个嘴啃泥。

她本能地挣扎欲起,不想后背骤然袭来一股大力,却是宋掌事以膝盖压住其身,轻而易举便将她两臂反拧了过去,一把夺了过她藏在手中的银剪。

“她方才佯作害怕,从针线笸箩里拿了这个。”将银剪向严宫正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妆台,宋掌事便利落地将银剪掖进袖笼,又动作敏捷地将宁妃上下通搜了一遍,沉声道:“回姑姑,干净了。”

宁妃脸朝下俯卧着,口眼鼻唇、四脚百骸、筋脉皮肉,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战栗,口中更漫进大量肉眼难辨的细绒。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钟粹宫中,贵主儿怕寒,遂教人早早铺上了细软的羊毛毡。

彼时,这软毡踩于足下,总是能予人最舒适的柔软,而此刻,那细小的绒毛却直往口鼻里钻,由喉头至肺腑皆是一阵麻痒。

宁妃直咳得面红耳赤,纤细的脖子与白嫩的额角上,攀爬起一根根青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娘娘,奴婢僭越,劝您一句,还是不要想那些无谓之事,不过白吃苦头罢了,何必呢。”一双素净的布履,缓缓出现在了宁妃的视线中。

严宫正的声音很淡、很静,似是早便猜到会发生这一幕,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宁妃竭力抬头,想要张大眼睛瞧一瞧,然眼皮开合处,软绒与睫羽却纠缠在了一起,有些痒,又钻心地痛。

她很快流下了泪水,细细的绒毛扎进眼底,她不得不连连眨眼,泪水越淌越多,糊住了视线。

“得了,还是扶娘娘起来罢,这么脸朝下趴着,忒难看了。再怎么犯下了死罪,这一两分体面,总得给娘娘留着不是?”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比起严宫正的冷淡,这声音听来倒有了些情绪。

阴鸷的、刻薄的、讥诮的,甚而还有着一丝兴奋,似是仅仅只是见着这样的情形,便足以令说话之人欢喜不禁。

“就听杨管事的。”严宫正客气地同意了。

随此话音,宁妃身上瞬间一轻,雪白的地毡飞快离她远去,她的双足重又踩上了地面,而后,一股大力按下,她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去。

直到身子挨上坚硬的木质凳面,她才模模糊糊地记起,偏殿中,似是有一面海棠凳儿。

那是她平素用来赏给有脸面的婢仆坐的,而即便是侯敬贤这样的乾清宫总管,往往也只敢搭半个凳边入座。

可是,这一刻,这张海棠凳,便是她的仅存的“体面”。

再一息后,她才听见了耳中的嗡鸣,像是脑袋里塞进了千万只蜜蜂,一时间,头晕眼花,视线一片模糊。

这是那一摔之下的余韵,在她是平生未历之事,她头重脚轻地坐着,若非宋掌事从旁相扶,她可能早就一头栽倒了。

俄顷,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含混不清地念着些什么。

宁妃晃了晃脑袋,试图分辨出那些字句。

可是,她的意识仍旧陷于方才的混沌,直到被人拉起、又强按着跪下,那耳中的隆隆剧响,才渐被窗外细密的雨声代替。

“杨氏采萍,接旨罢。”严宫正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一道旨意,便教钟粹宫之主宁妃,变成了庶民杨氏。

杨采萍,正是宁妃的原名。

她很想要笑。

只可惜,她的脑袋还晕沉着,这一笑抵达面颊时,只余下了唇角轻微的牵动。

她被人强押着谢了恩,又被人拉了起来,一应皆不由她做主,那身后之人力道之大,令她无从反抗。

第209章 药粉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09章药粉宁妃起身后,两名灰衣宫人便走了过来。

“杨氏,这便随咱走罢。”杨管事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且也果然“呵呵”笑了起来:“哎哟哟,这么一听,咱俩还是本家呢。得了,等会儿到了内安乐堂,咱们可有得叙亲了。”

内安乐堂!

这四字甫一入耳,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寒意牢牢攫住了宁妃。

她战栗了一下。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地一挺腰背,抢在灰衣宫女的手触及身体前开了口。

“给我个痛快!”

她笔直地看向那位杨管事,眼神近乎疯狂,毫无退缩之意。

方才摔倒时,她的牙齿磕破了嘴唇,这一刻,她雪白尖秀的下巴上,正挂着一缕血丝,瞧来触目惊心。

她没有觉得疼,甚至亦不觉恐惧,心底唯有一念。

“邓寿容死前跟我说了点儿事,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们,还有些别的事,不必你们用刑,我全都说,一个字都不会少。”

她盯视着杨管事,五官有些扭曲,飞散的发鬓与唇角的血丝让她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然而,这个疯子的眼神,却是无比地清醒,甚至冷酷。

“那些零碎苦我不想受,只求一个痛快,请几位成全。”她一字一顿地提出了她最后的、亦是唯一的要求,旋即跪倒于地,磕了个头。

地毡极厚,那以头触地之声,沉闷得像敲击在人心上的一记重锤。

杨管事与严宫正对视了数息,严宫正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管事似颇失望,叹了口气,转向宁妃:“既然你这么痛快,那么我也告诉你,你不会死。”

语毕,双掌轻轻一击。

拥塞于殿门的人群,立时潮水般向两旁散开,一名健壮的灰衣宫人捧着只朱色陶瓮,走了进来。

“明儿晚上,你就住这儿了。”杨管事指了指那只陶瓮。

宁妃怔望于她,先尚有些不明,然而很快地,她的嘴唇便开始颤抖,一息后,这颤抖已然漫及全身,再过一息,便连站在殿外之人,亦能听见她齿关发出的“格格”之声。

人彘。

原来,她不是要被处死,而是要被削成人彘。

那是比死亡更屈辱百倍、亦更痛苦百倍的活法,她情愿一百次、一千次地去死,亦不想变成一瓮不人不鬼的东西。

“你当知晓,你犯下的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无论是陛下,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极震怒。若不是你暗中下毒,则德妃娘娘、宜嫔娘娘便不会一尸两命,丽嫔娘娘也不会滑胎。杨氏,以你的罪行,纵是凌迟亦是轻的了,这一只陶瓮,已经算是几位主子对你的顾念,你可知晓?”

严宫正平淡的语声,如一根根冰锥,扎进宁妃的耳畔。

顾念?

是啊,确实是顾念。

她毒杀了三位皇子、一妃一嫔,还让丽嫔落下重疾,此生不能受孕。

她确实犯下了大罪。

可是,她敢保证,若有孕之人换成是她,也会有别的人来害她。

大家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自己没本事,却来怪旁人手狠。

可笑。

宁妃又想要笑了。

可是,当视线触上那只朱瓮时,那一点笑意,便迅速被寒意冻住。

不知何时,偏殿的人已然走了一大半儿,便连家什亦被搬了个精光,殿门阖拢,方才还半启的窗扇,也关得严严的。

这是过了多久?

宁妃又恍惚了起来。

“好了,你现下可以说了。”严宫正的声音再度响起,仍旧是无情无绪地。

宁妃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转首四顾,见整间偏殿里只严宫正、杨管事、宋掌事并她自己,以及,地毡正中的一只朱色陶瓮。

她像被烫了一下,飞快侧身,不去看那陶瓮,仿似如此一来,便能避开她已然注定的命运。

“我……我若是全说了,是否能够……速死?”宁妃艰涩地开了口,颤抖的语声,断续如窗外秋雨。

严宫正淡然地拂了拂袖:“那要看你能够说出些什么来,若是分量足够重,我自然会向上陈情的。”

此言一出,宁妃绷紧的身体,多少放松了几分。

她明白了。

若不想变成一瓮人彘,她便必须一字不落地说个周全,否则,她死不成。

在那只陶瓮面前,她没有一丝犹豫地屈服了:

“邓寿容认识一个内安乐堂的老嬷嬷,姓什么、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在何处当差,这些我一概不知,也从不曾问过。这老嬷嬷要么很有本事,要么就是很有些来头,总之,我花了五百两银子,就从她那里买到了滑胎的药粉。”

“内安乐堂的人?”杨管事打断了她,面上划过一丝兴味。

宁妃很快道:“是,就是内安乐堂的人。邓寿容临死前交代说,那嬷嬷只在金海桥西出没,因那里离六宫太远,她几次提出换地方,那嬷嬷却坚决不肯,说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地盘儿。”

杨管事“唔”了一声,眉眼间涌起一丝冷厉。

“那个药粉我后来试过了,很管用。”见她不再说话,宁妃又继续说道:“我亲眼瞧着邓寿容抱来怀孕的母猫母狗,只消喂下一小银匙,不出两个时辰,必定见红。”

“那你又是如何将这药粉下到几位娘娘的食水里的?”严宫正没去纠结那个所谓的嬷嬷,转而问起其他:“几位娘娘的食水皆有人事先试毒,你是不是收买了试毒之人?”

“这我哪儿办得到?”宁妃掩袖欲笑,然而,眸光一转,忽又瞥见那陶瓮,立时白了脸,颤唇道:“我……我是说,我没那个能为收买下那么些人。只这药粉有奇效,有孕的吃了才会见红,若是无孕,也不过就是当月癸水多些罢了。”

严宫正面色不动,心底却是一寒。

这药粉当真效验古怪,如此一来,那岂非无法防范了么?

这绝非周皇后想看到的。

可是,再一转念,她的眉头又松了松。

罢了,皇后娘娘这一胎若是诞下小殿下,则这药粉有或没有,也无关紧要。

至于因由,周皇后想必比她这个奴婢更清楚。

第210章 暮雨(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10章暮雨“说了半天,这药粉是如何放入食水中去的,杨氏采萍,你如何不交代呢?”杨管事笑问了一句,意有所指地拿下巴点了点陶瓮。

被那两道阴沉的眸光扫过,宁妃只觉不寒而栗。

比起严宫正,杨管事才更让她惧怕。

这些年来,内安乐堂的种种可怖之处,早已深入后宫每个人的心底,那种恐惧是刻进骨头里的,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转过视线,再不敢去看杨管事,宁妃只一径望向东窗,语声轻颤:“那……那下药之法,其实也并不是很……很麻烦。”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察觉到舌尖传来一股腥甜,她却也无暇他顾,飞快续道:

“为行事方便,邓寿容认了个干闺女,叫什么红柳的。这红柳彼时在尚食局当差,心比天高、脑瓜子也算灵便,总想着一步登天。因她生得有几分像邓寿容死去的幼妹,邓寿容便以此为由,假意与她认了干亲。”

“慢着,我怎么记得,这个红柳,是去年死在行宫了呢?”严宫正插口道,一息之后,了然而笑:“罢了,我也是糊涂了,这必定是你们动的手。”

宁妃立时点头:“是的,姑姑,确实是我让人动的手。只这是后话,我很快就说到了,姑姑且稍等一等。”

她转换身份竟是极快,称呼也改了,态度亦甚是恭谨,再没了往常的高高在上,自然而然地便摆出了低人一等的姿态。

严宫正面无表情。

宁妃极擅察颜观色,见此情形,立时又道:“说来,德妃娘娘她们每月都要从尚食局领补汤,邓寿容便将药粉混进上好的茉莉粉中,赠予了红柳。小姑娘家爱打扮,自会日日涂抹,而只消她经手主子们的食水,那香粉多少便会落进去些,故此,虽她从不曾去过六宫,那药粉却是天天都在下着的。”

听到这里,杨管事显是明白了,遂接语道:“原来如此。这法子倒也刁钻,只要这红柳过手之食水,俱是下了药的,贵主儿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吃着。无孕者自是无事,有孕者便是……”

“滑胎,要么一尸两命。”严宫正一派淡然,看也没看宁妃,只出神地凝视着地毡上的陶瓮,语声亦是漫不经心地:“德妃并宜嫔出事后半年,你们便把红柳给灭了口?”

“正是如此,姑姑高见。”宁妃奉承了严宫正一句,语罢,也没忘了杨管事,又道:“杨管事也是冰雪聪明,一猜即中。”

严、杨二人俱被她说得一怔,两个人四道视线齐聚在这位曾经的贵主身上,随后,各自一哂。

六宫里头的主子,哪一个又是简单的?

便如宁妃,脑子转得快、情形看得明,能屈能伸、知人自知,也难怪她能一路爬到高位。

只可惜,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行宫那么远,你们怎么动的手?难道你在行宫也有人?”杨管事盯着宁妃,黑洞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

宁妃并不敢回望于她,垂眸道:“回姑姑的话,这也是邓寿容找那个老嬷嬷帮的忙。红柳虽不知情,但她却也不笨,有一次竟试探着问起那茉莉粉之事,自是留她不得。只我不想让她死在宫里,正巧听说太后娘娘要派人去行宫,我便叫邓寿容将消息透给了她。那时候红柳在冷香阁当差……”

“原是这么着,我倒是听静嫔提过一次。”严宫正再一次打断了她,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静嫔便是从前冷香阁的主子——张婕妤,如今,她便住在景阳宫,严宫正咱她说过两句当年之事。

“姑姑既然听说过,那我也不说红柳是怎么去的行宫了,只说邓寿容,她找到那个嬷嬷,给了她些银子,让在行宫处置掉红柳,没多久,红柳便死了。”宁妃说道。

很平常的语气,一如她此前述及下药诸事时的云淡风轻。

死上个把人,在她眼里似乎不算什么大事。

杨管事便露出叹为观止的神情来,点头道:“你这心性,倒是不比我内安乐堂那些老嬷嬷差了。”

此乃她由衷之语,然听在宁妃耳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面色僵了僵,却也不敢多言,只当没听见一般,敛眉又续:“说到弄死红柳,倒也颇为棘手。行宫险些弄出岔子来。原本他们是要把红柳扔去后山,弄出个失足摔死的假相来的,只那天特别不巧,才把人抬到后山,就有两个扭了脚,还有一个砸破了脑袋。这些浑人吓破了胆,以为是山神发怒,就又把红柳给抬了回去。”

她面上浮起一个轻屑的神情,撇嘴道:“不是我说,这些人既拿了钱,就不该这般胆小,连弄死个人都缚手缚脚地。所幸他们到底还是把事儿给办成了。只是,在把红柳扔井里的时候,好死不死地被个小宫人瞧个正着,他们也只能顺手一起把人弄了下去,却教我多花了几两银子。”

言至此,宁妃渐渐有些忘形起来,面上竟现出了一抹得色:“这也真是天助我也。若是单死了一个红柳,说不得还会有人要查一查。如今却是一下子死了两个,那行宫的人只当她们小孩子打闹间失足坠了井,反倒无人多问,随随便便就给发送了。”

看着那张娇柔温婉的脸,一丝凉意,慢慢爬上了严宫正的后背。

她并非没见过后宫的血腥。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会习以为常。

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你见得多便会习惯的,有时,每多见一次,便多会生出一丝厌恶。

严宫正微阖了眼,掩去了眼底深深的疲倦。

杨管事以眼尾余光扫她一眼,忽尔勾唇:“怎么着,严宫正这是累了?若是您累了,倒不如就由咱……”

“我不累,就是觉得这秋雨怪恼人的。”没容她说下去,严宫正便张眸笑了笑,神色如常,方才的疲色已是一扫而空。

杨管事被她打断了话头,却也未恼,“哦”了一声,黑洞般的眼睛向她脸上睃了一圈,客气地道:“那……咱们继续?”

“好。”严宫正点了点头,随后转向宁妃,淡声道:“说说邓寿容是怎么死的罢。”

“是啊,说说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杨管事漫声道,毫无形象地蹲了下去,将手向那陶瓮拍了几拍,感慨地道:“这个东西吧,咱其实也不是很爱用来着,实不及铁瓮来得好。”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比什么刑具都管用。

宁妃的脸又白了,方才那一丝得色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打起了哆嗦:“邓寿容……不完全是我杀的。我猜……可能是内安乐堂的那个老嬷嬷动的手。”

严、杨二人同时一怔。

宁妃早知她们会不解,颤声解释道:“之前为着防身,我让邓寿容弄来了一点……一点毒药,我也不知那是什么毒,因一直没用上,便好生收着,后来她办砸了差事,我觉着她不能再留在身边了,便给她下了毒。”

言至此,她忽地抬头看了严宫正一眼,似是想要堆出个笑来,却是不成,只唇角痉挛了两下:“那个薛红衣,是不是就在你们手上?”

“不错,她就在我们手上。”严宫正并未否认:“若是没有她,我们也查不到红柳身上。红柳被人扔下井的时候,她虽然没瞧见,却猜到了。过后她又从别处打听到了邓寿容与红柳走得挺近,她就拿这事诈了一诈。”

“这……这就是了。”宁妃点了点头。

许是门窗紧闭、殿中闷热,又许是宋掌事一直反拧着她的两臂、让她颇为痛楚,此时,她的额角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神色亦有些恹恹地。

略略喘息了几下,她方又道:“我其实并没打算把邓寿容毒死,到底她也是钟粹宫的掌事,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总是麻烦,是以我将那毒药分成了十几份,隔几天给她下一份,想让她先病上一场,这样……”

“我懂了,你是想把她先弄到外安乐堂,再寻机动手。”杨管事到底长年浸yin此道,此时已然听懂了,遂一言点破。

说完了,拍拍手站起身,围着宁妃转了一圈,真心诚意地赞道:“要依咱说,当年你就不该往六宫里混,直接来我手底下多好?至不济你能留下条命,名正言顺地做你欢喜之事。”

言至此,她“啧啧”摇头,一脸惋惜:“可惜了儿的,多好的天份,眼下却是把自己个儿的命给折腾没了。”

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戳心窝子,饶是心性非同常人,宁妃亦气得面色铁青。

她出身并不高,当年亦不过一名小小淑女罢了,而那内安乐堂中,倒还真有不少经年不得圣宠、未曾晋位的老淑女,至死都没见过陛下一面。

对于她们这些以淑女位份入宫的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老死宫中更为可悲?

“啊哟,你这是生气了?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作不得真的。”见宁妃气得浑身乱战,杨管事反倒笑出了一口黄牙。

宁妃扭过头,索性不去瞧她,用力呼吸了几次,方续起方才的话头:“那个毒药我才下到第三次,邓寿容就突然死了。因她死的时机太古怪,我怕有人查,便把毒药都给扔了。过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不过么……”

她忽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另有件事,你们想必并不知晓。便在邓寿容死的那天,她突然跑到我跟前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番话。”

严、杨二人俱皆一凛。

这一番话,想必便是宁妃求速死的筹码了。

宁妃倒也没多卖关子,很快便道:“邓寿容悄悄告诉我说,她正在查一种很古怪的物事,且已然查出了一点眉目。而若此事查明,则那老嬷嬷便再不会威胁到我们,还要反过来为我所制。”

她讥讽地挑了挑眉:“她约莫是想在我这里邀个功,以抵消杀红衣失手之事。只可惜,这一去,她便再也没回来。”

她停顿了片刻,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旋即张眸,直视着严宫正:“我把知道的都说了,求姑姑赏个痛快。”

直到此时,她亦仍不敢去看杨管事,更不敢去望一眼地上的陶瓮。

严宫正凝视着她,良久后,轻声地道:“我会将你说的这些一字不漏地报上去,至于是怎样的结果,我这里说了也不算,想你也明白。”

宁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惨笑:“如此,多谢姑姑成全。”

“好说。”严宫正淡声道,转向杨管事一点头:“交予你了。”

杨管事道了声“好”,旋即提声吩咐:“来人。”

“吱哑”,殿门应声而启,十余名灰衣宫人走了进来。

见她们来了,严宫正再向杨管事道了声“有劳”,便跨出了门槛。

才一出门,那殿门便又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阖拢,如同从不曾开启一般。

严宫正立在廊下,望向檐下的那一抹天空。

暮色将至,阴云密布,雨还在下着,院子里站满了人,每个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一名高挑的女官撑着伞走上前,低声道:“宫正,回去么?”

严宫正疲倦地挥了挥手:“我们的人都撤了罢。”

那女官应了个是,迟疑片刻,又轻声问:“宋掌事呢?”

宋掌事并非宫正司之人,而是被她们说动之后倒戈的,也算宫正司安插在钟粹宫的一枚钉子。

而就在方才,这枚钉子,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宋掌事会几式拳脚,这也是她们当初看中她的因由。按照此前的约定,事毕后,她便会调去宫正司,正式升任七品。

而此际,严宫正却是一个人出来的。

“再等等吧。”严宫正的声音很轻,如若耳语:“总要容杨管事问完了,得出个结果来再看。”

语声未了,偏殿中便传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严宫正皱起了眉。

内安乐堂的手段,从来都不是那么温和的。

“走罢。”她沉声道。

这个地方,她一息都不想多呆。

钟粹宫的角门,在黄昏时重又开启,白衣翠裙的女官们,押解着数十名钟粹宫的婢仆,如同她们来时一样,静静地消失在了漫天烟雨中。

第211章 明暗(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11章明暗掌灯时分,雨终是停了,天空渐呈青黛,一弯眉月探出头来,在琉璃瓦上,抹下几痕浅白。

虽是云散雨收,那宫道却还湿漉漉地,砖地上汪着好些小水洼,斑斑驳驳,些须映几点宫灯投下的微光,风过时,一明一灭,不似星辰,倒像鬼火。

“咿呀”,六宫某处宫殿的角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穿着二等服色的中年宫女,无声无息闪入门中,掩门、落栓、穿廊绕柱,一应动作熟稔至极,很快便来到了二进院的左偏殿门外。

“主子,奴婢回来了。”在门外稍停了片刻,那青衣宫女轻声禀道,抬手拍打着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小心地褪去了足上木屐。

那木屐下裹了数层软布,拿蜡厚厚地油了,行路无声,亦不沾水渍。

“咳咳,快进来吧,外头凉得很。”屋中传来低柔的语声,中气不太足的样子,杂着几声明显的喘息。

青衣宫女应了个是,屋门便从里打开,一个眼角已然生了皱纹、面目却还秀致的嬷嬷,单手挑起帘幕,向着来人点了点头,轻声叮嘱:“主子才喝了药,长话短说。”

说话间,她便挑帘出了屋,凉风中只留下一句轻语:“我四处转转,你们安心说。”

青衣宫人嚅动着嘴角,似是要道个谢,然那嬷嬷已经反手将门拢住了。

她便在黑暗中出了会神。

透过门缝间隙,隐约可见前头的院落。

此时,那里早便是庭户灼灼、灯烛闪耀,然而,那些许光明,却并照不进她们这一进,于是,这同一所宫殿便也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进来吧,把灯给点上,方才我嫌闹得慌,没让点。”那低柔的语声自槅扇后而来,喘息声已经平定了许多。

青衣宫人回过神来,忙应了个是,绕过一面蜀绣山水四扇屏风,转去里间,熟门熟路寻出火折,点亮了烛台。

水晶连枝莲座烛台上,插着三支细长的红烛,幽幽烛光,映亮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一名挽高髻、著锦裙的宫装女子,正自凭窗远眺,烛火投射在她的脸上,疏清眉目、悠然气韵,那窗前便好似开了一丛淡菊,正在晚风中轻盈摇曳。

“主子,宁妃娘娘没了。”青衣宫人躬下了腰。

那人淡如菊的锦裙女子闻言,眉眼间不见变化,悠然细语:“可惜了儿的,多好的一面挡箭牌。”

轻叹了一声,她仍旧支颐望向窗外,似是被那华丽的灯火引去了心神。

青衣宫人继续禀报:“主子,因今儿这事闹得挺大,到处都有人在传闲话,奴婢四处走了走,打听到了不少事儿,择其要者,归纳有四,不知主子可有精神听?”

她微抬首,明亮的眸子向锦衣女子身上一睇,复又垂下了头。

不得不说,虽身为贱役,这宫人吐属却极文雅、条理亦极分明,显是识过字、读过书的。

锦衣女子似是习以为常了,微微颔首:“你说罢。”

青衣宫人稍稍斟酌了一下,便轻声道:“其一,陛下给宁妃定下的罪名是祸害皇嗣、毒杀嫔妃这两条;其二,宋掌事是宫正司的内应,钟粹宫上下几十口,只活下来她一个;其三,宁妃亲口承认杀了邓寿容和红柳;其四,”

她忽然停了一息,交握在小腹前的两手紧了紧,旋即续道:“这其四,宁妃娘娘虽死,尸身却不得入土,由内安乐堂秘法泡制成干人彘,示众三个月,再扔进后山。”

后山便是皇城的乱葬岗,位于外皇城最偏僻的北角,凡重罪身死的宫中之人,无论生前是何等身份,死后一视同仁,扔去后山喂野狗。

谁又能想到,曾经煊赫一时的宁妃,如今却不过野狗裹腹之物,而大齐风习,横死之女,是连祖宗都不会认下的。

看起来,陛下是恨透了宁妃,才会让她死后亦成孤魂野鬼,永世于尘世徘徊,不得往生。

锦裙女子的唇边,缓缓噙出了一抹浅笑:“原来,她也有今天呢。”

她弯了一副眉眼,转首望向青衣宫人,一双微长的凤眼,在烛光亮若星辰:“当年别人算计我的时候,她不仅知情,且还拍手称快,如今她自个儿却是尸骨无存,这可真是……”

她掩袖轻笑起来。

纵使口出恶言,那笑容却干净得不染纤尘,一如她淡雅的语声:“这可真是上天有厚德,报应不爽啊。”

一语未了,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青衣宫女见状,面上便现出担忧的神色,低劝道:“主子,当年的仇已然报得干净了,主子看要不要……”

“你觉着,我还有抽身退步的余地么?”她尚未说完,锦裙女子便浅笑着打断了她。

青衣宫人面色一黯,垂首道:“是,奴婢糊涂了,还是主子看得透。”

“当年,他们既然找上了我,便是看准了我这心里压着恨。如今,我若不自个儿找些恨来给他们瞧,他们只怕留不得我,更留不得你们了。”锦裙女子长叹了一声。

青衣宫人静立不语。

那一步,一经踏出,便再无回头余地,这个道理,她自是清楚的。

数息后,窗前便传来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却是那锦裙女子执起温壶,正向盏中注水。

青衣宫人抬头瞥见,忙抢步上前:“主子,还是奴婢来吧,这蜜水还烫着呢。”

锦裙女子由得她接过温壶,仍旧转望窗外,忽地幽幽一叹:“等外头风声小些,你找个日子给杨采萍烧些纸罢。可怜见的,倒是帮我担下了大半罪名。”

青衣宫人并未抬头,只沉声道:“奴婢遵命。”

停了片刻,又迟疑地道:“那尚膳监的人,奴婢还要见么?”

“自然要见。”锦裙女子一脸惬意:“越是这等时候,越需行动如常。找上我的那些人可聪明得紧,自是知晓以不变应万变之理,咱们还和往常一样便是。”

青衣宫人忙应下,复又将蜜水捧去她手边:“主子,可以了。”

锦裙女子接盏在手,浅啜了一口,兀自望着窗外出神。

水晶台上,烛泪如涓滴如微雨,缓缓滑落下去,烛底红蜡如血,在夜风中,逐渐变得冷硬。

…………………………

建昭十四年,七月初七,去行宫静住的皇后娘娘,携子而归。

在大朝会上,建昭帝当众宣布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一时间,朝野俱震,整个玉京城都沸腾了。

建昭帝空虚了多年的膝下,终于有了一位继承者。

既是嫡、亦是长。

若不出意外,这位小皇子,便是当仁不让的太子殿下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小皇子能够安然地、康健地长大。

目今看来,这似乎并非难事。

据乾清宫透出来的消息,小皇子生下来足有七斤六两,白胖健壮、气血充沛,哭声嘹亮得聋子都能听得见,且出生当晚,行宫那株被雷劈死的大树,竟长出了一枝新芽。

此乃祥瑞之兆,钦天监一字不漏地记录在册,建昭帝闻之大喜,当即派出五百“宣瑞使”,骑健马、举黄敕,自玉京出发,昭告全国。

此等盛事,文武百官自需上表庆贺,放眼望去,朝堂上满是笑脸,每个人都似是发自内心地为建昭帝、为大齐朝而欢欣鼓舞、而额手相庆。

建昭帝自是尽皆笑纳,顺势又将那五百“宣瑞使”给纳入了两卫范畴。

前后花了整整五天时间,周皇后才算接待完了入宫觐见的大小命妇,并以一日三次的频率,向各位夫人展示了白白胖胖、圆润如球的小皇子。

其后,建昭帝便颁下圣旨,大赦天下,并加开恩科,以贺小皇子降生。

这举国同庆的喜乐氛围,却并未令周皇后绷紧的心神,有一丝的放松。

“宁妃那毒妇已然死了,尸首还我亲去验的,衣裳都掀开瞧过了,断不会错。钟粹宫阖宫婢仆也都殉了葬,你也别总想着这事儿了,好不好?”

坤宁宫的东暖阁中,太后娘娘拉着周皇后的手,柔声劝慰。

此时的皇后娘娘,已不复二条胡同时的丰腴,双颊微凹、眼底乌青,眉间更是锁着一层愁云。

所幸有柳娘子帮着调理,她也就是精神不大好,面色倒还白润,眼睛亦清亮有神,显是心中忧烦,身子却是无碍的。

“媳妇不是担心这个,就是这几日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在太后娘娘跟前,周皇后自不会提起那些烦心事,面上堆起笑来,又将帕子拭着额角。

暖阁里烧了地龙,又拿厚厚的锦帘遮着,热得人冒汗。

虽然她是等孩子满月才回来的,柳娘子却说了,如今正值秋凉,若风邪入侵,于将来生养不益。

听得这话,周皇后自是加倍着紧,事事小心。

诞下皇儿自是好事,只是,仅有一个皇子,似乎又少了些,她这心也始终提着,若是侥天之幸,再生下一个男孩来,她这个中宫之主,才会稳稳坐牢。

听得周皇后之言,太后娘娘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视线转处,便瞧见了睡在摇篮里的小皇子,不由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哎哟,你瞧瞧这张小胖脸,还有酒窝呢,长大了不知会是怎生俊法,真是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了。”

老人家对隔代人本就有一种格外地疼宠,更何况,这又是建昭帝膝下第一个儿子,李太后这些日子见天儿地往坤宁宫跑,一坐就是大半天,饭都顾不上吃,只一心逗弄小乖孙。

听得这话,周皇后亦是眉眼俱柔,转身望向襁褓中的孩儿,整张脸都漾起了一层暖光:“这孩子真是一点不烦人,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人逗他,他就自己抓着小手小脚玩儿,老人都说,小时省心,长大了必定聪敏。”

说起自己的儿子,她的话就变多了,那一丝愁色亦自散去,面上有着无法掩去的骄傲:“不是我说,往常见那些命妇家的孙子儿子啊,那个闹腾哟,还有整宿哭的呢,哪里及得上我儿这般聪明乖巧。”

这话太后娘娘爱听,登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就是这话,从前小六儿家的几个孩子,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个闹劲儿的,稍微有一点不好,立时就哭,偏那声音猫儿叫也似,哪里及得上我乖孙这般嗓音脆亮。”

一旁侍立的李进忠听得眉头直跳。

这位皇长子的中气,那可不是一般地足,那个哭声响得,直是能震下房梁的灰来。

不是他背地里抱怨,每回一听那哭声,他这俩老耳朵就要背气,有时候还会“嗡嗡”响上半天,谁说话都像隔着一层。

太后娘娘往常总说耳背,如今倒好,大晨定的时候,下头娘娘们扯着嗓门儿叫唤,她老人家都听不清了,只能让程寿眉在旁转述。

就这么着,太后娘娘亦是乐此不疲,以听大孙子的哭声为人生一大乐事,就着大孙子那张小胖脸,她老人家能吃下一大碗饭去,饭量蹭蹭见长,笑脸也多了,时不时地就要赏人,他们几个这几天光赏钱就拿了快十两,玉件儿也有好几样,可见太后娘娘有多欢喜。

便在李进忠胡思乱想间,忽地门帘一挑,却是谢禄萍走了进来。

她这一来,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便皆歇了声。

“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六局办事,上晌回不来么?”周皇后十分讶然,挑眉问了一句。

谢禄萍先向两位贵主儿见了礼,方“嗐”了一声道:“娘娘恕罪,奴婢实是记岔了日子,方才走到半道儿才想起来,今日乃六局核销月账之日,奴婢便去了,也只能站着干瞪眼,只能打道回府了。”

口中说着话,一面便悄悄向周皇后呶了呶嘴。

周皇后见了,便知她有话说,只这碍于太后娘娘在侧,不好开口。

她微微点了点头,仍旧与李太后说着儿女经,盏茶之后,方起身道:“母后,媳妇想去后头净个身,出了一身的汗,怪不舒服的。”

说着便又拿帕子拭额角。

屋中确实很暖,李太后也是脱了大衣裳的。

第212章 静好

李太后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谢禄萍一眼,笑着向周皇后颔首:“好孩子,快去罢,我知道你难受,等捱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周皇后告了个罪,便带着谢禄萍并几名宫人去了净房,又将旁人皆挥退,单留下谢禄萍说话。

待屋中再无闲人,谢禄萍这才肃容道:“启禀娘娘,奴婢方才在半道儿遇见了华禄清,她领着个挺面生的丫头跟奴婢走了个对脸儿,原本这也没什么。只她遮遮掩掩地,生怕奴婢多瞧一眼似的,奴婢便留神打量了几眼,那小丫头倒生得一脸狐媚子样。奴婢挑了个由头问了问,华禄清才不情不愿地告诉奴婢,那丫头是从宫正司调过去的,叫做红杏。”

华禄清乃景阳宫掌事,而景阳宫,则是荀贵妃的住处。

周皇后“哦”了一声,神色淡淡:“贵妃上回找了两个丫头来,结果却没留住,今儿这是又找了更好的过来了,也难为她了,心倒还真是宽得很。”

很显然,荀贵妃前番与今次之举,无非固宠罢了,这很寻常,不值当谢禄萍如此,想必还有别的因由。

这般想着,她便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儿?”

“娘娘明鉴。”谢禄萍奉承了一句,面色却有些发紧,往前踏了半步,语声极低地道:“娘娘,这事儿其实也不算什么。只那华禄清讲起话来藏头露尾地,奴婢便有些疑,现叫人去景阳宫打听了打听,却打听出来一个消息。”

她越发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道:“听人说,贵妃娘娘这几日爱吃酸的。”

周皇后面上的淡然,一下子消失殆尽。

她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盯着谢禄萍,眸光微凉,一如她不带情绪的语声:“查过起居注了么?”

“回娘娘,奴婢回来的路上就先去查了,上头的日子倒是没错儿。”谢禄萍道,绷紧的面皮却没半点放松:“只娘娘也知道,那起居注虽作不得假,作假的手段却多得是。若是景阳宫那一位当真要瞒下点儿什么来,有的是法子,起居注这么个死东西,也做不得准。”

周皇后没说话,只出神地望向屋角的某处,好一会儿后,“嗤”地一笑:“这也真是……咱们当初不就这样来着?如今却好,人家也跟着这么办了。”

说着又摇头:“这宫里头的事儿,还真是没甚新鲜的,左不过那几件罢了。”

去岁晚秋时,她刚刚发现有孕,为着不漏出消息,只将此事知会了建昭帝,陛下还帮着她做过手脚,那坤宁宫的起居注上,亦是一切如常。

却不知,荀贵妃的起居注,是否亦是陛下一片爱意、亲帮着动的手脚呢?

周皇后心底涩了涩,很快便又淡去。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该习惯了,如今也只是过了几天顺心日子罢了,便生出了这些不该有心思来,细想想,委实矫情得紧。

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了啊。

谢禄萍此时亦思及从前,心里有些难过,暗自一叹,轻声问:“如今这事儿该当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若要动手,此时却是不迟。毕竟,那景阳宫眼下也还瞒着人呢,纵使有什么不妥,那也是贵妃娘娘自个儿不知保重,不与旁人相干。

周皇后没说话,微凉的眸光,长久地停落于墙角那道狭小的窄窗之上。

窗外,是一小格明净的蓝天,云絮如缕,青漆窗框边,探进数茎金黄的银杏,像一幅画儿。

她忽然便觉着可惜。

多么好天气啊。

可是,在这皇城里,她却连抬头看一眼,都要躲进净房,才得偷闲。

那一刻,她突然便很想回到二条胡同,住进那所逼仄却又安静的小院儿,每日看看水、听听风,坐在那阁子里头瞧一瞧日升月落,没有荀贵妃、没有陛下、亦没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有的,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岁月静好。

然而,一息之后,周皇后便又讥讽地勾起了唇。

她知道,真要到了那一步,她只怕更不甘心。

她此生牵系、念兹在兹,都在这金壁辉煌的囚笼里,纵是死,也要死在她的位置上。

更何况,如今的她并非独自一人。

她有了孩子。

那是大齐朝唯一的皇嗣,更是她费尽心思、搏出命去方才保下的骨血。

所谓静好岁月,亦是要行上一程风霜、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抵达的。

而此刻,还远远没到时候。

“这个好消息,可不能只有咱们知道。”周皇后终是启了唇,清亮的眸子里,似蕴了一层薄雾:“这是好事儿哪,知道的人越多才越好。再一个,不是本宫抱怨,这宫里的孩子也实在太少了,一点儿也不热闹。本宫希望小一辈儿越多越好,陛下……想亦如此。”

她唇角含笑,眉梢眼角不见一丝烟火气:“还有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盼孙儿孙女也盼了好多年了,本宫身为晚辈的,自也要为长辈分忧。”

谢禄萍被她说得一怔,旋即便明白过来,心头微有些酸楚,低声应道:“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想法子让人把消息透出去。”

见她听懂了,周皇后笑得益发温柔:“另外,你再留心打听打听,看看另几处都是怎么个情形。若本宫所料不错,这宫里爱吃酸、爱吃辣、爱吃甜的,许是不止贵妃一个。”

谢禄萍吃了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她,一时竟连规矩也忘了。

周皇后见了,忍俊不禁:“你莫不是傻了么?你也不想想,柳娘子的药方如今就在陛下手里呢。从去年冬天到现下,算算也有大半年了,宫里这丸药已然吃了好几轮了。不是本宫说,那药丸本宫吃了都管用,何况那些更年轻、身子骨更健壮的?她们之中,怎么着也该有一、两个得着好消息了罢。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事儿大家一块儿摊着,才是好上加好呢。”

见她一脸地若无其事,谢禄萍着实替主子难受,张口想要劝几句,却又知这话一出口,便是僭越逾礼,只得垂首应道:“奴婢明白了。”

第213章 真牛

说起来,周皇后这话也不算错。

自皇后娘娘避去二条胡同之后,建昭帝可是一天没闲着,不仅将六宫这一亩三分地给犁了个来回,西苑那几个最美貌的淑女,也都不曾明珠蒙尘,一个个地皆晋了位份,虽不过几个婕妤美人而已,到底那也是承了恩泽、受了雨露的。

谁又能保证,这几十号美人之中,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

“瞧你,板着脸作甚,这又有什么可难过的?”见谢禄萍神情黯淡,周皇后反倒笑了出来,其洒然自若,全无一丝挂碍,显然已是剔透到了十分。

谢禄萍自知失了方寸,忙堆笑赔罪道:“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想得出了神。”

周皇后笑吟吟地摆了摆手:“罢了,恕你无罪。本宫原本还烦着呢,坤宁宫这么大个箭垛子摆在那儿,不知多少人盯着,又不知多少人想要把咱们狠狠拉下去,彼时咱们在明、人家在暗,纵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不是?”

她似是心情甚好,面上笑意款款,竟是容光焕发:“如今多好,这么些人上赶着要出头,咱们这灶头便冷一冷也没什么,总不能什么都让咱们占了先。雨露均沾、阖家同乐,这才是长久之道。”

谢禄萍早明其理,此时便也笑道:“娘娘高见,有这么些人分担着,咱们倒也轻省些。”

坤宁宫如今风头太劲,很容易成为目标,不利于小皇子平安长大,周皇后这法子也不能说不好。

只是,如此一来,很难说往后会是怎么个情形。

然此情此景,只能先行权宜之计,余下的暂且顾不上。

计议已定,谢禄萍很快了下去,转头便悄悄损招来几名心腹,分派他们去各宫打探消息。

不出半个月,荀贵妃、淑妃、贤妃、和嫔并徐、谢两位昭仪,以及一位才晋位的郭姓美人,便先后传出了喜讯。

建昭十四年的秋天,荒寂了多年的大齐后宫,便如那雨后春笋一般,开始一茬一茬地往出冒孕妇,今儿你害喜、明儿她呕酸,这个怕风、那个惧热,六局忙得脚不点地,建昭帝还亲向周皇后借出柳娘子,轮流替各位贵主看诊安胎,倒是把太医院都给冷落了。

八月初一大晨定,当李太后笑眯眯坐上宝座之时,放眼望去,头一次觉着,这满殿的莺莺燕燕,瞧来是如此地顺眼,她仿佛瞧见光头大胖小子满地走,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

建昭帝比他老娘更高兴。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个儿就是一头光犁地、不出苗的老黄牛,如今才知,地是好地,牛,是真的牛。

是故,这几次大朝会,皇帝陛下那叫一个和颜悦色,纵使有官员犯了错,也是轻提轻放、罪减一等,美其名曰宽仁,实则却是给他那些孩儿们积福呢。

事实上,若非顾着国体龙威,皇后陛下走路都能一步三蹦儿高。

委实是太、太、太高兴了。

再没有什么比如今的后宫,更能体现他建昭帝身为天子的体力、精力,以及男人的尊严的了。

正所谓十年不鸣,一鸣就遍地开花,最近,大齐天子看几位阁老都觉着眉清目秀的,那份开怀可想而知。

这一日,朝会已毕,建昭帝笑嘻嘻与众阁臣商议了几句恩科之事,便背着两手,溜溜达达地回了乾清宫。

才一转过宫道,打老远便见东平郡王穿着件大红官袍,挺着在肚子站在那墙根儿下头,手里攥着块帕子擦汗。

虽已秋凉,这位王爷肉大身沉地,还是稍稍一动就会出汗。

而在他身边,则立着个身姿修挺的少年。

他不似东平郡王那般怕热,笔直地站在秋阳下头,天光明净、阳光耀眼,衬着他昳丽俊美的容颜,尤其那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比他那个王爷爹可养眼了百倍。

这翩翩少年,便东平郡王家的小五子——徐玠。

“嚯,你们父子如何得空儿来了?”建昭帝心情极好,抬手便免了东平郡王父子的见礼,又笑着向徐玠招手:“你小子,好些日子没到朕这儿来了,还要朕请你才成?”

徐玠规规矩矩躬身行礼:“陛下恕罪,草民……”

“去,去,去,你一个镇国大将军,算什么草民?”建昭帝作势挥手,脸上的笑容明灿灿地,晃得人眼晕。

东平郡王呆了呆,旋即便以一个胖子不该有的敏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肥肉与声音齐颤、马屁与脑门儿共响,叩首谢恩:“陛下圣明,谢主隆恩。”

徐玠此时亦反应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跪下谢恩。

陛下这金口一开,待他日郡王府分家,徐玠便是正正经经的镇国将军了。

身为滥妾之子,却能与除王长子之外的王府其余诸子平起平坐,纵观大齐国史,鲜少有与他同等出身的王爵之子得此殊荣。

陛下之宠爱,可见一斑。

一旁的侯敬贤悄悄抬头,瞥了一眼正自伏地的翩翩少年。

这位徐五郎,往后他可得好生地奉承着。

没见陛下喜欢么?

这东平郡王还没分家呢,一个镇国将军,就已经板上钉钉了。爵位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那一份圣宠,那才是最难得的。

“都起罢,进去说话。”建昭帝龙手挥了挥,命东平郡王父子起了身,大步朝宫门而去。

一行人径直去了偏殿,侯敬贤带领小监奉上茶点,估摸着陛下的眼色,自动自觉地给东平郡王并徐玠挪了座儿,便悄悄地退下了。

东平郡王这才收起满脸的笑,起身正色道:“启禀陛下,臣今儿是来禀报这些日子的进展的。承许、潘两位提督襄助,却是叫臣查到了两个名字。”

他说着便自靴筒里抽出张字条来,双手奉上:“这二人一个是雷奉义、另一个是贺知礼,乃东州四大商行中的两家。其中,那雷家为四大之首,依臣看,他一家便称大齐商贾之首亦不为过,贺家则次之。便是雷、贺名下的几间商社,最近有些不同寻常。”

第214章 西域

“搁案上罢。”建昭帝漫不经心地拿下巴点了点御案,清隽的面上,不见喜怒。

东平郡王将条陈置于案上,退后两步,继续禀道:“因存了疑,臣便又往前几年查了查,那几年正逢辽北雪灾,粮食颗粒无收,雷贺两家却有不少货物贩去辽北,说是收粮,那地方荒成那样,哪里来的粮给他收?据查,那运回来的粮车,比寻常粮车重了至少三成。臣过后又查出,辽北军中门阀子弟,多有与雷、贺过从甚密者。”

建昭帝点了点头,面上仍无太多情绪:“这事儿朕也听说了,辽北苦寒,那些人想过好日子,自是需要大钱。不过,这钱又哪有白来的道理。”

言至此,他忽似想起什么,眉峰一动:“无奸不商,古人诚不我欺也。这四大商行,不如改名叫四大奸商。没一个好东西。”

此前的汤正德,便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虽是四家之中的末位,却也富可敌国,家中抄出的银两,足抵国库存银的两成。

与之相比,宋阁老家虽也富有,却是远远不及的。

东平郡王闻言,便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来,掏出帕子来擦了把汗,说道:“陛下所言是极。臣也觉着,这四家都挺可疑。如今就剩下个倪守廉了,臣会加紧去查的。”

“朕会让老许他们帮着你的。”建昭帝淡淡地道,玄金龙袖一摆,便笑着岔开话题:“罢了,今儿说了一早上的国事,腻得慌,贤侄可有甚新鲜事说来?”

虽口称贤侄,他的视线却扫向这贤侄……身旁的少年。

徐玠闻音知雅,立时起身道:“启禀陛下,微臣这里倒有件新鲜东西,陛下可愿一观?”

既然有了镇国将军的爵位,再自称草民,那就是不拿皇帝的话当回事了,是故他便改了口。

建昭帝便将手指着他笑:“就知道你小子藏着好东西呢,还不快呈上来给朕瞧瞧。”

一旁的东平郡王见状,知趣地退去了一旁。

很显然,他皇叔并不想搭理他,所幸他有先见之明,没管朱氏怎么黑着脸,硬拉着徐玠一块儿来了,果然来对了。

徐玠告了个罪,上前几步,自怀中取出一只珐琅盒儿来,那盒子瞧着也只有婴儿手掌大小,描金镶宝,极为精致。

“此盒中之物,是微臣最近叫人弄出来的,陛下只看看就好,切莫以手触之。”徐玠恭声说道,一面便启开盒盖,高举过顶。

建昭帝就着他的手看去,便见那盒中之物,并非什么稀奇玩意儿,而是一小撮黄褐色的粉末,虽离得稍远,那股子又酸又苦的药味儿,却还是传了过来。

他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此是何物?”他抬手轻叩着御案,目中殊无喜色。

徐玠躬身道:“回陛下,这药粉乃是从陛下所赐四枚帐钩的两枚里取出来的。微臣请高人鉴别过,此乃来自西域的一种药粉,久闻、久食或久触,皆可致女子体寒,不易受孕。”

言至此,他单手撩袍跪倒,恭声道:“微臣擅自私查陛下御赐之物,实属无奈之举。自前番夜观天象,见六宫阴云罩顶,微臣便一直心怀不安,那一日见这帐钩形制有些古怪,突发奇想,冒险一查,不想却查出了端倪,故臣今日斗胆觐见,乞请陛下恕微臣不敬之罪。”

说着便深深埋首,伏地请罪。

建昭帝面无表情。

那四枚帐钩,的确是他赏给徐玠的。

前些时,徐玠进宫献上新茶,恰逢底下人送上一小匣帐钩,四种花色、每样一枚,原是请他赏鉴挑选的,他便顺手赏给徐玠拿去玩,却不想,赏出了大问题。

若换作一年前,徐玠说出这番话来,他必会起疑。

可是,这一年多来,西边那位的一举一动,皆被他看在眼里,由不得他不去相信眼前少年所言。

看起来,那位王爷,终于坐不住了。

定定地看着那珐琅盒,良久后,建昭帝蓦地“呵呵”笑了起来。

寂静且空阔的殿宇中,这低笑声听来很有几分瘆人。

东平郡王头垂得几乎贴地,恨不能把整个身子缩起来。

这一刻,他对徐玠是极其埋怨的,怨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知道,诚王的封地便挨着西域,若骑上快马,从诚王府至两国边境,半日即可抵达。

而徐玠方才说的这劳什子药粉,便是从西域来的。

这用脚后跟儿也能猜着,此事必是诚王捣鬼无疑。

如此一想,东平郡王便觉着后脖梗子有点儿发凉。

诚王、东平郡王,以及京里的这些个大小王爷,最忌讳的,便是这等事。

诚王好死不死拿什么药粉祸害后宫,哪怕如今并无实证,可陛下在上,还需要实证么?

最可恨的是,这诚王一个人想死,怎么死不成?却偏要带累得他们这些王也跟着倒霉。

再一想,这事儿竟是徐玠捅出来的,东平郡王简直恨得牙痒,若非陛下在前,他准定一个窝心脚踹上去。

此事多么凶险,又是多么地招忌讳,这老五到底知道不知道?换作旁人,躲还来不及呢,他倒好,巴巴地还把东西给捧到了陛下跟前。

正所谓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虽然此事与东平郡王府无关,可就怕陛下一个迁怒,把他们这些王都给一锅端了。

念及此,东平郡王越发汗出如浆,帕子都擦不赢。

徐玠却像是对乃父所忧全然不顾,此时又道:“陛下,昨夜微臣忽有所感,遂起身卜了一卦,却是第二十三卦,剥卦。此卦五阴一阳,阳爻诚君子、阴爻乃小人。其六五象曰:以宫人宠,终无尤也;上九则象曰,君子得舆,民所载也。小人剥庐,终不可用也。”

他停了一息,语声越发萧瑟起来:“依微臣所见,既有小人,当顺势而止;六宫内闱,当除秽而还清。慎可也,行乃需,否则,大厦将倾、天穹将覆。”

再歇一拍,肃容续道:“陛下,微臣觉着,此时,正当时。”

第215章 换衣

说到此处,徐玠忽地收声,伏地重重叩首

“咚”,寂静的殿宇中,这一响,竟有几分撼动人心的意味。

建昭帝微有些动容,敲击御案的手指,亦自稍停,眸光凝在徐玠身上。

数息后,他启唇吐出了一个字:“起。”

徐玠立时应声而起,略理了理衣袍,便将早就备好的一卷纸奉上:“陛下,此乃微臣之卦解,陛下乃个中高手,还请陛下指点。”

语罢,将珐琅盒盖好,与纸卷儿一同轻置于御案,方缓步退回原处,却不曾归坐,仍旧垂首立着,腰杆挺得笔直。

东平郡王觉着,额角热汗,有渐渐变冷的趋势。

他倒也想拿帕子去擦,叵奈两臂沉沉,似有千斤之重,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更别说抬起来了,只得任由那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

也不知过了多久,御案之后,方才传来了一声清嗽。

“来人。”建昭帝的语声不见喜怒。

东平郡王面色如王,心悬得高高地。

却不知这来人是金执卫、还是刀斧手?

便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殿门已然被人推开,凉风随之而入,吹得众人衣袂飞起。

“奴才在。”门外传来一道尖细语声。

既非刀斧手、亦非金执卫,却是瘦伶伶的侯敬贤。

东平郡王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可吓死他了。

“老侯,你带郡王下去找件衣裳换了罢。朕瞧着他都流了三、五身汗了,再由得他站在此地,怕要沤出味儿来,朕可不爱闻。”建昭帝居然开起了玩笑,似是心情相当不错。

这一刻,东平郡王真的很想大声地说一句:陛下,求您让臣把那倒霉孩子一块儿带走吧。

委实是这老五太会惹事,他真怕自个儿一不在,这孩子再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到现在他这心还跳得像要蹦出来呢。

虽然听着这声气,陛下像是没恼,可君心难测哪,万一他老人家笑着笑着,就把郡王府给灭了呢?

到时候他找谁哭去?

东平郡王哭丧着脸,真的快哭了。

“得了,得了,快去你的罢,朕又不吃人。”见他那张胖脸五官挤作了一团,建昭帝不由失笑,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瞧瞧你,光长个子不长胆儿,你家孩子都比你强些。”

这话着实透着亲近,东平郡王饶是被奚落了,那乱跳的心却踏实了下来。

若是陛下能再多骂他两句,他会更高兴。

不过,建昭帝显然没心情再理会他,说完了便向徐玠招手:“近前说话。”

摆明了不想东平郡王在场。

东平郡王自不敢违逆圣意,只得借着退后之机,将那眼刀子死命往徐玠后背戳。

徐玠忽有所感,回过头,冲他一呲牙。那模样,真是要多惫懒有多惫懒。

东平郡王都快急出内伤来了,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简直堪比怨妇。

然而,再一瞅笑吟吟走来的侯敬贤,他也只能提着一颗心,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

殿门在他的身后阖拢,里头的声音,半点透不出来。

侯敬贤唤来两名小监,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又向东平郡王笑道:“奴才便不随殿下一同去啦,殿下慢慢来,不着急。”

此言大有意味,东平郡王当下便听明白了,面上挤出一个笑来:“劳公公提点。”

说着便作势行礼,侯敬贤忙伸手拦下,二人衣袖相触之际,一只厚厚的大红封,便滑进了侯敬贤的衣袖。

侯敬贤一脸泰然地收下了。

东平郡王见状,心又放下去一小半,再谢一声,便随小监去了换衣的静室,慢吞吞地擦汗、换衣裳。

纵使他将动作放到了最慢,两刻之后,新衣裳也换得了。

小监进屋收拾干净,又贴心地捧上了茶点,便安静地侍立于门外。

东平郡王心里急得像猫抓,却也只得强捺下。

因无事可做,又担着心思,他便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走累了,便坐下喝茶,喝完了再走。

幸得那静室四门大开,秋风飒然,拂得满室生凉,他才没再走出一身汗来。

约莫又过了两刻,那茶水已然换过一遭,东平郡王甚而还上了一回净房,侯敬贤才终于出现。

看着那张白净净、笑微微的脸,东平郡王便知道,今儿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一高兴,又滑过去个大红封。

果然,待回到偏殿,却见建昭帝正与徐玠说笑,见他来了,便信手指着案上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笑道:“贤侄,快过来瞧瞧,这物件儿委实有趣得紧。”

东平郡王巴不得丢开前事呢,闻言立马屁颠颠地凑了过去,却见那案上之物晶莹剔透,似是水晶所制,磨得扁平光滑,外头拿玳瑁镶边,下头还有一个玉制手柄。

“拿着瞧瞧,这叫放大晶。”建昭帝似是兴致极高,亲拿起放大晶的手柄,塞进东平郡王手中,又顺手递过去一本《大学》:“你拿着这放大晶瞧瞧这上头的字。”

不必他说,东平郡王俩眼已然瞪圆了。

那《大学》上的字迹,透过水晶面儿瞧过去,竟变得很大。

他平素眼神不大好,自从有了眼镜,倒是时常用着。只他爱出汗,那东西架鼻梁上老打滑,已经摔坏好几副了,总换也麻烦。

而此刻这个放大晶,那字瞧着竟比之前更大、更清楚,且鼻梁还不受罪,往后他看个邸报什么的,便更轻松了。

“哟,这东西果然新鲜。”东平郡王半是惊奇、半是凑趣地叫道,一时忘了手中还拿着放大晶,转头看向了徐玠。

入目处,是两个巨大的鼻孔。

他忍不住乐了。

徐玠也乐。

相较于东平郡王,他的心情只好不坏。

今日之举,实为行险,只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前世时,事态是从建昭十六年开始变坏的,那是因为:一、太后与三公主先后薨逝;二、建昭帝无子。

面这一世,小皇子已然降生,徐玠认为,这是对诚王团伙极其严重的打击,打破了他们多年来的布局,由此可以推断出,事态必将发生巨大的转变,那些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他才行此险招,且还成功了,他自是欢喜。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216章 修竹

离开乾清宫时,东平郡王府的马车上,多出了一个挺清秀的小太监。

当然,不是红药。

徐玠便再有手段,亦断无让红药扮作太监、再堂而皇之带上府中马车之能。

这小太监,是去专门程家颁旨的。

柳娘子医术超绝,令后宫终于不再一片荒芜,如此大功,自当重赏,陛下便想赏程家一个前程。

不过,在徐玠的干预下,这一份前程,便落在了年仅六岁的程良身上。

他被封为“逍遥伯”。

柳娘子因是其生母,便也相应地得了个诰命。

有此封赏,柳氏母子从此再无须仰仗他人鼻息,反过来,程家还要格外巴结他们。

说起来,这逍遥伯亦只是个虚爵,除每年定例之米粮银钱外,既无实权,亦不得荫封。

换言之,程良一死,程家便仍旧回归庶民。

而即便如此,于程家而言,这亦是泼天的富贵,那小太监宣旨时,程家父子很整齐地同时抽了过去,还是徐玠掐人中给掐醒的。

此事在坊间颇为轰动,然奇怪的是,不出几日,消息却又被压了下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忽忽仲秋已过,玉京城中,银杏流金、桂子飘香,有那富贵人家,已然吃上了新上市的螃蟹。而那些并不富裕的人家,今年亦时兴起一样新鲜吃食——烤红薯。

这红薯据说是外邦之物,大齐本地却是没有的,也算罕物。只此物虽少有,种植的法子却似是很简单,京郊东平郡王府的庄子上便种了好些,且收成极好。

于是,便有那徐家最会读书的五爷,想出了这么个吃法,以铁筒架炉,火烤食之,一经面市,立时便成了最时兴的吃食。

虽然这东西不算便宜,却也不及螃蟹价高,且烤熟之后,自有一股香甜,而更紧要的是,这红薯极好种,几乎是一种即活,很快便引得周遭行省效仿,不出两年,辽北饥荒竟因之得解,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玉京城中,有一处极幽静的坊市,位于城南,唤做柳叶渡。因居于此处者多清流士族、书香门第,又或是些专事文书职司的官员,故这柳叶渡又有个别号,叫做文人坊。

这一日午后,天有些阴,似是将要落雨,一名士子打扮的青衣男子,不紧不慢地敲响了柳叶渡白溪巷一户人家的院门。

许是院中人正歇午,他连敲了好几次,那院门方被个总角小厮拉开。

“您找谁?”那小厮似是才睡醒,揉着眼睛问道。

“我姓方,来寻你家大人。”青衣男子语声温和,面目却被帷帽遮住。

小厮也不曾多看,说了句“您稍候”,便又将门阖拢,踢踢踏踏地去里头传信去了。

不多时,他又返转回来,拉开门道:“老爷请您进去。”

方姓男子温言道谢,顺手将个油纸包递了过去:“才出炉的烤红薯,小哥儿辛苦。”

一闻见那纸包中的甜香,小厮立时眉开眼笑,迭声谢了几遍,喜孜孜接过纸包,将来人引去了后院。

院子不大,拢共也就两进,除两边抄手游廊漆色尚新,庭户却显得颇为老旧,院中亦只两竿修竹、一架春藤,再无别的花木。

二人进院时,便见那修竹之下,正立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貌平凡,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肃然望来时,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然其衣着却极朴素,不过一领蓝布道袍而已。

将人引至此处,那小厮便退下了,方姓男子遂上前见礼:“大人安好。”

道袍男子淡笑地问:“是你家大人遣你来的?”

语毕,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一页薄纸:“卿为此子而来?”

“大人都知道了。”方姓男子说道,掀掉帷帽,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面上神情却不似对方那样轻松,圆胖的脸上,眉眼俱寒:“此子一出,谁还能记得今年解元姓甚名谁?”

“一篇文章罢了,你家大人未免过于着紧了些。”道袍男子笑容依旧,示意来人坐下,又亲手替他斟茶。

方姓男子见状,忙忙起身,诚惶诚恐:“学生不敢。”

“盏茶而已,你是客,我是主,总不能客行主事。”道袍男子洒然摆手,到底斟了茶,又笑:“只我这里无甚好茶,委屈了你。”

方姓男子始终站着未坐,直待双手接过茶盏,方才笑道:“得先生清音,什么好茶都比不过的。”

道袍男子笑而不语,方姓男子亦自坐了,小心将茶盏搁下,面色重又沉凝起来:“这徐玠徐五郎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学生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我亦不明啊。”道袍男子悠然地道,视线投注于那纸页之上,面上浮起几许赞赏,低声道:“夫所谓智者,是其识之甚明,而无所不知者也。夫其识之甚明,而无所不知者,不可以多得也。”

他转眸望向对座之人,笑道:“此篇《好学近乎知》,可比那解元之文,强了百倍不止。”

《好学近乎知》,便是今年乡试之题,而在这道袍男子看来,徐玠此篇,却是比今年的案首更为出色。

“温公亦有此言。”方姓男子接语道,面上竟浮起一个苦笑:“梦祯先生还说,只要此子愿意,随时可拜入其门下。”

温梦祯,本朝大儒,虽不曾出仕,士林中之声名却是极佳,其门生多入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看起来,徐五郎虽不曾参加乡试,亦无由入仕,然此篇一出,却是将那些应试的学子都给盖了过去,竟引来温梦祯先生青眼。

也正因如此,方姓男子才会领上峰之命,登门造访。

此时他便又道:“先生也知,今年这位解元,乃是我家大人极看好的,明年两试,他的名次亦不会错,且此子家世亦不凡,若能将其背后的力量拉过来,则于大事有益。”

便在他语声之中,道袍男子微阖了眼,宽大的袍袖于竹风下轻轻晃动,似是闭目养神,也不知听见没有。

方姓男子见状,忙停下话头,垂首坐着,神情极为恭谨。

第217章 清贫(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17章清贫茶香渐沓,风色犹凉,曲廊下,翠竹筛下些许天光,因风而动,摇摆不定。

方姓男子悄然举首,见高墙之外,压着厚厚一层云,天色亦比方才更阴沉了些。

方姓男子悄然一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

如今的大齐,便如这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场大雨,只怕是免不了的了。

便在此时,道袍男子微阖的双眸,终是缓缓张开,淡然的语声亦随之响起:“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此事,先不提。”

方姓男子一怔,旋即便有些焦急起来,切切道:“学生请大人三思,此事若是按下了,不只我家大人不好交代,且余事亦难以进行。”

“无妨的。”道袍男子振了振衣袖,神情洒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家大人既然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放一放再说。”

歇一拍,忽尔转头,神光湛然的一双眼,向他身上扫了扫:“若你家大人执意不肯,我看,你这个门客,也可以不必再做了。”

方姓男子霍然色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道袍男子收回视线,平凡的脸上再无表情,信手端起了茶盏。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方姓男子见状,纵有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留,只得起身行了一礼,心事重重地去了。

小院重又恢复了安静。

道袍男子却也不曾回屋,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饮茶,视线凝注于脚下地面,似在出神。

“啪嗒”,竹叶间忽地滑过一声轻响,几不可闻。然而,再数息后,“沙沙”之声渐密,曲栏杆外,已是漫天细雨。

道袍男子闭目听着。

小院雨声,听来亦似有一种韵律,阶前点滴,犹如清漏,叶底银毫,像是有谁在抛洒着细盐,檐下跳珠般“叮咚”连绵,便是琴弦拨弄的声音。

道袍男子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手指轻轻点向竹案,仿若应和着这造物的乐音,打起了拍了。

蓦地,一个穿葛衣、披青蓑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廊外。

“嚓啦啦”,乐韵倏然一乱,道袍男子睁开了眼睛。

“初影见过大人。”那叫初影的蓑衣男子立时单膝点地,执礼甚恭。

“哦,你来了,进来说话。”道袍男子神色如初,并未因这突然出现之人而有分毫讶色。

初影应了个是,拾级而上,蓑衣却不曾褪,雨水嘀嘀嗒嗒滚落,很快便湿了地面。

道袍男子却是不以为意,只向他身上扫一眼,和声道:“看来你是有收获了。”

“大人高见。”初影并未予以否认。

道袍男子一脸兴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初影叉手道:“启禀大人,属下查出了两卫前段日子的动向,正如大人所料,他们确实在二条胡同调派了大批人手。不过,现下人手已经撤回来了。”

“唔,周氏产子,想必便在彼处。”道袍男子淡声道,竟是直称当今皇后娘娘为周氏,堪称大不敬。

初影闻言,神态语气却无一丝异样,沉声道:“正如大人所言,属下打听到,那户人家上个月似有家眷产子,然一个月之后,突然就搬走了。而他们搬来的日子,与皇后前往行宫的日子前后只差了几日。”

“这就对上了。”道袍男子展袖道,其神色便如解决了一个小难题,似懒散、又似欣然。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缓缓在廊下踱起步来。

那步履声嵌入廊外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而他淡然的语声,亦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今看来,我没让你们硬查,还是对的。”

“属下惭愧。”初影躬身道:“庄上人手不齐,属下也没想到二条胡同竟是如此凶险,幸得大人提醒在前,属下等才不曾暴露。”

“罢了。”道袍男子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两卫本就难缠,敌强我弱,自是不可硬碰。不过……”

他忽地停下脚步,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宫里那个孩子,当真是周氏所出?”

初影立时道:“属下正要向大人禀报。因属下曾亲去二条胡同踩点,与两卫的人也算照过面,却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个疑点。”

言至此,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就在前天傍晚,属下在崇文坊青云巷撞见了两个熟人。这两人一个是在二条胡同卖瓜果的小贩,另一个是二条胡同某户人家打杂的老叟,属下曾见他晾晒衣物。而在青云巷中,他二人却成了要饭的乞丐。”

道袍男子淡淡地“唔”了一声,抬手轻抚朱漆廊柱,说道:“两卫。”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大人果然明见千里。”初影的语气中,有着难掩的钦佩。

道袍男子笑了笑,挥手道:“你接着往下说。想必那青云巷不简单。”

初影闻言,迟疑了片刻,蓦地单膝点地,叉手道:“大人恕罪。发现那两名探子后,属下本想入巷细查,只是,才走到巷口,便感觉到几道气息,每一道气息都很强大,属下不敢逗留,便佯做路过,退了回来。”

似是怕道袍男子不虞,他又飞快地道:“待人手齐备,属下会再去探一次的。”

“量力而行罢。”道袍男子温言道,神情间并无恼色,甚至还有几许欣然:“你能查到青云巷,功劳已半,剩下那一半,不急。”

他伸出手,接下几滴廊檐下的雨水,唇角微勾:“若我所料不错,真正的龙种,就在青云巷,皇城里的那个么……”

他摇摇头,拢袖收手,撩袍坐了下去,和声道:“你起来说话。”

初影依言起身。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清亮的眸子映着雨水和天光,湛然有神:“初影,你要记着,侠者,仁心大义也,俯仰日月、无愧天地,这世上没有人比你们更高贵。所以,往后你们不必跪我,只因你们与我一样,皆是要改变这世道的真勇士、真英雄,除天地外,无人受得起你们一跪。你可记下了。”

温润的语声,却是字字做金石声。

初影显然被这言语震住了,笔直立于原地,随后,身上青蓑簌簌响起,却原来是心情激汤之下,浑身战栗不息。

“坐吧,我还有事要问你呢。”道袍男子向他招了招手,神情温恰,似与旧友相谈。

初影站着未动,似是有些犹疑。

道袍男子也不催他,只安然视之,温和的视线带着缕缕暖意。

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初影的身形又开始颤动起来,好一会儿后,方才低应了一个是,提步上前,坐在了竹椅之上。

道袍男子满意一笑:“是真英雄,当不拘小节。”

一面说话,一面亲手斟了盏热茶,沿竹案推了过去:“虽非寒夜,这秋雨桂香、故友对坐,以茶当酒,当浮一大白。”

语毕,当先捧茶,一饮而尽,那举手投足,倒还真有几分尽饮杯中酒的豪气。

初影显是被他感动了,虽不曾言,喉头却是“格格”数响,一息后,亦将盏中茶水饮尽,复又以袖抹去嘴角茶渍,赞了句“好茶”。

却是不复之前拘谨,亦如对方一样豪爽起来。

道袍男子拊掌笑道:“如此才好。”

说着又替二人斟满了茶,示意初影慢饮,他这厢便浅啜了一口,徐徐问道:“池州府铜陵县汤家那个孩子,如今可好?”

初影一愣,旋即似是想起什么,恭声道:“回大人,铜陵县并无异动,那一家人在属下等严密监视之下,连汤家倒台都不知道。”

道袍男子点了点头,轻轻转动着手中茶盏,眉眼被温热的茶烟拢着,有些看不清。

“杀了吧。”

很清润的语声,与方才论及英雄大义之时的语气,如出一辄。

初影再度一怔。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沉声道:“是,属下这就去……”

“只杀知情者并那汤小公子便是。”道袍男子打断了他,语中含着一丝悲悯:“不知者,自是无罪,便不必多杀无辜了。”

初影没说话。

然而,他的坐姿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着,方才的豪爽,已然被恭谨所取代。

再过一息,他无声地站了起来,退回原处,仍如方才那般束手躬立。

不,应该说,现在的他,比前一刻更加恭谨了。

道袍男子似是没瞧见,只凝目打量着茶盏,许久之后,忽地清醒了过来,扫了初影一眼,目中有着几缕讶然:“你还在?”

“属下领命。属下告退。”初影立时叉手说道,退行数步,直至阶下,方才一个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道袍男子拂了拂衣袖,置盏于案,旋即顾视四周,眉头微蹙。

“尘清。”他唤了一声。

“来了。”院外响起稚子应和,辅以“啪嗒”足音,不消多时,那总角小厮便走了进来,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两只茶盏扔了罢。”道袍男子指向案上两盏,眉目一派温润。

那叫尘清的小厮探头瞧了瞧,小嘴巴便鼓了起来,嘟囔道:“这虽是粗瓷的,不值两个钱,可那也是钱呀,大人的口俸又不高,偏是忒爱个干净。”

他一面收着茶盏,一面嘀咕个没完,显是对自个儿的主子全无惧意。

道袍男子竟也不以为忤,望他两眼,忽地摇头失笑,探手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青帕,递了过去:“快擦一擦罢。”

尘清呆得一刹,忽地醒过神来,忙向唇角一抹,却抹下了半掌黑红,那焦香混和着甜香涌入鼻端,正是烤红薯的味道。

他一下子小脸儿涨红,知晓偷嘴露了馅,看着那帕子却并不敢接,喏喏地道:“奴才……奴才……”

见他小脑袋快埋到胸前了,道袍男子不由忍俊不禁,将帕子再往前递了递,温声道:“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什么,快擦净,莫叫姜伯瞧见。”

一听姜伯二字,尘清立时脖子一缩,飞快接过帕子向嘴边乱擦着,口中不住央求:“大人,大人,您可千万别告诉姜伯奴才吃了红薯,奴才最怕他唠叨了。”

“现下你倒知道怕了。”道袍男子摇摇头,神情十分宽纵。

说话间,尘清已然擦净了嘴,顺手便将那帕子塞进袖笼,涎着脸笑道:“大人这帕子肯定也不会再用了,便赏给奴才吧,奴才不像那大人那么爱干净。”

道袍男子闻言,似颇无奈,隔空向他额头点了点:“你这小子,也就姜伯能治你。”

尘清“嘿嘿”一乐,快手快脚将案上茶盏收起,沿游廊而出,正要去拿廊下倒放的油伞,忽见一白发老叟自院外而来。

他登时大骇,抓起伞“哧溜”一下便蹿了出去,须臾不见踪影,反吓得那白发老叟险些没扔了伞,待瞧见是尘清,不由喝道:“院内不许乱跑。”

只可惜,尘清早就跑远了,自是听不到他的喝止。

道袍男子自亦瞧见了来人,便笑着劝道:“姜伯,算了罢,尘清还小,规矩要慢慢学。”又问:“可是有事。”

那姜伯闻言,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在阶前立下,愁道:“大人,家里没米了。”

“又没了?”道袍男子似颇讶然:“前几日不是才当了几套夏衣么?银钱花尽了?”

姜伯愁色愈浓:“大人,您忘了从当铺回来的路上,您就买了三部书么?这就花去了一多半儿。前两日,大人又去了朱家一趟,给那朱太太留了些钱,又花了好些。剩下的钱,也只够买三升糙米,哪里够吃?”

他唉声叹气地,虽并不曾抱怨什么,可是,始终安之若素的道袍男子闻言,竟自窘迫起来,语中亦没了方才的从容:“这个……这个……我一时却是忘了。”

语罢,转过头似是不敢再看姜伯,飞快地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写一幅字,劳姜伯明日拿去换些米粮。”

话音未落,便掀帘进了屋,那身形,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姜伯立在雨地里,看向那兀自晃动的布帘,目中既有欣慰,又有心疼。

“刷啦啦”,竹叶摇下细雨,这清贫的小院中,似有清香萦绕,久久不去。

第218章 寒雨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18章寒雨小雪过后,玉京城难得地不见雪色,唯连绵阴雨,鲜少放晴,那天气亦是湿冷湿冷地,衣裳总也不干,只得放在熏笼上烘着。

这般时日,晨起无疑是件痛苦之事,那温暖的被窝像是有着无穷魔力,引得人沉陷其中。

然而,在这偌大的皇城中,除了那些个无事的贵主外,包括建昭帝在内,都不得免去这黎明即起之伤,更遑论红药这样的婢仆了。

这一日,天依旧阴沉沉地,红药挣扎着起了身,穿戴完毕,便去屋角看炭盆。

盆中炭火早已熄了大半,炭灰间只偶尔闪烁出几星红光,那暖意微弱得几如不在。

她从炉边提起一只铁水壶,拿手试了试。

冰凉。

她叹了口气,转首看向窗外。

寒风呼号,低咽的风声自窗眼儿里透进来,几树枯枝映于惨白的窗纸,打摆子似地乱晃。

红药立时打消了去窗下风炉烧水的念头。

将就着以冷水洗漱完毕,红药手脸皆麻,牙齿也几乎被冻掉,脑子倒是清醒了些,却是那冷水激的。

草草收拾妥当,她便在厚棉衣并厚棉裙外,又套上了一件宫制棉斗篷,戴上棉手套、棉耳帽,全副武装,这才深深吐纳了数息,鼓足勇气,拉开了屋门。

“呼啦啦”,门扇才一开启,棉帘子立时飞上了半空,冰冷的雨点裹着寒风,直扑在红药的脸上,险些没将她刮个趔趄。

她连忙伸手一抓,扯住了帘子的半个边角。因戴着手套,手指变得格外笨拙,几经与大风的角逐,方勉强将之固定于铁钩,复又反身拉住门环,再经一番与自然伟力之较劲,才终是将门也给关严了。

便只这片刻功夫,红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尽被寒风吹透,连血液都似是结了冰。

“砰”,身畔传来熟悉的关门声,红药一转首,便瞧见了一张僵硬的笑脸。

“今儿里好找啊。”红菱打了个招呼,嘴却是冻得不听使唤,发音十分古怪,生生把“今儿你好早”给说得不伦不类地。

红药倒也没去挑她的眼。

事实上,她脸上的笑也不比红菱好多少,颊边肌肉完全不受控制,只得稍稍点头,权作回答,亦是变相地护住了腔子里那一口热气。

雨下得并不大,却极紧密,两个红字辈不约而同地转身,望着廓外飘摇的风雨发呆。

北风猎猎,将雨幕吹得东倒西歪,根本不能维持一个固定的姿态。

“打……不了闪。”秉持惯来的温柔性子,红菱此时又开了口,发音仍旧很古怪。

红药“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风太大,打不了伞,这便是红菱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苦笑,旋即反身拉开了屋门。

再经一番与北风的搏斗,她们才总算拿出了蓑衣,各自披好,穿过阴雨和寒风,相携着去往正殿。

“怎么这样迟?”才一踏上正殿的石阶,尚未感受到那殿中的如春暖意,迎头便是一声冷喝。

红药忙停步抬首,便见吴嬷嬷身被素锦斗篷、手捧黄铜手炉,正高高端立于阶前,白净的脸上,有着一抹自然的红晕。

那是在温暖的室内才会有的健康面色,而非红药与红菱这般,冻得唇青面白、状若女鬼。

“肥……肥嬷嬷……”红菱艰难地开了口。

而后,那张本就冻僵了的脸,便在吴嬷嬷刀子般的视线中,“咔”地一声冻结。

饶是冷得手脚都麻了,红药依旧憋不住想笑。

肥嬷嬷。

红菱这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叫什么不好,非要叫肥嬷嬷?但凡是个女人,就一定容不下被人这样叫。

吴嬷嬷这会只怕生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红菱亦自悔失言,脸白得不能再白,却也很聪明地没再以言语补救。

开玩笑,舌头都冻得不会说人话了,万一再说出点儿什么不妥的来,岂非火上浇油?

于是,她弯了弯咔嚓作响的膝盖,“叭”地一下,痛快地跪在了雨地里。

红药只得也跟着往下跪,心里不由大骂红菱个死害人精。

好在,吴嬷嬷似是心情尚好,只冷冷看了她们一眼,便施恩似地一挥手:“罢了,进来。”

两个人如闻纶音,连滚带爬地起了身,顶着能将人刮倒的大风,终是入得正殿。

方一转过八扇黄花梨缂丝围屏,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还杂着几许幽幽梅香。

红药只觉终是活了过来,一旁的红菱亦缓下了脸色。

二人于屏风后褪下斗篷并蓑衣,放去规定的位置,这才在吴嬷嬷的注视下,转过了屏风。

屏风之后,是数重锦帷,华美的湖蓝色蜀锦上,绣着折枝梅的花样儿,自梁顶直拖至地面,挡去了最后一丝寒意。

“快些,别磨蹭了。”吴嬷嬷催了一句,当先走了进去。

三公主并不在殿中,只两个小宫人正拿布巾揩拭桌案,红药与红菱进殿后,便也去一旁拿来箕帚并清水,开始了一天的洒扫。

今日的差事算是极轻省了,只需打扫室内即可,而室外的廊柱、栏杆并地面,则是隔一日扫一次。

此乃太后娘娘亲口安排的,明面儿上自是体恤这些下人,然红药听到的另一种说辞是,太后娘娘是在给小皇子积福。

据余喜穗说,皇帝陛下以皇后并太后的名义,在城外起了几座大粥棚,专为那些流落街头的乞丐施粥,又盖了些临时的茅草屋供他们过冬,凡五十以上、十岁以下的贫弱老幼,还能领到棉衣和棉鞋。

除此之外,皇帝还派出好几支队伍,远赴辽北、西塞、南疆等地,施以“送温暖、送爱心活动”。而那些队伍之中,无一例外地,都带上了红薯的种子。

这到底是积福,还是另有因由,余喜穗说不清,红药却是知晓的。

因为,徐玠一手创办起来的“梅氏商社”,亦在其中。

红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徐玠去辽北了。

他要将红薯的种子与种植技术,带去那个他两世里念念不忘之处,更紧要的是,他要借此机会,摸清辽北的军情、商情与民情。

第219章 来客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19章来客红药用力刮着手里的笤帚,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塌。

徐玠走了。

好吃的没了。

话本子也没了。

难受。

虽她亦知晓,徐玠此行乃是大事,若此事得成,则他这些时的布局,便能看出成效。

为此,徐玠还特地让李九牛带来一封很长的信,信里说了,明年上元节时,他才得重返京城。

而返京后,他便要着手士林之事,以诗言志、以文立身,再辅以词章雅调,将前世落于徐肃并徐婉贞身上的才名,尽拢于己身,力求于二十五岁之前,开宗立派。

男儿有此大志,红药自为他高兴。

可是吧,高兴之余,还是难受。

没有话本子的冬天,可怎么熬?

前世时,每逢寒冬腊月,她最喜拥衾读书,一旁的炭盆毕剥作响,球球便卧在她手边,再有两样茶点零嘴儿,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可是,这个冬天,她显是一样也得不着了。

徐玠此去匆促,一个字的话本子都没留,吃食就更不可能留了,唯赠了几小罐牙粉并茶叶,一个寡、一个淡,无滋无味

红药再度无声一叹。

她的心便如这天气,死气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启禀殿下,大殿下和二殿下来了,鸾驾才过院门。”殿外忽地响起清脆的通传声,打断了红药的胡思乱想。

她凝了凝神,低头做专心扫地状,却悄悄自眼睫下往外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通传声响起的那一瞬,吴嬷嬷的脸便沉了下去,仿似来人乃不速之客,而她,则是被扰了清静的主人。

然而,一息之后,她的脸上便又堆满了笑,迭声道:“快去前头一迎,快去迎一迎,我去里头请三殿下。”

语声落地,眸光蓦地往旁一扫。

红药大惊,飞快垂眸。

吴嬷嬷一眼扫过,并未发觉她的异样,只拍了拍手:“都停下。”

众人俱皆停下活计,束手聆训。

“此处不用你们服侍,退下罢。”没有起伏的语声,纯然是主子吩咐下人的腔调。

此声一息,紧挨红药站着的红菱,便低低地呼了一口气。

红药立时察知,身形却是未动。

那一声吐息,压抑着强烈的郁结、愤懑与恼火,她甚至觉出了从红菱身上散发出的暴戾。

想必是着急了。

红药漫不经心地想着。

自来到哕鸾宫后,她们就没见过三公主。

一次都没有。

吴嬷嬷便如一堵墙,所有她认为有威胁之人,尽皆被拦在墙外。

或许,在她看来,那高墙之内,最好余三公主一人,便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及陛下,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红菱、红药,还愣着作甚?”吴嬷嬷的声音陡然炸响,音量比方才高了好些。

红药这才惊觉,她这一想心事,居然忘记领命,遂忙躬腰:“是,嬷嬷。”

一旁的红菱亦反应了过来,同声应是,便与红药退出了殿外。

匆匆在门边穿戴完毕,两个人便溜边儿跨出了门槛,正欲从游廊转出去,却不想,殿下们的鸾驾来得好快,居然已经到了眼前,刹那间,阶前廊外,跪了一地的人。

红药无法,也随众跪了下去。

她们是出来得晚了些,不曾躲过去,若是见着两位殿下就跑,那可是不敬之罪,依宫规是要吃板子的。

吴嬷嬷此时也牵着三公主走了出来,瞥眼瞧见红药二人,脚步一顿,目中戾气翻涌。

不知何故,她对这两个红字辈,犹为忌惮。

“嬷……嬷……”见她忽然不走了,三公主便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小脑袋还歪了歪,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不解。

吴嬷嬷当即换过笑脸,弯腰指向阶前正走下步辇的两位公主,柔声道:“殿下快瞧,两位殿下看您来了。”

说着便起身上前,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大殿下、见过二殿下。”

“免,嬷嬷起来说话。”大公主抬了抬手,一行一止,极是端雅。

她今年也才过十岁,身量比两个妹妹都高出了一截,身姿如亭荷、气度若白桦,虽年齿尚幼,却已颇有一国公主的风仪。

二公主此时亦笑道:“三妹妹出来了呢,哎呀呀,三妹妹变漂亮了。”

她今年未满十岁,生得秀眉杏眼,笑声有若银铃一般,瞧来很是活泼。

三公主被她夸了,似是有些羞涩,小脸儿微红,嚅动着嘴唇,好一会儿后,方才很慢很慢地道:“大皇姐……二皇姐……安。”

寥寥数字,却像是花了她好大的力气,一语才罢,她便大口地喘息起来,额角迸出几粒细汗。

大公主见状,忙柔声道:“三妹妹也安。咱们快点进去好不好,外头好冷呢。”

说话间,已然徐步踏上石阶,笑吟吟地牵起了她的小手。

二公主落后她数步,口中亦自笑道:“是呀是呀,今天正好休沐,又下雨,也没地方可去,咱们一会儿赶围棋好不好?”

吴嬷嬷此时亦起了身,赶前几步,与大公主一左一右牵着三公主,笑语道:“两位殿下一来,这哕鸾殿就像开了春儿一样,百花都要笑了。”

这话说得讨巧,两位公主齐齐娇笑起来。三公主虽一直不语,可一张小脸却灿烂极了,还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显是欢喜得紧。

一行人便说笑着踏上了白玉阶,径往正殿而去。

因她们是背对着红药的,红药便乍着胆子,偷偷抬眼去瞧。

当此际,落在最后的二公主,正自行过红药并红菱的身边,那华丽的鹅黄锦裙,自红药身侧缓缓滑过。

也就在这个当儿,红药眼尾余光忽地瞥见,阶下跪着的那一溜宫人中,有一个人的衣袖,似是动了动。

她微有些讶然,正欲再看,耳畔忽地传来“嗤”地一响。

那声音极轻,混在风雨声中,几不可闻,若非红药离得近,且又提前察知那一丝异样,只怕还听不见。

随后,她便听见了一声惊呼。

“哎呀!”

那是二公主的声音。

几乎就在惊呼声响起的同时,她身子一歪,不受控制地向旁便倒。

第220章 立功(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0章立功红药懵了。

她瞪着眼、张着嘴,眼瞧着二公主向着自己的方向栽倒,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超出了她的反应。

她原先只是想要瞧清阶下那个行动异常的宫人,可下一息,她身侧便多出了一具逐渐放大、且无比尊贵的肉身。

红药例来便转得不够快的的脑瓜子,登时停滞。

依照本意,宫人才是她关注的重点,联想到三公主前世诡异的死因,她甚至觉着,此宫人之存在,与三公主身故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然而,前世今生那段漫长的、令人难忘的宫中岁月,却令她的身体早便生出一种本能,那种救主、护主、侍主如天的念头,深入骨髓,无法磨灭。

而在此等心绪下,二公主的安危,占了绝对上风。

于是,红药整个人的状态,便是——呆若木鸡。

“殿下小心!”

蓦地,耳畔炸起一道尖厉的声浪,红药陡然醒转,尚未及动作,腰带便被人大力一扯。

猝不及防下,红药直被扯得向后滑开数迟,险些滚落阶下,幸得伸手拉住廊柱,方才停稳。

旋即她便瞧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合身地扑了过来。

刹那间,一切都仿佛变得极慢,红药瞧见了红菱赤红的两眼,以及她扑上前横躺于地的那一跃,再一眨眼,二公主的身体,便重重落在了红菱的身上。

“砰”,仿似过了许久,那重物落地之声,方才撞入耳鼓。

倒地的红菱立时皱眉,发出一声响亮的闷哼。

院中有一瞬的死寂。

细雨飘飞,北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好些人的衣鬓之上,坠着晶莹的水滴。

再一息,场中方爆发出女子的尖叫。

“殿下!殿下!”

“二殿下摔倒了!”

“快救殿下!”

惊叫声与脚步声此起彼伏,许许多多的身影飞跑而至,并不宽敞的台阶上,很快便塞满了穿各色宫衣的婢仆,红药迅速被挤去了一边。

二公主摔倒,这是多大的事,众宫人直吓得魂飞魄散,忙忙将她扶起,几名管事嬷嬷急切询问她的情形,更有掸衣的、拭汗的、擦鞋的,直将阶前围得密不透风。

至于地上的红菱,暂且无人顾及。

红药揉着腰,暗骂了一声晦气。

红菱这是豁出去了,这也就罢了,她顾红药怎么就这么倒霉,被人作了筏子。

略略平定了一下心神,红药架不下心下好奇,踮脚往人缝里里瞧。

人群中,红菱正直挺挺地躺着,面色惨白、眉心紧蹙,模样有点儿惨。

红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这算是舍命救主了。

虽则救的并非自个儿的主子,然三公主必定欢喜。

这却是因为,三公主与二公主更亲近些,而大公主因是长姐,偶尔会摆出姐姐的款儿来,管教两个妹妹,三公主对她却是有些敬畏的,不似二公主,活泼爱笑、古怪精灵,能与三公主玩到一块儿。

红菱这是熬出头了。

心下思忖着,红药朝后退了几步,远远避开人群,佯作整理衣物,视线飞快扫过阶前那堆宫人。

瞧不见了。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纵使宫规再严,那群宫人也已乱了套,方才那古怪宫人所在的位置,此时是空着的。

一眼扫罢,红药便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生恐被对方看出端倪。

做出躬身肃立的模样,红药开始反复思忖方才的变故。

随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猫腻!

有大猫腻!

细细想来,方才那阵动静,分明有着一条清晰的“时间动线”。

嗯,这个词儿也是从徐玠那里听来的。

这条时间动线,以某个宫人诡异之举为起始点,依次为:奇异的轻响、二公主莫名摔倒、红菱舍身护主。

何其凑巧?

走得好好的二公主,毫无征兆地突然便摔倒了,且其摔倒之处,好死不死,正在红菱左近。

再仔细回思此前种种,红药终是后知后觉地记起,方才行出正殿时,红菱似是几次试图走去外侧,只红药始终快她半步,她才未得逞。

如今再看,红菱仿佛是提前知道,二公主必有一摔。

这也太像话本子写的那些设局了吧?

红药记得,有一本话本子里便曾写过类似的剧情,书中两位贵女相争,其中一人带了会武技的女仆,这女仆投石击中另一贵女,致其摔倒落水,湿身于众,坏掉了名声。

而片刻前的那一角衣袖、一声轻“嗤”,不正与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么?

一念及此,红药的冷汗便“刷”地淌了下来。

哕鸾宫中,竟藏着一个会武的宫人?

哎呀,忽然有点儿慌,怎么办?

红药举袖拭了拭汗。

据说,武者感知远强于普通人,一点动静便能被其察知。

那是否表明,自己此前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眼中?

一瞬间,红药直是白了脸,冷汗披了满身,所幸低着头,并无人发现。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这女武者与红菱合伙设局,以“救主之功”,谋求晋升之机,且眼下看来,她们已经成功了。

阻止么?

这似乎是必须的。

可是,急切之间,红药的脑瓜子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再者说,以她洒扫宫人的身份,纵使想出了办法,亦很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这她可不乐意。

竭力抑下狂跳的心,红药又转身向阶下扫了一眼。

此时,几名绿衣女官正执着油伞,肃立于阶下,将那群混乱的宫人给约束住了。

红药飞快瞄了瞄方才那古怪宫人的位置。

还是空的。

此时,宫人们被女官被分成了三部分,分属哕鸾、喈凤、仁寿三所宫殿。

见此情形,红药忽地心头微动。

她此前好像漏算了一点。

若是这会武的宫人就在哕鸾宫,则红菱来此,实属多此一举。

就凭方才那人露的那一手,对付一个三公主,最多再加个吴嬷嬷,无论投毒、击杀或制造意外,都是足够的了,有无红菱,关系不大。

因为,只要三公主一死,阖宫之人皆会殉葬,绝不可能有生还之人。

既是必死之局,那宫人只消搭上她自己的命便能成事,又何苦再多饶上一个红菱?

这也太不划算了。

莫非……

红药骤然想起了一个可能

这个女武者,莫非不是哕鸾宫的?

很有可能。

红药很快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么,这女武者又会是哪里的呢?

喈凤宫?还是仁寿宫?

红药的脑瓜子开始糊了。

脑壳疼。

那并非意念中的那种疼,而是真正的脑袋刺痛,红药不由抬起手,向太阳穴处用力地按了按,

“红药,傻站着作甚?”淡然的语声蓦地响起,令她瞬间醒过了神。

她一抬头,便见台矶之上,再无闲人,三位公主想是早便进了正殿,唯有吴嬷嬷立于门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红药忙躬身:“嬷嬷恕罪。”

吴嬷嬷点了点头,盯着她瞧了片刻,平素冷淡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个极亲切的笑:“得了,你也受了惊。方才那一下可摔疼了?无事罢?”

态度竟是前所未有地柔和。

红药心头微凛,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细声道:“嬷嬷折煞我了,我无事的……”

言至此,忽地福至心灵,自然而又飞快地说道:“就是方才腰扭了一下,有点不舒服。”

说着还向腰间捶了捶。

吴嬷嬷仿佛早就在等这句话,立时点头道:“我瞧着你这脸色不大好呢,原来如此。”

语毕,信手朝她一点:“进来说话。”

红药忙应是,心下却不是不吃惊的。。

吴嬷嬷的反击也来得太快了些。

然再一细想,有她出面也好,红药也不必干着急了。

随吴嬷嬷重回正殿,红药便瞧见,东窗之前,多出了一只大花斛,斛中一枝蜡梅开得正艳,满殿寒香。

“去后头站着。”吴嬷嬷低声吩咐一句,便笑着上前给诸公主见礼。

几位公主皆向她问好,并无人瞧见角落里多出的小宫女,待礼毕,她们便又说起话来。

借着梁柱遮掩,红药偷眼观瞧,见二公主毫发无伤,连片衣角都没刮坏,大公主与三公主亦是神色如常,三人的宝座之下,则立着红菱并一个中年宫人。

红菱是被扶进来的。

她倒也想自己走,惜乎方才那一扑,她是结结实实撞在了石头地上,浑身上下到处疼,肩膀犹甚。

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把红药给拉得滑开去,换作平常,她绝没这样的力道。

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两下肩膀,红菱心底轻叹了一声。

她并不想害红药。

方才出殿时,她一直想走在外口,却不得成,若再多给她几息就好了。

她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不忍。

也不知红药有没有伤着哪里。

她委实是不得已。

那吴嬷嬷防她就像防贼,纵使她无数次示好、示弱,暗示对方自己不会取代于她,对方却毫不领情,反倒变本加厉,想要把她踢出去。

若非陈长生提醒,又帮她想了这个法子,红菱自忖是越不过吴嬷嬷这座大山的。

幸运的是,今日之事,终是成了。

红菱强打精神,注意聆听着上座的声音。

“二皇妹果然无事么?”大公主的声音里含着担忧。

二公主脆声笑道:“皇姐姐都问好几回了,我好好儿的呢,一点儿都没碰着,方才嬷嬷也瞧过啦。”

“二皇姐……乖乖的……”三公主软糯的语声紧随其后,虽说得很慢,关切之情却是满溢。

“皇妹妹别担心,我好着呢。”面对她时,二公主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语毕,稍稍一顿,清脆的语声便直入红菱耳畔:“便是你救了本宫么?”

红菱立时精神一振。

终于问到她了。

“上前回话罢。”立在她身旁的中年宫人轻轻推了她一把。

这是二公主的教养嬷嬷,姓夏。

因救下了二公主,夏嬷嬷似是对她印象不错,语中含着笑,神情间亦大有嘉许之意。

红菱忙轻声谢过,旋即上前屈膝:“回二殿下的话,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儿,还是二殿下洪福齐天、诸神佛保佑,便是没有奴婢,二殿下也不会有事的。”

说罢,红菱半低着头,以最为恭谨规矩的姿态,等待着二公主的回应。

然而,除了两道明显来自于吴嬷嬷的冰冷眼风,并一声二公主发出的轻笑,殿中一片寂静。

红菱等了一会儿,回答她的,却仍旧只有安静。

她渐渐有点慌神。

这与她设想的很不一样。

亦与陈长生交代她的,大为不同。

按理说,她的回答无懈可击,理应得到几位公主的赞赏。可是,这诡异的安静,却让她心里没了底。

仿似过了一世那样漫长,二公主的语声,方才姗姗来迟:“本宫觉着,你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假呢?”

话音落地,红菱“噗嗵”一声便跪了下去,两手伏地、额头已然见汗。

这回答大出她所料。

此刻,二公主杏眸微张,看向红菱的视线中,只有三分好奇,余下七分,却是不虞:“方才,分明是本宫险些摔倒,亦分明是你舍身相救,你却拿这种漂亮话搪塞于本宫,可是有点无趣呢。”

红菱手心都潮了。

她再没想到,看似活泼娇俏、只知玩乐的二公主,竟是一针见血,其辞锋之利,哪里像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

便是大人,也没她这样的眼光与口齿。

“夏嬷嬷,你说是不是呢?”二公主的语声又娇又脆,就像是在撒娇。

夏嬷嬷早便知晓这位公主不好糊弄,此时便陪笑道:“殿下说的是。”

停了停,见二公主面色倒还好,便柔声相劝:“殿下也莫要怪这小丫头不会说话了,她一个洒扫粗使末等杂役,见了殿下这般的天人,自是方寸大失,能说上句整话就不错啦。殿下大人大量,饶她一遭儿罢。”

无论如何,红菱到底挡了件祸事,这夏嬷嬷也并非知恩不报之人,便帮她说了两句话。

自然,这话也就到此为止,若二公主仍旧不喜,那就红菱就只能认个倒霉了。

第221章 争执(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1章争执“本宫也没说要计较呀?”二公主掩唇笑了起来,水汪汪的一双杏眼,将红菱由下到下打量了一遍,娇声道:“你……”

一字说罢,忽地想起还不知红菱姓名,又问旁边的吴嬷嬷:“吴嬷嬷,她叫什么名儿呢?”

“回二殿下,这丫头叫孙红菱。”吴嬷嬷立时回道,旋即伸手向人后一指,状似不经意地道:“这红菱和那边那个叫顾红药的,方才都在殿下旁边,奴婢怕殿下要问话,便把红药也带来了。”

“哦,本宫记起来了。”二公主将手指向额角轻轻一点,似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真个有傻乎乎的小姑娘在旁边儿呢,本宫摔下去的时候,那孩子都吓傻了,若不是这个红菱拉了她一把,本宫就该拿她当个肉垫儿了。”

她笑得全无心机,红菱扶地的手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这位二殿下,着实精明得过分。

这才十岁不到,便已经如此厉害,长大了还得了?

不过,再一转念,红菱便又觉出些许释然。

据陈长生透来的消息,三位殿下虽皆很得太后娘娘的宠爱,但相比较而言,大公主与三公主更得宠些,二公主就差了几分。

看起来,她这过于精明的性子,便是因由了。

在聪明人的面前,笨一点的,才更讨喜。

便如红菱方才那滴水不漏的回答,在聪明的二公主看来,便是卖弄、是滑头,自是令她不喜,遂不留情面地出言点破。

飞快想明此节,红菱立时改变策略,伏地颤声道道:“二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只想着在殿下面前好生展个才,又怕说的不好惹殿下不喜,便不曾说心里话。二殿下一眼就瞧出来了,奴婢请二殿下恕奴婢不实之罪。”

一口说到此处,她用力喘息了几下,似是在聚集勇气,旋即下定决心似地道:“殿下一点儿没说错,奴婢就是……就是想拿下这个功劳,往上再走一步,出人头地。这洒扫的活计,奴婢……奴婢总觉得没多大出息,奴婢想进内殿当差。”

这几乎便是挑明了她想要近身服侍三公主。

“哎呀呀,这不就是了么?早说不就得了?”二公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两弯月牙儿,眉间却无不喜,反倒有几分欣然:

“本宫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呀,心思可多着呢,偏又爱装个光明正大,一个个瞧着公忠体国地,那肝脑涂地之下,不还是前程、权势和银钱这些个俗物么?”

她摇头晃脑地起来,似是颇为感慨:“俗又有何不可?本宫就喜欢玩儿,就喜欢看闲书、听闲事、说闲话,本宫哪,实则也是个俗人……”

“二皇妹。”许久不曾出声的大公主,此时终是开了口,沉肃的语声,瞬间截断了二公主余下之言。

与三公主一样,二公主对大公主亦颇敬畏,此时便收住话头,向她撒起娇来:“皇姐姐也别恼嘛,人家就是觉着这些人好玩么,就像那肥皂泡泡似地,瞧着花团锦簇,实则一点就破,里头不过是空,小妹就想着戳来玩玩儿。”

“二皇妹,莫要再说了。若不然,那本书我可就要收回了。”大公主肃声道,语气亦颇威严。

此言一出,二公主便像是被人击中软肋,立时开口讨饶:“好嘛好嘛,我不说啦,皇姐姐莫恼,还书的日子还没到呢,再容小妹多瞧两日。”

大公主并未言声,只向她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二公主见了,果然不再述及前言,只转向红菱道,笑道:“好啦,虽则你没说实话,不过么,这一片向上之心却是不错的,且方才也多亏有了你,才没叫本宫摔着。这样吧,我让三妹妹给你提个等,允你近前服侍,可好?”

却是一口应下了红菱所求。

自然,这征询的语气,亦非当真要问红菱的意思,不过是上位者的一种态度罢了。

红菱自知其理,且二公主之承诺,也正合她的期待,遂一脸惊喜地道:“奴婢谢二殿下,奴婢谢大殿下,奴婢谢三殿下。”

高声谢恩的同时,她已是重重叩首,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

“皇妹妹,姐姐替你做了主,可使得呢?”二公主未去理她,只柔声问了三公主一声。

三公主张了好半天的口,许是自知说话太慢,想了想,便笑弯了一双大眼睛,乖巧地冲着二公主点头。

这便是同意了。

二公主素来与她要好,早知她不会拒绝,此时便又笑道:“那二姐姐再替你赏个人,也给她一份前程,可使得?”

“嗯。”三公主仍旧不说话,颊边酒窝忽现,再度用力点着小脑袋。

看得出,她与二公主的亲近,亦是发自真心的。

二公主探手摸摸她细软的发顶,柔声道:“谢谢皇妹妹啦,皇妹妹真好。”

三公主笑得更加灿烂了。

二公主捏捏她的小脸,便转向梁柱的方向张了张,弯眸道:“顾红药,近前来。”

吴嬷嬷闻言,双唇抿了抿,垂眸不语。

她便是算准了二公主的性子,这才特意将红药推出来的。

红菱是结结实实立了功,这谁也抹不去,而以吴嬷嬷对她的了解,自是猜得到对方想要什么。

于是,她便想出了这“借力打力”之法,将红药拉入战团。

这两个她都不喜,索性便凑在一处,收拾起来也方便。

再者说,有她二人在前,太后娘娘想必也不会总盯着这里了。

吴嬷嬷的面色阴沉了下去。

太后娘娘许是已经瞧出了什么,若再不做个样子出来,吃亏的还是自个儿,倒不如退上几步,让这两个斗一斗。

至于三公主么……

吴嬷嬷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讥诮,旋即又转作得意。

就凭她与三公主的情份,莫说两个小丫头了,便是太后娘娘亲来了,也插不下手去。

可笑红菱,竟还做着被三殿下重用的美梦,简直不自量力。

便在她思忖间,红药已然越众而出,行至阶前,屈膝见礼。

“起罢,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二公主笑道。

从头至尾,她的面上无一时不在笑,而越是如此,红药便越是觉着,这位二公主不好惹。

她恭谨应了个是,微抬下巴,视线停落在宝座的扶手上。

“模样也还干净。”二公主品评似地道,挥了挥手:“你也算吃了点儿亏,本宫不喜欢欠谁的情,便赏你与红菱一样的前程。”

一锤定音。

红药自是感激涕零。

挺好的不是?

所谓因祸得福,吴嬷嬷一推、二公主一接,却也达成所愿,皆大欢喜。

交代完了这些,二公主便似是没了兴致,挥退了红药等人,只几个主子并掌事留在了正殿。

自这一日起,红药的洒扫差事,便此告一段落,吴嬷嬷将她与红菱分在了一个班,而两个人的第一桩差事,便是值宿。

也就是自彼时始,红药方才知晓,公主的日子,亦自艰难。

三公主睡得很晚。

一如前世传言。

每晚换班时,红药总能瞧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便伏在那张格外长大的书案前,埋头写着功课。

而那书案上堆积的纸页与书册,亦总是堆得高高地,从不见减少。

吴嬷嬷每晚相陪,夜夜不辍。

三公主写字时,她磨墨裁纸、洗濯笔研;三公主摆弄算筹时,她便剪烛捧灯、端茶送水。

而当三公主终于做完了功课,吴嬷嬷便会亲手为她洗漱换衣,服侍她上榻,轻轻哼着儿歌,哄她入睡,最后才睡在旁边的美人榻上。

每个晚上,这样的情形都在重复。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像是便拿浆糊粘起来的,时刻在一起,从不分开。

偶尔有那么几回,红药曾察觉到小小女孩投来的视线,怯怯地、软软地,像两羽带着期盼与好奇的轻鸿,小心翼翼地飘了过来。

而每当红药抬头回望,那轻鸿便会飞快躲开,留给她一个慌里慌张的背影,以及夸张而凌乱的纸张翻动声,似是在告诉旁人,本宫做功课呢,没走神儿。

数次之后,红药便被告知,每天晚一个时辰上差。

那个时辰,三公主通常已经睡下了。

“听说你最近总头晕,这一个时辰便由得你好生休息,休息好了再来值宿。”知会红药的,自然便是吴嬷嬷了。

她一脸地意味深长,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口中却发出轻轻的叹息:“你这孩子也是,何不早些告诉我,偏要自个儿强撑着,幸得红菱提了一嘴,我才知道你身子不爽利。”

她摇着头,看向红药的视线中,破天荒地带上了怜惜:“咱们也算一处当差,往后有话你直管说,莫要生份了才好。我还指望着你们两个长长久久地陪着殿下呢。”

言下之意,红菱乃小人,而红药若是将她算计走,则有可能成为三公主的亲信。

红药闻言,喏喏应是,硬是不接她的话茬。

傻子才上当呢。

如此明显的挑唆,她再笨也瞧得出来。

更何况,无论她言语与否,只要一转脸,吴嬷嬷便能再编出一番话来,去挑拨红菱。

既是如此,红药便也懒得废唇舌了,爱什么是什么吧。

浃旬后的大雪节气,眼见得红药与红菱一个装傻、一个充楞,不仅没斗起来,竟还颇为交好,气恨不已的吴嬷嬷便再生一计,将余喜穗又给提拔进了内殿。

短暂的平静日子,自此被打乱。

余喜穗远不及红药与红菱沉得住气。

自进入内殿后,她便想尽一切办法往三公主跟前凑,而哕鸾宫的平衡,亦从此一去不复返。

这一日,又是寒雨连天,掌灯时分,红药便按着时辰点,前往内殿上差。

尚未进殿门,便闻里头传来轻微的争执之声。

“殿下分明累了,嬷嬷不如让殿下歇一歇可好?您瞧,殿下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呢。”这是余喜穗的声音,又脆又亮,语气却还是客气的。

吴嬷嬷的语声紧接着便响了起来:

“殿下,您这张大字都写了一多半儿了,何不写完了再歇着?那学问书里不也说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殿下乃堂堂公主,自不能与那些下等人同流合污。再者说,殿下金枝玉叶,自然有神明护体,些许劳累算得什么?可别学那些贱庶之流,半途而废。”

温柔中带着坚持的语声,并未直接回应余喜穗,然字字句句,都在骂她。

不带脏字,且,居高临下。

听至此处,红药叹一声,转身便走。

阎王打架,她还是躲远些为妙。

寝殿中,余喜穗捧着一盅温热的牛乳,直气得面色铁青,两手都在打颤。

下等人?

贱庶之流?

你吴嬷嬷不也是?

难不成你还就高人一等了?

“夺”,牛乳盅轻轻搁在案上,余喜穗敛眉而笑,语声微凉:“嬷嬷可知,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强人所难?”

她挑着眉毛,目色在烛火下变得极为幽深:“嬷嬷方才也说了,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便是太后娘娘亦是疼着宠着,何曾加过半句重话?嬷嬷莫非以为,手里拿着把金剪子,自个儿便也成了金身玉座了,啧啧,您也真敢想啊。”

吴嬷嬷闻言,当即沉下了脸。

余喜穗却是夷然不惧,冷冷地回视于她。

吴嬷嬷的好日子,已经快要到头了。

自近身服侍三公主之后,她便得了吕尚宫指点,约略知道了太后娘娘的想法,底气自是足得很。

吴嬷嬷虽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胆子,却也知晓,这话不好接,心念转了转,蓦地转身,“噗嗵”一声,跪在了三公主脚下。

自她与余喜穗争执,三公主的面色便有些惶惶,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

此际她忽一转身,三公主一时不防,脚下一个踉跄,竟是一跤坐倒,额头正磕在案角。

刹那间,鲜血披了她半张脸。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似是并不觉得疼,小手一伸,又紧紧拉住了吴嬷嬷的衣袖。

余喜穗大骇,忙上前欲扶,三公主却一下子甩开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缓慢而迟滞:“嬷嬷……欢欢……不累,欢欢……写大字……”

语声未落,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

第222章 处置(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2章处置“豁啷”一声闷响,仁寿宫偏殿的毡地上,一只粉彩茶盅应声滚落,盏中的参汤迅速浸湿了大红的地毡,潮渍斑斑,似盛开了一地绛红的花。

一股微带苦涩的药香,缓缓在殿中弥漫开去。

“你们是怎么当的差?”太后娘娘定定望向阶前跪着的两个人。

自三公主被送进仁寿宫,余喜穗和吴嬷嬷便被押至此处,听候发落。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容易问出。毕竟,彼时内殿中并非只她两个,尚还有几名小宫人在外听用,且那阵动静也确实不小,就连喈凤宫也被惊动了,还使了人来问。

太后娘娘心疼两位公主,怕她们小孩子家胆气弱,经不起这些惊吓,遂只说无事,将两位公主安抚住了。

至于受伤的三公主,此时正由柳娘子亲自诊治,太后娘娘这才抽出空来,亲自问话。

“怎么?这时候就不说话了?方才不还在三丫头跟前大呼小叫的么?到了本宫面前就哑了?”太后娘娘再度开了口。

声音并不算高,神情亦淡然,然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冷得瘆人。

余喜穗的后心早便被不知第几身的汗水浸透,扶地的两手亦酸软难当,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浑身哆嗦着,几度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相较而言,吴嬷嬷情形稍好,唯面色异常地苍白,此时正端正地跪着,亦是一言不发。

“吴喜莺,本宫是在问你。”李太后的语声陡然拔高,沉冷的眸光直扫向吴嬷嬷。

吴喜莺,正是吴嬷嬷的名字。

吴嬷嬷在这声音中震了震,随后,面色变得愈发惨白,低垂的鼻尖触上冰冷的地面,语声低沉而又涩然:“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实是无颜……”

“啪”,一只茶盏蓦地飞来,重重砸上砖地,碎瓷四溅飞用,锋利的瓷片擦过的吴嬷嬷的面颊,留下了数道细细的血痕。

“呼啦啦”,满殿婢仆齐齐跪下,那“噗嗵”、“噗嗵”的膝盖落地之声,提醒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素来好脾气的太后娘娘,大为震怒。

“本宫不想听废话!尤其是你吴喜莺的废话!”李太后霍然起身,身后的落地大烛台火光晃动,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亦极大。

在这片巨大的阴影跟前,吴嬷嬷和余喜穗的身形越发缩成了一团,渺小得不值一提。

“回……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只是想让三殿下写完大字,奴婢真的是为三殿下好,奴婢也没想着会伤了三殿下。”吴嬷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这一刻,她终不敢再以虚言应对,说出了实情。

虽然她知晓,个中详情,太后娘娘实则早便知悉,然而,李太后此时要听她亲口说,她就必须如实禀报,而非如从前那般,说些虚无空洞的漂亮话,搪塞过去。

太后娘娘闻言,神情变得越发淡漠,然而,那如同淬了冰的两道眸光,却令余喜穗再度抖衣而颤。

她忽地福至心灵,聚起仅存的那一点力气,声音嘶哑地道:“启禀太后娘娘,奴婢是瞧着三殿下有点儿累了,想请三殿下先喝口牛乳,缓一缓再写大字。奴婢不是……”

紧涩的喉头让她短暂地失语了一瞬,而更大的恐惧则又迫使她鼓起余勇,将话说完:“……奴婢不是要耽误三殿下写功课,奴婢只是想觉着,三殿下太辛苦了,奴婢很……很担心殿下的身子。”

此乃她肺腑之言,再由那嘶哑的语声说出,益发有种掏心挖肺之感。

太后娘娘沉默了数息,低低“唔”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低叹,殿中那如有形质的压抑,似是减轻了几分。

“娘娘还请息怒,喝口参汤缓一缓罢。”见李太后面色不似方才震怒,跪伏于地的程寿眉此时便膝行上前,轻声劝道,一面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托盘。

方才太后娘娘气得将参汤都给砸了,程寿眉便又从外头捧进了第二盅,不想正撞见李太后发怒,她忙随众跪下,盏中参汤却是一滴未洒。

李太后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缓声道:“罢了,你们几个都起来罢。”

众人忙谢恩,皆起了身。

自然,余、吴二人是不在其列的。

程寿眉轻手轻脚走上前,将参汤搁在李太后手边。

李太后也确实乏了,慢慢将参汤饮尽,又由小宫人服侍着净面匀脸,总算又提起些精神来,一时也不想再说话,只闭目养眼。

半刻后,一名小宫人在外禀道:“启禀太后娘娘,柳夫人求见。”

“快请柳夫人进来。”李太后一下子睁开眼,面上有着几分急切。

如今,柳娘子有诰命在身,自是当得起一声“夫人”的。

柳娘子进殿时,裙角上犹有寒意,鬓边亦悬着几粒晶莹的水珠。

“外头雨大,有劳柳夫人跑了这一趟。”一俟她进来,太后娘娘便当先说道,语声中再不复方才淡然,而是颇为温和。

柳娘子忙谢了一声,便开门见山道:“太后娘娘,三殿下额角的伤乃是外伤,并不曾伤及骨头,血也已经止住了。”

说到此处,清缓的语声忽一顿,半抬了头,往宝座的方向投去一瞥,一脸地欲言又止。

太后娘娘见状,心底里叹了一声,抬手挥了挥。

满殿婢仆立时退去,吴、余二人亦被带走了,只程寿眉一人侍立在侧。

“说罢。”太后娘娘再度阖上了眼睛。

事实上,她已经猜到柳娘子要说什么了。

“三殿下的外伤其实不打紧,倒是她心里的症候,委实不轻,若再经年累月地下去,殿下年纪还小,只怕打熬不住。”

果然,柳娘子接下来所言,与太医们之前的结论完全一致,只是她说的情形,又更严重了一些。

这也是可以预料的。

心情长期郁结、且始终不得纾解,便是大人也受不了,何况才八岁的孩子。

而李太后想听的,显然并非这些。

她目注柳娘子,满是沧桑的眸子里,有着一丝隐约的期盼:“还要请问柳夫人,这个症候,可有法子治好么?”

柳娘子轻声道:“不瞒太后娘娘说,这个症候,有些棘手。”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

棘手?

这是否表明,此症候并非不能治,而只是不容易治而已。

“依妾身浅见,三殿下这个症候,实则不该拖到这个地步的,简言之,三殿下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说这话时,柳娘子的面色十分肃然。

这是她近段时间来查阅典籍、细加辨析、反复推导后,得出的结论。

身为医者,她天然地对三公主这种病症感兴趣,早在徐玠与她初识之时,她便曾听过只言片语,而方才,她亲身见到了三公主,诊其脉、观其色、察其情,再结合进宫后得来的各方消息,方才如此断言。

“此症候,分为先天与后天两种。先天者,胎毒侵脑、药石罔效,从幼时至成年皆如痴似傻,吃饭穿衣这样简单之事亦做不好;而后天者,则是因种种原因不与外界接触、或少与外界接触,进而对外界厌烦、惧怕或漠然,最终闭合心神所致。若好生疏导,,还是能够有起色的。”

柳娘子的声音很轻,然那语中所蕴含的强大自信,却令太后娘娘动容,她忍不住问:“那依你之见,三丫头这是……”

“后天所致。”柳娘子肯定地道。

太后娘娘心头一喜:“那就要有劳柳夫人了。”

“太后娘娘说笑了,虽妾身说有法可治,不过,那治病之人却非妾身。”柳娘子含笑说道。

太后娘娘怔了怔。

柳娘子也不卖关子,起身上前,细细地说起了一番话。

不知何时,雨渐渐地停了,一轮久围的明月破出重云,素华清冷,为这座华丽的皇城,镀上了一层银霜……

半个月后,三公主额角的伤疤,便淡得只剩下了一点微痕。

太后娘娘足赏了两匣子的“玉容膏”,令得她的伤口愈合极快。

说起来,这玉容膏还是高祖皇帝时传下来的,乃宫中秘法所制,生肌祛疤、增白淡斑,尤其对外伤形成的伤疤有奇效,在宫中亦是罕物,因其难得,这玉容膏又有个挺风流的别号,叫做“空谷佳人”。

如此珍贵的膏药,太后娘娘一出手就是两匣子,不要钱似地给三公主用,那疤痕自然很快消失。

而待伤势大好,太后娘娘便许三公主重回哕鸾宫居住,只是,其身边服侍的人手,却不再只吴嬷嬷一个。

红菱被提做了内殿头等管事。

太后娘娘亲自任命,由红菱负责三公主的起居、衣物、首饰等等,而吴嬷嬷手头的差事,便只剩下了饮食这一样。

得此消息,哕鸾宫众人倒也未觉吃惊。

吴嬷嬷毕竟犯下了大错,若换作旁人,杖毙都是轻的,而太后娘娘却只打了她十个板子,并削减其部分差事,这着实已是极大的恩典。

据说,吴嬷嬷谢恩的时候,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见心情有多么激荡。

与之相比,余喜穗的运气,显然要差得多。

虽则三公主摔伤之责,她只担了一小半,可是,太后娘娘却直接将她的二等宫女给抹了,命她专管倒净物,唯一点可差告慰的便是,她不曾受皮肉之苦。

而即便如此,从二等直降到末等,这脸面也算是丢尽了,余喜穗想要再出头,只怕是难。

红药也受了连带之责,被罚了半年的月例。

事发当晚正值她当差,虽则她并不在场,亦算失职,太后娘娘从来赏罚分明,自然不会漏掉她。

至于在场的其余人等,因事发时不加劝阻,事后还在吴嬷嬷的威慑下试图隐瞒,罪加一等,尽皆被撵出了哕鸾宫,由尚宫局重新选拨一批宫人填补,不足的部分,则由仁寿宫出借人手暂代。

如此一来,哕鸾宫的气象,便显得大不相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吴嬷嬷说话,再也不似从前那样管用了。

仁寿宫来的那些宫人,可是很有几个比她资格更老、职司更高的。

当然,因了三公主的关系,吴嬷嬷的权势仍旧很大,但以往那种一人之下、诸仆之上的局面,却是荡然无存。

这一日晚间,又逢红药值宿,她比规定的时辰早了半刻来到寝殿,推门处,便见吴嬷嬷正陪在三公主身旁,手中捧着一碗甜羹,红菱立在书案的另一头,眉眼间压着几分不虞。

红药一脸见怪不怪,屈膝见了礼,便去榻边拢帐子,又将被褥铺好。

“孙姑姑,劳您驾,往旁站一站,别挡着殿下的光。”吴嬷嬷的语声忽地响起。

话说得很客气,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而后,便是三公主稚嫩的、缓慢的语声:“红菱……退下……不用……服侍”

竟是直接便下了逐客令。

看着三公主晃动的衣袖,红菱的面色极为难看。

她分明瞧见,吴嬷嬷轻轻拉了拉三公主的衣袖,后者才说出了那句话。

还能做得更明显一点么?

红菱心中十分气苦,然主子有命,她却也不得不从。

这段日子来,她亦曾试过抗命不遵,而得来的结果却是三公主心急气促、满头热汗,每回都是由吴嬷嬷柔声哄劝,方得好转。

几次之后,红菱便不敢再强项了。

太后娘娘曾亲口交代,让她以一种缓和的法子,渐渐取代吴嬷嬷在三公主心目中的地位,且再三言明,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加重三公主的病情。

如今看来,这所谓的“徐徐图之”,只怕是要许久、许久了。

红菱神情灰败地退了下去,再过片刻,红药并另几名小宫人,亦被吴嬷嬷以同样的方法赶了出来。

待殿中只剩了她主仆两个,吴嬷嬷方才红了眼眶,将三公主轻轻揽在怀中,悲泣道:“殿下,奴婢如今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和您单独呆上一会儿了,殿下不会怪奴婢罢?”

三公主乖乖地伏在她怀中,小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学着她哄自个儿入睡的模样,很慢地道:“欢欢……不怪……嬷嬷,嬷嬷……对欢欢……好。”

第223章 异味(二合一)

“殿下!”吴嬷嬷将三公主揽得更紧了些,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奴婢唯一的念想,便是陪在殿下的身边儿,为了这个,奴婢不怕受责罚,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抹了抹眼泪,将三公主拉开一些,湿润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小女孩,目中有疼爱、有不舍,更有一种深切的怜惜:

“如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每天都守在大皇子殿下身边儿,几乎寸步不离,难得有空过来瞧一瞧。殿下的两个皇姐姐更是时常去坤宁宫,承欢于娘娘们膝前。只可怜我的殿下,每天都是独一个儿呆着,若是再没了奴婢陪着,殿下……可有多孤单哪。”

她说着又淌下泪来,前襟很快便被泪水打湿了。

“嬷嬷……不哭……”三公主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替她擦着眼泪,瘦小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落寞与悲伤:“欢欢……笨……欢欢……说话……慢……”

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将脸藏进吴嬷嬷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低语:“是欢欢……自己……不好……”

吴嬷嬷轻抚着她的后背,目中仍旧有泪,然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得色。

火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她忍了一个多月,眼瞧着年关将至,太后娘娘忙于筹备岁末宴并上元节灯会诸事,将此前留在哕鸾宫的人手都给撤了回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喘息之机,否则,今日她还没那么容易把人都遣走。

心下如此想着,她轻揽着三公主,柔声问道:“那么,奴婢这辈子便都和殿下在一处,再也不分开,殿下愿意么?”

“欢欢……愿意……”三公主的声音依然有点发闷。

吴嬷嬷面上得色愈甚,口中却在叹息着道:“殿下和奴婢是一般心思,奴婢可真欢喜。可是啊,有些人偏见不得殿下与奴婢亲近,就想把奴婢从殿下身边儿赶走,殿下越是和奴婢好,她们就越是瞧奴婢不顺眼。奴婢……可真是难办啊。”

颤抖的语声,透出无奈与心酸。

三公主搂住吴嬷嬷的小胳膊立时绷紧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虽不曾说话,然从她的动作便能瞧出,她很担心,也很害怕,因了那意象中的分离,以及,往后那无尽的孤单日子。

吴嬷嬷心头一松,忙柔声安抚起她来。

好一会儿后,三公主终是情绪渐复,吴嬷嬷方才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拉开两步,凝望着那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婢人微言轻,前些时又才犯了错,已经没有办法赶走那些人了,殿下愿意帮奴婢把她们都赶走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地听着,微红的小眉头皱起一会,便重重点着脑袋:“好。”

吴嬷嬷的眼圈儿登时又红了,颤声道了句“谢殿下”,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那一刻,殿中主仆皆不曾发现,红菱捧着一匣子首饰,正遮掩着身形立在那廊柱阴影下,侧耳听着殿中忽高忽低的说话声,面上神色变幻,瞳孔紧紧缩起……

年关将至,皇城中弥漫着欢愉的氛围,更可喜老天凑趣,大寒当夜,竟下起雪来。

雪下得并不大,飘飘洒洒,整宿都不曾息。及至黎明时分,那琉璃瓦上、枯木枝头,便似覆了一层春天的薄絮,又仿若开了满树琼花,满天满地风花坠落,倒有几分江南情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红药才从风炉上提起一壶热水,隔窗便飞来一阵笑语。

她一扭头,便见前头窗户已然支起了半扇,红梅笑嘻嘻地趴在窗边,正冲自个儿招手呢。

前番哕鸾宫换了一批小宫人,好巧不巧,将红梅也抽调了上来,如今,红药与她又在一处当差,二人缘份着实不浅。

“早呀。”红药招呼一声,又掩唇笑道:“最近时常听人念起这句来,如今你也会了。”

“可不是。”红梅大为得意,面上笑容却颇矜持,再没了从前在大净房刷恭桶的憨态,眉眼似乎也细致了几分,此时便捏着嗓子道:

“芳巧每回来,都要背上两句在我跟前显摆,我就找人学了全套的诗,下死力背下来了。下回再遇见她,你瞧我怎么治她。”

她叉起腰,头高高昂着,鼻孔都快翘上天了。

芳巧乃喈凤宫小宫人,因时常随两位公主来哕鸾宫,与红梅便熟识了起来,走得倒也颇近。

“那你可真厉害,竟能背出整首的来。我也就只记得前两句。”红药笑着说道。

红梅便打趣她:“哎呀,这可不新鲜。那咸安宫的守门嬷嬷也会背最开头儿两句呢。”

若换作旁人,听得此言,心中怕会不喜,认为红梅故意出言讥讽。

红药却是素知其为人,再没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只笑着颔首:“到底是陛下亲口赞过的诗,如今皇城差不多的都能念叨两句,你却是背全了,可见比旁人更高出几分。”

红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颊边飞起两朵红云,“砰”一声关了窗,躲进屋害羞去了。

她与红药只隔了一间屋,两下里时常这样说笑。

红药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心下也不是不感慨的。

前世时,作此诗者,乃是蓬莱县主徐婉贞。

而这一世,徐玠头上那个“边塞诗人”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连建昭帝都赞不绝口的诗,自是非同小可。红药听说,徐玠在辽北写下的名篇还不只这一首,眼下,他在士林中已是声名鹊起,有好些人干脆便称其为“徐大才子”。

每思至此,红药便会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前世的徐大才子,乃是王府嫡次子徐肃,而今生的他,却是碌碌无名。

不只是他,便连王长子徐直的风头,亦被徐玠死死盖过,或许,要不了多久,王府众人的称谓,便会换成“徐大才子之母”、“徐大才子之长兄”等诸如此类。

却不知,这些从前将徐玠踩在脚下的人,届时又会是何等表情呢?

红药弯着唇角回了屋。

因下雪之故,黎明的天空反比从前更亮,天气亦较此前暖些,她将热水与冷水兑了,正自梳洗,那厢红梅已在外头叩门:“红药,快些,莫要迟了。”

这一旬,她两个正该早班儿,因惯来要好,自是同进同出。

红药忙应一声,蒙了满脸的温水走去开了门,急急道:“再等我一下,方才等水滚来着,耽搁了会儿。”

红梅也不进屋,只拢着衣袖立在门外,鼻头耸来耸去地,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我说,红药,你有没有闻着股子怪味儿?”

红药此时已然净了脸,正将残水泼去窗外,忽尔一阵风至,携来几片细细的雪花,并些许异味。

很不好闻。

“咦,你不说我还没觉着,现下倒真闻见了。”红药被那味道冲了一下,心中也觉怪异,却也没当回事,将脸盆搁好,理了理衣物,便出了屋。

离开了后罩房,两个人便沿游廊往前走。

说来也怪,随着前方庭院渐近,那股怪味竟是越发地大,细嗅之,似是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却又比那更多了一种更浓重的臭味。

“哎哟,怎么这般难闻!”红梅皱眉掩鼻,睁大眼睛直往四下瞧。

红药没说话,只摒住呼吸,举首四顾。

庭院中,几名小宫人正在洒扫,亦是捂鼻掩唇的,虽然不敢高声语,却时不时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地低低议论。

一眼扫罢,红药忽地心头一动。

吴嬷嬷怎么没在?

这般大的味道,且洒扫宫人又心不在焉地,若换作以往,吴嬷嬷早就站出来喝斥了。

她去了何处?

是在服侍三公主起身么?

正自猜测着,正殿大门忽地被人被推开,一道纤秀的身影自内而出,随后,便响起一管柔和的声音:“你们几个可快着些吧,等会儿雪大了,看冷着。”

虽不曾喝斥,那语中的威严,却是不小。

“孙姑姑好。”小宫人齐齐向着来人屈膝。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红菱。

红菱点了点头,唇边笑容很是和软:“罢了,先把当中甬路扫净,别处不必管。若是雪再大,你们几个就按年龄齿分作六班,只管扫这甬路,半个时辰一换。”

温言软语地,便将差事分派完毕,体恤之意,尽在言外。

小宫人尽皆感激应是,便各自散开了。

“你们也来了,快些进屋罢,外头还是挺冷的呢。”瞥眼瞧见红药并红梅并立于廊下,红菱便笑着招呼了一声。

红药二人忙应是,快步踏出游廊。

红菱乃内殿大管事,红药与红梅乃是她的下属,自需听命于她。

待进殿之后,红梅便悄悄嗅了嗅。

隔着殿门与锦帷,那股怪味虽淡了很多,却仍旧依稀可闻。

“这一大早的,哪里来的怪味儿?”红菱想是也早闻见了这味道,皱眉自语。

便在此时,一名小宫人忽地飞跑进来,蹲身禀道:“孙姑姑,吕尚宫来了。”

红菱怔了怔,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我却是忙忘了,吕姑姑要往各处送吉物来着,原就说这两天会来。”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外走,旋即脚步微顿,回身招呼红药二人:“你们也和我一起去迎一迎吧,好么?”

此乃上峰吩咐,红药二人自不得相拒,双双应是,重又去到殿外。

甫一踏上台矶,那厢吕尚宫一行便跨进了院门,而后,一个个便皱紧了眉头。

那股怪味比方才更浓了,几令人作呕。

红菱的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堆笑迎了上去,口中说着客套话。

吕尚宫却是没去理她,只微微翕动着鼻尖,蓦地神情一寒,飞快转身和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低语了两句,那嬷嬷往院中扫了两眼,点了点头,很快便带着两个人去了。

红菱尴尬地站在那里,上前不是,退后亦不是。

好在,吕尚宫很快便走了过来,用很低的声音道:“孙管事,等会子这宫里怕是要搜上一搜,那味道有古怪。”

红菱面色作难,支吾两声,似是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为难,方才已经使人请太后娘娘示下了,还请孙姑姑约束人手,让她们站在原地不要动,您也一样,就在外头站一会儿罢。”吕尚宫面无表情,语气亦很淡然。

并非商量,而是知会。

她乃六局之首,在太后娘娘跟前亦是说得上话的,红菱不过一宫内殿管事,根本比不得。

她抬起越发苍白的脸,深吸了几口气,方强笑道:“回姑姑的话,我明白了。”

吕尚宫“唔”了一声,挥了挥手。

身后几名女官齐声应是,散去各处,守住要道。

吕尚宫则亲带着人回至院门边守着,看样子是防着有人通风报信。

红菱咬唇站了一会,方转向诸宫人,提声吩咐:“大伙儿把差事都搁一搁,站着别动。”

洒扫的小宫人早便觉出气氛不对,此时尽皆听命而立,面色都有些发白。

红药亦她敛首站着,心情竟是出奇地平静。

这让她自个亦有些吃惊。

想象中的惊慌、忐忑与惧怕,此际尽皆未现,甚至就连她的呼吸,亦不曾有一丝变化。

唯一让她有些料不准的,便是那股子怪味儿。

这股异味,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呢?

红药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依据味道的浓淡推断,宫人住的后罩房、正殿以及寝殿,皆可排除,因这几处味道极浅,有些地方甚至闻不到。

相较而言,前院的味道则最浓,亦即是说,那怪味的中心,便在前院某处,或某人。

红药悄然举眸,往周遭看了看。

哕鸾殿勉强算有两进,后一进乃是后罩房,与前院只隔了一道游廊。而第一进院儿则要十分阔大,除当中正殿之外,左右各有一所配殿,屋舍约十余间,职司高的管事皆住在此处,只是,因此时人手尚不齐备,配殿却是半空着的。

吴嬷嬷的住处,便在左配殿朝东最大的那一间。

第224章 袄裙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4章袄裙一念及此,红药倏地心头微凛。

对了,吴嬷嬷。

按理说,吕尚宫来访,吴嬷嬷再是如何托大,也当出面迎上一迎的。

诚然,她两个人背地里很不对付,余喜穗至今还在倒净物呢,吕尚宫想是恨毒了吴嬷嬷,然而,这一层你好我好的面皮,却也不好当真撕破。

可是,吴嬷嬷却直到现在都没出现。

这不应该啊。

不知何故,红药后心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看向吴嬷嬷的住处。

雪花如飞絮,犹自轻轻飘洒,那屋子的窗户紧闭着,不像有人的样子。

说起来,吴嬷嬷平素总是与三公主在一起,所谓的住处亦是形同虚设,拢共一年里也住不上两三回,她人不在屋中,也无甚出奇。

而即便如此,红药后心的那股子凉气,却还是不停地往上窜。

“怎么没瞧见吴嬷嬷?”一道沉冷的语声忽地响起,令她醒过了神。

她循声望去,却原来是吕尚宫又回到了院中,不带情绪的视线,正逐个扫过众人。

她并非单独在问谁,而是在向这院中所有人提问。

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复又各自摇头,俱是一脸茫然。

唯有红菱,欲言又止。

“怎么,孙管事有话要说?”吕尚宫扫她一眼,淡声问道。

红菱迟疑了片刻,细声道:“回姑姑的话,嬷嬷前晚便说不舒服,殿下让她回屋歇着,从昨儿上晌到现在,嬷嬷便没进过寝殿。”

似是怕对方不信,又忙解释:“姑姑若不信,可去里头问三殿下。只嬷嬷如今到底在不在屋里,我却也不知道。”

她二人说话声不低,红药自是听见了,虽有些讶然,却也没觉着这是假话。

一来,正如红菱所言,吕尚宫大可以向三公主求证,委实没有说谎的必要;再一个,红药已经有些日子没进过寝殿了,殿中之事,她一无所知。

这般想着,红药低垂的脸上,便涌起一个苦笑。

说来也是古怪,当初吴嬷嬷便很忌惮于她,而后,红菱更是变本加厉,视红药为洪水猛兽,连寝殿的门都不让她进。

这一个两个的,还真是拿她当贼似地防着。

此时,红菱又向吕尚宫报出了一个名字,说是这小宫人昨日给吴嬷嬷送过饭,可为佐证。

吕尚宫倒也没含糊,将那小宫人叫来,一问之下,果然昨日吴嬷嬷根本没出屋,只说要静养,饭菜也确实是送进屋去的。

命那小宫人仍旧留在原处,吕尚宫便又唤来红菱道:“罢了,你与我同去给三殿下请安。”

看来,红菱再是言之凿凿,她也仍旧要亲自验证。

红菱一脸地驯顺,亦步亦趋随她来到了寝殿。

转过透雕缠枝葡萄纹的槅扇时,走在前头的吕尚宫错眼瞧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慌慌张张爬上床榻,锦帐晃起阵阵涟漪,随后便是一阵衣物窸窣之声。

吕尚宫不由笑了起来,故意问:“三殿下已经起了么?”

帐中声息顿止,片刻后,一个小脑袋慢慢地钻了出来,正是三公主。

吕尚宫上前屈膝见礼,复又起身四顾,却见屋角那只半人高的衣箱半开着,几件衣裙散落了出来。

“孙管事,你便是这般当差的?”她头也不回地问道,语声极冷。

红菱咬着嘴唇,一脸委屈,却并不敢辩驳。

所幸三公主此时开了口,语声是惯常的缓慢:“本宫……找衣裳……”

却是在告诉吕尚宫,这衣箱是她弄乱了的,不关红菱的事。

红菱闻言,面现感激,忙向三公主蹲了蹲身,又转向吕尚宫道:“吕姑姑,这委实……”

“我知道了。”吕尚宫抬手打断了她,仍旧头也不回,挥袖道:“你退后罢。”

主子有过、奴婢领罪,此乃天经地义,吕尚宫就算要打要罚,红菱也只能受着。

她红着眼睛,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

三公主见状,小脸低垂,似有些羞愧。

吕尚宫自不会责问三公主的不是,此时只笑着道:“三殿下这是自个儿找衣裳穿么?”

三公主的小脑袋越发往后缩,一言不发。

她素来话就少,方才能说上一句,已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而此刻,吕尚宫虽满脸含笑,语声亦极温柔,然她身上那种板正严肃的气息,却令三公主有点害怕。

见她小脑袋都快缩回帐中了,吕尚宫自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便轻声问:“三殿下可知道吴嬷嬷在何处么?”

三公主一下子抬起了头。

那一刹,她记起了吴嬷嬷之前的叮嘱,忙用力点了点头,又伸手指向西配殿的方向,小嘴巴努力开合着,似是要说话。

红菱在旁瞧着,心下倒有些着紧,生怕她一急又犯了病。

所幸三公主这回学乖了,试了几次,见说话不成,便索性拉开帐子,平伸两臂坐在榻沿上,目视红菱。

吕尚宫是当老了差的,立时便知这是要穿戴之意,忙亲上前去服侍。

不一时,三公主穿好了衣物,起身行至案前,拿起一张白笺,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了吕尚宫。

这也是嬷嬷教她的,若是不想说话,就以字代口。

吕尚宫忙接了,却见纸上写明了吴嬷嬷生病休养之事,与红菱所言并无出入。

她忙恭声谢过,将字条袖了,正要辞出去,忽见三公主又递过来一张字条,上头是墨汁淋漓的一行大字:

【本宫要穿大红金线绣折枝梅遍地锦袄裙】

吕尚宫看得一愣,旋即失笑。

原来,三公主方才还真是在找衣裳穿呢。

正想着,第三张字条又至眼前:

【皇祖母喜欢吉祥的衣裳】

连因由都写上了。

细想之下,这缘由还挺令人唏嘘的。

当然,吕尚宫断不敢去可怜三公主。

所谓怜悯,那是上对下、尊对卑、富足对贫瘠的一种态度,她一个奴婢,哪来的底气去同情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

疯了么?

“是,三殿下,奴婢这就让人来找衣裳。”吕尚宫恭应了一声,转去外头,叫进来两名小宫人、两名女官,四人齐动手,在衣箱中翻拣起来,而她在站在稍远处瞧着,并不插手

第225章 空屋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5章空屋红菱见状,心下倒也佩服。

吕尚宫行事,真是滴水不漏。

三公主突然挑衣裳穿,谁知道里头有没有古怪,吕尚宫让两边的人一起找,互为监督和印证,且把自个儿了摘了出来。

这些人,果然个个精明似鬼。

“回三殿下,衣裳就在这儿了。”

思忖间,那四人早将衣箱翻了个底朝天,在最下层找出了那套大红袄裙,由一名女官捧了过去。

看着那鲜亮的衣裙,三公主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紧张。

只她向来不爱笑,小脸儿总是木木的,因此,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除了熟悉她的红菱,包括吕尚宫在内的其余人等,并未觉察。

红菱安静地站着,面上无一丝异动。

吃惊了吧,三殿下?

你最敬爱的嬷嬷想要算计旁人,却也不先想一想,算计不成,又会如何?

红菱不无快意地想着。

多日来的紧张与压抑,在这一刻,稍得纾解。

“三殿下,奴婢服侍您把衣裳换上罢。”

见三公主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套衣裙,吕尚宫以为她急着要换上,便殷勤地说道。

三公主却像没听见,犹自怔忡不语。

吕尚宫等了片刻,因还担着心事,便又试着轻声问:“三殿下,您是现在就换上衣裳么?”

三公主似是被这声音唤醒,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是空的,似是魂飞天外。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像是听懂了吕尚宫之语,轻轻“嗯”了一声。

吕尚宫也未再多想,服侍她换好衣物,那厢便有女官进来禀报:“外头来人了。”

吕尚宫忙辞了出来,红菱等人亦尽皆跟出,众人却不曾走远,只在阶前立着。

不多时,连天飞雪中便行来一群人,打头的赫然便是仁寿宫大掌事——程寿眉。

吕尚宫忙冲她招了招手,又将周遭人等遣去,待程寿眉走近了,方低声问:“太后娘娘知道了?”

“我没敢说。”程寿眉面容肃杀,蓑衣上雪水融化,滴落于阶前,很快便湿了一小片。

吕尚宫微颔首,问:“你寻了什么由头?”

“我说三公主丢了样东西,要多些人来找。”程寿眉的语声压得极低,似若耳语:“你确定那是尸臭气?”

“八成拿手。”吕尚宫此时亦肃了容,再不复方才的淡然:“你也知晓,我那里常处置这些事,若换作十年前,我不敢说,如今却是能闻出来的。”

程寿眉对她极是信任,闻言面色一白,旋即点头:“既这么着,那我便带人进去服侍三殿下。”

吕尚宫命人去仁寿宫送信,一是要知会太后娘娘,二却是为着三公主。

若那味道正是尸臭,则此事只大不小,三公主的安危自须放在首位。

“那就有劳你了。”吕尚宫向程寿眉躬了躬身。

程寿眉一颗心如灌了铅,重得提不起来,摆手强笑道:“罢了,你小心些。”

二人分头而去,吕尚宫便又回到院中,再等了片刻,方才离开的那年老嬷嬷终是回转,身后跟着好些尚宫局的女官与粗使仆役。

见人手齐备,吕尚宫便将她们招至跟前,将人手分成三队,一队由那老嬷嬷领头,直奔后罩房,另一队在院中候命,吕尚宫自己再领一队,唤来红菱,淡声道:“孙管事,劳您驾,带我们去吴嬷嬷的住处瞧一瞧。”

红菱怯生生应了个是,转身在前引路,很快将人带至吴嬷嬷的住处。

才一行至屋门,吕尚宫已是面色微变。

虚掩的门扉中,那股尸臭气已是越发地浓,她不紧不紧掏出方帕子,蒙住了口鼻。

众人此时也都如法炮制,随后,一名身形矫健的女官便替下红菱,上前推开屋门。

“吱哑”,木门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随着门扉开启,那浓郁的尸臭气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那矫健女官先行进屋,数息后便又退了出来,沉声禀道:“尚宫,里头没人。”

吕尚宫紧皱的眉头松了松。

只要尸首不在哕鸾宫就好,至于吴嬷嬷是死是活,现下可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你带几个人搜一搜。”她吩咐道。

那矫健女官依言带人走了进去,里头一阵翻箱倒柜之声,旋即便响起一声压抑的惊呼:“这柜子里……这柜子里……”

颤抖的语声,似能想见那说话之人惊恐的神色。

吕尚宫神情一紧,疾步走进屋中。

“噗嗵”,几乎便在她进屋的一瞬,一名年少女官恰好坐倒在地,在她的面前,是一具很高的黄花梨素面大柜,此时柜门大敞,里头垒放着数十余只大小不一、颜色黑黄的麻袋,其中一只已经被人打开,露出了里头的枯骨与腐肉。

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臭,自袋中喷涌而出。

“那是……那是人……人手……”饶是见多识广,那矫健女官此时亦是霍然变色,伸出微颤的手,指向那腐肉中的一截残骸。

那的确是人的手指。

从腐烂的程度来看,这尸首应该不是吴嬷嬷。

这个天气,尸首没那么快腐烂。

而即便如此,吕尚宫的脸色亦极为难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吴嬷嬷纵使未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了,这几袋腐尸,足见其是作了恶事。

吕尚宫的胸口起伏着,心里怄得厉害。

大节下地,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太晦气了。

强抑下那股恶臭带来的眩晕之感,吕尚宫上前两步,正欲说话,蓦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她愕然回首,便见一人快步走了进来,细看之下,正是方才领队的那名老嬷嬷。

此时,这老嬷嬷的神情虽还平静,然步履却有些乱,甚至可称踉跄。

吕尚宫头皮一阵发麻,心头涌出阵阵不祥,当先问:“怎么了?”

那老嬷嬷凑去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的语声很轻,然而,这地方本就逼仄,再轻的语声,也能漏出几句来。

于是,许多人都听到了一个词:

魇物儿。

半屋子的人登时白了脸,便连素来镇定的吕尚宫,此际亦是满面惶然。

魇胜,乃大齐后宫最忌讳之术,凡有犯者,必将遭受最严厉的处置。

第226章 纸簿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6章纸簿西配殿近门处,红菱安静地低着头,打量着自己的脚尖儿。

方才出来得匆忙,未及套上雪屐,此时,那湖蓝地宫粉梅绣鞋的鞋尖儿上,已然氤了一小团化开的雪渍。

穿过今日这一遭,这鞋怕便要扔了,怪可惜了儿的,她也就才穿过两回。

她淡淡地想着,低垂的脸上,无悲亦无喜。

魇物儿。

可不是么?

那一晚,她捧着一匣子新打的头面,正想去三公主跟前讨个好儿,却不料正巧听见了吴嬷嬷与三公主的一番私语。

纵使二人语声极低,又隔着游廊与窗户,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不到两成,却也足够拼凑出全局来。

左不过是那些事罢了,这宫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新鲜花样儿不成?

红菱眉心蹙了蹙,微觉厌烦。

吴嬷嬷的妙计,正是所谓的魇胜之物。

皇城最忌讳这些东西,一旦事发,便是贵主儿也要遭殃,何况红菱一介婢仆?

有时,越是简单的法子,便越快奏效,且大部分的人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多余的,管那么多做甚?

所幸红菱提前察知了。

从那晚起,她便留意观察身边诸事。

她原就心细,举凡家什在何位置,何处有人动过,抑或是屋中摆设的些微变化,她是总能够发现。

于是,三日后,她便在明显被人翻动过又重新整理好的大衣箱里,找到了一个纸人儿。

那纸人所藏之处极巧妙,正在壁板下部与彩色雕花夹角的缝隙间,就像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而待看清那魇物上所写的内容,红菱犹觉可笑。

吴嬷嬷真可谓忠心耿耿,虽定下了以魇物陷害于红菱、将她逐出哕鸾宫、甚而令她丧命的毒计,那纸人上头写的生辰八字,却是吴嬷嬷自个儿的。

原先红菱还以为,那上头至少也会写上三公主的生辰八字,看起来,她还是低估了吴嬷嬷对小主子的赤诚。

旁的不论,只这一份儿忠心,便已殊为难得。

红菱对着鞋尖儿挑了一下眉。

怪道三公主如此亲厚这个乳母,须臾不得离。纵观整座皇城,能这般替三公主考虑周全、一分一毫不愿伤及于她的,除了吴嬷嬷,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原先倒是多疼三公主几分,可现如今,那坤宁宫里白白胖胖的小皇子,才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

这也不能怪太后娘娘。

老人家差不多皆是一般心思,重男轻女,概莫如是。

找到那个纸人之后,红菱心中便有了数,仍旧将之依原样放回,又故意留出空档,由得吴嬷嬷对三公主耳提面命。

自然的,她二人所言,有一多半儿,皆被藏身于后窗的红菱听得一清二楚。

若换作从前,红菱是绝不敢这样偷听的。

吴嬷嬷在哕鸾宫经营多年,眼线极多,红菱但有妄动,必为其所知。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三公主身边从上到下都是新人,吴嬷嬷就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红菱自无需顾忌太多。

而今日,三公主寻衣、挑衣、以字代口等诸般行径,便是吴嬷嬷前番叮嘱所致。

说来,这孩子可也真听话。

尤其吴嬷嬷的话,她真是言听计从,就跟那提着线的木偶人儿一样。

红菱眯起眼,眸光微凉。

吴嬷嬷倒也小心,知晓这魇物若是在李太后、周皇后或两位公主的面前抖落出来,三公主必受波及,说不得还会被两位娘娘厌弃。

这是她绝不能忍受的。

因此,吕尚宫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她乃六局之首,品级高、职司重、说话有分量,本身却又是个奴婢。

在她跟前撕掳开了,无论怎么难看都不为过,而贵主们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也就不会觉着三公主不祥了。

可以说,一切或会伤及三公主的可能,皆被吴嬷嬷提前祛除了。

此外,吕尚宫来的日子,也很容易推算,只消掐准余喜穗轮休之日,便可知吕尚宫登门之时。

吴嬷嬷算得极准。

红菱自然也不遑多让。

再之后,便到了前日晚间。

为显示“清白”,吴嬷嬷向三公主“告病”,回屋静养,算是将自己给摘干净了。

这是她一手搭的戏台,想必彼时她是极欢喜的吧,好戏开锣前的等待,亦是很有趣的。

到时候,那写着吴嬷嬷生辰八字的魇胜之物,必会让红菱百口莫辩。

毕竟,她与吴嬷嬷的矛盾三宫皆知,且太后娘娘意欲让她取代吴嬷嬷之意,亦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有此前情,人们便会认为,红菱暗中以魇物诅咒吴嬷嬷、又在当差时不小心将东西落进衣箱,今日凑巧被翻了出来,于是东窗事发。

很顺理成章的推断。

即便有人相疑,亦无据可查。

吴嬷嬷自不必说,事关生死,她定是咬死了不松口;而三公主原就少言,若逼问得紧了,她两眼一闭晕过去,倒还不如不问。

宫里的许多事,便是这样囫囵了结的。便把红菱给打杀了,也还会有更好的补足空缺。

红菱的眼神便更冷了。

只可叹,千算万算,吴嬷嬷吃亏在了无人相助,不像红菱,帮手多的是。

且正因有了那件魇物,红菱反倒得以一石二鸟,顺手除去她忌惮的那个人。

能走到这一步,还要多谢吴嬷嬷慨然出手。

“启禀尚宫,这砖地下头藏着本纸簿子。”屋中突地响起一声禀报,红菱立时抬头,向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

这是极自然的反应,举凡候在屋外之人,亦都在往屋里瞧。

昆时,吕尚宫正皱着眉,看向手中那本挂着泥灰的纸册。

这是从床下砖地里翻出来的,约有二、三十页的样子,纸色微微泛黄,显是埋在里头不少日子了。

她粗略翻了翻。

这像是吴嬷嬷用来记事用的,只前七、八页上写着字,余下皆为空白。而第一篇记事的日期,便是三公主母妃病逝那一日。

“她终于死了,从今往后,我便是欢欢唯一的亲人,甚欢喜。”

不过二十余字,却占满了整页纸,墨迹之浓,直透纸背。

第227章 妆匣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7章妆匣啪”,吕尚宫飞快合上纸簿,一时间只觉气血翻涌,呼吸都有些不畅。

吴嬷嬷这真是往死里作啊。

也是,早死早超生,也免得活着带累人。

“禀尚宫,屋子通搜了两回,没别的了。”那矫健女官此际走来禀道,又回身指了指黄花梨木柜,面色泛起青白:“装尸骨的麻袋共有十一袋,内中有六袋装的是腐肉,另五袋骨肉皆有,有几块骨头上还有利器切割之痕。旁的我便瞧不出了。”

末了一句,带着几分惭愧。

“罢了,你做得很好。旁的交给宫正司的人罢。”吕尚宫道。

即便隔着一层布巾,她的语声亦很清晰,旋即又吩咐:“叫人去找个带锁的木箱子来,把这些都装上。还有这本纸簿,也拿单独的小匣子装了,同样要带锁的。”

她平静的语气、安然的眉眼,令屋中那种压抑的气氛,稍有缓解。

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的后心早便被冷汗浸透。

她撩起帕子,向额角拭了拭。

仅是那十余只尸袋,便已然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吴嬷嬷留下的这本记事之簿,这个年关也休想消停。

吴嬷嬷,你可千万、千万、千万要死了才好,若不然,这才安生了没几日的六宫,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那钟粹宫里的杂草,可还没生出几根来呢。

吕尚宫闭起眼,勉力凝住心神,不令自己再往下想。

便在此时,那矫健女官已然将所需之物都备齐了,一应东西亦皆收起锁好。

这短暂的间隙,亦令吕尚宫终是打起了精神,她亲自袖起钥匙,又带人搜完剩下的屋舍,见再无可疑之处,方才离开。

出得门来,便见庭庑裹素、廊檐披霜,那细雪犹自徐徐飘洒着,如若无心,天地间一片洁净。

终于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一行人尽皆立于廊下,呼吸着清润寒冷的空气,如释重负。

然而,当视线掠过廊下那只巨大的乌木箱时,吕尚宫的心情便又沉重起来。

那尸首都烂透了,也不知能不能查出死的是谁。

“东西在何处?”好容易压下心头烦恶之感,吕尚宫这才低声问方才那老嬷嬷。

“回尚宫,那东西我没敢拿着四处走,如今还搁在原处,派了几个人守着。”老嬷嬷答得很谨慎。

吕尚宫抬手去捏眉心。

事情都凑在了一起,哪怕她乃六局第一人,此时亦觉头大如斗。

再吹了会儿冷风,她便随老嬷嬷转去后罩房,红菱等人则留在原地候命。

藏魇物之处,便在后罩房东首第二间屋子,她们过去时,那门外正守着两名粗使宫人,一见来人,立时俯身行礼。

吕尚宫两条腿沉得像绑着石块,一颗心更似浸在冰水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进的屋。

“东西就在妆匣里。”到得屋中,那老嬷嬷便抢上前两步,捧来一只简陋的妆匣。

匣中只少得可怜的几件首饰,可见其主人之清苦,而在匣子正当中,则安静地躺着一只稻草人:

头插针、足踩钉,身上还粘着写有生辰八字的黄草纸。

吕尚宫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那就像是才会写字的孩童捉笔涂鸦,字迹有大有小、墨色亦忽浓忽淡,狗爬也似。

足花了五、六息的功夫,她才将上头的些字给认全。

“辛丑年……”她逐字念出纸上字迹,侍立在侧的女官便拿出早就备好的名籍簿翻找,很快便查到了相符之人。

“这上头写的是吴嬷嬷的生辰八字。”那女官双手呈上名籍簿。

吕尚宫就着她的手瞧了一眼,见确然无错,便让她拿炭笔勾了个记号,复又转身问老嬷嬷:“知道这是谁住的屋子么?”

“回尚宫,我怕打草惊蛇,便没问。”老嬷嬷答道。

吕尚宫点了点头:“也好,这便去外头问一声罢,也好瞧瞧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在作妖。”

老嬷嬷心领神会,立时道:“是,我这就去问。”说着便往外走。

“且慢。”吕尚宫唤住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唇边终是有了一丝笑模样:“我和你同去罢。这个时辰点儿,穗儿怕也要回来了,她今日休沐,没准儿就能在门口碰上。”

老嬷嬷闻言,堆起了满脸的笑:“尚宫这话很是,小穗姑姑就快回来了。”

一语双关,屋中皆是聪明人,闻言尽皆了然。

正如此前红菱之推算,吕尚宫今日前来,送吉物只是其一,另一个目的,便是瞧瞧余喜穗。

余喜穗是她精心调理出来的,她总不能丢下不管,被人知道了,那是要戳脊梁骨的。

而最近这段日子,余喜穗并没住在哕鸾宫。

究其原因,却是因了仁寿宫的规制。

说起来,哕鸾、喈凤两宫,同属于仁寿宫的后两进院儿,仁寿宫正殿两侧的垂花门,可直通两宫,而有着好些名贵菊花的大花园,则在仁寿宫对面,

因三宫同院,那倒净物的角门,便建在了最末一进的喈凤宫。

前文曾有述,贵主儿们的净物是有专人登门收取的。不过,这些人乃贱役,不可进出宫门,因此,那恭桶便由三宫倒净物的宫人抬至角门外,等人收取。

而为不扰主子清静,这些净物宫人有专门的值院,就建在喈凤宫北角门边,平素她们就住在那里,外出走动也只在喈凤宫北院,唯到了每二十天才轮到一次的休沐日,她们才被允许回原先的住处。

今日哕鸾宫祸事频发,宫人尽被殃及,而久不在宫中居住的余喜穗,反倒因祸得福,成了阖宫上下最干净的那一个。

以今日之事态,待事情平息之后,还能留在原处不动的,约莫也就两个人。

一个是太后娘娘亲点的孙红菱,另一个,就是余喜穗了。

所以,那老嬷嬷方才会说“小穗姑姑回来了”。

余喜穗可不就要重返哕鸾宫了么?

“这孩子,也是傻人有傻福。”吕尚宫摇头笑道,心下终是缓过了一口气,舒服多了。

第228章 雪迹(加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8章雪迹地老嬷嬷闻言,便笑着凑趣道:“小穗姑姑若是听了这话,恐又要跟尚宫噘嘴不依了。”

这话说得吕尚宫笑了起来。

这大早上的,简直霉运冲天,还好余喜穗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怀着较为轻松的心情,吕尚宫带人回到了前院。

院子里,零星立着几名哕鸾宫的小宫人,虽是雪天不寒,然长时间站在外头,滋味却并不好受,她们中好些人因不敢动,肩膀上、头发上都积了雪,一个个嘴唇发紫,面色别提多难看了。

吕尚宫见状,心下倒犯愁。

这几个估摸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全,这可如何问话。

正思忖间,视线一扫,忽见角落里站着两人,其中一个生得极是丰壮,浓眉大眼地,倒是挺有精神的样子。

“就你了,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吕尚宫点手唤道。

看着那只朝向自己挥动的手,红梅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去瞧红药。

红药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敛目不语。

“孟红梅,尚宫叫你过去呢,别发呆了。”一名尚宫局女官出声催促道。

方才,她们已然问清了在场所有人的姓名,此时自是一口道出。

红梅这才确定,吕尚宫叫的正是自个儿,忙快步上前见礼。

吕尚宫摆了摆手,直接问她:“我问你,那后罩房东首第二间,是谁的住处?”

红菱闻言,向着砖地弯了弯眉。

嗯,这戏总算将要唱罢,她也能得个清静。

那十几袋尸块,她可是忙了快一宿,才从河底里挖出来,又找地方藏好,昨晚才塞进吴嬷嬷的柜子里的。

至于吴嬷嬷么……

自然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接下来,再把碍眼的人除去,则今日之事便也成了。

然而,这念头才泛起,红菱忽然觉出不对。

东首第二间?

怎么是东首第二间?

那不正是……

“回尚宫的话,东首第二间屋,正是孙管事的住处。”院门处倏然传来一道清脆的语声,逐风而来,又于雪中散去。

“哦,是这样。那这个东西,就是孙管事的了。”吕尚宫淡笑着答道。

立在她身旁的老嬷嬷立时举起一物,向一脸怔忡的红菱晃了晃。

稻草人!?

红菱瞳孔一缩,回首处,便见余喜穗提着裙摆,步履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方才那清脆的语声,正是她在说话。

红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昨天她分明把那写着吴嬷嬷八字的稻草人藏在了……

她猛然转身,惶惑而又惊惧的视线,来回向院中扫视着。

红药呢?

红药在何处?

那西首第二间屋,才该是稻草人的出处。

自拿到吴嬷嬷的生辰八字之后,红菱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红药。

不怪她心狠,实是陈长生迫得太紧,要她尽早成为三公主身边第一人,她也是出于无奈才去对付红药的。

她很早便发现,三公主对顾红药,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亲近。

这让红菱很是着紧。

她觉着,纵使吴嬷嬷被斗倒了,有红药在,一切亦皆枉然,她甚至还认为,用不了多久,红药就会变成第二个吴嬷嬷。

当然,以红药的性子,断不会像吴嬷嬷那样视三公主如囚犯。可是,有她在前挡着,无论红菱要做什么,都将极难。

相较而言,表面看来威胁更大的余喜穗,实则并不难对付,再者说,红菱也不愿激怒吕尚宫。

余喜穗留下比离开更有利,而红药则正相反。

于是,昨天黄昏时分,趁着后罩房诸人领饭之机,红菱悄悄潜入红药房中,将稻草人藏进了一只小柜子里。

而此刻,这稻草人却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之处。

是红药发现了什么吗?

可是,从昨晚到今晨,红药一切如常,没露出半分端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的,姑姑,东首第二间屋正是孙管事的住处。”此时,红梅终是从惊怕中回过神,抖着嗓子说道。

以红菱如今的职司,她原本可以住去配殿的。

可她却说搬家太麻烦,仍留住原处,这种毫不张扬的性子,很得人心。

听得红梅所言,吕尚宫点了点头,招手命余喜穗近前,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这是休沐回来的?”

“是啊,姑姑,好容易轮着一天,我便回来瞧瞧。”余喜穗答得一点不含糊,伸手一指喈凤宫的方向:“那边管事嬷嬷可是记着我的日子呢,早一天、晚一天都不成,姑姑若不信,可使人去问。”

吕尚宫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聪明还是有的,假以时日,锋芒敛去,未必不能一用。

思忖已毕,她便转向红菱,面色重又恢复了淡漠:“既然是孙管事的住处,那孙管事便随我们走一趟吧。”

话音落地,一块厚厚的布巾,突如其来地便塞进了红菱口中。

再一息,她的两臂亦被反拧了过去。

红菱自惊恐中清醒过来,本能地用力挣扎,却被更大的力道扭得手臂酸痛,不由得痛哼出声。

紧接着,一根结实的布带便自塞口的布巾外勒过,在红菱脑后打了个结。

直到那一刻,红菱才想起,她其实可以将布巾吐出来,开口说两句话的。

虽然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她被人拖着往前走,雪水很快便漫进了鞋里,她感觉到了袜子上传来的潮意。

她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脚下打漂,若非被人架着,她可能连站都站不住。

她拼命地想要回头,想要瞧一瞧那个本该被她构陷之人。

然而,她的视线早便模糊,胳膊更是不知被多少只手抓着,那钻心的痛让她流出泪来,濡湿了冰冷的面颊。而除了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她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雪地上,很快便现出一道拖痕。

粗且蜿蜒,如巨蛇爬过留下的痕迹。

红药微侧了眸,看向地面上那道醒目的痕迹。

终于结束了。

那日夜提防、几乎无一刻放松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

她放缓呼吸,将腔子里那口浊气,吐了出去。

第229章 找到(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29章找到找出那个稻草人,并不难。

自红菱掌权,与吴嬷嬷的争斗日益加剧,红药便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诚如红菱敏锐地察觉出三公主对红药的亲近,红药亦早便觉出,红菱偶尔看过来的眼神,极为不善。

她可不得防着些?

惜乎她素乏急智,所谓的防备,亦不过照猫画虎,学着红菱的样儿,在一应家什上头做记号。

比如,她屋门后布帘的两处边角,便系着头发丝儿。

那发丝自帘幕缝线的空隙穿出,绕过老旧门框上头的木刺,系成死结,凡有人进屋,发丝便会断。

这机关设的位置极低,用徐玠的话说,乃是“视线死角”,极不易被发现,红药彼时还颇自得。

直到她发觉,每每进屋之后、出屋之前,总要先往地上爬那么一会儿。

挺麻烦的。

当然,与自个儿的小命相比,这点麻烦也着实不算什么。

昨晚领饭回屋,红药照例扒地验发,蓦然惊觉那帘子一角的头发丝不见了,当即便吓出了一身冷汗。

顾不上吃饭,她先将屋中其余几处记号查了一遍,最后发现,那小柜子被人动过,很快便找出了稻草人。

至于是谁在陷害于她,一目了然。

红药掸了掸裙畔落下的雪粒子。

雪地上的那道拖痕,此时仿佛淡了几分。

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庭中雪色,又会素洁如新了吧。

红药莫名有些感慨,低垂的视线,轻轻掠过自个的手指。

她已经许久不曾动笔墨了。

从前在尚寝局时,她倒是偶尔会在屋中练练字。

因“并不识字”,她那字迹便是忽大忽小地,墨色亦总调不匀,红菱还曾手把手教过她。

再往后,闲暇日少,麻烦倒是层出不穷,红药疲于应付,便再没写过字。

而在昨晚,看着稻草人上熟悉的那一笔烂字,红药便是再笨,也猜出这是谁的手笔了。

红菱。

她是三宫唯一熟知她笔迹之人。

红药整宿没睡。

气的。

也是怕的。

若非她提前防备,这腌臜玩意儿板上钉钉就是她的了。

届时,红菱完全可以凭借当年同屋的身份,“偶尔”寻出她“不小心收起来”的红药笔墨,两相印证,坐实此事。

每思及此,红药就恨不得一把抓花那张脸。

天幸啊天幸,管库时她基本以圈、勾、叉并手印为主,就没写过字,倒也不虞再冒出什么人证来。

缩在门边,红药啃着冷透了的饭菜,睁着眼睛到天明。

红菱晨起、梳洗、出屋,乃至于偷偷贴上她屋门,细听屋中“鼾声”的举动,尽在红药耳中。

她咬着牙根儿静待对方离开,又静等了半炷香,方偷偷潜至内殿后窗,确认红菱正在殿中,这才回到后罩房,把稻草人悄悄进红菱屋中,顺手还把自个儿的“墨宝”给拿了回来。

做这些时,她丝毫不担心会被红菱事后察觉。

这件事,没有“事后”。

她顾红药是笨,却也并非痴傻。

红菱与吴嬷嬷会算日子,她就不会了么?

此外,尚宫局每年送吉物的规制,她可比红菱和吴嬷嬷加起来还清楚呢。

今日必是“事发”之日,而孙红菱,再也没机会回到住处。

将留下的痕迹清理掉,红药自红菱屋中回转,再借晨起烧水之机,将那张“墨宝”扔进风炉,毁尸灭迹。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没有一丝愧疚。

“罢了,喜穗随我来罢。你们几个,都去一边儿站着,不许说话,也不许走动,等一时宫正司的人会来领你们走的。”吕尚宫的声音响了起来,让红药回了神。

旁边几个小宫人一听见要去宫正司,当下簌簌而颤,肩上发间的积雪不停洒落。

红药不好显得及特别,只得也跟着抖了两下。

红梅原本便有些怕,今见红药如此,心中越发着了慌,不由也和着红药的节奏打起抖来。

那几名小宫人见状,更怕了,抖得几乎连路都走不稳。

红药心说你们有完没完,却又不能不往下跟着,以免显得太不合群,于是,便也加大了抖动的幅度。

红梅自然不会落后,抖得比红药只强不弱。

就这么着,两伙人比着劲儿一路抖进了宫正司。

宫正司刑罚甚严,名声在外,宫人皆惧,然红药却不怕。

前世时,她在宫正司几进几出,知晓这里还是能讲几句道理的,不像内安乐堂,那才是真的人间地狱。

进得宫正司,管事嬷嬷便先行盘问了一番,随后,红药与红梅便被单拎出来,关进了“独步居”。

挺雅致的名目不是?

而实际上,这独步居却是一间仅容转身的狭小禁室,除铁门上方尺许小窗外,四壁空空,人在屋中只能半坐着,腿都伸不直。

被关进这里,红药也未觉惊讶。

她与红梅,皆曾和红菱同处当差,又同属红字辈儿,如今,红菱犯了事,她们这两个曾经的同僚,自然要重点审问。

一听说要关独步居,红梅吓得哭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红药挤不出眼泪,只能继续抖。

管事嬷嬷见状,以为她是怕得太狠,哭都哭不出来了,倒也挺满意,阴笑着将她推进独步居,“哐”一声便关上了门。

刹那间,红药便被黑暗包围。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

怕……

是不可能的。

这地方至少还能瞧见一星微光,那是从铁窗缝隙间透进来的,伸手亦能瞧见五指。

就是不甚清楚罢了。

有点儿犯困。

红药掩唇打了个哈欠。

昨晚熬了整宿,一大早又是跟踪又是搜屋,实是心力交瘁,这幽闭的独步居,反倒予了她安全感。

她侧倚着铁门,断断续续地眯了几觉。

睡实那是万万不敢的,若被人瞧见,那嫌疑可就大了。

所幸,由上晌至薄暮时分,并无人提审于她,亦无人开窗窥视,唯那窗隙间的天光,由白亮转至昏黄。

红药睡得半足,终是精神了些。

她凑去窗边,凝视着那一线昏暗,估摸着此刻约为酉初。

她错过了整整两顿饭。

此亦为宫正司不成文的规矩。

凡进独步居者,便如那衙门里挨杀威棒的凶嫌,两者虽情形有别,效验却相类,皆是先行折磨凶嫌之身心,再加拷问。

有那意志不坚者,熬不过去,问什么招什么。

一念及此,红药便觉腹中饥火灼灼,嗓子渴得几乎冒烟,且这天寒地冻地,那砖地与砖墙都透着寒气,她方才是太困了,才得盹着,如今却是不敢睡了,只在屋中绕圈打转,活动着几乎冻僵的手脚。

数息后,外头便传来了红梅拍打铁门、嘶声哭喊的声响。

显然,她熬不下去了。

红药觉着,再等上半刻,她也该“熬不下去”。

正在她闭目调息、凝神聚气时,铁门忽地“哗啷”一响,随后,烛光便照了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明亮,令红药下意识眯起了眼。

“出来罢。”熟悉的语声随之响起。

严宫正!

她如何会来?

红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以严宫正之尊,红药现下还够不着。

难不成,是红菱招出了什么?

这念头在脑中转了转,又被红药按下。

红菱很聪明。她应该知晓,此时最好的办法,不是胡乱攀扯旁人,而是一推到底、一问三不知。

而她更该想到的是,既然红药敢以稻草人反陷于她,便表明对方早有脱身之策,根本不怕她拿笔迹说事儿,说不得还张好了网等着她往下跳。

红菱不至于犯这样的傻。

然而,除此之外,红药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够连严宫正都给惊动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被几名健仆押进了问话之处。

讯问的过程比红药想得更轻松。

严宫正似是毫无头绪,虽句句不离红菱,却无一问在点子上。

她好像知道得并不多,甚至是蒙在鼓里。

半刻后,红药便做出如上推断。

原因何在?

是红菱坚不吐口、还是另生变故?

红药猜不出。

她只庆幸于不必编出话来骗人,严宫正的每个问题,她都能照实回答。

饶是如此,红药还是累出了一身的汗,每句话皆是先在脑子里过两遍,方敢开口。

严宫正也未起疑。

大半天水米未沾牙,关在那狭小、黑暗且阴冷的独步居,红药此时已是面色青紫、嘴唇干裂,语声沙哑如八十老妪,模样极为凄惨,便语速慢了些,也不算奇怪。

比红药说话更慢、更胆怯的,严宫正见过不知多少,自是不以为意。

红药很快便被押回了独步居。

接下来这一晚,她过得并不安生。

寂夜之中,外面的声息总能传进来。

脚步声、说话声,以及偶尔闪过窗边的灯火,无不昭示着一件事:

宫正司出了大问题。

直到两天后,红药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皇后娘娘听说了哕鸾宫之事,十分恼怒,遂命宫正司将红菱移交内安乐堂,无论如何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而就在押送红菱的队伍行至金海桥某处废殿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跑来一群野狗,对着她们一通狂吠,还扑上来撕咬。

纵使队中不乏孔武有力的健仆,陡见群狗袭来,亦吓得脚软,女官们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幸得彼时有一队金执卫路过,提剑击杀了几条野狗,那狗群方一轰而散。

众女惊魂未定,好容易收拢人手,方才发现,红菱不见了。

此事非同小可,立时有女官报上严宫正,于是,才有了红药被宫正亲自提审之事。

而那一晚红药听见的动静,便是宫正司尽起人手,寻找失踪的红菱。

两天后,宫正司的人才在金海桥西的一座枯井里,发现了红菱的尸首。

尸身打捞上来时,已是面目全非,单看脸根本瞧不出是谁。

这却是因为,那井底只极浅的一层水,水底满是碎石,红菱的脸被碎石划烂,又在那脏水里泡了两天,肿胀腐烂得犹为严重。

严宫正请来尚宫局女官,根据名籍簿所载红菱身上的几个记号,最后终是确定,那尸首就是孙红菱。

她是投井死的。

经宫正司女仵作勘验,红菱身上并无外伤,唯手指断了两根。

此亦为投井自尽者的特征,盖因人对死亡有种本能地惧怕,纵使死意再坚,在落地的瞬间,亦会下意识以手遮挡,那断指便是这样来的。

这个结果,皇后娘娘很不满意。

她坚持认为,红菱是被灭了口。

有人提前获知红菱将被押去内安乐堂,遂设下此局,以一群野狗惊乱押送队伍,趁乱掳走红菱并将之杀死。

宫正司凡知情者,除严宫正外,尽被罢黜。

红药与红梅也被放了出来。

她二人乃是单独关押,与外界不通消息,且也根本不知红菱之事,自然也就不存在通风报信之说。

坐在尚宫局逼仄的房间里,红药说不出是何滋味。

红菱一死,反解了她的困局,这也真是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当然,红菱自尽一说,她是不相信的。

此前她也曾与徐玠推演过,若是红药斗倒了红菱,红菱会如何。

徐玠的答案,与周皇后完全一致。

红菱一旦遇险,必成弃子,陈长生只会派人来杀她,而是救她。

然而,此际回思当时对话,红药总觉着,徐玠似是有所保留。

至于他保留了什么,她猜不出。

以红药此时境况,她也着实无心去想这些。

虽则从宫正司出来了,可她也没能回到哕鸾宫,而是被送进尚宫局的一所偏院,红梅并另几个没有嫌疑的小宫人,也都住在此处。

换言之,她们这是被看管起来了,何时出去、去往何处,无人知晓。

虽然院子很偏,到底并非独步居,那守门的几个嬷嬷偶尔也会闲聊两句,说些外头的事,尤其一些大事,她们议论得颇多。

吴嬷嬷的死讯,红药便是从她们口中得知的。

她死在了玉带河畔。

据说是因为挖河底之物,失足落水淹死的。

直到尸首被人发现时,吴嬷嬷的手里,还死死抓着一只装满了尸骨的麻袋。

第230章 问话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0章问话玉京城的第一场雪,不消数日,便被连绵的寒雨涤尽。

坤宁宫东暖阁里,烧着暖暖的地龙,素面缂丝六角桌屏前,盛放着一枝早开的梅花,远远瞧去倒不像真的,反似绣上去的一般。

周皇后倚窗而会,怅望着远处被雨幕洗作深绛色的宫墙,那琉璃瓦上的几缕残雪,早被连日阴雨洗刷成了灰色,再不复从前的洁净。

在她身后,吕尚宫与严宫正束手而立,俱皆低眉敛首,呼吸声都比往常轻了几分。

周皇后很不虞。

这一点她们心知肚明。

事实上,就连她们自己亦觉着,发生在哕鸾宫之事,透着股子诡异,分明有问题,却又偏偏无从下手。

就在数日前,吴嬷嬷的尸首一经发现,她们便立时上报了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倒还好,她老人家如今最着紧的,除了小皇子,便是三公主,旁的她并不过问,想来亦是精神头不济。

而周皇后自接手此事后,便无一事觉得满意,红菱之死、吴嬷嬷之死,她都认定了有蹊跷。

可是,这几日连番审问相关人等,吕尚宫她们却是一无所获,那些被罢黜的女官个个叫屈,哕鸾宫的宫人更是任事不知,就算动了刑,也问不出什么来。

明查暗访了这些天,也唯有吴嬷嬷的那本记事簿,让事情有了些进展。

今日,她二人便是来向周皇后禀报此事的。

“照你们这话说,那冷香阁一年前失踪了的罗喜翠,实则是被吴喜莺给弄死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皇后终是启唇问了一句。

语毕,缓缓回首,看了看矮几上那本陈旧的簿册。

那正是从吴嬷嬷屋中搜出来的。

“回皇后娘娘,吴喜莺在簿子里就是这般写的。那罗喜翠嫉妒于她,屡次三番出言讥讽,吴喜莺便在气头上杀了她,又将尸首分成二十六袋,埋在了玉带河边。那尸袋已经尽挖出来了,簿子上的字迹奴婢亦让人验过,正是吴嬷嬷的笔墨。”吕尚宫答得沉稳,显是有备而来。

根据记事簿所载,建昭十三年春末的一天,罗喜翠随侍当年的张婕妤外出访客,因寻净房出恭,恰巧偶遇吴嬷嬷,两个人口角起来,吴嬷嬷一时气怒,便拿石头砸死了她。

过后,吴嬷嬷将尸首搬去隐蔽处藏着,原以为会有人发现,却未料,那尸首竟一直没被瞧见。她索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分尸藏尸,将此事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严宫正此时亦接口道:“为小心起见,奴婢让仵作验了那些尸块,从里头翻出了两样头面,奴婢拿去请静嫔娘娘瞧了,静嫔娘娘认出来了其中一样,说是她当年赏的。”

“你说的就是这两件东西?”周皇后锁着眉,抬手指了指那簿册旁的一方素巾。

素巾之上,呈着两样很旧的首饰,虽经擦拭,却仍旧布满了污渍,只能勉强瞧出一样是银鎏金蝎虎啄针、一样是玉蘑菇掠儿。

严宫正见状忙回:“回皇后娘娘,正是这两件。那蝎虎啄针便是静嫔娘娘当年赏的。”

周皇后目注案上的首饰,神情间不辨喜怒:“就凭着这两件头面,你们就认定了那尸首是罗喜翠?”

“回皇后娘娘,除了头面之外,那尸首的腿骨处还发现了一处旧伤,据服侍静嫔娘娘的刘喜莲说,罗喜翠当年摔断过腿,在外安乐堂养了些日子才得好。”严宫正低声道。

周皇后挑了挑眉:“这又是何时之事?静嫔也知道么?”

“回皇后娘娘,那是她两个服侍静嫔娘娘之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她们都在西苑洒扫,罗喜翠贪近路从假山上摔下来伤了腿,不只刘喜莲一人知道,她们同辈的都知道,奴婢也找人问过了,都说确实有这么件事。”严宫正道。

头面加腿伤,足可断定那碎尸就是罗喜翠。

“原是这么着。”周皇后微微颔首,眉尖犹自拢着,丝毫不见放松。

严宫正知道她不满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前番周皇后一怒,宫正司一下子就少了十来名女官,其中至少有一半儿乃严宫正臂膀,真真是多年经营、一朝成空,险一险没叫她呕出一口老血来。

如今,宫正司补缺上来的人手,皆是周皇后亲点的,好些连严宫正都不认识,调派起来自然便不大顺手,偏哕鸾宫之事闹得又大,她最近焦忧烦难,无一日安枕,头发都白了几根。

幸运的是,周皇后对她的信任还在,否则,也不会由得她进东暖阁回话了。

“罢了,本宫乏了,东西留下,你们两个都退下罢。”静默良久之后,周皇后终是恹恹地道,抬手挥了几挥。

严、吕二人如蒙大赦,忙躬身退了下去。

暖阁中变得安静起来,周皇后望向小几上的簿册与头面,目中阴云翻滚。

然而数息后,她忽又一叹,转过头去,似是再也不想瞧见这些东西,唯凝望着窗外阴雨,一任鬓边发丝被风吹得飞起。

“皇后娘娘,茶沏好了。”槅扇之外,传来戚良恭顺的语声。

周皇后闻言,略略打起些精神来,提声道:“进来放着罢,再,叫个人去把禄萍叫进来。”

戚良应了声是,低声吩咐了外头小宫人一句,便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素面儿褪光玄漆乌木盘中,盛着一柄春水碧玉壶、两只汝窑粉青瓷盏,那壶嘴儿处白烟袅袅,茶香清寂,在屋中弥散开去。

周皇后在这浅香中舒了一口气,展颜道:“罢了,还是你这茶沏得好,一闻这茶香,我这心里都松快了几分。”

戚良笑吟吟地将托盘置于案上,一面布盏捧壶,一面笑道:

“能得娘娘一分高兴,奴才便心满意足了。奴才旁的不会,也就这么点子微末本事,侥天之幸得娘娘纡尊赏脸,奴才家祖坟儿冒了几辈子青烟,才有了奴才这般的体面。”

一番马屁纯熟至极,周皇后也被他逗笑了,又故意板脸:“你这话也就在咱们这儿说说,到了外头可万不能说,人家要笑话儿的。”

第231章 锦囊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1章锦囊此时,恰巧谢禄萍挑帘进屋,听得周皇后所言,笑着接语道:“哎哟,这是谁敢笑话咱们戚大总管哪,说出来,看我不拧他的嘴。”

周皇后闻言,越发笑不可抑,面上再无愁色,显是心情好多了。

戚良忙又打蛇随棍上,一个劲儿地在旁凑趣,直将周皇后说得欢喜起来,方才退下。

他走之后,皇后娘娘便命心腹守好门户,将谢禄萍唤至近前,蹙眉问:“禄萍,你算一算日子,那最后一只锦囊可能揭了?”

不待对言回话,她仰头便灌下了一大口温茶,全无从前细品之风仪,搁盏之时,面上已然溢满了焦灼:“三丫头这事儿闹的,本宫这心里就跟火燎的一样,偏那桩桩件件没个定数。想要瞧瞧锦囊里头如何写的,只上头定了日子,不好提前看。”

谢禄萍忙劝她:“主子如今一则要照看小殿下,二则保重身子要紧,这些事儿交予奴婢便是,何苦劳神。”

“成,往后都交予你,本宫不管了。只你先告诉我,可到了日子没有?那锦囊可能瞧了么?”周皇后迭声问,神情颇为急切。

徐玠临行前,曾偷偷送过来三只锦囊。

这第一只锦囊,指定了要在小寒之后打开,周皇后自是依言而行。

而打开锦囊之后,却见里头是两页纸,写的尽是些似是而非之言,极是难解,唯最末处有一句注解:

此事次日,即可启第二只锦囊。再七日,三计尽出。

却是将后两个锦囊的开启之日给都定下了。

周皇后先还不明所以,直到哕鸾宫事发、红菱投井,她才发现,那第一只锦囊上半部分影射的,竟正是红菱之事,而其后半部分的内容,则对应了宫正司十余女官之姓名。

紧接着,周皇后便按照末尾注解所示,打开了第二个锦囊。

这一回她理解起就容易多了,因那上头影射的也是人名,其中有好些还曾在去年的二条胡同呆过,而结合两枚锦囊开启的日子来看,徐玠之意很明显:

新人换旧人。

于是,才有了宫正司的罢黜与任命。

而第三枚锦囊尚未启封,周皇后又急欲知其内容,这才问起了谢禄萍。

谢禄萍倒还一直记着日子,此时便抿嘴儿笑起来,道:“主子问得可真巧,今儿就是正日子,主子便不问,奴婢也要说的。”

周皇后心中大定,而后方觉此前有些失仪,遂掩袖笑道:“罢了,本宫也是一时情急,既这么着,那你就快去把锦囊取出来吧。”

谢禄萍应声是,快步转去里间,不一时便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蔷薇锦匣。

“快过来。”周皇后冲她招了招手,亲手启开匣盖,那里头放着三只锦囊,分红、绿、蓝三色,料子做工都很一般,其中红、绿二色的已经打开了,唯那银蓝色的还拿线缝着。

“主子,奴婢来吧。”谢禄萍早拿过一只小银剪,剪开了其上缝线,周皇后探手从中取出一张纸,展开看了看。

而后,神情一怔。

那纸上竟画着一幅画儿。

画上是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孤单单坐在山石子旁。那山石子画得高大,几乎占了半幅纸页,越显得小姑娘寂寥可怜。

在画的上方,还写了着几个字:

【药到、病除、现欢颜】

“这是……”喃喃说了两个字,周皇后便闭上了嘴,若有所思的视线扫向谢禄萍,眸光游离,显是神思不属。

谢禄萍见状,柔声说道:“主子,若是太费神就先缓一缓吧,多思多虑总伤身的。”

而其实,这话连谢禄萍自个都不信。

哕鸾宫之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如今宫里真正的大事,还是那一溜排的大肚婆,那可是关乎皇嗣的。想周皇后乃六宫之主,举凡这些皇嗣有事,无论大小,她总要担上干系的。

这等情形下,皇后娘娘又怎能不多思多虑?

相较而言,魇胜之事委实提不上筷子。

她这厢正自忧心忡忡,一旁的周皇后却忽地笑了一声,随手将纸朝她跟前一递,笑道:“禄萍,你也瞧瞧吧。”

谢禄萍忙依言接过,捧着字纸如捧宝物,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儿,抬起头陪笑道:“请主子恕奴婢愚笨,奴婢没瞧明白。”

“这上头的小姑娘,你不觉着眼熟么?”周皇后笑吟吟地,神情颇是轻松。

她确实不那么着急了。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怕徐玠的锦囊再影射什么膈应人之事,如今看来,她显是过虑了。

徐玠这最后一卦,挺贴心。

太后娘娘那里,想必会更欢喜罢。毕竟,她老人家一直挺疼三公主的。

见她眉眼含笑,显是心情很好,谢禄萍自亦欢喜,继续捧场道:“奴婢请娘娘明示。”

周皇后微颔首,却并不曾言声,只盯着她手中的画儿又瞧了半晌,轻轻一叹:“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多少人为她犯愁,没成想……”

她忽地截断语声,再叹了一口气,便将纸页折进了锦囊,淡声吩咐:“拿去炭炉子烧了罢,烧干净些。”

谢禄萍肃容应是,捧着匣子便走去了一旁的金狻猊大炭炉前,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将锦囊挨个儿投入其中。

未几时,暖阁中便漫起了一股焦糊之味,窗外北风拂来,又将这味道吹散了些。

“主子,那风口还挺凉的,要不您挪进来坐些吧?”谢禄萍轻声地道。

周皇后一直凭窗坐着,那窗户虽只开了手掌宽的缝,到底风寒雨疾,她怕皇后娘娘冻出病来。

“不碍的,柳夫人的药很管用,本宫如今并不畏寒。”周皇后漫声语道,两眼盯着毕剥作响的炭火,良久后,方问:“那几位都没事儿罢?”

这话正中谢禄萍所思,她立时回道:“回主子,几位娘娘都还好,陛下送的丸药她们都吃着呢,也没见谁有点儿什么。再,坤宁宫的那些女卫,那几处也都有。”

停了停,由衷地赞了一句:“柳夫人的药是真不错。”

第232章 童话(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2章童话此言一出,周皇后便淡笑起来:“是啊,只有陛下欢喜了,大伙儿才能都欢喜了不是?”

语至末梢,终不免一丝酸涩。

身为国母,她自不好表现得太小气,虽则在心底里她是希望着,最好柳娘子只为她一人所有。

自然,以如今的情形,这是绝无可能的。

柳娘子医术超绝,建昭帝早便瞧在眼中,请她进宫的目的更是不言而喻。

因此,柳娘子进宫后,也就只在坤宁宫住了一小段日子,便被皇帝陛下请去了“松林别馆”。

那是一所极精致的小院儿,位于慈庆宫左近,因不在六宫范畴,调派两卫人手十分方便,又因离外皇城近,尚膳监的药膳亦能兼顾。

皇帝陛下对这位神医十分着紧,不仅抽调了几名内卫轮班保护母子俩,更选出两名女卫寸不离地跟着,简直拿她当宝贝疙瘩,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迷上这位半老徐娘了呢。

“主子,茶凉了,可要换一换?”见周皇后明显兴致不高,谢禄萍自悔失言,忙岔开了话题。

周皇后闻言,倒觉好笑。

她可是连夫君都与人分享了的,又何惧再多个柳娘子?况柳娘子到底立了大功,令她诞下龙儿,如今更是每隔几日便会来请一次脉。

不是她说,她那个天子夫君还未必能来这么勤呢,她还有何不足的?

这般想着,周皇后便当真弯眉笑起来:“罢了,我今儿也不是很想喝茶,就放这里罢。”

谢禄萍恭应了,面上的神情却有些迟疑,似犹有未尽之言。

周皇后扫她一眼,摇头道:“好了,有什么你直说便是,本宫又不是才来的小丫头经不得事儿,纵是天塌了,你苦着个脸也没用哇,总要说予本宫知道了,本宫才能告诉你是跑还是扛,不是么?”

谢禄萍闻言,终是下定了决心,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奴婢才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就在前儿晚上,陛下去景仁宫瞧贵妃娘娘,结果……”

她略斟酌了一会用词,方道:“结果,陛下‘遇见’了那个叫红杏的丫头。那丫头开口闭口都是诗云、子曰的,陛下一时起了兴致,与她论了半个时辰的诗文,据说,陛下回去的时候,脸上的笑便没停过。”

说到这里,她不由偷眼窥察周皇后神色,生恐她作恼。

孰料皇后娘娘根本不以为意,目中甚至还生出两分兴味,点头道:“这倒也挺有趣儿的,难得有个学问多的,你又说这一位生得甚美,陛下必定见色……猎心喜,想来还有下文。”

“主子高见。”谢禄萍不似她这般轻松,面色微沉,肃声说道:“便在昨儿下晌,陛下又去了景仁宫,因贵妃娘娘去外头散步,陛下也没叫人去找,直接便把那红杏招了去,两个人单独在配殿里呆了快一个时辰……”

“哟,这是侍寝了?”未容她说完,周皇后便挑眉问了一声。

谢禄萍忙摇头:“这倒是没有。只陛下走的时候,赏了那丫头一个名号,叫做‘诗婢’。贵妃娘娘过后回来,又赏了她两套头面、两匹内造绸缎并一匣子银元宝,还提拔她近身服侍。”

周皇后含笑掩唇:“贵妃倒真是有闲情,下着大雨,还能在外头散步散上一个时辰。”

“主子这话说的是,贵妃娘娘当真尽心尽力。”谢禄萍满脸讥讽。

屋中只她主仆两个,她说话便没了那些忌讳,且皇后娘娘也爱听。

果然,周皇后眉眼俱和,数息后,方轻笑道:“既这么着,往后咱们越发远着景仁宫些吧,也免得受池鱼之祸。”

这个所谓的诗婢红杏,眼瞧着就要起来了,荀贵妃虽是拿她固宠,却也未必乐意她风头太劲,更何况,荀贵妃还怀了孕。

以周皇后多年内宫生涯来看,往后的景仁宫,堪比修罗场,只怕有得斗呢。

谢禄萍原也不过将此事做个由头,此时听她所言,忙自应下了,又低头沉吟了片刻,便回身移来了一座小插屏,将炭炉暂掩,方碎步行至皇后娘娘跟前,小心翼翼地道:

“主子,奴婢斗胆说一句,还请主子恕了奴婢的僭越之罪。依奴婢说,哕鸾宫的事儿,还是暂且收一收罢。”

周皇后被她说得一愣:“怎么突然间地就说起这话来了?”

谢禄萍早便想好了说辞,此时便道:“主子,眼瞧着就要到年关了,除夕、正旦、人日、上元,全都连在一块儿,这腌臜事儿夹在里头,大不吉啊。”

周皇后蹙起眉,却也不曾反驳。

这话也对,这大节下的,又是死人又是魇胜,确实不吉利。

谢禄萍便又道:“再一个,这事儿如今已是首尾俱全,并非说不通。那孙红菱与吴嬷嬷本就不和,私下拿东西咒她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宫里比这更吓人的且多着呢。”

周皇后微微点头,显是听进去了。

谢禄萍继续进言:“事发之后,孙红菱畏罪投井也合情合理。不是奴婢说,‘内安乐堂’这四个字,便是老人也怕,何况红菱一个小丫头?还有那个吴嬷嬷,杀人在先、身死在后,这是因果报应,咎由自取,失足落水是老天开恩。”

言至此,她稍停片息,觑一眼周皇后的面色,方垂首道:“主子母仪天下,手头管着多少大事,如果事事都要主子亲自过问,那这些事儿倒还有体面了,谁赏她们的脸哪?再有,那六局一司也不能吃白饭不是?”

一番话说得周皇后连连点头,又笑嗔:“你劝就好生劝,何苦埋汰人?叫人听见了,又要说本宫轻狂。”

谢禄萍此言,实是暗讽六局一司无能,反衬出周皇后英明神武,如此别致的谀词,皇后娘娘自是爱听得很。

见此情形,谢禄萍便越发放开胆子,又道:“主子,这除夕与正旦、上元三晚,陛下都要来坤宁宫,如今六宫里能侍寝的也没几个,主子何不……”

她突然收声,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空白,很快又续:“若是主子再一举得男,小皇子身旁有个照应是其一,主子膝下不也热闹些么?”

周皇后不意她竟说起这些,一时间面色微赤。然再一转念,她却又生出一股心酸,只觉这话贴心暖肺,实是为她思虑到了极点,不由那眼睛便有点热,忙佯咳了两声,以帕掩面。

谢禄萍只作不知,笑道:“不瞒主子说,奴婢觉着如今这时候挺好。主子上回不也说了,她们越是闹,咱们便越安生。

景仁宫之事主子也好用一用,那红杏不是想登高么?主子索性给她架梯子,让她早些爬高望远。到时候,陛下高兴了,主子也就得着了机缘,也免得荒废光阴。”

“噗哧”,周皇后绷不住乐了,面颊越发红得滴血,作势将帕子打了她一下,嗔道:“甚么荒废光阴?混说什么呢你?”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也知晓,自己之前那般着紧,确实操之过急了。

而更要紧的是,谢禄萍真是一点没说错,如今六宫这里能侍寝的,确实没几个,既然如此,何不好生利用起来?

毕竟,大的年节关口,帝后二人必须依制同宿,那些嫔妃是断不能来截胡的,这天然的好机会,再加个一个“贤德”之名,顺手兼得,岂不为美?

思及此,周皇后便点头叹道:“罢了,你说的都对,本宫着相了,正所谓抓了芝麻丢了西瓜,若不是你一言点醒,本宫就要钻那牛角尖儿里头了。”

谢禄萍闻言,终是松了口气,喜道:“那奴婢就把那新裁衣裳都拿出来,主子挑几件合意的,再有那新出的香膏和香皂,主子也先挑一挑……”

“这事先不急。”周皇后笑着抬手打断了她,拿下巴点向插屏的方向,闲闲语道:“少不得先把这事儿了掉,也好教母后安心。”

谢禄萍一怔,下意识回首望去。

插屏之后,淡淡的烟气升腾着,那股子极浅的焦味,被风拂着、被梅香掩着,渐渐不复可闻。

…………………………

雨珠敲打着仁寿宫的屋檐,清响如弦音,虽不大,却是细密连绵,声声不绝。

三公主靠坐在床前,两手抱着膝盖,小小的眉头紧皱着,望向窗外。

屋子里很暖,炭炉子烧得旺旺地,窗纸上蒙着一层微光,并瞧不见外头的情形。

三公主眨了眨眼。

眼睛干干的。

心也是。

嬷嬷走了。

她知晓的。

虽然皇祖母从来没说过,母后也不肯说,可是,她们脸上的表情,她看得出来。

嬷嬷不在了。

和母妃一样,去到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公主抱紧了膝盖,身子缩成一团。

她也想去那个地方,和母妃、和嬷嬷一块儿呆着,再也不回到这个地方来。

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慢慢地抬起手,揪着头发,像揪着自己的心事。

她不喜欢这里。

可是,这里有皇祖母,还有皇姐姐,一想到要离开她们,她又有点舍不得。

皇祖母的样子总是很伤心,有时候还会红着眼圈来抱她,叫她“乖宝宝”,大皇姐和二皇姐也会哭。

她不想她们难过。

她真的没有生病,头不痛、肚子不痛、胳膊腿儿也不痛,就是……不想说话。

一个字也不想说。

三公主将脑袋埋进臂弯,身后的大兔儿布偶也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感受着身后的密实与温软,她才想起,这个大兔宝宝,是昨晚那个宫女拿来的。

那宫女叫什么来着?

三公主的小眉头又皱了起来,随后便想起,那个宫女叫做红药。

红药会说故事。

三公主的眉毛松开了。

嗯,她记得的,这个叫红药的宫女,从前也在哕鸾宫服侍过她,她还想偷偷问她故事的结果来着,可惜嬷嬷总在旁边,她怕嬷嬷生气,没敢问。

原来,她回来了啊。

嬷嬷没回来,红药却回来了。

三公主有点失望,小脸微微皱着,像只小苦瓜。

哎呀,红药,是不是也是一种药呢?

药很苦的,她昨天还喝过,是一个长得很和善的女大夫开的方子。

喝完了苦药,女大夫又给她吃了好几块蜜饯。

三公主眯起了眼,拿后背蹭着大兔偶。

软软的,真舒服。

红药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三公主慢慢地伸出手,扳着手指头:

昨天、前天、大前天……

嗯,就是昨天才回来的,一来,就拿了个好大的兔儿宝宝来。

那时候,她已经快要睡觉了,那个兔儿宝宝正好抱在怀里。

三公主转过身,小手慢慢伸向布偶。

“啪嗒”,槅扇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三公主飞快缩手,脑袋重又埋进臂弯。

“三殿下,奴婢是来给您说故事的,您要听么?”

耳边是很熟悉的声音,让三公主想起了窄小黑暗的山石子洞。

第一回听到这个声音,便是在那里,那个叫红药的宫女,说了个肥猪的故事。

可好笑了。

三公主藏在膝盖里的脸,有了一缕生动的表情。

可再下一瞬,她又难过起来。

嬷嬷不在了。

从前,无论她藏在何处,嬷嬷都能找着她,她们玩过好多次捉迷藏的游戏,她最喜欢玩了。

可自打母妃离开后,嬷嬷便再也不许她藏起来了,还总要她注意礼仪。

好想玩儿啊。

三公主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叹。

然而,还没待她叹完,那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就又响了起来:

“既然殿下没说不听故事,那奴婢就开始讲了哦,先说一个《丑小鸭》的故事吧,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细软的语声絮絮地响起,像是带着种温柔的暖意,在殿宇中弥散开来。

三公主没有抬头。

然而,她埋进膝盖的小脸上,却有了一缕生动的、表示惊奇的神情。

那个熟悉的声音,正讲着一个她从没听过的、神奇的故事。

丑陋的小鸭子、美丽的天鹅,还有陌生而又遥远的国度……

那声音是如此动人,一如那连续不断的故事,让三公主听得忘了时间:

丑小鸭、矮子鼻儿、野天鹅、狐狸列那、拇指姑娘……

红药不记得自己讲了多久。

她只知道,她面前的那一大壶茶,已经被她喝干了。

她有些疲倦。

说话也是需要气力的,更何况,在说的同时,她还需拼命回忆那本叫做《童话》的话本子,将那些小故事从脑袋里挖出来。

真有种脑子被人挖出一勺的感觉。

可她不敢停,亦不能停。

这不仅因为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两位公主殿下,此时皆在寝宫门口坐着,要亲眼看看她能不能真的“药到病除”。

更要紧的是,不知何时,三公主已经坐在了她的身旁,小手抓着她的腰带,清澈而又明亮眼睛,紧盯着她开合的嘴,小脸上挂着梦幻般甜甜的笑意……

第233章 买岛(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3章买岛苍窟如盖,大河奔涌,碎裂的冰块被翻卷的河水裹挟着,一路摧枯拉朽,滚滚向东而去。

已是早春二月,阔大的东风掠过这片广袤的土地,寒意料峭中,吹开了冰封的沃野。播种的农人扎着羊角巾,于纤陌间辛苦劳作,远远看去,那黑土黄巾便成了这天地间最浓重的色彩。

田陌之外的一处黄土坡上,徐玠著青衫、环绿绦,披一领玄青鹤氅,负手而立。

在他身旁,一个著灰锦斗篷、兜帽遮面的男子,望向远处的天空与土地,发出一声感叹:“大齐的乡村,让我想起了我曾经游历过的英格列士,只是那里并没有这样雄伟的大河,但那里的大海也同样辽阔。”

“哦,是么?”徐玠侧眸扫他一眼:“我听说,你们泰西人很崇尚科学,却不知泰西的农人又是如何劳作的?听说有一种风力驱动的水车,可以代替人力向田间洒水,果然有这样的事物么?”

“呵呵,我尊敬的将军阁下,建造一台那样的水车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只要懂一点物理与天文学知识,再物色几名出色的木匠,就算是阁下的家将们,也能够轻松地完成。”

那男子爽朗地笑着道,抬手理了理风帽,将一绺卷曲的黄发塞了进去。

徐玠见状,不由摇头失笑:“我说霍学而先生,您也在这里住了快有十天了,您的几位同行……”

“尊敬的阁下,我在这里要纠正您的错误说法。”这个名叫霍学而的金发碧眼的泰西人立时打断了他的话,激烈的语气铺以夸张的手势,显示出他强烈的不满:

“我绝不承认他们是我的同行,更唾弃他们对我主的背叛,我霍学而与这些异教徒势不两立。如果不是将军阁下对主的信念格外坚定,我一开始就不会加入您的队伍。”

说完这些,他开始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替徐玠请求着主的宽恕。

徐玠挠挠头。

这些传教士,比他想得更麻烦一点,不过也并非不能解决。

说起来,梅姨娘的书里倒是说过,这些泰西人信奉的主并不一样,只徐玠没想到,教义的不同会让他们彼此的关系这样紧张。

为了笼络住这些泰西传教士,徐玠已经分别承诺给他们各自的主修建一座圣堂,而他沿途召集这些泰西人的真正目的,并非他们的教义或其他口花花的玩意儿,而是他们掌握的科学知识。

这个时代,正是泰西诸国跨入伟大进程、飞速发展的起点,而大齐却仍旧遵循着此前的老路。

结合前世经历,徐玠知道,此路不通。

所以,这一世,他打算让大齐换条路走走,而这条路,就在梅姨娘留下的那些书本里。

书中那些奇思妙想的物件,有些并不复杂的,徐玠还能够请匠人做出来,但有一部分高深的、对大齐亦是大有裨益的,他却是有心无力。

大齐以圣人学说为主,科考亦无数学、物理与化学这三门学科,故士子皆以道德文章为要义,专习后者之人不能说没有,却非常之少,少到徐玠拿着大把的钱也找不到。

若他本身便精于此道,那还好说,可偏偏他自个儿连管中窥豹都做不到,遂只得据梅姨娘书中所著,招揽具备一定科学知识与技能的泰西人,以各种方式诱骗……不,是邀请,盛情邀请,邀请他们加入他的队伍,为主的荣光以及其他一些什么东西而战。

为完成这个计划,徐玠借助传播红薯种苗之便,以玉京城为起点,途经江南、中原、陇西等地,几乎绕着大齐走了半圈儿,方抵达目的地辽北,而这一路,他拿出掘地三尺的架势,终是挖来了十余名泰西人。

他们中的一多半儿为传教士,在大齐各地宣扬着他们的信仰,而余者则以冒险家与罪犯为主,甚至还有一位自称流亡贵族的意塔利亚南爵大人,当时他落魄到差点被人骗去当奴仆卖掉,被徐玠慧眼救下。

当然,徐玠也不是任谁都要的,他们必须能够答对数、理、化三门学科的部分题目,才能被招至麾下。

他打算把这些人好生养起来,让他们成为大齐踏入“工业时代”的先驱者与引导者。

他始终牢记着梅姨娘的话:只有让大齐加入全球工业化的进程,这个伫立于东方的国度,才能免于被外族侵略,延续它的文明与辉煌。

徐玠知晓,这绝非一世之功,但他愿意为此付诸行动。

无论大齐今后走向何处,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要让大齐变得强大,让这片土地不再遭受铁蹄的践踏。

一想到这些,他的胸中就像有火在烧着,纵是东风冷冽,亦浇不熄那那一星灼热。

“东家,东家。”忠叔忽地从路口转出,一路小跑着往这边赶,两手还护着耳帽,以防它被大风吹掉。

徐玠立时大步迎了上去:“忠叔有事儿么?”

忠叔气喘吁吁地跑至他近前,方道:“那边几位洋鬼……洋老爷让小的来问您一声,什么时候启程?”

一面说话,他便一面伸头往徐玠身后瞧。

这些洋人一个个黄头发绿眼睛,皮肤白得跟鬼一样,初见时他总以为是妖怪,现下好多了,却还是觉得这些人鬼里鬼气地,礼节也不成体统。

霍学而此时亦随徐玠走下了土坡,见他看了过来,便礼貌地微微躬身:“您好,忠先生,见到您很高兴。”

他知道忠叔并非奴仆,而是掌管着梅氏商社不少产业的大掌柜,因此态度十分客气。

忠叔很不习惯被人叫先生,却也知道这是洋人的风习,别别扭扭地弯腰道:“霍先生您也早。”

徐玠抬头眺望着远处的大河,清幽凤眸中似有流光闪动:“忠叔回去告诉他们,河水差不多化冻了,咱们三天后就启程。”

忠叔擦着汗应下了,又偷眼往他身后瞧了瞧。

霍学而很懂察颜观色,见此情形,便抬手轻触风帽的边缘,向徐玠道:“尊敬的将军阁下,请恕我先行告退。那村子里有几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聆听到了主的呼唤,我希望能够引领他们踏出迷途,归于我主的怀抱。”

徐玠委实很想撇嘴。

主的呼唤?

糖块儿的呼唤才对吧。

您兜儿里所剩无几的麦芽糖,才是这些孩子的主。

“请便,霍先生,衷心祝愿您有所收获。”他满面笑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霍学而姿态优雅地点了点头,迈着方步离开了。

待他走得远了,忠叔才压低声音问:“主子,您当真要给这位霍老爷建圣堂么?”

不是他胆小,实是这僧啊道地,在大齐还是挺招忌讳的,远的不说,先帝爷时便闹过一阵子的什么“红花教”,那些教众最后可没活下来几个。

徐玠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转而问及别事:“忠叔,金二柱那里可有消息了么?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前番徐玠向东平郡王讨要了金家一家的身契,那金家共有三个儿子,其中次子金二柱精明能干,被徐玠委以重任,算算日子,他也该有回音了。

果然,听得徐玠所言,忠叔忙一拍脑门儿,“啊呀”了一声道:“东家恕罪,小的想起来了,金二柱确实有信来。”

他说着已是满面惭愧,一面往外掏信,一面苦笑:“那几个洋老爷一开口,小的这脑瓜子就乱了,东家要是不提,小的还不知何时能想起来。”

徐玠笑着摆手:“无妨的,我猜会是好消息。”

说话间他接信在手,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虽不曾言声,只看那双凤目中涌动的喜色,便可知是好消息。

忠叔约略知道一些他的事,此时见他眉飞色舞地,心下亦为他欢喜,笑问道:“东家这是把那个小岛买下了?”

“对,成了。”徐玠扬着信纸笑起来,眉眼皆开:“待三日后渡了河,咱们就转东入海,先上那座岛瞧瞧去,往后那就是咱们的地盘儿了。”

忠叔亦自为他高兴,笑着道:“东家想了这么些日子,如今总算事成了。”

徐玠心情极好,随手将信袖了,便在原地来回踱着步,一脸压抑不住地兴奋:“我娘说,风和水都有很大的什么能量,有了风能与水力,就可以考虑炼钢了。我娘书里也写了点儿,只我不大看得明白……”

他喃喃自语着,显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忠叔也不扰他,只微笑地立在一旁,听他一会儿念叨什么“钢铁洪流”,一会儿用着痴迷的语气嘟哝着“弗朗机燧发枪”,一时又握拳瞪眼、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坚船利炮、星辰大海”诸如此类的话。

这话虽听来狂诞,如同疯人疯语,可是,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脸,感受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神采,忠叔打心眼儿里觉着欣慰。

他至今都还记得头一次见徐玠的样子。

那个时候,徐玠总会不经意地现出阴沉狠戾的神情,而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亦总藏着化不开的沧桑,如同暮年的老人,有时忠叔甚至会觉着,徐玠比自个儿的年纪都大。

而此刻,这个有点絮叨,又有点张狂的东家,才终是有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年轻真好哇。

忠叔揩了揩眼角,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发酸。

“主子,属下回来了。”一个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徐玠一下子停止了踱步,忠叔亦循声看去。

土坡上站着一个人,葛衣麻鞋,黧黑面庞,如同当地人一样包着羊角巾,怎么看都像个农户。

然而,就是这个农户一样的人,却让忠叔神情一肃,马上躬腰告退:“东家,小的回去传话了。”

“好,你去罢。”徐玠温言道,甩了甩衣袖,徐步走上土坡。

那男子单膝点地,飞快自袖中取出一只扁匣:“启禀主子,属下幸不辱命,东西拿到了。”

徐玠满意地点了点头,自他手中取过扁匣,启盖看了看,温笑道:“很好,这次辛苦你了。”

那男子道了声不敢,起身又道:“属下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西边那位有人看着呢,看身手像是两卫的。”

“我猜也会是这样。”徐玠淡笑道:“那个药粉无论真假,陛下都会信。只是么……”

他拖长了语声,面带沉吟,数息后方叹道:“只靠两卫那几千人,要想一网打尽,还是难。”

那男子微微抬头,平凡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徐玠:“属下听说,主子想要把神机营重新弄起来,当真?”

徐玠似是早料到他已知晓此事,并未否认,点头道:“我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咱们的鸟铳太次了,我在辽北试了十几回,八成都炸了膛。我打算把这事儿领起来,自个儿造铳。”

“属下愿入神机营。”那男子立时伏身,语声微有些打颤:“小的一家原在辽北垦荒,前些年金人偷袭,一村儿百来口人,死得死、掳的掳,只小的囫囵一个。小的想杀金狗,求主子成全。”

徐玠目视于他,神情有些变幻。

前世时,这一位乃是叛将。

当年为着报仇,他投身辽北大营,与金军打过几场硬仗,一度官至五品千户,算是武将里的高官了,因战功卓著,元光朝初调任京大营,还在京城娶妻生子。

鸿嘉朝时,辽北动荡,他奉命北上,只彼时的大齐已然羸弱不堪,兵员、武器皆远不如前,他秉性耿直,与辽北门阀不和,便被拉出来顶了败军之罪。

他自是不服,意欲抗命,文官集团却以谋反之名将其家小满门抄斩,他一怒之下,转身便投了金军。

此刻,看着这前世的叛将誓言要杀金狗,徐玠如何能不感慨?

这一切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

他想。

叛将原为良将、忠臣才是狗官。

前世的大齐,绝非它该有的样子。

而他徐玠想要那个大齐,似乎……正在眼前。

他不由朗笑起来,清越的笑声,在阔水长天之间久久回荡。

第234章 春酣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4章春酣二月末的天气,日暖风轻,皇城中桃花开遍,浅浅深深,芳菲处,春正酣。

三公主回到了哕鸾宫。

回宫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素面儿雨过天青的窗纱,换成了出炉银喜鹊闹梅的样式。

紧接着,帐幔、椅袱、桌围等物,她亦皆命人撤换,从前那种单调的青、碧两色,如今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鹅黄、葱绿、桃红等活泼俏皮的颜色,直将哕鸾宫装点得分外鲜亮。

未出半个时辰,这消息便传到了程寿眉耳中,她当先便念了句佛。

那送信的小宫人便“咯咯”直笑:“姑姑,好端端地您怎么念起佛来了?”

因她素来脾性温和,小姑娘们在她面前倒也没那样拘谨。

程寿眉正急着往里报信,哪里有空搭理她,只笑着摆手:“顽你的去罢,这般多话。”

那小宫人笑嘻嘻去了,程寿眉亦忙忙起身,直奔寝宫。

李太后方歇了午,正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程寿眉进殿时,便见两个小宫人跪坐在宝座脚榻前,各执一柄美人拳,轻轻地替太后娘娘捶着腿,殿宇东角的茶炉子上烟气氤氲,司茶小宫人正烧煮新茶,窗前的青玉案上,金鸭兽沉香霭霭,熏出满殿安然。

程寿眉不由放轻了脚步,心底无声微叹。

太后娘娘最近实是太劳神了。

三公主这一病,足养了快两个月才好,这期间,太后娘娘一直担着心事,吃不香、睡不宁,整个人都变憔悴了,就算有个小皇子在旁给她老人家分心,到底她也已年近古稀,平素安养着还怕养不好呢,又哪里经得起如此操劳?

幸得那个叫做顾红药小宫女颇为得用,天天陪着三公主说故事、玩游戏,人都熬得瘦了一圈儿,却是靠着那水磨功夫,一点一点化开了三公主的心结。

再一个,柳夫人的药也好。

不是程寿眉长他人志气,实是这位柳神医的药,瞧着比从前太医院的药更有效验。

柳夫人却是谦谨得很,毫不居功,只言此乃红药之力,她的药也只是辅佐。然众人有目共睹,自吃了她的药,三公主夜夜好睡,再不曾有过夜啼或惊梦的情形,可见其药效之好。

前几日,柳夫人前来诊脉,终是松口说三公主的脉象已趋平稳,只消慢慢调理着,往后无论说话行事,皆与常人无异。

得着这个准信儿,太后娘娘才放心让她回宫。

如今,三公主一回去,就让人把那些死气沉沉的装饰都给换了,足见这病是真好了。

而更要紧的是,此举意在表明,对吴嬷嬷乃至于逝去的母妃,三公主心头的那一份执念,亦已消散。

这才像话。

说到底,三公主最该亲近、最该孝顺的,乃是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她们。那才是她正正经经的亲人,更是礼仪孝道之根本。

不说宫里了,便是那些差不多的人家,一个妾生的姑娘,若是也像三公主这般,对个姨娘和奶嬷嬷念念不忘地,那就是不分尊卑,长辈们头一个便容不下?

再说难听些,碰着个刻薄有手段的嫡母,治个庶女还不容易?又何曾有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这样的宽厚?

“寿眉,你怎么来了?有事儿么?”太后娘娘此时正伸手要茶,瞥眼见程寿眉在旁躬立着,忙问了一声,又挥了挥手。

几名小宫人立时退了下去。

程寿眉趋前两步,含笑禀道:“启禀主子,并无大事,就是三殿下一回去就叫把帐幔窗纱都换成了鲜亮的,还叫拿小库名册出来,说是要将摆设家什也都换了。现下哕鸾宫可热闹着呢。”

“这孩子,总算是开窍了。”太后娘娘消瘦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程寿眉亦陪笑道:“是啊,奴婢也觉着三殿下如今活泼多了。”

语毕,眉头一拧,微带恼色地道:“这般瞧来,那吴嬷嬷去的实在是好,早就该把她打发走的,这人就会在背后弄鬼。”

她自来得李太后信重,又是私下相谈,言辞便直接了些。

太后娘娘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曾这般想过么?可从前是个什么样,你又不是没瞧过?”

她摇着头,面上添了一重倦容:“只要我略动一动吴喜莺,三丫头便要哭闹,竟是一天都离不得那贱妇。这孩子原就生得瘦小,又没了娘,那么个小人儿,可怜见的,我于心何忍?”

说着她已是眼眶微红,举起帕子按了按。

程寿眉忙劝:“这却是奴婢的错儿,不该挑起这话头来。如今可喜三公主全好了,真真是云开见月,往后都是好日子呢,主子也自欢喜。”

太后娘娘点了点头,又是一叹:“她能这么着,便是她自个儿的福分。我年纪大啦,又能陪着她几年哪?”

此言大是伤感,程寿眉忙快步行至她身后,拿捏着力道替她揉额角,口中轻声道:“主子可是漫天神佛保佑着的呢,莫说长命百岁了,千岁也使得的。”

李太后被她说得笑起来:“你就这么哄着我罢,总归这话我爱听。”

正说话间,忽听外头小宫人禀报:“禀太后娘娘,哕鸾宫顾掌事求见。”

程寿眉立时停了动作,太后娘娘亦睁开了眼,语中带笑:“这人真是不经念叨,说着就到了,定是三丫头叫她来的。”

“那就叫她进来罢。”程寿眉会意,提声吩咐。

那小宫人脆声应了个是,飞跑着下去传话了。

不多时,红药一身青衣素裙,碎步走了进来。

如今的她,乃哕鸾宫掌事宫女,拿着头等份例,是为三公主身边第一人,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羡慕的是,将她一路提拔上来的,乃是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

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当初她们几个小宫人被关在尚宫局,众人还以为她们永无出头之日,不想红药与红梅也不知走了什么运,不仅躲过了发送浣衣局的厄运,且还复归原处当差,红药更是一飞冲天,直是羡煞旁人。

第235章 风筝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5章风筝“见过太后娘娘。”进得寝殿,红药立时向上行礼。

李太后摆手道“免”,笑问:“可是三丫头叫你来的?”

红药没敢笑,只束手道:“是,太后娘娘。殿下叫奴婢给太后娘娘问安,再叫奴婢问一声儿,去年那个金毛玉狮子的线轮,可是收在太后娘娘这里了?”

李太后被她问得一愣,还是程寿眉在旁提醒:“主子,就是放风筝的那个。”

“哦,你说那个,怎么着,三丫头这是要放风筝么?”李太后一脸地饶有兴致,面上的倦容亦早没了。

红药便道:“是,殿下说今儿天气好,想去花园放风筝去,只没找着那个线轮,就叫奴婢来问一声。因那线轮轻巧好看,又今儿要放个大老鹰,殿下说狮子老鹰正合适”

李太后忍俊不禁:“真是孩子话,什么狮子老虎的。”又转头吩咐程寿眉:“你去找找,我记着是收在哪个库里的。难得这丫头想着玩儿,别扫了她的兴。”

程寿眉忙应是,自下去寻找,不多时便自回转,手里果然捧着只匣子,笑道:“主子,找着了。果然收在北库里了。”

太后娘娘命她将东西予了红药,又叮嘱几句,红药这才退下。

回到哕鸾宫,三公主正由个老嬷嬷陪着立在阶前,红药见了,忙疾步上前,呈上锦匣:“殿下,找着了,奴婢这就来绕线。”

三公主小脸上扬起笑,糯声道:“好,快些儿,这会子正好有风,天气也晴好。”

她说话还是慢,比从前却是顺畅得多了,且亦爱笑爱娇,再不复那小大人似地忧愁苦恼。

许是与人接触稍频之故,她现下也渐渐知晓了些人情世故,便如撤换摆设之事,与其说是她懂事,倒不如说,她是学会了隐藏情绪。

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看着眉眼皆弯、翻看着线轴的三公主,红药无声而叹。

天真且不知遮掩的,永远只会是孩子,而待磕磕碰碰地长大了,自然便学会掩饰,学会言不由衷,学会做表面文章。

而这世上的大多数的人,也只想看你的表面文章罢了,又有几人愿与你推心置腹?

“好了,红药嬷嬷,都备齐了,快走吧。”一只小手不由分说塞进红药掌中,软糯的语声像小鸟儿在唱歌。

“噗哧”,一旁的红梅捂嘴偷笑起来。

红药挫败地看向三公主,作出最后一次挣扎:“殿下,老身……不是,奴婢今年才十四,还远远没到嬷嬷的年纪呢,殿下能不能就叫奴婢的名字呢?”

虽然她的少女身之下,确实有着一颗火热的嬷嬷心。

这一回,旁边的偷笑声更多了些,那老嬷嬷亦是面含浅笑。

三公主转过头,清澈的大眼睛向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小脑袋歪了歪,疑惑地道:“可是,红药嬷嬷就是很……很……很……嬷嬷啊。”

“咕咚”,红梅直笑得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唉哟”个不停,侍立在旁的宫人亦没有不乐的。

说来也怪,当初红药给三公主说故事时,三公主开口唤她的第一声,便是“红药嬷嬷”。

太后娘娘也曾纠正过她几次,后见她总也不改口,只索罢了。而从那天起,红药这个嬷嬷的名号,便算是过了明路。

因她脾气很好,仁寿、哕鸾并喈凤三宫之中,倒有不少小宫人拿这个与她玩笑。

最初时,红药其实挺怕的。

都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她还以为三公主瞧出自个儿的老太太魂了呢,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回,得出的回答却出奇地一致:

红药就是很嬷嬷。

彼时,三公主说话还很慢,后待养得好了些,她便又向红药解释出一套话来,总结起来如下:

所谓嬷嬷,无关年龄与长相,而是一种气质。

红药的身上,便有一种嬷嬷的气质。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红药放弃了挣扎。

只要三公主好好地,被人叫几声嬷嬷也无甚要紧,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嬷嬷。

说笑间,一群宫人肩抬手提,簇拥着三公主去了仁寿花园。

如今才是仲春,园中自是瞧不见名贵菊花的,唯桃笑李妍、花开似锦,那几树春樱更是流霞一般,染得半个园子都粉光融融。

“咱们离菊圃远些,那里的好些花儿开得可漂亮了,别叫咱们碰坏了去。”甫一进得花园,三公主便当先带着众人绕开了菊圃。

这是怕弄坏了太后娘娘心爱的名花,索性离得远远地。

那嬷嬷便赞道:“殿下真真孝心可嘉。”

她姓彭,另还有个姓范的嬷嬷,她二人乃是太后娘娘派来的,负责三公主的生活起居,实则却是李太后怕红药年纪小,压伏不住众人。

“彭嬷嬷过誉了。”三公主笑得一脸灿烂,拉住红药的手却紧了紧。

真正的她,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

红药安慰地握紧她的手。

绕过两座假山,眼前便现出一片空地,春草如茵,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花,直延伸至活水尽头。

“便在此处罢。”三公主停了步,眸光扫向彭嬷嬷。

此处位于花园的正当中,离围墙颇远,彭嬷嬷四顾一番,笑着颔首:“主子挑的地儿很好。”

三公主笑着“嗯”了一声,红药一声令下,众人便忙碌开来,铺锦毡的、摆设茶点果脯的、烧风炉的、捧巾栉的,红梅因力气大,便与另一个小宫人负责放风筝。

那风筝确实是只老鹰,两眼拿金漆点了,翅膀上亦描了金线,神气活现地,宛若活过来一般。

红梅成心逗三公主开心,大呼小叫地高举着风筝到处跑,那小宫人亦配合她,风筝还没上天,三公主已经笑倒了几回,又命人多拿几只来,让几个小的一齐放。

正玩闹得欢,一名哕鸾宫的小宫人从外跑来,冲着彭嬷嬷道:“嬷嬷,二殿下使人送东西来了,请您快回去瞧瞧。”

彭嬷嬷回头看了看,见三公主正乖乖坐在锦毡上,旁边有个小宫人替她剥着松子吃,她放下心,点手唤来红药,叮咛几句,便自去了。

第236章 珠钗(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6章珠钗葱笼花树间,彭嬷嬷苍灰的身影消失在假山背后,三公主以眼尾余光扫过,面上的无忧和喜悦,渐而转淡。

她抬起头,痴望着天。

天空蓝得似一汪通透的水晶,白云舒卷,不知何处亦有人放筝,硕大的五彩凤蝶盘旋于天际,蝶翼边缘的彩绢迎风轻颤着,恍若那蝴蝶已然有了生命,兀自于九天之上飞舞着。

三公主怅然地叹了一声,低下头,肩膀向下塌了塌,摇头躲开了小宫人递来的松子儿。

“殿下不想吃这个啦?那殿下想吃什么呀?”小宫人讨好地笑问。

三公主扫一眼锦毡,不太有兴致的样子:“本宫不想吃东西了。”

言至此,往左右看了看,忽尔弯唇一笑:“要不你去拿只风筝来吧,本宫也要放个来玩儿。”

红药一直悄悄观察着她,此时闻言,忙笑道:“奴婢来罢。”

说着便快手快脚走去一旁,将装满了风筝的大纸匣子捧了过来:“主子挑一个可心的。”

那匣中尚余着好些风筝,俱是宫中内造的,极为精致,且还没有一个重样的。

三公主很快便挑了只大雁风筝,叫人穿了线,让红药拿着玉狮子线轮跟在后头,她自个儿在前头放。

也不知是那大雁风筝不对,还是她人矮腿短跑得慢,放了好几遭,那风筝总也飞不上去,两个人渐渐便跑到了空地边缘,再往前,便是一片茂密的树丛。

“唉呀,怎么总放不起来呢。”三公主跺了跺脚,似颇恼恨,一双大眼睛却下意识偷偷往身后瞅,一待触及红药的视线,忙又扭头,软糯的声音扬得老高:

“这个风筝……风筝坏,欺负本宫!坏大雁,本宫定要把你放上去。”

配合着恼火的语声,三公主的小身子一拧一拧地,像在赌气,话音未落,便拾起地上的大雁,奋力向前一掷。

“啾——”那风筝上拴着竹哨,此时便带起一阵轻微的低啸,歪歪扭扭飞出去丈许远,雁首一歪,直栽入树丛背后。

“本宫过去拣,红药嬷嬷等在此处,没本宫的话不许过来,本宫长大啦,自个儿可以的!”三公主急急说道,微有些发紧的语声,似是生怕有人追上来也似,两条小短腿捣腾得飞快,一弯腰便钻进了树丛。

红药张了张口,然转念再想,到底不曾出声。

纵使别人都忘了,可她却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纵使尊贵如公主,该守的规矩也一样不能少,甚而比寻常人的规矩更多,也更严。

红药叹息一声,心底漾起怜意。

三公主也是用心良苦,难为她小小年纪,也能有这般心思。

明媚的春光洒落下来,树影间一片斑驳,红药身后,放风筝的小宫人正玩到兴头处,并无人察觉三公主不见了。

她扭过脸,特意看了一眼方才服侍三公主的那个小宫人,见她此时仰着脑袋,张嘴看向飞满了空地上方的风筝,满眼惊叹,哪儿还顾得上看别的。

看起来,太后娘娘还是对的,哕鸾宫,确实需要几个老成的嬷嬷。

红药想着,缓缓转动手中的线轮。

不出所料,未转上几圈,那绞丝线便绷得笔直,似是有么东西缠住了风筝,即便她用了大力,亦无法往回拉动分毫。

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

踏进树丛,行不出多远,便见那大雁风筝正绕在一根挺粗的石榴枝上,还绕了两圈儿,难怪红药拉不动。

三公主却是不见了。

红药并不着急,轻轻解下风筝,掸去其上浮灰,神情淡定。

仁寿宫花园,并无通往外面的途径。

没有角门、亦无狗洞,更不存在秘道机关,且四周围墙高逾丈许,三公主除非会飞,否则是不可能离开花园的。

她定然是找地方躲了起来。

以并不高明的伎俩,为她自个争取到了一段极短的时间,避开众人视线,做她想做之事。

或许,她其实也没想着瞒过红药,因为知道瞒不住。

她唯一防备的,还是彭嬷嬷。

方才那个来传话的小宫女,应该便是被三公主收买了。

红药怅怅站着,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她理当为三公主高兴。

当年那个孤单的小女孩,眼下也学会了算计,长此以往,自保至少是不成问题的。

可另一方面,红药却又有些伤感,为着这个突然间就长大了的小姑娘。

“啪”,前方突地传来极轻的声响,似是有人踏断了枯枝。

红药醒过神来,循声望去,便见一道小身影踽踽独身,自林深处走来,白皙瘦小的面颊上,犹有泪痕。

“殿下回来了。”红药含笑迎了上去,也不问因由,只取出袖中帕子,轻轻拭着三公主颊边的残泪:“下回殿下再要做什么,告诉奴婢便是,奴婢会帮着您的。

再一个,两位嬷嬷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莫要拿她们当坏人,处处防着她们,好不好?”

三公主眼圈儿又红了,点了点头,张手扑进红药怀里,软糯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本宫……欢欢不是有意的,欢欢就是……就是想找个地方独个儿呆一会,才把彭嬷嬷给支开了。”

果如红药所想,她并无隐瞒之意,开口便认下了买通小宫人之事。

“奴婢知道的,殿下这回虽行了险招,却也不算太糟,奴婢在这儿呢,有奴婢帮殿下兜底,谁都不会发现的,殿下放心就是。”红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三公主的身子正微微打着颤,显是还有些怕。

“红药嬷嬷知道……知道欢欢去做什么了么?”三公主的境闷闷地。

“奴婢知道今儿……是殿下母妃的祭日。”红药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这是她悄悄打听来的。

徐玠曾告诉过她,若要解开三殿下的心结,头一宗,便是要巨细靡遗、全方位地了解于她,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治好她的心病。

是故,红药记住了这个日子。

而方才彭嬷嬷一走,她当即便觉出不对,再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三公主的意图。

三公主想必是找地方悄悄祭奠了先端妃一番。

说起来,端妃生前只是个昭仪,死后才晋位为妃,这也是建昭帝瞧在她诞下三公主的份上才破的例。

而红药之所以对仁寿花园如此了解,亦是因前世之时,元光帝的道观便建在此处,当时红药还在西苑,曾被抽调去做苦力。

如今看来,那半个月的砖,不是白搬的。

“母妃……”耳畔传来三公主压抑的低泣,令红药自回忆中抽身。

她心中软了软,将三公主揽紧些,柔声道:“殿下,先端妃娘娘在天上看着您呢,殿下这样伤心,先端妃娘娘也会伤心的。”

三公主鼻音极重地“嗯”了一声,再过片刻,那哭声便息了。

她撑起手臂,便自红药怀中脱出,将帕子按着眼角,嘴唇嚅动着道:“红药嬷嬷,替本宫瞧瞧身上可妥当?”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

红药亦知此处不宜久留,便向她身上端详了两眼,末了,视线停落在了她的发髻,叹了口气:“殿下这是去了何处,钗子都少了一支。”

三公主忙向发上摸了摸,果然,珍珠对钗只剩一枚了。

她不由急起来,小脸都红了:“哎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彭嬷嬷会……会发现的。”

一着急,说话便又变得慢了。

红药怕她急出个好歹来,忙笑道:“无妨的,将这支钗子也取下来交予奴婢收着就是,殿下就说戴腻了,总归外头有备用的钗子,换上新的即可。嬷嬷若是问起来,殿下只往奴婢身上推。”

“那……那嬷嬷若是找你要来查,怎……怎么办?”三公主不喜反忧,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红药嬷嬷会……会挨罚的。”

“不会的,殿下只管放心。”红药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抬手将那支珠钗袖了,又问:“殿下方才去了何处?”

三公主回手指向东南角,小声道:“那边……那边有棵大树,树上能瞧见……咸福宫,欢欢……远远地祝祷了几句,就……就下来了。”

咸福宫,正是端妃生前的住处。

原来,她方才便是遥望着咸福宫,思念着她的母妃的。

红药心下唏嘘,也未责她爬树,只柔声细语:“下回再有此事,带上奴婢一起罢。”

三公主乖乖地“哦”了一声。

红药理了理她的衣裙,见再无破绽,方点头道:“好了,这般便成了,快出去吧,嬷嬷这会儿想是还没回来呢。”

见她一脸地从容不迫,三公主终是放下心来,接过红药递来的风筝,拉着她的手离开了树丛。

小宫人仍在玩闹着,无人发现她二人久去方回,而彭嬷嬷也果然不在。

直到小半刻后,她方才回转,面上神色如常,显然并不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告了个罪,便侍立在侧。

她也确实心细,没过多久,便发现三公主的头钗换了新的,便问是怎么回事。

红药拿出方才的话搪塞了过去,彭嬷嬷虽有些奇怪,却也没深究。

这一位如今是三公主心尖儿上的人,她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一桩大事,便这样轻轻巧巧揭过。

三公主见状,终是心头大定,更兼愿望亦了,接下来却也玩得欢喜,当那老鹰风筝飞上云端时,她又是拍手又是笑,还赏了红梅她们几个小银笔锭。

快乐的时光总是走得急,似只是一转眼,那太阳便已斜去西边,墙头的琉璃瓦金光耀目,似横卧了一条金龙。

天色已然不早,在彭嬷嬷的催促下,众人兴尽而返,走到半道儿时,红药作势向袖边摸了摸,忽地面色一变,悄悄向彭嬷嬷打了个眼色。

彭嬷嬷会意,落后众人几步,待前头人走远些了,方问红药:“顾掌事有事儿?”

“我把殿下的钗子弄丢了一支。”红药面色焦灼,取出剩下那支珠钗向她示意:“方才只顾着放风筝,忘了把钗子收进妆匣,一直揣在袖子里,现下才发现少了一个。”

彭嬷嬷“哟”了一声,忙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就少了一支呢?是不是掉在草地上了?”

“我也不知道啊,得回去找找,这会子里头没人,也不怕有人去拣。”红药急出满头的汗,拉她的衣袖陪笑:“求嬷嬷替我打个遮掩。”

这原也不是大事,彭嬷嬷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却故意皱眉作难:“殿下一时半刻就要问起掌事来的,这我可……”

话音未落,一枚又硬又凉的物事便塞进了手中。

她皱紧的眉微松,却仍旧一脸作难:“这个么……”

红药恨得咬牙,又塞过去一角银子。

彭嬷嬷掂了掂,面上立时堆起笑来,话也拐了个弯儿:“这个……我可一定得帮顾掌事这个忙,你只管去,殿下若问起,我就说是程掌事把你叫走了。”

“有劳嬷嬷了。”红药作感激涕零状,心里却大骂“彭扒皮”。

不过顺手的事儿,这彭嬷嬷却敲了她两钱银子的竹杠。

一路暗骂着回到花园,红药当下直奔树丛。

此时斜阳正浓,林中的光线也颇明亮,她按照三公主先前的指引,径往东南方向找,不消多时,果见眼前一株老树,树杆虬结,浓荫如盖,想是有人修剪之故,生得却并不高大。

“原来是棵榕树。”红药低声咕哝了一句。

榕树冠盖茂密,以三公主的身形,藏进去倒是不易被发现,且这树又很老了,树身上可落脚处甚多,想来不难爬。

当然,如非必要,红药绝不想爬树。

多大的人了,还做这孩子勾当,害不害臊?

可让红药失望的是,她在树下找了两圈,却是一无所获,只得叹一声命苦,卷起衣袖和裙角,干起了孩子勾当。

当然,一点儿不害臊。

说起来,这树也确实好爬,红药手脚并用,没过多久,便见那繁茂的树梢尖上,闪过一抹流金。

找到了!

她心头一喜,再往上爬了两步,小心探手勾过树枝,见那上头果然挂着珠钗,正是三公主丢的那个。

第237章 又见

可算找着了。

红药大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拣了根最粗大的枝杆,爬上去小心地坐了下来,随后探手拉过那根枝杈,取下珠钗,一把塞进袖笼,又抽出根丝缎来扎紧了袖口。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觉出疲惫来。

大半个下晌都没闲着,又是走又是跑,更兼寻钗路上走得急,还爬了一回树,此刻她早折腾出了一身薄汗。

她一手攀住树枝,以防掉下去,另一手便掏出帕子来拭汗,又引颈四顾。

这榕树虽然不高,视野却很开阔,透过重重翠影、越过高大的青墙,隐约可见远处六宫的几角屋檐。

红药又抬头往上看。

再上去些,亦有一段较粗的树枝,瞧来比现下这一处细些,红药估算了一下,约莫她自个儿就算爬上去的,坐是坐不下赤的,也只有身量未足的孩子才得容身。

那么,三公主就是在这里默奠亡母的么?

红药恍惚地想着,不经意一转眸,忽见那不远处的一座山石子旁,闪过一道人影。

她唬了一跳,忙凝目细看,却见那是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梳着双髻,瞧不见面容,只能看出身量高挑,怎么着也该有十七、八的模样,穿着一身不打眼的三等宫人服色,正低头立在那山石旁,不知在看什么。

这是哪个宫的?

红药微蹙了眉,下意识矮身藏进密叶中,将身形完全隐去,只将眼睛张到最大,极目观瞧。

那宫女在低头站了一会儿,忽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举首往四下瞧。

恰此时,东风忽疾,红药的视线被满树晃动的枝叶遮挡,她又不敢探出头去,一时竟瞧不清那宫人的长相,只得捺下性子等风停。

数息之后,终是风静叶止,红药再看时,山石旁空落落地,哪里还有那宫女的影子?

这么快就走了?

红药动作极微地抻了抻脖子。

茂密的树叶挡去了她一部分视线,那山石子本身亦有几处死角,仔细瞧了半天,也不知那宫女去了何处?

挺奇怪的。

莫非这小宫女是贪玩儿偷跑出来的?

不太像。

红药暗自摇头。

这人行动间透着股子怪异,看着就鬼鬼祟祟地,且方才那一抬头,分明是察觉到了有人偷看。

贪玩的小宫女,哪得有这般警觉?

还有,那山石子下头有什么,引得她看得如此入神?

有那么一瞬,红药很想马上爬下树去瞧个究竟。

可是,此念方生,她的后脖梗子忽然便是一阵发凉,像是有人正在她朝着她吹冷气。

她缩了缩脖子,飞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罢,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时候贸然下去了,说不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她可还记得红菱的前车之鉴呢。

不是她胆小怕事,实则是她此刻的感觉,与当初夜探红菱住处之时,一模一样。

若非她彼时气怯,搞不好就要触碰红菱设下的机关,那就没有今日活蹦乱跳的顾老太了。

还是谨慎些好。

红药如此安慰着自己,将呼吸放到最轻,身形也伏了下去,仍旧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个呼吸之后,山石旁忽地人影一晃,那小宫女居然又回来了!

红药不由大骇,撑住树枝的手险些松开,所幸两只脚掌巴得牢,不然准得掉下去。

当真是好险。

她在意念中拍了拍胸口。

还好刚才没下树,若不然,这鬼祟宫女可就看个正着了。

红药愈加不敢乱动,只屏息盯着那宫人的一举一动。

便在此时,远处忽地传来一声轻唤。

因离得有些远,红药并听不清那声音唤的是什么,却见那宫女似是大吃了一惊,几步窜至之前所立之处,伸脚胡乱踩了几下,口中扬声应道“来了”。

又尖又脆的语声,直扎得红药耳鼓作响。

“快些儿,要回去了。”那先前之人再度开了口,声音却是比方才清晰了些,想是正往这里走,听声音像是个中年女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那宫女面色大变,像是很怕被人发现她在这里,一面飞快往回走,一面扬声道:“就来,嬷嬷先去外头看着家伙什,别少了什么。”

口中说着话,那宫女仍在不住地往回看,看样子像是很不安,忽一抬眼,两道阴沉的视线,笔直扫上榕树。

红药直吓得呼吸一窒,伏在枝叶间大气不敢出。

所幸那宫女似是急着走,死死盯榕树瞧了没一会儿,到底还是转身去了,不一时,匆促的足音便已渐远。

红药全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半晌动弹不得。

就在那宫女看过来的同时,她亦终是瞧见了对方的样貌。

不认识。

那是一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扔人堆儿里找不着的那种,唯有眼神,冷得让人心悸。

也不知她有没有发现树上有人?

红药心里直打鼓。

不过,再细细一琢磨,她又放下了心。

不怕不怕,就算那宫女发现榕树有问题,也不可能返回。

方才红药就瞧出来了,这宫女的服色有些不同,如今终是记起,那分明便是外皇城宫人的装扮,只因之前太过紧张,红药却是忽略了这一点。

看天色,再过半刻宫门便要下匙了,那宫女若胆敢逗留,一旦被人发现,打板子都是轻的,没准儿还要丢命。

无故滞留后宫,可是重罪,那宫女但凡有一分聪明,便绝不会回转。

饶是如此,红药还是手脚发软,在树上伏了好一会儿,才算恢复几分知觉。

快要吓死了。

真是人在树上坐,祸从天上来。

今儿她怕是走了背字,先是三公主奠母,后又丢了钗子,再到此刻,被个莫名奇妙的宫女给吓了一大跳。

心有余悸地又坐了片刻,平定了心神,红药方才爬下榕树。

此际已是暮色四合,西边的天空尚余着几缕余晖,菲薄的晚霞中,缀着一粒孤星。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红药站在树下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是拿定主意:

瞧瞧去。

这一惊一乍地险些没把自个儿吓死,若不瞧个究竟,太亏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其实是觉得安全了,这才兴起去看看的念头的。

因两处本就挨得紧,红药没走几步便到了山石子旁,略一查找,便瞧见方才那宫女站立之处,滚落着几粒石子儿,数一数,刚好六粒。

红药便蹙起了眉。

这情形,很有几分眼熟啊。

若她没记错,那个神秘的小石塔,有一种便是六粒石子搭的,而每有六子石塔,则当晚红菱便会外出;若是七子或五子塔,则红菱下晌出去的次数便会多些。

这是红药经过长时间观察找出的规律。

不过,自来到哕鸾宫后,她很少有机会外出,相应地,也许久没见过小石塔了,没想到今日此时,会在仁寿花园再见此物。

看起来,方才那宫女拿脚踢翻的,便是这六子石塔。

如此一想,红药的后脖梗子又有点儿凉。

陈长生一伙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后宫里到处都能瞧见这倒霉破烂玩意儿?

红药泄愤地拿脚踩了两下石子,又细细四周找了一圈,再未发现可疑之处。

也就这片刻功夫,天光又暗了几分,因怕三公主等得急,红药亦不敢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庭院深深、东风寂寂,春樱落下细碎的粉色花瓣,点缀于苔痕树影间,便是夜中月冷,亦有一番旖旎。

然而,这妩媚的春夜光景,瞧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令人厌恶的。

掌灯时分,六宫某处殿宇的角门启了小半个时辰,而待其重新阖拢,那重帏锦帐之内,一张字条儿触上了烛火。

莲枝烛台上,细白的手指有若春葱,染了丹蔻的指尖尽处,是渐成灰烬的火苗。

再数息,“噗”,一声轻响,那纸灰余烬落进粉青瓷盏,盏中尚余着半盏微黄的汤水,细嗅之下,犹有药香……

三天后,皇城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辞,说是曲阜孔圣人家里的那株老榕树,乃是当年文曲星君亲手种下的,又道那榕树经年受孔氏家族诗礼教化,已然沾染了仙气与文韵,折枝供着,最是蕴养人的。

再过不上几日,传说便渐渐改成了:举凡有年头的老榕树,皆是孔府榕树之子孙树,而越是富贵清贵、最好家中还有人瑞的人家,那子孙树便越是文气丰沛。

当然,这些树与它们的老祖宗自是不能比的,然只要多多折上几枝,放在家门口向阳处以清水供着,亦可蕴养满府,越是粗壮的树枝,便越有效验。

更有甚者,若有能工巧匠,将这树枝刨光磨平,打制成家具,则那文气便会发散得更好,举凡家中有孕妇者,数月熏陶之下,必能生出个小文曲星来。

说来也奇怪,往常这般的风言风语,总要过上个把月,才会传进各位贵主儿的耳中。可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一来,不出数日,出差不多的主子们居然全都听说了这事儿。

头一个坐不住的,便是几位娇贵的孕妇。

谁不想生个聪明会读书的皇子?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沾点儿仙气和文气?

哪怕讨个好彩头呢,这说辞听着也好听不是?

再退一万步,就算诞下个小公主,那也是聪明伶俐的更讨人喜欢。毕竟,这世上如三公主这般好命的,委实不多。且宫里的日子,没有几分聪明,那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荀贵妃带着几名心腹,亲自登门,向太后娘娘讨要一根老榕树的树枝,以熏陶她没出生的孩儿。

有她起了头,贤妃、淑妃并另几位有孕的嫔妃,亦先后求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者不拒。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健康聪明的孙子、孙女更重要的了。

于是,仁寿花园那棵老榕树,秃了。

这倒并非皇城里只这一株老榕树,而是能够同时满足“富贵、清贵、人瑞”这几样者,唯有仁寿花园这棵老树。

谁教太后娘娘几样皆占全了呢?

而放眼天下,除了孔府那棵树祖宗,又有哪一棵树,能比得上太后娘娘门前的这一株?

莫说是几位有孕的贵主儿了,便是没怀孕的,也想讨要几根来熏屋子。

不说别个,几个高位的嫔妃,确实也登门讨了,而太后娘娘同样有求必应。

后来,这说辞不知怎么竟传到了外头,有几位诰命夫人仗着两分体面,也腆着脸求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正所谓狼多肉少,这老榕树长得再大,也经不起这么些人一齐薅。

半个月后,当红药陪同三公主再去花园放风筝时,看着那棵光秃秃只剩树杆、再无旁枝的老树,她心下很是惭愧。

对不起大兄弟,让你受委屈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红药明白,这树何以会秃。

是故,惭愧之余,红药也有点后怕。

陈长生一伙能为不小,索性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后路都给断了。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他们并不知晓红药与三公主爬树之举,否则,他们就不是砍树,而是灭口了。

三公主难过得偷偷抹了两天的眼泪。

红药便劝她,许多事,心到即可,不必太过注重形式。只要她心里念着故去之人,便是一花一叶、一水一瓢,亦足慰先人。

这话不是她说的,是她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三公主天性敏慧,倒是从这话中悟出了些意味,从此更是高看红药一眼。

相较于小小姑娘的忧愁,建昭帝最近却是心情极好的。

他手中的锯子和刨刀,已然许久不曾有用武之地了,如今恰如宝刀饮血,那飞散的刨花与木屑,让他重又找回了“天下第一木匠”的感觉。

徐玠入宫觐见时,便是在建昭帝的“御坊”中,见到了这位木工活儿干得不亦乐乎的皇帝陛下的。

“瞧瞧,朕打的这个小家伙,不错罢。”见礼方罢,建昭帝便向徐玠显摆他才打的一只小杌子。

不得不说,手艺确实不错。

徐玠有幸被天子拉着试坐了一会儿,得出如上结论。

第238章 合计(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38章合计“来来来,此处还有朕亲制的一样玩意,可是花了朕好些心思呢,你随朕来。”建昭帝似是兴致极高,徐玠才在那小杌子上坐下,就又被他给拉去了屋子东角。

那里立着一件木器,却因上头盖着块烟绿色暗云纹蜀锦,瞧不出是何物,徐玠扫眼望去,见蜀锦下方露出两只木足,四四方方地,边角处浮雕着灵芝纹。

建昭帝上前一把掀开那面锦缎,展袖道:“来,好生看看,能猜出这是什么不?”

徐玠摸着下巴,作出一副沉思之状,心下却直翻白眼。

建昭帝这木匠瘾真是大。

想他徐五郎甫一回京,家都不曾归,直接从城门奔皇城根儿,原想着早早将诸事布置妥当,他也好去见红药一面。

离京数月,他最思念的,便是这个当年的旧邻、如今的帮手。

可建昭帝显然不着急,净在这儿显摆他的手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啊呸呸呸,他徐五才不是太监,他堂堂正正八十人瑞一个,真是……皇帝不急老头儿急啊。

徐玠都拿抡杖砸这一位的龙脑壳了。

估计到时候砸出来的也不是脑浆,而是木屑。

当然,他也只敢这般想想而已。

纵然心似油煎,又对某许久不见的老太太牵肠挂肚地,可明面儿上,徐玠还是十分诚恳、认真地盯着那木器瞧了半晌,又在天子的鼓励下摆弄了两回,而后,尴尬摇头:

“陛下恕罪,此物精巧非凡,臣只能瞧出是个凳子,却不知该怎么个用法。臣愚钝。”

求求您快点儿摆弄完吧,咱也好说正事儿。

“朕演给你瞧。”建昭帝自是听不见徐玠的心里话,兴兴头头接过木凳,两边一拉,将之展开,大笑道:“看,这个是可以折叠的,也非凳子,而是马扎儿。”

说着便将马扎放在地上,撩起龙袍一屁股坐了下去,还左右晃了两下,那马扎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瞧瞧,多结实,上头这布是朕叫人特制的,两百斤的胖子也坐不断。”建昭帝咧着嘴,难掩面上得意。

徐玠一时倒也惊奇。

这马扎居然有如此机巧,可见建昭帝这木工活计之精湛。

不过,您老还是先把皇帝当好了吧,臣求您了。

所幸建昭帝也未耽搁太久,很快便将徐玠轰去了正殿,看那样子,似是生徐玠弄坏了他的宝贝木器。

半刻后,大齐天子便著着件海蓝肩挑日月八团金龙常服,环琥珀透犀黄革带,足蹬白底皂靴,头戴金二龙戏珠翼善冠,施施然走了进来。

徐玠正式上前见礼,建昭帝抬手道“免”,命人赐了座,挥退众人,单留常若愚一人在侧,方问:“你回去见过你爹了么?”

“臣进城就直接来见陛下了,毕竟,国事当先,忠在孝前。”徐玠沉声道,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尽忠报国”的气息。

明知这话有水分,建昭帝心里还是颇为舒坦,满意地眯起眼:“朕知道,你这是心急你那什么神机营。”

“陛下圣明。”徐玠立时一句马屁奉上,旋即翻身跪倒,手中已然多出了一只狭长的玄漆木匣:

“启禀陛下,臣在辽北拿到了贺氏商行通敌卖国之铁证,因兹事体大,臣怕中途有变,不敢具折以报,故回京后便马不停蹄入宫,面呈陛下。”

此言一出,建昭帝面上的笑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下去。

然而,徐玠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的唇角再度勾起。

“陛下,咱们大齐的国库又要变得充盈起来了,辽北军饷、西南灾情,皆可得解。臣只要一想到这些,这心里就……欢喜得紧哪。”

说话间,俊美的少年微抬了头,清幽凤眸如炽如灼,烧得那张脸都明亮了几分。

“噗哧”,建昭帝一时没绷住,乐了。

哎哟你说这孩子,怎么次次说话都能碰在他心坎儿上呢?

“咳咳,这个么……”建昭帝清嗽一声,勉力拉直唇角,面作忧色:“臣子不臣、商贾无良,朕这心里,并不好受啊。”

他摇头叹息着,一脸地忧心忡忡,好容易才捺下了仰天大笑的冲动。

早就看那帮子军中门阀不顺眼了,若能再顺手搞下去个把文官,他得乐好几天。

想到此处,一挥衣袖:“常大伴,接着罢。”

常若愚眼观鼻、鼻观口地上前接过玄漆匣,回身端端正正摆上御案,复又退归原处,整个过程如同隐了身,予人一种他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奇怪观感。

徐玠不由得望了望他。

那一刻,他忽然便想起了一只被某怪人关在盒子里的猫。

真瞧不出,这皇城之中,竟还有个和那只怪猫一样的人。

“听说,你已经把那红薯种子各处都传遍了,可是当真?”建昭帝含笑的语声传来,令徐玠如梦初醒。

他立时恭声道:“启禀陛下,臣这一路都在让人教百姓种‘御赐红薯’,所过之处,百姓俱感圣恩,长跪不起,称陛下乃不世明君。”

建昭帝微笑颔首,状甚欣然。

他确实高兴。

不用他花一文钱,徐玠自动自觉地便做了此事,他自是乐见。

徐玠也挺高兴。

此行果然不虚,又扳倒一个为富不仁的奸商,并且,他也没打算靠红薯发财。

前世的大齐,天灾不断,田地大半欠收,甚至颗粒无收,就连向来富庶的湖广,亦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至延康年间,除金国外敌入侵,大齐内部亦有无数农民、商贾乃至于读书人揭竿而起。

虽造成此等情形的原因很多,但不可否认,食不裹腹,乃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条。

先解内忧,再决外患。

徐玠不遗余力地到处推广红薯,是想着再逢饥馑之年时,大齐的百姓们,还能够吃上一口饱饭。

这个国家,有着世上最淳朴、最勤劳的百姓,只要不将他们逼上绝路,只要让他们有一口饭吃,他们便会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种地、过日子,以他们的血与肉,反哺这片土地。

徐玠希望……不,是必须,他必须让这些百姓过得好。

因为他们值得。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们更配得起美好幸福的未来。

而若要达成此愿,以徐玠一人之力,显是不足,所以,他拉上了建昭帝。

事实上,就算有建昭帝的支持,此事亦并不容易。

那些大士绅、大地主,出于各自的利益,未必乐于见到红薯的推广。

相较于大齐百姓,他们自然是少数。

可是,他们有钱有势,族中子弟或入仕、或读书,哪怕寄情于山水,亦掌握着远超于穷苦百姓的“话语权”——这是徐玠从话本子里瞧来的词儿。

而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还在朝为官。

当官为民做主,嗯,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吧。

而更多的人,为的不是民,而是私利,或是家族之利。

所以,要杀鸡儆猴。

想赚钱,可以。

但必须在我划下的道道里,按我的规矩来。

否则,前有汤家、今有贺家,便是最好的例证。

徐玠不怕这些人反复。

杀就是了。

待神机营建成,他就不信谁还敢再拿百姓的血汗去换取他们自个儿的利益。

思及此,徐玠立时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遂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准。”

“你这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建昭帝心情大好,开了句玩笑。

徐玠立时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道:“那什么,陛下,臣想请陛下颁个旨,着各地下发海捕文书,捉拿那些散布异端邪说的异族妖人。”

建昭帝神情一凝。

异族?妖人?

这话听着可非小事。

“细细道来。”他语声淡然地道,单手扶案,不带情绪的眸光,扫向案前少年。

徐玠恍若未觉,面上的笑容越发讨好,甚至有些谄媚:

“陛下,臣不是要建神机营么?这神机营里的枪炮之属,需要大批精通算学并格物之人。只大齐士子都不学这个,臣到处挖也挖不到人,倒是一些泰西来的传教士精于此道,臣便想着,把他们都给弄……呃,请,请到臣的那座岛上,让他们为大齐出点力。”

他说着似是有些为难,长而黑的眉蹙着:“只是吧,这些人到处走,天南海北地,臣一时也找不齐,又怕耽误了差事,臣就想……请陛下帮个忙,把他们往臣的岛上赶一赶。”

建昭帝愕然地看着他。

赶一赶?

赶鸭子么?

若非亲耳听闻,他委实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哪里是“请”,这是赤果果地诓骗。

这徐五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扯着他大齐天子这张虎皮,把那些泰西人骗到那座孤岛卖苦力。

如果他们不想坐牢的话。

而他徐玠,则是“收留可怜人的善心勇敢之人”。

这不就是把人卖了还让人给他数钱么?

“你爹知道你这样儿么?”建昭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徐玠半晌,终是发出了由衷的一问。

你爹要知道你这样,早把你打死了吧?

徐玠抬头,一字一顿地道:“为了大齐、为了陛下,臣这张脸,不要也罢。”

语罢,抬手虚虚往脸上一揭,旋即重重掷地,再抬脚踏两下、辗一转,正义凛然,此心可昭日月。

建昭帝气笑了。

不就不要脸么?

搞得视死如归一般,真是……太不要脸了。

建昭帝转身一招手:“来啊,给朕把家法拿来。”

常若愚云淡风轻地应了个是,就像他说的是“给朕把茶拿来”一样,当真领命下去了。

建昭帝食指轻点御案,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玠:“你拿朕的旨意当什么了?唵?还帮你赶一赶?朕是猪倌儿还是鸭倌儿啊?趁今儿高兴,朕要替你爹好好教教你做人。”

于是,在这个美丽的暮春午后,凡路经乾清宫之人,都听见了里头传出的杀猪般的嚎叫,以及圣天子陛下爽朗的笑声。

当徐玠步下玉阶时,侍立的小太监个个侧目。

听方才那声音,还以为这位会横着出来,却原来还能走。

就是走路姿势有点儿怪。

而更诡异的是,分明挨了打,怎么这人走路还带笑啊?

这是……打舒服了?

徐玠确实怪舒服的。

虽挨了两下打,事情却成了,这顿打,没白挨。

建昭帝如他所愿,颁正是了一道密旨,着两卫分布于各地的人手,密捕泰西传教士。

至于何以不发圣旨,建昭帝的原话是:

朕丢不起这人!

不过,这也只是浅层原因而已,往深里说,若当真颁下明旨,一则要和文官们扯皮,来回就要耗上好些日子,此外,神机营之事,也必将为更多人所知。

这是有违建昭帝心意的,徐玠亦觉,此事不宜过早声张。

他买下那座岛,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么?

如此一想,徐玠便越发觉得,建昭帝打得轻了。

不是他徐五郎贱皮子,实是陛下当真教会了他好些事儿。

他有自知之明。

他今日混得风声水起,不过是仗着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有先见之明、能够快人一步罢了。

若论为官之道、朝政大事,他所知却有限。

好在,大方向他看得很准,知道利弊所在,且还有个惊才绝艳的亲娘给他掌舵,他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

出得皇城,徐玠趴在马车上,忖了半晌,到底息了去见红药的念头。

现下这模样,红药见了又要担心。况他也不能当真不回府。

那到底是他的家。

“主子,去哪儿呀?”元贞立在车门边儿,努力扬起小脸儿。

我长得好看的,主子您瞧见没有?

徐玠伸手弹了他一个脑蹦儿:“脑袋抬那么高,你不累啊?”

元贞捂着脑门,身子矮下去半截儿:“奴才就问问……”

“回府吧。”徐玠有气无力地趴了下去:“都回城半天了,再不回去,又得闹腾。”

元贞应了个是,小脸儿也垮着。

主子这话不错。

王妃最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老找梅影斋的茬儿,他们老金家亏得身契不在王妃手上,且也不大往府里去,若不然,还不定怎么着呢。

第239章 口谕(二合一)

当徐玠的马车往回赶时,东平郡王府中,却是一番宁谧景象。

宁萱堂东次间儿,午后的阳光带了几分暖意,斜穿过玄漆透雕刘海戏金蝉槅扇,青砖地上,淡淡地涂着一抹薄金。

朱氏倦起慵妆,一时来了兴致,命小丫鬟将妆匣呈了几只上来,着绿云、绿烟两个大丫鬟捧着铜镜,对镜试戴新打的头面。

“不是我说,这蝉翼掩鬓簪子可不如上回的好。”将一对打得极薄的金簪插于鬓边,朱氏一面揽镜顾盼,一面横挑鼻子竖挑眼:

“再一个,这红宝石顶簪也不是时新款儿,听说外头最近又有种什么金钢石的凤头钗,那水头极漂亮。上回宁安伯夫人戴了对水滴坠儿,我倒是瞧过,真真是亮得闪眼睛。”

绿云便在旁陪笑:“王妃戴什么都好看,那些人便插了满头的金刚石,也不及王妃只戴一只珠钗来得好看。”

朱氏闻言,秀致的眉眼都笑弯了,嗔道:“你可别以为你说了好话我就得赏你。就赏我也不赏你银子,最多赏你两碗苦药,把你那甜嘴儿给和一和,免得你抹了蜜似地腻味人。”

这话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绿云亦笑道:“主子既说了,奴婢倒真要跟您讨两碗苦药来喝。”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有些膈应:

哪有说赏人药吃的?这不是咒人得病么?

朱氏贵为王妃,手头抠得紧也就罢了,两句好话却也吝说,这分明是没把她们当自己人呢。

如此一想,绿云便有些气馁。

她与绿烟、绿藻、绿芜,乃是宁萱堂的头等丫鬟,然而,朱氏对她们却也不过尔尔,尤其是五爷最近眼瞧着势头起来了,朱氏越发爱拿身边人撒气,她们便有满腔忠心,也无处表去。

葛福荣家的亦随侍在旁,此时便笑嘻嘻地道:“主子发了话,那奴婢就遵您的示下,赏这丫头几个钱买药吃去。”

说着便自袖中掏出一小串制钱来,抬手便予了绿云:“拿着吧,还不谢主子赏。”

这是怕朱氏平白与底下人生份了,替她做人情呢。

绿云心下暗念葛福荣家的会做人,忙跪下谢赏。

朱氏方才也不过一时忘形,倒也并非当真不通人情,便顺水推舟地道:“得了得了,也不过顽话罢了。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一个都不成。”

这话总算有了点儿意思,众人亦各开怀。

朱氏将蝉翼簪子搁下,正想再试试那对儿蜻蜓的,忽听外头恍惚有人喊了一声“五爷回来了”。

她当即放下脸,五指一松,簪子落进匣中,正撞在一对玉钏儿上,“叮叮铛铛”清响不绝。

满屋子的笑声都停了,静得落针可闻。

“他倒还晓得回来?不是连马车都没要就进宫去了么?怎么不回他自个儿的住处,反往府里来?”朱氏面沉如水,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前几日东平郡王便念叨着徐玠快回来了,朱氏不好当没听见,捏着鼻子派出人手车马,日日去城外相迎。

哪怕心里再讨厌这个庶子,这些表面功夫她还是必须做的。

可谁想,人家根本就不领情,回城后也不过随便派人打了个招呼,便直接进了宫,完全就没把朱氏这个嫡母放在眼里。

朱氏直怄了一上午的气,葛福荣家的花了老鼻子的功夫,好话说了一箩筐,才算将她劝得好了些。

彼时朱氏便想,这逆子现下风头正劲,压得徐直、徐肃两个抬不起头,回来了也不见得好,倒不如由得他在外头胡闹,何时闹出大事来,何时有他的好看。

这也并非朱氏心眼儿窄,实是徐玠如今文名极著,春闱时,他人虽在外地,却还写了篇时文出来,据说,又是一篇盖杏榜。

有他在前,王爷还能瞧见旁人么?

这便是朱氏的一点心思,葛福荣家的素知其意,这才将她劝服了。

待顺过气来,朱氏心情渐好,歇了个午,闲情更浓,这才有了试戴头面的兴致。

孰料这还没过上几个时辰,徐玠倒又回来了,她觉得这心里堵得厉害,偏又无从发作,只得跟自个儿生闷气。

“都收起来。”见她神色不虞,葛福荣家的忙吩咐了一声,又向绿云等人使眼色。

众婢飞快将妆匣收了,绿云觑了个空儿,挑帘去得屋外,招手叫来个婆子问:“刚才谁说五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叫翠儿的小丫鬟便凑过来道:“绿云姐姐,才是我说话呢,我去外院儿送东西,瞧见五爷的马车进府了。”

“你瞧真切了?”绿烟蹙眉问。

翠儿忙用力点头:“真的不能再真。我还跟了一小段儿路呢,五爷的马车没去仪门,就停在了外院儿,他两个小厮扶他下的车。”

“小厮扶着下的车?”绿烟立时挑出了重点,眼睛张大了些:“五爷怎么了?是病了么?”

翠儿本就机灵,闻言便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儿来,往左右看了看。

绿云很不喜她这作派,然此刻打探军情要紧,便挥退众人,皱眉道:“既有事何不早说?鬼鬼祟祟地作甚?”

莫名吃了她一通排揎,翠儿不免心中腹诽,暗骂她“拿鸡毛当令箭”,面上却还是堆着笑:“绿云姐姐听我说,因我那时候也觉着奇怪,就悄悄去跨院儿问了我大哥。我大哥告诉我说,五爷在宫里挨了顿打。”

“哟,挨打?谁打的他?”话一出口,绿云忽地明悟,吃惊地掩了口,眼睛张得越发地大。

皇城里能打徐玠的,除了天子陛下,再没别人了。

见绿云也被惊住了,翠儿极是得意,又道:“我大哥哥还说,王爷可能一早就听说五爷挨打了,方才正嚷着叫拿鞭子呢,我听见了就赶快回来报信儿。没准儿我和姐姐说话这功夫,那头已经打上了。”

“有这等事?”绿云又惊又喜。

这可是好消息,王妃准定爱听。

然而,再一转念,她头忽地一动,按下了直接往里回禀的念头,不着痕迹地笑看着翠儿,点头咂嘴地道:“啧啧,你这丫头倒机灵,今儿是立了大功了。罢了,随我进去亲向王妃分说吧,王妃一高兴,必有重赏。”

翠儿原先不过是打算拿这消息讨好绿云,也好巴结上去,却不想绿云竟如此大方,一时倒呆了呆。

“别傻站着了,快随我来。”绿云笑语嫣然,转过身往回走,又朝她招手。

翠儿登时笑得满脸开花,没口子地道:“多谢绿云姐姐,多谢绿云姐姐。”

这等巴高登顶的机会,求也求不来的,翠儿此时直是心花怒放。

绿云抿嘴笑着,将她领进屋中。

这翠儿倒也不简单,胆子大不提,口齿也便给,见了朱氏亦未露怯,行止规矩皆挑不错儿来,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一回。

朱氏果然大喜,重赏了她一枚二两的银锭,又笑赞她“机灵”,命她再去探些消息。

翠儿喜不自胜,揣着银子跨出门槛,正要往外走,迎头便见一名穿茧绸衣裳、青布包头的妇人跨进院门儿,却是外院管事杜妈妈。

“杜妈妈好。”她立时笑迎了上去。

杜妈妈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只正色道:“快进去传一声儿,宫里来人了。”

她的声音并不低,朱氏隔窗坐着,自是也听见了,心下十分诧异,忙命人将她请进来问因由。

杜妈妈便道:“回王妃,来的是乾清宫的侯公公,不知道是为着何事。如今王爷并王长子、二爷、五爷正在外接着呢,王妃也请快些罢。”

朱氏直听得眼皮子乱跳。

侯敬贤过府,这原也不出奇,建昭帝最近待郡王府很亲厚,时常赏个东西、传个话之类的。

奇的是,徐玠一个庶子,如何也跑去前头相迎去了?

这是哪一府的规矩?

这一想,朱氏不止眼皮跳,额角青筋也跳个不停,心里的火又开始往上拱。

杜妈妈管不得这些,她只是进来传话的,很快便离开了,朱氏再是恼怒不解,却也不敢拖延,黑着脸换了诰命服,带齐人手,便去了前院的大花厅。

来的确实是侯敬贤。

他是来传建昭帝的口谕并赐伤药的。

打了徐玠一顿,陛下过后又挺心疼,怕当真打坏了这个侄孙,遂命侯敬贤过府赐药,让徐玠好生养伤。

若仅是如此,朱氏可能还好受些。

可是,陛下的那道口谕,却促狭得紧,险些没把她给怄晕过去。

“小五是朕的爱将,朕还指着他办差呢,给他半个月,让他在家里好生养着,没事儿谁也别招惹他。等养好了,给朕送个信儿,朕再叫他进宫说话。”

侯敬贤尖着嗓子、学着建昭帝的声气,说完了这份很随意、亦很亲切的口谕。

待语罢,侯敬贤又笑眯眯地向东平郡王夫妇请罪:“还请王爷、王妃娘娘恕奴婢僭越,陛下说了,让奴婢定要把话一五一十地传到,但有不到的,便要拿奴婢是问,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东平郡王嘴都快笑歪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

饶挨了打,陛下还心疼着,怕养不好伤,特特送了上好的伤药不提,还专门下了口谕,叫在家里歇上半个月。

当朝阁老也没这份儿体面哪。

看着与侯敬贤说话的俊美少年郎,东平郡王心里那个美,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恨不能把这个儿子供起来才好。

朱氏恍恍惚惚地站着,总觉着像在做梦。

不是说挨打了么?

不说陛下厌着这逆子了么?

怎么和她听说的不一样呢?

若不是葛福荣家的力气大、扶得稳,朱氏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站着。

“臣领旨。”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又觉着,那声音陌生得不像从她口中出来的。

那一刻,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侯敬贤尖利的语声:

没事儿别招惹他。

朱氏眼圈儿都快红了。

这谁招惹谁啊?

她倒也想退避三舍,可这是她家啊,你叫她往哪儿躲去?

陛下这道口谕,不是打人的脸么?

朱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屋,直到指尖触上一片坚硬的温热,她才回过神来。

“王妃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女儿替您揉一揉?”耳畔响起柔柔的语声,带着几分情怯、几分孺慕,似能熨贴人心。

朱氏心头一暖,转眸看去。

那个瞬间,她以为说话的是徐婉贞。

可是,入目处,并非嫡亲女儿熟悉的笑脸,却是一张妍丽的容颜。

“四姑娘才说有事儿要说,奴婢请王妃示下,王妃一直没说话,奴婢便请四姑娘进屋了。”葛福荣家的陪笑说道,又一个劲儿地朝窗外呶嘴。

朱氏顺势望去,见杜妈妈正立在院门处,绿烟和绿云陪在旁边,三个人似是说得挺高兴。

朱氏黯然垂首,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她明白葛福荣家的意思。

杜妈妈这是一路从花厅跟回来的,且不说她跟来有何事,若被她瞧见朱氏黑着脸拒徐婉顺于门外,东平郡王便一定会认为,朱氏这是在表达对那道口谕的不满。

即便她的确不满。

然而,此乃天意,朱氏再不满,又能如何?

葛福荣家的是怕事情闹大,这才将徐婉顺让进屋的。

说来说去,这满府里最知她心意的,还是个多年老仆。

朱氏心头酸涩,却也不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换出一副笑脸来,向徐婉顺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什么事儿么?”

徐婉顺张了张口,忽又往四下看,欲言又止。

朱氏心下十分厌烦,只想早早打发她走,索性如了她的意,挥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葛福荣家的。

徐婉顺见状,方往前凑近些,低眉顺眼地道:“外头花厅的事,女儿也听说了,女儿为王妃不平。”

朱氏抬手捏着眉心,语气不冷也不热:“这就是你说的有事儿?”

朱氏抬手捏着眉心,语气不冷也不热:“这就是你说的有事儿?若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徐婉顺素知她脾气,知道她这样子便是极不耐烦了,忙道:“不是的,女儿是来为王妃分忧的。”

第240章 拿捏(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40章拿捏朱氏微阖着双目,也不言声,似是根本没听见徐婉顺的话。

却也不曾继续赶她走。

徐婉顺心中越发有了底气,轻声道:“王妃其实大可不必烦恼,若想要让五哥哥知晓利害,王妃手头现就有一事,随随便便就能压伏得住他。”

“哦?”朱氏终于睁开了眼睛,目中亦无方才厌色,而是添了一抹兴味:“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王妃想是最近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五哥哥今年可也不小了,也该说亲事了。如今女儿就想着瞧瞧五哥哥能娶个什么样儿的嫂嫂呢。”徐婉顺弯了弯眸子,两个眼睛有若月牙儿。

朱氏被她说得怔住了。

再一转念,精神陡然大振,“啪”地向自个儿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可不是么?

她怎么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呢?

徐玠今年已经十七了。

虽则大齐男子婚配多在十八以后,延至二十的也有,但是,相看婚事却也很不迟了。

一念及此,朱氏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两个眼睛突突往外冒光。

凶光。

以及,得意的光。

她还真是一叶障木,只想着怎么打压那贱种、让那贱种服软,却没顾得上此事。

细说来,这也不能怪她。

为着徐婉贞的婚事,这两年她头发都快愁白了,可恨这京里差不多的人家,对这门亲事都不大热络,而热腾腾倒贴过来的,她又瞧不上。

如今,徐婉贞已年满十五,朱氏正着急上火,却是没想起来,现便有个能够拿捏那逆子的手段,还好四丫头提了个醒。

不过么……

朱氏微眯了眼,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眸光却自盏沿儿向上,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一脸温驯的徐婉顺。

原来如此。

她很快便想起了一事,心底不住冷笑,面色却是罕见地柔和,搁下茶盏,含笑语道:“难得四丫头还想着我这个做娘的,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今儿我可算是知道了。”

徐婉顺吃惊地抬起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听见朱氏说这般软和话,直是受宠若惊,眼圈儿一红,半真半假地便泪湿了长睫:“母亲待女儿真好。”

“傻孩子,做娘的哪能待女儿不好呢?”朱氏慈颜舒展,甚至还破天荒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瞧着你最近身子也大好了,再过不上一旬便是芳春会,你二姐姐素来身子骨差,我就不带她去了,倒是你和三丫头,正该去外头长长见识才对。”

徐婉顺泣声一顿,帕子下的脸几乎扭曲。

芳春会!

朱氏居然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芳春会!

徐婉顺被这意外而来的狂喜击中,心跳得险些蹦出来。

然后,她就真哭了。

这一回,却是喜极而泣。

泪水顺着她的面庞往下淌,直若梨花带雨。

她倒也心细,拭泪时始终半侧着身子,不教窗外人瞧出半点端倪。

这些日子来,她心心念念、日夜辗转的,不就是这芳春会么?

这可是大齐难得的男女共宴的盛会,若能于会中一展才情,搏一个好名声,于她大有裨益。

更有甚者,在那春花遍地之处,偶遇着一位俊秀多情的郎君,则她一生所愿,便也足了。

而在今日之前,这些想头,亦不过是空想罢了。

朱氏早便言明,今年的芳春会,除了嫡亲的女儿徐婉贞,她谁也会不带。

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徐婉顺知道,求亦无用,很可能还会引来朱氏厌弃,遂只得剑走偏锋,从姨娘那里索来压箱底的银子,四处打探消息,以求那一线之机。

幸运的是,果真教她打听到了点儿事。

她原本想着,先拿徐玠的婚事做个敲门砖,再慢慢往外透消息,不想朱氏竟也痛快,直接松了口。

只是,这位嫡母,何时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一念及此,徐婉顺眼泪便尽了,心底只剩狐疑。

当此际,朱氏却是话锋一转,开口道:“唉,虽说这芳春会是挺热闹的,只我如今心头压着座大山呢,若不料理清楚了,我也不得安生。至不济也要有个章程,我才能安安妥妥地带你们去长见识不是?”

话里话外地,意思便透了过去。

徐婉顺闻音知雅,心头立时一松。

朱氏提条件了。

那便好。

此即表明,朱氏方才并不是随口说说的,只消徐婉顺拿出足够的诚意,芳春会纵使不成,旁的好处也能多少捞到一些。

比如,一椿体面的亲事。

徐婉顺不贪心,只要得一良人,便无所求。

“说起来,珩哥儿和瑞哥儿两个的婚事,也就在这一年了。”朱氏再度捧起茶盏,吹了吹盏上飘浮的烟气。

徐婉顺捏帕子的手当即一紧,紧接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朱氏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葛福荣家的在旁瞧着,大是叹为观止。

在打压庶出子女这件事上,朱氏从来天赋卓绝,不需人教,一点就透。

若执掌中馈之时,王妃也能有这般颖悟,那就真再好不过了。

只可惜,除了算计庶出子女极有心得外,在旁的事情上,朱氏那脑瓜子简直……

葛福荣家的目不旁视,一脸肃然。

罪过,罪过,奴不言主蠢。

着相了。

“傻姑娘,哭什么呢?有什么话与为娘说了便是,为娘替你做主。”朱氏温柔的语声响起,一副慈母模样。

徐婉顺颤声道:“母亲对女儿的好,女儿会永远记得的。既然母亲心下烦恼,女儿自当为母解忧。”

朱氏含笑不语,眉尖却蹙了蹙。

徐婉顺对这个神情再熟悉不过,心头微凛,再开口时,便改了称呼:“王妃,女儿最近打听来一点儿消息,王妃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听说五哥哥在外头……”她细声说了起来。

杜妈妈立在院门处,遥遥往屋中看了一眼,却见月白描竹纹窗纱下,四姑娘与王妃两个头凑着头,言笑晏晏地,瞧来极是亲近。

她不由愕然。

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别人不知道,杜妈妈可是知晓朱氏脾气的。这些个庶的,就没一个王妃看着顺眼的,今儿不知又是吹的什么风,竟与四姑娘好成这样。

狐疑地再瞥了两眼,耳听得绿云已然说出了送客的话,杜妈妈也不好再站下去,笑着点点头,掸了掸裙子,径去外书房回话。

东平郡王此刻正与徐玠密谈,书房门关得严严地,外头守着几名侍卫,俱穿着皮甲,腰配刀剑,一个个牛高马大,门神也似。

杜妈妈没敢往里去,只客气地向一个看起来是头领的侍卫屈了屈膝:“劳您往里传一声,就说奴婢从宁萱堂回来了,奴婢娘夫家姓杜。”

“等着。”那侍卫生得一张青惨惨的脸,吊眉环眼,语气倒是挺和善,还冲她笑了一下,方才进去。

杜妈妈抱着胳膊抖了几抖。

大白天地,吊死鬼儿冲你笑,就问你怕不怕?

青面侍卫很快又出来了,态度仍旧和善,笑容也依然瘆人:“进来吧。”

杜妈妈腿肚子转着筋,哆哆嗦嗦进了屋,也没敢往上瞧,低头行了礼。

“王妃怎么说的?”东平郡王语声淡然。

杜妈妈忙回:“回王爷的话,王妃没说什么,葛福荣家的告诉奴婢说,王妃最近有点儿头疼,叫把晨昏定省都免了。过后奴婢将要走的时候,四姑娘又来问安,陪着王妃说了半天儿的话,奴婢走的时候她们还说笑呢。”

“那就好。”东平郡王点了点头,神情松泛了些。

朱氏失魂落魄被人扶下去的情形,他自然看在眼中,因怕她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便命杜妈妈跟去瞧瞧。

如今看来,朱氏这是明白过来了,自个儿便免了晨昏定省,也算是变相地表了态。

东平郡王放下心,想了想,又吩咐道:“你这便下去说一声,这几天我都在宁萱堂歇着,若有事,便去那里寻我。”

杜妈妈领命去了,一旁的徐玠便勾了勾唇。

肉偿啊这是。

还别说,梅姨娘话本子里写的还真对,这一夫一妻多妾制,确实令男子坐享齐人之福,可反过来说,这些男人也不易,时不时地要拿个肉身当奖品,鼓励那些表现优异的妻妾。

上下打量了东平郡王一番,徐玠单掌支着下巴,歪了歪脑袋。

看起来,这具肉身量是挺足的了,质么……

应该也还行吧。

毕竟,府里今年才添了个小六徐琮,现在还没满半岁呢。

“罢了,这些闲事儿少说罢,咱还是继续说方才的事儿。”东平郡王搓着手,大脑袋作贼似地往四下伸了伸,低声问:“你真算出来了大齐要遭天灾?且这天灾还要连着来上二十年?”

“都说几回了,还问。”徐玠翻了个白眼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

不是他不顾形象,实是才挨的打,屁股还疼着呢,根本坐不下去,只能蹲,蹲累了就站起来走两步,过后再蹲。

“您也不叫人拿块板儿来,我都没地方爬着。”徐玠拿手指捅了捅帽翅儿,有点儿不乐意。

东平郡王一脸陪笑:“哎呀,小五呀,父王也就和你说两句话,就不忙着叫人搭板儿来了,你再蹲会儿,啊。”

这倒不是堂堂王府找不着门板,主要是……不大吉利

好好的外书房,书香四溢、文气丰沛,来来去去皆是读书人,这没事儿叫人搭块门板来,多膈应人?不知道的还当谁死了呢。

“儿子脚都麻了。”徐玠又开始翻白眼,而且看样子很快就要口吐白沫了:“父王,儿子只能再呆半刻,半刻之后就得走。父王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

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是,东平郡王就吃这一套。

高人风范么,他懂的。

“为父就是想知道,为父这往后运道如何?”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挤作一团的五官里,唯眼睛瞪得有若铜铃:“这所谓运道,不外乎官也、财也,好孩子,要不你替你爹再感应感应。”

徐玠早知他会这般,哼哼哈哈应付了两句,最后,如郡王所愿,“嘎”地抽抽了一回,借天意之口,将该说之事说了,东平郡王这才满意,命侍卫将他送了回去。

一行人穿过仪门,徐玠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侍卫打发走了,只叫元贞和利亨扶着,主仆三个沿着白石甬路,慢腾腾地往垂花门的方向挪。

尚未行出多远,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哭闹,随后便见一名打扮得颇为体面的管事妈妈,领着几个婆子走了过来,一壁走,她还一壁回身笑语:

“……我劝姑娘还是别闹了,没的吃苦头,咱们都是听命当差的,姑娘若觉着冤,到了地方再往上慢慢地说项,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好不好?”

话说得很软和,只那几个婆子却一直骂骂咧咧地,似是拉扯着什么人,那人被堵了嘴,口中“唔唔”叫个不歇。

直待走近了,徐玠方才看清,被押在当中的是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披头散发地,半边脸青肿,也不知犯了何事。

“哟,五爷在呢,奴婢给您请安。”管事妈妈此时业已瞧见了徐玠,三步并两步抢上前行礼,诸婆子亦屈膝问好,态度极是恭谨。

今日之徐玠,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府里但凡长了眼睛的,俱皆知晓,这位五爷是再也不能轻易得罪的了,备不齐往后这王府谁也没他走得高,下人们就算不上赶着巴结,亦是拿他当正经主子看待,从前那些冷脸,此际早换了笑模样。

“我说是谁,原来是张妈妈。”徐玠亦认出了来人,挑了挑眉。

这张妈妈乃外院二管事张贵的媳妇,如今在宁萱堂管着庄上出息,也算有两分脸面。

“五爷怎么不叫抬个软兜来?就这么光靠脚走,万一动牵动伤口可就不好了,五爷若是不方便,奴婢去里头替您叫几个婆子来。”张贵家的很会来事,一脸地关切,说出来的话也很体贴。

徐玠没接茬,只向那小丫头抬了抬下巴:“王妃又要卖人了?”

第241章 内应(书友20181024022558433万赏加更)

不知何故,这一个“又”字,让张贵家的听出了几分讥诮之意,她登时有些讪讪地起来。

最近朱氏发卖的丫鬟确实多了些,说出去并不好听。

东平郡王府乃是皇亲国戚,寻常只有往里买人的,哪有往外卖人的道理?且还三不五时地卖?

只是,这等事情,她一个奴婢也做不了主,如今听了徐玠之言,也只能干笑。

那小丫头见有人相拦,似是看到了希望,当下拼命挣扎起来,“唔唔”之声几如嘶吼。

徐玠皱眉看了她两眼,问:“这丫头又是怎么了?”

张贵家的一时怔住。

做儿子的,竟跑来问嫡母屋里的事,这也太……

才想到此处,她忽地恍然大悟,忙束手恭声道:“回五爷,这丫头名叫翠儿,是二门外德兴家的三女儿,先前这丫头拿话诓了王妃,王妃很生气,命奴婢把人送去庄子上,倒也不是发卖。”

说完了,安静地垂下头,似是在等候徐玠的吩咐。

王妃虽然有命在先,五爷却也不好轻易得罪,如今看这情形,五爷似是要出手管这事了,莫不是看翠儿对了眼?

也是,这丫头模样还算周正,虽不是第一等的姿色,却也不差了。

就是年岁小了点,也不知有没有十二?

张贵家的想着,动作极微地退了半步,让出了身后被押解的翠儿。

那几个婆子也都是妙人,头都没抬,手上的动作却不约而同轻了好些。

翠儿似是也明白了什么,越发哭得泪水长流,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望着徐玠,楚楚可怜。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徐玠“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扶着两个小厮,绕过她们一行,“哎哟、哎哟”地走了……

走了……

留下一地的妈妈婆子在那儿发呆。

拦着问了半天,到头来啥也不干,就这么走了,那你问这么多干嘛?

闲的么?

翠儿哭得几乎断了气。

张贵家的咂了咂嘴,转首笑看着她:“得了,姑娘看来是没这个命,那就老老实实去庄上呆着吧。”

几个婆子重又大力辖制住她,一行人自去不提。

直待穿过垂花门,一直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的元贞,方小声儿问道:“爷,您刚才干嘛拦下张妈妈她们呢?”

“没事儿,就问问呗。”徐玠咧嘴道。

元贞素知他脾性,又自忖乃是影梅斋小厮中的第一人,便尽忠职守地劝:“爷,那个院子的事儿您能不管就不管,奴才怕爷吃亏呢。”

“啪”,一个巴掌忽地拍上脑门儿,他忙抬手去捂,不想,掌心却多出了两枚圆滚滚的物事。

“赏你两个银豆玩儿去。知道心疼爷,替爷着想,可见爷没白疼你。”徐玠笑着道,收回了手。

元贞摊开掌心看了看,确实是两粒成色极好的银豆子,忙谢了赏。

然而,他依旧有点不开心,声音也是闷闷地:“奴才知道奴才年纪小,爷听不进奴才的劝。”

“谁说爷不听劝来着?”徐玠笑了起来,见他像是很灰心的样子,反过来劝他:“好啦好啦,回去你就知道了。爷也不是白拦着那些人的。”

元贞将信将疑,到底没再问,与利亨将他扶去了影梅斋。

未出半个时辰,元贞与利亨的娘——栾氏,便领着个戴长幂篱,藏头露尾的娇小女子,从后角门绕了进来。

“娘,您怎么来啦?”一见栾氏,利亨蹦着高儿就迎了过去,又伸头好奇地往她身后瞧:“娘您带着谁呢?”

“去,一边儿玩去,娘有正事。”栾氏将他拨拉开,并不敢朝前走,只在阶前禀道:“爷,奴婢把人带来了。”

“进来说话。”徐玠隔窗语道,又提声吩咐:“金大柱,带上你家俩小子看门儿去。”

金大柱乃元贞与利亨的爹,是个面相温厚的朴实汉子,闻言应了个是,便将两小带了下去。

这厢栾氏亦提步上前,挑起冰丝绢的帘子,转身向那女子道:“进来吧。”

那女子低声应了个是,便随她进了屋。

徐玠正立在窗边,似是观赏院中景致,头也未回,只朝着东角一指:“坐罢。”

那里倚墙设了一张梅花凳、一方三足玄漆高几,几上还有茶点,盏中热气升腾,显是才沏的新茶。

那女子身子颤了颤,语声变得慌乱起来:“奴婢不敢。”

“坐着便是。”徐玠回过头,从容看向来人,俊颜之上,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把幂篱揭了吧,绿烟姐姐辛苦了这半年,得个座儿还是该当的。”

若有宁萱堂的人在此,一定会震惊地发现,随栾氏而来的女子,赫然便是宁萱堂四大丫鬟之一——绿烟。

绿烟咬了咬唇,掀开幂篱拿在手上,碎步行至梅花凳边,斜签着身子坐了下去。

“说罢,王妃近来有什么动静?”徐玠转身行至案边,目注绿烟,眉眼淡定。

他身量本就高,如今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绿烟只觉心惊肉跳,后心浸满了冷汗。

她怕徐玠。

打从骨子里地怕。

原先,徐玠花重金收买她时,她除了贪图那些银子之外,亦是抱了几分旖旎遐思的。

如此俊美多金、出身富贵的少年,谁见了不动心?

彼时,绿烟十分地自信,认为凭自个的样貌手段,必能勾得徐玠共赴云雨,到时再怀上个一男半女,她便也算是王府半个主子了。

可谁想,她这厢才露出一点苗头,栾氏便将绿烟两年前勾引二爷徐肃之事一语道破,更言明要禀告二夫人苏氏。

绿烟当时直吓得魂飞魄散。

徐肃是去年成的亲,其妻苏氏,乃是定北侯府嫡三女。

那定北侯是大齐勋贵之中位置最稳、最得帝心的,朱氏亦是瞧中此点,才求着王爷将亲事给说成了。

只是,那定北侯府是个大家族,十几房的人住在一处,苏氏出自这样的后宅,其手段可想而知。

果然,进门还不到半年,苏氏便将徐肃身边的莺莺燕燕清了个干净,所有通房全军覆没,她又知书达理、能言善辩,渐渐将徐肃也给辖制住了。

第242章 芳春(二合一)

王妃自是心疼小儿子,倒也插过几回手,还把苏氏叫去立规矩,誓要压下她的气焰。

可偏偏地,平素瞧来身子骨儿极好的苏氏,这一立规矩,当下便成了病美人儿,没过上一日,便“病累交加”躺倒在床,有出气无进气地,大有一命归西的架势,直把王妃闹了个措手不及。

紧接着,定北侯夫人便哭哭啼啼登了门,先拉着女儿的手哭,再拉着朱氏的手哭,成车的药材不要钱似地往王府搬,那厢苏氏便一天天地挺尸,母女两个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险些没把王妃给膈应死。

几次三番下来,朱氏刻薄新妇的风声,渐渐地便传到了外头,而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徐婉贞的婚事。

她的亲事原就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再搭上朱氏日渐坏掉的名声,越发艰难起来。

到得此时,苏氏母女却又表现得格外热心,双双表示愿助朱氏一臂之力,替徐婉贞寻一门顶好的亲事,且还当真挑了几户人家请朱氏筛选。

就这般正着来、反着去,朱氏很快便落了下风。

她自也知晓,人家母女这是唱双簧呢,只是,那定北侯府乃老牌勋贵,根基稳健,细论起来,东平郡王府竟还要差上人家半筹,这么个背景雄厚的儿媳,凭朱氏那三板斧,根本压伏不住。

再一个,徐婉贞的婚事亦是她的心病,人家都那么诚心地表示愿帮忙了,她也就借坡下驴,从此后将二房的事丢开了手,心中甚至还隐约觉着,如此强有力的姻亲,徐肃往后的日子也不必愁了。

这也不能说朱氏想得错了,唯苦了徐肃,原本只是矮了亲大哥半个头,如今却连媳妇儿都比自个儿强势,他备受打击,一天天地颓废下去,虽才只二十,那一身的消沉暮气,直如人到中年。

而自那以后,二房便成了苏氏的一言堂,针插不进,且她眼前又有孕在身,连朱氏都要退出一射之地去,更遑论旁人了。

如此精明厉害的二夫人,绿烟但凡想要活命,便绝不愿往前凑,今见栾氏亮出证据,她自是吓得腿都软了。

却不想,栾氏一招出罢,又出一招,竟拿出了绿烟的贴身衣物,很直白地威胁道:

若再敢动别的心思,这些东西便会立时出现京城最下三滥的地方。

绿烟由是知晓,那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哪里是她的良人?那分明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心硬如铁、行事狠辣,全无一丝怜香惜玉之心。

从那天起,绿烟做回了一个老实人,在徐玠面前像只避猫鼠,喘气都要掐成几截。

“今日有个翠儿被打发去了庄子上,是怎么回事?”徐玠不带情绪的声音响起,绿烟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勉力凝下心神,方轻声将翠儿之事说了,末了又道:“……王妃念在她是初犯,只把人发送去庄子上,还说若再有下次,就要把她一家子都发卖了。”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徐玠嗤之以鼻。

绿烟已经不是头一回听他如此评价朱氏了,早没了初时震惊,旁边的栾嫂子更是如此。

“我记得,翠儿有个哥哥在跨院管传话,是不是这样?”徐玠问一旁的栾嫂子。

金家乃是家生子,对府中情形比徐玠更熟,栾嫂子此时躬身道:“爷说的是,那小子叫生财。”

“叫老金盯着些,看能不能把人拉拢过来。”徐玠的语气很淡。

栾嫂子忙应下了,徐玠便又转向绿烟:“我方才的话你没听见么?王妃这半年都在做什么,且说来。”

绿烟闻言,迟疑了片刻,颤声道:“回五爷的话,王妃这半年并未如何,不过是与二夫人斗了几场,皆落在下风。倒是四姑娘,因着三月的芳春会,她这些日子上蹿下跳地到处打探王爷的事儿。”

徐玠眯起了眼。

芳春会,他倒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四妹妹也是拼了老命了,可知她都打听到了什么?”徐玠问了一句,撩袍便欲坐,忽然想起屁股上还有伤,脸黑了黑,又将袍子放下了。

绿烟因低着头,并不知他的动作,此际便道:“奴婢悄悄问了人,听说四姑娘最近两次出门儿,都是直奔梅氏百货。”

徐玠微微颔首。

梅氏百货也是徐玠名下的,里头还有东平郡王的一成干股,便被查出来也没什么,都是明面儿上的买卖。

“还有,今儿四姑娘走后没多久,王妃便叫葛福荣家的去了朱府,说是要请几位表姑娘过府做客。”绿烟又添补了一句。

徐玠双眉一轩,面带疑惑:“王妃要请娘家侄女儿进府?不年不节地,她们来做甚?”

绿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忙垂首,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听王妃漏了一句,说是……说是王爷的婚事也要相看起来了。”

徐玠没说话。

然而,绿烟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屋中的温度正在迅速变低,而那个不断散发出冷意的中心,正是徐玠。

她用力地绞着衣袖,面孔有点泛白。

她就知道,此事必定惹得徐玠不快,可她又不敢相瞒,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芳春会是几月初几来着?”徐玠忽地开了口,说出的话却完全不与前事相干。

绿烟愣了片刻,方小声道:“回五爷的话,是三月二十八。”

“哦,快到月末了。”徐玠心平气和地说道。

随着话音,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亦渐渐淡去。

“栾嫂子,带她下去吧,再去后头把金二柱叫来。”他吩咐了一声。

绿烟如蒙大赦,很快便随栾嫂子退了下去。

徐玠独自立于案前,垂眸打量着案上的青东瓷茶盏。

盏中茶水早便凉得透了,浅碧的一汪,透出几分清冷。

他将冷茶泼去窗外,提起茶壶倒了半盏温热的,尚未及饮,帘外便响起了金二柱的语声:“爷,奴才来了。”

“进来。”徐玠笑应道,举盏浅啜了一口茶,那门帘亦自挑起,现出了金二柱那张正直的国字脸。

他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再加上一张方正的脸,予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好人。

就是那种你迷路时会不由自主向他问路、丢了钱也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被坏人欺负了头一个向他求助的那种好人,正人君子、正气凛然,让人本能地生出信任。

而其实,这货奸滑得令人发指。

且因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金老二干起坏事来简直无往而不利,前世时,若非东平郡王府被灭了门,他很可能会代替葛福荣,成为王府新一任大管事。

此刻,未来王府大管事那张正直的脸上,带着端严的神情,束手问道:“爷,奴才把账本带来了。”

徐玠之前便与他约定今日看账,不过,徐玠此时却另有安排。

他将茶盏搁了,问:“三个月前我要你找的人,你可找了?”

“回爷的话,找到了。奴才遵照主子的吩咐接济了他几回,现下他瞧着倒是有点儿人样了。”金二柱想也未想,答得飞快,显是一听便知徐玠问的是谁。

徐玠微微一笑:“甚好,过几日我会告诉你个地方,你把人往那里引一引。”

“奴才遵命。”金二柱立时应下。

徐玠满意地展了展衣袖。

他最欣赏金老二的,便是这种不问前因后果,领命就干,且还能桩桩件件都干得漂亮的劲头。

脑子灵活却不自作聪明,这样的下人,才是最得用的。

“还有,三月二十八,你记下这个日子,待定下详细的时辰,你提前半日把人带过去。”徐玠又吩咐道。

金二柱自然又是二话不说地应下了。

徐玠“嗯”了一声,转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很空,那棵原就半死的梅树,已经被他连根拔了,空落落的青砖地上,些须散落着几缕斜晖。

时近黄昏,天空渐渐由浅碧转作深蓝。

暮春时节,原应花木葱笼,而影梅斋中,却着有一种难言的萧索,仿似这院子并无人居住。

徐玠出神地看着窗外。

芳春会,倒是可以让某人好生地扬个“名”。

当然,在扬“名”之前,还要先把气氛给烘托起来,也免得过于生硬了。

嗯,烘托,这个词儿也是话本子里瞧来的。

却不知,到得那时,那初识情味、旧意绵绵的青青子矜,在见到回忆中令人沉吟至今的君子时,又会是何等的表情?

想来会很精彩吧。

可惜的是,他瞧不见。

徐玠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却是冰冷的。

“便宜你了。”他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几个字。

若非为着自个儿的终身大事,若非为着他割舍不下的那个人,他才不会临时改变计划。

说来说去,他的那个好四妹,也算居功至伟。

总有一天他都要讨还回来。

“好了,不说这些烂事儿。”徐玠深吸了口气,抛开诸般杂念,转望金二柱:“车队到京城了么?”

因急于进京,他带着十余名侍卫骑快马先行一步,后头还慢慢跟着几十张骡车,其中一半儿是梅氏商行的货物,余下的一半儿则是各地土仪,从江南绸缎到辽北皮货,应有尽有。

“回主子,车队明日才能到京城,奴才先把礼单拟好了,请主子过目。”金二柱不愧是个人精,徐玠这厢才问,他便从靴筒里抽出备好的一沓礼单,双手奉上。

徐玠接过翻了几翻,皱眉道:“三殿下那里少了点儿,得再添几样。”

说着他便回身行至东墙的条案边,提笔沾墨,边写边道:“再加青金石手串儿一匣、东珠一匣、珊瑚四座、银丝幻月纱两端,桃花茜纱两端。”

下笔如飞将诸礼添毕,又回身笑道:“三殿下最近身子大好了,咱们的礼也不能薄。”

金二柱忙应是。

徐玠将礼单还予了他,又吩咐道:“另两位公主殿下,也都比照着三殿下的来,小皇子殿下并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又是一等,你也酌情添几样上去,再拟来我瞧。”

金二柱领命而去。

不多时,栾嫂子也回来复命,道是绿烟已经回去了。

徐玠沉吟片刻,吩咐她道:“再过个几天,你想法子让绿云病上一病,最好是个不太重的病,躺上半日即好的那种。”

“绿云?”栾嫂子一下子抬头,面色极为讶然,以为听错了了,忙又追问:“主子是说的可是绿云么?”

“对,是绿云,你没听错。”徐玠似是知她所思,很好心情地解释道:“咱们在宁萱堂的人不太够,那地方人都满了,只有先空出位置来,我才好往里安插人手,可巧我马上要做的事需要一个替罪羊,就绿云罢。”

前世时,宁萱堂四个大丫鬟有一个算一个,没少给徐玠下绊子,徐玠每回背黑锅、受算计,背后都有这四位的影子。

而今他侥幸重生,早便打定了主意,这辈子要做个睚眦必报之人,上辈子得罪他的,这辈子一个都别想跑。

思及此,徐玠面上的笑容愈浓,又道:“至于绿烟,她的作用只有一样:便是打探消息。旁的都不需她来做。这颗棋子我还不想太早废掉。”

栾嫂子这回听清了,虽仍旧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再问,应了个是,便自退下。

屋中空了下来,徐玠悄立窗前,久久望向这寂寞空庭。

风拍小帘,携来缱绻花香,却终是拂不散这院中的萧瑟,于是,辗转流连,终究散去……

三月十五,朱氏雷打不动地去了卧佛寺。

卧佛寺建于前朝兴历年间,位于京郊半月山的山颠,至今已逾两百年。

最初修建寺庙时,半月山还叫做卧佛山,因此山形似卧佛而得名,卧佛寺之名亦由此而来。

其后,前朝历战火而覆灭,灭国前夕,玉京地动,卧佛山生生被震下去半边儿,再无卧佛之形,倒如一勾残月,渐渐便有了半月山之名,反倒是卧佛寺留名至今。

不过,名虽还是原名,寺宇却是几经重建,现下的卧佛寺,还是大齐开国年间重新修葺的,寺中香火却也颇旺,后山那片桃花林犹为三春之盛景,每年踏青游玩者数不胜数。

第243章 春深(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43章春深朱氏来卧佛寺,自然非为赏花。

每年的三月十五、九月十五,她皆会上山进香,为她的几个孩子并他们老朱家念上半日的祈福经文,再奉上一注香火银子。

这也是她每年唯二两次与佛祖他老人家亲密接触的日子。

事实上,朱氏是不大理会这些的。

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只有钱。

然而,身为京中贵妇,偶尔吃个斋、念个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否则便失了那一重贵重雍容的风度。

为不与诸贵妇们拉开距离,这种表面文章朱氏自亦需做,遂纡尊绛贵,以每年两次的频率,对佛祖说上几句心里话。

不得不说,她选的日子很好,一为暮春,一在深秋,正是一年中最好的两个季节,天气不冷不热,山路易行不提,且那一路风物亦颇宜人,便偶尔遇了雨,亦是春烟温软、秋思缠绵,纵使坐在那禅房凭窗观景,也令人赏心悦目。

“王妃您瞧,那边儿好像还开着两树桃花儿呢。”卧佛寺后院的游廊下,因见朱氏心情甚好,葛福荣家的便笑着指着远处桃林说道。

朱氏果然眉眼含笑,侧首往旁瞧了一眼,微觉讶然:“哟,还真开着花儿。往年这时候,那林子里都是一片绿油油地,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花开得这样迟。”

“想是这几年主子都没赶上花期,那花神娘娘不愿怠慢了主子,便特为留了几株,专为迎候主子呢。”大丫鬟绿藻在旁凑趣,奉承话说得很是娴熟。

此言极尽谄媚,朱氏听得舒坦极了,面上却还努力维持着矜持,抿唇浅笑不语。

葛福荣家的瞅一眼绿藻,暗自摇头。

绿云今日忽然病了,不曾跟出门,这绿藻便蠢蠢欲动起来,这会子人几乎就贴在了朱氏身边,生生将葛福荣家的都给挤出了圈外。

这也太心急了吧。

葛福荣家的暗地里直撇嘴。

绿云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不过拉肚子罢了,等她病好了,哪里还有绿藻的事儿?

这般想着,葛福荣家的又不动声色地往旁看了看,便见绿烟与绿芜尽皆低眉敛首,安静地随侍在后,越发衬出绿藻之聒噪。

她索性紧走两步,客气地向引路的小沙弥道:“小师父,你说的明月禅房还有多远?”

朱氏原先都是在清风禅房念经的,可今日住持却说,后院才翻了新,建了好些独院儿,其中有一间明月禅房最为清幽,因朱氏每年此时皆来上香,那禅房从落成起便一直空着,专候着朱氏这位贵主儿头一个用。

朱氏闻言,自是无比欣然。

一间禅房不算什么,难得的是那一份儿体面和尊重,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此刻,听得葛福荣家的所问,那干净清秀的小沙弥便合什道:“并没多远,穿过前头那个院子便是了。”

葛福荣家的道了声谢,那小沙弥又施一礼,方继续引路。

细看来,这后院儿确实翻新过了,青砖甬路洁净如洗,显是才铺上没多久,道旁花木扶疏、流泉白石,便是大户人家的花园,差不多也就如此了。

穿过一重院落,前方隐约现出一角黄墙,那小沙弥引着众人三转两转,曲径通幽处,果是一所极雅洁的精舍,门前柴扉半掩、墙头藤萝垂挂,果然清幽。

“这便是明月禅房了,施主请。”小沙弥合什立在道旁,语毕,微一躬身,便自去了。

看着眼前清雅的小院儿,朱氏心下大是受用,启唇笑道:“真是个好所在。”

一行人进得院中,略作安置,朱氏便换了身素净衣裳,去得正房静室,坐在那蒲团上敲着木鱼念起经文来。

待一篇经文念罢,已是午错时分,有小沙弥送来素斋,菜色虽谈不上多么精致,却都收拾得很干净。

朱氏自是瞧不上这些粗食的,不过略动了几样,便叫抬下去众人分食。

那绿藻倒也有眼色,趁着葛福荣家的她们不在,巴巴地将备好的点心攒盒奉上,又沏了带来的新茶,得来朱氏一句“周全”的夸赞,就仿佛得了圣旨,恨不能跪下磕头才好。

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小半壶茶,朱氏便叫都撤下去,因一时无事,便立在窗前出神。

绿藻见状,忙见缝插针地凑了过去,讨好道:“王妃,您若是闷的慌,奴婢叫个小沙弥来与您说说话可好?”

卧佛寺的小沙弥不仅模样干净,且机辩伶俐,能发常人所不能之语,其中亦颇有见闻广博者,贵客们倒也很爱叫他们过去说话。

当然,这话也不是白说的,最后总要拿出点黄白俗物来,让这些小师父领略一番红尘铜臭之气,以便他们更好地一心向佛。

朱氏被绿藻说得有些意动,便笑道:“依你便是,只你婉转些,莫要吓坏了这些小孩子家。”

一席话慈眉善目地,绿藻自又是一通马屁奉上,直到朱氏笑着挥手,才退了下去。

不一时,便有个干净的小沙弥随绿藻进屋,朱氏打眼瞧去,不由笑起来:“方才便是你领的路罢?”

那小沙弥端端正正合什道:“正是小僧。”

见他一本正经地,朱氏犹觉好笑,便逗他:“不知小师父怎么称呼?”

“小僧了空。”了空小和尚仍旧答得一板一眼。

朱氏也不过逗个趣罢了,便命人抓来些点心予他吃,又请教他些浅显的佛法。

那了空果然口齿灵便,有问有答,不卑不亢,倒还真有几分高僧的派头,绿藻等几个胆大的丫鬟也拿些顽话与他说笑,他亦是一派风清月明,应对得体。

正说笑间,忽有小丫头在外禀报:“禀王妃,才大管事送了信来,说是晴姑娘到府了。”

“哟,这孩子先前说是病了,我还担心她来不了,如今看来是大好了。”朱氏一派欢喜。

这位晴姑娘,闺名朱慧晴,乃是朱氏胞兄的小女儿,因生得颇有几分水秀,比另两位姑娘强上些,在朱氏看来,配徐玠是绰绰有余的了。

赏了那小沙弥一两银子,将他打发走了,朱氏便唤来葛福荣家的问了问详情,得知朱慧晴住进了早就安排好的跨院,便觉事情已然成了大半。

她相信,有她在旁推动,怎么着徐玠也会与朱慧晴“偶遇”个几回,而只要朱慧晴没笨到家,自是知晓该如何做。

心头大事已定,朱氏只觉浑身舒畅,笑着向葛福荣家的道:“罢了,便去外头散散吧,坐了半天了,也好消消食。”

葛福荣家的知道她其实是嫌寺里的铺盖太粗陋,不愿在此歇午,往年亦是如此的,便笑道:“王妃今儿可是赶巧了,这院子后头正挨着塔林,从前都封着不让人进,今年才开的,王妃要不要去那里逛一逛?”

朱氏自是无可无不可,只淡声道:“只要清静即可。可别像桃林那里,腌臜得很。”

说着还嫌弃地皱起了眉。

那桃花林游人如织,虽不是三教九流俱全,却也有不少庶民前来赏花。

朱氏自视高贵、更自诩高雅,不屑与平民为伍,更深以桃花为恶俗,是以每年暮春进香时,她从不会踏足桃林,最多远远瞧上两眼罢了。

葛福荣家的便陪笑道:“王妃放心,奴婢方才问过了空小师父了,他说如今那塔林知道的人不多,空得很。奴婢又叫小丫头去看过,真真除了清静,也没别的可说的了。”

这话引得朱氏笑了起来,翘着手指点她:“妈妈也太促狭了,当心佛祖怪罪。”

葛福荣家的忙作势轻轻向嘴上打了一下:“奴婢说错了,奴婢该死。”

朱氏缓缓起身,拂鬓道:“既这么着,那就逛逛去,瞧个新鲜也好。”

众人自应是,围随着她出了明月禅房,沿修好的石阶拾级而上,正自赏玩景物,忽闻远处“铮”一声琴音,幽远清寂,恍若明月出东山。

“这怕是那个挂单的高僧在弹琴呢。”朱氏尚还未问起,绿藻便抢先答道。

朱氏一听“高僧”二字,便再不做他想,倒是绿藻还在旁解释:“奴婢也是方才听了空小师父说的,道是这卧佛寺来了个修闭口禅的高僧,从不说话,只偶尔会在后山弹琴。”

“倒是挺雅致的。”朱氏随口应了一句。

行不多时,便到了塔林,果是静寂无人,唯松柏参天,衬着一座座古朴的石塔,说不出地清幽。

此时,那琴声也渐而清晰起来,铮铮琮琮,冲漠高远,在这松山古寺间缓缓回荡,直叫人心静神宁。

朱氏虽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却也为此影此声所动,一时偶发感慨,立在石塔高树下,怅然远眺。

便在此时,苍翠树影间,徐步行来一人。

那是个年约四旬的男子,青衫落拓、形貌淡雅,修长的身形似与满地绿荫融为一体,就仿佛是那松柏化生而出的。

“什么人?”葛福荣家的吃了一惊,当先喝道。

恰此时,山风乍涌,吹动着那男子的青衫袍袖翻卷,不知哪里飘来几片浅粉的落英,在他身前随风飞舞,错眼瞧着,竟大有谪仙之态。

众丫鬟一时看得都有点发呆,便连葛福荣家的亦觉方才那一喝造次了,这男子气韵超然,就算不是哪家士子,也显然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又岂是她这样的奴仆可以轻易呼喝的?

这一刻,并无人发现,朱氏的面色,正一点点地苍白了起来。

那青衫男子似亦颇为吃惊,此时早便止了步,从容整了整衣襟,遥遥作礼:“诸位见谅,在下寓居卧佛寺读书,偶尔散步至此,并不知有人……”

“大……大表哥。”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

他蓦地息声,看向说话之人。

朱氏怔怔地回望于他,眼眶已有些微湿,神色却已然恢复了镇定,上前两步,强笑道:“大表哥认不出我了么?”

青衫男子眉头轻蹙,似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而,他望向朱氏的眸光,却是茫然的:“这位夫人见谅,在下因读书伤了眼睛,不知您是……”

说到这里,他蹙紧的眉头忽然一松,失声道:“莫非是阿……是三妹妹?”

“是我,大表哥。原来你已经回京城了。”朱氏的语气可谓平静,便连仅有的那一丝喜悦,亦在合宜的范畴之内。

然而,葛福荣家的面色却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她并非朱氏的陪嫁,且亦从不曾听说,朱氏还有这样一位“大表哥”。

委实是朱家的门第极为稀松,若非朱氏嫁进东平郡王府,那一家子都得回老宅喝西北风,再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个破落户,十几亩薄田养活一大家子,这位大表哥是何来历,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这要是来打个秋风,葛福荣家的还不会如此变貌变色,可方才朱氏看这位大表哥的眼神,却让她眼皮子直跳。

念及此,她再也顾不得朱氏作恼,抢上前拦住朱氏,陪笑道:“王妃,既然遇见了亲戚,便请回府中坐一坐吧,王爷正好在家呢。”

一面说话,一面拼命给朱氏使眼色。

您可长点儿脑子吧,在人家寺里跟您这什么大表哥叙旧,您真不怕佛祖赏两个雷劈劈啊?

葛福荣家的恨不能从眼睛里飞出刀子来,把朱氏的脑瓜子给扎醒。

只可惜,人家根本没瞧见。

此时的朱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青衫男子,甚至都不曾意识到前路被阻,身子一转、脚步一勾,自然而然便绕开了葛福荣家的,依然保持前行的方向。

葛福荣家的急出满头汗,却也不好当真强拦着,只得回身吩咐:“绿藻三个便在此处,余下散开各处守着,莫叫人再冲撞了王妃。”

小丫头们尚不明所以,一个个懵懵懂懂地,倒是那些仆妇,已然察觉事情不大好,却也没有那等看热闹的闲心。

开什么玩笑?甭王妃出了什么事儿,最后倒霉的都是她们,此时只能求老天爷开眼,不要再让外人瞧见此间情形。

葛福荣家的与她们亦是一般心思,见匆匆众人领命去了,又厉色低声道:“还有你们三个,都给我安生些,知道么?”

三婢忙应是,绿藻亦没了争强好胜之心,敛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第244章 听涛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44章听涛春风阔大而疾,掠过空寂的松林,午后的阳光抛洒于树梢,千万叶金针起起落落,惊起几只山雀,“扑楞楞”拍着翅膀,飞得远了。

塔林之中,那一线清渺而悠远的琴韵,此时业已渐杳,似逐飞鸟而去,归于岑寂。

何思远拢袖立在一棵孤松下,微有些空茫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径。

那里,已然没有了故人的身影。

连同他多年来不曾释怀的旧梦,在那一刻、一息、一念,化作云烟。

他抬起手,轻抚着腰畔玉珮,指尖传来温润而又坚硬的触感,一如许多年以前,那一句温柔而又坚冷的拒绝:

“大表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原来……不是梦啊。

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方才出现在了他眼前的,真的是他的三妹妹。

以一种他料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现身于他的命运,又如从前那般,绝然而去。

“咳咳……”

何思远轻轻地咳嗽了起来,瘦削而温雅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伤怀。

当年那个整天追在他身后、“大表哥、大表哥”叫个没完的小姑娘,而今,已然是高不可攀的雍容贵妇,呼奴使婢、珠环翠绕,再非他记忆中单纯青涩的三妹妹了。

她变了。

他也一样。

全都变了。

她过上了她想要的日子,那日子在何思远看来,远到无法触及。

而他呢,妻死子亡、孤冷半生,那许许多多个秉烛苦读的夜,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具病体,并一个的“老童生”的名号罢了。

他们的人生已然过半,她荣华富贵、得偿所愿,而他何思远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原来,已然老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了。

而方才那个华贵的妇人,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提醒着他,他与她,一个是足底污泥,另一个,却是天上青鸾。

低头看了看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何思远自嘲地勾起唇角,蓦地喉头一阵刺痒,引得他弯腰咳嗽不止。

“咦,何居士怎地还在此处?”身后陡然传来了说话声。

何思远忙回头,便见小沙弥了空正快步走来,清秀的小脸上盛满了关切:“您怎么又咳嗽了,可带着丸药了么?”

“带……带着了。”何思远在咳嗽中艰难地说道,掏出素帕向唇角按了按,闭目喘息片刻,方珍而重之地自袖中取出一枚蜡丸,用力捏碎,将黑色的丸药放入口中。

刹那间,略带甜意的清凉自舌尖漫向喉头,刺痒之感立消,心底的燥热与烦恶亦化去了不少。

他终是缓过气来,直身向了空颔首:“劳动你来催,我这就过去。”

嘶哑的语声,犹带着方才咳嗽时的气音,听来格外虚弱。

了空关切地目注于他,语声很是柔和:“不着急的,觉明师父说了,让您慢慢来。”

“还是快些去吧,我已然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半刻。”何思远笑着道,转身不再看那条山径,拐向另一条羊肠小路。

许是走得急,没行出多远,他便又轻咳了起来。

似是不忍见他病弱,了空便劝道:“那丸药您要按时吃,觉明师父与小僧说过,只消按时吃上三个月的药,您的嗽症便能痊愈了。”

何思远温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浮起一丝苦涩。

按时吃药?连吃三个月?

他手头那些银子,哪里够使?

事实上,若不是觉明法师前去说项,他连卧佛寺的山门都敲不开,更别说寓居于此,省下住宿的花销了。

佛门净地、布施行善,那也是要银子的。没有钱,何谈清净?

而即便住宿不花钱,每日的吃喝用度,亦正在一点点消耗着他所余不多的资财,用不了一个月,他可能便要又靠典当渡日了。

何思远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十余年前,他娶妻生子,原以为妻族家财可堪助力,却不想妻兄一病而亡,妻族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从那时起,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被债主堵上门、全家人瑟瑟而颤的情形,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如今,他已是孓然一身,可却也仍旧逃不开这样的命数。

天意么?

举首望天,何思远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世上当真就没个清净的所在,容他专心苦读、求取功名了么?

他禁不住又是一叹。

松涛阵阵,似在回应着他一递一还的叹息,此声未尽,彼声再起,周而复始,似是永无绝衰。

“到了。”了空的声音打断了何思远的愁绪。

他停了步,却见眼前是一方巨石,上刻着“听涛崖”三个字,正是他最近常来之处。

觉明禅师极喜于此处抚琴,每与他笔谈,皆在此处,今日亦是有约在先。

未曾想,赴约中途,偶逢故人。

三妹妹……不,应该是郡王妃的出现,令何思远的心,怎样也无法平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丛生之百念,方提步上前。

这里是卧佛寺后山的一处断崖,因遍植松柏而得名,每临崖而立,听松涛连绵,倒也能令人心静。

而此际,在那半壁悬崖下,正盘坐着一名缁衣芒鞋、黄面黑须的僧人,那僧人面前有一块天然形成的条石,上头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琴囊。

“禅师见谅,在下来迟了。”何思远弯下了腰,执礼甚恭。

觉明向他点头致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修的是闭口禅,从不说话,何思远已然习惯了,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席地而坐。

风有些大,吹得二人衣袂鼓荡。

了空不知何时退了下去,高崖之下,一僧一俗默然相对,一时皆无言。

数息之后,觉明双手捧起琴囊,递给了何思远。

“这是……”何思远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觉明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举在何思远面前的琴囊,却又往前送了送。

这一回,何思远终是明白了,于是讶然:“禅师这是要将此琴赠予在下么?”

第245章 病倒

觉明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虽一字不出,然而,那眼神中的友善,却极分明。

何思远接琴在手,鼻尖忽然有点酸。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便如三个月前,那位不肯具名的乡绅,赠银赠书,让他得以重返玉京;

其后,当他于京城苦苦谋生之时,这位擅医术的觉明禅师又与他一见如故,不仅为他治病,还助他借居卧佛寺,连抓药的银子都替他出了。

他的运道实在不算差,至少,命中有贵人相助。

这念头泛起的一刹,不知为什么,何思远的眼前,现出了一张风韵犹存的女子脸。

他眼神闪了闪,迅速将此念按下。

而待回神时,一角缁衣,正自拂过他的眼前。

他一惊,凝神看去,这才发现,方才还盘坐在前头的觉明禅师,此时竟已不再原处,那拂过眼前的缁衣,正是他从旁经过的身影。

何思远讶然地转头望去,便见觉明禅师大衣飘飘,头也不回地拐过山径,倏然不见。

这又是在做什么?

怔忡地望了片刻,何思远忽有所悟,垂眸处,便见那琴囊间露出一张纸笺,抽出看时,却见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先生珍重。

没有落款。

何思远惶惶抬头,目之所及,唯峭壁石径,山风翻涌。

他张了张口,欲问“禅师何处去?”

而后方想起,觉明修的是闭口禅,纵使相问,亦不会有人作答。

这就走了么?

何思远茫然地想着,心里空落落的。

他原还想着,再过几日,便厚颜再向觉明借些银子,将药钱先凑齐。

此际看来,这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没了觉明,接下来的用度,又该向谁讨要?

难道,他仍旧要过回替人写书、当街卖字的穷日子么?

那样消磨人的日子,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好生读书?

何思远满心茫然,只觉天地之大,竟无锥地容身,而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只琴囊,脑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张琴……应该能当不少银子吧?

他忽然涨红了脸。

那一刻,他被强烈的羞愧攫住,一时无地自容。

此琴乃友人所赠,而他不思留存、不念故友,却只想着拿这珍贵的赠物,换取些许钱财。

何思远啊何思远,你怎会变得如此市侩?

你怎会如此地面目可憎?

若是三妹妹瞧见了,又会如何作想?

再一次,那珠翠满头的秀致女子,占据了何思远的脑海。

而此番他却不曾阻止这念头生发,反倒任由其无边无际地漫散下去。

设若三妹妹愿意接济于他……

设若三妹妹还念着当年的旧情……

设若三妹妹并没忘了何家与朱家也是亲眷

设若……

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何思远僵立当地,竟有些痴了。

隐身于拐角处的了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一脸落魄的老童生,唇角一撇。

“蠢材,这就上钩了。”身旁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若是何思远在此,定会惊讶于这人竟开口说了话。

早该“飘然远去”的觉明禅师,此时正抱臂靠立在一棵树上,张口得,露出满口的黄牙,与通身的烟火气。

了空淡淡地扫他一眼:“还好你修的是闭口禅,不然就真露馅儿了。”

“得了,给钱罢。”觉明一脸地不耐烦,翻掌向上,不住地舔着唇:“洒家多少日子没吃酒了,快把钱予了洒家,洒家要去吃个痛快。”

了空看也没看他,抬手便是一小袋银子。

觉明接过,熟稔地掂了掂,咧嘴露出黄牙:“痛快,洒家告辞。”

话声未了,转身就走,须臾便隐没于树影间。

了空却不曾走,仍旧遮掩身形藏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思远。

东风时来,将他的衣袖拂起,现出他手中一张华贵的云笺,那笺上的“芳春会”三字,若隐若现……

…………………………

朱氏病了。

从卧佛寺回来的下晌,便躺倒在床。

因东平郡王领了西南赈灾的差事,两日前便离开了玉京城,葛福荣家的便将此事报予了王长子徐直,由他拿着东平郡王的名帖,去太医院请来御医诊治。

那御医来得很快,三两下便诊了脉,又开了方子,叮嘱此症需得静养,便拿着诊金去了。

至掌灯时分,宁萱堂便弥散出了淡淡的药香,葛福荣家的闻了半天,总觉着这药香与王妃平日吃的养生汤,一个味儿。

然后,她的心便吊起了老高。

这就是没病了。

虽然她非常大逆不道地希望着,朱氏是真的病了,最好能病到要死的程度,也好消停些。

可如今这情形,却正相反,葛福荣家的自是心慌意乱。

没病,才是有病。

且朱氏这病得还不轻,都躺床上哼哼了,显然就是那三横一拐弯儿的“毛”病啊。

王妃,您还真好意思病啊这是。

葛福荣家的很想一口唾沫把朱氏给喷醒。

多大年纪了,孙子都有了,倒还得起了这让人说不出口的病来,简直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然而,纵使满腹牢骚,葛福荣家的却是只字不敢提。

不但不敢提,且还不敢禁诸人之口,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妃在卧佛寺见着了娘家某位亲戚,这真不算大事,朱家穷亲戚本就多,每年上门打秋风的都有好几拨,有一些连朱氏都不认识,多出个大表哥也很正常。

再一个,王妃彼时亦未如何,不过与那大表哥略叙了几句话,便自分开了。

这整个过程,葛福荣家的都非常煞风景地在旁站着,两眼一霎也不霎地盯着这对男女,做好了拼了老命也要阻止他们私相授受的准备。

幸而,这两个似乎也是懵的,虽都在竭力掩饰,那眼神中的震惊,却不像装出来的。

这便表明,这是一次真正的偶遇,而非早有图谋。

毕竟,当时提出去塔林的赏景的,并非朱氏,而是她葛福荣家的。

一念及此,葛福荣家的就很想扇自个儿俩耳光。

真是多嘴多出来的事儿。

她发誓往后再也不多嘴了,管她谁亲谁疏,她只管做个闭嘴闷葫芦。

第246章 跨院(二合一)

当葛福荣家的在宁萱堂悔青了肠子时,王府跨院儿中,三位表姑娘的日子,却是过得颇为惬意。

朱氏卧病在床。

这便表明,她们的安生日子,又多出了几天。

自然,这想头只能压在心里,明面儿上,朱家三位姑娘还是颇为知礼的,相携着去了趟宁萱堂,欲探望生病的姑母,而后,不出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莫说是她们,便连王长子、二爷并三姑娘徐婉贞,亦被朱氏拒之门外。

三位姑娘倒也行事周全,虽不曾见着朱氏的面儿,却各自留下了小礼物,或是手抄的颂平安的经文,或是亲手绣的荷包,不一而足。虽皆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礼数上头却是半点不缺。

葛福荣家的见了,便越发觉着,朱家的风水也真是转歪了,爷们儿个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反是几位姑娘家,都还不错。

朱氏这一病,便是忽忽数日,晴了好些天的玉京城,终是迎来了一场雨。

如烟雨幕,扫尽满城落英,似是昭示着,烂漫春光亦渐至尾声。

这一日,又是个微雨天所,朱慧晴晨起梳妆,听见院中小鬟商量着,要拿木石塞了沟渠,蓄些水来放绿头鸭玩。

她便想着,这王府果然富贵,下个雨还能玩出这些花样来,她想起小的时候,每逢雨天,墙上便要渗水,霉斑擦也擦不净。

也就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却也是一个房头的人挤住在一间院子里,天井只有巴掌大,你在东厢梳个头,那头发丝儿被风一吹,便能飘进西厢的汤碗。

朱慧晴叹了口气。

住得逼仄亦是无法之事,整整六房人口,再加上十余婢仆,朱府却只有三进,自是塞得满满当当。

而即便如此,当初置办下这处房舍,亦是全靠着朱氏一点一点从王府抠出来的钱,才能得成。

这般想着,朱慧晴的心底里,便难免生出了一丝羡慕。

王府的日子,与朱家真真是云泥之别。

也不过一叹罢了。

这泼天富贵、锦绣门楣,说到底,与她何干?

所谓姻亲,终究还是两家人。而身为亲戚的,若一味只想着沾光占便宜,那也长久不了。

只可惜,这个道理,她的父亲不明白,几位叔父也不明白,还一直做着靠姑母发家的美梦。

虽说她身为晚辈,不好言长辈之过,然而,她朱慧晴不聋不瞎,更非榆木脑袋,且听且看,再细细思忖,自然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晴姐姐起了么?”帘外忽响起一道软糯的语声,让朱慧晴回过了神。

她立时展颜:“我起了,娟妹妹快进来吧,外头还下雨呢。”

语声落地,一只素手便探上珠帘,帘开处,朱家九姑娘朱慧娟走了进来,一袭新裁的杏红春衫上,蒙了层细密的雨屑。

“嗳呀,我来得早啦。”甫一进屋,朱慧娟便往左右扫了两眼,又歪着脑袋笑,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满是孩子气。

她今年虚岁才十三,比朱慧晴整整小了两岁,因性子有点迷糊,在姐妹中向来人缘很好,大伙儿都挺宠她的。

见她伸着小脑袋到处瞅,朱慧晴无奈地摇摇头,熟门熟路地去旁边柜顶拿过一碟菱粉蒸糕,搁在她跟前的梅花几上,复又向她细软的发顶了摸了摸:“给你留着呢,快吃吧。”

一见那碟糕点,朱慧娟登时便笑弯了眼睛,颊边显出两个酒窝来,甜甜地道:“晴姐姐真好。”

说着便当先拿起一块糕点,却不及吃,而是递去朱慧晴的嘴边:“晴姐姐先吃。”

话声未了,她倒先“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

朱慧晴忍俊不禁,拍开她的手道:“我用过早饭了,不饿,你自个儿吃罢。”

语毕,张罗着要去倒茶,旁边的小丫鬟极有眼力,三步并两步上前抢过茶壶,口中笑道:“晴姑娘也真是的,这些活计吩咐奴婢来就是,万一烫坏了您,奴婢要吃瓜落的。”

朱慧晴抿唇浅笑,并未接话。

她自个的丫鬟去前头看茶炉子了,屋中的这两个,皆是王府家生子,她委实不好太过使动,免得被人说轻狂。

回至妆台前坐了,朱慧晴拣起一根玉钗向发上挽着,笑着问:“昨晚一直下雨,我没怎么睡踏实,娟妹妹睡得可好?”

“我睡得好呢。”朱慧娟胡乱点着头,因包了一嘴的糕点,说话声有点含糊。

朱慧晴回过头,目中满是温软:“娟妹妹,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呛着就不好了。再一个,我母亲从前给咱们授课的时候,也说过席间礼数,下回莫要如此了,好不好?”

虽是教着幼妹礼仪,用词却很软和,便连旁边的小丫鬟亦觉着,这位晴姑娘脾气是真好。

朱慧娟忙张口想要说“好”,忽又记起嘴里还有点心,忙飞快嚼着,嘴巴一鼓一鼓地,与松鼠没两样。

满屋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便在此时,帘外忽又响起人语:“晴妹妹,娟儿是不是在你屋里呢?”

极清淡的语声,不疾不徐,虽只闻其声,却也能够想见说话之人的性情有多么娴雅。

一听这声音,朱慧娟“蹭”地就站了起来,紧紧抱着点心碟子,慌里慌张地,似是极惧,偏还没忘了继续往嘴里塞糕点。

朱慧晴上前将她按坐下来,提声道:“慈姐姐请进,娟妹妹在我这里呢。”

朱慧娟当下苦了脸,却也没敢再起身,两手死抠着碟子边缘,偷偷摸摸地扭头看去。

“啪嗒”,珠帘挑起,一个身量纤长、容颜清秀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

她著一身湖蓝夹衣、荼白挑线裙,螺髻上只插着一枚简单的珠钗,单看容貌,远不及朱慧晴秀丽,然眉目间的神韵却犹胜。

她是三姐妹中最年长的,今年已足十五岁,名字叫做朱慧慈,乃是朱慧娟的胞姐。

朱家这三位姐妹,皆是嫡出。

事实上,朱家也没有庶出子女。

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字:穷。

朱家不养闲人,也养不起。

而以朱老太太惯来实用的态度来看,与其买那些又贵又不当用的娇滴滴的丫鬟,倒不如多买几个黑壮能干活的划算。

是故,朱家每个房头能分到的丫鬟,只有两个,且个顶个地壮实,亦个顶个地难看。

这倒并非朱老太太专门挑难看的买,而是难看的才足够便宜,越是歪瓜裂枣,价钱便越低。

便如此番随三位姑娘来王府的丫鬟,比起王府婢女,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且三个姑娘,丫鬟却只有两个。

朱慧慈、朱慧娟因皆是三房的,她们的丫鬟便也只有一个,朱慧晴是长房的,也只从长房带来一人服侍。

虽然姐妹三人隔着房头,因年岁相近,平素倒是颇为亲厚,而今能够同时来王府小住,且不论朱氏抱着怎样的心思,于她们而言,却是一段难得的清静日子。

延了朱慧慈落座,有小丫鬟捧上新茶,朱慧晴便笑道:“慈姐姐先别恼,这点心是我予了娟妹妹的,她如今正抽条长个儿呢,多吃些没什么的。”

朱慧慈风仪淡雅,闻言点了点头,浅笑道:“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一转眼阿娟人就不见了,我怕她乱跑,就出来找一找。”

朱慧晴闻言,眸光微动,与她对视了一眼,又各自转开了视线。

朱慧娟却是懵懂的,见姐姐未曾责备,心下大喜,忙拈起一块点心,讨好地道:“姐姐尝尝,可好吃了。”

见她一脸天真,朱慧慈清秀的脸上,浮起一丝疼爱:“你啊,整天就知道吃。”

一面说话,一面便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朱慧娟顺势就将点心往嘴里一塞,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却谨记着方才朱慧晴的叮嘱,只嚼啊嚼,并不说话。

朱慧慈望她数息,轻轻一叹,起身拂袖道:“晴妹妹,我瞧见那边有一株绿萼,虽还不是花期,却是风骨卓然,咱们过去瞧瞧可好?”

朱慧晴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便笑着颔首:“好啊,去瞧瞧。”又回身吩咐小丫鬟:“那柜顶还有一碟松子,劳你驾帮娟妹妹剥一剥,让她好生吃着。”

有这些零嘴儿,朱慧娟是哪里也不会去的,倒也不必担心她乱跑。

那小丫鬟忙应下,又笑问:“两位姑娘去外头,可要奴婢叫人跟着?”

“不用了,也不是很远,就在院子西角。”朱慧晴婉拒了。

那丫鬟也没坚持,笑了笑,便去柜顶将松子取了下来。

朱慧慈立在帘边招了招手:“晴妹妹,走罢。”

朱慧晴轻轻应了一声,返身随她出了屋。

雨仍未歇,轻飘飘地扑入绣帘,姐妹二人各执了一柄油伞,踏下石阶,步入雨中。

行不出多远,朱慧慈便当先开了口:“这几日没来得及与你说话,想必……”

她停住声音,拿手指虚虚画了个“姑”字,又续:“……这一位的意思,你也知道了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在问朱慧晴知道不知道王妃朱氏的意图。

朱慧晴便点头:“母亲告诉我说,她这回是……”

她将手掌举起,示意了一个“五”字,方道:“……是为了这一位,才把我们三个叫过来的。”

此处的“五”,自是单指徐玠了。

朱慧慈闻言,沉吟了数息,蓦地问道:“晴妹妹是怎么想的?你……愿意么?”

这一问堪称唐突,可朱慧晴却似早有所料,面无异色:“若论本心,我自是不愿意,尾大不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母亲素常教我的道理,我更是记得清楚。”

她忽尔叹了口气,神情微黯:“只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们自个儿。”

朱慧慈抬头看了她一眼,清亮的眼睛里,似映出漫天细雨:“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压根儿就觉着,这事儿成不了。”

朱慧晴霍然转眸,面上满是疑惑。

她们都知道,朱氏有意将她们三人中的一个,嫁予徐玠。

朱氏乃是徐玠嫡母,她看好的婚事,按理说是一定能成的,除非王爷不乐意。

可是,纵观大齐诸皇亲贵胄,其所娶妻室,多出自寒门,或干脆就是庶民,如徐肃那般娶了高门妇的,实属罕见。

而若仅从门第来看,朱家还真挺合适,毕竟,那满府男丁无一成事,朱家继续破落个五、六十年,还是很有保证的。

这也是朱慧晴有些灰心的因由。

这椿婚事看似难成,而其实,只消有一个足够的由头,却是轻易至极,而东平郡王出于某种考量,也未必会坚持反对。

“我告诉你件事儿吧,是我来之前母亲与我说的。”朱慧慈又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语罢,佯作观景,往四下看了看。

丫鬟们都没跟出来,又下着雨,院中只她姐妹两个。

“三婶婶与你说了什么?”朱慧晴便问。

朱慧慈轻声道:“母亲偷偷告诉我说,那个很有名的梅氏百货背后的东家,就是五表哥。”

朱慧晴当即张大了眼睛,面上有着真切的愕然:“此事当真?”

旋即又追问:“三婶婶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事儿自然是真的,还是姑母叫人透的话,据说,是顺表妹查出来的。”朱慧慈淡然地道。

听得此事当中还有徐婉顺,朱慧晴却是毫不吃惊,只问:“那又如何?何以你觉着梅氏百货是五表兄的,此事便不成了?”

朱慧慈唇角微勾:“晴妹妹且想想,那梅氏百货在京里声势何其之盛,而姑母又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她将手伸出伞外,接着细密的雨丝,神态悠然:“晴妹妹觉着,身为梅氏百货的东家,且还能瞒着姑母整整两年的五表哥,是任人摆弄的主儿么?”

朱慧晴终是恍然。

她明白了。

徐玠能够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还能死死瞒住朱氏,便表明此人精明厉害,绝非易与之辈。

不是她瞧不起自个儿的姑母,就凭朱氏那点可怜的手段,只怕还未有动作,人家就已经先一步把她算计死了。

第247章 美人(二合一)

思及此,朱慧晴不免有些歉然,却又仍旧禁不住想要笑,唇角微弯:“原来慈姐姐是这么个意思,果然三婶婶消息灵通。”

说着又些埋怨,嗔道:“你也不早说,我这两天净担心了,就怕姑母一时病好了,便支使我去花园啊、水边啊走一走,又或是命我去外书房拿书什么的,每晚都要做噩梦。”

只要一想起那可能会发生的“偶遇”,甚而是那些更为不堪之事,朱慧晴就觉心底发寒。

诚然,她也想出了许多推托之策,母亲也教了好些临机应变之法,只她心里终究没底。

名声这东西,一旦毁了,就再难复原。

更何况,身为女子,若是拼着名声和脸面换来一椿婚事,则那婚后的日子,也绝好不了。

这是母亲无数次告诫她的。

见她一脸地如释重负,朱慧慈,由掩袖而笑:“啊哟,原来晴妹妹一向的稳重都是假的,心里想的倒是比谁都多。”

朱慧晴被她说得脸红,啐道:“你这坏人,就只会编排我。”

许是心头大石落地,她此刻的神情已然轻松多了。

再笑了一会,朱慧慈便敛了容,蹙起秀眉,用很低的声音道:“说起来,你忧心也不无道理。幸得她到现在病还没好,说句不敬的话,那一日听说她病了,我真是……”

她截断了话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是要将心底深处那些不能言明的情绪,尽付这一叹之中。

朱氏生病,于她们三姐妹而言,是好事。

此乃她未尽之余言。

朱慧晴对此是赞同的,刚要颔首,忽又觉着有点对不起朱氏,只得顺势低下头,看向眼前的花圃。

小圃中正开着几朵月季,嫣红的花朵,碗口大小,每一片花瓣上都蒙了一层雨雾,直是娇艳欲滴。

她伸手轻轻抚弄着花朵,指尖处传来一阵微凉,将此前的烦躁尽皆抹去。

她叹道:“不管怎么说,姑母待咱们还是好的。若没有她,咱们还住在从前的破房子里呢。这个恩情,咱们也不能忘。”

太息般的轻语,仿若那伞外飘洒的雨丝。

朱慧慈静默片息,再开口时,语声清冷:“姑母虽然是好心,却是办了件糊涂事,养出了这一大家子惫懒贪心之人,再者说,姑母如今又要拿咱们的名声……”

她摇了摇头,唇角不自然地扯动着,笑容有些苦涩:“罢了,我如今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又有什么脸面去论旁人的是非?说来说去,咱们依附于人,总归不是个道理。”

语声落地,两个人不约而同又是一叹。

朱氏倒贴娘家,外人看来是她不懂事,可朱家却因她而得利,她们的四季新衣、丫鬟服侍,皆从朱氏而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反过来看,朱氏欲让她们舍掉女孩子最珍贵的名声,以下作之法,去绑住一个身家豪富的庶子,其行径却又令人不齿。

两种情绪缠杂一处,姐妹俩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

半晌后,还是朱慧慈当先打破了沉默:“罢了,想这些也没意思,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她拂了拂衣袖,眉目间又恢复了方才的神采:“再熬两日,便找个由头早早家去罢,也免得受那池鱼之殃。”

徐玠与朱氏显然有得斗,她们三个夹在当中,既不好押上自个儿的名声去帮朱氏,也不能掉过脸来对付自己人,走避是唯一的办法。

只是,若没个正经由头,离开王府,却也不易。

此乃朱慧慈最为难之处,亦是她今日与朱慧晴密谈的因由所在。

朱慧晴本就极聪敏,自明其意,想也不想地道:“我也和慈姐姐想的一样。等会儿回屋我就修书一封,让小桃送给母亲去,母亲一定会想法子把咱们都接回去的。”

听了这话,朱慧慈不由得心头微暖,眼圈也有些泛红,低声道:

“多谢你了,也请你替我多谢大伯母。我实话与你说罢,若是来的只我一个,我也不怕,如今却有个娟儿,她还小,若若是万一……我真是不敢想……”

她面色发白,执伞的手轻颤着,虽竭力掩饰,却仍旧掩不去眼神中的后怕。

朱慧娟还是孩子心性,很容易被人哄骗,朱慧慈身为姐姐,自是怕她着了道儿。

朱慧晴深知她的难处,心下亦自叹息。

朱家人从上到下,也只有大太太——亦即朱慧晴的母亲——是个明白人,余下的,不是贪名、就是逐利,朱慧慈的父母更是个中翘楚,在她们眼中,女儿的清白哪有白花花的银子重要?

这般想着,朱慧晴心头动了动,压低声音道:“慈姐姐,若是照你之前的说法,五表哥倒是个头脑清明、手段厉害之人,也算是良配,你何不……”

“我不愿意。”朱慧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我的脾性你也知道,忍不下气的,若要一辈子看人的脸色过活,我情愿一头碰死。”

这话说得就重了,朱慧晴忙连连朝地下啐了几口,又上前拉她的手,急急地道:“你可别这么说,佛祖会听见的。”

又自责:“都是我的不是,把你想得这样浅,我跟你赔个不是,只求你再别说这样的话。”

见她急得小脸通红,朱慧慈心下亦有些懊恼,深恨自己造次了,反过来又安慰她。

姐妹两个正说话,忽见丫鬟小桃“蹬蹬蹬”几大步走来,壮实的身板儿山一样往那儿一戳,大声道:“两位姑娘,有个四姑娘在外头要见你们。”

姐妹二人同时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小桃说的,应是徐婉顺。

“快请进来吧。”朱慧慈年纪大些,此时便含笑说道,一面轻轻捏了捏朱慧晴的手。

朱慧晴会意,面上早漾起笑来,盈盈语道:“正盼着有人来说话呢,四表姐就来了,可真是巧得很。”

徐婉顺正随小桃进院儿,这一番话,恰巧落入她耳中。

她面上擎出笑来,踏着木屐缓步向前,身后的小丫鬟忙将伞向前倾着,生怕她淋着雨。

看着雨中行来的娉婷身影,朱家姐妹对视一眼,笑着双双迎了过去。

表姐妹见面,自少不了寒暄,徐婉顺便娇笑道:“今儿下着雨,我怕你们在屋子里闷得慌,就过来寻你们说说话,还叫人带了点儿东西过来。”

语罢,回手便指了指身后四名小丫鬟。

朱氏双姝齐齐望去,便见那四名小鬟手中各捧一只檀木匣,彩漆雕花,分别雕着桃莲菊梅,合起来便是一整套,正是四季风物。

仅是这套匣子,便已是极为名贵的了,她们朱家是断断没有的。

“好精致的匣子,里头装着什么呢?”朱慧晴适时问道,秀眉弯着、明眸张着,好奇得恰到好处。

徐婉见了,顺心下极是受用,故意作出随意的样子来,摆手笑道:“左右不过那些玩意儿罢了,象牙棋子儿、点心果肺腑之类。我素常一个人也腻得慌,所幸你们来了,我也有了玩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朱慧慈眉眼微弯,清亮的眸子,凝在她的脸上。

必须承认,纵使说着很叫人讨厌的话,徐婉顺那张脸,还是颇为养眼的。

这是朱慧慈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

凡可厌之人、言可恶之语,她便会放空耳朵,只将注意力专注于别处,比如对方精致的头面、美丽的容颜,甚或是一口白牙、裙角绣花等等。

相较于人,这些物事更赏心悦目一些,也更能让她忘记那些可憎的嘴脸。

朱慧晴显然比她更应付裕如。

她与徐婉顺相谈甚欢,言语温柔、态度和善,凡开口,必搔中对方痒处,引得这位四姑娘喋喋不休,却又不显刻意,从容有余。

说笑间,一行人便来到了正房阶前,正要往屋中去,忽见一个小丫鬟飞跑过来,喘着粗气道:“慈姑娘、晴姑娘、四姑娘,外头来了好多宫里头的人,说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三位公主殿下都赏了五爷东西呢。”

三人同时一愣。

随后,朱家双姝便各自垂首,一个拂鬓、一个理袖,并不言声。

这等事情,身为外客,自然不好置喙。

身为此间唯一的主家,徐婉顺的面色却并不好看,没有一点与有荣焉的模样,只皱眉问那丫鬟:“你这话可当真?”

问话时,她垂在袖边的不自觉地握紧。

她可是在朱氏面前狠狠给徐玠上了眼药的,委实不愿见徐玠得势。

然而,那小丫鬟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大失所望。

“回四姑娘,奴婢是听杜妈妈亲口说的,杜妈妈还吩咐奴婢,一会儿那天使便要去宁萱堂,叫各院儿都关上门,不许乱走。”小丫鬟脆声回道。

徐婉顺“唔”了一声,整颗心都揪紧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万一徐玠当真起来了,朱氏自是不惧的,她这个庶女可就难说了,说不得朱氏还要拿她挡在前头。

然而,当着朱家姑娘的面,徐婉顺并不敢表露情绪,强笑道:“这是好事,你回去告诉杜妈妈,就说我知道了。我们就在院儿里呆着,不会乱走的。”

那小丫鬟很快便下去了,徐婉顺抑下情绪,转身笑道:“咱们进屋去吧,别在外头淋雨了。”

朱家二女自然说好,三个人连袂进屋,一番客套自不必提。

待坐定后,徐婉顺便将四季匣打开,取出各样物事,朱慧娟玩心最大,便提议赶围棋,众女心思各异,哪管玩什么,有件事做即可,便应下了。

一时玩闹起来,朱慧娟大呼小叫地,一个人说的话比另三个加起来还多,玩得最是投入,慈、晴二人虽有些分心,却也还好。

唯有徐婉顺,坐卧不宁地,好几次忘了掷子,又或是数错了筹码,朱家两女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哄着幼妹玩,场面倒也热闹。

小半刻后,徐婉顺终是坐不住了,起身告了个罪:“我坐得久了,想去外头散一散。”又将筹码尽数推给了朱慧娟,笑道:“娟妹妹替我几把,我一会儿就回来。”

慈、晴二人识趣得很,略问了声“可要相陪”,在得到婉拒的答案后,便未再多言。

至于朱慧娟,她一心扑在玩儿上,哪里顾得其他,更不会问了。

徐婉顺满腹心事,带着丫鬟挑帘出屋,再不顾掩饰,直奔院门。

方才在屋中时,她便听见了院外的动静,猜出那位天使正往宁萱堂去,她想要瞧一瞧是怎么个情形,也好心中有数。

守院门的是两个粗使婆子,徐婉顺各予了她们一枚银锭,她们便也眼开眼闭,只要她不拨栓拉门,也由得她躲在门缝处偷窥。

徐婉顺的耳力确实是好,当她将眼睛贴上门缝时,一队宫装女子,正自行过门前那条宽且长的青石板阔道。

此乃通往宁萱堂正门的主路。

徐婉顺凝目看去,见那些宫人泰半著青绿二色衣裙,云髻华鬓,自有一番气象,而她们中最引人注目的,乃是走在队伍中后段的一名女官。

这女官瞧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著一身艳丽的朱色宫衣,金钗当鬓、眉目如画,皮肤白得如同牛乳一般,精致工丽的五官,衬着那烈焰般的衣裙,却没有一丝张扬,反有种端凝俨然的气度。

真真是个美人!

徐婉顺心中暗叹。

她向来以美貌自居,而这女官的颜色,似是还要强上她一筹。若非熟知宫如婢仆的服色,她只怕会以为是哪位娘娘驾临王府了。

再细看两眼,徐婉顺心下便生出了疑惑:

这位姑姑,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不过,很快地,她的心思便被那一抬又一抬的金漆官帽箱给吸引了过去。

她轻轻抿着嘴唇,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些箱笼,暗自点着数目。

不消多时,青石路上,宫人过尽,再无半个人影,而她也身子一软,堪堪扶住门框,方才站稳。

整整十六只官帽箱!

宫里的赏赐,居然有这样多!?

哪怕那箱子里装的是石头呢,这十六箱赏赐,也足以证明徐玠如今的地位。

第248章 净房(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48章净房徐婉顺丢了魂也似,整颗心都被悔恨填满。

早知如此,她做什么要凑去朱氏跟前?

徐玠可比朱氏容易讨好多了。

他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头,只消有人稍稍表达出善意,他便一定会全力报还。

徐婉顺闭上了眼,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双唇颤抖着,满心皆是苦涩。

正走在青石路上的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感受着头顶描金玄伞遮挡出的这一小片天地,双目放平,唯眼尾余光搭一角衣摆。

那烈泼泼、明晃晃的红,纵是她自个儿瞧着,亦觉耀目。

她又升等了。

确切地说,是有了品级——哕鸾宫八品典事。

除三公主外,整个哕鸾宫,就数红药最大。

她努力地绷直嘴角,花了好些力气,才没让自个儿当场乐出来。

前后活了两辈子,她都不曾这般风光过。

这可是天使啊。

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三位殿下之命,前来王府宣旨并赐赏,就算当年在湘妃跟前时,她也没得过这般长脸的差事。

想叉腰怎么办?

只可惜不知祖坟何处,若不然,红药真想让人在坟头儿上放几挂爆竹,以示庆贺。

而更叫人欢喜的是,她很快便要与徐玠见面了。

算一算,他们已经分开大半年了,对这个两辈子的旧邻与故友,红药还是颇为惦念的。

除了话本子与美食,她也时常想起他来,如今久别重逢,自是欢喜。

方才,在花厅先行宣读过懿旨后,红药正随众踏下台矶,瞥眼便见一只肚子贴地、肥嘟嘟圆滚滚的大黄猫,迈着骄傲的小方步,从人群外头晃了进来,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丸砸。

近两年未见,小奶猫已然胖成了球,唯有那双翠绿的、委屈巴巴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众宫人也自瞧见了这只肥猫,却并无人敢出手相拦。

丸砸的胸前垂着一面黄玉牌,色泽温润、雕工精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再一个,只看这猫横着走的姿态,也表明它来历不凡。

这些宫人一个个眼睛利得很,知晓这必是哪位主子的爱宠,只要不伤人,自是由得它去。

当然,还有更要紧的一样,便是那徐五郎亲自跑去,将这猫儿抱了起来,又一个劲儿地向众人致歉:“它这是想我这个主子才跑来的,诸位见谅。”

此情此景,直叫王长子徐直当下便黑了脸,却又碍于宫人在前,并不好过于责备,只轻斥了一声“胡闹”。

彼时,红药已然接收到了徐玠递来的眼风,遂配合他演了一出“哎呀这猫儿好生漂亮快给我抱抱”的戏码,于是,顺利抱到了阔别年余的丸砸。

在感受了一番那沉得压手的毛绒绒的触感之后,红药便拿到了藏在丸砸肚皮下的一张字条儿。

红药借故独处了片刻,将字条看了,那上头写明了徐玠今日的布置。

他要与她见上一面。

可叹的是,今日这次见面,红药与徐玠只怕也说不了两句话,话本子与美食更是想都不要想,只能通个消息便罢。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时间紧迫,徐玠能想出法子来与她密会,已然很了不得了,再多的,红药也不敢奢望。

所幸他人已然在京城,来日可期,红药遗憾了一会儿,也就丢开了手。

暮春的细雨扫过伞面,青石路面泛起微光,道左恰植了数丛修竹,风过时,积雨顺着狭长的叶片滴落,好似又下了场雨。

红药不敢再分神,凝目看去,见路穷处现出一所轩丽堂皇的院落,翘起的飞檐似勾住一角苍天,新粉的油壁光可鉴人,便连那地上方砖亦如镜面般匀净。

宁萱堂到了。

东平郡王妃朱氏此时已是按品大妆,穿着全套的诰命服,正扶了两个小丫鬟的手,黄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立在门前,恭迎天使驾临。

这也是皇后娘娘念在她病体难支,格外开恩,允她于屋中接旨的。

自然,朱氏并不敢当真在屋中坐等,而是立在院外相候,以示尊敬。

行至院门前,众宫人便停了步,雁翅般分散去两旁,红药居雁首之位,眉眼微抬,眸光平视,姿仪是倨傲的,然颊边的笑容却很温和。

她目注垂眸敛首的朱氏,启唇吐出一句话:“皇后娘娘有旨,王妃便在此处接着罢。”

略带些南方口音的京腔,入耳娇柔甜美,然所出之言,却令朱氏有片刻的错愕。

这都不进屋的么?

就在这院子外头接旨?

虽说院门上方亦有瓦檐遮雨,砖地也勉强算是干净,可是,跪在门外接旨,怎么着……都不像是好事儿。

换个不知情的,怕以为接完了旨就要砍头了呢。

这位天使,好急的脾气。

朱氏暗自腹诽,倒也没敢当作恼起来,只迅速抬头去看红药。

方才隔得远,她眼神又不好,一时竟是没瞧清,而此际再看,入目处,却是一卷打开的黄诏纸。

“臣妇接旨。”朱氏只能往下跪了。

诏旨都打开了,她再不跪,是要抗旨么?

红药在诏纸后弯了弯唇。

嗯,她打算就在雨地里把差事办了。

一来,这懿旨拢共也没两句话;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朱氏那张黄脸,实在是假。

因站得高,红药不仅能瞧见她的脸,其手腕与脖子亦在视线之中。

您老倒是抹匀点儿啊。

脸是蜡黄、手是铅黄、脖子是土黄。

还别说,打眼瞧去,颇有一种层次丰富的美感,宛若地下埋了千年的黄泥女俑重见天日。

不是,干嘛要抹手腕和脖子呢?

红药就不明白了。

生病了气色不好,那就只抹个脸也就罢了,如今这上下统统一抹,这到底是得了病,还是天生黄皮子?

徐玠说过,朱氏身边有个挺厉害的妈妈,如何也不劝一劝?

心下如此作想,红药却也没多耽搁,待朱氏向那锦褥上跪好了,便朗声宣读了起来:

“维建昭十五载,岁次戊寅……”

此乃皇后娘娘正经懿旨,骈四俪六、词藻文雅,红药虽然字字皆识,在皇后娘娘跟前却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托三公主的福,她如今也算“略识得几个字”,但这懿旨上的字却是“认不全”的,只能如此施为了。

懿旨确实不长,其中泰半是在褒奖徐玠,说他如何忠孝知礼,对他敬献宫中礼物的行径大是赞许,涉及王妃朱氏的只有两句:

一句赞她教子有方,另一句则点明,皇后娘娘赏了王府女眷两匣头面。

然后,没了。

朱氏脸真黄了。

合着跪了老半天,就没她什么事儿?

那要她接旨作甚?

她抑住情绪抬眸,望向不远处那两只精致的描金匣子,再看一眼旁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官帽箱,蜡黄的脸上,开始往外蹿青气。

阖府女眷得的赏,还及不上徐玠赏赐的半成。

这是什么道理?

旁人不说,她朱氏可是王妃,徐婉贞亦是县主,得赏最多的不该是她们母女么?

陛下和娘娘最近怎么就这么爱下人的脸?

她都快不想活了。

下死力攥紧手指,朱氏半寸长的指甲直刺进正扶着她的绿云的手背。

绿云面色白了白,咬紧牙关,不敢则声。

数息后,朱氏忽然便觉出了不对。

咦,葛福荣家的呢?

她怎么没在?

往常只要朱氏一发脾气,葛福荣家的早便劝上来了,且也每劝皆中,何以今日一点声音都没有?

“葛家的人呢?”她放缓了起身的动作,声若蚊蚋地问道。

绿云迅速拢袖,遮去被掐出血印的腕子,口中发出快而轻的语声:“回王妃,葛妈妈病了,才告了半个月的假。”

“我怎么不知……”话才出口,朱氏猛然记起,还真有这么档子事。

就在前儿下晌,葛福荣家的据说是得了急症,瞧着像是风寒,徐直便作主让她回家养病去了。

因葛福荣家的在王府极为得脸,她男人葛福荣更是王府大管事,徐直很给她面子,不仅予了她半个月的假,还赏了好几包名贵药材。

忆及此,朱氏这心里就有点憋火,又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惶然。

她正想请葛福荣家的帮忙做件事呢,这老货却病了,那大表哥那里……

朱氏轻咬着唇,面上的青气渐渐转白。

往常总觉葛福荣家的啰嗦,而今才知,这耳根清静,却也乏味的紧。

再过数息,朱氏心里的那股火,“噗”地一声散了。

罢,罢,当年她便已负他良多,如今补偿无望,想来亦是天意,她若一味执著于此,也是无趣。

就这样吧。

她有些意兴阑珊,总算记着外人在前,并不曾当真松懈下去,只抬头往周遭看了看。

目之所及,是一竿青竹。

她的心似被什么触动,又仿佛一片荒芜。

犹记那日重逢,大表哥身上的青衫,亦是这样的颜色。

朱氏有点恍惚起来,也不知那天使都说了些什么,旁人又是如何回话的,只木然点着头,直待两点冷雨砸上面颊,才陡然回神。

眼前已无空阶细雨,不知何时,她被人扶回了院中,周遭宫人林立,却不见了那宣旨女官的身影。

“顾典事身子有些不爽利,去净房了。”绿云到底也服侍了朱氏几年,素知她心意,立时低声回道。

净房?

朱氏来精神了,眉毛挑得老高。

是癸水?还是腹泻?

最好是洪水肆虐、一泻千里!

她不无恶意地想着,心里舒服多了。

见她像是回了魂,绿云忙低声提醒她:“主子,要先把人安置下去,外头还下雨呢。”

朱氏点了点头,打起精神发号施令,宁萱堂婢仆有条不紊地来回走动着,不多时,便将诸宫人都请进了偏厢,热茶点心流水价送上,算是暂时安生了。

至于那十六只官帽箱,朱氏却似是忙得忘了,既未命人抬去影梅斋,亦没叫收进库中,就这样堆放在廊下。

红药早便料到她会如此,临去之前,提前命人将备好的雨布盖在了箱子上,纵淋雨也不怕。

离开宁萱堂后,红药在领路妈妈的指引下,带同红梅并三名小宫人,去往东院。

王府的净房有好几处,据说,东院是最好的。

穿过两重院落,她们便来到了一所很精致的小花园。

“前头便是净房了。这里清静些,离着宁萱堂也不远,典事姑姑瞧着可好?”那嬷嬷停下脚步指向前方,面上满是讨好。

红药引颈望去,见前方依墙处建了一所精舍,黛瓦白墙、青藤垂挂,四围又有一圈竹篱,篱边种着好些花木,细雨微风处,有未名的花香隐约而来,十分清雅。

“到底是王府,比宫里也不差了。”红梅在旁赞叹了一句。

红药心中有事,面上的笑容却很温煦,点头向那嬷嬷致谢:“有劳嬷嬷了。”

红梅闻言,立时知机地上前,赏了那嬷嬷一串钱。

嬷嬷眉开眼笑地收了,退去一旁,红药便向红梅悄声道:“你带人在外头多守一会儿吧,替我看牢了门,我现下肚子疼得很,也不知是癸水还是什么。”

见她眉尖轻蹙,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痛楚,红梅心下早便信了十成,低声安慰她:“不怕的,有我在呢,且时辰又还早,误不了回去的,你慢慢儿来。”

红药谢了她,又肃容转向那三个小宫人道:“你们在这里都听红梅姑姑的,不许乱跑,守好门。”

虽然她向来脾气好,可一旦板起脸来,那一身威仪却很能唬住人,小宫人忙齐声应是,红药这才拉开竹扉,踏进院中。

门后一条小径,绕着花木转了半个圈,便现出净房的大门,推门而入,迎面便是及地的锦帐,重重叠叠,也不知几层,却是将一间屋子隔作了两间。

红药扫眼看去,那外间角落香兽浮烟,却是烧了名贵的沉水香,四壁亦拿锦缎蒙住,想是为了隔音。东墙的大花斛里插着几枝鸢尾,袅袅婷婷地,别有一番韵味。

红药匆匆看罢,悄无声息地行至锦帐前,挑开重帷,走了进去。

第249章 水榭(二合一)

重重纱罗,隔开了外间的灿烂天光,幸得壁上悬着水晶罩,内里烧着牛油烛,光线却也不暗。

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立在墙角处,见了红药,略微愣了一下,旋即上前屈膝行礼。

红药没说话,只冲她笑了笑,打了个手势。

那丫鬟点头表示明白,转身将她领去一面小屏风后,那里备着一整套衣裙,与那丫鬟的款式相同。

“都在这里了,姑姑请便。”那丫鬟很轻地说道,躬身退去了外头。

红药手脚十分利落,很快便将衣物换好,发上钗簪也全都卸下,因梳的发式本就是最普通的双平髻,倒也无须重新的挽发了。

一时收拾妥当,红药转出屏风,指着搭在其上的宫装低声吩咐了那丫鬟几句。

接下来,这丫鬟将代替她留在净房,而红药则去见徐玠。因那丫鬟与她身量相仿,眉眼也有几分相似,换上红药的衣裙,加之烛光到底没那么亮,却也能瞒上一时。

那丫鬟细心记下红药所言,便将她带去恭桶后方,弯腰俯向墙角。

那里早就被徐玠做出一道暗门,位置极为隐蔽,她拉住铜环向上一提,便露出半人高的门洞。

“快出去吧。”她以口型向红药说道。

红药再向她点了点头,便提起裙摆钻了出去。

门外便是净房隔墙的院落,一个总角小厮躲在山石子后头,正向着此处张望,一见红药,那小胳膊招得都快闪出虚影来了,小声而急切地道:“快点,快点跟我走。”

红药疾步上前,也不辨方向,两眼只盯着那小厮的白底小皂靴,亦步亦趋地随行,同时心下亦生出几分佩服。

徐玠回来也不过两年,这王府里就有不少人被他买通了,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她这个姑姑给弄了出来。而再回思朱氏此前拙劣的手段,这母子俩谁输谁赢,显而易见。

胡思乱想间,那小厮引着她避开人多处,择小径穿过了好几重院落,约小半盏茶后,二人便来到一处雅轩。

“请您等小的一会。”小厮在此稍停,匆匆招呼一声,便飞跑进了雅轩,很快便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茶托,托上是一只带盖的瓷盏。

“等会儿可能会遇着人,你空着手不行,拿着这个。”他将茶托予了红药,气喘吁吁地说道,小脸上一派严肃。

红药忙接过,颔首道:“我明白。”

她既然扮作王府丫鬟,自是要尽量扮演好这个角色,徐玠安排得倒也周全,连差事都替她想好了。

那小厮向红药弯了弯眼睛,干净清秀的模样,倒也颇为讨喜。

二人再向前行,而余下的路,果然如这小厮所说,却是碰到了几拨王府的仆役,所幸那小厮机灵,红药这些年也算历练出来了,都是有惊无险地糊弄了过去,再穿两条夹道,终于到达了约定的水榭。

徐玠早已等候多时了,此际正立在楼上窗边向外瞧,红药甫一现身,他立时扬声道:“快上来,爷正想喝茶呢,这茶炉子太慢了。”

那小厮忙高声应是,又轻轻一扯红药的衣袖。

红药低眉顺眼地说了句“奴婢这就来”,便捧着茶盅,迈着细碎而又轻巧的步伐,以标准的丫鬟的姿态,跨进了水榭。

这水榭共计三,前两层皆未没瞧见人,不过红药相信徐玠一定布置了人手,那小厮亦守在了水榭大门处,显是明着把风的。

到得此处,红药方才还有些慌乱的心跳,终是归于平静,仿佛一块大石落地,小心地托着茶,沿木梯来到了三楼。

“委屈你了,我急着要见你,累你跑了好些路。”才至楼梯口,徐玠温润的语声便和着窗外湖风,扑入红药耳畔。

语声未落,“豁啷”一声,他已将靠着花园的最后两扇窗阖拢,复又笑道:“这地方不怕人偷听,楼下都是我的人,有明有暗,你放心便是。”

红药早便放下心来,顺手便将茶盏递了过去,轻声道:“我也挺着急见你的,你这一去就有半年,宫里也不太平,出了好些事儿呢。”

语毕,心底深处忽地就浮起了一丝丝的委屈,她也未多想,随情绪发散出来,埋怨地道:

“你不说是上元节就回来的么?这倒好,春天都快过去了你才回京,那话本子就算一天一更,你欠我至少也有百章了吧。”

吃的都没算,光是话本子,红药就觉得自个儿亏大了。

说着话,她便将茶托搁在了云芝纹四足高几上,“笃”地一响,很衬她此刻的心境。

徐玠愧然地笑了笑,反手便将茶盏推了过去,语气有几分讨好:

“你喝罢,我不渴。这茶本就是替你准备的,今年新出的云雾茶,很好喝的,整个大齐拢共也没两三斤,等会儿我叫人再给你包些。还有新出的樱桃味儿的牙粉,我也给你备下了,到时候一并带回去。”

红药抬手便接了茶,丝毫未觉得王府公子给自己这女官递茶有何不妥,甚至还朝徐玠翻了个白眼。

就这么点儿东西,就想抵消掉那百章补更么?

做梦吧你。

她端着八品典事的架子,轻启盏盖,浅啜了一口茶。

咦,这么好喝?

她忍不住又饮了两口。

真的很好喝。

想不到这云雾茶瞧着也就茶烟白了些,味道却是如此美妙。

果是好茶。

她的唇边不自觉泛出笑来。

此时,几片雨线恰自临湖的窗缝里飘进来,茶香与水气交融,满室清净。

红药心头的那些许不满,不知何故,竟在这茶香与湖风之间,变得淡了。

“好喝吧。”笑意自徐玠的眼中溢出,那双清幽的凤眸正凝注着眼前少女,眸中似蕴了满天繁星,说不出地璀璨。

红药并未察觉他的视线,努力绷脸道:“还成吧。”

停了停,又用稍小些的声音道:“多给我两包。”

“放心罢,都给你,我一点儿不留。”徐玠笑出满口白牙,不停地搓着手,特别高兴的样子。

三言两语间,横亘于二人之间那长达半年的光阴隔阂,亦消散无踪。

再闲话了两句,徐玠便当先道:

“我先来说说我这里的消息吧,太医院的几个暗桩我已经全都查出来了,其中两个果然是擅妇人科的,他们时常在六宫走动,过手的药材与药方很多。”

红药也早听他说过太医院有问题,此际闻言,却还是大吃了一惊。

太医院可都是吃皇粮的,可他们却敢暗害各位娘娘与皇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些人是疯了么?连陛下都算计。”她喃喃地道,面色有些泛白。

前世时,这些人是成功了的,建昭帝一个儿子都没留下,最后是诚王继的位。

思及至此,红药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越发苍白,说话声也颤抖起来:“莫非……诚王便是那背后捣鬼之人?”

她虽不通政事,这点道理还是能想明白的。

“不光是他,他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徐玠认可了红药的说辞。

他负着两手,缓步行至窗前,眺望着被烟雨轻拢的湖面,语声低沉:

“诚王是明面儿上的,他的背后还有另一些人,他们打着忠君爱国的幌子,暗地里与大商贾勾结,将大齐视作私产,为一己之私而出卖这个国家。”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手背青筋突起:“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昌,他们,才是这个国家最顽固的毒瘤,一日不除,大齐便一日不得安宁。”

红药茫然地看着他。

徐玠所言,她并不是很明白,只隐约觉着,那似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正治窦争”。

她支颐坐着,不是太有兴致。

话本子里的此类情节,她都是一目百行地跳过去的。

相较于宅斗与男女主相恋的戏码,这种朝堂上的争斗,她一点儿不喜欢看。

根本没意思嘛。

不过,这话从徐玠口中说出来,似乎也并非完全无趣,她还是乐意听一会儿的。

“罢了,你刚才说宫里有事儿,都是哪些来着?”徐玠像是知道她所思,转过了话题。

红药没想到他马上就不说了,倒是怔了怔。

徐玠笑了笑,转去案边,拿了几碟子果脯点心,放在了红药跟前。

红药自然而然地拈起了一枚蝴蝶酥,过后方才意识到,自来到水榭,徐玠端茶送水地,一直在服侍着她。

这念头也只一晃而过,她很快便又记起约见的因由来,信手拣了块蝴蝶酥,也不及吃,而是将这期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她说罢,盏中残茶已然微凉,徐玠自小风炉上提起茶壶,替她续了些滚水,沉吟地道:

“我先说说你最担心的红菱吧。她实则没死,已经在我们手上了,我在宫里安排的人手让她死遁了。”

红药正吃着蝴蝶酥,听得此言,险些没一口喷出来。

“咳咳咳……你……你说森么?”她口齿不清地问道,糕点呛进喉咙,不停地咳嗽着。

徐玠忙将茶盏递过去,红药不及接过,就着他的手先饮了一大口茶,总算喉头不痒了,又忙问:“红菱没死么?”

徐玠掏出帕子来,隔空点了点她的唇角:“沾上点心渣了,你先擦一擦,我慢慢告诉你。”

红药此时只震惊于红菱之事,再顾不得其他,接过帕子便胡乱向脸上抹着,迭声道:“快说快说。”

徐玠便道:“红菱死遁是我一早就想好的,她知道许多事,且又是直接与陈长生联络的,我想留她的活口。只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她‘死’得合情理,却是不易。离开京城前,我备了几个谋划,针对不同的情形,让他们酌情处置。”

言至此,他看了红药一眼,目中有着明显的赞叹:“我一早就猜到你能把她干掉,果然我没猜错。”

那样一双清亮的眸子瞧过来,红药莫名便有点别扭,似是羞赧,又像是尴尬,低头道:“我也是用的笨法子,所幸她一直看轻了我,我才侥幸赢了。”

话虽如此,她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细细想来,她似乎也是有一点点聪明的,若不然,徐玠干嘛老夸她?

徐玠笑道:“你也别妄自菲薄了。你要是真的笨,前世也不会活过两次内庭血洗,一直活到出宫。更何况,石榴街的泼妇少说也有十几个,她们联手也没斗得过你。你哪里笨了?”

红药垂眸听着,心里渐渐觉着,这话仿佛也有点道理。

再一息后,她又警醒了过来,忙摇手道:“罢了,我自个儿的斤两我知道,你也别夸我了,把我夸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也不好。”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徐玠眼中的赞叹几乎溢出来,点头道:“红药,你知道么,这世上最富于智慧的四个字,便是自知之明。你可能缺乏捷才、没那么多弯弯绕,但你识己极清,这是最为可贵的,很多自诩聪明的人,实则都及不上你。”

红药没说话,亦未抬头。

这没法儿抬啊。

脸烫得都快烧起来了。

徐玠这番话,至少能抵五十章欠更。

见她一直拿脑瓜顶对着自己,徐玠唇角微翘,也不点破,只将一碟点心推了过去:“这个小雪球很好吃的,你尝尝。”

红药拿眼风扫了扫,果见那点心团团如雪,似是拿藕粉和着百粉捏的,里头隐约透出一星嫩粉,像是馅心。

没吃过。

“这是我才叫人做出来的,以前你也没吃过。”徐玠推着碟子直到红药眼前。

红药拈起一只吃了,却原来米粉团子,外面裹着层晶冻,馅心是红豆沙掺着别的什么做的,香甜软糯。

“这馅心是拿红豆沙与玫瑰卤子混的,好吃么?”徐玠专注地看着红药,如同一个厨子急切地等待着食客的评价。

“挺好吃的。我觉着味道不错。”红药低声道,面上的红晕,渐渐地褪了下去。

讨论吃食让她觉得轻松,方才被徐玠一通夸,她是真不习惯。

约莫再听了几回,就会好些了罢。

这般想着,红药觉得,她有必要提醒徐玠以后多夸她几次,以便早些适应。

第250章 家事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50章家事一碟小雪球也就五六枚而已,红药边想心事边吃,不一时,那碟子便空了。

许是美食入了腹,方才的那种不自在,亦似被舌尖的甜糯化去,她聚了聚气,抬起头看了徐玠一眼。

此时,徐玠已然又行去了窗边,正背对她负手立着,似在望着远处的湖面出神,她的一举一动,他根本没发现。

红药心里仅余的那一丝忐忑,完全消散而去。

“红菱现下被我关了起来,待时机一到,我自然会让她现身的。而她现身之日,便是铲除陈长生一伙之时。只这日子还要往后拖,包括那些太医,我也没叫人动。”徐玠开了口。

分明是清越的声线,吐字却重,有一种少年人罕见的沉稳。

红药“哦”了一声,心下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间,徐玠的说话声已然变了,从前的公鸭嗓子没了影儿,而她记忆中那个苍老的声音,亦变得遥远。

她甚至不记得他是何时变换了声音的。唯觉着,此时此刻,这背向而立的少年身影,无比真切。

真切到了让她几乎忘却了前尘。

她头一次对今生今世,生出了实质的感受,亦头一次发现,活在当下,实在是有趣的,那些人与事,正因着她与他的存在而改变着。

她不觉微笑起来。

“除红菱之外,你说的那个会武的宫人,还有锯树之事,我会让人暗中查访的,红药,你身在对方视线中,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徐玠回首向红药一笑。

很温暖的笑容,一如她身处的这个温暖的时节。

红药不由自主地亦向他一笑,柔声道:“你且放心,能躲我一定会躲的,没事儿我才不往那险处凑呢。”

上回爬树亦是无心之举,再有下次,她绝对不敢了。

多吓人哪。

徐玠赞同地点了点头,丝毫没觉得她避事有何不对,语声反倒更加温和:“唔,你只要好好地守着三殿下,再寻机查一查太后娘娘的……”

他忽地“啊”了一声,抬手向额角拍几下,摇头失笑:“罢了,我一时却是忘了说。经查访,那太医院的暗桩几乎就没给太后娘娘瞧过病,太后娘娘常用的那几个太医,倒都还可靠,所以——”

他目注红药,面色郑重起来:“太后娘娘那边若是有人投毒,只能在吃食上头了。”

红药闻言,眉心微蹙,沉吟地道:“若是吃食的话,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是太后娘娘和我并不在一处,仁寿宫那里我也只认识几个人,不好多问。”

似怕徐玠不信,又解释:“宫里最忌讳吃食、香料这些东西,打听消息也容易惹人怀疑。”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玠说道:“我的意思时,你得空多往尚膳监跑一跑,多留心一点。光禄寺那里我来想办法。”

红药仍旧是一脸作难:“尚膳监在外皇城,自然,以我如今的品阶,出入还是容易的,就是……缺个由头。”

她苦着脸,精致的小脸似一朵将谢的花儿,皱巴巴地:“如今宫里好几位金贵的娘娘呢,这吃食上头需得万分小心。要是我没事儿就往尚膳监凑,万一她们有点儿什么,我头一个跑不掉。”

宫里最近孕妇多,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尚膳监,红药若是老往那里凑,确实不好说。

徐玠自很快也想明了这一点,歉然地道:“我一时倒忘了这事。”

语罢,他离开窗边,缓缓在屋中踱着步,眸光闪动,似在沉思。

红药乐得闲在,管自喝茶吃点心,偶尔看一眼窗外,那湖面上万千雨线被风吹着,似是整个湖面都随风轻摇,远处岸边垂柳依依,烟雨茫茫,大有旷远之意。

红药眯着眼,唇角微弯。

以美景佐美食,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此刻的她,心静而欣然、神宁而怡然,口腹饱而悠然。

总之,很欢喜。

“罢了,这事儿交予我便是,我来想法子。”没多久徐玠便又道。

红药向例是能省心则省心,自也不会多问,起身掸了掸裙摆道:“也耽搁了好些时候了,我得走了。”

徐玠没说话,只凝目看着她,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怎么了?可是还有事?”红药莫名地担心起来。

徐玠要救的可是整个大齐,这是多大的事?他要面对的种种困难,想都知道有多麻烦。

她怕他这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虽然她人单力微,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说不得就能帮得上他呢。

红药这样想的,口中亦道:“若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只管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出个法子来就是。”

两个人加起来都快有两百岁了,仅是那些人生阅历,便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她相信,她多少会起到些作用的。

不想,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徐玠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愁眉深锁、一脸忧虑:“这件事却是我的家事,只是……我不好办。”

他抬手揉着眉心,似是极为烦恼。

红药一听,心头却是松泛了起来,甚而还有些跃跃欲试。

家事好啊。

她看了那么多的话本子,别的不敢说,宅斗什么的,她可是精通至极。

心下有了把握,她立时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打包票:“你说出来,我替你参详参详。这些内宅的伎俩我不敢说都懂,出个主意总是成的。”

徐玠转眸望她一眼,目中似还隐着些疑惑,却还是开口道:“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直说罢。王妃要把她娘家侄女强塞给我做正室夫人。”

他似是极为无奈,仰天长叹:“她是我嫡母,我的婚事她是能做主的,她现下知晓我身家富裕,就想拿这门亲事把我拴住,把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谋夺殆尽。”

红药听得呆住了。

她自是明白了他的话,或许,是太过于明白了。

于是,她便有点反应不过来。

徐玠要成亲了?

这一刻,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的,唯此一句。

那她的话本子和美食怎么办?

红药……惆怅了。

第251章 识字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51章识字春雨笼罩的玉京城,在三日之后,迎来了一线晴光。

天还是微阴的,云却是稀薄好些,偶尔投下几束阳光,似透明的金箭洞穿而来,照在身上时,已然有了些许热度。

哕鸾宫的小花圃里,红药正看着两名小宫人浇花。

这花圃是三公主才命人砌的,里头种的全都是月季,如今正是姹紫嫣红开遍,引得蜂围蝶绕,嘤嗡不休。

红药盯着那小宫人手中瓷壶,心思却回到了三天前。

那一日,她与徐玠水榭密会,虽是匆匆一晤,却是得来了不少消息。

除最让她堵心的“那件事”外,最奇怪的,便是徐玠后来请她做的一件事。

彼时,她正有些心神不属,徐玠说第一遍的时候,她根本没听清,直到后来徐玠说出——此事关乎你往后的话本子和美食——这句话时,她那飞到天边的魂儿,才算归了位,亦将事情记了个七七八八。

可回宫之后,红药越是琢磨,便越觉诡异。

何以定国公夫人刘氏的寿宴,会关乎她顾红药的话本子和美食?

她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这其中的关联。

当然,她那脑汁也确实不大多,这一点她承认。

但是,前世今生,她便不曾与刘夫人打过交道,哪怕湘妃最受宠时,红药也从没见过这位国公夫人。

红药当时便动了心思,欲提前找人打听打听,也好有所准备。孰料临别之际,徐玠却是一脸凝重地嘱咐她,万勿打探消息,以免坏了他的谋划。

末了,他还指天划地地发誓,事后他定会合盘托出,只求红、药做到“心中有数、行止如常”。

换言之,就是让她装不知道。

红药倒也想,可她做不到啊。

正相反,徐玠越是煞有介事,她这心里便越是猫抓一般,若非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早就按捺不住了。

而纵使听从了徐玠之言,红药这几日亦是坐卧不宁,没事就要把这事想上一遍。

而后,越发痛恨东平郡王妃朱氏。

这简直麻烦透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搅风搅雨,闹得她连话本子都快没得看了。

每思及此,红药便恨得牙痒,连带着徐玠也变得有点讨厌了起来。

多大年纪了,还想讨个年轻小媳妇儿?

真是个老不休!

以及,老牛吃嫩草、老黄瓜刷绿漆。

红药恨恨捏着袖笼,面上的笑容却是温婉的,一如她平素的模样。

未几时,小宫人已然浇完了水,红药检视完毕,方命她们去了,她自个又在哕鸾宫各处巡视,连无人居住的配殿亦全都看了一遍,确定无事,方回正殿复命。

才一转过围屏,正伏案写字的三公主便瞧见了她,弯着笑眼招手道:“红药嬷嬷,该考试啦,快来。”

红药面上作出一副苦相,唉叹道:“殿下就绕了奴婢吧,前儿那几个字奴婢还没记熟呢,昨天的就更记不住了。”

“多写写就记住啦,红药嬷嬷,畏学是不好的哦?”三公主语重心长地道,一张小脸却笑开了花。

这是红药前些时候想到的法子。

三公主虽然心绪渐开,但她的功课本就一直没补齐,再加上又病了好些日子,已然被大公主与二公主甩下了很远。

而更要紧的是,她对读书有一种骨子里的怯意。

书未启、笔未提,她心里便已先觉着自个是肯定读不好的,待稍遇难题,便想着“果然如此”,于是头脑昏昏。

纵使她也明知,努力才是正途,不可轻言放弃。可是,心劲儿已然落了下风,越是穷尽精神,便越是苦不堪言,甚至生出本能的抗拒。

说到底,这都是吴嬷嬷害的,她那令人窒息“爱护”,便是这一切的根源。

诚然,太后娘娘很疼异三公主,也未对她的功课有所强求。

然红药却知晓,身为一国公主,该有的学识教养,必须具备,否则,一旦太后娘娘疼爱不再,在宫中没有丝毫倚仗的三公主,便会立时跌落尘埃。

陛下已经有子嗣了,再过几个月,这宫里的小公主、小皇子将会成倍增加,到时候,三公主又当如何立足?

红药再是无欲无求,为了徐玠的大事,也必须让三公主一直住在哕鸾宫,一直为太后娘娘所疼爱。

所以,她便使了些手段,拜了三公主为先生,教她识字。

红药固然能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看闲书,三公主也将从中获益,所谓教学相长,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而这月余下来,红药且不去论,三公主却是对读书有了些兴致。

她很看中这个先生的名号,为了不“误人子弟”,她居然开始主动看书。且红药亦以行动引导她“不耻下问”。

最近,三公主已经敢于向宫学夫子提问了,有时怕说得不清楚,还会特意将不明之处写下来,给夫子递条子求解。

相较于她从前在学堂里的沉默,这样的进步堪称惊人,太后娘娘很快知道了,高兴得合不拢嘴,赏了三公主好些东西,红药也被她老人家叫过去夸了一回。

那个八品典事的品阶,便是由此而来。

被三公主拉着考了试,又“痛苦地学了十个字“,红药才算结束了功课。

“回去后要好生温习,明儿我还要考你的。”三公主挺着小身板坐在案前,一本正经地告诉红药。

红药唯唯应是,又告饶:“殿下,快到饭时了,奴婢要去外头看着去。”

三公主拿出先生的派头,很威严“唔”了一声,大大的眼睛忽又一弯:“今天有炙鹿肉吃呢。”

红药掩袖笑起来。

三公主最近正在换牙,一笑就漏风,模样很是可爱。

去得殿外,果见小宫人抬着食盒,两人一排地往前走,又有个年纪略大的宫人起来禀报:

“顾典事,今日多了一味药膳,是太后娘娘亲叫送来的。这是方子,典事请收好。”

那宫人递上方子,又道:“太后娘娘还说,让咱们往后每三日派个人去尚膳监药膳房领药膳,日子不能错的。”

第252章 镇厄(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52章镇厄红药瞥眼瞧着宫女手中的那纸单方,心头微微一动。

药膳?

还要去尚膳监领?

这般说来,她岂非有了极为合宜的前往尚膳监的由头?

何其凑巧?

若不是今日这女官说起,红药都快将此事忘了,却不想太后娘娘竟来了这么一出。

莫非,这便是徐玠想出来的法子?

面无异色地接过方子,红药低头扫了两眼,抬眸笑道:“太后娘娘对三殿下真真是好,连药膳都备下了。我虽看不懂方子,想必是顶好的。”

那宫人不疑有他,陪笑道:“顾典事说的是,这方子是柳神医亲拟的,自然是好。”

果然如此。

看起来,徐玠这是请柳夫人出面,弄出个什么药膳来,倒是个四两拨千斤的好法子。

一念及此,红药忍不住再度感叹:

刘瘸子本事不小啊

将此念按下,红药面上作出微讶的样子来,眼睛张大了好些,复又满脸欢喜:

“哎呀,这可真真是好。柳夫人医术高超,三殿下如今身子骨大好,也是多亏了柳夫人的诊治,现下又吃上了药膳,定能一日日地康健起来。”

那宫人自然迭声应和,红药顺手赏了她一串钱,她更是乐开了花。

红药这厢便将方子仔细袖了,命宫人送上午膳,她亲自服侍着三公主吃了,又哄着她歇了午,一晃便到了未正时分。

三公主起榻后,先叫人开门启窗,恰好天也晴了,阳光铺散于砖地上,似一地碎金,光束中微尘舞动,风里有浅淡的花香。

“好多花啊,真漂亮。”三公主立在殿门边,小脸上洋溢着真切的欢喜。

自吴嬷嬷离逝,她开始渐渐显露天性,喜欢鲜艳漂亮的物事,尤喜艳丽的花儿,有时候来了兴致,便叫人备齐颜料丹青,照着那花圃画上两笔。

说来也奇,她读书上头天份一般,画之一道却悟性非凡,虽然技法尚显稚嫩,那画中却自有一股灵气,连建昭帝瞧了都会赞上一个“好”字。

红药此时正立在三公主身后,闻言便轻轻将臂上搭着的银红百花氅衣披在她身上,笑问:“殿下可是要画上两笔?”

前几日烟雨蒙蒙,满圃娇花真如含烟一般,三公主连着画了好几幅雨中春景图,红药便以为,她现下要再画一个晴天春景图。

孰料三公主却摇了摇头:“今儿先不画了,等过几日再说。”又转头糯糯地道:“红药嬷嬷去书案备好笔墨吧,本宫要读书。”

只消她安生呆着,红药自是欣然的,此时便笑着赞道:“殿下真用功。”

因怕她过于劳神,又细声劝道:“那殿下就先读上半个时辰,若觉着累了就先歇一歇。总归上晌也读了半日的书呢,今儿的功课也差不离了。”

“不可。”三公主晃着小脑袋,面色很是严肃,说话声却还是奶声奶气的:“我身为你的先生,须以身作则,不能偷懒的。红药嬷嬷也不可偷懒,等一下你要与我一同读书。”

她如今深感“为人先生者,重担在肩”,为了教好红药这个学生,她可是卯足了劲儿的。

听了这话,红药忙摆出苦脸来,长长地“啊”了一声,哀叹道:“上晌才考过试,下晌又要读书啊?奴婢真的头疼。”

说着便拿手捂额,状甚痛楚。

三公主明知她是装的,却还是没绷住,两手握着嘴“吃吃”地笑:“那可不成,先生吩咐的,学生就要去做。我叫红药嬷嬷读书,红药嬷嬷就要陪我一起读。”

红药便又假意磨了一会,终是皱着脸应下了,唉声叹气地去准备笔墨。

三公主跟在她身后,眼见她备得齐了,便挺着小腰板儿坐在书案前,捧起一本《大学》,摇头晃脑地读起来,遇有不解之处,便翻开讲解注集细读,时不时地还要再抽查一番红药的“功课”,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红药偷闲看了两页书,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招手唤人备茶点,正要劝三公主歇着,忽见一个小宫人碎步走来,禀道:“启禀殿下,程姑姑来了。”

红药忙起了身。

程寿眉来此,想必是替太后娘娘传话的

三公主却是不急不忙,缓缓将放下,起身吩咐:“请她进来。”

那小宫人快步下去了,不消多时,屏风后便转出一行人,除引路的小宫女外,程寿眉身后还跟着两个九品女官,穿着一水儿的白衣黛裙,瞧来年纪也相仿,其中一个,是红药的熟人——麻喜慈。

去岁秋时,红药调去淑妃所在的翊坤宫,曾与麻喜慈同处当差。

其后,红药又转进乾清宫,而麻喜慈则在机缘巧合之下,调去了尚服局,两个人再不曾见过面。

而今观其服色,红药便知,麻喜慈这是升了职司了,倒也为她欢喜。

二人遥遥一笑,并不说话,那厢程寿眉等人向上见了礼,三公主命人赐了座,便语声糯糯地问:“程姑姑来此何事?”

程寿眉忙起身道:“回三殿下,太后娘娘命奴婢来给殿下量个身量。如今天气热了,要裁夏衣,因殿下这一年来长得快,奴婢怕尺寸不准,便想着再量一回。”

三公主点了点头,姿态优雅地一展袖:“程姑姑有心了。”

若是不去看那张孩子气的脸,只观其行止,如今的三公主,已然颇具公主风仪了。

程寿眉忙道了声“不敢”,又回手指了指麻喜慈二人:“她们两个皆是尚服局的,这个叫麻喜慈,等一时就由她来给殿下量身量;那一个叫严喜和,花样料子的事儿都归她管。”

三公主边听边点头,待她语毕,便含笑看向麻、严二人,语声温和地道:“有劳两位姑姑。”

二人早便起了身,齐声道不敢,便有小宫人将她们引去了寝宫,三公主也随后去了。

红药原也想跟过去的,瞥眼却见程寿眉正悄悄冲她打眼色,她点头示意明白,假说要催点心,留在了最后。

待正殿再无旁人,程寿眉便走上前,拉着红药转出屏风,寻了一处无人的廊庑,方轻声道:“这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事,就是有个消息知会你一声,让你有个数。”

红药的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宫里哪有小事?

大齐后宫凡有事,必是大事。

掉脑袋的那种。

“是,程姑姑请说。”红药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地绞着,面上却是一派恬和,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稳如泰山”。

程寿眉见状,不由暗自点头,心道果然太后娘娘没看错,这孩子真是稳得很。

其实红药慌得要命。

可是,慌也没用。

她如今在哕鸾宫也算位高权重,纵使天塌了下来,她也得在头里顶着。

谁教她个子高呢?

此时便闻程寿眉道:“三月二十八的芳春会,大殿下和二殿下都去。皇后娘娘原想叫三殿下也去的,只太后娘娘心疼三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就给推了。”

红药愣了一下。

芳春会?

而后方记起,确实是有这么个会,前世的徐婉贞便是于此会名声大噪的。

这么说来,那似乎也是建昭十五年的事。

红药松了口气。

她刚才险些没吓出毛病来,却原来是虚惊一场。

然再一转念,她又觉着,虚惊一场总好过大事发生。

一颗心早落了地,红药松开了手指,点头道:“我明白了。殿下不会在意的,殿下如今还不怎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这却是实话。

三公主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时日久了,如今虽然心结得以稍解,却还是有些孤僻,除非周遭皆是熟人,否则,她仍旧不喜说话。

以红药对她的了解,芳春会那样的热闹,她肯定不爱掺和。

言至此,红药终是恍过神来,了然笑道:“怪道要量身量呢,原来,太后娘娘是要给大殿下和二殿下置办出门的衣裳。两位殿下既得了新衣,三殿下自然也不能落下。”

这应该便是程寿眉专门点出此事的因由。

太后娘娘不欲厚此薄此,想要一碗水端平,怕三公主因为不能去三春会而作恼。

这真是不大事。

以三公主的年纪,去芳春会还小了些。

说起来,红药前世并没参加过芳春会,不过,她听说过一些有趣的会规,比如:

与会者衣着需雅致,越雅越好,最好能穿出清风流云、修竹亭荷的风致,才是上佳。而华丽的、颜色鲜艳的衣衫,则是明显不合适的。

自然,也不是说穿官服或诰命服就一定不好,明面儿上不会有人说的,但那些士子文人一来劲儿,写几首诗冷嘲热讽,却也很煞风景。

两位殿下的新衣,想必亦是为此而新制的。

“你这话也对,却也不尽是。”程寿眉接口笑道:“大殿下与二殿下出门儿的衣裳早做得了,头面都打好了。三殿下的新衣却是为着六月定国公夫人寿宴裁的,三殿下要去赴宴,自是要几身衣新。”

定国公夫人的寿宴?

红药心头“突”地一跳。

那不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真没想到,她的疑惑,竟能在今日得解。

红药又惊又喜,悄然抬眸,打量着程寿眉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便作出不解的模样来,问道:

“我多嘴问一声,定国公夫人的寿宴,是几位殿下都去呢,还是就只有三殿下去?”

程寿眉被她问得愣了愣。

数息之后,她“噗哧”一笑,拍手道:“哎哟,原来我们顾典事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红药心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直是想要马上得知真相,便也没再掩心中好奇,追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事?我来的日子短,当真不知道。”

程寿眉笑道:“罢了,我也不与你卖关子了。这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三殿下有段日子老爱惊梦,神宫寺说这是撞了祟气,需得命格硬的人来镇一镇。”

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已然有点明白是怎么事了。

果然,程寿眉很快又道:

“恰巧定国公夫人便合了这命格,又因国公爷从前战场杀敌无数,命里带煞,夫人身上也沾了些煞气,太后娘娘便把人请进了宫。说来也是奇,夫人一来,当真三公主就好了。”

她举眸望向庭院,似是回忆了起当年的情形,轻叹一声,道:“后来,国公夫人也来给三殿下请过安,只三殿下越来越不喜说话,也不爱见人。国公夫人便不来了。”

她停顿了片刻,似是从回忆中惊醒,又笑道:

“也就是这样了。以前三殿下身子不好,每年国公夫人寿宴,太后娘娘都是遣我去赏些东西。如今三殿下能够亲自赴宴,自然是最好的了。”

红药已经将此事完全想清了。

怪不得徐玠那般郑重其事。

前世时,三公主定然亦曾前往国公府贺寿。

算算日子,前世此时,吴嬷嬷早便被红菱斗倒了,而其加著于三公主心上的桎梏,自亦得到缓解。

彼时的三公主,可能也出现了好转,所以太后娘娘才会让她赴宴。

再结合徐玠此前所言,不难猜出,寿宴之上,定是出了什么事,很可能此事令三公主病情又开始反复。

而这一世,徐玠交代红药的那些话,应该便是为了阻止或化解此事。

想通此节,红药豁然开朗,不由面露微笑。

“你笑什么呢?”程寿眉问道。

红药忙拢住心思,作感动状:“我是为殿下欢喜呢,太后娘娘真的很疼爱殿下。”

说着又作势屈膝:“多谢程姑姑提点,不然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程寿眉很愿意卖她一个人情,笑着摆手道:“不当什么的,我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语毕,向正殿的方向呶了呶嘴:“倒是那一处,你还要好生开解开解,太后娘娘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莫要教两下里生份了。”

切切叮嘱,反教红药心下越发平静。

太后娘娘很在意三公主的感受,这是好消息,比不闻不问可要强多了。

再者说,也不过几件衣裳头面,三公主性情淳朴,天真得很,断不会为这些事生气的。

第253章 华宴(补九月欠更一)

接下来数日,玉京城晴一时、雨一时,总也没个定数。

所幸三月二十八芳春会当日,却是个艳阳天,天空蓝得通透,不见片云踪影,当真是一碧如洗。

正如红药此前所料,两位公主只在驾临芳春会、并接受众人朝拜时,才身著公主大服,而当她们端坐于高高的赏春台之际,便已然换上了新裁的春裳。

两位殿下甫一现身,台下诸位太太、姑娘们,便尽皆将视线,凝注在了她们的衣裙上。

那飘逸而又别致的长裙,直教众人看花了眼。

有那么一息,场中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被两位殿下的衣裙给镇的。

随后,方响起一阵轻声的议论:

“呀,大殿下的裙子可真是太漂亮了,那是什么花样子?我怎么从来没瞧过?”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江南才出的一种料子,叫做蕾丝。两个字写作花蕾之蕾、缫丝之丝。”

“我也听人说过这种蕾丝。据说这料子很难得,先将一种什么蚕丝合上十几股捻成粗线,再拿一种特制的小钩针,一针一针钩出花儿来。十个绣娘花上一个月,才能织出半匹。”

“吓,那要是做上一身的裙子,岂不是要等上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都是短的。听说江南那边的料子已经定到后年去了呢,就这还不够分,那些姑娘跟不要钱似地抢。”

“大殿下的裙子很好看,二殿下的裙子也很美呀。飘飘若举,风一吹,就像吹着一池春(水也似,美得不沾一点烟火气。”

“我也这么觉着呢。你们仔细瞧瞧,那裙子外头像是好几层的纱,重重又叠叠,真是仙子一样。”

“那纱料子怕不是几层。你细看看,那料子又轻又薄地,几层是断不会有这般层叠不尽之感的,只怕十几层、二十层都是有的。”

一时间,小姑娘、太太并少奶奶们议论纷纷地,虽是说着衣裳料子与花样,然那言辞间透出的意思,却是极深。

如此衣料,市面上根本没有,而举凡听过这些衣料,或能道出一二来的,无不是出身极好的贵女。

有些贵女自持身份,安静不言,但看她们的神情便可知晓,她们并没那种惊艳之感,可见早就见过,甚至家中就有现面的裙子。

可她们却不约而同地没穿出来。

何解?

不过“此裙只应天上有”罢了。

两位公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在她们在前,谁能越得过去?

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勋贵士族,这点儿眼力劲还是有的,而众女再是争奇斗妍,那花中牡丹,也必须是两位殿下。

徐婉顺没在人堆儿里,微抬了头,仰望着高台上端坐的贵人们,眼中心里,皆是艳羡。

王妃朱氏与蓬莱县主徐婉贞,此时皆坐在赏春台上。

那台子并不高,然俯视之际,却予人千里迢遥之感,那种身份上的威压,令徐婉顺生出一种搓败感。

她乃郡王之女,身份并不算低,至少场中有不少小官或小族之女,对她还是多有巴结的。

然而,这巴结于她又有何用?

她想要的,不在这芸芸众生之中,而是更高、更远的青云之间。

可她想得再多、心气再足,却也只能囿于庶出这个身份,泯然于众,连想要多看一眼殿下们的裙子,也要瞅准时机偷瞧。

她垂下眼眸,视线微旁转了转,便瞧见了徐婉柔。

也不知高姨娘吹了什么枕头风,东平郡王竟然直接表明,徐婉柔必须参加芳春会。

不许缺席,也不许生病,必须全须全尾地赴会。

奇怪的是,朱氏居然没表示反对。

那几日,她就像是丢了魂,整天神情恍惚,直到昨日,才像是突然回了魂。

瞥一眼徐婉柔身上的衣裙,徐婉顺委实很想要笑。

大红衫子、翠绿湘裙,再加上插戴了满头的金钗。

徐婉柔这一身,简直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红配绿,丑得哭。

再美的美人,也架不住如此俗气的配色,再加上那一头黄烘烘的足金首饰,直将徐婉柔那十分颜色,亦减去了七分。

更何况,徐婉顺从不觉着她生得美。

至少她徐四姑娘就比徐二姑娘美了太多。

方才入席时,满座的浅碧淡青、鹅黄娇粉,唯有徐婉柔一身俗丽,像一只鲜艳的花鸡蛋,混进了仙鹤群,直引得众人侧目。

在两位殿下驾临之前,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无数小姑娘、大媳妇背地里偷知。

徐婉柔却像个没事人,始终面色如常,就算两位殿下来了,她也是该如何,便如何。

徐婉顺不由暗啐了一口。

真是个厚脸皮。

若换作她是徐婉柔,早就羞得无地自容了,可徐婉柔倒好,照吃照喝,没一点儿难为情。

徐婉顺真替她害臊。

她眯起眼,轻舒了一口气,又出神地望向高台。

罢了,她也没什么不足的。

朱氏颇讲信用,果真带她来了芳春会,且在来之前,还叫来针线房的人,给她做了新衣、打了新头面,料子花样皆是上好的。

比起大红大绿披满身的徐婉柔,徐婉顺觉着,能够泯然于众,也是件幸事。

思绪纷乱间,她一时盯着高台看得有点久,蓬莱县主徐婉贞很快便察觉到了,忽地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徐婉顺陡然回过神,一下子便对上那双倨傲的眼睛,她心里一惊,忙低下头,再不敢偷瞧了。

“嗤”,徐婉贞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屑的笑。

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看两位殿下?

不过,话说回头,两位殿下的裙子是当真好看,听说梅氏百货新进了一批料子,也不知有没有相同的?

思及此,徐婉贞心头便热起来。

她已经听朱氏说过了,那梅氏百货竟是徐玠的产业。

这可太好了。

在她想来,身为徐玠的嫡母,朱氏若想要接手这份产业,简直不要太容易,而只要一想到那梅氏百货种种新奇有趣的物事,徐婉贞便连两位殿下的裙子也瞧不上了。

她往后的吃穿用度,一定会比公主还要好。

第254章 所思

雀跃着收回视线,徐婉贞眼珠转了转,轻轻一扯朱氏的衣袖,嘟嘴道:“母亲您瞧那边,四妹妹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似是怕朱氏看不见,她还悄悄伸手往台下指点:“母亲您快瞧呀,她这会儿又在发呆了,两个眼睛都是直的,真给咱们王府丢脸。”

说到此处,她快意地翘起唇角,视线往徐婉顺身旁一扫,“噗哧”笑了出来:“呀,二姐姐当真是太扎眼了,不管往哪里看,她那身儿衣裳都往人眼睛里钻。不行不行,我眼睛都要瞎了。”

她嬉笑着将手去捂眼睛,心中是前所未有地畅快。

以往每每被徐婉柔压下一头,举凡有这个庶二姐在场,徐婉贞皆会无比地憋屈。

而今,徐婉柔也终于尝到了被人抢去风头的滋味……哦,不对,徐婉柔可不是被人抢了风头,而是大出“风头”。

这让徐婉贞欢喜得快疯了。

这种“风头”,最好每次赴宴时,都能让徐婉柔出上一出,才能解她这许多年来的怨恨。

徐婉贞握着嘴不停地笑,眉眼皆挤在了一处。

今儿她用的乃是梅氏百货新出的茉莉膏子,白腻润滑、匀净贴服,不必担心笑起来往下掉粉沫子,是以她才笑得如此开怀。

朱氏却是有点心不在焉,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随便看了两眼,便将她拉转了过来:“别瞧了,没的脏了眼睛。”

这话若是大声说出来,那就是把台下坐着的都给骂了。所幸她们娘俩语声很轻,也就离得近的人才听得见。

而饶是如此,侍立在她身后的绿烟,亦“刷”地一下白了脸。

台子上的贵人们,可有不少是带着女儿、孙女来的,朱氏这是专来得罪人的么?

绿烟僵着脖子往旁看去,便见坐近的两位贵妇皆眉头微皱,虽然不曾拿眼瞪朱氏,面上却有着明显的不虞。

朱氏根本没瞧见,又许是瞧见了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再或许,她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此处。

总之,说完了那句话,她便又半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脚面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此际,两位公主已然将比试的题帖揭开,由几个丫鬟举着在院中走了一圈,一时引得阵阵喧哗。

今年的题目只有一个字:《惜》

这一字可展开的余地甚大,草木花树、流年光阴乃至于所念所思,皆可入题。

比试的形式一如往年,只有诗、词这两样,由赏春台诸位贵人先行打分,再由几位德高望重的女夫子末后评点,择最优者为魁首,余者则以梅二、兰三、菊四的顺序排定座次,共计有十人可名列正傍。

而举凡正榜诗作,皆会由专人誊抄后,送予外院男宾传阅,再由他们评出一个副榜来。

前世时,徐婉贞便是接连夺得正榜魁首、副榜第一,这才嫁进了勋贵们最想结亲的士族清流之家,名噪一时。

为保证比试的公平,芳春会亦仿效大齐男子科考之制,采取糊名制,最终定下名次后方可揭开,否则视同作弊。

至于奖品,则皆是以牡丹、梅、兰、菊为题的器物,比如去年便是金累丝花冠,今年则是羊脂玉雕琢的整花摆件。

奖品的价值倒在其次,要紧的是芳春会魁首这个名头。

此时,望着那玄漆案正中的玉牡丹,众女俱皆神色凛然。

牡丹只一朵,然台下却是众芳荟萃,今日她们比的不仅是身份家世,更是才情。

谁的才情最高,谁才会成为三春之冠、百花之王,而其今后的命运,亦会因此而转变。

先帝时期,便有寒门女子于芳春会一举夺魁、得以嫁入高门。

建昭朝虽无此等传奇,然会中亦不乏因诗结缘的美谈。

毕竟,这是极为难得的欣赏闺阁笔墨的机会,若是恰巧那少年公子看中的诗作,正与其母在内院瞧中的姑娘同为一人,则两家结亲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了。

“嗡——”,大公主与二公主同执金槌,敲响了玉磬,宣告比试正式开始。

台下登时一片寂静,参加比试的众女各自端坐于案前,或提笔挥毫,或凝眉沉思。

春风缱绻,拂动着她们素雅的裙裾,院中不闻人语,唯衣袂飘动发出轻细的声响,如画亦如诗。

朱氏便于此时抬起了头。

方才的人声笑语虽然喧嚣,于她而言却似一重薄帘,令她既可隔帘看众生,又有种我在众生外的感觉。

而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便如同帘幕陡然落地,众生与她再无阻隔,她便也醒过了神。

往周遭看了看,见并无人注意到这里,朱氏便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视线扫向台下。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徐婉柔那一身刺目的红裳绿裙。

朱氏放下茶盏,将帕子轻拭唇角,亦掩去了那一抹得意的笑。

这一个两个的,真当她这个主母没法子了么?

殊不知,只消她这个主母随便伸伸手,有的是法子治她们,且还叫人挑不出错来,便如今次。

王爷交代的事,朱氏依言照办,且还额外出钱出力,替两个庶女置办新衣、打制头面,任谁瞧着,都会说她这个嫡母宽和。

而其实,仅是这身衣裳,便足以令徐婉柔失去一切高攀的机会,亦令高姨娘的如意盘落空。

可惜的是,最近精神不济,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待回去后,高姨娘只怕有得闹。

朱氏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心下生出无数愤懑。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葛福荣家的一病不起,据说每日昏睡不醒,王爷从西南赈灾回来后,听葛福荣哭诉了一回,便说若再这么病着,只能叫他媳妇去庄上养着了。

偏巧绿云又得了急症,今日亦不曾跟来,朱氏只得临时从二等丫鬟里提了个叫绿荷的,而葛福荣家的空出的位置,则由陪房齐禄家的暂代。

这齐禄家的忠心倒是有,人也不算太笨,唯眼皮子浅了些,做事总是畏畏缩缩的,嘴巴又碎,比葛福荣家的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第255章 竹园

想起诸般烦心事,朱氏便觉气闷得紧,到底坐不住,起身向两位殿下告了个罪,又留下齐禄家的并绿烟、绿芜两个陪着徐婉贞,自己只带了两名丫鬟,离开了赏春台。

台矶下正守着几个小丫头,见朱氏出来了,便有个面相机灵一溜烟跑过来,陪笑道:“王妃要去哪里,奴婢给您领路。”

今年的芳春会,选在了虞园。

说起来,此处乃是一位老郡王的私产,原是前朝某位皇叔府邸的后花园,景致极美,在京中颇有声名。

只是,那老郡王脾气很古怪,花大价钱买下这园子后,便禁止外人游玩。今番还是因两位公主大驾光临,太后娘娘亲自出面说项,他这才松了口。

朱氏从不曾来过虞园,亦不识路径,见这小丫头模样干净,看着像个伶俐的,便随口道:“有没有人少些的去处?我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那小丫头立时笑道:“王妃真会挑地方,这院子里正好有一间竹园,最是安静无人的,奴婢听说郡王爷平素很喜欢在里头读书散步呢。”

朱氏并无赏景的兴致,不过寻个地方走走罢了,听她说得这般好,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那就去竹园吧,前头带路。”

那小丫头忙脆声应了,转身在前引路。

朱氏一行便随在她身后,穿竹桥、转朱门,所过之处,无不成景,一花一木皆有意趣,果不负盛名。

约莫半炷香后,前方便现出一带青墙,墙内修叶森森、清风细细,即便离得尚远,那一种幽静自在、洒然于天地的意味,亦迢递而来,令人心头一静。

“王妃您瞧,就是那里了,好多竹子呢。”小丫头嘻嘻笑道。

朱氏亦颔首而笑:“确实不错。”

至少不比王府花园差。

而待进得园中,却见一道青石小径辗转绵延,渐渐没入万千竹影之间,端是清幽。

朱氏很满意,命绿藻赏了那小丫头一个银笔锭,将她打发走了,便在园中漫步起来。

竹林很安静,但却并不阴森,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鸟雀啁啾,令人如入空山。

似是被这宁静感染,朱氏心头的燥动,亦变得平静了些,一面缓步而行,一面欣赏着周遭景致。

“当啷”,一样物事忽地滚落裙边,朱氏下意识停步,低头一看,面色陡变,飞快踏前半步,将东西踩在了脚下。

随行于后的绿藻二人亦听见了这声音,绿藻忙上前几步,问:“主子,可是撞着什么了?”

“没有,你们退后。”朱氏疾言厉色地道。

绿藻吓了一跳,忙退回原处,岂料朱氏又将手一挥:“你们两个都去外头守着,我想独个儿呆一会。”

她最近喜怒无常,绿藻她们如何敢劝,两个人话都不敢说一句,忙忙退了下去。

见她们已然离开了小径,朱氏又转头往四下看,待确定再无旁人,她方才移开脚,弯腰将那物事捡了起来。

那是一枚虫草玉珮,下头系着梅花络子。

络子很旧,线头都出来了,玉的质地也很一般,雕工更是粗糙。

朱氏紧紧地握着玉珮,满手冰凉,一如她的心。

许多年前,这枚玉珮是她最心爱的、亦是唯一算得上值钱的饰物。

后来,她将它赠予了心尖儿上的那个人。

只可惜,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她要的他给不了,而他倾尽所有付出的,她却并不想要。

再后来,她的每一天都被华丽的衣裙、精美的首饰与许多许多的财富填满,直到蓦然回首时,她才发现,她其实一无所有。

那些填补她生活的一切,全都不属于她。

而她唯一曾经拥有的,却又被她自己无情地舍弃了。

朱氏心里凉凉的。

然而,那凉意并不能漫进眼眶。

这许多年来,她似乎连流泪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她叹了一口气,手指轻抚着那枚玉珮。

如同轻抚着她经年以来走过的路,如同轻抚着那些她为了不知什么缘由而虚掷的光阴与韶华。

“阿莲。”一个声音突地响起。

朱氏如遭雷击,霍然转首。

竹林深处,那一袭蓝衫、袍袖飞卷如谪仙的男子,不是齐思远,又会是谁?

齐思远一脸地不敢置信,上前两步,忽又停住,微茫的视线凝注于朱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时而激动,时而又哀凉。

“你……你怎会在此处?”良久后,他轻声问道,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朱氏怔怔地看着他。

数息后,她忽然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你为什么把我送的玉珮扔了?”

她惊讶于自己何以将重音放在“我送的”这三字上,而这一问,又似打开了匣盖,将她埋在心底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地倾泻而出。

“你是不是恨我?恨我先你而转身?恨我不曾守住诺言?恨我这么些年来对你、对你们家不闻不问?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抓着过去那些事情不放?”

朱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她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这些话语却又是如此顺畅流淌而出,如乍然疏通的河道间流淌的水波,她甚至觉得松泛,仿似堵在心头的情绪,亦在这一连串的话语中尽数纾解。

紧接着,她就像一个负气的少女,将玉珮向齐思远怀中狠狠一掷,转身就走。

那个瞬间,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她心里想的与她眼中所见,全都混在了一处,让她分不清这是真还是幻。

而在心底深处,那一丝隐约的纠结的期盼,却令她冀望着,若这是一梦,只愿长梦不醒。

两息之后,她的胳膊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拉住。

一如很多年前,每每她作恼之时,她的大表哥便总会拉着她,说些软话,哄她欢喜。

然而,此念方生,那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却又仿若重锤,击碎了当年旧梦。

朱氏几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而后她才发现,她正被齐思远紧紧揽在怀中。

她大吃了一惊。

天哪,她在做什么?

身为王妃、身为一府主母、身为两个孩子的祖母,她居然不顾脸面地与旧爱缠杂不清?

万一被人瞧见了,她可怎么活?

第256章 清账(二合一)

“你……你快放开我!”

“阿莲,我……我从未忘记你。”

幽寂的竹林小径上,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齐齐响起,同样地低微,亦同样地带着颤音。

话声落地,何思远猛地身子一震。

那一刹,朱氏听见了他深长的呼吸,亦察知到那臂膀瞬间的僵硬,以及这两者间明显的那一息停滞。

“放开我!”趁此机会,朱氏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三个字。

急怒攻心之下,这语声竟带着一丝破音。

然而,那双手臂却并不曾松开,反而箍得更紧了。

紧得令人窒息。

朱氏只觉胸腔最后的一丝气都被挤了出来,脸色瞬间憋红,复又转紫,不由得张开嘴,竭力吸取着这暮春时节的空气。

不出两息,她身上便浸出汗来,遂下死力挣动手足,然发出的声音却仍旧极低,唯吐字极重,撞得何思远耳鼓微疼:

“你发的什么狂病?外头还有我两个丫鬟呢,她们很快就要进来了。”说话间,朱氏仍在不遗余力地拼命推拉撕扯,试图脱出那个怀抱。

何思远面朝着无人的小径,清瘦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阴鸷,手臂却越发加大了力道。

丫鬟?

他很想仰天长笑。

那两个丫鬟,不正是你亲口赶出去的么?

没有你的吩咐,她们哪里敢进来?

你踩到了那块玉珮,怕被人瞧出端倪,便把丫鬟都支走了,你以为便没人瞧见么?

如今却又来说这样的谎话哄人,仅仅因为他何思远好欺么?

他的面上阴云翻滚,将朱氏的脑袋牢牢按进肩膀,神情扭曲得不成样子。

果然变了啊。

他勾着唇角,笑容如同假人。

当年那个直脾气、爱作恼的小姑娘,不仅变成了高贵的王妃,且还能将谎话说得信手拈来。

枉他留着那破烂玉珮这么多年。

枉他每每午夜梦回时,还会淌下痛悔的泪水,为当年那个怯懦少年而叹惋。

他嫌恶地捏紧手中玉珮,每一息都在压抑着将之砸烂的冲动。

那些所谓的念想与不舍,真是拿去喂狗都嫌脏啊。

可他却像个傻子,拿着这么个腌臜玩意儿当心肝宝贝,连络子旧了都不舍得换上一个,只因那是她亲手编的。

何思远颊边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整个人亦似分成了两半,一半冷笑唾弃,另一半却在清醒地估算着时辰。

“大表哥,我求你了,快别这么着。”见他总也不放手,朱氏急得快哭了,出声哀求起来。

“求求你,瞧在我们多年前的份上,好不好?”

哀婉的语声,若只是听着,却也怪真切的。

何思远冷冷一笑,松开双臂,手腕不经意一转,似有若无拂过了朱氏的衣领。

“撕啦”,裂帛之声骤响,朱氏的衣襟竟被这一拂扯散,露出了里头雪白的中衣。

何思远控制着面上的肌肉,怔然不动,似是被惊住了。

朱氏亦是一呆,旋即直是羞愤欲绝,一声尖叫逼近喉咙,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滚!”她低声咆哮着,使尽力气一把推开何思远,又手忙脚乱将前襟拢住,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两耳嗡嗡作响,脑中似打翻了热油,灼得她从头烧到脚。

那个瞬间,她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而后,一股悲凉漫上心间。

这情形若被人撞见,她除却一死,再无别路。

念及此,残余在心底的那些许柔情,骤然化作狂怒,朱氏恨不能生撕了这男人。

何思远显然比朱氏还要受惊吓。

朱氏那一推,他踉踉跄跄直退出好几步,复又飞快转过脸,不敢再看去她,神情又是难堪、又是愧疚、又有几分凄楚。

“你这是做什么?”朱氏两眼充血,刀子般的眼神剜向他。

“我……我……对不住,我险些害了你。”何思远面白如纸,再不复方才那大袖翻卷的从容,局促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

“我……我在寺里求了串保平安的佛珠,那珠串是拿铜丝拧的。”

他的身子摇晃着,将手扶住修竹,支撑住身体,另一手衣袖褪去,露出了腕上的珠串。

朱氏一脸怨毒,眼神凶得像能吃人。

何思远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凄绝得令人心碎。

“三表妹不信我,我不怨你。毕竟咱们隔了好些年没见,在三表妹心里,我这个大表哥想必……想必是很不堪的罢。”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眼角泛红,举起衣袖拭了拭,拱手道:“罢了,我还是走罢,此处……”

“诸位仁兄,咱们先把这竹园赏了,再去别处赏玩。这大好春(光,可莫要辜负啊。”

小径尽头蓦地一道男子语声,打断了何思远的话。

何思远并朱氏齐齐色变。

有人来了?!

听那声音张扬饱满,似是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在说话。

旋即两人便发觉,来的不只一人。

随着那年轻人话音落下,远处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参差不齐的笑语:

“哈哈哈,子良说的是。”

“此言大善,吃酒不如观竹,否则面目可憎。”

“子良兄可带着笛子?这竹子清影,闻笛则雅啊。”

众语喧嚣,至少是五、六个人的动静,且闻其声息,正向着此处而来。

“不好,他们是从东角门来的。我不能回去,不然正与他们撞上。”何思远飞快掉头走来,面色微白,嘴唇颤抖。

朱氏的脸色比他还要白,两手打战,前襟重又落下。

她绝不能往院门去!

被两个丫鬟瞧见她衣衫不整,是可以拿言辞遮掩的。

可现在,何思远若是往回走,就必与那群士子撞上。届时,东平郡王妃衣衫不整地冲出竹院,而同时何思远神色慌张地被人撞见,只消有一人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朱氏便只能一死以证清白了。

唯今之计,藏起来才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这虞园她根本不熟,并不知晓哪里能够藏身?

“怎么办?怎么办?”朱氏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打着转,渐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便如加身之屠刀、割喉之利剑,她想不出一点法子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剑刺来。

“三表妹小心。”

朱氏面白如纸、摇摇欲坠,何思远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急声问:“表妹……王妃,你怎么了?”

朱氏无力地依着他,额头布满汗水,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满脸绝望、泪水横流。

完了。

他二人有染之事,已然坐实了。

她闭上了眼,泪水决堤般往下淌。

可怜她的贞儿还没说上亲,她这一死,孝期至少一年,这孩子真要拖成老姑娘了。

王爷是必定守不住的,说不得百日没过便要续弦。

不出两年,这玉京城中,便再无人会再记得她这个先王妃了罢。

一刹时,朱氏直是心如刀绞,不甘与怨恨几将她淹没。

“王妃莫急,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藏人。”

清冷的语声乍然入耳,朱氏一下子睁开了眼。

“快,要来不及了。”何思远向她点了点头,似是以这个动作向她保证,旋即便半扶半抱起她,径向西面而去。

一竿竿修竹飞快掠向身后,朱氏朦胧的视线中,是一张清瘦坚毅的脸。

不知何故,这一刻、这一副容颜,竟令她那颗跌落冰窟的心,渐渐地回了温。

“别怕,我在呢。”何思远忽地垂眸,展颜一笑。

阳光流转,这个笑容如此清晰,如永恒不变的光阴,刻印在朱氏心间。

竹林小径间,很快便不见了那对男女的身影,四下悄然,仿似从无人来过。

五、六息之后,小径深处,现出一个鼠须男子。

并非朱氏以为的五、六人,而是只有一人。

这男子年约四旬,生得平平无奇,然每一开口,都会变幻一种语调,或年轻、或老成、或清越、或沉稳,一个人竟发出了好几个人的声音,且间错有致,闭目听着,就像是好几个人在说笑。

更为奇特的是,他的靴底亦藏着机关,每一迈步,便如五、六个人杂步而行,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会觉着,这是好些人在走路。

这男子一直走到朱氏方才停留之处,原地踏步说话,似一群人正行过此处,旋即又慢慢后退,足音渐稀、语声渐悄,似人已远去。

园门外的绿藻与绿荷,并未听见内里的动静。

她们一直以为,竹园之中唯朱氏一人而已,而这园子也只一个正门。

是故,半炷香后,当徐玠出现二人面前时,她们也只以为,他是来赏景的。

“你们两个果然在此处。”徐玠含笑道,俊美的面庞如阳光般耀眼。

绿藻忙抢上前陪笑:“五爷是来寻王妃的么?可要奴婢领您进去。”

“不用了,我得了件新氅衣,想给王妃送去。你们便守在此处罢。”

徐玠似是心极好,将搭在臂弯的珠光紫重纱鹤氅展开给她们瞧:“你们瞧,这是江南才出的料子,我好容易买下的,这颜色王妃想必喜欢。”

说着又掏出两枚约二两的银锭,予了绿藻她们。

双婢万没料到,竟能得如此厚赏,千恩万谢地接了,再一想徐玠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自不会相拦,由他进了竹园。

徐玠似是对此园很熟,很快转过小径,信手一招,便见那林中闪出两个人,一人是方才的鼠须男子,另一个则是卧佛寺挂单的觉明。

前者身怀绝技,而后者亦显然并非所谓“高僧”,不过野和尚罢了。

“去金二那里拿银子罢。”徐玠当先向那鼠须男子道。

那男子直喜得眉花眼笑,连连打躬道:“谢爷赏。”

“快去吧,金二就在角门那儿呢。”徐玠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男子生怕银子跑了也似,脚下如飞地走了。

徐玠便又转向觉明,蹙眉问:“你给何思远用的那个药,效验如何?他会不会死?”

觉明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放心罢,死不了人的。何思远原本不过小恙,不吃药也能好,我那药巧就巧在能将那咳嗽绵延下去,何时停药,何时即可病除。”

徐玠淡然一笑:“那便好,我会慢慢把他的药换掉,你明日便先离开吧,这个大恩且让他记着,待有需要,你再现身。”

“洒家明白。”觉明笑嘻嘻地道,两脚挪了挪,便将一双眼睛往林深处瞟,笑容有些猥琐:“里头的事情这是办成了?”

“自然成了。何思远身为誊抄书生,这时候自然要去外院抄诗去,留下的这个,我自有法子处置。”徐玠没有一点要瞒他的意思,亦无算计嫡母该有的羞愧之意,面色十分坦然,有什么说什么。

觉明压着声音“哈哈”一笑,拍了拍徐玠肩膀:“洒家就喜欢你这样子,真小人,真小人也。”

他笑指着徐玠,缁衣晃了几晃,转身大笑而去。

眼瞧着他消失在小径尽处,徐玠方抖了抖衣袖,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向西而行,未几时,便来到了一处山石洞前。

他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啪”地将鹤氅抛在地上,似笑非笑地道:“王妃,拿去遮一遮罢。”

朱氏瘫软于地,惨白着脸看向脚边华裳,绝望得想要去死。

然而,她舍不下的。

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膏梁之地、锦绣之乡,她哪一样都不想放手。

虽然,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也都不属于她。

可她还是舍不下啊。

就在方才,当徐玠突然带着几个婆子妈妈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便清楚地知道,她中了圈套。

何思远,便是这套中最关键的那颗棋子。

而有此一局,从今往后,她便再也不能在徐玠面前挺直腰板,也再不能拿着嫡母与王妃的派头,拿捏这个庶子。

可笑的是,想明这一点的瞬间,她当先觉出的,不是恨,而是庆幸。

徐玠没想治死她。

约莫她活着于他有用,是以他不曾引来东平郡王,而是亲自现身。

那就好。

只要还能好生坐在那个位置上,朱氏便满足了。

她惨笑一声,将鹤氅披在了身上。

徐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前世时,朱氏想尽一切办法摧毁他,最后更是以卑污手段,让他成了枉顾人伦的逆子,不仅羞辱了他的父王,亦羞辱了整个王府。

而今,他们两清了。

第257章 药膳(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57章药膳芳春会后,东平郡王府徐五郎“诗文第一”的名号,就此打响。

究其原因,套用徐五郎本人所言,“无它,唯才气尔”。

这句气死人不赔命的大话,出自一个年仅十七、姿仪俊美,且确然才华横溢的少年之口,居然并不令人讨厌。

原来,芳春会当日,徐玠应《惜》字之题,当场挥就一阙新词,直是惊艳四座,立时便将那十首诗的风头盖了过去,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更是教人拍案叫绝。

于是,从荼蘼开尽的暮春,至榴花盛火的五月,那章台柳下、彩袖腕底,不知有多少花魁优伶,在那酒宴歌席之上,轻敲着红牙板儿,伤春复又自伤,直将这曲子唱得满城皆知,便连讨饭乞儿都能哼上两句。

这一场风雅的热闹,让玉京城的夏天变得格外火热,而在这喧阗之下,一个名叫“肃论”的学派,悄然出现。

这是个不甚起眼的小学派,其主旨兼具法、道、儒三家,还夹杂着一些心学理论,初看时,似是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若有人讥其驳杂,便会发现,那一个“肃”字,一是对诸子百家诸般糟粕之“肃清”,次则对诸学派流传至今曲解之“肃正”,再则,对自身之“肃醒”。

竟是俨然将肃论置于百家之上,大有天老大、地老二,它老三之意。

对此等狂徒,士林中人自是嗤之以鼻。

大齐每年冒出来的小学派多了去了,不过石子入海罢了,都是些小打小闹,莫说动摇根基,便是最底层的“吏社”,他们都撼不动。

此之所谓“吏社”,乃是大齐官场一个奇异的群体,其成员皆为各衙门的胥吏。

这些吏员泰半乃秀才出身,差一些的也是童生,贱吏则有师门或祖传相承。

总之,这是一群永远不可能当上正经官员的人,然而,朝堂各部门的运转、各政令的下达,大到定立国本、小到换一根毛笔,都离不开他们。

说句玩笑话,若有朝一日,这些胥吏联合起来撂挑子,那么,大齐朝堂也得跟着瘫痪。

是故,官员们对“吏社”还是存了几分忌惮的,且官员一任也不过两三年,而胥吏却很少变动,他们熟知一切明面儿上的流程与桌底下的技巧,他们的存在,对官员迅速熟悉并融入环境,大有裨益。

换言之,官吏乃是共生关系,他们必须是一心的,否则,便会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而与之相较,“肃论”不过是一帮子狂生罢了,士林中谁也没当回事。

按理说,这些学派朝堂之事,后宫是不可能触及的。

可是,在喈凤宫二公主的书案上,红药却偏偏瞧见了一本《清风阁记》。

那正是某肃论士子所著,红药前几日去乾清宫送东西,正逢着两个秉笔太监,听他们说了一嘴,这才知晓的。

她是万没想到,这本肃论著作,竟会出现在二公主的案头,且听其所言,这书竟还是她好不容易向大公主借来的,三公主想要翻两页都不成。

这情形惹得三公主就有点不大乐意。

“二皇姐不给我看书,我就不叫红药嬷嬷给你讲故事,哼。”小姑娘嘴撅得老高,撇过头不去看自个儿的二姐。

二公主便笑着揉她的脑袋:“好啦,不生气哦,你若是乖乖的,我就给你一样好玩的东西。”

“真哒?”三公主立时转头,眼睛都亮了。

“自然是真,姐姐何时骗过你?”二公主柔声道,转身便命人将东西拿了过来。

那是一只拿竹篾编的鸽子,漆作雪白,红玛瑙作眼、红玉磨成尖喙,翅膀还能动,果然新鲜有趣。

三公主开心地抓起鸽子,带着几个小宫女便去阶下玩起来,小脸上笑容绽放,再也不提看书之事。

看着阶下雀跃的身影,二公主面含浅笑,眸光是宠溺的,随后,又渐渐放空。

良久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长大了。”

红药站得离她最近,断不好让尊贵的二殿下自言自语,遂只得接话:“二殿下说的是。”

二公主目注开心的小女孩,语声悠然:“从前她生病的时候,笑也真、哭也真,只是笑得太少了些。如今她病好了,那笑和哭,我却再瞧不出真假来了。”

语毕,又是一叹。

红药眼观鼻、鼻观口,一字不出。

给她八百个胆子,这话她也不敢接。

可是,若是没丁点儿反应,却也得罪人。

红药满嘴发苦,只能躬了躬腰。

二公主转过眼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顾典事,你最近还给我三皇妹说故事么?”

红药袖中两手绞紧,语气却还是从容的:“回二殿下,三殿下最近不大听故事了。”

“哦,我想起来了,三皇妹最近在教你识字儿,是么?”她似是颇有兴致,一双眸子炯炯看来。

这天气本就热,再被她这样一瞧,红药直出了一身的薄汗,敛容道:“回二殿下,正有此事。三殿下教了奴婢快四个月了,托三殿下的福,奴婢如今认了好些字儿,不太难的书也能读上两页。”

她委实很想多说几句的,最好天长地久地说下去。

惜乎宫人回话也有规矩,主子问什么,便只能答什么,多了少了都不成。

她遗憾地停住了话头。

所幸三公主此时跑来,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挂着晶莹的汗珠,用力一拉红药的手:“红药嬷嬷,给本宫讲个小白鸽的故事。本宫要听。”

“小孩子家,就爱听故事。”二公主笑道,再不看红药,只向三公主招手:“快进屋吧,这时候虽还早着,暑气也重,瞧瞧你这一头的汗,过会儿沐浴了换身衣裳再听故事,好不好?”

三公主拉着红药的手紧了紧,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如天空般澄澈:

“好呀,就听二皇姐的。一会儿还要劳二皇姐叫人给红药嬷嬷上杯茶,让她先润润嗓子,好给我说故事。皇祖母说啦,御下要宽,严则生怨。我要听皇祖母的话,当个宽以待人的好主子。”

这一番话,再配合她时而嘟嘴、时而展颜的神情,竟是严丝合缝,在情在理,又不令人过于难堪。

红药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三公主这是给她撑腰呢。

以这段看似孩子气,实则滴水不漏之语,告诉二公主,红药是她哕鸾宫的人,而太后娘娘对哕鸾宫亦很看中。

果然长大了,晓得护着下头人了。

红药蹲身替三公主理着发鬓,面无异色,心下却大是感慨。

二公主像是听得怔住了。

其后,便弯腰笑了起来。

根本就没生气。

也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她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嘉许的,伸手轻轻一捏三公主的脸颊,笑嘻嘻地道:“是,是,我听明白啦,还请三殿下快去沐浴,别叫汗沤出病来。”

三公主本就聪敏,见她开起了玩笑,立时见好就收,蹦蹦跳跳地跟着小宫人进屋去了,行止间一派天真,哪里瞧得出半点心机?

二公主似是颇为满意,接下来果然信守承诺,再不曾以言语试探红药,茶点也命人赏了,还额外多赏了红药一块银角子。

红药闹不清她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多想,陪着三公主说了会故事,又玩了两个游戏,一行人便辞出了喈凤宫。

此时已近巳正,日头毒得很,红药惦记着中午那一顿药膳,匆匆安顿好了三公主,便撑着把青油伞,一路擦着汗去了尚膳监。

药膳房位于尚膳监的西南角,颇雅致的一所小院,围墙是一圈篱笆,篱角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红药亮出腰牌,那守门的太监早识得她了,笑眯眯唤了声“顾典事好”,便将她让进了院。

院中只三间正房,打通成了一大间,以及顶的大药柜隔作三段,每只药柜皆开着一个一个的小抽斗,抽斗外标注着药材名目

红药进屋时,便离见了浓重的药材与食物混合的香气。

最外间有一具大石台,上置着药杵、石臼、竹匾等物,又有未经收拾完的食材,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散落着,十来名太监宫女正弯腰忙碌,见了红药,俱皆含笑致意。另有六、七名样貌干净的小太监、小宫女,端端正正坐在角落。

红药笑着依次打过招呼,便自来到了第二间屋子。

这里比外间安静些,几名上了年纪的宫人守在最里间的门口,红药将腰牌予她们验了,方坐在了药柜下方的矮凳上。

里间乃是灶台,亦是药膳重地,闲杂人等是绝不可入内的,便是红药这样的品级,也只能在外等候。

她原本就是探风来的,此时自是不急,只闲闲坐着,控制着速度与频率,偶尔往旁扫上一眼。

这数月间,她每隔三日便来一次药膳房,里里外外都仔细瞧过了,人头也全认齐了,有几个还混了个脸熟,连他们与后宫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亦查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于她而言,药膳房是全然陌生的所在,前世她一次都不曾来过这里,这些人与事究竟与前有何不同,她察觉不出。

好在她自己亦知晓,此事不可操之过切,只能拿出水磨功夫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查,是故这么久以来,她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一直老老实实地,很不惹人注意。

坐了约有一刻,里间屋门忽地开启,一阵浓郁的甜香随风传来,刺激得人口舌生津。

正是红药惯熟的药膳味道。

她立时起身笑道:“今儿倒是快。”

一名圆脸老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三殿下正长身子呢,耽误不得。”

说话间,另一个老宫人已然转进槅扇,很着便捧着托盘走了出来。

“哕鸾宫朱子雪莲羹,成——”圆脸宫人拖着长腔,唱出了药膳名目。

红药徐步上前,将抄录好的方子奉上。

老宫人接过方子,认真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示意旁边的宫人将托盘交给红药,同时再度唱道:“离灶两刻,温汤缓食。”

先说名目,再说药膳食用的时间与办法,这是药膳的规矩,每次皆是一样,红药已经很习惯了。

她捧起托盘,并不及走,而是转行至屋子东角,背墙而立,耳听得那老宫人第三次唱道:“试膳——”

语声落地,一名小太监、一名小宫人便自外而来。

他们是专门试毒的,方才一直候在外屋,听唤方可进来。

两个人一脸平静,先向红药行过礼,方执起银匙,各试了两匙羹汤。

再等了约半刻,小太监并小宫女便退了下去,老宫人最后唱道:“三殿下福寿安康——”

“三殿下福寿安康。”红药随众念了一声,这整个过程便算是结束了。

说起来,尚膳监别处并没这样的规矩,只药膳牵涉到不少药材,比寻常吃食更容易出纰漏,因此规矩也特别地大。

而方才试毒的二人,则表明这药膳在离开药膳房时是干净、可食用的的,若三公主吃出了问题,则药膳房可以首先排除。

自然,若三公主当真中了毒,药膳房也绝不可能脱了干系,但此举有胜过无,不过求个安心而已。

将药膳搁进备好的食盒,又依着礼数与众人打过招呼,红药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两名哕鸾宫的小宫人正守在院外,见她出来了,双双接过食盒,红药依旧撑起油伞,顶着毒日头往回赶。

可谁想,行不出数步,前方忽地行来一个宫女,观其服色,乃是三等宫人,眉目平平,唯身量高挑,倒也颇为打眼。

红药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几乎就在她抬眸的同时,那宫女恰也看了过来,二人的视线地半空里略略一触,又飞快分开。

那宫女显是瞧出了红药的身份,屈膝道:“典事姑姑好。”

虽语声很轻,却有着一种尖脆的穿透力。

红药登时汗毛竖起,执伞的险些松开。

是她!

榕树下的那个宫女!

就算那张脸红药始终没瞧见,可是,那两道阴沉的视线,以及那独特的尖脆语声,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第259章 幽语(补九月欠更二)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59章幽语前世红药开了三十年酱菜铺子,倒也没少接触枸杞,这东西颜色好看、又有营养,有一段日子,红药曾拿它和别的调料配伍着,腌出了白萝卜。

那腌制出来的酱萝卜,是一种淡淡的粉色,味道亦是微甜带鲜的,小孩子很爱吃,也算是她店里的一块招牌。

而以她的经验来看,那两枚特殊的枸杞,不大像是枸杞,反倒像是她前世看过的一种十分奇异的果子——神秘果——晒干了后的模样。

这神秘果原产自南洋,而岭南因与南洋离得近,红药在迁往小镇的路途中,曾有幸见过一回。

不过,这东西价极高,红药无缘尝味,只听人说,这神秘果有一奇效,便是能改变人的味觉,只要吃了它,无论多么酸的东西,入口皆甜。

红药自个虽未吃过,却见有人品尝,那人吃了神秘果后,便喝了一碟醋,直叫“好甜”。

如此神奇的果子,自是令红药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亦不曾忘,而此刻经多番辨认,她有七成把握,那枸杞里头混着的,正是神秘果。

大齐皇城有这东西,也并不稀奇。

可是,那张药方子里,有神秘果么?

红药记忆中是没有的。

然她也不敢保证,只将此事记在心里。

接下来半个月,红药用尽手段,在不惹人怀疑的前提下,终是看到了太后娘娘的药膳方子。

没有神秘果。

亦无红药不知的药材。

到底这也不过是药膳,又非正经汤药,用的皆是些寻常益气补血之物,红药久在宫中,这几味药材还是识得的。

除一味枸杞,药膳中再无与其形状相似之药材。

察知此事后,红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不敢多耽搁,借故去了趟尚宫局,寻机给李九牛递了消息。

他们那一队金执卫长年在附近巡视,原先,红药都是在指定处藏字条,与他传递消息的。

只如今情形有异,她担心被人拿到实证,遂演了一出戏,将字条藏在帕子里,当着李九牛的面儿“丢掉帕子”,再被他“眼疾手快拾起”,在众侍卫的轰笑声中,悄无声息地达成了此事。

而在如筛眼般处处漏洞的大齐皇城,这样的字条,几乎每一天都在某些隐秘处传递着。

五月末的一个黄昏,六宫某所安静的偏殿,一只夹着字条的竹筒,出现在了一双春葱玉手之中。

“怎么又来了?”

残阳如血,绯色的彤云直铺满了半个天空,那眉目疏清的女子著一身水合色轻容纱衫,斜倚窗前,怅望着被余晖洒红的庭院,雪肤之上,亦似染了一抹朱色,说不出地艳丽。

“回主子,像是挺急的,奴婢下晌瞧见的消息是十五数。”肃立于下的中年青衣宫人小声回道,又踏前半步,低劝:“西晒还是很热的,主子可要去里头歇一歇?”

“不用了,这里挺暖和的。”纱衫女子回眸一笑,目中有凉意,乍起而落:“这地方一年里头也没几日暖和的,我都快长霉了呢。”

青衣宫婢面色哀惋,慢慢低下了头。

纱衫女子似不知此言凄凉,语毕,便将指尖轻点着竹筒,也不去拆,只微拢眉心,轻嗽了几声:“咳咳……既然这事情很急,怕就是大事了。”

青衣宫人低应了一声:“是,主子。奴婢就怕是大事,想着先知道一天,也好早一天准备,就马上把东西拿回来的。”

纱衫女子轻轻点头,伸手将竹筒旋开,抽出了字条。

数息之后,她“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青衣宫人不明所以,忙问:“主子,怎么了?上头写了什么?”

纱衫女子摇摇头,笑声渐息,唇角却还是弯的,目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讥嘲:“我是没想到,他们竟连仁寿宫都要算计。”

青衣宫人一下子抬起了头。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便又垂下了眼眸,用很低的声音道:“主子先前做了好多事,他们约莫以为主子得来容易。”

这话颇有些不敬,只她神态黯然、语气消沉,这一分不敬,便也被更多的无奈所掩去。

纱衫女子盈盈浅一笑:“是啊,就像你说的,他们以为我无所不能,如今竟想叫我想个法子,让太后娘娘多吃几次药膳。”

青衣宫人身子震了震。

她虽不知字条内容,仅凭此语,便能猜出个大概来。

更何况,她的主子所谋之事,又岂止药膳这一样?

更大更严重的,她们都做过了。

青衣宫人轻叹了一声,悄语道:“主子,奴婢去点蜡烛可好?”

纱衫女子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青衣宫人忙去至屋角,将那仙鹤铜台上的红烛点上。

满室余晖中,这一星红光,毫不显眼。

她将烛台捧至窗前,轻轻搁在案上。

纱衫女子凭窗远眺,忽尔叹了一口气:“年年岁岁,这窗子外头的景儿,倒是一点儿没变。”

她回过头,斜光穿户而来,她苍白的面颊似变得红润,衬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越发耀眼:“风物犹在,而人事殊易。你瞧瞧,我是不是也老了?”

青衣宫人鼻子一酸,忙摇头道:“哪儿有的事?主子年轻貌美,正是最好的时候呢。”

“最好的时候么……”纱衫女子喃喃轻语,半晌后,复又掩袖:“原来,我最好的时候,就是坐在这窗前瞧景儿呢。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她笑了起来,一时气息不济,咳嗽了两声。

青衣宫人忙斟了盏温茶,含泪送上:“主子,快别劳神了,先喝口茶罢。”

纱衫向她面上望了两眼,柔声道:“放心吧,我还死不了,且得熬着呢。”

她就着青衣宫人的手喝了两口茶,咳嗽便轻了下去。

青衣宫人上前取过字条,放在蜡烛上烧了,低语道:“主子还是要帮他们么?”

纱衫女子没说话。

然而,青衣宫人知道,这便是她的回答了。

她低下头,入目处,是被火苗舔噬的字条。

殿宇中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纱衫女子忽地道:“明年开春,陛下要给太后过千秋,可是当真?”

她转望青衣宫人,那双总是很淡然的眸子里,闪动着两点幽暗的红光……

第260章 折罪(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60章折罪夏日天长,烟波桥畔绿柳垂烟,洒下遍地余荫。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兜头洒落,夏蝉高声嘶唱着,桥下水波在骄阳之下金光灼灼,刺得人睁不开眼。

红袖执着一柄青布伞,匆匆行过烟波桥,被热气蒸得红透的脸上,浮出几分烦躁。

尚寝局最近差事虽不算多,却是桩桩件件都让人挠头。

宫里马上就要添丁了。

除谢昭仪、郭美人分别于去年八、九月间小产外,余下几位怀孕的嫔妃,上至荀贵妃、下至徐昭仪,皆在待产之中。

此乃头等大事,太医院已然加倍安排了值院太医,生恐哪一位提前发动起来。

按理说,六局一司身上的担子,此时理应轻了好些才对。毕竟,最难熬的还是各位贵主儿孕中那段日子,那真是一天天地提着心、吊着胆,点灯熬油似地,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所幸,宫里有位柳夫人坐镇,她医术超绝,又极擅妇人科,几位娘娘终是有惊无险地坐稳了胎,直至如今即将生产,也不曾发生什么大的变故。

除此之外,陛下、皇后娘娘并太后娘娘更是亲自出马,将整个六宫的人手都理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全都换了人,唯那些没人烧的冷灶,还维持着原样。

而红袖所忧者,便在于此。

依照原本的安排,她本该从尚寝局直接调入六宫,职司也将往上升一等。可现如今,她却仍旧留在原地,所谓升等、所谓进六宫,根本无人再提。

这且不算,更让红袖不明白的,是帝后并太后娘娘调派的那些人手。

一些在红袖看来偷奸耍滑、蠢笨愚驽或惫懒无赖之人,竟扶摇直上,不但以入得六宫,且其中几个居然还升了等;而另一些明明勤勉踏实、聪明能干之人,反被清出了六宫。

红袖后来悄悄打听过,这些调离六宫之人,无一高升。要么分去六局一司,做些不当紧的差事,估计一年里头也难得见贵主儿一面;更有几个倒霉蛋儿,直接便被打发了惜薪司、司设监这等苦地方,也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这般看来,红袖不曾进六宫,竟还是因祸得福。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觉心安,反倒越发七上八下地,总怕哪天一觉醒来,便被发配去了外皇城。

因心绪不宁,红袖这一路上只觉燥热难当,不停拿帕子在脸旁扇着。只这天气委实太热,那些须热风根本不起作用,越用力扇便越是热得慌。

待行至景仁宫时,红袖已然有些头晕目眩,所幸那守门小监早识得她,问也没问,便将她放了进去。

偌大的院子空落落地,青砖地被太阳晒得几乎冒烟,满院花树都打着蔫,没点儿精神头。

直到踏上游廊时,红袖方才舒了口气。

比之庭院,廊子里却是凉森森地,那沿路微启的窗缝,正源源不断往出漏着凉气,没走上两步,红袖便觉得活了过来。

她将帕子拭净了汗,收好青伞,又立在廊下歇了片刻,方悄步行至偏殿门前,低声道:“红袖求见。”

“咿呀——”殿门立时被人从里拉开,大股凉风扑上面颊,随后,掌事宫女华禄清端秀的脸,便出现在了红袖眼前。

“哟,是你呀。”一见红袖,华禄清立时温声笑语,将门拉大了些,招手道:“进来罢,里头凉快。”

红袖忙谢了她一声,快步走了进去。

转过六扇屏风,红袖便瞧见,那殿角设着今年最时兴的连轴扇,一名小宫人慢慢地转动着手柄,羽扇旋转处,恰有凉风来,整间殿宇比外头凉快了好些。

荀贵妃却不在此处,而是在槅扇之后的凉厦歇午,红袖进屋时,便见贵妃娘娘正斜倚着美人榻,阖目养神。

凉厦的温度比外屋略高些,想是荀贵妃有孕在身,不好过于贪凉。

红袖悄悄向上瞧了一眼。

许是产期临近,荀贵妃瞧来比月余前更显丰腴了,宽大的齐胸襦裙将她衬得珠圆玉润,美艳之余,别有一番风韵。

“奴婢见过贵妃娘娘。”红袖屈膝行礼,复又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往四下扫了一圈。

红杏并没在。

她莫名心头一松。

她实则是有点怕红杏的。

或者不如说,她在红杏面前很是心虚。

因为,偷偷向荀贵妃举荐红杏之人,便是红袖。

红袖荀贵妃的人。

两年前,她才进宫,因不怎么懂规矩,一时不慎竟犯了桩大错,且还恰好撞在贵妃娘娘手里。

接下来,便是最常见的戏码了。

荀贵妃先是极言要严厉处置这不知死活的小宫女,后经不住红袖苦苦哀求,终是格外施恩,不予追究。

自然,这恩也不是白施的。

从那以后,红袖便成了荀贵妃藏在六局的一枚棋子,而贵妃娘娘交代她办的差事,只有一件,便是物色合适的美貌宫婢,用以固宠。

此前芳琴、芳月那对姐妹花,便是红袖挑中的。只可惜,她们来景仁宫没几日,便撞上建昭帝撤换人手,两姐妹很不幸地又被退回了原处。

其后,红袖偶尔瞧见红杏,一时惊为天人,当下便向荀贵妃举荐了她,只荀贵妃彼时正忙于争宠,顾不上此事。

再往后,贵妃娘娘突然验出有孕,这天大的喜事自是令她欣喜若狂,同时却又生出一层隐忧,生恐建昭帝冷落了景仁宫,遂听从红袖的建议,将红杏调拨了进来。

如今,红杏“诗婢”的名头已然响遍内宫,红袖便生出了一种危机感。

荀贵妃的手段,她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一只笑面虎,笑得越甜,你的下场便越惨。

若红杏生得寻常些,只怕还能留下一条命,可偏偏地,她是个容颜绝世的美人儿,且,正值豆蔻年华。

照红袖揣度,怎么着红杏也比荀贵妃年轻个七、八岁。

如此年轻鲜嫩、艳冠群芳的美人,荀贵妃哪里容得下?

而以红杏的聪明,必定也早知贵妃为人,红袖不认为她会老老实实坐以待毙。

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击。

红袖最担心的,便是红杏知悉前事之后,一气之下,拿自己开刀,用以威慑荀贵妃。

这位诗婢如今正在建昭帝的心尖儿上,她可能斗不过荀贵妃,但捏死一个红袖,跟捏死只蚂蚁也无甚区别。

“你来了,起来说话罢。”荀贵妃慵懒的语声传来,拉回了红袖的心神。

她忙应了个是,直身而起,恭声道:“不知娘娘找奴婢有何事?”

“哦,没什么,就有个人想跟你打听打听。”荀贵妃的语气有些飘忽,似是心情欠佳。

这也不难理解。

宫里好几个孕妇呢,此时比的是谁的肚子争气,而这种事,多半要看老天的意思。

尤其是眼下,六宫各处人手换了好些,即便地位尊崇,荀贵妃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深吸了一口气,将诸般情绪按下,荀贵妃闲闲语道:“本宫恍惚记得,两年多前,你说起过一个叫什么药的小丫头,你瞧着很合适。本宫就想问问,这丫头如今是不是就在哕鸾宫?”

红袖万没料到她竟问起此事,愣怔片刻,方垂首道:“回娘娘,那丫头叫顾红药,如今确实是哕鸾宫的典事。”

“哦?”荀贵妃淡淡地看向她,神情间不辨喜怒:“本宫前几日瞧见了这顾典事,本宫很中意。本宫就不明白了,如何后来你便没个下文了呢?”

红袖的后背浸出了冷汗,强抑下满心慌乱,嚅嚅地道:

“回娘娘,奴婢先瞧着她是不错,只她一直被调来调去的,奴婢总捞不着机会看她的脾性,心里也没个底,就没敢跟娘娘提了。”

荀贵妃“嗯”了一声,面无表情:“所以呢?你就给本宫荐了那个不要脸的骚蹄子?”

红袖“噗嗵”一声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娘娘恕罪,奴婢那时候瞧着红杏……”

“啧啧,人家如今可不是你一个奴婢能直呼其名的了。”荀贵妃不冷不热地打断了她。

红袖浑身一震。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红杏居然侍寝了?且还一下子就得了位份?

刹那间,她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这一步踏上去,荀贵妃往后再要对付红杏,便没那么容易了。

生得美貌,便有如许好处么?

若自个儿也有这般美貌,该有多好。

果然,荀贵妃又接着道:“人家现下是昭仪娘娘了,这运道,谁比得过?”

似凉似暖的语声,滑过红袖的耳畔。

刹那间,她整颗心都像泡在了酸水里,那水里还掺着黄莲,连喉头都仿佛被这酸苦浸满。

昭仪?

竟是一来便封了昭仪?

红杏的命怎生这样好?

这一刻,红袖来不及庆幸逃过了红杏的报复,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这等好事,我怎么就轮不上呢?

“怎么着?你这是吓傻了?”荀贵妃的声音陡然变冷,冰锥般扎进红药耳中,刺得她浑身一抖。

她再不敢胡思乱想,扶地颤声道:“娘娘恕罪,奴婢错了,求娘娘恕了奴婢这一遭。”

荀贵妃打量着涂着丹蔻的手指甲,好整以暇地道:“那若是本宫偏不想恕你的罪呢?”

红袖的面上再无一丝血色,张口要说话,偏偏喉头发紧,竟是一个字都发不出,只能“咚咚咚”以头触地,平整的青砖上,很快便染了一抹血渍。

荀贵妃恍若未闻,仍旧垂眸端详着手指甲,仿似那指甲上开了花儿。

好一会儿后,还是华禄清上前,轻声劝道:“娘娘,柳夫人说胎儿虽在腹中,五感却是有的,总不好听这些败兴之事。”

荀贵妃神情紧了紧。

的确,柳夫人确实这样交代过,说是胎儿五感俱全,人在外头说话做事,他都听得见。

如此一想,她立时挥手:“罢了,起来回话。”

她的声音并不高,红袖又正磕头磕得脑袋嗡鸣,一时竟未听见,还是华禄清走过去拉住她,又将荀贵妃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才知晓,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谢……谢贵妃娘娘,谢娘娘开恩。”红袖颤巍巍地起了身,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由闭上眼踉跄了两步,所幸华禄清就在一旁,适时将她扶稳。

“本宫用不着你谢,要谢你就去谢禄清,是她救了你。”荀贵妃淡淡地道。

红袖忙又谢过华禄清,这厢荀贵妃便道:“你既然知罪,就该晓得将功折罪。本宫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做成一件事便可。”

她停住话声,冰冷的视线扫向红袖:“本宫不想瞧见纪昭仪。”

红袖面色惨然,浑身上下像被冰水浸透。

她就知道会是如此。

可是,她一介宫婢,又远在六局,便是一命换一命,她也没法子弄死一位昭仪娘娘啊。

似是察知她所思,荀贵妃轻笑了一声:“瞧你吓得这样,放心罢,用不着你动手,本宫不过是要你往外递个消息而已。”

红袖一怔。

往外递消息?

递给谁去?

难不成贵妃娘娘还留了极厉害的后手?

思忖间,荀贵妃又轻声地道:“前几日,本宫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金海桥西有那么一些人,专门收钱做这事儿。本宫给你的差事便是,去打听出那些人是谁。”

听轻细的声音,令红袖被寒意冻住的血液,重又恢复了流动。

原来如此。

她听明白了。

荀贵妃的意思并非要她动手杀人,而是让她去打探消息。

虽则这也是凶险至极之事,却好过了前者太多。

红袖暗自松了口气。

“听说,那人是个老嬷嬷,年纪约莫有五十多,你多去冷宫那里瞧瞧。本宫觉着,她可能就是冷宫的也未可知。”荀贵妃再度说道。

红袖躬腰听着,心里恍惚得厉害。

当年同在尚宫局学规矩的小宫女,而今,已然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安稳如红药、登高如红杏,还有红袖自己,一直且将永远受制于人。

她怔忡地想着,一时悲从中来,只觉得这盛夏天气已然变作数九寒冬,令人彻骨地冰冷着、颤抖着。

第261章 喜事(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61章喜事小暑将尽,天气愈加炎热起来。晴天倒还好些,最苦莫过于雨天,那水汽和着热气齐齐涌来,真真是上蒸下煮,简直能把人给烤熟了。

这样的时日,冰块总是用得格外地快,加之三公主又正是屁屁上三把火的年纪,越发禁不得热,每日定例的那些冰也未必够使,红药三不五时地便要带人去外皇城催领些回来。

这一日,三公主歇午起榻,红药服侍她念了会书,因见那冰鉴里又只剩了一层浮冰,根本支撑不到晚上,便叫上几个小太监出了门。

才转过狭长的夹道,迎头便见对面走来两个宫女,皆穿着六局服色,其中一人还是熟人,却是红袖。

“哎呀,顾典事,真是巧得很,我正要找你呢,可巧半路就遇见了。”一见红药,红袖立时笑吟吟地迎上前来,屈身行礼问好。

红药向来对她存了些警惕,侧身只受了她半礼,面上堆起一个甜洽洽的笑:“红袖姐姐好,咱们好久没见了。”

一面说着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下生出几分骇异。

红袖瘦得厉害。

不是那种抽条长个儿的瘦,而是一种点灯熬油似地瘦,原先丰丽恬和的面庞,此时却现出了骨相,两腮微凹、眼窝深陷,皮肉紧绷在骨头上,虽还未到形销骨立的地步,却也有些脱形了。

她这是怎么了?如何瘦成了这样?

红药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节,她在烟波桥上发呆,红袖办差归来,曾与她闲话过两句。

彼时的红袖,神完气足、内蕴灵秀,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光泽柔润,自有一股知书识礼的气度,而更要紧的是,她看向红药的眼神中,有着一股研判品评的意味,居高临下,如同主人拣择手中的物件儿。

这种眼神,红药前世今生曾见过无数次。

在这皇城之中,唯有那些有背景、有靠山、底气十足的婢仆,才会以这样的眼神看人。

而对这样的人,红药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此等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站在她们背后的人。

是故,她从不与红袖接近,在她面前连话都不肯多说,以免平白招惹上什么是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此刻的红袖,却与红药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大相径庭。

“呀,红药妹妹如何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似是知晓自己形容憔悴,红袖抬手摸了摸脸,笑容中有着一丝合宜的无奈:

“唉,最近我总是没什么胃口,晚上又常走困,姑姑说我这是苦夏,还赏了我两副药吃,却也没见好。所幸也就是瘦些,旁的却没什么。”

她轻言细语,一行一止如往常般亲切和善,言辞亦是滴水不漏。

“这话说的是。天气确实是太热了,我胃口也不大好呢,晚上也总是要热醒几回。”红药含笑应和着她,笑容依旧甜美,却丝毫不显亲近。

对于红药若有若无的疏离,红袖似是毫无所觉,犹自叹道:“是啊,这天儿真是太热的。我记得从前咱们在尚寝局的时候,夏天也没这般热法。今年也不知怎么了。”

红药点头道:“嗳,这话说的是。”

随口敷衍一句,立时转入正题:“不知姐姐寻我何事?”

她可没功夫与这一位打哑谜。

红袖闻言,“哎呀”了一声,拍手道:“净与你说些闲话,却忘了正事儿。”

说话间,她便从旁边小宫人的褡裢里取出一本簿子,陪笑道:

“再过两天,三殿下便要去定国公府贺寿,原定了肩舆一抬、八伞、八扇、十二羽,再帐幔若干。昨儿太后娘娘忽然说了,要多多加派些仪仗,姑姑便叫我来与顾典事说一声。”

她将薄册翻开,指点其上几处道:“顾典事瞧,都记在这上头呢,您请过目。”

一旦论及正事,她立时换了称呼,规矩上也是一丝不苟。

红药早便知晓此事,伸手接过簿子看了片刻,点头道:“数目都是对的,公函拿来与我画押罢。”

这事她完全做得了主。

事实上,增派人手的要求,便是她提出来的,而出某种因由,太后娘娘问也没问,便自准了,因此,红药此举并非逾越。

红袖忙将一式两份公函取出来,红药仔细瞧了,见果然正确无误,便命小宫人取过早就备好的笔墨,在公函上签写了自个儿的名字。

如今,她再也不必装不识字画圈圈了,真是可喜可贺。

见红药一脸地淡定自若,签写公函如若寻常,红袖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曾几何时,红药、红杏并芳月姐妹,不过是任由红袖挑选的棋子,甚至她还一度掌握着她们的命运。

而眼下,人皆登高,唯有她还停留在原处,周遭无一人相助,脚下还有万丈深渊。

人和人的命,怎生就如此不同呢?

一时间,她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艳羡、落寞、怨怼、不甘,诸种情绪堆叠,却也只能强擎出笑来,与红药作别。

看着那个在烈阳下渐行渐远、瘦到脱形的背影,红药的思绪只停留了两息,便即丢开。

举凡她不懂之人、之事,她通常都不会为难自己。

为难了也没用,不如省些心思做当做之事。

说起来,红药最近心情甚好。

经过数月的“苦教苦学”,她的识字大计已有所成:她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闲书了。

这漫长的宫中岁月,亦就此有了些意味,不再如往常那般乏味,这怎不令人欢喜?

当然了,比之徐玠手中的话本子,哕鸾宫那几部闲书,委实不大够瞧,红药半个月前就开始看第二轮了。

而看到第三轮时,她实是腻味得不行,只能硬着头皮拣起《中庸》、《大学》,胡乱啃上两页,聊以充“饥”。

红梅便笑话她是“字痴”。

这是比照着红杏“诗婢”的名号而来的。

红药自是不敢认,红梅也知这话大不敬,不过私下说说罢了,明面儿上,还是必须称人家一声昭仪娘娘。

这个夏天,皇城之中喜事连连,与之相比,红杏侍寝升等之事,根本提不上筷子。

几位嫔妃生产以及新添的那几位小皇子、小公主,才是宫里头等大喜。

一下子添了三女两儿,可把建昭帝给高兴坏了,险些又要开恩科,被内阁摁了下去。

去年大皇子降生才开了一回恩科,明年太后娘娘大寿,又来一拨恩科,再加上今年……陛下,恩科不是大白菜,想开就能开。

建昭帝这才记起来,确有此事。

于是,思忖再三,龙手一挥,赦了一批人犯。

先把诏狱空出来,如此才能装得下后来的那堆人。

毕竟,高兴的事儿办完了,接下来,那必须办更高兴的事儿啊。

比如充盈国库、让大齐诏狱间间有人住、房房不空置。

建昭帝深为自己鞠躬尽瘁的节操而感慨,甚至一度想给自己加官进爵。

自然,他要真敢这么般,这光辉灿烂的事迹,必将永载史册,好在他还算保留了几分理智,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

天子龙心大悦,后宫自亦是一片欢喜。

然而,这欢喜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又难言得紧。

荀贵妃、淑妃并贤妃这三位高位妃子,无一例外地都生了女儿;反倒是和嫔、徐昭仪二人喜得龙子。

因产子有功,和嫔很快便将顶上空出来的德妃之位,而徐昭仪亦将获封嫔位,甚至更高。

此亦大齐后宫祖制,纵是有谁不乐意,那也得扯出个乐意的笑脸来给人瞧。

那几日,景仁、翊坤、储秀三宫的气氛,十分古怪,搞得前去宣旨赏赐的侯敬贤、常若愚两位大管事都有点儿怕。

想想也是,任是谁被一群脸上带笑、眼神幽怨,说话阴阳怪气的女人围着,都不可能会觉得愉快。

而除却这头等大喜,更有一件令某些人欢欣鼓舞、而另一些人则怨毒愤懑的喜事,传遍了六宫。

周皇后又有了!

若此番再诞下皇子,则她就真是三年抱俩,外头差不多的夫人太太们,也未必有这般好运。

一时间,坤宁宫外排起了求见的长队,诸位嫔妃纷纷以行动表示,她们深深地敬爱着皇后娘娘。

喜事连番而来,皇城中一派热闹,一如这火热的时节,而喈凤宫与哕鸾宫,却显得有些冷清。

三位殿下不约而同地“学业繁忙”,只派人给诸位产子产女的娘娘们送去了合宜的、绝不会惹出是非的贺礼,便再没往前凑过。

其后,皇后娘娘又验出有孕,欢喜之余,各赏了三位公主几套头面,又命人传话,让她们“专心读书”,免了她们的定省。

自此后,三位殿下更是只在仁寿三宫走动,鲜少外出。

她们的举动,长辈们是默许并赞赏的。

原先宫里就她们三个晚辈,太后娘娘并帝后皆极宠爱,而如今,她们多出了三个弟弟外加三个妹妹,身为皇姐,自不好与弟妹争宠。

更何况,有时不争即是争,争不如不争。

三位公主心思清明,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无论心中如何想的,此举却大有一国公主之风范。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定国公夫人寿辰当天,三公主早早起榻,收拾妥当,便去仁寿宫向太后娘娘辞行。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醒得比三公主还早,正叫人传早膳呢,见她来了,便心肝宝贝地搂着她一阵揉搓,又温声道:“好孩子,祖母给你多带了好些人手,你在外头也莫要怕,咱们人多得很。再一个,刘夫人最疼你了,你好生坐席散了心,下晌再回来。”

三公主这是头一次单独离宫,李太后多少担着心思,且最近也确实有些冷落了小姑娘,她心下难免歉疚。

“欢欢晓得啦,皇祖母自己在家也要乖乖的,欢欢回来了就来瞧您。”三公主奶声奶气地道,软软的小身子紧偎着太后娘娘。

李太后心都要化了,拉着她切切叮嘱了好半天,过后又叫来红药,仔细吩咐一番,方让她们去了。

走在宽阔的宫道上,红药往左右瞧了瞧,胆气十分之足。

她带上了数倍于常的人手。

此之谓人手,专指健壮有力、粗手大脚的太监宫女。

虽不知今日寿宴到底会发生什么,但红药有感觉:

占八成要干架。

就算不干架,吵架也免不了。

所以,这些“人手”之中,有她特地挑选的嗓门巨大、熟练掌握各地骂人方言的婢仆。

文有文法、武有武技,再加上三公主这座大靠山。红药觉着,她约莫可以在国公府横着走了。

而前有太后娘娘的歉疚,后有红药的私心,于是,此番三公主出宫的阵仗,空前地隆重。

当公主凤驾抵达定国公府时,定国公夫人刘氏立在仪门边,放眼望去,便见那一对又一对的宫人绵延着,队首已近仪门,而队尾还在大门外。

“怎么……怎么来这么多人?”世子夫人常氏禁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刘氏与太后娘娘向来走得近,往常府中也并非没来过公主,只是,哪一次都没这回人多。

“怕有百来号儿了。”刘氏约略点数了一下,神情间却无变化。

莫说百来号人了,再多上几倍,他们国公府也招呼得住。

定国公乃大齐唯一的一等爵,住着陛下特赏的五进六路的大宅子,整个玉京城除了皇宫,就属他们家地方大。

多年前,就是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定国公夫人手提毛竹板、脚踩七星步,满院子追打孩子、找被打后藏起来的孩子,再继续追打、继续找……就这般循环往复,渡过了漫长的峥嵘岁月。

而今,孩子们都长成了男子汉,顶门立户不成问题,她的毛竹板子,也在阁楼上寂寞了好些年。

思及往事,刘氏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然而很快地,这笑意便又被愁色替代。

她如今最挂心的,还是那个孩子。

这孩子,往后可怎么办呢?

刘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眉心紧锁着,面上忧色愈浓。

第262章 荷叶(二合一)

国公府二夫人姜氏是个心细之人,见婆母突然便走了神,微一凝思,便知她在担心什么,一时却也无由深劝,只得柔声提醒:“母亲,三殿下已经到了。”

刘氏回过神来,见仪仗果然已在不远处,便轻轻拍了拍姜氏的手,面上重又扬起笑容,迎上前去。

接下来,不过是诸般见礼问候之事,自不必细说,待好容易寒暄已毕,刘氏便带同世子夫人程氏、二夫人姜氏并三夫人阮氏,一行人浩浩荡荡,陪三公主去到了府邸东院的大花厅。

那里已被设作燕息之处,三公主会在此处稍事停留,与前来国公府贺寿的勋贵并官员眷属会面。

到得此时,红药便不能亲随在公主身侧了,转而由几位教养嬷嬷侍立在旁。

身为哕鸾宫八品典事,她当先要做的,便是提前一步去得花厅,将一应陈设等物仔细查验一遍,以免有不合规制之处,被人诟病。

其次,花厅外的布幔围幛等遮挡之物,亦疏忽不得;

最后,众宫人于何处奉茶、何处通传、何处引路等等,亦需由红药逐一安置。

前两桩事物,国公府见惯场面,倒也无需红药太过费神,不过略动动嘴的事儿。最让人头痛的,还是宫人的安置。

她带来的人手委实是多,其中大部分是用来镇场面的,并不能真正当差。红药思来想去,索性将他们都打发去了花厅外,按高矮胖瘦排了几排,站着听用。

还别说,这乌泱泱一堆宫人往那儿一站,原本便极为轩阔的花厅,便越显得肃穆森严,成功地吓住了不少年岁尚幼的小贵人,并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三殿下好可怕”,以及“等长大了我才不要娶这么凶的媳妇儿呢”诸如此类的种子。

若干年后,这个隐患终于显示出它的威力,三公主择婿之艰难,堪称大齐之最,直教她的老父亲建昭帝龙须捻断、白头搔短,愁得不行。

此皆是后话不提。

却说众眷属依次觐见罢,时辰便也不早了,众人又离开花厅,前往宴客的敞轩。

许是幼时曾见过刘氏之故,三公主对刘氏竟是格外亲近,赴宴途中,她自然而然地便伸出小手,拉住了刘氏的手。

刘氏当下便“哎哟”了一声,心都快化了去。

那又小又软的手,简直正正戳中她的心窝,她这一路笑容就没断过。

说起来,刘氏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这国公府加上国公爷在内,老老小小十位纯爷们儿,见天喊打喊杀地,唯独缺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给她当贴心小棉袄。

外人皆道她命好,不但连生四子,且头三房儿媳所出亦皆是男丁,国公府可谓人丁旺。

而更要紧的是,国公爷的心里眼里,竟也只得刘氏一个,连个通房都没有,满京城就再没有比她更舒心的贵妇了,直是羡煞旁人。

也唯有刘氏自个儿明白,这四个儿子,实是她无数次吼破了嗓子、打断了藤条,才堪堪教成了才。

不是她说风凉话,养儿子真的……太难了。

刘氏甚至觉着,她那一身的杀气,就是养儿子养出来的。

如今,牵着三公主的小手儿,刘氏心底那偌大的缺憾,总算补上了那么一丝丝,她自是欢喜得紧。

西院敞轩外,便是一带清溪,溪畔丛竹修雅、奇石清俊,风景十分秀丽。

原本刘氏为三公主专设了一席,居于众席之首,与刘氏的席面紧挨着,三公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就座,只说“长幼在先、尊卑在后”。

刘氏并非矫情之人,见三公主十分坚持,便也从善如流,请她与自己同席,如此,长幼尊卑便也皆兼顾到了,皆大欢喜。

定国公乃本就为京中勋贵之首,刘氏的寿诞从来都很热闹,更兼今日当朝公主驾临,这寿宴的规模亦空前地大。

京中差不多的勋贵官员悉数到场,其菜肴之精美、装饰之奢华,种种喧阗热闹,直是罕逢。纵是以红药的见识,亦是大开了一番眼界。

国公府安排得十分周到,宴罢之后,不仅设了小戏、游湖、赏花、博戏等玩乐,更拾掇出了好些小巧精舍,供年纪大的夫人太太们歇午。

三公主亦有歇午的习惯,便由刘氏亲自陪同着,仍旧回燕息处安置,四位教养嬷嬷亲身相伴,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又有国公府会武的下人在外护持,直将花厅守得如铁桶一般,莫说人了,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

见三公主歇得安妥,那时辰已然不早,红药匆匆用了饭,便寻了个去散心的由头,找人问明路径,领着三、四十粗壮婢仆,直奔国公府大花园。

那里,便是今日戏眼所在。

大花园离得不远,穿过两重庭院便是。

这所花园极大,不仅横跨四、五两进院子,且还饶进去西面一所跨院,整所花园引活水注作湖泊,宽处可泛舟水上,观两岸风物;细微处则绕廊穿柱,赏桥榭亭台。

而包括这湖景在内,国公府花园的风物,简单说来只有一个字——大。

一应树石楼阁,皆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花草也有,却只集中在第四进的东南角,以竹篱围着,远远看去,繁花如海,到底脱不出一个“大”字。

快到了。

行至花圃左近,红药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道月洞门,撸起衣袖,朝手心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掌一击:“小的们,抄家伙!”

众婢仆:“……”

啥?啥家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去看红药。

顾典事您是不是糊涂了?咱出宫可不兴带家伙啊,城门侍卫那一关就过不了。

红药亦反应了过来。

呃……她的错。

这一激动,她便忘了此处乃是国公府,而非岭南石榴街,身后跟着的亦非那群泼妇,而是皇城里的宫人。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又回到了率众去隔街打架的逍遥日子。

好怀念啊。

红药暗叹了一声,旋即仰天打了个哈哈,开始强行解释:

“那什么……我是说,你们多少找点儿趁手的东西先拿着,这花园里头贵人多,别碰见哪个不长眼的,堕了咱们三殿下的威名。”

这话漏洞极多,红药却也不在意。

先胡乱找了个理由安上,说得过去也就成了,若真有事,再临时现编个由头,若是无事,自然无须再说。

这些宫人就没一个笨的,很快便有人聪明地从地上抄起了块石头,众人也有样学样,不一时,人人皆手执“兵器”,石头、木棍,还有抓两把沙子准备放阴招儿的,总之,拿什么的都有。

红药也折了硬根树杈儿,别在了后腰。

这一刻,她不再是哕鸾宫顾典事,而是打遍石榴街无敌手的——

顾、老、太!

顾老太横着膀子,带领众人气势汹汹冲进了月门。

月门之后,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浓荫匝地,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虽已是午后时分,林间却一点不热,微带潮意的风拂来,凉阴阴地,远处水声隐隐,越添爽然之意。

就是这儿了。

红药紧紧握住后腰树杈,当先走了过去。

“哗啦啦——”,穿过柳林,视野登时一宽,放眼放去,但见天高水阔、波光如洗,田田莲叶自水岸直漫向湖心,翠浪翻卷中,几朵迟开的碧荷亭亭而立,风里传来清浅的莲香。

没有人。

红药环顾左右,心下竟有几分失落。

她想象中聚众斗殴、扎堆儿骂架的情形,并不存在。

怎么和想的不一样呢?

红药将树杈扛在肩上,拧眉沉思。

徐玠此前切切叮嘱,让她务必于今日此时来到此处,阻止一件事。

虽他不曾明言会发生何事,红药却本能地觉着,这将是一出全武行。

以她多年深宫求活的经验,从来宴无好宴,而这宴上出的事儿,要么有关男女风化,要么,便是谋算人命。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

这地方四面皆空,那林子也疏疏落落地,根本藏不下一对偷食的男女。

这面湖倒是能淹死人,可方才这一路行来,她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更没听见有人呼救,湖上亦是风平浪静,不见舟舫。

光秃秃啥都没有。

徐玠郑重其事命她来此处,是要做甚?

正疑惑间,身后忽地炸起一声惊呼:“啊!那……那荷叶在动!”

红药吓了一跳,方要回身相询,旁边一个小太监忽然也“啊”尖叫了一声,颤手指着某处荷叶道:“姑姑您瞧,那……那下头……莫不是个……是个人?”

真有人落水?

红药心头一凛,立时凝神望去,看了片刻,终是发现,那小太监所指的荷叶下方,确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似是正在水底挣扎。

因湖风甚大,荷叶翻卷时亦不停地动着,这人挣扎的动静竟完全被掩去了。

刹那间,红药心底已是一片清明,知晓这应该便是徐玠所言之事,一时却也顾不得细思,只急急道:“有会水的么?快下去把人救上来!”

话声落地,几个会水的宫人立时扔下“兵器”,开始解衣,余者亦将东西都给扔了。

久在宫中之人都知道,此等闲事,沾上就是麻烦,若红药这个领头的不开口,他们绝不会往前凑,眼睁睁瞧着人死在面前这种事,在宫里实是寻常不过。

红药自知此事干系不小,很快便又想起,那荷花之下必定满是淤泥。

她有些担心,怕人没救上来,反搭上无辜者的性命,便让所有太监解下衣带,归拢一处系作长绳,缚在会水的宫人腰间。

众人齐心合力,倒也很快将事情办妥,在这片刻间,那荷下的人影已然渐渐淡去,眼见得便要沉入湖底。

红药焦灼万分,忙让那几个会水的下水。

天幸那人落水之处离岸甚近,且腰带所系的长绳却也够用,不消多时,一名水性好的宫女便将人救了上来。

街上岸之后,红药方才看清,那是个女子,瞧来约有二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地,衣着亦很精致,只样式十分古怪,上衣几乎及膝,拦腰挽一根松绿绦子,下头穿着条从没见过的窄脚裤,裤角绣着卷草纹,绣工极为精美。

红药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只看这女子的穿着打扮,便可知其身份不凡,再一想此女便关乎今后的话本子与美食,红药的一颗心已是火热,挥舞着树杈,大声指挥众人施救。

幸得她今日带来了足够的人手,其中颇有几个能人,她们不但熟练掌握各地骂人的方言,也熟知如何对落水之人施救。

那女子被人背朝上安放在一块青石上,一名宫人拍着她的后背控水,另一人拿来干布巾绞着她的湿发,更有甚者,捧来了成套的妆匣。

看着忙碌的人群,红药再次感到庆幸。

为防万一,她不仅带足了人手,亦带足了东西,这些用物,便是专门为她预想中的偷(情男女准备的。

约莫五、六息之后,那女子忽地“咳咳”呛出几口水,红药提在嗓子眼的心,终是落回肚中。

人救回来就好。

两名宫人小心将那女子放平,那女子眼皮轻轻颤动着,猛地睁开。

一双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眼睛,就这般,撞进红药的眼眸。

那女子见身边围着人,先是张大眼睛左右看了看,忽又似想起什么,猛地翻身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掏摸着,喃喃地道:“娘的帕子……娘的帕子……”

反反复复,只有这四字。

掏摸片刻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推开欲上前搀扶的宫人,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中,径向湖中走去。

众皆大惊,红药也自骇然,忙大声道:“快拦着她。”

她以为那女子是要投湖。

可是,那女子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居然在两名宫人的拉扯之下,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将身子来回扭着,胳膊也甩来甩去,口中发出孩子气的哭喊:“娘的帕子……娘的帕子掉了……我要娘的帕子……”

随后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下,两足在不停地乱蹬,大哭不止。

第263章 慧娘(二合一)

众人几乎看得呆了。

红药亦觉出了几分异样。

这女子衣着华贵,分明出身极好,可观其行止,却连最该有的规矩都没有,此其一;

其次,在他们大齐朝,二十出头的女子,早就该成亲了,娃儿都该生下来了,然从这女子的发式来看,似乎还是个姑娘家;

最后,这位非富极贵的老姑娘,说话行事根本不像成年人,倒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莫非……

红药心里飞快划过了一个念头。

忖度片刻后,她终是提步行至女子跟前,蹲下了身子,试探地道:“小妹……姑娘,刚才您是因为把娘亲给的帕子落在了湖里,就跳进水里去找帕子了,是么?”

她的语声很柔和,有点像是在哄小孩。

“嗯,姨姨。”那女子居然立时应了声,随后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抓着衣袖向脸上胡乱擦了两下。

潮透的衣袖糊湿了她的脸,她却毫无所觉,擦完了,抬起一双干净的含泪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红药:“姨姨,娘给慧娘帕子掉了。”

她的嘴巴一扁一扁地,眼泪又开始“叭嗒叭嗒”往下掉,她也不知道拿块帕子拭泪,只用手背来回擦着,抽抽搭搭地道:“姨姨,慧娘的帕子……娘给的帕子,掉在大叶子后面,慧娘瞧不见。”

她伤心地伸手指向方才落水之处,忽地又恼起来,用力一蹬腿:“大叶子坏,看不见帕子,大叶子最坏!”

说着便又抽抽噎噎地哭,全无大姑娘该有的风仪,无论遣词用句,还是神情语气,皆如稚儿。

红药心中有了数。

事实上,方才这位慧姑娘一开口,红药就已然断定,她的推测无错。

这姑娘果然有些心智不全。

如此想着,红药心头便是一松。

来之前,她一度很担心会撞上什么丑事,此际看来却是多虑了。

以她这点儿可怜的脑瓜子,在那些妖魔鬼怪跟前完全不够看,所以她才会带上一大堆人来壮胆。而如今,她的面前是一个成人面孔、孩童肚肠的姑娘,红药自忖还应付得来。

“啊嚏——”

正思忖间,慧娘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直喷了红药满裙子,随后她便抱着胳膊哆嗦了几下:“好……好冷啊。”

这一说话,她便忘了哭了,脸上挂着泪花,颊边粘着湿发,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小动物。

红药怕她冻出个好歹来,忙哄劝她道:“好了好了,姨姨知道了,姨姨这就叫人去找慧娘的帕子去,但慧娘也要听话,先乖乖地换上干净衣裳,不然要生病的,知道么?”

“真……真的啊?”慧娘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不染杂质的眸光里,盛满了浓浓的希冀,瞬也不瞬地看着红药

而后,忽地张开嘴巴,“啊嚏”,又是一个大喷嚏。

红药这一回有了防备,飞快起身一闪,却不防下盘不稳,险些不曾摔倒。

见她歪歪扭扭地,慧娘被逗得笑了起来,两手握着嘴“咔咔”直乐。

红药存心试探于她,遂故意板起脸,佯怒道:“慧娘不听话,那姨姨就不帮慧娘了。”

慧娘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一息之后,她又开始扁嘴巴,像是要哭。

可是,她很快又仿佛记起了什么,抹了抹眼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两手抱着膝盖蹲好,复又抬起头,用力眨巴着眼睛,把眼泪都给逼了回去,很小声地道:“姨姨看,慧娘很听话的。”

那一刻,这张干净的脸上的期盼是如此纯粹而强烈,竟让药莫名心酸。

这姑娘,看来是真的心智不全。

也是可怜得紧。

红药心里叹了一声,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慧娘的发顶,柔声道:“嗯,慧娘真乖,姨姨这就叫人去找帕子。”

慧娘登时破啼为笑,拿脑瓜顶儿在红药掌心蹭了蹭,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小猫儿一样。

众人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俩。

这位慧娘姑娘也就罢了,一瞧就是个痴儿。

倒是顾典事,她今年应该还没满十五岁呢吧,此刻竟在个大姑娘面前自称“姨姨”,还一脸地理所当然。

好些人直在那揉眼睛。

错眼瞧着,这顾典事倒生像个七、八十的老太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像,太像了。

红药自不知旁人所思,先命人去周遭守着,莫要叫人闯进来冲撞了慧娘,又唤来几个宫女,围成两圈儿,将慧娘遮在其中,红药亲自替她拭净水渍,换了身干爽的衣裙。

慧娘果然很听话,整个过程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待换好衣裳,红药又叫来个手巧的宫女帮她梳头,再命人下水找帕子。

当然,这些差事绝非白当的,人人都有赏,入水者加倍,方才救人的,以及过会寻到帕子者,再加一倍。

重赏之下,众人自是个个踊跃,湖畔“噗嗵、噗嗵”下饺子似地一阵水响,凡会水的都跳进湖里碰运气去了。

也是红药运道好,竟真有个宫人在淤泥里摸到了慧娘的帕子,踩着水高举着游了过来。

慧娘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拍手又是叫好,待那宫人游上了岸,她伸手抓过帕子就要往怀里揣。

红药忙拉住她的手,细声劝道:“哎呀,这帕子还潮着呢,放在身上会生病的,慧娘听姨姨的话,咱们找个地方先把帕子晒干了,好不好?”

不闹脾气的时候,慧娘倒也能听得进劝,歪着头想了想,便弯了眼睛笑:“姨姨帮慧娘晒,慧娘在旁边看。”

说着着,“啪”地一声,反手便将湿帕子拍在了红药身上。

红药被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了,慧娘便又握着嘴“咔咔”地乐,眼睛弯弯、双髻晃着,模样倒也挺可人。

红药又不好与她置气,只得摇头:“真是个小孩子,整天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儿。”

话虽如此,到底撑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慧娘见状,越发笑得开心,扎着两手围着红药不停地转圈儿跑,口中“哦——哦——”地叫着,真跟个孩子一样。

红药笑着拉过她,寻了块平整些的石头,拿湿布擦净,再将帕子展开铺平,四角压上干净的小石块儿,方柔声道:“就这样,先晒一晒,等晒干了,慧娘再装在身上。”

慧娘“嗯”了一声,蹲在石头边儿,两手撑着下巴,鼓着嘴冲着帕子“呼呼”吹气,吹完了便道:“慧娘多吹吹,吹吹就干了。”

见她一派天真,红药倒真起了几分怜惜,且也不敢当真丢下她,在在旁陪着她说话。

便在此时,一个小宫人忽地跑来禀报:“顾典事,外头来了一个妈妈、一个小丫头,都穿着国公府下人的衣裳,说是慧姑娘屋里的人。”

“国公府的下人?”红药站起身来,心下微凛。

慧娘竟是国公府的亲戚么?

若果真如此,那今日之事就真不是小事了。

毕竟,谁也不知她方才是如何落的水,以她的心智,即便被人算计了,她也不会明白的。

“快请她们过来。”红药吩咐了一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回身想要叫上慧娘,却见她犹自聚精会神地鼓着嘴给帕子吹气儿,一时却也不忍扰她,想了想,还是独个迎了过去。

不消多时,那小宫女便领着一个妈妈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

红药凝目看去,见那两个人果然穿着国公府下人的服色,手里满满当当地抱着好些东西,全都是纸鸢、风车、花绳、弹珠之类的小儿玩物,因东西很是不少,二人走路都有些吃力。

“哟,姑娘这是……这是怎么了?”一俟踏出柳林,那妈妈一眼便瞧见了慧娘,立时惊呼了一声,却并不敢往前凑,只拿眼睛去瞧红药。

红药也正打量着她们。

国公府下人的衣裳,她记得很清楚,这位妈妈最多是个三等,那丫鬟撑死了也不过二等。

“你们是慧姑娘屋里的?”红药问道,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

二人俱皆神情一肃。

这微冷的语气,淡漠的神色,辅以一堆宫人侍立在旁,一望便知,这位姑姑很不一般。

那妈妈身子缩了缩,不敢说话,倒是那小丫鬟还算有几分眼色,视线扫过红药身上的腰牌,上前屈身道:

“典事姑姑有礼。我们都是服侍慧姑娘的,姑姑若不信,问姑娘一声儿就成了,我们没骗您。”

却是一口道出了红药的女官身份。

红药但笑不语。

问是当然要问的,只是,单凭慧娘一人之语却不行,尚须拉上个强有力的见证,否则,红药这趟辛苦不就白吃了?

人情这东西,总要落在明处,才能算数。

点手叫来两名宫人,红药淡淡地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只慧姑娘的情形有点特殊,我也不得不防。便叫她们两个随你去知会世子夫人一声儿吧。国公夫人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打扰她老人家的好。”

那丫鬟闻言,面色便有些发白。

慧姑娘单独一人留在此处,贴身服侍的两个大丫鬟都不在,谁也不知方才究竟出了何事,万一真有个什么,她们都得吃瓜落。

她咬着嘴唇僵立片刻,情知躲不过,只得强笑道:“就依典事姑姑的意思。”

说着便将东西堆在了地上,转身与那妈妈低低说了两句话,便领着宫人去了。

那妈妈此时已然知晓红药是宫中女官,神情愈加局促,将东西搁在地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站着,直出了满脑门儿的油汗。

红药想了想,换过一副笑脸来,冲她招手道:“这位妈妈请近前来,咱们说说话儿。”

那妈妈“哎”了一声,忽觉不妥,忙又改成“是”,上前两步,仍旧离红药远远地,期期艾艾道:“姑姑……姑姑要说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这位慧姑娘的事儿。”红药好整以暇,抬手掠鬓,语声很是平静:“却不知她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你们又是去做什么了?”

那妈妈闻言,像是松了口气,挤出个笑来道:“我们姑娘爱玩儿,方才吃了饭,因见这湖边儿各府姑娘和哥儿玩得欢,我们姑娘也想一起玩,就命我们把这些都拿来。”

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堆玩物,又道:“我和小红走的时候,芙蓉和芍药两个都还跟着姑娘呢,谁成想这一转脸……”

她苦着脸没往下说了。

红药“唔”了一声,没说话。

听起来,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这位妈妈和方才那个叫小红的丫鬟,皆是被慧娘支走的,而芙蓉和芍药应该是贴身服侍慧娘的,此时却不知去向。

她们去了何处?

身为丫鬟,竟将主子单留在湖边,由得她落水,这当差当得失心疯了么?

红药垂下眼眸,将思绪理了理,又似不经意地开了口:“慧姑娘是你们家的表姑娘?不知是哪个房头儿的?方才在席上我怎么没瞧见?”

那妈妈面色变了变,绞着手站了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我们姑娘今儿没坐席,是在自个儿院里用的饭。”

语毕,便牢牢地闭着嘴,再不多说一字。

不好说么?

看着她讳莫如深的模样,红药反倒有些好奇。

这位慧姑娘的来历,只怕不简单。

她倒想再打听打听,然那妈妈明显不愿多说,红药也不好过于追问,只索罢了。

沉默只维持了不到两息,世子夫人常氏便来了。

看着她身后的两个管事妈妈,红药越发觉得,慧娘其人,十分神秘。

以常氏的身份,连丫鬟都没带,只领着两个妈妈,可见此事她不欲声张。

“哎哟,顾典事跑这里来了,我就说呢,怎么一转眼就瞧不见你了。”

人尚未至,笑语先闻,常氏一路走一路笑,待行近了,话亦收梢。

转眸望一眼蹲在石头旁的慧娘,她面上的笑如若春风:“慧娘这孩子,劳姑姑受累帮着照看,我这里先谢你一声。”

语毕,当真作势行礼。

红药飞快侧身避开,面上的笑容丝毫不输常氏:“世子夫人太客气了,奴婢也不过捎带手罢了。”

两个人笑眯眯地说着场面话,语气之亲昵、气氛之融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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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兰心

思及前事,刘氏的面色渐渐黯淡了下去,无情无绪地捧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茶,旋即便皱起了眉:“这是什么茶?”

“回老夫人,这是从天水茶庄新进的老君眉,送了两匣子来给夫人尝味儿的。”一个模样颇为秀气的大丫鬟恭声说道。

“难喝。”刘氏心头正烦,只觉这茶水苦涩不堪,“笃”一声搁下茶盏,冷着脸道:“回头告诉采买上头的,往后天水茶庄的茶,一律不许再往府里进。”

见她神色不虞,那丫鬟忙应了个是,召来两个小丫鬟,快手快脚将茶撤了,又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要不要换上今年新出的春茶您尝尝?这是梅氏百货新到的货,奴婢听说很好喝。”

刘氏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那丫鬟忙吩咐了下去,不多时,新茶便送了进来。

而随新茶同来的,还有常氏与许妈妈。

“母亲,儿媳回来了。”进屋后,常氏立时屈身行礼。

刘氏忙叫起,命人倒上新茶,又将服侍的都遣了出去,方问:“你这是从慧娘那里直接过来的?”

“是的,母亲。儿媳是亲眼瞧着慧娘睡下了才回的。因耽搁了些时候,回得晚了点儿。”常氏垂首立在她座前,一面说话,一面便拿帕子拭着额角。

这一路紧赶慢赶,她早出了一身的汗,衣裳粘在身上,怪不舒服的。

见她脸都热得红了,刘氏心疼儿媳,忙拉她道:“你先坐下喝口水,歇一歇,让许妈妈说着便是。”

那许妈妈生得一张四方脸,五官平平,唯一双眼睛透着两分精明,闻言便躬身道:“回老太太的话,慧姑娘这事儿委实是有些险的……”

她三言两语将慧娘落水、红药施救之事说了一回,那厢常氏也缓了过来,便接口道:“余下的还是儿媳来说罢。”

刘氏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成,那就你说。先说那两个丫头,她们那时候去做什么了?”

芙蓉与芍药分明有问题,刘氏自是当先问起她们。

听了这话,常氏尚未开言,便先叹了一声,低低地道:“唉,这事儿说起来,真真是……孽缘。”

刘氏闻言,面色微变:“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孽缘?”

言至此节,心头忽地一动。

常氏又叹了一声,面上神情变幻,有不忍、有难堪,亦含着一丝心有余悸,声若蚊蚋地道:“母亲,儿媳这话您听着便罢,万莫多想。”

她说着便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慧娘亲口告诉儿媳,说是章大姑娘的丫头突然跑了来,将她的帕子给扔进了湖里,芙蓉和芍药便说去找会水的人来捞帕子,也都跑没了影儿。慧娘等不及,就自己跳进了水里。”

刘氏霍地抬头,满脸愕然:“章大姑娘?你是说……兰心?怀恩侯章家的……兰心?”

“是的,母亲。慧娘一口咬定就是兰心。儿媳问了好几次,她也没松口。如今江妈妈正审着那芙蓉她们呢,约莫再过半刻,也就有消息了。”常氏低声回道,神情很是复杂。

最初听殷巧慧说起此事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只消稍加思索,便能明白,殷巧慧这话,九成九是真的。

一则,这孩子根本不会也不懂撒谎,二来,怀恩侯与国公府乃是世交,章兰心只比四爷萧戟小了三岁,两个人从小玩到大,称得上青梅竹马。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刘氏原本属意的四儿媳,就是章兰心。

章兰心乃侯府嫡长女,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亦是娇憨可人,刘氏可以说是看着章兰心长大的。她原就喜欢小女孩,从小拿章兰心当半个女儿疼着,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上心。

平心而论,国公府与怀恩侯府这椿亲事,实是天作之合,两家门当户对,又知根知底,萧戟与章兰心更是情投意合,且婆媳间也处得极好,真真是美满姻缘,满京城打着灯笼也难找。

原本依刘氏的意思,早些成亲也好,可侯夫人曹氏只章兰心一个闺女,疼得跟眼珠子也似,不舍她早嫁,便说再等一等。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等,萧、章两家姻缘未成,却多出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便在三年前,国公爷突然接了一封信,匆匆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就领来了这位殷姑娘。

直到那时,国公爷才说,萧戟与殷巧慧,早就定了亲,还找出了婚事。

这门亲事是他老人家喝醉酒定下的。

说起来,那还是二十一年前之事,这殷巧慧之父原是国公爷麾下一员猛领,骁勇善战。

当年,国公爷率部征战辽北,打了胜仗,饮酒庆功时,那殷将军正好接到家信,得知夫人产下一女,国公爷便开玩笑地道,若是国公府再添一个老四,就与他的女儿定娃娃亲。

两个人皆吃得大醉,竟趁着酒意写下了婚书,不但画了押,还互留了信物,殷将军留的是一个荷包,国公爷则留了一枚玉珮。

而到了次日,前方军情吃紧,殷将军领兵而去,国公爷则根本将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二十一年后,病重的殷将军来了封信,国公爷才想起这一茬来。

而当他带人赶到殷家之时,那殷家居然遭了一场大火,全家老幼葬身火海,只活下了一个殷巧慧。

算算殷巧慧的年龄,国公爷便知道,这便是当年定下娃娃亲的那个女孩,便将人领了回来。

再然后,他才在书房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那份落了灰的婚书,并用作信物的荷包。

见到这两样东西时,刘氏险些没晕过去。

国公爷其实也有些后悔。

二十一年前,刘氏已经过了三十,且也生了三个儿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刘氏会在三十一岁那年,老蚌含珠,竟当真生下了老四。

只能说,这一切皆是天意。

而如此一来,怀恩侯府那一头,便只能不了了之了。

因两家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刘氏不得已之下,只得将事情透了个底,虽不曾言明,章家也约略知道了个大概。

第267章 泠泠(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67章泠泠自从知晓殷巧慧便是自己的未婚妻之后,萧戟便再也不曾见过章兰心,更与怀恩侯府断了往来。

某种程度而言,章兰心今日下此狠手,也未必不是这三年来积怨之故。

这让刘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你回去给四郎透个风,就说是我说的,殷家之事是必定要了掉的。他们做得不地道,咱们也不能白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切切叮嘱着自己的长子,说话时,眉间拢着一层阴霾。

殷巧慧生下来就心智不全,那殷将军分明有二十年的时间说明此事,可他却连提不都曾提过,这是厚道人家的做法么?

而国公爷至今不肯松口,想来亦是恼恨殷将军瞒得他苦。

幸得萧戟彼时尚未成亲,否则,一夫二妻,是什么好事不成?便是满京城老百姓的议论,就够国公府喝一壶的了,更遑论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那是能活活要人命的。

听得刘氏所言,萧戎微有些惊讶,却也没多问,沉声应了个是,便道:“那儿子这便去罢,倘或遇见了四弟,便与他说。”

刘氏笑着点了点头,命人开库房取酒,又劝他少喝两盅,仍回花厅应酬不提。

却说萧戎,很快便追上了萧戟,将刘氏的话转述了一遍。

萧戟听了,干净的脸上神情温和,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便再无他言。

萧戎有心劝他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便自离开了。

望着长兄大袖飘飘的背影,萧戟的面上,现出一抹无奈。

全家人皆觉着,他这三年过得苦闷,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不敢轻易提及那件事。

殊不知,他根本无所谓。

摇头笑了笑,萧戟负手而行,心绪十分平静。

方才听闻殷巧慧出事,且事涉章兰心之时,他其实也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唯点担心,以及愕然。

担心殷巧慧是否有事,以及,愕然于章兰心娇憨的外表下,竟有着如此的心机与狠辣。

仅此而已。

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萧戟几乎想不起她们来,纵使偶有思及,亦如晴蜓点水,很快便被他丢开。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他想那么多作甚?

当然,该做的萧戟还是会做。

比如,这三年来他很少回家,即使回去了,亦鲜少往后院去,以免碰见殷巧慧,坏了男女大防。

毕竟,他们已然有了婚约,未婚夫妻同室而处,于礼不合。

也同样为着避嫌,他切断了与怀恩侯府的一切往来,章兰心给他写来无数封信,他一封未启,悉数退还。

只要那婚约还在一日,殷巧慧便一日是他的未婚妻,是比别的女子更重要的存在,他敬重于她,予之以礼。

至于章兰心,虽然萧戟与她几乎谈婚论嫁,但,那也是“几乎”罢了。如今,身为有婚约之人,不该招惹的他绝不会招惹,此亦是他待她应有的礼仪。

他已然有充足的准备,且亦有坚定的信念,与他未来的妻子相敬如宾、至死不离。

无论那是殷巧慧,还是章兰心,抑或是别的什么女子。

他知道,男女之情是细微、美妙而复杂的,会令人百转千回,如痴如狂。

可他对这些真没兴趣。

他总在想,人生于世,若只能囿于这些微末之情,那也太过儿戏了。

他志不在此,且也不愿因情受缚。

当然,他并无意于指摘旁人,他只是想遵从自己的心,做想做之事而已。

这般想着,萧戟面上的无奈,便换作了自嘲。

他承认,他就是个粗人,哪怕外表看来温和知礼,但他自己清楚,他的心是粗疏的,或者不如说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他顾不到这些细处。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遇见过令人心动的女子,亦被好些少女钟情爱慕。

他一概没有感觉。

他委实不太懂为情所苦、为情所伤的那些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诚如那些人也不懂得他。

他日之所思、夜之难寐者,乃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以有限之躯、行男儿当行之事,这是唯一牵动他心肠之事。

他想,或许是他的那片天地太过广阔,令得男女之情变得极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令人无奈的是,他越是表现得冷静克制,刘氏、萧戎以及一干知情的亲人们,便越会生出误会,以为他面冷心苦,这三年过得煎熬无比。

其实,没有的事。

只他也懒得去解释。

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翻几页兵书、多练几招锤法呢。

“你……你为何在这里?是追着我来的么?”蓦地一道声线响起,很清晰,似是就在耳畔。

萧戟吃了一惊,举眸四顾,却未见说话之人。

此时,他正置身于大花园曲廊之中。这廊庑亦是国公府一景,有个别号,叫做“泠泠廊”,却是因了廊外便是连片的山石,石上引活水为泉,涓滴泠泠、好作清音,因而得了此名。

“我们……是不可能的。你这又是何苦呢?”那人再度说道。

这一回,萧戟终是听清,说话之人离得并不远,与他只隔了一角假山。

他眉峰动了动。

这声音,很有两分耳熟。

凝思片刻,他的脑海中便现出一张胡子拉茬、沧桑落魄脸。

徐肃?!

徐玠徐五郎的二哥?

他不是在前头听戏的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有,他在跟谁说话?

一俟听出这是徐肃的声音,萧戟便想往后退。

他不愿听这个壁角,更不想看野眼。

只可惜,天不遂不愿,他这厢心念方动,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已然转了出了山石子,险些便与他撞上。

他常年习武,动作敏捷,飞快闪去石后,同时迅速扫了一眼。

那男子果然是徐肃,而那女子则只能瞧见背影。

居然是个宫人!

这必须躲了。

萧戟皱着眉,心下颇有些不自在。

徐肃也就罢了,过府贺寿的客人,便撞见了也无甚要紧,关键是那个宫人。

说不得那便是萧戟的熟人,万一撞上了,却也尴尬。

便在他思忖间,那两人已然进入了萧戟的视线。

并非他有意偷看,实是那山石有几处孔洞,好巧不巧,那两个人便嵌在孔洞之中,他不看也得看。

却见那宫装女子在前、徐肃在后,二人快步前行,看这情形,追的是徐肃,那宫装女子似是在逃。

可偏偏地,徐肃所出之言,竟像他才是逃的那一个。

“唉,我本风流客、倜傥戏人间,姑娘对我一见倾心,道理我都懂。只你也不该这样追过来,我当真为难得紧,还请姑娘放下执念,莫要再倾心于我,好不好?”他一面紧追在人家身后,一面苦苦相劝。

萧戟看得眼角直抽。

分明是你紧随不放,没瞧见人家躲都躲不及么?

你从哪里瞧出来人家“追过来”了?

以往倒是没瞧出来,这徐肃不仅自大,且还毫无自知之明。

风流倜傥四个字,至少得是他大哥萧戎那样的才算,徐肃……是不是从来不照镜子?

萧戟挑了挑眉。

他知道不该这样想。

然此情此景,这想头自己便冒了出来,却也由不得他。

“我说,你……您老有完没完!”红药被追得再也忍不住了,霍然回首,眼刀子一个接一个地扎了过去。

这人什么毛病?

她都不认识他好不好?

约莫小半个时辰前,她打发走了众人,想要独自散会步,理一理思绪。

她相信,徐玠不会无缘无故让她救下慧娘,她便想好生回忆回忆,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来。

结果却是,她不但啥都没想起来,还招惹到了一个疯子。

她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这个满脸胡子的人认为她倾心于他?

不过是走了个对脸儿,因见对方衣着华贵,是她惹不起的主儿,她便依着规矩先行一礼,随后避立道旁。

然后,这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就开始说疯话了。

谁啊这是?

“姑娘,你……还是去罢。”看着眼前那张嗔怒而美丽的脸,徐肃心下一阵凄苦。

他知道,这小宫女是故意的。

她定是与他一样,两年前仲秋宴上初见,便自此不能相忘。

而今日,她故意守在他的必经之路,故意与他走对脸,又故意装作不认识。

那是她空自牵念,却又无由诉说的无奈,而这欲拒还迎的态度,便是她对自己一往情深的见证。

他懂。

他都懂。

只可惜,他的妻室是个悍妇,连个通房都容不得,更何况,他二人隔着高高一道宫墙,他纵使有心,亦只能相负了。

真真是情深不寿。

徐肃眼眶子都红了。

“那奴婢可走了,您老可别再追过来了,成不?”红药从头到尾就没想起徐肃其人来,此时更是虎起了脸。

这情形落在徐肃眼中,便成了小宫女忍痛话别。

“姑娘……你……近来可还好?”他一地脸凄绝,仿似生离死别,浑身都在轻轻颤抖着。

红药膈应极了,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讽道:“奴婢好不好的,不需老太爷您知道。您老还是快点儿回去拿拐棍儿吧,别摔断了腿。”

摔断了才好呢。

红药恨恨想着,意思意思福了福身,掉头便走。

“姑娘——”

身后陡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呼。

红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随后,脚底生风,走得飞快。

开玩笑,万一这疯老头儿讹将上来,她百口莫辩,不如早早遁走。

“姑娘,等一等!”身后再度传来凄切的呼唤,旋即便是滞重的脚步声响起。

那疯子竟追过来了!

红药一刹时慌了神。

疯子能不能打?

打坏了要赔不?

她宁死也不想再与那疯老头儿说半个字,一边往前跑,一边满世界乱瞄,想要找件趁手的武器,心下可惜此前把树杈给扔了。

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可用之物,她只得从地上拣起块石头,霍地转身,拉开了架子。

她已经打算好了,管他什么贵人,先打了再说。

可谁想,便在她转身的当儿,疯老头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一伸手,便薅住了他的后脖领。

“呃——”徐肃发出了一种被人扼住咽喉的闷哼声,脑袋在后、两腿在前,以一种倒行逆施的姿势,悬着空停下了脚步。

红药飞快将石块藏在了身后。

“徐二爷,原来你在此处,快……快随我去席上吃酒去。”萧戟手臂一用力,硬生生将徐肃翻了个个儿,伸手勾着他的肩膀,一副醉眼迷离的模样。

红药张大了眼睛。

萧……萧将军!

她认出来了。

两年前仲秋夜初逢,又在大雪的河畔助她救下吴承芳的那一位,正在眼前。

他和那个叫李九牛的关系很好,只今日没见李九牛,只有他在。

红药立时把石块给扔了。

自己人,她放了心。

“谁啊?你谁啊?”徐肃被萧戟拿胳膊死死压着,头都抬不起来,只觉得身上如同压了块巨石,沉重不堪。

“是我啊,徐二爷,你……你听不出来了么?”萧戟含混地道,单手背后,朝红药挥了挥,让她快走。

他一眼便认出了红药。

仲秋夜宴那晚,他头一次见着这眉眼精致的小宫女,过后,又在河畔见过一次。

他知道,她是徐玠的人。

他不能眼瞧着她遇险。

不过么……

萧戟脚步顿了顿,脑海中现出少女手拿石块、气势汹汹的模样。

遇险的那个,应该是徐肃吧。

他想着,莫名有些想笑。

“你放开我……我还没……唔唔……”徐肃反抗的那点儿意图,被萧戟轻松制住。

他的力道拿捏得很巧,既让徐肃出不得声,又给他留着口气儿。

徐肃很快便憋得头晕脑胀,死狗一般被拖了下去。

红药怔立原地,满心憾然。

她都没来得及说声“多谢”。

这位萧将军,已经帮过她好几次了,尤其是这一回,帮她解了围。

留待以后再说罢。

红药很快按下心思,在身上扑打了两下,转身前行。

然而,尚未行出多远,她忽地打了个趔趄。

慢着,徐二爷?

难不成……那疯老头竟是刘瘸子的二哥?那个前世的所谓大才子?

哟,他怎么老成了这样?

红药咂嘴摇头,感慨了好一会儿,复又前行。

随后,再度打了个趔趄。

等一等,萧将军。

萧姓……国公府……

红药的眼睛越张越大。

这位萧将军,莫非便是国公府的某位爷?

她记得,刘氏膝下有四个儿子,从年龄上看,萧将军不是老三、就是老四。

想明此节,红药直是矫舌不下。

徐玠真真有手段,竟将国公府的爷也拉上了船。

再一想今日诸事,红药便觉着,用不了多久,这整个国公府,很可能都会变成徐玠的人。

她止不住翘起了唇角。

这一刻,她并不知这欢喜缘何而来,亦分不清,这欢喜是为着她自己,还是为着另一个人?

她只是单纯地欢喜着,面上扬着笑,分花拂柳,须臾而去。

第268章 状元(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68章状元光阴倥偬,已而秋深,遍植玉京城的银杏树,一夕之间便褪去绿衣,换了金裳。

京城今秋的天气不大好,晴少雨多,老人们都说,这个冬天怕是难熬,不少百姓忙着添置冬被厚袄,又早早贮备冬菜,街面上倒是一派热闹。

白露这一日,天阴沉沉地,却也不曾下雨,唯空气湿寒,晓霜浸衣。

红药晨起梳妆,见那花圃里薄白一片,万叶皆枯,倒是墙角几丛野菊开得正好,紫瓣黄心,亦有一种美丽。

她今日休沐,又恰逢一年一度的观音出家日,那神宫寺要唱整出的《莲台记》,红药早早便向三公主打过招呼,今日要去听戏。

三公主如今学业繁忙,已然无暇教红药识字了,听闻她要去听戏,十分羡慕,糯糯叮嘱她“仔细瞧好了戏,回来说故事与欢欢听”。

红药自是满口应下。

这戏她前世听了不下十回,不敢说倒背如流,耳熟能详却是一定的,到时候保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收拾妥当后,红药便辞出了哕鸾宫,甫一步出宫门,红梅便在后头叫住了她。

红药便问:“有事么?”

红梅一脸谄笑:“红药妹妹,听人说神宫寺的素面果儿做得特别好,你瞧……”

她一脸地期待与垂诞,仿佛马上就要流下口水来。

看着她又见圆润的脸,红药知道她这是馋了,遂颔首道:“得了,我知道了,回头便捎给你,不知你要什么馅儿的?”

红梅登时满脸笑开了花,欢喜地道:“我不挑嘴,随你带什么馅儿的。”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捏着帕子道:“如果能每种都给我来点儿,那就最好了。”

红药不由骇笑:“你这是多大的肚子?那素面果儿可有一百单八种馅儿,便是你吃得下,我也拿不了这么多啊。”

红梅一听竟有这许多口味,越发心痒难耐,当下不住央告:“好妹妹,千万多买几种回来,一年里只有这一次,我也就这点儿想头了,求妹妹成全。”

红药被她缠得无法,只得答应尽可能多买些口味,方才脱身。

出得西华门,红药先去神宫寺逛了一圈,见那戏台子果然搭好了,只尚无人登台,台下的座儿却是满满登登,太监宫女磕着瓜子吃着茶,讲究点儿的还自己带了点心,显是一早就过来占座的。

“大阴天的,戏瘾倒真不小。”红药暗自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经意的东瞅西看,便见人群中一个模样俊秀的宫女,以及一个其貌不扬的太监,俱皆向她点了点头。

此二人皆是徐玠安排下的,此前李九牛曾偷偷指给她瞧过,他们两个今日在此,是帮着红药查看有无盯梢之人。

如今看来,并无人暗中窥伺。

红药心头微松,不着痕迹冲他们点了点头,三晃两晃,便出了人群。

当她来到约定的小院时,徐玠正负手立在梅树下,金线青缎锦靴之旁,瘫倒着一只大黄猫。

“丸砸!”一见那猫儿,红药直是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徐玠,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去,将丸砸给抱了起来。

丸砸正睡得熟,被人挪动了,它也只抖抖耳朵、晃晃尾巴,眼都不带睁一下的。

“这家伙现在吃了睡、睡了吃,除了这两样再没别的,你便叫它,它也不理你。”徐玠在旁笑道,弯腰折下一茎草叶,在丸砸的鼻尖儿戳了戳。

丸砸被他戳得短脸一皱一皱地,懒洋洋挥起白爪子扒拉了两下,见躲不开,索性一扭脸儿,大脑袋埋进红药怀里,又睡过去了。

红药一颗心软成了水,轻轻顺了顺它松软的背毛,满脸柔笑:“丸砸真乖,跟我多亲呢。”

徐玠一下子黑了脸。

这只贱猫,真不要脸,你瞧瞧它爬的那地方,他都还没……

徐玠飞快打住,没敢再往下想。

不是他煞风景,实是那话本子里曾经说过,世有河蟹大神,挥舞两把大螯,但凡你敢多个想头,必定一老钳子剪下来,就问你怕不怕?

反正徐玠是怕了。

抱着丸砸玩了一会儿,红药到底力有不逮,整条胳膊都酸了,只得将它放进了徐玠带来的大篮子里。

徐玠安置好肥猫,便自袖中取出一沓纸来,“刷”地递了过去,笑言:“喏,欠了你好些话本子了,这里有三十章,你先瞧着。”

红药探手接了,却一反常态地未及去看,而是转首望住他,澈眸如水,映出将雨的阴霾的天。

“我能问问慧娘的事儿么?”她启唇问道,目中蕴着积压已久的不解:

“不瞒你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琢磨这事儿,总也想不明白,也不记得前世的时候,萧家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难得地黯然起来,眉轻拢、眼微垂,睫羽覆下来,眼窝下便有了一片细淡的影:“换以前我也不爱想这些,只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又抬眼去看徐玠,长睫如浓密的扇,拢住清莹莹两汪眼波:

“从前你叫我做的那些,多多少少我还能猜出个大概来,唯有国公府这一遭儿,都是你在后头安排的,我就像那装点门面的人偶,你说一句,我便动一下,我就有点儿……”

她停住话头,眼波睇去一旁,似是在思考该如何措词,数息之后,方解嘲地一笑:“罢了,我脑瓜子笨,也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那么个意思,你应该能懂。”

说着,那眼波便又流盼而回,凝在徐玠的脸上,随后,红唇轻启,吐出一句软糯低语:

“刘瘸子,跟老身说说呗。”

徐玠险些没一口喷出来。

前头还说得好好儿的,最后这一句,破功了啊。

他咳嗽了一声,顾自转去阶前坐了,从袖笼里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迎风抖开,平平整整铺在阶上,方冲着红药招手:“坐这里说,这话有点儿长。”

红药忙跟过去坐了,两手捏住话本子,切切望向徐玠。

徐玠再度清了清嗓子,方道:“这话要从前世说起。前世的鸿嘉年间,我在辽北呆过段日子,就此结识了正在军中的萧四和李九。”

“萧四?就是金执卫的那位萧将军么?还有那李九就是李九牛?你前世就认识他们了?”红药连声问道。

徐玠点头叹道:“是啊,上辈子就认识了,我们还结拜了兄弟。他们那时候都是小旗,下头的兵老弱病残,别说打仗了,种地都不成。”

他拍了拍衣袖,感慨万千。

那个时候的辽北,赤地千里,庄稼连年欠收,军饷又迟迟不发,各大门阀势力绞缠,致使边军羸弱不堪,能打仗的龟缩不动,不能打的却尽驱前线,被金兵铁骑杀得节节溃败。

直到后来,金军越战越勇,积聚了大量的人、财、物,而大齐边军却被杀得吓破了胆,所谓能战之兵竟逃得比谁都快,于是,一败涂地。

徐玠勾起唇,将这些冰冷的回忆抛开,续道:“有一回,我们哥几个在一处吃酒,不知怎么便说起家中事来,萧四醉了,就告诉我说,建昭年间,他家里出了件大事,致使家道中落。”

怕红药不明白,他又解释:“那时候我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他没认出我来,且我也没敢告诉他们实情,怕给他们招祸。不过,我却是识得萧四的,他一说家中出事,我便知道是在说国公府。”

“萧将军说的,便是……慧娘那件事?”红药试探地问道。

徐玠“嗯”了一声,道:“的确就是此事。萧四说,当年他母亲做寿,三公主驾临,寿宴办得很热闹,却不料他未婚妻殷姑娘淹死在了湖边。因那一处荷叶特别多,尸首直到晚上才被人发现。”

原来,前世的慧娘,竟是真的淹死了。

红药不禁有些叹惋。

这姑娘,真真是个可怜人。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讶然,眼睛都张大了:“慧娘……是萧四爷的未婚妻?可她……”

“心智不全,是不是?”徐玠接语道。

红药点了点头:“萧四爷怎会和个这样的姑娘定了亲?再一个,很快姑娘怎么住去国公府了?这也不合规矩啊。”

徐玠叹了一口气,简短地将萧、殷、章三家的纠葛说了一遍。

待他说罢,红药便也跟着叹气:“这也真是阴错阳差,那位章大姑娘也是被拖累得惨了,殷姑娘也是可怜。”因又问:“那后来呢?

见她大眼睛亮闪闪地,徐玠直是哭笑不得。

看起来,红药是拿这桩往事当话本子了,倒是听得一头劲。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便又说道:“前世时,慧娘死后,萧家和殷家的亲事便也作废,国公府便又和怀恩侯府说定了亲事,当年秋天,也就在差不多这个节气吧,萧四和章大姑娘拜堂成了亲。”

他停顿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也就在两位新人进洞房的时候,那位殷家的族兄,突然找上了门。”

红药“哟”了一声,忙问:“他这是打上门去了?要为慧娘讨说法?”

“这倒没有。”徐玠的面色有些冷:

“此人原是五年前某地之案首,却并不姓殷,据说是先过继到了殷家,后来又回了原籍,个中因由我亦不知。总之,这位案首当年乡试落榜,便去外地拜师苦读,后因思念殷家,回去了一趟,才发现殷家被大火烧了。”

红药立时接语:“他想是打听到殷姑娘被国公府接走了,便一路寻上了门。”

“这就没人知道了。”徐玠淡声道:“他找上门后,要求见殷姑娘一面,结果可想而知,殷姑娘死了,国公府便把殷姑娘的旧物送还给了他,他也没多说什么,捧着东西就走了。”

“这么容易打发的么?”红药疑惑起来。

徐玠没有直接回答,管自续道:“这位案首走后,国公府打听到他是来京中参加会考的,还派人给他送过东西,他和和气气地收了,转过年来,高中榜首,殿试时点中了状元。”

红药一怔,旋即“咦”了一声:“那不就是明年的事儿?可是,前世的建昭十六年,太后娘娘和三公主都……薨逝了,这还有殿试么?”

“推迟了一个月。”徐玠言简意赅地道。

红药点了点头,又催促他:“那你快往下说,后来如何了。”

徐玠倒也没去管她这听故事的态度,只道:“这位状元爷在打马游街的时候,突然跑到国公府门口,高举着一份婚书并一枚玉珮,大喊了三声‘我族妹如今有个状元兄长,可配得上你们国公府的门第了么?’然后一头栽倒。”

红药眼前似是浮现出彼时情景,状元游街,那满街得多少看热闹的,闹了这一出,国公府可算丢了大脸。

徐玠此时又道:“此事太多人瞧见,当下便闹上了朝堂,那状元爷一口咬定殷姑娘是被国公府的人害死的,他拼着状元这个名头不要,也要给族妹讨还公道。”

言至此,他忽地又叹了一口气:“此事一出,国公府、怀恩侯府并大半个督察院都牵了进去,弹劾两府的折子扑天盖地,最后还真有人查出,那殷姑娘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于是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便成了勋贵与文官两方势力的较量。”

红药越听越是惊心。

一桩婚事、两段姻缘,说到底也不过是家事、私德罢了,却不想竟演变成了朝堂之争,简直匪夷所思。

念及此,红药忽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位状元爷,便是文官一伙的先锋官儿么?”

徐玠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颔首道:“确实如此。”

红药便又道:“既然萧将军后来说家道中落,也就是说,这朝堂之争,最后是状元爷他们赢了。”

“是。”徐玠说道,面色渐渐沉肃下去:“此事最终得以消停,是因为那位章夫人死了。”

这转折委实大出红药意料,她吃惊地看着徐玠:“章大姑娘……死了?”

“投缳自尽,一尸两命。”徐玠的神情再度转冷:“她死之后,国公夫人忧急交加,很快病故,紧接着怀恩侯也病死了。萧四抱着殷姑娘的牌位续了弦,而后便是国公爷降等,萧四自请去辽北从小兵做起,战死疆场,连个后人都没留下。”

第269章 秋雨(二合一)

寂寂语声,回荡在秋阴的院落里,说不尽地凄清。

红药唇角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忽觉颊边一凉。

她抬起头。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几线透明的雨丝,正疏疏落落地往下飘,风一吹,悠悠荡去别处。

“下雨了。”徐玠似言似叹地说了一声,低沉的余音,被秋风拂乱。

红药没说话,心下却极是叹惋。

国公夫人刘氏的殷殷笑语,犹在耳畔,那华宴之上的风光,亦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谁又能想到,国公府竟会败落得那样彻底?

还有那个容貌干净、音线温和的萧将军,出身高贵、人品上乘,最后的收梢却是如此地凄凉。

即便红药与他们连熟悉都称不上,此际听闻他们前世际遇,却还是有种难言的唏嘘。

然而,这念头才将泛起,她眼角余光里,忽地划过一角衣袖。

灰蓝底素菱纹的料子,黯淡得一如这阴雨的天,亦让她记起,前世时,与她比邻而居的那个孤老头儿,无家无室,到她死的时候,都没个子嗣。

若论孤独,这世上怕是无人及得上他了吧。

那位萧将军至少还有过家室,即便身死,即便家道中落,他京城的亲人却还活着。

而徐玠,才是真的天地之大,无一亲族存世。

红药忽然便有点难过。

刘瘸子那一辈子,委实怪让人心酸的,而与之相比,萧将军以及国公府,几乎已经算是结局圆满的了,至少一家子人活了大半不是?

“重生之后,我便一直想着此事,只手头事情太多,顾不过来,殷家那里我也没匀出手去瞧一瞧。”徐玠此时缓声说道,探手伸出檐外,似是在接取雨水。

只是,那雨实在下得太小,他的手伸出去半天,仍旧是空。

他笑了一下,缩回了手,又慢慢地道:“不过,这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毕竟萧四与我情同手足,我不能眼瞧着兄弟一家遭算计,那位殷姑娘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能救自然是要救的。”

他微叹一声,振了振衣袖,转眸看向红药。

红药也正在看他。

可当他看过来、二人视线即将相触的一瞬,她却又飞快扭头,望向一旁。

徐玠怔了怔,旋即黑下了脸。

虽然红药闪得快,可他眼神儿多好啊,一眼就瞧出来了,红药的眼圈是红的。

肯定是哭了。

至于因由么……

徐玠拧紧了眉头。

他这厢才说完萧四身死,那厢红药就哭,这不明摆着的么?

喂喂喂,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你哭破了大天也没用,轮不到你。

一刹儿的功夫,徐玠真想把这话说出来,幸得张嘴之时,好巧不巧灌进一口冷风,他喉头一冷、心底一凉,终是醒过了神。

随后便有些好笑。

他这是往哪儿想呢?怎么就能想到这些事上头去?

说不得红药是被沙子迷了眼呢?

就退一万步,她是在为萧四流泪……

这个真不能忍!

徐玠眯着眼磨了磨牙。

看来,有必要尽快把萧四的婚事往前提一提了。

这并不难。

想他徐玠徐二郎,那可是京城神算,大名传遍京城勋贵圈儿。届时只消他稍稍松口,给国公夫人刘氏透个风,这些女人家最信这些了,准定上赶着把萧四的婚事了掉。

他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忽闻红药语声响起:“算计?你这话的意思是,那位状元爷是把国公府给算计了?”

方才徐玠的那番话,她细细揣摩了许久,终是想到了这一点,遂问了出来。

徐玠忙拢回思绪,见红药重又看了过来,一双眸子水汪汪地,衬着微有些泛红的眼圈,眸光盈盈,几令他不敢回视。

他下意识掉转视线,口中含混地“嗯啊”了两声,实则那脑瓜子如同搅翻了的热油,“噗呲噗呲”炸着油泡,烫得他从头顶心到脚底板都往外冒热气,这阴雨天里居然出了一身热汗。

“你干嘛不看着我?是不是不方便说?”见他动作僵硬,又不肯与自己对视,红药便会错了意。

“啊?哦,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徐玠忙掩饰地一笑,又折起衣袖向脸旁扇着,神情老大不自在:“我就觉着有点儿热,呵呵。”

红药瞪他一眼。

瞧这人傻的,亏得她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呢,细想想,这人有什么可怜的?

托生在郡王府,吃穿用度样样皆是最好的,人也生得俊,如今眼瞧着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娶个美娇娘回家,再生下几个孩子,这辈子也就齐活了。

呸,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红药简直恼将起来,“嘁”了一声,一扭脸儿,丢过去一个后脑勺,并一句冷话:“随你,爱说不说。”

“我说,马上就说。”徐玠以为她是嫌自个答得太慢,忙忙语道:

“先说那位状元爷。原先我以为他是假冒的,但后来想想,国公府并怀恩侯府有那么些能人,不可能没人想到这一点,前些日子我派人去查了,果然,这位状元爷还真就是殷家过继的那一位。”

红药被这话引得回了头,疑惑地道:“这其实也挺奇怪的。我方才就在想,这位状元爷既然只是殷将军的族侄,又还是过继的,隔着不知多远,殷将军干嘛要把婚书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收着?他们殷家没别人了么?”

“谁说是殷将军把东西交给他了?”徐玠笑得有些神秘:“你有没有想过,那婚书和信物,其实,一直都没离开过殷家?”

红药怔怔地看着他,脑瓜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这话她真没听明白。

好在徐玠也没卖关子,很快又解释:

“我的人打听到,火灾过后没多久,状元爷其实就回了殷家,那一片儿的街坊都瞧见了。他在殷家废宅呆了很久,等出来的时候,衣服上都是灰,他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红药的神情仍旧有些发木,约莫五、六息之后,她的眼睛才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掩口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想到了?”徐玠笑望着她。

红药忙点头:“我想到了。想必那殷将军把婚书信物收在了隐秘之处,可能是墙砖、地砖之类的暗格,大火没烧坏。这位状元爷可能之前听过一点风声,所以就去废宅里搜了。”

徐玠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笑道:

“对,就是这个思路。虽然我也不曾亲见,但大致应该如此。而有趣的是,虽然早早拿到婚书与信物,这位状元爷却根本没来国公府接人,而是仍旧回去读书。”

红药此时已然转了过来,便道:“换一般人,当然是要先把族妹接过去才好,可他分明知道殷姑娘就在国公府,却一直等到三年后萧将军成亲那一日登门,确实很奇怪。”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国公府被人算计了。”徐玠说道,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还有另外一人我也很在意,便是那位章姑娘。”

“章姑娘?她又怎么了?”红药问道。

徐玠便蹙眉:“前世时,萧四酒醉,话也说得很含糊,我一直以为章姑娘是含恨自尽的。直到前些时,我叫人盯着怀恩侯府,才发现那位章姑娘,也并不无辜。”

红药被他说得一惊,不过,再下个瞬间,她便已然反应了过来,颔首道:“你这么一说,倒也顺理成章。殷姑娘是章姑娘最大的绊脚石,约莫前世殷姑娘的死,便是章姑娘暗中作的手脚。”

她叹了一口气,语声有些发闷:“后宅与后宫也没什么两样,这种事情多的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话虽如此,她的神情仍旧恹恹地。

她讨厌与人争斗。

可是,身在其中,争斗却是必须的,甚至是活下去的根本。

照此说来,她并非讨厌争斗,而是讨厌令这争斗无处不在的……什么呢?

红药忽然茫然起来,本就不大灵光的脑瓜子,再度陷入了停滞。

所幸徐玠适时开口,才将她自这思绪的泥淖里拉了出来。

只听他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方才的话非是指内宅争斗。内宅争斗只是手段,把国公府拉下马,才是章姑娘真正的目的。”

他目注红药,神情凝重:“依照我的估算,章姑娘杀掉殷姑娘、状元爷登门报仇、章姑娘一尸两命自尽,这是一个连环计。有人利用章姑娘的恨意,针对国公府设下此局,至于意图么,不外乎权力之争、党(派之争罢了。”

红药张大了眼睛。

这一回,她是真的惊住的。

“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徐玠笑问,凤眸之中却含着冷意:“这些人阴谋算计,为的不过是自个儿的利益,枉他们读了那么些圣贤书,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光明正大,实则手段下作、用心险恶,简直不要脸!”

越往下说,他的面色便越冷,整张脸都仿佛罩着寒霜。

红药忖度了片刻,到底还是叹了一声:“我还真没想这么远,就光觉着章姑娘对殷姑娘有杀心。可见我还是太笨了。”

她颓然地低下了头。

徐玠此时才惊觉自己方才有些过于激动,忙敛下情绪,和声道:“你说什么呢?你一点儿也不笨,聪明得很。我原先也没你想得这样多,还是前些时候叫人盯着章姑娘,才瞧出了些端倪。”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也叹了一声:“这章姑娘也是命苦,前头父母宠爱,出身又高,还有个将要谈婚论嫁的如意郎君。结果殷姑娘一来,搅了婚事不提,亲娘也死了,爹又娶了个继母,萧四那家伙……”

他摇了摇头,唇边现出一个苦笑:“……这家伙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章姑娘给他写的信,他看都不带看一眼的,怀恩侯府下的帖子,他更是一次都没去过。”

红药还是头一遭听闻此事,闻言想了想,亦自了然:“这萧将军做得虽然没错,在章姑娘看来,却是太过绝情了些。约莫她最恨的人,便是萧将军了吧。”

否则,前世的她便也不会怀着身孕,投缳自尽。

想必她是势要绝了萧将军的后,以报当日之仇的。

红药本能地排除了章兰心被国公府逼死的可能。

从殷姑娘的事情来看,国公府不是那一等腌臜地方,国公夫人刘氏人很好,世子夫人常氏亦通情达理。

好在,这一世,好人终有好报。有徐玠和她顾红药在,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红药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

细细想来,她如今也是能力挽狂澜的人了,就和话本子里的女主一样,关键时刻一出手,立时扭转败局。

“红药,我想……问你个事。”徐玠忽地开了口,却是丢开了此前的话题。

这话一出,红药忽然觉着有点不好意思,生恐他瞧出什么来,忙缩了缩肩膀,将身形放低些,小声儿道:“你问。”

徐玠“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后脑勺,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好半天才道:“那个,你觉着国公府怎么样?”

红药被他问得呆住了,旋即失笑:“你这话问得奇。我一个宫里的奴婢,什么国公府家公府的,与我何干?”

徐玠脑门儿上憋出汗来,仍旧硬着头皮往下追问:“你就说说嘛,你觉着国公府如何?说说看,我想知道。”

红药觉得奇怪极了,然一转眸,见他虽然额角挂汗,神情却很坚持,不像在开玩笑。

她支颐想了想,便回道:“我觉着国公府还是不错的,比如国公夫人就很好,宽厚得体。你是没瞧见那殷姑娘,白白净净地,穿着好漂亮的衣裳,可见国公府待她很好,是个厚道人家。”

“那衣裳是我们梅氏百货的新品,你若是喜欢,下回我给你带几套来。”徐玠笑嘻嘻地插了句嘴。

红药今日份的惊讶已然用尽,此际闻言,也只抬眼扫了扫他,又道:“除了这些,国公府的下人也还不错,规矩都是上好的。”

殷姑娘身边那个叫小红的丫鬟,并另一个妈妈,都是知晓分寸、口风很紧的人,该说的不该说的心中有数。

哪怕是在宫里,这样的人,红药也愿意结交。

第270章 放人(二合一)

听得红药所言,徐玠面上笑容愈盛,心下更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

他就说么,他挑中的人家,准定是好的。

当然,萧四那厮他现在是越看越不顺眼,但无论如何,国公府在京城勋贵之中,也算是头一份儿的了。

“我说,你问我这些又是做什么?难不成国公府又有难了?再不然,你又打什么坏主意了?”见徐玠只笑不说话,红药便有些怀疑,目光灼灼地看了过去。

徐玠如梦方醒,忙举起双手喊冤:“没有的事,断断没有的事啊。我就是有些好奇,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因怕红药再往下追问,他又连忙转移话题:“说到国公府,就不能不说那位章姑娘了。这女子心思歹毒,又对国公府有深仇大恨,绝不能让她嫁给萧四祸害。再一个,那殷姑娘也是个火药桶,谁碰谁炸,得想法子先把引线给弄掉。”

红药听得似懂非懂,一时倒也忘了前事,只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说完了,她便又有些迷糊起来,蹙眉问:“说起来,有件事儿我没算明白。怎么明年也会有状元爷?”

按理说,科考每三年才轮一遭,而去年恰是大比之年,红药就没想清楚,这大比之年如何会轮得这样快。

徐玠便道:“去年皇后娘娘产子,陛下加开了恩科。至于前世,陛下也曾在十五年开过恩科,好像是为太后娘娘乞福还是什么的。”

他语声略停,淡淡一笑:“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里注定吧,这位状元爷该当有这个命数。”

“那这人就更不好对付了。老天都帮他。万一他再生些事,那就真要命了。”红药一脸地忧心忡忡。

徐玠闻言,起身将衣袖一展,俊颜之上,笑容格外灿烂:“我徐五别的本事没有,算计这些小毛头,那是一算一个准儿。”

说着已是朗笑出声,瞧来颇为得意。

红药“哦”了一声,点点头,丝毫未觉讶然。

方才徐玠也说过,前世时,这位状元爷便是于此时进京参加会考,以徐玠如今的手段,在京城找个人还是容易的。

只是,人找到是一回事,解决问题却是另一回事。

那位状元爷背后有人,而那些人又怀着明确的目的,若要化解,以红药看来,很难。

不过,徐玠的脑瓜子比她灵多了,没准儿他已经想到了好法子,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

“接下来就无需你出马了,你好生在哕鸾宫呆着便是。”徐玠笑罢,忽地伸手,向红药发顶上轻轻一按,温声道:“还有,我提前告诉你个消息,你听着便是,莫要与旁人说。”

他说着便微微弯腰,因两人本就离得近,这一弯腰,他宽大的袍袖正正擦过红药的耳畔,带起几根散落的发丝。

刹那间,红药半个身子都麻了,偏在此时,那磁沉若拨弦的语声和着温热吐息,斜倾而来:

“明年千秋节后,宫里会换一整批宫人,从福字辈到最小的芳字辈,只要没晋了位份的,全都会放出宫去。”

红药怔怔坐着,心下一片迷乱,不知是被这言语所惊,还是那擦身的袍角与耳畔的吐息,令她心如鹿撞、不能自已。

…………………………

“听说,宫里要放人了?”数日后,柳叶渡白溪巷某所小院中,一名身著道袍、气度不凡的男子,正闲闲坐在廊下,手指轻扣着竹椅的扶手,轻声问道。

语毕,望向立在修竹之下的男子,展颜道:“初影,莫要站得那样远,近前说话罢。”

那叫初影的男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面目尽被遮掩,此际闻言,应了个是,拾级而上,束手立于廊口处,恭声道:

“回主子的话,宫里传来消息,因明年是太后娘娘千秋,陛下为贺太后寿辰,要把宫人都放出去。”

“内侍也都放出去么?”道袍男子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掀起盏盖问道。

初影叉手道:“回主子,凡四十五岁以下、十二岁以上的内侍,也都会放出去。”

“豁啷”,道袍男子倏然合上盏盖,身子向后一靠,面上划过淡淡的讥诮:“釜底抽薪么?”

“启禀主子,属下还听到了另一个消息,今年开春,徐五郎从辽北带回来好些丁口,据说,这些人会补上宫里的大半空缺。”初影又道。

道袍男子面色不动,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只说了这四字,他便微阖双眸,似在出神。

竹几上的茶盏,渐渐息去了白烟,廊外雨丝渐密,一片穿檐打叶声。

“既然如此,咱们布置在里头的人手,便全交给西边儿那一位吧。”良久后,道袍男子方启唇说道。

语声落地,他忽又笑了一下,玩味地道:“那一位在宫里的人手,并不比咱们少,且看他如何处置便是,咱们能不动便不动。”

初影叉手应是,又问:“那几个传信之处,属下要不要先撤掉?”

“不急。”道袍男子语声淡然,随后撩袍起身,负手在廊下缓缓踱步,眉眼间蕴了几分沉吟。

行至窗边时,他便停了步,转望初影,明亮的眼睛里,似跳跃着一些什么:“国公府状告胡秀才欺诈之案,你派人去查过了么?”

初影躬了躬腰,语声变得低沉起来:“回主子,属下查到,那胡秀才之所以被国公府告了,是因为他手头的婚书和信物,不止一套。”

道袍男子挑了挑眉:“有趣,有趣。你继续说。”

初影便又道:“胡秀才进京后,因时机不对,他一直按兵不动。却不想国公府竟找到了他,上门商谈退婚之事,还请了两位大人做见证。便在商谈的当儿,那胡秀才袖口里间掉出来一份婚书,却并非国公府的。国公爷便说他是江湖骗子,一纸状书告去了玉京府。”

说到这里,他立时单膝点地,叉手道:“胡秀才应该是被人算计了。属下失察,让人钻了空子,请主子责罚。”

道袍男子垂目看着他,温雅的脸上,有着一丝罕见的冷意。

然而,这冷意也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地,他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上前两步,温言道:“此事你确实有错,然,我亦难辞其咎。”

他亲手扶起初影,向他手臂上拍了拍,仰首叹道:“我们都疏忽了。”

初影还要说些什么,被他抬手止住,随后,他返身坐回竹椅之上,将冷茶泼去廊下,执壶注了一盏热茶,那双往昔总是很明亮的眼睛,此时亦显得幽沉起来,似染上了这漫天阴雨。

“章家那里,是我心软了。”他放下茶壶,闭了闭眼,唇角自嘲地扯动了两下:“她既失手了一次,我就不该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话音落地,初影霍然抬头,斗笠之下,是一双因惊讶而张大的眼睛。

道袍男子扫他一眼,摇头笑道:“你看我作甚。我又没叫你去杀了章姑娘,她一个弱女子,便是要杀,也不该由你来。”

他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双眸微眯,似是在细品个中滋味,好一会儿后,方叹息地道:“章家与胡秀才,皆作弃子罢。”

初影利落地应了个是,旋即叉手道:“还有青云巷那里,属下已经加派了两倍的人手。”

“甚好。总算听见一点好消息了。”道袍男子靠坐在竹椅上,神情重又变得闲淡起来。

数息之后,他方又问:“西边那一位,眼下应该已经启程了吧?”

初影回道:“是,主子。诚王殿下已经离开了封地。”

“如此。”道袍男子似是满意了,面色愈加温和:“他这一来,宫里的人便全换了也无妨,所谓殊途同归,只要目的相同,手段不过是末节罢了。”

初影躬了躬身,只以一个“是”字作答。

“去吧。”道袍男子抬了抬手。

初影退后两步,转身便踏进了雨中。

庭户寂静,唯雨声萧瑟,为这所清贫的小院,凭添了几分索然。

“啪嗒”,正房布帘轻轻一挑,走出来一个圆脸男子,正是此前曾拜访道袍男子的方姓文士。

“容季,过来坐。”道袍男子侧首望向他,眸光温和而清亮。

方容季闻言,面上现出苦笑来:“学生如今这样子,哪里配坐在先生的跟前。”

“这是什么话?”道袍男子一拂袍袖,意态洒然:“不过一座而已,我说你坐得,你便坐得。”

说着便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含笑道:“寒舍简陋,容季莫要嫌弃。”

方容季闻言,似是极为激动,面上亦带出来几分,颤着唇站了片刻,方躬身道:“学生谢先生赐座。”

道袍男子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似对他的举动颇是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待他坐了,便替他斟了盏茶,温声道:“这几日委屈了你,待风声过去,我便命人送你去庄子上,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方容季眼圈儿都红了,张了半天口,才说出一声:“多谢先生。”

“此皆我当做的。亦是你当得的。”道袍男子和声说道,举盏饮了一口茶,叹道:“当日我便劝你离开你家东翁,你顾念旧情,却是走得迟了些,若不然,我倒还能往上荐一荐你,如今可是不成的了。”

方容季涩然道:“眼下能有个安身之处,学生已经很知足了。多谢先生收留。”

道袍男子摆了摆手,显是不欲在此事上多说,很快转过话题:“贺知礼的案子,已然查到了五年前青江河道崩塌之事,再往下,就该是去年的泄题案了。这些不必我多说,你自有数。我在此处与你交个底,你家东翁,怕是熬不过今年。”

方容季早有所料,此时闻言,亦不觉惊讶,只叹了一口气:“先生早前便提点过我,只恨我那时还觉得机会很大,没成想……”

他颓唐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闷头喝起茶来。

道袍男子眸光微闪,目注他片刻,笑着问:“我方才与疏影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方容季忙道:“学生都听见了。先生恕罪,学生并非有意去听的。”

此处屋舍本就窄小,就算他躲去耳室,廊下的说话声还是能够传过去。

听得他所言,道袍男子便笑道:“我原就是故意叫你听的。却不知,吾之所为,君何所思?”

方容季似是没料到他会直接相询,一时间怔住了,好半晌后,方搁下茶盏,整了整衣襟。

便是这一搁、一整,他身上的颓丧之气便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从容,气度颇为不凡。

“既然先生考校,学生便斗胆答上一答。先生此前言辞间最重者,便是国公府诉胡秀才一案。不知学生猜得可对?”他沉声说道。

道袍男子手捻断须,点了点头:“往下说。”

方容季又道:“此案虽为小节,实涉大局,胡秀才并章姑娘两枚棋子,若运用得法,当为奇兵。只可惜,功亏一篑。”

言至此处,他眉峰动了动,似是有未尽之言。

道袍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启唇吐出了一个字:“讲。”

方容季便道:“先生,在学生看来,怀恩侯府这步棋,用过一次便废,倒也合宜。那章姑娘原就是挟私恨报复,而仇恨这东西,太不容易控制,先生当机立断,学生拜服。”

道袍男子没说话,神情间的赞许却很明显。

方容季似是受到了鼓励,侃侃而谈:“胡秀才这步棋,学生却觉着,弃之稍早了些。此人到底乃一地案首,才学还是有的,万一明年会试高中,先生岂非失一良将?”

道袍男子闻言,淡然一笑:“容季,你是不是忘记了两件事。”

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举起一根手指:“其一,你家东翁的泄题案,马上就要被挖出来了。”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纵使明年会考不受前事影响,在你看来,这胡秀才会在殿试之中,有所得么?”

一连两问,直教方容季变了脸色。

而再一细想,他已然满身冷汗。

第271章 弃子(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71章弃子“学生……太浮躁了。”方容季陡地起身,束手而立,圆脸之上泛起惭色,甚而显得有些苍白。

这一番动作很是不小,竹椅被他的衣袍带动,“格吱”摇晃了两下,方才停稳,几上茶壶亦跟着颤了颤,溅出了几点微黄的茶汁,沿竹案缝隙滴落了下去。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唇角勾着一抹淡笑:“想清楚了?”

“是,多谢先生提点,学生此前所言,实谓得失间只知方寸,却忘了考虑通盘局势。”方容季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抬起衣袖,拭了拭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又续道:

“泄题案一经查实,明年会考必将格外严格,此时押注,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其次,胡秀才被国公府拉上台面,纵使他会考成绩优异,陛下亦是先入为主,绝不可能钦点此人入三鼎甲。”

说到此处,他微抬起头,视线扫向廊外昏暗的庭院,语中有了一丝感慨:“唯有位列三鼎甲之一,胡秀才方有与国公府一战之力,而后,才能再论其他。然,国公府如今提前反将一军,令其沾上了官非。而无论官司是输是赢,胡秀才其人,已然在陛下跟前挂了名了,且,这个名,还是恶名。”

他摇了摇头,神情比方才从容了些:“若国公府做得再狠一些,硬生生将官司拖到明年,则胡秀才能不能好生应付会考,都很难讲,说不得就会落榜。”

“诚如君所言。”道袍男子轻轻拊掌,颔首笑道。

方容季蓦地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一时说得兴起,竟忘了此境非彼景,他早已不是高官府中门客、出入皆是豪英,如今不过是惶惶然丧家犬一只,若非眼前之人收留,他的余生,很可能要在极北的苦寒之地度过。

且这还是最好的情形。

依照常理,他是活不到进诏狱的那天的,他的东主不会允许。

“先生恕罪,学生一时忘形了。”方容季谦恭地弯下了腰。

道袍男子衣袖一拂,朗声道:“无妨的。我还怕你闷出病来,今见你仍如往常,我也自放了心。”

方容季涩然笑道:“学生无用,教先生费心了。”

道袍男子笑容温和,招手命他坐了,一面执壶续茶,一面闲闲而语:“诚王已然启程,不日便将抵京。依你看来,接下来这一步,该如何走?”

见他竟似是在讨教,方容季大是受宠若惊,不安地在座中挪动了几下,方轻声道:“先生既问了,学生便须直言。学生以为,此乃天赐良机。”

“何以见得?”道袍男子目注于他,眸光中隐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方容季正低头沉思,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很快便道:“殿下多年筹谋,却苦于人在封地,如今却是陛下召其进京为太后贺寿,殿下此行合情合理,首先脚跟便是稳的。

其次,陛下所倚重之两卫,此时尚且羽翼未丰,若由得其一家独大,则陛下乾纲独断之日亦不远矣,届时,诚王独力难支,我等亦将陷入被动的局面,是以学生才会说,这时机刚刚好。”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片刻,嘴角向下拉了拉,表情有些凄然:

“最后,贺知礼案发,东主获罪,局面于我等大为不利,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很可能乱了全局。恰好此时诚王进京,正所谓一叶障目。有他在前,我等则可避开锋芒,得来余裕收拾残局,谋定而后动。”

“果然是容季,此言深得我心。”他话音方落,道袍男子便立时笑着说道,看向方容季的视线更是充满了嘉许。

被他这样夸赞,方容季直是信心大增,一时兴起,将竹椅向前拉了拉,竹几为盘、壶盏为子,详论起当前局势来,直说得口沫横飞。

那道袍男子捻须听着,偶尔插一句嘴,更多时候,却是但笑不语,由得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大半壶茶皆已进了方容季的肚子,而他移动茶盏的手、以及他口若悬河般的讲述,亦渐渐地缓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被困倦包裹的双眼,几乎已经睁不开,酸软的两臂,亦不足以支撑他捧起哪怕一只茶盏。

透过模糊的视线,那个端坐着的身影变得虚无而空,如同一大片难以名状的阴影。

这一刻,方容季的脑海中只剩有一片混沌,方才那犹如神助般的思绪与辨才,此际尽皆化作浓雾。

他张了张口,涎水顺着嘴角缓缓淌落,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如同热锅中即将化开的油脂,想要说清一个字,都变得无比艰难。

“先……先……”他的眼珠死鱼般地向上翻着,一字未了,“咣当”一声,歪倒在了几上。

几乎便在脑袋沾上竹几的一瞬,他口中便发出了粗浊的鼾声。

竟是睡着了。

道袍男子淡然垂眸,打量着伏案酣睡的方容季。

这一刻,他的神情与方才没有分毫区别,便连唇角弯起的弧度,亦不曾偏离半分。

他探手取过茶壶,启盖视之。

壶中自有乾坤,以机括隔作两重,第一重的药茶已然涓滴不剩,底座那一重的清茶,也只够斟上半盏。

“九影。”他唤了一声,阖上壶盖。

绵密的雨丝中,无声无息地现出一道轻烟般的人影,中等身量、体态窈窕,现身后,便向上躬腰行礼。

“带下去,做干净些。”道袍男子朝昏睡的方容季点了点下颌。

九影叉手一礼,走上前几步,轻轻巧巧提起方容季,退出廊外。

“且慢。”道袍男子倏然语道,旋即提起袍摆,踏下石阶。

九影连忙迎上几步,用很低的声音道:“主子有何吩咐?”

“我替他整整衣裳。”道袍男子温言道,抬手将方容季的衣领正了正,又将下翻起的袖摆抚平,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眸光亦自温和。

待整理已毕,他便自袖中掏出一方青帕,轻轻揩着手指,面上浮起一丝叹惋。

“弃子,亦为子。子去,棋犹在。”他最后说道,忽然背过身去,似是再不忍见此情此景,只无力地挥了挥手。

九影应了个“是”,提着方容季,身影晃了两晃,便消失在了连天雨幕之中。

…………………………

玉京城的秋天,在一场细雪中落了幕。

老天似是与人开了个玩笑,冷飕飕的残秋过后,预想中的寒冬却并未来临。

虽是雨雪霏霏,晴光少见,然今年冬天却比往年更暖一些,那些提前备下大批冬菜的主妇们直是叫苦不迭。

这天气一暖,菜便冻不住了,眼瞧着便要烂坏,她们只得一边骂着“贼老天”,一边勒逼着家里的男人和孩子使劲儿地吃。

与突如其来的暖冬相比,京里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才更叫人弹眼落睛,那一种热闹,委实是别处没有的。

而既有热闹可瞧,少不得大家伙儿便要聚在一起聊一聊、议一议。于是,那茶楼酒肆的生意竟是节节攀升,虽年关未至,那喧阗的氛围、满城躁动的架势,却也是不遑多让了。

头一桩热闹,便是国公府四爷与殷家大姑娘退婚。

说起来,退婚真不算什么大事,满京里的贵人多了去,哪一年不闹出几桩退婚、悔婚这样的事儿来?

只是,通常说来,这种事情皆是两家悄悄议定的,再没见过像国公府这般,把个退婚闹得满城皆知,竟还打起了官司,一等爵爷定国公状告晋城案首胡秀才欺诈,那状子一递上去,京里便炸了。

官司在玉京府足审了半个月,过堂的有定国公、有胡秀才、还有这将军、那大人的,阵仗堪称豪华。

这种热闹事,玉京百姓最是中意。那听审的百姓每天按时按点儿聚在外头,卖瓜子花生烤红薯的小贩游走其间,据说生意十分火爆。

最初,众人都很同情那位殷大姑娘,更兼国公府语焉不详,也不说明退婚的因由,众人便觉着,定国公府仗势欺人,殷姑娘着实可怜。

可后来便有人传,那殷姑娘原是个天生的痴儿,疯起来几个男人都拉不住,且这病还会经由母胎传给下一代。

这传闻一出,玉京城的风向就拐了个弯儿,众人皆道国公府厚道,手里捏着这么大个由头,却死不肯说,显是顾着殷姑娘的名声。

自然,也有些认死理的,只说既有婚书并信物,就该践诺,出尔反尔绝非君子所为。

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若其中一方生出悔意,也断没有硬拉着不许退婚的道理,大齐律里也没这一条。国公府退婚天经地义,不算大错,毕竟殷家早有隐瞒之意,细较之,国公府还吃亏了呢。

于是,那萧、殷两家堂上辩论,堂下百姓亦分作两派争执不休,那一番唇枪舌箭,也不比讼师差多少了。

因婚约乃是家务事,玉京府衙自也断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仍旧是两家相商,国公府退了婚,国公夫人将殷姑娘记在名下,算是多养个女儿,亦算两全齐美。

至于胡秀才欺诈之案,国公府表示不愿追究,玉京府也乐得息事宁人,此案才算终结。

满城百姓看了一出豪门大戏,津津乐道了好几日,很有一种“我虽非勋贵,但我对勋贵家的隐私一清二楚”的意味。

只是,这个冬天的玉京城,注定热闹非凡,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厢余波未了,那厢便又出了件大事。

相较于国公府退婚,这件大事更惊人,也更血腥。

原来,那东州四大商行之一的贺家,里通外国,盗取大齐军情传递给金国,并私自向金国贩卖大齐禁售的米粮种子、盐、油、铁器等物。

这还不算,这贺家居然还走通了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何元膺何阁老的门路,在西南一带哄抬米价,又于清江修筑堤坝时以次充,贪墨大笔河工银两,更有甚者,这何阁老竟在去年大比之时,私泄考题,令其得意门生高中榜首。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令得整个京城为之震动。

尤其是最后泄题之案,令得士林群情激愤,原本京中便聚集了大批明年参加会考的学子,如今这些人天天堵在督察院、大理寺等衙门,叫嚣着科举不公,要求重考。

京城百姓颇是领略了一番文人打架的风采。

可别小看这一个个文弱书生,骂起人来不带脏字,连骂几个时辰都不会累的,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君子六艺可不是白学的,没点儿体力,你拿什么去应付三天连考?

大理寺与督察院一众官员累得够呛,又要审案、又要检点抄家之财物,还要应付这些打了鸡血的书生,简直恨不能生出八只手十条腿来。

直到冬至之时,这宗建昭年间最大的案子,才算初审结束,各项罪名落实到人头,各样证据并口供以黄纸封存,交由陛下亲自过目。

比之民间的看热闹,此案在朝堂上引发的震动,堪称石破天惊。

何阁老在朝堂的分量,以及其家族并子弟在朝野中的影响,委实是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他在建昭帝、东平郡王并两卫的联手之下,轰然倒台,而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另几股暗中的力量,亦受此波及,或多或少发生嬗变。

朝堂中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凝重到了甚至没有人敢于去打破这种停滞。

只有几个何阁老的旧友,或是当年深受其恩惠的学生,上折替他求情。而更多的人,则以旁观、退避或改换门庭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立场与态度。

诏狱满了。

一如建昭帝所预期的那样。

到得彼时,方有人悚然惊觉,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圣天子陛下便已然有所准备,否则,他老人家没事儿干嘛把诏狱空出来?

而经此一事,两卫声威大振,朝野中关于两卫的微词,竟也渐渐地消失了,也不知是这些臣子们怕了,还是打算在沉默中聚集更大的力量,予以反击。

第272章 进京

何阁老府邸被抄检的那一日,玉京城又下起了雪。

纷扬飞洒的雪片,似一场漫不经心的舞蹈,从上晌至薄暮,飘摇不息。

然而,这雪下了大半日,雪色却始终菲薄,那青砖地面被染得湿漉漉地,砖缝间探出的衰草,亦被飞快融化的雪水浸得软爬爬贴在地面,几经车轮辗过,便成了泥。

从何家抄检出的财物,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多。

沿路冒雪围观的百姓们等了许久,也只瞧见稀稀拉拉四、五十张车行过,车上箱笼也不过人高,远不及前几日大商贾贺知礼家被抄时的情景。

说起来,那贺家不亏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富贾,光是放银票的匣子,就装满了几张马车,更别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了,两卫马车塞满了整条朱雀大街,来回运了三趟才算完事儿。

后来才有了一种说法,道是那何阁老一家在原籍乃是大户,族中仅良田便近十万顷,那富贾贺知礼名下的近半铺面,都有何家的干股,每年入息巨万,富可敌国。

至此,何阁老在人前树立的那副安守清贫、谨持为公的形象,终是崩塌,而随着何、贺两家被抄,这桩不能称作热闹的热闹事,亦就此收了梢。

百姓们对它的兴致,远不及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国公府退婚案来得高。

就在众人皆以为,建昭十五年末的京城,会在平静中迎来年关时,又一桩天大的热闹,陡然砸将过来。

诚王进京了。

大齐仅剩的几位王爷之中,就数他的封地离京城最远,而他此番进京,乃是受陛下之命,前来给太后娘娘贺寿,顺带在京城过年的。

小雪过后没几日,见惯了大场面的玉京城百姓,便在难得一见的冬日阳光中,目睹了诚王进京的场面。

不得不说,众人着实开了一回眼,而此事之风头,更是直接盖过了建昭元年以来所有热闹,在京中掀起了一波狂潮。

数日之后,当红药混在人堆儿里,亲眼瞧见诚王一行车马驶进皇城的仪仗时,她的心中,亦生出无限感慨。

活了两辈子,她自忖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事儿了,然诚王这副排场,委实是……绝了。

这倒并非诚王仪仗的规制有多么豪华、队列有多么整齐,而是因为,那近百金盔银甲、威风凛凛的近卫马队,居然全是女子!

且还个顶个儿地都是美人。

难怪京城百姓都跟疯了似的呢,这谁顶得住?

便如此刻,挤站在红药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一个个尽皆瞠目结舌,都快看傻了。

那些女卫的银甲与寻常甲衣不同,乃是特别缝制的,其材制轻薄、其剪裁合体,将她们窈窕的身段展露无遗,再衬上那一张张粉面桃腮、杏眸朱唇,真是别有一番刚健婀娜的气韵。

便连红药这个女人都看得心旌摇动,更遑论那些男人们了,气血旺盛些的,必定血脉贲张,说不得还会爆睛而亡。

不过,红药的视线并未在这些女卫停留太久,更未多瞧那位肥胖的诚王殿下一眼。

她的眸光,很快便凝向了诚王身后的那几张马车,神情殷殷,心念切切。

湘妃,应该便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前世时,红药曾亲耳听她说过,当年诚王进京时,她便跟着来了。

湘妃还说,她本就是玉京人,只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因生得太美,险些便被人卖去青(楼,幸得一个好心的伢婆收留了她。

她随着那伢婆辗转来到临近西域的边城,伢婆重病不治,临终前,将她送进了诚王府,也算予了她一条生路。

其后的过程,不过是婢女晋位的故事罢了。

诚王好色,很快便发现府中多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婢女,当下便收进房中,对她极尽宠爱。彼时,王府妾侍极多,湘妃身边强敌环伺,为了自保,她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终是得着了一个侧妃之位,而待诚王登基后,她便也顺理成章地晋位为妃。

再往后,她的生活安定了下来,便也息了争斗的心思,重又恢复了洒脱的天性,这才有了与红药的一场主仆缘分。

此际,那几乘玄漆青幔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宫道,行经红药的眼前,她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

却不知,今日此时,故人安在否?

毕竟,两世轨迹,已然大为不同。

前世诚王进京,是为太后奔丧,而这一世,他是为太后贺寿。不仅太后娘娘好好的,三公主也很好,陛下的身体更是康健得很,孩子都生了一大堆。

如此大的变化之下,湘妃的命途,会否亦发生改变呢?

若果然有变,红药希望湘妃的命运变得更好,而不是如前世那般,被诚王这头肥猪给拱了。

车声辚辚,已而淡去,宫道之上,烟尘袅袅,诚王一行车驾,在众宫人各色各样的视线中,渐渐远去。

诚王府位于外皇城的西北角,当年未获封地之时,他一家曾在此处生活过数年光阴。

如今故地重游,且很可能还要在此逗留一段日子,甚或是以此为基石,一级一级踏上那个至高之位,然诚王此时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甚至还有一点想要笑。

苦笑。

他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天子有召,他不得不来,哪怕他已经死挺过去了,尸首也得来。

谁教人家是天子呢?

可他真不想来啊。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是最好的人选了。

那些人要的,是一个能够听凭他们摆布的傀儡,建昭帝显然不大听话,他手底下养着的两卫就像两条恶犬,逮谁咬谁,这让那些人越发希望他早早驾崩。

为此,他们甚至连子嗣都给他灭了。

而他这个诚王,便是他们希望扶持起来的傀儡。

可现在却不同了。

皇城之中,已经有了三位小皇子,皇后娘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相较于成年人,年幼无知,甚至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不才是更合适的人选么?

第273章 质子(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73章质子站在阔大的花园里,诚王对着一株枯死的老柳树,露出了一抹苦笑。

那些小皇子,可比他这个王爷要名正言顺得多了,不是么?若他此时登基,便非正统大道,而是谋朝篡位。

这个名号,诚王一点儿也不想要。

可如今,来都来了……

诚王想着,两条乌蚕般的眉头皱了起来,细眼挤在一处,显得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心情却与滑稽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很严肃、很认真地,后悔了。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那样早便爬上那条贼船,如今再要抽身退步,只怕已然太迟。

诚王抬手向发间抓爬了两下,那粗短有力的手指瞬间便将整齐的发髻搅成了鸡窝。

他犹自未觉,手指顺势向下,在双颊用力来回地搓着,脸上的肥肉在大力挤压下变形,眉眼五官尽皆挪了位。

随后,他陡然松开手,抬腿一脚踹在柳树上。

老柳树纹风不动,诚王沉重的身体却在原地转了半个圈,“duang”一跤坐倒,直震得地动山摇。

烦人!

真的很烦人!

诚王用力地扒头发、搓脸。

他好好一个闲散王爷,干嘛要凑这个热闹?好端端躲在封地看戏不好么?最多给这些人供点儿药啊、人啊之类的,让他们自个折腾去,而他万金之体,便躲在安全之处,坐山观虎斗。

可恨竟是不成。

建昭帝这狗皇帝,也不知听了哪个黑心烂肺的狗东西支的损招儿,竟把他给直接叫进了京城。

这是要拿他当枪使呢,还是要拿他当鸡宰?

若是当枪使,倒还能有个活路,怕就怕杀他这只鸡儆那群猴儿,那他这大好肉身可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念及此,诚王忽觉浑身无力,后脖梗子更是阵阵发凉,不由那眼珠子诡异地向上吊起,下意识开始模拟人头落地的感受。

估摸着他死的时候,差不离就这样儿了。

他想回家。

他也真的很想告诉那些人,老子……本王不干了。

可在心底深处,他亦清晰地知晓,这绝无可能。

他们早就拴在了一条蝇上。

如今的问题是,和他这只蚂蚱绑一块儿的,不是与他同等大小的蚂蚱,而是蚂蚱王、蚂蚱祖宗!

这搁谁不怕啊?

万一蚂蚱祖宗一不高兴,把他这小蚂蚱一口吞了,他找谁哭去?

你可千万别小瞧这些文弱书生,他们一张嘴,说天道地;一动笔,指点江山。当他们聚集一处时,那股力量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比如,皇帝。

如今的情形很明显,建昭帝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诚如建昭帝视他们为恶客宿敌。两下里拼刀子拼到眼睛发红,可怜他这三百来斤的胖子,竟也莫名其妙入了局。

诚王脸上的肥肉不住抖动着,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那双细小的眯缝眼里,时而闪过一道精光。

不知此际向建昭帝投诚,还来不来得及?

他其实对那张龙椅没多大兴趣。

真心话。

只是,这么些年来,如果总有人在你耳边跟你念叨“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行”这种话,时间长了,你也就很难不会生出“舍我其谁”的错觉。

而事实证明,错觉就是错觉,总有一天,会被坚硬的铁一般的现实击碎。

就如此刻,诚王的心便已然碎成了均匀的三十二瓣,每一瓣上都凝着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

他知道他不聪明,可他也绝非那些人所期望的傻蛋。

他也是有脑子的。

在来的路上,在那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子夜,他推演、他揣摩、他筹谋、他千百般地盘算,将局势掰开揉碎地解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胜算太低、前途无亮。

诚王真心觉得,自己这三百来斤的肉,架不住这么折腾。

可是吧,饭已经吃到了一半儿,若就这么撂下碗,他又有点不大甘心。

于是,很矛盾。

“王爷,您怎么了?”蓦地,一个穿玄色长衫的中年文士转过石径,陡见诚王坐倒在地,头发乱得像被人捶过一顿,着实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又转头欲叫人。

“别叫人,本王无事。”诚王制止了他,手掌撑地、翻身而起,动作灵敏而又矫健,完全没有一个三百斤胖子该有的笨拙。

那文士乃是诚王最为信重的幕僚,姓郭名陶,字子谦,打从诚王少年时起便常伴其左右,宜师宜友,二人情分非比寻常。

起身之后,诚王掸去衣袍上的浮灰,又掏出帕子来拭手,若无其事地问:“子谦匆匆而来,可是有事?”

郭陶微微躬身:“王爷,王世子并恒静郡王皆在前堂相候,王妃已与他们说了半天话了。”

停了停,语声渐低:“王妃哭得很伤心。”

诚王“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折成平整的方块,面上一派淡然:“本王知道了。”

郭陶迟疑片刻,向前踏出半步:“王爷,您与王世子并恒静郡王分开已经十年有余,陛下让您先行回府安置,未必不是存了让王爷父子好生相见之意。”

提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是建昭帝的意愿,诚王必须遵从,否则,天子陛下很可能便会多想一些什么。

“本王省得。”诚王慢悠悠地说道,将帕子袖了,左右四顾,脚下却是不动。

郭陶知他心情复杂,劝也无用,只得静立一旁,不再出声。

诚王去往封地时,其长子与次子皆留在了京城,便是如今的王世子与恒静郡王。

这还是当年诚王主动提出来的。

彼时,建昭帝虽然未置可否,可是,当诚王留下二子离京之后,陛下便立时将二人安置进了早就备好的宫殿。

很显然,对诚王以“质子”效忠的行为,他是认可且觉得有必要的。

这十余年间,诚王在封地又接连有了三个儿子,而王世子与恒静郡王则居于皇城,如同隐形了一般地生活着。

出于某种因由,诚王很少给京里写信,而王世子他们也不太可能主动往他那里通消息。于是,年来岁往、音信渐稀,到最后,也不过每年报一次平安罢了。

“跟着他们的都有谁?”出神了片刻后,诚王问道。

他问的自是跟着王世子与恒静郡王的从属。

当初离京时,他留下了些人手随侍,此刻便是问他们的去向。

郭陶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五个字:“故人皆不在。”

诚王点了点头,细小的眼睛里,挤出了一丝讥嘲。

他就知道会这样儿。

他留给两个儿子的人手,怎么可能还在?必须被圣天子铲除掉才对。

这样也好,也免得当真留下一两个故人,他这里倒还要费心斟别。

“书带着了么?”数息之后,诚王再度开了口,问的话却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郭陶竟像是早有所料,不疾不徐自袖中取出一部颇厚的书,封皮上写着《四海杂记》,双手呈了过去。

诚王接过书,当着他的面儿翻开某页,这里指指,又翻到另一页,那里点点,全程一言不发。

待指点了一会儿后,他便将书又还给了郭陶。

郭陶亦是如法炮制,飞快地重复着翻书、指点这两个动作,稍后便又将书再反还诚王。

如是者数。

这是郭陶想出来的密谈之法。

京城乃是建昭帝的地盘,他们不得不万分小心,话从口出皆是祸、笔谈就更容易落把柄,而此法则以书中之字代笔,想说什么,便找出相应的字来,组成句子。

很简单的办法,却很奏效。只要每次都换一本书,即便被人发现了他们在密谈,也很难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两个人便这样面无表情立在枯柳之下,你来我往地对着本书戳戳点点,如同两具只有手能动的僵尸。

约莫小半刻后,诚王将书接过,沉着脸,如若耳语般地道:“本王要看到……”

他翻开书,熟门熟路地点出了一个“诚”字,一个“意”字,旋即将书一合,斩钉截铁地往前一递:“否则免谈。”

这是他的底线。

他必须看到那些人的诚意。

现如今的情形是,对方手中的筹码太少,而他要付出的,却是身家性命。

这根本不公平。

至少也要让他看到他们的手段,看到他们加下的筹码,他才好决定是坐下来谈,还是站起来跑,甚或是向天子跪地投诚。

总之,一切要看这些狗屁文人的意思。

这也让诚王有一种事不由己的感觉,有点憋屈。

郭陶将书袖了,躬了躬身,低垂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什么。

“走罢,去前堂,见见我那两个孩儿去。”诚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负起两手,阔步而去。

郭陶忙随后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前堂。

诚王府的建筑与摆设,自然轩丽非凡,正房西次间雕花槅扇之后,诚王妃栾氏正红着眼睛与王世子说话,一旁的坐椅上,恒静郡王安静地坐着,一如他的封号。

诚王故意没叫人通传,径直来到屋中,而他的出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王爷,您可算来了,妾都等您好长时候儿了。”一见到他,栾氏立时起身说道,眼圈儿又是一红。

她拉着王世子的手走到他跟前,激动地颤声道:“王爷您瞧瞧,深儿都长这么大了,方才妾都没敢认。咱们走的时候儿,他才只有这么高呢,现下已经……已经长大了。”

她拿手比了个高度,又踮脚摸着长子的发顶,展颜笑着,泪水却再度打湿了面颊。

男人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并不懂,她只知道,这些年她过得苦。

王世子徐祁深乃是她的头生子,打小就听话懂事,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好孩子。可她万没想到,孩子十四岁的时候,竟在诚王的授意之下,留在京里成了质子。

那真跟摘了栾氏的心肝也似,离京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直到后来又添了一个幼子,才算好些。

而恒静郡王的生母便没她这般好运,去了封地后不久,她便因病故去。诚王对这个妾室本就不大上心,直到她死也仍旧是个妾,连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名份都没有。

而自她死后,栾氏便也渐渐死了心,想着,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长子的面儿了。

然而,正所谓世事难料,她自己也没想到,竟还有峰回路转的一日,诚王重返京城,他母子二人亦于有生之年得以重逢,怎不教她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可惜的是,此番进京,诚王只带了王妃、侧妃并几个侍妾,余下的三个儿子皆留守封地。

这其中的意味,栾氏不敢多想,她只能衷心期盼着,他们一家能够好好儿的,团团圆圆,一个也不少,那她死了也甘心。

见栾氏哭得满脸是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那张本就瘦弱的脸,越发显出一种孱弱,诚王倒生出了几分怜意,上前柔声道:

“好了,爱妃莫要哭了,孩子好好儿的不是么?我瞧着比我还高了些。”

说话间,他锐利的眸光已然向王世子身上扫了一遍。

王世子形貌肖母,面容清秀、文质彬彬,身量虽高,但很瘦弱,此时亦是双目微红,隐有泪光。

诚王移开了视线。

唯唯诺诺、不堪大用。

这是他对自个儿嫡长子的第一印象。

再看恒静郡王,倒是个很挺拔的青年,进度有度、举止从容,然而,那眉眼间偶尔闪过的戾气,却令诚王极为不喜。

果然,把他们留在京城是对的。

当年他就觉得跟个俩小子不投缘,如今再看,果然一个个的都没点儿样子。

然而,再一转念,他又莫名有些得意。

再不成器,那也是一个个长大了的男丁,至少比建昭帝要强。

可叹他离得太远,那药粉似乎也被发现了,听说连那些人手也都要被整批清出去。

多年辛苦,毁于一旦,这让诚王的心情又变得低落起来。

说到底,还是这些人没用,排兵布阵了五、六年,居然一计未成,如今更是令他处于险境。

想要做点儿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274章 夜宴

诚王府中父子相会、家人团聚,一派温馨景象。

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两天后,当金红的斜阳垂落于天际,将皇城的琉璃瓦映照得格外璀璨之时,西苑琼华岛已是彩灯如星、红烛高烧,太液池宁静的水面上,流波淬金、光影迷离,教人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大齐皇族的冬至家宴,便在这个微温的冬日夜晚,如期举行。

此番夜宴,乃建昭帝一早便安排下的,太后娘娘亲自出面张罗,就连周皇后亦挺着大肚子出席,场面可谓大齐顶级,而邀请的客人却并不多。

除诚王一家外,也就只有一个东平郡王府有幸参加,至于那几个老郡王,他们年纪太大了,建昭帝怕冻坏了了他们,只命人于当晚赏了一桌席面儿,也算与天子同乐。

虽说这是家宴,规制却是大齐国宴的标准,一应跪、叩、拜、舞、乐,种种礼仪无一或缺,帝后二人双双高居宝座,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打横相陪,以俯视的姿势,迎接了两府赴宴的众人。

红药立在三公主身后,看着诚王拖着肥胖的身子,笨拙地起起跪跪、站站转转,时不常地扶个地、擦把汗,很是力不从心的样子,她心下生出强烈的鄙夷。

装。

真能装。

想当年夜……五女、龙精虎猛,那身手不说堪比武人吧,却也是寻常人中难得一见地矫健,若非后来醉心于烧丹修仙,生生淘弄坏了身子,没准儿还能康健地活上好些年。

就是这样一个灵活的胖子,如今却作乔作致,装出个样子来,演戏给谁瞧呢?

红药悄然转眸,自睫羽下向上睇了一眼,便瞧见了笑容温润的建昭帝。

不必说,诚王这戏码,就是专为陛下准备的。

这前世的昏君、如今的胖子跟这儿唱念作打,无非是想要迷惑当今陛下,让对方以为他是个好色无用之辈。

还别说,那一队美貌的女侍卫,确实收到了奇效,如今京城闲话满天飞。

这两日来,红药颇是听来了几句风言风语,道是这诚王就是个酒色之徒,除了玩儿嘛都不会,据说每晚都在王府寻欢作乐,那些女侍卫半是护卫、半是姬妾,那嬉闹歌舞之声,半个外皇城都听得见。

这死胖子如此卖力地演戏,不就反证其狼子野心么?

红药活了两辈子,这一次可算看明白了。

真是痴心妄想。

别看你脸这么大,今生你是断不能再坐上那个位置了。

这般想着,她又偷眼去瞧另一侧。

东平郡王一家早就到了。

此时,他们正端坐在大殿的东侧,每人身前一案一几,依照辈分依次排开。

徐玠自然也来了,这锦衣华服的俊美少年,正一本正经叨陪末座,紧挨着眉眼乱动的徐婉顺。

而诚王府一家则与东平郡王府相对而立,位列大殿西侧,亦是依次排开,从红药的角度看去,两家人的座位呈雁字型,一览无遗。

湘妃并不在。

方才拜舞之时,红药便仔细瞧过了,诚王所携那几位侧妃之中,并无湘妃。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失望。

可是,当她的视线转向角落里那个的身影时,那些须失望,很快便被欣喜填满。

真难得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

红药微垂着头,眸光转哪转,一逮着机会,就要往那东首末座瞄一眼。

还真是怪新鲜的一种感受。

无须背着人,亦不必匆匆来去,她可以光明正大、悠闲自得地打量他、端详他。

就很高兴。

红药腰背插直,神情要多肃穆有多肃穆,与她偷瞄某人的行径完全相悖。

细细瞧来,今儿这身藏蓝织金海牙袍子,倒真是很衬他,眉眼都深了几分,俊得让人挪不开眼。

怪道人皆说秀色可餐呢。

纵使红药此时还饿着肚子,那心怀里却是暖洋洋地,就跟吃饱了犯困一个样儿。

就这般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瞄着,那厢终是开了宴,建昭帝当先举杯祝酒,满殿之人齐齐起身唱和,这宴席便算真正开始了。

红药忙着服侍三公主,一时倒也没了看人的心思,所幸太后娘娘安排得丰盛,不仅有舞姬席间献舞,吹拉弹唱的也不少,倒是将这场家宴搞得有声有色。

酒至半酣时,诚王一时来了兴致,扯着嗓门儿说要“献艺”,命那群女卫上场演了一套拳舞,那一个个身姿妖娆的美人,打起拳来竟也虎虎生风、英姿飒爽,很是赏心悦目。

建昭帝自是大笑着叫好,命人赏了一盘金银下去,家宴的氛围至此亦达高潮,人人面上带笑,唯有周皇后,将衣袖掩了面,微微蹙了蹙眉。

建昭帝瞥眼瞧见了,忙和声问:“梓童,可是哪里不舒服?”

周皇后一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浅笑道:“妾就是觉着有些喘不上气。”

太后娘娘一直很注意着周皇后的举动,此时见状,便有些忧心起来,在旁说道:“你这身子重,坐得太久了自是不舒服的,当年我也一样。”

周皇后没说话,只拢着眉尖轻轻点了点头。

太后娘娘对她一这胎极是上心,见她面色虽然还好,额角却是微湿,很怕她这双身子的人有个什么,便向建昭帝道:“要不,她们几个就先回吧。”

她又拿下颌点了点三公主的方向,眉间添了一丝笑:“陛下您瞧,欢欢这小脑袋都快赶上小鸡啄米了。”

建昭帝转头望去,果见三公主虽然努力挺直了小身板儿,却架不住困意来袭,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幸得旁边那宫女机灵,总能借势将她扶稳,不然真要从座位上一头栽下去。

建昭帝不由也笑了起来:“母后说的是,儿这一高兴,却忘了欢欢还小呢。”

太后娘娘心情甚好,打趣道:“陛下与诚王好些年没见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说着又看了看天色,笑道:“天色不早,欢欢她们也该睡了。再一个,我们娘儿几个走了,你们也得个自在,省得束手束脚不尽兴。”

这话却是太后娘娘体贴,的确,有女眷在场,建昭帝他们是玩不开的。

第275章 灯笼

建昭帝被太后娘娘说得有些讪讪,一代君王,竟难得地显出几分尴尬,拢着衣袖道:“母后净拿儿说笑,儿其实挺尽兴的。”

“罢了罢了,你们且高乐去吧,我去外头散散去。”太后娘娘摇了摇头,一脸地宽纵。

语毕,她便起了身,笑着道:“今儿天气不错,一点儿也不冷,外头月色也好,我便想着也附庸个风雅,去外头赏月去,又怕人少了不够热闹。老八媳妇、小六媳妇,你们可愿陪我去外头走走去?”

这老八媳妇是指诚王妃栾氏,诚王乃先帝第八子。而小六媳妇自是指的的东平郡王妃朱氏。太后娘娘这般唤她二人,亦是一种亲近。

栾氏早便觉着不自在了,那些女卫一个个妖妖调调地,她巴不得快快离了这里,免了污了眼,闻言忙起身笑道:“妾身正好也想去外头赏月呢,想不到和太后娘娘想到了一处。”

朱氏亦起身笑道:“是啊,才吃了酒,这里头又太暖,去外头吹吹风也好。”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出去。

自上回竹园之事后,她对所有宴中离席之举,都有一种强烈的抵触,甚至是恐惧,总觉得离了众人视线,必定会出大事。只太后娘娘这时候已然开了口,她自是断断不能拒绝的。

见她二人皆应了,太后娘娘似是很欢喜,冲她两个招手道:“那就一起走走去。我叫人在几处地方都备了果点,走累了咱们随处都能坐下来歇着,赏赏月、看看水,也落个自在。”

说话间便离了宝座。

李太后乃席中辈份最高者,她既说要退席了,众女眷自然必须跟着,徐婉顺心中极是不舍,却也不得不随大流起了身,一双美眸远兜远转,扫向对座诚王府的两位郡主。

按辈份算,这两位乃是她的表姑,徐婉顺很想与她们多亲近亲近。只可惜,从入席至今,她根本便没捞着与对方说话的机会,倒是三姑娘徐婉贞,仗着县主的身份,跑过去与她们说笑了好半天,令徐婉顺大为羡慕。

见太后娘娘这便要走,建昭帝并两位王爷忙亦起身,东平郡王便笑道:“臣送一送太后吧。”

他方才便瞧见周皇后似是有些不大舒服,显然这一去便要回坤宁宫。而由西苑至坤宁宫,路程很是不短,建昭帝自不可能亲自护送,他身为晚辈,自需代劳。

太后娘娘亦知他是好心,却故作嫌弃地将手一摆:“去,去,且吃你的酒去。”又含笑点手一指席末的方向:“叫你家小五子来,哀家就喜欢他这小机灵样儿。”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便皆看向了徐玠。

徐玠此时正立在案后,闻言立时收回看向徐肃的视线,调整了一下表情,方向上微一躬身:“臣遵命。”

心中却在大骂:徐老二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开席到现在,你都往红药那里瞅多少眼了?你特娘地是不是有病?

那是你五弟妹!

五弟妹!知道不?

看起来,是时候祭出二嫂这面大旗了,回头就告状去,看二嫂不打死这个二货!

徐玠半低着脑袋,神色极为阴森,然恨尾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旁的徐婉顺,见那条飘逸的月华裙一动,他便立时离开了座席。

果然,太后娘娘带笑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得了,别低头装傻了,我还不知道你这小皮猴儿。”

徐玠忙快步上前,凑趣道:“是啊是啊,臣就是那话本子里的孙猴子,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太后您老人家的掌心。”

“咕”,旁边蓦地传来一声偷笑。

太后娘娘循声望去,便见三公主飞快捂住嘴巴,小脸儿都羞红了,头低得恨不能戳进胸口去。

“哎哟,我们欢欢可算睡醒了。”太后娘娘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

众人俱皆笑了起来。

三公主越发害羞得不行,一转身便藏在红药身后,说死不肯出来,引得太后大笑不止。

一行人出得广寒殿,迎头便见朗月星辉、清波灯影,真真良夜好景,太后娘娘说要赏月,还真是不虚的。

众人便一行漫步,一行闲话,往东过了石桥,便在桥下分开两路:

太后娘娘等人往凝和殿而去,周皇后并三位公主在徐玠的陪同下,转上了通往西苑大门的石径。

走出约莫半刻之后,坐在步辇之上的周皇后便轻抚着小腹,舒了一口气。

总算离开广寒殿了,诚王那张虚伪的脸,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瞧。

可恨这家宴还推不得,哪怕她怀着身子,也得来忍受这无趣的一个多时辰。

“娘娘可饿了不曾?可要吃些点心垫一垫?”坤宁宫大总管戚良碎步上前,用很轻的声音问道。

方才在席上,周皇后几乎滴水未尽,就连建昭帝敬祝酒时,她也只是举杯略略沾唇,就将大半盏茶水都倾在了巾子上。

如今的她,非坤宁宫小厨房做的食物,便根本不会去碰。

说起来,连太后娘娘都改喝柳神医熬的养生粥了,尚膳监的药膳虽还如期送,她老人家却很少会吃,至于那几位产下小皇子的嫔妃,亦皆专设了小厨房。

这些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周皇后因有前车之鉴,感受更深一些。

此时听得戚良所问,她不大有兴致地摇了摇头:“本宫不饿,回去再说吧。”

因他们一行走在前头,三位公主并徐玠则落后十余步的样子,这番对话便也只周遭数人听得见。

许是有孕在身之故,周皇后最近性情大变,烦躁易怒,方才徐玠倒是说了要过来陪着说话,也被她推了。

她现下真不喜欢人多,只想静静在宫里养胎。

这般想着,她又回身往后看了看,见徐玠正伴在三公主身侧,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三公主“咯咯”直笑,周遭的宫人亦皆面上带笑

“五爷给三殿下说故事呢。”谢禄萍从后赶了过来,轻声禀报道。

看着三公主欢喜的小脸,周皇后面色柔和了些:“这孩子如今真是大好了,我这个当娘的也欢喜。”

说完了,眉头忽又一皱,掩袖道:“哪里来的烛油的味儿?怎么这般重,闻着难得得紧。”

此时,他们已然临近西苑大门,那门上悬着几只硕大的宫灯,风一吹,倒真有股子气味飘了过来。

周皇后本就在孕中,这些反应亦属寻常,谢、戚二人忙命宫人加快脚步。

周皇后强忍着不适,又轻声吩咐:“别忘了叫个人给后头传话。”

谢禄萍应声吩咐了下去,这厢步辇也加快了速度,不消多时,便跨出了西苑大门。

西苑大门正对着西华门,出去便是笔直的宫道,道旁皆挂着明烛大灯笼,照得四下如白昼一般。

也就在步辇踏上宫道的一刹,左侧一名抬辇的宫人,忽然脚下一空。

“啊!”

“不好!”

尖叫声中,步辇陡地大幅晃动起来,周皇后当下便被颠得东倒西歪。

八人抬的步辇,分量本就不轻,而那失足宫人下意识的挣扎,令得她前后两人亦失去平衡,步辇才晃了两下,便“轰”地歪倒,周皇后亦滑了下来。

“娘娘——”谢、戚二人齐声惊呼,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夜幕,远远传了出去。

几乎便在尖叫响起的一瞬,“刷、刷、刷”,宫道上倏然划过三道青影,闪电般直奔皇后娘娘。

戚良直惊得魂飞天外,一声“刺客”几乎脱出而出,却又蓦地顿住。

眨眼间,滑出步辇的周皇后,竟已然安稳稳站立于地面,两名青衣宫人手提短剑,一左一右护持在她身旁,另有一个身形瘦小、眼神凶厉的太监,双手各执匕首,警惕地左右张望着。

这三人是何时冒出来的?

方才显然就是他们救下了周皇后。

当此际,周皇后虽然身形立稳,然面色却是苍白,胸口顶上一阵烦恶,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熄灯!快熄灯!”徐玠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见此情形,立时出声提醒。

方才在西苑门口时,周皇后的语声便传到了后头,如今再见她这样子,徐玠立时便猜到这灯笼有问题。

“听……听他的。”周皇后勉力直起腰身,掏出帕子向唇边拭着,后心已然被冷汗打湿。

好险!

她本能地以手护腹,心下一阵阵地后怕!

幸好她听从徐玠的建议,迟报了两个半月的身孕,如今她实是足六个的身子,而非外界所知的三个半月。

又幸好她一直按时吃着柳神医给的安胎药,且还是二胎,这一胎坐得极稳。

更幸好徐玠与两卫联手,提前写下各种预案,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做足了准备。

否则,她这一跤摔出去,便是胎像再稳,也未必能保得住。

周遭的灯笼很快便被熄灭,两队内卫也已赶到,并迅速点亮灯笼火把,照亮了整条宫道。

站在歪倒的步辇旁,望向宫道中被两卫赶作一堆、瘫软成泥的宫人,再望向不远处那张熟悉的、满是关切的脸,徐玠双唇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他头一次觉得怕。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一直在宫里帮他、助他的人。

他不敢想象,若事发之时她……便在左近,此时会不会也像这些被看押的宫人一般,颤抖着身子、蜷缩在角落,无力地等待着命运降下的屠刀?

此念一生,徐玠几乎无法按捺自己冲过人群、将那纤秀少女护在身后的想法。

不成!

绝对不成!

他不能忍受继续置她于险境。

救下大齐是他的执念,而非她的。

她想要的,是安安份份的小日子,是话本子和美食,可他做了什么?

他怎能如此自私?

徐玠愧悔得几乎想撞墙。

他已经错了第一步、第二步,不能再错第三步。

徐玠死死握住手掌,指尖传来的钝痛,让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很好。

今晚之事虽然极险,却也给了他提前开始计划的契机。

火已烧旺,只消他再添一把柴,他的目的便能达到。

他收回远眺的视线,转望向头顶。

皎月当空,清辉遍地。

他对着这朗朗乾坤,展颜一笑。

第276章 擂台

周皇后遇险的消息,并不曾在宫里传开。

一来,当时周遭并没有多少人,三位公主是在事发后才到的场,具体情形根本没瞧见,而坤宁宫那一、二十宫人除谢禄萍、戚良之外,亦全部被看押了起来,封口并不难。

其次,如今已近年关,帝后二人至少目今还不想将事情闹大,且他们还要顾着太后娘娘的身子,万一消息传出去,吓坏了她老人家,反为不美。

最后,亦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经此一事,建昭帝已经对筛子眼儿似的皇城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打算听从徐玠的建议,一待过了年,便将大部分宫人都放出去。

这比之前说定的日子提前了两个月。

所幸徐玠那厢准备充分。

他从辽北带来的丁口,已然提前在小岛习得礼仪,并经两卫反复斟别,挑选出了一批家世清白、性情老实、样貌端正的男女,只待旧人离宫,这批新人便将进入皇城。

当然,男丁在入宫之前,皆需净身,这也是提前说妥且对方自愿的。

便在事发后次日,梅氏商行的海船便已离开玉京,预计将在一个月后返回,届时,皇城将会大变样。

除此之外,两卫亦对皇城守卫进行了重新调派,其中犹以内卫更辛苦些,这个年是过不安生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周皇后遇袭之事,亦很快查明了真相。

诚如徐玠此前所料,那些灯笼,果然有“问题”。

不过,这所谓的问题,却非指灯笼被人动了手脚,或是那蜡烛被人下了毒。

恰恰相反,灯笼和蜡烛都很正常,只不过,那一日所点之烛并非宫中惯用的牛油烛,而是外头市面上的一种烟烛。

这种烟烛味道大、烟气浓,价格十分低廉,乃市井人家常用之物,毫无出奇之处。

若换作往常,纵使宫灯里点上这种劣质蜡烛,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顶多味道重些罢了。

可偏偏地,周皇后因有孕在身,对烛油味儿极是厌恶。宫里平素所用的牛油烛味道淡些,只消离得远,她也不会有太大反应。然那烟烛的气味却很冲鼻,她自是一闻便难受。

而这一计最巧妙之处,便在于利用了周皇后孕中的反应,以烟烛为引,令她心头烦恶、要求速速离开,进而令其所乘步辇在快速行走中,踏上那条夹有中空地砖的宫道。

地砖既空,而抬辇宫人的步履又极快,一脚踩空,必会反应不及,于是,辇倒人伤。

当然,周皇后最终也并无大碍,一则暗卫来得及时,再则她心中亦多少有些防备,再加上柳夫人的安胎药,三管齐下,自是保她无虞。

而据两卫查探,西苑大门至西华门这条宫道,至少有十来块半空的地砖,据周遭泥土及砖块破损程度来看,这些砖块并非新近挖空的,而是存在了至少三年以上,直到前不久,才有人将那砖中支撑处移开。

两卫去内官监翻看了大批录册,终是查到,在建昭十二年,亦即三年前的四、五月间,这条宫道确实翻新过一次,而负责这宗差事的太监当年六月便死于一场火灾。

那场火烧得不算太大,只焚毁了一间屋子,而诡异的是,除了那太监身死之外,另还有几十册录簿册子,亦与他一同葬身火海。

眼下,两卫拿到的内官监记录,乃是后来补录的,因原件已毁,故补录的内容并不完备,一些略久远些的记录,已然无据可考。

得知此事后,建昭帝遂决定采纳徐玠的建议,提前翻出“清空皇城”这张底牌。

他真是受够了!

原先他总以为,手握两卫、勋贵归心,再加上徐玠这支财大气粗的生力军,纵使他这个皇帝并非全局在握,然与那些人掰掰腕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他才彻底明白,对方亡天子之心不死,多年筹谋布局,若再不施以雷霆手段,他这个皇帝也未免当得太憋屈了些。

于是,冬至后不久,何阁老何元膺并富贾贺知礼谋逆通敌大案,便以两府数百口人头落地收了梢。

与之前的宋贯之谋逆案不同,此案从开审到斩决,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回,朝堂上下,再无微词,而士林中更有不少人大赞建昭帝“英明”。

何阁老泄题一案已被查实,而这种事情,最是触动读书人的心。因此,在临死之前,何阁老的名声便已然坏到了极点,任何敢于帮他说话的人,都会惹来士子们的破口大骂。

趁着这股难得的东风,建昭帝火速擢拔翰林院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编修——王彦章——进入内阁,任礼部尚书,而原先接替宋贯之入阁的礼部尚书许惟善,竟是再进一步,顶下了何元膺空出的吏部尚书之职。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吏部尚书职权之重,足可动摇朝堂,而有许阁老在前,何元膺余党自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其门生子弟或摘了乌纱、或降职遭贬,几乎全军覆没。

更为有趣的是,那位新入阁的王彦章王阁老,居然是“肃论学派”的中流砥柱!

这支异军突起的新学派,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令当初对它极不看好的朝堂官员大为吃惊。而随着王彦章的加入,亦内阁再非当年的铁板一块。

肃论学派、孤介直臣、原有朋党,这三方势力,令内阁成为了他们角力的擂台。

也正是从这一日起,朝党合一、齐心对上的局面,开始有了撕裂的迹象。

不得不说,皇帝陛下这一系列招数,堪称快、狠、准,时机拿捏得亦极好,待到朝堂终于有所应对时,已是来年开春,终究迟了一步,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无论如何,于建昭帝而言,这不啻是一次巨大的胜利,他多年来郁结胸中的那口恶气,终是得以纾解。

也正因此,在处置完了朝堂诸事后,咱们清隽的天子便又有了闲情,在后宫里勤勤恳恳地耕耘起来,打算趁着年前的这段空暇,再为他们老徐家添几个娃儿。

定国公夫人刘氏请求进宫问安的牌子,便是在这个时节,递到了太后娘娘的手中。

第277章 谢恩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77章谢恩“这都快年下了,国公夫人怎么想着这时候进宫来瞧我?”看着玄漆大案上那张精致的银红蜀锦拜帖,李太后微有些讶然。

通常说来,年关是不作兴登门拜访的,除非有什么要紧事。

但是,国公府最近好得很,跟那个什么殷秀才的官司也早结了,刘氏这又是请的哪门子安?

程寿眉手中正捧着一只透雕百福鎏银手炉,闻言便笑着双手将之呈上,换下了太后娘娘手中已然渐冷的那只,一面便道:

“娘娘,国公夫人许是来谢恩的罢。说起来,上回三殿下去国公府贺寿,到现在也好几个月了呢。”

太后娘娘这才记起还有这么回事,颔首道:“这也就是了。我方才还说呢,何以她这帖子上竟还把三个丫头都给写上了,原是为着此事。”

说着她便捧起暖烘烘的新手炉,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老啦,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可就真把那一茬儿给忘了,还奇怪她这是要做什么呢。”

那拜帖本就是打开的,程寿眉顺势望去,果见其上写着要给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请安,便笑道:

“娘娘最近忙着照料几位小殿下,哪里记得这些琐事?再一个,若是娘娘连这些都记得,那奴婢们可就一点儿用处都没了。”

一听她说起“小殿下”,李太后的眉眼都柔了,笑道:“那几个小玉团儿真真是可人疼。”

几位小皇子、小公主已经长大了些,个个都生得白净可爱,太后娘娘很是疼爱,趁着最近天时又暖,隔三差五便要去瞧一瞧,这日子过得别提多顺心了。

见她心情很好,程寿眉便问:“娘娘瞧着,国公夫人这牌子要接么?”

“接下罢,她也难得来一趟。”太后娘娘笑着说道。

程寿眉应了一声,便去下头传了话。

翌日一早,定国公夫人刘氏、世子夫人常氏便按品大妆,坐上了前往皇城的马车。

护送她们的,乃是世子爷萧戎,他带着几名亲信侍卫,骑马随行。

“母亲,您今儿气色真好。”常氏跪坐在刘氏对面,一面替她斟茶,一面笑吟吟地道。

今天她们没带服侍的丫鬟,因为带了也进不了宫,索性不带,因而这斟茶倒水之事,便由常氏服其劳了。

刘氏闻言,莞尔一笑,抬手向抚着面颊:“这些日子我确实是睡得好、吃得香,怕还胖了呢。”

常氏凑趣道:“那可不?如今真是诸事都顺,四弟的婚事眼瞧着也要说得了,莫说母亲,便是媳妇也觉着天天都高兴。”

“是啊,整揪了三年的心,可算是叫人喘上了一口气儿。”刘氏十分感慨。

这三年来,殷巧慧与萧戟的婚约,便是横亘于她心头的一根刺,令她寝食难安。

如今,这根刺,连同那刺底下藏着的毒,都已连根拔除,她只觉头顶的天都变得亮堂了。

“噗哧”,常氏此时忽地轻笑了一声。

刘氏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了?笑什么呢?”

常氏掩袖道:“媳妇就是觉着,那孩子也真真有趣儿,帮了咱们一个大忙,末了却提了这么档子事儿。”

听得此话,刘氏面上也现出笑来,摇头道:“真真儿的让人想不到,他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言至此,话锋忽又一转:“不过,话说回头,那一位倒是个好的,除了出身差点儿,模样性情、规矩体度,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且那天也多亏了她,咱们慧娘才没出什么岔子。”

常氏听得连连点头,说道:“母亲这话很是。媳妇每回想起那天的事儿,就觉着真是险得很。慧娘要真出了事儿,咱们就得落下口实,她那个族兄……”

她没再往下说,只举手抿了抿鬓边发丝,神情却变得极冷。

那位殷秀才,委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她曾在屏风后听他说过话,真是滑不溜手,一句话里能埋几个坑,比那内宅妇人的口舌还要尖刻。

好在,他们国公府得着了一支强援,助他们抢得先手,若不然,此事会闹到怎样的地步,当真不好讲。

正自想着,忽闻“笃、笃”两声轻响,常氏醒过神来,回首一瞧,却原来是刘氏敲着车板,又唤了一声“老大”。

这是在叫萧戎。

世子萧戎离得很近,立时便听见了,忙驱马近前,沉声问道:“儿子在,母亲何事?”

“那殷秀才现如今怎样了?”刘氏不疾不徐地问。

车内车外皆是信得过的人,她便也没藏着掖着。

萧戎闻言,俊面微寒,“啪”地甩了下马鞭:“那厮还在客栈住着呢,最近正到处交朋友,只没什么人搭理他。”

刘氏面色不动:“除了这些,他在学问上头可有什么动静?”

萧戎忖了片刻,隐晦地道:“他最近……有点儿忙。”

刘氏“嗯”了一声,唇角勾了勾,面上仍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罢了,我知道了。”

殷秀才明年的会试,怕是要落榜了。

毕竟,那位“爱俏不爱钞”花魁姑娘,对付男人的手段那是相当之多的,殷秀才一个穷书生,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门道?

车外的萧戎同样一脸淡然。

他昨天才命人赠了殷秀才五百两银子,美其名曰让他拿这些钱好生置办吃穿用度,为明年会考做准备。而实际上,这些钱花在了何处,萧戎比谁都清楚。

那销金窟,没这些银子傍身,殷秀才也进不去。

萧戎并不介意给那个花魁赎身,也很愿意赠一笔银子充作嫁妆,再附赠殷秀才七、八个美貌的姬妾。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有了这么些个娇滴滴、妖媚媚的美人儿,殷秀才还能安得下心来读书?

萧戎折起马鞭,的俊颜上浮起一丝淡笑。

徐五郎这主意倒是高明,兵不血刃,就把这个死秀才给收拾了,死在温柔乡里,倒是个风流死法。

思忖间,前方皇城已近,萧戎便也敛下心绪,在门口验过腰牌,护着马车进了外皇城。

过了东华门,他就不能再往里走了,刘氏与常氏也皆下了车。

由此处开始,她们只能步行。

所幸仁寿宫离得不算太远,婆媳二人又是熟门熟路,约小半个时辰后,终是进了仁寿宫的大门。

她们并没见太后娘娘跟前耽搁多久,见过礼、谢了恩,又呈上几件差不多的谢礼,便辞了出来,转去拜见三位公主。

第278章 花圃

穿过西首垂花门时,刘氏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昏黄,铅云低垂,阳光早便不见了踪影,唯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几片枯叶在半空飞舞,满目萧索。

她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狐皮斗篷。

“这风凉浸浸地起来,怕是要变天了。”常氏也自抬头看天,口中发出低声的呢喃。

刘氏放平视线,徐步前行,说话声亦是舒缓的:“无妨的,总归也不冷。再一个,这天时也该下个雪什么的,不然都以为开春儿了呢。”

“母亲这话说的是。总这么暖下去,还真有点儿叫人分不清四季了。”常氏笑着道。

说话间,婆媳二人已然踏上了通往哕鸾宫的宽道,刘氏便拍了拍常氏的手:“一会儿你去了喈凤宫,记得替我向两位殿下请安。”

常氏心领神会,颔首道:“媳妇省得,母亲慢慢来便是。”

刘氏向她笑了笑,两下里便在宫道转角处分开,常氏径往第二进垂花门而去,穿过那道门,便是喈凤宫。而刘氏则直奔哕鸾宫。

这是一早便说好了的,婆媳二人分去两宫,为的是刘氏一人说话方便些。

说来,那件事实则并不繁难,然若要述之以清,却也颇废唇舌,且那一位是怎么个想头,也是难料。刘氏怕届时大家都尴尬,这才将常氏支开了。

人少了,有些话才能说得开。

今日恰逢半月一次的休沐,三公主难得有了闲暇,刘氏过去时,她正立在大花圃前,指挥红药等人调配椅案、备办笔墨,见刘氏来了,她登时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小手儿招得飞快:“夫人快过来呀,瞧欢欢画画儿。”

她与刘氏有种特别的亲近,遂只以“欢欢”自称,这也是她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

刘氏忙快步上前,先屈膝问了安,方含笑道:“三殿下好雅兴,这是要画花儿么?”

“嗯,花儿好看,这里头好多漂亮的花儿呢。”三公主走过去,小手拉着她便往这边走,嘴巴说个不停:

“这个是太真黄、那个是翠红妆,这边有两棵紫都胜,还有倚栏娇;那边一大片都是玉芙蓉,您来得迟啦,前头开了好多花,好看得紧,这边还种了茶梅,您瞧,梅花儿开得多好看呀。”

三公主献宝似地拉着刘氏到处瞧,刘氏细品之下,便觉这花圃造设得趣,遂点头赞道:“这圃子真是精巧,三殿下果有大才。”

“是红药嬷嬷帮着张罗的,都是欢欢喜欢的花儿。”三公主开心地张嘴笑起来,连缺牙都给忘了。

她原本便是小孩子心性,点名要了好些花,很是杂乱,若当真按她说的来,这花圃是没有一点章法可言的。

好在,红药前世在司苑处当了好几年差,见天儿摆弄花花草草,后又经湘妃调理,倒也懂得一些山水花木的雅致,是故,这圃中不仅有花,亦有白石修竹、幽径篱墙,那茶梅便开在一道竹篱边上,远远瞧着,倒也有几分山野意趣。

一圈逛过来,三公主还要请刘氏进殿吃茶,刘氏便笑道:“老身可不敢耽搁殿下画画儿,那笔墨都摆了好半天了呢。”

三公主被她说中了心事,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脸红红地道:“欢欢是很想画画儿,可是……可是夫人是客,欢欢不能怠慢了客人呀。”

见她小脸儿绷着,极力想要做出大人的模样来,偏偏管不住自个儿的眼睛,总要往画案那里溜一眼,刘氏直是忍俊不禁,笑道:

“方才太后娘娘赐了茶,老身这会儿肚子还饱着呢,殿下只管去画画儿便是,若是真怕怠慢了老身,便叫……”

她作势抬头四顾,笑着一指红药的方向:“便叫顾典事陪老身说话便是,殿下瞧着可好不好?”

三公主扭头看了看红药,又回首看一眼刘氏,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好,那就叫红药嬷嬷陪夫人说话吧。”

刘氏忙笑着谢了她,又陪她去到案边,静立着看她画了会儿画,见时候差不多了,方悄步退后,向红药招了招手。

红药早便听见了刘氏与三公主的对话,此时见状,便轻声吩咐几名小宫好生服侍着,方自走来。

刘氏似是想要散一散,并没急着说话,只沿着花圃外的小径缓步而行。

红药心下有些打鼓,并不知她今日此举意欲何为,便落后两步跟着,一面飞快转着那并不灵光的脑瓜子,一面随后而行。

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言。

直待转到了花圃的另一头,刘氏方才停了步,侧首望向远处。

隔着几丛修竹,三公主正远远坐于案边,时而抬头观花、时而低首运笔,很是专注。

“好孩子,慧娘那件事儿,真是多亏了你。”刘氏蓦地开了口。

头一句便点明了寿宴之事。

红药方才动了半天脑子,心下也有些数,此时闻言,倒也未觉讶然,只笑着谦道:

“奴婢也是赶巧了,说来这还是殿下福运当头,奴婢略沾了些光,这才得以救下了慧姑娘,再一个,国公府那福运亦是强的,慧娘吉人天相,想来便没了奴婢,也不会有事。”

语毕,弯眸而笑。

自知晓国公府前世的遭遇后,红药越想便越觉着,殷巧慧的生与死,紧紧牵系着国公府老幼今后的命运,而徐玠这一步棋,也委实下得精妙。

以刘氏等人的眼光,即便他们并不知前情,亦不妨碍他们看清此节,而红药在此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想必他们能够明白。

如今看来,刘氏这便是想明白了。

“是啊,我们一家子都是托了三殿下的福。”刘氏此时笑道,看向红药的眼神带着几分欣赏。

是个会说话的,且瞧着心性也不错。

她转过身,缓步行至一株探出花圃的木芙蓉跟前,探手拨了拨那茎枯枝。

“刷啦”一声,枝桠弹跳着,惊起几羽寒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刘氏的语声亦如那惊鹊,突兀地撞进红药耳中:“老身听说,宫里马上就要放人了。顾典事可想好去处了么?”

第279章 闺女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79章闺女红药微愕地看着刘氏。

去处?

她的去处,不就是刘瘸子么?

然而,此念方生,红药的呼吸陡然一滞。

一刹儿的功夫,突如其来的苦涩便填满了她整颗心。

这世上,哪里来的刘瘸子?

没了。

再也没了。

一瞬间,苦涩的滋味,便自心底漫上舌尖,又随着呼吸散溢。

她前世的旧邻,而今却是大齐最尊贵的公子哥儿,很快便要娶妻生子。她一个小小奴婢投奔过去,算什么?

朋友?

就她这出身?

她也配?

红药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纵使徐玠先前便答应过她,要给她寻个好去处,然则在心底里,她其实并未觉得,那去处会有多好。

左不过在他名下的庄子或铺子里当差,以他们前世为邻的那点儿恩义,得这一世安稳。

原先,她还是愿意的。

那话本子和美食勾着她,而她就像个贪玩的孩子,在那个徐玠所搭建的世界里,流连不去。

然此际,经刘氏这一问,红药忽尔便觉得,没劲透了。

话本子与美食,皆抵不过这一息涌上心头的涩然。

毫无预兆地,她竟觉着,与其眼瞧着徐玠过他的好日子,倒不如还和前世一样,仍旧回去岭南石榴街,开一间酱菜铺子,自吃自做,就这么过一辈子。

红药半敛着眉,所有心绪,尽在那一垂首间掩去。

随后,她便抬起头,面上挂着合宜的笑,一如她合乎体度的回答:“待宫里放了人,奴婢自然是要回乡去的。”

虽是孓然一身,回家瞧瞧总是成的,前世她也是先回了趟家,才去的岭南。

刘氏目注于她,眼神中有着关切:“顾典事的家乡,可还有亲人在么?”

红药再度打了个愣,旋即摇头笑道:“这个如今奴婢也不晓得,奴婢只记得,原先离开家的时候,倒还有几个远房叔伯在家乡来着。”

这也不算谎话。

那几个远房叔伯确实都在,就是不大愿意搭理她罢了。

一个孤女,又穷,换谁也不爱搭理。

刘氏笑了笑,松开了手中的枯枝:“听顾典事这话的意思,家乡已经没有很亲的亲人了,是么?”

这话委实无错,红药便点头:“夫人这话说得很是。奴婢爹娘死得早,家里人丁也薄,还真没太亲的亲人。”

见她一脸地淡然,刘氏心下倒生出几分怜意。

父母双亡、举目无亲,这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也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更难得的是,即便身世畸零,这孩子的心性却极好,没有下人惯有的巴结逢迎、捧高踩低,亦无宫人那种古怪孤戾、阴狠狡赖的恶习,坦坦荡荡、端端正正,瞧着就很舒服。

也难怪三殿下这般亲近于她。

小孩子眼睛干净,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们凭着本能便能知道。

那小子,眼光真真不错。

这般瞧着,这顾典事配他们家老四也是绰绰有余的了,可惜,被那小子抢先一步。

刘氏心下暗自惋惜,面上的笑容却很柔和:“我就多问了两句,顾典事可千万别见怪。”

红药哪儿敢怪她啊,忙笑着摆手道:“再没有的事儿。夫人垂怜,奴婢感激不尽。”

官面儿话说得极是熟练。

刘氏越发觉得红药好,上前两步,轻轻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好孩子,我这年纪做你的祖母也成了。如今,我便倚老卖老问你一声儿,你觉着,我们国公府怎么样?”

红药一怔。

国公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话啥意思啊?

这一刻,她似是听见自个儿的脑瓜子“咣咣”转着,极力想要从这话里听出点儿什么来,却终究徒劳。

猜心思什么的,她真不擅长啊。

便在红药的脑袋几乎转得冒烟之时,刘氏又适时开了口:“我就是想问你一声,你可愿意做咱们国公府的闺女。”

“空”,红药的脑瓜子一声巨响,然后,彻底坏掉了。

她听到了什么?

她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张圆了嘴、睁大了眼,红药呆呆地望着刘氏,脑中一片空白,又混乱得像塞进了一万只蜜蜂。

闺女?

国公府的闺女?

刘氏这是……要认她当干闺女?

这也太……太……那个了吧。

红药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简单说来两个字:

傻了。

她能不傻么?

前一息,她还只是个宫中婢女,下一息,国公夫人便要认她当闺女儿。

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此际,红药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没在做梦。

就算有八百个脑袋,她也做不出这种梦来。

刘氏仍在絮絮说着:“你看,你与我们国公府有大恩,若没有你,慧娘那事儿还不知会如何呢,且我这膝下只有四个小子,就差个闺女。我既想还你的恩,又想要个闺女,正好你都占了,你便来咱们家当闺女吧,如何?”

“咕嘟”一声,红药吞了一大口口水。

如何?

如何啥?啥如何?

红药要能知道如何,她就不会到现在都傻站着了。

此时的她,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僵的。

见她傻傻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刘氏不由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声道:“好孩子,我先就说这些了,你过会儿回去想一想,不着急啊,慢慢儿想。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恩咱们家得先还上。这样吧,待出宫了你也别回乡了,先来我家里住一阵子,等你想明白了再看。”

不由分说地将话撂下,刘氏便松开了红药,笑道:“这会子想必你这心里乱得很,我也不留在这里讨人嫌了。”

说着又摇头笑叹:“这傻丫头,倒是个有福的。”

一壁说着,一壁转身而去,只留下红药一人,直眉瞪眼站在那木芙蓉旁发呆。

而后,她身子蓦地一歪,靠上了树杆。

容我缓缓。

红药两手扶着树,耳鼓里传来一记又一记的心跳。

那样响亮,那样急促。

而这充满韵律的声响,终是拉回了她涣散的神智。

第280章 笑声

红药想起来了。

是了,徐玠之前便对她说过,国公府之事,便是他赠予她的一场“机缘”。

他还说,这关乎她后半辈子的话本子和美食,让她定要紧紧抓住。

原来,他所谓的“机缘”,便是这个?!

一念及此,红药的后腰陡然便是一挺,一声“尼玛”脱口而出。

老身要变成国公府的姑娘了?

老身要成贵女了?

老身马上就要过上话本子随便看、美食随便吃的好日子了?

娘呦,谁来把老身给打醒吧,老身……好得很!

欢喜、开心、快乐,诸如此类的情绪如炸开的泡泡,“啪、啪、啪”地响着,满世界都像开了花儿。

怪道那话本子里会说“美得冒泡”呢,原来还真是。

红药几乎无法抑制满心的雀跃,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旁咧……咧……咧……

还好有俩耳朵拦着,不然真能咧到后脑勺去。

她挺背站直、两手叉腰,很想仰天大笑三万场。

发达了!

那些话本子里的女主才有的际遇,她顾红药也终是遇上了。

去他的王府公子哥儿!

去他的翩翩美少年!

本姑娘还是公府贵女呢!

本姑娘捣饬捣饬也是个美人儿呢,哼!

红药鼻孔朝天吹着气儿。

刘瘸子,你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这一刻,红药……膨胀了。

她真的很想马上冲到刘瘸子跟前,大声告诉他这个消息……呃,好吧,这本来就是刘瘸子安排的。

红药颓唐了一息,却又很快被更大的欢喜冲昏了头。

管他呢。

总之,她顾红药马上就要发达了,哦嗬嗬嗬……

红药用力握住嘴,却终是握不住那喷薄而出的笑声。

恰有几个小宫人路过,被这笑声吓得直哆嗦,红药这才惊觉,她似乎笑得有点儿过于惊悚,忙端端立好,不苟言笑地冲她们挥手:“去忙你们的。”

小宫人一溜烟跑了。

也许是吓跑的罢,红药没在意。

这一刻,她的心早已飞出了宫墙,飞去了定国公那华丽的府邸。

过不了多久,她便再非任人踩踏的小小奴婢,而是国公府贵主儿。

好日子正向她挥着小手绢呢。

红药越想越美,使劲儿控制着嘴角,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出格。

再者说,她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此事也不过先就这么一说,方才刘氏也说了,让她回去好好儿想想。

没准儿人家府里也要好生想一想呢?

平白无故地认个闺女,哪怕国公府家大业大,亦并非小事,万一事有不谐,她这厢不就白高兴了么?

虽然勉力压抑着满腔的欢喜,可红药心里还是很清楚,这件事,八、九不离十。

刘氏身为国公夫人,断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她既说出了口,则表明国公府已然打定了主意,如今就看红药的意思。

红药的意思是:

来啊,认亲啊。

这等好事,她自是乐见其成。

原先她还有些打不起精神,总觉得出宫之后,那日子只怕也没多大意思,可现下,她却充满了希冀。

从前,那泼天富贵不与她相干;而今,眼前富贵已是触手可及,她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哕鸾宫那一排后罩房里,便总能听见女子的笑声。

这大冬天地,又下着大雪,大家都窝在被子里睡觉呢,冷不丁外头飘过一串“咯咯咯”的笑声,真能把人活活吓死。

红梅她们都吓得不行,以为在闹鬼,好在那位始作俑者终于高兴完了,笑声也没了,这事儿才算消停。

欢愉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不消多时,已至岁暮。

建昭十五年岁暮的京城,被接连的几场大雪装点得格外晶莹,满城缟素映一川烟火,高楼上望去,宛若琉璃世界。

这个年关,诚王府过得有些冷清。

岁暮当晚领宴归来,诚王府中亦开了夜宴,便设在东暖阁,那大圆桌前零零散散坐着王爷一家子,拢共也就八个人,堪堪坐满一桌。

王妃眼瞧着不像,便将随行而来的几名姨娘、侍妾也都叫上,还想请幕僚、管事、账房先生等一同的入席,在旁边开上两席,图个热闹,却被诚王给驳了。

无法之下,王妃只得自己撑起场面,王世子并恒静郡王也在旁凑趣,总算是将家宴给应付了过去。

待宴罢,王妃便领着王世子等一众小辈去正房守岁,诚王则托辞有事,先行离开。

而其实,他根本无处可去,且哪里也不想去罢。

他只是踏着漫天飞雪,将自己关进外书房,既不叫点灯、亦未烧炭盆,便在那冰窟一般黑暗的屋中枯坐,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而待书房大门开启时,他的面色已然黑得如同莲池上砸开的冰窟窿。

“来人。”他站在屋门口唤了一声。

两名小厮应声而至,齐齐躬腰行礼。

诚王沉着一张胖脸,语气不善地开了口:“本王要去外头走走,你们把屋里都给收拾好,记得多烧几个炭盆儿、多点几根蜡烛。大冬天的,你们是要冻坏本王么?”

最后一问,直是振聋发聩。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心下直喊冤。

您老一来就进了屋,半天不吭声儿,他们哪儿敢随便往里闯啊?万一撞见什么秘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刷”,诚王吩咐完了,很是用力地一甩袍袖,指向前方黑漆漆的庭院,整张脸的肉都在不满地抖动:

“再,叫几个人去花园把灯笼都给点上。大节下的,也不晓得弄喜庆点儿,本王看你们这一个个儿的都是人头狗脑,丁点儿记性不长的都。”

骂完了,眯缝眼儿陡然瞪得溜圆:“还不下去传话?等着本王亲自请么?”

两个小厮吓得浑身乱战,慌慌张张应了个是,便飞跑下去传话去了。

吼了这一通,诚王似是舒心了些,展了展宽大的衣袖,负起两手,施施然跨出了书房的大门。

雪下得正紧,北风低咽着穿过庭院,卷起大片的雪花,檐角的灯笼光影间错,映照出墙边一剪梅影,似有若无的梅香随风而来,淡极近无。

第281章 飞雪

天气颇冷,而诚王却毫不畏寒,阔步离了外书房的院子,有小厮挑着灯笼跑来,将备好的大氅献上去,亦被他挥手斥退。

玉京城的冬天,远比他封地的冬天来得温暖。

而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在那个鬼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封地呆了太久,他已然忘却了记忆中繁华馥丽的京城风物,直到此际,他的双足稳稳地踩上了这片土地,他才想起,曾几何时,这里亦是他的家。

“我呸!”诚王陡地停步,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直吓得门边一溜小厮齐齐打了个哆嗦。

屁的家!

诚王阴沉的视线扫过庭院。

在这里,他连个正经客人都算不上,差不离就是个没戴刑具的人犯罢了,家什么家?谁把他当家人?

他那个好皇侄,可是一心要拿他的命祭天呢。

冷哼了一声,诚王提步向前,才一转过小径,幕僚郭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躬身道:“王爷,我等了您好些时候了。”

他来得突然,诚王却并未觉得吃惊,只拿眼尾扫了扫他,咳嗽了一声:“你寻本王有何事?”

郭陶没说话,只拿手比了个“二”的手势。

此乃他与诚王之间的暗号,一为天子,二为皇后,三则太后。

此时他比出手势意在表明,他有关于周皇后的消息要禀报。

诚王心头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随意地一抬手:“走,去花园说。”

郭陶应了个是,转身随在他身后,二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廊庑与庭院,来到了大花园。

那两名传话的小厮腿脚倒是快,话已然传到了,庭院中间间错错,亮起了好些灯笼。

那灯笼上蒙着一水儿的绛纱,点缀于花木山石之间,照得满园一片灼烂,那漫天大雪亦化作璀璨的星,从无尽处而来,穿越无垠的黑暗,坠入白茫茫的地面。

而这偌大的府邸,亦在这红烛灯影、连天飞雪的映衬下,有了几分过年的氛围。

诚王伫足看了片刻,嘴角一撇:“这么些个灯笼,也没见多亮堂。”

比之封地的王府,京里的这座府邸虽小了好些,却荒凉得紧。

没有了主人的空屋,总有种死气沉沉的味道,诚王眼下又觉着,所谓的家,倒不如没有。

当然,这意思他是绝不会明着说的,只以这一叹代替。

郭陶不曾接语,只沉默地随着他来到那株老柳树前,自袖中抽出一部《观雅斋集注》来,迎着头顶两盏明亮的灯笼,翻开书页,好一阵戳戳点点,却是将周皇后冬至夜宴后遇险一事,备细道来。

诚王一面看,一面便越发黑下了脸。

这都过去多久了?

冬至的事儿,他却到年关才拿到消息。

这要换在他的封地,早就把事情查清楚了,何至于等上这么久的时日?

而在玉京城,他这个王爷就是个睁眼瞎,两眼一抹黑。

沉着脸忖度了片刻,他终是想明了之前的许多事。

怪道最近这段日子建昭帝对他如此冷淡,无论他表现得多么真诚、多么讨好,也始终得不来对方的正眼相看。

尤其今晚领宴之时,东平郡王那臭不要脸的死胖子,居然被叫去了帝后宝座跟前,与他二人同席共饮。

而身为大齐最尊贵的王爷,诚他王却只能远远缩在角落,敬个酒都得扯开嗓子靠吼。

原先他还以为,建昭帝这是故意磨他的性子,如今才知,事出有因。

诚王的恼火亦可想而知。

他寒着一副眉眼,劈手夺过郭陶手中的书,下死力在上头戳出了一段话:

【本王才进京没两日,头遭去皇城吃顿饭,结果当晚那女人就出了事,这些人是要往本王头上扣屎盆子么?】

那个“屎”字在书中委实不好找,他只得拿了个差不多读音的“使”字换上。

以郭陶的聪明,自是一眼就看懂了。

他接过书,动作轻缓地戳了一句回话:

【王爷此前说要看到诚意,他们便将诚意拿了出来。今日我收到了他们的消息,他们让我问王爷一声:这个诚意,您可满意?】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挑衅,郭陶戳字的时候,面色委实不大好看。

身为幕僚,对东翁理当示以敬重,哪怕心里再是瞧之不起,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此乃不成文的规矩,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以身犯戒。

因为,这就是对方的原话,一字不差,纵使明知诚王看了会发怒,他也只能如实照搬。

果然,一俟他戳出全句,诚王当即大怒,红着眼睛一脚便喘在了树上。

“嘭”,老柳树再度发起神威,将这个三百斤的胖子震翻在地,扑了他一身的雪泥。

“王爷小心。”郭陶忙抢步上前去扶,却被诚王一掌推开。

“本王无事,就是想试试这树结实不结实。”诚王一翻身便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拍去身上碎雪,面色如常,再不见方才怒色。

想来他亦明白,这诚王府到处都有耳目,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建昭帝眼皮子底下,如果表现得太离格儿,人家就要相疑了。

见他心绪平复得很快,郭陶便又退了回去,轻声地问:“王爷如今是怎么想的?”

这是在向诚王讨要一个回话,向对方表明态度。

诚王不语,只眯眼望向远处。

雪下得越发紧,烛影下瞧来,宛若一挂巨大的珠帘,将山石树木都掩去了帘外。

诚王觉着,他此时的处境,便如眼前之景,那帘幕外的一切皆隐约可见,却始终无法瞧得真切,若欲前行,只能凭借一腔孤勇,并上天赐下的大好运道。

可是,孤勇也就罢了,运道这东西,当真在他这一边儿么?

他移开视线,转望着头顶的灯笼,心下生出越来越多的不确定。

那些人显示诚意的方式,充满了威胁。

他们根本不在乎他。

或者可以说,他们并不如诚王以为的那样在乎他。

冬至夜宴之事便表明,只要那些人愿意,他这个本就屁股坐歪了的王爷,就会变成活箭靶,一旦这箭靶倒了,则君臣对峙的局面,亦必将缓和。

第282章 春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2章春宴面色阴鸷地想到此节,诚王一把抢过郭陶手中的书,在上头戳出了一个问句:

【本王若退,是否便为弃子?】

问罢,一双小眼紧紧地看了过来。

郭陶垂下眼眸。

封皮上飘落了几粒雪珠,在灯笼的照耀下,慢慢融作微红的水渍,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欲拭而未拭。

诚王终于想通了。

真是孺子可教。

看起来,这位有时候显得极为愚蠢的王爷,实则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此时。

懂得审时度势、有自知之明,这个痴肥的男人,终于像个真正的王爷了。也不枉这许多年来,他这个两榜进士跟着这一位在封地吃土。

郭陶抬起头,入目处,是一双瞪得比往常大了好几圈儿的眯缝眼。

纵使两眼瞪到最大,这双眼睛,还是很小啊。

郭陶感慨地想道。

或许,便是受制于这双小眼睛,诚王的眼界也始终大不起来。若非经年来有他在旁提醒着、鼓舞着,这位王爷只怕就真的甘愿守在封地,吃上一辈子的土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直视着诚王的双眼,郭陶给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

此一言,便如一根尖针,刺破了飘浮于半空的肥皂泡。

诚王身上的气势,陡然一散。

刹那间,方才还怒意勃发的一国亲王,已是肩塌背弯、愁眉苦脸,如同垂暮的老者。

【本王该如何是好?】

他抬起软塌塌的手臂,有气无力地在书页上戳出了另一个问句。

待问完了,再度抬起头,祈盼地望住他最信重的谋士,似溺水者望向救命的稻草。

郭陶却似无所觉,只低眉沉思着,片刻后,方忧心忡忡地接过书,以指代笔,戳出了答案:

【势成骑虎、进退维谷。依我之见,合则兴、分则亡,以合成势,方得中兴。】

极具蛊惑意味的一句话。

诚王的眼睛好似粘在了书页上,颊边肥肉有节奏地弹跳着,五官变得狰狞起来。

是啊。

他想。

他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因为,那些人已然把他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只留给他一道前行的出口。

诚王的鼻尖现出几滴油汗,又或者是雪扑在脸上化成了水滴,他也顾不上擦,只直勾勾地盯着书页。

郭陶安静地立在侧畔,负手远眺。

风回雪舞、琼枝玉柯,无数绛红纱灯缤纷摇曳,拖动出一道道灿亮的轨迹,与漫天飞雪、无边夜色间错着,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

他的胸中亦亮着烛火,灼热的、激烈的,烧得他双目都亮起来。

这一刻的他丝毫不曾注意,诚王那张布满油汗的脸上,划过了一闪而逝的讥诮。

“先生高见。”诚王开了口,语声一如他的封号,真且诚。

而与此同时,他拢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捏着一张字条。

那是方才领宴之时,他从鱼肚子里吃出来的,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确切地说,是一个疑问:

【郭先生到底是谁的人?】

诚王的手攥成了拳头,低垂的细眼中迸出火花。

而与这情绪正相反,他的姿态与动作,却是颓丧到了极点。

“本王……一直想得太简单了。”他垂头说道,低落而又苦涩地叹了口气,双足在雪地上来回地倒着,将不安与忐忑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爷能想出个结果来,我也替王爷高兴。”郭陶抚须而笑。

诚王也自抬头,将那张被汗水或雪水浸透的胖脸,完美无死角地呈现在烛光下。

郭陶于是笑得越发欣慰。

雪不停地下着,烛光投射于地,将这主从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影迹越过皑皑积雪、残枝山石,直延向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去。

…………………………

元日大朝会时,皇城内侍并宫人出宫之事,由光禄寺并司礼监拟折上奏,建昭帝亲批了一个“准”字。

因此次出宫人数前所未有地多,故采用分批的形式,自正月初十至上元节,一众人等分作十拨离开。

建昭帝似是心情极好,正月初二突然颁下一道口谕,着于正月初七人日这一日,在琼华殿举宴,以贺新春,并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三位公主并诸嫔妃尽皆出席。

依大齐风习,人日委实不算什么大节日,远比不得紧随其后上元节,而人日这天应景的习俗,也不过是戴人胜、赠花胜、吃七宝羹之属。

只天子既发了话,则这个不大紧要的节日,也变得郑重起来。而由此亦可知,清空皇城,委实令天子龙心大悦,而这所谓的迎春盛宴,换个角度看,称之为“送晦盛宴”还差不多。

毕竟,被各方大小势力割据、漏洞多如筛子眼儿的皇城,终于迎来了改天换地的局面,可不得好生欢宴一番,以示庆祝么?

得此口谕后,别处且不论,但说六宫,那真是热闹得紧。

虽说岁暮宴才过去,可那是正宴,除帝后一家之外,够格领宴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如今陛下却亲口言明,所有嫔妃皆可参加迎春宴,如此难得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

于是,从正月初二起,大齐后宫直是鸡飞狗跳,各路神仙妖怪齐出洞,一应衣裳料子、胭脂水粉、香膏芳泽、头面首饰等等,皆成了诸嫔妃争夺的目标,期间不知上演了多少出悲欢离合的戏码,发生了多少场惨绝人寰的争斗。

红药身在哕鸾宫,离着东、西六宫也就一条街,眼瞧着那边厢闹得人仰马翻,她便时常拉上红梅,两个人抓几把瓜子,搬个小板凳缩在角门边,边嗑瓜子边戏。

还别说,这真人演的戏码,就是鲜活,比话本子那白纸黑字可好看多了。

得闲瞧戏,不得闲时,红药也没那样忙碌,日子平平顺顺地,无一事劳神。

宫学里放了假,直到正月十六才复课,三公主除了每日定时的功课外,也无甚大事,唯牵念红药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再能得见,她心下很是不舍,遂拉着红药画了好几幅小像,说是要送给她做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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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缺席

太后娘娘见状,倒也曾动念将红药留下,只此事到底不经她的手,而是由周皇后亲自操办的,李太后不欲令她为难,这念头便也只在心头一转,便即丢开。

左不过一个宫女罢了,旧的去了,自有新的补上来,且周皇后亦曾言,那辽北来的宫人更老实、更忠心,比现有的可靠多了,用着也放心。

有此前言,李太后便觉着,与自身安危相比,红药的去留,委实不值一提。

正月初五这一天,断断续续下了多日的雪,终告停歇,天光放晴,红日高悬,满城雪色如著红妆,风拂处,玉屑纷飞、琼英轻舞,真如春风忽至一般。

不过,这积雪连城的风物,在接下来两日的晴暖天气下,渐渐化尽,到得迎春宴当天,宫道上的雪水已然干透了,唯墙角尚有残雪堆叠,却也不成气候。

红药起了个绝早,梳洗完毕后,便去了正殿。

三公主也已起了榻,还没换衣裳,正穿着中衣坐在妆台前,由梳头嬷嬷帮着挽发,时不时拿小手揉着眼睛,显是没还没醒盹儿呢。

见她一脸地睡眼惺忪,红药忙去到外头,将小灶上煨着的红枣莲子羹盛了一盏送来。

三公主这年纪的小姑娘,就爱吃甜的,且柳夫人也说过,人没精神的时候,吃些甜食亦有裨益。

果然,一盏甜汤落肚,小姑娘终是打起了精神,红药便走去一旁,将早就备好的衣裙捧了过来。

因今日乃是小宴,不必大妆,故三公主这身衣裳乃是极可人的棠梨色,浅白嫩粉相映着,髻间珠花亦挑了名贵的粉珍珠,连脚上的小靴子亦是桃晕红织锦的料子,穿戴起来粉嫩嫩地,像才出锅的寿桃儿。

今日早膳后,三公主要先去坤宁宫与周皇后汇合,再去琼华殿领宴,是故梳好了头,红药便命人摆上了早膳。

待饭毕,再收拾一番,时辰便已然不早,红药带齐宫人,围随着三公主抵达坤宁宫。

她们去得不算早,另两位公主已然先到了,此时正陪着周皇后说话,三公主一身粉嫩地现身,立时引得她两个皇姐一阵惊叹,齐齐拉着她说话,听她糯糯的小奶音,二人笑个没完。

周皇后弯唇坐在一旁,也不插口,由得她姐妹三个玩笑,却也是满殿温馨。

李太后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其实起得很早,只老人家惯于慢饮慢食,且也委实不想一大早在琼华殿里干坐着,遂直到近午初时分才来。

人终于齐活了,那厢谢禄萍也适时进殿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启禀皇后娘娘,琼华殿才传了消息来,说是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周皇后说了声“知道了”,又向太后娘娘笑道:“母后,咱们这便过去吧,陛下一会儿也该到了。”

李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扶着两名小宫人的手起了身,当先往外走,周皇后领着三位公主随后跟上,一行人去殿外乘上步辇,很快便到得琼华殿。

当此际,殿中早已坐满了嫔妃,放眼望去,真真是珠光翠影、云鬟雾鬓,满殿的美人儿看都看不过来,晃得红药两眼发花。

她一面随侍着三公主往前走,一面便在心下暗叹,做皇帝就是不一样,这大小老婆怕不下百来号儿,他老人家就算一个晚上换一个,也得好几个月才能轮遍。

这般想来,天子其实也挺辛苦的,雨露均沾这话,真是害人不浅。

胡乱想着这些,皇后等人已然来到了最高处的席面儿,在一众嫔妃的见礼声中,众人各自落座。

坤宁宫大总管戚良此时便碎步上前,将大红锦缎的名册呈上,轻声禀道:“启禀娘娘,这是今儿在席的名录,请娘娘过目。”

周皇后“嗯”了一声,闲闲取过名册,也不当真去翻,只信手搁在一旁,问:“都有谁没来?”

只看下方席面儿,坐得满满登登地,没来的只怕没几个。

果然,戚良上前一步,轻声道:“回娘娘的话,今儿没来的只有景阳宫的韩昭仪,并永宁宫的纪昭仪,余下的都到了。”

“如此。”周皇后面色不动,淡然颔首:“罢了,你下去吧。”

戚良躬身退了下去。

李太后在旁听着,便随口问道:“那韩昭仪是染了风寒,这事儿我记得。只那纪昭仪又是怎么回事儿?也病了么?”

周皇后“嗐”了一声,掩袖笑了起来:“母后想岔啦。那纪昭仪没来,不是她有病,而是她呀,有喜了。”

她拖长了尾音,笑语嫣然,连眼底都含着笑意。

红药在旁叹为观止。

皇后娘娘的演技,又精进了呢。

李太后闻言,直是喜动颜色:““哟,又有了一个?这可真是好事儿呀。”

宫里又将添丁,她自是极为乐见的。

周皇后也跟着弯眸:“可不是这话么。最近真是喜事不断,陛下也很欢喜呢。”

太后娘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忽又似想起什么,问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纪昭仪是不是就是那个会作诗的?”

“母后记性真好,就是她。”周皇后浅笑着举起茶盏,略沾了沾唇,复又搁下,拿帕子揩着手指,徐徐地道:

“从前呢,她是在宫正司当差,后来调去服侍过淑妃一段时日,最后又去了荀贵妃宫里。因她能文会诗,生得也干净,陛下便予了她一个‘诗婢’的雅号。”

“诗婢”二字一出,红药登时心头一跳。

红杏?

诗婢这绰号,前世今生,都只属于红杏一人。

微蹙了眉,红药细细回思,终是记起,就在去年夏天,红杏被挑过去侍寝,建昭帝对她颇是宠爱,没几日便封做昭仪,搬进永宁宫居住。

听说,荀贵妃当时还挺舍不得她的,一力叫她仍旧住在景仁宫,说是两下里作个伴儿,直到周皇后亲自发话,她才挪了出去。

回思前事,也不过一年未到,却不想红杏已然有了身孕,说来也是运道奇好了,只不知前世的她,是否亦有如此际遇?

第284章 丽姝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4章丽姝正思忖间,红药的身边陡然传来一片吸气声。

她心头微凛,忙转眸望去,便见包括周皇后在内的上座诸人,俱是双目微张,面带惊异之色,望向殿门的方向。

红药下意识也看了过去。

殿门启处,扫进几束灿阳,一名丽人便置身于这明亮的光线中,款款行来。

红药一下子张大了眼眸。

她并未认出那丽人是谁,实则也来不及去细瞧,只因这一刻,她目所及、心中所念,唯有那丽人身上所著那身绮丽华美的衣裙。

那是红药两辈子都不曾见过的样式。

很美、很奇异,夺人眼目。

那衣裙取用的是上衣与下裙合为一体的款式,其上身剪裁合体,勾勒出女子优美的线条,拦腰挽一根织金腰带,束出不堪一握的盈盈纤腰。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长裙蓬松而又宽大,裙幅呈半圆形向四周撑开,荼白的轻纱重重叠叠,宛若月晕云絮、又似轻岚白雾,其间点缀着无数细小的金珠,随步闪烁出斑驳金影,有若日光下流转的粼粼清波。

除却这身别致的衣裙外,那丽人还披着的一领雪白的狐裘。

那狐裘的样式亦极特别,既非斗篷、亦非披风,而是三四尺阔、六七尺长的一整条,松松搭在肩上,自两旁垂落而下,掩去了凹兔有致、微有些出格的上身,更有缀着小金珠的流苏披落腰畔,华贵富丽,又别有一番写意的洒然。

一瞬间,嘈杂的琼华殿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无数道或炙热、或冰冷、或淡然、或怨毒的视线,尽皆落在那丽人的身上。

恰此时,宝殿风来,拂过那丽人鬓边的珍珠步摇,“铃铃”清响,似若风吟。

丽人抬手拢了拢狐裘,一行一止,风致嫣然,人淡如菊。

“充……充……充嫔娘娘?”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句。

分明极轻的语声,在这死寂般的殿宇里,却沉重得如同一记钟鸣,瞬间便将众人震醒。

充嫔?

这华服美饰、风采翩然的绝色丽姝,居然是那个病殃子?

红药亦于此时回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人。

是充嫔。

她终于认出来了。

眼前的美人,正是隐居启祥宫、好几年都没露面儿的充嫔娘娘。

前世今生,红药对她的记忆都很淡薄,只知她长年卧病在床,据说每天都在拿药吊着命,

而今日,她却以一身令人惊艳的衣饰,招摇过市,直将满殿嫔妃都给震住了。

真是教人想不到。

红药略低了眉,掩去目中划过的诧异。

前世的充嫔娘娘,可是一直离群索居,从不曾在这等场合出现过的。

也许亦是因此之故,诚王领兵血洗皇城时,后宫嫔妃死伤无数,唯有充嫔毫发无损。

红药最后一次听闻她的消息,是听说她去了皇觉寺静修。

照此算来,鸿嘉、延康两朝时,她应该也还活着。

当然,这皆是前世之事了,而今生、此时,这位本该默默无闻的充嫔娘娘,却突然出现在了她本不该出现的春宴之上。

且,艳压群芳。

就连向以美艳著称的荀贵妃,在充嫔的面前,亦失却了原有的风华,更遑论旁人了。

委实是那身衣裙太华美、太抢眼,无论谁穿上,都会为众目所瞩。

周皇后眸光微凝,搁在案边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

“咳咳……”李太后清嗽了两声,微有些不虞地收回了视线。

身为嫔妃,谱儿摆得却比皇后、比她这个太后都大,这是要干嘛?

逆天吗?

真是妖精年年有,今年特别妖。

太后娘娘老大不乐意,板着脸喝茶,懒得再多看这妖精半眼。

“太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妾来迟了。”层叠如雪的裙摆在阶前铺散,好似一大片轻云微拢,而那云絮的中央,便是充嫔折腰行礼的身姿,乍眼望去,若娉婷的荷在云端盛放。

说来也怪,这绚美华丽的衣裙,与充嫔淡雅的气韵竟是格外合衬,而这将清雅与艳丽这矛盾的美集于一身的丽人,此际端立于阶前,那一身素白与艳金交映的衣饰,令她如夜空中的月,皎洁复耀眼。

有她在前,这满殿嫔妃、香风美人,便皆成了黯淡的星子,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烘托这轮皎月而已。

一刹时,集中在充嫔身上的视线变得杀气腾腾起来,如千万柄钢刀扎下,恨不能将这衣、这人,捅出个透明窟窿来。

而充嫔却似毫无所觉,从容直身而起,以微翘的唇角、浅笑的眸光,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她赢了。

赢了殿中所有女人。

而于女子而言,此际投注于身的每一道眼神,都如一枚闪亮的勋章,足可夸耀自豪。

红药亦在心下感叹,充嫔这一来,真真是鹤立鸡群,只怕建昭帝的眼睛里再瞧不见旁人了。

“噗哧”,殿中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突兀地,却又出奇合宜地,破去了这怪异的氛围。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是紧挨着上座的敬妃笑出了声。

她素手轻抬,一脸闲逸地将帕子拭着唇角,不紧不慢地道:“本宫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充嫔妹妹。方才你这一路走过来,险些没把本宫的眼睛给晃瞎喽。”

“原来姐姐也这样么?我还当只有我如此呢。”贤妃紧接着便开了口,天鹅般的颈项微侧着,好奇地打量着充嫔:

“好些日子没见,本宫都不大记得你的长相了,如今见了才想起来,原来你长这样儿。”

言至此,臻首微转、蛾眉半挑,鲜嫩的红唇轻启,吐出一句带着芬芳的笑语:“算算日子,充嫔姐姐如今也该到而立之年了罢,瞧着倒跟二十八、九一般。”

说着又转向敬妃,揶揄道:“姐姐也真是,您就只比我大了一岁,比充嫔姐姐可小得多,再别叫人妹妹了,不合适。”

敬妃“哟”了一声,似羞似恼,虚虚拿帕子向贤妃打去:“你这促狭鬼,专挑我的错儿。我这也不过细枝末节罢了,偏你拣着说个没完。”

轻描淡写一番往还,先讽充嫔年长,再责其失仪,却又字字句句都如玩笑。

第285章 齐心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5章齐心红药在旁暗自咋嘴。

啧,这才有点儿宫斗的架势。

到底是大场面,若少了这出戏码,却也无趣。

一刹儿的功夫,红药很想掏把瓜子出来嗑嗑。

自然,她也只敢想想罢了,面上却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贤妃姐姐这么一说,充嫔可比本宫大了快十岁呢。”此时说话的乃是和妃。

她于去年夏天产下一子,不久后便由和嫔晋位为和妃,住进了从前宁妃的住处——钟粹宫。

她本是江南人士,虽生得不甚美,却胜在婉约细腻,那京腔里亦带着绵软的调儿,很是动听。

上下打量了充嫔两眼,和妃温婉的脸上笑意盈然,作势举手行礼:“姐姐在上,小妹一时失言,您多包涵。”

这话一出,众人俱皆笑了起来。

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绪,这笑声显得格外响亮,直如万鸭齐鸣,险些没把屋顶给掀翻。

难得这些高位嫔妃这般齐心,你一言、我一语地寒碜人,也算替众女出了口气,大家伙儿自是笑得开心。

所谓枪打出头鸟,充嫔既然要出这个风头,那就需做好被大风刮掉一层皮肉的准备。

“姐姐是故意来得这般迟的吧?”笑声未歇,丽嫔语声便又响起,嘎嘣脆的京腔,爽快极了。

到底她是个直性子,这一开口,便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充嫔却是恍若未闻,只向上微一折腰:“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妾因要吃药,多耽搁了一会儿,这才来得迟了,并非有心为之。”

太后娘娘专意盯着茶盏上的描金纹,一声不出。

周皇后倒是微微颔首,面上还含着笑,却也没说话。

“其实姐姐大可不必如此。”丽嫔永远那么心直口快,再度说出了众人想说而不能说的话:

“有了这身儿衣裳,纵使这殿里站了一万个人,纵使姐姐老成了嬷嬷,陛下也能头一眼瞧见的。”

简单一句话,便将这身衣裳拔到了极高处,却将那著衣之人,贬到了尘埃里去。

“人靠衣装”么,没了这身华服,你充嫔也不过一个半老徐娘而已。

这是丽嫔的未尽之言。

所有人都听懂了,且深以为然。

丽嫔语罢,眸光流转,忽尔一笑:“哎呀,这说着话,陛下就到了呢。”

说着便盈盈而起,屈身见礼。

众女俱皆大惊,忙看向殿门,果见侯敬贤正绷着张老脸,肃然立在门边,在他身后,正晃过一角明黄的衣袍。

建昭帝真来了!

诸嫔妃纷纷起身见礼,刹时间,殿中似拂过一阵暖风,再不复此前的剑拔驽张,美人们扬起笑脸、飞出娇音,那一声声又甜又嗲的“参见陛下”,简直能把人给酥化了。

建昭帝负着两手阔步走来,朗声笑道:“朕还想悄悄儿进来呢,丽嫔倒是眼尖得紧。”

“臣妾失礼啦。”丽嫔笑靥如花,一身火红的红裳,映出她美艳的容颜。

建昭帝含笑看着她,眸光倏然一滑,便滑向了宝座下方俏立的那一道倩影。

这一刻,天子心中有着无限感慨。

满殿莺燕、姹紫嫣红,却是终不及那素洁天鹅、孤高冷月来得醒日啊。

却不知,这出挑的美人儿又是哪位?

瞧着倒是怪眼熟的。

心中转着念头,建昭帝脚步不停,行至宝座阶前,方转身冲着下方摆了摆手:“众爱妃平身,都坐,都坐。”

众人俱皆直身落座,建昭帝便侧首望向仍立在阶下的充嫔,将那专注而带着热度的眸光,尽拢于对方身上:“爱妃也快快归座去吧。”

实在想不起这是谁了,只能一句爱妃走天下。

这略显低柔的语声,让充嫔的身子不禁一颤,旋即秀项微弯,启唇轻语:“谢陛下。”

带着水音的语声,似能化散人心,话声未了,她忽似站立不稳,“嘤咛”一声,堪堪便要软倒。

建昭帝眼疾手快,上前一把便揽住了那一握纤腰,清隽的脸上,漾满了关切与柔情:“爱妃小心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充嫔在他怀中抬起眼眸,与至高无上的圣天子柔情相对,语声娇且颤:“臣妾……无事,臣妾失……失仪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目中水波盈盈,似得见天颜的激动,又似与久别的爱侣重逢,不知蕴了多少情愫在其中。

贱人!

臭不要脸!

狗……!

满殿嫔妃齐齐在心中怒吼。

便连红药亦是瞠目结舌。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狗男……子伟岸如皇帝陛下,与嫔妃公然眉来眼去,这也太有伤风……流种子说的就是陛下啊,真是人不风流枉中年。

就很美好。

再美好不过了。

“咔巴”一声,红药抬手合上了自个儿的下巴。

圣天子陛下当面,她一个小小宫女,那是绝对不能出言诋毁的,连想都不能想。

总之,后宫嘛,你懂的,这种事情委实并不鲜见,至少建昭帝比元光帝那狗皇帝好得太多了,那元光帝……呸、呸,那老肥男才真是臭不要脸呢,活脱一个昏君。

与之相较,建昭帝温文俊秀,看着就顺眼,更别提人家励精图治,前世今生都把大齐治理得很好了。

“嗯咳。”李太后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噗”一口喷进了青瓷盂。

一连串带有警告意味的响动,终是惊醒了美人在怀的建昭帝。

他连忙扶稳充嫔,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有点儿意犹未尽。

只是,倒也不能太过,到底今日乃是阖宫举宴,满殿皆是眼睛,万一伤了别个美人儿的心,却也不好。

再一个,他家母后也不高兴了。

回首召来个小太监,命其将充嫔扶回座中,建昭帝这才颠颠儿地走了过来,腆着脸道:“母后恕了儿吧,儿来得迟了。”

李太后哪里会真恼了他,只轻斥道:“这会儿倒想起你母后、你媳妇和你闺女来了?”

小孩子都在呢,建昭帝就想风骚,也要看个场合不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儿,他这个当爹的也好意思。

太后娘娘的不虞,便是由此而来。

第286章 散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6章散场三位公主倒都还镇定,大点儿的已经懂事了,自然心中有数,小的如三公主,现下还在盯着充嫔瞧呢,心里想着:

好漂亮的裙子啊,红药嬷嬷穿上一定更好看。

至于周皇后,那是久经沙场,面上几无异色,只柔声相劝:“母后也别怪罪陛下,陛下日夜为国操劳,难得今儿有暇,又是一家子团圆,您就由得他松泛松泛罢。”

大度得体的一席话,却令殿中不少人面色微变,荀贵妃更是当即沉下了脸。

【不是本宫瞧不起诸位,在座的都是妾。】

这便是周皇后的未尽之意。

妾,不就是玩意儿么?

建昭帝跟个玩意儿打情骂俏,有什么要紧?

琼华殿的气氛,在这一瞬变得压抑起来,反倒是居于末座的充嫔,仍旧一脸地云淡风轻。

建昭帝自不会去驳周皇后的话,且他打心眼儿里觉着,这话本就无错,且对皇后娘娘的大度深感欣慰。

他转身执起周皇后的手,温言道:“梓童辛苦了。”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切切望向了皇后娘娘隆起的小腹,语声亦极温软:“朕知道你畏寒,特为叫人备了白虎皮褥子,这就给你拿来暖着。”

周皇后立时浅笑盈眸:“谢陛下厚赐。”

建昭帝亦笑了起来。

帝后二人相顾而笑,直令琼华殿的风都变得温暖了几分

于是,这场因一身华服而引发的骚动,终是在白虎皮的镇压下,归于平静。

那白狐皮再好看,也远不及白虎皮来得珍贵。

更何况,这白虎皮还是陛下亲赐的。

此一役,充嫔虽然赢了,却终究还是输。

有些东西,争是争不来的,你这厢费尽手段、使出浑身解数,人家轻轻吹口气儿,就能把你之前所做的一切破去。

不一时,白虎皮便铺上了皇后娘娘的宝座,流水般的酒菜亦捧至玉案,熏风和着酒香,珠翠映衬晶盘,这繁华盛宴终是开启,众人忙于吃喝,倒也少了讲闲话的功夫,场面十分和谐。

红药手执着一副象牙箸,立在三公主身后,见她一味只要吃肉,绿叶子菜却是碰也不碰,便替她布了一筷子。

看着小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青菜叶子,三公主回过头,瘪着小嘴巴委委屈屈地道:“红药嬷嬷,欢欢要吃肉。”

“奴婢这就给殿下布菜,殿下先把这碗里的吃干净了好不好?”红药柔声说道,手中牙箸却向着一盘绿菜徐徐挺进。

三公主连忙挟起碗中青菜塞进口中,小嘴一鼓一鼓拼命嚼着,还不忘讨价还价:“欢欢吃掉青菜啦,嬷嬷快给欢欢布两块……三块……四块肉,好多肉。”

红药忍笑点头:“是,奴婢这就来。”

牙箸自青菜盘上轻盈掠过,移向一旁的炙肉脯,正待落箸,红药旁边忽地蹿过一道人影。

她吃了一惊,分神看去,却见戚良单手提着袍摆,似是一路跑来的,正一面擦汗,一面跪在周皇后身前,急急地说着些什么。

因离得稍远,且他说话声又压得极低,红药只隐约听见“永宁”、“滑倒”、“见红”这几个词,再多的却听不清了。

周皇后面色微肃,颦眉听着,一时并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太后娘娘脸上浮起焦色,拉着戚良问:“可请了太医?”

这一问声音略高,坐得近的几位嫔妃便皆望了过来。

事实上,有些眼尖心活的,一早便瞧见戚良方才被个宫女叫了出去,回来时,神色明显有些不对,再加上此际太后娘娘这一问,几可断定这是出事了。

果然,戚良闻言忙禀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已经去请太医了。”

建昭帝原本正被几位嫔妃拉去偏席吃酒,此时闻言,转首扬声问:“这是怎么了?”

戚良不敢不答,忙束手道:“启禀陛下,永宁宫纪昭仪方才突然滑了一跤。”

“笃”,建昭帝抬手便将酒盏向案上一搁,霍然起身,大步走了过来:“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摔倒了?她情形如何?胎儿可还好?”

“回陛下,方才永宁宫来人传话,说是昭仪娘娘原想去屋外散一散,不想在门口石阶上滑了一跤,摔得有些重,身上已然见了红。”

戚良低着头,干涩的语声在众人的耳畔回荡。

琼华殿中,一片死寂。

纪昭仪因才验出有孕,今日便告假没来,谁能想到,她在自个的住处也会摔着。

这到底是不小心滑倒,还是……

众嫔妃心思各异,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无一出声。

殿中变得越发寂静。

建昭帝沉着脸站了片刻,转身便往外走,没走几步,抬脚踢翻了一张碍事的椅子。

“咣当”,巨响声中,满殿嫔妃噤若寒蝉,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周皇后并三位公主亦皆离了座儿,唯有太后娘娘,端坐不动。

“摆架,去永宁宫。”建昭帝袍袖当风跨出殿门,忽又于门边顿住,厉声喝道:

“来人,叫金执卫来护送皇后回宫,再告诉他们,把坤宁宫给朕守好喽,但凡皇后少了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恚怒的语声,和着微温的风传向四处,连阳光都变得寒冷起来。

建昭十六年的迎春宴,就此草草收场。

纪昭仪滑胎了。

两个多月的身子,胎相本就不大稳,更兼那一跤摔得又重,便没保得住。

她自己亦因小产大出血,险些血竭而亡,幸得柳夫人医术高绝,到底将人救了回来。

只是,人虽得活,却是落下了病根儿,往后需以药物慢慢调理,三年五载之后,才有可能再度怀孕。

纪昭仪如今还没满十六岁,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么个病,她醒来后,便哭着向建昭帝求死,要“跟着臣妾那没出世的孩子一起走”,哭得建昭帝心都碎了。

他原就对纪昭仪很是宠爱,否则也不会一来就将她晋为昭仪,原本还想着待她产下孩儿,无论男女,都要将她晋位为妃。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空。

而更令人愤怒的是,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你教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第287章 惜别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7章惜别震怒之下,建昭帝将许承禄、潘体乾二人召进永宁宫,当着纪昭仪的面儿颁下口谕,着他二人彻查此事、不得有误。

两卫果然手段非凡,当晚便将事情查出个大概。

原来,这是尚寝局一个叫做红袖的宫女使的毒计。

她趁着往六宫送东西之机,偷偷在纪昭仪住处的门口抹了油脂,致使其滑倒落胎。

据她交代,她是出于嫉妒才如此施为的。

她与纪昭仪乃是同时进的宫,对方一步登天,而她却还是个奴婢,见着从前的熟人还要行礼问安、小心奉承,久而久之,她心下生怨,遂铤而走险。

这话自然无人会信。

一个小宫女,仅仅出于嫉妒就敢以下犯上,做下这等杀头大事,这也太扯了。

再一个,她又是从哪里知晓,纪昭仪有饭后散步的习惯的?

此外,那永宁宫婢仆成群,她是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油脂抹在台阶上的?

就凭她一个人,能成事么?

疑点重重,两卫自不会听信她的谎话,正要用刑逼供,红袖却突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须臾便断了气,其死状极为可怖,显是中了剧毒。

许、潘二人大怒,命仵作剖尸查看,结果,在红袖的腹中,挖出了小半枚尚未化尽的药丸。

潘体乾找来精擅毒物的下属,对这药丸细加查验,终是验出,那药丸的外层乃是柴胡等寻常药物,并无毒性,唯里层裹着药汁,却是鹤顶红。

两卫马不停蹄,连夜提审尚寝局诸人,追究药丸来源。

然而,问来问去,竟无一知晓这药丸的来历,只说红袖去年秋天确实染了风寒,但很快便好了,没听说她从哪里领过药。

查问至此,线索便断了,两卫怕建昭帝等得急,先行上报了此事。

这个消息,便成了压垮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受够了!

太特娘地受够了!

这窟窿眼儿比天大的皇宫,他真是一天都不想再忍下去。

于是,当夜子时,六局一司所有宫人,便被赶出了皇城。

近百号老少宫女衣衫不整,抱着匆匆收拾出来的包袱,被如狼似虎的两卫兵士驱赶着,如同一群逃荒的流民,狼狈地离开了皇城。

好在遣散银子早便发了下去,这些人手头都有些余钱,倒也不至露宿街头。

紧接着,六宫几乎所有的太监,亦在两天之内走得干净,便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惯用的大管事如李进忠、戚良之流,亦未曾幸勉。

留下来的,唯有侯敬贤、常若愚并吴承芳,这区区三人。

至于司礼监等紧要之处,亦遣散了大半太监,留下的非老即小。

至正月初九,所有正当壮年的太监,基本已在六宫绝了迹,就算有命好留下的,也被赶去皇城外的浣衣局当差。

这却是因为,建昭帝临时将年龄上限调到了五十岁。

如今还留在六宫的,除年满五十及以上的老太监之外,就是一群总角小儿。

当然,辽北的人手很快便会充入后宫,这种情形只会维持一两天而已。

红袖曝尸北安门,所有遣散出宫之人,都会路过她的尸首,也都会在两卫的勒逼下,绕尸一周,以作警示。

幸运的是,红药离开的那一日,尸首并没在,也不知是被人偷了,还是收回了。

她是在初十那日离开的。

临别之际,三公主直是哭成了小泪人儿,一路跟着红药送到仁寿宫外,又踮着脚尖儿目送她转出了宫道,这才抹着眼泪回去了。

红药躲在宫道转角,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自红了眼眶。

三公主待她是真的好,若非大势当前,她都想留下来伴着小姑娘长大了。

转身踏上青石宫道,红药心中,有着淡淡的不舍,一如方才依依惜别的三公主。

而在六宫之中,似她们这般主仆惜别的情形,还有很多。

便如此刻,在启祥宫的偏殿之间,充嫔的身前,亦跪着一名哭泣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三十许,一身宫装早便还了回去,只穿着寻常的青布衣裙,发上包着蓝花布帕,收拾得十分干净。

她两手扶地,哽咽地道:“奴婢这一走,怕是再见不着主子了,只求主子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别太劳神,晚上早些安歇,按时喝药。”

“我省得了,你也莫哭。离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我是真的替你高兴,你也该高兴才是。”

褪去了华服的充嫔,再不复那一日的风华绝代,鹅黄褙子披落于月白裙畔,雅淡清素,宛若一枝幽菊。

她目注那叫采青的女子,唇边擎着浅笑:“说起来,你原本的名字却也好听,采青,多雅致,可比那什么寿菊好得多了。”

采青抬起头,颊边早已挂满了泪水:“主子,奴婢舍不得您,奴婢想一辈子都叫寿菊,可如今却是不成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充嫔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她,柔声道:“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我这里冷清得紧,偏事情又多,累你受苦了。”

采青拼命摇头,满脸的泪也不去擦,只睁大眼睛道:“主子待奴婢很好,奴婢愿意为主子做事,奴婢……奴婢……”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低着头不停地抽噎起来。

充嫔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去案边,亲手倒了一盏茶,含笑递了过去:

“罢了,从前都是你给我倒茶。如今你要走了,便教我替你倒上一碗茶吧,也算全了咱们主仆的情分。喝了这盏茶,你便好生地去,往后山长水远,说不得咱们还能见面儿。”

采青哪里敢接她倒的茶,只将两手乱摇,迭声哭道:“使不得,使不得,主子,断使不得的。”

充嫔却是不由分说,硬将茶盏塞进她手中,佯嗔道:“我说使得便使得。你既还叫我一声主子,便听我的就是。”

采青僵着身子捧住茶盏,一时间又是感激,又是伤怀,又为着前路而茫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那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安静的小屋中,她低泣的声音像一曲单调的乐韵,零落地,散在风里。

第288章 步摇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8章步摇充嫔没去管这个哭泣的旧仆,径自倚窗坐了,支颐望向庭院。

残雪已然化尽,春风却还尚远,空寂的院中,一株桃树孤零零站着,枝桠如勾,切割出破碎的苍蓝的天。

“没了你们在,我也省些手脚,自己动手总好过假手于人,你说是不是?”她说道。

很轻的声音,似在向着窗外的天空低语。

采青面色惨然,捧盏的手颤抖起来:“主子,您当真打算……”

“嗯,我是那么打算的。”充嫔淡然地打断了她,忽尔转首,染了唇脂的红唇弯了弯:“说起来,初七那日可真是个好机会呢,可惜没成。”

她微蹙了眉,像一个挑错了首饰的少女,语声柔软而又轻飘:“那纪昭仪怎么突然就滑了胎,倒坏了我的大事,枉我那样打扮着,这步摇又特别地合衬。”

抬手拔下鬓边插戴的珍珠步摇,她纤长的手指轻抚钗尾,满眼皆是痴迷。

精钢打造的锋利金属物,约有五六寸长,在阳光下泛出刺目的光,映出一副精心描画的眉眼。

这刻的充嫔,再无以往的病弱,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

“呛啷”,茶盏落地,碎片与茶水飞溅四散。

“噗嗵”一声,采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唇青面白,从喉咙里逼出尖细而颤抖的话语:

“主子,您……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奴婢求您了。总有别的法子的,总有的……您犯不着……真的……再想想……再想想……”

“哪儿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充嫔再度打断了她,臻首微侧,略显无奈地看着她,指间寒光犹自闪烁着:

“人都走光了,启祥宫眼下连个端茶的都没有,定嫔今儿还是自己去小灶上烧的水。虽然很快便有新的再来,只那些人从哪里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捻动着步摇顶端的珍珠,珠串儿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吟。

“从今往后,这宫里再没了我能信之人,再者说,那新来的里头有没有掺着眼线,也难说得紧,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用她们。”

她转首笑望着采青,脸上是一抹温柔而浅淡的笑,涤去了方才那种妖冶之感。

“所以呢,就只能靠我自个儿啦。”她笑着,手一松,珠串立时一阵乱晃。

采青用力咬住嘴唇,面无血色,身子亦渐渐委顿了下去。

辽北来的这批宫女太监,皆是那东平郡王府的徐五郎亲自挑的,个个身家清白,祖上八辈子都与京城扯不上关系。

这样的一群人,委实很难往里掺沙子。

来处都是一样的,没准都是一个村儿的,纵使花重金收买,那也是需要时间的,非一日之功可成。且谁又能保证,他们收买之人,会不会亦是对方伏下的眼线呢。

充嫔所言,确实无错。

至少在近段日子里,她手头能用之人,一个也没有。

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

“如今我与你说实话罢,初七那日,我险些就动手了。”充嫔轻笑着开了口,纤指在尖利的钗尾上来回抚弄,小心而又珍惜,如抚弄最名贵的珠宝。

语罢,又憾然地叹了一声:“这东西要是淬了毒就好了,随便划两下子便成,可恨如今处处不通消息,毒物却是没那么容易到手。”

她息住话头,望着手中步摇出了会儿神,随后便又叹:“据说,那红袖便是被毒死的,真是胡闹。这般珍贵的毒物,却用来毒死个宫女,太暴殄天物了。”

采青抬起头来,举袖拭净泪水,强笑着道:“便没有毒物,主子这般聪明,想来也是成的,只是奴婢却没法子亲见了。”

“你不在更好,我还能少带累几个人。”充嫔笑了一下,似是心情甚好,向她眨了眨眼:“那你可知,我那天何以没动手?”

“奴婢愚笨,奴婢不知。”采青尽力擎出笑脸,扮演着一个好的听众,配合她给出反应,同时悄然抬袖,将溢出眼角的泪水抹去。

充嫔只作不见,笑道:“他穿着软甲呢,这东西估摸着扎不进去。”

她作势比了个刺击的动作,复又摇头,面上涌出讥嘲:“好些年没见,他这胆子啊,真是越来越小了,我的手一碰到他的肩膀,隔着衣裳都能知道,他至少穿了一层软甲。”

采青闻言,不由有些紧张起来,浑身轻颤着问:“主子,该不会陛……他……他发现了什么吧?”

“这怎么可能呢?”充嫔抚袖笑了起来,似是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采青啊采青,你怎么忽然就傻了?若他有所察觉,你我还能在这屋里说话么?怕是早就被大卸大八块了罢。”

“啪”,她忽地启开妆匣,将珠钗向里一搁,抚鬓笑语:“罢了,这么多年我都等下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话间,流转的眸光向采青身上掠了掠,面上又现出怜惜之色:“还是说说你罢。你虽去了,想必他们也不会由得你走,总要给你寻个去处,却不知你要去哪里?”

采青的眉间尚余着一丝焦忧,却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回主子的话,他们说了要把奴婢安置去朱家,让奴婢想法子与那老太太多亲近亲近。”

“朱家?哪个朱家?”充嫔疑惑。

采青便道:“回主子,这朱家乃是东平郡王妃的娘家,听说她家里正要买人,奴婢出了宫正好过去,那边说是已经都安排好了。”

充嫔“哦”了一声,沉吟地道:“东平郡王府……也不是个安生的去处。”

一语说罢,她又解嘲地扯了扯唇角:“罢了,我也是自身难保,又哪有余力管你呢。”

叹了一声,她起身上前扶起采青:“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用在你我身上却也合适,咱们各行各路,也未必不是好事。

不瞒你说,初七那天我没动成手,实则心里也自庆幸。还好不曾连累了你,若不然,我这手底下便又多了个枉死的人,你教我如何忍得下心?”

第289章 授受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89章授受说至此节,充嫔忽地凑去采青耳边,声若蚊蚋地道:“若到了那一日,能逃你便逃,逃得远远地,再也别进京了,知道么?”

微热的吐息喷在采青颊边,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充嫔将她拉开些,定定望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你主子我最后的吩咐,你须应是。”

采青哭得不能自已,脸上糊满了泪,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胡乱而又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单音,像是“是”,又像是“好”。

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旧仆,充嫔的眼圈微微一红。

然而,那双干涸了经年的眼眸中,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来了。

“去罢。”她拍了拍采青的手,向前一推。

采青身不由己便被她推去了门边。

“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充嫔冲她挥手,面上的笑容灿烂明洁,如窗外的阳光。

采青抬起手,抹净模糊的泪眼,蓦地双膝跪地,“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充嫔没去看她,只转首望着窗外。

窗框里,慢慢剪了一道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风吹过来,卷起青裙与蓝花帕,凄惶地、黯然地,似一羽离群的孤雁,渐渐消失在了她视线的尽头。

这院子,可真空啊。

她无声叹了一句,行至案边,伸手摘下支窗。

“嗒”,一声轻响,满院子的风吹过,再无声息。

…………………………

坐上国公府来接的骡车时,红药面上带笑,心中却有些失落。

挺小一车子,青幄半旧,轮子更旧,走起来“吱嗄吱嘎”直响。

完全不够风光嘛。

她原本以为,她会在万众瞩目之下,昂然跨上华丽的马车,身边八个漂亮大丫鬟、十六个清秀小丫鬟,还有成堆的婆子妈妈围随,再来一队跟车的小厮并侍卫,共同簇拥着她这个新晋贵女,闪亮离开皇城。

结果却完全不搭边。

虽说那拉车的骡子毛色油亮,长得还挺精神,可是,它到底不是马呀。

多好一出风头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红药一口咬下半拉枣泥糕,冲徐玠翻了个白眼儿:“谁让你来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我一贵女,岂能与你这纨绔子弟同车。

这像话么?咹?

然而,徐玠带来的那只大食盒,红药却是牢牢抱在怀里,死不撒手,而大量美味精致的点心,亦正在她的大吃大嚼下迅速消耗。

虽说这食盒是他授的,她也受了。

但,这个不算。

她说的才算。

将剩下的枣泥糕丢进口中,红药又拿起了一块松子酥,眼睛还觊觎着一旁的桃花糯米糍,鼓动嘴巴嚼得飞快。

看着着那张精致而又生动的脸,徐玠忍不住地乐。

成了。

终于把人给拐……不,是请,终于把人给了。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拐呢?

必须请晶啊。

丝毫不知自己早已被人套牢的某前宫女、现贵女,迅速吃完了几样小点,又拉开一层食盒,从里头扒拉出两碟藕粉莲茸球,意思意思地让徐玠:

“刘瘸……呃,五爷,尝尝不?”

“好。”徐玠启唇道。

那笑容极深,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恰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只可惜,顾少女眼中唯有美食,却对美色视而不见。

探手拣了个莲茸球,徐玠漫不经心地吃着,一面便问红药:“你可还好?走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儿吧?”

“倒也没什么事。”红药挑了枚藕粉的吃了,拿帕子拭着指间的糖霜,轻声道:“我能在这儿问你几件事儿么?”

徐玠点了点头:“能,你说。”

红药便向前挨了挨,小声道:“我记得仁寿、喈凤这两宫里,藏着个会武的宫女,我之前还特意告诉过你来着。后来你们找到人了么?”

那个会武的宫女,曾使手段令二公主摔倒,进而让红菱“舍命救主”立下大功、升作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红药亦因此事之故,被当时还活着的吴嬷嬷拉进战局。

细算来,那之后发生的魇胜之事、吴嬷嬷身故、红菱死遁等等诸事,皆是从这会武的宫人扔出的那颗小石子开始的。

这人一直让红药大是忌讳,此时便问了出来。

听得她所问,徐玠不在意地一挥手:“费那个劲找她作甚?不如一并赶走完事儿。”

红药一想,这话也对。六宫都走空了,什么钉子不钉子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留不下来。。

这般想着,到底还是不放心,遂又问:“那个尚膳监的宫女呢?她可是外皇城的,这回遣人能不能轮到她?”

那尚膳监的宫女不仅专门给太后娘娘送药膳,且还经常用小石塔与人联络,乃是陈长生一伙的。

“这人我倒是留下了。”徐玠撇了撇嘴,神情十分淡定:“她又不会武,与陈长生又常联络,只要别让她碰吃食,再派人盯着点,也能从她身上挖出点儿东西来。”

言至此,他的语声逐渐变冷:“陈长生我也留下了。他本就在外皇城当差,留下也无妨。眼下他们在六宫布下的人手已然除尽,我就想瞧瞧,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会去找谁。”

红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我有点儿明白了。那会武的万一暴起伤人,却是麻烦,因此不能留。陈长生并那个送药膳的宫女却容易对付,留下来也不怕。”

她又拣起一枚莲茸球,另一只手则在徐玠的胳膊上戳了戳,好奇地问:“你就不怕那会武的宫女提前生事么?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可担心来着。”

这话并非虚言,红药确实有这样的担心。

万一那宫女狗急跳墙,硬要做些什么,就算事不得成,惊吓了哪位主子,也是大罪。

“两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徐玠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

红药没话说了。

那会武的宫女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两卫,仁寿三宫若是被两卫暗中护得周全,这宫女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得还要夹起尾巴做人,最后也只能乖乖出宫了事。

第290章 红橘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90章红橘忖度了数息,红药将莲茸球扔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道:“介就四一腻降十肥,对不对?”

徐玠被逗得直乐,又怕红药作恼,咧开的嘴拼命往里收,还要点头作严肃状:

“对头。就是一力降十会。任她会武不会武,我方大军压境,她只有老老实实这一条道儿走,不然,定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红药“噢”了一声,一面吃点心,一面转着脑袋瓜子。

这般看来,这会武的宫女倒也精明,没去犯那个傻。

当然,也可能这有另一重原因,比如,在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形下,对方选择了保存实力、后退固守,以图东山再起。

若是后者,却也不得不防。

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红药也顾不得徐玠那怪模样,又问:“既然都派人护着了,那红杏,嗯,我是说纪昭仪她滑倒落胎,还有红袖的死……”

她语声顿了顿,面上划过了一丝戚色。

同为红字辈,她不可能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她们这拨红字辈,前世死得只剩下了几个,而这一世,虽然她们中的大部分都摆脱了厄运,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在了。

红柳、红袖,都死了。

红衣龟缩坤宁宫,生死不知;红菱被徐玠以死遁的法子关了起来,结局只怕也好不了。

她们也算红药的同僚,此时言及,心绪难免波动。

略凝了凝神,红药又接着问:“……总之,这两件事吧,你查到了什么没有?我在宫里只听到了一点风声,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说罢了,一双水眸切切望了过来,目中流转的波光,似能漫进人心里去。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徐玠的心跳蓦地转急,忙掉头不去看她。

然而,纵使不去看,那如水明眸亦似烙在了身上,哪儿哪儿都是。

唉呦喂,这磨人的小妖精。

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徐玠花了好大的力气,将才忍下那股悸动,开口时,语声犹带着几分暗哑:

“红袖一死,这事儿便查不下去了。不过我听潘体乾漏过一句,说是从大前年到去年夏天,红袖往景仁宫走动得很频繁。去年秋天的时候,两下里忽然便断了往来。”

景仁宫?

荀贵妃?

红药愕了一息,忽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红杏就是从景仁宫出来的。”她压低了声音,说着话还往四下看,像只偷油的耗子。

这是在宫里呆久了作下的毛病,说点儿什么都心惊胆战地。

徐玠见状,忍不住又想笑,乍着胆子拿手指尖儿轻轻碰了碰红药的发髻,又飞快缩回,咳嗽了一声:“咳咳,那什么……这又不是在宫里,你说话用不着这般小心。”

红药一怔,旋即醒悟。

着啊。

她如今已然离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那如履薄冰、步步小心的日子,再也没了。

她自由了。

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她的身上再没了束缚,从今往后,她尽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说她想说的话,做她想做之事。

天地之大,任她遨游。

“哈哈哈”,红药开口大笑,忽又觉这模样只怕不大雅观,忙两手握着嘴,眉眼儿弯弯,越想越是欢喜。

笑了片刻后,她不由又有些作恼,下死力冲徐玠翻了个白眼:“你个老……死……坏……”

一开口,忽觉怎么说怎么不对,末了只得含糊略过:“你啊,也不知早点儿提醒我,就知道看我笑话。”

语毕,重重哼了一声,扭头给了徐玠一个后脑勺。

徐玠只管看着她笑,并不说话。

不算大的车厢里,清朗朗美少年,与俏生生美少女,一个笑、一个嗔,尽皆无言。

然而,这狭小的空间却并未因此而寂静,反倒热闹得仿佛他们已然说了千百句话,又像那千百句话亦无须说,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自明了。

直待骡车拐了个弯儿,那大骡子喷出个特别响的响鼻,红药被吓了一跳,这才将那别扭的坐姿换了过来。

见她似是不恼了,徐玠忙献宝般拉开食盒的最下层,捧出一碟金灿灿的甜橘,笑颜似亦那金红色的果物,灿然生光:“这橘子可甜了,我剥给你吃。”

红药面上转了过来,自是道好,由得他举帕拭手、剖开新橘,浑忘了自个儿方才还在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就算想起来了,她也理直气壮。

吃的不能算授受。

话本子也不能算。

她说的才算。

就酱。

金红的橘皮剥开,露出柔软浅红的果肉,一阵清芬的甜香在车中弥漫。

徐玠取出一只白瓷碟,将剥好的橘子放在其上,尚未开言,红药便在旁挑起了眼。

“把那上头白筋挑干净点儿,我不爱吃。”她怪嫌弃地蹙着眉,模样矫情得不行。

偏徐玠受用得紧,还巴巴冲她笑:“你当我是谁?我还不知道你这老毛病?放心罢,早都准备好了,你等着啊。”

他笑呵呵说着,一面自暗格里取出一枚精巧的小银镊子,持之在手,一点一点地将那橘肉上的白筋往外挑。

手上忙个不停,他口中亦没闲着,问道:“红药,国公夫人让你想的那件事儿,你可想出结果来了没有?”

红药没说话,两眼只盯着他的手瞧。

那双手,骨节匀称、修长洁净,执银镊、挑红橘,瞧来甚是养眼。

再往上细瞧,鼻梁挺立而直、凤眸清幽而专注,修鬓若裁、乌眉如墨,略一抬眼,便有泠泠眸光淌过。

画中士子,怕也及不上这刻的他了罢。

红药恍惚地想着,一颗心飘过来、又荡回去,伸手够不着、踮足也够不着,便乘着云梯上了天,怕也是够不着的。

她痴痴支颐,飞上天的那颗心,再也归不到原处。

见她一径盯着自己瞧,徐玠误以为她急着要吃,忙加快动作,一面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红药终是听清了。

清朗和润的语声,山泉一般,将她那悠悠荡荡的魂儿,又给冲了回来,还顺带着洗涮干净,清清明明地。

第291章 甜酸

轻轻咳嗽了一声,红药移开视线,不大自在地拿手指戳着食盒:“那件事么,我自然是愿意的。傻子才不乐意呢。”

歇一拍,又笑:“反正我就一个人,又没个至亲,我自个儿说行便行了。”

徐玠此时已然将白筋挑净了,正推着碟子到她跟前,半垂着的眼帘,掩去了那幽深的眸光。

“你不还有我呢么?”他的声音很低,似流过耳畔的幽泉。

红药拿起橘子,还没吃,心间忽然一酸。

“你是你,我是我。”她闷闷地道,一口咬掉半个橘子。

甜中带酸的汁水,迅速溢满了她的唇齿。

可真……酸啊!

特别、特别地酸!

眼眶里忽然便蒙上了潮气。

红药眨眨眼,冲徐玠一撇嘴,甩出个跟哭差不多的笑:“什么甜橘,都快给我酸死了,一点儿不甜嘛!”

徐玠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她的异样,听她言辞凿凿,以为这橘子真的酸,也不敢看她,只夺手去抢她手中剩下的半个,语声同样有些发闷:

“那你快别吃了,下剩的都给我,我马上再给你剥个甜的。”

红药侧身躲开他,趁势将另半只橘子塞进嘴里,鼓着嘴巴含糊地道:“我自己来,不用你。”

一面说话,一面拣起一只红橘,恶狠狠一用力,剥去了外皮。

索性酸死得了。

她想着。

破罐破摔地,又好像是恨声恶气地,也没去挑什么白筋黑筋,剥出来一个就直接吃。

眼眶子里的潮气又来了,从里到外地漫着。

红药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不对。

分明该是眼睛酸得难受,可她酸的,却是心。

这是怎么回事儿?

鼓着腮帮子,将满口酸甜的果汁咽下,红药的水眸中一片迷蒙。

徐玠呆呆地看着她。

不知何故,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他觉着,红药像是在发狠。

这是被橘子酸出气了?

可既然酸得很,那她怎么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拼命吃?

徐玠不敢拦她,欲要问,又被她盈泪的长睫弄得心慌。

也或许,是情怯罢。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疑惑。

会不会是他想得太美了?

会不会他以为水到渠成的一切,实则并不会那样顺利?

更有甚者,会不会她……根本无意?

天爷祖奶奶,求求您了,千万别是最后一个,老夫这身子骨儿受不了哇。

徐玠拼命祷告着,一颗心却是忽上忽下地,越是祷告,越是患得患失。

尚未待他将心绪理清,车身陡地一震,原来是国公府到了。

他只得按下心思,先行下了车。

红药也没要他扶,自个儿蹦了下来。

徐玠此时已然失了方寸,竟也没敢多问,只悄眼向她面上细细端详。

眼圈儿还有点红,神色倒是还好,也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恼着那些酸橘子。

下车之后,各怀心思的二人自仪门而入,世子夫人常氏正立在门边,长长的湘裙迎着风,柳烟般铺散着。

“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总算把你到了。”她笑盈盈地走来,携起红药的手,似笑非笑的眸光,往徐玠轻轻身上一掠:

“五爷辛苦,主动替我们走了这一遭,不然哪,我就亲去皇城外头迎我们二妹妹去了。”

红药一怔,下意识略掉了那声“二妹妹”,只问:“夫人原打算亲去接我的么?”

常氏掩袖笑道:“可不是么?马车都快出门儿了,徐五爷偏说有要事与你说,单赶了驾小骡车去,我只好又回来了。”

原来真有马车啊。

原来,她真的可以“闪亮离城”的啊。

红药袖中的手绞得紧紧地,以防忍不住捶死那个瘸子。

都怪这人,把她的好事儿都给弄没了。

好气哦!

徐玠一脸讪笑,抬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忽然间地这后脖子就有点儿凉呢?

许是今儿穿少了罢。

拢紧身上的玄色大氅,徐玠毫无被某贵女记恨的警觉,笑嘻嘻地道:“我就是个粗人么,这种跑腿受累的活计自然就得由我来不是?”

常氏含笑瞥他一眼,故意将红药往身边拉了拉,漫声道:“徐五爷,我倒想问您一声儿,您是从哪儿瞧出来我们国公府缺了跑腿的人的?”

她一脸“别演戏了你已被我看穿”的神情,面上的笑容渐渐加深:“不说别人,从世子爷往下这一溜的爷们儿,今日可都在家等着认小妹妹呢,他们就不能跑这个腿了?”

徐玠“嘿嘿”笑着不说话。

自个儿的媳妇,当然要自个儿接回家,他可不乐意把这差事交给别人。

尤其是萧戟!

这厮太可气了。

你说你好好一男的,身板儿那么好、模样那么俊,算怎么回事?

就不兴长丑点儿么?

当然,在他徐五郎的推动下,这家伙眼瞧着就要娶亲了,且方才常氏也改口叫红药“二妹妹”,往后萧四与红药就是兄妹关系,断不会再生别事。

可是吧,认亲宴一日不摆,警钟就必须常鸣。

这么好的姑娘,从上辈子一路跟到了这辈子,他徐玠是绝不会放手的,必须抱回家,而任何可能的阻碍,也都必须铲除……

呃……萧戟好像他铲不太动。

徐玠咳嗽了一声。

那就不铲除,绕开便是。

总之,自家媳妇自家看好,弄丢了可没处哭去。

红药哪知徐玠所思,此时正与常氏说话。

“今儿出来得迟了,让您久等,是我的不是。”她客气地道。

常氏摇手直笑:“哎呀,你可别这么客气,一家子人,可别说两家话。”

她弯着眸子,目中有着真切的欢喜:

“母亲上回从宫里回来,就叫人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了,那院子叫晓烟阁,就在湖边儿上,旁边还有一片杏林,等过上些日子,那杏花开了,真真好看得紧。”

红药闻言,心头微暖,忙笑道:“多谢夫人……”

“叫大嫂。”常氏立时纠正了她,杏眼里含着笑,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红药一时有些羞赧,心中亦拿不定主意,不由自主地向徐玠瞥了一眼。

脑瓜子不够用了,刘瘸子快来救驾。

红药以眼神如是说道。

第292章 青天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92章青天神奇的事发生了!

正魂游天外、想着该给两人的孩子取啥名儿的徐玠,居然被红药这一眼,硬生生给看回了神。

这且不算,更有甚者,他竟还从这一眼中,读懂了红药此时的处境,并迅速给出了反应:

点头。

快速点头。

并保持微笑。

红药立时会意,转首望向常氏,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嫂”。

常氏“噗哧”笑了出来,斜睨了徐玠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成,今儿这事我先记下。”

说着又摇头,状甚无奈:“徐五爷,你这跟着我们又是作甚?我们女人家说话,你一个大男人总听着算什么?”

如此明显的逐客之语,徐玠硬像是没听懂。

他眉弯着、唇翘着,俊美的脸上一派单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在旁边走走,大家顺路嘛,用不着分开那么麻烦的。”

常氏直是哭笑不得:“徐五爷,我现下才知道,你怕是属粘糖的,粘上了就甩不脱了。”

徐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笑容如一张干净的白纸:“哎啊,粘糖多好吃啊,往后我就属粘糖了,嘿嘿嘿。”

见这个未来的二姑爷没皮没脸,就是不肯走,常氏也自无法,只得拉着红药加快脚步向前。

熟悉的曲廊、一重又一重的庭户,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红药渐渐觉得恍惚。

前番来时,她还是哕鸾宫的顾典事,虽说也有几分脸面,终究是个听人使的奴婢,低到了尘埃里去。

而今重访旧地,她却成了国公府即将认下的闺女,当初拿一块金子打发她的常氏,则成了她未来的嫂子,而她很快就将住进大院子,有湖看、有花赏。

这不是在做梦吧?

红药游目四顾。

脚下是一格一格方正的青砖,身边是香鬓飘拂、亲昵笑语的丽人,身后还随行着一位翩翩美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没做梦。

她离开皇城了。

再也不用回去了。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这“离开”的真切。

哪怕方才在骡车上经由徐玠提醒时,她那短暂而又激烈的欢喜,亦远不及此刻一步、一步踏过砖地,走向那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垂花门的感触来得深刻。

那不是行经,而是她的归途。

她……回家了?!

红药缓缓垂眸。

月白布裙下,是一递一换交替前行的双足。

这一刻,她顾红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这个家,是徐玠替她找到的。

以前世所知,以百般筹谋,他为她找了一个家。

一刹时,红药的心中五味杂陈,欢喜、紧张、担忧……凡此种种。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唯知晓,有他陪伴,此心即安。

东风忽疾,掠过满庭枯瘦的花树,掠过这欢喜说笑的一行人,那墙角无人处,已有春草细细,探出嫩叶……

…………………………

黄朴站在青龙桥边,看着桥下一丛初生的春草,神情怔忡。

春寒料峭,水波犹自森森,几块碎冰杂在其中,一路浮沉,终究随水东去。

“黄大人,我来得迟了,让您久等了。”通政司左参议傅伯谦撩袍踏上桥面,拱手笑着行礼。

黄朴回过头,展了展衣袖,平凡的眉眼,却自有着一种温润,举手还礼:“傅大人客气。我也没等多久,倒是劳傅大人跑了一趟,您辛苦才是。”

傅伯谦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口压着赤红的火漆,显是公文。

他将公文奉上,笑容堆了满脸,直视着着黄朴的双眼,眸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尖刻:“黄大人亲身而来,我又岂能偷懒?”

黄朴接过公函,仿若没瞧见对方神情间的讥诮,笑容清和而淡:“是我催得急了,傅大人不见怪吧?”

“不怪,不怪,咱们为官者,自当公事为重嘛。”傅伯谦哈哈笑着,虽则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内容,笑声也空洞至极。

然那到底还是笑。

便如官样文章,你又能说它不是文章?

黄朴仍旧是那副淡和模样,与他客套了两句,又婉拒了对方午饭的邀约,方提溜着打了补丁的布包,缓步下了桥。

眼瞧着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转过长街拐角,傅伯谦方才呼出一口浊气,抖了抖袍袖,负起两手,返身往回走。

通政司离着青龙桥颇远,他先自西长安街行过,再转南沿着衙门林立的正阳大街穿行,经定安门正门复又转北,这才抵达通政司。

饶是初春天寒,他还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看门小吏打老远便瞧见了他,忙飞跑着迎了出来,殷勤笑问:“大人这是去了哪里?累着了吧?”

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里头正急等着呢,大人快去罢。”

傅伯谦谢了他一声,一面往袖笼里掖擦汗的布巾,一面皱起了眉:“再催也无用。那边来了尊大神,我推不得的,那公函只能我亲自送。”

小吏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陪笑道:“方才小的见您走得急,就没敢问,早知道是送公函,小的就该抢着跑这个腿儿才是。”

傅伯谦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黄大人当面,你当真愿意跑这个腿?”

一听他说及来人,那小吏顿时瞪大了俩眼,咋嘴咋舌地道:“哎哟喂我的天爷爷,今儿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黄青天’、‘清贫御史’黄大人么?他来干嘛?”

“公事。”傅伯谦简短地道,眉眼间没有一丝波动。

只那小吏在他跟前当了好几年的差了,一望便知,对方实则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既言公事,又是来的都察院有名的那位青天大人,只怕这公事也并不那么美妙,傅伯谦多半心里正窝火儿呢。

“大人慢走。”小吏识趣地停了步,躬身送行。

这一位显然心情欠佳,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傅伯谦面无表情地走了。

那小吏虚眼瞧着,总觉得,那道平素总是显得富态且端正的背影,此时透出了一股子惶急。

第293章 黄昏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93章黄昏两个时辰后,当黄朴从都察院下衙出来时,面上带着和蔼亲切的笑。

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在下衙之后,在面对芸芸众生之时,他面上的笑永远温润平和,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在办公事时,他却是刚正不阿,谁的面子也不卖的。

品行端正、诚实朴素、于公则一丝不苟,于私则温文而雅,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黄青天”黄大人基本占全了。

正人君子。

一个好人。

这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

无论那人是恨他、妒他还是敬他,这个评价,始终未变。

此刻,正人君子兼好人黄朴,正微笑地行过了长街,沿途偶遇的一应官员、吏目或衙役,无分贵贱,皆会得他一声温言问好。

而后,在对方或感激的、或崇敬、或不以为然的甚或是怨恨的注视下,他缓拂袍袖,款步而去。

回到柳叶渡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浓重的暮色笼罩着小院,廊柱上新油的青碧漆色,似是更深了。

黄朴没急着进屋,而是立在廊下,手抚廊柱,管自出神。

小厮尘清挑着两盏白纱灯笼走来,见此情形,立时委屈地皱起眉,大声嚷嚷道:

“老爷,奴才昨儿才叫了个木匠上门修补门户,一转脸您就把人赶走了,奴才后来听姜伯说,您又把钱都买了书。”

抱怨完了,又鼓着嘴嘟囔:“姜伯还说,您还卖了幅字去接济那家子孤儿寡母呢,有这些银钱,却还不叫修院门。”

一番话没大没小,偏黄朴竟似被他说得有些惭愧,掩饰地清嗽了一声,道:“我也没乱花银钱,家里还有米呢,够吃到月底了。”

一听这话,尘清的小脸登时一黑,身子都垮下去几分:“老爷,咱们家的大门都快散架了,这可是脸面哪,有米没米倒在其次。”

简直语重心长。

黄朴于是越发显出几分愧色来,语声也低了下去:“无妨的,等我歇两日再写几幅字,多卖些钱来,再把这大门补好便是。”

“老爷说话算话?”尘清一脸地怀疑。

黄朴负手望向远处,笃定颔首:“自然。我何曾哄骗于你?”

尘清叹了一声,高举手中竹篙,将白纱灯笼挂去了檐角:“老爷许是忘了,您去年开春儿就说过,马上修门户、马上修门户。这都马上到今年了,这马都还没上呢。”

说话间,他还不忘摇头长叹,就差安部胡须捋一捋了,絮叨得跟个小老头也似。

黄朴再度咳嗽了一声,故作茫然地反问:“我说过这话么?咦,我怎么不记得了?”

尘清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看向自家主子视线里带着种阅尽人世的沧桑:

“老爷啊老爷,家里真是太破了,当真不好见人哪,您衙门的同僚来了,也要笑话儿尘清这个奴才偷懒,求老爷赏奴才两分体面罢。”

这话绝非一个下人该说的,然奇怪的是,黄朴不仅未恼,且还像当真听进去了。

“呃,好,我知道了。明天,就明天,你就把那木匠叫来修院门儿,好不好?”他的语气宽纵得不像在跟下人说话,甚而还有些小心翼翼。

尘清老气横秋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道:“奴才就再信老爷一遭。”

黄朴似是松了口气,面上浮起笑来,冲他招了招手。

尘清塌着肩膀走过去,尚未说话,眼前忽地现出一只修长的手,那布满笔茧的手掌难开,托着一只油纸包,焦甜的香气直扑鼻端。

“喏,拿去罢。”黄朴微弯了腰,温声向他说道。

尘清“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都亮了,抬头看着他:“老爷,这烤红薯是给奴才买的么?”

“那是自然,我又不爱吃甜的。”黄朴将纸包塞进他手中,又轻轻向他的小脑袋上敲了一记:“这下子不恼了罢?”

尘清咽着口水盯住纸包,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只迭声道:“谢老爷,谢老爷。”

“罢了,快去吧,别叫姜伯瞧见。到时候我可也救不得你。”黄朴笑道。

尘清最怕姜伯啰嗦,闻言立马揣起纸包,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儿。

目着注他消失的方向,黄朴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拢着衣袖,缓步转上短径,昏黄的光线糅着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出来罢。”他提声说道,平凡的脸上,一双眸子映着烛火,清亮有若晨星。

“刷啦”,风动修竹,竹影下恍然现出一道人影,虚烟也似,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属下九影见过主子。”那身影单膝点地。

漆黑的斗笠将他的面目隐去,唯能听出那声音很年轻。

“近前说话。”黄朴缓步行至廊下,坐在铺了棉垫的竹椅上,就着灯笼投下的微光,向粗瓷青盏里倒了些茶。

滚烫的茶汁,白烟蒸腾,冰凉的瓷盏渐渐有了温度。

他双手捧盏,感受着掌中的暖意,举首望天。

暮色越发深浓,檐角勾着一弯弦月,月华淡薄,陈旧的青砖墙上,涂了一层浅白。

“主子,皇城出来的人手已经都安排下去了,只有几个还没定,请主子示下。”九影立在烛火的边缘,躬身禀道。

黄朴望向那轮残月,仿似瞧得痴了,并不曾说话。

九影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石像般伫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朴才像是回过了神,疲倦地抬手抚着眉心:“这几个都是什么人?”

“万寿云、刘福春、何得水……”他一连报出七、八个人名,又道:

“那万寿云武功不弱,属下本想将她带去庄上,后来却听她交代,从去年冬天起,仁寿、哕鸾并喈凤三宫,便一直处在两卫的监视之下,那边让她见机行事,她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言至此,他压低了语声,身形也随之躬下:“那边原本的打算是,让她想法子混进哕鸾宫,最好能混进仁寿宫,寻机出手,然后……给李氏办个丧事。”

他语中所言的李氏,自然便是指李太后了,而此言中所包含的意味,堪称大逆不道。

第294章 除去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94章除去“异想天开。”黄朴摇了摇头,眉眼平静,似是连“不屑”这样的表情,都吝于展现。

九影沉默地站着,并未搭话。

黄朴亦未去看他,只抬头望向那一勾淡月,语声悠长:“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法子把李氏弄死,届时举国皆哀,他就能趁着奔丧之机回京了,真是……”

他的手又抬了起来,按向眉心处,倦意浓得似是化不开:

“目今却是人家占了先手。他人已在京城,身处下风,又被我们威慑住了,这才一副老实样。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把宫里这些人拱手交给咱们处置?”

九影仍旧不出声,如一根虚幻而又僵直的石柱。

黄朴实则也并非问他的意思,不过是厘清思路罢了,停了数息,道:“你接着说,两卫守着仁寿三宫,又待如何?”

九影这才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叉手道:“回主子,属下事后想了想,总觉此事蹊跷。两卫分明人手吃紧,却将仁寿三宫护得严密,这很不正常,属下便斗胆将万寿云剔除了出来。”

言至此节,他停顿了一息,又续道:“余下那几人与她情形相仿,都是突然便被什么人或事妨碍,以致动弹不得的,属下也把他们都单列了出来。”

“依你所见,他们这是被人发现了?”黄朴换了个坐姿,扶案的手摩挲着粗瓷茶盏,似在描绘其上纹路。

九影肃声禀道:

“是,主子。属下虽然人在羽林军,进不了皇城,但多少也能听到些消息。据属下所知,两卫最近又从辽北募了一批青壮,眼下正在某隐秘之地操练,属下据此推断,两卫人手相当吃紧。

此外,徐家才出生的三个男丁并有孕在身的周氏,才是需两卫全力护卫之处,最多再加上个柳神医。而仁寿三宫,依属下浅见,委实并不紧要。可他们却偏将其纳入视线,可见万寿云或是别的什么人,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本朝皇室姓徐,而其所谓三个刚出生的男丁,则是指才出生的三位小皇子了。

黄朴低低“唔”了一声,屈指在竹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旋即作出决定:“既如此,除去便是。”

“属下遵命。”九影叉手应道。

黄朴施施然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将之置于竹案,单手扶案,缓声问道:“我叫你安排的人,你可都安排下去了?”

九影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又反应了过来,躬身道:“回主子,向采青已经被朱家买去了。”

“甚好。”黄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步我缓谋良久,终是派上了用场。你告诉她,尽心服侍朱老太太,很快她就会去东平郡王府的。”

“是,主子。”九影垂首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又道:

“另外,属下今日收到消息,定国公府下月初五要办认亲宴,殷巧慧和另一个叫做顾红药的宫女,都会被认作义女。帖子已经散下去了,邀的多为亲朋并几位交好的勋贵,余者一概未请。”

黄朴眉峰动了动,目中有了一丝异色:“一下子认两个女儿么?”

“是,主子。”九影说道,又进一步解释:“属下已然查明,这顾红药乃哕鸾宫八品典事,原先很得三公主宠信,去年国公夫人作寿那一日,这顾红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殷巧慧的命。

其后,国公夫人进宫谢恩,曾与顾红药有过一次长谈,万寿云说这是她亲眼所见。再后来,顾红药出宫当日,被一乘骡车接走,直接去了国公府。”

黄朴“呵呵”笑了起来。

灯笼投下惨淡的白光,在他目中化作两点幽焰:“一个险死、一个救命,定国公府么……却也有趣。”

他扶案的手微微蜷握了一下,很快便又松开,骨节突出的手指舒展着,轮番敲击竹案。

“笃、笃、笃”,击节如鼓点,与轻细的竹风应和,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数息后,他方才缓缓开了口:“殷秀才、章家那位姑娘,二者择其一。”

忽一转眸,目中晃动的幽焰,陡然灼向九影:“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九影身形不动,沉声道:“属下愚钝,不明白主子要问什么。”

这不是回答的回答,显然不能令黄朴满意,只他也未曾再追问,而是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又觉出了疲惫来。

“主子若是乏了,属下明日再来。”九影很有眼色,立时说道。

黄朴松开额角,摆了摆手,被烛光照得发白的脸上,浮起一个似乎并不存在的笑:“殷秀才这等人,便有了前程,亦不过禄蠹而已,浪费国家米粮,不如早早除去。”

话音落地,九影却罕见地不曾应是。

那一刻,他石像般的身影微微晃动了着,似在犹疑。

黄朴扫他一眼,却也不急,悠悠然地端起茶盏,再饮了一口茶。

暖茶入腹,他的语声中,似亦带上了几分温度:“有话你便说,你我之间,用不着那样谨慎。”

九影晃动的身形一滞,旋即不再犹豫,叉手说道:“禀主子,殷秀才身边一直有暗卫盯着,不易下手。”

似是怕对方不虞,他又飞快补充:“那暗卫绝非国公府的侍卫,属下亦不知其来历,只知这几人身手极好,属下数度派人暗查,都没瞒得过他们,还折损了几名手下。”

“哦?”黄朴玩味地看着他,被阴影覆盖的眼睛,仿若弥漫着沉暗的雾气:“有这般厉害么?连你也应付不了?”

“一命或可换一命。”九影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天气。

黄朴微有些动容,抬起头直视着他。

烛火再度拢上他的脸,他的目中有着一丝难掩的讶然:“竟致如此么?”

“属下不敢期瞒主子。”九影恭声语道。

黄朴点了点头,垂眸盯着掌中茶盏,片刻后,将之搁下,起身在廊下踱起步来。

九影一动不动,兀自立于烛光边缘。

明与暗两种颜色,将他的身形分作两半,如黑白两色雕成的泥塑,却又有着泥塑所没有的飘忽。

第295章 无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95章无人“既然如此,只得退而求其次了。”良久后,黄朴的语声和着夜风拂来,冰冷透骨。

“属下遵命。”九影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似是方才黄朴那一念所系的,非关其生死,而是无与之不相干的事。

看着他不动如山的身影,黄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凝视他数息,温声道:“你们是我多年精心培育起来的,如无必要,无须涉险。”

言至此,语气中倏然变得端重:“好钢当用于锋刃,你们九个皆是我的臂膀,我,珍而重之。”

他笑了一下。

温情、关切、珍视,仿若廊下那交杂着虚幻与凝实的影子,乃是他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人。

哪怕他们不过是他养的狗。

然而,狗亦是需要安抚的。残羹冷炙、泥舍草窝之余,偶尔也要施舍几根肉骨头,这样才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进而以命相报。

黄朴勾着唇,面上的笑容前所未有地温暖。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九影的声音仍旧无甚起伏,一如方才他说“一命换一命”时的平静。

黄朴目注于他,片刻后,拊掌而叹:“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九影,真豪杰也!”

这一次,九影并未接语,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腰。

黄朴温润一笑:“莫要如此,起来说话。”

九影依言起身,黄朴又踱了会儿步,方道:“定国公府认亲宴,倒是个好机会,你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章家姑娘现个身。”

他负手望向廊外青竹,高挑的身影亦如竹,笔直而修挺:“你当谨记,此事不可突兀,循序渐进方为上策。便如写文章,先立,而后再破。”

停了一息,忽尔叹了口气:“身死他府,也算客死罢,可怜,可怜。”

他清和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将手在身前挥了挥,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及别事:“郭先生可有信来?”

“有,一共两封。”九影上前几步,不知何时,手里便多出了两个黄竹筒,呈了上去。

黄朴接过竹筒,挑开带着印记的封蜡,自其中抽出纸条,方欲去读,忽似想起什么,抬手拍了拍额角:“这一忙我却是忘了,我叫你替我买的眼镜,可买到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灯笼,苦笑道:“此处太暗了些,我如今眼睛益发不好,瞧不大清楚字迹。”

九影依然是那副石头般的样子,无甚情绪地说了句“属下该死”,手中便又突然多出一只黑布卷儿。

他将此物递了过去,平平语道:“回主子,属下请人逐个试过了,这一副应是正好。”

看得出,他对黄朴的起居近况十分了解,一应行止自然而然。

黄朴温笑着谢了他,接过眼镜戴上,眼前一切果然变得清晰了些,他方展信读了起来。

两张字条儿都很短,很快便读完了。

将字条信手塞入袖笼,他长叹了一声,仰首望向天边的那一弯眉月,喃喃地道:“早知有今日,当初这一步棋就不该走,而今,悔之已晚……”

九影默然不语。

怅怅地收回视线,黄朴转首望向他,然那眸光却是空的,似是穿过他的身体,望去了别处。

“初影最近如何?伤势好些了么?”他忽地问了一声。

九影叉手回道:“大家兄一直盯着青云巷,没回过庄子。属下前番见他,还是在半个月前,他的伤已经全好了。属下替他谢主子赏的好药。”

“这是我当做的。”黄朴温厚地笑了笑,又道:

“那就还是交代给你吧。你回去就给郭先生去封信,告诉他,那批军械还没好,让他再等等,何时有消息,我再与他联络。近期……就不要再与我们通消息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东州四杰已去其二,余下两家如惊弓之鸟,此时不好过于逼迫,当以怀柔为上。毕竟,他们也算为国捐躯。”

语罢,转首四顾。

除了沉默如石的九影,并无人与他唱和。

那个曾经与他对坐相谈的人,已然在他的命令下,埋尸于荒野,永远地消失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挥了挥手,语声低微:“再,告诉郭先生,我南山党人中兴之志,至死不悔,让他放心。”

“是,主子。”九影应道。

黄朴望他数息,再叹一声,提步踏过短廊,转进了屋中。

弦月如勾,月华如水,竹影下再没了那明暗交错的身影,清贫的小院中,一派静谧。

…………………………

雨水节气一过,玉京城已是醺风似酒,醉了满城春色。

这一日,红药清晓起榻,未及梳妆,先自凭窗而立,贪看那杏花吹雪、春风浩荡的好景致,一时竟瞧得痴了。

花儿开得绚烂,微冥的曙色下,融融若一带粉云,又似喷薄而出的明霞,直将半个天空都染亮了。

活了两辈子,红药还是头一遭独揽这般风物,每每凭窗远眺,总疑心在做梦。

弯起唇角,她回头观瞧。

宽敞的华屋,陈设着一水儿簇新的黄花梨家什,多宝格上间间错错,摆放着精美的玩器,拔步床上堆满了柔软如云絮的丝缎被褥,光滑平整的妆镜前,则置着成套的螺钿香脂、头面首饰,角落里还有成箱的时新衣裙、香包帕子……

这么些个金贵东西,皆是她定国公府二姑娘——顾美若天仙顶级勋贵家世显赫红药的。

红药忍不住握着嘴偷笑。

这富贵舒心的日子,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不说旁的,只说这几天,她每日光是试新衣,就要试上半日光景。

这非是她眼皮子浅,贪图那些漂亮的衣物,实是刘氏的意愿。

这位国公夫人不只成箱成箱往红药房里送衣裳,且她自个儿亦每天都要来晓烟阁坐上半日,让这个新认的闺女换上各式各样的衣裙、搭配各式各样的头面,给她瞧。

日日不辍,乐此不疲。

这也难怪。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最为引恨的,便是没个女儿让她打扮着玩儿。

这是她此生之憾事。

第296章 大闹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296章大闹想想看,女孩子有多么地好打扮不是?

单一个发髻就能挽出无数的花样来,更遑论数也不数清的四季新衣、簪环钗钿等诸如此类的物件儿了。

可儿子却是没了这个乐趣,左不过衣裳、帽子、靴子老三样儿,想花哨都花哨不起来。

当然,若真有哪个儿子精于打扮了,刘氏这个当老娘的可又得担心了。

虽说后来又来了个殷巧慧,聊慰刘氏那颗装扮闺女之心,只这孩子心智不全,性子又躁,根本坐不住,哪如红药这般乖巧懂事?

更况且,红药生得还好看,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便只这般瞧着,刘氏也觉欢喜。

最近下人们都在传,说是老夫人拿新认的二姑娘下饭,一顿能多吃大半碗呢,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这等闲话,红药自不会听,听了也不会信,信了则更高兴。

刘氏在国公府的地位,等同于太后娘娘之于皇城,得她青眼,红药便是长出八只脚来横成了螃蟹,整个国公府也没人敢管她。

将支摘窗向外推了推,红药极目望去,却见湖畔跑来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一个个拿着箕帚开始洒扫。

不消多时,她们的肩膀上、发鬓间,已是落英斑驳,似担着白雪,湖水青碧、红杏如霞,真比那画儿还好看。

“姑娘,外头风大呢,可别吹着了。”大丫鬟荷露此时挑帘进了屋,见红药只穿着中衣立在窗边,忙柔声劝了一句。

红药应声回首,浅笑着道:“无事的,天气暖了,这风也不凉。”

口中说着话,到底将窗扇合上了大半,返身往榻边走,一面便问:“你怎么来得这般早?芰月呢?”

荷露、芰月、菡烟、莲香四个乃是红药的贴身大丫鬟,皆是刘氏与常氏亲挑上来的,不只生得齐整,规矩上头也好,并未因红药的出身而瞧她不起,服侍得很是尽心。

当然,照红药看来,在服侍人这件事上,她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自个儿。

不过,这也不是甚值得夸耀之事。

难不成红药还能天天摆出一副“我比你们更会服侍人”的架势来,睥睨众生么?

见红药相问,荷露忙陪笑着回道:“回姑娘的话,芰月领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因见天色尚早,她又轻声问:“姑娘是要再歪一歪呢,还是现就梳洗起来?”

红药正坐在榻边着袜,闻言便道:“就起罢,再睡也睡不着了。”

荷露忙应是,挑帘唤进几个青衣小鬟,捧来巾栉等物,服侍着红药慢慢洗漱完毕,又扶她坐去妆台前,正欲替她挽发,那门帘忽地一挑,芰月走了进来。

荷露自镜中看去,见她两手空着,不由诧异:“不是说领饭去了么?怎么空着手?”

芰月面色如常,摆手笑道:“别提了。大厨房不知怎么的,竟漏了半屋子的水,几个妈妈忙着找管事去堵呢,乱糟糟地,我见一时半会儿领不着饭,就先回来了。”

荷露“哦”了一声,留神看了红药一眼,见她半阖着眼睑,似在醒盹儿,并没往这里瞧,遂提声笑道:“哎呀,大厨房那屋子老旧得很了,依我说早该修好才是。”

“是啊,上回我去的时候,那梁顶还往下掉木头屑子呢,招了我一头的灰。”芰月笑着应承她,趁红药没瞧见,悄悄往外呶了呶嘴。

荷露会意,口中仍旧与她闲话,手上动作却是飞快,麻利地替红药挽了个垂鬟分肖髻,又细声说道:“姑娘,头发梳好了,不知姑娘想戴哪套头面?”

红药似是被她唤醒,张开双眸,向镜中顾盼一番,摆手道:“罢了,先别戴上那些,一会儿吃饭碍手碍脚的,还是饭后再说罢。”

“那奴婢先把羊乳给您端来,您先喝两口润一润可好?早饭恐要迟些了。”荷露收将梳拢之物收好,一面觑着她的面色说道。

红药实则早便察觉她与芰月方才的动静,却也懒得多问,只笑着点头:“就听你的。”

荷露领命出了屋,见芰月微丰的身子正立在廊角,一个劲儿地冲她招手。

她打了个手势,回身先唤来个机灵的小丫头,命她去小灶上端羊乳,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出事了。”尚未走近,芰月便压着嗓子说道。

她生得一副秾丽的眉眼,遗憾的是鼻梁微塌、肤色也不够白,损去了几分颜色,却也算得俏丽了。

“我知道。”荷露沉稳地点了点头。

芰月空手而回,定然是出了事,这她早就猜出来了,此时却也不着慌,只道:“你别忙,慢慢说。”

芰月秀眉紧蹙,说道:“我在半道儿上遇见了明萱堂的墨书,她悄悄告诉我说,昨儿下晌,章大姑娘竟闯到了四爷当值的地方,险些没闹起来。”

明萱堂乃是上房,国公爷并刘氏便住在那里,墨书亦是刘氏的贴身丫鬟,向来消息比别处更灵通些。

荷露闻言,着实吃了一惊,一双鹿眼张大了好些:“吓,竟有这等事?这章大姑娘也太……”

她咬住唇没往下说。

身为奴婢,好些话她是说不得的。

芰月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耳语般地道:“那章大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竟以为咱们姑娘是要配给四爷的,说了好些难听的,简直是……”

她摇着头息了声,面上的神情说不出地古怪。

荷露被她说得一怔,旋即直气得浑身乱战:“这是哪里来的混帐话?谁不知咱们姑娘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怎么还有人胡说乱道的?也不怕烂了舌头!”

她越说越怒,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地,显是气得不轻。

“我也这么说呢。”芰月跟着道,旋即又叹:

“不是我说,我们姑娘的品貌,真真是出挑得很,我瞧着那些个什么才女、什么淑媛,又是什么大族里的姑娘太太的,也不过那样儿,好些还不如我们姑娘呢。我想着,怕不是那些人看不得咱们姑娘好,这才乱传闲话的。”

第297章 传话

听得此言,荷露勉力将火气按下,点了点头,又思忖了片刻,方强笑道:

“罢了,总归再过几日就到了认亲的正日子,等咱们姑娘过了明路,再跟外头那些姑娘学学,办个茶会、花宴什么的,自然就能把那起子人的嘴给堵上了。”

言至此,她的面色变得郑重起来,切切叮咛道:“芰月,这事儿你也别往里回了,没的让姑娘生闲气,咱们就当不知道。再,敲打敲打底下那几个嘴快的,告诉她们有敢乱嚼舌根儿的,一律禀了老夫人处置。”

语至最后,面色肃杀,格外有一种头等丫鬟的威严。

芰月却不似她这般如临大敌,一脸轻松地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就敲打过了。”

说着又笑:“再一个,这起子人眼睛又没瞎,老夫人待咱们姑娘那般好,他们会瞧不见?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绝不敢当着姑娘的面儿造次,你且放心便是。”

荷露比她年长些,素性沉稳,虽觉她说的不无道理,却还是肃容道:“你这话虽也不错,只咱们不能不防,老夫人把咱们调拨过来服侍姑娘,咱们就该小心些,姑娘好了,咱们才能好。”

芰月点头应是,忽又似想起了什么,掩口笑道:“哎呀,说来可也有趣儿。出事那天,徐五爷刚好去找咱们四爷,章大姑娘还没说上两句儿呢,徐五爷就叫跟来的婆子把她给摁住了,四爷这才能抽出手来往怀恩侯府传信。”

她说着已是一脸地感慨:“说起来也真是多亏了徐五爷,不然哪,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荷露与她对视一眼,二人皆露出好笑的神情来,芰月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徐五爷老往咱们府来,见天儿都能瞧见呢。”

荷露作势敲她脑门儿,轻斥道:“偏你话多,姑娘若是听见了,又要恼。”

说着话,到底撑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徐五爷对她们姑娘的心思,她们几个俱皆瞧在眼中。

事实上,阖府上下,就没几个不知道的,而这有限的几个人里头,就包括她们家姑娘。

说也奇怪,她们姑娘瞧着挺聪明的,平素行事亦是进退有度,可偏偏在这件事儿上却迟钝得紧,徐五爷已经表现得那般明显了,她们姑娘还是没事人一个。

不过,那徐五爷待她们姑娘是真好,这样了也不急,反倒是她们姑娘气性儿大,前两日不知为着什么,又恼上了。徐五爷巴巴送了好些东西来告饶,她们姑娘东西照收,脸色却没好上半分。

无法之下,徐五爷只好行了个迂回之策,跑去讨好老夫人并大夫人,天天早请安、晚问好,简直拿国公府当家了。

这般看来,章大姑娘闹事儿那天,徐五爷恰好与四爷在一处,想必亦是要与国公府拉近关系,却是赶巧撞上了此事,而芰月方才所言,亦是在言明此节。

“徐五爷待咱们姑娘真好。”荷露难得地多了一句嘴。

芰月深以为然。

正所谓好人有好报,她二人皆觉着,徐五爷这个姑爷,怕是没跑儿了。

俩大丫鬟头凑着头,又悄悄说了几句私话,便分开了。芰月仍去领饭,顺带再警告那几个小丫头,荷露则捧着羊乳回至屋中,服侍红药喝了。

不一时,芰月也自回转,早饭自然也领了回来。

红药用罢了饭,因见时辰不早,刘氏过会儿怕就要到了,便吩咐正摆案的菡烟:“你去,带两个人到西梢间儿,把东角架下最里头的那只四角包银的朱漆箱子抬过来。”

那箱衣裳是前两日才送来的,红药尚还未试过,她便想着,过会刘氏一来,便先试给她瞧。

菡烟应了个是,挑帘出了屋,正要唤人,忽见个小丫鬟飞跑进来道:“菡烟姐姐、菡烟姐姐,我瞧见素琴姐姐往这儿来了呢。”

素琴乃刘氏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亦是国公府众丫鬟之首,虽然她与菡烟她们皆是一样的头等,然月例却比她们高出了一截,可见其在府中的地位。

听见是她来了,菡烟转身就要往里回话,然脚步未动,忽又觉出几分不对来,忙转首叫住那小丫头:“慢着,你是说,素琴是一个人来的?”

那小丫头却也机灵,立时心领神会,脆声道:“素琴姐姐是独个儿来的,老夫人却是没来呢。”

这却奇了。

菡烟皱起了眉。

老夫人最近皆是按时按点儿地来的,为了这个,她老人家连晨定都给免了,如何今日却只来了素琴?

这是出事儿了?

命那小丫头下去了,菡烟思忖数息,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进屋禀明此事。

红药闻言,心下便已有了数。

不必说,今儿上晌迟来的那顿早饭,想必便应在此处了。

她如今还算客居,国公府的家事却是不便多问的,闻言只说了声“好”,仍旧命菡烟去抬箱笼,只作不知。

一时素琴来了,果如菡烟所言,正是独自一人。

甫一进屋,她当先向红药请了安,旋即笑着禀道:“老夫人叫奴婢来和二姑娘说一声,今儿府里要算月钱,没空儿过来,叫姑娘各处玩玩、散散,别总闷在屋里。”

红药忙应是,又将手指尖点着下颌,故作不解地道:“母亲竟是能掐会算不成么?不然她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正想去湖上划船顽呢?”

这话引得满屋之人皆笑了。

素琴一面笑,一面暗自点头。

这位二姑娘,真真生了颗七巧玲珑心。

刘氏这话听来寻常,其用意却是让红药勿去正房打扰,而红药显是听懂了,才有了那番回话。

怪道老夫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位呢,就冲这聪明忠勇的劲儿,那些差不多人家的姑娘,那是远远不及的。

此时红药便又笑道:“罢了,既然母亲那里忙,想必你也不得闲儿,我也不拉着你说话了,你忙你的去便是。”

素琴手头确实有事,闻言便也顺势辞了出来,荷露等四人一直将她送出了院门,方才回转。

第298章 利亨

回屋后,菡烟脚步轻悄地上前,屈膝请红药的示下:“姑娘,这衣箱可要搬回梢间去?”

刘氏既然来不了,红药便也犯不着试衣裳了,这衣箱自也没了用处。

红药却是摇头浅笑:“用不着那般麻烦,就放在这里罢,终究用得着的。”

菡烟忙应下了,红药又笑着抬手指了指衣箱:“趁着眼前无事,不如你们先替我从里头挑套衣裳出来,我穿上出去走走。”

这等事情,女孩子便没有不喜欢的,荷露等人俱皆笑着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帮着参详,很快便拣出了一套豆蔻色的来:浅翠上衣、轻粉罗裙,裙角处绣一枝烟霞色垂丝海棠,荼白腰带的正中,亦是样式相同的砂绿色绣花。

红药换上新衣,往镜跟前一站,刹那间,那镜中便似有了海棠春娇、烟波碧水,好似将外头的春色都搬了进来。

一屋子丫头尽皆看直了眼,芰月当先叹道:“姑娘穿上这一身,真把那一林子的花都给比下去了。”

莲香嘴巴最巧,此时便巧笑着奉承:“正是呢,奴婢若是会画画儿,就把姑娘这样儿给画下来,当花神供着去。”

众人俱皆笑了起来,红药唇边亦噙起了一抹淡笑。

然而,她的心情实则并不怎么好。

国公府必定出了大事。

否则,刘氏不会连门都不让她登。

是什么事呢?

她倒有心叫个人来问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不好的来,徒增烦恼。

该如何是好?

要不要把徐玠找来,向他讨个主意?

红药心中跳出了这个念头。

可是,转念想想,这似乎有点意想天开。

最近她待他可是十分冷淡的,一时之间,你教她怎么拉得下这张脸?再一个,这忽然间的,她又往哪里去找刘瘸子去?

这人也真是,平素不想见他,他总冒头。如今她倒想着他了,他却又没了踪影。

所以说,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烦人!

红药恨恨想着,指尖轻绞着衣带,有些举棋不定。

到底要不要派个人去给徐玠递信,让他过来一趟?

抑或者,索性丢开手,不闻不问?

正思忖间,帘外忽然传来小丫头的通传:“启禀姑娘,外头来了个徐五爷的小厮,说是来给姑娘带话儿的。”

徐玠来了?!

红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可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这厢正发愁呢,那厢徐玠就遣人来了,可见这人是真经不起念叨的。

心下虽喜,然红药的脸上却没带出多少来,绷着脸点了点头,一脸地不耐烦:“怎么又来了?他就不嫌烦么?”

荷露服侍了她一段日子,已然有点摸清她的脾性了,此时度其面色,便知她尚有些抹不开脸,心下实是愿意的,忙柔声劝道:

“姑娘,论理这话不该奴婢说,只徐五爷好歹也是客,再,东平郡王府和咱们府又走得近,姑娘再是恼,面子情儿也不能不顾,也免得老夫人和大夫人为难。”

红药一脸地矜持,心下却是大点其头。

会说话。

这丫头当真会说话,面子里子都有了,连梯子都架到了跟前,刘氏果然会挑人。

“那……就让他进来吧。”红药一脸地“勉为其难”,皱着眉松了口。

莲香也是个灵醒的,此时亦已察知红药明恼实喜,便又上前凑趣儿:“姑娘真真大度,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姑娘这肚量怕是能撑两条船呢。”

红药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又胡说,长那么大的肚子可得有多难看?”

众人俱皆大笑起来,红药也顺势换过一副笑模样,去至明间儿坐了,芰月点手叫进四个小丫头并四个妈妈,候在檐下听用。

身为贵女,这点排场总是要有的。

未几时,荷露便领着个小厮走了进来。

打老远红药便一眼认出,那个正迈着小短腿拾级而上的身影,恰是利亨。

日常徐玠派人传话,都是让这孩子来的。

遥遥端详着他,红药不由有些疑惑。

这孩子也该有十岁了吧?怎么就没见他长过个儿?

莫非光长心眼儿了?

可这孩子也不是太聪明的样子,脾气还倔得要命,也不知徐玠看中了他什么,偏要留在身边当个亲信使动。

红药的思绪开始不着边际起来,直到利亨请安见礼之声响起,她方才拉回了心神。

“你主子遣你来作甚?”她端端坐着,语声倒还温和。

利亨躬立于阶下,小脸儿上一片迷茫。

他也不知道他们爷让他传这通话是干嘛的啊。

他们爷叫做的事儿,十件里头有八件他都是闹不明白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谨遵徐玠的吩咐,依葫芦画瓢地回话:

“回姑娘的话,爷让奴才跟姑娘说一声儿,爷有很要紧的事和姑娘说,请姑娘去杏花林里最大的那棵杏树下头找爷去。”

这话一出,旁人尚未如何,芰月低垂的脸上便先浮起了笑意。

徐五爷之心,真是路人皆知啊。

不只是她,荷露她们亦皆面色变幻,莲香更是握着嘴偷笑起来。

红药心底毫无旖旎之念,唯想着国公府之事,倒像猫抓一般地好奇,只想着当即便点头应下,却又不能不顾着这一屋子的眼睛。

清了清嗓子,她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来,说道:“你家主子也真有趣,说是有要事,却还叫本姑娘自个儿过去听,这又是什么道理?他就不能登门拜访么?”

利亨早得了徐玠叮嘱,知晓红药必定有此一说,不慌不忙地继续背诵着记熟了的话:

“爷说了,姑娘若是不去,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丸砸了。”

语毕,也不待红药吩咐,躬身一:“奴才传完话了,爷说,传完了话不必待姑娘回话,让奴才马上就走呢。”

话音落地,当真拔脚就走,小短腿捣腾得飞快,居然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跑出了院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

不是,有这么回话的么?

主人还没开口呢,传话小厮倒先跑了,这也太莽撞了罢。

哪怕红药不是这孩子的正经主子,那也不能把人晾在那里,自己个先跑为敬不是?

第299章 老树

屋中诸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少都有点懵。

廊下一个妈妈终是反应了过来,抬腿想要追出去,只那利亨虽然人矮,动作却一点儿不慢,她这厢方一动作,那小人儿已然跑出老远去了。

那妈妈扎着两手一脚前、一脚后地站着,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逃出晓烟阁的利亨,自不知身后一众老少女子们的心思。

他蹦蹦跳跳地转出了晓烟阁外的青石路,一抬头,便见自家大哥元贞正立在道旁一株柏树下相候。

“哥,你等我呢?”利亨扬起笑脸跑了过去。

见他平安出来了,元贞立时大松了口气,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胳膊:“如何?你把话传到了?”

“那当然,我可聪明着呢。”利亨挺起小胸脯,一脸地骄傲。

“是,是,我们家利亨最聪明了。”元贞好笑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别摸我脑袋。”利亨登时不乐意了,矮小的身子左右移动着,拼命躲开自家兄长,一面还牢牢捂住了脑瓜顶儿,眼睛和腮帮子同时鼓了起来:

“爷说了,男人脑瓜顶的头发越摸越少,会秃的。”

元贞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笑骂:“小不大点儿的东西,秃还早着呢。”

利亨却是牢记着徐玠之前的话,生恐当真被摸秃鲁了,奋力挡开大哥的魔爪,抬腿就往前跑。

只可惜,元贞并非那些娇滴滴的丫鬟姑娘,这两年他身量窜出一大截,利贞那两条小短腿儿哪里够看?

只见他迈开比利亨至少长了一倍的腿,几步追了过去,一胳膊肘便夹住了利亨的脖子,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通乱撸。

利亨被撸得“哇哇”直叫,蹬腿儿直叫:“欺负小孩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嘿嘿嘿,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回答他的,是自家大哥得意而阴森的语声。

利亨好想哭。

他不要变成大秃子!

兄弟二人打闹了好一阵子,最终以利亨的屈服而告终,元贞这才罢休。

几乎与此同时,杏子林中,正自花飞如雪,徐玠立在那株合抱的老树下,竹青袍角之上,飘落了几片嫩粉的花瓣。

他微俯了身,屈指拈下落花,凝望着掌中的落英,心下大生出强烈的不安与惶恐。

他怕了。

经了昨日之事,他是真的怕了。

当那章大姑娘如疯妇般吐出满口恶言时,徐玠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萧戟的名声、国公府的兴衰、抑或勋贵的起落。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红药。

诚然,那章兰心所言不过是痴人乱语,是别有用心之人拿着道听途说的消息诱哄于她、令她突然失控所致。

此外,萧戟的婚事业已板上钉钉,他是绝不会与红药走到一起的。

可徐玠还是怕。

他怕一个不好,再冒出个和萧戟差不多的、甚而比萧戟还要出色的男子来,跟他抢夺心上人。

他不怕争不过,他只怕横生枝节。

有过那样一段前世,他委实对所谓的“将来”,不大有把握。

谁能保证今生的他便不会如前世那般,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他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结了果,哪怕那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更何况,一家有女百家求。

红药这般出挑的女孩子,如今又成了国公府贵女,只消一露脸儿,必定会令国公府的门槛被求亲之人踏破。

这让徐玠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好白菜必须被他拱……咳咳,错了,换一个,好花必须插在牛……咳,又错了……总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没媳妇儿。

正因此,徐玠才会在章兰心大闹的第二日,便怀揣着一颗早已坚定了的心,先来下个定。

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在认亲宴的第二日,登门求亲。

至于为何要先下个定,这也是他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他的娘亲说了,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虽重,两情相悦更佳,而身为男子,更须对女子予以最大的尊重。

告知对方、倾诉情意,便是一种尊重的表现。

所以,他来了。

“爷,奴才们回来了。话已经传过去了。”元贞的语声忽地响起,拉回了徐玠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便见元贞并利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立在不远处,利亨的小脸上满是愤愤,元贞却是笑得嘴都歪了。

一眼扫罢,徐玠便挪开了视线。

如今的他,委实没心思去管这兄弟俩的事。

他心神不宁地挥了挥手,掌中花瓣随动作飘散,在半空里舞动着,一如他始终不能平静的心。

元贞见状,悄悄竖起手指,向利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他退去了一旁。

徐玠背着手,在树下缓步踱着,欲借着这样的方式,抑下满心的不安。

然而,并没什么用。

他掌心微潮,心跳更是时缓时疾,疾时有若擂鼓,震得他骨头抽抽,缓时又仿佛一切静止,只有心跳声不息。

等待,实是这世上最消磨人的一件事。

徐玠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停地重复着,脚下的步伐却仍旧有些凌乱

“爷、爷,快看,顾姑娘来了。”耳畔陡然传来了元贞小声的提醒。

徐玠浑身一震,蓦然回首。

杏花纷飞如轻絮,漫天落英中,那豆蔻年华的少女杀气腾腾,炸着毛便冲了过来。

“徐、五、郎!”

怒喝自她的口中炸响,入耳时,却有着一种难言地软糯,直教人心神荡漾。

反正,徐玠是给荡漾得有点儿痴了,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红药飞奔的身体如一枚炮弹,两眼通红。

刘瘸子,你胆儿肥了啊,居然敢拿我宝贝丸砸要挟人?!

吃我一记泼妇拳!

她鼓着两眼,裙幅亦鼓荡如吃足了风的帆,“扑愣愣”疾奔至徐玠跟前,人未至,徐玠眼前,便现出一只逐渐放大的粉拳。

“喝!”

红药吐气开声,一拳直捣……呃,打哪儿好呢?

打眼睛会肿,带出幌子来不好见人,他会为难的;可眉骨和鼻梁又太硬,打了手疼;腮帮子和嘴却又挨着牙,容易打出血来,怪不落忍地……

红药迷惘了。

那直捣出来的一拳,亦就此失了着落,变得迟疑缓慢,一如她那颗彷徨而混乱的心。

第300章 烂漫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0章烂漫“喵呜——”老树根儿下蓦然转出一道橘色的身影,雪白四足似踏云,伴随着一声娇娇软软的猫叫。

“丸砸!”红药直是大喜过望,趁机撤回了拳头,然脚下到底收势不及,向前一冲,便栽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刹儿,少女浅翠粉白的衣裙,蝶翼般轻覆在了男子的竹青长袍上,花钗与乌鬓纠缠、环珮和禁步相击,“叮铃铃”一阵清响,琤琮如若弦音。

时间有了一息的停滞。

乱红纷披、杏花满头,少女的手自然而然搭在少年的腰间,而少年的双臂,则下意识拢住了那副纤弱的肩膀。

四目相对。

目瞪狗呆。

元贞和利亨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铜铃样大。

天哪天哪天哪,他们看到了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王府公子,居然做了这样的事?这到底是世风日下,还是他们爷脸皮太厚?又或是顾姑娘格外奔放大胆?

二小厮同时陷入了深沉思。

而后,飞快得出结论:

爷没吃亏。

嗯,那就好。

元贞与利亨有志一同,目不斜视、笔直而立,甚至还隐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姑娘请自重。”

良久后,少年以清朗的喉音,吐出了一句不像人话的鬼话。

老杏树下,一片诡异的安静。

徐玠被自己的傻给傻住了。

天爷爷呦、地奶奶呦,老夫真不是这个意思,口误、口误。

心下转着千百个念头,偏舌尖发直、面皮发僵,往日的机灵劲儿尽皆不见,徐玠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句补救之语。

于是,再度四目相对。

火星四溅。

红药两眼几乎喷火。

她哪里不自重了?

哪里?哪里?

头发、眼睛、眉毛还是手……嗯,手,确实。

她放在徐玠腰上的手下意识地一缩,旋即愈加气恼。

她又不是有心的,不就是跑得急了点儿,一不小心撞人了么?

再者说,你叫我自重,那你倒是松手啊。

“刘瘸子!”咬着牙根儿吐出这三个字,红药狠掐了徐玠一指甲,奋力推开他,退后站好。

“嘶——”

徐玠腰间一阵剧痛,整张脸几乎变了形,却也在这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一时间直恨不能抽自己俩耳括子。

瞧瞧他方才说的,是人话么?

他怎么就能说出那么句欠抽的话来?

“喵——”嗲里嗲气的猫叫声再度响起,登时引去了红药的注意力。

或者不如说,那橘色胖猫的出现,让她混乱的心绪,有了暂可遮掩之物。

她趁势敛了眉,理了理衣鬓,探头瞧去,却见丸砸肚子贴地小跑了过来,身子在她腿边蹭啊蹭,大脸高昂着,翠绿的猫眼委屈巴巴地看过来,求抱抱。

方才徐玠将它拴在树后,它好容易挣脱出来,断不肯再理这个坏主人,只想和漂亮小姐姐多亲近亲近。

红药哪里经得起它这般发嗲,心都酥化了,俯身抱起了这只大毛球,搂在怀里轻抚着它的背毛,柔声道:“丸砸不怕,我们丸砸最好了。”

千万别学你那黑心的主子。

“喵”,丸砸像是听懂了,毛绒绒的脑袋在她脸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好,眯眼打起盹儿来。

徐玠酸了。

这死猫,又占便宜!

看我和谐大神咒死你!

心中默念着这些,他讪笑着抓抓头,期期艾艾地道:“那什么,我方才说错话了,我就是……就是一时慌了神,就把话本子里瞧来的那些浑话念了出来。你……你别恼,好不好?”

“啐,好你个头!”红药正在气头上,扭身不看他。

此时,远远落在后面的荷露等人,终是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却见那满树杏花之下,她们家姑娘抱着只肥猫背对徐五爷,二人相距至少五步开外,俱是心头一松。

说来也惭愧,她们还是头一遭服侍没成亲的女主子,好些事都不大明白,红药未进府前,刘氏特意请来一位曾经服侍过翰林府姑娘的嬷嬷,教了荷露她们半个月。

那嬷嬷说了,未婚的女主子若要见外男,只消有丫鬟婆子跟着,两位主子相距三步远,就不算逾矩;若是表亲,放宽到两步也是成的。

如今,徐玠与红药离得很远,显是不曾逾制,众丫鬟自是放了心。

抱了会儿猫,徐玠又在旁说了两大箩筐的好话,红药的气便也消了。

她原本也并非真恼,不过是气徐玠拿丸砸作筏子。

猫主子岂是能得罪的?

必须敬着才对嘛。

“我错了,我真错了,我知错,请姑娘责罚,要不你打我几下出气,你别恼了好不好?”徐玠一遍又一遍地道着歉,语声温软得能掐出水来。

红药没接话,踏前两步,一伸胳膊,将丸砸给递了过去。

“抱猫请罪。”她扭脸儿不看他,口中嘟囔着道。

实则是她抱不动了。这猫贼重,这会儿她胳膊都酸了。

徐玠忙不迭接过肥猫,心下大呼侥幸。

下回再不敢拿这死猫吓唬人了,险些弄出事儿来。

不过,也不能说全是坏事,至少方才他和红药……咳咳,那个了不是。

清嗽了一声,他侧首望向红药,衣袂在花影里翻卷,乌鬓有若墨染。

红药揉着胳膊睇他一眼,眼底有了笑意。

徐玠抱着猫的模样,倒是怪好看的。

她往后退了两步,隔远些再瞧。

确实好看。

于是,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

徐玠不说话,只凝目望她。

这一顾、一笑,那纷繁花树之下,便有了几分春风温软的意味。

徐玠转过头,向荷露等人扫了一眼。

红药立知其意,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湖畔,笑着吩咐她们:“你们几个去那里,将带来的垫子铺上了,再把吃食都摆上,今儿我不划船了,就坐湖边赏花玩儿。”

四个大丫鬟皆是一副玲珑肚肠,知晓他们这是有私话要讲,因这一带颇为开阔,从湖畔那里也能瞧见此处,众人便也没说什么,领命自去了。

徐玠亦命元贞二人站远了些。

待周遭再无旁人,红药当先便问:“府里是不是出事了?今儿一早我那两个丫鬟鬼鬼祟祟背着我说了半天话,母亲也破例没来,还不叫我去明萱堂请安,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说这话时,她的眉间有着难掩的忧色。

徐玠原就未想瞒着她,遂简短地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

红药听得眉头直跳,微愠道:“这章大姑娘是不是疯了?话也是能乱说的?再者说,就算她听来的消息是真,她以为闹就能闹得好了不成?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直说得徐玠心里针扎般地疼。

什么叫“就算是真的”?

好你个没良心的,莫非还真想着要和萧老四有点儿什么不成?

你们可是兄妹啊!

扎心了。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安,徐玠目注红药,鼓足勇气:

“红药,我很快便要让人提亲了。”

红药一愕。

提亲?

这样快?

然而,再一转念,却又释然。

东平郡王妃从去年就开始张罗着这事,大半年过去,也确然该成了。

纵使心中早有防备,红药还是觉着,这话扎心。

欲待说些什么,那心口里却一剜一剜地难受着,竟是开不得口,连带着两条腿都有些发飘。

她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无处安放的手,下意识地开始拣拾起了地上的落花。

这个动作,让她那满脑子的嘈杂思绪,渐渐清明,亦令她自那一堆浆糊里头,拣出了几句能说的。

“哦,那不挺好的,呵呵呵,恭喜你啊。”红药数着花瓣儿,口中所言、手上所为,如同分割开来了一般。

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捡落花。

捡钱都比这个好啊。

只可恨眼前无钱,唯有满地残损的花瓣儿。

这个春天,多么地让人伤感哟。

她打从心眼儿里叹了一声。

“不是,红药,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要去向定国公提亲了。”清朗的语声,像一柄带着冰的剑,戳上红药的心尖尖。

她不由自主捂住了心口。

疼,真疼,疼死老身……咦,好像不对!

她霍然抬头。

抱猫的少年,立在杏花树下,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凤眸如星子般璀璨。

“红药,我想娶你……不,是我‘要’娶你为妻,你……”徐玠噎了一下。

急剧流逝的勇气,令他嘴唇干涩,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少女,偏过头,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最重要的那四个字:

“你可愿意?”

红药呆呆地看着他,手指不自觉一松。

落花片片,被浩荡的东风卷去半空,杏子林中,一片烂漫春光。

第301章 柳篮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1章柳篮景仁宫的庭院里,植了一株高大的枫树。

据说是高祖皇帝亲手种下的,至今已逾百年,却依旧挺立如昔。

荀贵妃很喜欢这树。

春夏翠绿、秋来涂朱,到了冬天,便只剩满树寒枝。

多么简单明了,四时风物尽揽于一身,比那些开开落落的花草可简致得多了,且还省心,不必怕被人以花草算计。

这绝非荀贵妃杞人忧天,实是宫中手段层出不穷,先帝时期,便曾有精通草药的嫔妃以有毒的果木谋害她人之事。

所以,景仁宫里,只得这一株枫树,除它之外,寸草不生。

“咿呀呀——”配殿里传出一道幼嫩的童音,细微地,如廊檐下脆弱飘舞的游丝。

然而,有风拂了过来,珠帘轻击,发出的清脆“噼啪”声,那细微的声音立时便被掩去。

“来人。”正于东窗边独坐的荀贵妃唤了一声,戴着宝石甲套的手不耐烦地点着漆案,黛眉拢得极紧。

一名上了年纪、头发灰白的宫人走进来,佝偻的腰向下弯了弯:“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叫她们把配殿的门给本宫关严实了,太闹腾了。”荀贵妃举手轻捏着额角,语声疲倦:

“再这么没日没夜地哭闹下去,本宫只怕就先要病了,让她们好生把小公主安顿好,别给本宫添乱。”

“是,贵妃娘娘。”老宫应了一声,安静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配殿的大门便即阖拢,再无声息传出,院中亦重归寂静。

荀贵妃的眉心却仍旧蹙得极紧。

这过于寂静的庭院,让她有点儿喘不上气。

她想起自己时常做的那些梦,梦中的她被黑暗与逼仄包围,那黑暗若有实质,沉沉压在周身,时而炙热如烈火、时而寒冷如冰块,将她的呼吸一寸一寸掠去,令她于窒息中一次次体会到死亡的恐惧。

每到那时,她便会浑身湿冷地惊醒,在幽烛的光焰下,一遍遍确证自己还活着。

荀贵妃闭了闭眼,很快又张开,微凉的手指抚向茶盏,一面提声吩咐:“春分进来。”

这批亲进的宫人,皆以“春”字命名,而春分便是景仁宫新提上来的掌事。

自然,她是绝比不得从前的华禄清的,只如今的六宫已是新婢换旧仆,荀贵妃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从中拣择一两个堪用的用着。

所幸春分行事倒还稳妥,口风也算紧,瞧来像是个忠心的,荀贵妃对她观感不恶。

“奴婢在。”一名样貌清秀的宫女应声而入,动作略有些生疏地蹲了蹲身。

荀贵妃挑了下眉,心头泛起几分嫌恶,却也无可如何。

这些辽北来的,身上总有股子村气,一时却也难改,只能慢慢调理着罢了。

“陛下……上回是何时来的?”荀贵妃调换了一下坐姿,纤手支颐,语声带着几分踌躇。

春分面色如常,利落地回道:“启禀娘娘,陛下去年腊月二十来过一遭。”

从那以后,陛下的双足,便再也不曾踏进景仁宫的大门。

尤其迎春宴后,乾清宫那里便再没了消息,连从前每隔几日都会有的小赏赐,亦自断绝。

荀贵妃艳丽的脸上,渐渐褪去了所有表情,语声微涩地问:“那陛下最近都去哪里走动来着,你可知晓?”

春分似是早有准备,恭声回道:“回娘娘的话,陛下这些日子去的最多的钟粹宫和永宁宫,然后是坤宁宫和储秀宫,景阳宫和咸福宫也去过几回,还有另几位娘娘的住处,陛下也去过一两次。”

亦即是说,雨露均沾。

唯有景仁宫被排除在外。

荀贵妃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退了春分,仍旧转望窗外。

黛青的屋檐下,探出一茎嫩绿新枝,春天的阳光如金屑泼洒,青枝摇曳,似绮年玉貌的美人儿,娉婷生姿。

荀贵妃的唇边浮起一个冷笑。

育有一子的安嫔,已然再度提了位份,如今乃是安妃,独占了一座永宁宫;和妃则是早就提了位份,眼下乃钟粹宫之主。

这两处皆是沾了小皇子的光,才得陛下盛宠。

至于原先住在永宁宫的僖嫔、胡昭仪与纪昭仪,则挪去了咸福宫,与康嫔挤住在一起。

看起来,小产伤了身子纪红杏,已经快被陛下给忘了,方才春分也说了,陛下去咸福宫的次数并不多。

荀贵妃握住茶盏,面上冷笑愈浓。

所以说,纪红杏,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好生做你的奴婢不就挺好?没准儿这时候已经放出宫去,择一良人嫁了,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平平安安地便能过得一生,不比现在这样一身是病地要好得多了么?

贱命一条,却还想攀龙附凤,也不瞧瞧自己配是不配?

荀贵妃面上的冷笑转作得意,却又在须臾间淡去。

她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陛下遗忘的,又岂止纪红杏?

她不也一样?

此念一生,她的神情便哀凉了下去。

“主子,春月回来了。”槅扇外响起小宫人拘谨的通传声。

荀贵妃愁眉一舒,立时吩咐:“叫她进来。”

停了片刻,又冷声道:“你们都去廊外站着,没本宫的话,不许近前。”

那小宫人战战兢兢应下了,不一时,春月便提着只柳条篮子,碎步走了进来。

她生得一张圆脸,眉梢有些上吊,翘鼻丰唇,薄皮杏眼,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可惜皮肤黑且粗,生生将容貌减去了三分。

“主子,奴婢把您要的柳条儿折回来了。”进殿后,她立时屈身说道,一面将那精巧的柳条篮子呈了上去。

荀贵妃扫眼看了看,颔首起身:“甚好,你这就随本宫来。”

说着便提步往外走。

春月忙提着东西跟上,主仆二人出了正殿,沿抄手游廊行至东配殿。

那殿门口守着两名老宫人,皆是白发如雪,瞧着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了。

她们是从外皇城调进来的,荀贵妃并不敢太用着她们,平素也不过让她们看看门、扫扫院子之类,最多传个话,要紧事情却从不假她们的手。

天知道这里头有没有藏着谁的钉子,且比起辽北来的小宫人,这些老宫人一个个精似鬼,不到万不得已,荀贵妃绝不愿让她们近身。

命白发宫人守好殿门,荀贵妃带着春月来到了东耳房。

那耳房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荀贵妃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进了屋,春月熟稔地将柳条篮子递了过去,旋即将门掩上,立在门外守着。

荀贵妃提着柳条篮,掀开薄帘,踏进屋中。

这里被布置成了小佛堂,正当中的供桌上,供着一尊精巧的送子观音,通体以羊脂玉雕成,光华莹润,而玉像之前,则立着同样的羊脂玉瓶,瓶中以清水供着一根柳枝。

荀贵妃自柳条篮中拣出一根新鲜的杨柳枝,换下旧的,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闭目祷告起来。

说起来,大齐后宫倒也没禁着这些佛道之物,但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是以荀贵妃才会如此谨慎。

约莫小半刻后,荀贵妃祷告完毕,又自柳条篮的下层拿出干净的白巾,一面嚅动嘴唇念念有词,一面将各处都拂拭了一遍,方才离开。

重新锁牢耳房大门,春月上前接过篮子,主仆二人行至偏殿,将那悬在挂落飞罩旁的另一只柳篮给换了下去。

“便这样摆设着才好看,春天么,总要有点儿绿才好。本宫又不爱那些花啊朵啊的,就拿这柳条儿应景了。”荀贵妃嫣然笑道,语声颇为响亮。

春月心领神会,忙陪笑应和:“主子说的是,这篮子编得精,柳条也是新鲜又好看,奴婢觉着比花儿还漂亮呢。”

荀贵妃轻笑起来:“这还是你手巧,过几日等这篮子旧了,你再编个新的来,换下这个。”

“奴婢遵命。”春月答得十分温驯。

荀贵妃不再言声,与她转出东配殿,正要往回走,忽见春分从廊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屈身禀道:“主子,充嫔娘娘来了。”

荀贵妃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固。

充嫔?

她来作甚?

第302章 图纸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2章图纸景仁宫角门外,充嫔微敛了眉,凝望脚下平整宽阔的台矶。

阶上落着几片落英,也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殷红且浓烈,丝绒般的花瓣在阳光下泛出微泽,粘稠地,如身体里迸出的血渍,在深青而黛的石块上,安静地绽放。

两名小宫跪在她脚边,掸拭着她的裙摆,动作十分轻柔。

“贵妃娘娘不喜欢花儿,你们弄干净些,别叫方才那些落花沾在我身上。”充嫔的声音很温和,唇边携着一朵浅淡的笑:“再,你们自个儿也互相瞧瞧,别带出幌子来,惹得贵妃不喜。”

两个小宫人俱皆应是,细细收拾妥当,不敢有一丝疏漏。

半启的角门便于此时从里拉开,春分与春月分立于门的两侧,屈身行礼,齐声道:“娘娘请。”

充嫔点了点头,风仪淡雅地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春月忍不住悄悄抬头,目中划过惊艳与痴迷。

充嫔今日所著衣裙,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上身是浅湖色素面儿窄袖立领的款式,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曲线,袖口与领口皆镶着如今最时兴的蕾丝宽边,下系着深湖色素面长裙,裙外蒙着数重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的轻纱。

奇异的是,那纱料子细看好似精密的渔网,且并不平整,而是自腰部向下抿出无数细直的褶子来,风一吹,裙幅飘摆,似万千云波轻涌,飘然若仙。

春月不由露出艳羡的神色来,视线向上,扫过充嫔肩上搭着的那条蓝白双色纱料披帛。

这东西叫做“披肩”,是大齐后宫今年才时兴起来的新鲜玩意儿,荀贵妃也做了两条,其中一条是火狐皮的,真真是艳丽如火、雍容华贵。

据说,今年春宴之时,充嫔便是凭着一身白衣素裙并白狐披肩,艳压群芳,几乎复宠成功。

只可惜,纪昭仪忽然小产,陛下忙着处置这件事,便又将充嫔娘娘丢在了脑后。

春月曾听好些人说过此事,彼时尚还有些不信,总觉得以荀贵妃的姿色,充嫔再怎么打扮,亦是多有不及。

而今日一见,她终是明白,美人亦需华服衬。

原本不过六分姿色的充嫔,在这套衣裙的抬升下,足可与众美争艳,再加上她本就有的那种从容、淡雅的风韵,十足是个绝色美人儿。

迈着碎步走在充嫔身前,春月与春分将她引去了正殿。

荀贵妃此时已然换了身新裁的春衫,发挽云髻、鬓横珠钗,端坐于宝座之上,烟绿色轻纱裙摆湖水般地铺散着,而她美艳明媚的容颜,便好似开在水面的一朵红莲,无须风拂,便自有了种与世无争的夺目。

充嫔视线低垂,在眸光尽处现出一角绿裙后,便立时止步,折腰见礼:“见过贵妃娘娘。”

“起罢。”荀贵妃摆了摆手,控制着自己的眼神,没去多看那身扎眼的衣裙。

哪怕心中已然生出了恨不能将之据为己有的念头。

却也只是一念罢了。

莫说是她这个贵妃娘娘,便是比充嫔位份更低的昭仪、婕妤,亦绝不会有此行径,否则是要被人笑话儿的。

一身衣裳,也值当明着去抢?

偷着学学也就罢了,总归这东西人人都瞧得见,也总会有心灵手巧的能学会,又何必急在一时?

再者说,充嫔那天不也还是灰溜溜地走了么?

由此可见,太出风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活该。

荀贵妃抬手掠了掠发鬓。

“我今日来得唐突,也没提前递个帖子,贵妃不怪罪我吧?”充嫔此时开了口,语中有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荀贵妃淡笑道:“本宫平素也是闲着,你能来瞧瞧本宫,也是你的一片心意,本宫自是欢喜的。”

充嫔提起帕子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贵妃真是胸襟宽阔,我这儿也就安心了。”

荀贵妃面色如常,拢在袖中的手却微微一紧。

这是何意?

刺探?

尚未待她想明,充嫔已然又道:“贵妃在上,我有个不情之请,想与您说一说,不知成不成?”

荀贵妃平视前方的眸光,终是落回到了充嫔的脸上。

随后,心头一跳。

此际的充嫔,正用一种哀恳的、乞求的眼神,切切地看着她,好似当真有什么特别为难、特别难以启齿之事,要向她诉说。

荀贵妃见状,不喜反惊。

充嫔其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虽说只是个嫔,但她却鲜少……不,是从不曾在高位者面前谄媚讨好。

换言之,此人秉性清高,颇有些目下无尘之意。

若非如此,当年她也不会在小产之后避居永宁宫,谢绝一切宴饮邀约,如同清心寡欲的比丘尼,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

一个险些便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

当然,她后来的举动证明了,那所谓的清高,也不过是演给外人瞧的戏罢了。

可再怎么着,她此际行径,亦大为反常。

荀贵妃美目微眄,在充嫔的身上扫了一圈,旋即勾起了唇角。

有趣。

她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好啊,你便说予本宫听听。”

充嫔闻言,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喜色,张了张口,忽然又闭拢,举帕向唇边拭了拭,轻咳了两声。

荀贵妃挑眉一笑,挥手道:“罢了,春分、春月你们几个都先下去,得了本宫的吩咐再进来。”

众宫人俱皆领命退下,不一时,殿中便只余下她二人。

“谢贵妃体恤。”充嫔姿仪淡然地向上颔首,旋即站起身来,轻提裙摆,盈盈跪倒,两手扶地道:“求贵妃娘娘帮我。”

荀贵妃端坐着未动,居高临下的视线中,不带一丝情绪:“你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本宫又有什么能帮你的呢?”

充嫔抬起头,疏淡眉目间,拢着无尽的幽怨与哀愁。

“我已经三十岁了。”她说道,苍白的脸上,眼圈儿微红:“贵妃青春正好、美丽尊贵,想是不会明白我这畸零之人的心事。”

寥寥数语,似是能勾动人心底深处的情绪。

荀贵妃眸光闪动,口中却发出一声轻叹:“年华总是易逝,听你这般说着,本宫也伤感起来了。”

充嫔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贵妃未必肯信我的话,不瞒您说,便是我自个儿也觉得我这话听着假。所以,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求娘娘拉我一把。”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探手入袖,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囊,膝行数步,将之高举过顶:“这是我花去所有积蓄拿到的图纸,请娘娘过目。”

“哦?”荀贵妃饶有兴致地看了她片刻,颔首笑道:“好,本宫便瞧瞧。”

说话间,将锦囊接过,解开系带,从中取出两页纸,动作舒缓地展开了纸页。

随后,神色一凝。

那纸上画着的,竟是一身极美的衣裙。

不同于充嫔身上所著,这套衣裙更典雅、更繁复,亦更奇异,衣裙旁还细细写明了如何量体、如何剪裁、如何缝制走线等等,连料子也标注得清清楚楚。

翻至第二页,亦画着一套华丽的衣裙,诸细处亦如前注明。

荀贵妃眸中划过异彩,旋即归于平静,望向阶下跪着的充嫔:“原来,你今日是向本宫递投名状来的。”

“不敢,求娘娘垂怜。”充嫔的姿态摆得很低,以额贴地,语声中再没了往日的淡定:“我不奢望别的,只求能再见天颜。”

“这又不难,每月初一都有大晨定,你只要去仁寿宫,总有那么几回能见着陛下的。”荀贵妃闲闲地说道,似是没听出她的恳求。

充嫔滞了滞,语声越发黯然:“尊卑有序,我不敢僭越。”

荀贵妃忍不住笑起来:“哟,这话可真新鲜。若你当真遵着这一条,春宴那天你就该……”

“宴者为欢,然晨定却是礼。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充嫔突兀地打断了她。

这一刻,纵使她根本不曾抬头,可荀贵妃却觉着,这个跪地乞求的半老徐娘,那骨子里的孤高,实则还在。

“噗哧”,荀贵妃轻笑出声,语中亦多了几分温和:“这才像你么,方才本宫还想着你是不是转性了呢。”

竟是对充嫔方才打断她的行为毫不介意,甚而还为之欢喜。

充嫔缓缓抬头,面上的笑容极是苦涩:“我若是能改个脾气,也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如今我已是走投无路,只能请娘娘相助。”

荀贵妃笑望她数息,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起来说话罢,本宫叫人送些点心过来,咱们慢慢儿说。”

充嫔依言起身,神情似悲似喜,又似无限怅惘。

紧闭的殿门重又开启,捧着杯盘的小宫人鱼贯而入,正殿里传出细微的笑声。

而即便如此,这空阔的庭院,仍旧安静得有些异样,唯有那株枫树管自抚弄着阳光,枝桠摇曳,发出“哗啷”轻响。

第303章 噩耗(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3章噩耗二月初五,恰是春阴天气。

国公府世子夫人常氏一早便起了榻,就着案边微明的烛火,晨妆已毕,复又命小丫鬟将支摘窗启开了半扇,凭窗远眺。

晨光幽微,青青濛濛的一片,廊下的灯笼还亮着,在黯淡的曙色中晕出几团浅白的光华。

几个粗使婆子正弯着腰于廊外洒扫,小丫鬟提着水桶行过砖地,一路泼泼洒洒地,落下好些水渍。

常氏探手将窗子推开些,扑面一阵东风袭来,倒也无甚寒意,唯潮气侵衣。

“这天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常氏蹙眉自语,面上含了几分担忧:“今儿可还有宴呢,万一当真下起雨来,这迎送上头便又多了一桩事。”

她的陪房钱旺家的正侍立在侧,闻言便知她说的是今日国公府认亲宴之事,遂在旁笑道:“奴婢听人说,水可是主财的呢,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今儿下,可见是这财就要来了,这可是吉兆。”

常氏不由失笑,转首嗔道:“妈妈这又是从何处听来的怪话,咱们家又岂是缺了那点儿钱财的人家?”

钱旺家的便陪笑道:“奴婢也就这么一说,这些浑话夫人也莫往心里去。”又劝她:“莫要在风口里站着了,看凉着。”

常氏原也不过偶有所感,被她这样一打岔,也就罢了,因见时辰不早,忙收拾起来,带着一堆丫鬟婆子去往明萱堂请安。

才一转出角门,便见垂花门外走来数人,一水儿的锦袍玉带、步履如风,正是国公府世子萧戎并长子萧简、次子萧策。

常氏立时停下脚步,笑盈盈地望住他们,口中说道:“今儿真巧,你们也这时候来了。”又向自个两个儿子招手:“简儿、策儿,到为娘这里来。”

长子萧简今年已然十三岁了,是个美姿仪、俊容颜的翩翩少年,此时闻言,立时噙笑上前给常氏见礼,一行一止端然有度,大有乃父之风。

次子萧策今年将满十岁,眉眼间还有几分孩子气,虽然他竭力想要表现得成熟些,可是,他那咧开的嘴角、强行压抑却又微带雀跃的身姿,却昭示着他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

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常氏的面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拉起萧策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问道:“我们阿策今儿功课可还做得了?师父有没有责罚于你?”

萧策如今这个年纪,对母亲还有着极强的依恋,闻言便也反拉住常氏的手,仰起一张初见俊秀的脸,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起晨课之事来。

定国公府有家规,凡儿郎年满十岁者,便需挪去外院居住,每日晨起由教习传授武技,年节亦不可辍,直至弱冠之龄,方可由其自行决定习武还是从文。

定国公夫妇有志一同地认为,男孩子必须粗养、放养,且一副强健的体魄亦是男儿行走天下之根本,无论往后做什么,身体康健,则一切才都有可能。

是故,今日虽然有家宴,学里的放了一天假,但晨课还是要完成的,世子爷萧戎便是带着两个孩子去校场习武,此时方得回转。

细细地跟小儿子说了会儿话,又问了问大儿子的情形,那厢萧戎便也行至眼前,常氏与他向来感情甚笃,柔声与他说了会儿话,一家人方合在一处,来到了明萱堂。

他们来得颇早,二房与三房的人都还没到,刘氏却是已然起榻了。

一家四口先在屋外候了片刻,待刘氏命人叫请,方进屋向她请安,再叙几句闲话,萧戎便带着两个儿子先行告退。

今日的认亲宴,男宾与女客是分开的,外院亦有好些事情要办,萧戎身为世子,自是当仁不让,而萧简与萧策虽还年幼,这些人情往也要慢慢地学起来了,是故他父子三个提前辞了出去。

待他们走了,刘氏便拉着常氏坐下,说道:“今儿天气不大好,估摸着要下雨,我已经吩咐江妈妈去备雨具了,只花厅那条路不大好走,有一小段儿根本没个遮掩,我想着,要不就把地方改在敞轩,你看可好?”

常氏忙笑道:“母亲这法子好。媳妇方才还在为这事儿发愁呢,如今趁着还有些时辰,现换地方也来得及,便这么着吧。”

刘氏点了点头,将事情吩咐了下去,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外头小丫鬟通传:“老夫人,大姑娘和二姑娘来了。”

“哟,她们两个倒是来得齐整。”刘氏笑弯了眼睛,又转头吩咐素琴等人:“快,快叫她们进来。”

素琴与另一个叫玄棋的丫鬟皆笑着应是,双双转出槅扇,一人挑帘,一人跨出门槛,向立在阶下的红药与殷巧慧笑道:“两位姑娘快请进,老夫人正等着呢。”

殷巧慧大声说了句“知道啦”,拉着红药便踢踢踏踏地进了屋,走到一半儿,到底耐不住,甩开红药撒欢儿跑了进去,大声道:“慧娘来啦,慧娘来啦。”

刘氏举目看去,视线越过跑进来的殷巧慧,便见槅扇外缓步行来一个著红衣的美人儿,眉目如画、肤光胜雪,正是红药。

再往旁瞅,才瞧见了也穿着一身红的殷巧慧。

虽说殷巧慧的红裙比红药身上的更为鲜亮,可上身的效果却正相反。

“好孩子,快过来坐着。”刘氏笑吟吟地冲她们招手,又见殷巧慧裙角微湿,不由又问:“慧娘的衣裳怎么湿了?”

“外头下雨啦,很小很小的,姨姨偏不让慧娘玩水。”殷巧慧嘟着嘴,偷偷瞄了红药一眼,又赶快扭头“哼”了一声,假装不睬她。

红药不由笑起来,知道她小孩子脾气,也不与她计较,只向刘氏笑道:“回母亲的话,外头正有点儿下小雨呢,方才路过池塘的时候,大姐姐要玩水,被我拦下了。”

“才不是,慧娘就是蹲在边上看看,没想要捞红鱼。”殷巧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大声说道。

刘氏被她逗得直笑,又纠正她道:“慧娘啊,你可不能叫红药姨姨,要叫二妹妹,知道么?你瞧瞧,红药就叫你大姐姐呢。”

殷巧慧“啊呀”了一声,懊恼地拍着脑袋:“慧娘忘记了,姨姨是妹妹,我是姐姐。”

说着还示威地冲红药鼓了鼓眼睛,忽又想起自己方才还在生气,于是又“哼”地一声,拿后背对着红药。

众人见状,俱皆笑了起来,常氏便掩袖道:“母亲,算了罢,阿慧爱怎么叫便怎么叫,由得她去,也没人会说她什么。”

极平常的一番话,底气却足,也唯有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会将旁人的议论视同无物。

当然,这也仅限于这等无伤大雅之事。

刘氏亦知她说得有理,只得笑叹道:“唉,我这也是强人所难,总归我说我的,慧娘说慧娘的,我们娘两个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摇头将此事略过,刘氏拉过红药,细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衣裳头面,见诸处皆好,心下极是满意,只觉这个女儿认得不亏,遂颔首道:

“我就说这身儿好看,果然的,你穿着极好,也不枉这一个来月天天叫你试新衣裳了。”

红药面上笑容未改,心下却感慨:

这都试了怕有几百身衣裳了,再挑不出一身合适的,那也太难了。

常氏亦在旁忍笑道:“母亲最近心情大好,媳妇瞧着也高兴,这都是红药和慧娘的功劳,等一时开了宴,定要敬两位妹妹几杯酒吃。”

这话一出,又是满屋子的笑声。

未几时,二房、三房的人也都到齐了,二老爷萧戍、三老爷萧戈并三爷萧筑见了礼便出了屋,二夫人姜氏携四爷萧籍、三夫人阮氏携五爷萧筹则留了下来,与红药、殷巧慧一同,陪刘氏用早饭。

说起来,那萧籍和萧筹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还要人抱着呢,规矩上头倒是很好,不哭不闹地,亦不挑嘴,让吃什么吃什么,小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这般圆滚滚的胖娃娃,莫说刘氏欢喜,红药也觉得可爱得紧,待用罢了饭,便自告奋勇要带小侄子去东暖阁玩。

刘氏便笑:“也好,你们几个小的都去罢,再多叫些人跟着。这俩小子闹起来,你一个人对付不来的。”

姜氏与阮氏亦皆表示赞同,二夫人姜氏便笑道:“老四也就吃饭的时候好点儿,别的时候可淘得很。”

说话间,行云流水般从袖子里摸出根竹戒尺来,递给了红药,温温婉婉地道:“若我们家小子实在淘得厉害了,二妹妹就拿这个管教,打手板、打屁股都成。”

红药在国公府呆了这些日子,也渐渐摸着了门道,知道萧家教养孩子,从来都是“一言不合就上手”,此时倒也没露出惊色来,只干笑着接过戒尺,道:

“二嫂嫂说笑了,阿籍乖得很,定然不会……”话未说完,身后陡然传来“砰”地一声剧响。

她吃了一惊,忙回头看去,便见四岁的小萧籍张着小手、咧着嘴,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多宝阁下,脚边滚落着一只圆肚儿铜瓶,以及其他几样零碎物件儿。

再看一旁,还有个倒翻的小板凳。

很显然,方才他是想踩着蹬子拿什么东西,结果把铜瓶等物给碰倒了。所幸一应物事都很结实,倒也没砸碎什么。

红药怕他挨骂,张口欲劝,忽见素琴与玄棋已是双双上前,一个将萧籍抱回椅中,另一个拾起铜瓶等物搁回原处,二人动作熟练、配合默契,眨眼间便将一切复归原位。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座中诸人除了红药,皆是若无其事,该说话说话、该喝茶喝茶,萧籍的亲娘姜氏更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红药见状,便也抿住唇,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此时,三夫人阮氏抚着隆起的肚子,柔声问姜氏道:“二嫂嫂这戒尺瞧着倒小巧,哪里做的?赶明儿我也弄一个。”

她如今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据常在府中走动的大夫说,她这一胎占九成是个男孩儿。

如此一来,国公府的孙子辈儿里,就又多了一位小爷。

这还只是暂时的。

常氏、姜氏与阮氏年纪都不算太大,说不得还能再添丁,届时,国公府的孙子辈许能达到两位数。

并且,全都是小子。

红药垂眸,若有所思望向掌中亮锃锃的戒尺,仿佛明白了点儿什么。

一时红药并殷巧慧等人皆去了,刘氏便又张罗着叫人拿来菜单、座席簿子等物,与三个儿媳商量着,最后再做些添减。

正说着话,大丫鬟青画挑帘走了进来,低声禀道:“老夫人,怀恩侯府来了个管事妈妈,正在外头候着呢。”

刘氏微微一怔,旋即讶然:“怎么这时候儿就来了?贺夫人没来么?”

今日认亲宴,国公府也给怀恩侯府递了帖子。

虽说前些日子章兰心闹了一场,只事情到底没闹大,且两家也算通家之好,怎么说该请也还是要请的。

不过,此时尚未到辰正,离着开宴还有两个多时辰,怀恩侯府的人来得也太早了些。

青画闻言便道:“回老夫人,怀恩侯夫人并没来,就来了个管事妈妈。”

停了停,又用很轻的声音道:“这位妈妈奴婢没大见过,眼生得紧。”

屋子里静了下来。

开宴之前,怀恩侯府突然派了个眼生的妈妈前来,很不寻常。

刘氏眉峰动了动,颔首道:“那便请她进来罢。”

一面说话,一面便将簿册等物递给了素琴,吩咐道:“罢了,你下去告诉他们,就按这个来罢,再,把人都带去廊外听用。”

素琴忙应下,将服侍的人尽皆领出了屋。

待下人全都走光了,常氏方蹙眉道:“母亲,怀恩侯府这是……”

“怕是有事。”刘氏接口道,面上并无太多异色。

有个章兰心在,没事才怪。

姜氏此时亦是沉着脸,细声道:“章大姑娘也真是……”

她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阮氏蹙眉想了想,道:“或许也未必,说不得是贺夫人不想来了。”

若果真如此,刘氏等人自是乐见的。

贺夫人不来,则章兰心也就不会来,少了这一位,还能少生些事。

“等人来了便知道了。”刘氏淡然语道,眉眼不动,唯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她颇为不虞。

章兰心几次三番让国公府丢脸,她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门帘很快便被挑起,青画领着个穿石蓝衣裙的仆妇走了进来,观其服色,正是怀恩侯府管事妈妈的衣着打扮。

“奴婢见过老夫人,见过几位夫人。”那妈妈甫一进屋,立时屈身行礼,一口京腔很是地道。

刘氏抬手叫起,淡声问:“我年纪大了,不大记人,不知这位妈妈怎么称呼?”

那仆妇半垂眸束手,规规矩矩地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奴婢夫家姓陈,从前多在外院儿走动,侯爷这是头一回遣奴婢来给老夫人问安。”

话虽不长,前因后果倒都说清楚了。

刘氏点了点头,也未叫人赏座儿,由得她立在堂下,问:“你们侯爷遣你来作甚?”

话音方落,陈妈妈“噗嗵”一声便跪倒在地,语声转悲:“回老夫人,侯爷让奴婢来给您报一声儿,我们夫人……没了。”

刘氏一下子抬头。

常氏等人亦皆面色大变。

没了?!

侯夫人贺氏……死了?

第304章 跨院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4章跨院跨出明萱堂的院门时,雨丝已然渐密,天地间似蒙了一层剔透的青纱,微风过处,檐下的占风铎嗡鸣不息。

陈妈妈抬起头,空茫的视线,直直落向前方。

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国公府的下人,撑着伞、踏着屐,轻声说笑着,自她眼前行过。

再远些,细雨如薄烟,拢住高大的树木、重叠的门户,那被雨水洗得油亮的黛瓦边缘,开出一两枝桃花。

陈妈妈迢遥地看着,面容渐渐黯淡了下去。

今日的国公府将要举宴,国公爷夫妇要认下一双女儿,遍邀京中有名有姓的勋贵,而他们怀恩侯府,也收到了帖子。

若他们夫人还活着,再过不上一个时辰,便会出现在这条青石路上,由丫鬟婆子们围随着,穿着华丽的衣裙,前来赴宴。

而现在,不可能了。

陈妈妈叹了一声,撑开了一面青布油伞。

贺氏突然亡故,而国公府却将举宴,怀恩侯思忖再三,觉着不宜于在国公府这大好的日子里,让个下人戴孝前来报丧,委实是太晦气了些,是以便遣了不大在国公府走动的陈妈妈,穿着便服前来通消息。

这也是两家关系好,国公府不计较,而怀恩侯也顾及着对方的体面,陈妈妈方才面见国公夫人刘氏时,便已然将这层意思带到了。

至于更深一层的因由,陈妈妈不便说,亦不敢说。

“陈妈妈请从这边走。”陪同送行的乃是大丫鬟青画,方才相迎的亦是她。

看着眼前这张青春秀丽的脸,陈妈妈的脑海中,莫名现出了另一张苍白消瘦的容颜。

她不由打了个颤,忙将涌上心头的情绪按下,面上堆出温恰的笑:“有劳姑娘送我,我头一遭儿来,倒真是不识得路。”

青画弯了弯唇,忽记起对方的来意,情知不该笑出来,忙敛容道:“皆是我当做的,妈妈这边请。”

她当先引路,陈妈妈随行在后,二人安静地走了约一刻后,便转上了一条南北向的细长夹道。

青画到此便止了步,遥指着前方道:“妈妈一直往前走,走到头了便是角门。”

陈妈妈便是从此处来的,知道那路穷处正是国公府东角门,忙谢了青画几句,又说些客套话,方撑着伞慢慢地去了。

从角门出来,怀恩侯府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孤零零的青幄小车,悄立于风雨之中,四下里不见人烟,唯车帘在雨中翻卷着,说不尽地萧瑟。

回府之后,这车帘子也该换成粗麻白布的了。

再往前想,也就在两年前,府里才办了先夫人的丧事,眼下又要办白事了,贺氏去年末才产下一女,如今还没满六个月呢,便成了没娘的孩子。

可怜见的。

陈妈妈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是如何回的府,直到几点冷雨拍上面颊,方将诸般杂念抛开,整了整衣襟,去大书房向怀恩侯复命。

怀恩侯章琰正与管事说话,见她来了,停下略问了两句,得知话已送到,便命她下去了。

待素青帘幕重又合拢,章琰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有着远比寻常男子高大的体魄,面貌英俊、气质刚健,行止间有若渊停岳峙,一望便知是马上战将,且经年来也不曾落下功夫,是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瞧来也就三十许的模样。

只是,此刻的他似是形神俱疲,眼底更有几分倦容,捏了好一会儿眉心,方低声道:“我之前所言,你记下了?”

“是,侯爷,奴才都记下了。如今还要请侯爷的示下,要不要现就发丧?”侯府大管事周全面容端肃,一张长脸骨骼突立,刀削般的鼻翼两侧,各有一道深刻的法令纹,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听得此问,章琰绷得笔直的身形,忽然便有了坍塌的迹象。

他一手扶住书案,闭目良久,喉咙深处方迸出一句低语:“发丧罢。”

“是,侯爷。”周全躬了躬身,立在原处等了片刻,见他再无吩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章琰长久地站在书案边。

天光一点点倾斜过来,雨似乎更大了些,却犹自稀疏,零落断续,如残夜谯鼓,敲打着屋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抬起头来,仿佛自沉思中惊醒,举目环顾。

书房里静悄悄地,案上笔黑如故,裁刀、镇纸与水中丞,亦仍旧放在昨天的位置。

可是,那个每日帮他收拾案牍之人,却已经不在了。

章琰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向脸上抹了两下,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上前抓起椅背上的大氅,转身走了出去。

周全一直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了,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抢步上前,递上了早就备好的油伞。

章琰被视线中现出的雨伞拦住去路,随手披上氅衣,仰起头,望向漫天细雨,神情有些怔忡。

“侯爷,春雨也是凉的,还是打上伞罢。”周全低声劝了一句。

章琰犹自站着未语,数息后,接过伞撑开了,拾级而下。

周全亦不再言声,撑起伞在后跟着,主仆二人沉默地行过几重院落,来到了西跨院。

跨院门口守着四个粗壮的仆妇,一见他二人,齐齐上前见礼,又无声地退去一旁,进退十分有度。

章琰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很快便来到了西厢房。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尚未行近,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女子的哭喊。

那尖利而高亢的音线,似一根钢针,刺穿了菲薄的雨幕。

章琰脚步一顿。

“侯爷,大姑娘一直不肯歇下。”陈妈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躬着腰低声回禀。

章琰点了点头。

一刹儿的功夫,他线条坚硬的脸庞如骤破的冰面,一些情绪自裂痕中乍然奔涌,又飞快褪去。

“下去罢。”他沉声道,神情恢复了平静。

满院仆役潮水般地退了出去,唯有周全留下,守候在游廊拐角。

从这个位置,是听不清屋中人的说话声的。

第305章 陌生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5章陌生“咿呀”,寂寂庭院中,传来一声轻响。

章琰推开门扇,抬脚踏进了西厢房。

屋中门窗俱皆阖拢,光线幽微,不过,他多年习武,眼力却是极好,一眼便瞧见了跪伏于榻边的那个少女。

那是他的长女——章兰心。

从昨夜起,她便一直呆在这屋子里。

确实地说,是自发现贺氏浑身是血倒在她闺房中之后,章家大姑娘,便被软禁在了西跨院儿,由几十名仆妇看护,行动皆有人跟着,半步不离左右。

章琰平静的眼眸深处,起了一丝微澜。

“父亲!”

章兰心转过头,发出了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唤。

那一刻,那张苍白瘦弱的脸上,迸发出灿烂的希冀的光。

“父亲!父亲!”章兰心迭声呼唤着,摇摇晃晃自榻上爬起来,踉跄扑到章琰脚边,用细瘦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仰起了头。

那个瞬间,她已经失去了光泽的发丝在空气里飞散,随着她的动作近乎疯狂地颤抖着:

“父亲……是来带心儿出去的么?父亲相信心儿是无辜的,是么?父亲相信心儿没杀母亲,是么?”

她仰面看向章琰,被泪水打湿的眼睛里汪着光,孺慕而又热切地,盯着她的父亲。

章琰由得她抓住衣袖,既未扶起半跪于地的长女,亦不曾将她甩开,只垂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睛,与他一模一样,就如同镜中照出来的一般。

恍惚间,他倏然便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小小软软的女孩子依恋地抓住他的衣袖,甜甜地撒着娇、耍着赖,向他讨要一粒糖球。

一晃眼,已经十八年过去了。

那个跟他要糖吃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大姑娘,变得他已经有点认不出了。

章琰颊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原来,光阴是如此可畏的一样事物,以浩渺、以细微,将曾经亲近熟悉的那个人,变得无比陌生。

便如眼前这发丝散乱、两眼赤红的少女。

这是他的长女、他的骨肉。

可他却发觉,他已经不大识得她了。

章琰袖中的手动了动。

“吃糖……嘻嘻嘻……爹爹吃糖……”

小小软软的音线,穿过漫长悠远的岁月,轻轻回荡在他的耳畔。

章琰握紧的拳头,倏然一松。

疲倦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他原本坚冷的心。

很快地,他的眼底深处,泛起了些许潮意。

拳头松开,自袖中探出,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伸过去,扶起了伏地痛哭的少女。

“起来吧,地上……凉……”

章琰不确定那嘶哑的声音是不是出自于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存在于这间屋子。

他感受着手臂上那微弱的重量,心底的酸涩很快漫上眼眶。

“心儿……你瘦了……”

他闭了闭眼,复又张开,感受到散落的力量的回归。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半扶起章兰心,将她扶坐在了椅中,又倒了半盏滚热的蜜水,缓缓推至她的面前:

“乖,喝了这个,再与爹爹说话。”

“嗯,谢谢父亲。”章兰心含着泪笑了笑,接过茶盏,小口地饮喝着,那怕烫的样子,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章琰的神色变得温柔起来。

“告诉爹爹,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他问道,语声很和缓。

章兰心微微皱眉:“我都说了好几回了,父亲还要听啊?”

拖长了的尾音,撒娇似地。

“是的,爹爹还要听一遍,心儿再说一次可好?”章琰在她对面落了座,低头的刹那,目中浮动着掩不去的哀凉。

章兰心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闷闷地道:“既然父亲想听,那女儿就再说一次罢。”

她搁下茶盏,手指下意识捻动着衣角,说道:“昨晚吃了饭,我想再去求母亲一次,请她今儿带我去定国公府散散心。父亲也知道的,母亲一直不准我去定国公府……”

她噘着嘴小声抱怨着,蓦地抬头,飞快扫了章琰一眼。

那一眼,漆黑、幽深、晦暗,如隐藏着暗潮的海面,将疯狂与绝望,尽皆于掩于平静的表象之下。

“然后呢?”章琰好似看见了她瞬间的眸光,又似是未见,语声仍旧低柔。

章兰心垂下头,细声说道:“我出门的时候,正好莺儿把甜羹送来了,估摸着那时候应是酉正一刻,从前母亲……”

她忽然停了一息,再开口时,语中已然有了几分悲戚:

“女儿的亲生娘亲从前就说,临睡前不要吃东西,又定下了酉正一刻这个时辰可以吃些垫垫,再往后便不成了。是以女儿知道是那个时辰。”

章琰“唔”了一声,没说话。

到目前为止,章兰心所说的一切,皆是实情,有不少人皆可作证。

章兰心又续道:“我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恰巧不在,我在母亲屋中等了约有两刻,一直没等着母亲回来,我就只好先回屋了,却不想……”

她的身子突兀地颤抖了一下,齿关“格格”作响:“我……我一回屋就瞧见母亲倒在西梢间,身上好多……好多血,我就……我就……”

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惧色,似又想起了昨晚的情形,用力咬住嘴唇,吐出了最后一句颤抖的话语:

“我壮着胆子试了试……母亲的鼻息,母亲已经……已经断了气……”

章琰定定地看着她。

一如方才进屋时那样的眼神。

熟悉地,却又无比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而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往后……好好儿的罢。”

低而微凉的语声,随着他的步履渐消散。

“咿呀”,屋门开启,漏下尺许天光,并数点细雨,随后又“哐”地一声阖拢。

章兰心坐在案边。

案上的茶盏,不知何时已然凉透了。

雨仍未歇,风卷起片片雨丝,无休止地拍打着屋檐。

章琰神色木然地踏下石阶,并未察觉到身后撑起的雨伞,以及周全吃力高举手臂的身形。

有那么一瞬,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侯爷,雨大了,要不要先回屋?”周全的语气中满是关切。

章琰如梦方醒,转首看了看他。

周全飞快低下了头。

那张痛楚到了极致的脸,他委实不忍多看。

“去外书房罢,我要写封信,稍后你送去许府,亲手交到许承禄手上。”章琰疲倦地按住了额角。

周全应了个是,忽觉掌中一轻,却原来是雨伞被章琰接了过去。

“马车下晌就走,太夫人和老夫人那里,先瞒一阵。”章琰再度说道。

周全应下了,又添补道:“侯爷放心,飞鸽已经放出去了,大姑娘去庄子这一路上,都是安妥的。”

章琰没说话,只在阶下站了片刻,旋即迈开大步,离开了跨院。

第306章 伤痕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6章伤痕细雨如烟,掠过国公府轩丽的屋舍。微凉的风来了又去,卷起落英,抛于阶前或檐角,落下斑斑红泪。

这等东风烟雨的好景,游湖是最为相宜的。

于是,认亲宴酒至半酣,便有那多金公子、富贵闲人,执长篙、乘轻舟,将一席人间欢宴,吃出了渔樵况味。

一时间,湖面上浆声欸乃,烟波倒影、水鸟翩飞,倒还真有点儿像是人间仙境,生生把个认亲宴变成了诗宴或茶宴。

徐玠却没去凑这个热闹。

闲的不是?

一个个脑满肠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书都读到某动物肚子里的家伙们,偏要去附庸个风雅,学着人家读书人搞什么画船听雨、凭水临风的花头巾,也不嫌丢人。

反正他徐五郎是丢不起这人。

是故,一俟察知东平郡王并国公爷有游湖作诗的意思,他立时尿遁离席,引得两位勋贵老爷很是惆怅,深感今日这桩雅事失色了许多。

毕竟,这群勋贵中最著名的“才子”,便是郡王府的徐玠了,几首名诗唱响大齐,若没了他在,那些二世祖又能写出什么狗屁玩意儿?

带着满腔的遗憾,王爷与国公爷双双坐上了画舫,而没过多久,那舫中便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声,却是唱起了一出《杀天门》。

徐玠于是大为感慨。

瞧瞧,还没离岸多远呢,这戏就唱上了,且还是杀气腾腾的武戏,都能把那满湖烟雨给炒熟喽。

说好的吟诗作对呢?

说好的雅致才情呢?

他就知道,郡王爷这个只会玩儿的,与国公爷这个只会打的,两下里凑一块儿,准定风雅不起来。

幸得他徐五有先见之明,早早走避了事。

不过,再一转念,徐玠却又满心地欢喜。

东平郡王已经向定国公正式提亲了,婚书也是当着他的面儿写下的,国公爷夫妇对这椿婚事很是满意。

这差不离就是定下了。

媳妇儿到手,徐玠的嘴角从那时起便一直咧着,耳朵根儿都快裂了。

所谓境由心生,因着心有欢悦,这软绵绵的雨,便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徐玠原还打算着,约红药出来见个面,给她透个消息,让她定心,可过后却又觉得,这似是有些唐突。

虽说那天杏子林中,他向她表露心迹,在挨了她几下踢打之下,亦得了她的允可。

只是,婚姻到底乃是大事,礼不可废,若此时私下见面,万一被赴宴的女眷瞧见了,那起子长舌妇最善无中生有,只怕有损红药的名声。

是故,离席之后,徐玠强按下与佳人一晤的念头,在湖边散步解酒,并不曾使人往里送消息。

总归能见着的。

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徐玠乐孜孜地想着,忽见林外匆匆行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年男子,著一身国公府仆役服色,瞧来像是个小管事。

紧随其后的,则是个劲装青年,生得其貌不扬,腰畔悬了一面亮晃晃的铜牌。

“爷,来的是内卫的人。”随侍在旁的金二柱低声提醒了一句。

徐玠也已瞧见了那名内卫,虽并不识得其人,然此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子森冷之意,却是他熟悉的。

内卫的武太监,个个有若阴司鬼差,而其中翘楚,自是当属许承禄那妖孽。

“徐五爷您在这儿呢,可叫奴才好找。”那管事模样的男子此时快步走来,一面说话,一面抹着脸上的汗,随后侧身指向那内卫,点头哈腰地道:

“世子爷叫奴才领这位军爷来找您。”

“标下郭大江,见过徐五爷。”那名内卫利落地行了个礼。

徐玠点了点头,冲金二柱使了个眼色。

金二柱会意,拉着那仆役走去一旁说话,徐玠这才肃容问:“是你家大人叫你来的?”

两卫在京里的名声一向很差,无论勋贵还是文官,皆避之唯恐不及,若非有急事,许承禄是断不会在国公府举宴的中途,派人过来寻自己的。

想来事情不小。

“是,我家大人请五爷速去署中一见。”郭大江语声低沉,向前踏了两步,谨慎地道:“怀恩侯府出了桩命案。”

徐玠神情一凝。

又是怀恩侯府?

且还是命案?

难不成……章大姑娘死了?

心下转着念头,他未再多问,只叫来那名管事,请他向世子爷萧戎代为致歉,便与郭大江一同离开了。

天将向晚时,在内卫官署的后堂,徐玠见到了贺氏的尸首。

“怀恩侯夫人死于头部重创。”站在尸身边的许承禄斜靠着墙壁,手里抓着把瓜子儿,一边说话,一边闲闲地嗑着,神情间并无“死者为大”的敬意。

徐玠知他素来如此,越是重案、大案、要案,其零食消耗的速度便越快,此时见状亦不以为意,只细细观察着贺氏的尸身。

贺氏所受之伤,尽皆位于头部,其后脑偏上的位置,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上头凝结着厚厚的血痂,此外,前额处亦有两处凹陷,呈青紫色,应是以重物大力击打形成的。

徐玠蹙起了眉。

照此看来,贺氏要么是被人从后偷袭,后脑先挨了一记,回头时再被人重击前额,继而倒地身亡;

又或者,先是有人从正面袭击,贺氏反身逃跑时,后脑再遭重创,最后伤重不治。

只是,这伤口的形状却并不相同,后脑破裂,凶器显然是有尖角的,而前额之伤却仅为凹陷,凶器应是圆钝之物。

莫非凶手中途换凶器了?

此外,若是先偷袭再击杀也就罢了,若是正面遭逢并重击,贺氏死时的动静应当不会小。

可奇怪的是,据方才看到的口供,贺氏身死之时,周遭并无人得知,直到章兰心回屋后发现其尸身,惊呼尖叫,这才惊动了众人。

这口供与尸首,像是有点儿对不大上。

正思忖间,蓦地,徐玠眼前探出了两根拈着瓜子的修长手指,那指尖拢处,向贺氏前额的凹陷点了几点。

“仵作已然详细验过了,此处,才是致命伤。”许承禄的语声颇为悠然,俊美到妖冶的脸上,有着一抹似凉似暖的笑。

徐玠“唔”了一声,眉头却并不曾松开:“这表明那凶手应该先是在贺夫人背后偷袭,而后再从正面将她打死。可是……”

他沉吟着没再往下说,心中那种怪异之感,始终挥之不去。

许承禄“噗”一声地吐掉瓜子皮儿,开口时,语声如长按的冰弦,凉凉拖起余音:“那个叫莺儿丫鬟一口咬定,她只拿铜砚砸了贺夫人后脑一下。”

徐玠一怔,旋即转首:“她招供了?”

莺儿乃是章兰心的贴身丫鬟,亦是怀恩侯亲自押来的本案凶嫌,而此前拿到的那些口供里,独缺了莺儿的那一份。

许承禄闻言,抬手往嘴里丢了两粒瓜子儿,一脸地云淡风轻:“到了咱们内卫手里,她就是个铁打铜铸的,也得给本官开口。”

语毕,忽地皱起眉,“啧”了一声,以袖掩鼻,朝徐玠歪了歪脑袋:“得,这味儿开始大起来了,出去说。”

说着便当先转身出了屋。

贺氏是昨晚身故的,如今又正值春暖,尸身已然停放了一整天,开始有了些变化,味道也确实不小。

难为许承禄,在这种味道里竟也能吃得下零嘴儿。

徐玠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内堂。

从游廊转过一道葫芦门,便是内卫官署的小花园。那园中只种了几棵枇杷树,满树新绿的叶片,除此再无别的花木。

然而,那春夜独有的草叶芬芳,亦足以涤去方才的阴冷,让人觉出此际正是春温,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徐玠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

春风温软,万物生机盎然。而在一院之隔的内堂,却躺着一具永远失去了生机的尸首。

无论生前何等尊贵,在死亡的面前,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而生与逝,存在与消亡,两者间离得如此之远,却又如此之近。

两度人生里,这并不是徐玠头一回生出人世无常之感,只这一次,他心中已然再没了前世的不甘与愤懑,唯觉圆满欢喜。

因为,他找到了一生相伴的那个人。

以婚姻、以珍重、以爱恋与相知,携起两个人共同的余生。

或许,这样的情绪,亦是令他感慨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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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简单(二合一)



按捺下心中诸般杂念,徐玠在一棵枇杷树下站定,负手望向薄暮笼罩的庭院,一任零星落下的雨点扑上面颊,问许承禄道:“莺儿为什么要杀贺夫人?”

一个丫鬟,居然敢于暴起弑主,这得多大的胆子?

至少在徐玠活过的两辈子里,还从不曾听闻过此等凶事。

“莺儿给章大姑娘的甜羹下毒的时候,正好被贺夫人撞见了,她一时慌了神,便抄起铜砚砸晕了贺夫人。”许承禄说道。

他的瓜子已然磕完了,这时候正吃着一小包渍青梅,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酸甜味道。

徐玠讶然地转过头,清幽的凤眸亦张大了几分:“莺儿给章大姑娘下毒?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就长了。”许承禄用力地咬着梅果,口齿倒是很清晰:

“约莫一年前,莺儿结识了个风流俊俏的书生,一来二去,两下里便好上了。那书生信誓旦旦地说,要在考取功名之后登门求娶,恋可以快速找到你在本站看的书!

第308章 路遇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8章路遇章太夫人话音方落,刘氏便轻轻咳嗽了两声,佯作掩袖遮唇,不着痕迹地与常氏对视了一眼。

看起来,外头的传闻只怕是真的。

章兰心要么并非病故,而是另有死法;要么,她压根儿就是死遁。

不过,侯府既然连丧事都给她办了,则章大姑娘就算还活着,也是“死人”无疑。

从今往后,玉京城再也没有怀恩侯府大姑娘一说,纵使她过两年悄悄回了京,也只能假她人之名,侯府正经姑娘的身份,她是休想再拿回来了。

当然,这一切还要看怀恩侯的意思。

而在刘氏婆媳瞧来,侯爷估摸着是不会再让章兰心回京城了。

坦白说,刘氏也觉着,没了章兰心,侯府也能安生几分。

唯独贺氏可怜,死得不明不白地,留下女儿孤零零一个。若是侯爷的续弦心眼儿窄些,这孩子怕是有的蹉跎。

而看章家两位老夫人的意思,只怕这续弦之事,很快便要摆上桌面儿。

毕竟,章琰直到现在都还没个嫡子,若是再拖下去,爵位都保不住。此事莫说两位老夫人,便是刘氏这个外人也替他们着急。

陪着章太夫人说了会儿话,刘氏便起身作辞。

章太夫人颇为不舍,拉着她的手垂泪道:“我素常在院子里呆着也是无事,常盼着有个人能来说说话,若你往后得了空儿,便来瞧瞧我,也不必下帖子,我必在的。”

这话说得大是酸楚,刘氏心下亦自恻然,忙笑着道:“老太太这话就见外了,哪回我来都没递过帖子哪。您放心,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定登门叨扰,到时候老太太可别烦了才好。”

“再不会的,再不会的。”章太夫人拿帕子拭了泪,复又解嘲笑道:“我这又哭又笑的,真真没脸,所幸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

刘氏忙又温言相劝,直将她说得收了泪,这才领着常氏并红药出了屋。

门外正下着雨,午后的天空阴沉而灰,青石阶上已经尽湿了,留着好些杂乱的足印。

邱氏亲捧来油伞相送,刘氏推让几句,到底拗不过她,只得由她送出仪门。

直待马车驶出怀恩侯府西门,刘氏方长叹了一声,道:“太夫人那一番话,倒教我怪不落忍的。”

章兰心几次三番算计萧家,国公爷夫妇看在两家交好、且理亏在先的份上,全都硬生生忍了下来,然两府到底伤了情分,此乃不争的事实。

而方才章太夫人之言,则是在隐晦地示弱兼示好,希望随着章兰心的“死”,两家也能够而化解芥蒂,重新走动起来。

刘氏显然有些意动。

大齐朝的勋贵本就式微,哪怕身为一等公的定国公,在文官面前亦需谨小慎微,以免被他们揪住小辫子。

此等情形下,勋贵唯有抱成团儿,方有与之抗衡的可能,而国公爷与怀恩侯身为勋贵圈的中流砥柱,自是合比分更好。

红药对朝堂之事尚还有些懵懂,却也隐约明白了刘氏之意,至于常氏,那更是一点就透了,此时便笑着接语道:

“母亲便不说,媳妇也想说呢。二妹妹的及笄礼还缺个赞者,章太夫人出身名门、辈分又高,媳妇便想着,若是能她老人家出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氏对儿媳的机敏十分满意,同时亦觉这法子巧妙,遂笑道:“难为你替你二妹妹虑着这些,倒是我,这一忙两忙的,却是把这事儿给忘了,还好你提醒了我。过几日我便把这事儿给办了。”

说着又拍了拍红药的手,笑吟吟地道:“你这孩子,倒是福气圆满,真是我们家的小福星。”

先是救下殷巧慧,免了萧家一场大祸;紧接着又拉上了东平郡王府,也算是给国公府添了助力;如今更借着及笄礼,让国公府与怀恩侯府有了重新修好的由头。

红药的到来,确实让国公府诸事皆顺,刘氏这话亦是出自肺腑。

红药抿嘴微笑,并不说话。

这等时候,装个乖巧就成了,话多反倒让人败兴。

果然,见她既不居功,亦不拿虚言自歉,刘氏越发瞧她顺眼起来,张口正待说话,蓦地车身一震,竟是停下了。

刘氏微讶地转过头,尚未言声,跟车的江妈妈已然来到门边,轻声道:“启禀老夫人,前头是东平郡王府的马车,奴婢斗胆,先叫停了车。”

这话一出,刘氏与常氏尽皆笑起来,双双看向红药。

再过不上几日,东平郡王府便要登门行“问名”之礼,这是一早便约好了的,不想两下里竟在此处遇见了,何其凑巧。

不必说,那王府马车上的,定然是王妃朱氏。

只可惜,人家怀恩侯府正办着丧事,他们也不好下车与王妃相谈。

再者说了,红药这个未来儿媳妇还在车上呢,此时相见,那就是拜见未来婆母,却是于礼不合的。

“这倒是没法子去问好了,只做不知罢。”刘氏发了话,面上笑容愈盛:“好孩子,可别怪我这个当娘的狠心,实是时机不对。”

常氏闻言,“噗哧”笑出了声。

被她两个这般笑着、看着,红药再是老脸皮厚,亦是大不自在,只得继续垂着脑袋装害羞,心里念叨着:

不说不错,不说不错。

“那就让他们先过去罢,咱们等一等便是。”常氏略提了声音吩咐了一声,又冲红药招手笑:“二妹妹何不过来瞧瞧?”

红药情知她在打趣,自是不会过去。

常氏也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也并未当真去掀窗幕。

可谁想,就是那样巧,便在两车交汇之际,恰好拂过一阵风,吹得那窗幕翻卷起来。

红药正好于此时抬头,入目处,是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是个收拾得很利落的仆妇,上青下蓝、素帕包头,年约三十许,单看侧颜,眉眼颇为秀致。

一见此人,红药交握的手指立时一紧。

这人好生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然而,这念头方起,风已息止,青帘覆下,遮去了那名仆妇的身形,唯窗边雨渍点点,门外车声辘辘。

红药一时有些怔忡。

那仆妇她分明是见过的,可细想来,却又觉得恍惚,仿佛也并不认识。

第309章 惊闻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09章惊闻继雨霏霏,轻敲着车顶,发出细密的声响。

东平郡王府的马车上,王妃朱氏并未留意那辆避立道旁的马车车。

此时,她正背倚着一方弹墨绫山水大迎枕,与大儿媳潘氏闲话家常。

“听说影梅斋又添了一房下人,这事儿是你过手的么?”接过潘氏亲斟的茶,她语声淡然地问道。

潘氏微抬眸,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近段日子来,朱氏身上那股子懒怠劲儿,好似消去了不少。

这是身子大好了?

心下暗自忖度着,潘氏面上扬起笑来:“这是断没有的事儿,影梅斋的用度媳妇天天都瞧着呢,没添也没减,还和从前一样。”

朱氏点了点头,将茶盏搁下了,又问:“我前两日交代你办的事儿,你可办妥了?”

潘氏敛首一笑:“母亲不问媳妇也要说呢,都已经办妥了,那向妈妈往后就是上房的管事,专管着宁萱堂上下。从下个月起,她的月例就是头等的了。”

朱氏“嗯”了一声,垂眸打量着手指甲,眼皮子都没抬:“这也就罢了。你再告诉账房,往后每个月单给向妈妈添一钱银子的例钱,账从我那儿出。”

潘氏正吃着茶,听了这话,好悬没把茶盏给扔了。

她没听错吧?

从来有进无出的朱氏,居然舍得自掏腰包,给新来的这什么向妈妈加月钱?

潘氏下意识就想去瞧窗外。

今儿这太阳难不成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再一想,嗐,下雨呢,哪儿来的太阳?

“媳妇遵命。”一息之后,潘氏面色如常,恭声应下了。

朱氏对这个儿媳还是挺满意的,尤其是对方这温顺知礼的性子,深得其心。

她抬起头,面上悬着一抹淡笑:“你也知道的,这葛福荣家的去了庄子上,估摸着是再回不来了,我这身边儿就缺人手使动,如今却是好,都补齐了。”

潘氏忙陪笑道:“这都是老太太疼您,挑了顶好的来给您用着。”

这话直说到了朱氏心坎儿里去,她面上的笑容登时扩大了几分:“是啊,还是祖母最疼我,知道我为难,我还没开口呢,她老人家就把人送来了。”

这说来又是一桩奇事,那个叫做向采青的管事妈妈,还真就是朱家老太太亲自荐予朱氏的。

以朱家老太太的秉性,能教她舍得丢开手的人或物,还真是不多。

朱氏彼时亦自吃惊,复又有些为难,只是碍于娘家长辈的情面,不得不捏着鼻子把人领回了府。

可万没想到,这向妈妈居然十分得用,精明能干不说,行事亦极稳重,凡交代下来的差事,必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严丝合缝地。

这且不提,更有一样要紧处,便是她比葛福荣家的要婉转识趣得多,纵使有要劝、要说的,那话也说得顺耳动听,令朱氏格外受用。

如此不过三五日,朱氏便觉得有点儿离不开这向妈妈了,更兼这又是娘家祖母亲荐来的,委实用着放心,遂命儿媳将之提成了头等管事,今日出门也把人给带了出来。

“说来说去,都是媳妇的不是,没早些替母亲把人找齐,媳妇给母亲陪罪了。”趁着朱氏心情好,潘氏摆出一副自责的姿态,以免往后再被挑眼。

果然,正在兴头上的朱氏,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摆手笑:“得了,你也忙的很,把两个孩子管好便成了,旁的很不用你多说。”

潘氏干笑两下,没再言声。

她虽在名义上掌着中馈,实则那府中的大小事,还是朱氏说了算。

不一时,马车抵达侯府,婆媳二人尽皆下车,先去前堂随礼,再去灵堂拜祭一番,也就辞了出来。

孰料,就在出仪门时,迎头正撞见一行人,却是平江伯夫人沈氏也来侯府吊丧。

因许久不曾出门,朱氏倒也颇有谈兴,便立住脚,拉着她闲聊了两句。

平江伯府嫡长女与定国公府萧四郎已然议定了亲事,待到三月春暖花开时,两下里便要完婚。

朱氏便就此事提前恭喜了沈氏,又笑道:“沈夫人可真是好福气,得着了萧家四郎这般良婿,我瞧着都眼热呢。”

这话倒有一多半儿出自真心。

想当初,定国公府才放出话来要给萧戟相看亲事,朱氏便勒逼着东平郡王去探了口风。

徐婉贞已经足十七岁了。

她的婚事一日不定,朱氏就一日放不下心。

可惜的是,国公爷似是并不愿与王府结亲,只挑了不温不火的平江伯说成了亲事。

朱氏为此很是懊恼。

若非王府地位特殊,她是有把握将这门亲事弄到手的,且在她眼中,自家闺女无论品貌还是德行,皆比那小门小户的伯府姑娘胜出好几筹去。

可叹这一层王府的身份,到头来却成掣肘,朱氏每思及此,便觉扼腕。

听着她略带酸意的话语,平江伯夫人沈氏笑得无比开怀:“承王妃吉言,过几日就叫人把喜帖送到王府去,王妃可一定得赏光啊。”

“哟,那我可得好生备份贺礼,到时候去你家讨喜酒吃去。”朱氏神情自若,面上的笑容没有一丝裂隙。

这种场面上的事,她早已应付裕如,再不会如初踏勋贵圈时那般闹笑话了。

沈氏见状,倒想起一桩事来,遂笑道:“说起来,我在这儿还要恭喜王妃呢,您家里不也是喜事临门么?”

朱氏一愣,下意识反问:“这话是何意?”

沈氏也是太高兴了,竟没顾得上察其颜色,管自笑道:“贵府五爷不也要说亲了么?前几日我还听伯爷念叨来着,只怕没几日贵府也要办喜酒了呢。”

朱氏闻言,先一怔、再一惊,旋即大怒。

这叫什么事儿?!

这成什么话?!

她一府主母、东平郡王妃,居然对家中庶子的婚事一无所知,还要旁人来告诉她?!

这要传到外头去,她这张脸往哪儿搁?

往后教她怎么做人?

朱氏直气得头昏眼花,两眼一阵阵地发黑,险些不曾栽倒在地。

幸得潘氏颇有眼色,忙暗示丫鬟扶稳了她,又将话头接了过去,三言两语闲扯开来,沈氏也自去了。

第310章 喜怒(二合一)



从侯府仪门至马车这一路,朱氏一直面色铁青,搭在小丫鬟胳膊上的手骨节泛着白,尖利的指甲直刺进去,掐得那丫鬟腕子上一圈青紫,险些没疼出眼泪来。

待到上得马车,厢门阖拢,眼前的光线陡然变暗,朱氏这才赤红着一双眼,抬手抓起案上的茶盏,用力朝地下掼去。

然而,那预想中的脆响,却并未如期而至。

原来,那车中铺得极厚的地毡,茶盏甫一落地,立时骨碌碌滚去角落,连个响儿都没发出来。

朱氏气得险些倒仰,只觉那地毡也欺到了头上来,咬牙切齿抄起另一只茶盏,鼓目左右顾视,旋即对准木案,恶狠狠一掷。

“砰”,盏裂茶翻、汤汁四溅,总算教她听见响儿了。

朱氏却犹自不解气,直眉瞪眼抢过一旁的茶壶,高高举起,还要再砸,被潘氏死命拦下了。

开玩笑,这车厢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万一那碎瓷溅上了,再划破了哪里,那就真成笑话儿了。

潘氏完全能够想象出外头的人会怎生议论,什么“东平郡王府婆媳出门吊唁,双双破相而归”啦,什么“王府婆媳大打出手,各自挂彩”啦等诸如此类。

这种风头,潘氏表示她根本不想出。

好在朱氏方才已然砸了一只茶盏,一口恶气出了大半,人也清醒了几分,知晓再闹下去亦是无益,遂半推半就丢开了茶壶。

潘氏着速将东西归置好,又掏出帕子,将朱氏袖口沾上的茶水拭净。

这个过程中,朱氏僵立如石,唯鼻孔歙动,“呼哧呼哧”喘着大气。

欺人太甚!

真真欺人太甚!

望向那满案的碎瓷,朱氏觉得整张脸都在抽疼。

这碎的哪里是瓷片?

那就是她的面皮啊!

那狗父子俩问都没她问一声,顾自就把亲事相看起来了,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她?

他们就这么瞧不上她这个正经主母?

一念及此,那支撑着朱氏的力量登时轰然倒榻,她子一歪,朝旁便倒。

“母亲小心!”潘氏轻呼一声,眼疾手快将大迎枕塞在了朱氏脑后,才免去了她撞头之险。

而饶是如此,潘氏亦吓得白了脸,生恐婆母当真气出个好歹来,忙抚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一面柔声相劝:

“母亲且先别急着恼,说不得这事儿有因由呢,还是回去问清楚了再做道理,万莫平白气坏了子。”

朱氏知这话在理,只此时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半倚着迎枕在那儿哼哼,鼻孔里还在往外喷气,直吹得潘氏恨不能把呼吸也给摒住。

直倒了小半刻的气儿,朱氏才终是缓过来几分。

潘氏见状,忙殷勤奉上茶,朱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那冲上脑门儿的怒火,至此终是渐渐熄灭、转冷,到最后,化作了腔子里的一口凉气。

好险!

捧住茶盏,汲取着掌中传来的些微暖意,朱氏竭力抑住灵魂深处的颤抖,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刻,她终是完全、彻底地,清醒了。

于是,后怕得不行。

还好那jiàn)……徐玠没在跟前。

她战战兢兢地想着,怨毒地,同时亦是惊惧地,省去了腹内那几千字的诅咒与痛骂。

随后举起茶盏,再喝了一口茶。

温暖的茶汁由喉入腹,却并不能令化散她骨子里的寒冷,反令她生出绝望之感。

一刹儿的功夫,她想到了大表兄齐思远沧桑到可恶的脸,想到了那枚肮脏的旧玉珮,想到了竹园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朱氏用力闭紧了眼。

那是她平生最大的危机,是她不愿回顾、却又总会思及的难雪之耻,更是她的命门、死。

而此刻,她这一条命,便捏在徐玠的手中。

你教她如何不心有余悸?

还是太急躁了。

朱氏颤巍巍搁下茶盏,一面深刻地自我反悔,一面将之前种种重又过了一遍,旋即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她是一直忍到上了车才发作的,边除了潘氏,便只有跟车的向妈妈能听到些动静。

潘氏本就是自己人,向妈妈更是难得的忠仆,只要她二人闭上嘴,则今之事徐玠便不会知晓。

如此一想,朱氏的面色终于不那么惨白了。

潘氏在旁瞧着,也暗自念了句佛。

只要婆母别在她面前闹腾,她就知足了。

一路煎熬着回了府,一俟下车,潘氏立时托辞告退。

朱氏本就满腹忧思,亦未作挽留,二人在垂花门分作两路,各回各屋。

踏上通往宁萱堂的青石板路,朱氏眉心深锁,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要不要遣人去外书房问一声?

自然,她是绝敢置喙徐玠的婚事的。

只平江伯夫人向她道喜之时,不知有多少人在旁瞧见了,若是不闻不问,似乎也说不过去。

再者说,她就算想撂开手,亦是不成,因她乃是徐玠的嫡母,于于理,徐玠的婚事总要在她跟前走个过场,这是怎样也绕不开的。

那么,是问一声好呢,还是等等再看。

朱氏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便在此时,妈妈忽地走近前,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葛管事来了。”

朱氏陡然惊醒,抬头望去,便见那无边丝雨中,宁萱堂的院门已然在望,而大管事葛福荣正领着两个小厮,快步朝这里走来。

“他来作甚?”朱氏嘴唇嚅动着,面上有着转瞬即逝的沉。

自打葛福荣家的一去不返,葛家夫妇在她心里便挂了名。

恶名。

若掰开揉碎了说,那就是“好一对狡赖险、奴大欺主的狗公母”。

这就是朱氏对葛福荣夫妇的考语。

也正因此,每每瞧见葛福荣,朱氏打从心底里觉得腻味。

“奴才见过王妃。”葛福荣老远便躬腰行礼,姿态恭谨、神持重,似是根本没瞧见朱氏变幻的面色。

“哟,今儿这是吹的哪里的风,竟把葛大管事给吹来了,真是稀罕得紧。”朱氏不不阳地说道,半边眉毛挑得老高。

葛福荣家半垂着眼睛,面色纹风不动,只转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只朱漆托盘,高举过顶:“回王妃的话,王爷差奴才给王妃送东西来了。”

朱氏冷眼看着她,并不说话,一旁的向妈妈见状,忙提步上前接过托盘,又客气地向葛福荣一笑:“劳您亲跑了一趟。”

葛福荣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复又躬腰一礼:“启禀王妃,王爷还让奴才给王妃带句话,请王妃瞧完了东西,再遣人回句话,王爷今儿下晌都在外书房。”

朱氏拿眼角刮了他一下,淡声道:“知道了,下去罢。”

葛福荣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再行一礼,便退了下去。

朱氏看了看向妈妈手中托盘,却见其上盖着块大红绣金线织锦,也不知藏着什么。

“又搞什么鬼。”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便带着人回了屋。

进屋后,她先换了家常衣裙,方遣开众人,将托盘拿去西次间,挑开红锦,取出底下盖着的一枚大红信封。

当那抹艳红映入眼帘时,她已然猜出,这信多半与徐玠的婚事有关,想来是写着女方门户之类的。

这倒也省得她再叫人去问了。

朱氏着脸,挑开了信封。

数息后,西次间儿便传出了“噗哧”一声轻笑。

这毫不掩饰的、响亮的笑声,正出自朱氏。

目注着眼前的红笺,朱氏直憋得脸孔紫涨,到底还是没憋住那喷薄而出的笑意。

“噗噗噗噗……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由低而高、从轻变重,朱氏按着肚子,一任红笺飘落在地,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却仍旧收束不住那喷发的笑意。

快要笑死她了好吗?

寂静的庭院中,满院婢仆尽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变了脸,便连素来沉稳的向妈妈,亦显出了一丝讶色。

朱氏这笑声,听着可不大正常。

迟疑片刻,向妈妈一咬牙,小心地挑开门帘,跨进了屋中。

“宫……宫女儿……竟是个……宫女儿……”朱氏笑得几乎岔了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向妈妈听的。

这一刻,她并未察觉向妈妈脚下那一息的停顿,管自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抹着眼泪,笑得整张脸都在扭曲。

“我给妈妈说个笑……笑话儿,那jiàn)种要娶……娶的竟是个宫……宫女儿,你瞧瞧这上头写的……写的哈哈哈……”

好容易说完了这句话,朱氏再度大笑,拍腿顿足,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下骈。

向妈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上前,拾起飘落的红笺,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陪笑道:“主子这不是寒碜奴婢么?奴婢又不识字,哪儿瞧得出上头写了什么啊。”

将纸笺轻轻搁在案上,她转去一旁倒茶,口中柔声道:“主子可累不累,先喝口茶歇着可好?”

说着又朝外呶嘴。

朱氏亦知自己有点儿过了,只那笑意压根儿憋不住。

向妈妈便又细细劝了几句,终是劝住了她,将她扶回椅中坐了下来。

朱氏收了笑,取出帕子拭去眼泪,复又捧起来茶盏漱了漱口,思及方才笺中所见,忽又想笑,忙拿帕子掩唇,冲向妈妈招了招手。

向妈妈忙凑了过去,朱氏便一脸神秘地道:“妈妈可知五郎说定了谁家的亲事?”

“奴婢不知。”向妈妈适时露出茫然的神。

朱氏“啪”地一拍大腿,笑道:“我告诉你吧,五郎说的是定国公府才认下的那个闺女,听说叫什么红药的。那丫头我见过,那就是个宫女,是个奴婢哦嗬嗬嗬……”

她努力将溢出的笑又憋了回去,五官再度扭曲起来。

向妈妈低垂的眼中闪过一抹光,口中陪笑道:“哎哟,五爷原来说的是那位顾姑娘啊——”

她拖长了余音,似有若无地扫了朱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那……咱们五爷岂不是亏了么?那位顾姑娘哪里配得……”

“配得!我说配得!”不待她说完,朱氏立时打断了她,故作正色地道:“我瞧着他两个当真很配,配得很,天造地设就该是一对儿。”

言至此,朱氏再一次“噗噗噗”地笑出了声,面上有着掩不去的快意:“一个ji)生子,还能指望娶什么名门之女不成?配个奴婢老婆不正合适?”

轻飘飘地说罢这话,朱氏转眸看了向妈妈一眼。

向妈妈会意,忙笑着凑趣儿:“哎呀可不是么?王妃这一说,奴婢也觉着这门亲事倒是门当户对地。”

“这才对么。”朱氏满意了。

徐玠挑的这个媳妇,她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原先她便没想、亦不敢,在徐玠的婚事上做手脚。

如今看来,她岂止不该阻挠,简直就该尽全力促成这对“神仙眷侣”才是。

这事够她笑一辈子的了。

她更是十分乐意有这样一个当过宫女的五儿媳。

于是,王爷没多久就收到了朱氏派人递来的话,表示她对这门亲事十分赞成,且自告奋勇要亲去国公府提亲。

东平郡王对此自是乐见。

他倒是没觉着徐玠讨个做过宫女的媳妇有什么不好。

事实上,他认为这门亲事很不错。

以东平郡王府的门第,最好所有姻亲皆出自寒门或庶民,如此,这富贵尊荣才能长长久久地维系下去。

自这一起,东平郡王府五公子与定国公府二姑娘的婚事,便正式摆上了桌面儿。

议亲的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一应问名、纳吉、纳征等诸事,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便已完成,放眼整个玉京城,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快的了婚事了。

若换作以往,这门亲事必定惹来无数议论。

一个是郡王府庶子,一个是国公爷才认下的义女,徐玠与红药的份,本就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若细究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只是,建昭十六年的天,闹事一桩接着一桩,反将此事给盖住了。而这其中最大的闹,自然首推太后娘娘的千秋寿诞。

第311章 秋千(二合一)



千秋节这一,红药得了太后娘娘亲自点名,在刘氏并常氏的带领下,进宫领宴。

离开皇城不过月余,而今故地重游,红药却恍若隔世。

旧时亭台、曾经宇,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似是几生几世皆不曾变过,然而,那其间来去的,却皆是陌生的脸孔。

她识得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当年,福、禄、寿、喜、红、芳这六个辈儿的宫人,充盈着整座皇城,走到哪里都能瞧见,更遑论那些在宫里一呆就是几十年的太监内侍了。

可在今年初,他们都与红药一样被遣出了宫,即便偶尔有那么几个留下的,也多半去了浣衣局、惜薪司等处当苦差,莫说东西六宫了,便连内皇城都进不去。

倒是有更为年老的宫人,从外皇城抽调进来,暂代管事之职,只待辽北新来的宫婢摸熟门道,再调回原处。

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绪,红药随在刘氏并常氏后,来到了广华。

太后娘娘的寿宴,便在此处举行。

跨进门时,红药一眼便瞧见了诚王。

诚王瘦了。

那张肥圆的脸,眼下竟稍稍显出了几分轮廓,就连眼睛好似也变大了那么一丝丝。

当然,大了一丝丝的小眼睛,也仍旧是小眼睛,若不使劲儿瞪圆了,你甚至都找不到那黑眼珠在哪儿。

而瘦了的诚王,瞧来也依旧是一脸憨态,弯眉笑眼地坐在那里,如一尊弥勒,随时都能普渡众生。

借着向太后娘娘行礼之机,红药乍着胆子,悄悄向诚王后睇了一眼。

诚王妃并几名妾侍皆端坐着,湘妃并不在其中。

也不知她是否真如红药猜测的那样,在这一世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又或者是她此时尚在封地,未曾随行进京?

这念头在红药心头转了转,便也丢开了。

目今最要紧之事,还是安安生生、稳稳妥妥地将这寿宴的过场走完,至于旁的,她委实没那个心力顾及。

幸运的是,今宴中宾客虽多,作为主人的皇族,却只来了三位,分别是寿星太后娘娘,并帝后二人。

这倒非是诸嫔妃没那个资格给太后娘娘贺寿,而是她们与三位公主皆另设筵席,于偏就座,两下里也不过隔了一道宫门罢了。

一见这安排,红药立时便知,这定是太后娘娘之意。

她老人家想是怕了那五花八门的熏香,遂将嫔妃都给调拨开了。

当然,这其中未尝没有别的意思。

红药记得清楚,去岁冬至夜宴那晚,皇后娘娘险遭算计,这才过去没两个月,太后娘娘着紧些,再正常不过。

看着周皇后高高隆起的腹部,红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诸嫔妃的缺席,并未令太后娘娘的寿宴失色。正相反,整场宫宴进退有度、喜乐适中,委实比红药两辈子见过的宫宴清静了百倍。

唯有一样令人憾然,便是席间饭菜略差了些滋味,不咸不淡、不鲜不甜,自然亦是无功无过,完全比不上徐玠鼓捣出来的那些美食。

所幸红药向来胃口甚佳,倒也没饿着自个儿,还吃得饱。

待宴罢,太后娘娘当先起,帝后二人次之,众臣携家眷随后,一群人便浩浩dàng)dàng)离开了广华。

接下来要去水音阁听戏,周皇后因孕中多有不便,自是提前告退。

至于建昭帝并一众大臣,亦不过在水音阁略坐了坐,便在天子的率领下,齐齐退席。

据说,陛下要在金光亭搞曲水流觞,还要坐船游玉带河赏桃花,顺带着再去下游猎圃打个兔子什么的。

总之,皆是些男人家喜欢的游乐。

至于女客,除了去后园赏花,便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红药约莫是其中最老实的一个,扎在凳子上便没挪过窝儿,纵使有相熟的姑娘邀约游园,她也摇头婉拒。

水音阁后园素以风物优美而著称,园中遍植奇花异草,仅是花林便有两处,更有清溪一带、亭台几座、假山幽径无数,比之最大的西苑也没小多少。

仅就红药所知,发生在后园的各种故事或事故,没有十件也有九件。

这么大一座园子,又正逢着如此大宴,若说里头没藏着个把牛鬼蛇神,那是绝不可能的。

是故,红药愿听戏打盹儿,也断不会往那麻烦堆里凑。

“好孩子,真真教为娘省心。”见红药端端正正坐得笔直,两眼只盯着戏台子,动都不带动一下的,刘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了章兰心这个前车之鉴,刘氏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女孩子最要紧还是心与品,至于容貌、脾气、学识等等,反倒在其次。

便如章兰心,若她能放开心,不去钻那个牛角尖,她的路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须知人生在世,最难得“放过”二字。

放过旁人,也放过自己。

个中滋味,也唯有那徐五郎所说的“难得糊涂”,方可抵得过了。

而换个角度看,难得糊涂,不也是一种“放过”么?

惜乎章兰心不懂这个道理,分明握得一手好牌,却昏招频出,最终得此收梢,想来亦使人唏嘘。

而与她相反的例子,则是红药。

方才刘氏分明瞧见,那几个被红药婉拒的侯门贵女,泰半面色不虞,有一个脾气急的,还瞪了红药一眼,显是觉着这西贝货的国公府姑娘,有点儿不识抬举。

可红药呢,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戏照瞧、零嘴儿照吃……嗯,吃得稍稍有点多。

总之,这孩子心是真宽。

“要说呢,便去逛逛也没什么,人多就成。”常氏此时说道,因帕子掩了口,声音也就只座中三人能听见。

红药正吃着紫藤花糕呢,此时闻言,笑得一脸明灿:“大嫂嫂说的是,只是这戏很好看啊,我舍不得走。”

常氏笑眯眯地望她一眼。

你舍不得的是零嘴儿吧。

“来,喝口茶,这点心有点儿干。”刘氏柔声说道,将茶盏推去红药手边。

红药忙起接了,复又坐下,笑道:“这茶也好喝,我更舍不得走啦。”

刘氏与常氏闻言,尽皆笑起来。

正说笑间,忽见一个穿宝蓝袍子的太监走了过来,躬腰道:“太后娘娘请顾姑娘前头说话去。”

座中三人定睛看去,认出来人乃是仁寿宫新提上来的大管事,名叫赵宸恩。

数前,他曾来过国公府,宣读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红药这才有幸进宫领宴。

一见是他,刘氏等人尽皆离了座,刘氏当先笑着招呼:“赵公公,咱们又见面了。”

这赵宸恩乃是辽北农人出,生得浓眉大眼地,相貌十分淳朴,此时闻言,他习惯地抓抓头,忽又觉出失仪,忙咳嗽一声,拢袖道:“俺……咱家瞧着夫人的气色是越发地好了。”

这话他说得颇为生疏,显是还未习惯宫里那作派,所幸也没人会挑他的眼。

刘氏笑而不语,旁边的江妈妈已然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个红封递了过去。

赵宸恩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接了,口中迸出耳语般的话语:“是三下想见顾姑娘。”

聪明人。

座中三人同时生出如上的念头。

甭管客话熟练与否,听话听音这一节,赵宸恩算是修炼到家了。

别过刘氏并常氏,红药跟在赵宸恩后,去到太后娘娘宝座跟前。

果然,太后娘娘只略问了她两句,便招手唤来三公主,笑道:“好啦,这人呢,皇祖母已经给你叫来了,那秋千架也都弄好了,现下总该叫皇祖母好生瞧个戏了罢?”

三公主羞得脸通红,小手来回捏着衣角,声若蚊蚋地道:“那……那欢欢就出去了喔。”

“去吧,可把我们欢欢憋坏了呢。”李太后摇头笑道,又转向红药叮嘱:“好生陪着三下,这孩子可念叨你好几天了。”

“皇祖母——”三公主扭着子不依,偏又害羞得不行,小脑袋都快埋到口了。

太后娘娘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好,好,我不说了,欢欢去玩儿罢。”

三公主糯声应是,迈步走到红药前,仰起头,也不说话,大大的眼睛里却溢满了欢喜。

红药也微笑起来。

这些子,她也常念着这曾经的小主子。

一大一小两道影,在无数意味不明的视线中,离开了水音阁。

方一跨出院门,一只暖暖的小手便探进了红药掌中,随后便是三公主糯糯的语声:“红药嬷嬷、红药嬷嬷,那个秋千可大了呢,有那么、那么大。”

离开了长辈,三公主立时变回小孩子,已是迫不及待地献起宝来,一面说话,一面还比拿手比划。

红药便笑:“那多好啊,秋千顶好玩儿了。”

三公主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好玩儿,比放风筝好玩儿多了。”

说着又似有些泄气,肩膀向下一塌:“就是皇祖母不让多玩儿,每旬只能玩儿一次。”

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脸上绽出笑容:“今天可以多玩一会儿的。”

一面说话,一面回头去瞧跟来的赵宸恩。

方才出门前,太后娘娘将他也遣来服侍,可见对三公主的疼。

赵宸恩见状,忙陪笑道:“太后娘娘才交代过奴才,三下今天可以多玩小半刻。”

三公主立时欢呼一声,拉着红药便往前走,口中不停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那秋千架便在后园东角,太后娘娘已经提前叫人设好了帷幕,不令闲杂人等过去,周遭更有专人守着。

而即便如此,红药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地。

前世时,她可是亲眼见过一名嫔妃从高高的秋千上摔落、险些致残的惨事的。

是故,到地方之后,红药立时叫人找来一架长梯,她拿着放大镜爬上去,一寸一寸将绳索与架梁细查了一遍,以确保其稳妥。

其后,她又叫来几个力大的太监,对着那秋千架子就是一通推拉,以验其结实程度。

待到再三确定诸处无误之后,红药这才请三公主坐上秋千,慢慢地推着她玩儿。

而此时,三公主的注意力,已然尽皆被那个放大镜给引了去。

她一手拿着这古怪东西,一手扶着秋千索,也顾不得红药故意放缓的动作,只好奇地将这东西对着一切能看之物猛瞧,口中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看着她欢喜的小脸,红药心下微松。

放大镜可比秋千安全多了。

说起来,这还是徐玠赠予红药的,咳咳,不是聘礼,就是拿来给她玩儿的。

红药先还不知其价值几何,直到前几定安侯府花宴,某贵女拿出放大镜显摆,并引来众女围观,红药才知,此物金贵,梅氏百货只做出了十来个,有钱也买不到。

而徐玠送给红药的,却是一整匣子。

红药据此得出一个结论:刘瘸子富得流油。

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未来夫君年少多金、体健貌美,她能不乐呵么?

而今她将放大镜带在上,便是存了进献之意。

三公主待她极好,从前的她无以为报,如今财大气粗,回报一二亦是份属应当。

她原想想,若此番见不着三公主,便在离宫前将此物转交赵宸恩,请他代为献给三公主。

如今看来,这一步却是省了。

陪着三公主玩了会秋千,眼见得时辰不早,一行人便自回转。

此际,太阳已然不见了,薄薄的云絮遮蔽天空,东风转疾,吹得乱红遍地,却是从远处那片桃花林里飘来的。

因怕落雨淋着三公主,赵宸恩催促众人加快脚步,匆匆转出了小径。

便在此时,前头忽然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宫人,青衣黛裙,观其服色,似是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见了前方三公主鸾架,那老宫人脚步一顿,旋即便想回头,似是要退回原路。

赵宸恩早便瞧见了她,提声喝道:“什么人?还不过来见过三下。”

那老宫人闻言,忙止住形,迟疑了一息,便碎步走了过来,伏地道:“奴婢是景仁宫的,不敢惊了三下鸾架。奴婢该死。”

第312章 曾见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12章曾见赵宸恩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老宫人,憨厚的脸上划过一抹精明之色:“景仁宫的?那你不去服侍贵妃娘娘,跑此处来作甚?”

“回公公的话,贵妃娘娘就在前头桃花林里赏花,奴婢原是服侍娘娘的,只是忽然有些内急,这就……”老宫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瑟缩着,既似害怕,又似尴尬。

赵宸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方转向三公主,躬腰禀道:“三殿下,这老嬷嬷是要去净房的。”

三公主正自专意玩着手中的放大镜,连红药嬷嬷都快给忘了,更遑论旁人。

此时听得赵宸恩所言,她也不过是略略抬头,清澈的眼睛向那老宫人身上一掠,便糯声道:“那就让她去罢,欢欢……本宫无事。”

小姑娘竭力板着脸,想要作出严肃端庄的模样来,偏两个眼睛总要往放大镜上溜,显是还没玩够呢。

赵宸恩忙应了个是。

他原瞧着此妪行迹可疑,故喝住其问话,后听闻她是景仁宫的,便不欲多管了,此时又得了三公主示下,自是乐得丢开手,遂转过脸来肃声道:

“罢了,三殿下怜你年高,又念在你是初犯,便不追究了。只咱家还是要提醒你一声儿,下回见了主子再这么躲躲藏藏地,定不轻饶!”

掷地有声地说罢此言,赵宸恩用力一甩衣袖,大管事的架子搭得十足。

那老宫人两手扶地,唯唯喏喏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再不敢了。”

“退开些,别拦在路中间儿。”赵宸恩气势十足地挥了挥手,当先朝前走去。

那老宫人吓得浑身一颤,慌里慌张站起身,躬着腰退去不碍事的位置,重又屈膝跪倒。

也就在这个当儿,那道侧一茎花枝将将扫过她身前,她下意识抬起头往后闪了闪。

电光石火的一瞬,几乎无人得见,唯有稍稍落于人后的红药,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片段。

那一刹,她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青衣的仆妇。

前不久去怀恩侯府吊唁回程时,国公府的马车与东平郡王府马车错身而过,红药恰好瞧见一名青衣仆妇,走在王府马国车边。

此刻,那青衣仆妇的身影,与眼前老宫人满是皱纹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啪嚓”一声,红药的脑瓜子里响起了一声炸雷

随着雷声碎裂,有隐约的画面,缓缓浮现。

那感觉极为玄妙,如石子入水,击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将那模糊的涟漪,渐化作清晰的景象。

想起来了!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全都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东平郡王府跟车的仆妇似曾相识。

原来,她当真见过这人!

确切地说,是见过那仆妇和眼前这老宫人同时出现的情形。

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红药曾一度以为,那恐怖的、令她做了无数噩梦的一幕,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光阴深处。

直至此刻,看见了这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她方知晓,她其实从不曾遗忘。

一刹时,红药的心底泛起寒意。

然而,风拂了过来,温润地、清浅地,携起春烟、卷落乱红。

掌心的湿冷倏然裉去,春时光景重现眼前。

红药一下一阵子捏紧了拳头。

她有什么好怕的?

如今她可是国公府贵女,谁要敢欺负她,她告诉她娘去!

这念头让红药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不过,很快她便又凝住了心神,继续回想。

说起来,那青衣仆妇的五官样貌,与记忆中似乎有点对不大上,然其身形体态却又一致。

红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更不会记错。

可那仆妇秀致的脸,确实是她不曾见过的。

虽心下疑惑,然红药的行止却无分毫异动,很快便越过了那跪地的老宫人,徐步而去。

未几时,那轻细而纷繁的足音便已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老宫人伏地良久,直待确定三公主一行已然不在,方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抬头望向寥无人迹的小径,捶了捶酸疼的后背。

四下悄然,远处林中的笑语亦渐息,似是赏花的人儿已然倦极归去,唯东风掠过庭院,花树摇曳,发出阵阵轻响。

老宫人捶了好一会儿的后背,方将手撑着地,动作艰难地爬了起来。

待站直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丝苦笑。

“老了,跪不动喽——”她摇着头喃喃自语,活动了一会手脚,又将衣裙掸净,左右四顾一番,这才迈着宫人特有的小碎步,行出了小径。

小半刻后,西北角的一片紫竹林中,现出了老宫人的身形。

“你来了。”尚未待她站稳,那林间便闪出一道身影,楚腰纤细、眉目清疏,别有一番淡然风致,正是充嫔。

她似是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靛湖色的衣裙上,沾了两三片狭长翠绿的竹叶。

东风缱绻,林中偶有细叶飘落,天色比方才更黯淡了些。

“奴婢来迟了,您恕罪。”见了她,老宫人并不吃惊,似是早有所料,上前屈膝行了一礼,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颤着,一如她飘忽的语声。

充嫔抬手道了声“请起”,冲淡的脸上不见情绪,态度亦很疏离:“嬷嬷辛苦,些须小事也要您亲自走一遭,当真是罪过。”

听得此言,老宫人立时抬起头,睃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中的意味,似是带着讥讽。

然而,那张秀丽的脸如干涸枯井,看不出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没法子,人手吃紧么。”老宫人笔直地望住充嫔,并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亦无奴婢对主子的敬畏。

又或者,那敬畏亦是装出来的。

充嫔并不以为意,轻轻“唔”了一声,侧首望向身畔几竿修竹,似在细察那青碧的枝叶,良久后,方道:“嬷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哦,也没甚么大事,就是告诉娘娘一声儿,贵妃应该打算动手了,眼下还差着最后一把火。”老宫人拍了拍衣袖,若无其事地说着自己的主子,针尖般的视线始终不离充嫔面门。

第313章 掌故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13章掌故充嫔像是没瞧见,管自端详着翠竹,半晌后,方朱唇轻启,道了一个“好”字。

老宫人盯视了她片刻,又慢慢地道:“奴婢这儿的差事很快就能办完,倒是娘娘那里,很该再给贵妃添些绕头。比如,让贵妃找个好时机,别白白花了心思,却什么都拿不着,反误了娘娘的事儿。”

“我省得。”充嫔的回答仍旧简短,说话时头也不回,仿似懒得多瞧对方一眼。

老宫人混浊的眼睛里,涌起了几分尖利之色。

然而,这神情很快便又散去,她突兀地笑了一声:

“哎呀,倒是忘了告诉娘娘了,奴婢听说您那旧奴婢采青,如今在东平郡王府已经站稳了脚跟儿,王妃好像还挺重用她的,见天儿地把她带在身边。”

“是么?”充嫔仿佛有了些兴趣,微微转眸,面上浮起一个极浅的笑,“她倒是好福气,离了我没多久,这就跟了一位贵主儿。”

虽然在笑,语气却是冷淡的,显是无甚兴致。

“可不是么?”老宫人捂住豁了牙的嘴,面皮上的每一根褶子都在生动地扭曲着:

“奴婢如今与外头也不大通消息,好容易打听到这事儿,就巴巴地跑来告诉了您,就猜着您听了会高兴。”

“难为嬷嬷了。”充嫔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罢了,我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这就得回去。嬷嬷也快回罢,要下雨了。”

温柔的语声,仍旧疏冷。

那老宫人皮笑肉不笑冲她一福身:“多谢娘娘体恤,那奴婢可就去了。娘娘就等着听好消息罢。”

充嫔不说话,拂了拂衣袖,转过身,衣袂在风里翩飞,很快便融入了那万千竿凤尾之间。

老宫人遥看她去得远了,面上露出悻悻之色,再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回到桃花林时,赏花的贵女们早便散了,荀贵妃倒还在,却是正看着小宫人收东西。

那开得最盛的桃花树下,铺着葱绿色万字不到头织锦,其上散落着不少春壶玉瓶、八宝攒盒等零碎物件,春分与春月跪在垫上,分门别类的点数着。

老宫人见状,忙殷勤地凑了过去:“哎哟哟,还是我来吧,两位且歇一歇就是。”

“不碍的,还是胡嬷嬷去歇着吧,我们来就成。”春分客气地推让道。

胡嬷嬷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荀贵妃语声响起:“胡嬷嬷,近前说话。”

“快去,快去,主子叫你呢。”春月巴不得胡嬷嬷快走,在旁轻轻推了推她。

胡嬷嬷不敢耽搁,忙碎步行至荀贵妃身边,躬身道:“奴婢见过主子。”

“本宫乏了,你带几个小的随本宫回去,春分她们留下来收拾。”荀贵妃不大有兴致地吩咐了一声。

胡嬷嬷想了想,上前两步,低声道:“主子,水音阁那里可要递个话儿过去?”

水音阁里正唱着戏呢,荀贵妃若是说都不说一声就提前离开,总不大好。

“那就叫个人去报一下罢,本宫估摸着人应该也走得差不多了,你看看这天儿,眼瞧着就得下雨呢。”荀贵妃有些懒洋洋地,语声中透着倦意。

胡嬷嬷领命,叫了个小太监去前头通传,又点齐了四个小宫女,伴着荀贵妃回了宫。

果如荀贵妃所言,将近宫门时,那雨便下了起来。

疏疏落落的雨丝,漫天飘洒着,清寂的宫道不见行人,唯绿柳成行,在烟雨中拂动着长长的枝条。

荀贵妃在院门处停了步。

院门半启,透出里头空阔的庭院,老枫树孤独地伫立在风雨中,仿似亘古以来便生长在这里。

“这雨真真是恼人得紧。”荀贵妃轻拧着手中帕子,眉尖若蹙,越显慵懒。

“主子,雨大了。”胡嬷嬷在旁说道,一面将手中的帕子张开,遮在荀贵妃的头顶挡雨。

他们并没带雨具,若是贵妃娘娘淋坏了哪里,他们都得吃挂落。

荀贵妃就像是没听见,兀自盯着院门发呆,直到胡嬷嬷再劝了一次,她方才醒过神来,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罢了,回去罢。”

胡嬷嬷等人忙围随着她回到了正殿。

略略收拾一番,换了身轻便的轻粉衣裙,荀贵妃便将服侍的人皆遣开了,单只留下了胡嬷嬷一个,闲闲问道:“嬷嬷前番说的那个掌故,能不能再与本宫说一遍?”

说这话时,她背倚迎枕、手抚玉案,随手拨弄着裙畔的玉环,神情颇是散淡。

胡嬷嬷垂着头,略显浑浊的眸子,飞快扫过她捏玉环的手指。

此刻,那只手正以一种较为缓慢的频率,轻微地痉挛着。

胡嬷嬷的嘴角勾了起来。

“主子,奴婢有点儿糊涂了,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掌故?”她小心地开了口,维持着一个奴婢该有的微贱姿态,说话声也很低:

“奴婢不只跟主子说过一段掌故,实是猜不出主子要听哪一段儿,故此斗胆向主子讨个主意。”

荀贵妃的手离开了玉环,转而去拿茶盏,状似不经意地道:“那个前朝女帝的掌故,本宫听着倒挺有趣儿。”

“娘娘说的可是‘林亭掷杯’那一段儿?”胡嬷嬷斟酌着字句,故意绕开了最关键的那一处。

荀贵妃执盏的手顿了顿,语声变得轻快起来:“对,那一段儿前后都挺有趣,你且一并说来。”

她的重音,好巧不巧便落在了“前后”这两个字上。

胡嬷嬷勾起的唇角向下一撇,显出些许轻屑之色,因她低着头,荀贵妃并没瞧见她这大逆不道的神情。

“那奴婢就说那一段儿罢,至于前后的掌故,奴婢有一些已经不大记得了,便只能拣着能记得的说。奴婢还要先请主子恕了奴婢的错儿,奴婢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主子恕罪。”

她缓缓地说着,苍灰的发鬓为她的声音添上了一抹久远的色调,似是饱经岁月风霜的画卷。

“成,嬷嬷便拣记得的说,本宫听着呢。”荀贵妃捧着茶盏,却没去喝,看向她的视线中,混杂着渴盼、恐惧、欣喜,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凉。

第314章 领悟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14章领悟窗外雨声淅沥,偏殿中,胡嬷嬷略带着几分嘶哑的语声,在小半个时辰后,悄然停息。

再过片刻,殿门缓缓拉开,胡嬷嬷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嬷嬷这就办完差事了?”有相熟的小宫人大着胆子笑问。

“是啊,差事办得了,主子叫我回屋躺着去。”胡嬷嬷笑容慈和,浊目中似有光溢出:“咱们主子,可真真是个好人哪。”

小宫人嘻嘻而笑:“那可不,咱们贵妃娘娘可好了,指定这回又重重赏了嬷嬷一遭儿。”

“你这小东西又来胡说了,嬷嬷我是那眼皮子浅的人么?”胡嬷嬷故作不喜,袖子里却适时传出清脆的铜钱撞击声,显是得了赏,且还不少。

那小宫人当下涎着脸皮跟她讨果子吃,廊角笑语声不绝。

隔了一庭烟雨、几重门户,那说笑声传进偏殿时,已然听不大真切了。

荀贵妃支颐坐在案旁,怔怔望向窗外。

入目处,是经年不变的风物:孤树、空庭、高耸的宫墙、层层叠叠的琉璃碧瓦……

这样的景致,她似是已经瞧了一辈子了。

一刹儿的功夫,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守着这所院子,又或是另一所更小、更逼仄的院子,甚或连院子也没有,坐看红颜渐老、韶华逝去,与漫漫岁月、与无尽的光阴,一同朽烂在这邃密的深宫里。

她无力地闭起了眼。

然而,再下一瞬,她忽又张眸,突地站起了身。

“豁啷”,案上盏盘被她的动作带得一阵乱响,茶水泼出,顺着案沿滴滴滚落。

可荀贵妃却似根本没瞧见,提起裙子便走了出去。

守在殿门边的小宫人见她来了,忙上前欲扶,一抬头,又被那苍白的面色、幽井般的眸子吓得浑身颤抖,低头退开。

荀贵妃浑若未觉。

她摇摇晃晃地绕开屏风与众婢,脚步不稳地跨出了殿门。

雨势已经大了起来,玉阶之上雨珠飞溅。

她的拖着裙子行过那满阶潮渍,越走越疾、越行越快,最后竟是大步狂奔,穿过抄手游廊,推开配殿大门,转过屏风与槅扇,踩着散落在地上的小木马、布老虎与兔儿灯,径直冲进了那间小小的寝宫。

那个瞬间,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道暗哑而苍老的语声:

女帝先为妃,诞一女,失爱于上,后,女亡,上怜之,复爱如初……

女亡……上怜之……复爱如初……

这短短数字,犹如谶语,狠狠砸在荀贵妃的耳畔,愈来愈见响亮、愈见沉重,直至最后,将一切声息覆去。

她跌跌撞撞扑向那张精致的小摇床。

锦褥堆中,娇弱稚儿仰躺着,正自睡得熟,小小肉肉的手握成拳头,搁在颊边,柔嫩的小嘴时而嚅动着,发出婴儿特有的呢哝,似是在说梦话,又仿佛吃着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白胖的脸上浮出笑来。

荀贵妃痴痴凝视着这张睡颜,杏眸之中,很快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息之后,薄雾“啪”地一声破碎,化作无数细碎的水滴,滑过那张枯萎干涩的脸,落上砖地时,已被凉风拂透。

于是,那双美丽而又多情的眼眸,亦在那水珠碎裂的瞬间,在隔窗传来的细密雨声中,渐渐失去了它最后的温度,变得如冰锥一般寒凉……

…………………………

寿宴次日,宫里的赏赐便到了国公府。

那是太后娘娘亲赏下的。

听了赵宸恩的禀报,李太后得知红药亲自爬高落低查验秋千架、将三公主的安危放在首位,她老人家十分欢喜,特降了一道懿旨,对红药大是褒奖,且赏下了好些东西。

许是心情好之故,太后娘娘在旨中还言明,其所赐之物,是给红药添妆用的。

放眼整个大齐朝,这般荣耀,也算独一份儿了。

国公爷并刘氏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重赏了赵宸恩五十两的银锭,这位大太监走的时候,脚底下都是飘的。

待送走了这位天使大爷,刘氏便将几房儿媳叫至明萱堂,共商添妆之事。

说起来,这怕是国公府有史以来头一次、且很可能亦是唯一的一次嫁女,几位夫人热情十分高涨。

常氏身为长媳,当先开口道:“媳妇别的没什么,就瞧着那两斛珠子不错,个个儿都有指肚儿大小。正好那头面里还缺着几副珠子箍,便拿这个打了罢。”

二夫人姜氏笑道:“我倒是觉着那两匣子宝石更好些,二妹妹还是多打几副金头面吧,今年正好有时兴的样式,梅氏百货几位老师傅手艺也好。”

“依媳妇看,不管是珍珠还是宝石,不可尽用了,留些在手头备用也好。待过了门儿,二妹妹也好拿去赏人。”三夫人阮氏思虑更多些,已经想到了红药将来在婆家的日子。

刘氏含笑听着,心中溢满了欢喜。

红药这丫头还是她一力认下的,果然是个好的,福大命大不提,还得了太后娘娘赏识。

如此一来,待红药嫁进东平郡王府,那日子想也不会太艰,毕竟这孩子在李太后跟前都有了名号,无论王妃朱氏怎样刁钻刻薄,也不好明着下太后娘娘的脸不是?

念及此,刘氏忽又想起一事来,忙道:“罢了,这些都是后话,倒是二丫头的嫁衣要紧。太后娘娘赏的料子里可有几匹大红的,比咱们备的更好些,也不知针线上头做到哪一步了?眼下现换怕是有些吃紧。”

说着她便唤过玄棋并墨书二人,命速去传针线房的管事来回话,那厢常氏等亦有添减之物,也自忙着叫人说话。

一时间,婆媳几个各各有事,为红药的嫁妆而奔忙,反倒是红药这个事主,无事一身轻。

趁此机会,她索性给徐玠递了信,在信中言明有要事相商,请他过府一晤。

半下晌的时候,徐玠便如期而至。

当然,他不是直接来的。

进府之后,他先在国公爷夫妇跟前露了个脸儿,道明来意,并奉上大堆礼物以及红药的亲笔信,以示诚意,最终征得两老首肯,方才赴约。

第315章 记忆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15章记忆二人约见的地点,便在湖边。

徐玠赶到时,红药正坐在湖畔青石上,手里提着根细长的竹竿,像模像样地钓鱼呢。

“嚯,二姑娘好雅兴。”徐玠朗笑着走了过去,眉眼都飞扬了起来。

瞧见媳妇了,好开心。

可是,他离着红药尚有七、八步远,一大群丫鬟婆子便围拢来,一个个如临大敌,大有徐玠再敢靠近就要群起而攻之的意思。

“五爷恕罪,您只能在这块儿石头上坐着了。”荷露上前冲他福了福身,郑重地指向旁边一块大石。

那石头上早铺好了一方玄青暗银纹的锦垫,显然是专为徐玠备下的。

“成,那我就坐这儿。”徐玠从善如流地道,撩袍坐在了指定的位置。

他与红药已有婚约,此时见面并不合规矩,若非红药再三强调有要紧事,他也不会来。

而此时,朝思暮想的人在眼前,他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奢望更多。

待坐定了,红药便向荷露说道:“你们都退后些,我要与五爷说两句话,很快就好。”

见她面色肃杀,当是有正事要说,荷露等人虽有些担心,却还是依言退到了稍远处。

待周遭再无旁人,红药方轻声将宫中偶遇白发老宫人一事说了,又问徐玠:“我问你,那天我去怀恩侯府吊丧,瞧见东平郡王府的马车边跟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你可知这人是谁?”

徐玠拧眉想了想,说道:“那妈妈叫向采青,前些时候王妃从娘家带了她回来,眼下在上房当差,挺受重用。”

停一息,笑着问:“你问她作甚?”

“这人我见过。”红药压着嗓子,神情越发肃然:“她应该是宫女出身,我以前瞧见过她和那白发宫人在一起,那身形气韵我记得很清楚。唯有一点奇怪,就是相貌对不上。”

徐玠心头一动,立时问道:“以前?你是说……”

“嗯,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红药一字一顿地道。

徐玠于是明白,红药所言,当是前世之事。

此时,红药又开了口,语声尽可能放得很轻:“我以前告诉过你,我替陈长生收过尸,你可还记得?”

“我自是记得。”徐玠颔首道,面色亦随之变得冷。

有件事他没告诉红药。

陈长生死了。

被遣出宫后没多久,他不知怎么便卷进了一场帮派斗殴中,身中数刀而亡,那凶手也死在了乱刀之下。

事后,两卫密查了许久,却没查出任何疑点,看起来,这就是一次纯粹的街头争斗,而陈长生的死,只能说他不走运。

虽然徐玠对此并不相信。

便在他忖度之时时,红药的语声重又响了起来:“我曾经见过那白发宫人与向采青在一起,且是在我给陈长生收尸之后没多久。”

这微有些清冷的声音,令徐玠回过了神。

他转过眼眸,专注地望向说话的少女,静待她的讲述。

红药却未没去看他,视线停落在远处的湖面,语声亦有些迢遥:“那晚我帮着收了尸,回去后突然发现,我一个镯子不见了,分明抬尸首的时候还在的,只怕是掉在了半道儿上。因那镯子是实银的,很值两个钱,我舍不下,就又偷偷出了门,沿着来路往回找。”

她略停了片刻,拿钓竿的手轻轻挪动了一下,又续道:“这找着找着,我就又回到了扔尸首的地方,所幸那天晚上月亮挺大,倒还真叫我在石子堆里找到了镯子,我也不敢多在那地方呆着,拿了镯子就往回跑,可没想到……”

她忽然噎住了,面色亦变得苍白起来。

徐玠见状,下意识便站了起来,抬脚便欲过去。

红药瞥眼瞧见了,忙抬手止住他,小声而急切地道:“你可好好儿坐着罢,别把人都给惊动了。”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朝身后呶了呶嘴。

徐玠这才记起,身后还站着一堆人呢,遂回头望去,果见一众丫鬟婆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尤其那几个大丫鬟,脸色都变了,像要生吃了他。

“我坐下,马上坐下。”他干笑一声,慢慢回至原处坐了,柔声对红药道:“顾老……嗯……二姑娘别着急,慢慢说,实在不行,就等到下回再说。”

红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莫不是个傻子?就这一回还是我百般求来的呢,你还想有下回?”

徐玠“嘿嘿”笑了起来,摸着后脑勺道:“这谁说得准哪,万一就有下回……”

话未说完,红药已经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将他那后半句话也给扎没了。

他咳嗽了一声,故作镇静地道:“那什么……我就那么一说,还不是都得听你的,你说没下回,那就没下回了呗。”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家人了嘛,还分什么下回不下回的。

“嘁,就你能!”红药又冲他翻了个白眼,旋即着恼:“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往下听啊?”

“要听,我要听。”徐玠忙忙语道,清幽的眸子向红药身上一转,翘起了唇角:“等说完了,你也先别走,我还有新鲜玩意儿给你瞧呢。”

红药素知他手头新鲜东西多,件件精巧有趣,不由也生出几分欢喜来,倒将方才忆及旧事时那种压抑、恐惧的情绪也丢开了。

又说笑了两句,红药方转回话头,道:“我这会儿已经不怕了,还是往下说罢。”

说着便放下了钓竿,将身子坐正些,肃容道:“那晚找到镯子后我就往回走,可没走出多远,就瞧见远处来了两个人……”

“来的便是那老宫人和向采青吧?”徐玠插口问道。

红药点了点头:“对,正是她两个。我见有人来了,赶快找地方躲了起来,就瞧见她们走到陈长生尸首边儿上,蹲下来在他身上一通乱翻,也不知在找什么,衣裳鞋袜扔了一地。”

她语声暂歇,似是在喘匀气息,又似在聚集勇气,又道:“待把衣裳都搜遍了,我就听见那老宫人说了句‘怕是吞肚子里去了’,然后,那向采青就……就掏出了一把刀子来,把陈长生的肚皮给划开了。”

第316章 夭折(二合一)

春日的阳光落上湖面,碎金般的光点班驳闪耀。

红药却觉得冷。

她哆嗦了一下,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

一瞬间,她似是重又回到了那个月色惨白的夜晚,眼瞧着一老一少两个宫女拿着刀,剖开了陈长生的尸首。

纵使见惯宫中诡事,那血腥而恐怖的一幕,亦仍旧让她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她最终选择了遗忘。

以一种刻意的态度,将这件事,以及其他更多的秘事,锁进记忆的匣中,任由它落了锁、积了灰,再也不去触及。

“红药,莫要再想这些了,好么?”耳畔有柔和的语声滑过,好似那烟波湖上使人微醺的风。

红药的身子震了震,思绪自回忆中回转,转首顾视。

那个春风般温柔的少年,正前倾着身体,专注地看着她,清幽的眸子里盛满了关切,却没注意到,他那竹青色宽袖的一角,已然浸在了茶盏中。

红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她启唇道。倏然放松的心绪,令她的语声也变得轻缓。

她抬起手,轻轻掠了掠发鬓,镶着银红宽边儿的衣袖之后,是一双弯起的明眸:“那天我也就瞧见了这么一点儿。后来她们是如何做的,陈长生的尸首里头又藏着什么,我也不知道。”

自石畔拾起长竹竿,红药转眸目注前方湖面,神情悠然:

“如今,那个老宫人正在景仁宫当差,想来她还不至于拿这话诓人。那个向采青眼下就在你家。只方才我也说了,她的身形气韵没变,就是长相不大对。许是易了容罢。”

说到这里,她再度望向徐玠,展颜而笑:“当然,也可能我到底记错了,这我也没个把握。总之,我觉着这事儿挺要紧的,就先与你说了,往后该怎么着,你自个儿看着办就是。”

“嗯,我知道了。”徐玠漫应了一声,眸光仍旧在红药的脸上打转,似是犹不放心。

红药斜睇他一眼,“噗哧”笑了出来:“你老盯着我瞧作甚?”

“我怕你害怕。”徐玠认真地看着她。

红药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微眄了眸,却又忍不住从眼睫底下瞧他。

俊美的少年仍痴望于她,浑不知那一角袍袖已然喝饱了茶水,颜色都变了。

红药翘起了唇角。

这样,也很好。

她转过头,长长的青竹竿抛进湖面,碧水蓝天,有白鸟振翅飞过,烟波如镜、照影成双……

建昭十六年的春天,不只那天儿暖得早,喧嚣热闹亦层出不穷,生像是要将这春暖烘成暑热。

太后娘娘寿诞后不久,玉京城便又有传出了喜讯:

皇城又添丁了!

便在二月下旬,皇后娘娘产下一子,母子皆安。

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都欢腾了起来。

皇后已然生下两个小皇子了,建昭朝国祚安稳,自是可喜可贺。

建昭帝简直没乐晕过去,小皇子出生次日便颁下圣旨,免去辽北三年税赋。

此旨一下,文武百官俱皆上表,赞陛下贤明,更有谀词称颂建昭帝为千古第一仁君。

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建昭帝听着高兴啊。

这一高兴,圣天子陛下就又来了一回大赦天下。

这自然亦是好事。

可是,有那心细多思的,便猜着这怕是又有哪位高官要遭殃了。

没见诏狱又空了么?

每回那诏狱一空,必有高官获罪,而那空出来的牢房,亦将被大批人犯填满,这都快成例了。

一时间,朝堂内外暗潮涌动、衮衮诸公心思各异,然表面看来,却还是一派君臣相得、花团锦簇的光景。

自然,于红药而言,这些国家大事委实离得太远,反倒是一些小事,令她生出了人世无常之感。

今年春闱时,殷巧慧的那位族兄——殷秀才,令人意外地落了榜。

红药记得徐玠说过,前世时,这位殷秀才可是高中状元来着。如今却不知因了何故,居然连个名次都没有,委实令人意外。

而随着他的落榜,红药便察觉到,笼罩在国公府那种隐约的压抑氛围,亦陡然一松,就仿佛头顶一座大山移去了也似。

过后,红药又从荷露她们几个的闲谈中得知,殷秀才落榜没几日就离京归乡。只是,来时他是单身一人,去时,却带着三名美貌女子同行。

看样子,这位殷秀才是“金榜题虽名无望、洞房花烛却可期”,也算不虚此行了。

除这些闲话外,国公府女眷近期的大事,便是进宫贺皇后娘娘产子了。

二月末时,刘氏带着三个儿媳往宫里走了一遭,而回府后,却带回了一个令人扼腕的消息:

荀贵妃膝下爱女,殁了。

便在皇后娘娘产子次日,小公主被急病夺去了性命。

那几日,坤宁宫贺客如云、欢声笑语,而景仁宫却是一片凄凉衰败的景象。

伤心欲绝的荀贵妃几次哭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守在女儿生前居住的小寝宫,没日没夜地抱着女儿的小衣裳发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不几日便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

建昭帝对此亦颇伤心,还罢了一次早朝。

刘氏她们进宫朝贺时,皇后娘娘还叹息着让她们去瞧瞧荀贵妃去。

彼时,荀贵妃瞧着已经好些了,只还不大认得人,要旁边的宫女提醒,才能把来人和名号对得上,且说话也慢,人问一句,她要过上好一会儿才能答上几个字,有点痴痴呆呆地。

“贵妃娘娘那模样,瞧着真教人揪心。”坐在东暖阁的窗边,刘氏轻声感叹。

常氏亦自唏嘘:“是啊,我还记着太后娘娘寿宴那天,贵妃娘娘瞧着还好好儿的呢,这也没过多久,就变得都不敢认了。”

红药亦跟着嗟叹了两句。

她原是过来给刘氏请安的,不想竟听闻此事,心下自有一番思量。

前世时,三公主暴病而亡,令建昭帝病情加重,最后终告不治。

而这一世,三公主还好好儿活着,反倒是那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小公主,却早早夭折。

这是天意么?

上苍注定要让建昭帝活着时失去一个女儿,于是,才有了前世的三个公主、今生的小公主?

虽说自个儿也是活了两辈子妖孽,理当信命于天,可红药却还是觉着,小公主之死,颇有耐人寻味之处。

之所以有这般想法,一是因了那老宫人恰巧便在景仁宫当差,红药不可避免地就将她与小公主的死挂上了钩;

再一个,则是小公主身故的日子。

皇后头天产子,小公主次日病殁,何其凑巧?

事实上,以红药两辈子的宫女生涯来看,此事大有蹊跷。

只是,此际她已然远离皇城,这等涉及皇族辛秘之事,她是能避则避,是以这念头也只在心里打了个转,便即抛开。

刘氏等人也一样,对于宫闱之事,她们也深以为忌讳,是故,众人也只不疼不痒地感喟两句,便也不再提了。

已而三月,春浓如酒,街衢间、巷陌中,时可见两三枝柳绿、七八点桃红,令这座大齐都城于庄重之外,又添上了几分娇媚。

而这融融春意,亦扫去了皇城中的那一缕悲戚。

荀贵妃终于大好了。

而陛下亦怜其失女之苦,几乎日日宿在景仁宫,以实际行动安慰着自个儿的爱妃。

于是,枯木喜逢春、久旱遇甘霖。

在皇恩雨露的滋润下,荀贵妃终于治好了身心之疾,且在圣天子的关心爱护之下,美艳更胜往昔,更在大皇子抓周宴上,以一袭华服艳压群芳,重夺最美嫔妃的桂冠。

而建昭帝对贵妃娘娘亦越加盟宠爱,流水价地往景仁宫赏东西,听说那东配殿都快给装满了。

这些宫妃们的起落浮沉,红药前世见过太多,委实没多大兴致,倒是几个丫鬟议论得热,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好像她们亲眼瞧见的一般。

三月初六,诸事皆宜。

国公府四爷萧戟的大喜之日,便在这一日。

是日,阳光明媚、天气晴和,老天爷都似要来为这场婚事凑个趣儿,那澄澈的天空上连朵云彩都没有,真真是一碧如洗,照得整个京城都格外灿烂。

张灯结彩的国公府,无疑了亦成了这一日满京百姓议论的中心,差不多小半个京城的人都挤去瞧热闹去了,而到府吃喜酒的贵客,亦囊括了京城大半个朝堂。

然而,这煊赫华美到极点、引来满城瞩目的喜事,却也有它波及不到之处。

比如柳叶渡。

那一条幽长的巷弄,一如往常般地静默着,便连那已然有了些热度的阳光,到得此处时,亦似沾染了那丝丝缕缕的文气,变得沉静内敛起来。

幽巷之中,青墙黛瓦、绿树间错,不知哪里传来童子读书,其声琅琅,令这条巷弄越显安静。

清贫小院间,黄朴侧倚着那几竿修竹跽坐,身前的石台上,放着一张琴。

那琴亦如这小院,已然有些陈旧了,四足现出木色,漆光亦黯淡。

然而,那琴身之上却是纤尘不染,冰弦若雪、洁白如新,显是时常有人拂拭的。

“铮——”修长的手指轻扣琴弦,院中立时响起一声幽沉的长音。

黄朴的语声亦和着这琴音响起,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九影,我叫你预备的东西,都备下了么?”

“回主子,东西都备齐了。”九影立在他身后说道。

阳光投射而来,九影的脸被斗笠的阴影遮去,五官眉眼尽皆不显,就如同他整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一道阴影罢了。

黄朴低低“唔”了一声,单指按弦,止住了那绵长而细的余音,说道:“既然都备齐了,明日便着手此事罢。”

他笑了笑,松开手,撩袍起身,在竹下缓缓地踱着步,语声亦自迟迟:“春乃四季之首,更是万物生发之时,咱们也来讨个好口彩。”

“属下遵命。”九影叉手行了一礼。

黄朴似是心情甚好,转首笑看着他:“你方才说宫里有消息来,是何消息?”

“荀氏复宠了。”九影的回答只有这一句。

此处之荀氏,自是指荀贵妃。

荀贵妃死了个女儿,却也籍此重得天子宠爱,此事并非秘密,而九影要说的,显然亦不是这种表面上的东西。

此语之意,尽在言外。

黄朴显然是懂的。

他点了点头,微微一叹:“祸耶?福耶?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有几分孤勇。”

语罢,抬手一拂衣袖,并不是太在意的样子:“不过聊胜于无罢,咱们也不能指望着几个妇人能成事。”

停了停,忽尔又笑了起来:“然则,这也委实说不准。闲棋弃子,有时亦可定胜负,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九影,似在等他回答。

九影如标枪般地挺立着,一言不发。

黄朴似是有些失望,摇头苦笑道:“罢了,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语毕,伸臂向前,启唇吐出了一个字:“信。”

九影立时自袖中取出一支翠绿的竹筒,双手递了过去。

黄朴信手接了,挑开筒口封蜡,从中取出一张卷成卷的字条,展平细读了片刻,旋即勾起了唇:“甚好。兵械齐备,趁此时,东风乍起、乱相丛生,倒是能晃过那些眼睛。”

他“嗤”地笑了一声,将竹筒掷还给九影,随后拾级而上。

廊角置着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炉上铁壶里的水早烧开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黄朴将字条凑去炉火边点着了,闲闲语道:“许承禄、潘体乾这两条狗,接下来可得忙上好一阵子了。还有那位徐五爷,怕是还得哭。”

盯着手中燃烧的字条,他幽深的眼睛里,亦似燃起了灼灼烈焰:“肃论学派。我倒要瞧瞧,接下来它还怎么肃、如何论?”

“哗啷”,一阵风陡然袭来,吹得那火舌明明灭灭,似是下一瞬便将舔上他的手指。

他淡然一笑,五指松开,字条连着火苗,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须臾便已燃尽,只余下几片黑灰,风一吹,再无踪迹。

“告诉那两家,多备些银钱,近些日子要用到之处甚多,莫要因小失大。”黄朴直勾勾看着地面,语声幽寂。

第317章妇(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17章新妇九影闻言,利落地应了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复又沉声说道:“主子,青云巷那里最近有些不太平,那孩子好像又被换回来了。”

“不出我所料。”黄朴的唇角勾着,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到底是一国储君么,大家都很小心,他们是这样,咱们亦如是。”

言至此,转望九影,神情端肃而郑重:“你们要记着,储君乃一国之根本,有他在,纵使国丧当前、国难临头,大齐也不会乱、更不会亡。而徐齐之正统,亦不会断。这一点,望诸君切勿忘怀。”

“属下谨记。”九影叉手说道。

黄朴微微颔首,身上的气息放松了下来,缓步踏下台矶,素白衣袍在风里翻卷着,一如他闲散的语气:

“今儿国公府办喜事,章家是什么反应?我有些日子没问这事儿了,那章大姑娘果然病死了?”

“回主子,章大姑娘还活着,如今便在章家饶州祖宅的庄子上住着,听说人已经半疯了,怀恩侯应该不会再认这个女儿。此外属下还查到,贺氏身死之前,身边只有章大姑娘一人。”点到即止地说至此处,九影语声即停。

黄朴自是了然于胸,遂拢袖长叹:“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深切的感喟,辅以他悲悯的神情,令整间院子都为之一肃。

九影没说话。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似是在等着那氛围淡去,半晌后,方又低声道:“属下还收到一个消息,怀恩侯又要续弦了,怀恩侯老夫人相中了一户柳姓人家的女儿。”

黄朴“呵呵”笑了起来,语中难得地有了一丝揶揄:“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哪,一房又一房地,倒是喜事不断。”

歇一拍,他略微俯身,伸指向琴弦上拨了拨。

“仙翁——仙翁——”缭绕而清远的琴声,如空谷回音,在清贫的小院里缓缓回荡。

“柳家是怎样的人家?”和着将歇而未歇的琴声,黄朴随口问了一句。

九影语声平板地道:“回主子,属下查知,那柳家家主乃太仆寺主簿。”

“哦,原来是柳铸啊。”黄朴对京城官员似是极熟,立时一口道出其姓名,旋即又蹙眉:“我记得他家祖上也出过两位翰林,堪谓诗礼传家。且他的女儿年岁尚轻,何以竟说了这样一门亲事?”

语至收梢,面上已有了几分不赞同,摇头而叹:“攀附权贵非为不可,然,我辈乃读书人,也总该有一点读书的人操守,才算不枉了那圣贤教诲。”

“主子,柳家的情形有些不同。”九影笔直地站着,语声毫无起伏:

“据属下所知,那位柳姑娘好像曾经走失过几日,周遭的邻居都在背地里议论她被拐子拐了,只柳家并不承认,一口咬定她是去外祖家小住。但属下打探来的消息却是,柳太太的娘家远在岳州。”

岳州乃胡广行省所辖,离着京城相当不近,就算骑上快马,也不可能于几日之间往返。

由此亦可知,柳姑娘很可能是真的走失过,其名节亦因此而受损,纵使柳家不肯承认,然此事四邻皆知,稍稍一问便能打听到,她的婚事,怕是颇为艰难的。

而怀恩侯老夫人一方面急于给儿子续弦,另一方面,怀恩侯连死两位正妻,坊间已然有了他克妻的传闻,且他膝下还有两个女儿,这后宅也有些不大稳当。

这样的人家,纵使贵为侯门,也鲜少有人会把闺女往火坑里推,怀恩侯在亲事头的选择,亦与柳家一样地艰难。

于是,一拍即合。

名声有损的清流之女,与死了两房妻室的勋贵鳏夫,也算般配。

这些未尽之意,九影并不曾言明,黄朴却是瞬间明晰的,于是便笑了一下:“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了柳主簿,他竟是位慈父。”

虽是笑着,可他目中却仍有着强烈的不以为然。

果然,很快他便又叹道:“人生于世,名、节二字,当珍而重之,此乃至理。那柳主簿固然满腔慈爱,却用错了地方,全不知道之所系、理之所在。可悲、可叹。”

名节有损的女子,苟活于世,又有何益?

倒不如将此身舍去,也免得家族亲眷为之受累。

此乃他未尽之意。

微风拂动,竹叶轻响,回答他的,唯有一派岑寂。

黄朴神情萧索,微垂了首,无言独立。

良久后,他将衣袖振了振,撩袍跽坐在了蒲团上,抬手按向那张旧琴,口中发出低语:“罢了,你且去。”

九影无声地躬了躬腰,身形一晃,人已不见。

清贫的小院中,有冰弦乍响,余音袅袅,散入东风。

几乎与此同时,国公府亲迎的队伍,正自回转。

萧戟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眉目温润、身姿俊挺,直教那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红了脸,那含情脉脉的视线尽皆往他身上抛着,有那大胆些的,还将帕子香包往他身上扔。

惜乎萧四郎全然不懂风情为何物,纵使缓骑松缰,那一身的铁血气却是分毫不少,硬生生将那新郎倌打马游街的喜乐,变成了将军沙场点兵的肃杀。

更兼其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往往一弹指、一拂袖,那香喷喷的帕子、精巧巧的香包,便尽皆落于马下,直教众人瞧得目眩神驰,高声喝彩。

这等顶天的热闹事,红药却偏捞不着机会瞧。

刘氏说了,她已有婚约,此等场面不宜于露脸儿,连洞房都不许她去,只命她在花厅坐席。

红药只能眼巴巴地听几个丫鬟来回报信儿,一时说新妇跨火盆了,一时又道新人拜天地了,再一时新人便入了洞房,直听得她如百爪挠心,进而埋怨起徐玠来。

就怪这厮,偏要一早把婚事定了,再迟一刻都不成,闹得她婚约在身、百般束缚,什么热闹都瞧不着。

可怜她瓜子儿都备了好几包,如今只能便宜了荷露她们几个。

真怀念在石榴街嗑瓜子、看热闹的日子啊。

红药心下万分惆怅。

然而,这惆怅的情绪,在尝到了徐玠托人捎来一攒盒美食后,便也烟消云散。

新妇总归是能瞧见的,今日见不着,明日也就能见着了。

自然的,次日一早,新婚的萧四夫妇于明萱堂拜见诸亲眷,红药自是瞧见了新妇——平江伯府大姑娘邓芸。

邓芸生得明眸皓齿,眉眼十分妍丽,论模样不比常氏差多少,性子却腼腆得很。

见亲过程中,她从头到尾都脸颊泛红,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了亲手缝制的针线活计,跟在昂首阔步的萧戟身后,瞧来不像夫妻,倒像是大将军领着个小亲兵。

“四郎啊,你也慢着些,且等一等你媳妇啊。”刘氏委实看不过眼,笑着提点了一句。

她家老四样样皆好,就是这方面不大开窍,看得人着急。

萧戟闻言一怔,蓦地停步回首,偏邓芸没瞧见,仍在埋头往前走,两下里险些撞个正着,好在萧戟眼疾好快,一把扶住了自个儿的媳妇。

邓芸吓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向萧戟。

一瞬间,新婚男女四目相对,邓芸的脸瞬间红得滴血。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邓芸这下子羞得越发厉害,忙忙低下头去,像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戟倒是面不改色,唯耳根微有些泛红。

他张了张手指,想要松开邓芸,却见她羞得几乎无地自容,站都那里摇摇欲坠地,只得继续扶稳了她,低声道:“你……你……你可站好了。”

居然有些口吃起来。

这一下,包括世子爷在内的几位爷,也都跟着咧开了嘴。

萧戟打从生下来就像个小大人,幼时老气横秋,长大了不苟言笑,能见他如此失态,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邓芸蚊子哼似地“嗯”了一声,轻轻脱开他的搀扶,后退两步站好,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虾。

偏萧戟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空了,竟还向前伸了伸,仿佛还要再扶自个媳妇,旋即方觉不对,飞快缩回了手,背在了身后。

众人见状,越发笑得厉害了,众丫鬟婆子也没一个不乐的,只拼命忍着罢了。

上座的国公爷夫妇对视了一眼,俱是满面喜色。

小夫妻和和美美地,他们身为长辈的,自是欣然。

笑闹过之后,接下来倒是一切顺利,邓芸那红透了的脸蛋也终于恢复了少许。

至于萧戟,干净的眉眼间一派从容,行止亦极自如,然红药却注意到,他的步幅变小了,与邓芸的步调几乎一致。

红药忍不住弯了弯唇。

人皆道萧四郎心硬如铁,而今看来,也不尽然,只看他待邓芸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念及此,红药下意识地往旁扫了一眼。

在她的上首,那原该殷巧慧坐着的位置,此时却是空着的。

浃旬之前,殷巧慧便住去了国公府位于京郊的温泉庄子。

那庄子风景极好,山清水秀、桃杏成林,屋宇陈设亦极尽精美,每年冬天,府中女眷皆要去庄子上小住些日子。

除此之外,那里的温泉也很有名,国公爷也常拿来招待贵客。

将殷巧慧挪去这所庄子,可见刘氏待她之厚。

因怕下人们轻慢于她,刘氏还把跟前最得用的许妈妈也给调拨了过去,又添了好些服侍的丫鬟婆子,还加派了十余名侍卫护她周全,比刘氏自己出门的阵仗还要大。

在红药看来,刘氏已然做得极好了,既未委屈殷巧慧,又很顾及新娘子邓芸的脸面,也算将此事周全了过去。

前不久,二夫人姜氏还曾与红药说过,殷巧慧只怕会在庄子上长住,待萧戟有了孩子之后,才会回府。

这也是情理中之事。

殷巧慧原就心智不全,万一有人如章兰心那样,利用她的缺陷去谋算什么,岂非将她亦将旁人置于险境么?

与其如此,倒不如从根儿上断开,也免得事后补救不及。

便在红药思忖之间,新妇见礼已毕,众人又陪着刘氏说笑几句,见她面现疲色,方辞出了明萱堂。

红药随众出得院来,才一转东首出月洞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二妹妹且留步。”

她忙停住脚,回头看去,却见常氏笑眯眯的地走了过来。

“大嫂今儿也从这里走么?”待她行至近前,红药便含笑问道。

常氏携起她的手,面含浅笑:“是啊,正要去东院办点儿事,咱们且一处走着说,我这里还有事要请二妹妹帮忙呢。”

红药心下狐疑,不知自己能帮上她什么,一面随她往前走,一面便问:“不知是什么事?”

常氏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请二妹妹这几日得了空,去你四嫂那里串个门儿。”

说着她便拍了拍红药的手,清丽的脸上绽出笑靥:“你四嫂如今才过了门,想是那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可巧你与她年岁差相仿,你们两个应该能谈得来。”

原来是为着此事。

红药自然不会推拒,忙点头笑道:“我知道了,等过几日四哥销了假,我就去寻四嫂说话去。”

这话一出,常氏顿觉小姑敏慧,不由掩口笑道:“嗳呀,二妹妹果然聪明得紧,知道不能扰了人家的新婚燕尔。”

红药心说要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老身这两辈子那可就白活了,人家小夫妻正好得蜜里调油,她一个小姑子这时候往上凑,那不招人嫌么?

常氏此时又笑道:“好教二妹妹知晓,这可不是我们几个做嫂嫂的躲懒,实是最近我和你二嫂都忙得脱不开身,你三嫂又将临盆,我瞧来瞧去,也就二妹妹你最是闲在呢。”

说着她已是笑出声来,红药也忙低眉垂首作娇羞状。

常氏与姜氏忙着的,正是红药的婚事与及笄宴。

这两桩皆是大事,常氏、姜氏各领了一宗,镇日里忙得脚不点地,确实抽不出空来去安抚新妇,而纵观满府上下,过得最消停的,还就只有红药一个了。

笑谈几句,将此事托付给了红药,常氏便自去了,红药则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第318章 喜帖(二合一)

数日后,萧戟的婚假便休完了,仍旧继续回宫当他的差,红药便择了个天光晴好的日子,前去探望邓芸。

四房的院子便坐落于国公府的东首,与红药的住处隔湖相望,两下里离得并不算远,然风格却是迥异。

如果说,红药所住的晓烟阁,好一似那临水照花的女子,秀丽温婉,则四房居处“湛卢馆”,便是那执剑的虬髯大汉,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粗糙劲儿。

据说,这院子原先叫做“凝露轩”,萧戟嫌这名目太过温吞,遂重新拟了现在的这个。

果然是萧老四会干的事儿。

立在院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那三个如刀似剑的大字,红药如是想道。

守院门的小丫鬟一早便瞧见了红药,齐齐上前问好,其中一个眉心生了粒胭脂痣的,最是机灵,行完了礼便飞跑进去传话去了。

红药扶着芰月的手,探头向院门内张了张,眉心骤然拢紧,疑惑地道:“我说,咱们没找错地儿吧?是这院子不是?”

她伸手指了指院落,转首望向了荷露,目中有着掩不去的讶色。

便在院门进去不远处,便摆着一只呈放了十八般武器的铁架子,院落的西角还有散放着好些石锁、沙袋、木桩等物,委实让红药觉着,此处并非四房,而是军中大营。

这就是军营吧?

谁家会把住处捣腾成这模样?

荷露顺着红药指的方向看去,一脸地见怪不怪,抿嘴笑道:“回姑娘,这里就是四爷的住处呢。这些都是四爷最喜欢的物事了,奴婢从前来过几次,回回都是这般模样来着。”

红药点了点头,心说邓家姑娘也真可怜,住在这么个煞气冲天的地方,也不知晚上做不做噩梦。

可是,当院门轻启,现出邓芸那双水波盈润的秀目、桃花粉醉的双颊之时,红药便又觉着,自个儿想太多了。

人家分明好得很!

说不得晚上都忙得没时间做梦!

虽说前世的红药小姑独处了一辈子,这一世亦是个雏儿,可没吃过猪肉,不代表她没见过猪跑啊。

六宫中新承恩泽的嫔妃、石榴街洞房花烛的小媳妇,她见过不知凡己。而瞧邓芸这气色,红药这位四嫂的日子,那可是滋润得紧哪。

萧家可能很快就又要添丁了。

却不知,这一回添的是小子还是丫头?

“二妹妹来了,快进屋坐。”邓芸著着一身水红衣裙,发挽仙髻、鬓横金钗,笑盈盈地向红药招了招手。

红药亦自按下杂念,笑着上前道:“我来瞧瞧四嫂,顺道把新茶给送过来。”说着便举了举手中的小瓷罐儿。

平白造访总是突兀,她便为此行寻了个由头。

这新茶乃是各房皆有的,原本该由管事妈妈送来,红药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也算是其来有因了。

邓芸谢了她一声,将她让进了屋中。

与院落中那种军营气不同的是,屋子里倒是收拾得颇为精雅,一几一案俱洁净,铺陈亦得体,临窗落地大花斛里还插着整枝的桃花,那花儿开得正好,灿若明霞一般,既添了喜气,又不让人觉得俗。

再看侍立的几个丫鬟,亦是一水儿地容貌端秀、行止沉稳,一望便知,这是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外可理事、内能固宠,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得体。

扫眼瞧过,红药便敛了眸,随邓芸去西次间落了座,先奉上那罐新茶,又叙了几句见面情儿,因见凭几上搁着好些布料,红药挑起话头,与邓芸说起针线上的事情来。

邓芸一开始还有些羞赧,渐渐地便也放开了,与红药相谈甚欢,又拿出亲手做的小点心,请红药品尝。

两下里正说得热闹,帘外倏然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太太,刀来了。”

红药听得一愣。

刀?什么刀?

难不成邓芸居然会武,这是叫小丫鬟抬刀来了?

可她抬刀干嘛啊?

“二妹妹,嗯,这个刀么,实则是人的名儿。”似是料知红药所思,邓芸此时便轻声解释了起来:“他是你四哥的一个小厮,专管跟出门的,平素不往里头来,二妹妹想是没见过。”

红药点了点头,神情却变得十分古怪。

邓芸将帕子按了按唇角,又道:“你四哥那性子就不喜欢麻烦,这些外院走动的小厮,他就一笼统都给起了刀、枪、剑、戟这样的单字名儿。”

言至此处,她似是有些憋不住要笑,嘴角弯了一下,又忙拉直了,柔声续道:“你四哥说了,平素在外,唤一声‘刀来’、‘剑来’、‘枪来’什么的,威风。”

“噗哧”,红药忍不住笑出了声。

娘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戟这人瞧着挺正经,谁想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这一乐,邓芸再也撑不住,也自笑了起来。

一时间,姑嫂两个你瞧我、我瞧你,“咯咯咯”笑个没完。

好一会儿后,红药方止住笑,说道:“这名字也真真少见。”

邓芸微红着脸点了点头:“是啊,回门的时候,我娘也说这名字古怪来着。”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面上红晕愈胜,拿帕子在脸旁扇了几下。

红药便道:“四嫂还是快出去问一声儿吧,那小厮想是有事儿要禀报呢。”

她这是怕邓芸不好意思丢下自己这个客人,遂主动提了出来。

邓芸闻言,脸更红了,坐了一会儿,方细声道:“那……我就去外头问一问吧,二妹妹还请少待。”

“四嫂但去便是。”红药玩笑地向她挥了挥手。

按理说,此时她很该辞出去,只是,这坐下还没一会儿呢,若是匆匆地走了,却也显得失礼。

邓芸很快便去了明间儿,不一时,那外头便响起了说话声,红药纵使不想听,却也听了个正着。

先是那叫刀的小厮见了礼,邓芸轻柔的语声便自响起,问道:“是爷叫你来的么?”

那小厮便回:“爷叫奴才来跟太太说一声儿,那带去的点心半道儿就分去了好些,怕是不够,请太太再装一些,交给奴才带去。”

邓芸轻轻“哎呀”了一声,语中便有了惶急:“那可怎么着呢,我今儿没来得及做,就只剩下最后一匣子了,也不知够不够。”

“尽够了,尽够了。”邓芸语声方落,那小厮便立时开了口,语气极为讨好:“爷说了,有多少便拿多少,还让奴才告诉太太别累着,好生在家歇一歇。”

嘎崩脆的语声,坐在西次间的红药听得一清二楚。

邓芸那厢便没了声息。

红药不由弯起了唇。

此时的邓芸,想必脸又红了罢。

数息后,邓芸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想是吩咐人去取点心,那小厮拿了便“蹬蹬蹬”地走了。

邓芸回至屋中时,红药果然瞧见,她颊边仍余着未曾褪尽的潮红。

红药倒也没去笑话她。

新媳妇出来乍到,处处都正为难着,红药只觉得这小丫头怪招人疼地,进而又想,等往后与徐玠生了儿子,也要讨一个这样的儿媳妇进门。

姑嫂两个重又坐下说话,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一盏茶,红药便起身作辞,邓芸还欲留饭,也被她婉拒了。

今日乃是初次登门,浅尝辄止即可。

临去前,看着邓芸略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红药越发觉着,自己没留下用饭是对的。

离开了湛卢馆,因离着午饭还有些时辰,红药便笑向众人道:“今儿咱们便从那一头绕回去吧,这湖对岸我还从没来过呢。”

自打进了国公府,殷巧慧见天儿地跟在红药身后,红药纵使想游湖,也必须考虑到避嫌这个问题。

如今,殷巧慧去了温泉庄子长住,萧戟亦已成亲,这里便再非禁地,红药大可放开手脚,畅游一番。

荷露等人忙皆应好,众人便沿着湖畔的碎石小径,边赏景,边往回走。

国公府的这一面湖十分阔大,临湖的花园亦建有好几座,荷露便向红药指点着这里是什么亭,那里是什么轩,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建,周遭又有怎样的景致等等,红药听得津津有味。

正说着话,忽见远处行来数人,打头的恰是明萱堂的管事妈妈许妈妈,她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步履匆匆,显是有急事,竟没瞧见红药等人,晃了晃便没了影。

许妈妈这又是要去做什么?

红药心下思忖着,面上却是不显,仍旧消消停停地回院不提。

却说许妈妈,一路来至上房,方进得院门儿,廊下便跑来个小丫头,笑着道:“妈妈怎么才回来?老夫人问了好几回了呢。”

说话间,那屋门边的丫鬟已然高高打起锦帘,殷勤笑道:“妈妈快进去罢,老夫人眼下正在暖阁里头呢。”

许妈妈不敢耽搁,快步行至暖阁,果见刘氏穿着身老绿色家常衣裙,半眯着眼歪在美人榻上,青画与玄棋二人跪坐在脚踏前,正拿着美人拳替她捶腿。

“老夫人,奴婢回来了。”许妈妈立在门边躬身说道。

刘氏闻声抬了抬眼,笑着道:“这里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这半上晌也没见你,你做什么去了?”

许妈妈忙道:“回老夫人的话,因怀恩侯府来了个送喜帖的妈妈,奴婢原说让她进来说话,她却不肯,奴婢只好陪她在外头吃了会儿茶,这便回来得迟了。”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手中的喜帖呈了上去。

刘氏眉头动了动,挥手命两个丫鬟退下,坐直了身子将喜帖接过,口中问:“莫非是章二姑娘要成亲了?”

怀恩侯府除了章兰心之外,另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皆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谈婚论嫁正当时。

听得此言,许妈妈面上的神情便有些复杂,低声道:“回老夫人,不是章二姑娘要成亲,是侯爷要成亲了,日子就定在下月十六,说的是太仆寺主簿柳家的大姑娘。”

刘氏拿帖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旋即又落下,吩咐道:“你去把我的眼镜给拿来。”

许妈妈应了个是,快手快脚去里间捧来了玳瑁眼镜,刘氏戴上眼镜细瞧了帖子,点头叹了口气:“唉,侯爷至今膝下空虚,年纪也是不小了,这婚事可不就得抓紧些。”

话虽如此,只她心里却仍有些不是滋味。

先夫人贺氏尸骨未寒,怀恩侯府便又有了一位新的侯夫人,若是贺氏地下有知,她那心里该有多难受?

可怜她那尚未足岁的小女儿,也不知会遇着个什么样的继母,又能不能熬到长大成人?

此念一生,刘氏越觉那孩子可怜,眼圈儿亦微微泛红。

许妈妈与刘氏主仆多年,倒也不必讲究那些规矩,此时见状,忙劝道:“老夫人且放宽心,奴婢听说了,那柳家的姑娘性情很是不错,柳家祖上还出过两位翰林老爷呢,想必家教也是极好的。”

刘氏微微点头,心下想的却是,人品这东西,有时与家境也没多大关系,便如京里那些所谓“诗礼传家”的士族,后宅就一定安生清静了?

不见得。

至少就刘氏所知,那士族清流之中,亦不乏污糟烂事,有一些还很骇人听闻呢。

许妈妈此时又道:“奴婢跟那个妈妈打听过了,柳姑娘今年足十七岁,那妈妈去柳家亲眼瞧过,一直没口子地夸赞她模样很是出挑。柳老爷如今在太仆寺当差,听说是什么主簿来着。论门第、论人物儿,两家倒也都配得齐整。”

刘氏没说话,只转眸望着窗外出了会神,好一会儿后,方回首笑道:“怪不得你半上晌都不在,原来是打听这些去了。”

许妈妈便道:“奴婢倒也不是有意打听来着,那妈妈吃了两杯茶,话就多了,拉着奴婢说了半天。”

刘氏“嗯”了一声,将帖子仍旧还予了她,吩咐道:“这个你先收着,快到日子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儿。再,你过几日叫人开了库房,挑上些合适的物件儿拿来给我瞧瞧,等定下了,就把礼单拟好了,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地。”

许妈妈躬腰应下,上前接过喜帖袖了起来。

第319章 笄礼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19章笄礼将怀恩侯府之事交代完了,刘氏便又说道:“如今这些都还不打紧,最着紧的还是二丫头的及笄礼。前头二郎媳妇才与我说,那宴上缺了几样海味,若是再寻不着,少不得要去梅氏百货那里瞧瞧。”

许妈妈一听这话,登时笑了起来,拍手道:“啊哟,这可真是要找到一家子去了。”

梅氏百货的东家正是徐玠,他与红药婚事已定,若红药的及笄宴要去他那里买海味,可不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么?

刘氏闻言,面上亦现出笑来,道:“可不是这话么,所以我才叫你来呢,你再去外头好生找一找,能不麻烦徐五爷便不要麻烦他,也免得旁人说闲话。”

许妈妈忙应下了,又见饭时已至,便扶着刘氏去了里间用饭不提。

忽忽数日过去,转眼已是谷雨节气。

红药的及笄礼,便在谷雨后的第三日。

这一日,起了个绝早,在几个大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已毕,便换上了古礼所需的全套衣裙。

立在人高的铜镜前,望向镜中素衣乌发、庄重典雅的少女,红药有些恍惚起来。

那镜中人既是她,又似非她。

活了两世,她还从不曾如此盛妆打扮过,更不曾以这般庄重的古礼,迎接这人生中最美的韶华。

她冲着镜子弯了弯唇,那镜中俏立的女子,亦回了她一个浅笑。

刹那间,纷杂的心绪如窗外落英,在半空里飘着、浮着,总没个着落处,令人心生不安。

然而,红药深知,这并非是梦,而是切实存在的。

顾红药,一个父母双亡、亲眷凋零的微贱女子,经半世离乱、半生安好,终将在这一世、这一时、这一刻,迎来她两辈子的华章。

那种感觉,委实难以言说。

“姑娘,时辰不早,该去上房了。”大丫鬟荷露的语声响起,红药方才惊觉,自己在镜前已然站了许久了。

她转过头,入目处,是荷露温柔的笑脸:“国公爷和老夫人都在前头等着姑娘呢,姑娘,走罢。”

红药于是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可迷茫的呢。

她终究是她,无论前世的顾老太,还是此刻的国公府二姑娘,她顾红药始终都是她自己。

这一点,从不曾变。

“成,走罢。”红药提起了裙摆。

一刹儿的功夫,荷露恍然觉着,眼前的姑娘像是变得有些不同了,然细细看去,却又无迹可寻。

国公爷夫妇今日的心情,那是相当之好的。

难得有机会办一次及笄礼,也或许老两口这辈子也就这么一遭儿了,不但刘氏卯足了劲,就连国公爷亦将此事放在了心头。

今儿早晨,国公爷比往常早起了半个多时辰,还破天荒地催着下头赶快摆早饭,可见他与刘氏皆是一般的心思,只明面儿上不显罢了。

这也难怪。

那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于他们夫妻而言,实属平生仅有。

随着吉时渐近,观礼的女眷陆续登门,礼宾亦早早到齐,算是给足了国公府面子。

这其中,怀恩侯太夫人以古稀高龄,担任笄礼的赞者,称得上是礼宾中分量最重之人,另还有数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担任赞礼、正宾、执事等职,场面十分齐整。

不一时,吉时已到,国公爷亲至前堂,以红药父亲的身份,庄重宣布,笄礼开始。

整场笄礼庄严肃穆,来宾之众,堪称京城近年之最。

而红药的表现亦堪称完美,好些人都觉着,这位国公府二姑娘不像是义女,倒似生来就是勋贵家的姑娘,那举动作派无不从容,根本瞧不出一点局促来。

唯有红药自己知晓,从头到尾,她的胳膊腿都在抖,止都止不住。

从前的她,也并非没历过大场面,只是,那场面再大,她也只是在旁站着罢了。

而这一次,她却成了众目所瞩的中心。

她能不抖么?

抖到后来她都快绝望了。

所幸今日所著乃是标准的古礼服,宽袍大袖、裙裾曳地,她的身量又足够纤细,缩在那大衣裳里头,旁人倒也瞧不出来。

更幸好的是,那笄礼耗时不长,前后也就小半个时辰,而待礼毕,红药回屋换衣时,荷露她们才发现,表面看来云淡风轻的二姑娘,实则那里衣都湿透了,胳膊腿脚更是僵得厉害,掰了半天,才算勉强能打个弯儿。

“衣裳太重了些,今儿又热,我这是累的。”红药强行解释了一句。

“姑娘说的是,今天当真太热了。”荷露眼睛都不眨地道,全然不去管那窗外半阴的天色,以及被大风吹得“嗡嗡”作响的风铎。

红药见状,自己倒先绷不住了,“噗哧”一乐:“罢了,我就是给那么多人吓的,那一双双眼睛盯在身上,真跟几百几千个灯笼照着一样。”

她一面说,一面拿手在脸旁扇着,多少有那么点儿脸红。

荷露素来沉着,此时也只抿唇笑着不语,一旁的芰月便凑趣道:“姑娘太谦了,底下那些太太夫人们可是没口子地夸姑娘稳重大方,话说得可好听了,奴婢都学不来。”

“就是呢,奴婢也听见了,还瞧见老夫人一直在笑,就像这样。”菡烟学着刘氏的样子作点头状,竟也有几分相似处。

众女“咭咭咯咯”一阵笑,红药亦在这笑声中松泛了下来。

总算把这场重头戏唱完了,可累死老身了。

强按下想要捶背的念头,红药在几名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玄衣绛裙。

那衣裙皆为今年江南新出的妆花缎,镶了寸许阔的暗金线绣鸾鸟纹宽边,环腰一带大红遍地金的腰带,极尽华美之能事,越衬出红药晶莹的肌肤、精致的眉眼,仿若那画中走下来的仕女,美丽夺目之余,更有一种庄重的气韵。

这身衣裙,亦是刘氏亲自挑中的。

为此,红药又试了差不多一百来套新衣,更有针线房所有绣娘齐上阵,忙了快半个月,才将这衣裳赶制出来。

如今看来,刘氏的眼光果然极好,穿上这身衣裳的红药,比认亲宴的时候还要抢眼。

第320章 花露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20章花露换好衣裳后,红药便又回至正堂。

此时,除几位年老的贵妇如怀恩侯太夫人等辞去之外,诸贵妇贵女皆不曾走,而是去了花厅坐席。

此乃刘氏特意安排的。

原本依照京里的规矩,笄礼之后是不兴举宴的。只红药的情形有些特殊,刘氏在不违礼制的前提下,便为她加办了一场花宴。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被国公府认为义女之后,红药也就办了一场茶宴,此后便因婚约在身,不宜再行举宴,亦不好去外头应酬走动,只能在家中待嫁。

如此一来,红药结识的手帕交,几乎等于没有。

刘氏很是为她担心。

东平郡王妃朱氏的脾性,刘氏还是略知一二的。

朱氏对庶出子女们素来不假辞色,其与徐玠的关系亦委实称不上亲近,而红药的出身却又太低,哪怕有个国公府在后头站着,朱氏也未必会高看红药一眼。

当然,有了国公府姑娘这层身分,以及徐玠本身的能为,朱氏也苛待不到红药哪里去。

可刘氏还是希望着,红药能够在外头交上两个朋友,也免得见天儿闷在家里,闷出病来。

是故,她才借笄礼之机,紧接着便举办了这场花宴,请来了几乎所有能的女眷,尤其是各府贵女,尽皆在席,其目的便是希望着,能让红药多认识几个人,并与其中的一些交好,为以后的日子铺个路。

不得不说,刘氏待红药的一片心,也不比那些慈母差多少了。

红药自是感动不已。

也正因此,她一改从前惯居人后的姿态,自开席后,便主动帮着刘氏招待客人,其进退有度、行止大方,引来众女眷交口称赞。

遥望着人群中那玄衣绛裙、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蓬莱县主徐婉贞眉峰微耸,捏紧了手里的玛瑙盏。

盏中盛着浅浅一层杏花清露,其色作浅绯、香渡鼻端,闻之观之,皆使人欲醉。

这是国公府特有的佳酿,乃是国公爷当年亲手酿造的,每年唯有春宴之时,方会从那老杏树下挖出一坛来,以飨来客。

此际,那蘼艳的花露,正随着徐婉贞的动作而轻轻晃动,似是下一刻就将倾出酒盏。

“县主在瞧什么呢?”四姑娘徐婉顺凑了过来,悄声问道。

若换作以往,她挨得这般近,徐婉贞早就甩脸子了。

可今日,徐婉贞非但不曾嫌弃于她,反倒还往这个素来不对付的四妹妹跟前挨了挨,小声儿地道:“你倒也瞧瞧那位顾二姑娘……”

言至此,她忽然“哟”了一声,失言似地拿酒盏挡住了嘴:“嗳呀,这么说来,她到底是姓顾还是姓萧,我现下竟有点儿糊涂了呢。四妹妹你说,我到底该怎么称呼这一位才是呢?”

一听这话,徐婉顺立时“咯咯”娇笑了起来,一面便学着徐婉贞的模样,也拿帕子掩了唇,将声音逼得细细地道:

“县主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呢。若要叫她一声萧二姑娘吧,偏她又姓顾。可若要称她顾姑娘呢,她又认在了萧府,真真乱了套。”

她苦恼地摇着头,帕子上的眼睛里,却有着明显的讥诮。

这模样取悦了徐婉贞,她深以为然地道:“就是说嘛,一家人偏姓了两家姓,简直胡闹。”

语毕,眼底划过了一丝鄙夷,复又现出几分恼色来。

她从没想过,她们东平郡王府竟会嫁进来一个奴婢。

这成什么了?

当他们王府是坊市么?

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嫁进来?

一念及此,徐婉贞目中的恼意,几乎便要冲出那眼眶子去。

“县主,您瞧那一头花盆里开着的花儿,可是今年才兴起来的西洋玫瑰花?”徐婉顺温柔的语声适时响起,令徐婉贞瞬间回了神。

她转过视线,却见徐婉顺冲她使了个眼色,又往旁呶了呶嘴。

她们二嫂——东平郡王府二夫人苏氏——正坐在不远处,与宁远侯夫人并几位贵妇说着家常,倒也并未留意此间的动静。

今日的及笄礼,东平郡王府便只来了她们三个。至于朱氏,她到底也是红药未来的婆母,此时见面却是不合宜的,而王长子夫人潘氏又有了身孕,是以便由苏氏为长,带着两个小姑子前来坐席。

说起来,这苏氏的脾气可不大好,徐婉贞素来怵她三分,此时得徐婉顺提醒,忙将神色正了正,心里却仍旧很不高兴。

这些日子为着徐玠的婚事,她可没少遭人耻笑。

纵使那些人不敢明着说,那背地里的风凉话,她却是一句没落地都听着了。

而只消想起她往后要管一个奴婢叫“五嫂”,她就像吞了个苍蝇似地难受。

“县主切莫为着这些闲人与闲事生气,不值当的。”见她面现不虞,徐婉顺便柔声宽慰起她来。

徐婉贞一抬眼,便瞧见了那明晃晃、娇艳艳的笑靥,直刺得她两眼微痛。

“啪”,她将玛瑙盏向案上一顿,冷着脸道:“我这里很用不着你来劝,你且吃你的酒去。”

被她硬梆梆顶了回来,徐婉顺却也未恼,仍旧温言细语地道:“县主说的我都记下了,下回再不会了。”

徐婉贞拿眼角扫了扫她,忽然“嗤”地一笑,撇嘴道:“依我说呢,你也别演戏了,这里又没人瞧着,你费那个劲儿作什么?当谁是傻子么?”

徐婉顺这些年养气功夫渐长,却也还没修炼到唾面自干的地步,此时闻言,不由得那一张俏脸便有些发僵。

然而,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面上堆起一团浓笑,道:“县主说笑了,我又哪里会演什么戏?县主若要瞧戏,等散了席,倒是有庆祥班儿登台献艺,听说他们今日要演新戏呢。”

这一番话,就像那没了魂儿的烂面团,软和到可以任人揉捏的地步。

望着眼前讨好的笑脸,堵在徐婉贞心里的那口冷气,终是散去了几分。

“罢了,不说这些了。倒是娘说的那件事儿,你可别忘了。”她缓过面色,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一面还不忘往四下看,生恐有人听见这话。

第321章 祈福(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21章祈福听得此言,徐婉顺吊得高高的心,终是落回肚中,面上的笑亦浓了两分,弯眸道:“县主只管安心便是,等散了席,县主自去听戏去,我一个人就能办成那件事儿,不劳县主费神呢。”

“这……怕是不成的罢。”徐婉贞自袖中抽出一方娥黄绣兰草纹的帕子,向手指上轻轻拭着,面上的笑容淡极近无:“你一个人我可不大放心,还是我与你同去吧。”

“那……也好。”徐婉顺咬了咬嘴唇,满脸皆写着“委屈”,又强挤出笑来,心下却是一阵讥嘲。

蠢材,上当了罢!

什么狗屁县主,人丑脑子笨,呸!活该嫁不出去!

她在心里痛痛快快地骂着,面上的笑容却是委屈的、讨好的,与她惯来的态度完全一致。

徐婉贞自是无知无觉,拭完了手指,便将那方精致的帕子随手朝前一丢,皱眉道:“这帕子我不爱用,正好前两天你又跟娘讨要来着,这块就予了你罢,也免得你成天缠着娘要东要西的。”

极轻的语声,随着软软飘来的用过的锦帕,在徐婉顺的心底里,扎出一个洞。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自这深洞中喷涌而来,令她从头到脚都像烧起了火。

然而,这火焰在燃烧的瞬间忽又熄灭。

徐婉顺抬起头,笑着拾起帕子,珍而重之地揣进了袖笼,口中笑语:“嗳呀,我正瞧着这帕子好看呢,那就却之不恭了。”

“四妹妹喜欢就好。”徐婉贞抬手拂了拂发鬓,颊边笑容似有若无:

“我这个当姐姐的,总也得好好儿地对你不是?到底那东西还在你手上呢,万一你明面儿上答应得漂亮,背地里却搞鬼,吃亏的不还是我么?”

“小妹不敢,县主过会儿跟我去花园亲眼瞧着就是。”徐婉顺委委屈屈地说道,一只手下意识按住袖笼,仿佛生怕徐婉贞再将帕子索要回去。

徐婉贞见状,下巴微抬,面上浮起些许得意之色。

徐婉顺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她怕自己笑出来。

蠢材,真是比猪还要蠢,几句话就上钩了。

轻轻咬住嘴唇,徐婉顺探手执起玉壶,斟了半盏花露,殷勤地递去了徐婉贞手边,心下却在不停转着念头。

朱氏交代的那件事,她总觉得透着股子邪性。

好端端地,突然便要她们借着去各府赴宴之机,将那什么劳什子“姻缘符”埋到人家花园里去,再在旁边以碎石垒一座小石塔,且那石塔必须以九枚石子垒就,多一枚、少一枚都不成。

哪儿有这样祈福的?

若要诚心求姻缘,京里那么多有名的道观佛寺,拜一拜、做些法事,都是成的,做什么非要往人家花园里埋东西?

这哪里像是祈福?

说是诅咒倒更像些。

只这话徐婉顺并不敢说,还要对朱氏的委以重任表现得感激涕零。

而即便如此,朱氏也不过是允许她多赴几次宴,再多予她几身新衣、几件头面罢了,旁的却一字不提。

徐婉顺轻轻捏着衣袖,克制住了自己要把什么东西给撕碎的冲动。

她也就比徐婉贞小了半岁,可朱氏见天儿忙着给徐婉贞相看亲事,对她这个四姑娘却是不闻不问。

这也就罢了,偏偏这埋姻缘符的差事,她却又点名交给了徐婉顺,只叫徐婉贞在旁暗助。

凭什么?

朱氏倒是说得天花乱坠的,说这是从某个道婆那里求来的秘法。

这姻缘符经高人开光,再依照那两仪三才四象八卦之方位,在指定的地方将之埋下,并垒好祈福的九子石塔,则王府几位姑娘不但能得来上好的亲事,且婚后亦能夫妻和美、子嗣众多,享一辈子的清福。

这话徐婉顺一个字都不信。

那姻缘符就算当真灵验,所谓的“好亲事”,又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庶女?

事实上,除了嫡亲的那几个,朱氏的眼里还有旁人么?

老虔婆!

徐婉顺在心底深处暗骂了一声。

她算看透了。在朱氏这里,压根儿就得不着一点好处,倒不如趁早改换门庭,也好为将来留条后路。

这般想着,徐婉顺缓缓抬头,望向正席的方向。

那玄衣绛裙的少女,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位未来的五嫂,或许,便是那条后路了罢。

徐婉顺迢遥地想着,手指挪动间,不经意触及衣袖的一角,心头顿时一沉。

那枚姻缘符,正藏在她的袖中。

这月余间,她已经借赴宴之机,分别在平江伯府、宁远侯府、安阳伯府等处皆埋了符、垒了塔,而今日花宴散罢,她亦要寻机在定国公府的花园里,如法炮制。

她心里有点儿没底。

这可是红药的娘家,万一被人抓个正着,那她岂不是提前得罪了未来五嫂?

届时,朱氏是绝不会替她说项的,没准儿还会把事情都推在她身上。

这般想着,徐婉顺又悄悄转眸,睇了徐婉贞一眼。

徐婉贞正捏着酒盅出神,并未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

徐婉顺略觉放心,复又暗自冷笑。

徐婉贞这草包虽蠢,倒也并非一无是处,那县主的头衔就很管用,有她在前头挡着,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若能诱着对方单独行事,那就最好了。

心中反复忖度着,徐婉顺低垂的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

“你还愣着作甚?都散席了还不走,是还没吃够酒么?”蓦地,她的衣袖被人碰了碰,耳畔亦传来了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

徐婉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几乎就在醒神的同时,她的面上已然擎满了甜笑。

“县主别恼,我一时想着王妃交代的事儿,想得太入神了。”她温温柔柔地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裾。

今日她穿着件豆绿色水波纹蜀锦马面裙,料子花样皆是上乘,做工也精致,唯那色泽显得有些黯淡,将人的眉眼也映得死气沉沉地。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一身衣裙,徐婉顺一站起来,也立时将白衫杏裙、珠钗当鬓、打扮得格外精心的徐婉贞,硬生生给比了下去,甚至还因了这衣裙的衬托,那张娇艳的脸蛋儿反倒越发引人注目。

徐婉贞当即沉下了脸。

这一刻,她非常、非常地希望着,徐婉顺能够离自己远些,最好生下来就不是什么王府姑娘,而是某个低贱的庶民,卑微地活着,卑微地死去,一辈子都活成烂泥。

“三丫头,收敛些,你这脸上都能挤出墨汁儿来了。”一道利落的声线响了起来,刺得徐婉贞面皮一颤。

她恼怒地抬起头,便见二夫人苏氏手执素帕,正似笑非笑地站在她们面前。

“二嫂怎么过来了?您那边儿也散了么?”徐婉顺竭力不让笑容攀上唇角,轻拢衣袖,细声细气地打了个招呼。

徐婉贞闻言,心头愈加拱火,却并不敢朝苏氏发作,只得威胁地瞪了徐婉顺一眼。

“哟,县主这是要发威啊,怎么着,要不要嫂嫂我给你跪下?”苏氏笑嘻嘻地看着徐婉贞,对她头上的县主名号完全没当回事。

细瞧来,这位东平郡王府的二夫人容貌甚美,长眉凤目、肤若凝脂,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爽利劲儿,乃是标准的北地佳丽。

只可惜,如今大齐最时兴的美人,却是婉约细致、娇柔温软的,便如徐婉顺这般,而苏氏这样性情明烈的,在有些人看来,便显得有些粗疏了。

当然,苏氏看起来对此并不在乎,那一身出挑的银红衣裙,将她眉眼间的利落映衬得格外醒目。

说来也怪,无论是张扬的徐婉贞,还是娇艳的徐婉顺,在苏氏那张有悖于这个时代之美的身影面前,竟同时黯然失色。

“二嫂,这……这是在外头,不……不比在家。”徐婉贞梗着脖子,用力且费力地吐出了两句话。

苏氏摇了摇头,叹息地道:“三丫头,你是不是傻了?我不就是你二嫂么?难道在家是,在外头就不是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徐婉贞噎了噎,一时间竟被堵得没了词儿,不知不觉间,身形也跟着矮下去几分。

这一位可是侯府嫡女,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亦是杀伐果断,后宅里的事儿就没她不知道的,否则,她也不能把自个夫君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在她的面前,徐婉贞的县主作派,从来不起作用。

以苏氏的话说,“县主又怎么了?县主就能悖了人伦,让嫂子下跪见礼不成?”

当然了,相较于苏氏的言辞,她手底下的真功夫,才更具说服力。

没见朱氏在她跟前都矮了半截儿么?

徐婉贞就更别提了。

这位县主的婚事有一半儿都捏在这个二嫂手里,她能不怕么?

便如此时,苏氏一出马,徐婉贞就算把脸憋成紫茄子,那也只能憋着。

“不是我说,三丫头,你也别老跟你四妹妹过不去,也不嫌累;还有四丫头,你那心眼子也少耍几回。难得你嫂嫂我出来透个气,你们两个都消停点儿,别没事找事,知道了么?”

本着骂一个是骂、骂两个也是骂的原则,苏氏很是公平地分别把两个小姑子都说了一通。

想了想,似乎徐婉顺那一头少挨了几句,于是她便又道:“四丫头,别怪我这个做嫂嫂的没提醒你,你也知足些罢,别整天想那些没影的事儿,人想得太多了是会掉头发的,到时候秃了,可有得你哭。”

徐婉顺原本还在笑,听着听着,就哭丧起了脸。

她最近还真掉头发来着。

简短一席话,将两个小姑子给说得都低下了头,苏氏自觉功德圆满,抬手理了理发鬓,转身便欲行。

可是,那身子才转到一半儿,她忽地想一事来,忙又停下脚步,往周遭看了看。

众女眷泰半离了席,四下里倒也没几个人。

苏氏便上前两步,压着嗓子道:“你们俩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特别地奇怪。”

她故意停顿了片刻,似是要加深话语中的分量,很快又道:

“这种人呢,去人家府上做客,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周遭还尽是人家里的奴婢,可却偏要在人家里编排主人的不是,以为背地里说两句风凉话、抛两个冷眼,人家不知道。殊不知,全都给人瞧在眼里了,只人家不去点破。你们说,这种人是不是有病?”

她微俯着身,炯炯眸光轮流扫视着两个小姑子,直将二人瞧得一个拧眉、一个咬唇,方弯了弯唇:“三妹妹、四妹妹,你们两个应该没毛病吧,是不是?”

刹那间,徐家双姝尽皆面红如血。

方才在席上时,她们两个可没暗里少编排红药,而此际看来,这话多半是叫人听见了,若不然,苏氏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念及此,徐婉贞二人直恨不能掩面遁走。

背地里说人坏话被人听见了,还捅到了自家二嫂跟前,又被当面挑明了,这还让不让人活着了?

可偏偏地,苏氏话还没说完。

她又往前踏了一步,借着身体遮掩,伸出一管纤长的葱指,指了指前头正陪在刘氏身旁的红药,轻声道:“我这儿就把话再说明白点儿吧,你们两个,最好别招惹你们未来的五嫂。”

她回转指尖,放在唇边吹了口气儿,笑吟吟地道:

“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管不着。我只在这儿告诉你们,这位顾姑娘,是你们五哥亲自挑中的,但凡你们得罪了她,那就是得罪了你们五哥。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就你俩这样儿的,绑在一块儿……”

她停了停,在心里添了句“再加上我那愚蠢的婆婆,你们仨一起上”,复又续道:“……你们也不是老五的对手。”

闲闲地拂了一下鬓边的红宝石耳坠,苏氏面上的笑容越发柔和:

“所以呢,嫂嫂在这里劝你们一句,那些傻不拉叽的念头,就放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别说出来,更别做出来,不然哪,有你们的苦头吃。”

终是将话说完了,苏氏将手指点着桃腮,蹙眉思忖了片刻,自觉方才所言,深得“治病救人、扶蠢济傻”之至理,也尽到了一个嫂嫂的责任。

于是,她拍了拍衣袖,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第322章 倾泻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22章倾泻徐婉贞与徐婉顺僵立原地,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灰的,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若论说话难听,苏氏认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在这位二嫂嫂跟前,一切言辞机锋皆不管用,因为,她根本不理这套。

而更要命的是,你这里但凡有一点异动,她立马就能察觉,回过来的话那是句句扎心,你最怕听什么,她就偏要说什么,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

“这……这……算什么事儿!”半晌后,徐婉贞终是迸出了一声怒吼,旋即身子晃了晃,“噗嗵”一声,跌坐椅中。

所幸此际花厅已然空了,也就几个丫鬟婆子远远站着,想来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与之相较,徐婉顺却是好得多了。

经年来被朱氏冷落着,又常要被嫡母挑眼,难听话不知听了多少,她早便磨出来了,一张面皮虽比不得城墙,总也比徐婉贞厚实几分。

再者说,苏氏那些话,实则还是好话,意思也是对的,就是说的难听了些而已。

不过,脸面这种东西,徐婉顺早就扔了,一时难堪过后,细细琢磨着,便越觉苏氏之言在理。

事实上,就在小半刻前,徐婉顺便已隐约想到,那未来的五嫂、如今的国公府二姑娘,正可做她将来投效之人。

如今看来,这想法竟与苏氏不谋而合。

这一、两年间,王爷对徐玠言听计从,府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且徐玠外头那大笔产业,徐婉顺亦是亲身查出来的。

可笑当年她不自量力,还妄图借朱氏之力,从中捞些好处,此际回首,她自个都觉汗颜。

今日的东平郡王府徐五郎,早便成了气候,身家巨富、文名才名俱盛,就连皇帝陛下也常招他近前说话,朱氏已然不大敢招惹这个庶子了,也就徐婉贞老想蹦跶。

真是……蠢得没边儿了。

徐婉顺暗自撇嘴,心中平添了几分傲然。

嫡出又怎么了?县主又如何?

蠢人就是蠢人,身份再高、地位再尊,也改变不了她愚蠢的事实。

再反观她徐婉顺,除了出身差些,哪一处不比徐婉贞强上百倍?

徐婉顺抿了抿唇,转首四顾,见左右并无人,便缓步行去徐婉贞身边,作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来,轻声道:

“县主且消消气,莫要作恼了。二嫂这话实是为着我们好,我听人说,五哥手头有好些铺子呢,财大气粗不说,外头人面儿也很广,两卫的提督都常跟五哥走动。我……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她说着便哆嗦了两下,似是极为害怕。

“我呸!什么阿物儿,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么?”徐婉贞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像是恨不能生吃了徐玠。

语毕,眸光一转,又现出满脸的鄙夷:

“我说四妹妹,你这眼皮子怎生这样浅?一点儿钱就让你脸都变了?果然的,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没个刚性,我徐婉贞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姐妹。”

她的红唇快速张合着,吐出一句句充满恶意的言辞,心头只觉无比痛快。

方才没发出来的火,此时尽皆倾泻而出,她终是舒服多了。

徐婉顺一脸卑怯地低下头,似是惧极。

然而,她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握着,几乎将帕子给绞烂,面容亦随之扭曲。

可很快地,她便冲着那一地的青砖,咧开了嘴。

很好。

骂吧,尽管骂,使劲儿地骂。骂得越凶、火气越大,往后吃的苦头就越多。

一瞬间,徐婉顺的眼前,似是浮现出了徐婉贞被徐玠治得抬不起头的画面,嘴角越咧越大,头也越垂越低。

“没用的东西!”徐婉贞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婉顺。

横竖无人瞧见,她尽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徐婉顺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似是怕得更厉害了。

以她对徐婉贞的了解,她越是如此,对方的火气就会越大,最后也一定会爆发出来。

届时,蓬莱县主在国公府二姑娘及笄礼上出言不逊,定会闹得满城皆知,徐玠也会知道。

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徐婉顺简直都想笑出来。

然而,徐婉贞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令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你还站着作甚?娘交代的事儿你不想办了?”徐婉贞凉凉地道,声音里居然再没了火气。

显然,她也并非一味只知逞强,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脑子的。

徐婉顺失望已极,却也不得不应声道:“好……好的,县主,那咱们现就去花园么?”

“不然呢?你还想去听整出的戏不成?”徐婉贞没好气地道,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

徐婉顺慢慢直起身来,望向前方那道渐远的身影,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了下去。

然而,数息之后,那阴鸷便又为怯懦所取代。

她重又半低了头,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随在徐婉贞的身后,跟个小可怜儿似地,与她的县主三姐一前一后离开了花厅。

小半刻后,东平郡王府姑嫂三人的举动,便传到了刘氏跟前。

自然,此事之详情,刘氏是不知的。

毕竟人家一家子说私话,国公府的下人也断没有凑过去听的道理,是故,传来的消息也只是一个大概,道是徐家姐妹好像生了些龃龉,被二夫人苏氏训斥了一顿。

过后,苏氏先行离开,蓬莱县主则大为光火,似是又骂了徐四姑娘几句,最后,徐四姑娘可怜巴巴跟在她后头,姐妹俩一起去大花园散心去了。

“……因那时候花厅里客人都走得没了,那几个丫头也就只远远瞧着,约莫就是这么一回事。”向刘氏回话的,是个模样精明的妈妈。

她是大花厅的管事,花厅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刘氏点了点头,挥手命她去了,复又望向前方的戏台子,神色淡然地道:“苏三姑娘……徐二夫人这脾性,倒是一点儿都没改。”

苏氏未出阁之前,亦常来国公府做客,两下里虽不算极熟,却也知根知底,是以刘氏一时没改得了口,仍旧称她“苏三姑娘”。

第323章 人散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23章人散常氏顺着刘氏的视线望去,便见苏氏正与几位夫人坐在一处听戏,时不时说笑两句,神采飞扬,一如从前。

常氏便轻笑起来,掩袖道:“这孩子向来说话直,脑瓜子却是聪明得紧,心地也不算坏。媳妇觉着,等咱们二丫头过了门,倒可以和二房多走动走动。”

“就是这么个理儿。”刘氏点头表示赞同,旋即回身问许妈妈:“我恍惚记着,二郎媳妇的生辰就快到了,是也不是?”

许妈妈忙道:“回老夫人,二夫人的生辰就在下月二十七。”

刘氏颔首道:“那就好,你回头就去说一声,今年给二郎媳妇好生过个寿,让她多请些太太、姑娘来家里热闹热闹,账便记在我头上。再,到时候记得给东平郡王府二房送个帖子,请苏夫人来吃杯水酒。”

“母亲,就单请苏夫人一个么?”常氏忍不住问道。

东平郡王府女眷不少,若单请一个,似乎有些着相了。

刘氏却是不以为意,淡声道:“除了她,咱们也没人可请了。王长子夫人正坐胎呢,自不好劳动人家;徐三夫人、徐四夫人又是新婚没多久,且,也不大够得上。”

末了一句,意有所指。

常氏忖了忖,蓦地恍然。

的确,东平郡王府的三爷、四爷都是新婚,这且不提,徐三夫人宁氏、徐四夫人安氏,全都出身于小户人家,据说不大上得了台面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般一想,整个王府如今也确实唯有苏氏能来赴宴了。

刘氏此时又吩咐许妈妈:“还有,你叫几个人去花园瞧瞧,若是赏景的人多,那也就罢了。若是园子里没两个人,就让他们多多看顾着些儿,别闪失了咱们的贵客。”

这是隐晦地让人去盯着徐婉贞姐妹,以免她们闹出幺蛾子来。

许妈妈领命去了,刘氏等人则继续安坐着听戏。

所幸接下来诸事皆顺,待一出戏唱罢,徐氏双姝也都现了身,那厢许妈妈亦回转来,悄声向刘氏禀报:

“回老夫人,园子里赏景的人很多,两位姑娘也没怎么与人说话,只各处逛了逛,又在山石子下头坐了一会儿,再没别的了。”

刘氏点了点头。

无事便好。

至于人家姐妹俩关系亲疏,还轮不到她一个外人来指摘。

下晌时分,天色越见阴沉,乌云密布,那扑面而来的风里,亦有了一丝水气。

眼见得雨将至,众来客自是纷纷作辞,不消多时,敞轩里已是曲终人散,国公府二姑娘的及笄礼并赏花宴,亦就此收了梢。

待将最后一位客人尽皆送走,刘氏等人尚未及回屋,那雨便下了起来,疏疏落落的雨丝,轻烟也似,虽不大,随风处亦湿人衣。

主子们劳了半日的神,更兼斜风细雨,最是好眠,自是各各回院歇息,而下人们却是没这等福分的。

客人走了、主子歇了,那椅案几凳、杯盘碗盏,却皆要归置点数,该入库入库、该报损报损,更有地面栏杆需洒扫、摆设器物需收拢,等等诸事,琐碎纷繁。

总之,闲是根本闲不下来的,只会比往常更添忙碌。

那湖畔大花园里,此时便有十余名穿青衣的仆妇,顶着蒙蒙细雨,手里拿着箕帚、水桶、布巾等物,分散在各处,抹洗擦扫,忙得抬不起头。

便在此时,那花园东角慢吞吞行来一个人。

那是个面色黧黑的男子,瞧着约有四十许,身形瘦长,穿着末等杂役的服色,肩上扛着一架木梯,手里还拿着一个黄米馒头,一路走,一路吃,馒头渣儿也跟着掉了一地。

“李二蛋你这天杀的,怎不死到外头去吃?满地的渣儿你叫你娘扫呢?”扫地的粗使婆子一眼瞧见他,登时恼了,挥着笤帚大声骂将起来。

那叫李二蛋的黧黑男子站住脚,直眉瞪眼地瞅着她,好一会儿后,方瓮声瓮气地道:“俺娘死了。”

“去你娘的,老娘也没你这龟儿子!”那婆子恨恨骂道,转身便去扫地上的馒头渣儿,一壁还在嘀嘀咕咕地咒骂着。

那李二蛋歪了歪脑袋,像是没大听懂这话,又仿佛是在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拧了半天的眉毛,又瓮声重复了一句:“俺娘死了。”

“死你个鸟!”那婆子回头骂道,一边还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旋即又醒悟过来,忙跪下去拿布巾擦地,气得又骂:“短命鬼、扫把星,都把老娘给气糊涂了。”

众仆妇见状,齐齐轰笑起来,便有人劝:“老姐姐也少说两句罢,何苦为难一个傻子?”

那婆子立时大怒,跳起脚来大骂:“关你娘鸟事!还不把你那嘴闭上?老娘就骂、就骂,怎地?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男人,要你护在头里?”

这婆子自来凶悍,在下人中出了名地难缠,众仆妇倒多惧她,此时见她真恼了,也没人敢说话,只有偷笑声不时响起。

李二蛋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咧嘴傻笑起来。

便有好心些的,劝他道:“二蛋,说你傻你还真是傻,还不快去忙你的去,傻站着淋雨作甚?”

“噢。”李二蛋憨憨地应了一声,将肩膀上的梯子往上掂了掂,咬了一大口馒头,继续往前走。

说来也巧,也就在这个时候,恰有个婆子抬头,瞥眼瞧见他袖口处闪过一抹杏黄,其上似乎还带着些红色,就像是那庙里求来的符似地。

那婆子以为看错了,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凝神去看,却不想,正正撞进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

“嘿嘿嘿……”李二蛋咧开嘴冲她笑,发黄的眼白当中,是很小的一对眼珠子,瞳孔的颜色较常人为浅,因而显得那眼睛也像瞎了一样,再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瞧着竟有几分瘆人。

那婆子吓了一跳,待咂摸过味儿来,又不免生出气恼,开口便骂:“你个傻子,整天也不知乐个什么鸟!”

“鸟屎。”李二蛋咧开大嘴,抓着馒头乌漆抹黑的一只手,向那婆子脚下指了指,又笑起来。

第324章 帖子

那婆子闻言打了个愣,下意识低头看去,见脚边竟还真有一滩鸟粪,她不由暗骂了一声“晦气”,埋头扫起地来,方才那一瞥所见,自是全然丢在了脑后。

李二蛋咧开的嘴角又扩大了几分,慢腾腾地抬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紧了紧袖口处的系绳。

袖笼被扎紧,再不露一丝缝隙,那黄红相间之物,亦似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像是满意了,张开大嘴啃了口馒头,环视众人一圈,方扛着梯子,慢慢地去了。

细雨如烟,漫天飘洒,不多时,园中已然不见了人迹,唯东风旖旎,掠过寂寂空庭……

建昭十六年的暮春时节,随一场微雨而散。

春光既远,夏时则近,遍植京城的桐树渐而浓绿,更有烟柳成行,依依随风,牵动行人衣角,街巷间有货郎挑着担子,叫卖早熟的菱角、嫩白的鲜藕,引得孩童一路流着口水相随。

自入了夏,晓烟阁的银红窗纱,便全都换成了白底青的。

乍然听见这名目,红药便止不住地笑:“怎么还有叫这个名字的窗纱?从前只听说玉件儿有叫白底青的,再没见拿这个称呼布料的。”

大丫鬟荷露正看着几个小丫头撤换枕席,闻言便笑道:

“姑娘说的是呢。奴婢头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着这名字古怪。后来有人告诉奴婢,这是今年才出来的一种料子,又轻又软又透气,做衣裳倒是不好看,糊窗子却是上好的。”

红药想了想,便也释然。

前世与今生早就有太多的不同,她都重生了,又何必死抱着前世不撒手呢?

将此事略过,红药坐正身子,向镜中端详着才梳好的发髻,问一旁正收拾妆匣的芰月:“今儿二嫂过生辰,我叫你备的礼,你可都拿好了?”

芰月忙点头:“回姑娘的话,早两日就备好了呢,生辰帖子也有了,如今就等着姑娘往上写字儿呢。”

红药不由讶然起来,转头看着她:“什么生辰帖子?不会又是外头才时兴的吧?快拿来我瞧瞧。”

芰月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里间,不多时,便捧出来一只锦匣,一面将匣盖儿掀了,一面絮絮地道:

“好教姑娘知晓,从上个月开始,外头就开始时兴这种帖儿了,生辰的时候送这个尤其好。大夫人便叫采买了好些,给咱们这儿也送了十来种花样子,奴婢前儿翻了出来,觉着很好看,就挑了几种。”

口中说着话,她便自匣中取出几张帖子来,依次摆放在了案上。

红药眸子微张,望向漆案。

那一溜排生辰帖子的样式,竟是她从没见过的。

细看来,那帖儿既非惯常见的那种红锦面料,亦非从前软沓沓的模样,帖封颇为坚挺,似是用好几层纸糊成的,其上又蒙了数重轻纱,颜色极为鲜亮,仅红药此时所见,便有湖蓝、靛青、宫粉、雪紫四色,只是瞧着,已令人赏心悦目。

而更叫人惊艳的是,在那轻纱之上,又以各色绢花、米珠、碎金、银箔、玉片乃至花钿等物,或缝或粘,做出种种花样子来。

这且不算,在那花样之下,还以以蕾丝、绉纱等打成繁复的络子或花结,细加点缀,其下还垂落着长长的流苏飘带,一眼望去,或淡雅、或馥丽、或俏皮,风格迥异,却又个个精美,不知比从前那种拜帖好看了多少。

待翻开了帖封,便见那里头还夹着染色的花笺,与那帖封乃是同色的,四角还粘着干花,亦是极为精美。

红药一时看得呆了。

如此漂亮的拜帖,便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她亦从不曾见过。

而再一转念,她心头便又涌起了欢喜。

不消说,这等新鲜物件儿,除了徐玠这厮,再无第二个人能鼓捣得出来。

望着那满案的红芳嫩绿,红药心里是服气的。

同样重活一世,她这厢就只敢做缩头乌龟,好容易露个头儿,还得要徐玠搭把手才成。

而人家徐五郎却活得多么地肆意?那真是可劲儿地到处瞎折腾啊,居然也还真就让他把局面给折腾出来了。

这人跟人咋就这么不一样呢?

如此一想,红药几乎有些气馁。

不过,这气馁也就维系了片时,便重又被高兴取代

妖孽再厉害,还不是被自个儿给收了?

红药唇角噙笑,心里喜孜孜地。

此时,荷露等人也尽皆张大了眼睛,盯着那案上的帖子看得目眩神驰。

做这一张帖儿费的功夫,怕是不比做身衣裳要少。光是那几种络子,打起来就很花时间,更别提那些珠子、玉片什么的了,哪一样都是费工又费银的。

这东西只怕便宜不了。

果然,芰月此时又道:“姑娘,这帖儿可金贵呢,要一两银子一张,就这还得抢着买,迟了就买不着了。奴婢听人说,这叫什么限量款来着,好些花样子都只做了一张,没了就没了,再不会补做的。”

说完了,她便握着嘴儿笑,还拿眼睛偷偷去瞅红药。

荷露先还听得发怔,旋即便转了过来,上前就向芰月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嗔怪道:“偏你话多。”

徐玠名下的梅氏百货,素来以东西新巧、名目繁多而著称,面市不过两年,便成了全大齐一应时兴事物的领头者,如今,连江南那边都在仿造梅氏的货,可见其风头之盛。

而眼前这新鲜又名贵的拜帖,想必亦是徐玠叫人送来的,所谓“采买”,不过是从常氏那里过一道手罢了,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芰月冷不防挨了一记,忙抬手捂脑门儿,口中叫屈:“我又没说这是姑爷送的。”

话一出口,立时觉出不妥,慌得向红药屈身道:“姑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红药此时正欢喜着,哪里会与她计较,闻言只笑道:“罢了,你快起罢。”

说着又朝众人招手:“来,你们都过来,帮我挑个好看的,我也好往上写字。”

众丫鬟忙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帮着红药参详,最后总算挑了靛青的那一款。

第325章 世子

待选定了帖子,芰月便将剩下的又都收了起来,那厢菡烟捧来笔砚,又细细磨了一池的墨,红药便临花窗、对湖烟,在那靛青花笺上写下了祝语,又将墨迹晾干了,方命人将帖子与寿礼收在了一处。

忙完这些,时辰已然不早了,红药便带着人匆匆赶去明萱堂,给刘氏请安。

刘氏今日起得甚早,红药去的时候,她正在东次间与几个儿媳说话,见红药来了,当先便指着她笑道:“二丫头今日来迟了,该罚。一会儿叫你二嫂罚你多吃几杯酒。”

众人闻言,俱皆笑了起来,二夫人姜氏便起身道:“母亲在上,媳妇领命,今儿必定好生罚一罚二妹妹,断不教母亲白气一场。”

这话越发得趣,刘氏直笑得眉眼都弯了,说道:“就这么着了,你是寿星,我们都听你的。”

姜氏自是心领神会,掩唇笑道:“有母亲这句话,媳妇敢不尽心?”

依照国公府以往的规制,一众小辈除了整寿,平常的生辰之礼,也不过是大家凑一起吃顿饭,抑或是长辈赏些寿面、寿桃之类的,并不会大办。

而刘氏此番替姜氏作寿,亦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红药与徐二夫人苏氏交好,再顺便多结识几位女眷。

这一番意图,姜氏自是心知肚明,且也并无为她人作嫁衣之感,反倒还挺高兴。

能吃能玩,又不用自个儿花钱,谁不乐意呢?

说笑了几句,那厢早饭已然摆好,众人陪着刘氏用了饭,刘氏便笑着往外赶几个儿媳:

“罢、罢,都别在我这里杵着了,快去吧。今日我发话,定不叫下头那些人扰了你们的兴,什么事儿都由我担着。你们几个尽管好生乐一乐。”

说着她又转向许妈妈道:“等一时忙完了,你也去,把君子四艺也都给带上,都去吃酒去。成天看你们忙,歇一日也好。”

一听这话,众人俱又笑了起来。

刘氏说的君子四艺,是指她的四个大丫鬟:素琴、玄棋、墨书、青画。

而其实,琴棋书画这四样,与君子六艺关系不大,也不过玩笑之言罢了。

一时众人皆去了,唯有红药被单留了下来,刘氏拉着她的手,切切叮嘱她道:

“好孩子,娘也不瞒你,今儿你二嫂这寿酒,有一多半儿是为你做的,来的客人也是我和你几个嫂子精心挑的,你嫂嫂们心里都有数,到时候你听她们的就是。”

一席话,直教红药红了眼眶。

刘氏待她的好,那真是掏心挖肺地,比待亲闺女也不差了。

见她快哭了,刘氏心中也自不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好孩子,眼瞧着你就要出阁了,娘也留不了你几日,如今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罢了,快别哭了,等会叫人瞧见了要笑的。”

她越这么说,红药便越觉鼻酸,喉头也哽住了,想要说句感谢的话,却出不得声。

论年纪,她活了两辈子,定是比刘氏还要大,然在心底深处,那个打小儿就没了娘的小女孩,却一直还在。

原来,有娘疼、有娘宠的滋味,就是这样的。

红药想着,鼻头又是一阵酸。

刘氏也着实疼爱这个义女,柔声劝了她半晌,又再三催促,到底命她去了。

出得门来,红药的眼睛还有些发涩,那厢荷露便适时递过一方冷水浸过的帕子,细声道:“姑娘,拿这个按一按吧。”

红药信手接了,放在眼睛上按着,口中笑言:“还是你想得周到。”

荷露忙陪笑道:“这是许妈妈叮嘱奴婢的。”

红药点头不语,心下却觉着,荷露这脾性与自己倒是挺像,不居功、不出头,只在差事上头尽心。

略略收拾一番,见诸事皆妥,一行人方往前走。

姜氏今日的寿宴,便设在“云溪小筑”。

那是一所挺大的园子,与它名字里的那个“小”字却是正相反的,因园中有引湖水而成的一带清溪,故此得名。

说起来,这云溪小筑也不过是国公府南花园的一部分,由此可见,这大齐朝第一勋贵的府邸,占地有多广。

此时因离着午时还早,红药却也不急,不紧不慢地走道,一面赏玩着沿途风物,一面舒缓心绪。

走到南园前那条十字路时,路口处蓦地转出来一名男子,宽袍当风、乌发如墨,如芝兰玉树一般,正是世子爷萧戎。

红药不意竟在此与他巧遇,先是一怔,旋即快步走上前去,含笑见礼:“见过大哥哥。”

萧戎亦自停步,垂眸看着她,俊面上含着一抹迷人的浅笑:“二妹妹是去你二嫂那里吃寿酒罢。”

姜氏作寿之事阖府之皆,世子夫人常氏也过去吃酒了。

红药颔首笑道:“是啊,今儿二嫂做寿,大家一起凑个热闹。”又问:“大哥哥这是要出门么?”

平素在家时,萧戎喜着箭袖,最爱在演武场中挥汗如雨,唯有出门时,才会打扮得如此风骚……呃,不对,是鲜亮。

那一身织金大红宽袍,简直能亮瞎人的眼。

萧戎并未直接回答红药,而是像想起了什么,探手在衣袖里掏摸起来,口中笑道:

“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有东西要给你,徐五……咳咳,不是,是我,是你大哥我得了件新鲜玩意儿,就给你拿……不是,是买,我给买来了。”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真不擅说谎,萧戎这一番话磕磕巴巴地,简直欲盖弥彰。

红药身后传来了小丫鬟的偷笑声。

如此一来,红药也只能佯作害羞,垂首不语,心说这便宜大哥平常没这么笨啊,今儿这是怎么了?一时又猜徐玠托他转交的会是什么东西?

想七想八地,红药倒有些出神起来。

便在此时,前头倏然响起一道语声:“大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红药被这声音惊醒,忙举眸看去,便见三老爷萧戈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总角小厮。

他似是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地,直到行至近前,才瞧见被萧戎遮住身形的红药。

第326章 柳氏(二合一)

萧戈一下子愣住了,数息之后,方才向红药点了点头:“哦,二妹妹也在这,这可真是巧。”

语罢,微微一笑。

他生得不及长兄俊美,却也颇为英挺,按理说,这一笑也该是爽然的。

可奇怪的是,红药却从他的笑容中,品出了别的意味,尤其是他注视红药的眼神,也大异于往常。

这是出了什么事?

心下虽然狐疑,红药却也无暇多想,先上前向萧戈问了好,那厢世子爷萧戎便冲红药一点头,道:“罢了,我与你三哥有话说,二妹妹且先在此处等一等,大哥马上就来。”

说着又咳嗽了一声,洒然地拂了拂袖:“我这儿还有东西没给你呢。”

话说完了,一时却不及走,而是向红药连眨了好几下眼,动作幅度之大,隔老远也能瞧见。

这搞得人还怎么好意思。

红药这下子连装不懂都不成了,只得继续佯羞低头,暗中却想,她这便宜大哥占九成是成心的。

这是拿她当小孩儿逗着玩儿?

见小妹一脸“娇羞”,萧戎“哈哈”一乐,大步走到萧戈跟前,兄弟俩去一旁说起话来。

红药正站在下风口,他二人语声虽轻,却也被她听见了两句,都是些什么“肃论学派”、“王彦章”、“弹劾”、“内阁”之类的,想来是在商量朝堂之事。

不过,这事情怕是不小,因在说话时,萧戎难得地现出几分严峻来,萧戈更是面带焦虑,两个人齐齐拧着眉心,瞧来竟是神似。

红药一眼扫过,却也没放在心上。

她本就不太懂这些,听见和没听见差别不大。

未几时,二人终是说完了话,萧戈打了个招呼,便自去了,去时面色沉肃,望向红药的那一眼,犹带深意。

萧戎倒是言笑如常,走过来时,还玩笑似地朝红药拱了拱手:“抱歉抱歉,教二妹妹久候了。”

红药哪敢承她的礼,忙忙侧身避开了,堆笑道:“大哥哥折煞小妹了。”

“该当的,大哥耽搁二妹妹了。”萧戎朗声笑道,风仪俊爽,一派名士风度。

而后,他便又在立在红药跟前,开始掏摸他那衣袖。

红药站了一会,颇觉煎熬。

这人的袖笼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啊,怎么这半天还没找着,她站得都快尴尬了。

便在红药如此作想之时,萧戎似是也厌倦了继续掏摸,于是,招手唤来跟在后头的小厮,让他们兜着起衣摆,他则将袖中之物一样一样往外掏:

玉印、碎银、香袋、玉七事儿、布老虎……布老虎?

红药强忍着没露出惊色来。

堂堂国公府世子爷,俊美无俦萧大老爷,居然随身带着布老虎,这也太……

还没等她想完,萧戎又慢悠悠掏出了一只小绒兔、一只小瓷猴、一只小玉马、一只小彩球,一只小……

红药彻底没话说了。

不仅没话说,甚至还有点想笑。

委实是萧戎那潇洒不群、玉树临风的模样,跟眼面前这些东西,那完全搭不上啊。

也难为他那俩小厮,一脸严肃地替他收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件,连丝笑缝儿都没露。

估计是练出来了。

“这都是孩子们塞的,可不是你大哥自个儿装的噢。”萧戎一脸认真地解释道,一面继续往外掏各种杂物。

最后的最后,在一声“啊呀可算找到了”的惊喜叫声中,他终是从衣袖的最里层,拿出了一只铜匣。

那匣子只有小儿巴掌大小,约两寸来高,十分精巧。

“喏,这个是给你的,拿着罢。”萧戎笑眯眯将铜匣递给了红药,一双桃花眼连眨了好几下:“二妹妹好生收着,可别弄丢了,不然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没法交代。”

语毕,再度用力地眨了眨眼。

红药真怕他把眼睛给眨抽筋喽。

“噗哧”,身后再度传来了小丫鬟的偷笑声。

这一起了头儿,红药自个也险些破功,嘴巴瘪啊瘪地,用了绝大的力气,方才将那笑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探手接过小铜匣,红药记起自己该当害羞才是,遂用极小的声音向自家长兄道了谢。

“不用谢,这都是大哥当做的。”萧戎大手一挥,旋即三下五除二将那堆杂物重又抓进袖子里,旋即飘飘然一拂衣袖:“成,那大哥走了,二妹妹也快去吧。”

话音落地,他已是大步前行,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卷,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红药不免疑惑:

装了那么些个东西,萧戎这袖子得有多沉?

他怎么能挥得动?

当然,她很快便找到了理由。

世子爷天天习武来着,两斤沉的袖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再来二十斤,他也一样玩似地到处挥。

想通了这个难题,红药的心思才重又回到了铜匣身上,一时倒有些迟疑,不知是该现在就打开瞧了,还是回去再说。

“姑娘还是先瞧一眼罢,若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奴婢便先送回去收着,也免得宴上有个闪失。”荷露在旁轻声劝道。

红药一想也是,遂抬手掀开了匣盖儿。

一块猫牌。

徐玠巴巴托萧戎送来的,居然是一块猫牌,那金底座上的“丸砸”二字,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眼的金光。

红药啼笑皆非。

徐玠怎么送了这么个东西来?

再细细一瞧,那猫牌似乎是临时从丸砸身上摘下来的,挂绳上还沾着黄色的猫毛。

红药心头忽地一动。

忖度数息,她抬手将铜匣阖拢,纳入袖中。

徐玠绝不会平白送一块猫牌过来的。

红药就算脑瓜子没那么灵光,却也瞬间就想通了此节。

徐玠临时从丸砸身上摘下猫牌,托萧戎转交,想必有其深意。纵使一时无法细察,红药亦知晓,此物紧要,还是贴身收着为好。

荷露见状,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安静地退去一旁,红药亦绝口不提此事,一行人仍旧继续前行。

转过路口,南花园已然在望。

红药加快脚步跨进院门,迎头便有两个妈妈脚步如飞地走了来,其中一个拍手笑道:“哎哟我的二姑娘,您可总算来了,大夫人和二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叫奴婢们往外迎一迎,可巧您这就到了。”

另一个亦陪笑道:“二姑娘快去吧,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再过会儿就该开席了。”

红药自知来得迟了,一面跟着她们往园中行,一面便道:“半道上遇见了大哥哥和三哥哥,说了会儿话,这就来得晚了,劳两位妈妈跑了一趟。”

两个妈妈自不敢当她的谢,迭声说着“奴婢们当做的”之类的话,红药便向一旁的荷露抛了个眼风。

荷露会意,赶前几步追上那两个妈妈,各予了一只小红封。

二人顿时眉花眼笑,态度越发殷勤起来,将红药往里引。

行不出多远,那路穷处便现出了一角飞檐,檐下是好大的一架荼蘼,翠叶白花、间错铺陈,如星子密布的夜空,又似水花飞溅的瀑布。那重重花叶间还悬着护花铃,风一吹,清吟不绝,闻之使人心神一宁。

“姑娘快请进去吧,夫人们都在里头呢。”两个妈妈转过身,笑眯眯让开了当中的路。

今日的寿宴,除三夫人阮氏因有孕不便露面,其余几位夫人皆到了。

红药谢了一声,提起裙摆,跨进了院门。

二夫人姜氏正立在阶前张望,一见她来了,忙迎上前笑道:“你可算来了,我还当你怕我罚你的酒,躲开了呢。”

红药便将路遇萧戎与萧戈之事说了,又从芰月手中接过寿礼,双手奉上,笑着道: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小妹在此祝二嫂福寿双全、松鹤长春,再请二嫂恕了我迟来之罪,等一时少罚我两杯酒,我就知足了。”

“哟,这帖儿可真鲜亮。”姜氏一眼便瞧见了那张别致的生辰帖,伸出拿过来,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口中不住赞叹。

红药便道:“二嫂嫂难得作一回寿,这帖儿自然也要衬得上才是。”

姜氏被她说得直笑:“到底是二妹妹,人美东西美,话说得更美,叫人心里舒舒坦坦地。”

两个人不免玩笑了几句,姜氏方亲亲热热携起红药的手,拉着她进了屋。

跨过门槛、绕过六扇山水屏,红药眼前便现出一间极阔大的屋子,左右尽皆打通,竟予人一眼望不尽之感

红药十分讶然,脚下也顿了顿。

姜氏生得一副玲珑心肝,立知其意,便笑道:“二妹妹是不是觉着这屋子大得出奇?”

红药便道:“是啊,上回我来的时候,这屋子还是五开间儿呢,也就正当中的明间大一些罢了,怎么眼下竟变成了一整间?”

姜氏抿嘴一笑,伸手指了指左右两侧原先槅扇的位置,说道:“这屋子里的槅扇都是活动的,能拆也能装。平素这院子不大待客,便隔成五间,只今日来的人多,我便叫他们全都打通了,也敞亮些。”

红药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左右顾视。

屋中陈设精雅,椅案皆是一水儿的黄花梨木,临窗的位置摆放着琴台与蒲团,上具玄琴、旁架香炉,另一边还设着青玉案,不仅备齐了笔墨纸砚,还有不少颜料,显是给人抚琴作画用的。

在屋子的东首,则安了数桌筵席,一应桌围椅袱皆为天水碧的素锦,双从梁上垂落大幅云纱,浅绿荼白,如云似雾,更有那窗外清溪、帘底微风,纵使无酒,也已经叫人先醉了。

红药一面看,一面含笑点头:“这地方原先就很雅致,如今经二嫂这么一布置,简直叫人都不敢认,便是那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

这等好话无人不爱听,姜氏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向她颊边刮了刮,笑道:“你也不害臊,变着法儿地夸自己是仙子,可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红药被她说得也笑了,正要再打趣两句,眼尾余光忽地瞥见一道倩影。

她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转眸望去。

入目处,是一张清丽的侧颜,雪肤花貌、玉骨冰肌,一身普普通通的绉纱长褙子,硬被穿出了仙子御风之态,别有一番韵致。

红药呆呆地看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湘……湘妃?!

那高挽发髻、朱纱红裙的女子,不是湘妃,又是哪个?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湘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看着湘妃那一身妇人衣饰,红药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揉眼睛。

也就在这一刻,身旁蓦地传来姜氏的低语:“二妹妹,那穿朱纱长褙子的是怀恩侯新续娶的夫人,姓柳,闺名湘芷。”

红药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湘芷……

前世的湘妃,也叫湘芷。

只是红药一直不知她的姓氏,而湘妃也总是自嘲“无颜列祖列宗”,对其家事避而不谈。

原来她姓柳。

可是,无论她姓什么,此时她不都应该流落街头了么?

红药记得很清楚,湘妃的家族是在建昭十三年时败落的,她辗转去了诚王封地,这才有了其后的那些事。

可如今,湘妃却成了怀恩侯新续娶的夫人。

莫非,这是因了红药与徐玠的重生,从根本上改变了湘妃及其家族的命运,令她得以嫁入侯门?

“那是……何时之事?”红药喃喃地开了口。

那声音就像是从别人口中发出的,她甚至都觉不出自己在说话。

姜氏微感奇怪,转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那不就是前些时候的事儿么?就在这个月十六那天,我和你大嫂、四嫂都去怀恩侯府吃喜酒来着,你不记得了?”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细细叮嘱道:“今儿柳夫人头一次出门应酬,等一时开了席,我与你两个嫂子怕不得空,你记着陪她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红药恍惚地听着,脑中一片迷茫。

她隐约记得有这事。

可是,她此时思绪混乱,竟不能于短时间内将这一切理出脉络,脑海中盘旋往复的,唯有一念:

前世的湘妃,在这一世,变成了怀恩侯新续娶的夫人柳氏。

人还是那个人,可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第327章 攀谈(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27章攀谈随着这念头的泛起,红药的脑瓜子也终于清明了几分。

是的,常氏与刘氏她们曾经谈起过,那怀恩侯府的姻亲,确实姓柳。

这柳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家,祖上出过翰林。

换言之,眼前的柳氏、前世的湘妃,乃是士族闺阁、千金姑娘。

既然如此,则她们家又如何会败落?

这根本说不通啊。

徐玠曾无数次地跟红药念叨,前世的大齐文官当道,把持朝政的也都是文臣,清流士族尤其受推崇,其族中子弟的出路也都好,反观那些勋贵,一个个都混得不怎么样。

而柳家是标准的清流,柳大人自个也是个官,且差事还很清闲,那么,他是怎么倒的台?

太仆寺的一介主簿,能犯下什么事来,致使家破人亡地?

“二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地这般难看?”见红药神情异样,一旁姜氏不免担心起来,一面轻声询问,一面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红药一下子醒过了神。

转首四顾,便见有不少女眷已然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年岁长些的还好,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却没那么好的涵养,尽皆好奇地看了过来。

红药登时出了半身的冷汗。

再一凝神,直是羞愧难当。

她失态了。

在一个不应该的场合,做出了不合宜的举动。

这可是刘氏并几位嫂嫂煞费苦心替她张罗的场面,她不说好生表现,却险些失了方寸,这岂非辜负了她们的心?

虽然湘妃的突然现身,以及湘妃如今的变化,的确令人措手不及,可她顾红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她怎么能任由自己为心绪所左右?

心念电转间,红药已然面含浅笑,不疾不徐地道:“二嫂嫂,那边东墙上挂着的,可是前朝抱朴先生的《春山图》真迹么?”

一听这话,不少人立时现出了讶色。

前朝抱朴先生的真迹,可不是人人都能识得的。

看起来,这位萧家义女出身虽极极低,眼光倒还不错。

自然,这也只是一部分的人想法,另一些人却是觉着,人家姑嫂两个是在唱双簧呢,这一唱一和地,就显出了人家姑娘博学,更显得国公府底蕴厚重,真真是不着痕迹、举重若轻。

高,实在是高。

姜氏此时却是又惊又喜。

那幅《春山图》,乃是她多年珍藏的爱物,因今日作寿,才舍得拿出来示人。

她万没想到,红药竟识得这画,一时竟有些喜出望外,同时亦深深地觉得,自家小姑子这脑筋转得够快,一席话连消带打,不但化解了方才稍显尴尬的局面,亦抬高了自个儿的身份。

“二妹妹当真好眼力,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来,我告诉你这画儿我是怎么得来的,这可是好长一段话呢……”

姜氏索性拉起红药走到画前,当真与她分说起来,就像红药方才确然是被画作吸引,这才走神的。

红药一面听她絮语,一面以眼尾余光打量着湘妃……不,如今该当称呼对方怀恩侯柳夫人了。

此际,柳氏也正往这个方向看,倒是让红药看清了她的正脸。

细瞧来,她的模样比红药记忆中年轻了好些,双颊饱满、眼睛水汪汪地,竟还没脱去孩子气。

红药心底一阵恍惚。

记忆中那个谪仙般出尘的女子,当真便是眼前这稚嫩的少女么?

从五官样貌上看,是。

然而,湘妃身上那种阅尽尘世、沧桑而又通透的气韵,却是眼前的柳氏所欠缺的。一如柳氏所蕴含的鲜活与朝气,湘妃亦多有不及。

这般想来,她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有着各自的命运悲喜,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

那么,她们到底是同一人,还是并非如此呢?

这念头一起,红药的脑瓜子,糊了。

所幸此时姜氏仍在说着《春山图》之事,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红药只需作洗耳恭听状,倒也不虞被人瞧出端倪。

她暗自长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将前世今生比照着忖度。

说起来,湘妃当年自述身世、言之凿凿,她说的就一定都是真的么?

或许……未必。

毕竟,谁也免不了有难言之隐,宫里的人尤其如是。而以湘妃彼时之身份地位,她愿意拿假话搪塞红药这个奴婢,已然算是好性儿的了。

也正因此,红药并没有被欺瞒的愤怒。

唯有满心怅然。

她曾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世与湘妃见面的情景,亦做好了此生永不谋面的准备。

可她却怎样也没想到,她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猝然重逢。

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是红药此际心情的写照。

可是,反过来想想,这其实也是好事不是么?

名媒正娶的侯府夫人,纵使是续弦,也比王府侧妃要好上太多了,前者是妻、后者为妾,身份上已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怀恩侯其人也还说得过去。

当然,他年纪是大了些,比如今的柳氏至少大了两轮,好在其样貌颇显年轻,瞧来也就三十许,且人物俊秀、英武不凡。

此外,红药还听说侯爷温柔长情,对前头两位夫人都很好,那曹家与贺家各失一女,却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可见这位侯爷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而诚王这胖子吧,首先那个卖相,就很让人一言难尽了。

更可厌的是,这人还好色,前世登基之后,见天儿地选妃,完全就是个昏君加暴君,可笑就这么个人,居然还老想着成仙,也不知道拿镜子照照自个儿什么模样。

不是红药埋汰人,诚王拿什么跟怀恩侯比?

人怀恩侯除了少了个王爷头衔,哪一条不比诚王强出几筹?

柳氏嫁了个好夫君。

红药弯了弯眸子。

故人安好,再也没有比这更教人高兴的事儿了。

“……二妹妹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这做嫂子的话多,正在肚里埋怨我呢?”姜氏的语声倏然响起,红药亦自醒过了神。

转眸处,便见对方虽然面上含笑,目中却隐着关切与担忧,似在询问红药“怎么了”。

红药心头暖暖地,紧了紧她的手,启唇笑道:“二嫂实是冤枉小妹了,我听得都入迷了呢,没想到这《春山图》与嫂嫂竟是如此有缘,当中又有是这般地曲折,简直比那书里写的故事还有意思。”

见她行止如常,不似有事的样子,姜氏亦自宽了心,便笑道:“是啊,当初我也没想到这画儿能被我收下,就跟做了场梦似的。”

红药打趣地道:“二嫂若是舍得,这画儿且借我挂几天可好?”

姜氏知道她在开玩笑,亦捧场地道:“旁的都行,这画儿却是万万不能借你的,你若想瞧,只管来我屋里瞧便是。”

姑嫂两个言笑晏晏,将方才那一丝异样也给遮掩了过去。

此时有几位夫人进屋,姜氏便拉着红药逐一引荐,说些风花雪月的趣话,场面十分热闹。

正谈笑间,那屋门处又行来数人,姜氏一眼便瞧见了正当中的苏氏,忙轻轻一扯红药,向那几位夫人陪笑道:“前头又来人啦,我和二妹妹过去打个招呼。”

众人忙笑着称是,姜氏便拉着红药走了过去。

此时,世子夫人常氏正立在门边与苏氏说话,二人皆是满头珠翠、锦裙绣襦,一个眉目清滟、一个洒脱艳丽,远远瞧着,就像是那屏风前开了两朵花一般。

常氏当先笑着问:“苏夫人怎么没把宝姐儿一并带来?我还给她预备了好些时新玩具呢。”

宝姐儿是苏氏的女儿,今年才两岁,生得玉雪可爱,常氏便以此做了话头。

苏氏笑着摇头道:“那孩子就是个混世魔王,我可不敢带着出来,淘坏了这一屋子的好东西,我是万万赔不出的。”

话是奉承话,却说得婉转动人。

红药便想,人皆道苏氏快人快语,如今看来,这位二夫人其实也是会说拐弯儿话的,且还说得挺高妙。

所以说,所谓的直脾气,也要看对谁,估摸着苏氏对王府那几位是懒得应承了,这才直话直说的,而面对她想搭理之人——比如国公府的几位夫人,苏氏这场面话便说得很溜。

红药由是越发看得透彻,上前客客气气地与这位未来的妯娌见礼,便与她攀谈了起来。

两方面皆是有心交好,自是一拍即合,很快便有说有笑地,显得颇为熟络。

当然,红药如今的身份有些特别,苏氏是个再聪明不过,便也没拉着她多说,点到即止地将意思透了过去,也就分开了。

很快便到开席之时,众人各自入座,红药扫眼望去,便见怀恩侯夫人柳氏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年约十二、三的姑娘,一系茜裙、一著翠衫,观其眉眼,倒与怀恩侯有几分相似。

“那穿红裙的是章二姑娘,闺名若微,今年十三了;穿绿衣的是章三姑娘,闺名若柔,比二姑娘小上一岁。”常氏的座位正挨着红药,此时便轻声介绍地道。

原来是章家的两个庶女。

说起来,柳氏进了门就当娘,也挺不容易的。

心下转过这些念头,红药便向常氏致谢:“多谢大嫂告诉我这些,这屋里好些人我都不认识。”

常氏拍拍她的手:“这不怨你,京里有爵位的多了去了,一时又哪里认得过来,再过几个月还差不离。再一个么……”

她停了停,朝着章家两位姑娘示意了一下,耳语般地道:“她们两个也是头一次来咱们家,以前咱们是从不请她们的。”

红药略一思忖,便即了然。

在章兰心出事之前,刘氏可是一直拿章大姑娘当女儿看的,而章兰心想必不大喜欢自个儿的两个庶妹,刘氏顾及于她,自然也就从没请这两个小姑娘登过门。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怀恩侯府的新夫人乃是柳氏,而她婚后头一遭出门应酬,国公夫人便很给面子地连她两个庶女一齐邀了,此乃明显的示好之举。

却不知,这一层道理,年轻的柳氏能否明白?

红药本能地为她担心起来。

不过,她很快便顾及不到这些了。那酒还未过三寻,姜氏与常氏便轮番开始敬酒,红药自然是要跟着的。

这就么满屋子转了一圈,将所有女眷都认了个遍,便花了不少时间,姜氏还不时拿出那生辰帖儿给人瞧,常氏也是没口子夸自个儿小姑子,众夫人便也拉着红药说了好些话。

待回至座中时,红药的嘴角都快笑僵了。

好容易坐下吃了几口菜,再歇上一会儿,席上便又热闹了起来。

此时酒至半酣,众女眷借着酒兴渐渐舒张,再不复初入席的端严拘谨,便有人抚琴调弦、笔弄丹青,竟还有位伯夫人借一曲《八极游》舞了回剑,直令红药大开眼界,也算见识到了勋贵圈女眷之众生相。

满屋的人都活动开了,便显得柳氏落了单。

她本就是新嫁,从前也不大往勋贵圈走动,认得的人还比不过她那两个继女,此时便独个儿坐在临窗的高几旁,身边只一个妈妈相陪。

红药略凝了凝神,起身走上前笑着招呼道:“柳夫人好雅兴,在这儿看风景呢。”

说着举目往窗外张望两眼,又笑道:“这窗子外头正是那条云溪,柳夫人眼光真好,挑了个风景最好的地方。”

这开场白风雅得体,柳氏面上便现出笑来,道:“我就随便找地儿坐一坐,被萧二姑娘这么一夸,我自个儿竟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了。”

毫不露怯的一席话,应对上几乎挑不出错儿来,可见柳氏家教颇好。

更何况,那说话之人容颜清丽、气韵出尘,那一颦一笑,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红药含笑看着柳氏,暗地里却吁了一口气。

纵使做足了准备,她还是觉着,与前世的主子以这般平等的语气说话,颇费精神。

幸得红药已经习惯了做主子了,且亦时刻记得,她乃一等公之女,就算进宫见了太后娘娘,那也是能得个座儿的。

是故,这小小的别扭,瞬息便散。

第328章 认出(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28章认出顺势在柳氏的对面坐下,红药与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慢慢聊上了。

在心底深处,红药对这前世旧主总有些放不下,也总想知道对方到底过得好不好。

这原就是红药今生的执念,与其一直挂心,倒不如打听打听,也好安心。

柳氏话不多,行止亦有别于旁的勋贵之女,有一股子书卷气,却也是落落大方地,并没有因此摆出清高的姿态。

果然不一样了。

红药有些感慨。

此刻的柳氏,通身都是侯门贵妇的气派,与前世脱略行迹的湘妃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见萧二姑娘像是很喜欢书画,刚才一眼就认出了《春山图》,真真是好眼力。”柳氏此时笑着提起了前事。

红药摆手笑道:“我那哪是眼力好,根本就是瞎蒙的。二嫂之前提过几回抱朴先生的《春山图》,今日那东墙上又只挂了一幅画,我就大着胆子猜了一回,没想到竟猜中了。”

这话不管真假,柳氏都只能当谦词听着,遂道:“萧二姑娘太谦了,怪不得你几个嫂嫂一直夸你呢,换了我呀,我也得把你夸上天去。”

红药道:“夫人只唤我红药便是,萧二姑娘这称呼太生分了些,母亲若知道了,定要恼我不知礼数的。”

柳氏怔了怔,旋即面上便现出欢容来,玩笑地道:“那敢情好,我虚长了你几岁,叫你一声大侄女儿也还使得。”

这话却是实情,她虽然虚岁也才十八,却是与刘氏平辈的,红药还真就是她的晚辈,哪怕二人只相差了三岁。

“夫人也只比我年长两岁罢了,却足足高了我一辈儿,这么一想,我还吃亏了呢。”红药玩笑似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柳氏抿唇而笑,并不言声,眉眼间自有一种端然。

红药见状,心头蓦地一动,脱口笑道:“不若这样吧,在外人跟前咱们就按辈分称呼,私下里便以姐妹处着,夫人意下如何?”

柳氏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一下子怔住了。

数息后,她方正了正色,说道:“这可断使不得。我们差了一辈儿呢,若乱了称呼,于情于理皆说不通。”

语罢,又似是怕这话太硬,红药面上下不来,她便又歉然一笑,柔声道:“还请你别见怪,也莫要与我生份了,要不然我这心里就过不去了。”

其实,方才话一出口,红药便知自己造次了,好在柳氏没应下,不然反倒难办,此时闻言,忙顺着她的话道:“夫人没怪我唐突就好。说来都是我的不是。”

说这话时,红药心里是自嘲的。

她着相了。

乍见故人,难免会在对方身上寻找前世的影子,却是忘记了,柳氏从未经离丧,又怎么可能具备湘妃身上那脱略行迹的洒然?

命途的改变,造就了性情的差异,红药之前早就想明了,却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过,所谓执念,若能轻易放下,也就不能称其为执念了。

红药如此为自己开脱着,口中又道:“我也是觉得与夫人一见如故,这才突发奇想来着。”

柳氏温笑着拉起她的手摇了摇,道:“你这话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不瞒你说,我也老觉着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你一开口,我这心里就欢喜得紧。”

红药弯眸一笑,探手提起案上的青瓷茶壶,微倾了壶嘴,向柳氏盏中续了半盏茶:“夫人能这样说,我也就心安了。此处无酒,我便请夫人吃杯茶罢。”

如今的她,也只得以这一盏茶,聊慰前世风尘了。

柳手倒也不曾推拒,坦然接了茶,颔首道:“多谢你了。往后得了闲我给你下帖子,咱们一处说说话,到时候姑娘可别不来啊。”

言至此,忽然想起了什么,“噗哧”一笑:“罢了罢了,我也失言了,等我给你下帖儿的时候,可得尊称你一声夫人才对。”

红药的婚期已然定下,就在今年六月,算来也确实没多少日子的姑娘可做了,柳氏是打趣她呢。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丽颜,红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心头万般滋味。

那谪仙般的女子,这一世,终是落入了凡尘。

也好。

从今往后,这世上少了一朵泥泞中绽放的奇花,却多了一位端庄美丽,又略显庸常的贵妇。

此乃幸事。

平凡、平庸、平常以及泯然于众……凡此种种,实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红药活了两辈子,自是明白。

见她半敛着眸子,长睫轻颤,沉吟不语,柳氏以为她姑娘家面皮薄,还在那里害羞着呢,心下倒生出几分柔软来,笑道:

“这一遭却是我说话造次了,看来,改日我得登门给姑娘赔个罪才是。”

这话说得倒比方才更显亲近,红药也早回过了神,忙道:“夫人要真这么做,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柳氏目注于她,神情变得温软起来:“说起来,我虽是你的长辈,我娘家却有个妹妹,与你却是一般年纪。看见你,我便想起她来了。”

红药笑了笑,正要说话,旁边忽地响起一声低唤:

“母……母亲。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便见章二姑娘章若微不知何时走了来,正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抚弄衣角。

她也就比柳氏小了四岁,这一声“母亲”,委实唤得艰难。

“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柳氏温声问她道。

章若微的脑袋又低下去几分,声音很小地道:“母亲,女儿……女儿想去外头走走,屋里……屋里闷得慌。”

柳氏没说话,只转眸往她身后望去,便见章三姑娘章若柔立在倚墙的大花斛边,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一见她看了过来,忙扭头假装赏花。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妹妹的主意。”柳氏收回视线,闲闲地拂了拂衣袖。

章若微抬头悄悄看了她一眼,复又飞快敛首,白生生的手指来回绞动着衣带,小声道:“回母亲,是……是我的主意。”

柳氏看了她一会,面上现出无奈之色来,温言道:“你这就回去告诉三丫头,她要是想出去玩儿,可以,但得应下我两件事。第一,我得跟着一起去;第二,让她自个来与我说。”

章若微咬唇站了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沉默地屈了屈膝,便自去了。

柳氏转向红药笑道:“小孩子就爱玩儿,我瞧着那几个伯府小姑娘都出去了,她们两个哪有不跟着去的道理?不说她们,就连我也想去外头瞧瞧风景呢,这地方委实是漂亮。”

一番话里,倒有一多半儿是在回护章家两女,又顺道捧了国公府的场。

看起来,虽然过门也没多久,柳氏已然很适应侯门贵妃与母亲这双重身份了。

红药便顺着她的话道:“我也喜欢到处走走,母亲和嫂嫂们都说我坐不住。”

话虽如此,红药心里委实是替柳氏捏了把汗的。

继母难为,哪怕是隔了母的庶继女,应付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柳氏却是一脸地淡定,轻掠着发鬓道:“这两个孩子平常在家很乖巧,老太太可疼她们了。”

说着便又回首,看向章家二女所在之处,面上有着明显的关切。

红药自知不好再坐下去,否则就真是窥伺人家的家事了,遂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说来也是巧,她这厢才走到青玉案边,打算与常氏说两句话,不想青画突然走来,轻声禀报道:“二姑娘,有个金二嫂来给您请安。”

红药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画便又附在她耳边低语道:“金二嫂是徐五爷那边儿派来的。”

原来是金二柱的媳妇。

红药知道,徐玠收了金家一大家子当跟班,这金二柱夫妻都挺受重用的。

“她来做什么呢?”一面随着青画往外走,红药一面便问。

上晌的时候,徐玠才请萧戎捎来了一块猫牌,紧接着下晌又派金二嫂过府请安。

这刘瘸子一出连着一出的,到底要唱什么戏?

青画笑嘻嘻地道:“回姑娘的话,徐五爷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咱们二夫人做寿,方才叫人送了份儿寿礼过来,老夫人特别高兴,就说让金二嫂过来给姑娘请安了。”

这由头倒是找得不错。

红药掏出帕子来装模作样地拭着唇角,心道徐玠这厮可真太会来事儿了,成天在刘氏跟前晃悠,嘴巴跟抹了蜜似地,把刘氏哄得恨不能马上就把红药嫁给他。

出得屋门,青画便将红药引去了东厢房,金二嫂正在屋中候着,见红药进来了,忙上前见礼。

青画很知机地退了出去,红药便开门见山地问:“是五爷叫嫂子来的么?”

金二嫂笑道:“回姑娘的话,是我们爷叫奴婢来的。我们爷让奴婢给姑娘带句话。”

说着她便往前踏了两步,快速而又轻声地道:“爷说那铜匣里头的红布下有东西,请姑娘尽早瞧一瞧。”

语毕又退后些,提高音量大声道:“爷说了,梅氏百货过两天会出一批新头面,到时候给姑娘送些来,请姑娘帮着分送各房。爷最近忙,就不亲来了。”

她有着一副好嗓门,洪亮而又脆爽,这一席话,估计整间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便在她语声的掩饰下,红药自袖中取出铜匣打开了,依徐玠所言,于红锦垫布下找到了字条。

那字条上只潦草地写着四个字:

【小心石塔】

红药心里咯噔了一下。

石塔?

怎么又是这东西?

皇城都快清空了,这东西倒还没清干净么?

可是,她如今又不在皇城,这还怎么……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红药突然福至心灵,搞懂了徐玠急急递信的用意。

他让红药留意的不是皇城,而是定国公府。

徐玠这是在提醒红药,国公府可能会出现石塔。

这还没完没了了。

红药心下一阵烦躁。

皇城那些鬼鬼祟祟东西,在离开六宫之后还不消停,又开始在外头作怪了。

作,作不死你们这群妖精!

红药拧眉恨了一声。

这石塔还真就跟她扛上了,走哪儿都有这鬼东西。

都怪红菱。

要不是当初被她半夜吓醒,也就没有接下来那些事,红药也就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古怪的小石塔。

气哼哼地将字条收了,红药也没心思多说什么,只让金二嫂转告徐玠“知道了”,便与她一先一后出了东厢。

恰好此时常氏陪着几位夫人出来散酒,当中亦有柳氏带同两个继女,以及苏氏等人,一行人鱼贯而出,笑语盈盈,沿游廊转西,想是要出西角门前往云溪赏玩。

便在这时,走在红药身后的金二嫂,忽地轻轻“咦”了一声。

这声音很轻,也就红药听见了。

红药心头一凛,以为金二嫂发现了什么,忙悄声问:“怎么了?”

金二嫂先没说话,只往周遭瞧了瞧,见青画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并听不见此处的动静,她便凑去红药耳边,语声极轻地道:

“姑娘,那边儿那一位穿朱纱长褙子的太太还是夫人,可是姓柳?”

红药吃了一惊。

金二嫂怎么会识得柳氏?

她们是何时认识的?

难不成怀恩侯府的喜宴,金二嫂也去了?

可是,若金二嫂在怀恩侯府的喜宴上见过柳氏,那就该称呼对方一声侯夫人才是,而非一上来就问人家娘家的姓氏。

“嫂子认得怀恩侯柳夫人?”红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金二嫂闻言,面色登时一变,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只垂首道:“姑娘这话奴婢不敢回。”

红药一颗心突突直跳。

金二嫂的话怎么听都有问题。

她承认了她确实认识柳氏,但却又有难言之隐,不好明着说。

此即表明,她认识柳氏的场合或是过程,可能并不大好。

思及此,红药脑中陡然灵光一现,脱口问道:“你们爷知道你认得柳夫人么?”

“回姑娘的话,爷都知道。”金二嫂回道,最后四字咬得很重。

果然如此。

红药不觉心安,反倒更加觉得诡异了。

如果徐玠知晓此事的话,那么有极大可能,他也认得柳氏。

第329章 真好(二合一)

这念头泛起的一瞬,红药便开始浮想联翩起来,将话本子里那些故事挨个儿过了一遍,登时脑瓜子就又有些不大够用了。

说起来,怀恩侯府的喜宴,徐玠并没参加。

最近他似是极忙,来国公府的次数也比往常少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怀恩侯续娶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一点红药可以肯定。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拿话本子的故事往里套。

他与柳氏是何时何地认识的?

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柳氏呢?

一时间,红药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啮,恨不能马上把徐玠抓到跟前来问个究竟。

好容易将满心的好奇捺了下去,她目注金二嫂,沉声道:

“既然嫂子不方便告诉我,那就劳你驾给你们爷传句话,就说我很想知道这事儿的详细情形,请他尽早告诉我。如果不方便明说,写张字条儿也成。”

金二嫂应了个是,想了想,又道:“奴婢就算没认错人,也不会怎么着的,这府里认识奴婢的也就几位夫人并姑娘您。爷的情形与奴婢一样,姑娘但放宽心。”

这是在隐晦地告诉红药,金二嫂和徐玠虽然都认得柳氏,但柳氏却并不认识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横生枝节了。

红药老脸红了红。

居然被看穿了。

这就尴尬了。

金二嫂却像是什么都没瞧见,又笑眯眯地道:“爷最近忙着朝堂的事儿,有个什么阁老被人参了,爷整天写文章和那些人对骂,夜里也睡得晚。”

嗯,几句话就把一切都说明白了。果然是徐玠信重的下人,聪明得紧,

红药面上红晕消退,颔首道:“既如此,那嫂子就快回去吧,别误了你们爷的正事儿。”

老身面皮再厚,跟你这么个聪明人站一块儿也不自在。

金二嫂想是听明白了,于是二话不说,利落地应了个是,便离开了。

红药犹自站了一会儿,思前想后,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继续回屋待客。

所幸接下来并无别事,她坐着吃了会儿茶,又陪几位贵女去云溪边喝茶闲话,一直消磨到日影偏西,方才散去。

宴罢数日,国公府便先后接到了好些帖子,皆是回邀姜氏、常氏等人过府做客的。

这其中,东平郡王府苏夫人写来的帖子,并怀恩侯府柳夫人补送给红药的及笄礼,最被刘氏看中。

这两位与红药的关系越好,则红药婚后的日子便也就越顺,刘氏自是为女儿高兴。

红药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徐玠身上,他一日没有回音,她这颗心便怎么也放不下,是以对这些事也只听过便罢。

转过五月,梅子渐熟,玉京城亦迎来了梅雨时节。

梅氏百货的新头面,亦终是于月初送进了国公府,而徐玠的字条,也摆上了红药的书案。

坐在明亮的房间里,就着窗外的湖光云影、细雨微风,红药展开徐玠的回信,细细品读。

那信写得简短,拢共也就三句话,写的是:

【建昭十四年上元夜,我在护城河畔救下一人,据此查到一伙拐

前后加起来还不到百字,红药眨眼便读完了。

可是,完全理解并理顺这几十个字所包含的意思,却足足花去了她半个时辰的功夫。

而待全盘通透,又花了红药约有半刻时间。

直到将最后一丝疑惑解开,红药才觉出满握的潮汗。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原来,建昭十四年上元节那晚,徐玠约她在护城河边赏烟花时无意间救下的,不只是险些被杀死的宫女薛红衣,也包括了柳氏。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恍惚间,红药的眼前似又现出彼时情景:清河、明月、装丸砸的小竹蓝、低眉温笑的少年、夜空里绽放的烟火,以及,那河畔鬼祟的声息与身影。

那一年,宁妃娘娘还活着。

因为怕投毒之事败露,宁妃命邓寿容把红衣杀死,再将之抛尸护城河,以做出红衣贪玩偷跑出宫,不慎落水淹死的假相,从而躲避宫正司的查探。

前世时,这件事是做成了的。

而这一世,因了红药与徐玠的出现,却阴差阳错地阻止了这桩阴谋。

那之后的事,徐玠曾约略提过几句,道是那意图在河边杀死红衣的凶手,是一对姐弟。

这对姐弟乃是十恶不赦之辈,不但接些杀人害命的买卖,还干着拐(卖(人口的勾当,手上落着好几条人命,贪婪无比、心狠手辣,其中那个弟弟更曾污过不少良家女子的身子,再将她们转卖青楼。

为了将这对恶徒连根拔起,徐玠派人暗中跟踪他们,查清了他们的老窝并出手剿灭,救下了一批被他们拐来的妇孺。

当初听徐玠讲述时,红药也只当一桩奇闻,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被救下的人里,竟还有个柳湘芷。

当年的湘妃,便是因此而流落异乡的么?

难怪她后来一直说,“无颜见列祖列宗”。

不是家道中落、亦非亲眷见弃,而是她不幸落进了拐子手中,于是,红颜飘零、尘世里打滚,终其一生,再也不曾见过父母亲人。

此念一生,红药的眼底,便渐渐涌出了潮气。

她不敢想象前世的湘妃都遭遇过什么,更不敢去猜测她经由了怎样曲折的经历,方才去到了千里之外的诚王封地。

那个高贵而美丽的湘妃娘娘,原来,竟有着比她们所有人都更悲惨的命运。

分明是千金小姐、官家姑娘,分明该有着大好前程,却因不慎落入泥淖,到最后竟致为奴为婢,和血吞泪地活着,又孤零零死去。

或许,湘妃一直都在以某种方式求死,却并不自知。

红药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湘妃不争不抢,想起了她自我放逐的种种行径,想起了她甚至敢当面讥讽元光帝,以致连连降等,死时只得一具薄棺,连身像样的寿衣都穿不上。

只消想起这些,红药整颗心都在抽痛。

那委实是太让人心痛又怜惜的女子,失去了所有,一生与屈辱为伴。

用药闭起眼,死死捏住了手中字条。

湖风清凉,携来几片雨线,珠帘子“噼里啪啦”地响着,似一曲清弦。

再远些,是小丫鬟的喁喁细语,以及湖水被风拂动的声音。

现世的一切如此美好,前生种种,皆不存在。

红药张开眼睛,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都过去了。

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深切地明白了重生的意义。

那不只是为了挽救大齐,如此宏大的愿望,红药自忖能尽之力甚微。

于她而言,重活一世,除了认真地、努力地活下去外,亦是为了救下那个叫做柳湘芷的少女,救下那些与她一样无辜的众多的生命。

从行宫大火、太后薨逝、三公主暴毙,到两度惨遭血洗的皇城、内安乐堂一瓮又一瓮的人彘、嫔妃殉葬时的哭喊,再到红药幸运地避开、而徐玠却亲临的异族铁蹄的践踏……

一瞬间,红药想起了许多,而这许多的画面与声音,最终又汇聚成了眼前的这一纸字条。

视线被轻雾蒙住,她什么都看不清。

可在心底深处,她却清楚地知晓,她一直想要报还的恩情,早在两年之前,便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报还了。

真好。

重活一世,真好。

能救下这许多许多的人,救下那个苦命的女子,真好。

红药弯起了眼睛,眸光渐清,心底渐宁。

从今往后,她再也无需为故人担心了,只因对方过得很好,比她想的还要好。

将字条投进水盂,她凝目瞧着那字迹一个个地晕散、化开,变成团团墨迹,再也难以辩认,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都结束了。

或者不如说,什么都没发生。

大家都好好的。

全都好好地活了下来,并且,将要继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这真是极好极好的。

红药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最后直笑成了一朵花儿。

她哼着小曲儿,从水盂中捞出湿透的字纸,慢慢将之撕成了碎片,仿似唯有如此,才能将一切湮灭。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又想明了一些事。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她还曾疑惑,何以今日前来送信的不是金二嫂,而是小厮元贞。

问了元贞因由,元贞回说,这是因为徐玠要在江南、皖南、湖广等地都开设梅氏百货的分铺,便将金二柱夫妇调去帮忙了。

这一去,没个十年八年的,他们也回不来。

如今看来,徐玠这是早早将知情者全都遣走,以免红药往后难做。

多好的夫君啊。

她得着了一个,柳氏也得着了一个。

除此之外,红药最近也一直在打听柳家的事,而得来的消息亦令她欣然。

柳家是个好人家。

柳湘芷落进拐子手中,丢了好几天,若换在那些规矩严的人家,这样的女孩子回家之后,也只得三条路可走:自尽、出家,或者远嫁。

而柳家却没这样做。

他们不仅牢牢地护着这个女儿,且还精挑细选地为她挑了一桩上好的婚事,哪怕女儿年纪拖得大了些,也绝不肯将就着把她嫁掉。

由此可见,柳家两老对自个儿的孩子是真心地疼爱。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实是天大的福气。

夫君温柔、父母疼爱,柳氏这一生,应该会很圆满。

红药心头最后一丝执念,至此终是了却,一时间只觉神清气爽,只想找点事情来做做。

于是,她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

找石塔。

真实情形其实是,除了这么件事儿,她手头也没别的事可做。

五月乃是恶月,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月里举宴,而就算有花宴、茶宴之类的,也没红药这待嫁之女什么事。

将要出闺的她,如今只能在家呆着,哪里也不能去。

所以,就只能找石塔了。

为此,红药还学着徐玠的样子,专门拟了一份“计划书”,每天按早晚两顿饭的时辰点儿满府乱晃,赶上天气凉爽,晌午还要再加一顿。

就这么着过了十来天,世子爷不干了,跑到刘氏跟前委委屈屈诉了段苦,大抵说来就是“二妹妹吓得人家小心肝乱跳人家好怕怕”这种。

原来,每年夏天,国公府几位爷就爱大中午地在湖里泡着,图个凉快。

当然了,这一凉快,难免就要露个体啊、果个身啊之类的,有些不大雅致。

只是,正午时分,大太阳当头,乃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女眷们根本不会拣这个时候出门儿,就算后来有了个殷巧慧,她也从没在这个时候往外跑过。

可红药她跟别的女子能一样么?

就算是大中午的,她也经常时不时地冒个头,把几位爷吓得抱头鼠窜,湖中聚会也只能就此取消了。

世子爷一想这不成啊,他们几个也就这么点儿乐子,若是连这都没了,这夏天可怎么熬。

于是,他就跑老娘跟前告状去了,希望老娘作主,让二妹妹中午别出来。

面对长子的委屈,刘氏非但不同情,反倒还恼了,拍着竹椅怒道:

“这大夏天地,屋子里又热,你妹妹在外头走一走又怎么了?你就不晓得让让她?她又不像你们爷们儿能到处逛,可怜见地,竟是哪里都去不得,可不就只能在园子里散散心么?”

完了还嫌不够,又埋怨:“难得有个妹妹,也不知道多疼着,还嫌弃?你们几个到现在也没个闺女,说不得就是你们太凶,吓得人家小丫头不敢往咱家托生。都怨你们,到现在我都没个小孙女儿抱着。”

最后再骂:“赶紧回屋给我生个小孙女儿是正经,别没事找事,这么热的天,你不烦我还烦呢?”

世子爷被骂得一头灰,溜墙根儿跑了。

从此后,国公府几位爷都老实了,每天只敢挑晚上在湖里碰面儿,后来倒又弄出了个“夜泳”的新玩法,最后竟还在勋贵圈儿里时兴了起来,亦是一桩奇闻了。

第330章 月圆(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0章月圆自从得了刘氏撑腰,红药自是越发地有了底气,每天如同巡山大王一般地各处乱逛乱走,务求将国公府的角角落落都给看上一遍。

然而,那小石塔却偏不出现,就像是专门躲着她一样,倒是别的方面收获颇丰。

比如,撞破偷懒的下人、发现会赌的局子、找到能钻人的狗洞以及可供人爬出墙且结实得离奇的藤蔓等等,不一而足。

而每查到一宗此类事件,红药必定先行人脏并获,再挨个儿审出口供,待诸事齐备后,方上报到刘氏或常氏那里,由她二人发落。

总而言之,小石塔没找着,却让红药歪打正着地查出了好些国公府的漏洞,并筛出了不少下人里的渣子。

刘氏于是越发觉得这个女儿认得好,这么热的天气,还不忘帮着打理家中庶务,任劳任怨、公私分明,还不怕得罪人,简直太对她老人家的脾胃了。

世子夫人常氏也觉得,小姑子这办法甚是高明,遂专门匀出一日的闲暇,带了些精致茶点来到晓烟阁,请红药写下详细的章程,姑嫂两个有商有量地,便定下了按时按点、按人头负责各区域并行巡查的规制。

如此一来,整个国公府的气象竟为之一肃,下人们偷奸耍滑、挑三拣四的陋习也为之改观,也是意外之喜了。

唯有红药,心中颇为失落。

没找见小石塔,总让她心生不安,仿佛有什么人正不怀好意地躲在暗处偷窥,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这让她越发着紧,每天往外跑得更勤了。

红药这里一无所获,徐玠却是写来了几次字条儿,道是在另几家也发现了小石塔,还用暗语将那些府邸都给列了出来。

红药细看了看,见这些人家竟无一例外皆是勋贵,一个文官儿都没有,不由大是称奇。

合着这是专挑勋贵人家祸害啊。

这想法令红药极是惶恐,生怕自己有所疏漏,简直恨不能成天在外跑着才好。

这一日清晨,红药巡山……不,是巡院归来,自然仍旧是空手而返。

她却也习惯了,心里并不着急。回屋后,因走出了一身的薄汗,她便命荷露去耳房备水,打算先行沐浴,再去明萱堂请安。

不想这里才吩咐下去,那厢便有小丫鬟挑帘跑了来,急匆匆地禀报道:“姑娘,玄棋姐姐来了。”

红药“哟”了一声,奇道:“她怎么过来了?”

这大清早地,玄棋不说在明萱堂服侍主子洗漱,跑来晓烟阁作甚?莫不是刘氏那里有事?

命人将玄棋让进来之后,红药便笑着道:“我猜你来了准定是有事的,这便说吧。”

玄棋见她穿着身家常薄纱衫子,翠袖半卷,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那肌肤极是匀净,竟比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子更显眼。

玄棋便想,二姑娘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居然一点儿没晒黑,反倒养得越发地好,京里多半的姑娘怕都及不上,这也真是老天爷偏爱,这么晒着还能越来越白。

一面心下赞叹着,她一面便上前道:

“奴婢来的不巧,耽误了姑娘洗漱,姑娘恕罪。因昨儿傍晚怀恩侯夫人有信来了,只那时候天色已晚,老夫人便叫奴婢今日一早跟姑娘说一声,请姑娘先叫人去门房取了信,别混忘了。”

红药一听竟是柳氏来了信,不由喜出望外,忙命人去门房拿信,又赏了玄棋一个红封,再三谢了她,方让她去了。

此时水已经放好了,红药便去耳房沐浴,待梳洗一新,柳氏的信也从门房取来了。

红药便坐在妆台前,由得芰月等人在旁替她挽发插戴,自顾读起信来。

柳氏的信写得很长,足有三页纸,而待看完了,红药将信笺往案上一搁,摇头叹道:“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见她眉眼皆弯、满脸地喜气,似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荷露便陪笑问道:“姑娘,柳夫人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怎么姑娘瞧完了这么欢喜呢?”

红药从镜子里看着她,唇角翘了起来,道:“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这位柳夫人哪,竟和另一位柳夫人还是亲戚呢。”

“哟,姑娘这说的可有意思了,听着竟像是有两个柳夫人似地。”菡烟最是机灵,当即便听出了不对,就此问了出来。

红药便学着徐玠那神棍样儿,摇头晃脑地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除了怀恩侯府,皇城里还有一位神医娘子,也姓柳。因这柳神医得着了诰命,不也是柳夫人么?这么一来,可不就有两位柳夫人了?”

几个丫鬟只听得面面相觑,过后仍是菡烟当先问:“姑娘这意思是说,怀恩侯夫人和那柳神医柳夫人,是一家子?”

“往上数五辈儿,就是一家子。”红药笑道。

众丫鬟闻言,俱皆咋舌。

这亲戚论的,可真是远得不能再远了。

而其实,若非读了柳氏的信,红药也不敢相信,柳神医与柳湘芷,居然还沾着亲。

简直巧合得不像真的了。

可是,柳氏的信写得明明白白,两下里还真就是亲戚,那柳神医的高祖与柳父的高祖,当年是远房的堂兄弟。

因本就是出五服的亲戚,后来又各立门户,渐渐地也就断了往来。

孰料过了这么些年,这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亲戚关系,居然又重新给续上了,而按两边的辈分排下来,柳神医乃是柳湘芷的表姑母。

说到两家认亲的过程,亦堪称神奇。

原来,前些时候,柳湘芷的诰命封赏下来了,她自是要与怀恩侯进宫谢恩的,结果将出宫时,巧遇了柳神医。

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吧,原该错身而过的两个人,居然就此聊上了,且还聊得颇为投缘,待知道双方都姓柳,且祖上都在湘南住过,自是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各自的家世。

回去后,柳湘芷特意回了趟娘家,向其父求证此事,又翻看了族谱,最终确定,两个柳家还真就是一家人。

柳氏在信中说,眼下两边已经商量好了,待今年岁暮之时,柳大人便会开祠堂、设宴席,请来族中耄老为证,将此事祭告列祖列宗,正式将两柳并为一支。

这样一来,柳神医便又有了娘家人了,再不是无依无靠的了,而柳大人那一头好处则更多。

这却是因为,柳神医与宫里的几位贵主,那可是极为交好的。

此事她先行禀报了李太后并周皇后,最后竟又捅到了建昭帝跟前。

于是,建昭帝在命两卫明察暗访之后,又亲召了柳主簿御前奏对,据说,对其才学颇为欣赏,看样子擢拔有望。

有此前因,柳主簿自也意识到了柳神医的重要性,遂以族长的身份,去了柳神医的夫家程家一趟,以一种较为委婉的方式表明,这位柳家的族妹,往后又多了一座靠山。

其实吧,他大可不必如此。

程家本来就拿柳神医当祖宗供着呢,若不然,仅是一个徐五郎,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待事情过了明路,各方面都知会到了,柳氏这才给红药写信报喜,而红药也自是为他们高兴。

许是老天要来个喜上加喜,便在收到这消息后没几日,红药的三嫂阮氏便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国公府男丁的队伍,又壮大了。

刘氏自然也是欢喜的,只背着人时,却叫许妈妈将一早就备下的小花袄儿、珍珠小绣鞋、桃花璎珞小金锁等女孩子用的衣物,尽皆收了起来。

红药后来去瞧过,那小衣服小绣鞋的做工极为精致,只料子却有些参差不齐,有的很新,有的却是半旧的,像是有些年头儿了。

许妈妈便告诉红药,这是刘氏从二十前就开始叫人备下的,先是求女心切,后来就成了想要个小孙女儿养在膝下,却总是难偿心愿。

而即便如此,刘氏也会每年都往里添上一两样新的,再减去旧的,以随时准备迎接小孙女的到来,于是,便有了如今这新旧掺半的一箱衣物。

红药便感慨,别人家是求子,国公府却一心求女,也不知谁更羡慕谁多一些。

无论如何,添丁总是喜事,凡与国公府有往来者,皆都送来了贺礼,而阮氏孕中的一些用物,只要能往外送的,也都被相熟的讨要走了。

国公府风水好、人丁旺,阖京皆知。

这也就是国公府不愿张扬,不然弄个小佛堂、小道观给人拜一拜、求个子什么,估计不比那些名寺大观的香火差。

便在这连番喜事中,忽忽已是浃旬过去,梅雨落尽,炎热的盛夏终于来临。

六月十六,诸事咸宜。

这一日,便是红药的大喜之日。

从清晨时起,她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红。

殷殷地、滟滟地、浓烈地,亦是热切地,那端正而又美丽的大红色,满天满地、无边无际,似是要将红药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而与之同来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声音。

女眷们轻柔温婉的细语、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傧相高声唱着吉言、爆竹声中锣鼓喧天。

而这其中最为响亮的,则是国公府老少爷们儿对上东平郡王府老少爷们儿的吵闹声,简直能将那大梁都给掀翻了。

据报信的小丫鬟说,两下里甫一见面,就先拼了好几轮的酒,过后拿刀弄剑地比划了半天,再然后,便是捉对厮杀、集体群殴,直教看热闹的百姓——尤其是小媳妇大姑娘们——过足了瘾。

委实是两府的爷们儿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俊……咳咳,徐家二老爷徐肃不算。

除开这一位,余者真是各有千秋,风流的、俊美的、端秀的、温润的、英挺的、健硕的……

总之,应有尽有,随便瞅随便瞧,不要钱。

等到两边终于闹腾完了,吉时也已将至,红药含泪拜别了国公爷并刘氏,在父母亲人的注视下,由长兄萧戎背上了花轿。

出嫁了。

坐在摇晃的喜轿中,红药心中来回往复的,便只有这一念。

活了两世,头一遭嫁人,她本以为自己会怕、会慌、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

唯前世所历的一切,潮水般奔涌而来,又飞快地退去。

人生匆匆,转瞬即逝,而她,何其幸运,竟比旁人多了一次机会。

今天,她再度站在了命运的路口,一如前世她立在皇城外,期待着一段全新的人生。

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她有了同行的伴侣。

红药在盖头下微笑了起来。

两度人生皆为伴,相逢于微时,相知于今世。如此际遇,就是那话本子里写的“宿世姻缘”了吧。

红药想着,眼前倏然一亮。

不知何时,她已然坐在了喜床上,大红盖头被人挑起,喜烛高烧,满室光耀,那个挑着红盖头的少年,正切切地望了过来。

“新娘子看新郎倌喽。”不知哪家的孩子叫了一声。

“轰”,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说不出地欢喜喧闹。

徐玠弯着唇,目中映着烛火,如最幽深的海。

红药的笑脸,便在这大海的最深处。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颊边微烫,心如鹿撞。

欢喜的声浪与满眼的红遮住了她。

心是甜的,又仿佛微酸。

她侧过眸,身旁并坐的少年与她呼吸相闻,他们的袖角在榻前相接,这画面有些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笑声重又响了起来,如滚烫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席卷着、翻腾着。

撒合欢帐、挽同心结、饮合卺酒、掷仰合盏……

红药脑中昏昏,全然弄不清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那个瞬间,世界忽然变得安静。

没有了闹房的人,也没有了那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只有他和她。

红烛之下,相对而坐。

而后,她便觉出了那手掌中的物事,微凉地、坚硬地,却又是温暖地,带着他掌心的热度。

那是一枚发钗。

牡丹花钗。

在红药的妆匣里,亦有同样的一枚。

重逢的那日,小小的宫女丢了花钗,却不知是被那翩翩少年拾了起来,一直收藏到如今。

“你赠我金钗,我许你一世。”

红衣的少年在她耳畔低语。

红药想要笑,可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嗳呀,这个冤家。

“新郎跟新娘说话啦。”又有个孩子大声叫了起来。

“轰”,满屋笑声再响,一室温暖欢喜。

轩窗外,早开的木樨正吐露着芬芳,青空如黛,天心月圆。

第331章 绝唱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1章绝唱八月秋阴,寒雨连城。京郊驿外的官道上,几不见行人,唯笔直的道路向前延伸着,渐渐没入连天衰草之间。

黄朴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袍,单手执伞,立在道旁,遥遥望向前方空寂的官道。

天色苍茫,西风拂过他半旧的衣摆,身上青衫、掌中青伞、伞外青天,好似已经融为了一体,又仿佛他整个人都即将化散在那莽莽苍穹里。

“来晚了一步啊。”良久后,他低叹了一声,垂眸望向腰畔新折的柳条,面带惋惜。

那柳色尚还新着,碧绿而狭长的叶片上沾着些许雨珠,苍翠欲滴。

“学生李曜,见过先生。”一名年轻的士子从驿站里走出来,见了黄朴,立时上前恭腰行礼。

黄朴看了他一会,认出他是太学的一名学生。

两年前,黄朴曾去太学给学子们授过课,对这李曜倒还有些印象,遂向他笑了笑:“原来是逊之啊。你如何会在此处?”

逊之乃李曜的字,黄朴身为四品朝官,却还能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学子的字,足见其用心。

李曜闻言,心下极是欢喜,咧嘴笑了起来,忽又觉得身为学生,不该在先生跟前如此失礼,忙又将头低了下去,恭恭敬敬地道:“学生是与几位同窗一起来给王大人送行的。”

“原来,你们与我一样。”黄朴微微颔首道,面上并无太多波动。

今日乃是原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炎章王阁老——离京之日。

数月前,王阁老因过遭弹劾,被陛下免去了官职。直到前几日,吏部才发下调令,将王炎之贬去辽北棋岭县任知县,定于今日启程。

黄朴今天便是来送行的。

“原来先生也是来送王大人的。”李曜惊喜地道,复又转首望向寥无人迹的官道,神色变得黯然起来:“先生若是再早来上一刻,想必就能见着王大人的面儿了。”

黄朴振了振衣袖,面上现出了一缕苦笑:“是啊,我来得迟了,到底没赶上。”

说着他又拎起半湿的袍角抖了几下,一脸自嘲地道:“今日雨大,车马行的车走到半路忽然拔了缝,我只得步行而来。我这两条腿再快,也终不及那些四蹄生风的大将军来得神骏哪。”

虽是解嘲之语,然经由他说来却丝毫不见窘迫,说完了,他顺手理了理身上青衫,举止洒然,完全不为外物所扰。

李曜只觉其一行一止,大有古名士风采,端重自持之余,又令人心生亲近,心下油然而生几分敬意。

说起来,这满京里谁不知道,这位正四品左佥都御史黄大人,那是出了名地穷。

虽然每月的口俸不低,可黄朴醉心于收藏各类古籍,每有所好,必重金求购,京里最有名的几家古书坊从老板到伙计都识得他,凡有好书,亦都是先替他留着,有时还会赊账。

这就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了。

此外,黄朴还很心软,遇有家境贫寒的同窗或同僚,必定出手接济,就连底下的吏目家中有事,只要被他知晓,他也定会花钱资助,且借出去的银子从不催还,由得对方拖欠甚至就此不还,真正是脱略行迹、粪土金钱。

除开这两样花钱的大头,黄朴还要养家。

他家境清贫,一家老小都在祖籍种地,每年出息有限,全都靠黄朴供给,且族中子弟读书上进的一切花用,亦是黄朴负担的。

如此一来,他那点口俸就很是捉襟见肘了。

是故,为官多年,黄朴至今却还是穷得买不起马车,有急需时,也只能与老百姓一样去车马行雇车,平素出门亦多步行,唯有上衙之时,才会乘坐官轿。

如此清廉朴素的好官,如李曜这样的学子,自是无比敬重且钦佩的。

“说起来,你那几个同窗去了何处?”黄朴此时含笑问道,一面向李曜身后张了张,神态自然,并无一丝为官者的架子。

李曜见状,越发为其风度心折,回话也愈加恭谨:“回先生的话,他们几个有事先回去了,学生没与他们一起走。”

“今日来送行的,除了你们几个,便再无旁人了么?”黄朴再度问道,语气十分随和,就像与同僚闲话一般。

李曜忙躬身道:“除了学生等之外,今日应该还有不少人来送行。只学生们来得也晚了些,送行的人大半都散了,余下的人里,学生也就只识得徐清风一人而已。”

言至此处,他面上已然现出了神往之色。

黄朴抚须而笑:“原来徐五郎也来了。”

徐玠徐五郎,号清风客,这在京中士子圈里是众所皆知的,因他诗才与文才俱佳,人又生得俊美风流,便有人谓之“清风徐来”,这徐清风的名号便也渐渐叫开了。

“是啊,先生,徐清风也来了,学生有同窗识得他,指出来给学生瞧了。学生能见其真容,也算不虚此行。”李曜似是难掩心底激动,声音都扬起了几分,也不待黄朴问,便滔滔不绝地又往下说道:

“学生们来得极巧,方一赶到路口,便见那那徐清风站在道旁,伞也不打,便这般沐雨栉风,口占五律一首,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实令人击节赞叹。”

他越说越是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又大声地道:

“王大人当即仰天长笑,连说三个‘好’字,尽酒一瓯、打马而去,那蹄声未尽,徐清风之诗竟也不绝,却是连两二首,以旷古绝唱、壮王大人行色,其情其景,正是‘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凡在场者,无不折服。”

语毕,忽又想起还有个黄先生在前,李曜顿觉自己这狂放模样委实失礼,忙垂眸束手:“学生失礼了。实是那徐清风连写两首送行诗,首首高绝,学生一时有感而发,这才多言了几句。”

“无妨的,在我跟前,逊之尽可畅所欲言。”黄朴微笑着掠了掠衣袖,面色疏清而远,有一种出离尘世的高旷,语声似叹似赞:“徐清风,果然好诗。”

无论人品如何,那两首五律,确实极好。

第332章 清风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2章清风见先生也出口称赞,李曜顿生知音之感,年轻的眉眼重又飞扬起来,笑道:

“那徐清风两曲唱罢,亦自大笑而去,学生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惜他已经去得远了,学生几位同窗不甘就此错过,就全都追了过去。”

“哦?”黄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问:“他们都去了,何以逊之却独个儿留了下来?”

李曜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学生以为,凡事太切则过,便如今日,得诗两首,如闻,已然足矣,若一味求近,却是过犹不及了。”

“好,很好。”黄朴面露赞许,看向他的视线亦格外温和:“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悟性甚佳,当初在学里时,你也很好。”

李曜不意竟被他夸奖了,一时欢喜不禁,嘴巴又咧开好大。

黄朴拍了拍腰畔折柳,温笑道:“罢了,既是这柳条无人可赠,我便也只能就此回去了。路长无事,你我又是同路,不如同行,逊之看可好?”

李曜受宠若惊,自是连声应下:“学生遵命、学生遵命。”

黄朴微微一笑,徐步前行,李曜亦快步跟了过去。

二人转出驿外官道,扑面又是一阵风裹寒雨,李曜衣衫单薄,不免缩手缩脚起来,黄朴虽也只一件单衫,却是步履悠然,犹似闲庭信步。

李曜素闻这位黄大人为官刚正、铁面无私,然行止却又超拔洒然、无拘无束,今日得见,方知传闻非虚,这世上果有这般风骨卓然的人物,心中敬意愈浓。

走不出多远,黄朴便当先问道:“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去太学了,不知你们近来如何?学问上头可有什么难处?”

李曜一面将手拢在袖中避寒,一面便认真地将太学里的情形说了,末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来,笑道:

“先生,学生这里有一册《清风半月》,却是太学里近来大伙都看的。”

此言一出,黄朴那颇富韵律的从容步履,便有了一个极短的停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复归如常,徐步淡笑:“哦,原来你们最近都在读这个。”

语罢,他又似感慨起来,叹道:“我却是孤陋寡闻了,竟是从未知悉有此一书。纵使为国分忧为我所愿,然,案牍到底误人啊。”

国事当前,则泉林之心只能推后,这一份公忠体国的情怀,便在这寥寥数语间显了出来。

李曜听懂了,一脸尊敬地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说的先生这样的人,学生往后也要效先生而行,为天下苍生而读书。”

“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语,正出自徐玠的《揽胜楼记》,李曜爱之甚切,时常拿出来说。

黄朴笑着颔首:“逊之能这样想,我自欢喜。”

言至此,半是玩笑地将手一伸,道:“我虽不大看新书,只这书在眼前,不拿来瞧上一眼,总是难耐,还要请逊之借我一观,再请您莫要怪我这做先生的‘字纸老饕’才好。”

因酷爱藏书,便有人背地里给黄朴起了个“字纸老饕”的绰号,此际却被他拿来自我解嘲了。

李曜哪里会笑他,连忙双手将薄册捧了过去,口中道:“先生只管拿去瞧。再,听这《清风半月》的名目,想必先生就猜出来这是出自哪一位的手笔了。”

黄朴接书在手,将衣袖细细拭去封皮上的雨滴,随意地道:

“这是自然。徐五郎自讽‘清风不识字,无事乱翻书’,他那清风客的名号亦由此而来。如今又见《清风半月》,这还真真是‘无处不清风’啊。”

此语意味极深,若有朝官在此,定能有所体悟。

只可惜,李曜闻者无心,则黄朴这个说者,自然也就觉得无趣了。

他暗自哂笑了一声,抬手慢慢地翻开书页,便立在那雨中读了起来,李曜站在他身旁,解说地道:

“此册乃徐清风主笔,‘肃论学派’出资而成,乃是一种与官府邸报相类的读物,每半个月就会刊发一册,徐清风称之为‘半月刊’,这也是《清风半月》这名号的由来。”

“有趣,有趣。”黄朴此时已然粗粗翻阅完毕,口中虽说着有趣,然被书册挡住的脸上,却有着与之相反的冷淡乃至阴鸷,甚而还有着一丝悚然。

这《清风半月》,绝非其名目那般风雅闲逸。

正相反,刊中所载之文多犀利,所著之诗亦多刁钻,虽然是肃论学刊,却并不排斥别家学说,凡有观点不同者,皆可于其上发文论战,《清风半月》并不偏向任何一方的观点,似是只是为士子们提供一个各抒己见的地方而已。

而这,正是其险恶之处。

身为读书人,黄朴太知晓文字的力量了。

纸上文字,譬如千军万马,只消运用得当,覆一人、灭一族都是小事,便是城倾国倾,亦未为不可。

而眼前的这册《清风半月》,便让黄朴嗅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亦为他这些日子来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他终是知道,何以肃论学派的领袖人物王炎章都倒了台,可肃论学派却衰而不绝,且还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却原来,人家早就有了对策。

此念一生,黄朴只觉后背微寒。

在他的预测中,王炎章一倒,肃论学派就算不散,也必将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

而有了这段时间,则内阁乱局便能厘清,黄朴手中棋子亦将逐一就位,其所谋之位亦将如愿达成。

到得彼时,改朝换代,亦非难事。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完全不在黄朴的预期之内。

事实上,从王炎章被弹劾伊始,这所有一切,便时常令创见有种难以掌控之感。

比如,弹劾与反弹劾之间的胶着,便比他预料中的更为激烈。

当然,在朝堂之上,反对王炎章的声音是占了上风的。

却也仅限于朝堂。

士林之中,尤其是在年轻热血的士子中,却有大批为王炎章以及“肃论学派”说话的人。

第333章 揉揉(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3章揉揉相较于朝堂动荡的隐晦,这些年轻士子就张扬得多了,他们会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表达他们的立场,而这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赤身游街”之事了。

便在七月中旬,十余名士子突然现身闹市,全身赤果,只以一面写着“我以我身鉴天地”的白布遮挡关键部位,在那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行走于繁华坊市之间,直引来满街围观百姓,把路都给堵住了。

而在无数人的指指点点中,这些学子却俱皆满面悲愤,每走上几步,便要振臂高呼“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的口号。

其中更有一名士子,当街以刀刺臂,血书口号于白布之上,那看热闹的百姓齐声轰然叫好,居然还有人往里扔钱让“再来一个”的,直是闹腾得不行。

若仅是如此,这也不过是狂人生事罢了,京中并不乏这种人物,以奇装异服、怪诞行止博取众人一顾,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五城兵马司随便往下压一压,这事儿也就结了。

可这一回,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歪风,竟将此事刮进了鱼龙混杂的烟花楼子。

那些青楼女子白日无事,倚窗笑看了这整场闹剧,不知是谁起的头儿,居然搞出了一个品评榜,将这十余闹事者中皮子最白、模样最俊的那个,评选为“京城第一美男”,并放出豪言,无论他逛哪家楼子,必有花魁扫榻相迎,且,不收钱。

于是,全城轰动。

自古以来,这等香艳之事便最为老百姓津津乐道,更何况,那些学子的举动本就足够惊世骇俗,如今两下里撞在一处,这股歪风自是愈演愈烈。

而后,又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出手,在那“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之后,又添上了“哥儿俏、姐儿要”这样的浑话,将这出闹剧推上了顶峰,而这句口号也传得妇孺皆知。

彼时黄朴便已察觉,此事必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且因其手段鄙俗到了极点,反倒让人无所适从。

查,则正中其下怀;不查,却又憋屈得紧。

谁也想不到,这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竟也能成为朝局之外的战场,而其发挥的能量,亦堪称惊人。

所幸最终王炎章还是滚蛋了,朝党也算下了一城。

而此刻,这一册凭空出现《清风半月》,却终是印证了黄朴此前的猜测:

“肃论学派”,远比他以为的要难缠得多。

“太学里看这《清风半月》的人很多么?”将薄册还给李曜,黄朴掸了掸衣摆,问得十分随意。

李曜小心地将《清风半月》塞入袖笼,恭声道:“学生有不少同窗都订了这刊物,没订的也会借来一阅。”

黄朴没说话,只微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李曜登时红了脸。

此等闲书,多读无益,这道理他当然明白,一时不由心生愧意,低头道:“学生也知当以学业为重,只偶尔瞧一瞧罢了。”

黄朴望他片刻,无奈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须怪不得你。年轻人就喜欢这些新鲜有趣的,我年轻时也未尝不是如此,只要不过于沉迷便好。”

见他并未生气,李曜心下一宽,忙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语罢,又解释地道:“其实,学生和好些同窗一样,是专冲着徐清风去的。他诗文双绝,哪怕随笔小文亦极精妙,每每捧读,必使人茅塞顿开。”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

黄朴暗自冷笑。

徐清风算什么?不过会写两句歪诗、有几分歪才罢了。他就是放在那明面儿上的羊头,用以吸引年轻士子的关注,而羊头下的那堆狗肉,才是《清风半月》真正的用意。

自古以来,凡影响深远之事,往往发于微处,这一点,已经有无数史实例证了。

“逊之也订了此刊么?”黄朴没去管什么徐清风,只随口问了李曜一句。

李曜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低声道:“学生囊中羞涩,并无余钱订阅,平素都是借着看的。这一册也是借来的,明日就得还回去。”

黄朴“唔”了一声,眉心动了动,又问:“除开太学,国子监也有人看这册子么?”

李曜被他问得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先生这却是问倒学生了。国子监的消息,学生并不知晓。”

黄朴此时亦恍然,拍了拍衣袖,温笑道:“罢了,这却是我的不是,我忘了你们是不大往来的。”

国子监与太学的关系,就好像同个学堂里两名优秀的学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互相都要别下对方的苗头。

而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国子监与太学的学子同时参加,那最后就一定会以打得头破血流收场,从无例外。

所以,黄朴问李曜国子监的情形,李曜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路闲谈着回了城,黄朴见李曜鞋都走湿了,便将他领回家中避雨,又留他吃了饭,饭后与他讲几句诗文、论两篇经义,那雨终日是歇了,李曜亦告辞而去。

此时已近薄暮,天色愈加昏暗,黄朴虽是满身疲惫,却还是外出了一趟,回家时,手中便多了两份《清风半月》。

此乃三月间的旧刊,八月新刊却是早就售罄了。

据书坊老板说,这《清风半月》是年初面市的,先还无人注意,后来突然就变得抢手起来,哪怕是旧的,也有人高价收购,这两本因有些残破,他原想找人修补好了再卖,见黄朴并不介意,索性一并卖予了他。

负着装书的包袱,黄朴只觉步履沉重,一颗心也沉甸甸地。

回府后,他先是匆匆将两册刊物翻阅完毕,旋即便放出了暗号。

不一时,柳叶渡那所清贫的小院中,便多出了一道戴斗笠、披针蓑的人影。

“初影见过主子。”人影单膝点地,叉手见礼。

黄朴没说话,只将手一挥,“啪、啪”,两本《清风半月》依次落在潮湿的地面,溅起好些泥点子。

“如此大事,何以我竟不知?”他启唇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冰冷透骨。

初影垂目看着地上的薄册,语声没有半点起伏:“属下愚钝,请主子明示。”

“此乃肃论学派的刊物,据我所知,已刊发了半年之久了,你们怎么都没查过这东西。”黄朴阴鸷的脸上泛出疲色,稍稍退后两步,撩袍坐在了竹椅上。

“吱哑”,竹椅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不堪重负。

初影将《清风半月》拾起来,盯着看了一会,躬身道:“属下等失职,请主子责罚。”

“责罚?”黄朴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倒来告诉我,何以责?以何罚?”

言至此,“嘭”地一掌拍上竹案,语声陡然转厉:“火已成势,指日便可燎原,你却来说什么责罚?以尔之罪,当提头来见!”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初影双膝跪倒,俯首说道。

黄朴目注于他,面色阴晴不定。

初影沉默地直起身,毫不迟疑地“刷”一声拔出腰畔短刀,横颈便刺。

“且慢!”黄朴飞快出声道。

初影动作一滞,执刀的手稳得如同定在了空气中,掌上短刀映着暮色,泛出迷离而又黯淡的青光。

“罢了,你……起来罢。”黄朴身上的怒意似是散去了,语声亦变得和缓:“我说得太重了,你勿要如此,把刀收起来罢。”

“是,主子。”初影利落地还刀入鞘,动作和语气皆是同样地刻板,仿佛生来便没有情绪。

“罪不在你,是我失察在先。”黄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捏了一会儿额角,方温声问:“我找你找得急,却是忘了这会也该吃饭了,你可用过饭了么?”

“属下吃过了,谢主子关怀。”初影平平语道。

黄朴微笑地看着他:“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卷饼肉,等过上一阵子,我叫人买些给你送去。”

“初影谢主子赏。”初影的回答仍旧一板一眼,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变化。

当初那个因激动而失色的年轻人,似乎从不曾出现过。

黄朴似是很满意,点了点头,起身负手望向檐外的天空,叹道:

“方才一时情急,我如今才想起来,你们九个里,只有你与九影识字。前些时你们手头各有差事,自然便顾不到这些了。”

言至此,他已是一脸地自责:“是我轻忽了,须怪不得你们。你也是,方才也不知提醒于我,险些便叫我错怪了你。”

初影重又单膝点地,叉手道:“属下不敢。”

他像是只会说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偏偏黄朴仿佛极其爱听。

含笑看了他片刻,黄朴步下石阶,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莫要再说了,我都说了,是我的错。”

说完了,一指初影手中的《清风半月》,沉声道:“你手头的事先放一放,先查此事,越细越好。不管是多小的消息,都要报予我知。”

初影沉声应了个是。

黄朴又道:“还有,找到机会的话,就查一查徐五。我原先以为那肃论学派是他没事闹着玩儿的,如今看来,他背后还有高人。”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分外温和:“徐五和潘体乾他们走得近,只怕不好查。你们小心些,凡事以自保为上,勿要太过迫近,以免打草惊蛇。再,告诉向采青,她要的人已经找好了,暗号照旧,让她自己小心些。”

初影再度应了个是。

黄朴似有些意兴阑珊,慢慢踱回曲廊,背朝着他挥了挥手:“罢了,你去罢。”

“属下告退。”初影叉手一礼,身形晃一晃,已然不见。

黄朴悄立廊下,良久后,方喃喃自语:“徐清风,你这只羊头的背后,到底还有些什么呢?”

…………………………

“啊嚏!”

东平郡王府影梅斋,正躺在红药的膝上享受被投喂点心的徐玠,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掏出帕子按了按鼻头儿,嘟囔道:“这是谁在背后念叨小爷我呢?”

说着又“嘿嘿”乐起来,道:“红药我告诉你哦,今儿我那两首诗,那可真真是冠绝古今哪,把整条街的人都给听傻了,有几个跟疯了似地追着我跑,还好我腿脚快,没被这些狂热的学子给逮着。”

他得意地晃着两只脚,脑袋也晃起来:“啧啧,这些年轻后生拿我当诗仙瞧呢,爷如今也是咱大齐第一才子了。”

“哗啦”,回答他的,是清脆的纸页翻动之声,似是对此作了答。

徐玠眯眼躺了一会儿,忽地一张嘴:“啊——”

闻听此声,红药两眼仍旧牢牢盯着手里的话本子,手却是熟练地拣起一块点心,向声音的来处一丢。

嗯,又没瞄准。

徐玠敏捷地一歪脖儿,正正接住那块点心,旋即美孜孜地吃了起来,一面含糊地道:“还是我媳妇儿喂的点心最好吃。”

“哗啦”,红药再翻了一页话本子,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并没有被夫君夸赞的欢喜。

徐玠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将手在红药的膝上拍了几下,满足地哼哼起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我这算是齐活了。”

这是他娘留下的话本子里写的,倒也琅琅上口。

心里正美着,脑袋忽然被颠了几颠,,旋即便是红药充满哀怨的语声:“怎么又没了啊?”

徐玠飞快闭起眼,假装没听见。

红药一早便瞧见了他的动作,当下恨了一声,伸手便去抻他的眼皮子,恼道:“不许装睡!”

说着又埋怨:“你每回只给我写这么一点儿,根本就瞧不过瘾嘛。夫君哪夫君,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你也犯不着拿这个吊我胃口,就不能多写点儿出来么?”

这一声“夫君”,直是叫得徐玠浑身舒坦,虽说眼皮子被那纤手扯着,俩眼翻白,可他心下却也还是受用得紧。

强忍住笑意,他故意苦下脸,哼哼唧唧地道:“今儿冷着了,手疼,要吹吹揉揉,如此,明儿便能多写几页出来了。”

第334章 交易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4章交易在说话时,这位徐清风徐大才子已然将两只手都伸到了娇妻跟前,修长的手指头虚虚蜷着,与那猫爪儿一模一样。

红药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认命地抓起那爪子,撸猫一般揉捏起来。

徐玠凤眸阖拢,唇边漾着笑。

啥叫享受?

这就是!

“我说,你该不是有什么暗病瞒着我吧?”揉了一会儿,红药忽然停下手,怀疑地看向徐玠:“若不然,哪有好好的人成天嚷嚷这里疼要揉揉、那里痛要吹吹的?你瞅人丸砸胖得都快翻不了身了,也没你这么些个毛病。”

“娘子,休得胡言!”徐玠原先正自美着,陡闻此言,立马眉一挑,眼一瞪,那清幽的凤眸里便迸出了点点火花。

这是恼了?

红药不由越发怀疑起来:“你恼什么?该不会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

“哦呵呵呵……”徐玠似笑非笑看着她,唇角微勾:“既然娘子这般说,显是信不过爷了。成,今儿晚上爷就让你知道知道,爷到底有没有病!”

红药“啪”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没好气地道:“有完没完了你,也不瞧瞧我眼睛底下还挂着青呢,压几层粉都盖不下去,你要再这么着,我就真……”

“爷、太太,齐禄家的来了。”门外蓦地响起小丫鬟的通传声,打断了红药的话。

因徐玠至今尚未获封,不过领了个小校的名头,红药身上自然也就没了诰命,是以只能称一声“太太”。

“都这么晚了,王妃那里怎么还有事儿?”红药轻声地道。

齐禄家的是朱氏的陪房,此时前来,必定是朱氏让她传话或送东西来了。

红药微蹙了眉,探首向窗外看了看。

暮色四合,廊下有小丫鬟正点着灯笼,圆肚儿大红灯笼次第亮起,光华氤氲,明亮且温暖。

徐玠此时已然拧起眉头,响亮地“啧”了一声,道:“这早晚也不消停?烦!”

这还没把美人膝给卧热呢,就有人来煞风景,简直再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儿了。

红药轻轻推了他一把,柔声细语地道:“好啦好啦,你先起来吧,我叫人收拾收拾,你瞧这榻上给你弄得那么乱。”

徐玠只得起了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往那椅子上一坐,自个儿生闷气。

红药见了倒想笑。

徐玠这模样,跟闹脾气的丸砸简直一模一样。。

“想是没什么大事,快别恼了。”红药柔声劝道,上前摸摸他的脑袋。

徐玠立时一把抓着她的手,两眼亮锃锃地看了过来:“那今儿晚上听我的,我就不恼了。”

“十五章农家女。”红药毫不含糊地道。

“八章。”徐玠熟练还价。

“十二章。”

“九章。”

“十章,再少没的谈。”

“成交。”徐玠向红药掌心轻轻一击,长眉已然挑起老高,一脸地跃跃欲试:“好教娘子知晓,爷我才得了一本好书,今儿晚上爷要照着来,娘子可不许耍赖。”

“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再添些上好的香粉,不然真盖不下去了。”红药指了指自个儿的眼底。

徐玠自是满口应下,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把他爹珍藏的虎鞭酒、鹿血酒再骗点儿过来。

红药想的却是,十章话本子外加上好香粉,赚了赚了。

至于欠眠这种小事。

年轻人,少睡点儿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夫妻二人同时露出得逞的笑,仿佛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红药笑眯眯转去屋门处,挑帘叫进荷露她们,将屋子收拾一新,方请齐禄家的进了屋。

齐禄家的倒是一脸地讨好,进门儿先向二人问安,嘴里说着吉祥话儿:

“老奴给五爷请安、给五太太请安。老奴就说今儿怎么一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叫呢,原来是应在这里了,五爷和五太太瞧着当真精神得紧。”

“得了得了,爷不少你这几句夸。”徐玠挥了挥手,一脸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神气:“齐妈妈这是干嘛来了?”

齐禄家的当老了差,自不会少了这份眼色,忙陪笑道:

“老奴是来请五太太去宁萱堂的。县主前儿进宫请安,太后娘娘赏下来好些羽缎,吓,可是好看。王妃就说请各房都去挑,那料子冬天做披风正合适。”

“就这事儿啊?成,那一起去罢。”徐玠二话不说,撩袍起身,拉着红药就往外走。

齐禄家的心说女眷挑衣料,你个大老爷们儿跟去作甚?

当然,这话她也只敢放在心里想想,却是断不会宣之于口的,且还要加意奉承:“哟,五爷和五太太当真恩爱,王妃瞧了也会欢喜的。”

红药由得徐玠拉着往前走,眉眼含笑,没有一丝羞意。

她又没傻,徐玠要给她撑腰,她当然乐意之至,若是可以的话,她愿意把自个儿的腰子完全交给徐玠,让他一直撑着。

就怕他撑不住。

红药有些想笑,然转过念头,却又愁烦。

所谓夫荣妻贵,只有徐玠好了,她才能好。可如今徐玠却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儿,红药就算想要作个妖、耍个威风什么的,也办不到。

如今的她,就是个无职之妇,满王府瞧下来,她也就只能在徐婉顺面前作威作福,若遇见另几位兄嫂,她顾红药还真就是矮了人家半截儿。

更何况,王妃朱氏还是红药的婆母。

这双重身份压下来,红药这小身板儿,根本吃不消的好吧?

所以,举凡去宁萱堂,她皆会与徐玠同去。若徐玠有事不在,她就装病。

嗯,对,就是这么没出息。

自过门之后,她已经生了好几回病了,为的就是不去单独面对朱氏,以免被她拿什么“孝道、规矩”之类的便宜由头欺负了。

而就算有徐玠在旁相陪,那宁萱堂的一茶一饭,红药也是能不碰就不碰的,若实在不行,沾个舌尖儿也就丢开了手。

投毒下药这种事,无论后宫还是内宅,都很常见。

更何况,朱氏与徐玠那可是有仇的,两下里从前世一直斗到今生,红药哪里能不防着些?

第335章 挑灯

说起来,朱氏待红药实则还算好。

当然,背地里她是如何的,红药不知道。不过,那明面儿的“相见欢”三个字,朱氏倒是做得颇为周全,一应吃食用物等,也都十分注意。

显然,她也知道红药的忌讳,不会去主动触及,对他们五房亦颇有避其锋芒之意。

可红药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徐玠捏着朱氏的把柄”这一点上的。

虽然红药并不确知那把柄是什么,也从没向徐玠打听过,可她却清楚,这情形只怕未必能够长久。

从她两辈子的经历来看,那些被拿住短处之人,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伺机反咬,更有一种人,索性来个同归于尽。

而经了这些日子的相处,红药觉着,朱氏比较像最后一种。

这位王妃的怨气,极重。

说句难听的,朱氏若是现就死了,原地就能化身为厉鬼。

这谁受得住啊?

因此,从嫁进王府的第一天起,红药便决定遵从心的意志,珍爱生命、远离厉鬼……不,远离朱氏。

心里想着这些,红药脚下却是不停,与徐玠相携着跨出了影梅斋的院门。

也就耽搁了这么一忽儿的功夫,那天便已然黑得透了。

红药立在院门前向四下张了张,便见那青砖墙上一片漆黑,星月俱无。雨虽已暂歇,风拂上身时,却还是凉浸浸地,只怕过一会儿还得接着下。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便是仲秋了。

“冷不冷?”耳畔蓦地响起熟悉的低柔语声,磁沉如弦音,令红药回过了神。

她抬头看向徐玠,柔声道:“我穿得多,一点儿不冷。”又低声问他:“你呢?方才不还说手冷么?现下可好些了?”

徐玠朗声笑了起来:“你夫君我是那等无用之人吗?”

那你刚才还说手疼。

大骗子。

红药暗自咬牙,拿手指甲尖儿去戳他掌心,却又怕当真弄疼了他,自个儿反倒还要心痛。遂半道又改戳作挠,直挠得徐玠手心发痒,又舍不得甩脱,直着脖子在那儿“嘎嘎嘎”乐个没完。

红药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忒难听。

这笑得跟鸭子也差不离了。

据说,在外书房的时候,五爷就时常这么“嗄”地抽抽一下,也不知到底在笑些什么。

而更奇怪的是,王爷似乎很爱听这笑声,隔上一段日子,就要让儿子去外书房笑一次。

这对儿父子可也古怪得紧。

红药想得出了神,一时没留意,倒是挠得重了些,徐玠却笑得越发开怀。

虽然这皆是藏在衣袖里的勾当,可是,在场的又没瞎?

齐禄家的看得眼都直了,荷露等一众丫鬟婆子却是面不改色。

呵,习惯了。

他们五爷并五太太就是拿浆糊……不,是拿铁水浇铸的,粘得那叫一个牢,火都烧不化的那种。

满院子的人从最初的没眼看,到如今的不想看,也是颇经历了一番心路历程的,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红药到底没敢太由着性子来,很快便收了手。

徐玠这一通笑,直是通体舒泰,那高兴劲儿一上来,提声便道:“来人,去把那新做的荷花灯给爷拿来,爷要挑着灯笼给太太引路。”

这话一出,齐禄家的就连连霎眼,恨不能再掏两下耳朵。

真新鲜呐,爷给太太引路,她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听见过这等奇事。

便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小厮元贞已然麻溜应了个是,飞跑了下去,不一时,便提着个顶精致的灯笼走了来。

一见那灯笼,齐禄家的当先便“哟”了一声,道:“这灯笼可真真新鲜,老奴从没瞧见过呢,好看,真好看。”

那灯笼乃是以颜色极水嫩的上好粉绢糊就,形若盛开的荷花,花心处点着红烛,远处瞧来,就像手里提着一朵荷花,煞是好看。

莫说是齐禄家的,便是荷露等见惯了罕物的,此时亦不免多看了两眼。

徐玠将空着的手接过灯笼,另一手自然而然牵起红药,手指紧了紧,道:“走罢。”

红药点了点头,又转向齐禄家的笑了笑:“妈妈辛苦了。”

早在她回头时,荷露便已走了过去,此时便适时递给齐禄家的一只红封儿,含笑道:“这钱妈妈拿着买瓜子儿吃去。”

齐禄家的忙接了,暗自一捏,只觉入手坚硬而沉,显是装着银角子,而非寻常的铜钱。

她立时喜得眉开眼笑,高声谢了赏,便兴兴头头地在前引路,深觉这一趟没白跑。

说起来,这桩差事还是她从别人手上抢来的。

府里的人都知道,五爷虽然脸黑、脾气臭,出手却是极大方的,影梅斋的赏钱也是阖府最厚的,也就比王爷那里差上一筹。

是故举凡五房之事,府中婢仆人人争先、个个奋勇,简直比服侍朱氏还用心。

不是齐禄家的埋汰自个儿的主子,就朱氏那个抠门儿,又要下头人听话得用,又不肯给钱,谁愿意跟着她啊?

尤其是自从来了个向妈妈,朱氏眼里更是再没了旁人,齐禄家的如今几乎捞不到什么油水了,她那一腔忠心自然也就冷了下去。否则,也不至于跟几个婆子争这传话的差事。

这也就是徐玠嫌她嘴巴太坏、眼皮子太浅、人也不够机灵,是以不曾花钱收买。不然,他这厢只消招招手儿,这位妈妈准定就乐颠颠地弃暗投明了。

一行人缓步慢行,约一刻后,便到了宁萱堂。

此时,宁萱堂的管事妈妈——周妈妈,正立在门口四处张望。

她穿着件团花黑缎袄儿,下系着黛青万字纹绫裙,收拾得十分光鲜。

一见她,齐禄家的当即就挂下了脸。

这周妈妈原在二门外头当差,齐禄家的从不拿正眼瞧的,也不知她最近走了那一路的好运,竟被朱氏破格儿提拔了上来。

如今,周妈妈在宁萱堂做二管事,踩下齐禄家的一个头,齐禄家的自是又嫉又恨。

那周妈妈却是标准的小人得志,整天在齐禄家的跟前耀武扬威,更拿着管事的架子,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两下里十分不对付。

第336章 劝女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6章劝女“哟,老姐姐回来了,我还说你这是走哪儿去了,怎么总也不见人影。姐姐要是再不回来啊,我可就得叫底下人去找了。”

周妈妈此时也瞧见了齐禄家的,笑嘻嘻开了口,却是句句都带着刺。

齐禄家的揣着袖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过是传个话的差事,妹妹也这么上心,真是个好奴才。只是姐姐我劝妹妹换身儿衣裳再往外跑,瞧瞧这一身的点儿,方才远远瞧着,我还当是大黑跑来了呢。”

大黑是看家狗的名儿,齐禄家的这是骂人呢。

周妈妈登时气得眉眼都移了位。

然而,心下虽怒,她却也并没发作,冷“哼”了一声,越过对方,径自上前给徐玠并红药请了安,陪笑道:“王妃等得急了,就叫奴婢出来迎一迎。”

徐玠扫她一眼,又往她身后看了看,蓦地招手笑道:“齐妈妈,来,这灯笼赏你了。”

齐禄家的闻言愣了愣,旋即大喜过望,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接过灯笼,没口子地谢赏,整张脸都笑开了花。

这灯笼一看就值钱,无论转手卖了还是送人,都是好的,此其一;更要紧的是这一份儿体面。

齐禄家的那腰杆一下子就挺了起来。

徐玠摆了摆手,一口白牙在烛火下亮晶晶地:“齐妈妈传话辛苦,这是你该得的。”

语罢,牵起红药的手,管自往院中而去,竟像没瞧见周妈妈一样。

齐禄家的高高举起灯笼,炫耀地冲周妈妈晃了晃手,也不言声,只将脑袋一扬,跟个得胜凯旋的大将军一般,挺着胸脯就进了院儿。

看着她肥硕的背影,周妈妈恨得牙痒,心里却又羡慕得紧,面色变了几变,方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忽又想起还得回去传话,一拍大腿,忙也跟了进去。

东次间儿中,王妃朱氏穿着身墨绿遍地金斜襟袄儿,圆髻上插着根青玉簪子,一副端庄得体的打扮,正坐在那透雕卷草纹的六方扶手椅上,蹙眉沉吟。

今晚请各房的人过来,明为挑衣料,实则另有其事。

只是,这事儿并不宜于对外人言,就连嫡嫡亲的女儿徐婉贞,朱氏亦是瞒住的。

也正因此,正陪坐在一旁的徐婉贞,便有些不大乐意。

趁着众人未至,她拉了拉朱氏的袖子,嘟着嘴不依道:“娘,那些可是太后娘娘赏给女儿的料子呢,女儿喜欢得紧。娘要是实在想分出去,那就给大哥和二哥他们送些也行,做什么还要把外人给叫过来?”

从生下来起,便只有她从别人屋里顺东西的,再没个到手的反送给人的道理,她倒也并非舍不得,就是不习惯罢了。

浑身都别扭。

朱氏摸了摸徐婉贞的肩膀,柔声道:“我的儿,那么些个料子呢,你就穿十年都穿不完,搁库里霉烂了却也可惜,不如拿出来大家分一分,也是你的脸面。”

“嘁,我的脸面不用他们给。再者说,他们也配?”徐婉贞抬着下巴,满脸地轻屑:“别的人也就罢了,尤其是那个奴婢……”

“噤声!”她尚未说完,朱氏便厉声打断了她。

徐婉贞吓了一跳,见母亲脸都变了,不由自主地便停住了话头。

朱氏紧张地往周遭看了看,见只向妈妈一人侍立,屋中再没别人,她方松了口气,转过身拿手指点着女儿的脑门儿,道:

“我的小祖宗,你可小声儿些罢,那小贱妇虽只是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她背后可还有个国公府呢,咱们纵使不怕,也不好当真得罪,不然往后可也不好走动着,知道么?”

“呸,什么国公府姑娘。又不是亲的,一个义女,谱倒摆得挺大。”徐婉贞回过神来,面上生出几分恼色来,然说话声却还是压得低了。

国公府的势头不比王府差,她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

朱氏轻笑一声,道:“你管她亲的干的呢?人家乐意往家里拉那腌臜玩意儿,咱们管不着。只一个,我如今还有事托刘夫人帮忙呢,你也好生着些,莫要再生别事,知道么?”

徐婉贞咬着嘴唇,不情不愿点了点头,闷闷地道:“女儿知道了。”

朱氏请托刘氏之事,正是徐婉贞的亲事。

也不知徐婉贞这几年走了什么背字,亲事上头一直不顺。

有时候,分明已经相看好了男方,就差口头约定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那边却总会出点儿什么幺蛾子,生生地将好事也给搅黄了。

次数多了,朱氏也自生疑,遂叫人去查。

只是,她一个内宅妇人,纵使贵为王妃,那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所谓的查,也不过是到处打听消息罢了,人家家里的阴私之事,又岂是那样容易打听来的。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罢了。

这般想着,朱氏心头平添忧虑,拉起徐婉贞的手,疼惜地道:“好孩子,今儿不管怎么着你也要听娘的话,等会子挑的时候,你往后让一让,别像往常那样抢在头里。你几个兄嫂再是推让,你也记得退在后头,可知晓了?”

徐婉贞登时又不高兴了,脸拉得足有三尺长。

她原就只有五分姿色,这一变脸,便又减去了三分。

偏朱氏却觉着,生气的女儿也是可怜又可爱的,忙又柔声道:

“你放心,那上好的料子娘早就替你留下了,不是娘夸口,比宫里的这些都要好。那向妈妈原先在姑苏呆过,识得好些手艺好的绣娘,娘已经让她去打听了,到时候花钱请两个回家供养着,专给咱们娘儿两个做衣裳可好?”

那姑苏绣娘名传天下,一是因其手艺精湛,二则是其身价亦颇不菲。据说,一名好的绣娘,一个人便能养活得了全家。

再一个,便是她们多喜入读书人家,勋贵她们还瞧不上。

京中那些底蕴深厚的士族大家里,便会养上几名这样的绣娘,而其族中女眷出门见客,身上的衣裳也总是极雅致,徐婉贞已经羡慕许久了,只苦于王府的名头在这事上头不管用,颇为引恨。

第337章 璧人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7章璧人此时,听得朱氏竟说能姑苏绣娘,徐婉贞心下极是雀跃,面上也添了笑模样,道:“这话可是娘说的,女儿记下了,娘可别诳女儿才是。”

朱氏笑道:“娘断不会骗你的,最迟下个月人就来了。”又劝她:“只娘的话你也要记着,万莫掐尖出头,知道了么?”

徐婉贞此时已然在悄悄盘算该让绣娘做什么衣裳了,闻言便连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娘都说好几回了。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女儿才不与她们一般见识呢。”

朱氏深觉女儿这话不错,颔首笑道:“我儿能这般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了周妈妈的通传:“回王妃,回县主,五爷和五太太来了。”

徐婉贞眼珠子转了转,便握着嘴偷笑起来:“娘您瞧啊,这不就是没见过世面么?人家都没来,就她来得最快。”

又撇嘴:“五哥也是,自己手头那么些铺子呢,还贪图这点儿衣料。”

朱氏警告地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话,旋即扬声道:“快请他们进来吧。”

随着话音,门前锦帘轻挑,徐玠与红药双双进了屋。

朱氏扫眼望去,便见槅扇的缝隙间红影晃动,未几时,便转出来一双璧人,俱著着大红的衣裳,男的长身玉立、人物济楚;女的眉目如画、绿鬓如云。

纵使满心地不情愿,朱氏却也不得不承认,五房这对小夫妻,委实是当得起“绮年玉貌”的一对儿,般配得紧,便是放眼整个玉京城,怕也只有定国公世子夫妻才堪堪比得过了。

徐玠此时已然松开了红药的手,夫妻二人上前见礼,徐婉贞亦起身问好,大家都是表面笑嘻嘻,至于心里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各自落了座,红药便佯作抚鬓,不着痕迹地往旁看了看。

屋中除朱氏母女外,方才亦有几名婢仆鱼贯而入,其中最为打眼的,便是那一溜水葱儿似的四个大丫鬟。

原先服侍朱氏的绿云她们几个,因已经到了年岁,泰半都放出去配了人,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绿烟。

而这个绿烟,是自己人。

这是徐玠悄悄告诉红药的。

除开绿烟这一个旧人之外,余下的春莺、柳芳、紫绫这三个,则皆是这一年间陆续挑上来的。

论模样,绿烟是四人中最好的,那股子弱质芊芊的味道,当真我见犹怜。而春莺她们则略逊一筹,却也生得干净周正,更兼行止沉稳,立在那儿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据红药所知,这三个是过了向妈妈的眼,才被选中的。果然是宫人出身,眼光不错,行事亦有章法。

便如此刻,这位向妈妈便站在一个既不显眼、又能及时听主子吩咐的地儿,若是不留神,只怕还瞧不见槅扇边悄立的那道身影。

凡久在宫中当差的,都有这种做“透明人”的本领。

主子不需要时,你就不能让主子瞧见;一旦主子有召,则必须第一时间上前听命。

向妈妈显然精于此道。

红药感慨地想着,捧起了茶盏,却也没喝,只拿来暖手用。

此时,外头又响起了通传声,却原来是另几房的人都到了,想是半道儿上遇见的,便一起来了。

朱氏忙又笑着让她们进屋,红药也随徐玠起身,给众位姑嫂问好。

朱氏便笑:“你们几个倒来得齐。”

王长子夫人潘氏忙道:“媳妇几个和四姑娘在月门那里正好撞上,便作了一路来了。”

说这话时,视线不经意往旁一扫,唇角便弯起来。

满屋子女眷,就徐玠一个男丁杵在那里,真是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哟,五弟也在呢,这是有多着紧五弟妹呀,这都要跟了来。”三夫人安氏打趣了一句。

四夫人宁氏亦笑:“是啊,五弟往那里一坐,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了呢。”

她与安氏皆小户出身,家世相仿、家境相似,在这奢华的王府中,自然而然就抱了团儿,时常互相帮衬着。

听了这话,众人皆笑起来。

徐玠也在笑,且还比所有人都笑得大声、笑得敞亮:“宫里的好东西嘛,难得一见,我也过来长个见识。”

徐婉贞险些没笑出来,死命忍下去了。

徐婉顺遥遥地打量着她,眼底含着一丝讥讽。

一时众人见礼毕,朱氏也不多耽搁,直接命人将衣料都抬进来,解释地道:

“若是寻常衣料,就该趁着白日天光亮的时候,叫了你们来瞧。只这批羽缎有些不同,灯影下头那是会变色的,我便挑了这么个时间,你们细瞧着就知道。”

三言两语说罢,那衣料已然放在了大案上,约有十六、七卷的样子,倒是摆得满满当当。

众人凝目看去,便见在明亮的烛火下,那案上已是一片灼烂,红黄青紫幻化不息,那光泽并不刺目,温润柔和、如珠似玉,却又比那富丽得多。

朱氏所言果然不错,这衣料在灯光下确实会变色,委实鲜见。

屋中响起了轻微的吸气声。

红药实在很不想吸这口气的。

梅氏百货有一整间库房,专收着徐玠为她备办的各类衣物头面,其间亦不乏各色新鲜料子。

不是红药自夸,随便从里头挑一种,都比眼前的更鲜亮好看。

只是,此际大伙儿都在吸气,就她一个人不吸,却也不大好。

想了想,红药便也跟着吸了一口气。

只可惜,迟了半步。

于是,在已然安静的房间里,红药这一声吸气,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噗哧”,徐婉贞到底没忍住,捂嘴笑出了声儿。

这是得多没见过世面哪,简直笑死人了。

不只是她,安氏与宁氏此时亦是一脸憋笑的神情,各自掩饰地端起了茶盏。

红药心说真能装。

别以为她没听见,刚才就数这俩吸气声最大,要不是她们,红药也不会来那么一下。

“现就挑还是再看会儿?”

安静的屋子里,徐玠突然开了口,长眉放平、凤眸敛着,灯影下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知何故,这样的徐玠,让人有点怕。

第338章 窥视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8章窥视安氏与宁氏下意识地就收了笑,面上各自讪讪,安氏连茶盏都险些没捧住。

徐婉贞亦着实吃了一吓。

可她很快便又回过了神,当即大怒,面色也瞬间阴沉了下去。

下贱玩意儿,也敢在她堂堂县主跟前如此作派,找死么?

所幸徐婉贞还记得朱氏之前的叮嘱,没去出这个头,只将尖利的指甲下死力刮着扶手,似是将之当成了徐玠的脸。

要是真能把那张脸划烂了,她会高兴死的。

朱氏倒是笑得温和:“老五这话问的好笑,既是叫了你们来,自然是让你们挑的。如今大伙儿也都瞧过了,那就挑一挑便是。”

“谢王妃。”徐玠利索地接语道,撩袍起身上前,抬手冲案上连指三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就这仨,好了。”

语毕,向上拱了拱手,权作行礼,旋即转身看向红药,笑容一下子变得温柔如水:

“娘子,我作主替你挑好了,这里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就先回罢。”又朝众人略一点头:“几位嫂嫂和妹妹慢慢来。”

也不容朱氏或其他人有何表示,说完了他拔脚就走,大红的衣袍像一团火,随着他的步伐跳跃着,几息便行至了红药跟前。

红药自来便本着夫唱妇随的准则,此时自是与夫同行,遂站了起来,向上屈身一礼:“王妃在上,媳妇先行告退。”

朱氏面皮发僵,却还是一把按住了险些发作的徐婉贞,不令她说话,旋即便张开口,似要要说些什么。

不想二夫人苏氏却突地起了身,闲闲向那案上一指,道:“王妃既说了任挑,那媳妇就要那绛红、珠灰二色的罢。”

说到这里,似有若无的眼风扫向徐婉贞。

蓬莱县主那张处在爆发边缘的脸,此时已然黑得如同锅底。

苏氏见了,笑容越发明丽起来,爽快地道:“不瞒王妃说,媳妇前几日才得了几匹珠光的蟒缎,委实用不了那么些,这两色的挑回去,也是给伯娘、婶娘她们裁抹额的。媳妇谢王妃爱赐。”

这话就差明着说朱氏这是把剩下的拿来给众人挑了。

的确,那案上十几匹料子虽好看,却没一个鲜亮的颜色。

便在这一说一笑间,众人耳畔但闻门前锦帘声响,“扑啦啦”地似是卷着风,却是五房小两口已然挑帘出了屋。

“哟,二弟妹,你这动作也太快了罢,我这儿还没明白过来呢,你就挑好了。”见情形不对,潘氏忙笑着打起了圆场。

苏氏本就不过替五房小两口打个掩护,顺道儿把那对好母女的面皮揭一揭罢了,此时事成,她便也借坡就驴,笑吟吟地道:“那可不得动作快点儿,迟了那好的就叫人挑走了。”

说着又冲安氏、宁氏笑了笑,歉然地道:“两位弟妹别见怪,那两色衣料我委实欢喜,这就先挑了,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安氏眼珠转了转,摆手笑道:“二嫂这话太客气了,您是长,自然该由您先挑。”

宁氏亦笑:“可不是这话么,人家都说‘尊长爱幼’,只可怜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没人疼没人爱地。”

这话引来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屋中那僵持的氛围也好转了几分,至少,朱氏的面皮没那么绷紧了。

徐婉贞咬着嘴唇,心口堵得发疼,几度要发作,都被朱氏瞪了回去。

槅扇旁的灯影里,向妈妈向采青略抬起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安氏与宁氏。

她二人自始自终互相帮衬,方才亦是如此,可是,那语中之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向采青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细看来,那安氏生得一张丰丽的脸,眉宽眼大、前庭饱满,从面相上来说,似乎是个心地宽宏之人。

反观宁氏,俏生生一张瓜子脸,粉面桃腮、弯眉秀目,尖尖的下颌尤惹人怜,瞧来像是个心思重的。

然而,果真如此么?

向采青的眸光在她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一脸地思量。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忽有所感,猛地看向一旁。

方才有人在打量她!

虽只有短短一息,可是,那种正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却让她出了半身的冷汗。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

上一回有此感觉,还是去外皇城递消息的时候,而自从离了宫,这一切便像也已离她远去。

而此刻,她却突然又有了种仍旧身处六宫的错觉。

强按下心头的惶然,向采青幅度极小地四下观察着。

风很大,那锦帘被吹得时常翻卷起来,现出了廊下听用的一众丫鬟仆妇。

那窥视之感,应该正来自于这群人。

此时,又一阵西风掠过,檐下的灯笼微微晃动,连带着那灯影与满地乌鸦鸦的人影亦随之变幻,鬼影一般。

向采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诡异的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也就此消失了,仿似方才那一息并不曾发生。

看错了么?

向采青反复扫视着廊下,渐渐的地,唇边浮起了冷意。

这宁萱堂,似乎也并不那么安宁。

此时,堂上众人已然挑妥了衣料,朱氏命人将之送去各房,女眷们陪着朱氏吃了会儿茶,闲话了几句,方才散去。

这平白多出来的一场戏,直唱得朱氏心力交瘁。

不过,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叫进向采青,悄语道:“妈妈方才都瞧过了,且说说你有什么法子罢。”

若非向妈妈献计,她也不会把人都叫过来。

向采青闻言,连连向她使眼色,以口型比出“隔墙有耳”四字来,复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回王妃的话,奴婢觉着,县主今年的冬衣还是照着江南那一带的花样子做着更好些。”

朱氏居然并未现出惊色来,唯目中飞快划过一丝惧意,强笑着道:“既是如此,那就依妈妈的话便是。”

向采青的心突地一跳。

朱氏知道!

宁萱堂掺着沙子的事,朱氏分明知道,却又出于某种令她惧怕的因由,并不敢放手去查,更不敢把人清除,只能佯作不知。

身为王府主母,朱氏竟也有怕的人么?

第339章 浮霞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39章浮霞向采青只疑惑了一瞬,便倏然醒悟。

是了,朱氏确实是在怕着某一房、或是某一个人的。

方才挑衣料的那一幕,便是最好的证明。

心念电转间,向采青不动声色地应了个是,复又以劝慰的语气说道:“王妃瞧着气色不大好,想是这下雨天让人难耐。等天放晴了,奴婢陪王妃去花园散一散罢,晒晒太阳、接接地气,不然可是要生病的。”

王府花园中颇有几处开阔之处,用来说私话却是极好的。

朱氏应该听懂了。

这从她微闪的眼神中便能瞧出。

然而,她却并不如向采青预料的那样欢喜。

恹恹地道了个“好”字,她便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我乏得很,妈妈叫人预备水吧。”

向采青躬腰应是,没再多说什么,领命而去。

三日后,王府花园的地面,便已被连日的好天气烘干了,擦洗如新的石径在秋阳下亮得耀眼,园中红树如火、丛菊盛开,木樨的清香隐隐随风,正是赏秋景的好时候。

午后时分,朱氏歇午已毕,略作梳洗,便带了几名丫鬟婆子去,去往后花园散步。

自然,向采青也在那些服侍的人当中。

“王妃要去哪里坐一坐么?”甫一进园,向采青便立时问道。

朱氏像是不大有兴致,神色也自淡淡,道:“妈妈瞧着哪里好,咱们便去哪里就是。”

向采青等的便是这一句,闻言便笑道:“既是王妃信得过奴婢,那就去浮霞亭坐一坐罢。那地方敞亮,正好晒太阳。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就依妈妈的。”朱氏无可无不可。

浮霞亭位于花园的西南角,乃是倚奇石而建的一座朱漆六角亭,登亭俯瞰,周遭风物一览无余,根本没地方藏人,相应地,也就更不可能被人听壁角了。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地方,朱氏随便寻了几个由头,将丫鬟婆子都给遣开了,由得向采青扶着她来至亭中坐了,方向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说了。

向采青忙弯腰道:“王妃恕罪,非是奴婢拿乔,实是奴婢觉着宁萱堂不大安静,怕有人听了什么到处传,这才把话留到这里才说。”

朱氏听见了便如没听见,只懒洋洋地向栏杆一靠,道:“我知道了,妈妈且说罢,你有何计?”

虽是问计,可她的神色却平淡得很,显是对这所谓的计谋信心不足,或是兴趣不大。

向采青一眼扫眼,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道:“在说之前,奴婢斗胆先问王妃一声,王妃是不是……被什么人给拿捏住了?”

朱氏身子震了震,旋即便白了脸。

那个瞬间,大表哥何远思沧桑的脸,还有那竹园被人撞破的一幕,齐齐涌上脑海。

她的心弦一下子绷得死紧,用力捏着手中帕子,泛白的指节也哆嗦起来。

“奴婢恍惚见过有人蹲在后窗下头偷听,上回与王妃说的时候,王妃却像是早就知道了,奴婢这才斗胆问了您。”向采青似是在解释,低垂的眼睛却紧盯着朱氏的手。

朱氏的手在抖。

一直抖、一直抖,帕子都快掉地了。

就在向采青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一声的时候,朱氏却突然开了口。

“你……你……”颤抖地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朱氏却怎样也问不出心底的疑问:

你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

你……知道了多少?

她抖得更厉害了,帕子也几乎脱手而出。

“王妃恕罪,奴婢没跟人打听过,也没人跟奴婢提过。奴婢就是自个儿乱猜的,想必……”

她突然抬头看了朱氏一眼,复又垂首恭声道:“想必……奴婢没猜错。”

颤抖从手指渐及全身,朱氏面上已然血色尽失,欲要开口否认,可心底深处,竟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这向妈妈……说不定有法子的。

这些日子冷眼看着,这向妈妈一桩桩、一件件,就没她做不好的。不止行事稳妥,脑子也灵,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外头的人面似也颇广。

说不得她便能助着自己,将那个把柄彻底给除去呢?

朱氏像是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可是,这妥当么?

若要向妈妈帮忙,就得舍下脸面据实以告,这不就等于把那教人难堪的短处,交在一个奴婢手上么?

这如何使得?

朱氏脸上一阵红白,哆嗦着嘴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奴婢绝不敢打听王妃的难处。”向采青稳稳地开了口。

只一句话,朱氏心头登时一松。

看着眼前那方重又被捏牢的帕子,向采青唇角轻勾,又道:“奴婢只想知道,王妃的那个短处……”

她伸出手,迅速比了个“五”字,一双眼睛由下往上,试探地看向了朱氏:“……莫不是王妃的短处,便在这一位的手上?”

朱氏万没料到竟被她一语猜中,面上顿现惶然。

这神情落在向采青眼中,便是回答了,她忙低头道:“主子恕罪,奴婢平素没事儿就喜欢瞎琢磨,这思来想去之间,满府里也就这一位最没规矩,在王妃的跟前没大没小地,奴婢就想,他这胆子必不是平白来的,就这么随口一猜,想来是猜中了。”

朱氏的眼圈儿都红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

那贱种可不就是最没规矩、最不成样子的么?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娘就是个伎子,儿子自然也就贱到了骨头里。

“王妃一片慈母心肠,不肯下手整治,却是助长了不肖子的气焰。王妃真是个软善的人哪。”向采青声音又轻又柔。

朱氏拿帕子抹了抹眼角,颤声道:“妈妈是不知道,我这心里有……有多苦。”

真是苦得透心。

且越往下过,就越让人绝望。

若非那荣华富贵还让人贪恋,朱氏是真不想活了。

这般想着,朱氏的眼泪越淌越凶,擦也擦不净。

无须看她的面色,只看着眼前那方起起落落的帕子,向采青便知道,自己的话,句句戳在对方的心窝里。

她唇边的笑意不由扩大了几分。

第340章 消息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0章消息午后的风掠过庭院,浮霞亭中,无声的抽泣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向采青静默而立,既未出声劝慰自个儿的主子,亦不曾上前服侍。

唯有将最外面的那一层悲痛化去,藏在底下的怨怼与仇恨,才能浮上来。

哭一哭,对朱氏、对她,都是好事。

小半刻后,半潮的帕子终是落在了裙边,持帕的手亦不复方才颤抖。

想必这位压抑了许久的东平郡王妃,此际也恢复了平静。

向采青缓缓抬头,用一种关切而又温暖的眼神看着朱氏,柔声道:

“主子于奴婢有恩,若是没有主子,奴婢再也到不得这王府里来,也再碰不见王妃这样好的主子。如今主子有了难处,奴婢自然也该好生报答主子才是。”

朱氏惨然一笑,抬起帕子拭了拭红通通的眼角:“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我念你的情儿。”

至于旁的,她并不奢望。

莫说是眼下的徐玠了,就算在从前他还没发迹时,向妈妈一介奴婢,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就连她这个主母都输到了家,更何况,如今的徐清风,已然处在了上风,就把她们两个绑在一块儿,也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主子又何必长他人志气呢?”向采青头垂得很低,语气却奇异地高昂着:“奴婢虽没念过书,却也听人说过,那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主子身为一府主母、又是他嫡母,怎么着也能压下他几分去的。”

朱氏正捏着帕子擦泪,闻听此声,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放下手,疑惑地问:“妈妈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奴才,口气倒大,她对此极是不解。

向采青抬头冲她笑了笑,似是成竹在胸:“好教主子知晓,奴婢这两天一直在外头悄悄打听着,倒是得来了一个消息:王妃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可能就要离京了。”

“哦?”朱氏眼睛一亮,声音都拔高了两分,顾不得再擦泪,急急问:“莫非那人要外放了?”

若是外放,徐玠就得去任上呆着,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这无异于解了朱氏身上的枷锁,让她能好好地喘上几口气。

至不济,安安生生将徐婉贞的婚事给办了,也是好的。

然而,向妈妈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朱氏大失所望。

“回主子,奴婢听说的好像不是外放,就是去外头巡查还是到处走访什么的。奴婢也没打听真切。”

向采青没敢说得太细,怕朱氏怀疑。

朱氏却没想那么多。

她只觉得才生起的希望,“啪”地一下子就破灭了,不由得身子一软,便靠在了栏杆上,灰心地道:“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外放,徐玠就还是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

念及此,朱氏陡然生出一股烦躁来,甩着帕子道:“妈妈也是,说话说一半儿,倒教人白高兴一场。合着妈妈这是消遣我来的么?”

“奴婢不敢。”向采青忙跪了下去。

朱氏瞪她半晌,到底还是泄了气。

如今她也就这么一个知心的,且方才话也说得半开了,她还想着多聊几句,让心里松泛些,再一个,这样的忠仆,也是难得。

“罢了,你起来说话吧。”朱氏挥了挥手,语气依然很消沉。

向采青依言起身,轻声地道:“主子,奴婢的意思是,既然那一位要离京,主子这厢倒也能匀出手来,把该做的都做了。”

朱氏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像是已然被抽空了力气,翻着眼皮道:“妈妈这是害我呢。我就算布置得再好,他那人聪明得紧,回来后肯定能查出来的,到时候还不是我吃亏?”

她越说越是自怨自艾,又道:“我如今这情形,就往那屋里塞人都办不到,还要妈妈周全着,更多的我可实是没那精神头去做了。”

“那万一,他要是一去不回呢?”向采青的声音飘了过来。

朱氏怔了怔,心头蓦地重重一跳,突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去……不回?!

如果那贱种一去不回,那不就……

朱氏的面皮痉挛起来,视线不由自主扫向面前仆妇。

入目处,是向采青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整齐得如同刀裁一般。

如果徐玠也能被人一刀裁去,不正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么?

到时候,何思远其人其事,就再也无人知晓,朱氏自个儿都能想法子把这个祸根除掉。

“奴婢虽是个没见识的,却也听人说过,出门在外、舟车劳顿,三灾六难那是免不了的。王妃吉人天相,说不得老天爷就站在您这边儿呢。”

向采青的声音越发地轻了,虚飘飘地,像是断了线的游丝。

朱氏亦似被这游丝缠住,除了一双眼睛能动,全身都在发麻。

她定定地看着向采青。

样貌平平的婢仆,以平常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绝不平常的话。

记忆中,这个得用的奴婢,好像还从不曾失过手。

她到底从哪儿来的?

江南巨贾的家里,能作养出这么厉害的奴才?

朱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然而,那一丝丝的冷意,瞬息间便又被狂喜冲垮。

“妈妈……妈妈……妈妈的意思是……”朱氏的身体与声音一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向采青弯下腰,鼻尖儿几乎触地,语声亦恭谨至极:“奴婢定会日日在佛前祷告,祝王妃心愿成真的。”

朱氏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涌上来,很快地,她整张脸便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

“妈妈这话……不是在混说罢?”她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齿关传来轻微的“格格”声。

向采青脸朝着地面,语声也像是低到了地底:“主子也知道的,奴婢原先在外头跟过好几个主子,识得的人也杂,奴婢……愿为主子效死。”

朱氏的脑袋“轰”地一响,仿佛有什么被重重击碎,又像是那里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奴婢请王妃的示下。”极轻的语声,却如一瓢热油浇在火上,用不上两息,朱氏的心便被熊熊烈焰吞噬。

第341章 可疑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1章可疑“妈妈……辛……苦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氏方咬紧了牙根儿,吐出了这句话。

虽只短短五个字,那压抑着兴奋与激动却耗去了她绝大部分的力气,在这秋凉的天气里,她竟出了一头热汗。

她拿帕子向面上拭着。

风拂了过来,汗湿的鬓角迅速凉透,后心也一阵阵地凉着。

可朱氏的心却如同翻滚的岩浆,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卷上来,烫得她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奴婢遵命。”向采青半垂着眼睑,像是听见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平平常常地应下了。

歇了一拍,她又缓声道:“主子放心,奴婢会把手脚做干净的,就算有个万一,也绝到不了王妃跟前。只是,有些事儿,还需王妃出面。”

朱氏用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看着她。

心头火烧得越旺,脑中却并不糊涂,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你且说说看。只要我能办的,我自会办。只是,妈妈也要记着:此事,与我无关。”

朱氏瞬也不瞬地盯着向采青,末了四字,仿似有千斤之理。

向采青庄然顿首:“主子放心。奴婢就是没了命,也会先把主子摘出来的。主子要做的不多,只消如此这般……”

她凑去朱氏跟前耳语起来。

金风乍涌、满院秋声,浮霞亭中的絮语,亦在这声息的遮掩下,变得微不可闻……

掌灯时分,徐玠陪着红药用了饭,又在娇妻与某凶猫的胁迫下,挤出了三页话本子,这才匀出空暇,去外头散一散。

“就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大黑天地还要去外头散步。”红药一面帮着徐玠系披风,一面小声儿抱怨,两个眼睛还时不时要往书案上溜一溜。

那三页话本子就放在案上,白花花的纸页、乌润润的墨迹,就像那啥啥横陈的美男子,勾得她心痒难耐。

一不留神,手劲儿就大了点。

“呃——你这是要勒死亲夫吗?”徐玠翻着白眼直打嗝:“我要没了,谁又给你写话本子去?

红药“哎呀”了一声,连忙缩手,一脸地歉然:“对不住,我没瞧见。”又去看他的脖子:“让我瞧瞧,可别勒出印儿来。”

徐玠笑着抓住她的手,道:“就你那点儿力气,能勒出什么来?”

“那你干嘛翻白眼儿?”红药向他手上打了一记,仍旧细细看了他脖子,见果然无碍,才放了心。

徐玠从她手中抽出系绳,自己摸索着系好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娇妻的脑壳儿:“罢了,快去瞧话本子去吧,我已经叫人预备好茶点了,记得多点几盏灯,别看坏了眼睛。”

红药的一颗心早飞去了书案,闻言只胡乱点头应下,又匆匆叮嘱了一句“早点儿回来”,便提着裙子跑进了西次间。

看着那小鸟儿一般欢快的身影,徐玠面上浮起温柔的笑,凝视了片刻,转头挑开门帘。

小厮元贞正提着灯笼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了,立时小跑着上前问:“爷,这就走么?”

徐玠“唔”了一声,将衣袖振了振,拾级而下,元贞忙挑灯在前引路,主仆两个出得影梅斋,径往角门而去。

守角门的几个婆子很早以前便被徐玠买通了,此时也是问都没问一声儿,上前就开了门,那婆子口中还笑着招呼:“五爷今儿也出去逛哪?”

“约了人,吃杯茶去,你记得留门儿。”元贞神气活现地回道。

徐玠反手向他脑门儿上弹了一记:“多话。”

元贞一缩脖儿,“嘿嘿”笑着跨出了门扉。

门外是一条细长的巷弄,南口通往街市,此际正是万家灯火,那光影投射而来,隐约可见高墙上的青砖。

北面却是死路,黑黢黢地,什么也瞧不见。

徐玠走的,恰是北边的那条路。

“主子。”方一行至巷尾,那深浓的夜色中,便现出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地,仿似是从这夜色中化生出来的。

徐玠点了点头:“我临时得了空,就找了你来。老虔婆近来如何?”

那人影轻声道:“回主子,今儿下晌,姓向女人的和王妃在浮霞亭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影子的声音苍老而柔和,像是个上年纪的妇人。

徐玠“唔”了一声,抬手捏着下巴:“那地方四面开阔,没法子藏人,密谈正合适。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属下前几日有意让人给姓向的透了消息,主子要离京的事她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影子说道。

徐玠笑了一下:“那不挺好?虽说还要再等些时候才能启程,不过,早点让他们动作起来,我们也能多拿到一点消息不是?”

“那姓向的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最近越发警惕,我让下头的人最近别乱跑。如今还要请主子的示下,要不要再多派几个人盯着这姓向的?”人影道。

徐玠想了想,颔首应下:“行,就依你,你自己去挑人手。”

似是觉着还不够,他很快又补充道:“另外,我再给你一笔银子,你拿去朱家那里,让他们尽可能地花掉,最好上下都给打点透了。”

人影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应了个是,又道:“属下从那边收到消息,那位宗妇的娘家像是有点儿问题。”

“哦?”徐玠一下子来了兴致,黑暗中的眼睛亦闪着亮:“你倒说说是什么问题?”

人影道:“那宗妇的娘家原本挺穷,约莫十多年前,突然发了注财,说是外家做买卖赚的。可据查证,她外家祖辈都是种地的,根本没人做买卖。这钱来得可疑。”

“就这些?”徐玠不大满意,眉头挑了挑。

人影又道:“还有,差不多也就在那个时候,她家平空多出来一个远房的表叔,生得很俊,就是病恹恹地,还有点儿娘气,很少在外面走动。属下的人就猜,他可能是从皇城里出来的。”

徐玠蹙起了眉。

十来年前?离了宫的太监?且这太监出宫后别的地儿没去,偏去了那位宗妇的娘家?

这几者合在一处,可不大美妙。

第342章 漂没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2章漂没“因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且这疑似太监之人也已经销声匿迹,查清来龙去脉尚需时日,属下如今只能跟主子先禀报这么多。”人影此时又说道,语毕,躬了躬腰,表示说完了。

徐玠若有所思地沉吟了数息,向衣袖上一拍,道:“罢了,我再多给你一倍的钱,你叫他们加紧些,把这死太监从头到脚给我查个底儿掉,尽早把消息报上来。”

人影动了动,终是忍不下去了,小声儿提醒:“主子,这……这就已经一千……一千两了。”

她用力地吞了下口水,那声音响得几乎能击穿夜幕:“这……这么多的钱,一下子花光真有点……有点难。您上回给的那一千两,属下手头还剩着好些呢,您看,这回能不能少给点儿……”

“让你花你就花?花钱都不会么?”徐玠不解地反问。

人影的身形滞了滞,再一次咽了口唾沫,小小声地道:“那……那也不能乱花啊,主子。那么多……那么多钱呢。”

语至最后,竟是充满了不舍,好像徐玠花的是她的钱。

“没事儿,我有钱,尽管花!”徐玠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挥了挥手,再放豪言:“你们放手去查、放胆去花,不够再找我要。”

语毕,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摸着下巴看向人影,疑惑地道:“我说她大婶儿,您老那‘水上漂没’的名头,该不是真的吧?”

人影呆住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像是醒过了神,用力摇头:“别……别瞎说,没有的事,断断没有。”

虽是在反驳,那声音却偏偏小得出奇。

徐玠面上笑容愈盛,啧了一声道:“这般看来,那就是真的了。您说您,好好儿一个‘水上漂’,多么响亮的名号,非要在后头加个‘没’字,感情您老真是个穷偷儿,一辈子没发过大财啊?”

“不……不是,我发……发过财的。”人影显然不乐意了,据理力争,夜色下虽瞧不见她的面色,却能想见她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那您老发过多大的财?有一……一百两不?”徐玠试探地说了个数儿。

人影身形一僵,数息之后,气若游丝地道:“有三……三十两。”

徐玠扭过脸没敢看她,憋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三十两?

这也能叫发财?

怪不得这一位叫“水上漂没”呢,这还当真是漂着漂着,就都没了啊。

说起来,她也算是江湖异类了,往前数三十年,那可名震江南的大盗,巨商富贾闻风丧胆,可谁又能想到,她居然穷成这样,连三十两都称为“发财”?

徐玠于是想起了那些江湖传言。

据说,这“水上漂没”虽然轻功卓绝、出手必中,却是穷神附体,无论横财还是正财,到她手上一律变成破财。

久而久之,她那正经浑号便没人叫了,江湖上只剩下了“水上漂没”传说。

见徐玠肩膀直抖,分明就是在笑,人影似是很不服气,辩解道:

“主子你虽是属下的主子,到底年纪小,不知道行情,几十年前的三十两银子,当现在的一百两……不,二百两这么多呢。”

说到这里,她很想挺直了腰杆儿,却偏生想起,这位主子手头上最多的就是银子,于是,那腰就又往下塌了些。

“是,是,水婶儿也是发过大财的人,主子我信。”徐玠忍俊不禁,说话声都带着笑意。,说话声都带着笑意。

“本来就是。”人影嘟囔着,声音小得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

徐玠好容易把笑憋回去了,正色道:“罢了,此事还要劳水婶儿废神,加快速度查清情形。钱我明儿就叫人给您,您可千万别省,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花,知道么?”

人影没再说话,僵僵地站了一会,施了个礼,晕乎乎地走了。

明明很利索的一个江湖女子,走的时候,背却佝偻着,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怎么垂头丧气的?总不会是被我拿银子砸的吧?”徐玠盯着远去的人影,轻声嘀咕了一句。

应该不会的。

这世上只有嫌钱少的,再没有钱越多负担越重的道理。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一定是。

有钱人徐玠很快便将这念头抛开,一身轻松地回至原处,叫上元贞,两个人从巷弄南口出来,踏上了喧嚣的街市。

玉京城的宵禁定得迟,因此夜市十分热闹,街边商贩云集,茶楼酒肆高朋满座,生意比白天还要好。

主仆二人自闹市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一间茶馆。

那茶馆起了两层高的楼,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却是毫不起眼,里头的客人也不过三两桌而已,倒是颇为清静。

见有客登门,店伙忙笑着迎了出来,元贞便说了声“楼上订好了的”,那店伙便弯下了腰,殷勤地将二人引去了济楚阁。

徐玠推门进得阁中,却见里头已然坐了三名男子,居中的老者形貌古雅、身形消瘦,蓄着一部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赫然便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许惟善。

“晚生来迟了,先生恕罪。”进屋后,徐玠当先上前见礼。

许惟善虚扶了一把,温声道:“无妨的,老夫也是才到。”

说着又向旁边站着的两名青年指了指,老脸笑出褶子来:“他们是老夫的学生,听说今日老夫要与徐清风一晤,便无论如何也要来瞧上一眼,老夫腆颜把他们带上了,远量不见怪吧?”

远量是徐玠的字,许惟善与他熟识已久,呼之甚是亲近。

徐玠朗然一笑,道:“先生太客气了,两位才俊当前,晚生这等俗人也跟着沾了光,算来还是晚生占了便宜。”

他方才已经认出来了,许惟善的这两个学生,一个在翰林院任检讨,另一个就厉害了,乃是大名鼎鼎的六科给事中。

前者就不必说了,“从来阁臣出翰林”这句话绝非虚言国至于后者,虽只有区区七品,却是能与内阁叫板、跟皇帝唱反调的主儿,更是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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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人选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3章人选据徐玠所知,此二人皆是许惟善一手提拔上来的,由此可见,这许阁老虽然秉性孤介,却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或者不如说,在朝堂呆得久了,便如他这样的直臣,亦不免要沾染些官场习气,拉帮结派的勾当干得堪称顺手。

此时,两个年轻人俱难掩激动之色,先后上前与徐玠厮见,前者连赞“清风居士诗才绝艳”,后者则称“肃论方为治世之道”,虽侧重点各有不同,对徐玠的钦佩却是一样的。

寒暄了几句,众人便重新落了座,徐玠亲斟了一巡茶以致迟来之歉,方向许惟善道:“先生今日约见晚生,可是为着那一个空缺之事?”

开宗明义,一句话便点了题。

自王彦章王阁老去职,内阁如今六去其一,那空出来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眼热着呢。

许惟善捻须叹道:“远量果然知我啊。不瞒你说,王部堂这一走,我这个首辅也就……”

他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萧索。

内阁表面看来一团和气,实则那平波之下却隐着无数漩涡,稍有不慎,便会被激流卷走。

而随着王炎章在朝堂的影响日渐淡去,许惟善在内阁中的力量,亦在飞快削弱。

“有先生这中流砥柱在,才有今日之安稳啊。”徐玠拍了许惟善一句马屁。

许惟善苦笑道:“远量这是笑话老夫呢。什么中流砥柱,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言至此,神色越发黯淡起来。

从前他还在翰林院时,也经历过党派之争,却远不及朝堂来得汹涌。

如今,他之所以仍旧屹立内阁未倒,一是有建昭帝为他撑腰,二是以徐玠为首的肃论学派对他的大力支持。否则,单凭他一人之力,只怕早就被人拉下马了。

而即便如此,他也时常生出独木难支之感。

新政几乎推行不下去,地方上的问题越堆越多,而每每内阁议事,最后总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商榷、研判”之中,进而再无下文。

若非如此,向来孤高的他,又如何会开始培植自己的力量?

将信重的学生提拔进六科等重要职缺,不过是为了减轻朝堂上的压力,以使自己有喘息之机。

而现在,就连这一丝的喘息,也已经快要没有了。

“晚生听说,六科已经拟定了几位人选,不知都是哪几个?”沉吟片刻后,徐玠直言问道。

他前两日才从潘体乾那里听闻此事,许惟善这厢便递信约见,前后一联系,自知其所为何来。

果然,闻听此言,许惟善虽然没说话,一旁的那位给事中却微微倾身,沉默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了徐玠。

徐玠肃容接过,展开看了两眼,复又抬头望向许惟善,似笑非笑地道:“说来也巧,学生这里也有一份儿名单。”

说话间,他变戏法似地也自取出一张字条,连同方才的那张一并呈了上去,淡然地道:“先生两下里比对着看看,倒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这话一出,许惟善花白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探手接纸在手,那翰林院检讨忙将烛台捧了过去,又递过一副眼镜,轻声提醒:“恩师戴上眼镜再看。”

许惟善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这些都是必备的。

他含笑致谢,戴上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两张字条的名字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十来个而已,许惟善一眼扫过,很快便将视线集中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黄朴。

两份名单里唯一重合的人选,就是他。

“如何,先生觉着有趣么?”徐玠目注许惟善,神情颇为微妙。

许惟善沉吟了片刻,颔首道:“的确。没想到两边儿竟还能提到同一个人。”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年轻的都给事中,问:“你们是怎么想到他的?”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怎么把他给提了出来?”徐玠接口道,面上带着几分兴味:“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人平稳得有些过分么?”

举凡在六科任都给事中的官员,年纪都不算大,有些还很年轻,因而在挑选官员时,他们比较偏重能力而非资力,这也是他们与六部最大的区别。

诚然,黄朴能力不错,但是,很多地方上的官员比他更出色,考绩也更优秀。

某种程度而言,黄朴是稳健有余、能为稍逊的那一种,与六科例来擢拔人选的标准稍有出入。

徐玠与许惟善的疑惑,亦由此而来。

眼见得一老一少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看了过来,那年轻的都给事中竟有些紧张,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东窗的窗扇启开了两指宽的缝,夜风裹挟着凉意,缓缓透进屋中。

这个瞬间,他忽然泛起一种模糊的感觉:

此地、此时、此刻,发生在这狭小的并不舒适的济楚阁中的一切,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左右朝堂走向的关键点,更有甚者,它很可能会在根本上,改变大齐的命运。

此念一生,那张年轻的面容,立时变得肃杀了起来,而屋中的空气亦似就此凝结,压得人喘不上气。

然而,在外人眼中,这间普普通通的茶馆,以及那二楼雅间里那几位普普通通的文士,委实无甚出奇。

玉京城么,天子脚下、才人汇聚,这种士子那是一抓一大把,每天晚上在夜市上出没的,至少有一半儿是这些襕衫加身的学子。

也只有乡里来的人才会瞧着新鲜,城里人早就看腻了。

于是,那茶楼的伙计忍着哈欠立在楼角,为了那一角银子的赏钱替贵客守着,一面在心下盘算:

等过了仲秋节,想必客人会多一些,届时,他也能多拿些赏钱,给自个儿添件像样的冬衣。

而楼下掌柜的此时却在想:

茶楼生意每况愈下,看来有必要跟别家学一学,请个说夜书的先生来,再找上几个小唱儿,把场面做热闹一些。

除此之外,还可以仿着梅氏百货,搞个什么“仲秋大促”之类的噱头,茶水点心打折出售,吸引客人登门。

普通人的愿望,也不过就是这些微小的、不起眼的物事罢了。

第344章 娘家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4章娘家转眼仲秋已渐近,秋露白时,红树愈添娇艳。

玉京城的气氛亦如那枝头红叶,日甚一日地热闹着。唯一的遗憾便是天公不作美,依旧阴雨连绵。好些老人都说,今年仲秋之夜,怕是不得见月了。

这消息固然令人失望,然而,于普通百姓而言,凉风好月的美景,却是远不及那到手的便宜来得吸引人的。

君不见,那梅氏百货逢年过节便要搞什么“促销”、“反利”,今年亦不例外,早早便打出“全场对折”的招牌来,只要仲秋当天来铺子里买东西,一应货品尽皆半价,且晚上打烊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个时辰。

这消息一出,自是全城瞩目,大小商户也借此东风,纷纷搞出相似的活动来,把个玉京城的秋天也炒出了夏天的热烈。

到得仲秋节当日,梅氏百货果然履行诺言,全场半价,抢购的人潮几乎将铺子挤塌,哪怕外头正下着雨,也浇不熄人们买东西的热情,那些大包小包拎了满手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等俗人的快乐,贵人们自是不屑于去体会的。

当然,贵人们的快乐,穷人们也根本无缘知晓。

早在节前,那“梅氏精品铺”便将各色绝版、限量款、首发版等等好货送上了门,贵人们只消在家中坐享即可,又何须去那等人多的地方受累?

相比较起来,他们更关心的,还是天气。

建昭十六年的仲秋夜,细雨霏霏,无月可赏,那一番雨打窗檐的情致,孤清且落寞,却是与阖家团圆不沾边儿了。

是夜,不知有多少打算月夜吟诗、举酒对饮的贵人们,遗憾地收起了他们名贵的笔墨纸砚,深为少了一桩赏玩的雅事而失落。

这一场冷落清秋雨,缠绵数日而不绝,直将人的心也下得忧郁起来。

东平郡王府宁萱堂东次间儿中,王妃朱氏倚窗坐着,怅望向雨中湿漉漉的庭院,心下格外烦忧。

她原本与朱家老太太约好了,要在节后回娘家一趟。

只她没想到,这雨竟下个没完。如此天气,想来那道路亦是泥泞不堪,朱家那院子又没王府这般规整,在那泥地上头走来走去,朱氏就有点儿不大乐意。

闷坐了片刻,到底还是挂心娘家,朱氏便命人将陪房齐禄家的叫进来,吩咐道:

“这雨下个没完,又湿又冷地,闹得我浑身骨头疼,出不得门儿,你替我跑个腿,回去给老太太请安。一会子我给你份儿礼单,你照着领好东西,再告诉老太太,重阳前后我必回去,让她别挂念。”

说话间,大丫鬟春莺上前递过礼单,齐禄家的忙忙接了,笑道:“谢王妃赏了奴婢这差事,奴婢也好些日子也没给老太太问安了呢。”

朱氏面上淡淡地,道:“车和跟出门儿的人都齐全了,妈妈这就去吧。”

见她似是不大高兴,齐禄家的不敢多言,躬腰退了出去。

院门外候着四个婆子并四个小丫头,皆收拾得十分体面,见她出来了,那领头的婆子便上前陪笑道:“难得跟着老姐姐出趟门儿,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姐姐多担待。”

齐禄家的哼哈了几句应付过去,点手叫过两个婆子并那四个丫头,抬着下巴道:“你们几个跟我去库房领东西,小心着些。余下的两个,去车马房等着。”

众人齐声称是,分成了两拨,齐禄家的自去领东西,那两个挑剩下的婆子当中,便有一个望着她的背影恨恨瞪眼,直待她们走得远了,方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骂道:

“自个儿不受待见,反倒在我们跟前拿大,什么阿物儿。”

说完了,仍旧不甘,便又拿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婆子,呶嘴道:“水家的你瞧她那个鸟样,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那姓水的婆子生得一张圆脸,看着是个脾气好的,此时便劝她:“吴妈妈何必置气?我倒还想着不出门儿呢,这雨下得又大,烤火吃酒哪样不好?”

那吴婆子一听这话,登时得意起来,把脚一抬,指着脚上的新鞋显摆:“你瞧瞧,瞧瞧我这屐子。这是我闺女仲秋那天去梅氏百货买的,又轻便又不沾水,如何?好看吧?”

水婆子往她足上端详了两眼,赞了句“果然好看”,又叹气道:“我这孤老婆子又没个儿女,你偏说这个,这是成心让我难受呢么。”

吴婆子眉眼都活起来了,从里到外透着股子高兴,口中却连声说着软话哄她欢喜,心下得意得要命。

所谓快乐,不就是“人无我有”么?有个不如自己的在跟前比着,那快乐简直就能窜上天去。

此刻,看着水婆子那张颓丧的脸,吴婆子只觉心情大好,方才被齐禄家的冷落的些许不快,亦烟消云散。

一时齐禄家的回来了,礼物也已齐备,她指挥着众人将锦盒放上马车,自个儿亦趾高气扬地上了车,众丫鬟婆子则打着伞步行,一行人来到了朱府。

朱氏时常遣人过府送东西,那朱家的门房对王府车马早便熟识了,一见那车子临近,不待人吩咐,便忙叫来几个仆役卸了门槛,点头哈腰地将马车让进了府。

那齐禄家的原就是从朱家出去的,阖府下人就属她混得最好,此时自是高兴,昂着脑袋下了车,那通身的气派比朱氏还足。

朱底仆役不多,只几名健硕的仆妇迎上来,说着不成调的恭维话。

齐禄家的挺着胸脯,带上方才那六个人去上房拜见朱老太太,却单单落下了水、吴两个婆子。

吴婆子也就罢了,她本就与齐禄家的不对付。倒是那水婆子,据说是因为老实过了头,从不懂巴结讨好,齐禄家的约莫是嫌她不晓事,便将她与吴婆子相提并论了。

两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见院子里空荡荡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唯满地的泥浆随大雨飞溅。二人所站的地方也不过一道廊檐遮头,偏那风又大,携着冰冷的雨丝直往人脖子里钻,没一会儿那身上便凉透了。

第346章 王氏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6章王氏莫怕,是有人来了,且避一避。”水婆子提着那仆妇藏身于山石之后,低声解释了一句,同时松开了手。

灰衣仆妇惊魂未定,身子犹自颤抖不息,所幸有石头可倚,倒也不曾摔倒。

水婆子不再理她,只探头向外张望。

院门处缓步行出了数人,打头的是个淡眉秀目的女子,年约三十许,上穿着螺青斜襟夹袄,下系翡白马面裙,髻上插着一枚玉燕钗,虽是一身简素,生得也不甚美,却自有一股书卷清华之气,很是不俗。

“这是……是我们大太太。”灰衣仆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也正往外偷瞧着,此时便嘀咕了一句。

水婆子也早认出了来人,便问:“你们大太太这是要出门儿?”

“说是娘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仆妇的声音很轻。

看得出,她在府里的消息相当灵通,且胆量也是有的,刚才被唬得那样,此刻说起话来却也还是条理分明。

水婆子点了点头,专注地打量着来人,一脸地若有所思。

此时,朱府大太太王氏已然跨出了院门,身后跟着的壮丫鬟小桃高高举起油伞替她遮着雨,一面嘟囔道:“太太,那齐妈妈都说愿意把马车借给咱们了,太太干嘛不肯呢?”

说着又往抬头望天,粗粗的眉毛锁得死紧,道:“那外头雇的车再怎么好,也比不上王府的马车结实。您瞧瞧,眼下这雨又大了,婢子们就算淋湿了也没什么,太太可是金贵人儿,怎么能淋雨呢?”

王氏不以为意地道:“那到底是王府的马车,纵使是咱们家的亲戚,也是不好借来使的。不合适。”

小桃有点不服气,小声儿道:“太太也说大家是亲戚了,分明是一家人,又说什么两家子话嘛。”

王氏含笑望了她一眼,柔柔语道:“王妃是咱们家的姑太太,这一层你是想到了,只你怎么就不想一想,那齐禄家的与咱们家,又算哪一门的亲戚?”

小桃一窒。

齐禄家的是奴,朱府诸人却是主,两下里怎么可能是亲戚?

也就在这念头浮起的一瞬,她忽然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眼睛一亮。

见她听懂了,王氏便抬手向她额角轻轻点了点,笑道:“罢了,快别想这些了,还是赶紧去外头雇车要紧,有什么上了车咱们再说。”

小桃清醒了过来,面上的神情依然有些懵懂,却再也不提借车之事,大声应了个是,便“蹬蹬蹬”跑出去雇车去了。

那车马行便在街口,来回也要不了多久,雇车十分方便。

见她去了,王氏便回身吩咐跟出来的丙名仆妇:“等一时回了院儿,你两个先把书房收拾出来,再拿了我的牌子去厨下要两盘点心。下晌姑娘们要来上课,今儿是大课,时候长,就中让她们垫一垫,别饿坏了她们。”

二人闻言,各自对视了一眼,面上皆现出难色来,那瘦些的仆妇便道:“太太,厨下今儿忙得很,怕是没空。”

王氏被她说得怔了怔,旋即便笑了起来,道:“是了,我倒是忙忘了,今儿有人来,厨下想必不得闲。既这么着,那你们就去惠妈妈那里支些钱,去外头买现成的回来。”

瘦仆妇愁眉苦脸地道:“太太,惠妈妈前儿就说不大够使了,这个月可还剩下不少日子呢。”

“无妨的,等我那绣活做得了,拿出去换了钱也就有了。你们只管去买就是。”王氏似是一点不在意,说话时面上始终含着浅笑。

两名仆妇只得应是。

未几时,小桃便跟着辆骡车回来了,那两名仆妇帮着王氏将几只包袱放上车,便自回转,王氏则带着小桃登车而去。

说起来,王氏的娘家离着朱府也不算远,只因又下着雨,路又不好走,那骡车摇摇晃晃直走了快半个时辰,方才到了地方。

王家乃是寒门,祖上也曾出过一两个秀才,却是没一个出仕的,丁口也不旺,到了王氏这一辈便只得姐弟三个,王氏乃是长姐,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成了家。

如今,王家老两口便与小儿子一家同住,因人少,且也算是书香门第,是以那小两进的院子虽窄些,予人的感觉却很透亮,窗明几净地,倒也有几分气象。

王家两老早便得了大女儿的信儿,知道她要回来,一早便在堂屋等着了,见了王氏自是欢喜,拉着她嘘寒问暖,好不亲热。

王氏将带来的节礼送上,又陪着吃了盏茶,王母便挥手道:“罢了,我知道你这心早飞走了,我也不留你,这便带上东西去吧,我都预备好了。”

王氏闻言,不由失笑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埋怨地道:“娘,我这才坐了多会儿,您这就赶我走,偏还要说我的不是。”

王母撑不住也笑了,旋即又叹:“唉,人家于咱们家有大恩,你们姐弟更是得了人家好些点拨,只可恨咱们报答不得,也就只能在这些虚礼上下点儿功夫了。若连这个都办不到,娘这心里怎么过得去?”

“你娘说的是。”王父接语道,慈蔼的脸上满是郑重:“爹虽然读书不中用,‘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爹还是知道的。大姐儿,你在家中为长,这话你也当谨记。”

王氏忙站起身来,恭谨地道:“女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王母便笑:“罢了,你先坐着,为娘叫人拿东西去。”

说着点手唤过一名小丫鬟,命她将备好的礼物捧了出来,却是几味药材。

王氏忙接了,王母便笑道:“既去了,就多坐一会子,陪陪你恩师。”

王氏恭声应了,见再无别事,便拜别了父母,仍旧带着小桃乘上方才的骡车,径往城南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骡车停在了牛首巷一户人家门前。

说起来,这牛首巷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整条街皆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青砖黛瓦、藤萝垂挂,雨幕之中瞧来,越添幽静。

而骡车停驻的这户人家,亦是这样安静着的。

第347章 姑母

主仆二人下了车,小桃便叮嘱那车夫:“劳大哥去那一头等着,我们一会儿还乘你的车回去。”

因额外给了几个大钱,那车夫自是愿意的,应了一声,便将车赶去了巷口。

也就在这个当儿,隔壁院门忽地一响,随后便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一手打伞、一手提着竹篮子,似是要出门买东西。

小桃忙笑着打了个招呼:“胡婆婆好啊。”

那胡婆子想来亦是识得她们的,忙停步笑道:“哟,原来是朱大太太啊,这是来瞧辛娘子的么?”

王氏笑道:“是啊,好些日子没来瞧姑母了,今儿得空便来瞧瞧。”

胡婆子张着缺了牙的嘴笑道:“真真你是个有心的,这么大的雨还出门儿看亲戚。”

王氏笑而不语,只向小桃丢了个眼风。

小桃虽然生得粗壮,人却不笨,立时会意,便上前拉着胡婆子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姑太太从前多承您照应着,往后也请您多看顾些儿。”

一面说话,一面便递过去两小包点心,笑道:“这是梅氏百货新出的点心,您拿回去给小孙子尝尝吧。”

胡婆子推让了几下,便笑眯眯地接了,又道:“朱家太太放心,我们邻里时常往来的,辛娘子人又好,咱们可亲近着呢。”

王氏自是谢了她,再略叙几句闲话,那胡婆子自去了,小桃便去拍门。

三两声后,那门后便响起踢踢踏踏的足音,旋即“咿呀”一声,门扉半启,一个蓝布包头、形容瘦弱的女子,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姑母,侄女来瞧您来了。”王氏上前笑道,神态十分亲昵。

显然,这女子便是方才胡婆子所说的辛娘子了。

这辛娘子一见王氏,面上立时绽开大大的笑容,忙拉开了院门,一面“啊啊啊”地叫着,一面打着手势让进了她们主仆,却原来竟是个哑女,不会说话。

王氏上前拉起她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进了院,小桃紧跟着走进去,反手便将门关上了,还落了锁。

也就在门扇合拢的瞬间,辛娘子蓦地后退两步,敛衽屈膝,恭恭敬敬地向王氏行了一礼。

那一礼,居然是标准的奴仆拜见主子的礼节。

而令人吃惊的是,王氏竟坦然受了她的礼,待她起身后,便轻声问:“阿勉,恩师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那叫阿勉的哑女便又“啊啊啊”地打了一连串的手势,似是在告知对方详情。

王氏瞬也不瞬地看了一会儿,目中便露出欣慰的神情来,轻吁了口气,道:“太好了。恩师身子大好,我也就放心了。”

阿勉抿着嘴儿笑,似也极欢喜。

便在此时,院子深处响起了一道声线:“阿勉,外头是谁来了?”

极温雅的语声,微有些虚弱,仿似说话之人病体未愈。

随着话音,一个身量中等、体形瘦削的男子,自月洞门里徐步而出。

披发、青衫、木屐,那男子执着一柄油伞,自霏霏细雨中行来,宽大的衣袖随风翻卷,大有弱不胜衣之态。

可是,如此身姿、如斯风仪,这男子却偏偏长着一脸的虬髯,那浓密的连腮胡几乎遮去大半张脸,连五官都瞧不清。

而若再细看,那胡须缝隙之下露出的皮肤,却又是光洁细腻的,唯一的缺点是不够白,黄蜡蜡地,似是带着病容。

于是,这男子予人的感觉,便很古怪了。

说他粗豪吧,那身子骨却瘦伶伶地,说话声也挺文雅,分明是个文弱书生;

可要说他文弱呢,那一脸的胡子却又不是那么回事,邋里邋遢地,像是懒得梳洗打理;

再说他的年纪,行止间似乎是挺沧桑地,可皮肤却又细腻如瓷,瞧着也不老。

此外,这男子无论说话还是走路,眉目都是微敛着的,不肯拿正眼看人,于是,便又添了那么一丝丝的畏缩。

总体而言,此人予人的感觉只有俩字:

古怪。

好在,这古怪还算合度,搁人堆里也不是特别扎眼。

“恩师,是学生来看您了。”一见来人,王氏立时快步上前,执弟子礼问了安,又担心地问:“您身子才好些,怎么就出来了呢?”

古怪男子挑眉看了她一眼,面上仿佛有了笑意。

只是,这笑意被浓密的胡须掩去,委实让人无从判断,只能依据那声音察知一二。

“原来是你啊。”他的语气很轻快,吐字亦极快,仿佛要一口气把话说完,连珠炮也似:“我就说么,这种鬼天气也就你们几个还能想着来我这儿串个门。我告诉你我都快闷死了我。”

若不是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这浓浓的怨妇式的语气,竟出自一个满脸大胡子同时还广袖当风的瘦削男子之口。

可神奇的是,眼瞧着这人如此言谈、这般行止,你却又会觉得,这三者糅杂于一身,竟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只会生出一种既别扭、又统一、且还不自知的怪异观感。

王氏嘴角抽了抽,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面上的神情,半是哄半是劝地道:

“学生这不是来了么?恩师还是快些回屋吧。上回您就是不听话才拍着风的,若再要受了凉,还得喝上半个月的苦药,到时候您又要抱怨个没完了。”

这话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男子闻言,立时乖乖听话转身,一面往院中走,一面仍在絮叨:

“好,好,为师这就回屋,你也快进来,这雨大得很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为师晚上老也睡不好,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当年就不该搞那什么雨打芭蕉叶儿,真是吵死了,你瞧瞧为师这黑眼圈儿,简直跟那食铁兽也没差多少了……”

这男子像是许久没说话、如今逮着机会要一次性说个够也似,从院子到堂屋这一路,那张嘴“叭叭叭”地就没停过。

王氏倒是听得颇为认真,将人扶回屋后,一面陪他聊天,一面张罗着让小桃与阿勉添炭煮水,先将带来的新茶沏了一壶,又把那点心摆了两盘。

直到被茶点堵住了嘴,那男子才总算不出声了。

第348章 家乡(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8章家乡王氏见状,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辛夫子委实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

“这种炒茶,如今在京里已经时兴起来了么?”她这厢才想了个头儿,那姓辛的夫子便重又开了口,将屋中难得的安静也给破去了。

王氏忙颔首道:“是的,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开始喝这种茶了。学生这茶是在梅氏百货买的,别的茶庄其实也有,只梅氏百货的味道更清雅些,学生觉着您会喜欢,就买了些。”

“是这样么?”男子道。

虽是问句,那语声却如同叹息,又仿佛无限感慨。

语毕,再饮了一口茶,闭目品了片刻,复又张开眼眸,怅怅地道:“我家乡的茶,也是这样的味道。”

淡淡的语气,却终是掩不去话音深处的那一缕乡愁。

王氏凝目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方轻声地道:“先生最近时常提起家乡呢。”

“呵呵,是吗?”辛夫子挑了一下眉,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很快便又朗声笑了起来,摸着胡须道:“哎呀呀,我也就是有感而发,你知道的,为师我年纪大了嘛。”

“您也就比学生大了几岁而已。”王氏的语声更轻了。

辛夫子没再说话,只闭目品着茶,被浓髯覆盖的脸上,能够隐约看到几分追忆的神色。

王氏目注于他,迟疑了良久,终是问出了久已存心的那个问题:“恩师您……是不是认识梅氏百货的什么人?”

男子饮茶的手一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朗声大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嘛,简直异想天开。为师我就这么一个穷光蛋,那儿够得着梅氏百货那种有钱有势的人家?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他摇着头,像是深为学生如此不着边际的念头而无奈。

王氏轻抿着唇,神情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学生却觉着,不是这样的。学生很早就发现了,梅氏百货里的那些货品,您只要一瞧见,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思乡之情。”

似是怕对方不喜,她又忙着做出解释:“恩师在上,学生并非是要打听什么,只是每回来这儿,您话里话外地总要扯上梅氏百货,学生便想着,那里头怕不是有您的故人,或是曾经熟悉的什么物事。”

说到这里,王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儿忽地一红,垂首道:“您孤身一人,京里又没个亲眷,长此以往可怎么是好?学生也是因为担心这个,这才贸然提起这事儿来的。”

“胡说,我怎么是孤身一人呢?”辛夫子笑着反驳道,语气十分轻松。

也或许,过于轻松了些。于是,便予人一种岔开话题的感觉。

他转动着手中茶盏,两眼低垂着,仿佛有些出神:“我并不孤单,至少我还有你们几个学生。阿勉也一直陪着我来着,街坊都说我们夫妻恩爱和睦,很是羡慕来着。”

这一次,他的轻松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切,似是有感而发,而非方才的遮掩。

而他越是如此,王氏面上的忧色便愈是浓重,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她拿帕子掩了半面,颤声道:

“先生,那又怎么一样呢?当初您女扮男装,原是为着讨个生计,学生也以为这只是一时权宜之策,可这都十几年过去了,难不成您要这样一直到老么?”

“不然呢?”虽是假扮作男子模样,此时亦无外人在侧,大可以不必伪饰,然这辛夫子无论语气还是动作,仍旧与前相同。

看起来,她已经非常习惯于男子的行止了,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且应该也是不愿意改的。

她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两眼再度微眯着,似是在感受着唇齿间的茶香,语中亦多了一分悠然:

“我不早就与你说过么,我对成亲没兴趣。否则我辛素梅十年前就嫁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这半老徐娘的年纪?”

她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仿佛有着压抑不住的情绪:

“这地方的男人……不,是全世界……全天下的男人……差不多都一个尿性,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好,好像只有靠这个来证明他们的强大。”

“笃”地一声,这叫辛素梅的女子重重搁下茶盏,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了一阵冷笑:

“我不想拿所谓的家庭、爱情、孩子这种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来弱化或物化我自己。我对这个地方的婚姻失望透顶,也讨厌这世道男女之间的不公。而只要这个心结一日不解,我就一日成不得亲,就算勉强成亲了,我要么疯、要么逃,总之是不可能安生过日子的。”

她摊开两手,向着王氏耸了耸肩,哂然笑道: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害人害己?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就算过不上我想要的日子,至少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不想要的。”

说到这里,她转头往门外看了看。

阿勉与小桃正立在廊下聊着什么,两个人似是很开心,小桃的笑声都传进来了,阿勉虽不能说话,脸上的笑意却绝非作伪。

看着她们,辛素梅身上的气息渐渐柔软,笑着道:“阿勉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有我在,总算她也安稳了些。你瞧,她笑得多高兴?就这般与她假凤虚凰一辈子,互相做个伴儿,我也乐意。”

这一番话堪称惊世骇俗,然王氏是早就听惯了的,此时也只是眼含泪水,却并没有被吓住。

将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将身子向前倾去,试着说服对方:

“恩师的志向学生一向钦佩,只恩师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儿,这世上还是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的,好些普通人家都是这样过一辈子。就连定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户,不也一样。”

“嗯,我明白。”辛素梅点了点头,温软的气息渐渐散去,语声重又变冷:“如果不曾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我也并非不愿意去尝试。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觉着可能么?”

在问出问题的那一瞬,她倏然抬头,笔直地看向王氏。

自见到王氏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之对视。

在那张满脸胡须的脸上,着有一双与之极不相衬、却也是极美的眸子,如烟雾轻拢的湖水一般,盈盈脉脉、欲诉还颦。瞧得久了,竟像是能把人的心魂也给勾走。

虽然与她同为女子,王氏却也没敢多瞧,一眼扫过,便飞快垂下了眼帘,一颗心却管自不听话地乱跳着,好一会儿后,方才凝住心神。

而后,她不由无声而叹。

辛素梅之言,不能说是错。

委实是她生得太出挑,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就算辛素梅愿意嫁,那也是在给人家招祸,轻则自身难保,重则家破人亡。

也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护得住这天仙般的美人儿。

可是,若欲嫁入高门,辛素梅却又缺乏与美貌相匹配的出身,正妻是断然做不得的,只能为妾。

那大户人家里的妾,日子又岂是容易的?到时候,仍旧免不了被人糟践。

说到底,妾与奴,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呼上差异罢了,良妾也是妾,大妇拿捏起来容易得很。

也正因此,这世上才有“红颜薄命”一说。

美貌而又出身低微的女子,在这样的世道想要好好活着,也是难的。

而如此一想,辛素梅不肯嫁人,便也无可厚非了。

“唉,我这张脸呦,可真是祸水级别的啊——”辛素梅哀叹了一声,抬手摸着满脸的胡子,自怨自艾地道。

王氏回过神来,柔声道:“这几日正好在家养病,恩师不如把胡子先拿下来松泛松泛。”

辛素梅立时摇头:“这可不行。万一有街坊登门,阿勉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说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询地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把眉毛粘得更浓密些?”

顺手从旁边拿过一面靶镜左右照着,她说道:“眉毛浓点儿,这双眼睛可能就能藏住了,若不然,总不拿正眼看人也不大好,只要坏蛋才这样儿呢。”

王氏看了看她的眉。

已经粘得相当浓密了,再浓密下去,会很不自然。

“学生觉着,恩师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王氏含蓄地道,以此表达出“你再这样搞下去就不成人样”的看法。

辛素梅听懂了。

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将镜子丢去旁边,伸了个懒腰:“好,那我就继续做一个畏缩的丑男,呵呵呵。”

言及此,她忽又“噗哧”一笑,朝王氏眨了眨眼:“丑男好处很多的,最重要就是安全。你想想,若我这‘姑父’是个俊俏书生,有个漂亮大侄女儿时常登门,肯定有人要在背后嚼舌头。”

王氏一想,这话还真对,不由也笑了:“俗话说丑人多福,话虽粗些,道理却剔透。”

“就是这话。”辛素梅弯眸而笑,如烟似雾的眼睛里,似有星光跃动,璀璨夺目。

又说笑了两句,她便问王氏道:“你家里那几个女学生,如今的功课怎么样了?”

一提起授课之事,王氏整个人都明快了几分,笑着道:“托恩师的福,她们学得都还不错,学生也不敢奢望把她们教成才女,唯望着她们别变成那一等自轻自贱之人,能做个爱惜自己、晓事明理的好姑娘,学生也就知足了。”

辛素梅赞许地道:“这是最要紧的。唯自珍自爱之人,方能自强自立。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地、有尊严地活着,到了这个份儿上,便已然是一种巨大的成功了。”

无论哪个世界,都是如此。

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上了一句。

王氏道:“先生说的是。身为女子,本就更艰难些。当年我于蒙昧之时幸遇先生,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了过来,知道了人生于世,坦荡端正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辛素梅噎了噎,一时没接得上话。

她想起了自个儿埋在院子里、家什中的那些个“秘笈”。

坦荡她是绝对坦荡的,拿来主义嘛,文抄公说的就是她,她承认。

这端正她就有点儿……

辛素梅捧起茶盏猛灌了几口茶,觉着脸颊有点儿发烫。

幸得她那一脸胡须足够浓密,王氏说话时又低着头,倒也不虞被女学生窥破来自于恩师的尴尬。

再叙了些课业上的事情,王氏便起身作辞,辛素梅只将她送出屋门,便去了东厢。

这是她的卧房,被收拾成了夫妻同住的模样,而其实,阿勉每晚都是睡在西厢的,晨起后方才会过来梳洗,并服侍她妆扮成男子。

挑帘进屋时,她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前些时偶感风寒,一直汤药不断,这味道怕是很难散掉了。

辛素梅皱起了眉,却也没去开窗,只向妆台前坐了,拉开一旁的抽斗,从中取出了一副眼镜。

这是王氏前番带给她的,据说,很贵。

“坑娘的熊孩砸!”辛素梅抓着眼镜咬牙切齿,旋即又捶胸顿足地哀嚎:“我的钱,我的小钱钱,我的,我的,没了,都没了……”

她猛地扑向妆台,一瞬间如同戏精附体,手抚胸前大口喘气,一面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模仿着前世影视剧中女主角垂死时的表情,正想再说几句诸如“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或者“你到底爱没爱过我爱没爱过我”这样的台词,眼尾余光忽地一瞥,便见那铜镜里现出了一张须眉皆张的男子丑脸。

她“呕”了一声,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正了正神色,将身子坐直,她重又将眼镜拿到面前,细细端详着,似是瞧得痴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抬起头,直勾勾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哀怨地道:“投胎的时候,你一定是把所有点数都加到颜值上了吧?是吧,是吧,是吧。”

她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晃啊晃啊晃:“好歹你也给智商加个点啊亲。这海马体真是弱爆了,我抄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居然一丁点儿都没记住。”

第349章 天意(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49章天意“扑楞楞”,西风卷起布帘,似在以这声息做出回答。

辛素梅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经年来抄誊文书、帮人写信,风里来、雨里去,这双手却依然细嫩,仿似岁月从不曾造访,一如这手的主人那张妩媚妖娆的脸,十余年过去,依旧美艳如昔。

初到这个世界时,她曾为此而欢欣庆幸,以为老天爷终是开眼,弥补了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缺憾。

直到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伎女出身的妾。

并且,喜当娘。

再并且,身患重病、命悬一线。

而最后这一点,与另一个世界的她,高度重合。

成长于现代的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住院,基本没上过学,要么在家静养、要么就在医院治病,偶尔能在外面散散步、放个风,穿越来这异世时,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而生活在王府大宅、才产下一子的美貌妾室,得的却是“急症”,于某个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却让来自异世的她占据了身体,却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能不能撑过去全靠天意。

那时,她是绝望的。

老天给了她生的希望,却又在转瞬间将这希望夺去,只留给她死亡这一条路去走,何其残忍?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给她希望,就让她干脆地死去不是更好?

后来她才知道,她错怪了老天爷。

上苍其实还是眷顾于她的。

在将死亡这道命题留给她的同时,亦给她留下了一把解题的金钥匙:

她能够返回到现代。

每晚入睡后,她都会在现代醒来,而醒来后所处的位置,则是她穿越、或者不如说死亡前所住的那间病房。

她可以在这里停留两个小时。

每次都是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姿势与身体状态醒来,循环往复,从无错漏。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她所做的任何事,都会在她下一次回来时复归原位。

换言之,现代的梅素心,被困在了死亡前的那两个小时里。

那是一个闭合的循环,而她的所作所为,影响不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两个小时之后,她会重新回到古代的身体之中,陷入深度睡眠,直到次日醒来。

现代的时间是停滞的,而古代的时间,则依序向前。

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她第一时间选择了自救。

运用现代医学,拯救古代即将病死的那个自己。

是的,她认定了那就是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的自己:

梅素心。

现代的梅素心,永远活在只剩两个小时生命的临终之际;而古代的梅素心,却可以一天又一天地继续活下去。

前提是,得把病治好。

因为长期住院,现代版的她与住院医师都很熟,于是,她以“网上看来的一种怪病”为借口,向他们口述古代版梅素心的病症,以寻求治疗的办法。

这听起来似乎很复杂,然而,过程却出奇地简单。

梅素心中了毒。

她是被人谋杀的。

所幸这种毒是慢性的,解起来也并不麻烦,只要找到几种中草药,她自己也能配出解药。

于是,古代的梅素心拿出全副家当,买通看护她的李婆子,配齐了解药。

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谋划逃出王府。

都快被人整死了,不,是已经被人整死了,还留下来等着过年吗?

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首先,就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古代梅素心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病,身体状况也比现代版的好一些,却因为长期被人投毒,身体已经亏损得很严重,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调养、有计划的锻炼,才能达到健康人的标准。

只有身体好的,一切才都有可能。

所以,她决定先苟为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给自己配了一种抹上就会皮肤溃烂的药水,终于成功地让人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并被挪到了极为偏僻的院子安顿了下来。

从此后,她成了“得了会传人的病”的半死之人,跟府里的男主子们再无瓜葛,而投注于她身上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也就少了很多。

那时的梅素心满以为,逃出王府后,她一定会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可是,等到真的逃出来后,她才发觉,她没有办法靠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为自己谋福利,因为……

她记不住!

一样都记不住!

说来惭愧,现代的她几乎不曾接受过基础教育,后来为打发时间,她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写代码这条不归路,成了一名自学成才的女程序猿,直到毛发日渐稀少,才明白这条路有多坑。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许下的愿望是:一、身体健康;二、有一头浓密柔顺的头发。

而结果……

算了不说了。

总之,因为这两重原因,现代的梅素心虽然有一副聪明的头脑,却是个连小学生诗词都背不全的未接受健全教育人士。

而古代的梅素心,就很笨。

这绝非现代版瞧不起古代版,而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告诉她的。

古代的梅素心从小便被卖去扬州,接受瘦马培训,而那些年她听得最多的词就是“笨”、“蠢”、“记性差”等诸如此类。

这其中,又以最后一句最为常见。

以梅素心亲自试用的感受,辅以现代词汇,那就是:

海马体不够发达,长期记忆力十分之弱。

前面学着,后面忘着。

这与努力与否无关,就是天赋太差。

具现到穿越版梅素心的身上则表现为:在现代花两个小时拼命死记硬背下的东西,回到古代一觉醒来,就先忘了至少三分之二,等吃过早饭,又忘了一半儿。

不说别的,仅是一个肥皂的简易做法,她便花了足足五天的时间,才算勉强把配方记全,更遑论复杂的玻璃、火药、造酒、蜂窝煤、菜谱、各种化学制品、近代机械、冶炼、服装设计等等了。

那都是她在那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呕心沥血才抄全的。

为锻炼记忆力,以及今后的装大计,她还抄写了不少唐诗宋词、历代名家八股文、诸子百家、华夏古代哲学思潮等著作,甚至还抄了十几本网络,打算留着往后卖钱。

然并卵。

好在,老天给了她充足的时间,让她把能抄的都抄了。

等到再无遗漏,她便执行了死遁计划。

为避免穿寿衣时被搜身,同时也是防着李婆子一手,她只在自己的“尸身”上藏了些细软,并没敢把秘笈带在身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会在死遁后与李婆子先行汇合,由她安排去城外庄子上暂避。

等风声过去后,她易容改妆,跟着庄子上送年礼的马车潜回王府,把秘笈挖走,然后先拿出一两样来发点小财,替李婆子一家赎身,再带着她共同奔向富裕美好的明天。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

也不知是配的药不对,还是出了别的问题,假死的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错过了与李婆子约定的见面时间。

而要命的是,她的金手指也在那次昏迷之后,永远地消失了。

直到如今,她也再不曾梦回二十一世纪。

于是,从乱葬岗爬出来时,除了少量诗文,她那脑瓜子里啥都没剩下。

而这些诗文,于她根本无用。

一个连身份都没有、死遁离家的逃妾,还想着扬名立万当才女吗?

至于李婆子,她根本就不敢去找。

天知道她昏迷的那三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是李婆子暗中动的手脚呢?

所幸她身上还留着不少钱,她当时还想着,这些钱财应该足以支撑到她想出办法离开京城了。

然后,她就被严酷的现实“啪啪”打了脸。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还真是莽得很。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

从小卧病在床与世隔绝的心脏病患者,与自幼被圈养的瘦马少女,两者叠加起来,就能变成经验丰富的社会人了?

明显不可能嘛。

梅素心只在京城平安地活了七天。

第八天时,她就被人骗了财。

到第十三天,她险些被一个喜好男风的纨绔劫色,因为她那时候扮着男装。

幸运的是,她被王家老两口给救了下来。

不幸的是,王家老两口的女儿,即将嫁入王府朱氏的娘家。

又幸运的是,王家处在王府关系圈的边缘地带,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被发现。

而再往深处想一想,留在王家附近,或多或少还能知晓一些王府的情形。

此处专指某小屁孩。

离开王府后,梅素心想的最多的,不是秘笈、不是发财大计,而是她那个熊儿砸。

而其实,生下他后,他们便没怎么见过面,且之前住在王府时,她也不曾经常想起他来。

可是,当她决意离开并付诸行动之后,思念却如影随形。

那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总会在不经意间牵动着她的心。

于是,她再度选择了苟。

苟在王家周边,借助王家这个王府姻亲的姻亲的身份,为自己找一条夹缝中求生存、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的路。

梅素心将全副身家都赠予了王家两老,以此求得二人的庇护,又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哑女阿勉,最终给自己经营出了“王家姑爷”的假身份。

有王家出面担保,她终是得以在京里置地买房,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当然,她并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是编了一个莫须有的来历,并假称自己叫做辛素梅。

那是梅素心三个字倒过来的谐音。

从那以后,城南保康大街的街口,便多了一位专管帮人抄书写信的“辛大哥”。

因为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先生”、“夫子”这类的称呼,她不能用。

幸而她那手毛笔字还算能见人,这个饭碗倒也捧住了,就是受制于身无功名,她的收费只能是最低档的,永远提不上去,也就靠薄利多销勉强混个温饱。

而随着时日渐久,那些“回到古代做xx”的豪情壮志,亦被消磨一空。

唯有偶尔午夜梦回时,她才会感慨自己当初太笨,死遁时光顾着带上细软,却偏偏不敢冒险从地里挖几张配方带出来。

哪怕只有一张配方,她也能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这般想着,妆台前的梅素心忽地抬起头,将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比出了“一点点”的姿势,可怜巴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声道:

“求求你,海马体,再好好地努力一下,只要能回忆起这么一点点,改善一下现在的生活就行了。拜托一定要快点想起来啊,再这么拖下去,可就要被那熊孩砸全给抢走了……”

虽然说,那些秘笈落在亲儿子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可是,“母子相认齐发财”的合家欢戏码,显然并不适用于他们。

某种程度而言,死了的梅素心,比活着的她对儿子更有益处。

虽然梅素心本人对扬州瘦马这个职业并无偏见。

但是,她个人的观点,代表不了整个时代。

生母为伎女的孩子,在这个时代几乎便注定了卑贱一生,就算是现代人,接受起这样的设定也需要一点时间,更何况血统论至上的古代?

如果说,人生是一道选择题,梅素心在开篇最初便已经失败了。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帮自己的骨肉,提前剔除掉最坏的那个选项。

那个选项,就是她自己。

“那个孩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吧,梅氏百货都赚翻天了,听说,前些时候刚刚成了亲……”梅素心喃喃地说着,美丽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一点哀凉。

镜中的男子,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她,哀切地,似染上了窗外零落的秋雨。

良久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脑袋埋进臂弯,不出声了。

风雨如晦,笼罩着这间逼仄的小院。

庭院中,哑女阿勉正执着竹帚,仔细地清扫着廊檐下飘飞的落叶,嘴巴一鼓一鼓地嚼着蜜饯。

那是小桃带给她的。

很甜。

她弯起了眼睛,笑容也是甜的,却并不知隔了一道门扉,她的主子正自神伤。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就不相通。

谁也代替不了谁。

唯有无尽的风和雨,从极远处而来,又漫向迢遥无尽之处……

第350章 送帖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50章送帖王氏与小桃赶到街口时,雨正下得紧。

因方才从辛家出来的半道儿上,她们再度巧遇了买菜归来的胡婆子,两下里免不了寒暄几句,这一耽搁,便赶上了这阵急雨。

那车夫已然等了好些时候了,见她们来了,便笑着上前招呼:

“太太、大姐儿,你们总算来了。小人今日早晨吃得咸,这会子正口渴,原想去前头人家讨碗水喝,又怕这车上的东西有个闪失,如今正好你们回来了,便劳驾在此处略等一等,小人去去就回。”

王氏自知让他久等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向小桃示意了一下,小桃忙掏出几枚大钱来递了过去,口中笑道:

“原是我们的不是,让你等了这半天,这钱大哥拿着去那边茶摊买碗热茶暖一暖便是。”

那车夫自是乐得如此,眉开眼笑地接下,连着谢了几声,方跑去巷子里买茶。

小桃便扶着王氏走到路边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又见王氏裙角微湿,她便蹲下来替她擦拭。

便在此时,一乘青幄小车自南而来,正好行过这十字路口,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那是……朱家大太太?”车厢中,红药的大丫鬟荷露手里撩着半截青帘,诧异地看着避雨的主仆俩,帘子也忘了放下。

同车的芰月“咦”了一声,忙探身看了过去。

只可惜,马车走得很疾,她去看时,那窗角只余了一道侧影,约略能辨出个大概,却看不真切。

“你瞧准了?真是朱家大太太?”芰月扭头去瞧荷露,目中漾着疑惑。

荷露没说话,只将手一松,青帘倏地落下,车中顿时一暗。

“我确实瞧真切了,就是朱大太太,她们家的丫鬟我都认得,那蹲在地上的,正是小桃。”荷露压低了声音,语气很肯定。

一听小桃二字,芰月当先便信了十成。

委实是朱家的丫鬟与别家大不相同,荷露或许会错认王氏,却绝不会错认小桃。

一念及此,芰月面上便浮起些许不解来,蹙眉道:“这却也奇了,好端端地,朱大太太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记得朱家和王家都离着这里好远呢。”

身为国公府二姑娘的陪嫁丫鬟,东平郡王府相关诸亲眷姓名、本家、族中大致情形等等,是她们必须背熟、认清的,而各家各府的住处,她们也泰半识得。

在红药出阁之前,国公夫人刘氏还曾特意叫人带上这几个丫鬟,坐了大半天的车,挨个指点她们把该认的门儿都给认全了,是故芰月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荷露也正为此而疑惑,闻言便也蹙起了眉,道:“正是这话呢。就算是出门采买,王家和朱家住的那一片市面儿繁华多着了,她做什么跑到这穷地方来?”

一听这话,芰月便撑不住要笑:“说的你又是多富贵的人儿似地,咱们这些穷人可不就得往这种穷地方跑?”

荷露被她这一说,也知这话冒失了,脸一红,作势便要打她,口中道:“你这会儿耳朵倒好使了?方才在怀恩侯府的时候,我那么叫着你,你怎么又听不见?”

芰月忙抓着她的手陪笑:“好姐姐,且恕了我这一遭罢。湘夫人赏的那样重,谁敢接啊,也唯有姐姐这个头等里的头等才好说话,我却是不成的。”

这话说得荷露越发红了脸,啐了她一口,嗔道:“总归是我命苦,摊上你这么个心眼儿多的,天天编排我。”

见她果真有些恼了,芰月忙打叠起精神来,说了半天软话,才算将此事揭过。

说起来,她二人今日出门,却是去怀恩侯府送帖子的。

下月初九乃是王妃朱氏的寿诞,王府每年都会举宴,今年自也不例外。

只是,原先东平郡王府与怀恩侯府往来并不多,这寿宴的帖子也科送不过去,而今年,因了红药之故,两下里却是亲近了不少。

朱氏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送帖子的事托付给了红药,这才有了双婢的怀恩侯府之行。

而她们口中的“湘夫人”,自是指的怀恩侯夫人柳湘芷。

因柳家还有个诰命在身的神医夫人柳氏,其与柳湘芷重了称呼,红药便索性唤柳湘芷为“湘夫人”,也算是对前世的一点念想。

而既然她是这样叫的,荷露她们自然也跟着如此了。

就在方才,两个人去侯府送帖子,湘夫人十分欢喜,不但赏了座、请了茶,临了非要各赏二人一副金镯子。

这可是极重的赏了,二人哪里敢接,芰月当先跑了,还是荷露搬出红药来,湘夫人怕为难了这个手帕交,方才将金镯子换成了一两的红封。

饶是如此,这也是特等的重赏了,两个人整年的月例也就这么些,由此可见,湘夫人是着实喜欢红药,连带着爱屋及乌,对她的丫鬟也格外亲厚。

送罢了帖子,双婢按原路回转,却不想因雨大淹了水,不知哪家的马车翻倒在了半路上,还连着撞坏了路旁的几个摊儿,闹得人仰马翻地,就把路给堵死了。

不得已之下,王府马车便只好绕了个大弯,取道城南而行,却是好巧不巧遇见了王氏主仆。

这原也不过小事罢了,双婢也并未放在心上,待回到王府,两个人去红药跟前交了差事,芰月便随口提了一句。

红药最近正自闲在,闻听此事,便笑着道:“我原先还想着你们会不会认错了人,后来听你们说起了小桃那丫头,那想来就一定是了。”

这话与芰月当初的想头一样,她禁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婢子也是这么觉着的,那丫头就算蹲着,也跟座小山包儿似地。”

“我从前有个朋友也是这样的身形,如今两下里分开了,也不知她现下过得可好。”红药含笑说道,心底生出几分感慨。

她想起了红梅。

皇城一别,故人难再,听说红梅是回乡去了,或许如今已经嫁了人。

这其实也很好。

至少不必死在皇城的两次血洗里。

还有花喜鹊、芳葵她们,眼下应该也都在什么地方过着她们的小日子,纵使有什么不称意的,到底还是活着的。

活着就好。

第351章 罚跪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51章罚跪闲话了两句,红药便起身吩咐:“荷露过来替我梳头,芰月去拿衣裳去。趁着还没到饭时,我先去上房把事情交代了,回来正好用饭。”

既然柳湘芷已然应下了邀约,言明必会出席朱氏的寿宴,则这消息总得转告朱氏这个老寿星一声才是,而由丫鬟传话却显得简慢了些,还得红药亲传才行。

纵使她并不想往宁萱堂跑这一趟。

可是,没法子,谁教她是晚辈呢?婆母如此示好,她这个儿媳若再拿大,那也太不识抬举了。

众婢忙皆应是,红药便向妆台前坐了,荷露替她挽了个螺髻,头面皆选了绿玉的,与她那身绣金线绿牡丹八幅湘裙映衬着,既压住了那金线的张扬,又显出一种端庄来。

立在人高的镜前左顾右盼、伸臂转腰,红药怎么看怎么觉着,镜中的女子,甚美。

她不由弯起了眉眼。

原来,她这张脸也不是随便长长的,瞧瞧,这一拾掇出来,就见了真章了。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红药弯眸笑了起来,又在心里悄悄给自己加上了一句“也就比绝色美人差上那么一丝丝而已”的考语,旋即又有些惆怅。

早知道自个儿这么好看,当初她就该多挑挑了,如今却是叫刘瘸子几章话本子就给哄了来,当真便宜了他。

这般想着,红药便眯起了眼。

看起来,这几日定要要再加紧催一催,让这家伙多写几十章出来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她这好看的脸哪?

嗯,就这么决定了。

心下计议已定,那厢众人也皆收拾妥当了,红药便带着四大丫鬟、八小丫鬟、四个婆子,浩浩荡荡地去往明萱堂。

此时,雨已经小了些,却仍旧绵密,风一拂,便似一幕透明的轻纱,扑在那廊檐上、小径间,兜兜转转,间或扫下几片落红。

荷露亲执着一柄青布油伞,替红药挡着抄手游廊外的雨丝,一面轻声地道:

“太太,方才鲁家的来说了一声儿,太太交代的事她已经回过老夫人了,老夫人说过几日就把人都送来。”

红药点了点头:“这就好。我原先想着四房陪房足够了,却没想到家里要用人的地方那样多,只好再回家跟母亲讨人使。”

荷露笑着不说话,旁边的菡烟便插口道:“老夫人一直念叨着太太过于省心了,连陪房都不肯多要。如今太太改了口,老夫人准定高兴得不行。”

红药倒被她说得汗颜起来,心道我这不是不好意思么?

说到底,刘氏也只是义母,又不是她顾红药的亲娘,她哪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不过,自听闻朱氏要办寿宴,红药便又觉着,脸面这东西,比起自身安危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并非她小人之心,而是“宴无好宴”这句话,她是深信不疑的。

这是她拿血泪换来的教训,刻在了骨头里,哪怕如今她贵为王府儿媳,她也不敢忘。而此番她让陪房鲁家的回国公府要人,便指明要的是“孔武有力”的陪房,以便在这种大宴之上使动。

徐玠说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皆无用;而红药两辈子的经历亦告诉她,所谓实力,等同于武力。

拳头大,说话声儿才响。

当年在石榴街,若非她豁出命去打出了名号,那帮泼妇能那么老实?

而孔武有力的陪房,便是红药的拳头了,有了他们,红药才能在一切算计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至不济,全身而退总是行的。

正思忖间,红药忽觉扶着自己胳膊的荷露手指紧了紧。

她登时醒转,凝目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那明萱堂的院门外,正跪着一个人。

纵使雨丝细密、天光昏暗,可红药还是一眼瞧出,那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明萱堂的红人——向妈妈。

“哟,这不是向妈妈么?她这是犯了什么事?”这时,众人也俱皆瞧见了她,菡烟是最沉不住气的,当先便轻呼了一声。

因离得尚远,这声音倒也无人听见。

荷露却还是沉下脸来,瞪了菡烟一眼。

主子还没说话呢,下人就大呼小叫地起来,若是换个严厉些的主子,这时候板子就该打下来了。

菡烟也知自己失态了,白着脸低下头,再不敢言声。

红药自然不是那一等严苛的主子,且此际亦无心追究丫鬟的错,只不住地打量着向采青。

这位明萱堂第一管事妈妈,眼下的形容,堪称凄惨:

上好的绸缎衣裳被雨淋透了,湿搭搭贴在身上,十分不成体统,发髻也散开了,几绺乱发贴在脸上,面色青紫、嘴唇颤抖,跪在那泥地里浑身乱战,似是吓的,又像是冻的。

“哟,五太太,您怎么这早晚还出门儿呢,没淋着吧?”齐禄家的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讨好地打着招呼,一面便小跑着来至红药跟前。

红药向她浅浅一笑:“我来给王妃传句话,却是忘了提前说一声,却不知王妃在不在屋里?”

这话进退皆宜,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朱氏不方便见她,只消以“王妃不在”为由,红药便能礼貌地退散了。

齐禄家的朝红药眨了眨眼,扬声作惋惜状:“哎呀,可是不巧,王妃正好去针线上头看衣裳去了,五太太要不去里头等一等?”

红药巴不得离开这明显的是非之呢,立时顺着她的话道:“那还是算了吧,等下晌我再来便是。”

齐禄家的笑道:“也好,奴婢送送您。”

红药知道她这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也乐得听个消息,便含笑道好,众人便在那廊檐下掉头往回走。

待转过一个弯,红药便将荷露等人都遣去后头跟着,方笑着问齐禄家的:“方才我晃眼瞧着,上房的院子外头像是有个人,只是我也没看清楚,许是眼花了也未可知。妈妈说呢?”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一问,亦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圆转话,无论怎么接都成。

齐禄家的极是叹服。

都说五太太出身低,可这一开口,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才有的气象,比三夫人安氏、四夫人宁氏可高明太多了。

第352章 亏空

思及此,齐禄家的越发不敢小瞧了红药,面上堆出笑来,躬腰说道:“五太太没瞧错,那院子外头的人乃是向妈妈,她手脚不干净,教王妃查出来了。”

竟是连个磕巴也没打,直接就把话给挑明了。

红药面上现出讶色,心底亦觉诧异莫明。

向采青贪墨了府里的钱?

这倒也是奇闻了。

宫里出来的人,眼皮子能有这样浅?

也不对。

宫里贪财的人也很多,如果是大把银子的话,难免他们不动心。

心中忖度着,红药便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道:“原来竟是这样的,那妈妈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么?”

说话间,将个小红封悄悄递了过去。

齐禄家登时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忙接过谢了赏,复又一脸幸灾乐祸地道:

“好教五太太知晓,前些时候,王妃把那胭脂水粉的采买交给了向妈妈,不想今儿查账,有个婆子说漏了嘴,把个从没听过的铺子给说了出来。

王妃一听不对,就把那婆子扣下了,再把外院的账房、管事都叫进来,一条一条儿地对账,到底查出了事儿。却原来这向妈妈嘴上说得公理大义地,背地里却从那次一等的铺子里买胭脂,再充作上好的送进来,这一倒手,可不就大把银子进项了么?”

她张着鼻孔、瞪着两眼,面上满是不愤,也不知是恼于向妈妈贪墨的行止,还是因了这等肥油没落进自己的口袋而愤怒。

红药侧首想了想,便道:“据我所知,向妈妈管采买的时候似乎并不长吧,她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足五十两!”齐禄家的夸张地伸出五指,比划着“五十两”这个数目,两个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儿,似是为此而万分惊恐,然而,那嘴角憋不住的笑意,却显出了她真实的情绪。

五十两,于王府这样的人家来说,当真不算什么。

可是,偏就是这区区五十两,竟把个炙手可热的管事妈妈给拉下了马,齐禄家的自是趁愿。

说起来,自从向采青来了,明萱堂也的确再没了其他人站的地步,当真是一主之下、众仆之上,就跟那话本子里的宰相也似,整个后宅的婢仆都得仰望着这位向妈妈,在她跟前曲意讨好。

如今,向采青的际遇正应了“爬得高、跌得重”的俗语,且其所犯之事,也恰好戳中了王妃朱氏的软肋,这一跤摔下去,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爬起来?

毕竟,王妃是“眼中有钱、目下无人”的典范,过手的银子那是鲜少能再往外掏的,可向采青却捋了虎须,朱氏想必是极恼的。

“妈妈再细说说,然后呢?王妃又是怎么着的?向妈妈如今是罚完了,还是正等着挨罚?”红药笑吟吟地问道。

随后,纤手一抬,又一个红封滑进了齐禄家的手中。

齐禄家的直是喜出望外,险些没把嘴给乐歪了,一时只觉这天是如此地晴朗、这雨又是如此地清凉、这银子更是如此地沉实,令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郁结、愤懑,尽皆一扫而空。

“五太太便是太客气了,纵使您不来问,奴婢那也是要说的。”将红封塞进袖中,齐禄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故作神秘地往周遭瞧了瞧,方朝红药招招手:“五太太近些,奴婢这话不好给外人听着。”

红药依言向前靠了半步,齐禄家的便压着嗓子道:“如今这情形,那是才罚了一小半儿。到底那也是足足五十两银子呢,就把向妈妈卖了也不值这么多。王妃才叫人给朱家送了信,怕是这就要把向妈妈发送回去。”

送回朱府?

红药心头动了动。

这罚得不轻不重地,却也不像是王妃气狠了的样子,莫非是因为贪的钱太少么?

齐禄家的此时又道:“王妃原先是恼的,当下就想把人发卖出去,只那周家的却说,到底那也是老太太赏的人,若是提脚卖了,却是折了老太太的颜面。王妃自来孝顺,便松了口,只掌了嘴,再让罚跪一个时辰,过后遣回朱家,也就罢了。”

言至此,她不由恨恨起来,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切齿道:“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依奴婢看,就该打杀了才干净,留下来也是个祸害。”

虽说把人送回朱家挨苦,这处置也不算轻,到底还是饶了向采青一命,齐禄家的颇是不甘。

她曾在向采青手底下吃过好几次暗亏,巴不得这人死了才好。

红药一脸淡然地听着,并未做表示。

王妃处置房里的下人,她这个儿媳妇听听就好。

至于此事内情如何,红药觉着,齐禄家的想来也只知其一。

倒是那位周妈妈有些出人意表,那一番劝说的言语,深得宅门里行事的精髓,既还了向采青提携之情,又给了朱氏一个下台阶。

这等人物,何以之前一直在二门外徘徊,始终不得升迁呢?

将此念按下,红药仔细问了一遍事发时的情形,待见齐禄家的再也挤不出什么来了,便将人打发了下去,复又唤来荷露,让她多注意着些明萱堂的消息。

那向妈妈就跪在院子外头,路过的人都能瞧见,显是朱氏并无瞒人之意。

红药相信,此时各房各院想也都在打听消息,她若是不闻不问,倒显得过于冷淡了。

因有了这事,怀恩侯府的回信之事,红药便往后延了几日。

朱氏没准儿正在气头上,她可不想撞上去讨个没趣。

而朱氏也果真似是恼极,连着免了好几日的定省,自个儿在院子里生闷气。

事发后的第五日,向采青方被朱家派人领了回去。

原来,她那天雨中罚跪,受了不小的寒气,红药走后没多久便厥了过去,过后又发热打摆子,烧得直说胡话。

朱氏或是怕她把病气过给朱家、又或是念着主仆一场的情分,更或许还有着别的意图。总之,王妃娘娘大发慈悲,叫人请了个游医来,将向采青的病治了个七七八八,方才命她回去。

第353章 安氏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53章安氏据说,回到朱家后,朱老太太便把向采青发配去北角门值夜去了。

这差事听着没什么,实则却管着阖府倒夜香的活计,脏、苦、累不提,月钱也是最低等的。

那朱老太太也是个妙人,只给了向采青差事,却不给月钱,说是要拿她的月例还上亏空的那五十两。

红药算了算,估摸着向采青再倒上个五、六十年的恭桶,也就能把这笔钱还上了。

至此,余波尽皆消弥。

这位向采青向妈妈便如一粒投水的碎石,只在入水的瞬间荡起些许微澜,很快便归于岑寂。

已而九月,东平郡王府的后花园里,木樨已然盛放,清润的香气嵌在风里、兜在帕中、盈于袖底、奉于窗前。真真是走到哪里皆有花香。

红药自也不能免俗,命人剪了几茎银桂,弄出那错错落落的模样来,插在清水瓶中供着赏玩。

“这花儿还是长在树更好看些。”端详着多宝阁上的土定瓶,红药如是说道。

实是这木樨叶繁花细,既不似梅、竹那般枝骨挺立,又没了牡丹、月季那样的艳色,无论怎么剪裁,都裁不去那一分杂乱之感。

“主子若觉着不好看,那就再剪几枝别的来配一配,弄点儿颜色上去,许就好了。”菡烟在旁出主意。

红药想了想,摇头道:“罢了,就这么着吧,闻个香气也就成了,再加上别的说不得更乱。”

莲香平素最爱说话,此时便也凑趣地道:“正是太太这话,花一多了就容易乱,不如干干净净一种来得好。”

她做得一手好绣活,过眼的花样子不知凡己,这话经由她说来,自是令人信服的。

红药闻言,一时倒想起件事来,便点手唤她道:“可巧你说起这个来,我却是想起正要给爷绣笔袋儿呢,挑了好几种花样子,却不知哪个更好些,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这等事情莲香自是最乐意的,笑盈盈地走来道:“参详不参详的,婢子可不敢当,只能厚着脸皮给主子当个臭皮匠了。”

红药被她逗笑了,芰月却恨她说话不经脑子,上手便去敲她的脑门儿:“反了天了,太太在前头呢,你又是哪门子的女诸葛?”

莲香摸着脑袋嘻嘻而笑,模样十分娇憨。

正笑闹着,忽有小丫鬟跑来回话:“太太,二夫人遣人送东西来了。”

红药忙叫快请,荷露便挑帘迎了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个穿着品蓝比甲的丫头走了进来,正是二夫人苏氏的贴身大丫鬟——珠儿。

珠儿生就一副讨喜的圆脸,明眸皓齿,笑起来格外甜美。

她上前给红药见了礼,便笑道:“夫人前几日得了两罐上好的花蜜,叫婢子给五太太送些来。”

红药与苏氏最近走动频繁,在阖府的妯娌中算是处得最好的,私底下亦时常送些小东西,是以听了这话,红药也只作寻常,笑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语毕,转首吩咐芰月:“你去里间柜子的最上层,把那个五彩漆的小圆筒拿来。”

旋即又向珠儿笑道:“既然你来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我这里才得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叫做‘万花筒’,你拿回去给宝姐儿玩罢。”

一听这话,珠儿眼睛一亮,“哟”了一声道:“婢子昨天才听老太太念叨过这什么万花筒,说是梅氏百货新出的玩意儿,一上柜就抢光了。老太太还说可惜没买着呢,五太太竟买着了么?”

众丫鬟俱皆笑起来,却也没去点破。

这珠儿是上个月才从定北侯府挑上来的,并不知徐玠便是梅氏百货的东家,自然也无从知晓,举凡那梅氏百货里的物件儿,甭管多新鲜多名贵,她们主子这里,随要随有、永不断供。

一时珠儿拿了万花筒,喜孜孜地去了,红药便与莲香挑好了花样子,坐在那东窗之下,给徐玠缝起了笔袋。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笔袋便已初具雏形,红药也做得有些乏了,展臂欠伸了一下,又倚窗坐了片刻,一时兴起,遂笑道:“闷得很,去园子里走走。”

众丫鬟自是无有不应的,纷纷收拾起来,未几时,便簇拥着红药离开了影梅斋。

说来,这影梅斋的位置却是很偏的,乃是角门后的第一重院落。也正因此,由影梅斋前往后花园,路程便也颇为不近。

幸得今日天气极好,天高云淡、金风漫涌,阳光落上身时,亦是融融暖暖,让人禁不住便要慵懒起来。

红药与众丫鬟一路说笑着前行,将将走到那花园梅花门前,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小径的另一头亦行来数人,想来亦是要去花园赏景的。

这原也无甚出奇。

最近天气好,王府的主子们也常去花园游玩,偶尔遇见了,合得来的,自是凑在一处;合不来的,招呼一声,各玩各的,也是有的。

可是,此际行来的这群人,却有几张生面孔,且其中还有年未弱冠的青年男子。

这就有点儿扎眼了。

红药即刻便止了步,陪房鲁妈妈更是抢步上前,挡在了她的身前。

大齐的男女大防虽没那么严,却也有着一定的规矩,而女子在自个家里见外男,便在这规矩之外。

除非有亲戚长辈陪同。

“哎呀,五弟妹竟也来了,当真是巧。”对面忽地飞来一道语声,脆爽带笑,乃是正宗的玉京腔调。

三夫人安氏?

红药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已然擎出笑来,道:“原来是三嫂嫂。”

便在她说话时,鲁妈妈已然让出了位置。

既然安氏开了口,便表明这外男是她带来的,想必与她有亲,则红药见一见,也在礼数之中。

红药扫眼望去,便见安氏穿着一身湘水绿的衣裙,发挽云髻、鬓横金钗,衬得一张秀脸越发水润。

而在她身旁,除一众婢仆围随之外,还立着两男两女。

那两个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款式相同的织锦衣裙,容色不算出挑,眉眼间与安氏有几分相似。

至于那两名男子,亦是一身簇新的长衫,大的那个约十八、九,身量修长、五官俊秀;小的也有十五、六了,亦是个白面如玉的哥儿。

第354章 不甘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54章不甘“却是我们来得唐突了,冲撞了五弟妹。”安氏浅笑着道,面上含了些许歉然。

红药忙摆手笑道:“三嫂言重了,哪里就到了冲撞的地步?最近天气好,大伙儿都爱在外走动,总不免会碰上的。”

却是直接把这几个当成了安氏的娘家亲戚来看。

毕竟,那两个姑娘与安氏生得颇像,至于两名男子,应该亦与安氏沾亲,这却是从安氏的神态上瞧出来的。

那安家本就是庶民,家中亲人乍乍然地来了这奢华富贵的王府,自是要好生领略一番的,安氏带他们各处逛一逛,亦属寻常。

红药猜测,安氏应该已经把人带去见过王妃了,而他们来大花园,想亦得了朱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首肯。

只是,稍显性急了些。

怎么着也该先跟各房打个招呼,最好把人也带去各房见个礼,才称得上周全。

却不知安氏是没顾得上,还是索性忘了?

便在思忖之际,红药忽有所感,一转眸,见对面两个小姑娘正偷偷地上下打量她,尤显稚嫩的脸上,有着掩不去的艳羡与比较,尤其是年长的那个,目中竟还有几分不服气。

红药不由纳罕起来。

眼前这几个,她一个都没见过,怎么这小姑娘像与她有仇似地?

正自不解,那小的似是发现小的不大对劲,忙拉了她一把,又朝安氏呶了呶嘴。

大的这才收回了视线,面上的神情却是未敛,下巴抬着,仿佛想显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予人的感觉,却正相反。

小家之女,没见过世面。

红药如此想道,也未往心里去。

倒是那两个少年,瞧着规规矩矩地,此时皆敛眉立着,并不往别处乱瞅,虽拘束,却毫不畏缩。

倒是比那两个姑娘家更好。

这也不过一晃眼的事罢了。

安氏此时一手一个拉起那俩姑娘,款步行至红药跟前,笑着道:“让五弟妹见笑了,这是我家里两个小妹妹,没大见过人,规矩上头有什么不好的,还请多担待。”

听来颇亲近的一席话,可红药却品出了一股子疏离的意味。

安氏和这两个妹妹,似乎并不太亲近。

两名少女上前见礼,大的那个是三娘,小的是四娘,二人并无名字。

庶民家中多是如此,红药也未见怪。

因本就是偶遇,她倒是没备着表礼。所幸鲁妈妈见机快,方才便叫了两个小丫头飞跑回去取了,是以红药倒也没失了礼数,予了安家两位姑娘一人一个荷包,里头装着成对的银丁香儿,乃是梅氏百货新出的款式,倒也颇拿得出手。

安氏拉着两个妹妹谢过了,复指向两个少年道:“他们都是我娘家侄儿。因我家里兄弟姊妹多,他两个倒比我自个儿的妹妹年岁还大些。”

随着她的话音,两个少年亦上前见礼,大些的叫做安远山,小的叫安远怀,皆是安氏长兄之子。

因是外男,红药也不好受他们的全礼,侧身避了,又命人送上表礼,乃是十样锦的笔袋儿,里头装着银笔锭。

安氏略推让了一番,便让他两个接了,两名少年很规矩地谢过了红药,便又退了下去,行止间颇有体度,越发让红药高看了一眼。

“让五弟妹破费了,说来说去,都怪我这个当嫂嫂的唐突。”安氏仍在向红药致歉,面上的神色亦显得颇不好意思。

红药便拉着她笑道:“嫂嫂别这么见外。到底还是仓促了些,却是简慢得很,三嫂勿怪。”

安氏情知这是自己失礼在先,哪里会怪罪红药。忙道:“五弟妹这话叫我这脸都没地儿搁了。原是我心急,早知就该先带他们去各处招呼一声的。”

红药面上含着浅笑,心里委实盼着立时便走,只礼数上却是不允许,只得扯开话题道:“方才错眼瞧着,我便猜三娘和四娘必是三嫂的妹妹,委实是那眉眼依稀信佛地,一看就是一家子。”

安氏闻言,唇角微弯,笑容却并不浓烈,道:“是啊,我们三个长相皆随了我爹。”

红药抿唇而笑,心下却生出莫名的滋味。

安氏的生母早年病死了,如今这个乃是继母。

此刻听她所言,便可知,这两个妹妹定是继母所出,是故才会特意点明是“随了爹”的长相,却不说肖母。

怪不得方才引见的时候,安氏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有趣的是,她两个妹妹分明听见了,却是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根本就未听懂,此时正头凑着头翻看表礼,甚而还轻声点评。

当着送礼之人的面如此,已然是失礼了,可安氏却并无阻止之意,淡淡一眼扫过,便又笑着向红药道:

“说起来,我这两个侄儿倒都是读书的料子,如今都在学里呢,听我大哥说,先生已经答应开了考就让他们下场试试。”

如此明显的褒奖之语,辅以那种由衷的自豪与喜悦,令安氏的这番话显得格外真切。

看得出,她是真心地为两个侄子高兴的。

红药便顺着她的话问:“可取了童生?”

话音落地,安氏神情便滞了滞,旋即便黯下了面容,道:“原应取的,只偏偏那年家中有事,耽搁了。”

语毕,又是一叹。

以安家的家境,族中子弟求学本就颇艰,更何况,安氏的长兄乃是元配所出,其与继母的关系怕也就那样。

由此亦可知,这安远山小兄弟俩的进学之路,必是不太平顺,至于个中情形,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见场中气氛有些僵,红药忙又夸了几句“少年有成、鹏程万里”之类的话,终是将安氏引得笑了,又客套了两句,方擦着冷汗去了。

安家的情形也是一团乱,且因是庶民,许多事情更无章法,那位安老太太据说很是个豁得出脸面的,这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安氏自不知红药的感慨。

她立在道旁,目送红药领着人转过曲廊,眼前所见,是翩翩飞舞的翠裙、飘飘若举的广袖,她的眼睛里,便有了一点点的羡慕。

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罢。

第355章 继妹

“夫人,风口里凉得很,快别站着了。”安氏耳畔陡然传来了丫鬟的细语。

她回过神来,冲那丫鬟笑了笑,复又转眸,淡然的视线扫过两个妹妹。

此际,安家两女正拿着银丁香儿比划着,四娘的小脸上一团欢喜,三娘却仿佛并不满意,垂眸打量着手中饰物,目中隐了几分嫌弃。

安氏抿了抿唇,上前笑道:“罢了,你们且随我进去走走罢。”

安四娘一听,连声道好,三娘亦是一脸雀跃,拍手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进去了,偏大姐要在这风口里跟人说话。”

说着便拧了眉,双臂向胸前一环,道:“大姐也是,偏就爱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费精神,娘交代的正事却不想着早点儿办,等回去了,我定要告诉娘。”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安氏却根本没当回事,还笑了起来:“好啊,三妹妹尽管去说,到时候让娘登门来骂我,我候着就是。”

话音落地,安三娘当下就变了脸。

安氏嫁进王府之后,安老太太确实这么干过一回。

彼时,正逢着王妃朱氏心情不好,也不理她,只叫来几个嘴皮子利索的妈妈,狠狠奚落了她一番,直把老太太的面皮都臊去了几层。

从那以后,老太太便对安氏客气多了,知道王府绝非她们这等小户人家能惹的,而嫁入王府的安氏,亦再非从前在她手底下小心翼翼过活的继女。

人家可是正经的诰命夫人,若真要论个理,见了安氏,老太太还得跪下磕头呢。

一句话堵得安三娘没了词,安氏却也没乘胜追击,反倒笑得和婉,柔柔地道:“三妹妹若是好生着,大姐我自然也就好生着,你说是不是?”

安三娘面色阴沉,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哼”了一声,拉着安四娘便去了前头。

安氏笑了笑,回头招呼安远山兄弟:“快来吧,这会子太阳也暖呢,多逛逛也好。”

安远山却站着没动,神情间有着几分迟疑,数息后,低声地道:“姑母,咱们来得太突然了,要不……改天再逛罢。”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细看去,眼里还布着血丝,似是颇为疲倦。

安氏心疼地望他一眼,叹道:“我倒也想呢,只你们下晌就得回去,哪里得空儿?不如现在就逛了。”

越往下说,她面上忧色愈甚,又道:“你们进学乃是大事,如今好容易得着机会,怎么着姑母也要帮你们一把。此事便这么定了,你们都听我的。”

安远山似有些动容,张了几次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论年纪,他只比安氏小了两岁,却是从小得她照顾,对这个姑母极是敬爱。安远怀更是拿安氏当半个娘看着,自然就更不会违逆于她了。

想当年,安母病故,只留下安氏兄妹四人相依为命,后来又多了个继母,四兄妹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

那安老太太原就是个偏狭的性子,且自个儿也很快生下了子女,又如何会宽待前头留下来的这几个继子女呢?

而安氏他们之所以能够平安长大,却是多亏其长兄精明能干,令继母多有忌惮。否则,当年嫁入东平郡王府的,只怕就是安三娘了。

也正因此,安三娘心口里便总憋着气,时不时便要拿长姐发作一番。只今时不同往日,她又有所图,却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了。

至于安氏,其与继妹的关系可想而知,反倒是对两个侄子更亲近些。而她今日仓促带他们逛花园,亦有着一重隐秘的因由。

这般想着,安氏便将帕子掩了半面,微凉的眸光,滑过前头正闷头走路的安三娘。

方才红药说她们姐妹长得像,实则并非如此。

三娘的长相,更多地是随了安老太太。

安老太太容貌平平,所出子女亦皆长得一般,而安氏的亡母当年却是出了名地标致,生下的孩子自亦好看,便如安氏,便远比她两个妹妹美貌得多。

或许,安老太太对这几个孩子的苛待,亦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容貌还是性情,她皆输了元配好几筹,遂将这出不来的一口气,尽皆撒在几个小辈身上。

按下这些杂念,安氏领着众人在园中赏玩了约半个时辰,便也到了饭时。

她索性也不回房了,只命人将饭摆在敞轩,大家围坐着吃了,安远山兄弟便即起身告辞。

安氏不放心,亲送了他们出去,路上又细细叮嘱:

“等到了年底,你们便把手头的差事都辞了罢。如今姑母已经站稳了脚跟儿,你们几个读书往后都由我供着,断无人再敢说什么的。”

安远山兄弟如今皆在外做着伙计,帮着贴补家用,否则,安老太太那一关他们便过不去。

就因为要给家里挣钱,两兄弟读书比常人更辛苦,晚上常熬夜,安老太太还常骂他们“败家的东西不知俭省”。

安氏初入王府之时,因立足未稳,并不好拿出钱来贴补娘家侄子,不过,年前她产下了一子,小名寿哥儿,已经快满周岁了,母凭子贵,此刻她自是底气更足,是以说出了那番话。

安远山闻言,并未现出喜色来,反劝她:

“姑母如今嫁了人,凡事当以夫家为重,家里有我们兄弟和爹撑着,进学还是没问题的。再者说,男儿丈夫,不吃些苦,往后如何立得起来?”

“是啊,姑母。我们都长大了,能自个儿照应自个儿。倒是姑母一个人在外,诸事都要小心才是。”安远怀此时亦道。

正变着声的少年,说话也是一副公鸭嗓子,偏偏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让人心里暖着。

安氏眼眶一红,强笑道:“你们小孩子家不懂,只有你们个个儿都有出息了,我才会更好。如今家里那几个皆不成器,姑母往后就指着你们哥俩儿呢,自然不能放着你们不去管的。”

言至此,又压低了声音,问:“方才我叫你们记的那几处馆阁,你们可都记下了?”

一面说话,一面还悄悄往四下张望,似是生恐被人听了壁角。

第356章 教训

安远山兄弟闻言,尽皆默然。

好一会儿后,还是安远山首先打破了沉默,低声地道:“姑母,侄子总觉着这法子有点不妥,要不还是……”

“不可。”他话未说完,安氏便打断了他,语气之决然,仿似带着千钧之力。

说罢此言,安氏便肃了容,回身吩咐跟出来的仆妇道:“你们几个都去后头站着,我与我两个侄儿说几句话。”

她如今在三房很是培植了些人手,这几个皆是她的心腹,此时得了吩咐,忙远远地散开了,有两个更是退到了两头路口替她望风。

安氏极是满意,微微颔首以示嘉许,随后方才转头,看向安远山与安远怀。

这一刻,她的面上仿若凝了冰雪,眉眼皆寒,语声亦冷厉到了极点:

“你们如今进学之处一片乌烟瘴气,夫子亦是平平,哪怕你们再用上百倍、千倍之功,一无名师提点、二无同窗激励上进,又如何能于学问上有所进益?这道理难道还需我一介女流来教你们吗?”

她嫁进王府日久,所谓居移体、养移体,自然而然地便有了分威势,且又是安家兄弟的长辈,此时拿出教训的语气来,直说得安远山二人俱皆低下了头,两张肖似的俊秀面容上,同时浮起黯然之色。

他们附学在某没落士族的族学,那族学本就是给族中子弟收性子用的,来此处消磨时间的远多过认真读书的,且授课的夫子亦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学问倒也有些,只是,若要往深里学,他的水平显然就太低了。

安氏所言,的确字字切中要害。

一看这兄弟俩的神情,安然便知,他们这是听进去了,当下面色稍霁,想了想,又放缓了声音道:

“再有一样,那消息我也只是听了个影儿,到底能不能成真还是两说,如今不过未雨绸缪,说不得人家不来呢?又或者来了也不过坐坐就走呢?你们两个不就白担了心思了么?”

安远山闻言,神情微微一松。

安氏看在眼中,语气越发缓和起来,再道:“再往深里说一句,以我们老安家的情形,你们觉着,我们有资格端着所谓的君子派头、放过眼前这大好机会么?”

安远山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面色以肉眼可见了的速度苍白起来。

安氏却似没瞧见,语声平平地道:

“若当真放过了这机会,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可对得起为了那个家日夜操劳的大哥?可对得起在老太太跟前做小伏低、连说话都不敢高声的大嫂?可对得起做针线做得满手针眼儿我那几个侄女?”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直砸得安远山面白如纸,安远怀亦是满脸地愧色。

安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良久后,方启唇问道:“姑母再问你们一声,方才那几处馆阁的地步,你们都记下了么?”

没有人说话。

寂静的小径上,唯粗浅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远山垂下了头,语声嘶哑地道:“侄子都……都记下了。”

寥寥数字,他却像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一语说罢,身子便连晃几晃,险些摔倒,幸得安远怀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自个大哥。

“山儿,你可还好?”安氏急急上前,目中盛满了关切。

安远山扶着弟弟的手站稳,苦笑道:“侄子无用,让姑母担心了。”

安氏疼惜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让你们辞了差事呢,这样一宿宿地熬着,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坏了。”

安远山方才不过一时情绪激荡罢了,此时略站了站,便也好了,忙又道:“侄子无事的,方才也只是一时头晕,已经好了。”

见他果真无事,安氏微觉放心,低头斟酌了片刻,旋即抬眸,用着比方才更决然的语气道:

“你们放心,姑母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地。终究你们是我娘家人,你们好了,我这腰杆儿才能硬起来。”

“但凭姑母做主。”安氏兄弟齐声说道,再没有一点异议。

安氏长出了一口气,又好言安抚了这兄弟俩一番,将他们送出园门,安排几个稳妥的人跟着,方重回花园。

“大姐怎么去了这样久?我和四妹妹还当你把我们晾在这儿不管了呢。”甫一步入敞轩,便有语声嘈切而来,仿若一群惹人厌的苍蝇,绕着安氏不停嗡鸣。

她扬了扬眉峰,面上换过一副笑模样,走上前道:“三妹妹四妹妹见谅,我怕远儿他们迷路,就多送了一段,冷待了你们,都大姐的错,大姐给你们赔不是了。”

说着便作势屈身行礼。

安三娘白了她一眼,又往旁看了看,突地道:“既然他们都两个走了,大姐现下好说正事了么?我娘交代的那件事儿,你到底办了没有?”

语气几乎是逼迫的。

安氏举袖掠鬓,籍此掩去了目中厌色。

而待放下衣袖,转望安三娘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极温驯,道:

“老太太有命,我自是要去办的,不然不就是那不肖女了么?三妹妹放心,前几日我便在王妃跟前提过这事了,王妃也松了口,等大姐我再加把力,那请帖自然会送到你跟前去的。”

说完了,她便又看了看安四娘,语气转作歉然:“就是委屈了四妹妹,那请帖只得一份儿,怕是你不能与三妹妹同来了。只你也别难过,大姐才得了两副珍珠钗,一会儿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上。”

言至此,大大的杏眼往安三娘面上一掠,见她仿佛有些不高兴,便又轻笑道:“珠钗和请帖,你们各择其一,若是觉着不公,三妹妹回去再跟老太太分说便是。”

四娘到底年齿尚幼,对请帖什么的并不在意,一心只想着那对珠钗,此时闻言,当下便鼓起眼睛、两手叉腰,尖着一副嗓子对安三娘道:

“我要珠钗!那珠钗是我的!三姐你要是敢抢,我就告诉娘你欺负我,看娘不拿鞋底抽歪你的脸!”

第357章 良家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57章良家安氏在旁听得眉头直跳。

必须承认,她这四妹妹年纪虽小,这骂人的架势,倒是比安老太太还强上几分。

安三娘显然也被震住了。

再一想,四娘素来在安老太太跟前便很得宠,与之相争并不占上风。再者说,于安三娘而言,一副珠钗,又如何比得过东平郡王妃寿宴的请柬?

是故,她的面色也只阴了两息,便又变得明朗起来,故作大方地一挥手:“我自然不会与你抢,那珠钗你拿着就是。”

四娘自觉赢了她一筹,登时高兴了,欢呼一声,便心满意足地跑去放果点的条案边,抓了满手的点心,大吃大嚼起来。

安三娘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旋即又似想起什么,面上浮起了娇羞之色。

轻轻咬了咬嘴唇,她便扭扭怩怩地行至安氏跟前,捏着嗓子道:“大姐,刚才我听那些小丫头说,诚王妃娘娘也要来贺寿,可是当真?”

一席话,意思皆在明处,心思亦在脸上。

安氏暗自好笑,面上则是一副随意的神情,笑道:“自是当真。”

语毕,自向那扶手椅上坐了,命小丫鬟斟了茶,捧起来慢慢地饮着,一脸地悠然。

听了她的话,安三娘的面上便浮起了两团红云,低头绞着衣带,小声道:“原来真是这样儿呢。听说,诚王妃娘娘有好几个儿子,生得都很俊来着。”

安氏忍笑点头:“是,我也这么听说来着。”

兜来转去,偏不接这个茬。

委实是两下里天差地别,她就想接也接不住。

此时的安三娘,整颗心皆被憧憬填满,倒也没想起来作恼,只绞着衣带站了片刻,忽地又似想起了什么,脸红得几乎滴血,蚊子哼般地道:

“大姐,我也不要多的,只要往后的夫君么……”

她捏弄着衣角,面上红晕如霞,目中竟似有了三分水意,细声道:

“……上回我在街上瞧过徐五爷,真真是俊得比那画儿上的人还好看。若我的夫君能有他那般俊,再有个比他更好的出身,我……我就欢喜了。”

安氏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

要嫁得比红药还好?夫君还要俊过徐玠?

不是,你照镜子么?

再者说……

你还是先照镜子吧。

忍了半天,好容易将那口茶硬咽了下去,安氏不敢再冒险了,轻轻搁下茶盏,拿帕子揩着手指上溅出的茶水,眉眼带笑地道:“好端端地,三妹妹干嘛忽然说起我五弟妹来了?”

安三娘呼吸一窒,面上红晕飞快消散,目中浮起了强烈的不甘,鼓目道:

“大姐你这问得也奇,我怎么就不能说起她了?她是金枝玉叶还是生来就富贵,怎么就不能让人说了?”

说到这里,她口中迸出了一声响亮的冷笑,抬着下巴,傲然地道:“她一个奴婢都能嫁了徐五爷那样的人儿,又还认了国公夫人当娘。我……我可是良家女,出身不比她更好?自然我就该嫁得比她更好,这难道不是该当的么?”

求你照照镜子吧。

安氏死命咬着舌尖儿,好悬没喷出一口老血来。

真真是千古第一奇女子,话本子里也没这样儿的。

“大姐你怎地不说话?我说得不对么?还是大姐瞧不起我?”似是察觉到了安氏的异样,安三娘沉下了脸,描得长长的眉毛皱起来,如两条蠕动的蚯蚓。

安氏忙掩饰地道:“没有,断没有的事,三妹妹这话很有道理,我就是方才走得口渴了,容我缓缓。”

重新捧起茶盏,连着饮了好几口茶,安氏才算将气息调匀了,旋即拍案作赞叹状:“我安家三娘,果然有大志向。”

嗯,作死的志向、撞南墙的志向、厚脸皮的志向,这一位确实是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那是当然。若是连个奴婢都比不过,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安三娘一下子高兴起来,下巴抬得都快戳上梁顶了。

看着这张志得意满、雄心勃勃的脸,不知何故,安氏心下竟生出了几分快意。

既然有人上赶着要出头露脸,她身为大姐的,自是需得戳力相助、再推上那么两把,方不负了那亲亲一家人的名头不是?

一瞬间,她那双明丽的杏眸深处,有厉色飞快划过。

安老太太多年来的“厚爱”,如今,也可以好生奉还了。

却不知,这一还之下,安老太太会不会哭得断了气?

若当真气得咽了气,那可也不错。

思及此,安氏直是笑若春风,又故意道:“三妹妹,虽然大姐很钦佩你的志向,只有一句话你却是说错了。”

“哪一句错了?大姐姐可别诳我。”安三娘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

安氏便道:“五弟妹与寻常仆役是不同的。她是宫中女官,那可是有品级的,便是差一些的寒门姑娘,那脸面也没她的大,难不成你竟不知道么?”

“谁说我不知道了?”不出她所料,一听这话,安四娘果然恼了,面色阴得能刷下一层灰来。

“我娘说了,就算是宫里的女官,那也还是奴才。论起家世来,我们家更好些。她也就是运气好,凑巧被国公夫人瞧中了,若是当初在国公夫人跟前的是我,她老人家定会认我当闺女的,她一个奴婢,算什么玩意儿。”

安三娘简直要痛到心尖上去。

如果她得着那样的机缘,如今嫁予那俊美的徐五爷的,就是她安三娘了。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却是不好往下说的。

安老太太曾叮嘱过她,他们这样出身好的良家女,做妾太可惜了,还是嫁进大户人家作正头夫人更好。

虽则在安三娘心里,她实是情愿为妾的。

她的这一番“豪言壮语”,声势着实不小,幸得安氏有先见之明,早就把服侍的人都遣出去了,倒也不怕被人听见。

待说完了,安三娘便又焦躁起来,围着大案走了几步,皱眉道:

“既然说起这个来了,大姐倒是先说一说怎么个章程吧?娘都催了好几次,也没见你把挑中的人家送去给娘过目,娘挑完了我还得再挑呢。”

极自然的语气,仿似那些富贵公子、多金少年,皆可任由她安家拣择。

第358章 旧物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58章旧物听得此言,安氏微微一笑,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三妹妹,此事须急不得,再等等好不好?”

安三娘斜着眼睛瞄她,蓦地面色一寒,尖声道:“大姐你是不是不想帮这个忙?你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娘在后头帮衬着,嫁到王府里来的,就该是我!”

只消一想起徐三爷那张俊秀的脸,安三娘便又忘了徐五爷,心里只想着,若能嫁予这样的夫君,那也是极好的。

此念一生,她那一颗心便开始砰砰地跳了起来,管都管不住。旋即又生出了更多的怨恨,看向安氏的眼神淬了毒一般,恨不能对方立时死在眼前,由自己替她享了这荣华富贵。

这个瞬间,安三娘是真切地觉着,安氏所得的一切,皆是她施舍的,而今她索要回报,亦是份属应当。

安氏半敛着眉,神情间没有一丝异样。

唯有她自己知晓,她得用上多大的力气,才能按下那一巴掌糊对方脸上、再把那张恶心的脸狠狠撕烂的念头。

肖想徐五不算,竟还肖想起她的夫君来了!

这是把自个儿当公主,养上一堆面首么?

难怪不照镜子呢。

这张脸上接天、下连地,大得没有一面镜子能照得下。

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捺住心底灼烧的怒火,安氏抬起头,面上是如水般温柔的浅笑:

“三妹妹错怪我了。委实不是我拖延,却是这次寿宴请了很多贵客,好些都是头一等的门第呢,我便想着,再仔细相看相看,你自个儿也好生瞧一瞧,有那中意的便来告诉我。到时候我一并交给娘,岂不周全?”

三言两语间,便令安三娘转怒为喜,重又垂下头去捏衣角:“原来是这样儿的,那……那就依大姐的主意。”

她娇羞地扭着身子,脸红得如煮熟的虾,显是对安氏之语深信不疑。

毕竟,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她踩在安氏头上,踩得这个大姐连喘口气都要看她的面色,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儿继续踩罢了,她自是笃定得很。

安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复又移开了视线。

这个三妹妹,留不得了。

若不然,她必会闯下大祸,进而带累到她这个大姐身上。

刹那间,安氏低垂的眼睛里,涌起了强烈到仿似刻进骨髓般的怨恨,便连五官亦随之扭曲起来。

然而,这一切情绪,并曾影响到什么。

风色正好、天光尚明,木樨的香气盘旋往复,轩窗下,是随意涂抹的几缕秋阳,淡薄的金辉洒落在这对姐妹身上,恬静地、舒缓地,若一声悠长的叹息,感慨着这岁月静好、人世亲情……

转眼间,重阳节气已过,霜华渐重、秋露愈寒,晨起时,那窗台上总浮着极浅的一层薄白,拭之犹凉。王府大花园的那几棵银杏树,亦披上了满身金甲,一夜雨过,地面上便有碎金斑驳,萧瑟之余,又有一种格外的灿烂。

随着生辰渐近,王妃朱氏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宁萱堂镇日里笑语不断,往来回话的管事妈妈、丫鬟婆子,也皆是脸上带笑。

王妃寿宴,大半个京城的贵人都会来,这说出去得有多体面?便是他们这些下人,也觉着面上有光。

因王长子夫人潘氏身子渐重,操持这等大宴委实吃力,朱氏便命二夫人苏氏从旁协理,三夫人安氏、四夫人宁氏亦领几桩闲差,帮点儿小忙。

至于红药,因她尚在新婚之际,朱氏便很体贴地没拿这些琐事烦她,只笑着让她“早些生个大胖小子”。

此外,许是朱氏大好之故,朱氏还变得大方了,竟拿出好些头面赏人,满府里的女眷皆有,便连客居的安三娘也得着了一份儿。

说起来,将安三娘接进府中小住,还是安氏的请求。

王府近来事繁,安氏自也不得闲。她怕寿宴前后顾不上这个娘家三妹妹,遂求得朱氏首肯,提前把人接了过来,也免得到到时候再手忙脚乱地,万一有个差池,反为不美。

是故,红药最近每日定省时,皆能见着这个容貌与徐婉贞不相上下、刁蛮亦与之差相仿佛、粗鲁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安家三姑娘。

却也仅止于此。

安三娘从不拿正眼瞧红药,红药亦鲜少对她假以辞色。

事实上,能被安三娘看在眼里的,也就朱氏并她那几个嫡亲的儿女,就连自家大姐安氏,安三娘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倒是对徐家几位爷,她颇为上心。

只可惜,长在宁萱堂走动的,只有二爷徐肃;偶尔有那么一回,王长子徐直会来坐上片刻。

至于三、四、五几位,通常只有在堂下站脚的份儿,亦是沾地即走,绝不逗留。

因为朱氏讨厌看见他们。

约莫他们也不大高兴瞧见她。

倒是安三娘,朱氏待之甚厚。

红药猜测,朱氏许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个亲闺女的影子,所以才会加以青眼。红药每每去请安,皆见安三娘与徐婉贞分列左右而坐,如两尊门神一般,拱卫着近在咫尺的朱氏。

在东平郡王府后宅,近朱氏之位就座,这可是绝大的殊荣,如红药这样的庶子儿媳,能有个座儿就不错了,往前凑半步都是难的。

这一日,红药晨定完毕,回影梅斋略作收拾,正欲取些针线来做,忽见东梢间门帘一挑,荷露捧着只朱漆描金妆匣走了出来,屈膝道:

“太太,方才拾掇里头的多宝阁,婢子见这套红宝石的头面还没收起来,还要请太太的示下,这套头面是收在库里还是怎么着?”

红药听得一怔,旋即便想起,这匣中的红宝石头面,正是朱氏前些时候赏的,当时她正忙着翻晒冬衣,只扫了一眼便命人先搁下了。

“拿来我瞧瞧。”她一时来了兴致,随手将针线笸箩丢在一旁,起身行至青玉案边坐了下来。

荷露忙走过去,轻轻启开匣盖儿,细声道:“婢子方才粗粗瞧了一眼,那红宝石倒是还好,就是这金子……旧了些。”

岂止是旧,简直就像百八十年前的物件儿。

第359章 玉牌

红药凝目看向匣中,面上的神情便有些淡:“我记得王妃说过,这头面是早年从宫里得着的,许是哪位娘娘赏的罢。”

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她止住了话头。

将宫中之物,赏予宫中旧婢,朱氏这个赏,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红药不明白她此举意思何在,也不想弄明白,更没将此事告之徐玠。

总归往后是要分家的,扯着这些鸡零狗碎与人置气,不值当。

有那闲功夫,瞧两页话本子不好么?

莲香正在旁边看着几个小丫鬟卷纱料子,听了红药这话,好奇地探头往妆匣里看了看,却见匣中一片黯淡,金器早便失去了光泽,本应鲜亮的红宝石亦蒙了一层灰,瞧来一派陈旧。

“安三娘得的那套可比这好多着了。”她嘟囔了一句,面上现出一丝不忿来。

安三娘得的乃是一套点翠头面,虽然不算顶好,却也远远好过红药的这套了。

荷露想也是郁结的,难得地不曾出声制止莲香,只皱眉道:“主子,不然还是融了罢,委实太旧,就算擦得亮了,也根本戴不出去。”

红药黛眉轻颦,思忖了片刻,便摇头道:“用不着融,也别收进库房,你去找个严实点儿的大箱子放起来,以后再有什么,也都搁进箱子里,那箱子往后便安置在西次间儿雁翅架的底层,拿锁头锁好了,钥匙交予我。”

朱氏赏的物件儿,红药既不敢用,也不敢让它们离了自己的视线,只能先这样收着,等积到一定的数量,再拢共交由徐玠处置,也算是全了礼数。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朱氏有着一片慈心,红药也只能拿它当驴肝肺了。

荷露领命下去了,那厢小丫鬟也卷好了纱,莲香便挑帘出了屋。

廊角的风炉上正炖着银耳羹,芰月亲自在旁看着火,见她来了,忙招手道:“快来,这火候差不多了,你帮我……”

“哐当”,她话未说完,影梅斋的院门蓦地被人撞开,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你跑什么?”芰月当下沉了脸,扭头喝道。

那小丫头吓得哆嗦了一下,待见说话的芰月,忙飞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好了,丸大爷……丸大爷出……出事了。”

因呼吸太急,说不上两个字便要喘口大气。

芰月心头突地一跳。

丸大爷,乃是丸砸的浑名儿。

因它在影梅斋是远高于徐玠并红药的存在,故底下人都叫它丸大爷,后来教徐玠听见了,索性就拿这当了它的别名,还特为叫人做了面“丸大爷”的猫牌,挂在它的脖子上。

“你说清楚,丸砸怎么了?”丢下手中的蒲扇,芰月起身走了过去,莲香亦顾不得旁的了,也跟了过去。

那小丫头此时总算喘匀了气,也不待说话,只高举着两手,小声道:“两位姐姐,且瞧瞧这个。”

芰月早便瞧见她手中拿着个眼熟的物事,此时不由分说,劈手夺过来一看,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丸砸的猫牌!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镶着金边的玉牌正中,雕镂着一只猫头,正是丸砸的模样,而穿在玉牌金环扣上的系索,则是红药亲手所编,还打着梅花络。

这一刻,三个人的视线,尽皆凝在那翠绿的梅花络上。

血迹!

婴儿巴掌大小的一团血渍,正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

莲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抬起头,与芰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目中皆多了几分惶然。

丸砸丸大爷的名号,阖府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就算来了外客,也泰半知道王府有这么一只比主子还主子的猫,更知道,丸砸是五爷并五太太的心头宝。

若是丸砸自个不小心受了伤,自是休提;可是,若竟然有人故意伤了它,则这就是冲着影梅斋来的了。

“这是从哪儿来的?”芰月紧紧抓着猫牌,沉声问道。

那小丫头已然不像方才那样慌张了,闻言便回手指了指院门,轻声道:“回两位姐姐,这是一个婆子送来的,眼下她就在门外夹道那里,我叫两个人与她说话呢。”

芰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晓得把人留住,这丫头倒也有两分聪明。

她抬手向莲香打了个手势。

莲香会意,立时快步走下曲廊,径往院门而去,芰月向那小丫头一点头:“你随我进去。”

说着便转身往正房行去。

小丫头亦步亦趋跟上,两个人才行至门边,那锦帘蓦地被人掀起,旋即飞来一道熟悉的语声:“外头闹什么呢?”

芰月忙停步,却见荷露挑帘而出,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虞,道:“怎地这般吵?里头都听见了。”

“丸砸不见了。”芰月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猫牌亦拿给她瞧了。

荷露也自心惊,忙又转身挑帘,带着芰月二人进了屋。

院中的这番动静,红药也听见了一些,却并没当回事。

出阁的时候,国公府陪送了好些个小丫头,皆是刘氏与常氏亲挑的,个顶个地聪明伶俐,只要好生调教个几年,便能放在跟前服侍了。

也正因此,影梅斋素常便颇为闹腾,小姑娘家说说笑笑,红药也不禁着她们。

侧耳听得帘栊轻响,红药便知是荷露回来了,却也没抬头,仍旧细细将一根彩线穿上银针,口中笑道:“外头又是谁把谁气得恼了?你也别总骂她们,到底还小呢。”

于她而言,这闲时岁月,也不过就这些琐碎罢了,这问也问得轻松。

“回主子,丸砸不见了。”回答她的,是荷露微有些发紧的语声。

红药霍然抬头。

芰月的手中,正拿着那面染血的猫牌。

红药面色陡变,探手便去取,开口时,语声极冷:“这上头是……血?”

因动作急了些,原先拈在手中的银针也掉了下来,她却并未察觉。

“太太仔细手。”荷露见状一惊,忙上前去收拾针线笸箩,将一应用物都放去了旁边的大案上。

第360章 玉湖(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0章玉湖红药此时已然站了起来,视线亦从猫牌转向了芰月,沉声问:“怎么回事?”

芰月忙拉过那小丫头,二人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末了芰月又道:“……莲香去外头问那婆子话了,想是一会儿就能回来。”

话音方落,门前锦帘蓦地“刷”一声挑起,刹那间,西风轻掠,吹得满屋子帐幔飞舞。

“太太,婢子回来了。”进屋的是莲香。

她显是疾走而回的,发鬓微乱、裙角上还沾着些灰,跨进门槛后方才瞧见,忙拿帕子掸了几下,旋即上前见礼。

“问清楚了么?”红药目注于她。

莲香忙道:“回太太的话,问得了八、九不离十。那嬷嬷说,她原是洒扫上头的,方才在连着东园与垂花门的那条道儿上拣着了这块玉牌,因之前她也见过丸砸几回,识得这玉牌,便送过来想讨个赏。

因她有年纪了,眼神不济,那上头的血迹她并没瞧出来,还是婢子问了她才知道的,反吓了她一跳。婢子便留了她耳室吃茶,又叫了两个妈妈陪她说话。”

明是留客吃茶,实则却是把人绊住了,以防事态有变。

莲香处置得很老到。

红药微微点头,莲香便声道:“再,婢子方才找金大嫂子问了问,她说这嬷嬷确实是洒扫上头的,平常就知道干活,是个老实人,很可信。”

金大嫂便是金大柱的老婆,金家三个儿子都是徐玠的人,若金大嫂子说这婆子可信,则此人一定可信。

低眉沉吟了片刻,红药便提声吩咐:“来人,更衣。”

众婢忙皆应是,菡烟踏前两步,小心翼翼地道:“主子披件厚披风吧,东园那里有个小湖,风挺大的。”

红药显是要去找丸砸,她这是怕红药吹着风受凉。

红药闻言,轻轻“唔”了一声,道:“那就带上吧。”

菡烟忙应是,转去里间预备,荷露此时便上前问:“太太,可要往外院说一声?”

金大柱他们都在外院听用,徐玠曾说过,若有急事,可以直接找他们。

红药眉心微拢,摇头道:“不急,先去找一找再说。”

不知何故,她总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

或者不如说,是没那么凶险。

她并非少不经事的小姑娘,前世今生,经过的大场面不少,对于隐在事件表面之下的意味,她多少总会察觉到一些的。

而今日之事,她并未从中嗅出危险之意。

以她所见,丸砸的失踪,泰半只是个由头,真正的题眼,尚未显现。

红药倒也想置身事外,只可叹,那一块沾血的猫牌,早便将影梅斋牵扯在内,无论她找猫与否,这事儿已然沾上了手,避是避不开的。

既如此,倒不如亲去瞧一瞧,总归她人手带足,吃不了大亏。

一时诸事皆备,红药点齐兵马……不,是带了近三十的婢仆,由那洒扫婆子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向东园。

此时离着饭时尚早,更兼天气晴和、金风送爽,府中下人们见了,便以为红药是去东园赏景的,倒有好些人过来凑趣儿讨红药的欢喜,想混点儿赏钱。

不过,五太太今日显然不大爽利,面上笑容也不似往常多,却是让不少人失望了。

一行人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到了那洒扫婆子拾玉牌之处,红药将人手分为两拨,一拨沿路往垂花门方向找,另一拨则去了反方向的东园,红药则带着八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居中策应。

原以为要找上一会儿才会有消息,孰料,才只小半盏茶的功夫,领着东园那一路的人鲁妈妈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枚极精致的金铃铛。

“太太,这是在前头拐弯儿的地方找着的,您瞧瞧,可是丸大爷的么?”

鲁妈妈惯来在外院办差,对丸砸的用物并不熟悉,这话问得便有些没底气。

红药接过来瞧了一眼,颔首道:“这正是丸砸的铃铛,原是一对儿,那另一只想必掉在别处了。”

语毕,引颈往东园的方向看了看,眉眼皆淡:“这么瞧着,丸砸应该是往东园去了。”

一旁的荷露见状,便轻声问:“主子,要把垂花门那一路的人撤回来么?”

“用不着。”红药轻抚衣袖,唇角微微弯起:“眼前这些人也很够了,咱们便去东园找一找罢。”

至于能找着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心下续了一句,红药便当先踏上了通往东园小径。

鲁妈妈见状,下意识地往前错开半步,似有阻拦之意,面上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红药脚步微顿,侧首望住她:“妈妈可是有话要说?”

鲁妈妈想了想,踏前两步,用很低的声音道:“要不主子别去了,奴婢再多带上些人手去找也就是了。丸大爷想必是一个人……一个猫躲在哪里呢,人多了怕只惊动了它。”

抑或惊动了别的什么人、或事。

此乃鲁妈妈未尽之言。

红药瞬息间便已了然,不由暗自点头。

刘氏给的这些人手,果然个个得用。若换作前世,一个鲁妈妈就能把两个红药给斗倒喽。

当然,这一世的红药,到底不一样了。

人老成精么,她顾老太就算心思再愚笨,活到那么大年纪,也不可能对世事无一丝洞明。

“妈妈这话不错,只是,我不放心哪。”红药笑着说道,将那沾血的猫牌向鲁妈妈眼前一晃,杏眸深处便划过些许兴味:

“这玉牌上的血迹瞧着就怪瘆人的,我还是亲去瞧一眼吧,也好安心。”

鲁妈妈先还有些不明所以,两眼盯着那玉牌看了一会,忽有所悟,忙躬腰道:“还是太太通透,奴婢却是想得太短了。”

红药笑道:“妈妈这话太谦了,你也是一心为了我。”

鲁妈妈说了声“这是奴婢当做的”,便利落地回去召集人手,一行人围随着红药,进了东园。

因料定此事必有蹊跷,红药心下却也不急,只施施然走着,权作赏景。

果然,尚未行出多远,便有个婆子找到了一顶小绒帽,正是丸砸当天戴着。

细算来,那也不能叫找,毕竟,那黄灿灿的东西便落在青石径上,要多显眼有多显眼,想瞧不见都难。

沿此路再往前,很快便又有个眼尖的小丫鬟,在路旁的草丛里,拨拉出了另一枚金铃铛。

红药便想,幸得丸砸这一身行头足够多,否则,这一局还真不好做。

此时,众人已然转出幽径,前方风物亦随之一朗,却原来是到了玉湖。

此乃东平郡王府唯一的一片湖,取势狭长、转折有致,与国公府那面大湖截然不同。

如今正值秋深,湖水两岸蓼红苇白、水鸟翩飞,如镜的湖面映照出澄澈碧空,纵目望去,恰是秋水长天的美景,如诗亦如画。

红药转眸四顾,目之所及,尽是半人高的芦尾,在风里缓缓起伏着,仿似被风撩拨的雾气。

真真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啊。

红药感慨地想着,正要吩咐人继续找,耳畔忽地炸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哎呀,那红红的不就是丸大爷的衣裳么?”

随着话音,那白雾般的芦苇荡,蓦地“哗啦啦”一阵乱晃,似有疾风骤起,旋即,那风里传出了一声极低的闷哼。

众人俱皆大惊。

那分明是男子的声气儿。

这芦苇里竟藏着个男人?!

“什么人?”鲁妈妈厉声喝问,上前便将红药挡在了身后,同时不着痕迹地向她点了点头。

此时,那出声的小丫头已经拿着丸砸的红衣裳跑了回来,而那几名健妇则分散开,呈合围之势,往声音的来处迫近。

“什么人,再不出来我们就进去搜了!”鲁妈妈的声音扬得很高,惊飞了几只水鸟。

那男子似是知晓藏不住了,很快便现了身。

竟是徐肃!

此时,这位王府二老爷衣裳皱巴巴、腰带歪扭扭,发髻上还顶着几缕白絮,形容极是狼狈,偏一双眼睛东瞧西顾地,就是不肯与鲁妈妈对视。

“哟,原来是二老爷啊,奴婢失礼了。”鲁妈妈当先屈身笑道,眼神蓦地一转,有意无意地往他身后扫了扫。

“刷”,一角艳丽的葱绿裙摆,蛇信般地缩了回去。

这动静可不算小,站得近的几个婆子都听见或瞧见了,于是,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齐齐低下了头。

徐肃似也被这响动惊了一下,身子拧了拧,似欲回首,却终是强抑住了。

“嗯咳,我……我掉了块玉玦,过来找找。”咳嗽了一声,他负起手来往前走了几步,好巧不巧,正挡住了鲁妈妈的视线。

待站定了,他便又往鲁妈妈身后打量,目中隐着探询,以及慌乱。

“二伯见谅,我们是来找丸砸的,没吓着您吧?”红药不能不说话了,遂含笑语道。

徐肃明显松了口气,将手摆了摆:“无……无事,没吓着我,我已经找着东西了。”

说话间,特意将手抬高,以使众人瞧见他掌中的那枚玉玦。

还算没笨到家。

红药暗自撇嘴,面上却无一丝异样,笑道:“那就好。我还想若是二伯没找着东西,就叫人帮着找一找呢,到底我们人多些。”

徐肃面色变了变,两手摆动的幅度更大了,迭声道:“不必,不必,大可不必。我的东西已经找着了,多谢五弟妹美意。”

也就这三五句话的功夫,他的额角便见了汗,纵使离得不近,那一脑门儿的油光,红药还是能瞧见的。

她并无为难徐肃之意,此时便客气地往旁退了几步,不无提醒之意地道:“那我们就继续找猫去了。却不知二伯在这园子里有没有瞧见我们家丸砸?”

言至此,将那小丫头送来的红衣给他瞧,笑道:“我猜丸砸应该是来过这里的,二伯找东西的时候许是见过这小东西。”

徐肃想也不想,张口便道:“我没有……”

“二伯若是瞧见了,还请您指个地方,要不我们得在这湖边找半天呢。”不容他说完,红药便打断了他,如水杏眸往芦苇荡扫一圈儿,再往他面上扫一圈儿。

意思再明显不过。

徐肃茫然地看了她一会,蓦地福至心灵,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连连点头道:“哦,对,对,我是……是看见一只猫儿来着,很像是丸砸,方才‘嗖’地一下从我眼前跑了过去,我瞧见它是往……”

他两眼乱瞄,一脸“临时现编个什么地方好把人支开”的表情,简直……不忍卒睹。

鲁妈妈死死低着头,四大丫鬟各自找儿搁眼睛,红药亦转开了视线,作焦急四顾状。

也是累。

所幸徐肃终是想出了地点,抬手朝东一指,道:“那猫儿是往那一片去了,我记得那里有片山石子,没准儿它是去爬着玩了。”

末了一句,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幸到底是把话说全了。

而他所指之处,离着湖畔颇远,中间要拐几道弯,此处的情形,自也无从得见。

听得这话,红药半提着的那颗心,终是落了地,遂福身笑道:“多谢二伯指路,那我们这便去了。”

“好,好,你们快去罢。”徐肃一脸巴不得的神情,两手连往外挥,赶苍蝇也似。

红药却也干脆,说了句“走罢”,便径自带着人离开了。

那个瞬间,如释重负的徐肃却并未察觉,那一大群婢仆里,少了两个小丫头。

午膳过后,怀抱着毫发无损、自个儿跑回影梅斋的肥猫丸砸,红药斜倚着美人榻,听着鲁妈妈的禀报。

“是安家三姑娘。”鲁妈妈躬身道,神情平淡,语气亦如是。

其实,上晌瞧见翠绿裙角的那一刹,她心中便有了数。

阖府上下,也只有安家三姑娘,才会在这大秋天里,还穿着绣了迎春花的裙子。

须知大户人家女眷的四季衣裙,绣纹极是讲究,必须应当季之景,甚至在一些讲究的人家里,还有朝穿花蕾、午著花盛、昏着花谢、一天三套换着穿的,那才真是讲究到了骨子里。

东平郡王府虽非如此,却也不可能闹出秋裙之上绣春花这种笑话,那也太丢脸了。

第361章 阳谋(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1章阳谋原来是她啊。”红药点了点头,换了只手抱着丸砸,笑容微有些凉,然面上却并无讶色。

一如鲁妈妈那四平八稳的模样。

安三娘平素的作派摆在那儿,事情着落在她头上,实是再正常不过。

不说别的,单看她每每望向王府几位爷的眼神,那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好姑娘该有的眼神。

这般想着,红药不免心生厌恶,蹙眉道:“这等丑事,却非要拿丸砸作筏子,借刀杀人也不是这么个借法。”

此言之意,鲁妈妈自是知悉,遂躬腰道:“太太说的是,这正是借刀杀人呢。二老爷与人偷腥,偏二夫人又和您要好,那人指着您给二夫人报信儿,让二夫人出手整治安三姑娘,就把主意打到了咱们丸大爷身上。”

红药抬手抚着眉心,口中发出一声轻叹:“是啊。那人是算准了这一点,知道这事儿既撞在我眼面前,我便断没有瞒着不告诉二嫂的道理,而二嫂既知道了,则也不可能放着安家三姑娘不管。

只不知,这事儿到了安三姑娘那里,是不是就到了头,还是说,她后头还牵着什么人或事。”

她摇了摇头,面上多少有些无奈:“这倒也算得精巧。怪道我们爷与我说过,那阳谋用好了,比阴谋还要膈应人呢。”

此局最妙之处,便是红药明知对方的意图,却也不得不按照其设定的步数来走,毕竟,以她和苏氏的关系,若是知情不报,那就太伤人的心了。

此时屋中并无旁人,鲁妈妈便也没了顾忌,便上前两步,低声道:“奴婢斗胆在主子跟前猜一猜,这事儿……多半还连着三夫人的首尾。”

“哦?”红药放开手,讶然地看着她

安氏也陷进去了么?

这似乎也说得通。

安氏与安三娘本就隔了母,那安老太太据说脾气不大好,当年安氏在娘家时,很可能在她手底下吃过亏。

“三嫂是拿继妹报当年被继母苛待之仇么?”红药问道,语气有些不太确定。

鲁妈妈的声音更低了,说道:“奴婢想的和太太不一样。这些日子奴婢不只一次听人提过,王妃前些时候赏给三夫人的头面,和安三姑娘的差不了多少。”

言至此,她的声音越发地轻,耳语般地道:“有人细瞧过,道是三夫人的那套头面,只比安三姑娘的多了一对凤头钗,那凤头上一个刻着‘娥’字、一个刻着‘皇’字,合起来就是那娥皇娘娘了。”

娥皇?

娥皇女英?

红药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朱氏竟打着这个主意么?

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这是让安氏与继妹安三娘共夫啊。

这还真是……很朱氏的法子。

这位郡王妃,好像很愿意往儿子房里塞人。

无论嫡庶。

单看这一点,她倒是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得平平地。

念及此,红药便觉心头发堵。

她难免想到了自己。

虽说徐玠如今辖制住了朱氏,令她不敢动弹,自然也不会往五房塞人。可万一有一天,这辖制不复存在,朱氏只怕会变本加厉地这么干。

“老乞婆!”红药低骂了一句,目中涌动着凶悍之色。

若真有那一日,她也豁出去了,朱氏塞一个、她就打一个,管你什么来头、管你是良家还是奴婢,先打出去再说。

老娘不受这冤枉气!

最多得个妒妇的名号,怕个鸟!

老娘前世就是泼妇,这辈子再做一回,有何不可?

这一刻,红药压根儿便没去想,若是徐玠意欲纳小,则她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她是打从骨子里相信着,徐玠与顾红药、刘瘸子与顾老太,必定会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走到白头的。

轻抚着丸砸毛绒绒、暖乎乎的胖身子,红药的思绪渐渐归拢,凝眉思忖了片刻,便望向鲁妈妈,柔声道:“那依妈妈之见,我要与二嫂把话挑明了么?”

这是在说安氏。

安氏的名字,是否需要出现在影梅斋透给二房的消息里?

虽则在红药看来无此必要,但她还是想听听鲁妈妈的意思。这一位可是浸(淫(后宅多年的老手,内中门道、无所不知,她的意思,以徐玠的话说就是“很有参考价值”。

鲁妈妈皱着眉想了想,道:“若是太太问奴婢,奴婢觉着,太太只把今儿咱们见着的告诉二夫人,也就成了。二夫人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该怎么做。”

这话正合红药之意,她立时弯眉笑道:“嗳,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这种事情,又是二伯子、又是客居的姑娘家,我一个妯娌当真不好插手,还是由二嫂自个儿去查更稳妥些。”

歇一拍,微垂了眸,葱白的手指缓缓抚过海天霞遍地金的宽袖,再开口时,语声亦变得淡然了起来:“再,妈妈想法子把那娥皇凤头钗的典故往二房散一散,给二嫂提个醒儿。”

“还是太太这法子好。”鲁妈妈立时笑道,心下亦生出真切的敬服。

人皆道她们太太出身低,却鲜有人知晓,她们太太行事的那一番婉转得体、从容大度,好些名门出身的姑娘也未必能有呢。

咱们五爷可真有福气。

红药自不知鲁妈妈所思,她轻轻弯腰,将丸砸放在了地上,由得它卧在裙边打盹,一面便揉着微酸的手臂,吩咐道:

“妈妈这便带上刚才报信的小丫头去二嫂那里走一遭罢。那俩丫头今儿辛苦了,连午饭都没吃,妈妈等一时给她们一人一个头等红封,账从我这儿走。”

红药此前留下两个小丫头,便是让她们盯着东园的两道门,以查清徐肃走后,都有谁从园子里出来。

其后,守角门的小丫头便回报说,安三姑娘没多久便跑了出来,神色很是慌张,翠绿的裙子上沾了老大一块灰,头发上还有几缕白絮,隔老远都能瞧见。

说起来,也真是天要亡安三娘。

红药派去的俩小丫头在东园外守了快两个时辰,连饭都没去吃,竟是再没瞧见有人从园子里出来。

除了安三娘。

而即便如此,鲁妈妈亦怕弄错,还格外多问了安三娘衣裙的款式,那小丫头便说出了“安家三姑娘穿着绣了迎春花的春裙”这样的话来,遂坐实了此事。

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亏心事当真做不得。

鲁妈妈领命去了,红药亦未唤人进屋服侍,只凭窗坐着,微茫的视线,扫过寂寂空庭。

小丫头们今日很安静,许是怕扰了主子,全都缩在了屋子里。

而没有了她们,廊前阶下,只剩一地清冷,唯几羽通体乌黑的鸽子,“咕咕”地叫着,迈着特有的小方步,踱过落满残叶的台矶,鲜艳的红喙时而啄食几下,也不知在吃什么。

徐肃和安三娘,到底是怎么对上眼的?

这是何时之事?

此外,安三娘又知不知道朱氏的意思?

若是不知也就罢了,若是明知而故意逆着对方的意思来,又是为着什么?

难不成,安三娘还嫌弃自个儿姐夫是庶出的,遂情愿与嫡出的徐肃苟(合?

这些念头在红药的脑瓜子里翻腾着,一时她觉着自个想明白了,可一时却又糊涂。

正自辗转间,门外蓦地传来荷露轻柔的语声:“太太,齐妈妈来了。”

红药微觉愕然。

齐禄家的来此作甚?

难不成玉湖之事已然闹到朱氏那里去了?

这也太快了吧?鲁妈妈才去了多久。

许是心中有事,杂念竟是空前地多,红药好容易方将之按下,面上便擎出笑来,和声道:“快请她进来。”

说话间,她亦自起身,款步行至明间大案边坐了,抚平了衣袖,提声吩咐:“来人,换茶。”

“是,太太。”挑帘进屋的乃是芰月。

她笑嘻嘻地上前福了福身,道:“太太总算叫人了。婢子方才还想着那茶好些时候没换,怕已经冷透了,不想太太就叫要换茶。”

今日上晌,她们四个大丫鬟都去了玉湖,亲睹了一桩“盛事”,今见红药终是叫人进屋服侍了,便知此事已有了章程,她们心下亦自安定,遂如常说笑起来。

一时换了新茶,荷露亦领着齐禄家的来了,红药便笑问:“今儿刮的什么风,竟把妈妈给吹来了,却不知妈妈有何见教?”

齐禄家的忙道“不敢”,复讨好地道:“奴婢是来传话的。庄子上来人送山货,还有好些皮子什么的,王妃忙着叫人开库房收东西,一时忙不完,便叫奴婢来告诉一声,这两日的定省都先免了。”

原来如此。

红药暗自舒了一口气,笑着让齐禄家的喝茶,又命人捧了个小杌子来请她坐。

齐禄家的自觉面上有光,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斜签着身子坐了,红药便闲闲地问:“这还没到年下呢,庄上就把东西送来了么?”

通常只有送年货、清年账之时,庄子上的人才会拉着成车的东西往城中府邸跑,平素却是不大露面的,差不多的人家皆是如此。

齐禄家的便笑道:“五太太有所不知,咱们府和别家不一样。庄上的人一年要来上三趟呢,一趟是王爷的寿辰、一趟是王妃的寿辰,再一趟才是年关。”

这也来得太勤了罢?

红药心下想着,唇边浅笑却依然如初,打趣道:“妈妈若是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果然妈妈指教的好。少不得一会子我要好生赏一赏妈妈,以示谢意。”

齐禄家的登时浑身骨头都轻了三斤,心知五太太这一开口,必不会食言,直是笑得一脸谄媚,又备细说道:

“庄上的人每次来,都会在府里住上两晚,把账给交结清爽了,再一总儿呈给王妃过目,年年都是这样的。王妃免了各房定省,也是怕这些粗人冲撞了贵主儿们去。”

怪不得来得如此勤,却原来是朱氏要查账。

红药觉着朱氏这法子不错。

这些庄头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不贪墨的,若是不盯牢了,他们能反了天去。

问明因由,红药再与齐禄家的说了会儿话,便让荷露送她出去了。

荷露十分周到,一直将人送至路口,齐禄家的没口地道“生受了”,藏在袖中的手捏着袖笼里的红封,眉眼都透着欢喜。

就知道这趟不会白来。

她方才偷偷掂了掂,这里头装的银子怕有五分重,够她一个月的酒钱了。

拢牢袖子,齐禄家的喜孜孜地回明萱堂复命。

彼时,朱氏正拉着嫡嫡亲的闺女挑皮货,母女两个有说有笑地,自是没空理她个下人,随手便将她打发了出来。

齐禄家的挑帘步出台阶,正想着找个什么地方躲个懒儿,瞥眼却见廊角站着好几个婆子,想是从庄子上来的,其中一个白皮子、高颧骨的,竟是熟人。

“哟,我说这是谁啊,瞧着这般有福气,果然的就是李姐姐啊,您怎么得空儿进城了?”齐禄家的笑眉笑眼地上前招呼了一声。

这李婆子不是别人,正是金家兄弟的老娘。

那金家兄弟可是正当红着,在徐玠跟前那是相当地得脸,尤其是金老二夫妻,听说在外省管着徐玠手头的好些产业,肥得流油,一家子都抖起来了。

金老大夫妻也不差,手头有钱、手底下有人,如今在府里也是横着走的,就连王妃都不会轻易招惹他们。

老金家如此得势,齐禄家的自是巴结得很,是以对李婆子很是客气。

李婆子却是淡淡地,只冲她点了点头,便转开了视线,一脸地爱理不理。

齐禄家的倒也没敢恼她,且亦知她既聋且哑,遂陪着小心贴在她身旁站着,将那奉承话说了不知多少,见她始终不上来兜搭,只得肚里暗骂一声“老哑巴”,灰溜溜地走了。

李婆子等人也未等多久,未几时,明萱堂大管事周妈妈便自屋中而出,向众人笑道:

“几位老姐姐辛苦则个,进去把箱子抬出来,跟我去库房交割清楚,今儿你们的差事也就了了。王妃说了,你们难得进回城,等会子拿了腰牌便去街上逛逛去,也算没白来一趟。”

第362章 试探(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2章试探众婆子闻言,忙齐声谢过,随周妈妈进屋抬着皮货箱子去了库房,将差事办得了,便相约着出府逛一逛。

李婆子却不曾随众而行,而是转去了影梅斋。

当年,她在王府的最后一椿差事,便是于影梅斋服侍病重的梅姨娘,故她对王府路径极是熟稔。这一路从明萱堂至影梅斋,专拣了僻静的小道儿,几乎没怎么碰见人。

当她出现在影梅斋角门前时,被小丫头唤来的金大嫂,着实大吃了一惊。

“娘?您……您怎么来了?”她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根本没想到婆母居然会突然到来,说话时,眼睛张得老大,捏在手里的绣绷险些落地。

李婆子没说话,只拿眼睛往她身后瞄。

金大嫂见了,以为她是嫌自个儿竟堵在门口、不知往里让人,一时倒有些愧的慌,忙往旁错开两步,笑道:“娘快请进,瞧我,竟跟傻了似地,就跟您在这院门口说起话来。”

说这话时,她并未察觉,李婆子看向院中的眼神,并不是那种随意的打量,而是有着强烈的目的性。

比如,她会特意去看某块地砖、某处墙缝,甚至还偷偷往正房瞅了两眼,似欲看清屋中陈设。

只可惜,正房门前、锦帘低垂,还守着两个模样精干的婆子,她只睃了一眼,便飞快收回了视线。

饶是如此,那两个婆子亦有所觉,尽皆看了过来,待见是金大嫂陪在一旁,方没再管了。

将婆母请进自住的小屋,金大嫂便笑问:“娘这是自个儿雇车进城的么?”

问完了,忽又想起庄子上送山货之事来,忙一拍脑门儿,笑道:“瞧我,真真是糊涂了。娘想必是坐庄子上的车来的。”

李婆子“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立在门口左右张了张,便径自坐去了临窗的鼓凳上,由得儿媳里里外外地张罗。

金大嫂生恐怠慢了婆母,来回了好几趟,捧来了热茶并点心,犹自觉得简慢了,歉然地道:“娘要是早告诉我一声儿,我就去讨些好茶来了,如今也只得这些粗茶。娘尝尝,比庄上子的也要好些。”

说着她便倒了一碗茶,推到了李婆子跟前,旋即又似想起什么,忙站起身道:

“瞧我这脑瓜子,竟忘了给娃他爹说一声儿了。还有元贞、利亨这俩小子,也好久没见过您了,我叫他们进来给您磕头。”

说着便要往外走。

“不用了。”李婆子拦下了她,吐字很慢地道:“我坐坐就走,外头还有老姐妹等着呢,你别忙了。”

话不长,条理却很清晰。

她虽然得过耳疾,其实有一只耳朵还是能够听见的,只因脾性古怪,不喜开口,便给了人又聋又哑的错觉。

见她执意不肯,金大嫂亦未坚持,复又坐下了,笑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给您抓的药够吃么?地里的瓜菜可摘了?”

絮絮温言,尽是人世亲情。

李婆子却仿佛没听见,手捧着茶盏,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不停地往窗外扫视着,良久后,方答非所问地道:“这院子翻新过了?”

金大嫂一怔,旋即便记起她从前曾在这院子当过差,遂笑道:“是啊,听说主子才搬过来的时候,这院子又旧又脏,王爷就让全都换了新的。”

李婆子侧着脸,将听力尚存的那只耳朵对着金大嫂,听得极是认真。

待对方说毕,她拧着眉毛想了数息,便又问:“是王爷亲叫换上新的么?”

金大嫂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此时,李婆子已然转过了头,仍旧将听力好的那只耳朵对着她,神情仍旧很专注。

金大嫂只得歪头回忆了一会,旋即便笑道:“哎呀,这事儿我可也不知道了,也没听人细说过。要不,我去问问娃他爹?”

这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她心下料定了婆母不会抓着这么件莫明其妙的事不放的。

可谁想,李婆子居然同意了,慢慢地道:“好,你就去问问,问完了再来告诉我。”

金大嫂反听得呆住了。

居然还真要打听?

这等无用之事,打听来作甚?

她嘴唇翕动了好一会,那一句“为什么”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终究还是咽回肚中。

罢了,也不是甚难事,问一问也成。

再者说,她这个婆母性情古怪,除了对幼子金三柱还亲近些,金大柱、金二柱两兄弟,却皆不得她的意。

便如此时,她情愿让儿媳居中递话,也不肯当面问大儿子。

当初才嫁进金家时,金大嫂还以为,李婆子是续弦,前两个儿子皆不是她生的,所以才会独宠一个金三柱。

过后她才知晓,金家三子皆是李婆子所出,可她却只对金三柱多疼着些,待另两个儿子却很淡。

而就连其对幼子的疼爱,也颇有限。

这么些年来,金大嫂冷眼瞧着,总觉得,李婆子最疼惜的,可能还是她自个。

听人说,这世上有一种人,天性冷漠,儿女心也淡得很,约莫李婆子也是这样的罢。

李婆子很快便离开了。

金大嫂将她送到院门处,目送着她走远,心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李婆子突然出现,并非是突发奇想来探望她这个大儿媳,而是想来打探消息的。

关于影梅斋几年前翻新的消息。

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再者说,李婆子方才的话也很让人生疑。

就她这孤僻的性子,还能有所谓的“老姐妹”?

吹牛的吧?

金大嫂与她在庄上住了那么些年,就没见她与哪个婆子或妈妈多说过半个字,哪儿来的“老姐妹”?

应该说,金大嫂对自个的婆母还是颇为了解的。

李婆子的确没约什么老姐妹。

她独自离开了王府。

小半个时辰后,在城东北一处嘈杂的坊市,她见到了约她的那个人。

那是个身形瘦长、面色黧黑的男人,生得其貌不扬,还透着股子傻气。

“九表婶儿。”直待李婆子走近,那男子才嗡声嗡气地打了个招呼。

李婆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二蛋侄子?”

“是俺,俺是李二蛋。”见李婆子认出了自己,李二蛋像是挺高兴,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李婆子目注于他,神情仿佛柔和了一些,旋即却又皱眉,问:“你……你是怎么找着我的?我也就在你小时候见过你一回。”

李二蛋抓了抓乱糟糟的发髻,一双眼睛向上翻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说道:“俺爹早前说过,有个远房的九表……表婶儿,嫁给了王府的啥……啥来着?”

说到这里,他抓头发的动作突然变得大起来,似是竭力回忆而不得,面上亦现出明显的焦色,一张黑脸憋得通红,头发也越抓越乱。

“罢了,罢了,你别想了。我听明白了。”李婆子似是有些不落忍,没让他再往下说,神情亦变得更为柔和了一些。

李二蛋听话地“哦”了一声,不再抓头发了,却也不再说话,只直眉瞪眼地瞅着她,样子越发地傻。

李婆子倒也不曾多嫌着他,面上还现出了淡淡的笑意,问他:“你爹娘都还好么?”

李二蛋闻言,登时那眉毛眼睛便全挤在了一处,瓮声瓮气地道:“都死啦,吊死的。”

仿佛怕李婆子听不懂,他突然伸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伸出舌头、翻着白眼,模仿着死人的模样,大着舌头道:“俺爹和俺娘,一齐吊死啦,就像这样。”

李婆子凝目看着他,眉间仿佛有了一丝哀色。

然而,这情绪淡极近无,很快地,她便又恢复了素常那副冷漠的样儿来,缓声道:“罢了,我也不过白问问。你可好生着说话,莫做出这怪模样来,不好看。”

李二蛋点点头,很温顺地将手放下了,旋即便“嘿嘿”傻笑起来,扭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茶寮,咧嘴道:“九表婶,侄儿请您吃茶。”

李婆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茶寮虽小了些,却也还干净,遂颔首道:“好,就去吃茶。”

“吃茶去喽。”李二蛋欢喜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地在前引路,李婆子便在后跟着,看向他的视线里,有着几分审视。

与李二蛋的约,早在一个月前便定下了。

虽说平素很不喜与人往来,但看在当年同宗、且李二蛋又找了她多年的份上,李婆子还是同意来见上一面。

虽然她心里觉着,见面与否,本身也没多大意思。

只是,当年同村的本家,早就分散各处,李婆子孤身在外,或多或少,总会思乡。

李二蛋既是同宗熟人的后代,则见上一面,也无伤大雅。

便是抱着这个念头,她才会践约而至。

那茶寮也不过就在十余步开外,很快便到了,李二蛋进去后,当先拣了副靠里的座头儿,很细心地将凳子都擦干净了,方请李婆子坐下,旋即大声吩咐老板上茶、上点心,又冲她显摆:

“今儿发饷,侄儿可有钱了!”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一把钱来,乱糟糟地往桌上一堆,炫耀地道:“九表婶瞧,多吧?”

李婆子扫了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后便问:“罢了,我还没问你呢,你如今做着什么营生?又是如何寻到我住的地方去的,还有……”

“哎哟”,她话未说完,李二蛋忽然一捂肚子,苦着脸道:“侄儿肚子疼,要出恭。”

那茶寮的老板此时正捧着茶盘过来,闻言忙笑道:“这位客官,出门儿往南走不多远就是片儿野地,客官自去便是。”

说起来,京城里最近时兴起了一种叫做“公共净房”的新鲜玩意儿,听说也不要钱,用完了还能冲水,十分稀罕。

只是,那到底是金贵人才用得上的,而这一片却是穷人呆的地方,自是没有公共净房,是故,举凡有不时之需,大伙儿还是在野地里解决。

听了老板的话,李二蛋站起来就往外跑,没跑出两步却又回头,扯开嘴角冲李婆子傻笑道:“九表婶在这里等一等,侄儿马上就回来。”

李婆子没说话,目中却浮起了怀疑之色。

“哟,这么些钱可够吃上几桌的茶点了。”茶寮老板忽地在旁多了句嘴。

李婆子回过头,正好撞进他一双殷勤的笑眼中。

只见他笑道:“这位客官茶钱给得太多了,实用不了这么些。”

说着话,他便从桌上拣起了五枚大钱,拿在手里掂着,笑道:“这些也就够了,下剩的还请客官收好。”

李二蛋却仿佛等不及了,捂着肚子急急地道:“俺回来再拿,九表婶儿先帮俺看着。”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窜了出去,火烧眉毛似地。

茶寮老板便笑着搭讪道:“哟,这位客官倒是个急性子。老太太说是不是?”

李婆子没理他,面上的疑色却也尽去。

显然,李二蛋提前结清了茶钱,让她大为放心,略等了会子,她便端起茶碗吃茶。

那老板见她不说话,讪讪地下去了,须臾便又将点心捧了过来,却也不过是寻常的酥饼、油果儿并甜糕罢了,外头到处都有的卖,并不出奇。

李婆子似是口渴得紧,一气儿喝了半碗茶方将碗放下,旋即又伸手去拿酥饼。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的眼前忽地一暗。

她下意识抬起头,便见一个头戴大号范阳笠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

这人是何时进来的,她竟一点儿没听见。

“李妈妈倒有闲心吃茶,王府的差事果然轻省。”这男子似是识得她,开口便叫破了她的身份。

语罢,也不去管李婆子又惊又怒的眼神,更不待对方说话,男子便大剌剌地拉开她对面的凳子,好整以暇地落了座,又淡声道:

“你三个儿子都在徐五跟前当差,你就不怕么?若是当年之事被徐五查清,你猜,徐五会不会反过手来拿你全家老小祭天?”

李婆子一下子白了脸。

她张大了一双惊惧交加的眼睛,双唇微颤着,怔怔望向眼前的男子。

第363章 双影(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3章双影那男子的范阳笠拉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目,只露出了一角毫无特色的下颌。

此刻,那长着青胡茬的下颌,正一上一下地蠕动着,接连吐出了一连串冰冷的话语:

“李妈妈全家挣着徐五的工钱,就不亏心么?”

“当年王妃给梅姨娘下毒,不就是从你这里过的手?你转手又拿着梅姨娘的钱给她解毒,这双份儿的赏钱拿着可舒心?”

“梅姨娘死后,有人瞧见你大晚上地去乱葬扒她寿衣,却教一群野狗给吓跑了。李妈妈胆儿挺肥啊,就是奇怪了点,不怕鬼却怕狗。狗比鬼可怕么?”

“李妈妈现如今把这些陈年旧事都给忘了,还要我这个外人来提醒,难不成是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男子每说一句,李婆子的面就白上一分。

待他语罢,李婆子已是面无人色,看着那男子便如看着恶鬼,浑身上下都在哆嗦。

“啪嗒”,捏在手中的酥饼不知何时掉在了桌上,又沿着桌面儿“骨碌碌”滚落于地,直到撞上李婆子的脚,方才停下。

那一刻,已经完全被恐惧攫住的她根本未曾意识到,茶寮中已是空无一人,就连老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去外头出恭的李二蛋,更是久久未归……

小半个时辰后,城东南某间普通的小茶寮中,行出了一个戴着大号范阳笠的男子。

那男子中等身量、不胖不瘦,穿着件普通的灰布短褐,小腿处打着灰麻布行缠,足蹬麻履,行路时身子微向前倾,缩肩躬腰,瞧着不大有精神。

无论是打扮还是气韵,他皆与坊市间过往的大多数男子差相仿佛,混迹于人堆儿里,很是不起眼。

离开茶寮后,他便迈开步子,在这有着蛛网般密集巷道的坊市里闲逛了起来。

他对此地想是极熟,一路走得轻松写意,时而连拐几个弯儿,时而掉头往回走,时而又突然消失在某家铺子后门,却又在数息之后,出现在另一条窄巷的巷口。

就这样走了约半个时辰,他才终是来到了坊市的边缘。

这里聚居着大批在玉京城的底层百姓,房舍集结成群,以纵横交错的小道相连,宛若一座巨大的迷宫,若有外人来此,很容易便会迷路。

戴范阳笠的男子却是熟门熟路,三转两绕间,便弯进了一所小院。

那院子只有一进,虽是砖瓦所建,却处处透着破旧,墙面倾斜、屋宇坍塌,屋顶上歪歪斜斜铺着几面草席,似是它曾经的主人用来遮风挡雨用的,如今早已烂了大半,荒凉得紧。

这就是一所无人居住的空屋,与其左邻右舍一样,人迹绝踪,唯衰草离离,在凉薄的日影下晃动不息。

到得此处,男子终是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了真容。

他年约二十许,有着一张线条坚硬的面庞,左眉骨上方并右颊近唇角处,各有数道伤疤,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凶狠之意。

然而,与这凶悍相反的是,他的眼神却温和,唇角始终似有若无地勾着,仿佛随时在笑。

即便这笑容让他的脸越发显得狰狞。

“你来了。”一个与刀疤男子衣著相仿、年纪则稍长些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破屋中走了出来,负手立于阶前,淡淡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这男子的脸倒还干净,既无伤疤,亦无那狞厉的神情,唯右耳缺了一角,观其切口,平整利落,似是被人一刀割下的。

而除了这一处较为明显的特征外,这稍稍年长的男子通身上下只得一语可以形容:

乏善可陈。

“九影见过大哥。”一见此人,刀疤青年立时叉手行礼。

年长男子“哈”地笑了一声,懒洋洋往半朽的廊柱上一靠,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大哥个鸟!一群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还大哥呢!”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望向脚下,旋即嗤笑:“也就只有个影子罢了,生死无人知的鬼东西。”

带着极强情绪的话语,说出口时,却虚烟般地轻飘,风过时,便凉凉地往人耳朵眼儿里钻。

九影直起身,静立了片刻,低声道:“李婆子应下了。”

初影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拿手指搔了搔发髻:“李二蛋这小子,倒也有点儿用处。不过,那李婆子和李二蛋到底是亲戚不?”

“是远亲。”九影的回答十分沉稳,与初影的跳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仔细地解释道:

“当年,李婆子和李二蛋的爹都是一个村里的,两家的高祖是堂兄弟。后来,李二蛋的爹被卖进了国公府,他在府中娶妻生子。先帝登基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被乱军吊死了,那年李二蛋五岁。”

在他说话时,初影一直低头端详自己的手,神态极是懒散,此时更是打了个的哈欠,一面抹着眼角的泪水,一面懒懒地问:“李二蛋是真傻还是假傻?”

九影皱眉思忖了片刻,道:“依小弟看,他多半是装的。不过,当年他爹娘就死在他眼前,他受了很大的惊吓,神智上应该多少都会有点问题。”

初影点了点头,伸了懒腰,一屁股坐在了残损的石阶上,抬手拨拉着眼前杂草,笑道:“这话也是。不过,要照你这话说来,李二蛋和咱们倒也挺像。”

他笑着抬起头,伸出食指在脑袋上虚绕了两圈儿,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不得咱们九个也和他一样,这儿都有问题,若不然,怎么会活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模样?”

说完了,他顺势捏了捏缺角的耳朵,又“嘿嘿”笑了起来:“其实吧,你才应该是初影。当年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这半拉脑袋就没了。”

虽是言及生死,可他的笑容却轻松而随意。

他竖起手掌自己脑袋边虚虚斜切了一下,张着嘴笑道:“只要你那刀子再往前伸一寸,咱就嘎崩脆,没了!”

“九影学艺不精,那一战已尽了全力。”九影的声音有点发闷。

初影响亮地“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两手撑在身后地面,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道:“你这人就是太四平八稳了,主子又不在跟前,多说几句也死不了人。”

言至此,忽觉不妥,又飞孩子们推翻了此前的说辞:“罢了,你还是别听我的,就这样罢。所谓祸从口出,我就是个好例子。”

他单手撑地,空着的手则倒转来,拿拇指往自个的鼻尖点了点,一脸地自嘲:

“千万别学我,明明是鬼,却总想着当人。结果呢?差点儿就陷在青云巷里出不来了。”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笑,然眼底却是荒芜。

九影没说话,只直挺挺地立在原处,如同一根石柱,似是连风都吹不动他一根发丝。

数息之后,他方才启唇道:“此事乃向采青的首功。”

“向采青?”初影歪着脑袋想了想,“哦”了一声道:“就那个宫女是吧?眼下在朱家倒屎盆子的那个?”

九影石像般的身形,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一丝晃动的迹象。

他抬起头,狰狞而凶悍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浅淡、迟缓,如微风吹皱的水面,于涟漪未起之时,便已归于平静。

“对,就是……她。”他像是颇花了些力气才说出句整话,面上的狞厉亦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初影正将野草缠在指间把玩着,并未觉出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又道:

“老九,你觉不觉得宫里的女人都特娘地忒吓人?就比方那什么妃,亲手干掉了自个儿的骨肉,她也真下得去手!还有那个半疯的什么嫔,下毒就跟玩儿似地。跟人家一比,咱们这几个就真是……”

他摇了摇头,以一声低低的哂笑,作了收梢。

九影没去接他的话。

他二人像是惯于如此相处,虽各说各话,却并不妨碍彼此互通声气。

停了数息后,九影方沉声道:“再请大哥告诉主子,向采青在王府收买了一个姓周的老妈子,此人乃是王府世仆,很贪财,向采青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才打探到了李婆子其人其事。”

“明白了,向采青没钱了。”初影笑着道,显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九影也未否认,躬身道:“就这些了。大哥好走。”

回答他的,是一片安静。

他缓缓抬头,阶前早没了那个吊而啷当的身影,仿似他从不曾出现过。

岑寂的小院中,唯风拂长草、断瓦颓垣,屋脊上的阳光,越发地淡薄起来……

红药这一晚睡得有些迟。

徐玠直到亥初过半方才回屋,红药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是强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方去安歇。

安三娘与徐肃之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红药便觉着,还是提前知会徐玠一声来得好些。

自然,就算她不去说,徐玠想必也会很快知悉,只到底此事乃红药亲历,若是假旁人之口转述,没准儿就会有所疏漏,倒不如她一总说了。

徐玠听了之后,眉毛都没皱一下,只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涎着脸拉着红药钻进了帐子。

一夜**,不可言表。

翌日一大早,徐玠神清气爽出门干正事儿去了。

摸着凉透了的半边床榻,红药不由暗自咬牙:

同是爹生娘养,何以她此际还腰酸骨软,起榻都费劲儿,这厮倒是神完气足,没事人也似?

这不公平!

用力蹬了几下床板,红药到底还是支撑不住,睡了个回笼觉。

因今日朱氏免了晨定,丫鬟们倒也没来叫起,由得主子睡到了日上三竿。

红药这一觉好睡,实是沉且酣,待起榻后梳洗完毕,又用了一顿精致早膳,她的精气神已是完全恢复了过来。

荷露见状,便笑着道:“厨下照着爷留的菜谱做的饭菜,真是又新鲜、又好吃。太太不知道,每回您没吃完赏下去的,小丫头们都抢着吃呢。”

红药心说那当然,也不看这是谁的菜谱。

虽是得意得要命,她的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故作洒然地挥手道:“等年下的时候,我叫厨下整治一整桌的席面,让你们吃个痛快。”

见她粉面含春,显是心情极好,一旁的莲香便凑趣道:“太太也太小器了,一桌子怎么够,好歹弄个三五桌的才成。那些小丫头别看年纪不大,一个个都是饭笸箩,能吃得紧。”

这话说众人皆笑了起来,芰月便上前推她道:“你也莫拿别人说嘴了,你自个儿又是什么精细人儿不成?还不是一吃一大碗?”

莲香登时羞红了脸,抓着她便要去撕她的嘴,红药直瞧得忍俊不禁。

便在此时,远处蓦地传来一阵喧哗,竟将满屋子的笑语给压了下去。

屋子里很快静了下来,莲香与芰月不再打闹,荷露更是面色凝重,不待红药吩咐便沉声道:“婢子去外头瞧瞧。”

便在她说话时,喧嚣声愈发强烈,红药隐约听见了女子的尖叫,还夹杂着一两声哭嚎。

她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那一刻,她在犹豫是该出去看一看,还是按兵不动?

一息之后,她有了答案。

“出去瞧瞧。”她闲闲地拂了拂衣袖,起身说道,那一袭大红实地纱缠枝木芙蓉长裙在她身周散开,仿若燎原之火。

她已然想得通透。

外头闹得这样厉害,显非小事,且离影梅斋还颇近,身为影梅斋的主子,她岂能关起门来不闻不问?

从前她是奴婢,身微命贱,芝麻点儿大的事就能把她压垮;而今,她却是一院之主,身边更有无数助力,若仍旧照着做奴婢的那一套来,负人亦负己。

她总要对得起徐玠的一片苦心,也总要对得起国公夫人刘氏的着力栽培。

她顾红药,不可能永远缩于人后。

抱持此念,红药自是无所畏惧。

带着一堆丫鬟婆子出了院门,尚未行出多远,那厢荷露便自花径转了出来,却是打听消息回来了。

红药一见她面色,心里便格登了一下。

荷露面白如纸,目中犹有惊恐之意,一见红药,立时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禀报道:“太太,安三姑娘……没了。”

第364章 无衣

红药闻言一滞。

安三娘……死了?

这怎么可能?

昨天她不还好好儿的么,怎么一夜过去,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你问清楚了?当真是安三娘没了?”红药不由自主地追问道。

委实是这消息太过突然,让人难以置信。

荷露亦是一脸地不敢相信,此时闻言,身子忽地颤了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整张脸白得发青,低声道:“婢子是亲眼瞧见的。”

她咬着嘴唇,语声艰涩而断续:“她……她的尸首就在小莲塘那边,才被人……被人捞上来,婢子去的时候正好瞧见。”

言至此,她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面上再无一丝血色,颤声道:“太太,她……她不是一个人死的,她是和……和个男人抱在一起……一起死的。两个人都……都没穿衣裳。”

这句话似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待最后一字离唇,她身子忽地一软,仰面栽倒。

众人俱皆大惊,幸得鲁妈妈早有所觉,抢上前扶住她,这才没让她摔倒在地,饶是如此,红药亦吓了一跳。

“太太放心,没事儿,荷露这是背过气去了。”鲁妈妈到底经老了事,此时亦无一丝慌乱,拿指甲在荷露的人中处掐了两下,荷露“嘤咛”一声,悠悠醒转。

只是,人虽醒了,面色却还是一片惨白,站也站不稳,鲁妈妈叫两个婆子将她架住了。

红药见她显是受了大惊,红药心下颇为不忍,忙吩咐那两个婆子道:“你们这就把荷露扶回屋躺着,再给她吃两盏糖水,让她好生歇一歇,别让她身边离了人。”

说完了,又叮嘱鲁妈妈:“妈妈这几日让人给她替个班儿,让她好生睡上一两日,想也就好了。”

当年红药头一次瞧见死人时,亦是如荷露这般,怕得浑身发软,过后狠狠歇了几日,再拿什么事情打个岔,也就过去了。

“太太,要不您先回避一下,由奴婢带上几个人去盯着可好?”鲁妈妈小声提议到,语中不无劝阻之意:

“到底这事儿不吉利,太太成亲也没几日,这等凶煞之事,还是少沾为好。”

这般说着,她的视线便扫向了红药的小腹,意有所指地道:“太太是金贵的人儿,犯不着为这些破事儿脏了眼睛。”

话虽寻常,意思却颇深。

她这是怕红药万一有了身子,那腹中胎儿却是极娇弱的,如何能经得住这等凶事?

况且,听方才荷露所言,安三娘之死,诡异万状,其死法更是不堪到了极点,其间可能还牵扯到一些不好对人言之事。

红药乃是新婚小媳妇,不宜于表现得过于活跃,由鲁妈妈出面,则便宜得多。

飞快想明个中要义,红药爽快地应下了:“就依妈妈的意思。”

鲁妈妈松了口气。

聪明的主子,皆是能听得进劝的,红药显然足够聪明,这让她颇为欣慰。

见鲁妈妈一脸地如释重负,红药不禁失笑,掩袖道:“妈妈以为我多想去呢?实则我还真懒得动弹,若不是外头闹得太厉害,我连院门儿都不想出。”

自得了荷露禀报,红药也确实有些意兴阑珊。

她不想去看尸首。

前世看了太多,这一世,她只想离这些远远地,最后永远不要触及。

鲁妈妈见她毫无芥蒂,心下越发欣慰,向红药躬了躬腰,便叫上几个精明的婆子,一行人疾行而去。

红药则带着余下的丫鬟仆妇,重新回到了影梅斋。

她原想瞧会儿话本子的,只是,人虽坐下了,一颗心却吊在半空,半天也翻不过一页去。

她索性丢开手,命人挪了张绣墩,披上厚氅、捧着鎏银手炉,坐在廊下闭着眼睛晒太阳。

天气好得教人惘然,阳光自檐角倾泻而下,兜头盖脸披了满身,青砖地上涂了一层薄金,踩上去,那金粉便跃上了裙角,又自裙角卷上腰带。

红药被大太阳照着,人有点恍惚,总觉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不像真的。

丸砸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迈着猫步、晃着尾巴尖儿,悄没声在她脚边爬下,两个前爪揣在肚皮下,学着主人的样儿,眯起一双翠绿的猫眼,也晒太阳。

红药疑心自己盹着了。

待意识稍稍回复时,她发现,门外喧哗早已停息,院子里静悄悄地,两个小丫鬟挨在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瞅。

而后,一个梳羊角辫的便小声道:“鲁妈妈来了。”

另一个则脆声道:“那我告诉太太去。”

语罢一转头,便见红药正坐在廊下笑,笑容像开在春风里的花儿。

小丫头看得呆了呆,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那厢芰月并莲香几个大丫鬟便笑她:“这丫头莫不是傻了?”

红药也笑了,朝她挥了挥手:“我听见了,你别回话了,去把门打开,鲁妈妈来了就让她去西次间说话。”

她原本也就在等消息,此时自是急欲知晓详情。

不一时,鲁妈妈果然领着人回来了,听了那小丫头传的话,她便依言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雕花窗漏下几束阳光,红药的身影便嵌在这光影间,堆鸦般的发髻上簪着芙蓉花钗,宝光灼烂,越发衬出她眉眼如画,精致得宛若画中人。

鲁妈妈不敢多看,低头上前见礼,又道:“启禀太太,奴婢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红药当先便问:“安三娘果真是像荷露说的那样死法么?”

非是红药不相信自个的丫鬟,实是那种死法,有点太过匪夷所思。

方才晒太阳之时,红药便在反复揣度此事,越想便越觉着,安三娘赤身而死,这也并不算太离奇。离奇的是与她抱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须知王府后宅中,除几位男主子之外,也就只得些尚未成人的小厮罢了。

而那死了的男子显是成人,否则荷露不会那样受惊,且这男人荷露也并不认识的,这便表明,这男人要么在外院当差、鲜少往后院走动,要么便是王府之外的人。

是以红药当先问的,便是此事。

第365章 庄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5章庄头鲁妈妈闻言,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低声道:“回太太,荷露说的一点儿没错,安三姑娘就是跟个男人赤身抱在一起死的,那男人……也不是外人。”

红药没说话,一双眼睛却张大了些。

鲁妈妈往前踏了两步,语声极轻地道:“那男人乃是庄子上的五庄头,昨儿跟车进的府。”

“五庄头?”红药挑出了这个新鲜词,面上划过一丝不解。

庄头就庄头,如何还要加个“五”字?

鲁妈妈便笑了起来,道:“奴婢先也没听懂,过后问了齐禄家的才知道,原来庄子上拢共有五个庄头呢。”

“这么多?”红药咋舌。

国公府的庄子也就一个庄头管着,王府的庄子还没国公府的大呢,居然要五个人来管?

鲁妈妈此时又道:“齐家的告诉奴婢,这原是王妃跟王爷提的,说是一个庄头管不过来,便定下了一个大庄头、四个副庄头,王爷也应了。

因那大庄头是当年老王爷亲点的,王爷很敬着他,便让他自个儿找了四个副庄头,却不想……”

她语声忽顿,留出了一小段意味深长的空白,很快便又续:“前年关账的时候,那四个副庄头里竟有一人贪墨,被王妃查了出来,打了几十板子,罢黜了。过后王妃亲提了一个庄头上来,便今日死了的五庄头了。”

“原来如此。”红药点了点头。

不消说,这个五庄头,必是王妃心腹。

“可是,就算他是庄头,又还是王妃亲提的,他又怎么会死在咱家后宅?难不成王妃还留他住在后院儿么?”红药越发不解起来。

鲁氏闻言,眉眼间便添了几分异样,低语道:“太太这话说对了一半儿,王妃还真是留他说话来着,听说还赏了不少东西呢。五庄头离开明萱堂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红药有一刹儿的震惊。

随后又释然。

五庄头既是朱氏的眼线,定然是要向朱氏禀报消息的,朱氏一高兴,赏下东西亦是常情。

再者说,她最近一直挺大方来着。

只是,朱氏约莫再也想不到,她放在庄子里的眼线,竟做下了这等丑事,且死得如此不光彩。

“那要这样说来,这事儿竟还把王妃也给绕进去了?”想明此节,红药便有些啼笑皆非。

鲁妈妈道:“太太这话正是呢。齐家的方才偷偷告诉奴婢,王妃气得在屋子里哭,茶盏也摔坏了两个。”

朱氏想必恼火得紧。

委实此事闹得太难看,换谁都得恼。

这念头在红药脑中打了个转,旋即她便又生出了更大的疑惑:“既然五庄头天擦黑就离了明萱堂,那他又是怎么重新回到后宅的?”

这才是此事最大的疑点。

王府后宅是那么容易进的么?

鲁妈妈躬了躬腰,说道:“回太太,奴婢听说,五庄头昨天从明萱堂出来之后,人就找不着了。守垂花门的几个婆子一口咬定,没见他出来。”

红药不禁瞠目,道:“妈妈这意思是说,他昨天下晌就偷偷藏在了后宅里了?”

鲁妈妈点了点头:“照那几个婆子的话来看,应该便是如此的。”

红药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此事属实,则这人的胆子真是大得没边儿了。

思及至此,她忽又想起安三娘来,忙问:“那安三娘呢?她大晚上地往外跑,就没人见到么?”

“奴婢听说,也是在差不多的时候,三房那边有几个婆子丫头瞧见她跑出去了,过后就再没见过她。”鲁妈妈说道。

“那三嫂呢?她就没去找一找?”红药拧眉问道。

这事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且不说那五庄头如何避开众人,悄悄藏于后宅;也不说安三娘突然消失却无人过问。只说这两个人。

他俩认识?

怎么认识的?何时认识的?

就退一万步说,就算二人在此之前因缘巧合、结下私情,以安三娘那眼高于顶的脾性,她都搭上徐肃了,还能再瞧得上区区一个庄头?且还为之涉险、夤夜私会?最后双双跳井殉情?

这可能么?

非是红药妄议死者,实是安三娘此前种种行径,与贞节烈女根本不搭边。

红药更倾向于她与五庄头是被人暗害了。

此时,便闻鲁妈妈说道:“回太太,三夫人那里的情形,也是一个巧字。”

她看了红药一眼,迟疑片刻,方道:“昨天下晌,二夫人去找三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到快傍黑的时候才走。三夫人红着眼睛把人送走,回屋就躺下了,连饭都没吃,还严令下头人不许扰她。是以安三姑娘离院之事也没人去说。”

红药先一怔,旋即心头悚然。

居然这样巧?

上晌安三姑娘与徐肃偷情被红药撞破,下晌二夫人苏氏便去了三房秘谈,傍黑时,三夫人把自己关在屋中生闷气。

这一连串前因最终导致的结果是:

安三姑娘离院,无人过问。

多么地顺理成章。

红药的脑瓜子“咣叽”乱响,心跳都快了几分。

若这是一局……不,这必定是一局,则此局之步步为营、缜密细腻,真不比宫里那些女人差了。

而更有趣的是,此局几乎将半个王府都陷了进去,连朱氏都被算计了。

“太太,奴婢多句嘴,您别介意。”鲁妈妈觑着红药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

红药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妈妈但说无妨。”

鲁妈妈便皱眉道:“太太,这事儿委实透着古怪,奴婢觉着,陷在里头的怕还不只是咱们后宅,外院儿只怕也沾了些干系。既然如今有王妃打了头阵,太太不如丢开手罢。”

红药被她说得一怔,凝神细思片刻后,掌心忽地沁出潮汗。

鲁妈妈说的对。

看待此事,绝不可将眼光囿于内宅。

红药此时已是越发确定,安三娘与五庄头是被人害死的。

有人想要安三娘的命,于是定下一连串的计谋,从红药撞破安三娘与徐肃偷情开始,步步算计,最后将安三娘与她所谓的拼头一起杀掉。

第366章 弹压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6章弹压以内宅女子之能为,达成此事也并非不可能。

唯一不合理之处,便是这个拼头的身份。

五庄头也算是有头有脸之人,更是一府主母的亲信,一个内宅女子想要动这样的人,难。

还不如随便找个外院杂役充数,只怕效果还更好些。

可偏偏地,死的就是这个身份不低的五庄头,而朱氏对此显是一无所知。

所以,鲁妈妈才会说出上述那番话。

这多半是一个里应外合之计。

内:有人要安三娘死。

外:只怕也有人想要让五庄头死。

于是,合二为一。

红药觉着,那四个庄头嫌疑很大。

五庄头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这几人间是有着利益上的纠葛的,而有了利益,就一定会有矛盾。

这是红药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如果那四个庄头合起伙来,做成此事就一点儿不难了。

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猜测罢了,说不得这其实是有人要对付朱氏,便拿五庄头开刀、杀鸡儆猴。

不过,红药本能地觉着,这种可能性很低。

因为府中与朱氏仇最大的,正是她的夫君。

这要是她夫君干的,她早就不用在这儿乱猜了。

“这人……好手段。”红药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内宅与外院、私情与庶务、色与利……

如此复杂的局面,红药绕了半天才绕明白了一半,有些地方还糊涂着呢,可看看人家,这一步一步地,居然也就做到了。

老身自愧弗如。

红药心中感慨万千。

见她管自倚案出神,并不言声,鲁妈妈以为她仍欲探其究竟,便又劝道:

“太太,奴婢再说句讨人嫌的话。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您的身子,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这些劳神的事儿就交给奴婢们罢,您歇着看看戏也就得了。”

红药知道她是好意,遂颔首道:“那这事儿便交予妈妈了,你盯紧些,尤其是那个五庄头,要仔细地查。”

鲁妈妈忙应下了。

红药挥手命她下去,又唤芰月进屋,让她预备笔墨。

芰月便笑:“太太难得动个笔,是要练字么?”

红药摇了摇头:“我要写点儿东西,你去把金大嫂叫进来。”

见她神情凝重,芰月也不敢再说笑,磨好了墨便挑帘出去了。

红药提笔沾墨,亲写了一张字条,将之封在了特制的玄漆铁筒中,那厢金大嫂也进了屋。

红药便将铁筒予了她,吩咐道:“你把这个交给金大柱,让他照此行事,别耽误了。”

金大柱识些字,红药交代的亦非难事,他应该能够办得到。

说到底,她还是不放心。

安三娘与五庄头之死,可疑处甚多,鲁妈妈在王府并无根基,查清此事殊为不易,红药便想动用一部分徐玠手头的力量。

听说,他手底下不乏高来高去的武人,由这些人去查,总比鲁妈妈缩在内宅到处打听消息好些。

金大嫂领命而去,红药也自静下心来,捧起徐玠前几日新写的话本子,细细瞧了两页。

金大嫂很快回来复命,道是金大柱已经着手去查了。

红药心思略定,独自用了午膳,正在屋中踱步消食,忽听小丫头在外禀报:“太太,齐妈妈来了。”

“请进来罢。”红药提声说道,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朱氏应该已然将事情处置好了,齐禄家的便是来传话的。

却不知,安家那里又是怎么个意思?

好好的闺女,进王府没两天就死了,安老太太只怕要闹将起来。

正思忖间,门前锦帘一挑,齐禄家的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谄笑着福身道:“奴婢给五太太请安。”

红药含笑道了句“请起”,便笑着问:“齐妈妈可是来替王妃传话的?”

齐禄家的一拍大腿,奉承道:“到底是五太太,一说就说中了。奴婢正是领了王妃的命来传话的。王妃请五太太去上房说话。”

红药红唇微抿,随手接过芰月捧来的一方云丝素帕,闲闲拿在手中翻看着,笑问:“应该不是单叫我一个人去吧?”

齐禄家的立时讨好地道:“正是这话儿呢,王妃使了好些人往各房头传话,约莫这会子话也都带到了。”

红药微侧了首,秋水明眸向她身上轻轻一睇,复又滑开。

齐禄家的如何不明其意,忙上前两步,小声而快速地道:

“好教五太太知晓,安家的人上晌就来了。安老太太进门儿张嘴就要嚎,那周家的只轻飘飘说了句‘你几个姑娘若还想好生嫁出去,你就最好老实安生些’,安老太太登时就没敢再言声了。”

思及彼时情景,她面上露出既痛快、又嫉妒的神情,似是对周妈妈那一语之威很是向往。

红药面色无波,心下却微微一动。

周妈妈近来种种,倒是颇有向采青之风。

再一个,从安老太太的反应来看,她对自家三女儿平素的脾性,约莫还是有几分数的。

齐禄家的此时又道:“后来,王妃便让请了三夫人过来,几个人在正房说了会儿话,奴婢却是在外头呆着,也没听着。等奴婢进去的时候,安老太太就在那抹眼泪,安家几位爷一个个窘着脸,倒是三夫人哭得是真伤心。

过后,王妃又亲命下头治了一桌酒,让三夫人陪着家下亲戚吃了,等奴婢再瞧见安老太太时,她脸上就有了笑模样,眼泪也没再掉过。

奴婢来给太太传话之前,那安家的人已经把尸首拉走了,走的是北角门,没怎么惊动人。”

言至此,齐禄家的伸手比了个一字,眉毛眼睛夸张地挪动着,偏语声压得极低,又道:

“奴婢听说,王妃足赏了安家一百两银子呢,还说往后安家一应婚丧嫁娶,王府都会关照。”

“原来是这么着的。”红药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氏这是下了血本了。

究其原因,只有三个字:

徐婉贞。

此事若传出去,安家的姑娘虽不得好嫁,王府女眷的名声只怕亦将受波及,徐婉贞本就艰难的婚事,岂非雪上加霜?

朱氏此举,也算是煞费苦心。

第367章 体面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7章体面问清来龙去脉,红药便命人予了齐禄家的一角银子,让她先行回去复命。

接下来的路数,无需再问,猜也能猜出两分。

无非是先弄出一套说辞来,大面儿上交代过去,再告诉各房人等管好自家事,严禁乱说乱传,最后,打杀发卖几个下人。

于是,这桩丑事,便也消弥于无形了。

横竖不过这些罢了,红药前世经过太多,约略有些数。

果不出她所料,待到了明萱堂,满面疲色的朱氏当着各房人的面儿说了一通话,大意是:

五庄头昨天吃醉了酒,回去的路上不慎落进莲塘,被路过的安三娘发现,她一心急着救人,却因年少力弱,自己竟也跟着掉进了水里,不幸双双溺亡。

此事原系意外,王妃既痛且恨,将几名疏于职守的下人皆赏了板子,并撵去庄上做活,永不得回府;另有两个管事妈妈也受连坐之罪,罚了半年的月例。

如此,没有丑事、没有私情,只有一对遭逢不幸的男女,一个失足落水、一个救人不成,虽整件事尚有不能自圆其说之处,但,体面。

而于所有人而言,体面,便已足够。

安家得了大笔银子,亦不会有难嫁之女,而王府更是毫发无损,徐婉贞的婚事自是该如何、便如何。

总之,皆大欢喜。

强撑着一口气,将众儿媳打发下去,又软语安抚了爱女几句,明萱堂的东次间里,才终是恢复了宁静。

到得此时,朱氏方手抚胸口软软坐倒在椅中,一时间面白唇青,气息都微了。

“王妃!王妃可是怎么了?”唯一留下服侍的周妈妈见状,直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要唤人。

“别……别叫人!”朱氏紧紧抓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唯拢着一层灰败,瞧来生生老了十几岁。

周妈妈满面焦灼,扶着她劝道:“王妃身子不好,还是叫了大夫来瞧瞧罢。到底出了大事儿,便躺下歇两日,外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朱氏没说话,也不知是真没力气了,还是懒得开言,只将眼睛往大案上瞄。

周妈妈倒也有两分急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登时醒悟,忙道:“王妃先喝两口水,缓一缓再说。”

说话间麻利地捧起玉壶,斟了半盏温热的蜜水,递了过去。

朱氏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蜜水,面色渐复,呼吸也均匀了,只眼神却还透着惶然,颤声道:“丁长发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丁长发,正是五庄头的名字。

周妈妈的神色并不比她好多少,茫然摇头道:“回王妃,这事儿奴婢真的搞不懂,从昨儿晚上起奴婢就……”

她忽地停下语声,惕然往周遭看了看。

朱氏亦醒觉了过来,紧了紧她的手,故意扬声道:“再歇一会儿,你扶我去外头散散。”

周妈妈忙应是,想了想,还是小声地道:“王妃,您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改天再说?今儿外头风挺大的,奴婢怕吹坏了您。”

“不当紧,趁早出去了,我也好舒口气。”朱氏双目微阖着说话,同时松开了手,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额角青筋浮突,面色竟有几分狠厉。

周妈妈见状,自不敢再劝,小心地服侍着她歇了一会儿,便打帘子唤进几个丫鬟,替朱氏梳头换衣。

朱氏劳心劳力了一上晌,午饭也只略动了几筷子,此时有些精神不济,丫鬟梳头的时候,她竟半睡半醒地起来,还是周妈妈乍着胆子将她唤醒了。

这片刻小睡,倒是让朱氏的身子舒爽了些,她也没多带人,只叫周妈妈并几个婆子跟着,一行人便去了花园。

深秋时节,草木凋零、万叶悲声,全不似春夏时节的好景,一眼望去,唯满目萧瑟,令人徒生岁月无情之感。

朱氏却觉着,这样的花园,才让人安心。

“总算能好生说话了。”坐在观景亭中,转望四周,她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周妈妈将鎏金手炉奉予了她,低眉说道:“主子是想问昨晚之事么?”

朱氏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她身上。

周妈妈合拢于身前的手握紧了些,语声极轻地道:

“回主子,昨晚奴婢是从亥正时起守在路口的,没多久就瞧见三夫人跟牛婆子抬着安三姑娘走了过来,因奴婢已经提早灌醉了守门的婆子,她们行动也轻,倒也没惊动人。”

她在此处稍停了数息,蓦地一阵风袭来,凉浸浸地直往人脖子里钻,朱氏不禁面色微变,拢紧了身上的狐皮氅衣。

周妈妈亦是身子一缩,握紧的手指节泛白,语声也有些发紧,又道:

“她们两个把人抬到小莲塘,正在往里扔的时候,那牛婆子忽然说了句‘塘里有个人’,三夫人当时就吓得松了手,把个安三姑娘给扔在了地下,奴婢也……也唬了一跳。”

她咽了口唾沫,手指来回绞动着,似是要籍此抵消昨晚的惊惧。

朱氏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觉得后心一阵阵地发凉,手掌已然被冷汗打湿了。

安静只维系了片刻,周妈妈的语声便又响起,和着寒风送入朱氏的耳畔。

只听她道:“奴婢一开始以为牛婆子胡说,可巧就在那个当儿,那月亮竟从云里穿出来,正正照在那小莲塘上,奴婢这才瞧见,塘里真有个男人,脸朝下浮着,像是已经死了。”

“你就没瞧见脸?”朱氏颤着嘴唇问了一句。

此乃她最为不解之处。

在她……不,应该说是在向采青授意周妈妈的设下的计谋里,死于昨晚的,应该只有安三娘一个人。

而借安三娘之死,将谋害继妹的安氏捏在手心,才是朱氏设局的真正目的。

虽则向采青力陈此事无益,只消把她们看中的那个人陷进局中,也就成了。可朱氏却还是执意如此。

她想要多捞一个筹码。

那晚分赏宫中的衣料时,向采青就已然看出,安氏是个心胸狭隘、巴高望顶之人。

这种人,只消给予足够的缘由,她就敢做任何事。

第368章 耳坠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8章耳坠原本依向采青之意,三夫人安氏,只是一味药引子而已。

以其欲令娘家侄子读书入仕的迫切之心,诱之入局,让她做下她当做之事,最终,将另一个人牢牢攫住,为朱氏所用。

这才是向采青真正的用意。

然朱氏却觉不足。

一枚棋子如何够使?设若那个人竟没被套住,岂不两头皆落了空?

是故,她必欲将安氏也算计在内。

向采青起初是不愿的。

她极言安氏虽亦堪用,然其幼年失恃、继母刁难,作养得一副偏狭脾性,狠毒有余却聪明不足,只怕还颇有几分反骨,万一反噬,恐受其害。

殊不知,这一番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朱氏的心。

徐玠不正是如此的么?

这个天生反骨的逆子,不正是将她这个嫡母给反手捏死了么?

而身为一府主母,身为东平郡王妃的她,辖制不住那贱种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辖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庶子儿媳?

就凭安氏?

哪怕她反破了天去,还能反得出她这个当婆母的手掌心?

这念头一经泛起,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直刺得朱氏蠢蠢欲动,大有以安氏代徐玠一雪前耻之意。

向采青到底妥协了。

朱氏执念太甚,劝亦无用,且在向采青看来,将安氏拿捏住,也未始不是一个好法子。

而谋划亦随之更改。

是故才有了朱氏对安三娘的格外疼宠、以及“娥皇”凤头钗之事。

这一切,皆是向采青针对安氏设的套。

安氏与安老太太多年积怨,本就难以化解,若换作从前安氏身微势弱之时,她可能还会再忍一忍。

可如今却又不同。

安氏已有一子傍身,在王府立足正稳,而她心底压抑多年的怨恨,只消稍加引动,即可呈燎原之势。

安三娘,便是点燃这场大火的那一星火苗。

以安氏对安老太太之恨,转嫁之于继妹之身,她想必会下狠手,弑杀继妹。

这是很容易预料到的。

为此,向采青还提前将另一枚棋子——亦即那个牛婆子——早早搁在了安氏手边。

当初,就是这个牛婆子偷偷向安氏示好,并透了好些消息予她,才令安氏对其深信不疑,将之视作了帮手。

有此助力,安氏自是如虎添翼。

她果然上了钩。

诚如向采青推断的那样,她确实足够心狠手辣,竟真的勾结那牛婆子,对继妹下了手。

当牛婆子前日偷偷送来安氏将于昨晚动手的消息时,朱氏满心以为,此局已定。

就在昨晚,她还做了一个美梦,梦见梅氏百货并五房名下所有产业,终归为己所有,而她嫡嫡亲的女儿徐婉贞,亦觅得一门上好的亲事,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至于五房,只消徐玠死在外头,那连环局亦此做成,则向采青手里的那份绝子药,也就有了用武之地,不是么?

可朱氏却再也没想到,一觉醒来,铁定无错的筹谋,竟还是出了大问题。

丁长发居然死了!

初初听闻消息时,朱氏险些没背过气去。

丁长发是她的助力,若没有他,庄子上的那几个又怎会俯首称臣?

可他却死了。

与安三娘相拥着赤身而亡。

大惊失色之余,朱氏多少对向采青乃至于周妈妈皆起了疑。

而此际,听其言、观其色,朱氏却又觉着,她似乎疑错了人。

周妈妈不像在说假话。

再者说,向采青乃是朱老太太荐来的,她既是一心帮着自己,就断没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道理。

此时,周妈妈想亦听出了朱氏语中疑意,遂抬起头来,将一张惨白的脸望向朱氏,抖着嗓子道:

“王妃恕罪,奴婢那个时候是真真儿的吓得半死,脑袋里就像灌了铅似地发沉,委实是甚都想不起来。且也实在离得远了些,天又黑,奴婢真没瞧出来那男尸就是五庄头。”

见她满脸悚然,犹似心有余悸,瞧来绝不像作伪,朱氏本就不甚浓的疑惑,亦消去了大半,遂强笑着摆了摆手,道:“罢,罢,我也不过问一声儿。”

目今,周妈妈是她最倚重的臂膀,于她有大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她还是知晓的。

念及此,朱氏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说来也不能全怨你。昨儿晚上是我自个儿要吃安神汤的,睡得沉得很,你便要来禀了我也是不成。唉,皆是天意罢。”

这事儿也确实怨不得周妈妈。

为防露出行迹,朱氏早便与之议定,事发当晚她会一早入睡,吃安神汤也是朱氏的主意,为的是瞒过徐玠安插在明萱堂的眼线。

此事向采青亦一早言明了。

也正是为着避人耳目,这位深明大义的向妈妈才会自污离府,隔着一个朱家帮朱氏出主意,而周妈妈则居中递话,偶尔也帮着朱氏周全一二。

却未想,朱氏做足了全套戏码,却偏偏就出了篓子,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周妈妈垂下头,低声说道:“主子早些睡下是对的,不然,奴婢一慌神,说不得就要禀到主子这里来,万一再有个什么,惊动了那起子小人,奴婢便是死罪了。”

言至此,她探手入袖,取出一方折得平平整整的帕子来,双手呈上,语声极轻地道:“天幸这东西被奴婢拾到了,昨儿晚上也不算白跑了一遭儿。”

朱氏微愕地看着她,并不去接,只皱眉问:“这又是什么?”

“回王妃,这是昨儿安氏丢在小莲塘边的耳坠子。”周妈妈沉声回道。

朱氏怔了怔,旋即大喜过望,忙伸手接过,果见帕子里裹着一枚珍珠耳坠,细看去,正是安氏素常戴着的。

“哟,这又是怎么回事儿?”朱氏笑问道,灰败了大半日的脸上,终是有了几分鲜活之意,眉眼也生动了起来。

这可是个好东西。

有了它,就算牛婆子这个人证不在了,安氏也还是落下了把柄在自个儿手上。

周妈妈一脸肃然,并不居功,只道:“回王妃,奴婢便接着前头的话往下说罢。只说牛婆子发现那塘子里的男子尸首之后,直是吓得半天动弹不得,反倒是三夫人,只怕了一会子,就又能说话走动了。”

第369章 黄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69章黄雀“她倒是胆大得很。”朱氏插口说道,面上含了些许讥嘲:“平素一副蚂蚁都不敢踩的模样,却原来也是个会装的。”

周妈妈没接话,停了数息,便又道:

“三夫人围着塘子转了转,就对牛婆子说,既然平白多了个死了的男人,也是天老爷帮忙,不如就把安三姑娘和那男人的衣裳都剥掉,让他们赤身抱在一起,也算是个死法,然后又让牛婆子把那男尸往这边拉。

牛婆子起先不敢,三夫人再三许了她好处,她方动了心,寻了根粗树枝把尸首捞了过来。说实在的,那情形奴婢远远瞧着都觉着腿软,三夫人却胆大得很,竟是亲上前剥了那男尸的衣裳鞋子。

那牛婆子倒也有两分聪明,只说要在旁望风,跑到一边儿去了,三夫人便亲手将安三姑娘的脑袋按进了水里,活活地给溺死了。过后,牛婆子才回来帮着摆弄两个尸首,把他们抱在了一起。”

说完这一长段话,周妈妈停下喘了口气,两只手下意识地攥紧衣带,似是在籍此给自己壮胆。

朱氏亦未出声催促,只一脸兴味地看着她,却是不像方才那样怕了。

缓过气后,周妈妈方又道:“把尸首摆弄好了,三夫人就和牛婆子合力把他们重新推进了塘里。

三夫人倒也心细,把安三姑娘和男尸的鞋都给脱了,整整齐齐放在一起,作出二人殉情投水的样儿来。

再后来,三夫人又把张罗着要把脚印什么的弄掉,和牛婆子忙活了一会儿,方才走了。奴婢一路跟在后头,眼瞧着她们回了各自的住处,方又重新到塘边走了一圈。

可巧,就在那草丛里头,奴婢晃眼瞧见个亮东西,拣起来瞧了,就是这珍珠坠儿,因觉着眼熟,奴婢便收了起来。”

朱氏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也是的,还说什么安氏心细。这么个东西掉了,她不也没发现么?”

周妈妈抿了抿唇,小声道:“王妃,三夫人后来应该还是发现了。”

“哦?”朱氏收了笑,略忖了片刻,挑眉问:“想是她又回去找了,可对?”

“王妃高明。”周妈妈拍了句不大合宜的马屁,又道:

“奴婢收了耳坠便忙着往回赶,不想半道儿上瞧见一个人影往这里来,看着很像三夫人。奴婢忙找地方藏下了,待那人过去了,奴婢便又跟了上去,却是瞧得清楚,那人正是三夫人。

三夫人在那塘子边儿东翻西找地,显是就在找这耳坠子。因那时候时辰不早,敲梆子的就要来了,奴婢没敢多耽搁,就又回来了。接下来倒也没什么事儿。”

至此,她昨晚所历之事已然尽述,朱氏便点了点头,面上兴味之色愈浓:

“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觉着这老三媳妇是个人物。今儿上晌闹了这半天,她该哭哭、该说说、吃喝也都照旧,当真是丁点儿破绽都没露出来。”

周妈妈似是深有同感,点头道:“王妃眼力真好。这事儿要搁奴婢身上,吓也要吓死了,三夫人竟是不慌不忙地,面儿上什么都瞧不出来。”

朱氏将己及彼,觉着此事若落在自个头上,只怕也要慌一回神,怕还不及安氏这般镇定。

“她有这份儿心性,可见是个能用的人。倒也不枉我赏下了那些个头面。”朱氏笑道,心下却觉有些可惜。

赏予安三娘的那套头面,自是再要不回来了,却是白白便宜了那安老太太。

一家子无赖东西。

暗骂了几句,朱氏这口气才算稍平。

“主子这话说的是。以三夫人的聪明,那件事让她去做,也是成的。”周妈妈此时说道,语中满是赞叹。

听得此言,朱氏不由又想起了死去的丁长发,神色一黯,叹道:“只可惜了老五。”

说着又拧眉:“妈妈觉着他是怎么死的呢?当真是失足淹死的?”

周妈妈思忖了片刻,到底不敢乱猜,躬腰道:“王妃恕罪,奴婢没那等见识,委实想不出来。要不,奴婢过几日去问向妈妈一声?”

朱氏微觉失望,却也知晓这是最好的法子了,遂颔首道:“也好。正巧离着寿酒也没两日了,往家里跑几趟也不算离格儿。”

周妈妈应了个是,想了想,又试探地问:“主子,可要使人往外院儿打探打探?”

朱氏愣了片刻,到底会过意来,沉着脸道:“你是疑到那老不死的头上去了?”

她指的是那个老庄头。

老庄头不大瞧得上朱氏,只拿王爷当正经主子,朱氏每每想起,都觉愤懑。

周妈妈便道:“王妃说的是。奴婢今儿一早上都在想这事,除了庄子上那几个,奴婢再想不出有谁会去害了五庄头。”

朱氏的面色越发阴沉了下去。

垂花门的婆子她已经挨个儿审过了,却没问出什么来。

昨日天将擦黑之时,丁长发离开了明萱堂,自此后,踪迹全无,就仿佛平空消失了似地,问了好些人,却也无人知晓他的去处。

而当他再次出现时,便成了一具浮尸。

念及此,朱氏忽尔生出几分后怕。

昨晚之事,当真无人得见么?

倘或丁长发是被人谋害的,那么,杀他之人,会否彼时便藏身于某处,将安氏、牛婆子并周妈妈诸般行径,尽皆看在眼中?

朱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一直以为,她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那只黄雀,安氏所作的一切,皆逃不过她的法眼。

而今,她却不敢如此肯定了。

掩饰地清了清嗓子,将心头的不安强捺了下去,朱氏故作轻松地挥了挥帕子,道:“罢了,这事儿就这么着吧,问了也白问不是?那守垂花门的婆子都没瞧见人,外头的人又如何知道呢?”

先把自个儿摘出来,旁的且不去管,这是她自认为最稳妥的法子。

周妈妈略一思量,便猜出了她的想头来,忙劝道:“奴婢觉着,王妃倒还真得打听着才是,不然也忒不像了。”

朱氏没说话,眉眼间却涌出强烈的不虞。

这是嫌周妈妈多话了。

第370章 换人(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0章换人周妈妈早便得向采青面授机宜,知晓朱氏的脾性,忙掰开揉碎地往细里说:

“王妃请想,那五庄头本就是您的人,好好儿地就这么没了,您要是一声不问,一则人要说王妃冷淡,二则那起子人也会起疑,想着王妃是不是在忌讳什么。”

说至此节,她又放缓了语声道:

“王妃放心,昨儿晚上奴婢穿的是洒扫婆子的衣裳,又拿布包了脸,还穿着极厚的厚底鞋,形貌皆改了,一路上都很小心,应是没人瞧见奴婢的。就瞧见了,也断认不出是谁来。”

字字句句,皆戳在了朱氏的心坎儿上。

她就是生恐被人查到头上来,才恨不能缩头不管,此刻再一细想,方觉周妈妈言之有理。

“那……那就问一声儿吧。”她勉为其难地松了口,又加重语气叮嘱:“妈妈可小心着些分寸,别追得太紧,略打听打听也就得了。”

周妈妈心领神会,忙道:“奴婢省得。奴婢会叫人先把风声放出去,再使些人手往外院跑两趟,把样子做足了也就罢了,不会当真打探什么的。”

见她安排得妥当,朱氏自是颇为满意,十分罕有地对她客气了一句:“妈妈受累了。”

周妈妈诚惶诚恐地道了几声“不敢”,又偷眼窥察,见她眉平眼弯,显是心情甚好,便又斟酌着提起一事来:

“主子,西角门上夜的马婆子年岁大了,奴婢想送她去庄上养着,换个人上夜,不知主子觉着如何?”

朱氏张口就想说“由你处置”,然话未离唇,忽有所觉,面色变了变,问:“西角门?那不就在影梅斋边儿上?”

周妈妈面不改色地道:“主子说的是,就是影梅斋边儿的上那道门,奴婢想换个上夜的人

朱氏当即紧紧闭住嘴,两道眉毛往中间一挤,那眼角便狠狠夹了周妈妈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西角门那一带可是徐玠的天下,周妈妈要动那里的人,是不是疯魔了?

即便早有对付五房之意,那也要等徐玠离了京,再慢慢商议起来。如今这逆子还在府里蹦哒呢,徜或惹恼了他,他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主子,奴婢想把李婆子调去上夜。”周妈妈仿佛会读心,这一开口,便令朱氏再度变了脸。

“李婆子?”她的瞳孔缩了缩,凝目看向周妈妈,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周妈妈四平八稳地站着,眉眼低垂,和往常无甚两样。

“你说的是……是哪哪……哪个李婆子?”朱氏的舌头有点打结。

“回主子,奴婢说的是庄上金家的那个李婆子。她几个儿子如今皆在五爷手底下当差。”周妈妈稳稳当当地答道。

“啪嗒”,朱氏手中的帕子落了地,幸得那珍珠耳坠裹得严实,倒也没露出来,只帕子散了。

“平白无故地,你怎……怎么想起来调她去上夜?”许是喉头太干,朱氏的语声竟有些嘶哑。

周妈妈的回答却还是一如往常:“奴婢想着,她一个老婆子独个住在庄上,与儿孙们分开了,却也不好,不如让他们一家子团聚,两全其美。”

言至此,忽一抬头,陷在浮肿眼皮里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了一些什么。

“主子,奴婢可以拿人头担保,李婆子比马婆子可得用得多了。”一字一顿地说罢,她的嘴角便缓缓勾了起来。

这一刻,这样笑着的周妈妈,竟是像极了向采青。

她勾着唇角道:“奴婢总想着,这垂花门后的地界,终究还是王妃说了算的。有些人哪,别看他眼下跳得欢,没准儿这一回头,就有人往他后背捅冷刀子呢。”

凉凉的语声,和着西风,送入耳畔。

朱氏仿佛听得呆了,一双眼睛下意识盯住那张开合的嘴,眉眼如同凝固了一般。

周妈妈慢慢垂下头,握紧的手骨节青白。

这一番话,乃是向采青亲授。

向采青断言,朱氏听罢此语,必定首肯。

然而,果真会是如此么?

周妈妈觉得额角有点凉,发根也渗出了冷意,半晌后方觉出,原是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华丽的遍地金青莲马面裙,方些微地挪动了一下。

“既然妈妈这么……这么拍着胸脯打包票,那我姑且也就信你一回。就……就依着妈妈的意思便是。”

朱氏终于开了口,声音干哑得都不像她了,却到底还是把话给说全了。

周妈妈摒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轻轻地吐了出去。

成了。

只要朱氏肯点头,则李婆子之事,便成定局。

徐玠是绝不会对此起疑的。

此亦为向采青断言。

那金家一家都为徐玠当差,李婆子也算是金家的老封君,将之调来影梅斋左近上夜,令其阖家团聚,这怎么看都不是坏事。

调的是徐玠的人,守的,亦是他的门。

而外人瞧着,还会说朱氏体恤下人,纵使是知情者,亦只会认为,朱氏是在向影梅斋示好。

“奴婢遵命。”周妈妈躬下了腰,顺势拾起了地上的帕子,高举过顶。

朱氏轻轻“啊”了一声,似是此时方察觉帕子掉了,语中便有了一丝笑意:“我也真是的,一时没留神,竟把这么个要紧东西给丢下了。”

说话间,伸手将帕子接过,揣进袖笼。

“主子放心,奴婢在这儿呢。”周妈妈一语双关。

朱氏自是听懂了。

然而,终究不放心。

想了想,咬唇说道:“西角门那一头的事,往后你再不必回我,自做主便是。”

歇了一息,犹觉不足,又添补了一句:“等老五离了京,再把事情交回来。”

周妈妈垂着头,眼底一片冷意。

这是摆明车马让她做挡箭牌呢。

王妃到底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如何怕成了这样?

周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却亦知晓,解之无益。

她与朱氏已经拴在了一根绳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将话交代清楚,朱氏只觉心头大石落地,再无挂碍,方有余裕问了些旁的事,又将接下来的谋划备细说了,方扶着周妈妈的手,步下朱漆亭,在花园里佯作赏玩一番,方回了屋

几乎与此同时,徐玠也正跨进影梅斋的院门。

丸砸听见他的脚步,一蹦三跳地跑出来,围着他打了个转儿,待见他两手空空,显是没什么好吃的,复不屑地一扭脸,晃着尾巴尖儿走了。

徐玠直气了个倒仰,骂道:“你个死猫、势利眼、臭不要脸的,除了吃你还知道个甚?连个老鼠都没见你抓过,爷养你何用?”

“喵——”,丸砸睬也不睬他,径自进了屋,迈着小方步来到红药脚边,将身子在她腿上蹭啊蹭,翠绿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嗲里嗲气、委屈巴巴。

红药心都要化了,俯身将它抱了起来,转眸望一眼才进屋的徐玠,嗔道:“你骂丸砸作什么?它又没招你。”

说着又将丸砸举高高,和它眼对着眼,柔声道:“我们丸砸最乖最乖了,一会儿给你吃好吃的昂,别委屈啦。”

丸砸柔柔软软地“喵”了一声,毛绒绒的脑袋凑过去,微凉的鼻尖儿在红药颊边轻轻碰了碰。

“好啦好啦,知道你委屈,不恼了噢。我替你骂过那个人啦。”红药揉了揉它的下巴。

丸砸像是满意了,于是,以一只肥猫不该有的轻盈“噌”地跳了下来,高高翘起尾巴,得胜将军似地从徐玠跟前“呲溜”一下跑开了。

徐玠气得几乎跳脚,追在后头骂:“有本事你再也别吃爷做的菜!有本事你再也别跟爷睡!还不信爷我治不了你了!”

满院子的人视若无睹,该干嘛干嘛。

五爷跟丸大爷斗嘴也不是一两天了,先还觉着好笑,如今看了只想叫人打哈欠。

骂骂咧咧进了屋,徐玠便挥退了众人,只说“恼了,要和太太说话解闷儿”。

众丫鬟婆子皆偷笑着出了屋。

五爷和五太太好得蜜里调油,大白天也常腻在一块儿,委实不算新鲜事儿。

直待屋中再无旁人,徐玠面上的神色方才一正,大步走到红药跟前,沉声道:“你让金大柱查的事情,我也正在查,等查出来了我会与你说的。”

红药未料他竟说起此事来,不由一怔,旋即心头微凛,忙问:“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徐玠修眉轩了轩,撩袍坐在了红药身边,展袖道:“变故倒是没有,只是事情有些反常罢了。”

“此话怎讲?”红药越发地不放心,蹙眉问道。

徐玠闻言,清幽的凤眸里便迸出了些许光亮,神色反倒放松下来,抬手勾起红药的一缕发丝,一面轻轻把玩着,一面笑道:

“你也知道的,我在府里留了些人手。前几日,我的人发现那个向采青常往外跑,行踪很诡异,就把消息报给了我,我抽了些人手过去盯紧她。结果什么都没查出来,反倒是府里出了事。”

红药安静地听着,脑瓜子亦跟着使劲儿地转。

待他说罢,她仿佛也明白了些什么,不大确定地道:“莫非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爱妻果然聪慧无双,来,啵一个。”徐玠笑嘻嘻揽过红药,向她颊边啄了一下,又道:“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那向采青真是奸滑无比,爷这长年打雁的,反叫雁啄了眼。”

漫不经心地说罢,他又笑道:“这事却也有趣,查来查去,竟还查到了那几处庄子。说起来,我们家可真够热闹的,别的没有,牛鬼蛇神一抓一大把。”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然眉眼却皆是凉的。

他一直没太管庄子上的事,却是因了前世之故。

衣世时,他便是从庄上脱身,方才得以活命。

在心底里,他总觉着庄子里的人应该没问题。

如今再看,他还是想得简单了。

这些人或许没跟着谋反,但是,窝里斗却是免不了的。

这也难怪。

东平郡王府家大业大,如今又得着圣宠,王爷整天屁颠颠地跟着两卫瞎忙活,人都瘦下来了,精神头好得不得了,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这人一高兴了,就很容易疏忽,底下的人自然也就更容易钻空子了。

徐玠勾了勾唇,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天人感应了。少不得这两天得感应一回。”

旁的不说,那几个庄头要先给抹下来。

丁长发的死,必与他们有关。

“爷要处置那几个庄头么?”红药小声问道。

没什么底气的样子。

她是乱猜的,也不知对不对。

徐玠微笑起来。

这一回,他的笑容温暖真切,再不复方才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将红药揽紧些,语声低柔:“我家夫人就是聪明得紧。”

红药并未因他的夸赞雀跃,只轻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低声道:

“其实我也没那么聪明。若不然,我就该跟那话本子里的女主一样,帮你出主意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猜西猜地。”

不知何故,这般说着时,她渐渐竟有些神伤起来,不一时,那眸中便蒙了一层水雾,用很低的声音道:

“我就是个顶笨的,脑瓜子不好使、嘴又笨,又没个好家世,什么都帮不了你,什么都要你自个儿来,我自个儿想想都觉着……”

“我觉着你就是最好的。”未容她说完,徐玠便打断了她,语声温柔而又坚定。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便瞧见了那双珠泪盈盈的杏眸,登时心尖一阵刺痛,揽住她的胳膊似有着把人揉碎的力道,偏替她拭泪的手,柔得仿若拂拭花瓣上的露珠。

“怎么好端端地伤心起来了呢?说你聪明你还哭,那要说你好看,你是不是就上爪子抓我了?”

这一开口,却又回到了老样子。

“讨打!”红药恨恨向他肩膀捶了一记,涌上来的泪意却也没了,自个儿倒先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藏在徐玠怀里,死也不肯抬头,

茜纱窗下,漏了几朵微晕的光斑,青砖地上便开出花来,朵朵并蒂、两两成双……

第371章 离开(二合一)

三日后,庄上送山货的马车便离开了王府,跟车的人里少了好些,却又多出了几副生面孔。

原来,东平郡王念着老庄头多年勤勉,不忍再让他于庄上吃苦,遂将其调进了王府,做了茶水上头的管事。

这差事专管迎来送往,最是能得赏钱的,又是轻省、又是体面,这且不算,王爷还额外恩赏,予了老人家双份儿的月例。

这等优容实是少有,不知多少人暗自眼热,道王爷果然宽厚,真真是再没这样好的主子了。

老庄头一去,余下三个庄头之中,便也顺势换下了两个。

其中一人调去绸缎庄当了掌柜的,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肥差,亦惹来好些人的羡慕;另一个则更走运,竟教五爷瞧中,调进了梅氏百货,简直能把人给羡慕死喽。

一下子少了四位庄头,王爷怕庄上的差事乏人打理,遂从明萱堂、长房并二房各择一精干之人,充任庄头之职。

而总庄头之位,则由原先那副庄头暂代,王爷的意思是,过了年关再细细拣择,总要找个如老庄头那般忠厚老实、精于农事的才好。

这变动不可谓不大,而有此大事在前,则那西角门上夜婆子换了个人,便丝毫不显了。

忽忽已是浃旬过去,秋渐尽、冬将至,红树早便半调,银杏亦落尽了金甲,唯有丛菊傲霜凌风,为这萧索的时节添上了些许艳色。

朱氏寿诞当日,那明萱堂的十字甬路上,便摆了好些名贵的菊花,其中又以蘸金盘、二色杨妃并紫褒姒三本,开得最是夺目。

“菊乃寿客,王妃恰在这时候过生辰,又恰好这金紫粉白四艳俱佳,可见老天爷也偏着王妃多些,赏下来这许多的福寿,倒叫我们也跟着沾光。”

一进院门儿,国公夫人刘氏便笑吟吟望着那满院子的花儿,说起了吉祥话儿。

朱氏闻言,便将那绣了金线缠枝菊的衣袖掩了口,笑道:“还是夫人风雅,要依我说,什么寿客、福客、禄客的,皆不如您这登门的贵客来得欢喜圆满。”

一席说得满院女眷皆笑起来。

朱氏的寿酒年年摆,唯今年国公夫人登了门,还不是因为两下里结了亲?

若换在从前,国公府是鲜少会来凑这个热闹的,不过叫个管家送上份厚礼,也就罢了。

当然,在朱氏的心底里,她情愿只要这份儿礼,也不想瞧见刘氏这个人。

不是她心眼儿窄,实是刘氏这通身的做派,生生压了她一个头去,她欢喜才怪。

刘氏与她亦是同样的想头。

若非闺女嫁了过来,她才懒怠应承这劳什子王妃呢。

虽是同执一念,二人相对时,却是言笑晏晏,没一会儿便“亲家长、亲家短”地拉起了家常,外人瞧着只觉羡慕,围着二人奉承的不知有多少。

乌鸦鸦一堆人在前,红药便也识趣地没往前凑,只陪着世子夫人常氏落于人后,闲闲叙话。

常氏便问:“我方才瞧了一遭,并没见怀恩侯夫人,她还没到么?”

红药掠了掠被风吹乱的狐领,笑道:“她许是要晚些来。前两日给我写了信说,今儿正好有个要相看的人家,等完了事才能到。”

常氏了然一笑:“也是,章二姑娘已经虚十四了,倒也要慢慢相看起来。”

说着便又叹了口气:“她也是不容易,自个儿还没多大呢,倒要管着两个闺女的亲事,厚了薄了都不好,也是作难。”

听得这话,红药亦蹙起了眉。

纵使著了身烈泼泼的红衣,她眉眼里的轻愁却依然掩不去,亦跟着叹道

“谁说不是呢。继母总是难为,就从我身边儿的这些人看,当真是没一个好的。”

常氏拿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像有七老八十似地。我倒要问问你,你这身子可有消息了?”

红药不期然话题转到这里,老脸红了红,啐道:“大嫂你也太心急了,这才成亲三个月多点儿,哪有那么快?”

“那可不见得。当年我可就是成亲没多久就有信儿了的。也就是这种时候最易得,等到成了老夫老妻,就没多少机会了,难得有那么一回,还得碰运气。”

这话大有调笑之意,偏常氏清滟的脸绷得紧紧地,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红药脸红得快要滴血,恨得作势要挠她,常氏“噗哧”一笑,抓着她的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逗你了。只你还是要加紧些,再过些日子,咱们二姑爷可就要离京了。”

一听此言,红药面上的晕色,便又转作愁容。

今年陕甘一带闹天灾,建昭帝便封了徐玠一个按察使的头衔,着他带上红薯、番薯、玉米等新式粮种,前往灾区赈灾,并教化当地百姓种植新粮。

这一去,怕是要年关才能回京了。

成亲未满半年,夫君便要远行,红药虽非多愁善感的性子,到底还是不舍的。

见她满面离愁,常氏忙柔声宽慰她道:“我的好妹妹,凡事你也要往欢喜处想一想才好。这实则也是好事儿不是?

有了这由头,你家夫君那镇国将军的封号也就好拿到了。若不然,陛下拿什么封赏他呢?”

此间道理,红药亦自明晰,因徐玠也早与她细细分说过了,此时便道:“大嫂这话错是没错,只是我听人说陕甘那一带闹得怪厉害的,我总有些担心。”

言至此,她又觉此言不吉,忙强撑出笑来,道:“说来我也是白担心。他是陛下亲封的巡视官儿,自有大批兵卒护着,且又是送粮食去的,那些人再糊涂,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常氏见她自个儿转了过来,便也没再往深里说,只将话题扯去别处,生恐再惹她难过。

所幸柳湘芷很快便到了,又有几个相熟的夫人过来说话,红药得众人开解,也自疏散了一些。

一时开了席,众女眷便皆去了敞轩,柳湘芷恰与红药同席,趁着众人吃酒之际,她便拉了红药的手,悄悄替她按了按脉息。

最近,她正跟着柳夫人学医术。

许是骨血里就有这种天赋,又许是本就聪慧,这几个月下来,她竟已然有了几分模样,此际给红药按脉,亦说得头头是道,还交代了红药不少事项。

见她眉眼透亮、双颊红润,竟比前世做妃子时还要神采飞扬,红药很为她欢喜,便打趣地道:

“往后可要称您一声湘大夫了。却不知湘大夫何时坐诊?妾身定要专挑着您在的时候去找您瞧一瞧。”

柳湘芷被她逗笑了,复又拿帕子拭着手,摇头轻叹:“医之一道,粗通尚难,更遑论精深了。就我这三脚猫的本事,教人家真正的大夫瞧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去。”

常氏敬酒归座儿,正好听见她这话,便也硬要柳湘芷帮着按一按,柳湘芷推脱不得,只得又替她按了。

常氏便道:“说起来,我们家四弟妹如今正害喜呢,娘一直说要请柳神医过来瞧瞧,却也总不得闲。今日也是赶巧,却不知神医夫人何时在府?”

四夫人邓芸上个月才验出有孕,国公府自是阖家欢喜。

只不知是否头胎之故,她害喜极其严重,喝口水都要吐,一天天地瘦了下去,刘氏很是焦忧,便想着请柳神医来瞧瞧。

不巧的是,宫里最近又有几位嫔妃得了喜讯,柳神医忙着照看她们,却是难得回府一趟,常氏数度下帖相请,皆没找着人,此时便趁机相询。

柳湘芷苦笑道:“姑母忙得很,回来的日子也不定,我倒也想常向她讨教呢,也只能凑空儿罢了。”

常氏情知知此乃不情之请,这位神医夫人可不是寻常能见着的,是故亦未显出失望来,只笑道:“罢了,医缘二字也是要看天意的。若没个缘法,怎么着也是不成。”

柳湘芷闻言,心下倒有几分歉然,想了想,便道:“要不这样吧,何时我姑母回来了,我立时叫人给你送信,你们速速地过来让她瞧一眼,可好?”

常氏喜出望外,忙道:“那自然是好。”

说着又拿眼睛去瞧红药,掩唇笑道:“正好二姑爷才送了张新马车来,说是什么‘减震马车’,人坐在里头也不颠、也不晃,到时候就拿这车子把四弟妹送过去,想来也是成的。”

于是,话题便一下子转到红药身上,两位夫人便拿她打起趣来。

贵妇们说起荤话来,那也是相当令人吃不消的。红药先还硬挺着,过后委实招架不住,借口“更衣”,掩面遁走,惹得两位夫人在后头笑个没完。

此际已将散席,好些贵妇、贵女们皆往外头散,红药杂在人群中离席,倒也没太惹人注意。

出得花厅,西风正凉,晕黄的太阳挂在天边,阳光却稀薄,风一吹,越发淡极近无,投射于身时,亦是寒瑟瑟地。

红药本就是借故离席,自是没往净房去,只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在园中闲步。

正走着,忽见前方宝瓶门边行过一位丽人,发挽仙髻、裙拂翠带,髻上的珍珠钗随步轻颤,衬着那张妍媚的脸,真真是风致嫣然。

却是四姑娘徐婉顺。

她带着个小丫头,走得甚是匆促,亦未瞧见红药一行,只快步跨过门槛,便急急朝东而去。

红药看了一会,微觉奇怪,遂问一旁的荷露:“我记得这院子里净房有好几处呢,四妹妹怎么偏要往外走?外头也设了净房么?”

荷露便道:“回太太,大花园、东园、西苑这三处,都设了净房,只是离得远了些。许是这院子用的人多,四姑娘便往外去了。这宝瓶门正通着大花园呢。”

言至此,她蓦地轻“咦”了一声,面上划过了一丝困惑。

红药瞥眼瞧见了,不知何故,心头竟自凛然,立时问道:“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是肃杀,荷露被吓了一跳。

待抬头时,便见红药神色凝重,眉眼间再无半分喜色。

荷露不由心下惕然,忙低声道:“回太太,婢子方才去给您拿披风,回来的时候,恍惚瞧见三夫人好像也是从这个门儿出去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芰月忽地“啊呀”了一声,又忙拿手捂住了嘴,小声而快速地道:“可真是巧了!小半个时辰前,婢子也瞧见三夫人离了席,跟个婆子在外头说话来着。”

三夫人安氏?!

红药的眉心紧紧锁起。

如果说,方才荷露说话时,红药还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不安,此际芰月所言,却让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安三娘才死不过半个月,三房诸人与事,难免令人在意。

如今,又是三房!

“莲香,你这就带两个小丫头去跟着四姑娘,看看她去了大花园哪里,记得半道儿留人给我们指路!

鲁妈妈,劳你跑一趟,把人都给叫来,等人齐了,我们便去找四妹妹和三嫂去。”

几乎未加思索,红药已然发出了指令。

这一刻,她是凭着两世的本能行事,而她的脑瓜子实则还没转过弯儿来。

于是,一语说罢,她自个便先愣了愣。

鲁妈妈并莲香却未发现这一点,亦无人提出异议,双双应了个是,便领命而去。

红药呆站了片刻,一阵冷风扑上面颊,她稍稍醒过了神,左右望了两眼,终是想起该做什么,便点手唤过芰月,道:“你细说说。”

芰月忙道:“回太太,小半个时辰前,婢子去外头盘整,走到那边假山的时候,就瞧见三夫人和个婆子正在山石后说话,婢子因……有些急,却是没顾得上多看。”

她红了脸,低头嗫嚅地道:“早知道婢子就多看两眼了。”

红药并没怪罪于她。

人有三急么,又是巧遇,任是谁也不会多想的。

蹙眉忖度了片刻,红药便问:“你不认识那个婆子?”

若是认识,芰月应该会直接叫出对方来。

果然,芰月摇头道:“婢子瞧着那婆子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她是哪个屋的了,只记得从前应该是见过的。”

第372章 眠云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2章眠云“那婆子生得什么样?”红药追问道。

芰月皱眉想了想,迟疑地道:“嗯……,她约莫比我矮了些,有这么高……”她抬手在耳边比划了一下,又道:

“她的脸么……嗯,是容长脸儿,皮子有点黄黄的,还有么……哦,她左眉下头好像有个痦子,身上穿着……穿着三等的衣裳……”

她拧紧眉心,竭力回忆彼时情景,数息后,垂下头来,懊丧地道:“太太恕罪,婢子就只记得这些了。”

红药笑了笑,温声道:“罢了,只看了一眼,便能说出这许多来,可见你心细。”

芰月垂首绞着手指头,喃喃地道:“婢子就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婆子,分明有几分眼熟来着。”

红药笑着摆了摆手,唤过菡烟,将芰月所述重复了一遍,复又吩咐道:

“你立时回去找金大嫂,把我这话告诉她,问她这婆子是谁?若她也不知道,你就让她问李妈妈去,不管问出什么结果,回来一并告诉我。我会让小丫头给你指路的。”

金大嫂婆媳皆是王府世仆,她们识得的人多,红药也只能向她们打听了。

菡烟自知事情非小,速速去了,那厢鲁妈妈也将人都带了来。

红药扫眼看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十余名膀大腰圆的健妇,一水的玄衣素裙、青帕包头,立在那里,就像一排夯实了的木桩子,令人顿觉心安。

轻声叮嘱菡烟留下等那打听消息的小丫头回来,红药转首,朱色大袖凌空一挥:“走!

“是,太太!”众人轰然应诺,呼啦啦地跟在她身后往前走,声势倒也颇为唬人。

出得宝瓶门,青石铺就的小径延向东、西两侧,因徐婉顺是往东去的,红药便也循路而行。

约莫小半刻后,道左一株银杏之下,忽地闪出个穿石蓝掐牙比甲的小丫头,见了红药,立时碎步上前道:

“太太,四姑娘是往大花园去了,因这条道儿往前有个三岔路口,莲香姐姐便叫婢子在这儿候着太太。”

红药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还在此处候着,等菡烟来的时候给她指路。可记下了?”

那小丫头脆声应下,仍旧隐去了树后。

红药一行复又向前,过了三岔路口,再穿一道月门,便是大花园了。

当此际,一个穿葱绿比甲的小丫头正立在门边,却是另一个派去跟着莲香的丫头。

她比前一个身量矮些,两条小短腿却掏腾得飞快,红药甫一现身,她便一下子奔至红药跟前,又轻又快地道:“太太,四姑娘现就在眠云阁呢,太太请随婢子来。”

眠云阁?

红药眉心微蹙。

她还是头一回听见有这么个地方。

说起来,自嫁进王府,红药还不曾仔细地将各处逛一逛。

徐玠整天忙得见不着人,王长子夫人潘氏又坐着胎,朱氏就更不必说了,两下里不过面子情儿,心底却是恨不能离得对方远远地才好。

是故,红药对大花园的景致所知不多,这眠云阁她就从没听过。

“这眠云阁在何处?”红药一面随小丫头转上小径,一面便问道。

小丫头便回头陪笑道:“回太太,眠云阁在顶西边呢,婢子也是头一回去,那阁子前头有一堆山石子,不怎么高,倒是挺大的一片。”

红药轻轻“嗯”了一声,隐约想起,徐玠似是提过这么一个地方,好像是个赏雪之处,什么“白石素雪、状若堆云,人在阁中、如眠云上”之类的。

想必说的就是那里了。

因此时尚未散席,天气亦不算晴好,故大花园中赏景的女眷极少,红药只在小菊苑遇见了几拨,皆是年轻的姑娘家带着大批丫鬟婆子,再有老成的妈妈跟着,在苑中菊圃赏花。

除了这一处,园子里也无甚游玩处了。

这时节百花凋残,竹林都枯了大半,又还没到那蕊冷香寒之际,委实也没啥景可赏的。

就这般一路走着,渐渐地,红药便觉出了不对。

小丫头领着走的这条小径,极是安静,尤其过了菊苑后,越走越是幽僻,莫说人了,连鸟雀都不见一只。

怎么这么背?

“是这条道儿没错吧?”红药尚未及开言,鲁妈妈便当先问了出来,还眯眼扫了那小丫头的两眼。

那小丫头忙道:“妈妈放心,四姑娘走的就是这条道儿,婢子记着路呢。”

鲁妈妈盯着她瞧了一会,未再多言。

这小丫头乃是从国公府带来的,倒也不虞她敢诓骗主子。

而红药所疑者,亦非这小丫头,而徐婉顺。

这位四姑娘遮遮掩掩地,这是要干嘛?

忖度了数息,红药便问那小丫头:“你跟着四姑娘走了半天,不知她这一路都是怎么个情形?走得是快是慢?有没有避着人?”

小丫头立时脆声回道:“回太太,四姑娘走得可小心了,过菊苑的时候,她在林子里藏了好一会儿呢,等赏花的姑娘们不在了,才快快地走了过去。”

红药未曾言声,心下却转着念头。

看起来,徐婉顺所遇之事不止着紧,且也私密,这一路都是躲躲藏藏地,可见是不能与人言之事。

也是,红药方才见她从宝瓶门出去时,亦是行色匆匆地,身边只带了一个小丫鬟。

正思忖间,荷露忽地在旁轻声道:“太太,到地方了。”

红药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抬头望去,便见小径尽处,现出了一片雪白的山石。

“就是这里。”那小丫头此时亦道,声音轻得如若耳语。

红药颔首示意知道了,又吩咐她回原处等着菡烟。

此时,莲香正猫腰缩在长草之中,观察着前方动静,耳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忙回头张了张,便瞧见红药一行正自走来。

她不敢再蹲着,忙站起身来,快手快脚拍去裙角沾的草叶,疾步上前行礼。

红药拉着她往前走,口中问:“我四妹妹有什么动静?”

莲香屈身回道:“回太太,四姑娘一直在阁子里头,她那小丫头也跟进去了,婢子瞧了这半晌,并没别人进出过。”

第373章 乱麻

红药蹙起眉,轻提裙摆,行至小径尽头,探首往外瞧。

入目处,是大片堆叠的白石,或似斧凿刀削,或如层云叠浪,高低错落、诡峻清奇,秋阳投射而来,洒下薄薄一层金屑,偶有斑驳处,便如白璧穿孔、雪峰藏幽,引人一探究竟。

而在白石的正前方,一座玲珑小阁凌空而起,朱窗碧瓦、翘角飞檐,远远瞧着,倒好似自那云深处托生而出的一般。

“怪不得叫眠云阁呢。”红药低声自语,心下倒是觉着,此处端是雅致。

只可惜,怕是要成是非之地了。

按下心头思绪,红药回首问莲香:“四姑娘进去的时候,你可瞧见阁子里面的情形了?”

莲香躬身道:“回太太,阁子四面的窗户一直关着,四姑娘进去时婢子又离得挺远,并没瞧见里头的情形。

过后,婢子绕到那一头凑近去瞧了瞧,只那阁子里像是挂着很厚的帐幔,严丝合缝地,什么也瞧不见。”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遥指了指白石西侧的方向。

那里比别处高出一块,勉强能够掩住身形,且离着眠云阁更近,目力好的,应是能瞧见内中情形。

莲香能够潜至彼处,亦是个心思细密的。

红药默立片刻,忽地问:“这阁子左近连着几条道儿?”

她们来的这条应是小路,附近想必还有大路可以通达。

“回太太,加上这条道儿,共计有三条路可走。”回话的是鲁妈妈。

荷露亦点头道:“婢子之前打听过,到眠云阁有两条路,沿路都是能赏景的。倒是今儿走的这条道,婢子却是从没听人提过。”

越是如此,便越显出徐婉顺行事之诡异。

红药颦眉沉吟着,数息后,便吩咐鲁妈妈道:“妈妈去找几个机灵且腿脚快的,把通往眠云阁的那三条路都守着,若有人来,马上报予我知。”

此一语,依旧是红药经验使然。

一个姑娘家,身边只带了个小丫头,偷偷摸摸去到某个封闭的、却又是外人可随意进出之处,个中意味,通常不大美妙。

依红药两世所见,这类戏码唱到最后,占种叫做“登台亮相”的奇观。

说难听点儿,就是“出乖露丑、名声扫地”。

所谓丑事,未示于人前时,那也不能叫丑事不是?

唯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无数双眼睛亲眼瞧见,再四处传扬开来,丑事才能成其为丑事。

依据徐婉顺的诡异行止,红药觉着,这种可能性极高。

当然,她也不敢打包票。

万一徐婉顺是真有急事,借此地处置,而后悄然离去,也未必不可能。

鲁妈妈很快便点出几个丫鬟婆子,肃容吩咐了几句,便命她们去了。

转过头来,望一眼正俏立于道旁的红药,她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上前劝道:“主子先回罢,奴婢们留在这里看着就是。”

“不妥。”红药摇头说道。

语罢,轻轻一笑,又放缓了声气道:“妈妈这是怕我沾上是非,我都明白。妈妈放心,我只在这里呆着,绝不会往阁子里去,咱们这么些人呢,总不会有事。”

然而,不进去,并不代表抛开不管;而将此事交由婢仆处置,亦绝非良策。

此乃红药的未尽之言。

她自是希望徐婉顺完完整整、妥妥当当地出来,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屁事没有。

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而这等不简单之事,仅凭鲁妈妈是很难平息的。她的奴仆身份摆在那里,可供其施展的余地不多。

红药却不同了。

纵使身无诰命,她亦是王府儿媳,且背后还有个国公府,无论来的是哪一路神仙妖怪,她都能周旋一二。

思及此,她忽地想起一事来,忙问莲香:“你可瞧见三房的人了么?”

安氏与徐婉顺前后脚离了席,很大可能也在花园。

莲香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回太太,除了四姑娘并那小丫鬟,婢子再没瞧见旁人了。”

那安氏去了何处?

难不成此事竟是两条线么?

刹时间,红药仿佛听见了自个脑瓜子转动的声音:“咔巴、咔巴”地,显然不大顺畅,随时有卡死的迹象。

若是没有多活的那一辈子,红药真不敢想自己此时会如何?

没准儿已经跑了。

正自感慨着,一个婆子忽地跑来道:“太太,菡烟来了。”

红药登时一喜,忙让人将之带了进来。

那个与安氏说话的婆子,亦是此局关键。

菡烟一到,红药便急急地问:“金大嫂怎么说的?”

菡烟轻声地道:“太太,金大嫂说了,有两个婆子与太太说的很像,一个是管跟出门的韩婆子,另一个是风竹院的牛婆子。”

红药心头跳了跳

风竹院?

“风竹院不是陈姨娘的住处么?”红药的语声有点发紧。

菡烟点头道:“太太说的是。牛婆子如今在风竹院管着家什摆设,听说陈姨娘很器重她,一直说要提她做二等管事。”

陈姨娘,正是徐婉顺的生母。

安氏——牛婆子——陈姨娘——徐婉顺。

事情似乎明晰了,红药却愈发糊涂。

这几个人搅在一处,是要做什么?

“牛婆子是个什么来路?还有,陈姨娘最近在做什么,金大嫂可说了?”红药蹙眉问道。

她此刻的感觉,便如掌中杂色乱线纠缠,看似根根鲜明,实则却不知这线头在哪里,只得备细问来,以期从中寻找破点。

菡烟对此早有准备,此时便道:“回太太,金大嫂说了,陈姨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吃斋,没大往外走动,也就四姑娘偶尔去瞧她一回。

那牛婆子的行动,金大嫂却是不知的,只说她有个孙子在茶房当差,很是得用,前头那个管事拿他当个亲信,王爷有时候也让他往外送个帖儿什么的。”

言至此,她踏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金大嫂还说,前些时候府里备宴,那小子过手了好些拜帖,就拿回家去跟人显摆。过后管事知道了,把他骂了一顿,他就老实了。”

假条

今天去医院把检查的专家单子和当天要用的药拿回来了,排了很久的队,然后就有点静不下心,今天请假一天吧,明天会照常更新。

29号也就是后天做检查,估计会难受两天,所以29、30两天就不更了,12月1号恢复更新。到时候会跟亲们汇报检查结果的。

不好意思亲们,最近总请假,请亲们见谅。祝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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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照面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4章照面红药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未言声。

其实吧……主要是不知道说啥。

就算想破了脑壳,她也不懂该如何从这番话语中析出有用之事。

所谓听得越多越糊涂,便是红药此时的处境。

她不知道牛婆子、安氏以及徐婉顺她们到底要做甚,于是,只能沉默。

而越是如此,她的神情便越沉肃,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之事。

众人见状,尽皆噤声。

一时间,小径之上鸦默雀静,唯有呼吸声间次响起。

红药的手心开始往出冒汗。

这可咋办?

继续往下问么?

可是,问什么、怎么问,她却全无头绪。

而若就一直这么站着,似乎……也挺傻的。

该如何是好呢?

红药微拢眉心,竭力做出端重的模样来,心下却想:

要不干脆将话题岔开,再问一问那韩婆子的情形,让菡烟多说点儿话,也比如今不尴不尬地站着要强些。

她缓缓地张开了口。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个玄衣仆妇忽地跑来,喘着大气禀道:“太……太太,王妃,还有……还有三夫人,从那边大路过来了,瞧着像是要去眠云阁。”

红药登时两眼放光。

天助老身也!

真是谢天谢地,正发愁该怎么开这个口呢,朱氏和安氏便现了身。

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而有此转机,红药心中亦自有了定数,再非一息之前的手足无措。

就怕对方不出招,徒让人猜,这她可真不擅长。

而此际,图穷匕现,这便容易多了。

见招拆招么,这她在行啊。

沉吟了片刻,红药便转步行至莲香身边,轻声问:“四姑娘出来了么?”

莲香一直缩在路口盯着前方动静,闻听此言,她仍旧目注眠云阁的方向,只摇头小声道:“回太太,没什么动静。”

红药“唔”了一声,又略略引颈,看向白石西侧。

那里猫着个身量矮小、模样清秀的小丫头,正探头探脑地向阁中张望。

方才听过莲香的禀报后,红药便指派这小丫头潜行至彼处,就近观察。

那小丫头倒是颇为醒觉,很快便感应到了红药的视线,忙转头冲她摆了摆手,示意阁中并无动静。

亦即是说,自进入眠云阁后,徐婉顺主仆便声息全无了。

红药眉心一松。

至此,她对全局已然有了大致的方略,纵使不中,料亦不远矣。

心思既定,她又回至原处,飞快地将脑中所想过了一遍,确定并无错漏,方点手唤来鲁妈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末了又笑:

“……此事只能由妈妈出马了,你人面儿大,旁人便去了怕也无用。我这里再多予您些人手,请妈妈务必要将事情办成。”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和语气皆极郑重。

无论朱氏并安氏有何目的,红药都一定且必须插手。

朱氏与影梅斋本就是对立关系。而敌有行、我必动,此乃至理。因为你不知道对方看似与己无关的某一步,最终会形成怎样的后果。

前世时,红药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前一刻你还在隔岸观火、下一刹,那火便烧上了身。

与其等待对方的后手,倒不如从源头将之破去,以釜底抽薪之策,毙敌于未动之前。

话本子里就是这样写的。

而红药两世所知亦告诉她,这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

鲁妈妈情知此中轻重,听得红药的吩咐,立时利落地应了个是,又回身将几个小丫头分派去各处路口守着,以防横生枝节,这才带上两名玄衣健妇,脚步匆匆地去了。

望着她们的背影,红药深吸了一口气。

深秋的空气,寒薄而凉,若一尾纤细的冰线,自鼻端探进肺腑。

红药心底一片清明,敛袖转首,从容语道:“罢了,既是王妃并三夫人来了,少不得我得上前迎一迎,才算不失了礼数。”

语毕,她的面上忽地漾起一抹奇异的笑,目注那十余玄衣健妇,徐徐地道:

“诸位,如今便是你们建功立业之时。稍后无论发生何事,你们只听我的号令。我顾红药今儿把话放在这里,就算天塌了下来,也由我在前头替你们顶着,断不会教诸位受屈。”

言至此,忽地折腰一礼:“还望诸位助我成事。”

众仆妇万没料想她竟会如此,俱皆大惊,欲待闪避,红药已然直身而起,展臂向前,噙笑吐出一个字:

“请。”

虽只一字,其声却如若裂帛,气势之宏,直震得小径之上声息俱寂。

便在这寂然之中,红药转过身,灼灼红裙如烈火翻卷,当先朝前走去。

被震得发懵的众人这才警醒过来,一面在心下咋舌,一面忙忙跟上,不少人偷眼看向前方那道火红的背影,目中带着几分敬畏。

红药素常予她们的感觉,就是一个随和的、好脾气的主子,待下人很和善,从不打骂,出手也大方。

而今天,她们却见识到了她的另一面。

怎么说呢,就……很凶。

一言不合撸袖就干的那种凶法。

而这样的红药,有点儿让人发憷,感觉上来说就是……只要被她盯上了,那不把你给揍趴下,她是绝不会停手的。

打不过,打不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众仆妇心中皆生出了如上念头。

红药自不知众人这一番复杂的心路历程,只疾步而行。

朱氏她们是从南边那条道儿来的,一行人出得小径,便转往南行。

尚未走出多远,红药便再度遇上了一个报信的婆子,那婆子告诉红药:“王妃并三夫人已经往眠云阁去了。”

红药料必如此,心中越发有了底,只加快脚步,自一片树林中斜穿出去,提前拦在了朱氏的必经之路上。

于是,当朱氏扶着周妈妈的手,与安氏闲闲地说着话,缓步行至青石路的转角时,便见那半枯的梧桐树下,立着个红衣似火、笑靥如花的美人儿。

正是红药。

朱氏不由瞳孔一缩。

若说这宴上有谁是她不想见的,刘氏只排第二,红药才是第一。

而此刻,她最不想见之人,偏生就在眼前。

第375章 梦溪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5章梦溪朱氏停下脚步,视线扫向红药身后。

人真多。

她不无讥讽地勾起了唇。

连个诰命都没有,排场倒大得很,走哪儿都一堆人跟着,真拿自个儿当个贵主瞧啊。

便如此刻,那二十来个丫鬟婆子雁翅般排开,将本就不宽的路给塞得满满当当地,连个缝儿都不露。

知道的这是五太太游园,不知道的,还当是山大王带人劫道儿呢。

真是不知所谓。

朱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脸上也显出讥色来。

“哟,王妃、三嫂,您二位怎么来了?是来赏景的么?”红药此时自是瞧见了她们,遂笑着迎上前去,屈身见礼,一行一止,莫不规矩到了极点。

朱氏皱起眉,眼底飞快划过了一丝戾气。

周妈妈忙轻轻咳嗽了一声,冲她使了个眼色。

朱氏心下亦知,此时远还未到发作之时,只得强按下满心的烦躁,堆出笑来,和和气气地道:“原来是五郎媳妇啊。可是巧了,我和你三嫂正想去前头散一散呢,不想你也出来了。”

语毕,念头微闪,一番话很顺畅地便自口中流淌而出:

“五郎媳妇既然也在这里,想必也是听说了那梦溪先生在眠云阁歇息之事了罢。你这孩子也是,知道了也不和我说,瞒着我有什么意思?”

红药被她说得一愕,也未及细品其语中深意,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梦溪先生在眠云阁?

居然?

这位梦溪先生可是响当当的大儒的,声名极著,前世红药在深宫时,也曾听过此人大名。

梦溪先生今日也来给朱氏贺寿了?

“王妃您瞧,都到这个时候儿了,五太太还装不知道呢,要不是王妃眼睛雪亮,奴婢都要给五太太骗过去了。”周妈妈笑着补了一刀。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是坐实了红药知情之事。

朱氏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周妈妈真个老道,看出她这是突发奇想要拉五房下水,遂提前把话递了过来。

“妈妈是不是吃酒了?怎生如此多话?”心下虽高兴,朱氏面上却满是不虞,侧首横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做戏做足,当即躬腰请罪:“奴婢多嘴了,王妃恕罪。”

朱氏好悬没绷住笑出来,忙清了清嗓子将笑意捺下,方沉声道:

“五郎媳妇就知道了梦溪先生的事儿,那也没什么。这一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连我听了都忍不住要去拜见一番呢,何况五郎一家?”

主仆俩一唱一和地,接得那叫一个紧密,根本不容红药反驳。

红药也不急,一双杏眸兜兜转转,将众人神色尽置于眼底。

嗯,朱氏是故意的,周妈妈同样,倒是安氏……

“原来五弟妹一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啊。”安氏忽尔开了口,面色微有些不自在。

拂了拂衣袖,她又淡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后知后觉,还是从别的地方打听来的呢。五弟妹要是早告诉我一声,我也不至于到处瞎问了。”

红药双眉微轩。

哟,这是怪罪五房没提前给通风报信?

又没欠你的,知道了不告诉你又怎地?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这般想着,红药愈加疑惑起来。

难不成那眠云阁里,竟还真有个当世大儒?

那徐婉顺又进去做什么?

陈姨娘就生了她一个女儿,她也没个兄弟要帮衬,去见大儒又是何意?

拜师?

不可能。

且不说徐婉顺平素连书都很少看,人大儒也根本不可能认个女弟子啊。

莫非……这其中还有诈?

“三郎媳妇,你也少说两句。你是做嫂嫂的,让着底下弟妹是该当的。”朱氏一脸看好戏的神气,话倒是说得很宽和。

就是字字句句都在往红药脚底下挖坑。

这一回,红药没等周妈妈开口,已然抢先道:“王妃和三嫂这是齐打伙儿地冤枉人呢。什么梦西先生、梦东先生地,我哪儿知道啊。再者说了,就算我知道了,我也没个由头要拦着别人不是?”

末了一语,却是冲着安氏说的。

安氏怔了怔。

红药索性把话挑明,又利索地续道:“王妃也知道,儿媳娘家几个侄儿都是摆明了要走武将的路子,说是读书,也不过识几个字、能看得懂兵书罢了,家里现成就有两位西席,用不着再多请一位。王妃和三女性要是不信我这话,我马上叫人把娘请来问一问就是。”

朱氏面色一僵。

这话委实通透,一撇两干净,倒叫人不好再往上攀扯了。

安氏已然面现尴尬,忙道:“五弟妹这话我信,不必再请刘夫人了。”

朱氏面色一寒,正想再说些什么把水搅混,红药却抢先开了口:

“再退一万步说,就有了私心,我把消息封住也不难啊,我们爷的本事,您二位又不是不知道。”

朱氏当即黑了脸。

简直要气死了。

平常看着跟死鱼似地,谁想这丫头竟生了张利口,这话说得太扎心,简直让人没法往下接。

安氏紧紧闭上了嘴,神情越发难堪。

她也是一时情急,这才漏了话,细想想,五房确实没那个必要瞒着梦溪先生之事。

就是这五弟妹话太粗糙,听得人心里发堵。

朱氏与她一样,心里也堵着气,面上却还不得不笑着,和颜悦色地道:“哎哟,我也就随口说了一句,倒招出你这么一大篇子话来。早知道我就不多这个嘴了。”

红药心说你以退为进,老身难道就不会装可怜么?

“儿媳不敢。”她马上一脸地惶恐,躬着腰、缩着肩,十足一副小媳妇儿模样,细声细气地道:

“儿媳是个死脑筋,不会说话,就想把道理给说清楚了。若是有得罪王妃的地方,还请王妃千万恕了儿媳,要不然,儿媳就只能跪在娘跟前请罪了。”

朱氏强顶着一口气,才没让脸上的笑容扭曲。

明知道刘氏就在前面花厅瞧戏呢,这死丫头还装出一副可怜样儿来,怎么着,想告黑状?想把刘氏叫来撑腰?想把事情搞大?

此念一生,朱氏只觉心头冒火,看着红药的眼神像要吃人。

第376章 抱住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6章抱住便在朱氏即将发作的一刹,安氏蓦地上前两步,抬手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然地道:

“五弟妹可真真说笑了。王妃素来宽和得紧,如何会怪罪于你呢?要依三嫂说呢,五弟妹可好好儿地说话罢,别动不动就拿立规矩说事儿,便是当真国公夫人来了,也要为难不是?”

轻轻巧巧地,便将话头给接了过去,不止暂解朱氏之围,且语中之意,还是偏帮着朱氏的。

朱氏堵在心头的那一口气,终是稍得疏散,含笑看了安氏一眼,神情颇为嘉许,旋即又转向红药,温声道:

“我原也不过白说说罢了。如今我与你三嫂还要去拜见梦溪先生,这便去了,你自去游玩便是。”

说着便携起安氏的手,亲亲热热往前走。

惹不起,我躲着总成了罢。

红药心说这还真不成。

“王妃请留步,儿媳正有事儿要与您说。”动作轻盈地跨前半步,红药将身一正,恰巧拦在了朱氏并安氏身前。

二人同时一怔。

“五弟妹这是做什么呢?还拦着道儿不让人走了么?”安氏当先皱起了眉。

周妈妈亦在旁帮腔:“是啊,五太太,您这是作甚?王妃急着去拜见贵客呢,您拦在头里是怎么个意思哪?”

两个人言语衔接,配合得天衣无缝。

朱氏见了,自是乐得做一回好人,遂也不说话,只施施然目注红药,一脸“看你怎么办”的神情。

红药心下暗笑,面上的笑容更如春花绽放,柔声说道:“媳妇当真有话要与王妃说,这话还挺长的,少不得要耽误王妃一会儿功夫。”

语毕,左右四顾,掩袖一笑:“嗳呀,这地方也不是说话之处,不若王妃并三嫂便与我同去那头的凉亭坐一坐,咱们细细分说便是。”

竟是动也不动,毫无让路之意。

朱氏的火气“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她原就急于前往眠云阁,却未想红药如此难缠,心下自是不耐至极,当即那脸就挂了下来。

周妈妈立时会意,皮笑肉不笑地道:“五太太怎么拦着长辈不许走呢?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难不成国公府的媳妇子也是这么着对婆母的?”

话虽不长,字字诛心。

红药却连个眼风都吝于往她身上递,只笑吟吟地望住朱氏并安氏,情真意切地道:“王妃,媳妇的事儿当真也挺急的,王妃还是先听媳妇说完了再……”

“放肆!”朱氏哪容得她往下说,怒喝一声,打断了红药的话。

红药忙垂首,脚下却是不退反进,竟又往前跨了半步,与朱氏相对而立。

我就放肆又怎么着了?

朱氏竟从中读出了如上意味。

她直是气得眉眼皆移了位。

做主母这些年,还从不曾有人敢于如此忤逆她,一瞬间,她脸子和袖了同甩,厉色道:“你给我退下!”

这是在她亦是鲜有的语气。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朱氏,王妃与婆母的双重架子搭得十足。

通常说来,再是强项的小辈,这等时候也会稍作退让。

可红药她不寻常啊。

朱氏话音未落,“叭叽”一声,她竟陡地合身扑倒在地,也不管那地上灰尘,一把便抱住了朱氏的腿,痛哭哀嚎:

“王妃,儿媳今儿一定要跟您把话给说得了,您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哇!”

一递一声、声嘶力竭,就像那喊冤的百姓遇见青天大老爷抱着腿就不撒手了。

青石路上有一息绝对的安静。

除了红药的哭嚎,众声皆息。

就连朱氏也呆得一呆。

而后,直是气了个倒仰……不,是真的差点儿倒仰个大跟头。

这冷不防地被人一撞,任谁也要站不稳。

幸得周妈妈反应快,牢牢将朱氏扶住了,她才不曾摔倒。而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被红药撞得往后踉跄,一时间身子都不听使唤了。

“反……反了……反了……”惊怒交集之下,朱氏话都说不全,一张脸直是涨成猪肝色,抖着手指着红药:

“顾红药!你……你这又是作什么?”

“媳妇有话要说,请王妃去凉亭听媳妇说话。”红药嚎哭着道,那吐字竟也不含糊,入耳之时、清晰可辨。

朱氏气得两手发抖,周妈妈此时亦明白了过来,高声道:“五太太,快放开王妃,莫要失了礼数!”

红药心说礼数你娘的腿儿。

老身舍下这半条命,就是不能让你们从这儿过去!

她头也不抬,只将两条胳膊下死力抱紧朱氏,蹬腿干嚎:“儿媳要说话,儿媳必须说话。王妃容儿媳说完了再走,不然儿媳就不起来了。”

整条道儿的人都凌乱了。

荷露等人尽皆白了脸,朱氏带来的婆子亦瞠目结舌。

真真是从没见过哪家的贵主儿能这么的……这么的……那啥。

委实是话太难听,想一想都臊得慌。

可人家五太太就一点儿不臊。

不但不臊,还嚎得错落有致,那高低起伏间气息的流转、字句的切换,闭眼听着还能听出个调儿来,跟唱歌似地。

一时间,四下俱寂,唯有红药清亮的干嚎回荡着。

朱氏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一是恼的,二来,正运气使劲儿呢。

红药跟块石头似地坠在她腿上,她的身子像有千斤重,若不运气,只怕当场就要被掀翻在地。

她丢不起这人!

简直都把人快气厥过去了。

活了半辈子,今儿真是开了回老眼。

“你……你作死啊……”朱氏哆嗦着嘴唇,脸色铁青,一面不要命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个腿上的重荷。

叵奈红药这一式“抱腿杀”,乃是千锤百炼而成的绝技,讲究的乃是一个“坠”字诀,当年不知抱杀过多少壮实的泼妇。

就朱氏那小身板儿,哪里敌得过?

只见她越是挣扎,便越是摇摇欲坠,更兼气怒攻心,脸色由青转紫,眼见得一口气就要捣腾不上来了。

“你们都是死人哪?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五太太扶开?”

紧要关头,到底周妈妈脑子灵光,想起了跟着朱氏来的那些仆妇,遂大喝了一声。

第377章 防线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7章防线因此行颇有要用人之处,朱氏也带着好些仆妇。

只是,方才红药那一扑、一抱、一嚎,委实太过出人意表,明萱堂诸人全都看傻了,直到周妈妈喝声一起,她们才尽皆神魂归位,再一看,了不得,王妃都快被五太太给抱倒了。

“啊呀,王妃要摔着了!”

“快去把五太太请开!”

“王妃小心!”

乱七八糟的呼喝声中,明萱堂众仆妇咋咋呼呼涌上前去,拉手的、掰腿的,意图将红药从朱氏的腿上给抠下来。

红药心说老身就防着你们这一招儿呢,转头就要招呼众人齐上。

也就在在这个当儿,一声尖叫骤然炸起:

“快护着太太!”

却是荷露发出的。

这丫头的眼睛都红了。

那明萱堂的仆妇个个如狼似虎地,这哪里是拉人?

这分明就是要打她们太太啊!

这如何使得?

荷露护主的本能在此刻占了绝对上风,一声叫罢,她又赤红着眼睛怒视那群黑衣仆妇:“你们都傻了么?给我上!”

尖利的嘶吼声,终是震得十余名玄衣健妇如梦初醒,一个个伸拳撸袖便冲了过去。

黑潮般将明萱堂众人团团围住,一个拉一个,很快便把朱氏的给人拦下了,就连周妈妈也未能幸免,被两名健妇合力扯去一旁,衣裳都给她扯歪了。

我众敌寡,尚有几名富余的玄衣仆妇眼见得英雌无用武之地,一扭脸儿,安氏还带着俩丫鬟呢,得,一并架起来罢。

眨眼间,明萱堂大军并安氏散兵,全军覆没,只余下朱氏并安氏两个光杆儿将军,一个气得两眼翻白,一个吓得面色如土。

她二人出身虽低,却也并非市井里长大的,委实没见过这等阵仗。

这是干嘛?泼妇干架么?

刹那间,二人直是心胆俱裂,生恐红药一声令下,连她俩一并给打了。

这厢两个主子吓得肝儿颤,偏红药还在那委屈地干嚎:

“王妃啊王妃,您听儿媳一言哪——儿媳必须把话说清楚啊——您要不听儿媳就不起啊——”

这富于韵律的哭叫,经由红药那柔嫩的嗓音吼出,竟有着一丝怪异的美感。

别说,还怪好听的……呀呀个呸!

明萱堂众人齐齐唾弃。

这都要打起来了,再好听那也不能听啊!

红药实则亦是无法之下,方才出此下策。

道理皆不在她这一头,除了硬扛,再无别的办法能留下朱氏。

好在朱氏已然被徐玠拿捏住了,纵使来硬的,她也决计不敢报复回去。

嗯,就是这么有底气。

红药一面干嚎,一面气定神闲地想着。

她倒也想挤出几滴眼泪,以使这出戏更圆满,惜乎竟是不能,只得拿出前世吵架的拿手活儿——嚎。

反正比嗓门儿,她顾老太就没输过。

朱氏浑身都在哆嗦,也不知是气还是怕,身子更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地往旁歪倒。

虽没了周妈妈的扶持,红药却是抱得很有技巧,恰能助她支撑身体,是以她至今还站着。

只是,这终究是个力气活,红药还要分心嚎哭,渐渐地有些不支起来,而朱氏便也如那将倾之大厦,岌岌可危。

若有外人在此,定会以为朱氏这是得病抽风了,红药抱着她是在救她。

没见一边儿哆嗦一边往旁边倒么?

的确,朱氏是真的快要站不住了。

她没打过架,自是不知底盘越低、身形越稳的道理,又不晓得拉个马步什么的,此时只觉腿上像挂着块大石头,热乎乎地直拖着她往下陷。

荷露等几个丫鬟此时亦在哆嗦。

虽说方才是她叫了一嗓子,可叫完了,她亦是害怕的。

红药此时之举,称之为“以下犯上”亦不为过,一旦有人追究,身为红药的婢仆,首当其冲要受责罚。

如此大过,挨几十个板子都是轻的,便是打杀了,亦无人会觉得重。

只消这般一想,荷露又如何不怕?

然而,在心底深处,她却又总记着红药素常的好,以及临来之前红药说的那番话。

这让她在害怕之余,又有着一丝莫名而来的笃定:

太太一定能护住她们这些下人的!

一定!

抱持此念,荷露用力咬住嘴唇,奋起余勇,将身边诸大、小丫鬟尽皆归拢来,命她们一个个手挽着手、胳膊拐着胳膊,连起一道人墙,横在道中。

主子既要强留下王妃,则她们便把路拦下,助主子一臂之力。

这是荷露目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旁的她们也帮不上忙。

于是,青石路上,便现出了这样一副奇景:

一群由颤抖的、恐惧的、苍白着脸的丫鬟组成的防线,薄弱却也坚定地,横亘于红药身后。

当国公夫人刘氏带着鲁妈妈匆匆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情形:

朱氏在抽、安氏在抖、红药在嚎、周妈妈在发火、粗使婆子在捉对儿厮扯扭打,外加一溜排白着脸战战兢兢的丫鬟。

刘氏嘴角抽了抽。一瞬间,肃杀的面容有了崩塌的迹象。

不是说情形危急么?

不是说她的宝贝闺女要遭殃么?

不是说影梅斋怕是斗不过明萱堂么?

怎么如今细瞧着,这遭殃的似乎是别人哪。

比如朱氏啥的。

至于红药这孩子……

刘氏缓缓扫视全场。

嗯,找着了。

正坐地上装哭呢,实则连头发丝儿都没少去半根。

刘氏拿帕子轻拭额角,一脸从容。

忙什么?

闺女又没遭罪,则她也犯不着慌急慌忙地,先把汗落一落是正经。

方才走得太急,额角都湿了呢,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见亲家母嘛。

刘氏闲闲而立,便如那大将面对乱军,身后黑压压好几十健妇则是押阵的大军。

鲁妈妈此时亦是满脸震惊。

这哭的喊的,比她想的可热闹多了。

她嘴角拧巴着,半天没法说话。

实是怕这一开口,那笑就能喷出来,这戏就没法唱了。

“老夫人……老夫人!”荷露此时亦瞧见了来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是委屈害怕,眼泪随语声滚滚而落,旋即双足一软,“噗嗵”一声,坐倒在地。

第378章 盘算(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8章盘算刘氏的到来,让荷露才将鼓足的勇气,顷刻泄尽。

而随着这一声惊呼,场中登时一静。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一息之前还抱着朱氏要死要活的红药,居然蓦地两手一松,抹了把脸,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了。

朱氏险些被闪个大跟头。

她如今全靠红药抱腿的力道支撑着,这乍乍然地失了助力,自是再也保持不了平衡,眼见得就要摔倒。

便在此时,一双手稳稳伸来,及时扶住了她。

“儿媳失礼了。王妃恕罪。”红药风姿优雅地搀扶着朱氏,微微福了福身。

纵使行礼不便,这一折腰的风仪,亦是端秀优美,纵观整个玉京城,也没几个姑娘能比得上。

众人皆有点懵。

说来也怪,折腾了这半日,朱氏、安氏并周妈妈无一形容齐整,偏是这五太太,依旧一副好女子模样,剪鬓若裁、衣饰如新,通身上下纤尘不染,裙子也很干净。

就仿佛方才坐地上抱着人家腿干嚎的是别一个人。

朱氏呆呆看着红药,一时间失去了反应。

红药亦未予她这个机会。

将朱氏扶稳了,她闲闲转首,顾眼间,便瞧见了在一旁整理衣物的周妈妈,遂莞尔一笑,道:

“哎呀,妈妈原来在这儿呢,教我好找。妈妈还是过来服侍着王妃吧,我娘就在前头呢,我去与我娘说说话儿。”

语罢,俏皮地眨了眨眼,纯然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丢下朱氏,徐步行至刘氏跟前,嫣然笑语:“娘,您怎么来了呀?”

周妈妈真想朝天翻个大白眼。

怎么来的?

还不是五太太你搬来的?

瞥一眼刘氏身后黑压压的那群健妇,周妈妈强忍下失礼的冲动,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住了仍旧魂不守舍的朱氏,复又向刘氏躬了躬腰,眉眼平平地道:

“真真是让亲家老太太看笑话儿了,奴婢们这会子才来给您见礼。这可不是奴婢们怠慢于您,实是方才被人缠得脱不开手脚来。还请老太太恕罪则个。”

红药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这刁状告的,有水平。

听来皆是白水话,然细品之,这水里却掺着砂,若当真饮下,准保硌得你牙疼。

刘氏淡然而立,未曾接话,亦并未多瞧周妈妈一眼。

这一刻,周妈妈其人、乃至于四下里乱七八糟的情形,亦似皆不在她眼中。

她只是瞬也不瞬地望住红药,一脸地慈蔼与疼惜,柔声道:“我的儿,这几日没见,你都瘦了。可怜见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周妈妈又想翻白眼了。

这话说的,就不亏心么?

刚才是谁把明萱堂的人都给制得死死的?

到底谁欺负谁了啊?

周妈妈撇了撇嘴。

不消说,刘氏此来就是给红药撑腰的,她方才那番话,白说了。

果然,一语说罢,刘氏忽地眉峰一立,面色转寒,沉声对红药道:

“说起来,这门第越高的人家,就越容易出刁奴。若逢着这一等奴才,好孩子,你只要拿出主子的款儿来,拿她们当猫狗瞧着也就是了,莫与她们一般见识。蹬鼻子上脸地,什么玩意儿!”

一席话直把个周妈妈说得面孔发白。

众婢仆亦皆垂下头。

这其中,尤以明萱堂诸人为甚。

实则她们方才也没大敢碰五太太。

人家五房多有钱哪,五太太人又和善、生得又好看、每回打赏给的银子还多,你说说看,谁舍得冲财神奶奶动手?

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奴婢们真真冤枉!

明萱堂众人齐声在心里叫屈。

一旁的安氏此时亦终是回过了神,听得刘氏所言,不由得那眼皮子直跳,下意识瞄了朱氏一眼。

朱氏的脸青得发紫。

而奇怪的是,她并未作色,甚而也不曾还口。

就青着脸在那里发抖。

她真是又气又憋屈。

刘氏此言,大有以势压人之意。

而这个势,朱氏还必须得认下。

纵使她此刻满心窝火,胸膛都快炸开了,却也根本无从亦不敢宣泄。

只索硬忍罢了。

安氏偷眼睇她,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青,心下便想着,今日这一出,只怕不好收场。

纵使是再没眼色,安氏亦已看出,红药今日针对的,非是她们三房,而是明萱堂。

这让安氏颇为后悔。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该强出头,缩在人后瞧戏不好么?

如今看来,这好戏才开锣,刘氏对上朱氏,却也旗鼓相当。

她倒是不介意再多瞧上两眼戏的,只是,梦溪先生那一头,却是顾不得了。

一念及此,安氏已是心绪翻涌,管自出起神来。

却不知,远山这孩子,有没有与梦溪先生见着面?

她想道。

心下有期盼,亦有不安。

若是能拜在这位名儒门下,则往后安家光耀门楣,便也有个指望了,而安氏这个做姑母的,得着有出息的亲侄子帮衬,自亦会过得越来越好。

这念头似是一把火,烧得安氏心头滚烫,仿似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便在眼前,一时间竟想得痴了,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见。

直到衣袖被人用力拉扯,她方才陡然醒转,举眸处,便见大丫鬟喜鹊正冲她呶嘴。

她忙抬头看去。

方才还站满了人的青石板路,此时已然空出大半,非止刘氏与红药不见了,就连那一大堆丫鬟婆子,也全都没了影儿。

“咦,人呢?”安氏没敢回头去瞧,只悄声问喜鹊道。

喜鹊嚅动着嘴唇,语声极轻地道:“回夫人,早都走了。”

说着又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

安氏自知其意,略凝了凝神,便转向一旁仍旧面色铁青的朱氏,屈身行了一礼,嗫嚅地道:“媳妇……媳妇方才没有帮得上忙,是媳妇的不是。”

朱氏脖子上的青筋还没落下去呢,闻听此言,那青筋登时又鼓了起来,鼻孔一翕一张地,眼见得就要发火。

周妈妈怕坏了好事,忙抢上前半步,扬声道:“王妃自不会与那起子小人计较,只眼下还是拜见梦溪先生要紧,那些闲杂人等,三夫人也别去管了。”

她语声极洪,说的又快,朱氏身子震了震,面上现出挣扎之色,到底还是将火气压了下去。

罢了,先将这一局走完,再作别论。

见她怒而又止,周妈妈亦颇有息事宁人之意,安氏不免有些诧异。

明萱堂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方才那场闹剧,那可是直接下了明萱堂的脸了,朱氏竟也忍得下?

莫非是因着今日她老人家作寿,是以脾气格外宽和?

而其实,朱氏已经忍得脑门儿都在抽疼。

她自是不想忍的。

然此时境况,不忍也得忍。因为,往死里得罪影梅斋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更遑论又多出个国公夫人刘氏。

便在方才安氏走神时,刘氏已拉着红药给朱氏赔过罪了,而朱氏也捏着鼻子表示不予追究。

这且不算,红药竟还拿话迫得朱氏连下人也一并饶过,朱氏不得不应下了。

连着强咽下这几口气,她脑门儿自然疼得紧。而只消一想起方才被那母女两个压制的情形,朱氏更是不痛快到了极点,面上自也做不出那和软的样儿来,只僵着脸道:

“罢了,先去眠云阁,旁的容后再说。”

安氏忙应了个是,心下那些许疑惑,亦就此散去。

所谓“容后再说”,那个“说”字改为“报”,才更合适。

约莫又有好戏瞧了。

安氏无甚情绪地想着,面上情儿却做得十足,亲自上前帮着朱氏收拾头面衣裳,待诸事妥当,一行人方再度起行。

这一次,总算再也无人相拦,她们顺顺当当地行过了那条青石路,来到了眠云阁。

隔着那一大片卧云般的白石,朱氏微眯了眼,不着痕迹地下下打量。

此刻,眠云阁四面的窗户俱皆阖拢,窗格间隐约透出几抹殷红,艳色夺目,可以想见那阁中帐幔低垂、锦裀绣褥的情景,该是多么地旖旎绮丽。

朱氏的眼底,终是滑过了一丝笑意。

佯作与周妈妈说话,她略回首,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安氏。

安氏正低着头,一脸地恭顺。

朱氏见了,心下越发自得,若非时机不对,简直就能笑出来。

徐婉顺配安远山,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再过一会儿,当安氏亲眼瞧见自个最器重的侄子,跟王府姑娘滚倒在一张榻上,她又会是何等表情?

真是想想就教人欢喜呢。

朱氏眼底的笑意,渐渐散至眉间。

以安氏的聪明,她一定能够想到,从今往后,她那亲亲好侄子的命运,便掌握在朱氏的手中了。

强辱王府姑娘的罪名,莫说安远山,就是他安家全家人加起来,也担不起。

至于那心比天高、偏偏命比纸薄的四姑娘……

朱氏舒心地笑了起来。

有了这么个大把柄在手,往后这位四姑娘可不得乖乖听话?若不然,她就等着嫁进安家那个破落户,一辈子被安老太太搓磨罢。

甚好。

朱氏笑眯眯地看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的面上亦带着笑,心下却有着强烈的不安。

这一刻,她莫名便想起了方才青石路上的那一幕。

此前因事发突然、变故又大,让她无暇细思个中因由。

而眼下,看着这表面如常的眠云阁,周妈妈的心却有些发凉。

五太太方才那一闹,当真是因为“想回娘家住几日,这才拉着王妃说话”的么?

这话何时不能说,做什么非要拦在半道儿上,强拉着王妃并安氏不许走?

难道说……

周妈妈攥紧了手指,嘴唇抿得发白。

徜或五太太的出现果与此局有关,那么,此时正在眠云阁中的,还会是徐婉顺与安远山么?

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周妈妈脚下挪了挪,尽中已然萌生了退意。

万一设局不成反被将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生出不甘。

这一局,她与向采青筹谋已久,总得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心中念头百转,而实则也不过数息罢了。

待计议已定,周妈妈便上前两步,向朱氏递去一个眼风,沉声道:“王妃、三夫人,奴婢这就去阁子里给梦溪先生递个名帖,知会他老人家一声儿。”

朱氏被她说得一愕。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来了?难道不该依照原定的谋划,立时冲进去揭破好事么?

安氏此时亦是神情微滞。

她觉得周妈妈这话里有话。

自牛婆子无意中透露出来梦溪先生的消息后,安氏便先行让安远山熟悉了大花园的地形,打的便是让他向老人家毛遂自荐的主意。

此际,周妈妈却单挑出这事来说,却是何意?

没有名帖就不能拜见么?

便在她思忖之际,朱氏已然将眉头一拧,不虞地道:“用不着这般麻烦罢?且我这儿也没有……”

“王妃,还是奴婢先去瞧瞧再说,奴婢这厢备着拜帖呢。”生恐她说出拆台之语,周妈妈忙不迭地插口说道。

被人截断了话头,朱氏登时大怒。

周妈妈只得又上前几步,轻声道:“奴婢先打个头阵,王妃只略等一等也就成了。”

近乎哀求的语气,配合着她那张忠厚而圆润的脸,倒令朱氏心头微凛。

周妈妈忙又用口型比出“顾红药”三字来,再将手指了指眠云阁的方向,好一通挤眉弄眼。

朱氏再是愚蠢,被她接连提醒着,多少咂么出点味儿来了,遂沉着脸道:“妈妈的意思是……”

她伸手比了个“五”字,意为“五房”。

周妈妈忙点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总算她们王妃明白过来了,不枉她这一番苦心。

主仆两个的动静颇为不小,所幸安氏犹自低眉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曾发现她们的异样。

“罢了,就依妈妈便是。咱们总不好失了礼数。”朱氏点了点头,眉梢的戾气终是消了。

她已然明白了周妈妈的意思,这是怕事有意外,先去探个底,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由外头的人支应。

周妈妈恭声应下,又转头低声吩咐几个婆子好生护着朱氏,方领着人去了。

第379章 文士(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79章文士朱氏与安氏一前一后立在阁前不远处,静候周妈妈出来。

凉风拂过,四下里秋声飒然,淡薄的阳光浅照于白石之上,岑寂而孤凉,似一片荒芜的塚。

安氏下意识拢紧身上氅衣,莫名便觉出了几分惶惑。

那种仿佛会发生些什么的感觉,在这一刻牢牢攫住了她的心,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咬唇迟疑了片刻,她到底还是上前几步,挨至朱氏身后,轻声问道:“王妃,梦溪先生今儿……当真来了么?”

“你倒来问我?”朱氏转过头,眉毛挑得高高地,一脸地讶然:“我还是从你这儿听来的消息呢,怎么你又反过来与我打听?老三媳妇,你不是糊涂了罢?”

安氏忙陪着笑脸道:“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媳妇听说,那男宾的拜帖您这儿也能瞧见,就想问一问您可瞧见了梦溪先生的帖子?”

说话间,她大大的眼睛自睫羽下向上一撩,飞快地掠向朱氏。

朱氏面上笑容未减,“嗐”了一声道:“那么些个帖儿呢,我哪里瞧得过来?且你不也说了,那是男宾,帖子都归王爷管着呢,这临时刻间儿的,我又到哪里去瞧去?”

言至此,眸光一凝,神情也淡了下去:“我说,你别是诓我的罢?我舍下脸面不要,亲来为二老爷求一份前程,你可别告诉我这竟是你胡说的。”

“媳妇不敢。”一触及她淡漠的眼睛,安氏连忙收回了视线。

罢了,是她想得太多了。

朱氏向来偏疼二老爷徐肃多些,这一点,她很早便瞧出来了。

而今日之事,亦全系安氏亲手安排下的,并无旁人知悉。包括牛婆子,对此亦是一无所知。

梦溪先生要来王府参加寿筵、顺便赏玩奇石的消息,还是牛婆子随口说出来的。

因牛婆子的孙子便在外门当差,有一日,他拿着好些贵人、名人的拜帖回家显摆,还特意拿梦溪先生爱赏奇石之事夸口,牛婆子这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她将此事告知安氏,亦并非故意透露消息,而是以孙子顽劣闯下大祸,家中为其上下打点花了好些银子为借口,跟安氏讨赏要钱呢。

安氏自此便留了心,假意筹措银两,绕着弯儿分了好几次套话,终是确定,牛婆子并未胡言。

那梦溪先生确实酷爱赏玩奇石,且近期正在京城某贵人家中作客,而那位贵人恰与王府交好,定会来参加王妃的寿筵。

得知此事后,安氏便起了让安远山拜在梦溪先生门下的念头。

今日,她悄悄将几名小丫头遣去外头,守在那建有奇石的馆阁左近,还将梦溪先生的形貌提前告知了她们,让她们一瞧见有相似之人,立时回报。

而开宴后不久,喜鹊便跑来报说,亲眼瞧见有一位皓首青衫、气度不凡的老者,进了眠云阁。

因生恐消息有误,安氏还特意找来牛婆子,旁敲侧击地问了,得知梦溪先生果然来了王府,这才匆匆给安远山递了信。

原本她还想着,寻机亲去眠云阁瞧瞧,也好帮着安远山周全一二,却不料周妈妈忽地找过来,道是朱氏相请,她又只得匆匆回转。

见到朱氏后她才知,原来朱氏听闻安远山兄弟读书有成,一时兴起,想要见一见这两位少年才俊。

安氏便以两个侄子已然退席归家为由,婉言拒绝了。

可谁想,偏就在这个当儿,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快嘴丫头,咭咭呱呱地说瞧见安远山跟个老夫子在眠云阁说话呢,却是直接打了安氏的嘴。

朱氏当场便挂下了脸,安氏百般无奈,只得含糊跟朱氏交代了两句。

一俟听闻梦溪先生的大名,朱氏便再也坐不住了,无论如何也要去拜见一番,安氏便也只得一并跟了来。

而在来的路上,朱氏很是责了安氏几句,说她只顾着娘家,却忘了婆家。

这行止很符合她贯来的脾性,亦变相地表明了,她事先对此事并不知情。

而除了那快嘴丫头外,这件事由头至尾,皆是安氏亲力亲为,她自认已然做到天衣无缝,不可能有问题的。

正自转着念头,前方忽地传来“咿呀”一声,眠云阁半掩的大门,已是缓缓开启。

安氏一惊,忙举眸望去。

入目处,是一角干净的男子青衫。

梦溪先生?!

安氏几乎脱口而出。

然而,便在启唇的那一刹,她忽地瞳孔一缩,闭紧了双唇。

不是梦溪先生!

那徐步跨出眠云阁大门之人,虽是男子,亦著一席青衫,然而却并非白发苍颜的老者,而是一位形貌温雅的中年文士。

梦溪先生今年已经六十多了,绝不可能如此年轻!

这人是谁?

安氏纵目向来人身后张了张,面上便渐渐现出了惊疑之色。

这文士是独自出来的,身后并未跟着人。

远山那孩子何以不现身?

梦溪先生乃是大儒,自重身份,留在阁中是该当的,可是,安远山无论如何也该出来与她这个姑母打个招呼,才合乎礼仪啊。

他这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么?

此时,那中年文士已然踏下石阶,宽大的袍袖随风飘摆,行止间竟似有大自在。

只见他从容行至朱氏并安氏身前五、六步处,方端端正正揖手一礼,朗声道:“在下何思远,拜在王府五爷门下。见过王妃、见过三夫人。”

却原来是徐玠的门客。

安氏松了一口气。

五房与三房平素也算亲厚,且这何思远瞧着亦是一脸地平和,想来那阁中应该无甚大事。

“何先生可是与梦溪先生同来的?”隔着由丫鬟婆子组成的人墙,安氏含笑问道。

“梦溪先生?”何思远仿佛有些吃惊,语声略高了些,旋即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徐徐地道:“在下倒是没瞧见他老人家。且据在下所知,梦溪先生昨日应该就离开京城了。”

“什么?”安氏失声惊呼。

梦溪先生昨天就离开了京城?

那今日去到眠云阁的老者,又会是谁?

而梦溪先生既然不在,则牛婆子言之凿凿的那些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莫非……她说的皆是假话?

一念及此,安氏耳畔仿似炸起一声惊雷,脑袋里“轰”地一响,手足皆软了。

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令她心慌气促、几乎站立不稳。

今日之事,居然真是有人设套?

虽说她一时尚还不明白这圈套目的何在,既是设局,又岂会是好事?

远山这孩子不是已经出事了罢?

无数念头奔涌而至,安氏越想越是悚然,面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去,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

若安远山当真有个什么,她有何面目去见她的长兄?

“启禀三夫人,远哥儿如今就在阁子里呢,并没别的什么事情,请三夫人放心。”一道不紧不慢的语声忽地响了起来,正正击中安氏最为忧心之事。

是周妈妈的声音!

安氏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便见周妈妈正若无其事地踏下石阶,身后几个婆子亦是神色如常。

“远哥儿许是吃多了酒,如今正睡着呢。奴婢方才唤了几次,只他睡得太熟,奴婢便先退出来了。三夫人使两个丫鬟进去瞧瞧便是,您自个儿倒是用不着进去了。”

待行至安氏跟前,周妈妈又缓声说道。

这语声直如天上纶音,令得安氏混沌的神智瞬间清晰,一时间眼圈儿都红了。

由大惊至大骇,再至心头稍定,这数息之间的情绪起落,实是她平生从未有之事,此时得知侄子安然无恙,她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好在,周妈妈又适时开了口,却是予了安氏调整心绪的时机。

只听她笑道:“远哥儿也是大孩子啦,三夫人纵是长辈,到底也要顾着他的颜面。若是他一时醒了,瞧见了三夫人,怕是臊得很。”

这却是在隐晦地提醒安氏,安远山虽是她娘家内侄,到底二人年岁相仿,安远山如今睡在榻上,她这个姑母很该避一避才是。

这话越发令安氏放心。

只要安远山无事,旁的皆可不论。

竭力抑下起伏的思绪,安氏强撑出一个笑来,道:“劳妈妈费心了。”

停了停,终究打消了就梦溪先生之事致歉的念头。

何思远尚在,好些话并不好明着说。

且此时安氏亦是心神大乱,委实没那个精神应付朱氏,只能先含糊过去了。

周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奴婢该当的。三夫人若当真要谢,还是谢这位何先生罢。”

说着便将视线往何思远身上一掠,笑道:“何先生帮着照看了半天儿呢。”

安氏微怔,下意识地问:“何先生?”

“是啊,三夫人,正是何先生。”周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何思远此时便轻轻拂了拂衣袖,温笑着接口道:“原来那少年竟是三夫人的内侄,倒是在下失敬了。”

安氏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方才自乱麻般的思绪中,理出了一根线头,遂问:“不知先生怎么又与妾那侄儿到了一处?”

何思远从容笑道:“这也是一个巧字。在下中途退席来花园里散一散,偶见这眠云阁白石奇峻,遂进阁赏玩,却见一少年睡在里间榻上,似是醉了酒。

在下因怕有人来寻,便在旁边守了一会儿,过后这位妈妈就来了。”

言至此,他向周妈妈扫了一眼,又自然而然地望向朱氏,清清润润地一笑:“原来这一位竟是王妃身边的管事妈妈,恕在下眼拙,一时却是没认出来。”

“先生客气了,奴婢不敢当。”周妈妈福了福身,低垂的眼睛里满是阴霾。

这一局,果然是被人破掉了。

而那破局之人么……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除了影梅斋,再不做第二人想。

怪道五太太拼命拦在头里,还请出刘氏压阵,却原来是为着拖延时间。

周妈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向采青设下此局,为的是将徐婉顺变成棋子。

相较于心狠手辣的安氏,贪慕虚荣、胆小怕事、又有几分小聪明的徐婉顺,自是更好拿捏。

只可惜,这么颗上好的棋子,竟被她滑脱了,且往后很可能成为五房那一头的。

倒是安氏,歪打正着地却成了她们这一头的。

还有那个牛婆子。

这老乞婆全家的身契都都在朱氏手中,就算徐婉顺并其姨娘陈氏知晓了真相,也不能拿牛婆子如何。

事实上,只要这母女两个还有那么一丝聪明,就该知道,事情闹得越大,越是于徐婉顺不利。

“先生大恩,妾代妾那侄子谢过了。”安氏感激地向何思远行了一礼。

纵使心中满是疑惑,但何思远的出现,确实令某件很可能非常可怕之事,并不曾发生。

这一点安氏还是能够想明的。

何思远自不会受她的礼,侧身避开了,复又拱手还礼,客气地道:“在下也是凑巧遇上罢了,三夫人言重了。”

安氏悄眼打量他,见他行止从容、言谈文雅,神色亦是安静自在,通身上下都写着“读书人”三个字。

这样的人,想是不会说假话的罢。

安氏这般想着,转首吩咐喜鹊并另一个叫画眉的丫头:“你们去瞧瞧远哥儿去,若是吃得太醉了,就去外头把怀哥儿叫过来,让他照应些儿。”

双婢领命而去,安氏又再度向何思远致谢。

这一刻,包括安氏在内的大多数人,皆不曾发现,王妃朱氏身体僵直、面色灰败,垂在袖边的手正筛糠般地抖动着。

她不敢抬头直视对面那个男子,亦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她无法遏制那股缘自于心底的恐惧。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以一种并不失礼的姿态,敛首默立,维系住身体的平稳,不要摔倒。

仅止是这一样,她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笑的是,她甚至还要感谢何思远。

正因有他在前,引去了众多视线,才令朱氏有了喘息之机,以尽快抚平心绪。

唯有一人,将朱氏种种,尽收眼底。

周妈妈缓缓挪开视线,低垂的脸上眼神微闪,似若有所思。

第380章 醒来(二合一)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80章醒来午错时分,徐婉顺终是完全醒过了神。

身体深处的酥软之感,已然尽皆散去。

她昏昏然抬起头,目之所及,是密密阖拢的帘幕,银蓝遍地锦的料子,交织着及地的轻纱,华丽,却也陈旧。

光线有些暗,角落里点着支细烛,晕黄的幽光,并不能及远,却又让人错以为,此时已近黄昏。

徐婉顺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伸手推开了窗扇。

凉风自窗外涌入,阳光很淡,微斜地铺散于砖地上。几株桃树枯立于院角,仿似迟暮的美人,在西风中徒然感叹这韶光老去、逝水流年。

原来,冬天的桃花,是这样难地看着的。

徐婉顺皱起了秀气的眉,将窗户阖拢来,转首四顾。

透过半挑的纱帐,隐约可见槅扇后的玄漆案,案上的青瓷供瓶里,插着一束半开的菊;多宝阁上也置了好些玩器,皆是半旧的了;落地的铜花斛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擦拭得倒是很光洁。

视线落在尽处,她的手边放着一只小竹箧,里头是些零碎的布头,还有一只缝了大半的荷包。

她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陈设。

这不是她的屋子。

然而,那半旧纱帐上绣着的百蝠纹,并槅扇外透出的四季花开六扇围屏,却又是她熟悉的。

这是她十三之岁前一直住着的屋子。

“姨娘。”

她张口唤了一声,晃了晃仍旧有些眩晕的脑袋,扶着条案想要起身。

今儿可是王妃寿筵,正是结交各家贵妇的好机会,难得她这个庶女也能坐席,她自需好生在众人跟前展一展才。

若是天可怜见,教她被哪一户高门看中、进而登门求娶,则她的婚事便也就定下大半儿了。

起身的瞬间,徐婉顺的眼底浮起了一丝苦涩。

亲事无着,姨娘也根本指望不上,她原先一直巴着明萱堂巴得太紧,如今反倒在王府失了恃靠,还有五房那里,至今待她也不甚亲近。

除了自个儿,她实则谁也靠不上。

而细算来,自幼及长,大到亲事婚嫁、小到头面衣料,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靠着她自个儿的呢?

她笑了一下,将欲直身,孰料,那身子才直起一半儿,陡地一阵天旋地转,“砰”地一声竟重又坐了回去。

刹那间,一些模糊而又混乱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飞快掠过。

“慧姐儿!你可是怎么了?”陈姨娘听见屋中响动,忙挑帘走了进来,口中唤着女儿的乳名,面上写满了惶惑。

徐婉顺面色微白,闭目支颐,大口地喘着气,心跳更是有若擂鼓一般,偏脑袋里走马灯似地晃过好些人与事,令那种眩晕感越发强烈。

不对,她不该在此处的。

她的胳膊向下打着滑,仿似撑不住身体的分量。

她记得她先前从席上出来,是要去……去哪儿来着?

她皱着眉,眼珠子在眼皮下头转着,脑中又是一片晕沉。

用力晃了晃脑袋,那滞涩的感觉仿佛亦被晃去了几分,她这才缓缓张开了眼眸,却不想,正撞进一双泪眼之中。

陈姨娘流着泪,切切地看着她。

就如同这许多年来,她每每望着她时那样,哀怨地、哭泣地,难得有个笑模样。

徐婉顺没来由地觉得烦恶,仿似正坠落于深水之中,被粘稠而又绵密的水波紧紧束缚着,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格外艰难。

她放下胳膊,眉心微拢着,别过头不去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声音紧涩而又冷淡:

“姨娘怎么又哭了?我没事儿,就是起得急了些,头晕罢了。您也别老哭,眼泪这东西当真不管用的。总这样又有甚么意思呢?”

若她是个男人,在她跟前哭一哭也就罢了,偏她不是。

陈姨娘的眼泪,何以总不能落在她该落的地方呢?

徐婉顺的眉心锁得更紧了。

原以为劝上一劝,陈姨娘便会与往常一样,快快地收了泪。

孰料,徐婉顺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陈姨娘的眼泪竟是越淌越凶,怎么也止不住。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徐婉顺,哽咽着道:“我的儿,你可算好些了。真真儿的我这心都快急得要跳出来了,又怕得很,方才在外头守着的时候,我真怕上房有人找过来,我的儿……”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泪水沿着面颊滑进徐婉顺的脖颈,滚烫地、冰凉地,硌得人心里发堵,气都喘不上来。

徐婉顺用力推了两下,身子也在往后躲。

她得去席上应酬去,若指望着陈姨娘,她这辈子也别想捞着什么好亲事。

可是,陈姨娘却将她抱得紧极了,她到底挣不过,只得松开手,任由她抱着。

脖颈里淌过一股股由暖而凉的水意,总也没个完,陈姨娘哭得肝肠寸断,屋子里满是她压抑的低泣声。

徐婉顺先还皱眉不耐,过后,心到底软了下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陈姨娘的脊背。

幼时,每每姨娘这般哭着,她便皆会这样做,哄姨娘欢喜。

说到底,这世上愿意亲近她、抱着她哭、一心为她好的人,也只得这一个姨娘罢了。

她要哭,那就让她哭便是。

总归从小就是看着她哭过来的,除了哭并一具美丽的皮囊,这个姨娘也没有别的本事。

想来,她能在王府后宅活下来,也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本事、又颜色渐衰、且生的还是徐婉顺这个女儿了罢。

若不然,她又如何能保住自个儿的命呢?

徐婉顺迢遥地想着,心底里也并不如何难过。

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庶女和姨娘,本来就不受待见,偶有得宠风光的,被外人知道了,还要骂一声宠妾灭妻呢。

瞧瞧,宠着一个,另一个就立时要被灭了去,多可怕,又多可笑?

可见这世上原就没她们的地步,能给块巴掌大的地方站着就该知足,若欲再要得多些,那就很该去死一死了。

虽然依徐婉顺的本心来看,那方寸之地,委实逼仄得人也不大想活。

她就想把脚下这地步,扩得更大一些。

而要做成此事,就必须嫁得好,做正妻、当大妇,堂堂正正,成为别人口中理所当然的那一个。

唯其如此,她脚下的那片地步,才能稍稍宽阔,能够容得下她的那些心思,并生下她的这个爱哭的、无用的姨娘。

也就在这念头浮起的一瞬,徐婉顺眼前忽似划过一些什么,脱口道:“姨娘是怎么回来的?不是说在眠云阁晕倒了么?”

语声才出,她先被自己吓住了,一时间唇上失了血色。

对啊,姨娘晕倒了。

她记得,她就是听人说姨娘晕倒了,这才偷偷离了席,要去找姨娘去。

那是哪里来着?

徐婉顺拧着眉,竭力回忆着。

然而,尚未待她想明,陈姨娘哭声陡然一止,旋即便猛地扳起了她的身子,颤声问:“谁告诉你我晕倒了?谁让你去眠云阁的?”

“是……”

徐婉顺张了张口,后心陡然汗湿。

眠云阁!

是了,她原先要去的地方,正是眠云阁,且她似乎也果真到了那里。

只是,她又怎么会来姨娘的院子?

她分明记得,她带着个小丫头拣着僻静的道儿匆匆过去了,然后……

一阵寒气蓦地自脚底窜起。徐婉顺唇上的苍白,迅速漫及整张面孔。

她紧紧抓住陈姨娘的手,白蜡蜡的脸上,是一双黑得望不见底的眼睛:

“姨娘……我……我是不是在……那眠云阁有个……有个……”

她想要完整地描述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

可是,却怎样也无法将话说尽。

嘴唇在颤,身子在颤,从皮到骨再到血肉,甚而腔子里的那口气,都在打着颤。

想起来了。

那些被什么东西搅乱了的记忆,在这一刻终于连成了完整却又不甚清晰的画面。

她是进了眠云阁,仿佛做梦一般地,浑身无力、手足虚软,话也说不出来,却能瞧见自己被两个面生的婆子搬放在了一张榻上,而那榻上,早就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她瞧不清那男子的脸,只觉得天地都在打着转,脑袋重得像灌了铅,鼻端是挥之不去的香气。

那是熏笼里熏香的味道。

甜腻地、绵软地,似一团有了形质的薄衾,将她紧紧裹住,她挣不开,甚至也无心去挣,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倚在那个男子的身旁。

那男子仿似睡得极熟,眼睛一直闭着,恍惚间,她仿佛瞧见他微红的双颊,和挺直的鼻梁。

她的目之所见……不,应该是她能够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些。

而后,突然就有了脚步声,几个人影在榻边晃动,低低的惊呼、哭泣与咒骂,混乱地响起在耳畔。

徐婉顺恍惚瞧见了好些人,其中一个,很像是陈姨娘,还有一个上了年纪妈妈,她想不起是谁来了,只觉得面善。

那妈妈带着几个穿着黑衣的仆妇,她们合力将她抬去了外头,她的身子是虚的,脑袋也是昏的,眼前时而明、时而暗,入耳的声音也是模糊的。

仿佛有开门开窗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对话,说着什么“迷香”、“通风”、“快把四姑娘送走”之类的,断续而又残缺,如同梦中的呓语。有一些徐婉顺还记得,而更多的,已然被她遗忘。

再然后,她好像就坐在了此际所在的窗边。

窗扇启了一条细缝,吹进来很凉、很舒服的风。

她的意识又模糊了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又仿佛也没过太久,那个像是陈姨娘的女子便又来了。

这一段的记忆很零散,那女子的样貌也不甚清晰,然而,那具身体挨近时的温度与气息,还有那掌心触及发顶时的柔软,却让徐婉顺觉得安心。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而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唯一会对她好的那一个。

再然后,温温的茶水灌进了口中,耳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她觉得厌倦,又觉着安心,软软地倚窗坐着,吹着风,直到方才……

徐婉顺闭起了眼。

彻骨的寒冷将她攫住。她想要哭,然眼角却干得发疼。

连同她的脸、她整个人,都绷得发疼。

“是牛妈妈。”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地,仿似一并被那寒冷冻住,没有起伏、没有情绪。

几乎便在语声响起的那一瞬,徐婉顺睁开了眼睛。

陈姨娘含泪望住她。

入目处,是一双乌沉沉的眸,仿若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暗,就这样,笔直地看了过来。

而后,那管笔直的音线便响了起来,干巴巴地,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牛妈妈说,您偷偷吃了外头买来的见不得人的药,跑去眠云阁想要和父王见上一面。

她还说,父王在眠云阁的消息其实是王妃透出去的,为的是试探于您。牛婆子让我想法子把您给弄醒,再拉回风竹院。我没多想,就带着卷耳……”

她忽地息了声,探头往陈姨娘身后瞧了瞧,唇角的笑没有半分变化:“咦,对了,姨娘,卷耳呢?”

卷耳是徐婉顺最信重的丫头,虽然年纪小了些,却很是机灵得用。

“牛婆子,这老乞婆、作死的妖妇!”陈姨娘却没去接她的话,只低声咒骂着,挂着泪珠的脸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是,牛婆子该死,姨娘先不管她,且与我说说卷耳去了何处?”徐婉顺拍了拍她的手,连哄带劝地问道。

陈姨娘的脑子有些慢,与她说话得多费神。

此时,她反手便握紧了徐婉顺的手,指尖因颤抖而冰冷:“你们两个都是被那种迷香给迷晕了,鲁妈妈说……”

“慢着,鲁妈妈?”徐婉顺突地打断了她,乌沉的眼睛里似划过了一道光:“姨娘说的可是影梅斋的那位鲁妈妈?”

“对,就是五太太身边的那位鲁妈妈。今儿可真是多亏了五太太了,若不然……”陈姨娘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她不敢想象,若非鲁妈妈及时来报,又带足了人手,还抬了一架兜子,拣小道儿把徐婉顺送了过来,等待着她女儿的,会是什么?

名声败坏的女子,在这世上哪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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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见证(二合一,含初心悦悦万赏加更)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81章见证“是五太太救了我,是么?”徐婉顺顾不得陈姨娘正在哭,再度问了一声。

陈姨娘拿帕子拭着泪,点头道:“我的儿,正是五太太救了你啊。鲁妈妈过后说了,是五太太命她去那阁子里寻你说话来着,因怕有个万一,五太太还叫她多带了几个人手,又把我也叫上了,就是想要告诉你,王妃和三夫人要同往阁子里去,那阁子里有男……”

她忽地咽住话头,悄悄抬起一双含泪的眼,从帕子后头觑着徐婉顺的面色。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当她进得眠云阁之时,徐婉顺正和个年轻男人并头躺着,睡得极熟。

陈姨娘真是吓得魂都快飞了,手脚也没了力气,好在鲁妈妈很是得用,三下五除二便将事情处置妥当了,而今再提前事,她怕徐婉顺一时难受。

然而,女儿的神情却极平静,面上甚至还挂着笑。

陈姨娘原就非多思多虑之人,见状便放下心来,又续道:

“罢了,这话说来也长,我从头与你说罢。原是五太太听人说你去了眠云阁,她先也没当回事,只是在半路上偶遇了王妃并三夫人,她们却说什么眠云阁里有个梦溪先生。

五太太这才觉得不对,当下顾着你的名声,也没敢说出你来,只拿个什么由头拦下了王妃并三夫人,又命鲁妈妈快快到我这里来与我一并过去……”

她又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地道:“我先还半信半疑地,却不想……不想竟是真的……这起子人真真是下作,可怜我的儿……”

一面哭,她一面又紧紧抱住了徐婉顺。

细弱的手臂,并不是太有力的样子,却勒得徐婉顺生疼。

她未再如方才那般推拒,而是温顺地偎在了陈姨娘的怀里。

昏暗的屋中,帘幕低垂,相拥的两个女子如静止的画,淡淡的影子被幽烛之投射在窗格上,似有若无。

哭泣声很快便低了下去。

连续几场痛哭,令陈姨娘心底的情绪疏散了大半。

更何况,哭也是需要力气的。

陈姨娘所有的力气,在完好寻回女儿之后,便已然消耗一空,此刻不过强撑着罢了。

揽住肩膀的双臂渐渐变得无力,向下滑落。

徐婉顺拍了拍陈姨娘的后背,脱出她的怀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曾经绝美的容颜,在岁月中变得沧桑与衰败,便如三春过尽的这个深秋,又像即将凋谢的花。

这是一张失却了鲜艳与明媚的脸,眼角生出细细的纹路,清亮的眼眸也被泪水夺去神采。

然而,在徐婉顺看来,此际的陈姨娘,很美。

她抬起手,轻抚着那一副拧得极紧、不描而黛的眉,笑着道:“姨娘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陈姨娘一呆。

徐婉顺飞快收手,犹带苍白的脸上,笑容娴静而又温婉,恍若无事一般:“好了,姨娘,您也别恼、也别哭了。我总归无事,牛婆子也没把我怎么着。”

“可那该死的老货诓了你,把你诓去了……”陈姨娘的声音堵在了喉头,再也没办法往下说,眼泪重又簌簌而落。

不消说,这牛婆子必是被人收买了,至于收买的人,无外乎朱氏与安氏这两个。

在陈姨娘看来,安氏嫌疑更大。

她留了个心腹丫头在眠云阁外守着,亲眼瞧见安氏与那什么何先生说,那阁子里睡着的年轻男人是她娘家内侄,叫什么远哥儿。

“我呸,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什么阿物儿,也敢咱们肖想王府的姑娘!”陈姨娘恨得眼睛都红了。

安氏自个儿攀上王府不算,竟还想让自家侄子也沾个光,这也就罢了,正经登门提亲也不是不成,可她却偏用了这等下流法子。

“我呸!破落户!下贱行子!”陈姨娘咬着牙根儿,手里的帕子几乎拧烂。

徐婉顺并不知她在骂谁,也没去问。

陈姨娘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她自是知晓。

只是,这位姨娘也是真真正正地无用,略复杂些的事,她便不大弄得清楚,与其问她,还不如去问五房。

五房既然出了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徐婉顺相信,他们会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而事情的来龙去脉,影梅斋也定会与她说清。

这般想着,索性她连卷耳之事也不再提了。

“牛妈妈那里,姨娘只作不知罢。”待陈姨娘情绪渐复,徐婉顺便轻笑着道。

陈姨娘恨毒了牛婆子其人,立时张目怒道:“这可不成!绝不能便宜了这老东西,我……”

“姨娘您治不了她的。”徐婉顺无情地打断了她,面上的笑容却甜美得像掺了蜜,唇齿开合间,道出冷硬而又残酷的现实:

“她一家子都记在王妃的名下呢,姨娘就想收拾她,也得先过了王妃那一关。到时候,王妃便有由头来问我眠云阁的事儿了,姨娘说,我该怎么回?”

陈姨娘怒意勃发的脸,瞬间绷得死紧。

徐婉顺却是笑得若无其事,又闲闲续道:

“总归我也没吃亏,这事儿就这么含糊过去,于我反倒有利。若当真闹得大了,我去过眠云阁的事情定然藏不住,那我的名声可也别想要了。姨娘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姨娘没说话,面色却在一点一点地转白。

她只想处置了牛婆子,却没想到,一旦动了牛婆子,自己的女儿便出保不住。

这是她断然不能容忍之事。

可是,若放着牛婆子不去管,她会膈应死的。

“那……那就由得这老贱货在我院子里呆着,一天天地戳我的眼睛、扎我的心?”不甘地咬着唇,陈姨娘的眼睛跟充了血似地红着。

徐婉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姨娘大可不必把牛妈妈放在心上,她应该很快就要调去别处了。姨娘往后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唯有如此,您才能像今儿这样,在危急关头救下我来。”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行至妆台前坐了,向镜中顾盼着,理了理发髻,又将金钗挪正了些,冲着镜中的陈姨娘笑道:

“说真格的,我是真没想到姨娘能救下我来。有了今儿这一出,我往后也算有了个指望。姨娘您千万可得听我一回,不然,我在这府里就真是孤立无援了。”

影梅斋她是一定要亲近的,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天大地大,娘亲最大。

从前她瞎了眼,如今,眼前清明、天地开阔。

陈姨娘被她说得又哭了。

她确实救下了她的乖乖女儿。

虽则她情愿这样的情形永远也不要出现。

花了半刻的功夫,徐婉顺终是将陈姨娘安抚住了,又亲扶着她上榻歇下,这才离开了风竹院。

甫一出院门,便见那高墙尽处的枇杷树下,立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眉眼间颇有几分水秀,瞧着极是面善。

“婢子莲香,是五太太跟前的,见过四姑娘。”莲香也瞧见了徐婉顺,碎步上前,屈身见礼。

徐婉顺愣了一刹,面上便堆出笑来,掩袖道:“嗳呀,你怎么在这里站着?是在等我么?”

“是的,四姑娘,婢子一直等着您来着。”莲香不紧不慢地道,每一个字都吐得极轻,却又字字清晰:

“方才宴上太热,四姑娘便带着卷耳去东园湖边散步,这丫头偏是不小心,把自个儿的脚给崴了,四姑娘急得什么似的,可巧婢子路过,便帮着四姑娘扶着这丫头来了风竹院。

因四姑娘在湖边拍了风,有些乏,陈姨娘就让四姑娘在风竹院歇了会子。婢子便叫小丫头告诉了我们太太,我们太太说了,让婢子就在外头等着姑娘。

就这么着,婢子才一直等到了现在。如今四姑娘想是歇好了,婢子便陪四姑娘去大花厅吃茶听戏去,再请四姑娘告诉婢子一声,要叫哪个丫头过来服侍,婢子一并去找了来便是。”

三言两语间,便将徐婉顺离席至今的行踪,交代得清楚明白。

徐婉顺看着她,那眸光却总像有些发虚,拢在袖中的手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这去处有了说辞,则眠云阁之事,便再也无人会提了。

她之前还想着要去求一求红药,让她帮着周全一二,却未料,红药已然想在了前头,连证人都给她找好了。

往后但有人问及徐婉顺今日去向,徐婉顺便大可将上述这段话说出去,而莲香也一定会作证说“正是如此”,红药也一定会加上“我也知道这事”。

如此一来,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便再也落不下来了。

纵使早便冷透了心肠,可这乍乍然地暖风拂上头,徐婉顺还是不可避免地恍了恍神。

她张开口,喉头却堵得酸涩,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她只得歉然地向莲香笑,眼底渐渐生出潮气。

莲香却像没瞧见,只笑嘻嘻地道:“四姑娘,时辰也不早啦,婢子这便扶您去前头可好?

若是四姑娘乐意的话呢,就请您把您方才瞧见的、听见的,都与婢子说一说。婢子来王府的日子短,最爱听个新鲜了。”

说话间,她秀气而聪慧的眼睛,在徐婉顺的面上轻轻一滑,复又滑向了别处。

徐婉顺听懂了。

纵使她并不能想明,五房在其中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至少目今看来,五房并无恶意。

而莲香跟她打听眠云阁中之事,似是又从另一个层面表明,五房确实与此无关。

深吸了一口气,再将那冰冷浑浊的气息,自肺腑深处轻轻吐出,徐婉顺喉头的紧滞之感,终是化去。

随后,她的颊边便现出了两个梨涡。

那是一个温柔恬静的笑,有别于她从前任何时候的笑,看上去倒有了几许大家姑娘的气度。

她含笑看着莲香,轻声说道:“如此也好。恰巧这路也挺长的,那我就细细地把我所知、所见,全都告诉了你,你好生听着便是。”

莲香欢喜地应了个是,上前扶住了徐婉顺的胳膊,主仆两个相依着,缓步而去……

王府寿宴过后,玉京城连着阴了好几天,却也不曾落雨。

待天光放晴,满城已然再无一丝绿意,唯北风猎猎,吹得天上云絮疾走,脚底浮尘乱飞,那寒冬便如恶客,已然欺上门来了。

“我与你说的事,你后来可去查了?”坐在前往皇城的马车上,红药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徐玠的脑门儿。

“乖,别闹。”徐玠抓住那只作乱的柔软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有点心不在焉。

红药夺手而回,拿眼角狠狠剜他。

徐玠手中一空,却犹似未觉,仍旧保持着团握的姿势,一双清幽的凤眸长久地盯着车壁某处,怔忡地、怅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举起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徐玠像没瞧见,管自出着神,就像是得了种怪异的痴病,周遭的一切他都注意不到。

红药放下手,秀丽的眉往中心拢着,拢出了几许愁烦。

徐玠如此模样,已经有足足两天了。

红药先以为他是累着了,过后才觉着,并非如此。

时时刻刻走神的人,那不是累,而是遇上事儿了。

到底是何事呢?

红药也问过两次,每一次,徐玠皆是欲言又止,过后便会紧紧地抱着她,抱上许久。

抱完了,还是啥也不肯说。

红药这心里便像有丸砸的肥爪子在挠。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地。是不是外头的事情不顺?”静坐了片刻,红药到底担心着,终究问了出来

徐玠很快便要启程,而今日进宫,亦是那个镇国将军的封赏下来了,夫妻二人这是进宫谢恩的。

待谢了恩,徐玠便要前往陕甘,启程的日子就在后天。

是以红药才会如此急迫。

她请徐玠帮着查问的,不是人或事,而是一处地方——眠云阁。

上回徐婉顺并安远山被人算计,便是在这处阁子里,而据莲香后来转述,徐婉顺一口咬定她在晕迷时,是被两个面生的婆子给扶去榻上的,还将二人形貌也说了出来,言之凿凿,表示绝不会看错。

第382章 心事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82章心事红药所疑者,便在此处。

那天,莲香一路坠在徐婉顺身后,亲眼瞧见她进了眠云阁,又不错眼珠地一直在外盯着,却根本没见有婆子从里头出来。

过后,红药又请金大柱去问了何思远,何思远也说,他进了眠云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查看,生恐里头还藏着什么人,结果却是除了熟睡的安远山之外,再无旁人。

红药便想着,兴许那两个婆子是打开了阁子背面的窗户,跳窗逃跑了。

可很快她便发现,这推测只怕站不住脚。

鲁妈妈带着陈姨娘过去时,眠云阁四下的窗户皆是从里扣死了的,她们颇费了一番手脚,方才将窗扇推开散气。

用话本子里的话说便是:那是一间密室。

既然窗户从里扣死,又无人进出,则那两个婆子就应该还在里头,可是,她们偏偏诡异地没了踪影?

红药为此又专门问了那个叫卷耳的小丫头,她也说,恍惚间瞧见有两个婆子架着徐婉顺,还听见她们两个说了话,而据其与徐婉顺所述之容貌,红药让金大嫂找过了,府中查无此婆。

若这只是徐婉顺一家之言,红药还会认为这姑娘是中了迷药、看错了眼,可卷耳亦如此说,则表明此事,或者不如说,是眠云阁,大有问题。

事发后不久,红药便借口赏景,在眠云阁中摆下茶点,让人里里外外通搜了一回。

啥都没找着。

什么机关啊、暗室啊、地道啊之类举凡她能想到的,一概没有。

就很普通。

这也就罢了,且此行还证明了另一个不可能:

眠云阁后窗打开后,其下乃是一大片白石,石间有潭,满是淤泥。

假设那两个婆子跳窗逃跑,则必定脚底有泥,那石头上也必会留下脚印儿。

可红药细查过了,却是一概没有。

按理说,事已至此,红药大可丢开不管,总归此事与她不相干,且事情也根本就没闹大。

可不知何故,她自此便总是悬着一颗心,觉得这眠云阁透着股子怪异,越看越闹心。

于是,她将此事告知徐玠,请他帮着查一查。

红药知晓,徐玠很是识得一些江湖异人,一个个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地,备不齐里头就有一两个精通机关消息之人,自是比红药这个外行强上百倍。

只是,徐玠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整天浑浑噩噩,说话行事处处皆短了一截儿,红药扒拉着他的耳朵眼儿将此事说了好几回,他应是应下了,却再也没了下文。

一如此刻,他人在车中坐,那魂儿却像飞去了别处。

这刘瘸子到底是怎么了?

红药百无聊赖地依窗坐着,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车轮辘辘,辗过清寂的街衢。

天光才刚放亮,阴云便又涌了上来,东边的天空尚余着一线鱼肚白,却也即将被那乌云掩去。

红药没来由地有些恍神。

徐玠怎么了?

若非他每天身上干干净净地,她都要疑心这人是不是外头有了相好的。

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红药恼火起来,狠狠横了徐玠一眼,心口里便像堵着团湿棉花,刀扎不穿、针戳不进,越堵越汪着一团潮气,眼圈儿忽地就红了。

这才成亲没几个月呢,就在外头吃野食儿了。臭男人!狗男人!大猪蹄子!

红药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哭了?”耳畔忽地响起徐玠的语声,惶惶地带着焦色,随后便是一双双手伸了过来。

红药扭过身子,拿后背冲着那双手,颊边湿且凉。

早知道就不嫁这死老头儿了!

最多与他要几页话本子来瞧,平常大家各过各的,就和上辈子一样,多好。

将手背抹着眼泪,却像是抹不干净,没一会儿,眼角已然又湿。红药心里的委屈像煮开了的水,一咕嘟一咕嘟地不断往外冒着酸泡,酸得她都想吐。

她捂着嘴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徐玠大惊,忙用力将她身子扳过来,不顾她的反抗,一面替她拭着眼角泪,一面心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就呕起来了?”

额角都见了汗,显是真的急。

“还不都怨你!”红药拿手指头拧他手背。

下死力转着圈儿地拧,正一圈儿,再反一圈儿,没完。

徐玠疼得直咧嘴,揽着她的手臂却不肯放下,反倒越发用力,声音软得像在水里化开:“是我不好,都怨我,都怨我。红药乖啊,不恼了好不好?我给你赔不是了,好不好?”

温声细语,像大冬天扑上脸的热气,烘得红药眼眶子发烫,泪水直往下滴。

“你个没良心的,整天不知道想着谁呢,连自个儿老婆都不问一声的。”怨着、骂着,到底拧不下去那只手,遂改为捶打。

只是力道很小,连她自个儿都觉着打得透着点儿假,虚应事故。

“我没有,真的,我就是有点儿事要想明白。”徐玠将红药搂在怀中,热气喷在她的耳边。

红药翻着白眼哼哼:“你骗谁呢你个老东西!我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又哭:“早知道我就不嫁你了,我回岭南卖酱菜去不好么?嫁了你还要担心你有外心、有野相好儿的,难受死我了。”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想起前世,孤苦一生,纵使有猫儿、有美食,却还是孤零零独一个儿,死的时候也没个人说句咽气的话儿。

红药帕子都哭湿了。

徐玠忙拿了自己的予她,柔声道:“你可也想得太多了,我忙得脚不沾地的,哪儿来的什么相好相坏的。”

“你发誓。”红药将信将疑,拿着徐玠的大青帕子抹泪,抽抽噎噎地。

“我发誓。”徐玠神情郑重。

语罢,迟疑了一息,又附在红药耳边,呢喃地道:“我找着了一个人,等我从外头回来了,带你去见她。”

红药立时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男的女的?”

见她一脸地如临大敌,徐玠忧烦了多日的心,竟空前地明朗起来,笑得肩膀直抖:“论年纪都能做你娘的女人,你也醋?”

第383章 步辇

红药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

真是女人?

而后,她那脑瓜子里方才将徐玠所言“女人”二字之前的那段话,给琢磨了一遍。

老女人啊!

红药很快得出了结论。提起的心也落下去了一多半儿。

男人么,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们从来都很专一。

从十八少年郎、到八十白发翁,男人们喜欢的,永远都是二八少女、二九姑娘。

总之,只要是年轻姑娘家就成。

至于年纪大的女人,除非有特殊偏好的男人,通常他们是不爱的。

“那你做什么不早说?”红药不乐意了。

枉她一个人在那儿瞎想了半天。

徐玠仍在笑,只是,那眼底深处的落寞,却浓得化不开。

他将红药重又揽在怀中,叹息地道:“我自个儿都还没想明白呢,自然也就没法子与你说了。”

不就是个老女人么,有甚想不明白的。

红药暗自翻了个白眼。

颦眉忖度了数息,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道:“那我问你,这女子可是你上辈子就认识的?”

若此女与徐玠果有一段前世宿缘,那就不好说了。

红药倒也不是吃飞醋,只是,多多少少会有些膈应。

徐玠仿似又在出神,良久不曾言声。

红药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沉默着,到底耐不住,便又凑着他的耳朵眼再问了一遍。

这一遭,徐玠终是听见了。

他深深地吐纳了几息,方用很低的声音道:“若说识得其面,却是没有的,然则……”

他迟疑起来,仿佛在斟酌用词、又仿似本就词穷,好一会儿后才又道:“……然则,我与她虽从未谋面,她之于我,却又是很重要的。”

红药翻了个大白眼。

这话说的,她又有点儿酸了。

不过,徐玠接下来的话语,却又将那些许酸意化了去。

“红药,她和你并不一样。你是我两辈子里唯一想要亲近之人,而她么……我实也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想头。扪心自问,多半我也只是有那么一两个执念,想要从她那里得个说法罢了。”

低微的语声,竟有着一种莫名而来的悲凉。

红药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这一刻的徐玠,就像个孤零零没了家的孩子。

她没说话,只向徐玠的怀里偎近了些。

罢了,由得他去吧。

人生在世,总会有烦恼、有执著、有化散不尽的各种念头,只要他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她也就欢喜了。

徐玠仿似感知到了红药所思,将她揽紧了些,微热的吐息喷在她的耳畔,道:“红药,你可莫要别学这……女子。你得在我身边,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答应我。”

越往下说,他的手臂便越用力,仿佛要将怀中的人嵌进身体里去。

“我自是陪着你的。”红药伏在他的胸前低语。

不用抬头,她亦知晓,他此时一定红了眼眶。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寒风吹动车帘,“呼啦啦”地响着,偶尔间杂几声“噼啪”的碎响。

良久后,红药方才自那由疏转密的细碎声中听出,原来是落了雨。

雨丝敲打着车厢,有一种难言地静谧。

一刻后,马车在皇城根儿下停驻。

当红药扶着徐玠的手步出马车时,却见红宫墙边、琉璃瓦下,雨线如幕,似要将这红红翠翠的颜色,隔在那薄幕之外。

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宫伞,徐玠单手执着,转首向红药一笑:“为夫欲与夫人共伞,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他如今已是镇国将军,红药有了诰命,自是需得称一声“夫人”的。

“那就有劳夫君了。”红药含笑说道,眼底的柔情似能将这连天寒雨也变作春风。

她或许不知道他的许多事,却知晓这一刻他的心情。

他想要个亲近之人,紧紧地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偏巧,她也想。

既是一般的心思,便与他做一双白首不相离的鸟儿,他飞上青空,她便与白云为伴;他在枝头落脚,她亦敛翼驻足。总归他去哪里,她便也去哪里,也就是了。

凝视着眼前春花般的笑脸,徐玠的心底升腾起一阵暖意。

数日来的辗转郁结,尽在这暖意之中,散作云烟。

雨丝如绵,狭长的宫道里,现出一双共伞而行的俪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瞧见了,咋舌者有之、羡慕者有之、侧目者更是有之。

大齐虽没有那么些个严规,却也鲜少有哪对夫妻当着人如此亲近的,且还是在皇城之中。

可是,细想想,这一双璧人,又岂是常人可比?

一则,人家乃是皇帝陛下的亲戚,正正经经的皇亲;二则,这些年来,徐五爷简在帝心,建昭帝对这个侄孙格外偏疼几分,如今又予了他巡视陕甘的差事,可见陛下这宠啊,只盛不衰。

再有第三条,便是这位徐五爷还是个大大的才子加财神。

才子行事,脱略行迹;财神更是财大气粗。人家乐意给夫人打伞,干卿底事?

便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徐玠与红药踏进了东华门。

因今日并无大朝会,建昭帝很早便散了朝,此时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故徐玠并红药便沿宫墙先行向北,复又转西,穿过慈庆宫后苑,再过两道朱漆宫门,便也到了地方。

建昭帝早知他们会来,听得常若愚通传,立时道了个“宣”字,人已自御案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向徐玠夫妻。

到得此处,二人自是谨遵祖制,规规矩矩跪拜见礼。

“得了,你又不是头一回来,跟朕装什么老实。”建昭帝似是心情甚好,挥手叫起时,还不忘揶揄了徐玠一句。

徐玠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正正经经地道:“微臣冤枉。微臣一向很老实,请陛下明察。”

建昭帝不由笑出了声,振袖道:“成,成,你是老实,咱大齐就属你徐五最老实。”

此言原第打趣,偏徐玠反话正听,立时躬身道:“谢陛下金口玉言,臣就是个老实头,陛下可不能欺臣老实啊。”

迹近于无赖的一番话,建昭帝却仿佛挺爱听,笑呵呵地捋着才蓄的短须。

红药直听得一脑门儿的汗。

她素知徐玠常在御前走动,却也不曾想到,这对君臣能处得如此之近,真跟亲戚似地。

说笑了几句,徐玠便与红药双双跪伏于地,拜谢天子圣恩,建昭帝也说了些勉力的话,将一应册、券尽皆赐了。

待这个过场走完,皇帝陛下便笑道:“罢了,朕这儿如今也只能留下小五一个,小五媳妇便去瞧瞧太后并皇后吧。这些日子她们老在朕耳边念叨着,朕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

红药毕恭毕敬地伏地道了句“谨遵圣谕”,就被建昭帝连连挥手叫退了。

很是迫不急待的样子。

虽说天颜不可直视,红药还是乍着胆子,偷摸瞧了陛下两眼。

不是她大逆不道,实是这一位两眼放光、兴致勃勃的模样,让她想起那一等得了新玩意儿的小孩子家。

而在红药跨出殿门时,耳畔所闻建昭帝说的最后一句语便是:

“那小东西你再给朕演着瞧瞧,再有那个大家伙,朕好容易叫人安置妥了,你也给演示演示。”

红药一面往外走,一面心下狐疑。

这小东西与大家伙,不知又是什么罕物?

扶着鲁妈妈的手出了养心殿,红药在门檐下立了片刻。

雨大了些,滴水檐下连起透明的珠串,平整的砖地上雨点飞溅,似打碎了无数琉璃。

“咱们还是先去坤宁宫罢。”思忖再三,红药如是说道。

先去皇后娘娘那些见过礼,余下的时间,便尽可在仁寿宫一带消磨。

红药想多与三公主说会儿话。

上回见她,还是四个月前成亲后不久,也只是匆匆一晤,三公主赏了一幅亲画的百子图,如今便悬在红药的小书房里呢。

那画儿极是传神,显是下足了功夫的,也不知三公主在繁忙的功课之余,是如何点灯熬油地画出来的,红药每每思及,眼眶就有点发热。

鲁妈妈从前常随刘氏进宫,对内宫的几处主要宫殿亦颇熟悉,此时闻言便道:“主子说的是。从这儿去坤宁宫近些,若不然,还得先绕到外头去呢。”

因宫规之故,红药此番觐见,只带了一个仆役,她便挑了行事老成、见惯世故的鲁妈妈。

荷露她们到底年岁太小,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如六宫这种一步一个坑的地方,她们应付不来的。

鲁妈妈撑起伞,扶着红药顺着横平竖直的宫道拐了两个弯,才一踏进御花园的大门,忽见前方行来数人,却是一群绿衣宫人簇拥着一乘步辇,冒雨而来。

虽未摆仪仗,只瞧那步辇的规制,红药便在心底哀嚎了一声:

真特娘地倒霉。

方才她还想着,这大雨的天气,又怪冷的,此行应该见不着那些妖精,却未料,这才没走出多远,就遇见了那妖精里的山大王。

低眉敛首地避立道旁,红药只能暗自在心中祷告:可千万别出啥幺蛾子。

惜乎老天爷并没听见她的话,抑或是听见了也没当回事。

未几时,那一行人便不出红药所料地,在她的跟前停住了。

随后,那步辇之上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柔婉的语声:

“哟,本宫就说这道旁的美人儿瞧着眼熟呢,果然的,还真是徐五夫人来着。可见本宫这眼神准得很。”

红药认命地福了福身,以一种与表情截然相反的恭顺语声说道:

“妾身见过贵妃娘娘。”

第384章 云泥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84章云泥“免了。”荀贵妃单手挑起一角锦帘,美艳的面容衬着漫天细雨,似是将那灰暗的天空也映亮了几分。

她微眄了眸,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在红药身上兜了个来回,旋即弯唇轻笑:“本宫可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方才这么打眼一瞧,险些就没认出你来。可见你在外头养得不错。”

她用一种合宜的打量的视线,细细端详了红药半晌,方笑道:“罢了,抬起头来,让本宫细瞧瞧。”

红药在心里骂一句“娘地”。

荀贵妃的品级比她高出两个台阶不止,但有所言,红药自是无从相拒。

是故心里骂着,她也只得依言抬起头,保持着视线向下微垂的姿势,目之所及,是团作五瓣儿的彩线牡丹,遍地金的料子流光婉转,在这冬日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光华,就仿似那五朵花儿活了过来,正在寒雨中怒放着。

“嗯,确实是长开了。本宫从前就瞧着你模样干净,果然不曾瞧错。”荀贵妃笑吟吟地说道。

红药适时低下了头。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觉出荀贵妃的眼神忽地一晃,扫去了一旁。

像是在看着某个人。

谁呢?

红药的心稍稍往上提了提,却也没太当回事。

非是她心大,而是如今她乃是正正经经的诰命夫人,这些宫里的贵人们手再长,也不好拿她如何,否则,建昭帝头一个饶不了她们。

后宫干政,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但凡荀贵妃有一分聪明,便也绝不可能做出整治诰命夫人这等可笑又愚蠢之事来。更何况,她与红药素无往来,红药去景仁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红线哪,见了从前的故人,如何你倒傻了呢?方才那机灵劲儿哪里去了?”荀贵妃的语声响了起来,闲逸地、悠然地,仿似话说家常。

红药却着实吃了一惊。

红线?

她如何会在宫里?

一刹儿的功夫,红药竟有几分恍惚。

犹记当年初进尚寝局时,她们四个红字辈儿,被芳草戏称为“四红”。

而经年后,红菱死遁;红袖因毒害纪昭仪曝尸于野;红药则成了东平郡王府四夫人。

唯有那个眉眼俏丽、肤色微黑的红线,不知所踪。

红药两世里皆与她无甚交集,此时乍然听闻她就在近前,自是吃惊不已。

按理说,红线理应与红药一样,在前番皇城清人之时,便被遣散出宫了才是,何以她重又回到了宫中?

难道是荀贵妃特意把人又找回来了?

忖及此,红药不由自主转动眼眸,看向了此前荀贵妃视线扫去的方向,便见那群绿衣宫人之中,竟果真杂着一个婢女打扮的青衣少女。

当真是红线!

因她的衣着与宫人颜色相近,红药方才却是没瞧出来。

听得荀贵妃所言,红线已是垂首拢袖,碎步行至红药身前,屈膝道:“婢子红线,见过徐五夫人。”

纵使意力抑制着情绪,然而,那语中的涩然,却依旧清晰。

红药怔得一息,面上便擎出客套的笑来,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这真是再想不到的事儿,方才是我眼拙了,却是没瞧出你来,你别见怪。”

红线直身而起,眉眼低垂,恭声道:“徐五夫人折煞婢子了。”

红药笑着摆了摆手,向她身上看了一眼,顺口问道:“如今你在何处当差?”

虽著婢子衣饰,只红线这一身却也颇为精致,更兼她还能出入荀贵妃身边,可见其服侍的主子并非寻常人等,多半亦是有诰命在身的贵妇。

“红线眼下在靖北侯老夫人跟前听用。”荀贵妃含笑接过了话头,衣襟上的五色牡丹随语声变幻不息,似是花儿迎风摇曳。

果不出红药所料,红线原来是去了侯府当差。

只是,靖北侯?

因心神微乱,红药那脑瓜子便也转不大动,一时竟没想起这是谁来。

鲁妈妈适时轻声提醒:“上个月平江伯府老夫人作寿,那穿宫粉折枝梅马面裙、赏了‘小湘月’一锭金元宝的,便是靖北侯夫人。”

红药颦眉想了一会儿,隐约记起,那天确实有个年约四旬的贵妇,赏了庆祥班的“小湘月”一锭金子,很是出了回风头。

“原来如此,多得妈妈提点。”红药感激地看了鲁妈妈一眼,复又转向红线,温声笑道:“既然你在靖北侯府当差,往后咱们倒也能常见面儿。”

京城勋贵也就这么些,常相往来着,碰面自是免不了的。

“退下罢。”荀贵妃淡声说道。

红线应了个是,退去了一旁。

那一刻,她低垂的脸上,有着一抹自嘲的笑意。

是啊,她与红药果然是能常见的,只是,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直着她弯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谓云泥之别,说的便是她们吧。

原在同处当差,无分高低贵贱,可谁想,一朝出宫,两下里便有了如此大的差距。

一个成了诰命夫人,而她殷红线,不过是从一个主子的门下,换到另一个主子的门下而已。

红线面上的自嘲,渐而转作了悲凉。

拿着遣散银子回了家,原以为从此后就能一家人好生过起日子来,却不想,银子还没焐热,就被两个兄长刮分一空,爹娘为了给二哥筹办婚事,再度将她骗卖给了人伢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世上除了自个儿,谁也靠不住,所谓血脉相连的亲人,不过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一群怪物罢了。

一念及此,红线的眼底,便聚起了几分冷意。

“红线这是跟着靖北侯老夫人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本宫难得瞧见个熟脸儿,就厚着脸皮跟太后娘娘把人暂借出来,让她陪我说说话。等说完了,还得把人好生还回去呢。”荀贵妃似是颇为欢喜,说话时还带着笑。

红药点了点头,将衣袖轻轻一拂,不疾不徐地道:“原是这么着的。那倒也是巧,妾一会儿也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说不得还能见靖北侯老夫人一面。”

荀贵妃盯着她看了数息,蓦地弯了弯眼睛:“啊哟,看来徐五夫人是嫌本宫话多了呢。”

你丫知道就好。这大冷天地,站在雨地里多难受,你坐在步辇里自是不知的。

红药心下撇嘴,面上却很恭谨:“妾身不敢。”

荀贵妃的脸上不见一丝恼色,甚而还有几分歉然:“罢了,本宫就不耽搁徐五夫人了,也免得误了你的时辰,皇后那里又要跟本宫怄气。”

熟稔的语气,似是与周皇后关系极好。

红药巴不得早早离了此处,立时屈膝道:“多谢贵妃娘娘体恤。”

语气很是和顺,话却说得很不客气。

雨大天寒,却偏要将一位诰命夫人拦在半道儿上说话,荀贵妃此举,多少有些逾制。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贵妃,而非皇后。而事实上,就连太后娘娘,亦不该如此随意地对待那些诰命夫人。

方才荀贵妃口口声声“故人”,将红线拉出来与红药相见,个中意味,委实不由得人不去多想,若红药当真计较起来,荀贵妃也讨不到好去。

听得红药之言,荀贵妃眯了眯眼,却也不曾说话,只轻笑着将手指一松。

“啪嗒”,锦帘落下,遮去了那张美艳的面庞。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众宫人立时抬起步辇,鱼贯越过了红药主仆,逶迤着去了。

直待转出御花园的角门,那步辇华丽的锦帘背后,方才传来了一声似有若无的悄语:

“下贱东西,倒是长能耐了。”

话极恶毒,然语声却又甜美,仿佛不是在咒骂,而是在说着什么女儿家的心事。

随行在侧的红线听了这话,垂在两侧的手,神经质地痉挛了几下。

“快些回罢,本宫这手炉子都要凉了。”步辇中再度传来了荀贵妃的声音,带着极浓的不耐之意。

众宫人忙齐声应是,加快脚步行过长街,回到了景仁宫。

第385章 影子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85章影子红线半敛了眉,迈着标准的宫人碎步,随众跨进了景仁宫的大门。

进院的那一刹,她不觉恍了恍神,仿似重又回到了在宫里当差的年月。

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她转首四顾。

院中清寂,庭树亦已半枯,雨线连着灰暗的天,却也填不满这四面宫墙围出的一方天地,反倒越发显出一种空落来。

红线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皆道皇城如何富贵、如何尊荣,又有谁知晓,这邃密的深宫之中,鲜亮不过一时、煊赫亦只转瞬,唯有寂寞,日复一日,啃啮着漫长的光阴,将人的心也消磨殆尽。

一如这似曾相识的殿宇。

院落空寂,便连雨声亦似在这里变得紧密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伞面儿,仿佛要借着这样的响动,为这里添上几分活气。

一瞬间,堵在红线心底的那块石头,莫名松泛了几分。

罢了,她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她到底还是离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纵使亲人冷落,她亦仍旧为人驱使、听候差遣,也却比在这么个动不动就要丢命的地方呆着强些。

她该知足的。

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瞧着那淡白的烟雾在冷雨中散去,红线心底的那些许执念,亦自消弥。

“本宫这会子可是乏得很,得先去躺一躺才成。”荀贵妃甜丽的语声传来,拉回了红线的思绪。

她忙拢住视线,垂头看着脚下平整的青砖。

未几时,一双宝蓝绣花宫履,便出现在了她视线的尽头。

“你叫红线是吧?”绣鞋的主人问了一声,语气中有着毫不遮掩的倨傲。

红线识得这声音,忙躬身回话:“回梁姑姑的话,我是红线。”

梁春月将一双薄皮杏眼张得大大地,上下左右地来回打量着这青衣婢女,面上的神情在好奇与不屑之间轮换着,好一会儿后,方“哼”了一声,道:

“主子要去歇着子,这会子没空与你说话,我叫人领你去东配殿,你在里头候着便是。”

这要等到何时去?

难不成离了宫的人,又还要被这宫规束缚么?

红线低垂的眉眼间满是焦躁,语声却极是恭谨,躬腰道:“梁姑姑,我们老夫人还在仁寿宫里头呢,总不能叫她老人家等我一个奴婢,您看……”

“你话倒挺多。”春月打断了她,语声亦随之变冷。

她知道红线的意思。

对方是想说,若荀贵妃果然乏得很了,倒不如现就放她走,也免得让靖北侯老夫人久候。

若在外头也就罢了,在六宫的地界,她们贵妃娘娘的话,也是轻易能驳的?

“让姑姑见笑了。”红线温驯地道,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春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挂着一抹讥嘲:“既然知道是让我见笑了,你就不该把这话说出来。总归有你回去的时候,你又急个什么劲儿?才放出去没几日,规矩便都忘了么?要不要我找个嬷嬷来好生教你一教?”

末了一语,已是大不客气了。

红线心下暗叹,情知一时之间是脱不了身的,只得忍耐着性子道:“我省得了,多谢姑姑提点。”

春月撇了撇嘴,转首唤来一名小宫人,低声吩咐了两句,复又转向红线,一字一顿地道:“你这就跟着她走,到了地方就好生呆着,别乱跑,知道了么?”

红线低声应了个“是”,春月一甩袖子,转身去了。

那小宫人也不多话,将红线带去了东配殿,便自退了下去,临去前,还将殿门也给关上了。

“哐当”,厚重的门扇在红线的身后阖拢,那骤然而来的天光,亦被这阴森的殿宇吞没。

红线背倚着殿门,后颈有些发凉。

殿中连支细烛都不曾点,四面的窗户亦皆关着,她一时间什么也瞧不清。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难免让人心生惧意。

一时间,宫里那些可怕的传闻尽皆现于脑海,红线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好在,除了黑,四下寂然,唯雨声连绵不绝,隔窗听去,沉闷而又单调。

花了数息的功夫,红线终是适应了殿中的光线。

她谨慎地转动着脖子,打量着此间情形。

很空。

这是她的头一个感觉。

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早夭的小公主——荀贵妃头胎产下的女儿——好似便是死在东配殿的。

红线的面孔白了白,身上一阵阵地冷,下意识便抱住了胳膊。

“啪嗒”,便在此时,殿宇深处蓦地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走路,又仿佛是帘幕掀起又落下。

红线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对不住,我吓着你了么?”一管柔和清淡的语声便于此时响起,带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随着话音,一个披着宫制斗篷、以兜帽遮脸的女子,自殿宇尽处的阴影中现出身来。

红线的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个突然现身的宫女,让红线回忆起了那些传说中的最吓人的几个。她本能地张开口,一声尖叫几乎破出喉咙。

然而,就在她张口的一瞬,那宫人手中忽然“嚓”地一亮。

颤抖而明亮的烛火,陡然刺破了黑暗,亦将那宫女晃动的身影,投射在了地面。

有影子!

红线一眼便瞧见了地上的那团阴影,心头顿时松了松。

“我不是鬼,是人。你别怕。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罢了。”那宫人缓缓地道,语声温柔,清弦般地错落有致、滴沥圆转,似可抚慰人心。

红线没去瞧她,只盯着她地上的影子看着,半晌后,方点了点头,从紧涩的喉头迸出两个字:

“您说。”

这一刻,短暂的恐惧已被思虑替代,从这穿斗篷的宫女出现至今,时候虽然不长,却也足够红线将前后诸事想个明白:

从荀贵妃突然指名要带她回宫说话为始;到才进院便突然又不想说话了、且半强迫地让人将她带进东配殿;再到一个身份不名、形迹可疑的宫女忽地现身、口口声声要请她帮忙。

这一桩接着一桩,尽皆表明了一件事:

此非凑巧,而系人为。

第386章 帮忙

这个诡异的宫女,定然是一早便候在了东配殿,专等着红线进来方才现身的,而其所说的“帮忙”,荀贵妃想必亦知情。

换言之,红线所遇之事,纵使并非贵妃娘娘授意,也必是经由了她的默许,否则,她绝不会将红线带进景仁宫,徒给自己招麻烦。

而这宫女所谓的“帮忙”,想来便是此局之阵眼。

瞬息间理清脉络,红线只觉心头微沉。

宫里的“忙”,可不好帮。

然而,此时情景,推拒显是下策,得罪荀贵妃的下场她根本承受不起。

只能虚与委蛇,看看这宫女要做什么,再作打算了。

“多谢你不曾一口回了我,我先还想着你怕是不乐意呢。”那宫女的语声既轻且柔。

一言说罢,她便姿态优雅地提起衣摆,款步行至大殿的东角,将细烛搁进了烛台。

红线这才发现,那里设了一只三足玄漆高几,几上的鹤衔松枝烛台乃是青铜打造,因两者颜色极深,她方才却是没瞧见。

“你要不要站过来些?”宫女转首向红线的方向看了看。

纵使凭烛而立,她的脸亦有大半隐于兜帽的之下,红线能瞧见的,只有对方一角秀气的鼻尖。

约莫是个上了两岁年纪的美貌宫人罢。

红线如此猜测到。

一则其声虽柔,那语气却没了小姑娘的稚嫩,听着至少也有二十多了;二则,那一管鼻子委实秀挺,可想而知其容颜亦必不差。

“我就在这儿站着吧,您有话便说。”红线一手背在身后,手指紧紧扣住殿门上的门栓,面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这宫女越是客气,她就越觉得心底发寒。

见她并不肯近前来,那宫女倒也未再坚持,拢了拢前襟,和声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想请你替我往外递一封信,就交给礼部尚书傅大人新纳的那位妾室。”

言至此,她忽又笑了一声,掩袖道“自然的,我不会叫你为难,这信很短,你瞧上两遍就能背下来,待出宫之后,再默录出来交给那位姨娘,也就罢了。”

红线呆呆地听着,脑中一片混沌。

礼部尚书傅大人?新纳的妾室?

这话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见,可通篇听下来,反倒糊涂。

这宫女开口就让人给“礼部尚书”家里的妾室送信,好没来由。

虽说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可红线却也知晓,礼部尚书乃是很大的官儿,而她却只是一介婢女,两下里根本搭不上,更遑论往人家里送信了。

那宫女似是料知她不懂,遂又笑着添补“这位傅大人与你们侯爷有些交情,他家中新纳小星,自是要办几桌酒的,你们侯爷定然会去吃酒,到时候……”

“慢着,您是说侯爷要去人家府上吃酒么?”红线截断了她的话头,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疑惑。

那宫女轻轻颔首“是,你们侯爷会去赴宴。”

“那您可找错人了。”红线笑了笑,抵在门栓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您怕是不知道,我是服侍老夫人的,侯爷那一头儿我可挨不着,侯爷出门儿想也不会带上我。”

“这我知道。”那宫女一点未觉意外,语声极是从容

“因是纳小之宴,你们侯爷约莫会带哪位姨娘去坐席。而为着体面,老夫人定会让你跟去服侍。不是我说话难听,委实是尊府那几位如夫人的脾性,若是没个精明的在旁边跟着,她们只怕能闹出笑话儿来。”

红线敛眸听着,心跳得几乎跃出胸膛。

这宫女对侯府的情形,竟比她这个大丫鬟还清楚!

的确,靖北侯那几名妾室,要么是丫鬟提上来的、要么就是外头的市井村姑,论容貌自然都不差,唯通身的小家子气改不掉。

听府里的老人说,他们侯爷就爱这一口儿,越是那粗俗丰满的,便越得他的欢心,反之,那一等弱质娉婷、知书识理的美人,再是生得天仙一般,他也不过多瞧两眼罢了。

此乃靖北侯的怪癖,外人知道的不多,可眼前这宫女却是随口道来,红线听了,如何不心惊?

“我知道你自个儿家里情形不大好,爹娘把女儿卖了两回,你这心怕也冷得透了。”那宫女此时又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扎在红线的心上。

她抬起苍白的脸,目注着那宫女,一时间,手足都是冷的。

这宫女不但知晓靖北侯府之事,甚而就连红线家中的情形,亦了若指掌。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此时,那宫女仿佛有些歉然,两手拢进袖中,语声变得格外柔软

“对不住得很,我这话说的造次了,你可千万别恼。实则我也是一片好意,想着你要是为着今后打算的话,无论如何也缺不了这东西——”

她慢慢地将手探出袖笼。

红线凝目看去,便见她的掌中托着一只荷包。

那荷包乃是以最便宜的青麻布缝制,绣工极其粗陋,估摸着就算扔地上都没人会多看一眼。

那宫女伸出两根细长而白嫩的手指,轻轻拈起荷包,向着红线晃了晃“这里头有些金豆子,你拿出去变卖了,约莫也值个百来两罢。”

闲闲语罢,抬腕一抛。

荷包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弧度,飞向了红线。

而后,“啪嗒”地一声,落上砖地。

一直神情呆滞的红线,终是被这声音惊醒,慢慢地低下了头。

几粒金豆子自荷包中滚出,散落于她的足边。

“对不住,我没把绳头儿系紧。”那宫女温温和和地说道,语声既不紧迫、亦且淡然。

说完了,便半侧了身,也不知从哪里寻出个小银剪来,将那烛芯细细地剪去了几截。

红线微有些迟滞的视线,顺着金豆子滚落的方向,向前延伸着,越过大片空落而干净的砖地,最终,停驻于烛影边缘的一双绣鞋。

那是一双极精致的宫履,光滑的珠灰缎子,乃是前些年江南贡上来的珠光缎,鞋头处绣着仙鹊,正面看时振翅欲飞、侧面观时,则喙衔灵草。两种形态,随着那宫女些微晃动的身形而变幻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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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叶绣(二合一)

红线怔怔地看着那双绣鞋,片刻后,瞳孔陡然一缩。

她识得这针脚!

这是宫里大名鼎鼎的“叶绣”!

这种“叶绣”针法,乃是针工局掌司叶三娘的独门绝活儿。

说起来,这叶掌司原为蜀绣高手,绣技本就十分了得,后她又借鉴苏绣针法,独创出了这一门“叶绣”,其绣品精细工巧、惟妙惟肖,走针独到、色彩鲜亮,常人难以模仿。

也正是因为这手绣技,叶三娘才能于一众绣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针工局掌司。

大半年前,叶掌司与红线她们一样,亦被清出了皇城,不过,她的去处却比红线好了太多。

她被梅氏百货重金聘为名下织坊的总教习,每年能挣上千把两的银子,且每教出一名绣技上乘的弟子,梅氏百货还会有额外的嘉奖,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而其实,原先在皇城时,叶掌司就已经不大亲手做活计了。

她乃是先帝早年生人,岁数已大,眼神亦已不济,是故,在皇城的最后几年,她也不过绣些小桌屏、鞋面儿、扇袋之类的物件,衣裙却是做不动了。

而越是如此,她所绣之物便越显精贵,每出一件,必定引来众嫔妃争夺,而通常最终能够将之拿到手,皆是彼时最为受宠的嫔妃,经由陛下亲自赏赐而得。

因叶绣本就罕有,而出自叶三娘之手的绣品更是一年比一年少,故众嫔妃无不珍爱至极,至少就红线所知,从不曾听见有谁拿叶绣赏过人的。

而此刻,这宫女的脚上,却穿着叶掌司亲绣的宫履!

这哪里是宫女?

这分明就是个贵主儿吧!

此念一生,红线的后心已被冷汗浸透。

身为贵主儿,却偏要假扮成宫女模样,还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要一个奴婢帮她送信。

何其诡谲?

再往下深想,这封信可是要送进尚书府的,这其中,会不会还掺杂着别的用意?

思及此,红线便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在离开皇城前,她便曾隐约听人提过,道是皇城中有人与朝堂里的什么人勾结起来,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甚而还就连那年行宫走水,亦是这胆大包天之人所为,为的是把皇帝和皇后都给烧死。

这等说辞,红线原先还只是半信半疑,此际却觉得像是真的了。

莫非,这位贵人……便是那其中的一员?

这念头陡然而至,一时间红线浑身的力气都像被人抽干,若非背倚着殿门,只怕就得软倒在地。

她死死抿紧双唇,将齿关咬住舌尖。

剧烈且尖锐的疼痛,令她慌乱不已的心神暂得清明。

花了约三息的功夫,她才终是调匀了呼吸,尽可能自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宫女……不,是那个扮作宫女的贵人,对此似是恍若未觉。

剪罢烛芯,她便将银剪搁下,摆弄起那只铜烛台来。

她许是认为,那一袋金豆子足可令人动容,索性便给红线留出空暇,容其调整心绪。

红线吊得高高的心,稍许落下了几分,又以绝大的力气,强压下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僵直地立了片刻,她便蹲下了身子,开始捡拾地上金豆子,籍此平息心底的惶惑。

“噗哧”,烛台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红线动作停了停,抬起头,面上已然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难堪,与贪婪。

“让您见笑了。实在是婢……我穷得怕了,这些钱若是俭省些花着,后半辈子都不用愁呢。”她苦笑了一下,将金豆子装进荷包,系牢抽带,复又小心翼翼地将之揣进袖笼。

一应动作无不珍而重之,显出对这钱财的爱惜。

“这么说来,你这是应承我了,是么?”贵人闲闲地问了一声,视线犹自拢在烛台上,并未去看红线。

红线却不敢露出半点行迹。

她咬了咬嘴唇,用一种下定决心的语气道“是,这信我替您交给那位如夫人便是。”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贵人终是转过身,向她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因背对着烛光,那兜帽下的脸越发视之不清,故而这隐晦难解的眸光,红线亦自无从察觉。

她想了想,向前踏了半步,面上堆起了讨好的笑,小声地道

“论理该当是我谢您才是,您出手可真是大方。只是我这儿还要问一声,您何以要给那位傅大人家的女眷送信呢?您与这位如夫人认识么?”

于情于理,这一问都是该当的。

毕竟,二人相见的场合太过怪异,问个究竟才是常理,且宫人本就疑心重,若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显得假了。

那贵人闻言,脑袋微微仰起,仿似在回忆着什么,旋即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和她也算是多年的故人了吧。说起来,你应该也是识得她的,她叫芳琴。”

芳琴?

红线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那不是荀贵妃从前想要拉拔的宫女么?

芳琴并其表姐芳月,当年双双被选进景仁宫,有传言说,荀贵妃是要用这对姐妹花固宠。

只可惜,后来陛下不知怎么要把六宫的人手给换一遭,这对表姐妹便又被打回了原处。

却原来,芳琴竟嫁进了这等高门么?

红线一时说不出是惊还是羡,面上的神情便也带了出来。

那贵人仿佛知晓她所思,亦笑亦叹地道

“芳琴的运道是真好,去了那富贵之处,我与你一样羡慕得紧。只我还不如你们呢,你们如今算是离了这地方了,偏我命苦,至今还留在这儿,也不知要熬几年才能出得去。

说起来,我与她姐妹两个原先也很说过几句话,如今芳琴拣高枝儿飞了,我就想厚着脸皮与她再交好些。不瞒你说,我这是给自己留退身步儿呢。往后出了宫,多个朋友也能多条路,你说是不是?”

情理皆通的一番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红线情知此言占九成不可信,面上却是一脸地赞同,点头叹道“原来是这么着的。真是想不到,芳琴的脚步走得这样稳,我们是比不上的了。”

这话原就真假掺半,她一时倒也有几分感慨,遂又低语道“还有顾红药,那也是个命好的,如今竟成了诰命夫人。在我们这一拨儿里头,她这算是头一份儿了,咱们更是望尘莫及。”

“啧,你这话可就说错了。”贵人摇了摇头,虽瞧不见她的神情,那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却极鲜明

“若说你们红字辈儿,如今站得最高的,可是纪昭仪啊。只要她一举得男,一个妃位那是没跑儿的。和咱们昭仪娘娘相比,区区徐五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虽说是假扮的宫人,可红线却觉着,这位贵主儿学起宫人的语气来,倒还真像。

可惜,首尾没收拾干净,却教一双绣鞋卖了个干净。

心底里冷笑了几声,红线的面上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张口便要说话。

不想,便在此时,窗外忽地响起一阵喧哗,还夹杂着好些人的脚步声。

红线大吃一惊,张开的嘴立时闭拢,面色亦变得苍白起来。

那贵人的反应比她更快。

窗外响动方起,她已然快步行至窗前,凑去那不足一指宽的缝隙处,向外张望。

红线死死捏着衣袖,大气不敢出,既盼着赶快来个人,又当真来个人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心里直将那诸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这一打岔,她倒也忘了害怕,手脚的力气都恢复了些。

此时,那贵人自窗前回过了头,冲红线招手道“无事的,是安妃娘娘过来串门儿,你过来瞧瞧。”

红线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方才想起,安妃娘娘便是从前的徐昭仪。

因产子有功,她被晋为安妃,如今居于永宁宫。

“她们都去正殿了,不会来咱们这儿的,你莫怕,过来瞧一眼也好放心不是?”贵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显是心情轻松。

红线哪里敢过去,干巴巴地道“既是您说没事儿,那就一定没事儿了,我信得过您。”

她此刻只求速去,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那贵人闻言,拂了拂衣袖,看向红线的视线,如同凝固了一般。

红线被她看得心底发憷。

那兜帽之下,不见人面,唯有一团浓浓的黑,如深不见底的洞,似能将人吞噬。

“罢了,咱们还是先把信瞧了吧。时辰也不早了,你主子还等着你呢。”贵人开了口。

极淡的语声,不见情绪,却也将方才那将隐而未隐的压抑之感,一举破去。

红线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说罢此言,那贵人便又转身行至高几前,自袖中取出了一张信笺,摊放于烛台之下。

红线拿手指在腿上掐了几下,总算聚起了些力气,拖着酸软的两腿,一步一步挨了过去。

信笺乃是最普通的粗麻纸,写得极短,拢共也不过二、三十个字,信上既无落款,亦不曾自报家门,只在开头以一句“还记得去年九月十七烟波桥之事么”含糊代过。

红线低头看信,眼尾余光却瞧见,那贵人站在稍远的位置,晕黄的烛火半明半暗,将她的身形照得格外模糊。

不过,她的语声却是温柔和清晰的,此时说道“我也不说我的名字了,总归往后咱们怕也见不着。今儿也不过是我托你帮个忙,又给足了报酬,过后你把信送去,咱们两不相欠。”

抬手指了指几上的信笺,她的语气越发轻松“那上头我已经写好了约见的日子、时辰和地方,只要芳琴到时候来了,你的事儿便也了了。”

言至此处,她忽地停顿了片刻,方又施施然地道“若是芳琴竟是没来,那我也只好求贵主儿帮着说句话,替我主持主持公道了。我这话,你可听明白了么?”

言下之意,红线若是只拿钱、不做事,宫里的贵人定然饶不了她。

“您放心罢,我既然拿了钱,就一定会把话带到的。”红线讨好地笑道,一只手紧紧抓着装荷包的衣袖,生怕那金豆子飞走了也似。

贵人仿佛满意了,又一指高几,闲话般地道“那你就快些把这些默记下来罢,总归也就这么两个字。”

红线道了个“是”,又垂眸盯着信笺来回地看,试图从中寻出一些什么来,比如字迹、墨色或其他特别之处。

然而,那信笺委实再普通不过,她看了半晌,亦一无所获,只索罢了。

将信的内容牢记于心,又当着那贵人的面儿背诵了一遍,见果然无误,那贵人终是抬起衣袖,施恩似地向红线轻轻一挥“得了,你这便请回罢。”

红线直是如蒙大赦,却又恐被她看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只得强作出一副笑脸来,千恩万谢地说了好些奉承话,方才推门而去。

“咿呀——咣——”,殿门开启复又阖拢,一阵北风自门缝中钻了进来,携来雨点与寒意。

那贵人缓步行至高几前,将信笺放在烛焰之上点燃,眼瞧着纸笺渐渐化作残灰,方才吹熄了蜡烛。

殿宇中一下子暗了下来。

那贵人倚窗而立,仿似在欣赏风景。

窗边漏下些许天光,却也只在那方寸之间腾挪着,到底映不亮她的眉眼,更遑论这阔大的殿宇了。

贵人抬起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一张淡然秀致脸,呈现在微暗的光影之中。

正是充嫔。

这一刻,她的脸上,有着一丝淡淡的讥诮。

她半低了头,她自窗户眼儿里望出去,恰可见红线惶惶远去的背影,如丧家之犬。

“傻子。”充嫔呢喃地道,摇了摇头,面上的讥诮转作了怜悯。

几星雨珠自窗缝间掠入,扑上了她的面颊。

她取出帕子来拭了拭,复左右顾视一番,方才快步去到了后堂。

相较于阴冷空阔的前殿,后堂却是暖和得多了。

屋角放着一只大熏笼,炭火烧得正旺,一套烟紫色织锦衣裙铺陈于其上,旁边的砖地上,还放着一双楝紫色蝶戏牡丹宫履。

在熏笼的对面,则设着一具美人榻,榻上铺着狐皮垫,小几上还有茶水点心。

充嫔凉凉地笑了起来。

这里原先乃是小公主的寝宫,而此刻,屋中已然再也见不到小公主生前居住的痕迹。

荀贵妃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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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条以及春节更新

一整天都在各种买口罩、买消毒水、买酒精,以及刷新疫情、说服家中长辈,真的没精神码字了。今天请假,鞠躬道歉。

另外春节期间更新会比较不稳定一点,就不再开单章逐一请假了。

最后在这里先给亲们拜个年,祝大家鼠年健康平安、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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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局中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89章局中景仁宫的暖阁并不大,陈设亦简致,一榻一几尽皆素净,唯窗前细白瓷花斛里,供了数径干枯的老梅枝,横斜有致,颇得意趣。

荀贵妃早便候了充嫔多时了,见她进了屋,当下便摒退了众人,还命人将门户守住。

充嫔半低着头,屈身行礼道:“启禀贵妃,妾幸不辱命,已经把信交给了红线。”

荀贵妃没接话,只伸出一根葱管般的纤指来,朝她点了几点,咂嘴笑道:

“嗳,方才你怎么只给了那小门子几个大钱的赏呢?这也太少了吧?本宫从窗格儿里瞧着,真真是想要笑。”

她说着便当真娇笑了起来,复又侧过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将充嫔从上到下打量了几回,摇头道:“这一遭莫说是那孩子了,就连本宫都快要相信你当真是个穷鬼,你倒也挺能装的。”

此言满是揶揄,偏充嫔仍旧一脸地庄重,正色道:“妾这出戏就是唱给外人瞧的,若是连贵妃都觉着像了,可见这戏唱得好,妾也心安了不少。”

荀贵妃仰起臻首,“咯咯”笑个没完,好一会儿后,方收了笑道:“事虽不差,只是被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本宫没道理了。本宫这儿还委屈着呢。”

半真不假一席话,既似试探、又似不虞,充嫔却似一无所觉,仍旧敛眉肃容道:

“贵妃身份高贵,说笑几句更显雅量非凡。妾在贵妃跟前却是没有说笑的地步的,尊卑有别,妾当谨遵才是。故贵妃的话,妾只敢以正言相告。”

这回答堪称无趣至极,偏荀贵妃倒似是极爱听,心情甚好地摆了摆手,笑道:

“罢,罢,本宫说你不过,总归你有理就是了。说来,你凡事小心些也是对的,到底这也是在我的地界儿,但凡有些什么,我都得担上干系不是?”

充嫔闻音知雅,立时恭声道:“贵妃但放宽心,此事除春月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荀贵妃亦知此言无差,点了点头,不再言及,只将声音放轻了好些,问道:“本宫且来问你,安妃那里,果然有一双与你那绣履极像的‘叶绣’的鞋么?”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遭问及此事了,充嫔心下亦有所料,颔首道:“回贵妃,确有此事。妾之前曾亲眼见她穿过,就因为两双鞋特别像,妾才给娘娘献了此计。”

言至此,她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又道:“妾故意露出那仿造的‘叶绣’鞋,让那红线仔细地瞧了。以她的见识,定能猜出与她见面的宫人乃是贵主假扮,再加上妾在信上又写了……”

“罢、罢,你可别再往下说了,本宫不想知道,更不想打听。”她话声未了,便被荀贵妃给截断了。

充嫔忙停住语声,垂首道:“是,娘娘,妾明白了。”

荀贵妃美艳的脸上漾着浅笑,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茶,复将帕子向唇角按了按,笑道:

“说起来,本宫今儿可是乏得很,安妃来了,本宫也只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请她回去了。至于她在本宫这里见了谁、做了什么,本宫一概不知。这话你可明白?”

“妾自是明白。”充嫔郑重地答了一句,然她低垂的脸上,却涌动着鲜明的讥嘲。

荀贵妃此语,不过是想要置身事外罢了,故多余的话概不肯听。约莫这位贵妃娘娘以为,如此一来,纵使有个万一,她也能全身而退。

何其天真?

此局剑之所指,又岂是宫中女子间的争斗可比?

可笑荀贵妃还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交予红线的那封信,根本就是个幌子,而那信中所书么……

充嫔抿了抿唇,颊边浮起一抹淡笑。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封信便会落入两卫之手了罢。

她闲闲地想着,心情是前所未有地松泛。

几经周折,辛苦设下此局,就是看准了宫人普遍具备的那种“自保第一、先留退步”的行事习惯。

为求自保,红线拿到信后,一定会先想法子将此事捅出去,再去完成嘱托,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而其眼面前现成能说得上话、且身份又高的,除了徐五夫人顾红药,又能是谁?

她二人本为同辈,更曾在一处当差,总归有些香火情,故人求到了跟前,且兹事体大,徐五夫人又怎会不管?

而经由徐五夫人之手,将此信交抵两卫,才是此局阵眼所在。

毕竟,那信中所写的约见之处,与两卫重兵把守的青云巷,可是只隔了一条街呢。

充嫔的唇角微微勾起,旋即又放平。

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那青云巷里藏着的,到底是真太子、还是假诱饵,届时自可见真章。

“今儿这事本宫原还觉着难呢。想那徐五夫人与靖北侯老夫人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让她们凑在一处进宫?不想最后竟真是成了,现在想想,本宫都觉着像在做梦。”

荀贵妃甜美的语声传来,令充嫔回过了神。

她换过一副恭谨的神情,恭谨地道:“这还是贵妃调配得当。若是换作妾来行事,只怕是再也做不成的。”

这话倒有九分为真。

若非荀贵妃出马,靖北侯老夫人又如何会与徐玠夫妇同时进宫,促成此事?

说来说去,贵妃娘娘在宫里的面子,还是挺管用的。

荀贵妃闻言,娇颜上绽出笑来,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得色,不紧不慢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总归这是你献的计,本宫也不过帮着点拨了两下罢了。”

在她看来,这委实是极精妙的栽赃嫁祸之计。

那双“叶绣”的宫履,再加上红线送出去的信,完全可以将安妃这贱人送进内安乐堂。

说起来,那青云巷的秘密,荀贵妃还是偶尔听两个老宫人偷偷议论,方才知晓的。

谁又能想到,那坤宁宫里的太子竟然是假,真的那个却被人护在了青云巷?

这是多好的机会?这又是多好的由头?

半敛了眉,荀贵妃闲闲地打量着自个的指甲,漫声道:“说起来,那青云巷到底是怎么个所在,本宫叫悄悄打听着,你可打听到了?”

语至末梢,她薄薄的眼皮忽地一掀,冷电般的眸光陡然向充嫔身上一扫。

充嫔却是早有所料,面上早已堆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道:

“贵妃恕罪,妾使了好些钱找人去外头打探,只如今到底不比从前,这些辽北来的人,妾是不大敢信的,便打听消息也只能绕着弯儿来,却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她绞动着手中的帕子,局促地抬起头,睃了荀贵妃一眼,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小声儿道:“不知……不知那青云巷到底有什么不同?贵妃何以如此忙着打听消息?”

荀贵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片刻,轻启朱唇,凉凉语道:“本宫若是知道那青云巷的底细,又何必找你去打听?”

充嫔低头不语,只将肩膀向下塌了两分。

这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失落,仿似深受不被信重之苦。

荀贵妃杏眸微眯,眼底深处划过了一抹计逞的得意。

她是故意让充嫔到处打听青云巷的。

待事发后,就算有人要查,也只会查到充嫔头上,而她贵妃娘娘却是“遭宵小陷害”的良善之人。

毕竟,红线是在景仁宫与安妃暗通的消息,只消有脑子的人就会想,若此事果系荀贵妃设局,她是断不会明晃晃地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把红线往景仁宫领的。

这不是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子么?

换句话说,这必是有人设局陷害,才会令荀贵妃落在了明面儿上。

“罢了,既然你打听不着,那就算了。总归也不是多大的事。”荀贵妃笑语嫣然地道,抬手抚了抚青金交织的袖缘,蓦地问道:

“本宫倒是想问一问,你特为让红线给傅大人新讨的如夫人送信,又是意欲何为?”

不见辞锋的一问,充嫔心头却是微震。

虽然这也在她意料中,只是,她没想到荀贵妃的反应会如此之快。

这宫中的女子,果然还是不能小觑的。

心下感慨着,充嫔仍旧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细声道:“回贵妃的话,妾以为,举凡设局,最忌的便是一目了然,唯有局面乱如麻,才能把自个儿隐在局外。

是以,妾就将靖北侯府、东平郡王府并傅府三家都给拉了进来。他们便是那乱局之子,用意不过是将水搅混罢了。”

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然荀贵妃却像不大满意,面上的笑容亦淡了些,漫声道:

“这道理本宫明白。本宫不明白的是,满朝文武,多少大小的官儿,怎么你一眼就看中了那位傅大人呢?就连人家讨小妾你都门儿清,这也太……”

她忽地止住话头,只将两道淡然的眼波,投注于充嫔身上。

充嫔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低语道:“妾挑的不是傅大人,而是芳琴。贵妃请想,红线往外送信,总要送个认识的人才像话不是?若不然,平白无故地,又成什么了呢?

再,那芳琴嫁进傅家的事儿,皇城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听说是她自个儿往外说的,就连妾那里也有好些人议论呢,妾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荀贵妃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充嫔连头发丝都不曾动一下,束手而立,瞧来不像主子,倒像个得用的奴婢。

好一会儿后,荀贵妃方收回视线,淡笑着道:“这倒也有几分道理,既这么着,本宫就……”

“轰隆隆——”,一阵雷鸣便于此时炸起,直震得房梁子都在晃,将她的语声也给盖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却并未令暖阁中的二人有何异动。

“最近这天时也不知怎么了,老是打雷。”荀贵妃举盏饮了一口茶,不大有兴致地道。

看得出,她此际的镇定并非作伪,而是真的习以为常了。

充嫔亦在旁接口道:“是啊,妾也觉着今年冬天怪得很,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倒是时常有些怕的。”

荀贵妃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可小心些说话罢,别叫人揪住尾巴。”

在皇城里说这种话,很招忌讳,她这也算是好心提醒了。

充嫔忙躬腰道:“谢贵妃娘娘提点。妾也只有在娘娘这里才敢说两句真话,在外头是断断不会如此的。”

荀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如同婢仆的半老徐娘,面色阴晴不定。

而此时正弯着腰的充嫔,神情与她如出一辄,且唇角的那抹冷意,犹为深浓。

第390章 惊雷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90章惊雷“轰隆隆——”

滚滚雷鸣在皇城的上空盘旋着,一记又一记,仿若有巨人挥拳捶打地面,将那连天寒雨亦震得稀碎。

金海桥西畔的某所废殿中,建昭帝拢袖站在残檐下,全然不顾身旁墙垣上遍布的苔痕与灰渍,一脸满意地望向远处翻滚倒落的石块,颔首笑道:

“小五哇,你这‘惊天雷’,果然有那么几分威势。”

徐玠亲执着一柄硕大的明黄油伞,躬立于皇帝陛下侧畔,替天子遮挡着迎面飞来的雨线,勾着脑袋哼哼哈哈地道:“那什么吧,陛下真是谬赞了。微臣实则也不过是碰巧把这东西给鼓捣出来了而已,其实吧,微臣……”

“得了,得了,说你胖,你还就给朕喘上了。”建昭帝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亦将他的余言给打断了。

徐玠塌着半边肩膀,一面将伞举得更高些,一面便在那儿叫屈:“陛下冤枉微臣了,在陛下的跟前,微臣喘口大气都得掂量着呢,哪儿敢再有别的。”

建昭帝被他给气乐了,伸出龙手,屈指向他脑门儿上弹了个响嘣儿,笑骂道:“看把你给能的。朕才夸你两句,你这尾巴就翘上天去了,还跟朕来这套。”

话虽如此,他面上的神情却极是振奋,两眼都在冒光,笑道:“话说回头,你小子也委实该当好生夸两句。这么个大铁家伙,难为你怎么弄出来的。”

说话间,他的视线已然滑向了左首。

那里正伫立着几所临时搭建的雨篷,正当中的雨篷之下,是一乘载着铁炮的四轮车,那铁炮通体乌黑,其材质迥异于寻常铁器,其上似有无数精细的、让人难以看懂的机关,每一个部位都流露出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工巧之感。

此外,那国内四轮车亦极罕见,车轱辘竟是四个浑圆的铁球,其材质亦与铁炮相类,漆黑中泛出乌沉沉的光泽。

“小五,你那小车的车轱辘也是那什么钢做的?”建昭帝眯着眼问道。

徐玠立时躬身道:“是,陛下,那车轱辘有个名号,叫做‘万象轮’,比之寻常的车轮更灵巧,不管车子往哪个方向转,都很是便给。”

说至此节,他的眼皮子向下一耷拉,低声道:

“陛下,这东西别看它小,实则特别难弄,微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做得了四、五套,全都用在这种小炮车上了,毕竟,战场军需之物,轻忽不得的。”

言外之意,除了眼面前这几个,再没多的了。

建昭帝失笑地看着他道:“怎么着,你这是怕朕跟你要这轱辘,特为提前来谏一谏的?”

“微臣不敢。”徐玠立时恭声说道,低眉顺眼地,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建昭帝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只将衣袖振了振,转向正站在另一侧的潘体乾,问道:“老潘哪,那些个辽岛兵卫,你都验看过了?”

“是,陛下,臣亲自验过了。依臣浅见,那是一支铁军。”潘体乾叉手回道。

“铁军?”建昭帝眉峰一耸,面上涌出明显的诧异:“这等溢美之词,朕可是很少听你说起啊。”

“陛下面前,臣岂敢虚言。”潘体乾半低着头,修挺的身形如若凝渊,令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分量。

建昭帝微有些动容,视线不由自主又转向了徐玠。

徐玠刚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老老实实地,手里的伞都没移上半分。

目注他良久,建昭帝方才开了口,那唇齿间白烟吐露,一如他微有些虚渺的语声:“真是看不出啊,你小子竟还是个帅才。”

“陛下这话可太夸赞着微臣了,微臣万万不敢领。”徐玠的脑袋往下低了两分,语气极为恳切:

“微臣既不是什么帅才,也没什么别的才,微臣其实就是有点儿余财罢了。”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垮下去的脸,像是快要哭了:“就为了这么几个兵、几台炮、几竿枪,微臣的那点儿余财全都给搭进去了,如今真真是穷得叮当响。”

这话一出,建昭帝绷不住又乐了,那虚烟般的语气亦仿佛落在了实处,挥手道:“别跟朕这儿哭穷,朕知道你这厮有钱的紧。”

见他神情松泛,徐玠心头亦是一松,面上却还是一脸地苦相,拿空着的那只手把袖笼给翻了开来,带着哭腔道:

“陛下啊,您可要信微臣的话啊,您瞧瞧臣这袖笼里,真格儿的连一角银子都没了。”

看着他空空如也的袖笼,建昭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壁笑,一壁冲着侍立的常若愚招手:

“老常哪,你这就去传朕的话,给咱们徐爱卿家里送点儿银子,三百两嫌多、五百两不嫌少,免得这小子在外头说朕抠门儿。”

常若愚笑眯眯地应了个是,当真跑下去传话去了。

这厢建昭帝也笑够了,点手唤徐玠道:“这大家伙朕瞧了好几回,算是瞧够了,你把那个小东西拿来给朕再瞧瞧。”

徐玠躬应了一声,转首唤来个小内侍替他撑着伞,便自去了一旁的雨篷,与几个穿大红胖袄、模样精干的兵卫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趁此闲暇,建昭帝游目四顾,所见之处,一片空阔,不由慨叹地道:“也多亏了皇城有内安乐堂这么个地儿,原先朕还觉着多余,如今看来,这块废地也算有些用处了,那些人么……”

他叹了一声,仰望着当空飘飞的细雨,缓声道:“既是她们罪不至死,倒不如给她们一条活路。”

这话显是说予潘体乾听的,他立时叉手沉声道:“陛下圣明宽仁,遵陛下圣意,臣已经把这些人都安置妥了,请陛下放心。”

若是红药在此,定会惊异于这片地方的变化。

原先的内安乐堂,如今已然空无一人,唯四面高墙包裹着寂寥的庭院,而那些曾关押犯妃与罪婢的宫殿,此际亦已泰半化为废墟。

它们是被徐玠研造出的新式火器击毁的。

这个曾经与死亡、衰朽与腐烂为伴的不祥之地,在一次又一次枪火与炮击的洗濯下,竟焕发出了几分生机,不再如从前那样死气弥漫了。

第391章 绿玉

春妆十里楼台倚翠微第391章绿玉听得潘体乾所言,建昭帝的面上浮起了几许满意之色,微微颔首道:“甚好。”

潘体乾躬立了片刻,又踏前半步,沉声说道:“此外,遵陛下圣意,这件事只金执卫三人、内府六人共计九人知晓,臣已命他们签了密令,谨防外传。”

建昭帝的安静地听着,眸光始终停落于檐外雨幕,似是看得出了神,又仿佛要透过那一层又一层流泻的水帘,看去别的地方。

约有五、六息之后,他方才转过头望着潘体乾,平平的两道视线,无波亦无澜。

“朕那好兄长,而今何在?”他问道。

很平淡的语声,好似在说着不相干之事。

潘体乾笔直的身形一动不动,回话声却越发地低沉起来:“回陛下,诚王殿下此时正候在绿玉宫。”

“唔。”建昭帝玩味地挑了一下眉,旋即便又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檐下连绵滴落的雨珠,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那不就离着朕挺近的么?”

微有些凉的语声,随风雨四散。

“陛下不发话,他一步也别想往前走。”潘体乾简短地回了一句,修健的身形如若凝渊。

建昭帝唇边的笑意仿似加深了一些,却并不言声。

说起来,那绿玉宫虽然名目好听,实则就是一所破屋,便位于内安乐堂的西侧。因年久失修,又建在背阴处,这绿玉宫早已残旧不堪,说好听些是废殿,往难听里说,也就比那些穷人住的稻草屋多了几片瓦而已。

而建昭帝此际所在之处,确实离着绿玉宫只有十余步,从距离上来讲,堪称近极。

不过,天子口中的“近”,又岂是指的这么一点儿路?

潘体乾深明其意,故才有了此前的回话。

“却不知看了那‘惊天雷’之后,朕那好兄长是会惊呢,还是会喜呢?”

半晌后,建昭帝的语声方才响起,寒瑟瑟的余音,似能将漫天风雨冻结。

潘体乾躬了躬腰,用低不可闻的语声道:“陛下明见。”

建昭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好似没听见。

檐下亦有了一阵短暂的寂然,君臣二人尽皆无言,那沉默便也有种格外的压抑之感。

好在,徐玠正于此时回转,少年人的足音,矫健轻快,须臾便将这阵莫可名状的寂静踏破,一如他皮靴之下碎裂的水洼。

“陛下,微臣把东西拿来了。”大步行至建昭帝跟前,徐玠利落地叉手行了一礼,便从随行内卫手中取过一物,躬腰呈上。

建昭帝轻轻“唔”了一声,再不复方才那淡漠冰冷的模样,面上有了几分兴致。

他信手接过旁边何敬贤递来的锦帕,不紧不慢地揩拭着掌上雨水,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盯向徐玠手中之物,渐渐地,唇边便有了一丝笑意。

比之方才那毫无喜意的笑,这一缕笑容,显得犹为真切。

“这就是你一直说的那个燧发枪?”将锦帕掷还给何敬贤,建昭帝一伸手,便将沉重的枪械拿在了手中。

看得出,他膂力不错,枪支入手没有半分晃动,稳稳平端着。

徐玠对此早有所料,见状亦未吃惊,更兼他此时心情极好,遂喜孜孜地道:“禀陛下,微臣幸不辱命,到底把这东西给鼓捣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好家伙!”

回答他的,是圣天子陛下发自内心的一句感叹。

枪炮与铁器,天生对男人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建昭帝亦不例外。

他一面说话,一面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中枪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因枪膛并未填塞火药,徐玠倒也并不担心,由得咱们圣天子陛下倒转枪管,将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一只龙目,可劲儿地往里瞧。

自然,建昭帝并非对此类物事一无所知。

到底大齐朝也是有鸟铳的,其形制与燧发枪颇有几分相类,只是,后者显然比前者更精良、也更具威力,这两点仅从外观上便能分辨出来。

仔仔细细将燧发枪瞧了个遍,建昭帝方将之还予徐玠,笑问:“只这么瞧着,倒是个好物件儿,就不知道威力如何?”

“陛下,微臣这就让人给您演示,您瞧好儿吧。”徐玠简直等不及要显摆了,笑嘻嘻地接过枪转交予那名内卫,又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那名内卫很快便去了前方雨篷,与几名岛兵忙碌起来。

建昭帝一时来了兴致,带着人亦跟了过去,看他们往枪里填弹丸。

徐玠并没往前凑,反倒后退两步两步,来至潘体乾身边,低声问道:“潘大人,那位新提拔上来的傅阁老,前几日突然给我递了个帖子,请我去吃喜酒。这事儿您知道不?”

潘体乾闻言,当下就沉了脸,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个老不休,讨个小妾还摆酒,摆明了抢钱么。”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神情在不屑、不忿与不舍之间来回变幻,拢在袖边的手紧紧捏着钱袋儿,整张脸黑如锅底。

什么摆酒请客、什么婚丧嫁娶,呸,就是抢钱!

抢他口袋里的那些买房钱!

此念一生,这位英伟不凡的金执卫总头目已是满脸地肉痛,活像有人挖了他的心肝儿。

徐玠如何不知其人脾性?

见此情形,他“嘿嘿嘿”笑了几声,拿胳膊肘拐了潘体乾一下,笑道:“这不巧了么?我马上就得启程了,哪里吃得着酒去,正想托人帮我送个礼金呢,择人不如撞人,就请潘大人代劳罢。”

说着话,他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儿地道:“我送个一百两的礼金,算贿赂么?”

潘体乾被他问得一怔,旋即面上一喜,用力摇头道:“不算,当然不算,完全不算。”

到时候他中间劈一半儿,他送五十两、徐玠送五十两,不正好?

一时间,他看徐玠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慈祥。

帮这位金执卫大头子了却心头大事,徐玠这才言及正事,问他道:“说起来,傅大人这一高升,那几个空欢喜一场的,眼下又是怎么个情形?”

潘体乾正高兴呢,倒也乐得跟他透底,遂低语道:“除了黄朴还和往常一样,那几个可是有哭的、有吃酒发疯的、有闷头生病的,跟唱大戏似地。”

他摇了摇头,一脸地不以为然:“本官还以为读书人多么清高呢,果然的,这一个个地都争着抢着要为国操劳,委实是令人钦佩啊——”

拖长了的尾音,有着明显的讥嘲。

第392章 起落

徐玠微侧着首,漆黑的眉紧紧蹙着,仿似没听见潘体乾满含讽意的语声。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自沉思中抬起头,凝视着檐外徐徐飘落的雨丝,启唇语道:“潘大人,我这里倒是听见一个消息,道是那位傅阁老甫一高升,就当先去了黄朴黄大人家中拜访,不知此事是真、还是假?”

“是真。”潘体乾言简意赅地作了答。

歇一拍,他忽又勾起半边唇角,挟一缕似有若无的笑,缓声道道:

“此事说来亦有缘由。他两个当年乃是同榜高中,后又同殿为臣,怎么着都有几分香火之情。而今,傅阁老振翅登高,也算了却平生心愿,他倒也没忘了当年的情分。这么说来,咱们这位傅大人么……倒也是个厚道情重之人哪。”

语至末梢,他唇边的笑意已然扩散到了整张脸,唯眼底一片寒凉。

“此言有理。”徐玠掸了掸衣袖,视线往前方雨棚处兜了一圈儿,笑道:

“若依下官浅见,这所谓的香火之情,‘香’大概只占了半成,‘火’却是着实不小,窜起个三五七丈不成问题。”

“呵呵。”潘体乾以两声淡笑接过话头,俊伟的面容之上,再度浮起了讥色,拱手道:“鞭辟入里,徐大人通透。”

“潘大人在前,下官不敢居功。”徐玠装模作样地谦了两声,旋即转眸,与潘体乾两两相顾,各自一哂。

那个空缺的阁老之位,堪称照妖镜,将那些所谓文人道貌岸然之下的种种形态,照得一清二楚。

这数月来,为了这个巨大的缺位,朝堂内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势力缠杂其间,阴谋、阳谋、半阴半阳之谋,其手段不一而足,直叫人大开眼界。

便如潘体乾这等老奸巨滑之辈,亦时常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算计惊住,偶尔还会生出一种“设若我在此人的位置只怕根本活不到明天”古怪念头。

而相较于久经沙场的潘体乾,徐玠对此事的感触,则又更深了一层。

从前的他,纵使身在朝堂,却受制于出身等诸多因由,始终不能触及其最核心的那一部分,只能以迂回之策在旁敲敲边鼓。

而此次,他算是真正领教了党争之艰、之险、之泥泞胶着。

说句老实话,若非这几年他在梅氏商行苦心经营,积累下了极为丰厚的身家,再凭借前世所知,提前收拢大批能人异士于麾下,更早早布下“肃论学派”这枚棋子,辅以《清风半月》之名号,集结各方力量于此役,则这一仗,他还未必赢得下来。

而即便赢了,他们付出的代价,亦不可谓不重:

十余位“肃论学派”的官员被斩落马下,或遭弹劾、或被贬职,有两个还下了大狱。

此外,六部之中悄悄依附于两卫的吏员,亦有近一半暴露于众人视野,往后再难起到作用。

可莫要小瞧了这些吏员,他们对朝堂动向的掌握,有时比官员更快、更敏锐,堪称两卫手中一柄利刃。

潘体乾、许承禄多年经营,方才织下这张隐秘的大网,却因此番党争而损折了不少,细算来,徐玠一方吃的亏还大些。

所幸,此事最终由建昭帝兜底,这一仗才算堪堪赢下,虽说赢面极小,却也总比输了要好。

而至为紧要的是,经此一役,“肃论学派”大放异彩,将本就有些松动的朝堂又撬动了三分,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或游离于几党之外的官员,有一部分已经动起了心思。

这些人,便是徐玠要争取的力量。

“砰!”,一声清脆的枪击声陡然传来,惊醒了沉思中的徐玠。

他举目向前张了张,却见建昭帝正立于雨篷之中,单手执着燧发枪,枪口朝上,升腾起淡淡的烟气。

“陛下威武!”徐玠立时单膝点地,眼也不眨地高喊了一嗓子。

随着这一声喊,“哗啦啦”,众婢仆尽皆跪倒于地,山呼“万岁”。

建昭帝抿牢嘴角,竭力不让那得意的笑容溢出来,一双眼睛却眯成了细缝儿。

一名岛军高举木靶飞跑近前,那靶心处的黑窟窿纵使隔着雨幕,徐玠亦看得一清二楚。

他立时再度提起嗓子叫道:“陛下真乃神枪手也!”

这不神也不行啊。

这靶子是徐玠让人特制的,比寻常的大了足有两圈儿不止,正当中的红心也随之画大了好些,想瞄不准都难。

建昭帝这一回终是绷不住了,仰天大笑起来,将枪向旁一放,拂袖道:“这枪倒也顺手,朕这准头儿也还成。”

潘体乾此时已然趋近于前,闻言便劝:“陛下,试一试也就罢了,此枪乃是新制,军中也没几杆。”

言下之意,是请建昭帝保重龙体,别玩儿枪玩儿上瘾来。

建昭帝本就是一时兴起,且方才那一枪后座力可不小,饶是他百般小心,肩膀处还是有些酸痛,遂借坡下驴,笑道:“朕省得,不过一试尔。”

说话间,他已然转身往回走,可行不出两步,忽又驻足,侧首道:“朕想去绿玉宫瞧瞧。”

潘体乾微微一怔,旋即沉声道:“微臣这就给陛下带路。”

语毕,后退两步,转身向西行去。

建昭帝面色淡然,转身朝徐玠招了招手:“你也来罢。”

“微臣遵旨。”徐玠心里叫了声苦,面上神情却极恭谨,快步跟了过去。

不一时,空地上便再无人迹,唯一顶雨篷孤零零立着,万千雨丝飞坠,浇洗着那面漆黑的篷顶,每有风过,布篷便发出“扑啦啦”的响声,脆弱得似是下一刻就将倾塌。

绿玉宫中,诚王枯立于窗前,遥望着远处那一角黑色的篷顶,并更远处苍灰的天空,肥圆的脸上,布满阴霾。

窗檐遮住了天光,将他半张脸覆于阴影之下,唯有靠得极近的人方能瞧见,他那双被肥肉挤得极小的眼睛里,正交替涌动着恐惧,与绝望。

已经整整十日了。

他被建昭帝“邀”至宫中“小住”,至今,已有十个日夜。

而每逢阴雨天气,皇帝陛下便会“盛情邀请”他去外头“散步”,随后将他带至此地,让他隔着几座坍塌的殿宇,听,或者看,那些奇怪的兵卒摆弄一些奇怪的、威力奇大的火器。

诚王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只知,此际的他,已然立于绝壁。

妄动半步,唯死而已。

第393章 悲欢

“主子,有人来了。”

半塌的槅扇外,蓦地传来一道尖细的语声。

诚王的身子震了震,负在身后的手,亦随之轻颤。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转首,望向来人。

槅扇边正立着个年老的太监,须眉皆白,满脸皱纹,混浊的眼睛里光焰黯淡,如将熄的烛火,在这阴暗的屋中瞧来,越发昏昏。

诚王紧张的神色松泛下来,向那老监点了点头,温言道“原来是刘大伴啊。”

这是他打小便一直信重的大太监——刘宸恩。

从京城到封地,再从封地返京,曾经的旧人已然星散,唯有刘宸恩,始终伴随左右。

而此番进宫,除几名近身服侍的小宫娥外,诚王便只带了这一个心腹随行。

这般想着,诚王的眼底便浮起了几许哀凉,旋即又转作愤怒。

依照常理,他本该将谋士郭陶也一并带进内皇城的。

毕竟,那才是他“最得力”的僚属,能随时给他出主意,让他不至于御前有失、或是犯了什么忌讳。

然则,这位郭陶郭大先生,果真是“他的”僚属么?

呵呵。

一刹儿的功夫,诚王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吼上一句

我呸!

去他的谋士!

去特奶奶地忠臣!

本王草你们所有人的祖宗!

所有人!

诚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负在身后的手亦抖个不停。

他闭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寒冷湿润的空气,将他心底深处的鼓噪与愤懑荡涤一清,亦令他那将将迸发的怒火,随之熄灭。

半晌后,他方才掀开眼皮,望向眼前老仆。

此际,这个诚王府最为炙手可热的管事太监,正半仰着一张与他的主子差相仿佛的苍白的脸,说着余言。那微颤的话音有若透窗而来的雨丝,浇得诚王后脖子阵阵发寒

“主子,奴才方才远远……远远瞧着,像是陛下过来了,奴才……”

刘宸恩噎了噎,息住话声,颓然垂下了脑袋。

诚王怔望他片刻,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脱出唇角的,却唯有一声低叹。

似哂、似嘲。

远远瞧着?

能有多远?

他所在的绿玉宫,离着那试练火器之处,也不过十余步之遥,就算多拐上几个弯儿,亦是转瞬即至。

想来,刘宸恩与他这个王爷一样,一直惴惴守于宫门之外,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这老阉儿便跟那受了惊的兔子也似,慌里慌张地跑来报信了。

终究年纪大了啊。

诚王不无憾然地想着,当年的机灵儿,如今是再瞧不见了。

而其实,只消细细一想便能想到,有这通传的功夫,那该来的人也早该到了,又何须拖到现在还不出现?

应该是在候着人前去相迎吧。

以胜者之姿,垂望着匍匐于足底的败寇,再轻飘飘赏对方一口活气儿。

抑或,赐一杯酒、一根绫?

猜不透啊。

诚王的五官扭曲起来,面容越发灰败。

说到底,他诚王,并非成王啊。

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老仆失去了血色的脸,诚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

他花了些力气方才咧开嘴角,咧出一个惨然的笑

“罢了,难得你还来报一声儿,快下去罢。”

刘宸恩的发丝与袍摆一同颤抖着,数息后,方才轻轻道出一句低语“奴……奴才就守在王爷身边,哪儿……哪儿也不去。”

决然的语气,与细微的音线正相反。

诚王目注于他,良久后,低低一叹。

“罢了,由得你。”

幽微的话语,自刘宸恩的耳畔滑过。

而后,便是足音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再然后,他视线的余光中,便现出了半截儿鸽背灰绣金线竹纹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侧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复于他的肩头按下。

一瞬间,刘宸恩察觉到了肩膀处那阵虚弱的、再不复往日力道的轻拍,心头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忙又将脑袋垂向地面。

诚王收回手,撩起袍摆。

纵未瞧见老仆垂泪,对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没指望了。

留予他们的地步,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一步……不,是半步也错不得。

刹那间,诚王肥胖的身子紧缩起来,浑圆得像一个球,似是只须一指之力,便能将这空心球给戳破。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来回翻滚着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还不如地缩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杀才!

他悻悻地想着,努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务求摆出他能够摆出的最恭谨、最虔敬的姿态,迈着碎步、颠起肥肉,颤巍巍向外行去。

转槅扇、跨高槛,他瞧见那宫门外正立着一道身影,明黄的衣袍灿若金阳,晃得人眼睛刺痛。

诚王忍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将那不知是恨的、怕的还是被那明黄给刺出的眼泪,拢于袖中……

几乎与此同时,仁寿宫的沉香炉旁,红药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湿的眼角。

可是,未待袖角触面,一只白生生、软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抵达。

“红药姑姑,我……本宫……欢欢,欢欢如今好着呢,就是有点儿想姑姑了。”

三公主弯着眼睛笑,小脑袋向红药肩窝蹭了蹭,嘴巴开开合合地,语声软糯,一如从前。

红药瘪着嘴,忍了好半天,方将那泪意给忍了下去,强笑道“殿下瞧着又胖了点儿,可见过得极好。”

“昂。”三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忽似想起了什么,忙忙转首吩咐“小不点儿,快把欢欢……嗯,快把本宫的画簿子拿来,快去!”

纵使如今的红药早就有了诰命,该当称一声“夫人”,可三公主还是习惯唤她“姑姑”,而太后娘娘亦默许了。

那叫小不点儿的小宫女闻言,忙脆声应了个是,抿嘴儿笑着跑了下去,不多时,便又捧着厚厚的一册簿子回转来。

“姑姑看,都是欢欢画的画儿呢。”三公主接过簿子,巴巴地呈至红药跟前,小脸儿泛起红晕,眼睛里却盛满了期待,瞬也不瞬地望着红药。

“哟,这都是殿下画的么?可真好看,好看极了!”红药笑着翻开画簿,看一幅、赞一声,夸得三公主小脸儿笑成了花。

太后娘娘倚案坐着,高高兴兴地瞧她两个赏画,弯起的嘴角就没放平过。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原来爱画画儿啊,早知道这样,妾就把家里收着的那套前朝画具给带来了。”

太后娘娘笑道“这般好物,你自个儿留着便是,你家里孙子孙女一大堆,总用得着的。”

“哎哟,娘娘可快别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摆手,神情很是苦恼“妾家里那几个都是混世魔王,好东西给了他们才叫糟蹋呢。”

这原也不过客气话,不想,太后娘娘竟接过话头儿,笑着道“既是这样儿,那哀家倒是却之不恭了。”

居然应下了!

若非多年历练熬成人精,靖北侯老夫人只怕这会儿就能傻住。

谁能想到太后娘娘竟这般疼爱三公主,为了这孩子居然开口讨要画具?

“就是这个话儿呢,妾这就叫人回去拿。”靖北侯老夫人连个嗑巴都没打,顺顺当当地便圆了场面。

太后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眸笑看着三公主,怜爱地道“你瞧这孩子,就跟那树上的小鸟儿一样,就没见她这么爱说话。”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这般好脾性,都是太后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娘娘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根本不用人教,原就是顶好的。”

看得出,她对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里,想来不比疼那几个皇孙差。

靖北侯老夫人心下盘算着,正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岂料殿外忽地传来小监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诚王妃求见。”

第394章 求见

寒雨裹挟着冷风,将殿门外小太监尖利的语声,拂得四散。

仁寿宫东暖阁中,便此有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四下里鸦默雀静,便连那瑞兽香炉上升腾的青烟,仿佛亦于这一刻凝成了烟柱。

一息之后,太后娘娘面上的笑容,便已尽数敛去。

她面无表情地坐了片刻,方抬了抬手,启唇吐出一个字“宣。”

侍立于侧的掌事宫女见状,立时躬下腰,低低应了个“是”,便自退了出去,想是去传话去了。

红药的眉心蹙了起来,顺手将画簿搁在小几上,复提起帕子,向唇角拭了拭。

帕子上余了些清冷残香,浅浅淡淡、似有若无。

她恍惚记起,这是徐玠昨儿晚上才帮她熏的一种新香,名字叫作“飞霜”,据说是梅氏百货最抢手的好物儿,一两金子十滴。

霜华重、秋露浓,这满庭风雨,到底还是侵袭而至了。

红药想着,心下生出了些许不安。

诚王妃求见,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人说,诚王殿下如今正在内皇城小住,已有好些日子未曾回王府了。却不知,王妃娘娘来此,是否为着此事?

此念一生,红药便有些坐不住,捏在手里的帕子好似有千斤重。

诚王这一家子,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非是红药胆小,实是“天皇贵胄”四字,分量太沉、干系太大,倘或竟涉及秘辛、丑闻之属,红药觉着,自个这小身板儿,可不大扛得住。

就算加上徐玠那壮实身板儿,也一样不够瞧。

忖及此,红药越发心神不宁,下意识便扫了靖北侯老夫人一眼,却见对方正半低着脑袋,似在出神,又似在打量手指甲。

您老倒是吱个声儿啊。

红药简直恨不能推她一把。

此时不走,再迟走也来不及了。

只可惜,满屋里就属她品级最低,请辞这等事,是断断由不得她来做的。

然此间情形,却又是非走不可,红药倒也想给靖北侯老夫人递个暗号,可人家根本瞧都不瞧她一眼,她这媚眼又抛给谁去?

正自一脑门儿的汗,红药忽觉衣袖轻动,忙转过头,便见三公主冲她呶了呶嘴儿,以口型比出了“放心”二字。

红药一怔,旋即知晓其意,不由得大是感动,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三公主弯了弯眼睛,便直起身来,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至李太后座旁,捧起案上的一只果碟儿,奶声奶气地道“皇祖母,吃点心。”

李太后冷淡的面容,瞬间变得柔和起来,探手便将她揽进怀里,怜爱地道“真是个好孩子,都知道心疼祖母了。”

三公主弯着月牙眼,将果碟子往前递了递,笑容甜甜地,直引得李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拿手点她的鼻尖儿,故意嗔道“你呀,真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三公主也不言声,乖乖巧巧地,顶听话的模样。

李太后心都快化了,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缓声道“罢了,你这便回去吧,我让你红药姑姑送你。”

红药直是如蒙大赦,心里暗念了句佛,起身屈膝,老老实实地道“妾遵命。”

李太后冲她摆了摆手,又转向旁坐的靖北侯老夫人,和声道“你也与她两个同去罢。这也不是我不留客,实是如今年纪大了,见不得人太多,你多担待。”

相较于红药,李太后对靖北侯老夫人的态度更为客气,算是给足了面子。

靖北侯老夫人闻音知雅,知道太后娘娘这是要把人都清出去,好单独与诚王妃说话,不由得有些失望。

如今的靖北侯府,也就只剩下个爵位了,儿孙尽皆平平。

老太太原想着,趁今日进宫,开口向太后娘娘讨句话,给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要个闲差,也算有口饭辙,如今看来,却是不成的了。

无法之下,她也只能堆出满脸的笑,起身道“娘娘折煞妾身了。”

她那点儿小心思,李太后岂会不知?便笑道“过几日天气好了,哀家叫人请你来吃酒听戏,那班小戏儿正有新曲目呢。”

听得此言,靖北侯老夫人当即大喜过望,忙笑道“妾身在此谢过娘娘厚爱。”

李太后点了点头,再温言安慰了她几句,方命她们去了。

因要送三公主回哕鸾宫,一行人在暖阁外便分作了两路,喜孜孜的靖北侯老夫人径往宫门而去,红药则陪着三公主,由垂花门转北直入哕鸾宫,却也省了与诚王妃碰面。

将三公主送回宫,略叙些别情,三公主也不敢深留红药,红着一双免儿眼,依依不舍地送她离开了。

离宫时,红药却是留了个心眼儿,没敢从正门走,而是从角门悄悄踅了出来。

大丫鬟芰月因是头一回进宫,见状便有些不解,小声地道“夫人作甚走角门儿呢?这路上好些水洼子,不及正门那条道儿好走,万一湿了裙子和鞋,可怎么着呢?”

红药浅笑不语,一旁的鲁妈妈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路好不好走不要紧,碰不碰见人才要紧。”

此言深得个中三昧,红药不由掩袖笑道“知我者,妈妈也。”

设若自正门而出,万一撞见请安回转的诚王妃,或是某位给太后娘娘问好的贵主儿,多为难不是?

从角门走,便没这些麻烦了。

芰月略一思忖,便也想得明白,当下羞愧万分,涨红了脸道“夫人恕罪,奴婢想得太浅了。”

红药自不会怪她,只笑着提点“这地方规矩大、麻烦多,咱们能省则省,往后你多来几次,也就懂了。”

此乃红药肺腑之言,前世吃的那些苦、咽的那些泪,总不能白白荒废才是。

芰月忙应是,一行人出了角门,在红药的指引下,择僻静的小道去往宫门。

说起来,红药此番进宫,依照规制只能带两名婢仆,原先她是想带着荷露的,只荷露最近感染风寒,正在外养病,芰月这才补了上来。

主仆三个闲闲说着话,不消多时,便出了内皇城,芰月先去前头找郡王府的车,鲁妈妈陪着红药立在墙根下相候。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道人影忽自墙角转出,快步往这个方向而来,须臾便至眼前。

鲁妈妈眼力极好,一眼便认出,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靖北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线。

便在大半个时辰前,红线被荀贵妃叫去说话,过后又独自回来,鲁妈妈对她印象颇深,是故认了出来。

红药此时亦瞧见了红线,心下不免有些疑惑。

这好端端地,红线跑来作甚?

难不成是来叙旧的?

第395章 秘笺

红线拢住斗篷的手指紧了紧,眸光亦随之变得有些迷离。

从何时起,她与红药,便隔得这样远了呢?

纵使这三五步的距离,近得触手可及,可予她的感觉,却迢遥得有若千山万水,便用尽所有力气,也缩短不了半分。

一念及此,红线俏丽的面容,便倏然黯淡了起来。

她抿紧嘴唇,舌尖用力抵住齿关,一双眼睛兜兜转转,最终,停落于对面那件遍地金翠羽斗篷上。

“十四寒”。

这是这件斗篷的名目。

秋末冬初、寒意乍起,这华丽的锦衣,便是专为了这个时节而制的。

虽然只是粗通文墨,红线亦知晓,“十四寒”乃是韵角中的一韵,如“单、寒、安、弹”等字,皆入此韵。

而这件“十四寒”斗篷之上,便以明暗两色金线,绣着入韵的诸字,横斜错落间,再无华饰,唯一个个或丰润、或纤秀的字迹遍布于身,既雅致、又脱俗。

除此之外,那翠绿纯净、有若秋水碧波般的料子,亦是举世罕有。

据红线所知,光是染出这样鲜亮的颜色,就废掉了几百匹上好的遍地金衣料,更有好些白头工匠为此劳神费心。

也正因此,这种“十四寒”斗篷,梅氏百货只做出来五件,其中四件,贡于六宫。

余下唯一的那一件,此刻正著于旧友之身、现于红线眼前,一时间,她心中直是万般滋味,难以言说。

“嗯咳——”

一声响亮的咳嗽蓦地响起,惊醒了梦中人。

红线心头一颤,旋即便觉两道视线破空而来,锐利有若刀剑,直迫得她不由自主便垂下了头。

“来者何人?”鲁妈妈的声音很冷,面上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不管红线与他们夫人有旧没旧,就冲这双不老实的眼睛,鲁妈妈便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

不知道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老眼光瞧人,简直不通时务。若这丫头是自个儿府里的,早就大板子打将上来了。

眼空心大的丫头,打着才能老实。

这一声问,终是将红线的心神拉回到了眼前。

她立时收起所有心绪,自然而然地屈起双膝、单手敛衽,以一个极端正、极合乎规矩的见上之礼,俯身轻声道

“婢子红线,在靖北侯老夫人跟前听用,见过徐五夫人。”

这还差不离。

鲁妈妈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向旁错开半步,躬立于红药身侧。

接下来,就不是她这个奴婢当管的了。

红药老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她这儿盯着红线瞅了半天,一直在等对方开口呢,不想人家单拿眼瞧,愣是不说话,你说急人不急人?

“免礼。”红药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得那叫一个高兴“你这又是作什么呢,快起来说话,哈哈哈,咱俩谁跟谁啊。”

她越是客气,红线便越觉心头发寒。

一瞬间,红线忽然便记起,方才盯过来的眼神儿,除了那个鲁妈妈之外,另有两道眸光,高深莫测。

她知道,那是红药在看她。

靖北侯老夫人有时候看人,也是这种眼神儿,老谋深算地,让人摸不着底。

可红药才多大?

这得修炼到什么样儿,才会有这种人老成精般的眼神?

这念头一经泛起,红线的手心就开始冒汗,那些不该有、不能有的念头,登时散了个干净。

“谢……谢夫人。”秉持着最为恭谨的姿态,红线颤声说了一句,复又依言直身而立,视线微垂,再不敢直视红药。

红药研判地端详着她,数息后,举袖掩向发鬓。

脑壳疼。

此间情形,用脚后跟儿也能猜到,红线必有所图。

就不知道她图个啥。

最好是钱。

红药如今最趁的就是这玩意儿,万儿八千的都不在话下。

虽然她直觉着,红线可能不是冲钱来的。

幺蛾子这东西,总会时不常地出现,红药认为自己早该习惯了。

可事实却是

她不仅不习惯,还挺烦躁。

她是极不欲在这皇城根儿下生出是非来,叵奈红线来得突然,避已难避,且对方身后还有个靖北侯老夫人,那也是不好轻易得罪的主儿。

只能先应付着再说。

强捺下满心不虞,红药面上的神情倒是很亲切,和和气气地问“红线哪,你怎么想着过来了?是你家老夫人叫你来的么?”

“回夫人的话,奴婢奉老夫人之命,给夫人送些南边儿时兴的茶叶。”红线恭声说道,旋即展开斗篷,露出了手中捧着的一只官窑罐儿。

那罐子很是精致,乍然看去,倒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过红药表示老身不信。

大冬天地,送什么茶叶啊?送个涮锅子还差不多。

当然,面儿上红药还是得信的,不但信,还须得表达谢意。

示意鲁妈妈接过茶叶罐儿,红药笑着道“劳你们老夫人惦记着,真是多谢。说来我这个做晚辈的却是失礼在前,竟是没想在头里。”

人家老太太先送了礼过来,红药身为晚辈的却连个合适的回礼都拿不出来,确实不合适。

红线自家知自家事,忙说出了早知备好的说辞

“老夫人就怕夫人这样想,教奴婢转告夫人,过些日子国公府花宴,还要请夫人多多关照,这新茶便是提前给夫人的谢礼啦。”

哦,是为了这个啊。

红药点了点头,心说靖北侯老夫人原来是要给自家孙女儿找婆家呢,提前打点到她这里了。

甭管怎么着吧,明面儿上还是挺说得过去的。

至于背地里是什么意思,等上了马车,也就知道了。

红药心里门儿清,口中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你回去上复你家老夫人,就说我记下了,到时候定要好生敬老夫人几杯酒。”

这就算是把话说定了。

红线微觉放心,又说了些客套话,红药自是陪她演足了戏,又赏了头等红封儿,便命她去了。

不一时,那婆子亦自回转,马车也赶了过来,红药便先上车等徐玠。

再过不久,徐玠亦办完了差,与红药在车上汇合,小夫妻总算走完了今儿这过场,双双把家还。

而半个时辰之后,两张写着同样内容的秘笺,便分别放在了潘体乾与许承禄的案头。

那笺上所书,赫然便是充嫔口述于红线之语,一字不差。

不消说,红线送来的那只官窑茶罐儿,大有乾坤。

至于发现这乾坤之人,自然便是红药了。

只她也没多问,将该办的事儿给办了,余下的,便交由徐玠处置。

徐玠也果然忙碌起来,次日一整天都没着家,闹得红药怪失落的。

好在,再次日——亦即徐玠离京的前一天,他总算没出门儿。

因启程的吉时定在了明日绝早,故起榻之后,红药便拉着徐玠收拾妥当,同去宁萱堂辞行。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此行归期未定,很可能过年都回不来,于情于理,徐玠都很该跟嫡母道个别。

他倒也没反对,由得红药帮着穿衣着袜,连发髻都是娇妻帮着梳的,美其名曰“爱妻出马、一个顶俩”。

更有甚者,在去往宁萱堂的路上,他竟也一直拉着红药的手,半刻不曾松开,对周遭投来的视线更是全不理会,怎么高兴怎么来。

红药从不愿拂他的意,此时亦是夫唱妇随,夫妻两个甜洽洽、乐悠悠去得宁萱堂。

可谁想,宁萱堂今儿居然没开门!

非但如此,那院门前还肃立着两个灰衣黑裙的仆妇,观其衣着,正是外院的管事娘子。

“哟,这是怎么了?”红药惊讶极了,不由轻呼了一声。

没来由地,宁萱堂外竟守着两个外院的管事,这必定是出事了。

徐玠却是一脸地不耐烦,“啧”了一声道“管他呢,恁地事儿多。”

说完了,拉着红药便往回走,不住嘴地道“走,走,走,先回院儿去,外头冷。”

红药也未坚持,转首处,向一旁的鲁妈妈丢了个眼风。

鲁妈妈会意,回身唤来两个粗使婆子,低声吩咐道“你们去……”

方说了三个字,宁萱堂中陡地传来“哗啷”一声脆响,直吓了她一跳,话头也随之止住。

红药亦自吃惊,下意识回头看向院门,却见那两个灰衣仆妇面无表情地站着,石头人也似,对里头的响动如若未闻。

这一刻,红药并未瞧见,正与她相伴而立的徐玠,眼底划过了一抹笑意。

那笑意极凉、亦极薄,如刀锋削过大片的雪,落下遍地冰屑,纵使日头再暖,亦化之不去……

第396章 离府

午错时分,又下起了雨。

天色苍莽,重重铅云堆积着,似有人将天作帛,泼下深深浅浅的墨迹,画千山倒悬,倾压着、挤迫着,将玉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廓,死死按向地面。

东平郡王府西门之外,街衢清冷、行人寥落,唯有白茫茫的雨幕接天连地,将一切掩于其间。

“咿呀”,细微的轻响打破了巷中寂静,朱漆门扉悄然开启,一群著黑裙、被蓑衣的仆妇鱼贯而出。

她们动作迅速、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出门后便迅速分作两列,呈雁翅之状,将狭长的街巷隔作两段。

随后,一乘青幄小车便缓缓驶出南门,车子四周亦围随着相同衣著的仆妇,其中两个年岁稍长、容貌肖似的,皆梳着整洁的圆髻,身上亦未披蓑衣,而是各执一把青布油伞。

而在她们的腰畔,悬挂着亮锃锃的铜牌,一望便知,这两个乃是管事娘子。

随在她们身后的,则是四名劲装侍卫。

他们牵着骏马、背负长刀,身上软甲被雨水洗得发亮,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杀。

落在队伍最末的,是一个戴金冠、著锦衣、身形胖大的男子。

此刻,他那张富态而圆润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眼底的寒意几能将人冻僵。

“王爷,伞。”大管事葛福荣从后急急赶来,将手中的油伞举高了些,倾向前方的东平郡王。

东平郡王抬手向上一格,阴鸷的脸上有着骤然浮起的不耐。

“退下。”

冷淡的语声,连同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风雨中四散。

葛福荣面色暗了暗,低下头应了个是,便躬身退去了一旁。

东平郡王抬起头,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淡声道“你们也退下罢。”

“呼啦啦”,人群如潮水般散开,须臾便形成了一个方圆二十步的半圆形,将东平郡王并那乘马车,围在了当中。

东平郡王提步行至车前,宽大的衣袖在风雨中飘摇着,平平地道“路上小心。”

笔直的音线,仿似是对着空气说的。

车厢中传来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旋即是王妃朱氏哀切的低语“王爷,妾身……”

“不必多言。”东平郡王打断了她,嘴角微微颤动着,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又仿佛一切皆已冷却。

随后,他的神情复归淡漠,似是有一只手,将他的所有情绪抹去。

“保重。”他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沾着雨和风的话语,越过青帘与车门,钻进了朱氏的耳中。

她白着脸,泪水缓缓滑过面颊,然拢在袖中的手,却捏得发疼。

她紧紧地握着那枚玉珮。

厌弃地、充满屈辱地,同时亦是胆战心惊地,紧握着它。

如同握着她年少时的过往,以及那过往带来的不堪与绝望。

她没敢去问东平郡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怕那个答案会让她再也没脸活在这世上。

可她……得活着。

为了这抛舍不下的富贵尊荣,为了她的孩子们,为了人前的那一分体面。

她必须、也只能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其他可能,而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朱氏张开眼睛,勉力坐直身体,取出帕子来拭着面颊,一面习惯性地欲叫小丫鬟斟茶。

然而,她很快便记起,身边并没有服侍她的丫鬟。

刹那间,周妈妈那张惨白发青的脸,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朱氏不由打个了冷战。

周妈妈是被王爷的亲信直接拖走的。

朱氏并不知她在何处,甚而亦不知她是生还是死。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周妈妈作下的那些勾当,已然露了馅,否则……

朱氏猛然抬头,直勾勾盯着对面犹自昏睡的那个人,忽地咧嘴笑了起来。

总算不是她独个儿吃苦头。

这就好。

朱氏的嘴角越咧越大,两眼因兴奋而爆起红丝,“吃吃”笑个不停。

然而,车马萧萧、风雨飒飒,这些许响动早便被掩了去,并无人得知。

开启的院门重又阖拢,人已散、院亦空。一个青衣婆子从假山后探出脑袋,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似是在确定有没有人。

她的半边衣裳都被雨水打湿,可她却浑然不觉,只张大了一双三角眼东张西望,垂在袖边的手还下意识地搓弄着,像是在数银子一般。

小半个时辰后,影梅斋东次间里,鲁妈妈挑帘走进来,轻声向红药禀报

“夫人,方才吴婆子跑来说,王妃并三夫人才离了府,说是要去城外庄子上住些日子。吴婆子亲瞧见王爷把人送出了南门,这会子想必马车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这么快?

红药乌润的眉往中间拢了拢,将话本子搁在案上,细声问“三嫂也跟着一起去了?”

若说只有朱氏一个被打发去庄上住,红药倒也不奇怪。

上晌那一声清脆的响儿,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凭着多年宫中的历练,红药敢打赌,那就是瓷器落地之声,且她有八成把握断定,那不是失手打的,而是有人使劲儿朝地上掼出来的声音。

那样大的动静,没点子外力,断断弄不出来。

而放眼望去,这阖府上下敢在宁萱堂摔东打西的,除王爷并王妃之外,再没有旁人了……

哦,对了,可能还得再加上个徐玠。

这厮向来胆儿肥,连皇帝的面子他都敢抹下三分去,何况区区嫡母?

就再来十个朱氏,也压伏不住这反骨仔。

不过,事发时徐玠就在红药身边儿,自然就被排除了,且彼时守在宁萱堂的又是外院管事,这摔东西的人是谁,不就在明面儿上么?

原先红药估摸着,想是王爷与王妃置气,一时动了真火儿也未可知。

如今看来,事态远比红药以为的更为严重。

朱氏竟是被撵去了庄上,可见王爷是动了真怒,且里头竟还夹着三房,越发让人没个头绪。

鲁妈妈早知红药会问,忙凑前两步低声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听说,今儿上晌王爷在宁萱堂呆了半个时辰,过后铁青着脸从里头出来,带着人直奔三房,把个三房里外通搜了一回。”

红药双眸微张,面上讶色更甚“这又是从何说起?”

鲁妈妈闻言,压着声音回道“据奴婢打听来的消息,王爷先在宁萱堂亲审了周妈妈,还动了狼牙棒,周妈妈挨不过,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王爷掉脸儿就去了三房。”

她再往前凑了凑,声若蚊蚋般地道“听说,王爷在三房很是搜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气得王爷把一案的东西都给扫了,还把院门儿踹出了个大窟窿。”

红药越听越是心惊。

东平郡王不只是动了真怒,而是暴跳如雷。

“到底搜出了什么来,王爷会这般恼火?”红药忍不住问了出来。

横竖这屋中就她们主仆,也不虞有人听见。

鲁妈妈苦笑了一下,道“夫人可真把奴婢给问住了。奴婢到处打听着,也没打听出来那是什么,只听说王爷离开三房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布包儿。”

红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启唇而笑“罢了,也不过那些东西而已,猜也猜得到。”

鲁妈妈也笑了“夫人这话说的是。”

她两个皆是久经世故,自是知晓这内宅里的勾当,不外乎投毒、魇胜之属,也玩儿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红药将此事抛下,笑着道“妈妈接着往下说罢。”

鲁妈妈应了个是,续道“奴婢听外院儿的人说,王爷拿着那小布包儿便进了书房,先叫人把三老爷带进去,抽了几藤条,过后罚去西阁楼面壁。”

“慢着,西阁楼又是什么?”红药插了一句嘴。

她从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

鲁妈妈便道“回夫人,奴婢找人问了,原来这西阁楼在二门外最北角,很僻静,听说里头也空荡荡地,没个家什摆设,凡府里的爷们儿犯了大错,都会被罚去那里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么个地方。

红药听懂了,旋即又生出一丝疑惑。

徐玠从没提过此事,却不知是为着什么?

说起来,这家伙刚才说是有“公干”,出门去了,也没说何时回来,倒叫人怪挂心的。

摇了摇头,将此念暂且按下,红药又问“三嫂那里又是如何的?”

鲁妈妈眉峰动了动,躬身道

“回夫人的话,听说三夫人那里是由肖大娘子亲去问的话。三夫人许是……嗯,受了惊,是被人抬出来的,直到上马车的时候都没醒。”

红药“唔”了一声,低眉不语。

三老爷徐珩看似罚得重,实则王爷还是手下留情的,想必是迁怒。

而东平郡王发怒的根源,还在安氏身上。

至于被一脚踢出府的朱氏,红药反倒觉得寻常。

就冲朱氏那爱作妖的性子,早晚搞出大事情,王爷这还是手下留情了。

“夫人,奴婢还打听到一件事儿,是和王妃有关的。”鲁妈妈的语声响起,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她凝了凝神,目注鲁妈妈道“妈妈请说。”

鲁妈妈用很低的声音道

“奴婢听齐禄家的说,今儿一早王爷去宁萱堂的时候,正巧她在王妃跟前回话,王爷进屋后二话不说,甩手就把个东西扔在了王妃跟前。王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齐禄家的偷眼瞧着,那东西像是块玉珮,只她也没看仔细,就吓得退了出去。”

玉珮?

红药听得一脸茫然。

鲁妈妈与她神情相仿,显是亦不明其理。

屋中静了半晌,红药方笑道“罢了,我知道有这么件事儿也就得了,多的我也不想问,妈妈也别打听,就这么着吧。”

鲁妈妈也正有此意,忙道“夫人说的是。王爷既然处置了,可见他老人家自有道理,夫人身为晚辈的,自然是王爷怎么做,您就怎么听。”

红药颔首浅笑“是这么个理儿。”

话题就此揭过,红药打发鲁妈妈去了,叫进人来,点检徐玠的行李,影梅斋亦就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第397章 窄巷

半下晌的时候,天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北风低咽着掠过长街,寒雨连城,遍地萧索。

“这天儿当真就冷下来了。”跨出车门时,徐玠不由发了一句感慨。

他没急着往前走,而是立在一处突起的屋檐下,负手游目四顾。

天空昏暗,有若薄暮降临,临街的铺面儿有不少点起了门前的灯笼,烛火晕黄,在烟雨中显得格外凄迷。

“爷,这就去店里么?”元贞打发走了马车,快步从后赶来,一面撑起手中竹伞,一面问徐玠道。

徐玠“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接过伞,扫了眼旁边正拿手接雨水作耍的利亨,抬手便朝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笑骂“小屁孩儿,就知道玩儿。”

利亨未防被人偷袭,“啊”地一声捂着脑袋瓜子,跺脚道“爷又使坏!打笨了奴才往后谁给爷使动?”

徐玠被他逗得直乐,摇头晃脑地道“放心罢,打不笨的。”

语毕,施施然撑起青伞,提步踏进了雨中。

利亨一时没弄明白,揪着俩发髻发呆。元贞走过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这都听不懂。爷是说打不打都一样地笨。”

“我才不笨。”利亨当下就不乐意了,鼓起眼睛就要吵。

元贞搡了他一把,低喝道“住嘴!看爷等着。”

利亨一怔,回首看去,却见徐玠已然行至街心,身上披了半身灯火,宽大的青袍被风吹起,猎猎作响。

小家伙一时瞧得发痴,总觉着,今儿的主子与往昔大不相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还傻站着作甚?快走啊。”元贞不耐烦了,重重推了他一把,小跑着追了上去。

利亨这才醒过神来,叫了声“哥等等我”,亦自随行而上。

走在前面的徐玠,自不知身后这小兄弟俩之事。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穿过风雨如晦的街市,不多时,便转进了一条不起眼的窄巷。

那巷子不长,两边皆是高耸的砖墙,路穷处则开了扇小门,门檐的下方,吊着一盏精致的琉璃八角灯笼。

此际,那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光晕之中,映照出万千雨线。

这是梅氏百货后院的角门,徐玠每每来此,皆从此门出入。

元贞此时已然赶了过来,抢上前扣响了门扉。

很快地,那玄漆小门便应声而启,应门之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一见来的是徐玠,他立时张着缺牙的嘴笑起来,口中“啊、啊”地叫着,却原来是个喑人。

徐玠温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便跨进了门槛。

主仆三人进得门来,才一行过游廊,利亨便大呼小叫地道“爷,爷,您快瞧,那老梅树开花儿啦!”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庭前那株老梅树上,果然绽开了朵朵红蕊。

利亨高兴得不得了,拍手笑道“爷输啦,爷输啦!愿赌服输,爷往后不能再敲奴才的脑瓜儿了。”

原来,他与徐玠拿此树作赌,若十日内老树开了花,则徐玠便算再不能敲他脑门儿。反之,则脑门儿任敲。

见他手舞足蹈地,徐玠禁不住乐了,将手向他后脑勺戳了戳“我说,小子先别急着高兴,且细瞧瞧那是真花儿不?”

利亨一呆。

徐玠又故意逗他“若是瞧不真切,上手摸一摸也成。”

利亨到底小孩儿心性,登时也顾不得徐玠这个主子了,当真蹬蹬蹬跑过去,扒在树上细瞧了半晌,过后一下子便泄了气。

这树上哪里来的“梅花儿”?

那分明便是将上好绢布剪出花来,再粘上去的假花。

因那花样子绞得极工巧,更兼染色工夫非凡,远远看去,当真是色如胭脂、晕若朝霞,与真花一般无二,也难怪利亨会看错。

“瞧清楚了没有?”徐玠走过来,拿大伞在元贞的小伞上碰了碰,得意洋洋地在那显摆

“哈,上当了吧?这绢花儿可是爷亲画的图样、亲配的颜料,再叫了老师傅做出来的。别说是了,就是那些老工匠,也是瞧不出来的。”

元贞灰心丧气地垂头站着,好一会儿后,又小声嘟囔道“那……那也是花儿,奴才只说开花儿了,又……又没说开的是真花。”

徐玠故意“哼”了一声,作势要敲他脑袋,吓得他抱着头鼠窜,小短腿“吧唧吧唧”踩出一溜水花儿,直溅了徐玠半袍子。

徐玠却也不恼,更未去追,只笑着掸了掸衣角,便收了伞,管自拾级而上,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去。

梅氏百货的后院极大,几乎覆盖了东城大街的三分之一,重重院落交错排列,迷宫也似,有那不熟悉路的,真能在这里绕晕。

徐玠自不虞迷路。

他熟稔地穿过几道门户,很快便来到一扇月洞门前。

此院之后,便非元贞与利亨能去的了。

事实上,若非徐玠亲至,守院的暗哨早就跳出来拦路了。

小哥儿俩倒也知机,立在门边守着,多一眼都不往里瞧。

徐玠满意地扫了他们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静,亦很空,地面上铺着大块青石,石缝间连根杂草都没有,显是时常有人清理的。

“爷来了,小的给您请安。”管事金大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抢步上前见礼。

徐玠也不多言,只将手向前一伸。

金大柱立时自袖中取出一只竹筒,双手呈上“这是才从庄上送来的。”

那竹筒前端封着火漆,显是秘信。

徐玠信手接了,一面往正房走,一面问“何思远走了?”

“是,老爷。”金大柱挑起织锦门帘,沉声回道“何家一家人前天晚上赶在关城门前出了城,高、柳两位一路缀着他们,亲眼瞧见他们买船往江南去了。”

“让他们盯紧点儿。实在不行,把人再往远处赶一赶。”徐玠脚步不停跨进门槛,面色一派淡然。

朱氏一倒,何思远便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徐玠原本的计划里,这人此时已经死了。

届时,一具死状可疑的尸首,再加几封从密处“搜到”的“情书”,朱氏再无生理。

除非王府不要脸、老朱家不要命。

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东平郡王乃是皇室宗亲,他的后头,可是连着当朝天子呢。

试问这世上谁敢把皇帝的面皮扔地上踩?

活腻了么?

可是,自从与红药成亲之后,不知何故,拥塞于徐玠心头的那股子戾气,竟渐渐地淡了。

尤其是最近,他益发觉得,人,不能只为自个儿活着。

如今的徐玠,再非前世孤鬼一只,而是有家室的人,说不得很快便会有儿女。

就算为着他们,他也得积些阴福,少犯杀业。

是故,这计划只执行了前一半,便改弦更张。

何思远没死,而是被徐玠诱去了江南;朱氏亦只是被赶出王府,人还是好好的。

当然,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回来了。

这是徐玠的底线。

而他之所以选择此时动手,是因了离京在即。

他徐五郎自蹈险地,所为者,乃是整个大齐。

他不悔。

可是,他不能将红药亦置于危险之中。

他已然亏欠她太多。

而身为男人,若是连妻小都保护不好,又何谈护天下苍生、创万世太平?

所以,他才会将何思远与朱氏的旧情,假旁人之口,隐约透给了东平郡王,同时将何家送出京城,给他们一条活路。

当东平郡王拿到玉珮后,徐玠便知,此计已成。

从今往后,朱氏——这个东平郡王府最大的威胁与隐患——便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她犯下了为人妻者的大忌。

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得下此等羞辱。

虽说除了玉珮并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东平郡王再没拿到其他实证。

然,就凭这一点猜忌,亦足可令朱氏从京城贵妇圈儿中消失。

毕竟,玉京城因“养病”、“静修”而长年闭门不出的贵妇,也有那么十好几个。

徐玠自问已是仁至义尽。

他甚至情愿睁一眼、闭一眼,只消朱氏安安生生呆在庄子上,再不兴风作浪,便留她一条狗命。

当然,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若欲彻底脱出这泥潭,唯有五房单独出来住,再不去掺和王府那趟混水。

此事说难,却也不难。所需者,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而此番离京,某种程度而言,便是徐玠在为自己、为他至爱的家人,争取一个这样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只有五成把握。

如今,那些泰西人搞出了火炮与燧发枪,这把握便增至九成。

余下那一成,则要看天意了。

第398章 偶戏

“啪嗒”,锦帘在徐玠身后落下,那些微的声响,惊醒了沉思中的他。

他快步行至临窗的案旁坐了,挑开竹筒上的火漆,取出密信,展开细瞧。

金大柱见状,左右看了看,便轻手轻脚转去了里间。

里间乃是徐玠小憩之处,其陈设与正房相类,简素干净,雪洞般的四壁不见一张字画,家什亦只必须的那几件。

因徐玠素不禁热,故屋子里也只烧着一个小炭盆,且也没放在正房,而是搁在了里间儿。

金大柱进屋时,便见那炭盆上方吊着的小铜壶正往外冒热气,细细的白烟蒸腾着,显是水已烧开了。

他咧了咧嘴,上前提起铜壶,向旁边早就备好的茶盏里斟了些滚水。

刹那间,清和的茶香自盏中溢出,令人心神为之一宁。

金大柱捧着茶托回至正房,见徐玠恰也读罢了信,忙上前道“爷,先喝口茶,祛祛寒。”

徐玠点了点头,道“先放这儿吧,你去把炭盆端出来。”

金大柱忙应是,搁了茶,转身便回屋提来炭盆,徐玠便将秘信丢进去烧了。

待诸事妥当,徐玠方将身子靠向椅背,舒了口气“还不错,都挺安生的。”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

金大柱情知他说的是谁,自不敢接话,只躬腰道“爷,半个时辰前福顺前来求见,奴才随口打发他走了。”

这福顺本姓李,乃是王府世仆,服侍三老爷徐珩多年,是个尽忠尽责之人。

不消说,福顺前来梅氏百货,是来求救兵的。

徐玠在东平郡王跟前很是得脸,徐珩挨了打,福顺第一个想到五爷徐玠,亦是人之常情。

只不知,这是徐珩的意思,还是福顺自个儿的意思?再或者,竟是三夫人安氏的意思?

思及至此,徐玠眉心微拢,目视着盏中浅碧的茶水,淡声问“三嫂事发了?”

月余前,安三娘与五庄头丁长发双双溺毙于小莲塘,恰巧彼时徐玠尽出人手去查向采青,却是错失了一招,待回头再查,也只查到了那几个庄头,垂花门后的情形,到底没查清。

徐玠只能推测,安三娘之死可能与安氏有关,也有可能是二夫人苏氏动的手。

因缺乏真凭实据,他对此始终保持缄默。

这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自是须得慎之又慎。

而今日这一局,徐玠针对的也只是朱氏。

可他没想到,三房竟然也牵连了进来,安氏更是被扫地出门,想必她是铸下了大错,徐玠据此认为,必是安氏弑妹之事爆发了。

听了他的话,金大柱沉声道“回爷的话,奴才叫人细细打听了,三夫人是被周妈妈咬出来的。周妈妈告诉王爷说,三夫人房里藏着能绝子药,过后王爷带人去搜,果然搜了出来。”

徐玠仍旧盯着茶盏,神色间没有一丝异动,只问“姓周的平素与三嫂走得很近么?”

“这倒也没有。周妈妈惯常只在王妃跟前说话,并不大往别的房头儿跑。”金大柱回道。

徐玠微微颔首,面上划过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看起来,王妃这是察觉到了什么,背着咱们动的手脚。”

周妈妈既是朱氏亲信,则其与安氏暗通款曲,亦必是受朱氏指使。

而徐玠对此一无所觉,则表明她们做这一切时,是避开了徐玠放在宁萱堂的眼线的。

“爷说的是。奴才查到周妈妈前些时候总往朱家跑,而朱家有个跑腿的婆子,很是往安家走了几趟。巧的是,那段日子,三夫人的娘家也常使人进府请安。”金大柱轻声说道。

徐玠点头不语。

这样便说得通了。

王妃朱氏让周妈妈回其娘家传信,再由朱家的仆役转去安氏的娘家,最后借安氏娘家人之口,转抵于安氏。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就是为了瞒住影梅。

而由此往下推,则那绝子药是给谁预备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老乞婆!”徐玠低声骂道,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然再下一息,他的面色却又变得温柔起来。

他想起了红药。

那个前世与他相知、今生与他为伴的女子,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而只消一念及她,他的怨毒与痛恨,便会被温暖取代。

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说放下。

何况区区一个蠢妇?

“宫里出来的人,倒是一个个儿地都滑头得很。”徐玠嗤笑了一声,神态很是轻松。

不消说,藏在这一切背后出谋划策的,除了那位“忠肝义胆”的向采青,再不做第二人想。

可惜的是,朱氏一倒,向采青再想使阴招,却也使不着了。

台前的人偶都没了,那幕后提线之人,又拿什么去演戏?

空气么?

念头转至此节,徐玠身上的冷意,已然尽数散去。

金大柱是个聪明人,立时便听懂了徐玠语中之意,又见他意态悠然,忙笑着拍马屁“爷这一招釜底抽薪,当真高明得紧。”

这话十分之切中肯綮,徐玠却也并未得意起来,反正色道“向采青那里用不着再盯梢了,你这就把人都撤回来,全都安排进王府,务必给爷看好了家。”

向采青已不足虑,当先要紧的,还是东平郡王府。

念及此,他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尤其是影梅斋,绝不可能半点闪失,可记下了?”

金大柱立时单膝点地,叉手道“爷放心。奴才便舍下这条命,也定会护得夫人周全。”

徐玠目注他片刻,面上忽地现出一抹奇异的笑。

“好,我记下了。”

他温言道,那一抹异笑亦飞快淡去。

金大柱并不知他神情变化,依言站起身来,低声道“爷,三房那里还有几个人,要怎么处置?”

“看父王的意思吧。”徐玠可有可无地笑道“要是有什么疏漏,咱们再堵上,也就得了。”

无论安氏是被人威逼还是利诱,她既然藏下了绝子药,则表明,她对红药是动了心思的。

而若要动手,她便不可能没人帮衬,三房那些个丫鬟婆子,估计也干净不了。

这一点,徐玠能想到,东平郡王想来亦知晓,由他出手,自是好过徐玠。

安氏纵然可恨至极,徐珩却泰半是无辜的。对自家三哥为人,徐玠还是相信的。

再交代了几件事,徐玠便离开了梅货百货。

第399章 只影

行出东城大街时,天色愈加阴沉。风很大,瓦檐上雨幕斜飞,间杂着清脆的“噼啪”声。

“变天了啊。”徐玠抬头看了看天,低声自语道。

在他的头顶,灰黄的云层积压着,仿似下一息就将倾泻而下,将所有一切尽皆掩埋。

徐玠出神地看着,面色怔忡,也不知在想什么,微白的热气自他口中喷出,须臾又被疾风吹散。

数息后,他忽似回过了神,挑了挑眉,将手探向伞外。

大片雨丝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子,打在掌心,一片冰凉。

他低下头,望向化在手中的冰水,慢慢地,同时亦是用力地,握紧了五指。

水珠一滴一滴自指缝漏下,与万千雨线冰粒融在一处,坠落于地面,失去了踪迹。

徐玠的视线追随着它们,眸光幽且空,好似穿透了那满地飞溅的水珠,看去了别的地方。

“嗒、嗒、嗒”,漫天风雨中,一张骡车不知何时驶了过来,在他身畔停下。

那车子是街面儿上最常见的,街西的车马行就有,雇一张只需十文钱,若是路不太远,还能讲讲价。

徐玠回过神,抬头看向骡车。

赶车的是个高瘦的汉子,粗看来约有四十许,然若再细瞧,却又仿佛远不止这般年纪,黄须灰发、隆鼻苍眸,样貌甚是奇特,似是有胡人血统。

此刻,他正单手执缰,另一手撑着把破油伞,懒散地靠坐于车厢之旁,两眼平视,神色冷淡,既未去看徐玠,亦没去瞧任何人。

就好像全天下的人与物,皆不在他眼中。

徐玠倒是一直在看他。

这一刻,这位圣眷颇隆、才名远播的徐大才子,正仰着一张俊面,唇角的笑容几乎称得上讨好,恭恭敬敬地向着那车夫道“多承您老不弃,愿意陪小子走一遭。”

“您老”二字甫一入耳,黄须汉子的眉毛便动了动。

却也仅此而已。

他的坐姿与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就连掌中雨伞的角度,亦与方才完全一致。

这样的他,越发显得古怪。

徐玠却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微不可察地躬了躬身,竟是向那车夫执弟子礼,旋即踩蹬上了车。

黄须汉子就像背后生着眼睛,这厢徐玠方一坐下,那厢他便抖了抖缰绳。

“嗒、嗒、嗒”,大青骡摇头摆尾扬起蹄子,平稳而又轻快地往前行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骡车便来到了玉京城的北端。

这里远不及东城繁华,街衢冷清、人烟稀少,更兼此际苦雨凄风,处处皆现荒凉,连个走街的小贩都瞧不见。

骡车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绕着弯儿,很快抵达的目的地——一处荒废的庙宇。

“吁——”黄须汉子勒停了车,亦发出了此行的第一个单音。

徐玠推开了车门。

冰雨扑上了他的面颊,针扎一般。

“劳您老在此等一等小子。”他抬手抹了把脸,利索地跳下车,向那黄须汉子招呼了一声,旋即撑开了竹伞。

“哗——”,油绸伞面乍然铺开,承接着漫天冰雨,击破了这里荒凉与寂静。

黄须汉子却像没听见,两眼半开半阖,似是盹着了。

这简慢的态度,并未令徐玠生出不满。

他再度恭敬弯腰,行了一礼,方转身跨进了庙门。

这破庙占地颇广,总共分作三进,虽梁檐坍塌、墙垣倾颓,然那廊顶残留的彩画、布满苔痕的条石台矶,却无不昭示着它当年的繁盛。

徐玠熟门熟路地穿廊绕径,不消多时,便站在了二进院的放生池畔。

池中自是早没了那些活物,山石子亦被人搬空了,原本干涸的池底,因了这连天的阴雨,倒是汪了浅浅的一层水。

他立在池边,低头打量着那一池浑水。

雨点和着冰珠落入池中,水面轻圆离合,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良久后,徐玠抬起手,向衣襟上掸了掸。

“你来了。”

他道。

突兀的语声,一如那晃动的池水中陡然多出的那道人影。

雨笠、蓑衣、麻布行缠。

那身影似是自冰雨中凝结而成的,灰朴朴、虚飘飘,纵使与徐玠隔水相对、近在咫尺,亦仿佛随时会化散在那无边无际的风雨中。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这突然现身的男子,徐玠却并不得觉意外,说话时面上还含着笑。

蓑衣男子没说话,只略略抬头。

徐玠这才发现,对方大半张脸都被灰布蒙着,只露出了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此刻,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徐玠的身后。

“那一位不进来么?”蓑衣男子答非所问地道。

嘶哑的语声,如枯枝刮擦着铁器,格外让人不适。

徐玠却是一脸地漫不经心,回首看了看,复又转过头,两手一摊作无奈状“人家又不听我的。”

蓑衣男子不说话了,身体却绷得笔直。

他二人所言,自是那黄须汉子。

看得出,蓑衣男子对其人颇为忌惮。

“还是说说你罢。”徐玠转开了话题,抬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蓑衣男子“我说,你是老几来着?”

半带玩笑的一问,并未得来对方的回应。

他也不虞这话中透出的信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罢了,不为难你。我换个问题。”

他放下手,清幽的凤眸专注地凝在蓑衣男子的身上“你既然来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应下了?”

蓑衣男子依旧沉默着。

就在徐玠以为他仍旧不肯作答时,耳畔便划过了一道低语。

“是。”

只有一个字。

且显然不是徐玠说的。

更不可能是门外的黄须汉子说的。

徐玠笑起来。

“很好。”他瞬也不瞬地目注蓑衣男子,眸光陡然变得锐利,问道

“理由呢?”

沉沉语声,几被风雨淹没。

蓑衣男子标枪般地挺立着,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想一辈子当影子。”

他顿了顿,似是在聚集力量,很快又道“我想活得像个人。”

话音未落,他蓦地探手入怀,迅速取出一物,掷入水中。

“扑嗵”,浅池炸起水花,搅碎了那道人影。

“投名状。”

蓑衣男子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当晃动的水面归于平静,徐玠眼前已再人影,唯寒雨满天。

他笑了笑,上前几步,拾起了池中之物。

那是一个牛皮缝制的小袋子,袋口封着厚厚的火漆。

“还挺周全。”他掂了掂牛皮袋儿,唇角犹自勾着,眸色却是冰寒。

北风呼啸而来,那一层浅水时而破碎、时而聚拢,总也没个定处。

徐玠孤立于池畔,凝望着水中变幻的倒影,久久不曾离开……

第400章 姑嫂

玉京城的这一场雨,歇了下、下了歇,浃旬过后,方得见几许阳光。

雨霁初晴,自是教人欣然,只可恨那天气却阴冷得紧,北风一吹,骨头缝都能给你冻住。

这般天时,头一个苦了的,便是那些贫户。

薪炭价皆往上窜,烧火取暖殊为不易。所幸那米价倒没怎么涨,城中亦鲜见外来讨饭的流民,那市面竟是比往年安详得多。

据说,这是因了这些年天时不大好,关外粮食年年欠收,故从去岁起,好些地方便改种了朝堂大力推进的新粮种,如白薯、红薯、玉米之类。

这些作物不大挑天气,一年下来总能有所收获,农户们拿来自吃或将去换了米粮,皆是成的。

这传闻如今遍及京城,也不知其真假,百姓们唯一真切的感受便是那街头巷陌烤红薯、烤玉米的小贩,确然比去年多了好些。

所谓多贱少贵,这卖的人一多,价钱也就自然而然地卖不高,倒是让不少穷孩子偶尔也能尝个鲜,而满街飘来的烤食香气,亦暖了这寒冷的冬日。

不过,这些庶民们卑微的快乐,贵人们是不屑于多顾的。

于他们而言,四时节气各有意趣,莲湖观月、花径听曲,这是热闹;冻笔开砚、绿暗红嫣,这是风雅。

总之,只要他们乐意,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能当大年下那么过着,谁又能说什么呢?

便如今冬,那定国公府花宴的请柬一出,便立时引来宾客如云。

大齐朝就这么一位一等公,又是难得举宴的,这热闹便不止是热闹了,而是又多了一重尊贵。

作为国公府的姻亲,东平郡王府自亦需得捧这个场。

因王妃朱氏正与三夫人安氏于“别庄养病”,王长子夫人又在孕中,二夫人苏氏偶有微恙,故此番领着众女眷赴宴的,乃是四夫人宁氏。

这原也无甚紧要,不过一个虚名罢了,领头儿的还要多担些干系呢,宁氏倒还情愿不出这个头。

只可惜,在有些人看来,这安排却充满了恶意,是在明着打上房的脸。

“大嫂也就罢了,何以二嫂也不去?四嫂倒是给小妹说说这个理儿呢?”

王府东轩的暖阁中,那氤氲了满屋子的暖香,亦化不尽蓬莱县主徐婉贞此时面上的寒霜。

说话时,她始终半垂着眼,专意打量自个儿的手指甲,看也不看自家四嫂,一张脸冷得能往下掉冰茬子。

因今儿正逢各房下人领月例,宁氏怕众女眷被此事耽搁、有个先来后到的,便提前安排了这处暖阁,烧了熏笼、点了炭炉,提供香茶果点,以使诸人于启程前暂歇,也免得立在那风口里挨冻。

此乃她一片好意,而此际看来,徐婉贞一点儿不领情。

看着那张倨傲而冰冷的脸,宁氏颊边的笑容便有些发僵。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将那笑容揉化开了,方好声好气地道“三妹妹昨儿不也去瞧过二嫂了么?她都病得起不来榻了,那样子怎么去外头吃酒哪?”

“这可真是奇了。”徐婉贞撩起眼皮,手指闲闲地点着扶手,一脸地意有所指

“二嫂前几日还好好儿的呢,偏就在花宴前两日病倒了,简直巧得像有人安排好了的。”

言至此,眸光忽一转,便扫向了一旁的红药。

红药正嗑瓜子儿,神情很是陶然,徐婉贞投来的眼风,恰如打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半点不能触及彼身。

县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去。

“五嫂怎么不说话,倒是净在那儿磕瓜子儿。”徐婉贞偏了偏脑袋,面上浮起一个假笑,似讥似恼

“莫不是五嫂从前竟从没吃过瓜子,今儿逮着机会了,就要多吃点儿?”

这话就差明着指摘红药出身低了。

偏红药像没听懂,抬头冲她一乐,没心没肺地道“三妹妹真聪明,居然知道这瓜子儿外头没有。”

自袖中取出一方瞧不出料子来的罗帕,她一面揩手指,一面笑道

“这种瓜子儿呢,是素心酒楼特供的。你五哥走之前交代下去,叫人每天往里送。平素我也没功夫吃它,这会子正得空,就随便吃点儿。”

徐婉贞的脸登时就是一黑。

说来,这素心酒楼隶属梅氏商行,今年秋天才开张,乃是京城如今最时兴的馆子,不只菜色新鲜、味道绝佳,且每道菜的做工亦极考究。

旁的不说,只一味“黄金薯球”,就不知难倒了京城多少大厨。

这道菜实则并不出奇,配料不过是白薯球外裹蛋黄液,加调味后大油猛火炸成。

这几样皆容易,唯其对刀工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

那一个个指肚儿大小、圆整光滑且尺寸无差的薯球,可不是那么容易削的。

一个刀工精湛的厨子,削一盘子五十只小薯球,至少得花去小半个时辰。若是刀工差些,一个时辰也削不出来。

而素心酒楼每日供应的这道“小食”,却不少于两百盘。

这得雇多少人手啊?

有那聪明人便猜着,这薯球多半是拿模子挖出来的。

可问题是,这种能从整块食材中挖球的活动模子,没人会做。

光是这副模子,只怕已经是天价了。

由此亦可知,素心酒楼乃至于整个梅氏商行的背后,必有显贵支持。

而红药此际所言的“特供美食”,亦是素心酒楼专有的。此类吃食每日只限量供应少许,仅仅有钱是买不到的,须得有身份才成。

“五嫂……好大的手笔。”憋了半天,徐婉贞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红药立时笑着接语“可不是么?我也觉着你五哥大手大脚的,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就是钱多啊。”

说话间,她信手将瓜子儿往旁一推,对侍立的荷露道“你们拿去分了吧,吃着怪腻味的。”

徐婉贞鼻子都快气歪了。

她倒也有心说些硬话回击,只一时得心肝儿肺都气得疼,且身后亦再无朱氏撑腰,竟是无言以对,唯瞪着俩眼瞅红药,像要把人给生吃了。

红药的笑容没有一丝裂隙。

她就是在拿话堵徐婉贞。

聒噪也就罢了,偏还说不到点子上,多听一句都烦。

此刻,见徐婉贞终于不说话了,红药便也笑而不语。

她是做嫂子的,总不能当真与小姑子拌嘴,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宁氏倒是急出一头的汗,生怕这姑嫂两个打起来,忙笑着打圆场“嗳呀,时辰也不早了,四妹妹怎么还没到?”

徐婉顺如今管着陈姨娘那一头,这会儿只怕还在忙。

说完了四姑娘,宁氏又去关照一旁闷坐着的五姑娘徐婉宁、六姑娘徐婉清“你们可冷不冷?要不要把熏笼挪过来些?”

徐婉宁怯生生地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儿很是秀气,一如她细微的语声“不……不冷的。”

说着又去看一旁的徐婉清,小声问“六妹妹……可冷么?”

徐婉清与她生得肖似,态度倒比乃姐大方,笑着向宁氏道“多谢四嫂,我们暖和着呢。”

她两个乃是蒋姨娘所出,今年一个十三、一个十二。

因蒋姨娘早年病殁了,两姐妹一直乏人关照,朱氏更是乐得当这她们不存在,也不知她们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而今,朱氏失了势,东平郡王清理后院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俩女儿,且还都到了谈婚论嫁之时。

他一时动了慈父之心,便将这对隐形多年姐俩儿,托付给了长媳,亦即王长子夫人潘氏。

宁氏这也是从潘氏那里接过手,带她们去外头见见世面。

第401章 忽问

絮絮温言、沉香款款,暖阁中的氛围,随着宁氏与徐婉清姐妹的语声,而变得松泛。

徐婉贞拧眉坐着,面色十分阴沉,倒也未曾有何举动,唯那双描得长长的眉向下压着,其形其神,皆与朱氏肖似。

县主大人不开口,红药自是更不会为难宁氏这个妯娌了,遂也含笑转向徐婉清姐妹,偶尔搭个腔、递个话,轻轻巧巧便揭过前事。

正说话间,芰月轻手轻脚走来,将个錾金缠枝梅花的手炉奉予了红药,道:“主子,换个手炉子罢。您手上这个用了老半天,这会恐是凉了。”

经她这一提醒,红药方觉掌中微温,却原来手里那鎏银松鹤的手炉早已半凉了,遂笑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

说着便将旧的予了芰月,又接过新的。

也就在这转身的当儿,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徐婉清与徐婉宁二人手中,皆是空空。

她眉心微动,略一凝思,便招手唤过荷露,俯在她耳旁悄言了几句,末了又笑:“快去快回。”

荷露忙应了个是,转身出了屋。

众人以为她是要让丫鬟办什么事,并无人相疑,红药亦说笑如常,暖阁里倒是融融洽洽,一团和气。

倒是宁氏,因怕冷落了徐婉贞,几次三番将话头往她身上引,以期她接上一句半句地,大家面上好看。

惜乎蓬莱县主并不肯领这个情,任凭你笑语欢言,我只一张冷脸死挺,就是不肯开尊口说话。

宁氏见状,也只得由她去了。

正说着话,那门帘忽地一挑,齐禄家的一身光鲜,领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

朱氏离府,宁萱堂众仆役亦作鸟兽散,各人的去处皆不大好。

唯有齐禄家的,因平素很不得朱氏重用,却是因祸得福,在垂花门后存活了下来,被调拨去四房做了管事妈妈。

因这是王爷亲下的命令,宁氏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下,平素对齐禄家的亦很客气。

此时见她来了,宁氏颇觉讶然,问:“妈妈来作甚。”

齐禄家的恭恭敬敬冲着她一蹲身:“夫人,您叫奴婢备的东西,奴婢拿来了。”

宁氏一愣,暗想“我何曾有过这般交代”,张口便欲问。

不想齐禄动作倒快,未待她言声便已转首吩咐:“快着些,把手炉子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

宁氏唇角微动,顺势将帕子拭了拭,将那话头也咽了下去。

事出有因,再等等也不迟。

那小丫头领命上前,众人这才瞧清,原来她手里捧着只描金朱漆托盘,盘子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镂银雕花手炉,并两只装手炉的锦袋儿,瞧来皆极精致。

趁着众人视线皆不在身上,齐禄家的飞快向宁氏递去一缕眼风,口中笑道:

“夫人恕罪,奴婢来得迟了。原该昨日就把东西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的,只今儿要发例银,奴婢昨晚核账核了大半宿,就这么耽搁了,却是险些冻坏了两位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原来是送手炉来的。

宁氏立时便已明了,却原来齐禄家的是拿手炉子给自己做人情呢,不由得心下不虞,深觉此举多余。

两个庶出的丫头,便送出去天大的人情,又能得几分回报?

宁氏素来算得精刮,实不肯拿自个儿的钱倒贴这两个无底洞。

然而,事已至此,断无后退之理,否则就显得她这个嫂嫂太小器了。

宁氏暗自咬了咬牙。

罢,罢,如今也只能先将人情作下,容后再想法从公中克扣些下来,填上这亏空,也就是了。

心下盘算着,宁氏面上的笑容却是温恰恰地,就仿佛此事当真是她吩咐下去的,柔声道:

“我就说这两个丫头手里空空地,我还当她们小孩子家火气大,用不惯这些东西呢,却原来是妈妈忘了。妈妈当真该罚。”

见她接了话头,齐禄家的心底大定,忙又作势请罪,将那“奴婢该死”说了几遍,一场戏作到十分,宁氏方命她去了。

徐婉清姐妹接了手炉,双双上前谢了宁氏,待归座之后,服侍二人的丫鬟捧过那锦袋儿,入手却觉微沉,过后悄悄打开瞧了,见里头竟装着好些碎银,成色皆是上等,用来赏人是极好的。

姐妹大为感动,只道四嫂宽厚仁爱,怕她们在外人跟前失了体面,连这些细处都虑到了,实是令人感佩。

自此后,徐婉清姐妹对宁氏格外敬爱,倒也在王府演出了一段姑嫂相和的佳话。

再说几句闲话,四姑娘徐婉顺便也到了。

她今日不曾盛装,只一身不打眼的胭脂雪衣裙,裙角处绣了几朵梅花,发上斜簪了一溜樱粉色的绒花。

虽是通体简素,这打扮却愈加衬得她肌肤胜雪、杏眼桃腮,恰似雪中盛开的宫粉梅,别有一种情致。

徐婉贞素来嫉恨这个四妹妹美貌,若换作往常,她此时早就夹枪带棒、出言相讥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朱氏不在、强敌环伺,徐婉贞很有种寡不敌众之感,硬碰硬显然不合宜,甚而她还得防备着这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红药:您老真想太多了)。

是故,徐婉贞竟是破天荒地没去排揎徐婉顺,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起身道:“人都齐了,这便走罢。”

语毕,衣袖一拂,当先往前行去。

宁氏忙亦跟着起身:“正是这话呢,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别太迟了。”

众人自皆应是,相携着出了暖阁,在二门外分别乘两张马车,前往国公府。

一路上,红药与宁氏同车,自是安静无事,而四位姑娘的马车就不好说了。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在国公府仪门下了车,世子夫人常氏亲自相迎,给足了王府女眷颜面。一番笑语寒暄之后,诸女便随她去了宴客的大花厅。

齐禄家的觑了个空儿,悄悄踅至宁氏身边,三言两语将手炉之事说了。

宁氏这才知晓,原来那手炉子并碎银皆是红药作主送的,花用亦皆在五房账上,四房一个大钱未出,人情却落在了手里。

这让她喜出望外,心头的那几分不快亦散了个干净。

齐禄家的便又道:“……荷露告诉奴婢说,夫人这次领头儿,必有些不好与人说的地方,她们五夫人不想看到夫人为难,就自作主张了一回,请夫人担待则个。”

言外之意,却是在为此前暖阁与徐婉贞的争执致歉。

宁氏自是承这个情的,只觉这五弟妹办事很是漂亮,遂笑推了齐禄家的一把,嗔道:

“妈妈也真是的,这话也是能瞎应下的么?往后可让我怎么在五弟妹面前说笑呢?”

见她满面春风,齐禄家的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了,忙又曲意奉承了几句,方才退下。

未几时,筵宴开、香风送,花厅里热闹起来,红药被几位侯夫人、伯夫人围着灌了几盅酒,两腮直如火烫一般,遂借故离席,去外头散酒。

出得门来,荷露便上前劝道:“夫人便只在这左近走走罢,那湖边风大得很,拍着了只怕头疼。”

红药笑着颔首:“我也这么想来着。这天气真真是冷,听说湖面都快上冻了呢,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上辈子很吃过冻寒之苦,今生自不会再去找这个苦头吃,且她也绝非风雅之人,什么“冰湖倒影”、“水晶月亮琉璃天”这种风景,她也完全没有兴趣。

坐在火盆边看话本子、撸猫,那才叫舒服呢。

见红药应下了,荷露便在前引路,一行人沿抄手游廊转东,过一道月门,便是一所小园子。

那园中未植花木,只松柏森森,士兵般挺立着,灿烂的阳光披落于翠叶碧针之上,一派盎然生机。

“这里倒清静。”红药左右四顾一番,含笑语道。

人少是非少,此颠扑不破之至理,她还是很认同的。

荷露便陪笑道:“夫人便在这里散一散酒,等会柳夫人怕就该到了,夫人回去了正好能见着。”

柳湘芷今日原也该赴宴的,只怀恩侯府最近像是又出了什么事,她要留在府中处置,便推到午后过来。

荷露这话一出,红药便蹙起了眉,心下颇为柳湘芷担忧。

怀恩侯府也是好几房的人住在一处,柳湘芷上头又有两层婆母,想必过得不容易。

荷露见状,颇觉自个儿造次了,不敢再多言。

主仆几人默然而行,没走出多远,忽见前方转出来两个人,当先的女子雪肤朱颜、人比花娇,赫然是四姑娘徐婉顺。

徐婉顺早瞧便见了红药,迈着优雅的步子上前见了礼,笑道:“五嫂也出来了,想必是来散酒的吧。巧的很,我也觉着今儿那梅酒有些上头。”

一席话态度熟稔,显得颇为亲近。

说起来,自前番眠云阁之事后,徐婉顺心性大变,偶尔也会去影梅斋走动,两下里确实走得颇近。

红药也没与她客套,只笑道:“我是没法子被人灌了酒,你又没成亲,哪个太太夫人敢来灌你的酒?”

姑娘家规矩严些,不像成亲的夫人太太那般随性,若是贪杯了,那是会被人笑话儿的。

徐婉顺笑了笑,信手折下一根松枝把玩着,道:“我自个儿喝的,一醉解千愁么。”

一听此言,荷露等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了几步。

四姑娘这是有话要说,她们自不好离得太近。

果然,她们才一退下,徐婉顺便向红药微微一笑:“五嫂,借一步说话。”

红药早有所料,闻言点头道:“成,咱们就说说话儿。”

徐婉顺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提步往林中行去,红药落后她两步随行,不消多时,便去到了那苍松翠柏深处。

见四下再无旁人,徐婉顺方才于树下止步,闲闲地道:“五嫂,小妹有一问,不知五嫂可愿听?”

“我听着呢。”红药展了展衣袖,唇边笑意如常。

徐婉顺默立了片刻,蓦地启唇道:“我想问的是,三嫂被送去庄上一事,五嫂……就不觉得奇怪么?”

第402章 自承

“扑楞楞”,寒树枝头,忽有惊鹊飞起,也不知是不是为人声所扰,拍着翅膀去得远了。

红药一脸淡然,拢在袖中的手却绞成了麻花。

脑壳疼。

徐婉顺这问题问的,不是为难人么?

安氏与朱氏搅在一处的因由,就连徐玠亦觉蹊跷,临走前还吩咐人查来着,查到如今亦是毫无头绪。

刘瘸子都没弄明白的事儿,她顾老太那点儿脑仁,能整明白?

这绝不能够的啊。

脑瓜子“咣叽咣叽”地转着,红药颊边的浅笑却始终如一,神情亦镇定如恒,启唇处,那语声亦有大自在、大从容,显得那么地成竹在胸,那么地冰雪聪明。

“四妹妹……何出此言哪?”

她拖长了声音,以使语气中的意味深长更为鲜明。

反问,乃含糊其辞之最高境界。

任你千询万问,我只一招反弹,包治百病。

好歹也活了两辈子,这些须应对之法,红药还是不缺的。

不过,她显然过虑了。

徐婉顺并未就此再往下追问。

她闲闲地将松枝来回摆弄着,欲抛却又不抛,看得红药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地。

好一会儿后,她方停了手,淡笑着道:“既然五嫂动问,小妹也不好瞒着您了。三嫂的事儿,实则是则我出首告发的。”

红药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徐婉顺把安氏给卖了?

这又是从何卖起啊?

前番眠云阁那一局,安氏的大侄子安远山虽在局中,只那根儿却在朱氏的身上,安家姑侄也是遭人陷害。

徐婉顺若是据此报复,似乎弄错了对象。

“五嫂这会子许是在想,三嫂之前也是遭人算计,我不该拿她出气,是不是这样的呢?”

徐婉顺像是会读心,一开口,便点破了红药所思。

红药怔了两息,掩袖而笑:“嗳,我确实是这么想来着。”

话已挑明,再行遮掩反倒无益,不如索性往白里说。

红药其实还挺喜欢说大白话的。

见她一脸地坦荡,徐婉顺仿佛颇为欢喜,唇角的笑弧略略加深了些,道:“五嫂果然剔透得紧,难怪五哥总夸您聪明呢。”

红药弯了弯唇,没去接茬。

有话快说,有啥快放。

此乃她未尽之意。

徐婉顺显然是明白的,遂很快便转过了话头:“眠云阁那件事里有个很紧要之人——牛婆子,五嫂想必亦知其人吧?”

红药点了点头。

正因为听信了牛婆子之言,安氏才会中了朱氏的计,而这牛婆子偏又是徐婉顺生母陈姨娘院儿里的。

不得不说,朱氏真毒。

若此计得成,徐婉顺、安氏就都被朱氏拿住了把柄,而以陈姨娘的那个身子骨,就算不怄死也要哭死。

一箭三雕,真真好计算。

徐婉顺似亦想到了此节,面色微有些泛白,语声却还是很平静,淡淡地道:

“事发之后,牛婆子便被王妃调去别处当差。我就想着,趁她还没被人弄死,不如从她那些打听些消息,是以我就把姨娘给我攒的嫁妆变卖了一些,收买了几个人。”

她忽尔转眸,向红药展颜一笑:“至于这几个人是谁,又是怎么打听的消息,我就不细说了,就与五嫂说个结果罢。”

稍稍停了片刻,她顺手将松枝丢在地上,踏前两步,低语道:“王妃当初算计我,就是想拿这事儿迫着我,让我给五嫂……下绝子药。”

“啪嗒”,一阵风倏然而起,几枚松塔被风吹落,其中一只正滚在红药裙边。

红药微垂着眸,视线随松塔而游移,精致的面容上,无一丝异色。

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宫闱深处、垂花门后,多少腌臜事,不都与子嗣有关么?

而此际,乍闻徐婉顺言明前事,红药由诧异而淡然,亦只花了数息而已。

原先她还以为,安氏那个药是给那些通房或姨娘预备的。

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无论是给红药下毒,还是给将来的某个通房姨娘下毒,其结果,并无区别。

想透这一点,红药心底便再无波澜。

唯觉厌倦。

打从骨头缝里、打从心底深处地那么腻味着。

松柏林中,安静如一泓平波,缓缓散荡开去。

徐婉顺抬起头,如水杏眸向红药身上兜了个来回,复又转望别处。

那张精致而没有表情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莫测。

她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这样的红药,反教人心安。

虽然她始终觉着,她的五嫂是个聪明不外露之人;亦始终认为,整个王府活得最明白的,就是这个宫女出身的五嫂。

可直至这一刻,亲身印证了此前所思,徐婉顺那颗吊在半空的心,方才真正落回肚中。

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要轻省些的。

“照这般说来,三嫂屋里搜出来的……药,实则是王妃原先打算交给四妹妹处置的,只因四妹妹不曾中计,便转到了三嫂手上,是这样的么?”

红药的语声响了起来,清冷安然,如道寻常。

徐婉顺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忖度了片刻,颔首道:“正是如此。”

歇一拍,又用很低的声音续道:“牛婆子说,那落水死了的安三娘,其实是三嫂亲自动手弄死的……”

简短地将安氏伙同牛婆子弑妹、中途不慎遗落珍珠耳坠之事说了,她末了又道:

“……那耳坠儿就落在王妃手里,牛婆子亲眼见过的。过后三嫂就应下了王妃,把那个……药……拿回屋去了,说是要择机给五嫂……”

她的语声渐渐低微了下去,直至最后,收束于一声叹息。

红药拿足尖儿踢着松塔,面上无悲亦无喜。

徐婉顺再叹了一声,举眸看了看天。

煦阳如碎金,于针叶间错落流离,地面上有斑驳的影子。

她怔忡地望着树影,想,人生又何尝不如此呢?

走到哪里,皆是琐碎。

而这让人厌恶却又抛舍不下的琐碎,便是如红药、如安氏、如她徐婉顺这般的女子,一生都无法摆脱的。

“那么,四妹妹将这些告诉了我,又想要如何呢?”

轻柔而缓的音线,琤琮若弦,穿过森冷的风、明灿的光,敲打在徐婉顺的耳畔。

她的身子震了震,似被这声音唤醒,转眸看去。

入目处,是一双剪水清瞳,剔透如赤子,却又带着阅尽人世的沧桑。

那是何其矛盾一双眼睛,年轻,也衰老。

徐婉顺蹙了蹙眉,将心头泛起的那一丝异样压了下去。

“四妹妹想要什么,不妨直说。”红药放慢语声,面上的笑容很是柔和:“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很愿意帮这个忙。”

此乃实言。

徐婉顺或许有私心,然而,她终究替红药绝了后患。

这份人情,须得偿还。

徐婉顺似是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了,红药语声方落,她已然切切地看了过来。

这个瞬间,她的语声亦是笔直地、迫切地,如离弦之箭,冲进红药的耳鼓:

“我想嫁进建昌伯府。请五嫂托怀恩侯夫人帮忙说项。小妹挟功求报,无地自容,在此谢罪。”

“扑通”,随着话音,徐婉顺已然跪倒在地,苍白泛青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第403章 远嫁

“建昌伯?”

国公府晓烟阁内,香融绣帘、暖透纱窗,怀恩侯夫人柳湘芷斜倚着美人榻,正自捧起茶盏,那眼风顺着盏沿儿扫了过来,含了些许疑惑:

“这好端端地,怎生说起他家来了?”

因来得迟了些,大花厅席面早便撤了,更兼红药也有话要说,故柳湘芷到了之后,也不过在刘氏跟前打了个照面儿,便被红药引至晓烟阁暂歇。

此地乃是红药的闺房,自她出阁后,世子夫人常氏便一直命人收拾清扫,一应用物皆是现成的,拿来招待手帕交,却也合宜。

而至为紧要的是,在这里说些私话,不虞被人听见。

说到底,此事关乎女儿家的声誉,谨慎些总是无错的。

此际听得柳湘芷所问,红药心下亦自愁烦,手中的帕子团过来、又展过去,语声亦自迟疑:

“呃……我也就是……就是想替我们家小姑子……相看相看。”

柳湘芷险些没把一盏茶合在裙子上。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抬头望向红药,嫡仙般的面容上,难得地带了几分烟火气。

红药亦自烦难,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柳湘芷便用一种妇人特有的精刮眼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几个来回,方才试探地道:“难不成……你这是要给蓬莱县主相看人家?”

“断断没有的事。”红药断然否认,脑袋和手一通乱摇:“那一位的事岂是我能插口的?姐姐这话也太过天马行空了。”

柳湘芷便笑:“我就说么,这是再不能够的。”

她方才那一问,乃是基于长幼有序这一准则的推断。

论年齿,三姑娘徐婉贞居长,且岁数也委实不小了,于情于理,她的亲事才是最要紧的,是以她才以为红药这是在替三姑娘相看。

虽则那建昌伯府委实不算良配。

而今看来,东平郡王还没急昏头,这也是好事。

正思忖间,对坐的红药已然将身子朝前倾了倾,压低语声道:“我这是替我们家四丫头问的。”

柳湘芷已然先一步料中了,闻言神色暂缓,旋即却又蹙眉:“可是,就算是你家四姑娘,建昌伯府也太……”

正欲往下说,忽地瞥见红药那张愁苦的脸,她心头一动,忙将话头咽下,生生转了个话题:“那什么,想必……想必王爷自有主张。”

红药讪笑,心说王爷有没有主张她不知道,倒是人徐老四主张很大!

顶天了都!

坦白说,便是红药这个活了两辈子、见过无数奇事怪事之人,猛可里听见徐婉顺亲给自个儿指明了建昌伯府当婆家,亦吃了一惊。

建昌伯府,那可是京城挂了名儿的破落户。

原先老侯爷在的时候,建昌侯府亦曾风光过一阵,只可惜族中子孙无一成器。待老侯爷身后、爵位降等,建昌伯府就往那败落的路上一路狂奔。

不过,那建昌伯府一家子实则皆非坏人,家风也不算差,更没出那一等狂飘烂赌的败家子。

归拢说来就一句话:走背字儿。

真真是“养猪猪死、养鸡鸡瘟”,举凡他们家过手的营生,就没一桩顺当的,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偶尔还要吃吃官司。

几十年下来,老侯爷积下的家底再厚,也禁不住这般消耗,如今越发败落得紧,在京城勋贵圈儿也几乎绝迹。

据说,他们家已经穷得连一副女眷出门会客的像样头面都凑不齐了。

暗叹了一口气,红药面上撑出笑来,道:“我听说,侯爷与建昌伯有些交情,却不知那伯府如今又是怎么个光景?”

停了停,又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他们家那位三爷的情形,劳姐姐多说几句,说细一些。”

这位三爷,便是徐婉顺相中之人。

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道是那位三爷人品出众,便求到了红药这里来。

而从她所言来看,建昌伯府的三爷,似乎确实不错。

不过,红药还是想多打听几句。

到底婚姻乃是头等大事,便是她徐四想要拿后半辈子作注豪赌一场,红药身为嫂子,却也不能不替她多想一些。

柳湘芷也猜到了红药的用意,便笑道:“我方才就想说了,打听建昌伯府的消息,你还真是问对了人,我们侯爷还真就与他们家有些往来……”

三言两语将所知的皆说了,末了她又道:

“……在你跟前,那些场面话我也就不提了。建昌伯府那位三爷,我倒还真见过那么两回,说实话,人物真真齐整,配你家四姑娘还是成的。”

换言之,这位应是个俊俏的哥儿。

也是,若生得不好,徐婉顺约莫也瞧不上。

话本子里也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犹爱皮囊颜色,是为“颜控”也。

柳湘芷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笑道:“说来,我知道的也只在明面儿上,到底这人脾气秉性如何,在家里、在外头又是怎么个情形,我可真不知道,得回去问了侯爷才行。”

红药等的就是这句话,闻之大喜,忙起身上前,亲执茶壶,殷殷勤勤替她续了半盏茶水,口中道:“有劳姐姐了,我这厢以茶代酒,先谢过姐姐大恩。”

柳湘芷被她逗得直笑,拿帕子拍她的手,嗔道:“你瞧瞧你这怪样儿。”

语毕,忽地又似想起什么,笑容微敛,蹙眉道:“如今我倒要来问你,平白无故地,你怎么想起来替你家四丫头相看亲事了?”

红药的性子,她还是略知一二的,从来只有躲是非,再没有沾是非的道理。

而那位徐四姑娘吧,不是她柳湘芷爱埋汰人,实是那丫头生就一张不省心的脸,若没个因由,红药是断不会招惹她的。

红药闻言,情知不好隐瞒,却也不能当真据实以告,只得含糊地道:

“这里头的缘由,不是我不愿与姐姐说,只这事儿干系太大,王爷不许我们往外说。姐姐这里也我只提一句,且往十来天前想一想,也就能明白了。”

十来天前?

柳湘芷长眉微拢。

那不正是朱氏并安氏婆媳去庄上静养之时么?

此事虽没闹得满城风雨,却也有不少人私下议论。

莫非,红药竟也牵扯其中么?

瞬间想明此节,柳湘芷反倒生出几分愧意来,忙拉着红药的手晃了晃,柔声道:“是我不好,教你为难了。你再别说了,我都明白。”

红药长叹了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言至此,将话头又拉回前事,道:“我这也是给你找了件麻烦事儿。若那位三爷果然是个好的,少不得还得请你往建昌伯府递话,让姐姐受累了。”

毕竟,提亲这种事情,只能由男方来,而柳湘芷起到的作用,便是将东平郡王府有意结亲之消息,透给对方。

当然,这皆是后话,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说什么都太早。

柳湘芷满口应下了,红药自是感激不尽。

原以为总要过个一旬半月的,方能得着侯府回音,不想,柳湘芷动作倒快,三日后便亲写了帖儿,亲自过府,与红药吃了盏茶。

二人见面的详情,且不去细说,只说柳湘芷离开后,红药一俟回屋,便立时唤来鲁妈妈道:

“妈妈且去风竹院走一遭,就说我得了两个新鲜花样子,想请四妹妹过来参详参详。”

鲁妈妈约略知道此事首尾,笑嘻嘻领命去了。

红药心头大事初定,叫进荷露并芰月二人重新梳了头,又换了身家常衣裙。

待鲁妈妈回转时,便见红药著了身半旧的月白衣裙,乌鸦鸦的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单压着一枚剔透的琉璃长簪,俏生生立在那朱纱窗前,眉眼绮丽、面如春雪,恍若画中人。

她不由看得一呆。

素常只知他们夫人生得好,而今看来,好似比从前更添了几分颜色。

“妈妈回来了,可见着四妹妹了不曾?”红药此时也自瞧见了她,便笑着冲她招手道。

鲁妈妈回过神来,忙上前屈膝回话:“回夫人,奴婢去的时候,四姑娘正在灶上替陈姨娘看药呢,说等药好了就来。”

陈姨娘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徐婉顺时常侍奉汤药。

红药轻轻“唔”了一声,没说话。

以徐婉顺如今的性子,嫁给那位品貌皆佳的三爷,也是一双璧人。

思忖间,转眸却见鲁妈妈竟还没走,立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妈妈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好说么?”红药笑问道。

鲁妈妈忙道:“回夫人,奴婢正是有事要禀报。奴婢才听到个消息,说是……”她往前踏了两步,语声既轻且快:

“……县主的亲事像是定下了。”

“是这事儿。”红药点了点头,面上毫无讶然之色,只有一丝好奇,问道:“妈妈可知说的是哪一家?”

“回夫人,听说是定下了宁阳侯世子。”鲁妈妈的声音越发低微。

“宁阳侯世子。”红药喃喃重复,总觉得,这名号似在哪里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见她颦眉沉思,鲁妈妈适时提醒:

“夫人,宁阳侯世子如今是宣武卫的千户大人,奴婢听人说,明年宣武卫和另几卫的军爷们,全都要去北边儿驻扎,叫什么军来着……”

“班军。”红药接语道。

她想起来了。

徐玠此前曾提过这事儿,而宁阳侯世子的名字,亦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话语中。

原来,徐婉贞未来的夫君,就是此人。

一念及此,红药眉头微蹙,道:“听说这一次班军的时日可不断,没有五年也有三年,那县主……”

她语声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了。

若眼下定了亲,则出阁至少也要等到明年开春,而班军通常是在夏末。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才成亲没几个月便要分开,万一徐婉贞没怀上孩子,这三五年的日子,可不好过。

“夫人,奴婢听前头的人说,王爷有意让县主跟着世子一块儿去北边住哪。”鲁妈妈的语声蓦地响起,将红药自思绪中拉了出来。

她一下子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鲁妈妈。

王爷这是要让徐婉贞给远嫁?

且还是嫁去那等苦寒之地?

纵使只三五年,徐婉贞这娇生惯养之人,能过得下去?

第404章 有病

啪!”

精致的茶盏撞上案角,顷刻间四分五裂,雨过天青的瓷瓣纷纷坠落,绛毡上青斑点点,好似杂于落红间的碧叶,无端地教人生出怅惘来。

很快地,一只靴子便踏了上去,重重跺下,再狠命一拖。

“裤叉——龇——”

令人齿酸的声音,扎进清霁楼暖阁的每个角落。

王长子夫人潘氏远远地坐着,两手下意识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几番张口欲言,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罢,罢,小姑子跟前,她这个做嫂嫂的,总该多担待些。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视线往左右扫去。

两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各执了一柄美人拳,慢悠悠替她捶着腿,动作轻缓、神态沉着,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潘氏满意地弯了弯唇。

这两个皆是她的陪房,左首面皮焦黄的那个乃是左庆家的,素常管着账目出息;另一个身形丰壮些的,则是于贺家的,凡长房大小事,皆过其手。

有这两个左膀右臂在,潘氏自是安心。

“大嫂,你……你这是欺负我娘……不在么?”

冷硬的语声陡然响起,瞬间斫碎了房中静寂。

徐婉贞扶案用力地喘息着,双目赤红、面色铁青,茶水自裙角点点滴落,靴边儿汪了一小滩茶渍。

她用力跺了跺脚。

方才也是气昏了头,力道没拿捏好,倒有一多半儿茶水皆洒在了自个身上,这让她越发怄气,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潘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好悬便维系不住面上的笑。

她忙提起帕子拭唇,趁机缓过面色,方才换出一张温温柔柔的笑脸来,道:“三妹妹且息怒,容大嫂先说两句可好?”

“我不要听!”

徐婉贞红着眼睛低吼道,整张脸如罩寒霜,竟是一点也没顾着长嫂的面子。

潘氏直被噎得面皮发僵,一时间大是难堪。

所幸她养气功夫极好,很快便又转了出来,好脾气地笑道:“那成,那我就先不说话,三妹妹且静一静。”

语罢,当真再不言声,只端然坐着,连眼风都不往徐婉贞的方向去。

徐婉贞倒也没注意到这些。

她如今正在火头上,天下地下无一事一人堪入眼,心下直恨不能将这整间屋子都掀翻了才好。

若在从前,她或许已经这样做了。

而此际,她仅剩的那一丝清明告诉她:不可如此。

她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在王府横着走的蓬莱县主了。

徐婉贞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齿根亦跟着隐隐作痛。

虽只有短短十余日,却也足够她领略得势与失势之间微妙的差别。

她也求过的。

在父王跟前、甚而在太后娘娘跟前哀告。

太后娘娘终究疼她,前些日子叫了东平郡王进宫说话。

而后,再无下文。

徐婉贞没敢再往宫里递牌子。

她本能地察觉到太后娘娘的冷淡,若再纠缠下去,只怕惹来太后的厌弃。

她不敢冒这个险。

刹那间,徐婉贞悲从中来,眼中滑下泪来。

娘亲不在,太后娘娘也不肯替她撑腰,她的天都要塌了。

徐婉贞越想越是伤心,很快由落泪而啜泣,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潘氏拿帕子在脸旁扇着,有心要劝,又怕再给堵回去,只觉无比烦难。

这等事情,沾上就是麻烦。

这不,麻烦杀到跟前来了,偏她还躲不得,只能硬接。

还得笑着接。

摔门踢凳、口水喷溅,话还没说上半句,县主姑娘甩手就先砸了个茶盅,一哭二闹连着来。

眼尾余光扫过地上碎瓷,潘氏嘴角直抽。

姑奶奶,您倒是睁眼儿瞧瞧,您砸的可是梅氏青瓷啊!

这东西举世只有三套,好容易才落了一套在手上,如今倒好,三缺一了。

这又不是打牌,三缺一还有的补。

另两套可在皇城里呢,哪儿补去?

潘氏心肝儿皆痛,一时虚火上浮,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夫人,吃盏热汤罢。”

热腾腾的气息忽尔扑上面颊,她心头一凛,忙回头看去,便见左庆家的捧着盏燕窝盅,正冲她眨眼。

“是啊,夫人,这时辰正是用汤的时候,大夫说了,错了时辰就进不了补了,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可不得饿坏了?”

于贺家的也在旁帮腔,一面朝徐婉贞的方向悄悄呶嘴儿。

潘氏如何不解其意?

方才她也不过是一时心疼罢了。实则那些死物也无甚打紧,小姑子却是不好得罪的,这些许得失,潘氏自是算得清楚。

“妹妹快别哭了,嫂嫂看着都心疼。”接过汤盏搁在一旁,潘氏柔声劝道。

语罢,脸往下一挂沉,不虞道:“妈妈们当老了差的,怎么这会子反倒没点儿眼力劲儿了?还不快帮妹妹拾掇拾掇。”又叮嘱:“仔细些,把我的妆匣拿来。”

左、于二人忙连声请罪,又是打水、又是拧巾,围着徐婉贞一通忙活。

潘氏便又在旁问:“妹妹可要坐下歇一歇?等会子还要梳头呢,站着可也不好使动家伙不是?”

徐婉贞没说话,由得两个妈妈将她扶去坐下了。

见她神情渐复,潘氏便又拣她爱听的说:“说起来,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眼皮子浅,委实是妹妹今儿这身衣裳鲜亮得紧,这料子我竟瞧不出是什么,若是弄脏了就太可惜了。”

徐婉贞闻言,下巴微微扬起,面上再无泪痕,唯余倨傲。

这料子叫做雪绒,是江南今年新贡上来的,拢共也就四匹,太后娘娘疼她,亲赏了一匹。那些庸脂俗粉譬如潘氏之流,又怎会识得?

“哟,夫人不说老奴还没瞧出来,这料子真真从没见过的,白生生、软绵绵,也只有县主这般人物才衬得起。”

左庆家的能言善道,一开口就是讨巧话,说得徐婉贞险些绷不住乐。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记起今日所为何来,那眉头便又拧紧,冷声道:“嫂嫂也莫急着哄我,还是先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再作道理。”

那刚才是谁不让人开口来着?

潘氏忍了忍,方才笑着接口道:“就是这个话呢,方才我就想说了,那宁阳侯世子啊……”

“他有病!”

硬梆梆一句话,杵得潘氏险没被口水呛着。

第405章 孝道

举袖拂了拂发鬓,潘氏抬起头来,正对上徐婉贞那双大红眼。

又来?

潘氏立时闭上了嘴。

你行、你能、你厉害,那你自个儿说罢。

果然,徐婉贞很快便又开了口,且还是带哭腔儿的。

“我听人说了,那宁阳侯世子打小就有不足之症,要不然他也不会二十多了还没成亲。”

言至此,两行热泪再度滑过面庞,她的声音也随之哽咽起来:

“我娘这才去了庄上几天哪,大哥大嫂就这么急着把我许了人,偏还许给了个痨病鬼。我一早就打听到了,这门亲是大哥定要结的,父王是给大哥诓骗了。大哥大嫂真真好狠的心,眼睁睁就把我往那火坑里推@#¥%&*……”

潘氏半低着头,慢条斯理吃燕窝,入耳之声只作群蜂嗡嗡,半个字也不往心里去。

这种蠢话,没的教笨她腹中胎儿。

这倒也不是她这做嫂子的她冷漠,实是此等道听途说,徐婉贞偏信以为真,却忘了东平郡王是她亲爹、王长子是她亲哥,都是她至亲的亲人。

亲人的话不信,却去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搞得全天下的人都要来害她似地,至于么?

或许,在这位姑奶奶的心里,只有朱氏才是她的亲人。

可这半个月来,除了在王爷并太后跟前提过两次外,便再也没见徐婉贞为母奔走。一应花宴、茶会,她场场不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像恨不能把所有人的风头都压下去。

这难道就是她所谓的“孝道”?

若果真如此,委实叫人寒心。

潘氏越想越觉无趣,索性专心吃燕窝,头都不愿抬。

徐婉贞自不知这些。

她憋了一肚子的火、一腔子的气、一眼泡的泪,此际尽数发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骂、骂了说,直有小半刻没歇气儿。

左庆家的见状,转首看了看于贺家的,二人不约而同退回潘氏座前,拿起了美人拳。

捶腿是个好差事,手上有活儿、耳朵也没闲着,最紧要的是能留在这屋里,护好她们的主子。

“……大不了我拼着脸面不要,求太后娘娘把这门亲事给推了,我倒要看你们哪个能落个好儿去!”

在一声破了音的威胁之后,徐婉贞终于住了口。

她累了。

两番哭闹,那可是很花力气的。

将帕子擦干了眼泪,她转首四顾,见案上茶壶倒还在,瞧着似乎挺满的,她便沉着脸嗽了一声,威严地看向了左、于二人,启唇吐出两个字:

“倒茶。”

闹完了?

潘氏抬眸望了望她。

嗯,看着比刚才正常多了,这就好。

左庆家的很是知机,早便应声碎步上前,替徐婉贞倒了半盏茶。

徐婉贞面色稍霁,捧起茶盏,三两口便喝掉大半,复将茶盏向案上一搁。

左庆家的忙再斟上,如是者三,方才退下。

徐婉贞饮够了茶,提着帕子拭唇,眉头微皱。

旁的不说,潘氏屋里这些丫鬟婆子,个顶个地会服侍人,相较而言,自个身边那几个似乎都差了些。

这让她又有点儿不高兴。

“三妹妹,嫂嫂我现下能……能说句话儿不?”潘氏的语声蓦地传了过来,绵软而温和,多少带了几分小心。

徐婉贞委实闹不动了,开恩似地点了点头:“你说。”

虽不大客气,总算没再噎人了。

潘氏心下微松,掩袖笑道:“三妹妹,不是我说你,你也忒性急了,耳根子也委实软了些,那些浑话又岂能当真话听呢?所谓传言,那就是查无实证的东西,妹妹信它何来?”

见徐婉贞两道眉毛立了起来,眼瞧着要要发作,潘氏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又道:

“不过,这也怪不得三妹妹。谁教我们家三妹妹人美心软、又天性良善呢。说来说去,都是那起子小人的错儿,不与妹妹相干。”

前半句直说得徐婉贞大怒,后半句又让她心绪稍缓,只觉潘氏这话虽然刺耳,却也中肯。

此外,她心下亦生出了一丝疑惑。

于宁阳侯世子那些消息,她都是偷听来的。

而今回思,那次听壁角着实透着古怪,就像有人安排好了专门说给她听似的。

莫非……上当了?

此时但闻潘氏又道:“妹妹且想一想,若是那宁阳侯世子当真有什么隐疾,他能稳稳当当地做他的世子么?”

徐婉贞一愣。

这她倒真没想过。

潘氏细声又续:“再一个,那宣武卫也就只比金执卫差了一些些,能在那里头的当差的,个个儿都是人尖子。若是世子爷身子不好,他能进得去?”

徐婉贞捏帕子的手握紧了些。

这一茬,她也没想过。

就光顾着发脾气了。

静下心来想想,宣武卫亦是天子近卫,所挑之人皆需经过两卫之手。

以潘体乾、许承禄的手段,莫说是暗疾了,就算身上多长了个痦子,人家也能查个一清二楚。

这般说来,隐疾之事,竟是假的?

自个是被人骗了?

见她神色越发和缓,潘氏再接再厉地道:“还有,王爷和你大哥从来都是最疼你的,凡有好东西,恨不能一股脑儿都给了三妹妹,你的婚事他们能不经心?

远了不说,前番靖北侯府有意结亲,王爷就是嫌他们家事儿多,没看得上。再往前,你大哥也替你推过两门亲事,皆是打听到对方家里的情形不好,配不上三妹妹。

放眼这满京里,能这么挑着拣着给家里姑娘作亲的,我是真没见过几个。可见王爷并你大哥有多疼你。三妹妹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在情在理一席话,直说得徐婉贞回嗔作喜,颊边甚而有了几分羞意。

好端端地说起这些来,教人多不好意思?

潘氏看在眼中,暗自念了句佛。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说明白了,也不枉她作小伏低。

正想着再添补几句,门外蓦地传来丫鬟婆子的见礼声,随后,便有一把温厚的音线响起:

“三妹妹,瞧瞧大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话音未落,早有小鬟挑起锦帘,王长子徐直大步走了进来。

第406章 接踵

潘氏举目望去,便见徐直著着身灰绿松鹤袍子,墨色氅衣随意搭在臂弯,暗银色的纹理随步闪动,转过槅扇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哟,外头是下雨了么?”潘氏起身相迎,温柔的眸光盈盈脉脉,停落于徐直髻上的玉冠。

那上头凝着几粒水珠。

徐直顺着她的视线抬手一拂,觉出指尖的潮意,不在意地掠了掠衣袖:“并没下雨。许是外头阴冷,这屋子又太暖,潮气化散之故。”

又含笑伸手去扶潘氏:“夫人快坐下说话。”

左庆家的并于贺家的皆笑起来。

他们爷待夫人极好,二人看在眼里,自是欢喜。

潘氏很快便被扶回座中,徐直亦撩袍落座,左庆家的忙捧上香茶,又在潘氏的示意下,将窗户启了两指宽的缝儿。

徐直不喜太暖,潘氏体贴他,怕他热着。

“方才我去三妹妹院里,却是扑了个空,原来你是到大哥这里来玩儿了。”徐直温润的语声响起,却是在与徐婉贞说话。

他原就生得清俊,这般和颜悦色地,越发使人如沐春风。

徐婉贞低低叫了声“大哥”,脑袋垂在胸前,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害臊。

或许二者皆有吧。

徐直倒是真心疼这个胞妹的,见此情形,越发笑得温和:“三妹妹,为兄给你带了样东西,包管你看了高兴。”

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个纸卷儿,摊在案上细细抚平,一面便笑:“为兄拿到了宁阳侯世子写下的新诗,听说那《清风半月》上亦有刊载,只为兄手慢,没买着,只能抄下来给三妹妹瞧了。”

语毕,冲徐婉贞眨了眨眼,神情很是宠溺:“为兄知道妹妹向来喜欢诗文,快来瞧瞧吧。”

徐婉贞抬起头,怔望于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新诗?

《清风半月》?

宁阳侯世子的诗作竟刊载其上?

这……不是才子么?!

一刹时,徐婉贞只觉胸口滚烫,双颊一片火热,忙拿起手来握着脸,一双眼睛不由自主飞去了纸页的方向。

白面书生、俊俏才子,那是她念兹在兹的梦中良人。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做个才女。

只可惜脑瓜子不济,歪诗都作不出一首来,遂退而求其次,欲择一才子嫁之。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会挑挑拣拣、磋砣至今?

还不是一心想嫁进书香门第么?

只是,那一等清静人家,似乎并不太愿意与勋贵结亲,王妃使了老鼻子劲儿,亦是一场空。

而此刻,希望仿佛就在眼前。

“哗啷”,茶盏撞上瓷托,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婉贞回过神来,却见自家长兄已然行至近前,正将案上杂物推开,铺纸于其上。

“我把诗放这儿了,妹妹且慢慢瞧。”清和的语声,入耳时,犹如在徐婉贞的耳畔凑起一曲乐韵。

她下意识地垂眸,目之所及,是一笔劲瘦的字,并那数行新诗。

她很快便沉迷于其间,再顾不上其他。

潘氏遥遥地打量着她,数息后,向左庆家的抛了个眼风。

左庆家的登时会意,提着嗓子笑道:“夫人,坐了这半天了,可累不累?要不要去外头散散?”

于贺家的是个水晶心肝儿,闻言也反应了过来,亦笑道:“是啊,夫人,大夫说了您不能总坐着,得多走一走才好。”

话头递到了嘴边,潘氏顺口便接了下来:“罢了,我去外头松松骨头去,坐得久了,还真有些乏呢。”

说话间,她已然站了起来,歪头笑着打趣:“你们兄妹两个慢慢聊着便是。”

做大哥的把未来妹婿的笔墨拿来给妹妹瞧,怎么着都有些不合规矩,潘氏怕徐婉贞当着她这个外姓人的面难堪,索性走避。

徐直先还有些讶异,转念一想,便知夫人有意避嫌,心下倒生出几分感念,转首一笑,语带双关地道:“劳夫人累了半晌,就去散散也好。”

聪明人说话,三言两语,便自了然。

潘氏听懂了夫君之语,含笑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便带着两个妈妈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她不得而知。

事后,更不曾过问。

而从徐婉贞的表现来看,徐直这一招,直中要害,将徐婉贞给治服帖了。

从那一日起,这位蓬莱县主便关起门来,专心绣嫁衣、备嫁妆,再不曾闹过脾气,而每每潘氏登门与之商议婚事,她亦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那眉梢眼角的憧憬与喜悦,藏也藏不住。

潘氏自是乐得如此,消息传到东平郡王那里,他亦极欢喜,转手便将两个铺面儿给了长房,权作奖赏。

其后数日,便有靖北侯世子夫人先期登门,说下了徐婉贞与宁阳侯世子的亲事;

再过浃旬,建昌伯亲自送上婚书,将四姑娘徐婉顺与建昌伯府三爷的婚事,也给定下了。

王府一下子便忙碌了起来。

连着操办两位姑娘的婚事,潘氏一个人委实顾不过来,遂请王爷的示下,将苏氏、宁氏并红药也拉入战团,由她们三人从旁协理、潘氏居中总领,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日,红药清晨起榻,梳洗完毕,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着人将陈姨娘请了来。

今儿要给徐婉顺挑一些粗笨的家什摆设,因不知她有什么喜好,红药便请来陈姨娘帮着掌眼。

此事自然一早便知会了潘氏。

潘氏倒也没从中作梗,还特意使了两个力大的婆子来帮忙,也算给足了陈姨娘面子。

陈姨娘直是受宠若惊,从影梅斋到大库房,这一路她那奉承话便没停过,直将红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是拿红药当佛祖那般地敬着。

得以亲手操办女儿的婚事,哪怕只是其中一样,已然令陈姨娘喜不自胜。且她亦知晓,徐婉顺的亲事乃是红药背后使力,她这当娘亲的如何不感激?

这一片慈母心肠,红药不忍拂之,遂由得她絮叨。

好在,甫一到库房,陈姨娘的注意力立时便转去了旁处,再无声息,红药便也得着些清静。

“夫人,耳房已经拾掇好了,您看要不要去坐一会儿?”鲁妈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红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回首往库房瞧。

陈姨娘的身影早便被箱笼淹没,唯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低语,似是她与那管库的婆子在说话。

“婢子瞧着,这怕是有的挑呢,夫人且得等。”侍立在旁的莲香此时便轻笑道,又朝库房呶嘴,眉眼间全是戏谑。

陈姨娘从前被朱氏死死压着,而今扬眉吐气,精神头十足,今日怕是有的磨。

红药便也笑了起来,只是,才笑到了一半儿,忽地一阵困意上涌,她竟然打了个哈欠。

这让她立时红了脸,忙将帕子向眼角拭了拭,解嘲地道:“也不知怎么的,最近老觉着乏。”

鲁妈妈抿了抿唇,没说话,看向红药的视线,却很是意味深长。

一时众人去了耳房,那屋中已然点起大炭盆,又设了软榻厚毡、屏风脚踏,一派暖意氤氲。

荷露奉上香茶果点,芰月捧来了红药最爱的话本子,那厢丸砸也被菡烟提在篮里送了过来,正团团窝在红药手边。

因睡得正熟,那一身黄灿灿、逢松松的软毛,由得人摸,再不虞这小肥猫亮爪子、发脾气。

红药便在榻上歪着,就着窗外半阴的天色,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话本子、吃茶、撸猫。

不消多时,她便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沉,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前世之事、今生之人,尽皆混杂一处,让人分不清何者是幻、何者为真。

直到一声轻唤传至耳畔,才将她自混沌中唤醒:

“夫人,夫人,柳夫人的马车快到街口了。”

红药的神思陡然一凛。

柳夫人?

柳湘芷?

那不是湘妃么?

她用力撑开眼皮,入目处,是鲁妈妈满含关切的脸。

“湘……柳夫人?”红药蹙了蹙眉,脑子里仍有些发懵。

鲁妈妈忙点头道:“是啊,夫人。柳夫人前儿下的帖子,说要来与夫人吃茶的,夫人可还记得么?”

红药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飘飞的思绪终是一点一点地回归,旋即她才想起,还真有这么回事。

“哎呀,这一忙,我倒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她立时翻身坐了起来,双足在榻边乱点着找鞋。

鲁妈妈便抿着嘴笑,一面蹲身替她着鞋,一面高高兴兴地道:“夫人最近常忘事儿,又爱犯个困,吃食上头也变了好些。”

红药一面听,一面忍不住拿眼瞥她,心说这有啥可高兴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鲁妈妈方知有些失态,迅速拉平了唇角,肃了容、敛着袖,躬腰退去一旁,瞧来一派端严。

红药越发觉得怪异,却也无暇多想,只叫荷露等人服侍着梳头更衣。

众人七手八脚一通忙活,堪堪收拾妥当,便有小丫鬟飞跑来报:“夫人,柳夫人的马车到仪门了。”

“快随我去迎一迎。”红药提起裙子便往外走,口中吩咐:“芰月,你带几个婆子留下,凡陈姨娘挑中的家什,都好生登记造册,等我归拢清楚了,再交给大嫂定夺。”

婚姻大事,陈姨娘自是无权作主,红药身为庶子媳妇,亦不好僭越,自是由潘氏的意见为尊。

芰月忙应是,红药又再叮嘱些杂事,便带人去了仪门。

因两下里本就离得近,红药抵达仪门时,柳湘芷才下马车,正和管事婆子说话呢。

“我来得迟啦,请姐姐恕罪。”隔着老远,红药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柳湘芷应声回首,却见一个美人迎面走来,金钗当鬓、乌发如云,穿着一枝梅水蓝通袖袄儿,茜金裙上点点梅花,宛若落英缤纷,那衣料并花样子俱是平生仅见,越发衬得来人眉眼绮丽、颜若春花。

“啧啧,好个大美人儿,真真是光彩照人哪。”柳湘芷口中说着玩笑,如水明眸却迅速向红药周身一扫。

而后,她的笑容便有些玩味起来,春葱般的食指轻点着脸颊,笑吟吟地道:“这么一瞧,妹妹今日真是精神得紧,比往时又不同了。”

红药与她素来言笑不禁,此时也只当她信口打趣,笑着也回了两句俏皮话,复又延她去影梅斋吃茶不提。

却说她们这一行人,花团锦簇地,极是打眼,故从仪门处起,便有好些丫鬟婆子在旁偷瞧,齐禄家的便是其中之一。

待红药等人行得远了,她方才意犹未尽地转过游廊,回到了清和院。

此处乃是四房居所,此前宁氏命她去外院办差,如今差事已了,她这是回来复命的。

当此际,宁氏正在东次间儿看小丫头裁红纸,见她来了,便含笑招手道:“妈妈来瞧瞧,这红纸大小可合适么?”

齐禄家的忙笑着上前,作势瞅了两眼,便迭声赞道:“这大小刚刚好,这红纸的颜色也鲜亮,年下的时候写上字儿粘了,喜气得紧。”

宁氏如今除了管着徐婉顺的婚事之外,另还要忙些年节之事,过手的钱款虽不多,多少总能落一些,是以心情很是不错,此时闻言,便笑嗔道:“妈妈惯会哄人的,偏这等话就叫人爱听。”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人皆笑起来。

齐禄家的也跟着笑,一面将衣袖拢紧,没敢提柳湘芷那一茬。

宁氏有些小性儿,越是她高兴的时候,便越需小心,万一败了她的兴致,她治起人来那也是绝不含糊的。齐禄家的亲身领教过两回,早就学乖了。

“妈妈何时得空儿,再往风竹院走一遭,替我送两匣子点心过去。”再站了一会儿,宁氏便启唇笑道,秀婉的脸上满是欢喜。

齐禄家的凝了凝神,陪笑道:“是,奴婢这就去。夫人可有什么话儿要带过去么?”

前些时陈姨娘生病,徐婉顺便搬去风竹院照应。如今,陈姨娘已然大好了,可徐婉顺却不曾搬离,宁氏这点心是送给谁的,齐禄家的并不知晓,遂有此一问。

宁氏未急着作答,只唤过个小丫头吩咐了两句,复又坐去临窗大案边,将个针线笸箩拿了,一面挑拣着的里面零碎布头,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你告诉四姑娘,她前番拿来的茶叶我尝了,味儿很不错,替我多谢她惦着。再,那两匣桃儿糕是百味斋新出的点心,就说我请她尝个鲜。”

她说一句,齐禄家的便应一声,待说完了,那小丫头业已回转,将个小包袱递了过去。

齐禄家的双手接过,顺势看了看,却见包袱里是两个叠放的玄漆描银匣子,皆不过尺许,颇为精致,入手亦不沉。

宁氏小心眼儿虽然多些,行事作派倒还上得台面,便如这回礼,就很拿得出手。

“这匣子妈妈也一并予了四妹妹便是,不必拿回来了。”宁氏闲闲语道,从笸箩里挑了一块珠灰缎子并一块玄青缂丝,迎光比着瞧片刻,忽地问:

“妈妈且帮我看一看,这两个里头,哪个更衬爷那身松枝绿的袍子?”

齐禄家的忙提溜着包袱凑过去,帮着参详了几句,最后择定的,却是一方墨紫暗银纹十样锦的衣料,宁氏这才命她去了。

挑帘出屋,便见檐下白絮纷飞,撒盐沫子也似,庭树之上已然铺了一层薄霜,却原来是下雪了。

齐禄家的不由暗道了声“晦气”。

这大冷的天儿,猫在屋里吃茶烤火才是正经,如今却还要往外跑,真真这宁氏琐碎。

心下虽抱怨着,齐禄家的却也并不敢耽搁,叫个小丫头拿了把伞,便打着伞离开了清和院。

风竹院离着此处颇远,且还要穿过两所园子,路多曲折,兼且泥泞,又无片瓦遮头,只能顶风而行,这一路走得委实艰难。

齐禄家的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出得月门,便见前方一角青篱,掩映于起伏的枯竹之间,正是风竹院。

“可算是到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加快脚步往前走,猛不防斜刺里窜出个人来,险些与她撞个正着。

齐禄家的大惊,“哎哟”一声,身子晃了晃,好悬不曾摔倒,所幸脚下踩着雨屐,到底站稳了,包袱也没落地,唯油伞掉在了地上,“啪”地一响。

而后,飞雪便扑上了头脸,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不由心头火起,张口便要骂人,可定睛一瞧,那骂人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卷耳,你这丫头是怎么走的路,可唬了我一跳。”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句,齐禄家的便弯腰去捡伞。

卷耳乃是徐婉顺的贴身丫鬟,平素极得重用,齐禄家的并不愿得罪于她。

卷耳手脚倒是快,抢先一步拾起伞来,上下拍打干净了,又殷勤替齐禄家的撑着,满脸陪笑地道:“妈妈莫恼,是我走得太急了。”

齐禄家的笑着摇手道:“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也是没留神,索性东西倒没坏,若不然,你家姑娘该恼了。因这原就我们夫人送给四姑娘的点心。”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包袱往前送了送。

卷耳见了,越发笑得歉然:“哎呀,原来妈妈是来瞧我们姑娘的,那就越发是我的不是了,妈妈快随我来,我请妈妈吃茶。”

齐禄家的笑眯眯应下了,由得她撑伞随行,一双精明的眼睛却直往她身上溜,到底没忍住,假意随口问道:“我说,你这是有急事么?如何这般慌手慌脚的?”

非是她好奇心重,实是卷耳此际满身雪水,发髻微散,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卷耳闻言,稍作迟疑,很快便又宁下神色,凑到她耳边道:

“这事儿妈妈过会也就该知道了。我才从前头回来,五爷来信了呢,还让人捎了好些年礼。我急着回来告诉姑娘,不成想先碰见了妈妈,就先与妈妈说了罢。”

齐禄家的张大了眼睛。

徐玠来信了?

且还让人送了好些年礼?

那岂非表明,今年这个年关,五爷要在外头过了?

哎哟,那可不就少了好些赏钱么?

一念及此,齐禄家的登时肉痛不已,整张脸都快拧巴了。

第407章 黑白

午错时分,雪渐渐下得大了。

天地间似悬了一幕阔大的珠帘,翻卷着、舞弄着,掠上黛瓦、扑入曲廊,将整个世界尽皆拢住。

影梅斋西次间中,红药独个儿倚窗坐着,神思有些恍惚。

窗玻璃上剪出一茎梅影,寒枝虬结、积雪盈寸,偶有风过,那重重锦屑便与漫天飞雪融在一处,教人分不出谁是谁来。

红药缓缓抬手,按向小腹。

“好妹妹,你有喜啦!”

带笑的语声,似犹在耳畔,然细辨之时,却又仿佛从无人说过这话,一切不过是虚妄一场。

红药下意识地用着力。

指尖处传来绢袄柔滑的触感,复又透出些许温热。

又或许,间杂着微不可闻的跃动。

她有孩儿了。

是她的。

也是他的。

没来由地,红药的眼眶一阵发热,心头亦滚过热流。

老身有后了!

她嚅动着唇角,想要放声大笑,可那笑容尚未至眼底,便又被一汪酸软浸化。

若他在身边,想必会比她还欢喜罢。

红药咧开了嘴,汪在心底的那一泓泉,顺着眼角滑落。

“这冤家!”

她咬紧牙,呢喃声却极软,仿若窗外的雪,风儿一吹,便飞去了天边。

“夫人,鲁妈妈回来了。”帘外忽地响起熟悉的语声。

红药陡然回过了神。

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自袖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妆镜,左右端详了一番,见并无不妥,她方徐徐说了一声:“进来。”

话音落地,鲁妈妈便快步走进屋中,那满脸的喜气几乎溢出来。

红药见了,不由笑道:“妈妈这是见着我娘了。”

停一息,又稍稍放低了声音:“没教旁人知晓吧?”

听得此言,鲁妈妈忙敛了笑,垂首低声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见着老夫人了。因说是夫人有要紧的事儿要说,老夫人就把人都遣了下去,单与奴婢说话来着,连世子夫人都没在跟前呢。”

红药笑着点了点头:“也就罢了。”

她有孕之事到底也算大事,头一个便需知会刘氏,至于旁的人,红药却是暂且不想惊动。

一来她月份尚浅,若早早宣扬开了,万一有个什么,反为不美;

二来,王府如今正忙着徐婉贞并徐婉顺婚事,阖家都不得消停,红药委实不想往里添乱。

最后,亦是最紧要的一条,便是时机不对。

两辈子的经验告诉她:这个年关,宜静不宜动。

维持现状、老老实实地呆着,比啥都强。

此时,便闻鲁妈妈在旁轻声道:

“老夫人听了奴婢报的喜信儿,乐得不行,当下就要让人去库里取上好的药材,教奴婢劝住了。奴婢把夫人意思说了,老夫人说这样很稳当……”

絮絮地将刘氏的意思转述了一遍,末了她又笑道:“……因夫人不愿声张,老夫人便也没让奴婢多带东西回来,只予了奴婢两份安胎暖宫的秘方。”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个不起眼的锦囊,双手呈上。

红药忙接了,展开略看了两眼,便含笑道:“柳姐姐的方子和这个差不多。”

柳湘芷临去前,亦写了保胎的单方,如今看来,刘氏手上的这两份,可能也是柳家女子的手笔。

鲁妈妈陪笑道:“可不是么?再,老夫人还让奴婢带回来几匣子银锞子、银笔锭并香袋儿、荷包什么的,夫人可要瞧一瞧?”

红药摆手笑道:“不用瞧了,妈妈出去了与荷露一声,让她点清楚了,尽收在小库里便是。”

这些银锞子、香包儿之属,皆是过年赏人用的,刘氏想得周全,提前让人给送来了。

鲁妈妈忙道:“是,奴婢出去就与荷露说。”

红药便又问两句国公府的情形,正说着话,忽听窗子外头传来“呜——”地一声响。

悠长如笛韵,却又比那低沉些。

红药一凛,不紧不慢回过头,便见窗台上立着只黑羽红喙的鸟儿,正低头梳理羽毛。

黑羽鸽!

她的视线扫向鸽子的双足,旋即回身转望鲁妈妈,笑得若无其事地:“罢了,有劳妈妈走了一遭,快下去歇歇罢。”

鲁妈妈根本未作他想,应了个是,便挑帘出了屋。

荷露并芰月正在门边守着,见她出来了,双双上前打招呼。

鲁妈妈便将红药交代的事说了,荷露领命而去,芰月便搭讪着道:“妈妈这趟差事可不短,用过饭了不曾?”

鲁妈妈笑道:“用过啦,在老夫人跟前领的饭。”

语毕,伸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咂嘴道:“啧啧,这些鸽子倒是不怕冷,下着雪还到处飞呢。”

芰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几只黑羽鸽正在雪地里找东西吃,遂吃吃地道:“这么一瞧,这雪里黑、黑里红的,倒也挺好看。”

这话说得巧,鲁妈妈不由笑起来:“你这丫头倒会说话。”

再闲话了几句,她便笑着辞了出来。

因影梅斋屋舍少,她的住处便安置在了院子北边的套院儿,好些丫鬟婆子皆住在那里。

她这厢才跨出院门儿,一阵疾风便兜头盖脸扑上来,直吹得伞面儿一阵乱晃。

鲁妈妈忙双手抓牢了伞,紧走几步绕过院墙来到背阴处,那风才小了些,她便立在墙根儿下拍打衣裙。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眼尾余光忽地瞥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呼”地一下晃了过去,像是个活物。

她唬了一跳,凝神再看时,却只见飞雪连天,远处一个穿青衣的婆子正踽踽走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鲁妈妈不由暗自失笑。

想来她这是疑心生暗鬼,因要隐下红药有孕在身的消息,一时却是失了方寸。

将这些杂念按下,那青衣婆子此际已然走近,鲁妈妈这才发觉,来者正是李婆子。

“哟,妈妈这是才下值么?”她客气地笑问了一声。

金家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李婆子自亦有了几分体面,鲁妈妈平素总是高看她一眼。

李婆子显是也瞧见了她,倒也不曾托大,离着老远便立住脚,规规矩矩地屈身道:“劳鲁管事动问,老婆子才下值,正要去找大媳妇说话去。”

原来是去找金大嫂的。

鲁妈妈并不敢受她的礼,侧身让了让,口中笑道:“折煞我了,妈妈快快请起。”说着又回手指向影梅斋的方向,温言道:“您这时候过去正好儿,我才瞧见金大嫂去了耳房呢。”

李婆子陪笑道:“那敢情好,老婆子就怕白跑一趟。多谢鲁管事。”

鲁妈妈笑着摆了摆手,打着伞去了。

李婆子立在道旁,眼见那苍黑的背影没入风雪,方才紧紧捏住袖笼,呼出了一口浊气,旋即转首四顾。

雪落无声,天地间一派苍茫,不见人迹。

李婆子似是放下了心,遮掩着身形,快步转过院墙,随后在墙角停步,借着高墙并雨伞的遮挡,将袖笼里的纸条儿取了出来。

纸条上并未写字,只画着几个古怪的图案。

她仔细瞧了一会儿,口中喃喃有声,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而后,她便将纸条塞进口中,仰脖儿咽了下去。

直到这一刻,她那张总是欠乏表情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舒展与活气。

她转过身,施施然往四下瞧了一会儿,便抬手按向了衣襟。

那里缝着一张银票。

一千两。

宝瑞钱庄,通存通兑。

李婆子勾起唇角,放下手,抬头看天。

透过千重雪影,她恍惚瞧见了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正拍打着翅膀,向大雪深处飞去……

第408章 夜月

安氏醒来时,纱帐上正映着浅浅的一层薄白。

她恍惚了一下,以为天亮了,探手便要去掀帐子。

然而,手将将伸出去一半儿,远处便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

“夺、夺、夺”,铿然三响,静寂且寥远。

她停了手,再细细凝一回神,隔间值宿婆子的鼾声忽又入耳,间杂着小丫头子磨牙、说梦话的声音,静夜里听来,有一种说不出地嘈切。

“是月光啊……”安氏喃喃低语。

月华清冽,照见她口中喷出的暖气,虚妄的一团白,很快便散得干净。

她慢慢躺了回去。

屋子里似是颇冷,便只这伸伸手儿的功夫,她的半条胳膊已然失去了温度,冻得微麻的指尖擦过凉滑的被面儿,透骨地冷着。

安氏将被子紧紧裹牢,耳听得窗缝里风声如尖哨,只觉寒意自四面八方涌来,衾间余温很快便被冰冷的空气攫取一空。

她拧起眉,旋即又松开,叹了一口气。

不消说,这是哪个婆子又忘记添炭了。

安氏张了张口,一声“妈妈”横亘于喉头,想要唤起人来将炭炉烧热,数息后,到底还是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罢了,在这山庄里头,吃穿用度又岂能王府时相比?

她婆媳二人原就是发配至此,下人们如今还不曾蹬鼻子上脸欺到跟前来,便已然是东平郡王治下有方、宅心仁厚了,再苛求更多,无异于自取其辱。

再退一步说,这些管事妈妈皆是积年老仆,安氏平素也并不敢太使动,也就那几个小丫头还算听话。

先忍一宿,明儿再说罢。

安氏翻了个身,阖拢双目。

夜阒人寂,本该容易入眠,叵耐隔间嘈切之声未断,忽尔又有夜枭幽鸣、风声低唳,竟是再不得消停,越听越便教人心浮气短。

她烦躁地抿紧唇,努力入睡。

说来,刚到庄上那几日,她对这庄上声息很是不惯,只觉扰人清梦,连着几晚不曾睡好。

而今回首,她却只想哂笑。

她安家又是什么富贵门户不成?

未出阁前,她住的地儿还不及如今这住处的三成,家中姐妹挤在一起,转个身就要撞膝盖、低个头便会撞上人。

那个时候,她却是夜夜好睡,何尝有过半句怨言?

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罢了。这一年半载的精致日子,倒把人给养得娇了。

安氏解嘲地摇了摇头。

最可笑的还是朱氏,到现在还在装呢,见天儿地在那脑门子上绑根抹额,青黄赤白褐换着带,病秧子也似,仿佛她朱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我呸!

一个破落户罢了,真论家底子,怕还不及她安家呢。

安氏撇了撇嘴,再度翻了个身。

床板“吱呀、吱呀”地响着,似与窗外风声应和。

这声音触动了安氏的心,她一时有些惘然。

曾几何时,她三房屋中的床板,时常也会这样响上一阵子。

彼时她初为人妇,每每被这声音弄得心慌脸红,怕它响,又怕它不响。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亦最如梦幻的一段日子。因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进王府,与良人同卧鸳帐、共赴巫山。

或许,那也真的是一个梦吧。

安氏闭着眼,心底里的苦涩一点点泛上来

此际,春**梦既醒,良人远在天边,留给她的,唯有被冷衾寒、孤枕难眠。

安氏的眼底渐渐有了潮气。

却不知,今夜良宵,那暖阁之内、红绡帐中,与她的夫君并卧着的,又会是谁?

还有她那可怜的寿哥儿,此刻又在何处?

可受了长辈冷落?

一念及此,安氏直是心如刀绞,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好在,一切都不曾脱出她的安排。她早早便做了准备,将那些碍眼的都给打发了。

眼下留在他们三房的,也就几个上不得台盘的狐媚子,即便她们全都爬上了三爷徐珩的床,充其量也只能做个通房,没她这个主母点头,朱氏又不在,这些贱婢根本抬不成姨娘。

所以,也无甚好担心的。

安氏如此想着,堵在心头的大石往下便落了落。

她实则也并不很担心这些贱籍女子,身为主母,她有的是法子治她们。

唯有安三娘那一等良家子,才是心腹大患。

幸运的是,她的好三妹已然死了。

被她亲手杀死的。

安氏施施然抬起手,向眼角处拭了拭。

泪早干了,颊边肌肤绷得生疼,揉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她并不后悔,唯恨事终不密,到底还是被王爷察知了。

设若当初缓一缓手,让安三娘与二老爷徐肃成就好事,届时,以二夫人苏氏的手段,安三娘也讨不得好去。

不过,那样一来,主动权就不在自个儿手上了。而安氏并不喜欢那种命运由人摆布的感觉。

是故,杀了也就杀了。

总归她有了寿哥儿,身份已自不同。待事过境迁,两个侄儿有了出息,她往后的日子必定富贵从容得紧。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心潮起伏不定,安氏哪还有半分睡意?

再躺了片刻,她终是披衣而起,掀开纱帐,趿着软底绣花鞋去了耳房。

月光洒了半屋子,地面上映着家什器物的影儿,黑白交叠着,若一副水墨画。

安氏轻手轻脚绕过小屏风,果见那炭炉子已然熄了大半,将手试之,也只微暖罢了。

她不由恨了一声,咬牙切齿寻了根火钳来,往炉中添了几块新炭,又以小箕拣出去几块炭灰。

虽是满脸地不情愿,然这些活计她做来却极熟稔,盖因皆是从前在娘家做惯了的。

在炭炉边等了片刻,眼见得红光渐盛、暖意渐浓,安氏方沉着脸将火钳丢了,想了想,顺手捋下一只玉戒,扔在炉边显眼处,又拿绣鞋蹭了些炭灰,方才转出屏风。

耳室的窗户启了小半扇,原是用来换气的,此际,那窗下斜拖着一道月影,清冽如酒。

她停步瞧了数息,忽尔动念,想去外头瞧上一瞧。

横竖她也睡不着,散散兴许会好些,更何况庄上规矩也没那么大,只要别碰上寻夜的婆子即可。

心下计议已定,安氏便重回榻边穿戴起来,又额外加了件棉氅,亦未带灯烛,悄没声儿地便出了梢间儿。

此时三更天才过,值宿的婆子丫鬟尽皆睡死,满屋里鼾声震天,竟无一惊觉,由得这位三夫人堂而皇之地开门启户,径自离去。

“哐当”,随着一声轻响,院门在安氏的身后掩住。

她举首望去,半空里冷月孤悬、清光皎皎,似一瓢冷水浇上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倒有些后悔不曾带个手炉出来,如今却也懒得回去拿了。

在院门前略辨了辨了方向,她便择了北面的那条路,徐步前行。

这条路她从不曾走过,自不知通向何处,因今日难得周遭无人,越性由着脾气来,总归她没存着丁点儿歹意,,便碰着人也不怕。

说也奇怪,这越是不怕见人,那人便越是不见。

安氏这一路竟是走得格外通畅,莫说是寻夜婆子了,便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

约莫走了半刻左右,路便到了头儿,前方现出高高一段院墙,灰瓦当映着月华,白蜡蜡地,宛若怪异的傩具。

安氏扫眼瞧过,也没觉着怕。

处置安三娘的那晚,月色远不及今晚明亮,那鬼影幢幢几重院落外加一具尸首,都不曾吓住安氏,更遑论此刻了。

抚了抚衣袖,她游目四顾,见那墙下虽是黄泥地,却还算干净,遂信步走了过去,沿着墙根儿往西走。

走了百余步后,拐个弯儿,她的眼前蓦地一暗。

她微吃了一吓,忙驻足看去,却原来是整整齐齐一堆青砖挡住去路,也不知拿来作什么用的。

她不由有些好奇,行至近处细瞧了,这才发现,那院墙竟豁了个挺大的口子,像是雪压坏的。

“原来是补墙用的。”安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许是为着工匠方便行事,青砖与院墙有着一段间隔,远看是看不出来的,安氏也是因为离得近,方得瞧见。

她冷冷一笑。

雪都停了十来日了,院墙却犹未修好,可见庄上这些下人有多惫懒。

只是,这院子里外大小事,皆是朱氏在管,安氏并无置喙之地。

虽然这位王妃也不过空挂个名头,实际掌握大权的乃是王爷布下的亲信。

不过……干我屁事。

安氏无声地骂了一句,绕过青砖,循路回院安睡不提。

第409章 弃妃

安氏是被一阵轻微响动给吵醒的。

昨夜去外头散了会子,回来后倒是睡得安稳。

只可惜,有人偏不识相,这一大早地就开始闹腾,着实令人作恼。

安氏眯起眼,敛去了眸底的寒意。

“快着些、快着些,再迟主子就该醒了。瞧瞧这屋里乱七八糟的,你们几个手脚是拿绳头锁着的么?”

婆子恶狠狠的呵斥声乍然传来,想是那值宿头儿正催促小丫头拾掇铺盖。

安氏讥诮地勾了勾唇。

这会子倒记起屋里还有个主子了?昨儿晚上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她搞出那么大个动静,进出正房如入无人之境,彼时这些忠仆又在做甚?

打呼?磨牙?还是流口水说梦话?

那炭炉子都是她这个主子亲手添的呢。

总有收拾你们的时候!

安氏恨恨咬牙,深吸了几口气,将心火压下了,方提声叫人进来。

那婆子闻言立时便噤了声,再过数息,便有管事妈妈麻婆子领着几个小丫头走进来,齐声向安氏见礼。

安氏自不会提昨晚之事,只闲闲应付了两句,略收拾了一番,便向妆台前坐了,揽镜自照。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颜色倒还在,只眉梢眼角皆是倦怠,像是老了好几岁。

安氏摸了摸脸,偏头吩咐小丫鬟:“去外间儿把胭脂匣子拿进来。”又笑:“嗳,昨晚呀,我可是醒了差不多一个更次呢,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踏实。”

说话间,笑吟吟从镜子里看向正肃立在屋角的麻婆子,神情和语声皆很软和:“妈妈呢?昨晚睡得可好?”

麻婆子的面色有些难看,垂首道:“回夫人的话,老奴也没大睡好,想是这天儿太冷了,容易醒。”

语毕,往前踏了两步,双手呈上一枚不起眼的玉戒:“老奴瞧着这戒子像是夫人常戴的,夫人看是不是?”

“哟,这正是我的呢,昨儿也不知丢在哪儿了,妈妈又是从何处找来的?”安氏张大了眼睛,笑容如稚子般纯善:

“到底还是妈妈眼利,晓得这东西是我的。若换了那一等没眼色的,只怕还以为这是哪个下人戴着的呢。到底也不值两个钱。”

一壁说话,她一壁便接过玉戒戴上,含笑左右端详着,面上是失而复得的欢喜欢喜。

麻婆子也不抬头,只恭声道:“夫人这话却是说岔了。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这尊卑有别,断没有两头儿混一头儿的道理。”

“妈妈这话很是。”安氏笑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只盯着玉戒,并没去看她。

麻婆子躬了躬腰,沉声道:“回夫人,奴婢方才见外头还没收拾好,奴婢且去催上一催。”

言至此,飞快抬起头,扫了一眼安氏的绣鞋。

那鞋面儿上洒了好些炭灰,怪脏的。

她沉下了脸。

安氏却在笑。

麻婆子这是听明白了。

总算昨晚的布置没白废。

“妈妈受累了。”她客气笑着,一如往昔般地带了几分小心。

麻婆子未再言声,福了福身,便掀帘出了屋。

此时小丫头已然捧来了胭脂,安氏便自对镜梳妆,也不过片刻功夫,镜中门帘忽一挑,却是麻婆子又回来了。

“启禀夫人,何家的年纪大了,奴婢想调她去角门上夜,另换了赵家的来值宿,夫人瞧可妥当?”

手脚还挺快的。

安氏暗自点了点头。

何家的,便是昨晚忘了添炭的那一位。

“妈妈办差,自然是妥当的。”安氏由衷地道。

王爷手底下这些人,倒真是得用的紧,若能收为己用,堪为臂膀。

安氏一时有些动摇,想着要不要将昨晚那院墙之事说了。

然而,再一转念,她便又打消了念头。

罢,罢,她一个外姓之妇,原就在王府无甚根基,且亦不像五房那般有钱,拿什么收买人心?

由它去罢。

念起念落,也不过一刹儿的功夫,安氏仍旧对镜理鬓,不言其他。

一时梳妆毕,见再无别事,安氏便命人把点心端了上来。

这是防着晨定时被朱氏挑眼,故意不给饭吃。

初到庄上时,朱氏就这么来过一回,安氏也是防患于未然。

说起来,自从离了王府,朱氏搓磨儿媳的心就变得格外旺盛,整天拿安氏练手。

安氏通常是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下了,亦会反击。

她手段不比朱氏差,每每气得对方气半死。是以这庄上虽只婆媳两个主子,倒也斗出花儿来了,也算解彼此寂寞。

用了两块点心,再吃了些温蜜水,安氏便穿上狐裘、戴上护膝,做好在朱氏门外吃冷风、立规矩的准备,方扶着小丫头的手,款步出得门来。

她的住处离着上房也就一墙之隔,转眼便至,因见那院门虚掩着,安氏便命小丫头扣门。

谁想,小丫头尚未应声,一个著黛蓝绸袄、系墨灰棉裙、腰悬铜牌的妇人忽地匆匆而来,正与安氏一行走个对脸儿。

安氏一时愣住了,待醒过神来,立时便唤住了小丫头。

来者非是旁人,正是如今内院的大管事——马全有家的。

那马全有乃是王爷的亲信,总领庄中诸事,其妻便管了内院,夫妻两个寻常不大往后头来。

除非有大事。

安氏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

马家的也一早瞧见了安氏,忙上前见礼:“奴婢给三夫人请安。三夫人来得好早。”

细看来,她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生得一张圆脸,眉眼干净、肌肤白腻,颇有几分水秀。

安氏不敢受她全礼,侧身半避了,口中打趣儿道:“真真巧得很,嫂子拨冗前来,想是喜事临门,偏叫我遇见了,可见我今儿运道好。”

马家的何等聪明,立时听出其试探之意,想想也不是甚大事,便拢着手笑嘻嘻地道:

“三夫人真是一猜就中,正是有好事儿来着。王府才来了人,如今正在外头茶房吃茶呢。”

安氏先一怔,旋即心头涌起狂喜。

王府来人了?

且只来了人,并没送东西?

那岂非表明,王府要接她们回去过年?

想想也是。这大过年的,于情于理,都不该把她们这两个正头主子扔在庄上不管,且待节礼之时,各府女眷过府拜年,总要有人出面迎送罢?

朱氏这主母不在,谁替她呢?

即将临盆的潘氏?

那也忒不像了。

越往下想,安氏便越是按捺不住心中欢喜,眉眼间都带了出来。

马家的却是十分识趣,低着头没去瞧她,还适时添补道:“因怕扰了王妃,奴婢就先过来说一声儿,待得了王妃的示下,再去把人请进来。”

这话听来寻常,然细较辞中之意,不难猜出答案。

安氏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儿了,迭声道:“好,好,嫂子办得好差事。”

马家的忙道不敢,又殷勤上前拍响院门,口中笑道:“奴婢给三夫人引路。”

瞧瞧,这不就凑上来了?

安氏由是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腰杆儿都直了两分。

一时进了院儿,马家的告了个罪,便先进屋禀报。

很快地,朱氏抑制不住的笑语便响了起来:

“……嫂子生受了,大冷的天儿,不拘叫个谁过来说一声也就完了,倒是劳你走了远路。你这便下去告诉……罢了,嫂子还是先去陪着人罢,我这里与三郎媳妇用了饭再说。”

纵使隔着厚棉帘子,那满含笑意的语声安氏也能听清,一时心头滚热。

回府过年可是个好机会。

若能好生求得王爷宽囿,再带着寿哥儿一道给夫君徐珩赔个罪,说不得她便能就此留下,再不来这庄中受苦。

安氏痴痴地想着,眉梢眼角尽是雀跃。

西次间中,朱氏的心情与安氏差相仿佛。

重重地赏了马家的,命人将之送了出去,她面上的笑容方才渐渐淡去。

回府是好。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回去。

朱氏阴着脸,徐步行至窗边,向外看去。

这窗子连着后院儿,虽只启了四指宽的缝,院中景致却能瞧见一二。

前些时一场好雪,至今亦不曾化尽,墙角便扫着几堆,肮脏的灰白色,四周地面上铺着薄冰,显是雪水冻成的,上头还洒着炭灰。

朱氏嫌恶地皱起眉,移开了视线。

今儿天气倒好,大太阳明晃晃地,院子里一片灿亮,唯北风寒冷,吹得那窗纸哗哗作响。

朱氏并不觉得冷。

屋里烧了地龙,她又捧着手炉,身上倒是燥热得紧,风吹着还舒服些。

东平郡王府宁萱堂中,也是烧了地龙了。

那地龙可比这里烧得恰到好处,暖而不热、温而不燥,呆得再久也不难受。

朱氏迢遥地想着,先有些怅惘,须臾又觉恨毒。

她恨东平郡王。

恨徐玠。

尤其恨何思远!

若不是这所谓的表哥,她又何至于被徐玠抓住把柄,最终为王爷厌弃?

“不得好死的贱种!”

朱氏咬牙咒骂,袖笼里的紧紧握着,也不知是骂何思远还是徐玠,抑或是王爷。

面色扭曲地站了数息,她又撇嘴冷笑。

她猜得出王府来人是为何意。

不就是想接她回去过年,撑起王府的脸面么?

成,她乐意。

只是,这回府的排场,可得由不得旁人。

得听她的。

当初是谁把她赶出的王府,就由谁亲自请她回去。

当初一乘破车就把她送到这鬼不生蛋的地儿,回头就得八抬大轿把她请回去。

朱氏阴郁的脸上浮起一个淡笑。

她算是想开了。

得势的时候就该可劲儿地、拼了命地折腾,否则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若是当初由着性子把那贱种弄死了,岂不干净?

好在,她脚下的路还没走绝。

朱氏笑了。

她想起了向采青此前的承诺。

那贱种也没几天好活了,待回了府,自然又是她朱氏的天下。

到时候,她会让所有人瞧瞧她的手段。

谁说弃妇不得见人?

谁言弃妇没有春天?

且看她朱氏如何风光回府,重领风骚一百年!

朱氏越想越是兴奋,双颊竟泛起潮红,眼前仿佛现出东平郡王苦苦哀求的情形来,忍不住拿帕子捂着嘴,吃吃笑出声来。

北风携来寒冷的气息,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中。角落的梅花几上,倒扣着一部书,纸页正被风吹得“扑啦啦”作响,那封皮儿上端端正正写着:

《弃妃也有春天之风流王爷给姐爬》

第410章 逃奴

“夫人,王妃回来的日子定下了,就在这个月二十三。”

东平郡王府影梅斋,鲁妈妈束手立在暖阁帘边,轻声地向红药禀报消息。

红药正埋头理账,闻言只“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腊月二十三正当祭灶。

这日子口回来,也是有个由头。

红药心下忖度着,忽然觉出不对,猛地抬头看向鲁妈妈,蹙眉问:“就只有王妃一个人回来么?”

安氏呢?

她回不回来?

“回夫人,就只王妃一个儿回来。”鲁妈妈眉眼不动,语声不见起伏:

“王爷说了,虽然是年关,府里也用不着那么些人,三夫人又听说是身子不大好,留在庄上养着便是。

再一个,今年岁暮宫宴陛下都给免了,太后娘娘也说灾年里不宜铺张,咱们家乃是皇亲,自然要和宫里一样儿,能省则省,不好胡乱花销。”

红药挑眉听着,莫名有些想笑。

这由头倒是寻得巧妙,只是不大令人信服。

王爷手头可不缺钱。

据说他那几个铺面今年出息极好,徐玠又帮他弄了些旁的营生,油水颇足。

就在前几日,王爷还和潘体乾搭伙儿在江南买了好些田地呢,庄头都派出去几个了,若论开销,谁能大得过他老家?

这会子倒来心疼节下那几两银子了,至于么?

不过,托辞虽假,王爷的意思却真真儿放在了明处:

朱氏留不下来了。

连安氏的开销王爷都想“俭省”,更遑论比她花用更大的王妃了。

“夫人,奴婢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倒是怪有趣儿的。”

鲁妈妈压低的语声响了起来,将红药自思绪中唤醒。

她弯了弯唇,顺着她的话头问:“妈妈且说说是怎么个有趣儿法?”

鲁妈妈便往前踏了两步,低声道:“奴婢听人说,王妃这回狮子大开口,定要府里把马车都派过去接她,还有王爷和几位老爷也都得亲去,还要金帐银纱、宫妆大服,不然她就不回来。”

鲁妈妈嘴角抽动着,说话声也有些不太稳当,续道:“据说,王妃这排场都是从话本子里学来的。”

她显似是有点忍不住了,面皮都在颤,唇角笑纹儿一圈一圈地往外扩。

“话本子?”红药张大了眼睛,心下极为震惊。

王妃如何会有这些东西?

她来了兴致,连声催促道:“快说、快说,这话本子又是怎么回事?”

鲁妈妈道:“回夫人,听说王妃最近没日没夜地看一个话本子,那名目奴婢也打听来了,叫什么《弃妃也有春天之风流王爷给姐爬》。”

说话间,她的嘴唇与面皮同时抖动着,肩膀也抽个不停,似是下一刻就要笑出来。

好在她忍功了得,到底没在主子跟前失礼,只是忍得太苦了些,整张脸都扭曲着,模样很是怪异。

红药倒是“噗哧”一声乐了。

这一听就是徐玠的路数嘛。

嗯,还别说,这书名儿起得真不错,让人有想看的念头。

好想看啊。

红药咳嗽了一声,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将那颗蠢蠢欲动的话本子之心也给按了下去。

而后,她便低头在账簿堆里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册来,侧首笑问:“我说,王妃手头那话本子,该不会就是咱们素心书坊卖的吧?”

素心书坊亦是梅氏名下产业,前几个月才开张。

鲁妈妈此时已然调整好了表情,规规矩矩地道:“回夫人,是这么回事儿。”

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对徐玠佩服得紧。

这手段,简直防不胜防啊。

不消说,这话本子必是专冲着王妃去的,否则也不会好死不死地就让她瞧见了这一册。

闲闲打开账簿翻了两页,红药的唇角便浮起一丝浅笑:

“金大嫂之前就与我说过,打从王妃去了庄上,大老爷和二老爷就轮着番往外书房跑,每回出来的时候,二位爷的眼圈儿都是红的。”

“是,夫人。听说三老爷和四老爷也去过几回。”鲁妈妈接下话头,语气十分平静。

徐直、徐肃乃朱氏所出,为生母乞情,实乃人之常情。

至于徐珩与徐瑞,不管他们乐意与否,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们捏着鼻子也必须作出姿态。

“王爷原先像是有些意动,前几天还说要把宁萱堂收拾出来呢。”红药搁下账簿,捧起茶盏吃茶。

此处并无外人,说话没那许多顾忌。

鲁妈妈低低应了个是,眼神有些闪烁:“这事儿婢也听说了。只这两日奴婢路过宁萱堂,见那院门上挂着大铜锁,房檐下头的蛛网吊得老长的。”

换言之,宁萱堂并无重开之日。

王爷显然改主意了。

红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氏这是把自己给作死了。

原就犯了无可饶恕的大错,她却不思悔改,反以为拿住了王爷,殊不知反将了自己的军。

都是话本子给闹的。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女主?

皆不过芸芸众生而已。

红药咂嘴。

刘瘸子你可够阴的。

慢慢饮了一口茶,红药向账簿子上看了两眼,换了个话题:“除了那什么弃妃,书坊里还有别的话本子么?”

若是有,那必须来全套的啊。

可鲁妈妈的回答却令人失望。

“回夫人,书坊只出了三种话本子,另两套夫人手上已经有了,唯这一套是什么专属赠品,只送不卖,因印得少,眼下已经断货了。”

“这样啊。”红药惆怅地点了点头,忖度片刻,又问:“这是不是就是爷常说的什么饥饿营销?”

“这个……奴婢也不大懂。”鲁妈妈仿佛也很困惑,皱眉想了一会儿,道:

“奴婢倒是听说,有隐了名姓的贵人花重金四处买这话本子,听说都是……”

她忽尔像是噎了一下,抿了抿嘴,便不往下说了。

红药先还没明白,转着脑瓜子琢磨了一会儿,终是恍然大悟。

那所谓“隐姓埋名的贵人”,只怕占八成儿在宫里。

也是,放眼整个京城,也就那地方的女子容易被“弃”。

瓜少人多么。

红药摇了摇头。

鲁妈妈见状,面现迟疑之色,旋即上前帮红药续茶,口中轻声道:

“夫人如今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这养生茶也淡了,奴婢叫人泡些新的来。”

红药也不过一时感慨罢了,闻言便笑道:“我省得的,妈妈不用担心。”

一时鲁妈妈叫人泡上新茶,自去了,红药仍在屋中看账。

虽说不宜太过劳神,可若是整天无所事事,却也不好。

红药这是给自己找些趣味。

数钱总是教人欢喜的,不是么?

看着那账簿子上大注大注的银子,纵使银钱不在手,心里也美得很。

一时账簿翻遍,堪堪午错时分,红药吃了饭,又小睡了片刻,待起来时,便见窗外天色昏暗,铅云一重又一重压下来,檐角高处,似能勾下几绺灰絮。

红药便命掌灯,又唤进荷露来吩咐道:

“我瞧着这天儿像要下雪,你速速去大嫂那里问一声,小库里的那些绸缎料子,可要挪去大库里放着?”

小库房是分给红药管着的。

就在前天,红药接到消息说小库房有根梁子裂了。

这自是需得请人来修。

只如今正逢年关,府中又有两椿婚事要忙,谁也不得闲儿,且小库房还在后宅,外男出入总是不便。红药不敢擅专,遂将此事禀明了潘氏。

潘氏也怕人多眼杂出乱子,便作主先放着不管,待匀出手来再看。

可如今看来,老天是不想等她们匀出手来了。

这阴云压城,显是一场大雪免不了。红药旁的不怕,就怕那些精贵料子出问题。

那是为两位姑娘预备的嫁妆,若弄坏了,红药难辞其咎。

荷露亦是知晓此事的,听了红药的吩咐,她忙应了个是,转身便往外走。

红药忙唤住她:“且慢。记得把伞带了,雪屐子也穿上,只怕这雪就要下来了。”

荷露连声应了,这才挑帘出了屋。

此时,天色已是愈加阴沉,灰黄的云朵直欺墙头,风倒是不怎么冷。

荷露正想回去取伞,忽见一个穿绿袄儿的小丫头飞跑过来,递上一把竹伞并一双木屐,笑嘻嘻地道:

“我瞧夫人叫姐姐,就猜着姐姐要去外头办差,我就先把这些给姐姐拿来了。”

复又指着木屐脆声道:“这屐子是我新蜡的,绳头也换了新的,扎得可牢了,姐姐放心穿就是。”

荷露笑起来:“你倒眼尖。”

一面说话,一面向小丫头脸上细看两眼,认出这丫头叫茵儿,也是国公府挑上来的,很有几分聪明。

见她接了东西,茵儿抿嘴儿一笑,自自然然地蹲下去替她着屐,口中知:“姐姐若站不稳,扶着我脑瓜顶儿就是。”

荷露哭笑不得,有心推拒,却又有些不忍心。

小小年纪,已惯会看眉眼高低,她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亦是这样,巴结大的、奉承老的,只为出人头地。

谁也不容易啊。

一时想得出神,荷露竟也忘了身外事,直到茵儿说了句“好啦”,她才回过味来。

抬头再看,却见茵儿已然走得远了。

竟是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

荷露又是叹、又是笑,摇头道:“这一个两个地,都快成精了。”

侍帘的芰月看了整出戏码,此时便点头咂嘴地道:“可不是么,这几个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听说背地里你打我、我挑你的,屁事儿一大堆。”

荷露不由失笑:“你都多大了还和她们厮混?我都替你脸红。”

芰月登时大羞,上来便要撕她嘴,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荷露便去了长房传话。

她去得巧,潘氏也正想着小库房之事,见了她很高兴,命她转告红药“只将衣料挪去大库即可”,还将大库房的对牌也给了荷露。

荷露袖了要牌,匆匆往回赶,不想,半道上竟遇见了卷耳。

因见她手里捧着好些东西,行动颇为不便,荷露便帮她提了几样,一路将她送回了风竹院。

这一两个月来,影梅斋与风竹院走得颇近,若非如此,荷露也不会自告奋勇相助。

一时到了地方,荷露放下东西便要走,卷耳很承她的情,拉着她要请吃茶。

两个人说话声大了些,正在屋中写字的徐婉顺听见了,便推窗往外瞧。

主子现身,荷露二人自不好再拉扯,双双上前见礼。

徐婉顺便握着嘴儿笑:“我说这天寒地冻地,怎么还有猫儿不怕冷在外头打架呢,却原来是你们两个。”

荷露二人当即一阵脸热,卷耳不敢抬头去看自家主子,只捏着衣角小声儿道:“姑娘又来笑话人了。”

徐婉顺直是忍俊不禁:“你这会子倒来怨我?明知道我爱笑话人,方才怎么又在我窗下拉扯成那样儿呢?”

卷耳呆了呆,一时没话回,脸越发红了,脑袋几乎埋进胸口。

荷露到底大了她两岁,此时便红着脸请罪:“是婢子们造次了,扰了四姑娘清静,四姑娘恕罪。”

徐婉顺自不会与她们计较,笑着摆手道:“罢了,我正好也乏了,与你们说说话正合宜。”

停了一息,她忽似想起什么,朝荷露招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说,你且进屋来暖和暖和。”

又打趣道:“正好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好了掉咱们卷耳姑娘的念想。”

方才二婢相争之事,她听了个大概,便拿这个取笑自个儿的大丫鬟。

卷耳嗫嚅地道:“多……多谢姑娘。那……那……荷露姐姐请进。”

话音未了,她已然逃也似地去门前打帘子了。

徐婉顺“咯咯”娇笑起来,荷露也有些好笑,冲卷耳道了句“有劳”,便进了屋。

西次间儿正烧着熏笼,帘开处,扑面一股暖香。

“哟,这点的什么香?真真好闻。”荷露笑赞了一句,复上前给徐婉顺见礼。

徐婉虚扶了她一把,浅笑地道:

“这是朱家九姑娘合的香,混了月季、蔷薇、海棠这些花儿并几种香末子,名儿挺雅致,叫‘春归何处’。也不过是闺阁女儿家的意思罢了。”

一席话安然淡定,如述寻常。

荷露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心道四姑娘这性子改得都快让人认不出了。

若换作从前,这话她能拐上十八个弯儿来夸耀,以显出我有人无,如今却是一派从容,再没那些小家子气的举动了。

洗心革面,不外如是。

徐婉顺并不知荷露所思,命小丫头捧来绣墩请她坐,一面便笑:“说起来,我要说的话也正与朱家有关呢。”

荷露哪里敢座,站着垂首道:“姑娘恕罪。婢子还是想站着听您说话,坐着反不自在。”

徐婉顺素知她守礼,也不强求,径向案边立了,一只纤白的手轻搭着大红锦缎椅袱,不疾不缓地道:

“想必你也听说了,我最近正学着打几种新络子,因朱家姑娘擅绣活儿,我便常遣人去朱家学了再回来教给我。”

她略略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思忖该如何往下续,数息之后,方又道:

“昨儿下晌,我派去的婆子回来教我活计,她一时口快,却是把个朱家的小秘辛说了出来。原来,就在昨天一大早,朱家逃了个奴婢,那奴婢的名号说出来么……咱们可都知道。”

她停住了话头。

荷露怔了怔,面色陡然一变。

她已经知道徐婉顺要说什么了。

才想到此处,耳畔已然响起徐婉顺沉静的语声:

“你回去告诉五嫂,向妈妈跑了。”

第411章 内外

向采青跑了。

就在前天傍晚,有人瞧见一个黑衣黑裙、形貌肖似向采青的妇人,不紧不慢离开朱家后巷,混入即将开市的夜市人潮中,再不见踪影。

因彼时正值家家灶火、户户炊烟,大伙儿皆忙着饭食,故纵使瞧见了她、且亦觉此女模样怪异,却也无人去多问一声。

毕竟,那朱家也算是沾着皇亲的,他家后巷偶尔进出几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亦属寻常。

就连朱家对此事亦是一无所知的。

次日晨起时,因见各房夜壶未净、北角门虽掩着,上头的铜锁却只虚虚搭了个边儿,伸手一推就开了,竟是一宿未锁。众人这才惊觉,专管倒夜香的向妈妈——不见了。

管事忙找去她的屋子,见里头空荡荡地,唯几套仆役的衣裳并破铺盖卷儿,一应细软尽皆没了影儿。

那管事情知不好,忙忙禀至朱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当场便厥了过去。

那向采青可是足花了她五分银子买下的。

于朱老太太而言,这不啻一笔重金。

原先她还打算着,把人送去女儿手下做个亲信,也好让女儿与娘家的关系更近,更方便走动(捞钱)。

孰料其人竟不堪用,贪墨了王妃的银钱,被王妃一脚又踢回了朱家。

彼时朱老太太已然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不自在了好些日子,却不想,这向采青竟胆大至此,这就么光明正大地跑了?!

那跑的不是人,是钱呐!

你教老太太如何不肉痛?

五分银子啊!

朱老太太这一晕,朱家上下自是乱了套。

好在很快她便醒了过来,睁眼就掉泪,揉着心口直喊疼。

朱家宗妇王氏深知婆母秉性,知道老太太实则没病,就是舍不得钱。

只孝字当前,王氏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旧请了惯常走动的大夫来瞧。

幸得果然无事,不过是一时急怒攻心罢了,大夫说吃两剂汤药舒散舒散,也就好了。

将大夫送走,又命人好生服侍朱老太太睡下,王氏便让朱大老爷报官。

奴仆私逃乃是重罪,不报官说不过去。

朱大老爷便拿着向采青的身契去官府报案,可他再也没想到,官府竟是查无此人!

那身契竟是假的!

就连那份画押钤印的官府文书,亦是伪造!

朱大老爷登时傻了眼。

身契造假尚有可为,这官府公文如何作伪?

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又得是多高明的手段?

尤其是后者,那可就不是逃奴这种小案子了,那可是……那啥啥来着。

朱大老爷一时也想不明白,心下只道大事不好,直是汗出如浆,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原就是个没主意的,惶急之下,只得硬改口说自个儿弄错了,让那官差销案,怕官差不允,还偷偷把个金戒子塞了过去。

那官差本就知他家有些斤两,朱家大姑奶奶嫁进了王府,轻易不好得罪。

此外,逃奴亦是家宅私务,哪怕那公文是假,也不过一个奴婢罢了,“民不举、官不究”,看在钱的份上,一切好说道。

于是,官差顺水推舟,收金销案,两相干净。

朱大老爷吃了一场惊吓,直待回到家中,那三魂七魄方才归位,再一细想,不由自得起来,挥手间便为家人消去一场祸患,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一时逞能,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王氏。

王氏登时就变了脸。

只是,看着自家夫君那张“快来夸我”的得意脸,她委实不好折了对方颜面,只好虚应了几个“好”字,心下却骂“好你个棒槌”。

自家夫君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坑全家。

兹事体大,岂容含糊?

那向采青可是做过王妃亲信的,其在王府内宅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既知其身契是假、公文是假,则她混进王府,必有所图。

王氏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一层。

而如此可疑且担着大干系之人,朱大老爷居然指望一笔糊涂账带过?

天真近乎蠢!

然而,事已至此,王氏再想补救却是极难,因朱大老爷已然触犯了大齐律:一谎报案情、二贿赂官差。

真是无事也被他办出事来了。

骂声棒槌都算抬举他,毕竟棒槌还能打个人、洗个衣服,朱大老爷能干啥?

上赶着花钱往自家身上泼脏水么?

索性改叫粪勺得了!

王氏直气得心口疼,坐着歇了好半天,方召来两个能干婆子,悄悄命她们去找当初的人伢子。

这伢子极可疑。

不过,王氏觉得找到人的可能性极微。

果然,两个婆子很快便回来了,报说那人伢子早离了京。

王氏一声长叹。

被朱大老爷搅和了一通,她能够施为的余地已然极小,前不可去拆自家夫君的台,后却也无法坐视此事不理。

思忖再三,她挑了个时辰召集府中仆役,当众下了封口令。

巧的是,便在她下令时,王府四姑娘遣来的婆子,刚好进门儿。

如此一来,向采青逃跑的消息,便顺理成章透给了徐婉顺,也就等于知会了王府。

而无论王府会如何处置此事,朱家皆立于不败之地。

若报官细查,以王府之尊,朱大老爷犯的那点儿错,很容易就能抹平;若王府自个儿查或是根本不予理会,那更好,朱家还能少担些干系。

身为朱家宗妇,王氏不得不将家族放在首位,殚精竭虑地谋算他人,虽说亦有其不得已之处,然她心中总觉难安,更觉得对不起老师的教诲。

于是,事后她又将姑娘们找来,掰开揉碎细说了一回,也算让她们看个教训,往后好少走些弯路。

便在王氏以己为例与姑娘们说话时,荷露对红药的禀报,亦接近尾声:

“……四姑娘告诉婢子这事儿之后,又把那婆子叫来,让她再说了一遍,婢子听她说得仔细,前后皆是通的,可见此事不假,便立时回来报给夫人了。”

说这话时,她垂首立于红药座前,视线扫过裙角,见上头泥渍点点,不由有些局促,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从风竹院出来时,雪下得正紧,满地儿雪水泥泞。她因急着回来复命,一时不及理会,此际却是悔将上来,只得拼命祷告别被主子瞧见。

红药并不曾注意到这些。

她转望着窗外飞雪,杏眸中似有明亮的流光划过。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归于平静,回首浅笑:“罢了,事情原委我都清楚了。你快下去歇着罢。再,使个人去把金大嫂叫来。”

荷露忙领命去了,不多时,红药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笑语,内中似杂着金大嫂的声音,她立时提声唤道:“是金嫂子来了么?快进来说话。”

金大嫂正与几个小丫头打招呼,闻听此声,忙忙应道:“是奴婢来了,奴婢见过夫人。”

随着话音,早有小丫头打起锦帘,将金大嫂往屋中让。

因这丫头有些面生,金大嫂下意识多看了两眼,那丫头却也精乖,满脸堆笑地道:“金嫂子不认得我了?我是茵儿。”

金大嫂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跨进了屋门。

茵儿放下帘子,呵了呵冻僵的手,悄步行至廊边,举目四顾。

庭户无声,唯大雪寂寂而薄,天地间一片肃杀。

她将手拢进衣袖,呆望着院子出神,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地,静听身后动静。

约小半刻后,帘后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要出来。

茵儿忙快步行至门边,探手掀开帘幕,果见金大嫂走了出来。

“金嫂子出来啦。”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金大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踏出了游廊、

然而,尚未走出几步,她忽又驻足,身子将转未转地,仿佛是要回身说话,又仿佛是在看院中的雪。

“金嫂子,您怎么不走了呀?”茵儿巧笑着问道,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有一些什么飞快掠过。

金大嫂没接话,只安静地站着。

约十来个呼吸之后,她蓦地回首笑道:“嗳,你瞧这雪下得多好?那梅花的花枝儿上都白了呢,等开了花,白雪红梅地,再把丸大爷抱来,那就是一幅画儿啊。”

突兀却又流畅地说了这一大篇话,她似亦觉多言了,讪笑道:“瞧我,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说着又打趣:“茵儿姑娘可别嫌我絮叨,这人年纪大了,就爱说话。”

茵儿握着嘴直笑,模样极乖巧,与旁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金大嫂作势瞪她一眼,自个儿也笑了,摆手道:“罢,罢,不和你闲嗑牙了,且去,且去。”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下了游廊,伞也没打,就这样顶风冒雪去了前院儿,将红药吩咐的差事交代给了金大柱,这才回转。

此时已近黄昏,雪落如帘,较之春天的风絮还要紧密,风倒是没方才那样大了。

金大嫂依旧没打伞,这一路行来,直是两肩白雪、一头霜华,跟个雪人儿也似,自那朱户曲廊间穿行而过,却是不曾回屋,而是来到了北角门。

李婆子正一脚踏着门槛倚门观望,老远见她来了,大口呼出一团白气,抬手招了招,涩声道:“你怎么这么慢?快着些。”

金大嫂脚步一顿,神色有些难看。

好歹也是大管事了,李婆子却像在招呼使唤丫头。

此时,李婆子已然转身进屋,并未发现她这片刻的情绪。

就算发现了,她也只会当作不知。

在长子并次子夫妇跟前,她从来无甚顾念,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且,言出必行、不容违抗。

她未必不懂两个儿子有怨,却懒得理会。

今亦如是。

从柜子里翻出茶碗,拿凉水涮去浮灰,再倒上半温的茶,李婆子信手将之搁在桌上,顺势在火盆旁坐了下来。

方才站了半天,身上的热气都跑光了。

她施施然地烤着火,等了许久,金大嫂却迟迟不曾现身。

她微觉不虞,沉着脸回头望去,便见金大嫂正立在阶下,瞧来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怎么不进来?”李婆子问,又招了招手,面上浮起极鲜见的一缕笑:“快进屋烤烤火,站在外头作甚?”

“媳妇一会子还有事儿,就不进屋了。”金大嫂搭讪着笑道,向身上扑打了两下,问话声被风吹着,有些飘忽:

“娘今儿怎么就想起来叫我打听那几个大丫头的事儿了呢?”

李婆子一怔,面上的笑容飞快淡了下去,扭脸盯着火盆,冷冷地道:“怎么着?不能问?大管事娘子不乐意帮这个忙?”

金大嫂抬起头,飞快地睃了她一眼。

那是极深的一瞥,意味难明。

然而,她的语声却还是轻缓的,一如从前在婆母跟前小心应承的模样:“嗐,哪儿那么些个不成呀?娘您也忒想得多了。”

她笑得讨好,急于解释什么似地:“媳妇就这么一问罢了。我方才都打听过了,荷露先去长房问了句话儿,过后夫人让她下去歇着,另叫了芰月她们三个去小库房搬衣料。”

她两手比划着,一脸地眉飞色舞:“吓,娘您是不知道,那衣料可金贵着,媳妇亲眼瞧见过的,真真比那丝缎还软滑轻透,叠上几层都能照见人影呢。”

她说着已是两眼放光,仿佛那衣料成了她的:“听说县主得了六匹,四姑娘得了两匹,出阁的时候放衣箱里。光是这八匹料子就不下成百的银子,芰月她们哪……”

“得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她尚未说完,李婆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金大嫂一怔,旋即便有些讪讪地起来,小声道:“这不是娘要媳妇打听的么,媳妇就多问了两个人。”

李婆子没说话,坐姿却从方才的侧耳倾听,变成了背向而坐。

金大嫂却像是没发现,仍旧絮絮地道:“论理这些不该媳妇打听的,主子又没吩咐,我到处问人就显得轻浮了。只娘交代的事儿,媳妇断不敢不应。娘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

虽听不大清,这隐约的聒噪却令人心烦。

李婆子眉头夹得死紧,旋即又挤出笑来,回头道:“罢了,我叫你打听这些,也是想和那几位姑娘多亲近亲近。这看门儿的差事委实不怎么舒坦,我想找人说项说项,看能不能换一个。”

金大嫂恍然大悟,半是埋怨、半是欢喜地道:“娘您也太见外了。想换差事何必舍近求远,媳妇和大郎都能说得话的,您找谁不比找自个儿家人可呀?”

“八字还没半撇儿呢,我也就这么一说。”李婆子的话有些敷衍,笑容倒是没减,拿手在脸上搓了搓,又问:

“说起来,夫人今儿紧着叫你,可是有事?”

金大嫂低头专心掸裙子,语声重又变得飘忽:

“是有事儿。朱家跑了个倒夜香的妈妈,叫做向采青。因她在王妃跟前当过差,夫人便叫媳妇与大郎说一声,让他请王爷的示下。”

细碎的雪片随着她的话声落地,她深蓝的裙角很快便只剩下几块模糊的湿渍,再无一丝雪色。

她抬头看向李婆子,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夫人让我也帮着在府里打听着呢,是以我与娘说这些也不打紧。却不知娘可听人说过这位向妈妈?”

李婆子没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门外大雪,似神游天外。

金嫂子望了她片刻,蓦地“哈哈”一笑:“娘,您想什么呢?怎么也不理一理媳妇呢?”

极尖利的音线,瞬间令李婆子回了神。

她看了金嫂子一眼,嘴唇翕动着,仿佛有话要说。

而最终,她却只是挥了挥手:“既然有差事就快去办。你说的那个什么妈妈,我不认识。”

说着她便探手关门,似是一刻都不愿多等:“我得关门儿了,这冷风直往屋里灌。”

“成,那媳妇这就去了。娘好生烤火吧。”金嫂子恭恭敬敬地笑道。

门扇渐合,着那张殷切的笑脸,亦被掩在了外头。

李婆子两手扶着门,嘴角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外金大嫂垂在袖边的手,亦轻轻颤了颤。

这个刹那,身处屋子内外的婆媳二人,神情竟是奇特地相似。

薄薄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屋中炉火明灭,照见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而屋外却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悄然隐没,便连那两行足印,亦很快湮灭。

第412章 枯木

景仁宫的那株孤树,到底还是枯了。

充嫔拢袖立在廊下,遥望着远处那一树残枝,神情微有些怔忡。

大雪如幕,席卷天地,偶尔几片被风掠进廊角,轻擦过她的面颊,冰凉有若刀削。

她抬手抚脸,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色的带着暖意的气团,在风雪中扭曲、变形,不消多时,便被无尽的荒芜所吞没。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散尽的烟气,似要寻找它的去处,却终究徒然。

“雪下得真大啊。”叹了一声,她对着寥落的庭院低低自语。

无人应和。

唯大雪“簌簌”而落,越发显出一种岑寂。

充嫔自嘲地勾起唇角,转首四顾。

暮霭沉沉,朱色宫墙之上一片混沌,却又自那混沌中孕出晶莹的灵,无根、无垠、无序,将整个世界融于其间。

她复又低眸。

繁复且华美的重锦袖畔,绣了几茎梅枝,枝上花初绽,如火亦如血。

她高举起衣袖,目注着那几朵洇散的深红,蓦地一笑:“贵妃您瞧瞧,这花儿绣得多好,是不是呢?”

上挑的尾音,带了几分戏谑,语毕,眼风往旁一掠。

荀贵妃倚柱立着,面白唇青、抖衣而颤,反握在身后的两手紧抠廊柱,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充嫔流转的眼波向她面上一睇,嗔笑起来:“贵妃这是怎么了?不想搭理我这个老姐姐了么?”

谦卑而又自嘲的语气,一如她平素在荀贵妃跟前小心迎和的模样。

荀贵妃却再不敢如前应对。

“没……不是……”她飞快摇头,脱了口脂的唇战栗着,头顶宫灯投下微弱的红光,将她的脸映得明晦不定,犹如戏台子上残妆的伶人,可怜复可笑。

“噗哧”,充嫔笑了。

只是,那笑意极薄,转瞬便已淡去。

荀贵妃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喉头用力吞咽着,似是想要让声音显得自然,惜乎说出的话仍旧嘶哑难听:

“本宫……不……不是本宫,是我……我并非不想与姐姐说话……小妹……小妹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让她弯下了腰,她忙将手掩唇,惶惑间连帕子都忘了掏,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左首扫去。

数步之遥的阶下,一名灰衣宫人扑倒在地,身上积雪如被,几乎埋进去半个身子,显是死去多时了。

一见那尸身,荀贵妃立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飞快转眸,再不敢旁顾。

“娘娘怕了?”充嫔带笑的语声蓦地响起。

闲逸地、悠然地,仿似论及的非是人命,而是其他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

荀贵妃咳嗽愈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充嫔笑了两声,姿态优雅地提起裙摆,款步行至阶边,伸出纤足,向那宫人身上轻踢了几脚。

尸身上的积雪随她的动作落下些许,碎屑如玉,与廊外大雪混在了一处。

“啧,死透了,炸不了尸的,贵妃用不着怕。”充嫔的语声很轻柔,伸手掸了掸裙摆,怡然道:

“依我说呢,贵妃又何至于怕得这样?细算起来,您这些年手上可也没少了人命,就比如——”

她忽地抬起头,带笑的眸光往配殿的方向一睃,掩袖笑道:“就比如——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小公主,不就是贵妃您亲手……”

“住口!”荀贵妃尖叫着打断了她。

那一刹,她整张脸都在扭曲,眉眼间戾气翻滚,似是下一刻便将爆发。

“嗳,妾失言了,贵妃恕罪。”充嫔丝毫未恼,好脾气地折腰一礼,态度极是谦卑:

“贵妃娘娘效前朝女皇大义灭亲,妾身为下贱,自是没那个资格藏否的。娘娘德高,妾知罪。”

荀贵妃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唇,下颌筋脉浮突,簸张的十指死命揪住裙摆,整个人仿似被利箭洞穿。

这个瞬间,无数清晰的、模糊的记忆,一股脑撞进心头,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下意识望向阶前。

灰衣宫人依旧维持着死时的姿态,后心的血渍已然发黑,微红的烛火映照而来,她的白发似亦染上了血色。

前朝女皇的掌故,便是出自这白发宫人之口。

荀贵妃身子晃了晃,惨然而笑。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一早便被人算计了。

可笑她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全局在握,自以为充嫔不过是她指间棋子,生死皆在她一念。

而就在小半刻前,当充嫔亲手一柄短刀刺进那白头宫人的后心时,荀贵妃方才知晓,棋子与弈者,早便对调了位置,而她却犹自不觉。

荀贵妃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下意识瞄了充嫔一眼。

充嫔正垂袖立着,袖缘之下,青光隐隐。

荀贵妃哆嗦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

“贵妃是没见过刀兵么?”充嫔早便察知她的窥视,悠然抬手,轻轻一划,手中短剑倏地闪过一道光,带起几片飞雪。

荀贵妃下意识向后躲了躲,眼睛也闭上了。

“原来,贵妃是怕这东西呢。”充嫔慨然地道,曲指向剑上一弹。

“叮”,极清越的一响,不似凶横利器所发,滴沥如弦音。

充嫔恬淡的语声亦随之响起:“罢了,这时辰也不早了,皇后只怕就该到了。贵妃娘娘,咱们先把这碍眼的尸首抬进配殿,可好不好?”

说话间,她徐步向荀贵妃走去,反手一捺,短剑已然别进腰带,动作颇为熟稔。

荀贵妃面白如纸,嘴唇嚅动了半晌,方颤声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这句话似用去了她很大的力气,一语罢,她已是气促不已,只得以手抚胸,一面偷眼打量对方神色。

充嫔蹙了蹙眉,倒也没显出恼色来。

荀贵妃见状,心下稍安,鼓足勇气劝道:

“姐姐,纵是今儿你假我之名诓……邀来皇后,你却也要……也要想清楚,皇后如今圣眷极隆,可是比我这冷宫里的妃子……”

她顿了顿,面上渐渐浮起苦涩,黯然垂首道:“……总之,皇后身边能人甚多,据说还有会武的女侍卫相随,姐姐你却是……”

她迟疑了一息,眸光滑向充嫔腰畔,乍着胆子道:“……你孤身一人,就算有这个……刀在手,也不能把皇后如何的,到头来会是怎么个了手,以姐姐的聪明,想必比我更清楚。”

语毕,悄悄觑了充嫔一眼,复又低眉不语。

充嫔不由笑出了声:“哎呀呀,真看不出来,贵妃原来个好心人。”

她将袖掩唇,笑得眉眼皆弯:“你这般替我着想,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寻常我只当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是我错怪您啦。”

说罢此言,她便冲荀贵妃招了招手,道了句“随我来”,便返身行至阶下,搭起白发宫人的双腿,笑道:

“咱们说话归说话,可也不能忘了正事儿,劳您驾,帮个忙。”

荀贵妃见状,心中暗暗叫苦,到底不敢违逆,只得咬牙走过来,抬起了尸首的上半身。

“挪去配殿。”充嫔朝她身后呶了呶嘴。

二人一前一后将尸身抬进配殿,安置在了屋子北角。充嫔又命荀贵妃从里间挪来屏风,遮挡住尸身,还重新调配了家什摆设,务求不令人看出端倪。

荀贵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直是腰酸腿软,累出半身香汗来,只死命忍着不敢出声。

“罢了,这样也就差不多了。”终是将一切收拾妥当,充嫔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番布置,屋角的屏风便不那么突兀了,那尸首也能多藏个一时半刻的。

“娘娘辛苦。”她转首向荀贵妃屈了屈膝。

看着那张温软无害的笑脸,荀贵妃只觉汗毛倒坚,眼前美人似化身毒虫猛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嘶咬。

“不……不辛苦,没……没甚么的。”她强笑道,脚下却往后退了几步,与充嫔拉开距离。

充嫔“噗哧”一声笑了:“贵妃这话说得对。您也不过花些力气罢了,我可是劳心劳神才布置下这些的呢。”

她展袖转了个圈儿,状甚欣然。

荀贵妃浑身的血都凉了。

不知何时,那柄短剑又到了充嫔手中,袖间寒光点点,让人心惊肉跳。

荀贵妃惧怕地低下了头。

她已经悔青了肠子。

当初就不该贪图那几件衣裳,把这毒蛇引近身边。

而今细想,充嫔所作所为,无非诱以利、示以弱,让荀贵妃疑窦尽去,昏昏然便入榖中。

禁宫行刺之罪,且还是刺杀皇后,被削成人彘都算是轻的了。

荀贵妃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一软,瘫坐于地。

第413章 朱砂

“噼啪!”

青雀烛台上忽地爆起一朵灯花,烛火晃了几晃,复归寂然。

荀贵妃被这声音惊醒,额角已然渗出一层细汗。

她此番倒是记得掏帕子了,然而,她的手方探进袖笼,头顶骤然一暗,旋即眼前便现出一双绣了缠枝梅的软底宫履。

充嫔!

荀贵妃心头一悚,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一双冰冷的眸子里。

荀贵妃登时有些慌神,手一松,帕子飘然落地,她却也忘了去拾,只呆呆地看着充嫔,好似失了魂。

她隐约记得,从前,这一双秀目,亦常在她跟前晃。

只是,彼时,这眼睛的主人总是笑着的,风姿娴雅、人淡如菊,一副甘居于人后、不争不抢的模样。

而今再看,那也不过是唱戏罢了。

此际,卸去伶人浓妆、换上锦衣华服,曾经卑怯得让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之人,便现出了真容。

倒真是一出好戏。

“贵妃如今再怕,不觉太迟了么?”

恍惚间,那涂了艳色口脂的唇开合着,似在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字一句皆迢遥得紧,纵近在咫尺,亦如万水千山。

荀贵妃晃了晃脑袋。

再下个瞬间,蓦地一道寒光闪过,直迫面门。

荀贵妃直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朝后一闪。

“噗哧”,充嫔笑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被吓回了神的荀贵妃这才看清,充嫔手中据着的,非是短剑,而是一枚短银簪。

“贵妃这是吓破了胆呢。”

笑语罢,充嫔反手将银簪向鬓边一插,旋即拔出短剑,随意把玩着,漫声道:“杯弓蛇影,始信其真。”

荀贵妃浑身僵麻,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真怕充嫔这一剑刺将下来,要了自个儿的命。

好在,充嫔似乎当真不想伤她,只垂眸端详着短剑,数息后,方低叹道:“贵妃以为,我何以一定要杀了那老乞婆?”

这话突兀,荀贵妃自不知如何作答。

只她此时已然看出,充嫔似乎很想与人说话,若置之不理,是为不智,是故勉力奋起余勇,颤声接语道:

“小妹不知,愿……愿闻其详。”

充嫔闻言,似是颇觉意外,向她投去一缕探究的眼风。

荀贵妃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幸充嫔一眼扫罢,便转眸看向洞开的殿门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道:

“我杀那老乞婆,亦是出于无奈,实则是为着你我二人的性命,她若不死,则你我二人危矣。可叹贵妃不领我的情,我这也是白白示好了。”

言至此,她长长一叹,似无奈、似惘然,又好似一片真心错付,道:“贵妃可知,那老乞婆要做甚?”

荀贵妃张口想要应和,不想充嫔却“咯”地笑了一声,飞快续道:

“这老妖婆竟要我迫着你夜闯乾清宫,说什么‘凭着贵妃的位份并你二人姿色,陛下定有兴致与你二人同寝,趁他色授魂与之时行刺于她,岂不便宜?’”

她说着已是大笑不止,喘着气笑问:“贵妃您听听,这计策可有多蠢?简直狗屁不通!”

荀贵妃自听见“乾清宫”三个字起,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便开始往外冒寒气,此时已是手足如冰,呼出来的气都快成白霜了。

夜闯?

闯乾清宫?

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啊!

虽则一早便猜出白发宫人与充嫔乃是同伙,可荀贵妃也万没想到,这老宫人原来志不在皇后,而是天子!

这是朝天借的胆子罢。

而更可恨的是,老虔婆此计,大是诛心!

她根本就把这一妃一嫔视作弃子。

她以为她是谁?

荀贵妃直气得浑身乱战。

这老妖婆不只坏,且还蠢。

便连荀贵妃这鲜少伴驾之人亦能看出,自前番皇城旧人尽去,乾清宫虽看似如常,实则却极肃杀,那股子煞气便隔着两条街,也能觉出。

莫说是她与充嫔了,就算是皇后无召擅闯,也定会被冶罪。

这老虔婆,真该千刀万剐!

荀贵妃恨恨想着,一时连怕也忘了。

“我这么一说,贵妃想必就能明白我的苦衷了,是么?”

充嫔此时又道,面上的神情温婉真挚,似与至交相谈甚欢。

荀贵妃点了点头,到底不敢看她,只垂首道:“如此,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好说,好说。”充嫔笑语盈盈,又将下巴抬了抬,示意她道:“贵妃还是坐下说话,这地上虽铺了毡子,也是凉的。”

语中不见戾气,唯觉友善。

荀贵妃多少恢复了几分力气,且也不敢相拒,僵笑着谢过,便自个儿爬起来,坐在了玄漆案的下首,堆笑道:“姐姐也请坐。”

充嫔从善如流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一面执壶倒茶,一面和声道:“贵妃且再忍一忍,待曲终,妾当去,卿自留。”

歇一拍,倏然勾唇:“此言,必不相违。”

语毕,递过去一盏热茶。

荀贵妃正自惶惶,副注意力皆在那只茶盏,生怕失手打了,徒惹这女煞星不快,遂只虚应了几声,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见此情形,充嫔不免哂笑,却也没说什么。

殿宇中安静了下来,雪片被风裹挟着,大团大团扑向殿门,又被屋中暖意化尽,绛毡上水渍斑斑、宛若红泪。

荀贵妃折腾了半晌,确实有些口渴,便端起茶盏吃茶。

孰料,一口热茶尚未落肚,殿外忽地传来一道语声:

“后的娘娘驾到——”

极尖利的声线,瞬间斫碎了这寂寂雪夜。

荀贵妃手一抖,热茶直洒半幅裙子,她亦不觉得烫。

“哗啷啷”,大风忽起,檐下宫灯不住晃动,灯穗子胡乱拍打着,一时间,廊下烛影摇红、廊外银蛇狂舞,直乱了整片天地。

“来得可真迟呢。”

充嫔低低一笑,展袖起身,回眸看向荀贵妃,淡声道:“皇后娘娘来了,贵妃怎不起身相迎?”

荀贵妃浑浑噩噩地,连茶盏也忘了搁下,就这么捧着站了起来。

那一刹,她仿佛与景仁宫、与眼前大雪,与灯火下幽立的枯木,隔作了两处。

所有一切皆化为水中倒影,破碎而凌乱,虽看在眼中,却不及脑海。

最先抵达的,反倒是声音。

极细密的脚步声,轻巧、迅捷,还有种奇怪的韵律,好似那走路的人正列队齐行。

紧接着,是灯笼火把发出的“噼啦”声。

这声音伴随着连片的光,很快便充塞她整个的视野。

也就在这个瞬间,眼前世界开始变得真切起来。

荀贵妃瞪大眼睛,怔望着门外庭院

按等著衣、形容整肃的宫女与内侍,鱼贯而来,未几时,便将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没有人说话。

甚至连喘息声亦已消隐。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他们呼出的热气蒸腾着、飘散着,白茫茫望不到头。

荀贵妃甚至疑心那雪落不到地,半空里就要被这暖气化去了。

“见过皇后。”

熟悉的语声滑过耳畔。

荀贵妃仿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身子颤了几颤,旋即屈身行礼:“妾……妾给皇后请安。”

她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她的声音。

她甚至生出一丝期望,期望那是另一个长相与她相似的女子在说话,而她不过是台下的看客,只待曲终人散。

院子里很静。

皇后既未说话,更未现身。

就像是她根本没来。

充嫔低垂的眉眼间,浮起了几许哀切。

“果然是不成的呢。”

她叹道,拍了拍衣袖,直身而起,两眼平视前方,启唇问:“来者何人?”

回答她的,是一道干净有力的女声:

“撤剑!”

那绝非皇后语声。

亦不是充嫔所知的任何一个宫人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却又如此地顺理成章,仿佛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箭在弦上的时刻,就该有这样一个声音出现。

嫔笑唇角微弯,执剑在手,笑问:“尊驾说的,可是此剑?”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喀哒”一声机括之声。

充嫔一愣。

尚未待她作出反应,人群忽尔如水四散,现出当中一个著蓝衣、系黛裙、作末等宫人打扮的女子。

女子双手平举,紧握着一样古怪的铁器,黑洞洞的器口,正对着充嫔。

充嫔神情一变,旋即又掩口笑道:“哟,这是什……”

“砰!”

一声巨响,击碎了她未尽之言。

荀贵妃惊恐地看到,充嫔的后心,陡然炸开一个血洞。

而后,鲜血喷涌,荀贵妃的腮边一片温热。

她本能地抬手去拭,低头看时,却见指尖已然被血染红。

“啊!血……血……”荀贵妃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朝后便倒。

那一刻,她恍惚瞧见,充嫔的绣鞋上,几星鲜红正迅速洇散,那绣得极精致的梅枝间开满了花儿,朱砂点点,恰似梅开春好时……

第414章 入城

玉京城的雪夜,总有种苍凉的况味。

那是迥异于别处的,似是繁华落尽,又好像锦绣成灰,红尘十丈皆成了空,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诚王在黑暗里推开窗。

“吱哑——”,窗扇发出细微的声响,几点雪片随风而入,打在脸上,冷得像针扎。

他举起袖子向脸上抹了一把,支好窗扇,旋即拖过身后圈椅,撩袍坐了下来。

雪不像方才那样紧密,倒有了几分疏阔的气韵。

廊下只点了一盏大红宫灯,孤零零的光晕,映出满阶雪色、一庭飞絮。

诚王怔怔地看着,没来由地,有些伤感。

这雪、这城、这夜色,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记得上一回京里下这样大的雪时,他尚年少。

那一夜正是上元,他与一众兄弟登高赏灯,雪大如席,彩灯如昼,天边绽起绚丽的烟花。

那个时候,他并没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得见这都城景致,全副的心思皆在父皇的身上,脑中盘旋往复的,亦是那个绝不可对人言的、隐秘的念头。

设若有那么一天……

诚王的唇角陡地翕动起来,颊边肥肉登时如波浪般地抖动。

是啊,设若有那么一天。

这是他最不愿承认、却又挥之不去的念想,多年来,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底,每当他以为忘却之时,便突地蹦出来吓他一跳。

原以为,终此一生,他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吓一吓、再梦上一梦,如此而已。

可却没想到,当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欲助他一臂之力。

且,一诺千金、说到做到,钱、物、人源源不断偷运而来,助他良多,甚至多到他已然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为他出力,还是……为他们自己。

摇了摇头,诚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

“王爷何故兴叹?”熟悉的话声响了起来,却是幕僚郭陶不知何时进了屋。

这位军师似是心情极好,脚步轻快,行至诚王身畔时,又笑着道:“啊,臣该死,说错了话。臣应该说,‘陛下何故兴叹’。”

说罢,他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诚王的面色白得有点吓人。

他背对着郭陶坐着,数息后,方嗽了两声,道:“郭先生大谬。事未竞,言之过早了。”

郭陶怔了一下,旋即便露出满意的神情,躬身道:“是,属下失言了。如今,王爷仍旧还是王爷。”

言至此,忽地抬起头,向诚王看了一眼。

廊外的灯光照进来少许,将郭陶的眼睛映得幽红,如异色的鬼火。

然而,他的声音却与往常无二,仍旧四平八稳地:“禀告王爷,外头人马已齐,一刻后起行。”

诚王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后“唔”了一声,回头看着他,幽幽地道:“王府……”

只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了。

郭陶恭谨地低着头。

纵使眉眼皱成一团,大有不虞之色,他的声音却未受影响,平静中含着恭敬,道:

“王爷放心,皇城里已然布下一支奇兵,他们个个骁勇善战,誓为王爷效死。有他们在,定能护得王爷家中老幼周全。”

诚王点了点头,像是放了心,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松泛起来,道:

“非是本王儿女情长,实是咱们所图非小,绝不可只顾眼下。王府无恙,才于大局有益。本王的心思,先生想必能够明白。”

“属下明白。”郭陶恭声道。

他确实听懂了。

乾清宫的那位太子殿下,到底能做几年储君,只有天知道。

相较而言,诚王府的王世子,却是重要多了。

思及此,他便又道:

“说起来,王爷这一步棋,委实精妙。为给太后制狐裘,王爷亲身出城行猎,接连几夜宿在皇庄,乃是尽孝;而将王世子并几位郡王留在皇城,则是表忠。

忠孝既为大义,则一国之大统更不可抛于脑后,王爷这是为大齐着想,属下心中只有感佩。”

三言两语,将便诚王吹捧得上了天。

依着郭陶对王爷的了解,这一番漂亮话,定能解其疑虑、讨其欢心,坚定其造反之心。

果然,听了他的话,诚王仰天大笑了起来。

许是成事在即,这欢喜的笑声并不平稳,像是激动不已、难以自制。

至少郭陶是如此笃信着的。

他耐心地待诚王笑完了,方轻声提醒道:“王爷,可要披甲?”

“可。”诚王可能是太高兴了,声音有些打岔,一字说罢,硬是噎了好半晌,才又哑着嗓子吩咐:“掌灯。”

这黑灯瞎火地,自是什么都做不得。

郭陶领命去了。

诚王又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手把窗台,凝视着空落的许院。

郭陶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大雪中。

诚王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渐渐地,面上浮起几分怪异。

郭陶对此自是一无所知的。

未几时,他便领着几名诚王近卫回转,他自个则亲手抱着一顶五龙金盔。

看着那盔顶金龙,诚王眼皮直跳,负在身后的手更是打摆子似颤抖着,幸得屋中甚黑,此怪现象并无人瞧见。

一刻后,位于京城西郊的皇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十余骑黑甲铁骑当先驰出,鬼魅般向着四野散开,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再一刻后,坐镇中军的诚王便接到哨探陆续报来的消息:

一切正常。

这皇庄本就偏僻,周遭也没什么村落,自是看不见人的。

虽然此乃意料中事,得信后,郭陶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举事在即,最怕生变。

史书中有太多相似的记载,只因一桩小小的异常,便满盘皆输。

不过,今夜他们的运气似乎不错。

“真乃天助殿下也。”郭陶在马上躬了躬腰,动作大了些,跨下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诚王大半张脸皆隐在头盔里,只露出一双细细的眯缝眼,干笑道:“是啊,天降瑞雪,正是吉兆。”

吉兆你奶奶个熊!

他在心里咒骂着,手指把马鞭捏得“格格”响。

郭陶扫眼瞧见了,却也未当回事。

他们正干着抄家灭族的大事呢,连他自个亦是心头惶惶,更何况向来胆小的王爷?

能迫着他起事,已然是天大的成就了,只消再引着他往前走一步,则万事大吉。

便在郭陶思忖之际,诚王已然像是醒过了神,沉声喝令:“大军开拔。”

“是,王爷。”传令官利落地叉手,便飞跑了下去。

诚王似是颇有遗憾,叹息道:“鼓号旗语皆不能用,只能口口相传,这兵贵神速,却是做不到了。”

郭陶立时回道:“王爷所言是极。好在今晚雪色甚明,倒是比往常还亮堂些,地上积雪又是才积下的,也不算太滑。”

虽说马蹄、兵刃皆裹了厚布,那行军之声却也不轻,天幸今夜雪大,动静被掩去了大半,却也得宜。

诚王似亦想到了此节,笑着颔首:“所谓事无两全,本王能得其一,已然幸甚。”

说话间,前锋步队已然动了起来。

诚王息住话头,纵目看去,便见洁白的雪地上,黑黢黢的队伍正自蠕动,看似缓慢,实则却很迅速,约十数个呼吸后,中军营便也动了起来。

看着看着,诚王心中忽地生出强烈的不舍。

这可是精锐啊!

他手中唯一的精锐!

在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他藏着、掖着、装着、演着,也不知花了多大的功夫,方才拉出这千余人的队伍来。

而今夜,血本无归。

心好痛!

诚王脸上的肥肉痉挛着,险些不曾捏断马鞭。

幸面有大雪扑面,让他的注意力迅速从滴血的心,转到了淌汗的脑门儿。

此际,大颗大颗的冷汗正和着雪水爬过面颊,金盔之下尽是水渍。

就像是他在哭。

诚王嘴巴一瘪一瘪地。

他想哭。

尤其想抱着某人大腿,痛痛快快地哭。

随着队伍的行进,这感觉愈加强烈,直到前方现出一带隐约的城廓,这情绪终是抵达了顶点——

诚王眼圈儿红了。

那将落而未落的心痛的眼泪,让他整颗心都在抽抽。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划拉了几把,眼前的视线方才为之一清。

不远处便是京城西门。

此时,城门上稀稀拉拉地亮着些火把,再非往日的巍峨壮观,瞧来极是黯淡。

“成……成了。”

郭陶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竭力压抑的兴奋的战栗,直戳诚王滴血的心。

“借……借先生吉言。”

他说道,声音同样打着抖。

只是,此抖非彼抖,诚如郭陶之极尽欢喜,与他诚王之绝大悲哀亦是两回事。

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擦了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诚王睁大了眼睛。

队伍停在了城门前,而前锋营离城门已不足百步。

城上不见一兵一卒。

“黄大人果然好手段!”郭陶目中满是激赏。

神不知、鬼不觉便拿下了城门,这位黄朴大人,确实能为不小。

不枉他郭陶投效其麾下。

他赌对了。

城门失守,而玉京城却犹入梦中,这建昭帝的气数,果然将尽。

“天命不予,自当取之。”郭陶伸臂一指前方,豪情万丈地道。

“是……是啊,天命……在我。”

诚王的声音不大连贯,气儿都岔了。

郭陶以为他亦如自己一般激动难抑,了然地勾了勾唇,纵马上前,低声道:“王爷,该下令了。”

诚王僵坐于马背上,好一会儿后,方才梗着脖子点了点下巴,打从牙缝儿里逼出两个字:

“入城。”

第415章 角门

李婆子整个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

雪比方才又密了些,短檐下白絮飞舞,青石阶早化作了白石阶,唯有她站着的那一小块地方,尚能看出条石原本的颜色。

她一早便候在这里了。

按照那字条儿上的约定,她该当在子初二刻准时打开角门,将外头的不拘什么人放进来,再把门重新关好,便可自去睡她的觉去。

事后就算有人查,也只会查出那院墙上的脚印儿,以为那些人是翻墙进来的,断然查不到她一个守门婆子的身上。

这是李二蛋先前便与她说好了的,还立了字据、画了押。

李婆子觉着,这事当真不难,不过捎带手的事儿。

只不巧得很,偏巧就在今儿下晌,值房里的时漏莫名其妙就坏了。她既不会鼓捣那东西,且也不想惊动旁人。

因此之故,自掌灯之后,她便一直提着半颗心,方才听见外头敲了二鼓,她便早早地来了,生恐误事。

到底拿了那么些银子呢。

再一个,李二蛋那歪头扯嘴笑嘻嘻看人的模样,也着实有点怕人。

李婆子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外头窸窸窣窣地,乍听着像是树叶摩擦,又仿佛有人踏雪夜行。

她耳朵本就不在好使,起先总疑心是不是人提前到了,从门缝里往外瞧了好几回,过后方咋摸过来,那其实是下雪的声音。

倒把人搞得一惊一乍地。

李婆子便皱眉。

从前的时候,她也在雪夜值过宿,也并没觉着这声音吵人,如今却是听得心烦意乱地。

她提着劲儿喘了口气,将灯笼交到左手提着。

站了这半日,右手已然冻得快没知觉了,拢在袖子里像块冰木头,焐了好一会子,方才麻麻痒痒地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冻疮?

李婆子想着,回头要好生瞧瞧,若肿得厉害,就跟大儿媳讨点那梅氏百货的冻疮膏擦一擦,听说,那膏药很灵验。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她又往身后看。

夹道里“唏溜溜”地刮着北风,吹得灯笼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满地灯影儿乱晃。

原先,这夹道每隔七步便要亮上一盏灯的,这也是王府的老规矩了。

李婆子因怕太亮了不好行事,便弄熄了一多半儿,如今只三、五盏还亮着,远远看去,倒与那坟地里的鬼火像了九成。

这念头一起,李婆子心头便寒了寒,忙朝地下“呸、呸”连啐了好几口。

佛祖保佑、菩萨在上,她老婆子胡言乱语,万万作不得真。再,从前她做下的那些事儿,也是受人指使,绝非她的本意。

闭上眼默默祷告了好半晌,李婆子乱跳的心方才回复如常,仍旧盯着夹道细看。

没有人。

连个鬼影子……呸,打嘴!怎生还说这个?分明是连个虫影儿都没有才对。

李婆子抬手轻轻打了一下嘴,又看了一会,见确然无人,心下稍安。

亏得今儿下大雪,天气又冷,倒是便宜。

她当老了差的,自是知道,这等大雪的晚上,下人们顶爱偷懒。

就比如方才,那巡夜的婆子亥正三刻就来了,足比往常提前了大半个时辰。且来了也不多呆,草草看一回,脚不点地儿就走了。这会子想必正猫在哪个屋儿烤火呢。

李婆子生出几分羡慕,旋即又似想起什么,抬手按向了衣襟。

很快地,她冻得发青的脸上,便浮起了一抹快意。

这是她该得的。

那姓梅的女人欠她的。

当初,那女人一张巧嘴可把她诓得好苦,连差事都弄丢了,直接被放去了庄子上,影梅斋埋下的宝贝,她竟是一样都没捞上手,想想就怄得慌。

如今,母债子偿,也算全了她这辈子的念想。

唯五夫人可怜了些,这才成亲没几天儿呢。

轻飘飘叹了一声,李婆子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勾。

没法子,命该如此。

从泥地里飞上高枝儿的,那跟脚总是虚的不是?

倒还不如像她这样,老老实实做个奴才,虽贫贱些,却能得个长命百岁。

自古红颜薄命,偏五夫人名字里又有个“红”,这可不就撞客上了?

李婆子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啪”,蓦然一声脆响,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直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灯笼给扔出去。

有人?

她急急转动脖颈到处瞧。

四下悄然,夹道里更是空落落地,只有飞雪在静谧的灯影飘落。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眼前情形一如她每夜值宿所见,安静、冷寂。

李婆子拍着心口吁了口气。

她就说么,这大冷的天儿,谁吃饱了撑的到外头挨冻?

若非为了那一大注银子,她也不乐意站在此处吃风。

将灯笼提稳了些,李婆子继续扒在门边细听,心下默算着时辰。

“李妈妈在等人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李婆子大惊,整张脸瞬间惨白。

这是人是鬼?

哪里来的?

尚未待她想明,那声音又“噗哧”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当真看不出,李妈妈这把年纪,倒还挺抗冻的。”

时近时远的语声,像是风吹的烟,飘飘忽忽地。

李婆子的面色已由白转青,浑身都在颤抖,手脚更像扎了无数冰锥,竟连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住,那灯笼自是再也拿不稳,斜斜落向地面。

蓦地,一截衣袖自身后探出,袖口银钩灵蛇般一转,轻轻巧巧便勾住了灯笼。

“妈妈小心。”

那声音温温和和地,没点脾气,倒像在哪里听过。

李婆子哆嗦得像在打摆子,欲回头看一眼那说话之人,惜乎身子却根本不听使唤,莫说回头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她不得不张大了嘴,像那离了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呼吸着冰寒的空气。

冷风自唇齿戳进喉咙,如同刀尖划过,从口鼻到心肺都被撕扯开来,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直着脖子。拼命汲取着那不多的一点空气,混乱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来人是谁?

这模糊的残念也只将她的清明维持了一息,须臾便被一声巨响打破。

“砰!”

炸雷几乎贴着耳畔响起,门扇与地面俱皆震动,檐上“扑簌簌”往下掉。

李婆子耳朵里像插进一柄钢针,痛得她眉眼都缩在了一起。

随后,一股热流便顺自耳眼中淌出,那滚烫而粘稠的液体,将周遭的声音凝成了一阵尖锐的、永不绝衰的蝉鸣。

李婆子两眼反插上去,身子歪了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416章 等待

“噗嗵!”

沉重的尸身砸进松软的雪,溅起一片片晶莹的雾,俄顷又被飞降的大雪覆盖。

定国公府后花园,李二蛋手捂胸口,仰倒在地,指缝间鲜血汩汩喷涌,很快将前襟染红了一大片,身下白雪亦成血色。

在他身前十余步处,世子爷萧戎银甲佩剑,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一派淡然,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尸身。

李二蛋的胸口早已没有了起伏,而上神情亦永远凝固在了方才暴起的那一刻,凶狠而又狰狞。

“是条汉子!”

二老爷萧戍不知何时走了过去,歪着脑袋端详着地上的尸首,神情有些感慨。

李二蛋手里拿着把刀。

此刻,那短刀正在他僵硬的指间泛出点点青光,一望便知乃是宝刀。

或许便是因为有此刀在手,李二蛋才会头一个不怕死地往前冲。

“启禀大老爷、二老爷、大爷,这厮断气了。”长房大管事钱旺一身玄色劲装,弯腰在李二蛋跟前探了探鼻息,旋即起身禀报道。

无论他的语气还是神情,皆含了几分失落。

真是没劲透了!

他们国公府精兵重甲设伏于此,可不是为了这几只臭鱼烂虾。

那是要钓大鱼的好不好?

李二蛋算什么鬼?

钱旺恨不能在那尸身上踩上几脚。

很显然,今儿晚上这军功,他们是一个也别想捞着了。

没瞧见么,半个贼兵都没打进来,李二蛋就是他们今晚收获的唯一的首级,塞牙缝都不够。

至于生擒的那几个,拢共加起来算一个首级,也就到头了。

钱旺恼火地看向那十来个仆役打扮的男女,此刻,这些人尽皆五花大绑,一溜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说来,这李二蛋也够倒楣的,收罗的手下尽皆无用,伏兵甫一现身,这些人就全都吓得跪地求饶,只有李二蛋悍不畏死,冲着他们家大爷就冲了过去。

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钱旺偷偷撩起眼皮,艳羡地瞅了一眼大爷萧简。

此刻,萧简手中的燧发枪正散出最后一缕青烟,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气息。

这把枪是二姑老爷送给他们大爷的。

打从得着这枪,萧简就宝贝得跟眼珠子似地,一应擦拭清理皆亲力亲为,谁也不许碰。

而今夜,这枪也果然大发神威,那李二蛋才一发动,萧简便扣动板击,一枪毙命。

“父亲您……您瞧,这枪可真……真了不得!”萧简握枪的手轻轻颤抖着,虽强自镇定,面色却仍有些发白。

这是他第一次夺人性命,难免有些情绪不稳。

萧戎不置可否扫他一眼,目露沉思之色,旋即反手向后腰处一抽。

众人顿觉眼前一花,再凝神时,便见他手中多出了一把短燧发枪。

那精雕细琢的枪柄、线条流畅的枪管,无不显示出一种独属于热兵器的美感。

萧简登时两眼发直,一时竟连地上的尸首也忘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了短松。

这枪他见过。

二姑父离京之前,曾偷偷带他去梅氏秘库挑枪,彼时他听二姑父说过,这短枪比长枪难打造,拢共也只搞出几支,全都被皇帝陛下给拿去了。

这怎么又多出来一把?

萧简嫉妒得眼睛都快红了。

萧戎见状,唇角微微一勾。

傻小子虽莽了些,性子倒是阔达,这是好事。

性达,则天地宽。只消以后再多见见血,历练一番,自会有一番造化,倒是不用他这个当爹的多操心了。

在自家傻儿子羡慕的视线中,萧戎毫不留情地重新将短枪别回后腰,咳嗽了一声,问钱旺:“都抓到了?”

“回世子爷,一个没跑,都在这儿了。”钱旺利落地回道。

萧戎俊面微寒,沉吟片刻,吩咐道:“带上一半儿人手再细搜一遍,以防有漏网之鱼。”

顿了顿,又指了指那十来个俘虏:“挑断手筋脚筋,看押起来。”

那十余人听了,登时一个个面如死灰,浑身筛糠似地抖着,却也无一人敢于开口求饶。

国公府素以军规治家,尤其是此等非常时刻,能够留个四肢俱全,已经算是天大的恩惠了。

钱旺很快领命而去,园中人手也去了一多半。

萧戎抬头环视四周,被火把映红的脸上,现出几许怅然。

国公府此番可谓做足了准备,原想打一场硬仗,如今看来,这是杀鸡用牛刀了。

念及此,他不由又想起了徐玠麾下那些泰西人练出的新军,那枪阵之利、炮队之坚、兵卒之勇,皆为他平生仅见。

他不由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此军临世,则“单人独骑取上将人头”之勇将,再不得出矣。

此武将之幸乎?

不幸乎?

一时间,萧戎竟想得有些出神。

“轰隆隆——”

震天的炮声陡然响起,亦将他自沉思中惊醒。

他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

西边的天空微微泛着红光,映出高大的城阙,疾风卷起倾天大雪。

“轰隆隆——”

炮声震得地面颤抖,半个天幕都被火炮照亮,那皇城的双阙也变得愈加清晰。

园中众人尽皆色变,有几个新兵下意识便紧兵器,喉头上下吞咽着。

这等声威,如天地震怒,没上过战场的人,自是为之胆寒

好在,炮声响过三轮之后,就变得零星起来,喊杀声与枪声隐约传来,天边红光则变得淡了。

萧戎轻轻吐纳了一息。

今夜的玉京城,不知会有多少达官显贵走向末路,而他们空出的位置,又不知会由哪些新贵填满?

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萧戎慢慢抬头,看向夜空,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落寞。

这一切,皆于他国公府无关了。

“大哥。”萧戍踱了过来,低低唤了一声。

萧戎没说话,只将视线转向了他。

萧戍迟疑了片刻,启唇道:“刚才那第一声炮响……”

他没再往下说,只定定地看着萧戎。

萧戎仍旧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萧戍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果然是王府。”

萧戎“唔”了一声,眉头攒着,隐有忧色。

徐玠一早便安排得周全,他自是知晓的。

只是,王府的人手远不及国公府充足,即便有新军相助,那新军主力却是重点布防皇城并其他要处,王府眼下情形如何,委实难料。

“大哥,咱们要不要派些人手?”萧戍似与他想到了一处,此时便低声问道。

别人他不担心,就担心红药。

这丫头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

萧戎闻言,摇头叹道:“不成的。咱们的动静不能太大。”

这回答实则亦在萧戍料中,他“啧”了一声,哂笑道:“得了,当我没说。”

萧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明白就好。”

火光摇动,他的笑容亦有些变形。

国公府的确不宜插手。

若只是在府里搞些动作,倒也无妨。毕竟是自保么。但是,涉及别府——尤其是皇族——国公府就要分外留神了。

乱臣贼子、弑君叛国,哪一样不是天子逆鳞?

雷霆震怒之下,只怕眼下的建昭帝看谁都像逆贼。

这种时候,国公府躲还来不及,更遑论往前凑了。

此外,徐玠也再三道“王府自有安排”,若贸然行事,只怕坏了他的布局。

“无事的。”萧戎再度拍了拍萧戍的肩膀,似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个儿:“咱家姑爷能为极大,王府定然无恙,二弟放心便是。”

语罢,转首望向西侧,语声变得悠远起来:

“你我如今能做的,唯有一个字:等。”

第417章 暖阁

绣金线五色团梅绒垫的四角,垂着极精致的梅花络。

那络子也不知是拿何等丝线打的,轻盈如羽,绕上指尖时,好似拢了一团云。

红药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指间的络子,神思有些困倦。

自有孕在身,精神便总不大好,只今夜到底不同,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端端坐好。

说起来,宁萱堂的这处暖阁,红药倒还真没来过。

往常定省皆在东、西次间儿,而暖阁并抱厦等处,朱氏那是绝不允许外人靠近的,只有她嫡嫡亲的几个儿女,才有资格踏足其间。

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论富丽、论雅调、论精当,这暖阁又哪里及得上六宫各嫔妃的住处?红药连那都瞧腻了,更别提这么间不起眼儿的屋子了。

“什么时辰了?可有三更了么?”

正思忖间,上座的王长子夫人潘氏忽地问道。

极轻的语声,却如一石入水,打破了屋中原有的安静。

一时间,众人俱皆看了过去。

潘氏唇角微抿,语声依旧很轻:“我听了这半天儿,也没听见那敲更的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

打横坐在下首的二夫人苏氏闻言,便探手自怀中取出一枚金怀表,垂眸看了两眼,道:“再有半刻就三更天了。”

潘氏点了点头:“原来还没到三更呢。”

如若自语般的呢喃,很快便散去。

潘氏的眉心往中间聚拢,面上似有愁容,又仿佛像是热了,抬起衣袖拭额角。

细微的衣物摩擦之声,在这岑寂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耳。

“夫人可是乏了?要不要去外头躺一躺?”左庆家的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角,口中低声问道。

潘氏最近总睡不大好,今夜又吃了这样一番大惊吓,便是常人也要禁不住,更何况潘氏这个临盆在即的孕妇?

“几位姑娘都安置在了西梢间,这会子已经都睡下了呢。”左庆家的此时又道,面上忧色更甚:

“那东梢间儿倒还空着,里头铺盖皆是现成的,夫人若是想歇一歇,奴婢这就……”

“罢了。”潘氏摆手打断了她,苍白的脸上,笑容亦显虚浮:“我如今还不妨事,坐着也不累。”

左庆家的张了张口,似欲再劝,潘氏又笑道:“妈妈若不放心,这就去外头拿几个软枕来,我靠着坐也就是了,总不好放着一屋子的人,我自去歇着罢。”

左庆家的见状,情知不好再劝,只索罢了。

她这一去,屋子里便又静了下来。

窗外风声呜咽,檐下占风铎间或发一声清响,远处的喊杀声、枪炮声被风拂来,零零星星地,并听不真切,于是,越添压抑。

“五弟妹,不知你那里……有没有个准信儿?”

良久后,潘氏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

众人皆一怔。

红药亦抬起了头。

明亮的烛火下,诸人神情纤毫毕现,潘氏面上那个不大自然的笑,亦很容易看得清。

“五弟妹见谅,不是我这个做大嫂的要套你的消息。”她不紧不慢地着,扶在案边的手却紧紧攥起:

“实是如今小叔最得父王信重,且小叔手底下那些兵瞧着就不一般,想来五弟妹怎么着也比我们这两眼一抹黑的知道的多些。”

言至此,她微白的唇轻轻颤抖,说出了最后的一段话:“五弟妹便拣着能说的与我们说一说,也好教我安心,好不好?”

末了三字,多少有几分请求的意味。

今夜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如今是怎么个情形,她半点数没有,心下着实发慌。

而从此前所见来看,红药,或者不如说是五房,显然是知情的。

听得此言,红药尚未言声,四夫人宁氏便当先接语道:“大嫂这话很是。”

她的脸色也不大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语声有些发颤:“实话说吧,我这心里也是……也是慌得不成,就想听个准信儿。”

越往下说,她的面色便越是凝重。

她委实是怕的。

这大冷的天儿,正好好地睡得沉,忽儿巴喇地便是一声惊天巨响,生生把人从梦里惊醒,坐起来那心还“怦怦”地跳着。

原她还以为是自个儿发噩梦,不想那动静竟是一阵强似一阵,就像天塌了一样。

四老爷徐瑞也吓醒了,只道“地动”,拉着她连滚带爬跑到院子里,两个人衣裳都没穿整齐,只裹了两床被子,连冻带吓,别提多狼狈了。

过后才有前院管事来报消息,原来那并非地动,却是叛军作乱!

惊闻此事,宁氏直唬得手脚俱软,站都站不住。

这升平盛世地,又是天子脚下,怎么突然就闹起叛匪来了?

而更吓人的是,这天杀的反贼居然还想与内贼里应外合,杀进王府里来。

你说怕不怕人?

宁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直吓得三魂七魄走了一半儿,险些没厥过去。

所幸接下来的消息都还好。

叛军很快便被杀败了,王府无恙,不过虚惊一场。

宁氏那时还庆幸,只道王爷英明神武,一出手就把反贼给灭了。

其后,他们四房的人便依王爷之命,前往外书房并宁萱堂汇合。

王爷说了,这两处皆有重兵把守,可保众人无虞。

出了院子没多远,宁氏便见着了东平郡王。

王爷身边跟着好些兵卒,一个个杀气腾腾地,宛若煞神转世。而他们的甲胄兵器,亦很怪异,反正宁氏是从没见过的。

也就在那个时候,她亲眼瞧见一个模样颇为眼熟的银甲男子,拿出个什么东西朝王爷晃了晃,便带走了一半人马,而徐瑞却低低叹了一句“五弟带的好兵”。

宁氏这才惊觉,那眼熟的银甲男子原来竟是徐玠的长随,她曾不只一次在梅氏百货见过此人。

原来,护佑王府的非是王爷手下,而是徐玠麾下新军。

这是徐瑞悄悄告诉她的。

包括那“新军”之语,亦是他说的。

宁氏听得不明不白,有心细心,偏徐瑞等男丁皆去了外书房,与女眷分开了,却是无从问起。

再往后,蓬莱县主徐婉贞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大闹了一场,众女眷忙着开解劝慰,好容易才把人安抚住,个个力尽神疲地,宁氏便也没了打探的力气。

若非此时潘氏挑起话头,她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见两位嫂嫂问到了眼前,二夫人苏氏虽然不曾搭腔,那一双美目却也切切地看了过来,红药便知瞒不住了,且事已至此,亦无瞒的必要,便柔声道:

“嫂嫂们既然问了,我自是知无不言。只是我晓得的也不多,只能粗略地估摸一下,约莫再一、两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此乃徐玠秘信中的估算,以红药对他的了解,这厮若无十成把握,断不会这般说。

略停了片刻,红药又续:“主要还是皇城,皇城若无事,则大家太平。如今我也在等消息呢,但有信来,一准儿先与嫂嫂们说。”

虽有些语焉不详,然她的神态语气皆很笃定,众人便大致有了数。

宁氏头一个念了句佛。

能够平安无事,自是上上大吉。

潘氏却犹不放心,眉心仍旧蹙得紧紧地:“那父王并几位老爷呢?”

她这是怕王府男丁遇险。

毕竟刀剑无眼,且那叛军既然敢杀进京城,显是有备而来,不能不防。

红药缓声道:“几位嫂嫂放心,老爷说了,陛下早前便下过一道密旨,调了不少两卫的人来咱们家,如今都护在父王他们身边呢,定然不会有事的。”

潘氏闻言,先是一怔,旋即那面色便松泛了下去,目中还涌出几分喜色。

有两卫的人护着,自是万无一失。

此外,建昭帝特意派人保护王府,可见王爷简在帝心,这也是天大的好事。

便在此时,门帘忽一挑,鲁妈妈拎着个小食盒走进来,向红药躬身道:“夫人,酥肉炸好了。”

“快端过来,我这会子正饿得紧。”红药忙笑道。

她最近胃口极好,每夜都要加餐,今晚忽然想吃酥肉,便让人做了。

鲁妈妈上前几步,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碟子,将上头的小盖盅儿揭开,刹那间,一股子鲜香味在屋中弥漫开来。

红药欠身告罪:“几位嫂嫂恕小妹失礼,我先垫一垫。”

潘氏此时心情大定,面上的笑容亦真切了许多:“你如今正在紧要处,只管吃你的,不用管我们。”

红药有孕之事,方才已然知会过众人了。

苏氏便在一旁打趣:“红药妹妹真有福气,比我怀宝姐儿的时候可安逸多了。”

宁氏亦笑道:“正是呢。五弟妹福气好,这害喜也不成其害,反为美事了。”

红药确实饿了,闻着那酥香的味道,越发图不得,口中哼哈了几句,便拿起银签子吃起来。

一时加餐罢,鲁妈妈服侍着她漱了口,这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水婆子在外头等您的示下呢。”

红药微微颔首,说了句“知道了”。

想必是李婆子那里有了消息。

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冲竖着耳朵听动静的诸人团团一礼,红药笑道:“我这就去外头瞧瞧去,回来再细说。”

屋中皆非笨人,知道她这是探消息去了,自皆笑着应和,潘氏还叮嘱她“慢些,当心身子。”

红药谢过她,招呼一声,便带着鲁妈妈出了暖阁。

夜色下的宁萱堂,静谧得让人觉得陌生。

院子里空落落,墙角堆积着匆匆扫出来的枯草败叶,檐下灯笼亮了一溜排,照见满庭飞雪。

转过曲廊时,红药瞥眼瞧见几个青衣仆妇站在灯影下,身上、头发上皆落满了雪,眼睫毛都白了,却如雕像般肃立不动。

这是两卫派来的女卫,据说皆是以一当百的高手。

一眼扫罢,西厢已在眼前,水婆子便候在这里。

红药甫进屋,她立时迎上前道:“启禀夫人,李婆子已经全都招了,属下从她前襟里搜出了这个。”

她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

红药点了点头,示意鲁妈妈收下银票,又请水婆子坐了,方问:“皇城那里可有消息了么?”

“有消息了。”水婆子压低了语声,神情很是郑重:“叛军被围歼在西门大街,根本没靠近皇城。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公主他们都好好地。”

这就好。

红药手抚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说徐玠打了包票,密信里也都交代得清楚,可没听见准信儿,她总也不放心。

如今,皇城无恙,大齐,亦无恙。

这是徐玠前世之憾,亦是他此生所愿。

今夜,宿愿得偿,他亦应欢喜。

“充嫔死了。”

水婆子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低且沉的音线,在房间里缓缓回荡

红药点了点头,面上无一丝异样。

自从认出了向采青,充嫔便成了一枚明棋。

只是,没想到她死得这样快。

也或许,她就是在求死罢。

与其活着受那零碎罪,倒不如一死百了。

宫中的女子,手狠、心也狠。

水婆子上前两步,压着嗓子道:“还有,前几年德妃娘娘并另几位娘娘小产,听说就是充嫔动的手脚。她和外头的人一直通着消息,手里有药。”

红药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这消息还少了半截儿。

当年,充嫔也小产过的。

而算计她的人,应该便是德妃。

由私怨而起,渐渐涉及六宫、皇族乃至家国,最终引来外族铁蹄,覆灭了整个王朝。

谁又能说,女子不能成大事?

前世时,充嫔这步暗棋,便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

当然,最可恨的,还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忠臣”。

一念及此,红药忽地想起件事来,忙问:“水妈妈,王爷那里可有消息?”

打开北角门引狼入室,这只是其中一环,而王府最险要之处,却另有别处。

红药眼下最担心的,便是那里。

第418章 黑暗

“九当家的,还……还有多远?”

逼仄的秘道里,喘着粗气的说话声被四周石壁挤迫着,格外地沉闷。

“半刻。”

九影启唇吐出两个字,被布巾蒙住大半的脸上,一双眼睛平静且淡漠。

他们已经在这秘道里“走”了好一阵子了。

或者不如说是——爬行。

打从转过第二个拐角后,这条秘道便成了仅可容一人匍匐前行的地道,空气混浊不堪且不说,那股子泥腥味与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臭气混在一处,直令人作呕。

不过,九影对此却似毫无所觉。

他呼吸平稳、眉眼淡然,和往常无甚两样。

在他身后,是一支列成纵队的七人伍。那七人与他一样劲装软甲、黑布蒙面、额头勒着一根醒目的红布带,背上交缚着长刀一柄、短剑一把。

此乃庄中九支杀伍必配的武器。

除此之外,各人亦可据习惯或喜好带上诸如软剑、匕首或铁蒺藜、飞镖、毒砂等暗器,务求全身皆利。

身为杀手,自是以击杀目标为要务,为达此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前方隐约现出一角石壁,九影立时将左手铜灯举高,朝右划了一下。

这是右转的意思。

而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的速度一丝不减,右肘并两膝灵活地交替前行,如行云流水一般,所过之处,几乎不见灰尘扬起。

那七人则比他差得远了。

秘道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兵器碰擦声响以及肢体偶尔撞上石壁发出的闷哼声,无不昭示着他们与前者之间的差距。

他们是在三天前分批潜入那间米铺的。

那米铺就开在铜井巷,与东平郡王府隔了两条长街,而秘道的入口,便在铺子后院的那口不起眼的枯井里。

至于出口么……

九影眼角微眯。

听说,东平郡王府有个赏雪的好去处,唤作眠云阁。只不知这夜色中的眠云雪景,又会是何等模样?

九影眯起的眼睛张大了一些。

据他所知,上一回用到这眠云阁,还是那姓向的女人设计郡王府哪个姑娘。而个中详情,他却并不知悉。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知情的。

就好比此刻,他们这行经的这条秘道,究竟是何人、何时、顺何事所建,他便一无所知。

这也无甚可称奇的。

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试问谁又会跟条狗说这些家国辛秘?

九影敛眉,目光重又变得淡漠。

“呼”,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烛焰一晃,连带着他的眉眼亦跟着一阵晦明。

“有……有风!”

紧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时发出欢喜的低呼,尖嘎的声线显出这说话之人年纪不大,心性还有些跳脱。

九影淡然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他定住身形,高举铜灯打了个手势。

队伍很快便停了下来。

“等着。”

简短地吩咐了一句,他独自举灯前行,十余步之后,眼前忽一宽,却原来秘道已然到了头,前面是一方可供三、四人直身的空地,正当中立着一架木梯,木梯的上方,则是一面木板。

“呼啦啦”,寒风自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烛火左右摇曳着,仿佛随时将熄。

“到了。”

九影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刺骨的寒意随风渗进胸臆,似是能将人的心魂亦涤净。

他的眼角突然抽搐了几下,眉头亦随之跳动。

这一刻的他,神情似悲似苦,又似无限哀凉。

然而很快他便又复归如常。

他张开眼,幽暗的焰光映进他的眸子,那浅褐色的瞳孔深处,不见情绪。

“我先上去,你们听我号令,每十息上一人。”

他的声音很低。

随后,反手拔出长刀,同时吹熄了烛火。

…………………………

当通往东平郡王府眠云阁的秘道重陷黑暗之际,身处西门大街归鸿巷的郭陶,亦正陷入他此生最大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

跌坐在厚厚的雪地里,他听见了自己浑不似人声的呢喃。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坐在此处?

身上是沾满鲜血的甲衣,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长枪,枪尖儿上的血渍已然干涸。

没有人。

长巷之内,断肢、死尸与丢弃的兵器盔甲,四处散落。

郭陶搓着冻得青紫的手,身下传来的冰寒让他全身都在哆嗦。半挂在脸旁的头盔早已不堪动作,晃了两下,“噗”地一声掉进雪堆。

一瞬间,乱发和着雪水披了他满脸,在他满是血污的面上冲出了几道沟壑。

他用力捧住脑袋,另一只手在眼前拨弄着,似是要擦去一些什么,以便看得更清。

大雪扑天盖地,幽长的巷子里,隆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冢。

那是被积雪覆住的尸首。

粗略地数一数,竟有四、五十具。

郭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都是他们的人?

那此处……还是京城西门大街么?

这难道不是乱葬岗?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乱葬岗,是他糊里糊涂跑出了城?

郭陶的眉头拧作一团,试图理清思绪。

然而,在冰天雪地里昏迷的那段时间,令他浑身僵冷、头痛欲裂,视野亦一片混沌。

他看不清。

更想不明。

筹谋多年、精细入微、缜密无漏的设局,何以会变成如此情形?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为什么大好的局面,竟会在一夕之间跌落千丈?

他用力地扯着头发,喉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嚎。

分明开始时是极顺利的。

军械、战马、粮草,无不筹备充足;而城里递来的消息亦表明,一切都在谋划之中,只消依计行事,便可改天换地。

而接下来也果然一切顺利,诚王大军如约定的那样,畅通无阻地开进京城、杀向皇城。

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被人半途拦截。

那是一支奇怪的黑甲军。

他们挡在了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

而彼时,诚王大军的后骠营,刚好进入城门。

直到那一刻,郭陶也还没当回事。

这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中。

千余人马进城,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被京营守军拦截,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是他郭陶瞧不起京营,实是此军骄奢,那些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能打仗?

打鸟还差不离。

这些乌合之众,根本挡不住诚王精锐。

然而,就在郭陶满心以为,诚王会下令前锋进攻,杀他个片甲不留之时,诚王居然毫无征兆地拍马上前,径直冲到了两军阵前。

好吧,这也不算太出格。

王爷本性好杀,郭陶想着,或许王爷这是要身先士卒打个头阵,以激励士气。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诚王冲至阵前后,竟然甩蹬下马、双膝及地,当着两军数以千计的将士的面,灵敏地在雪地上滑行了数丈之远,直至敌将马前,随后嘶声干嚎了一嗓子:

“本王降了!”

三军登时大哗。

更让人吃惊的是,吼完了那一嗓子之后,诚王居然反身便站在了敌军之首,如同得胜的将军一般挺胸鼓腹、顾盼自雄,得意洋洋地喝道:

“天子圣明,本王与尔等逆贼,势不两立!”

第419章 胡同

自诚王跪地滑行数丈之时起,郭陶的脑瓜子便彻底、完全地僵死了。

一丝儿风都透不进的那种。

甚而就连记忆都很混乱。

唯有无穷的、无边无际的震惊。

诚王,乃今夜举事之首。

若无他这个大齐皇族在前,则那些文人书生、清流士族,又以何等名目兴兵?

师出无名,那是同于谋反的啊!

而诚王的存在,则会让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

而此刻,这个本该充当门面的王爷,却当着所有手下的面儿,降了。

这是人干的事儿?

早不降、晚不降,两军方一接阵,他立时反脸不认人了,真是想想就叫人气血翻涌,恨不能再晕过去几天几夜不带醒的。

且,从诚王方才的表现来看,临阵倒戈,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换言之,王爷不仅早便知晓会被黑甲军拦载,且还打定了主意,要将手下这千余精锐(包括郭陶在内)的大好人头,尽付此役。

只因非如此不足以其表忠;非如此不足以其称臣。

而在预谋这些时,诚王表面上诸事如常,还屡屡在郭陶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杀昏君、复大齐”。

真是演得一场好戏。

思及至此,郭陶心头忽地一凉。

慢着,演戏?!

诚王居然会在自个儿号谋士的眼皮子底下演戏?!

那岂非表明,王爷早就对他起了疑?

此念一生,郭陶顿觉寒意砭骨,浑身的血都冻成了冰,而他思绪亦因此陡然清晰。

应是如此。

不,是必定如此。

王爷必定一早便有了猜忌之心,甚或他很可能已然查清了郭陶背后之人,却始终隐忍不发,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

此乃郭陶身为谋士的判断。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此外他亦承认,这些日子他确实是粗疏了,看扁了这位精于演戏的王爷。

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底牌。

譬如,在出发之前,郭陶便在甲衣下套了一身京城百姓最常穿的葛布棉衣,又特意找了双大号的军靴,以便在里面套穿普通的棉鞋。

再比如,他贴身藏了五百两银票并十余两碎银,棉衣的夹层里还缝着五百两银票。

这原是为了以防万一。

面此际,那个“万一”,就在眼前。

抬手按住胸前衣襟,郭陶的眼神已然恢复的清明。

他得快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心念电转间,他已然抛掉长枪,用最快的速度脱下皮甲与军靴,随手塞在身旁一具尸身下,复又抓起地上的雪团搓洗头脸与双手,就连头发亦不曾放过。

虽然手脚皆冻得发麻,可他的动作却并不慌乱,待收拾干净后,他又将那五百两银票取了出来,一张一张揣进袖笼。

若半路撞见黑甲军,这些银子或可买命。

这般想着,郭陶忍不住眉头直跳,心底涌出一股惧意。

那黑甲军当真强得怕人。

那一排排枪阵就如同一个个勾魂使者,火光一亮,便能夺走七八条性命;大炮就更骇人了,被击中者无不穿肠烂肚、断手残脚,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郭陶记得,便在全军溃散之时,他身边一名士卒不幸便被炮火击中,半个脑袋都没了,红白之物喷溅而出,洒得到处都是。

那时,诚王前锋营已然十去其九,两军阵前堆满了尸首。

主帅临阵倒戈,三军大乱,根本挡不住黑甲军的攻势,两军接战不过半刻,诚王那千余精锐便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或许,这便是诚王迫不及待投降的因由罢。

那样一支强军,足以将一切与之抗衡的力量碾作齑粉。

诚王,没有选错。

郭陶仰起头,向着飞扑的大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放眼大齐,能够令诚王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者,也只有龙椅上的那一位了。

再往下推想,今夜之事,建昭帝必定也早就知悉了,此际皇城如此安静,必是两卫动了手。

“那位大人”手下的那些死士,约莫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的郭陶念头通达,纵使一腔愤懑,却也不得不承认,诚王殿下,有枭雄之风。

他没跟错主子。

只可惜,天不予我,亦是无可如何。

飞快将情绪捺下,郭陶爬起来,四下看了看,便猫着腰行至墙角背阴处,仔细观察着周遭动静。

今晚的玉京城必定血流成河,建昭帝龙威之下,整个朝堂都得清出一半儿来。

而如他这样的小角色,一时半刻地还入不了贵人们的眼,这也给了他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他必须抓牢。

好在郭陶早在准备。

五年前,他便在京城置了一处产业,所用的身份、姓名等皆是伪造的。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此乃他给自己留的退路。

而这样的退路,在江南和东北还各有一处。

郭陶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角。

狡兔尚有三窟,生而为人,总不能比兔子还笨不是?

再三确定周遭无人后,郭陶便借着房舍树木投下的阴影,悄悄潜出了归鸿巷。

玉京城多年来不曾大兴土木,街衢道路几无变化,是以郭陶没多久就辨明了路径,不由暗道了一声“侥幸”。

此处离他的产业居然不算太远,走得快些,盏茶功夫也就到了。

他此时手脚已然活动开了,行动比方才迅速得多,更兼雪大风疾,倒也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刺槐胡同。

他名下的间铺面就在胡同口往里数第九家。

虽是胜利在望,郭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缩身于胡同口的阴影下,探头朝里张望。

很黑。

亦很静。

整条胡同只有两三家门口点着气死风灯,那灯影在风里晃来摇去地,越显得幽寂。

天助我也。

郭陶在心中默念,抬脚便要往里走,蓦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郭陶大惊失色,心中暗叫“吾命休矣”。

也就在这个当儿,几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路口,连滚带爬朝北而去,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复渐远,郭陶隐约听见还有人在喊“去北门”,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再过数息,一队持枪的黑甲军追了出去。

从头到尾,并无人注意到刺槐胡同口的那团阴影。

郭陶哆嗦着缩在墙根儿下,直到周遭再无别的动静,他方才扶着墙、抖着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许是蹲久了的缘故,此时他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歪在墙边,半晌动弹不得。

好在,脑瓜子还能动。

“北门……北门……”

他捏着眉头,总觉着那北门之外有一处所在,与今晚息息相关。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是东平郡王。”

他低声自语地道。

他记得东平郡王府在京城北郊有一所别庄,离城不过三十里地。

听说,那庄子位置很偏,极宜于静养,如今,王妃与三夫人便住在那里。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郭陶丢去一旁。

罢了,他如今自身难保,还管什么王府不王府、别庄不别庄的,关他屁事。

他搓了搓因冻僵的手,再伸头往胡同里看了片刻,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迈着蹒跚的步了,慢慢地往里走去……

第420章 惊梦

八开扇水阁的外头,植着两棵高大的木樨,碎金满树、花香清浅,风一拂,似能撩拨人的心。

戏台子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艳妆的伶人拖着长长的水袖,一转首、一折腰,婉转的曲声随水四散,唱的是:

“闲踏天门扫落花……”

甫一开声,夫人太太们便轰然叫好,赏钱跟下雨似地直铺了半个台面儿。

安氏坐在人堆里,矜持地弯着唇,也自轻轻拊掌喝彩。

至于赏钱,早有婆子替她给了,何需她这个王府三夫人亲自动手?

拾起案上羽扇,她向着脸旁款款轻摇——倒也并没觉着热,不过图个意思罢了,实则还有点儿冷。扇了扇,也就搁下了。

低眉向下瞥一眼:大红暗云纹通袖袄儿、国色天香牡丹红裙,委实艳丽得紧。

安氏不由愕然,下意识抬手抚向发髻。

冰凉的珠串儿触上指尖,“叮”一声清吟。

安氏立时知晓,这是她最最钟意那根儿衔珠凤头钗,那钗头的珠子乃是琉璃的,一碰就响。

她羞赧地垂眸,两只手揉搓着裙角。

怎么穿着这一身儿就来了呢?

她早已非新妇,孩子都生了,且这也并非大宴,不过听戏罢了,她这一身却是太过了,这要被那挑眼的瞧见了,那可怎么着呢?

安氏忙抬头打算叫人。

不成想,语声未出,那戏台子上忽地一阵锣鼓响,“呛呛呛呛”竟是打起了“惊锤”。

安氏不免诧异。

她虽没听过几出戏,也知道这一段儿是断没有这么个锣鼓点儿的,难不成这是临时改戏了?

她忙往四下瞧,想看一看旁的夫人太太是何反应。

也就在这个当儿,猛可里一阵地动山摇,眼前的一切就像那水盆里的影儿,来回地晃荡摆动,未几时,天倾地塌、万物崩裂。

安氏大骇,张嘴就要喊“救命”,偏偏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直急得她满头大汗,正想找地方躲一躲,蓦地听见有人在旁说话:

“……夫人……夫人……快醒醒……您快醒醒……”

惶急的语声,不高,却比那锣鼓点儿还要惊心。

安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

昏烛旧罗帐,灯影幽难辨,还有股子难闻的桂花头油的味儿。

戏台、伶人、华裳并心爱的首饰,如风消散。

原来是南柯一梦。

安氏皱起了眉。

“夫人您醒了?请您快起榻罢。”

见她终是醒转,叫了她半天的麻婆子忙压着嗓子道,一面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语声越发低微:“夫人恕罪,奴婢冒撞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安氏扭脸望向她,满心地不虞,却也不好发作起来,只问:“赵家的呢?小莲并小桃又去了哪里?怎么不叫她们进屋服侍?”

赵婆子专管值宿,小莲并小桃则是她最近使唤顺了的丫头,一应贴身诸事,皆由这几个轮流管。

这麻婆子乃是高高在上的管事,安氏自忖没那个脸面使唤人家。

更何况,那张老脸看着也膈应。

麻婆子闻言,面色微有些泛白,说话声亦不大稳当:“回夫人,赵婆子她们都给马管事召去了前院儿抓……抓贼了。”

安氏呼吸一窒。

抓贼?

这是从何说起?

“妈妈是说,咱们庄上遭了贼?”她追问了一句,面上满是不敢置信。

委实是事发突然,由不得人不多问一声。

麻婆子简短地应了个“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动作轻且有力。

安氏由得她相扶,心下狐疑愈甚。

这好端端地,哪里来的贼?

此乃王府别庄,四里八乡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是哪里来的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跑到王府庄子上来撒野?

活得不耐烦了么?

见她犹似不信,麻婆子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道:“奴婢今晚巡夜,亲眼瞧几个黑影从外头翻墙进来,一溜跑走了,断不会错的。”

安氏定定地看着她。

麻婆子眉眼不动,专心替她著衣。

见此情形,安氏反倒没那么笃定了。

她原以为是朱氏指使麻婆子来搓磨她的,可如今看来,恐是她想多了。

也是,朱氏如今就跟那失心疯也似,见天儿神神叨叨地,估摸着也使唤不动麻婆子。

忖及此,安氏登时又惊又怕。

敢跑到王府别庄闹事儿的,必是悍匪,庄上那几个庄勇,能拦得住?

就算加上佃户,那拿锄头的能和拿刀剑的比?

安氏终于觉出了几分真切的恐惧,颤唇问道:“妈妈……妈妈可瞧见那……那贼人往哪里……跑了?”

“回夫人,奴婢瞧见他们往田里去了。”

麻婆子的声音倒还平静,唯手有些不稳,连着几次没系上衣带儿。

安氏见了,心下越发着慌:“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与朱氏的院子便正通着田地,周遭好些小路,若是贼人从田里摸过来……

安氏打了个冷战。

见她吓得唇青面白,麻婆子忙道:“夫人放心,马管事把人都派出去了,就围在这两所院子周遭巡视。咱们人多,不怕的。”

话虽如此,安氏还是觉着怕

麻婆子便又道:“马管事说了,这院墙不够高,怕防不住那些贼,便吩咐奴婢们将夫人并王妃请去柴房歇一歇。那柴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夫人放心便是。”

听着她平稳的语声,安氏略觉放心。

她原就胆大,方才也不过一时失了方寸,而今凝下心神,便知马全有安排得很好,遂强笑道:“我记得那柴房紧挨着后墙。”

“夫人好记性。”麻婆子点头道,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淡笑:“那墙下就是陡坡,外人根本爬进不来。”

略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词,很快她又续道:“且柴房也不像这院子招眼,只消多派几个人守着,定是无虞的。”

安氏赞同地道:“妈妈这话说的是。”

这院子门户精洁,一看就知道是主子住的,而既是主人屋舍,则内中必有金银细软,这道理任谁都明白。

两相比较,柴房确实比主院安全些。

“马管事虑得周全。”安氏笑赞了一句,起身试了试鞋子松紧,转首道:“妈妈,咱们这就去吧。”

麻婆子也巴不得早早离了此处,闻言忙应了,上前扶着安氏出了屋儿。

院子里只点着一盏白绢灯笼,菲薄的光晕下,落絮无声飘落,越添寂然。

安氏没来由地觉得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这院子平素已然够冷清的了,如今瞧来,竟与那荒山古院一般无二。

安氏心中发毛,强令自己不往下想,一面说话打岔。

“那个……妈妈,王妃那里是谁服侍的?”佯作关心问了一声,安氏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生怕这声音惊动了什么。

麻婆子倒是一脸淡定,恭声道:“回夫人,是马家的服侍王妃。”

安氏胡乱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

所幸院子小,没几步便转出了抄手游廊,麻婆子抢前两步推开了院门。

“呼——”,寒风裹着雪片扑上头脸,刮得人脸皮生疼。

安氏忙举袖掩面,眼尾余光瞧见门外站粗使婆子,手里还拿着把镰刀,倒也有几分架势。

她忙向麻婆子笑了笑,想要说两句场面话,蓦地一道尖利的语声响了起来: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都去哪儿了?我的八抬大轿呢?我的诰命大服呢?”

随着话音,上房的院门“砰”一声被人推开,王妃朱氏面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n.

第421章 青衣

说来,安氏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朱氏了。

前番王府遣人来庄上,隐有接二人回府之意,安氏满心以为,此事必是十拿九稳,连箱笼都收拾了。

却不想,左候无音、右等无信,这事儿竟是再没了下文,显是王爷又改主意了。

安氏又是气、又是怄,料定必有小人作祟,说不得就是五房在背后捣鬼。

过后她方知晓,纵使回府之事成了,亦只得朱氏一人受益,至于安氏这个三夫人,却是根本就不在那名牌儿上。

安氏由是便换了个心思。

怨忿自还是尚存,然心底里又添了一重快意,想着,朱氏这也是咎由自取。

镇日里就知道搓磨儿媳、作乔作致,如今可不是报应来了,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再者说,多个人陪着自个儿过年,总好过一个人形影相吊,安氏自是乐见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朱氏闭门不出,连定省亦免了,细算算,二人倒有十多天不曾谋面。

而今日这一见,安氏着实唬了一跳。

朱氏瘦得几乎脱形。

原还有三分水秀的一张脸,如今干瘪得都凹下去了,眼眶似两个黑窟窿,颧骨突立、眼角下垂,前额与唇畔的皱纹一下子多了几十根,鬓边亦有了白发。

这真是朱氏么?

安氏不由得眨了几下眼。

这才多久未见,王妃何以变成了这般模样?

难不成没日没夜瞧话本子,连吃喝睡觉都不顾了?

此念一生,安氏便有些想笑,忙佯作咳嗽,举袖掩面。

真真她这婆母是个人才,也不知那脑瓜子怎么想的,竟把那村话野语奉作圭臬,学着话本子里所谓“弃妃”的作派,硬要王爷在她跟前低头。

这是喝了多少啊,醉成这样儿?

安氏简直不知该挑哪头儿说起了。

那般的好局面,便生生教朱氏一通王八拳给搅得乱七八糟,完全是自作自受。

不过么……

安氏微敛了眉,悠然地理了理腰畔的玉禁步。

还是那俩字儿——

活该!

“奴婢见过王妃。”

“奴婢给三夫人请安。”

马家的并麻婆子的请安声骤然响起,安氏一下子醒过神。

她低下头,迈着恭顺的碎步趋近朱氏跟前,屈了屈膝。

“走开!你这贱妇!”

请安的话尚未离唇,朱氏已然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还作势拿手在鼻前扇了几扇,一脸地嫌弃。

安氏抿唇而笑。

咱不跟疯子置气。

“我说,你们是死的么?我方才不是说要八抬大轿、诰命大服?怎么还不给我拿来?”

朱氏早将安氏抛在了脑后,尖着嗓子骂将起来。

马家的忙陪笑:“回王妃,东西都在外院儿备着呢,请王妃移步。”

朱氏直上直下扫了她几眼,蓦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抬手照着马家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

脆亮的耳光声惊飞了雪片,亦震惊了场中诸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

马家的更是给打懵了,身子连晃了几晃,下意识抬手就去捂脸。

朱氏趁此机会将胳膊一拐,直将马家的给甩去一旁,旋即撩裙抬腿,一个窝心脚便踹了过去。

可怜马家的,多少年都不曾挨过打,竟连个取巧闪避的想头都没有,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一脚,“噗嗵”一声坐倒在地,登时那眼泪就淌了下来。

委实是这一脚踢得颇重,马家的疼得脸都白了。

场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数息后,麻婆子方才“哎哟”了一声,上前欲扶。

不想,她身形未动,朱氏已然扭脸看了过来,冷冷地道:“怎么?妈妈也想来挨几下不成?”

麻婆子一时为她气势所慑,犹豫片刻,到底没敢往前凑。

朱氏翻了翻眼睛,面上隐有得色,淡声道:“不过一个奴才罢了,真当我治不了你们?”

言至此,她忽尔一笑,伸臂指向四周,捏着嗓子道:

“也是我素常待你们太宽,教你们忘了高下尊卑。尔等且听好了,我再怎么落魄,也是你们的主子!是高贵的王妃!我的尊严,绝不容尔等小人践踏!”

一席话抑扬顿挫、拿腔拿调,若闭眼听着,与那台上戏子念白没两样。

安氏瞬也不瞬地看着朱氏。

这位是吃错药了?

合着这么些天不出门儿,净琢磨这些了?

您老这是要开启登台献艺之路了么?

怪道做梦还梦见听戏呢,却原来应在了此处。

安氏一时不知是鼓掌喝彩好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好。

见所有人皆目注于己,朱氏终是笑起来,只那张脸状若骷髅,笑容说不出地瘆人。

她好整以暇地向鬓边抚了抚,倏然转身,招手笑道:“青衣,你来呀,我给你出气了呢。”

青衣?

谁是青衣?

庄子上有叫青衣的么?

安氏心下疑惑,却也没敢多问,只望向上房的院门。

不一时,一道窈窕的身影便应声而出,却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年不过十四五,肤色微黑、眉目普通,模样极不起眼。

“青衣见过王妃、见过三夫人。”

那叫青衣的丫鬟倒是颇守礼,端端正正请了安,行止规矩皆不错,瞧着倒是个好的。

是庄上新买的丫头么?

此时,那青衣已然行至马家的跟前,怯怯地道:“妈妈,我扶您起来罢。”

“别理她!”朱氏立时拦在了头里,将她拨去了自个儿身后,又目视马家的道:“她虽只是个二等的,那也是我的丫头,除了我,谁也不能使动她。”

顿了顿,兰花指一指马家的:“你也不成。”

言辞之间竟大有回护之意。

安氏都快看傻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马家的倒是像识得青衣的,苦着脸道:“王妃言重了,奴婢断断不敢。”

朱氏不理她,只朝麻婆子等人点手儿:“你们几个去瞧瞧她去。”又柔声向青衣道:“你扶我去那一头坐坐,我乏了。”

离着上房不远有个草寮,原是农人歇脚用的,倒也收拾得干净。

青衣应了个是,主仆二人径自去了,却将个安氏丢在一旁。

安氏自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朱氏脑子完全坏掉了,谁挨谁倒霉,马家的就是先例。

且不说安氏如何作想,却说这厢,众婆子七手八脚将马家的搀了起来。

说来也可怜,这位管事妈妈才挨了打,又在雪地里坐了半天,竟是无人敢管,此时身子早麻了,起身后手脚都不听使唤,两个婆子架着她走了几步,方才活过血气来。

因她本就是众仆之首,故包括麻婆子在内的几人皆十分上心,这个拍雪、那个擦靴,围着她忙活了好一会儿,安氏亦在一旁嘘寒问暖。

待终是收拾停当,众人再回头去寻朱氏时,这才发现,草寮里空空如也,鬼影子都没一个。

朱氏与青衣,不见了。

第422章 草垛

“王妃呢?你们方才可找过了?青衣那死丫头又去了何处?”

好容易将安氏送去柴房安置了,马家的脚不点地急急奔回草寮,两趟路跑下来,额头已然见了汗,前心后背的衣裳粘搭搭贴着,好不难受。

她却也顾不上这些,只一迭声问麻婆子。

麻婆子此时已不复从前沉重,白着脸摇头道:“四下找了一圈儿,并没瞧见人。”

马家的闻言,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罩了一层寒霜。

方才见王妃并青衣尽皆不见,她们便兵分两路,由马家的亲送安氏去了柴房,麻婆子并一个婆子则留在此处找人。

只这草寮之后便是大片田地,天又黑、雪又急,麻婆子她们并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敢高声喧哗,只闷头乱撞,又哪里找得着?

见她两个满身雪水、鞋子亦湿透了,瞧来极是狼狈,马家的到底不曾责上来,只面色越来越难看

真真是这老天不给人活路哇!

若只走脱个丫头倒也无甚要紧,偏王妃也悄没声儿地不见了踪影,说句大不敬的话,马家的觉着,这只怕还是王妃的主意。

最近这几日,王妃说话行事颠颠倒倒地,马家的本以为哄一哄就好,不成想王妃竟闹出这么个幺蛾子来。

此事若被王爷知道了,她们焉有命在?

更急人的是,此时还不比往常,庄子上好死不死地竟遭了贼,倘或有个万一,教那王妃撞见了贼……

马家的登时浑身一哆嗦。

到得那时,这庄上估摸着也活不了几口人了。

一念及此,马家的不由得手足俱软,冷汗出了一重又一重,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才没倒下。

她倒也有心叫人来帮忙,叵耐一来人手都派出去抓贼了,二来,此事也不宜声张,万一惹得贼人觊觎,那不上赶着找死么?

可若无人相助,单靠她们几个,在这大雪的黑天里,连灯笼都不敢多打,怎么找?哪里找?

真真这王妃不省心!

马家的大逆不道地腹诽着,一时却也无计可施,正没理会处,忽听旁边有人说话:

“马管事,您来瞧瞧那外头……可是脚印儿不是?”

微有些迟疑的语声,却是麻婆子在说话。

马家的回头看去,便见麻婆子正立在后窗边儿上,一手指着窗外,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

马家的一把推开身边的婆子,三步并两步奔到窗前,抻着脖子往外瞧。

雪光映上半空,约略照出稍远处的景物,她睁大两眼细看,果见田垄上似有几个印子,也不知是不是脚印儿。

就算是脚印,也未必是王妃留下的。

马家的拧眉想了想,回首朝两旁示意了一下,压着嗓子道:“去瞧瞧。”

众人会意,各自拿好了铁锹、锄头等家伙什,麻婆子还将唯一的灯笼也吹熄了,一行人摸着黑儿出了草寮。

风卷起雪片,天地间似有无数银蛇狂舞,整个世界亦似断作两截,黑白分明,却又混沌一体。

朱氏蹲在草垛子后头,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远处那几个模糊的身影,脸上溢满了嫌恶,也不知是嫌马家的那几个人蠢笨,还是厌弃大雪扑身、惹人不适。

不多时,马家的一行终是行远,渐渐没于漫天风雪之中。

朱氏轻轻吐出一口气。

可算把人给诓走了。

青衣这丫头倒也有几分聪明。

她不屑的翘着唇角,似讥亦似笑。

说白了,这也不过一招儿声东击西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青衣不在,朱氏自忖也有法子摆脱那些恶奴。

抬手拨弄着身后的布帚,朱氏目中划过一道精光。

这布帚也是青衣想出来的,法子虽粗浅,却也管用,只消找来布条编了粗粗的几根,以柔声的细丝绳缚在裙内,从外头再瞧不出来的。

待到用时,便解开系带儿,布条儿就此松散开来,走在雪地上时,脚印便全被它扫净了,真真踏雪无痕。

便是靠着此物,朱氏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至草垛,丁点鞋印儿没留。

这也就是庄子大,田地亦多,草垛子堆得到处都是,马家的她们找不过来,若换作别处怕也没这般容易。

唯可恨田地脏乱,所幸天寒,气味倒还不算冲鼻。

举目望向空寂的四野,朱氏得意地挑了挑眉。

装疯卖傻、打骂婢仆,都是她的主意,为的便是混淆视听,让那些恶奴以为她好欺,就此放松警惕。

如今,戏已收场,她也算没白吃了辛苦。

至于青衣,她却是一早与朱氏分开了,约莫马家的她们方才便是发现了她故意留下的脚印,追了过去。

朱氏腿蹲得有些麻,轻轻挪动了一下,想着,青衣许是该回转了。

却不知这丫头用了什么法子,骗得马家的并麻婆子团团转。

朱氏面上涌起一丝好奇,却又在须臾间化作冷笑。

一个奴才若是过于聪明了,主子总会有些不放心的。

她勾着唇,看着远处兀自出神。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叮——”

轻细的铃声,单弱地、卑怯地,还带着几分讨好。

朱氏眉眼不动,侧首看向一旁。

青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两手扶地跪着,冻得通红的手深深地嵌进了雪中。

“都好了?”

朱氏抬手掠了掠发鬓,语声很是淡然。

“是,主子。”青衣脑袋垂得极低,朱氏只能瞧见她的发顶。

朱氏她眸光微闪,神情似笑而非笑:“嗯,不错,没堕了你师父的名儿。”

“婢子断不敢和师父比的。”青衣的声音一以贯之地柔弱,鼻尖儿几乎触地。

朱氏所说的师父,便是向采青。

青衣者,向采青之衣钵也。

这丫头是跟着送东西的马车混进庄子的。

朱氏曾经拿名簿来瞧过,那上头记着青衣是半年前进的王府,向采青只在其中过了一道儿手,是以后来向采青虽走了,这丫头却留了下来。

甫听得青衣之名时,朱氏委实好笑,想着怎么就有人拿个梨园行的行当作了名儿?

再怎么着,王府的奴才也比戏子要高贵些罢。

过后听了青衣的解释,她才明白原是这么个意思。

看着眼前几乎被大雪染白的发顶,朱氏面上浮起一个淡笑。

她最满意青衣的便是这一点:

懂事。

知进退、识分寸,一行一止皆牢记着尊卑上下,比向采青老实多了。

至少表面如此。

第423章 传话

“我还得在这破地方猫多久?”

朱氏收回视线,转望别处。

实则从哪里看出去都是一样的,空且黑暗。

“还要委屈主子再等上半刻。马管事她们眼下还没绕到那条岔道儿呢。”青衣恭谨地回道。

朱氏点了点头,神情微显不耐:“话是这么说,只你当真有把握?”

她弯了弯唇,笑容淡薄得如同她呼出的热气,风一吹,便散得个干净。

“不是我瞧你不起,实是这来来去去地就你一个,我不放心。何以那几个到现在还不现身?”

朱氏启唇问道,伸手掸了掸裙角,忽尔瞧见自个儿干瘦如鸡爪的手指,她立时如触电般转开视线,手亦缩回了袖中。

青衣谦卑地俯低了身子:“回主子,他们对庄子不熟,已然跑到东头儿去了。不过婢子才给他们发了暗号,约定了子时一刻在墙那边汇合。”

朱氏“嗯”了一声,锁眉不语。

今夜灾害“贼人”,实则是向采青安排的。

朱氏对此并无疑意。

那“贼人”入庄的时辰,与青衣预估的一般无二,且青衣提前作的那些准备,亦逐一应验。

若非如此,朱氏也没那个胆子往田里躲。

“出了庄子便回城么?”安静了片刻后,朱氏又问。

这已是她不知第几次提及此事了,委实是事关重大,不问仔细了,她不放心。

青衣的语气倒没那般肃杀,仍旧是轻轻柔柔若一汪清泉:

“是的,主子。如今城中突然起了兵事,府里乱得不成,王爷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的,王妃回去就能替王爷解后顾之忧。”

虽说是婢仆,她言辞却颇文雅,显是向采青调理有方。

朱氏却是没去管这些,只忧虑地问:“你方才也没说清楚,怎么好好儿地就起了兵事呢?”

“主子,这个婢子也闹不清,向妈妈没告诉婢子。”青衣低声道。

朱氏目注她片刻,解嘲地一笑:“罢了,你一个小丫头子懂得些什么,我也是糊涂了,竟来问你。”

她摇了摇头,似深觉自己可笑。

青衣扶地的手蜷了起来,仿佛颇为窘迫。

朱氏也没为难她,转而问及别事:“我这么突然就回去了,王爷若问起来,又当如何?”

青及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立时回道:“回主子,王爷若问起来,主子尽可以说是为了躲那几个贼逃回来的。这事儿满庄子的人都能为主子作证。”

言至此,她终是抬起头,却也没敢直视朱氏,只垂着眼睛道:“到时候,只求主子看在婢子这点儿微末功劳的份儿上,给婢子指条明路,婢子也就知足了。”

真真是个伶俐的,明着讨赏竟也不让人生厌。

朱氏拂袖笑道:“这你放心,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面说话,她一面作势低眉,籍此掩去眼底的杀意。

都说智多折寿,聪明人总是活不太长的。

她迢遥地想着,唇角又勾了起来。

“婢子谢过主子。”青衣深深地弯下了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喜意。

“有功当赏,这是你应得的。”朱氏和颜悦色地说道,又故意问:“时辰可到了不曾?”

青衣自怀中掏出一块金表来,凑近看了两眼,点头道:“主子说的是,这会子走过去,也就差不多了。”

朱氏一笑:“嗯,那咱们就走罢。说起来,这金表字儿太小,我总瞧不清,给了你倒是正好儿。”

青衣忙又俯身:“婢子谢主子赏。”

朱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今儿这金表是她赏的,到了明儿,这金表许就成了恶奴偷去的也未可知。

她低嗽了一声,道:“走罢。”

青衣忙应是,趋前将她裙角的雪皆拍干净了,又将那布帚换系在自己身上,方扶着朱氏转出了草垛。

此时已近子夜,雪越发下得紧密,北风低咽着掠过旷野,偶尔传来“噼啪”几声,却是干枯的麦杆儿被风吹断。

因怕灯烛引来旁人,故二人并未挑灯,只相携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过多久俱是身被白霜,朱氏兜帽上的碎雪不时往下掉,似珠串儿断了线,扑簌簌遮住视野。

朱氏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将帽子翻开抖了抖,顺带歇歇脚。

青衣侧身替她挡着风雪,讨好地道:“主子再忍忍,上了大路就好些了。”

朱氏重新将兜帽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妨事的。”

只消一想起回府后的诸般风光,她便心头火热,再思及那心腹大患已然身死,她越发什么都不怕了。

一念及此,她忽地想起件事来,猛地拉了青衣一把:“对了,你上回给我看的那……那样东西,可处置掉了?”

“主子放心,那玉珮婢子一早就砸了,渣子也全都扔进了庄外河里。”青衣声若蚊蚋,边说边往四下看,似生恐被人听见。

朱氏放下心来,又切切叮嘱:

“到底那贱种身死的消息还没传进京呢,他贴身之物断不能教人瞧见,你回去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若有,便一并处置干净了。”

青衣恭声应下了,扶着朱氏拐上了大路。

接下来,朱氏也不记得走了多远、拐了几个弯儿,只知那风一个股脑往人身上钻,她整张脸都木了,手脚更是冻得没了知觉。

所幸青衣终是停下了脚步,说道:“主子,到了。”

朱氏如闻纶音,心里一松,那脚下便是一软,险些不曾摔倒,幸得被青衣扶住了。

“让子主受苦了,都是婢子的不是。”

青衣请罪道,像是十分内疚。

朱氏拍了拍她的手,干瘪的脸上堆出笑来,瞧着有些瘆人:“罢了,出去再说。”

语罢,她又转首往四下瞧。

高大的青砖墙下,堆着人高的一堆方砖,风势到此处变得小了些,不复方才那般地刮骨刺心。

一眼扫罢,朱氏便转向青衣,问:“就是这里么?怎么出去呢?”

“主子请随婢子往这儿瞧。”青衣提步行至砖堆边,伸手向里指了指:

“这堆砖的后头是空着的,刚好能容一个人过去,那边墙又破了个大洞,从洞里出去往南走一小段儿,就是官道,马车便在路口候着呢。”

“是么?我瞧瞧。”朱氏只听得两眼冒光,快步走了过去,青衣顺势往旁退了两步。

朱氏便凑在那砖堆边探头看去,果见这砖堆与院墙间空了一块,形如夹道一般,那墙上的大洞更是清晰可辨。

她登时大喜,笑道:“这倒是个巧法子,待咱们出去了,只消把这从外头砖推倒,墙洞便又堵上……”

话声未了,心口忽尔一凉。

刹那间,冷风灌了进来,将她腔子里的那一口热气冻住。

她缓缓低头。

胸襟处,现出了一截雪亮的刀尖。

“王爷叫婢子给王妃带句话儿。”

温热的吐息和着低语喷洒在耳边,却终是暖不进朱氏冰冷的胸臆。

她两个眼睛张得极大,表情凝固在了方才震惊的那一刻。

随后,她便觉出了一种尖锐的痛,目之所及,是蛇信般缩回的艳红的刀尖儿。

“王爷说:死了的王妃,才是好王妃。”

青衣的声音正渐渐迢遥,仿似她这个人并不在此处。

朱氏觉出了心口的冷。

从前,她也时常觉得心冷,似被什么东西洞穿。

而此际,那心底的空洞,已然再也无物能够填满。

她听见了自己倒气的声音。

“呃……呃……”

难听的、如同鬼物低嚎的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

然而,雪片和着风灌进喉头,将她仅存的那一点温热攫去,她觉出自己正被一些松软而又冰冷的物事包裹。

好一会儿后,她才明白,那是地上积雪。

夜浓得化不开,看不见天空,唯笔直的青墙切进视线。

“再告诉王妃一句话吧,婢子实则已经死了。”

寒瑟瑟的语声,刻骨地苍凉。

朱氏恍惚间听见了一声轻笑。

“在婢子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婢子叫红菱。”

厚重的夜幕沉沉落下,压进朱氏的眼底。

她睁着眼睛,目中的生机与飞雪一同渐渐冰冷……

第424章 客来

远处的炮火声变得零星起来,雪落的声音由此而清晰,细微的簌簌声,清寥、静谧,恍若一个梦。

黄朴将竹椅搬至廊下,往小风炉里添了两块炭。

这是银霜炭,平素他只觉奢侈。不过,今夜不同往日,偶尔奢侈一下,似乎也不错。

铜壶里的水“噗噗”冒着热气,熏暖了这短短的廊庑。

他放下铁签子,拢袖立在廊角。

檐下挂的大灯笼早便熄了,悬在竹枝间的小琉璃灯却犹自亮着,瑟瑟寒风里,光晕温暖而柔和,映出青竹素雪,并一庭寂寞。

黄朴抬起头望天。

方才还现出些许红光的天际,如今重又变得昏暗,教人根本瞧不见那雪的来处,唯扑面而来的点点寒意,以及北风刮面时彻骨的凉,昭示着这是个雪夜

黄朴退后两步,撩袍向竹椅上坐了,想,他等的人,或许不会来了。

又或者,他等的另一些人,终究要来。

他勾了勾唇,有些自嘲地。旋即探手提起铜壶,向竹几上的绘春壶里些滚水。

茶香散逸开来,浅淡清苦,他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寒夜暖茶,倒也别有一番萧瑟之况味。

黄朴又笑了一下,单手捧起青瓷盏,浅啜了一口茶,眼尾余光瞥见那只绘春壶,不由恍了恍神。

这还是当年他初入京城时,在城北小摊儿上淘换来的,不过大钱十枚罢了,这一晃眼,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

多少旧事,皆付了烟尘,更遑论这些老物件儿了。

头十年间,他官职低微,时常搬家,书倒是一本没拉下,唯这些器物,丢的丢、卖的卖,长伴他至今的,也就这把壶了。

却也是物非、人亦非。

他缓缓搁下茶盏,举目四顾。

小院一如既往地空落着,阶上覆着厚厚的雪,墙头藤蔓只剩几绺残茎,烛影下看去似若蛇褪,墙皮也剥落了好些。唯有廊外修竹如昨,也算解了这庭前寂寞。

“扑啦啦”,风忽然大了起来,琉璃灯忽明忽灭,雪片迎空飞舞。

数息后,风渐止,竹影下蓦地多出了两个人。

一样的玄色劲装,一样的黑布蒙面,就连身上的杀气与血腥气亦差相仿佛,唯有气势略有差参。

黄朴的瞳孔微微一缩。

“属下初影(九影)见过主子。”

二人双双单膝点地,沉声说道。

黄朴目注他们良久,启唇道:

“受伤了。”

是陈述而非问句。

初影立时叉手:“属下有负主子重托。”

九影亦道:“属下愧对主子栽培。”

黄朴点了点头,面上并无惊色。

他料到了。

打从炮声炸响了半个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这一局,九死一生。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东州四商接连折戟、肃论学派异军突起之时,他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曾经有那么几次,他想过罢手。

他也不是非如此不可。

只是,到底意难平。

自小几上拿起茶盏,黄朴的视线在初影身上扫了扫,最终停在他不自然下垂的右臂之上,温声问:“胳膊废了?”

“属下该死。”初影道。

他叉手的动作有些迟缓,显见得伤得不轻,然布巾上的眉眼却不见情绪,就仿佛伤不在他身上。

黄朴又看向九影。

外表看来他似乎还好,只是呼吸声比往常重了些。

许是受内伤了罢。

黄朴淡然地想着,转开了视线。

“进青云巷了?”

他和声问道,低眉看着茶盏,似在观察那叶片旋转的角度。

“是,主子。属下带人攻到了二进院儿。”初影沉声道。

从语气到用字,都很平板。

也只得这一句而已。

黄朴听懂了。

于是,叹了一口气:“果然这是虚晃一枪,我上当了。”

他似乎有些疲惫,抬手向额角按了按:

“李氏当初宫外产子,又在青云巷搞出那些阵仗,我还以为陛下把真太子放在了外头,而宫里的那个……”

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毕竟,他也并不曾在青云巷倾全力一击。

他手下的大半力量都填进了皇城,而皇城至今,毫无动静。

小院里有了片刻的寂然。

数息后,黄朴的语声方才又响了起来。

“当年,陛下不是这样的。”

他似是颇为感慨。

的确,建昭帝从前不是这样儿的。

除了不大听话、过于倚重两卫之外,建昭帝还算是个诚厚君子,纵使死了那么些个子嗣,他也从没搞过什么阴谋算计,更不会弄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诓骗人。

是从何时起,这位诚厚君子变得奸滑起来了呢?

“人心易变啊。”黄朴太息地道,抬手将残茶泼去了廊下,石阶上的积雪瞬间薄下去几层。

“属下在东平郡王府遭遇了伏击。”

九影的声音适时响起,与初影一样地简短且平淡。

语罢,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黄朴循声望向他。

蒙面的布巾上,似乎有些什么正在往下滴落。

血么?

黄朴微微一笑,转首向竹几上的小座钟看去。

子时三刻,四下阒寂,炮声已经听不见了。

“笃、笃、笃”

院门蓦地被人扣响。

虽只三声,却乍然有若惊雷。

黄朴瞳孔微缩。

初影与九影身形晃了晃,却被他抬手止住。

“黄大人,在家么?”

清越秀朗的少年声线,穿透浓稠的夜幕,起几片细雪。

黄朴怔住了。

徐玠?

来人竟是徐玠?

尚未待他作出回应,门外语声再起:

“黄大人可千万别叨叨什么‘你应该已经死了’这种话,那太不符合您的人设了。”

混杂着怪异辞句的语声,清越含笑,似能想见那说话之人眉眼飞扬、洒脱不羁的模样。

黄朴的神情变了几变,唇角便勾了起来:

“清风先生驾临,本官自是招榻相迎。”

他行若无事般拂了拂袖,旋即踏下石阶,雪片随步翻卷,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足印。

双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咿呀”,院门轻启,现出一道修长的背影。

那背影疏拓拓地负手立着,听见门响,便即转首,露出少年郎俊丽浅笑的面容来,满口白牙在大灯笼下闪着光:

“黄大人倒是舒坦,不像小子这等苦命,这一晚上劳心劳力,累得个半死。”

徐玠苦笑着拍了拍衣袖,似是要将上面的血渍与火灰拍去,却终是徒然。

他面上便浮起些愧色来,道:“来得匆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黄大人不会嫌弃小子衣冠不整罢?”

黄朴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不见一丝滞涩。

“衣冠于外,君子于内,无妨的。”

他温笑着侧身让了让,手臂一伸:“请进。”

“搅扰了。”徐玠拱手一礼,撩袍跨进了院门。

黄朴悠然地拢了袖,视线往旁扫了扫。

长巷之中,黑压压站满了黑甲军,墙头多出十来根漆黑的铁管,黑洞洞地,直对着小院儿。

或者不如说,是直对着他与双影的脑袋与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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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唱戏

“寒舍简陋,却是不能请诸位入座一叙了。”

黄朴拢起衣,冲着四周团团一礼,神色颇为歉然,似殷勤的主人深为不能好生待客而不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便连雪落的声音,亦被这岑寂吞没。

黄朴掠了掠衣袖,点头赞叹:

“好一支强军!”

无论是风雪中肃立的黑甲兵卒,还是墙头那如同钢铁浇铸的铁管,在在皆表明,此军整肃刚厉,绝非寻常军伍可比。

而在说出上面二字时,黄朴的语气是发乎心底的激赏,仿佛并不在意这支强军实则是来围堵甚或地击杀于他的。

“啧啧啧……”

身后传来一道毫无遮拦的谑笑:“黄大人,看不出啊,您老这戏还挺足。”

徐玠背对着黄朴,抬手掏了掏耳朵。

戏听了太多,怪腻味的。

“肺腑之言,绝无虚饰之意。”黄朴笑得十分温朗。

语罢回首,便见徐玠正立在竹下,负手望向挑在竹枝上的那盏小琉璃灯,一双布满污渍的袍袖随风飘摆,瞧来甚是闲逸。

似是察知黄朴的视线,他回头冲黄朴一呲牙,笑得没心没肺地:“大人莫怪,不是小子没见过好东西,实是这灯瞧着眼熟哇。”

他的嘴角越发扯得大,雪白的牙晃得人眼晕:“小子斗胆问一声儿,黄大人这是抢到了咱们梅氏百货的限量版?”

“侥幸而已。”黄朴立时点头,笑得一脸坦荡。

这也无甚可瞒人的,原就是他花重金买下的灯,为的是知己知彼。

而今看来,他还是看走了眼。

本以为这位徐清风只擅长些奇技(淫(巧,实则贪财好利、沽名钓誉。

可眼前这支强军,以及今晚举事失败,却告诉了黄朴,徐玠之智慧、眼界、手腕、计谋与实干,皆为上上之选,堪称人中龙凤。

可惜,不曾引为助力,憾甚。

黄朴微微一笑,按下心头杂念,走上前与徐玠一同望向竹间明灯,温言道:“清风先生造物之技,实令人五体投地。”

徐玠“哈”地一笑:“这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何如大人运筹帷幄……”

他忽地顿住,抬眼往四下一扫,唇角讥诮地勾了起来:

“小子说错了。应该说,黄大人运筹陋室之间、决败千步之外,这才是真大能啊。”

分明是嘲讽之语,经由他说来,却全无刻薄之感,反教人觉其率性脱略,大有名士风范。

“先生说笑了。”黄朴笑容如常,随口应了一句,转身引徐玠拾级而上,再要往屋中延客,却被徐玠止住了。

“不必进屋了。”他左右环视,面上挂着明朗的笑:“此间有竹、有雪、有晶灯……”

言至此,抬手冲自个儿指了指,嘻笑道:“……还有咱这雅客。便在此处叙话,亦自有一番意趣。”

“敢不从命。”黄朴含笑道,又回首吩咐:“去,给清风先生拿椅把子来。”

廊下只一椅、一几、一炉而已,委实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徐玠坐。

九影沉默地行了个礼,进屋端出来一把竹椅,安置在小几的另一侧,与原先的椅子呈犄角之势。

“先生请坐。”黄朴笑着相让。

“嘎!”

回答他的,是一声古怪至极的抽抽声。

黄朴终于有些讶然,抬眼看向徐玠,却见这位清风先生两眼灼灼,只盯着那竹椅猛瞧,数息后,猛地一拍大腿:

“哟嗨嗨、哟嗨嗨,全都是竹子的呢。雅致,真特娘地太雅致了!”

烛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昳丽俊秀,恍若明珠美玉一般。哪怕此际正口吐粗鄙之语,亦让人根本生不出恶感,唯觉此子迥异于世人,特立独行。

黄朴被他说得怔了怔,待明白过来,面上现出一丝无奈,摇头不语。

“那谁,给爷把那啥拿来。”

徐玠提着嗓子唤了一声。

“啧!”

角落里便传来一个响亮的单音。

相较于徐玠之前那一连串的啧,此一啧所包含的意味,显然要丰富多了。

麻烦、事儿多、你自己没长手么……诸如此类,尽在其中。

随后,众人眼前一花,那琉璃灯下便现出一个人。

葛衣、麻履、鸡窝头,瞧来就像个种地的老农。

平平无奇。

若他的手上不曾提着一把透雕云芝纹黄花梨六方扶手椅的话,此考语于他实是再合适不过。

初影与九影同时动了动。

老农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半息后,院中重归寂然。

初影受伤的手无力地垂下,九影面巾上的痕迹亦像是深了一些。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老农慢吞吞拾级而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哐”,扶手椅替代了原先的竹椅,落在小几一旁。而那张竹椅,则换到了老农手中。

这交替过程是如此自然,就仿佛那黄花梨六方椅本就在廊下,而竹椅本就在这人手中。

“有劳。”徐玠干笑着冲那人点了点头。

“嘁。”

庄稼汉又发出了一个单音,提着竹椅,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走了。

或者不如说,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目视他离开的方向,黄朴骤觉胸口滞重,下意识吐纳了一息,旋即才想起,在此人现身的那一刻,他居然忘记了呼吸。

竟是连他都被那老农慑住了。

“先生当真大才,引天下英雄折腰啊。”

黄朴长叹了一声,转眸望向徐玠。

“这叫什么话?”徐玠一屁股坐了下去,嘴撇得都快歪到耳根儿了:“老黄啊老黄,你个老阴阳师,又给本官挖坑不是?”

他不再以“小子”自称,转而改称“本官”,面上的笑容倒还没变:

“黄大人满腹经纶,自当知晓这所谓‘天下’,指的便是‘天子冶下’。咱大齐圣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天纵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千古第一明君哪。甭管你是英雄还是狗熊,在圣天子脚下那都得五体投地,与本官有何干系?”

丝毫未顾情面的一席话,连个嗑巴都没打,实是有赖于最近常常习练,说惯了。

没法子,官场厚黑么,要是连这点儿话坑都不知道填死喽,那他徐五也早就死翘翘了,还能活到现在。

被他抢白了一通,黄朴却也不恼,只笑着执壶斟茶,口中闲闲地道:“是本官失言了,徐大人勿怪。”

徐玠半侧着身子,眼尾余光吊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信你个大头鬼。”

黄朴笑吟吟将茶盏推至他跟前,忽地抬起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问:“我派去皇城的那些人手,如何了?”

“死了呗。”徐玠答得十分轻松,一只手搭上椅袱,漫不经心地敲着,应和着他续下的余言:“全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黄朴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良久后,他仰首望向漫天银屑,悲叹道:“唉,我虽有所料,却没想到他们都死了。此皆我之罪也,我真是无颜……”

“得得得,咱不唱戏成不?”徐玠抬手掩嘴,以一个极其响亮的哈欠打断了黄朴。

黄朴叹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身上气息却犹自悲戚。

徐玠拿衣袖抹了抹眼角,没精打采地道:“折腾了这一晚上,我委实是累的慌,咱还是先把这儿的事了掉,等进了诏狱,大人想唱什么戏、扮哪个活儿,没人管你。”

言至此,忽地拔高了声音:“侯大监可到了么?”

“来啦,来啦。”随着一道阴柔苍老的语声,乾清宫大管事侯敬贤颠着碎步,跨进了院门。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小黄门,那小黄门手里捧着一只金漆托盘,上以明黄巾子盖着。

黄朴淡然地看着他,眉眼间哀色尽消,再不见一丝悲伤。

这一刻,他并没注意到,立在他身后的九影与初影,同时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愿看。

“陛下可算抽空儿把诏书给拟得了。”徐玠言笑晏晏地道,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冲侯敬贤拱了拱手:

“您要是再不来,我这擅闯官邸、师出无名的,可是犯了齐律了,那是要挨板子的。”

“那不能够的,绝不能够的。小徐大人公忠体国,陛下都看在眼里呢。”侯敬贤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玠起身迎至阶下,扶着他踏上台阶,笑道:“这里就先交给侯大监了,等您宣完了旨我再来。”

侯敬贤自不敢在他跟前托大,小心应酬了几句,客客气气目送徐玠出了院儿,方才转过头,看向廊下的黄朴。

这一转脸儿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就削薄了好几层,只剩下一层皮子了:

“黄大人,别站着啦,接旨吧。”

黄朴眉眼端肃,抬手正了正衣冠、掸了掸衣袖,腰背挺直地跪了下去。

第426章 阴阳

“嚯,这位是又演上了!”

立在门外青檐下,徐玠转首扫一眼院中情形,复转望漫天飞雪,口中呼出的热气随话声飘散。

小院中,黄朴正跪在廊下听旨,半边身子落了好些雪。

纵使瞧不见其神情,那肩挑雪、发染霜的气势却极悲肃,极易让人联想起那些赴刑场砍头的忠臣义士。

“哟,还真是。”许承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长脖子从徐玠背后往院里瞧了会儿,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个笑:

“徐五爷当真好眼福,瞧了这半日的好戏……嘎崩。”

末了一声,却是他咬碎了口中的蚕豆。

徐玠拿眼角向他面上一刮,恰撞上对方投来的视线,二人的眼风在半空里胶着,数息之后,许承禄勾了勾唇,举起手中抓着的那一小包酥蚕豆,眯眼道:

“怎么着,徐大人也想吃?”

仰天打了个哈哈:“许大人又来打趣本官了,这东西吃了放臭屁,本官怕熏坏了人。”

许承禄斜睨他一眼,抬手就往嘴里丢了两粒蚕豆,“嗄崩、嗄崩”嚼得越发起劲儿,含混不清地道:“既这么着,那只好委屈徐大人了闻臭屁了,罪过、罪过。”

口中说着话,他动作却是不停,连着又塞了好几粒蚕豆,鼓着腮帮子斜眼看人,瞧来又邪魅、又滑稽。

“哟,那本官可得远着些才是了。”徐玠作势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转头又指了指院中:

“方才许大人还说本官看好戏呢,实则本官这会儿正恨不能把俩眼睛抠下来洗干净才好。委实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末了八字,那语气不知何故有些凉。

许承禄嚼蚕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这话不过在讥嘲黄朴罢了,与他何干?

至少明面儿上如此。

一如方才他们关于蚕豆的对话。

官场机锋么,里外就这么回事儿。

换言之,能两两打上机锋,那便表面旗鼓相当,至少也是其中一方投鼠忌器。

若是连机锋也没的打,那就得见血了。

便如此际正跪着的那位一般。

正思忖着,便闻徐玠又笑道:“许大人且瞧,陛下这一纸诏书可着实不短,估摸着黄大人那双老腿要麻喽。”

许承禄像是忙得很,没说话,一张嘴巴巴地嚼着蚕豆,只将一双眼定在黄朴身上,而后,弯了弯唇。

刹那间,似夜色中盛放的曼殊莎华,那一笑直令天地失色。

“那徐大人倒是猜一猜,他此时是悔,还是不悔?”

语声一起,那天地便分了黑白。

徐徐地说完这句话,许承禄也不待徐玠言声,便将油纸包一袖,拱手道:“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跟这儿搅和啦。”

“许大人好走。”徐玠好整以暇地还了一礼。

许承禄摆了摆手,唤人牵过马来,很快便领着十余骑内府侍卫呼喝着去了。

遥望着那一行人渐渐驰远,徐玠带笑不笑地将衣袖拢紧了些,忽地启唇,唱起了小曲儿: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劝君闻早冠宜挂……”

曲声止处,前方许承禄等人恰巧转过街角,风雪中再不见踪迹,那曲儿便又续足:

“恨只恨那功名利禄少,却忘了抽身退步当趁早。”

幽幽余韵,随风雪乱入深巷。

小黄门宣读圣旨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

徐玠收回视线,抬脚欲往院中去,一旁金二柱忽地走来,叉手禀报道:“启禀主子,有飞鸽传书。”

停了停,又压着嗓子道:“是打庄子上来的。”

徐玠“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你念吧,就在这儿念。”

左不过那些事罢了,建昭帝尽皆知悉,不必避着人。

金二柱忙应是,弯腰自靴筒中抽出一张字条儿来,展开念道:“目标已死,故人明一早离京。”

徐玠颔首不语。

看起来,东平郡王借去的那一小队黑甲军,便是用在了此处。

在外人瞧来,叛军溃兵杀出北门,黑甲军沿路追击,只因天黑雪大,却教那贼兵冲进了王府位于北郊的庄子。

于是,王妃朱氏,不幸罹难。

很顺理成章。

且,干净利落。

唯一的缺憾是,不大体面。

不过,比起王爷自个儿的体面,王妃体面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徐玠淡淡地想着,心若平湖,无一丝波澜。

他就猜朱氏活不过今晚。

果然如此。

不过,王爷将孙红菱用在此处,倒有些出人意表。

当初,徐玠假内卫之手,令得红菱死遁出宫,其目的是让她指认埋在皇城的暗桩,进而将以黄朴为首的逆党多年来谋害皇嗣之罪坐实。

红菱戴罪立功,到头来却还是免不了一死。

宫里死了那么些个皇嗣呢,建昭帝没活剐了红菱等人,已然算是仁厚圣君了。

却不想,本该必死的红菱,也不知怎么竟被东平郡王打听到了,他老人家竟开口跟许承禄讨人,还花了不少钱贿赂。

若换在从前,这不过小事罢了,许承禄拿钱办事,容易得紧。

只今时不同往日,虽乱党已被剿灭,然,以徐玠为首的“肃论学派”却羽翼渐丰,隐有与内府、金执卫分庭抗礼之势。

如此情形下,许承禄自不敢擅专,转头便将此将事禀明了建昭帝。

建昭帝听了,直是心花怒放。

他正发愁该如何奖赏东平郡王父子呢,这可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

只消将那小宫女送过去,则“天恩浩荡”之余,还顺手捏住了王爷一桩事柄。

若王府从今往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则此事自无人再提,而若王府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这便是现成的欺君之罪。

届时,建昭帝只要说一句“朕不知此事”,则王府就得死上满门还带拐弯儿的。

还有比这更便宜的“恩赏”么?

于是,建昭帝未置可否、许承禄闻音知雅、红菱得以生还,而东平郡王则一脸憨厚地将人安置进了别院,大有金屋藏娇之意。

徐玠彼时还以为,王爷这是突然发骚,想要来个老牛吃嫩草呢,直到他收到了北郊庄子递来的消息,道是红菱成了王妃身边最得用的婢女,徐玠方醒悟,王爷原来另有所图。

只要红菱不死,这个把柄便永远握在建昭帝手中,而东平郡王府,亦可免天子之猜忌。

王爷果然老谋深算。

想通此节,徐玠便也将之抛开,转而问金二柱:“夫人可有信来?”

金二柱忙道:“回主子,夫人方才派人送了口信,说家里都好着呢,让主子完了事儿早点儿回去,夫人亲手煮了汤圆,等您回去吃。”

徐玠登时乐得眼睛都没了,道:“成,我知道了。你这就派人告诉夫人,就说最多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能回家了,让她多做点儿汤圆,我正饿着呢。”

金二柱连声应下了。

徐玠忽又想起一事来,沉声问:“眠云阁那条秘道可查了?”

那条秘道还是红药提醒,他才发现的。

虽说这条秘道也掀不起甚风浪来,只事前发现与事后方知,到底不一样。

“回主子,王爷已经派人下去探路了,想是很快就会有消息。”金二柱说道。

徐玠点了点头。

如今想来,前世东平郡王府之所以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这条秘道只怕起了大作用。

而这一世么……

徐玠冷冷一笑,转眸看向院中。

此时,黄朴领旨已毕,正站在侯敬贤对面,与他低声地说着什么。

因他二人皆是侧立着的,徐玠纵使不闻其声,却能见其形与神。

只见黄朴说完了话,很自然地退后两步,左右环顾,叹了一声,信手捞起小几上的绘春壶,反复摩挲着,似是对此爱物难以割舍。

侯敬贤施施然地看着他,既未相阻,亦不出声。

把玩片刻后,黄朴蓦地按住壶盖,举起茶壶,一脸决然地对嘴灌了一大口。

而后,“噗”一声将茶水尽数吐出,手扶廊柱干呕起来,如同害喜的孕妇。

“老北方豆汁儿,梅氏新品,味道如何?”

徐玠冲他一呲牙。

“呕——”

黄朴合身扑在廊柱上,苦胆水都要呕出来了,一张脸又青又白,此前的风度气势,一丝不存。

“来呀,给黄大……黄朴喂点儿水,别把人呛坏喽。”侯敬贤慢条斯理地吩咐了一句。

黄朴已被削去官职,连功名也虢夺了,如今不过一介庶民,尽可直呼其名。

语毕,侯敬贤又摇头叹息:“黄朴,你这又是何苦?多腌臜?这阴阳壶咱可见得多了,这把绘春壶的顶盖儿就是机关,是也不是?”

黄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正被平生未尝一闻的绝世剧臭侵袭着,精神与身体双重受创,再无力气出声,只抬起一张唇青面白的脸,向旁看了一眼,惨然而笑。

初影与九影侍立在侧,面无表情。

“是……是你们中……中的……哪一个?”

良久后,黄朴冰冷发颤的语声方才响起。

绘春壶正是阴阳壶,阳壶清茶、阴壶毒药,那毒药乃是他亲手放的,而知晓此事者,唯初影、九影与他自己。

如今,毒药被人换成了豆汁,那暗动手脚之人,必在初、九之间。

“啧,我说老黄啊老黄,你这心胸怎地就那般窄呢?”

双影未曾言声,反倒是徐玠接了口。

他步履悠然地跨进院中,语声亦自悠然:“谁告诉你他俩中只能有一个是我的人呢?”

黄朴一怔。

徐玠此时已行至阶下,负手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映着雪光,格外清朗。

黄朴陡然醒觉,脑中登时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在昏迷来临前最后一刻,他目中所见,是那俊丽少年开怀大笑的脸,那笑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快活,直震得天地一片回响。

黄朴两眼一翻,彻底厥了过去。

n.

第427章 吾乡(大结局)

一夜雪过,风云初定。

玉京城最寒冷的季节,亦随着这场大雪落幕。转过年来,忽尔便是东风乍暖,吹乱满城风絮。再回首处,又是一年春深。

玉京城的桃花开了又谢,荼蘼亦早零落成泥,倒是皇城根儿下头的柳树绿得浓稠,风过时,潋滟有若清波。

以黄朴为首的朋党谋逆一案,亦在这大好春光中,或问斩、或流配、或阖族俱灭,无一轻判。

唯有诚王,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原来,他早便与两卫暗中联手,不只将历年来乱党里通外国、谋权篡位的证据悉数上缴,还出首告发其成员,凭一己将无数清流显贵拉下马,助天子肃清了朝堂。

因此之故,建昭帝大手一挥,便将诚王的封地换去了东北。

那里乃是大齐朝产粮重地,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比诚王从前的封地可要富庶多了。而大齐朝最为骁勇善战的黑甲军,亦驻扎于此。

天下粮仓么,可不得重兵把守着?

陡然听闻竟得了这等厚赏,诚王直是感激涕零,当场嚎啕大哭,那眼泪鼻涕糊了整张脸。

圣天子陛下也真真待他亲厚,竟亲拿了块御锦帕替他抹泪儿,还拉着他的手说了半天体己话,其行其言,光风霁月,显是早已去了芥蒂,没把诚王当初与乱党暗通款曲之事放在心上。

这赏是重赏,而罚,亦是狠罚。

身为乱党贼首的黄朴满门抄斩、诛三族、株连九族,其族人五代以内不得入仕、不许读书、不能经商,只剩下种地这一条路可走,算是把这一姓给灭了。

是故,黄朴绰号亦从当初的“黄青天”,变成了而今的“黄老贼”。

那京城百姓本就爱取乐儿,便有好事者将这绰号编作儿歌,满街幼童传唱,也是一桩奇闻。

除却这些坊间轶事,玉京城勋贵官员的格局,亦就此发生了改变,而变化最为明显的,则是城东并城南一带的官坊。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里便多出了近两成的空屋子,却原来是那获罪官员阖家进了大狱,房舍无人再住,其情其景,甚是凄凉。

直至开春之后,新官上任,官坊才又恢复了些人气。

至于文人坊黄朴所住的那间小院儿,则又引出了一椿新鲜事。

原来,那院子被梅氏百货买下,略作改造,开得一间铺面儿,唤作“老北方豆汁坊”,专卖豆汁儿、羊肉火烧并酱黄瓜老三样儿。

若仅止于此,则这也称不上新鲜事了。

这事儿新鲜就新鲜在,那豆汁坊的匾额下头还挂了块牌子,上书“遗臭万年”四字。

一语双关,委实妙绝。

京中百姓尽皆知晓,那乱党攻城当晚,黄老贼因事败畏罪自戗,却不想服毒不成、误饮豆汁,直被熏得厥了过去,可见这豆汁有多臭。

而其人多行不义,于史书上留下骂名,不也是一臭么?

这两臭相叠、臭味相投,可不就得遗臭万年了?

而有此考语,那些仁人志士、肃论学子,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喝上一口豆汁儿、骂一声“黄老贼”、叫一嗓子“好痛快”,方显英雄本色的。

是以,老北方豆汁坊甫一开张,立时食客如云,天天爆满。

不过,那豆汁儿的味道委实是一言难尽,待这阵风头过去,留下来的,才是此味之忠实拥趸,每天不喝上一碗他(她)就浑身不自在,这豆汁坊也算是打响了名号。

“哀家就说么,这五小子哪,就是个促狭鬼儿,忒促狭了!”

东风嫋嫋、剪水当窗,掠过仁寿宫阔大的殿宇,携来暮春时节草木温润的气息。

李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闲闲絮语,一双眼睛已然笑得眯了起来,越显得慈眉善目。

与她对坐的建昭帝闻言,面上亦现出一个笑,道:“母后这话说的是,那小子啊……”

他拉长声音,摇了摇头,笑意转作无奈,似一言难尽。然而,他拢在袖中的手,却舒展地张了几张。

舒坦。

甭提多舒坦了。

徐老五办的这事儿,就是漂亮!

若是满朝文武能多几个徐五这样儿的,建昭帝睡觉都能笑醒喽。

可惜,这全天下,也只得一个徐玠徐清风。

可惜哇。

建昭帝微垂首,掩去了目中的那一丝憾然。

“那孩子也真个心大,竟将手头的事儿就这么丢开,拉家带口地跑去了岭南。”

一旁打横坐着的周皇后此时语道,提起帕子遮了半面,轻笑着道:

“母后是不知道,这孩子还在折子里说什么‘臣老迈、乞骸骨’呢,真真笑煞人也。”

太后娘娘“噗哧”一声笑起来,道:“啊哟,这孩子才多大?哪里就老迈了?那满朝里多少白胡子白眉毛的,还不得被这话给寒碜死?”

“太后娘娘这么一说,妾都觉着怪可乐的呢。”坐在皇后下首的淑妃正着剥果子,此时亦温言细语地搭了个腔。

建昭帝探身过去,从那玉盘里拣了个剥好的果子拿着,也不吃,只去逗弄旁边襁褓里小皇子,漫声道:

“这臭小子惫懒得紧,朕倒有心留他一留,可他非说要去岭南‘结庐守孝’,朕若强留着他,却是朕的不是了。”

说着话,又“哦——哦——”地逗弄婴儿。

小皇子张开没牙的嘴“咯咯”直笑,嫩嫩的小奶音在偏殿中回荡,将殿中那一瞬间诡异的安静亦掩了去。

好一会儿后,李太后方才长叹一声,道:“小六儿媳妇也是可怜,好好地人便没了。”

朱氏死于乱军之手,东平郡王闭门谢客,膝下诸子凡有官职者尽皆丁忧,徐玠更是远赴岭南、归期未定,这一家子算是就此沉寂了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起复。

据说,王妃死后,郡王极是哀恸,如今专意在家抄经,为发妻祈福,且誓言余生不再续弦,这辈子就守着几个儿子过了。

“往后还是慢慢劝一劝吧,总不好当真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过下去,怪可怜见儿的。”

周皇后轻声说道,眉目间隐了几分伤感。

淑妃拿帕子揩着手指上的果皮,垂眸不语。

此乃家国大事,轮不到她一介嫔妾议论,老实呆着才是正理。

“这事儿朕搁在心里呢,不会忘的。”建昭帝温声说道。

如此知情识趣、懂得进退的宗亲,值得多赐几个美人儿,再给他说一门合适的亲事。

圣天子心中思忖着,却闻太后又道:“说来说去,都是那起子天杀的该死,真该多砍他们几次头。”

她似是想起宫中旧事来,一时间怒上心头,恨声道:“我那许多乖孙孙、乖孙女,那是多少条人命哪?这些人怎么就下得去手?”

她是真没想到,这些朋党竟敢将手伸进皇城,闹得宫中嫔妃小产频繁。每思及此,李太后就恨不能把那些人生撕了。

见她动了真气,脸都青了,建昭帝恐她气出病来,忙柔声劝道:“母后莫想这些,都过去了。”

又笑指着一旁的襁褓道:“再者说,这宫里还能少了您的小孙子、小孙女儿么?朕可是见天儿给这些小家伙闹得脑瓜仁儿疼来着。”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李太后亦面色稍缓,再一想那几个小皇孙软呼呼的胖脸蛋儿,她老人家到底欢喜起来。

建昭帝又陪她说些闲话,见时辰不早,方才辞去。

出得门外,却见青空如洗,淡白的云絮如丝如缕,直教人心胸为之一宽。

建昭帝四下顾视,入目处,是金阙玉楼、宫柳如烟,著五色衣的宫娥身姿婀娜,徐步往还。

再往远处瞧,红墙碧瓦之下,间或现出一两个丽人,珠环翠绕、鬓影衣香,便只是远远看着,已使人微醺。

建昭帝一时来了兴致,也没坐辇,只款步走着,细赏这六宫春(色。

“陛下,岭南有信来。”常若愚凑了过来,恭声禀报道。

建昭帝停下脚步,朝旁一伸手:“正想着他呢,快,拿来给朕瞧。”

常若愚忙将信呈上,躬身退了下去。

建昭帝便立在一株苍柳之下,迎风展信,细细观瞧。

信并不长,不过两页纸罢了,他很快他便读完了,含笑道:“这小子倒也实诚,真就叫人往南边儿去找那什么橡胶去了。”

侯敬贤忙在旁凑趣:“哟,这橡胶到底是个甚东西?奴才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建昭帝一面将信袖了,一面便道:“朕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听小五说那东西能做车轮子、能做鞋底子,能承很大的分量……”

他越说越觉此物甚奇,自个儿心下亦是半信半疑地,遂又笑道:“罢了,没准儿这小子就是诓朕呢,他那张嘴,什么话说不得?”

侯敬贤忙躬腰道:“陛下明察秋毫,这世上谁能瞒得过陛下去?不是奴才瞧不起徐五爷,就给他十个脑瓜子,他也是不成的。”

虽说是奉承话,建昭帝听来仍旧十分顺耳,再思及这些日子臣子之乖、朝堂之清、民心之顺,不由得心头大畅,哈哈笑道:

“就是大伴这话。这小子若敢欺君,朕立马冶他的罪!”

…………………………

“哈啾——”

岭南小镇花厝里弄,徐玠大包小包拎着满手的东西,仰面打了个喷嚏,旋即皱着鼻头嘟囔:“这谁背后骂爷呢?”

“你这人,磨蹭什么呢?时辰都快到了。”红药朱衣素裙走在他身畔,一手扶腰、另一手便去扯他衣袖:

“京里说要来人,娘要避着他们,只能先去外头住着,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你素来只恨不能与娘亲多呆一会儿,如今怎么反倒拖拉起来了?”

口中说着话,红药心下却犹觉似在做梦。

前番徐玠说要带她去见个女子,她再也没想到,那女子竟是徐玠“故去”的生母——梅姨娘。

梅姨娘当年竟是假死逃生,而助她之人,便是那李婆子。

如今再想,那李婆子果然古怪得紧,总像是窥探着什么似地,想来是贪念着梅姨娘留下的那些好东西。

说来,红药也是前些时候才知晓,徐玠手头那些话本子、食谱并各色新奇物件儿,实则皆是梅姨娘想出来的。

天底下竟真有这等惊才绝艳的女子,那话本子里的女主亦果有其人,红药如今始信其真。

“谁要瞧她了?有什么好瞧的?我徐五少了谁还能不活着?”

徐玠别别扭扭地说道,一脸地老大不情愿,唯那身子极听话,由得红药拉着前行,并无半点挣扎。

红药原就着急,又在孕中,脾性不比往常,听得此言,不由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立时甩手横眉道:“成,那你别去,我自个儿去就是。”

说着当真不管徐玠,扭脸径往前走。

老身可不惯着你。

徐玠反被她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忙几步追过去,涎着脸皮抓起她的手,仍旧搁在自己袖口上,讪笑道:“嘿嘿嘿,娘子别恼嘛,谁说我不去了?咱俩一块儿去。”

说话间,又凑去红药近前,细瞧着那芙蓉秀脸、精致眉目,那白嫩嫩的肌肤似能掐出水来,不由得痴痴笑道:“那什么,十章,如何?”

十章?

话本子?

红药登时来了精神,回头望他,一双杏眼张得极大:“不骗人?”

“爷不打诓语!”徐玠使劲儿拍胸脯。

红药“嘁”了一声,扯着嘴角道:“可拉倒吧。见天儿说甚我今天就来写、马上就来写、眼下正在写,结果呢?”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拖、更、大、王!”

“为夫知错了。”怕她着恼,徐玠忙不迭赌咒发誓:“我保证今儿断不会拖了,我发誓!我要再拖更,你让丸砸抓花我的脸。”

红药绷不住乐了,将手指向他脑门儿上轻轻一凿:“你这人也怪,好端端地,做甚么总拿丸砸发誓?丸砸又没招你。”

“谁说他没招我来着?”徐玠不乐意了,耷拉着眉眼作委屈状:“这厮老跟我争宠,天天霸着你不放,总有一天我要把他……”

“啪”,语声未了,脑门儿上便挨了一指甲。

“多大个人了,跟个猫儿过不去。”软软糯糯一句娇嗔,听得人心都化了。

徐玠放下心来,将东西交至左手,右手反握住红药的手,柔声道:“咱们快去罢。”

小夫妻俩不再耽搁,一路自花厝里弄行出,穿桃花街、过青梅巷,眼前便现出一道小石桥来,桥下水波细细,两岸植着凤尾竹,竹外石径幽深,掩着好些门户。

梅姨娘的住处便在巷尾,徐玠他们过去时,那院门正大敞着,几个仆妇正往外搭箱笼,见了徐玠夫妻,忙上前见礼,又有人大声往里通传:“太太,表侄少爷一家来瞧您了。”

这隔了三层远的亲属称谓,自然是障眼法。

梅姨娘正盼着他们呢,闻言忙笑迎了出来道,弯着眉眼道:“你们来得可巧,我正好从箱笼里找出点东西来,你们回去的时候带上罢。”

徐玠与红药执晚辈礼请了安,将那大包小包交由仆妇收着,一家三口便转去西次间儿吃茶说话。

略叙了几句寒温,徐玠随口寻个由头,将服侍的人皆遣了下去,旋即拉着红药,双双跪在梅姨娘跟前,道:“儿(媳妇)不孝,不能亲送娘走,娘一路上多保重。”

语毕,各自磕了三个头。

一刹时,冥冥中仿佛传来了一声轻叹,满含着欢喜、不舍与心愿得成的圆满,渐渐融入无垠的虚空。

梅姨娘不禁心头微酸,眼圈儿亦红了,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前尘旧事,又有谁有说得清?

“娘莫哭,且去不了多久的。等京里的人一走,儿子就叫人把您接回来。”徐玠误以为她舍不得走,忙劝她道。

红药亦笑道:“就是呢,拢共也就十来日,眨眼就过去了。”

梅姨娘原是有感而发,听了这话,也自放下了心事。

既然做了人家的便宜娘,那就好生尽好本份,往后多帮衬着这对小夫妻便是。

这么说来,她可要抓紧时间把育儿书写出来才是。

前世天天住院,倒也学了一些科学育儿知识,只不知能记得几成?

梅姨娘微蹙了眉,正想着该用什么法子刺激自个儿的海马体,便听见徐玠在旁唤:“娘、娘,您听见儿子说话了么?”

她回过神,凝目看去,却见屋中只剩下她母子两个,红药不却知去了何处,不由讶然起来:“咦,红药呢?”

“儿把她支走了。”徐玠鬼鬼祟祟地伸头往四下瞧,语声亦压得极低。

梅姨娘被他影响了,下意识也放轻了声音,问:“你干嘛把你老婆……媳妇儿支开?”

这话一出,徐玠“噗嗵”就跪了下去,一把拉起她的衣袖:“娘救我!”

“哟,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梅姨娘伸手便要拉他。

不想徐玠竟死赖着不肯起,只哭丧着脸道:“娘不答应儿子,儿子就跪死在这里。”

梅姨娘越发不明所以,只得道:“好,娘应下了,你起来说话。”

徐玠当即转悲为喜,呲牙一乐:“娘既这么说,那儿子就放心了。”

梅姨娘隐隐觉出几分不妙,欲待说话,那厢徐玠已然麻溜儿地站了起来,抢先道:“娘给儿来套话本子呗。”

梅姨娘当即脸一黑。

就知道没好事儿。

“不是上次才给过你半套么?这么快就用光了?”她瞪起俩眼。

徐玠搔了搔头皮,神情有些忸怩:“这不是那啥……哄老婆嘛,这一哄两哄地,就把存稿用光了。”

“所以呢,你就来坑你娘了?”梅姨娘一脸地恨铁不成钢:拿手指头一下一下在他脑门儿上凿:

“我叫你拖更、拖更、拖更,都说过多少回了。你倒好,一鼓脑儿全都拿出去了,现在这临时刻间儿的,我到哪儿给你变话本子去?”

徐玠“哧溜”一下滑跪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娘,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哇,儿这条命就在您手上,您要是断更,儿这脸可就花了。您瞧瞧儿这俊的没边儿的脸蛋儿,娘您怎么忍心……”

梅姨娘气笑了,反掌向他身上拍了几记,咬牙道:“合着

错都在我这儿,我把你这不肖子,看我不打你个桃花满地开。”

“您打、您打,您往死里打……”

少年人耍赖的声音隔帘传来,旋即便又是一阵拍灰似的“啪、啪”声,也不知梅姨娘拿了什么家伙什教子。

红药捂着嘴倚墙听着壁角,一双水杏眼弯成了月牙儿。

原来,徐玠拿来的那些话本子,皆是梅姨娘现写的。

怪不得比从前又是一番滋味。

我家婆母果然最厉害了。

红药将衣袖掩了唇,甜甜笑了起来。

春风缱绻,朱窗里轻细的语声,青墙下浅笑的女子,皆似糅进了这南方温暖的时节中,一路繁花相送、云影天光,飞上天际。

正是: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全文完)

n.

殷勤且更尽离觞

终于完本了。

从去年冬末到今仲夏,这个收尾我写了大半年,泪目,真是……不堪回首。

其实年初开书的时候,我的写作状态就已经很不好了,因为连着写了四本古言,怎么说呢,已经有点写疲了、写伤了、写得麻木了。

而事实也一如我的预感,连载的过程极其不顺。

许多非常不好的第一次,都贡献给了这本书,比如:断更、拖更、长达一个月之久无只字片语……

在这个阶段,其实每天都很煎熬、很焦虑,却还是一天天地拖了下去,连打开作者后台的勇气都没有。

真的是很对不起追书的亲们,让你们久等了,鞠躬道歉。

这当中有段时间确实是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做检查,但更多时候却是完全没有动笔的想法,再加上外在因素的影响,让我时常枯坐几个小时却码不出一个字。

2020,真是格外艰难的一年啊。

当然,再糟糕的外部环境,都不该成为作者断更的理由。

所以,我要再次给亲们道歉。

我错了。

对不起。

同时,也因为这本书拖了太久,导致我把原先预留给自己的、旧文与新文间隔的休息时间也给占用了。所以,从明天开始我就会筹备新书,先把方向定下来然后就动笔。

相信亲们也猜到了,新书不再会是古言,多半会是玄幻或都市类的,目前还在犹豫中,到时候看哪个更顺手就写哪个吧。

若一切顺利,新书会在三个月后和大家见面。很希望到时候还能见到亲们(虽然可能也没剩下几个读者了,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

无论如何,再次谢谢每一个支持我的亲们,么么你们所有人。

下本书再见。

姚霁珊

2020年8月5日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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