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故事 - xp1024.com
《春天的故事》


第 1 章



1977年春节过后,又下了一场雪。北方的城市还是很冷。

这是城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段,别致的二层小楼连着一个布置考究的小院落,春节前重新上任的温市长夫人陈爱华把政府办公室秘书刘春红送出小院。

“墨池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还请春红同志多费心。”陈爱华故做熟络的把手压在刘春红的手上,还亲切地拍了一拍。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刘春红低声说,心照不宣地点着头,示意市长夫人放心。

陈爱华不再多说话,默默送刘春红出了门。回过身来,关上小院的铁漆大门,看着刚刚恢复井然的小院,和灯火通明的小楼,陈爱华喘出一团白汽,眼里再一次泛出了泪光。

熟悉的房子,却是崭新的家。一切都还在整理过程中,连日来一家人的脸上却早已洋溢着苦尽甘来的久违笑容。十年了,一家人终于回到阔别十年的小楼。丈夫温秉先官复原职,重新坐进了市长办公室,自己也回到了妇联副主席的岗位上,十八岁的女儿婧然学习成绩优异……经历了整整十年苦难的家庭终于重新焕发出生机。

只是……墨池……

陈爱华的目光落在小楼二层尽头的房间,苍白的窗帘隐约映出惨白的灯光。

陈爱华深深叹了口气。快步上楼,来到尽头的房间,不出所料的房门紧闭。陈爱华抬手欲敲门,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儿子心里苦,想一个人安静的呆着,就不要打扰他了。希望不久以后的婚事,能够让苦命的儿子也体会到一点幸福的滋味。

数日后,刘春红同志领着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的姑娘进了温家小楼。

“这就是思存了。”刘春红把小姑娘推到陈爱华的面前,微笑着说。

陈爱华偏头审视着这个小姑娘,严肃的表情让小姑娘瑟缩了一下。

她看着比照片中要小,穿着白上衣,灰裤子。衣服不新了,但洗得十分干净,也能看出保养的精心。相貌相当清秀,皮肤象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晶莹白皙。陈爱华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叫思存?”

“钟思存。”思存弱弱地说,声音想刚出生的小猫,甜软,羞怯,却一点也没有农村人特有的土气。

停了一会,春红同志把两张薄薄的纸交给陈爱华,道:“结婚证已经托人办下来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后补上就行。”因为是温市长儿子的婚事,民政部门直接开了后门,手续也简化了。

陈爱华点头,对思存道:“墨池的事你都知道吧,我带你去看他。”

钟思存低着头跟着陈爱华上了楼。棉底布鞋踩在厚实的红木楼梯上,那眩目的红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慌。

上了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才来到尽头的房门前。那扇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陈爱华轻轻拍了两下门,轻声叫了声“墨池。”不等答应,就推门进屋。

眼前的豁然开朗让钟思存吓了一跳,没想到小小的门里面竟是这样大的一个房间。因为布置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空旷。思存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才看到窗口坐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消瘦的年轻人,眼睛漆黑,脸色苍白,棱角分明,方正而坚定的下巴有一中摄人的力量。他安静地坐在一辆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上面摊着一本书。

“思存,这就是墨池。”陈爱华说。

思存低下头,不敢看这个法律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陌生人。脸红得几乎渗出血来,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难过。

“墨池,这是思存。”陈爱华又说。

温墨池抬起头,他的眼睛十分狭长,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显得面部线条十分硬朗冷漠。他看了钟思存一眼,又低下头去,苍白修长的手指静静翻过一页书。

思存咬住嘴唇,头依然是低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陈爱华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异常冷淡的气氛,轻推了思存一把说道:“时间不早了,墨池得休息了。他腿不方便,思存,你扶他上床。”

思存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扶着温墨池的胳膊。墨池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连拒绝都来不及,就被思存拉起身。腿上的薄毯滑落,一截柔软的东西突兀地撞在思存身上,定睛一看,一只空空的裤管触目惊心地别在墨池的腰间!

虽然早就听说了墨池的情况,但第一次看到残缺身体的意外惊恐还是让17岁的思存不由地主地一声低叫,同时开了手。

墨池失去扶持,象一棵失去了根的枯树一样栽倒在地。那么瘦的一个人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思存意识到自己闯了滔天大祸,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看墨池反而看陈爱华,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陈爱华顾不得责备思存,箭一样冲上前去搀扶温墨池。温墨池左腿截肢,右腿亦有严重后遗症。他双手攀住母亲的胳膊,用力地想撑起右腿,却屡次不能成功。

“你还愣着干吗?还不快来帮忙?”陈爱华带着哭腔吼着钟思存。

思存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跑过来,手忙脚乱的帮着扶住墨池。陈爱华和思存各架起墨池的一只胳膊,勉力把他扶了起来。墨池苍白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沁出冷汗,他紧紧咬住下唇,勉力忍耐着。陈爱华把一切看在眼里,心痛不已。

陈爱华和思存一起用力,温墨池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那样的努力,硬朗的脸都扭曲了,终于能够慢慢蠕动僵硬的右腿,被母亲和思存连扶带拖地弄到床上。

陈爱华扶儿子上床,又拿手绢擦干净儿子脸上的冷汗。思存在旁边站着,想帮忙,却又不敢,又不好意思。

墨池闭目靠在床头,粗声喘息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不象累坏了,倒想尽力地压抑着什么情绪。

陈爱华这才发现刚刚手里拿着的结婚证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落在地上。

“思存,把你和墨池的结婚证捡起来。”陈爱华威严地说。

思存象一个坐错了事急于补救的孩子一般,捡起那两张纸,交到陈爱华的手上。

啪!的一声,陈爱华把那两张纸拍在床头桌上。思存吓得一个机灵,温墨池也睁开眼睛,默然地看着母亲。“你把它给我做什么,捡起来让你自己收着。这是什么?这是你和墨池的结婚证书!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的妻子,你要照顾他,可你刚刚居然害他摔交!”

思存从没见过陈爱华着么大的领导,初次见面就被一顿狠批,瘦小的身子吓得直发抖,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墨池冷漠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薄纸,再看了看思存。市长家的儿媳妇没有想象的舒服啊!墨池心里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陈爱华压抑着怒气,拉过思存说:“你不熟悉情况,这次我就不怪你了。以后要注意。今天晚上开始你就和墨池一起睡,照顾他喝水上厕所。”

思存看看陈爱华,又看看闭目不语的墨池,茫然地点头。

片刻后,房间里只剩下墨池和思存。两人都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墨池依然靠在床上,双目紧闭,思存依然立床在前,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

墨池终于蓦地睁开眼睛,锐利地盯着思存道:“我不习惯和人同住,你和婧然住。”

思存第一次听到陌生的丈夫开口说话,吓了一跳,无意识地重复道:“婧然?”

“我妹妹。”墨池简短地说。

仿佛印证墨池的话一般,房门口立即响起了甜润的少女的声音,同时一个留运动头,背军绿色挎包的漂亮女孩闯进墨池的房间,“哥,你叫我?”

婧然象个小鹿一样直到冲到墨池床前,才注意到床头站立着的思存。

“你就是嫂子吧!妈叫我来看你!刚才她吓着你了吧,其实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和哥一样!你别往心里去,来今天先住我房间,走啊!”婧然快乐得象是春天里的小喜鹊,说话倒豆子似的又快又脆。思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淅沥糊涂就被婧然拉走了。

婧然的房间格局和墨池一样,布置得却充满少女的温馨。碎花的窗帘,俄罗斯风情的大床,铺着甜美的粉色床单。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琳琅满目。窗前安放这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

婧然把思存按在大床上,随手拿起一个俄罗斯娃娃,靠在钢琴边把玩着说:“文革一开始,我家就整个被封了,居然逃过了洗劫。这架钢琴原本是哥的,可是他的腿残了,再也不能弹琴,就搬到我房里来了。”

“噢。”思存的声音低得象蚊蚋。她想多问婧然一些关于墨池的事,却终不好意思开口。

婧然把俄罗斯娃娃塞到思存手里,笑着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房间里浴室厕所都有。这个送给你,是俄罗斯新娘哦!我去书房写作业,然后睡客房。”

思存说:“那怎么行,这是你的房间!”

婧然眨着眼睛笑道:“就今天一晚!明天你就要睡大哥的房间了!”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清晨,一夜未眠的思存早早梳洗完毕,顺着楼梯一路找到储物室,找到扫把,开始扫地。在农村的家里,她每天早晨都要做这样活计。

正在做早餐的保姆看到市长家的新儿媳妇竟扫起了地,连忙抢过扫把说:“您歇着就行了,一会做完饭我扫!”

思存被推进了大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偷偷溜到院子里。不让扫房间,扫院子总没人管了吧!

扫把沙沙地划过地面。陈爱华站在楼上的窗前,看着儿媳妇着近乎愚笨的举动。看来,给墨池从农村觅一门亲事还是对了。这个思存虽然不够灵醒,却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墨池的身子成了那个样子,市委大院里哪个有点身份的姑娘能在他身边守得住?

半小时后,思存遵陈爱华的命,端着早餐敲温墨池的房门。

没有回应,思存迟疑了一下,学着陈爱华的样子推门而入。温墨池已经起床,坐在轮椅上,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

“那个……吃饭了。”思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陌生人。

温墨池回过头来,盯着思存看了足有半分钟,才淡淡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思存被吓到了,为什么她自从昨天进门就一直犯错?托盘剧烈地抖动,盛得满满的一碗粥直要溢出来。思存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送饭。”

好在温墨池并不深究,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吃,你出去吧!”

“这……”思存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把饭放在桌子上,你过来。”温墨池冷冷地命令道。

思存心惊胆战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慢慢站到温墨池的面前,准备听候他的发落。后者的脸色始终是冷冰冰的,就象外面春寒料峭的天气。房间里热烘烘的暖气一点都不能融化他脸上的冰川。

温墨池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思存。

思存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疑惑地打开看。

是钱,十块一张的票子,很厚的一叠。思存象被烫了手一样,急急地递还给温墨池。

墨池不接,冷冷地说,“你走吧,回家去。”

思存把钱塞回墨池手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他以为她是贪图他家的钱吗?。

“你不愿意回家?那个东西我来解决掉。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温墨池指的是结婚证。

钟思存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墨池冷笑了,思存听到蔑视地一声轻哼,“市长儿媳妇的名分对你这么有吸引力?为此你不惜把一生的幸福葬送在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子身上?”

温墨池的话说得太重了,也太伤人了。思存渐渐瞪大眼睛,花儿一样柔弱的脸上尽是被羞辱后愤怒。

市委大院的轿车开到她家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政治任务,也是他们钟家多少辈修来的荣耀。她和她父母也都向刘春红同志保证一定照顾好墨池的生活,免除温市长和陈主任的后顾之忧。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兑现?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可是她已经很努力地去改正了,温墨池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机会?

思存死死咬住嘴唇,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咽回肚子里。她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不走,我答应过刘秘书照顾好你,我坚决不走。”

墨池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工作吗?你不了解结婚的意义就是一辈子都必须和我这个残废拴在一起?”

思存倔强地说:“反正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墨池知道和这个姑娘是说不明白了。索性闭嘴。还是好好和母亲谈谈吧,不管怎么样,别耽误了这个木讷的姑娘。

半晌,思存见墨池不打算再开口了,便小心翼翼地说,“你赶快喝粥吧,都该凉了。”

墨池无力地挥挥手,“不用你管,你出去吧。”

第 2 章



思存在温家小楼住了一个礼拜了。墨池始终不允许她搬进他房间,她又不好意思总占着婧然屋,只好暂时搬进了客房。白天,温市长和陈爱华都上班,婧然上学,墨池的房间更是她的禁地。思存只能蹑手蹑脚地帮着保姆打扫卫生,或者坐在客房的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一方天地。

倒是和小姑婧然相处得很不错,算起来思存比婧然还小了半岁,两人与其说是姑嫂,不如说更象是姐妹。婧然下晚自习回家,总是先钻进客房,陪思存坐一会,问她是不是吃得惯住得惯,有一次思存无意中说在家的时候过年常吃炒腊肉,第二天晚餐就有一碟腊肉芹菜炒百合。思存知道是婧然吩咐保姆做的,心里暖融融的。

与墨池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从心里上思存是对墨池很有惧意的,既然墨池不愿意见到她,思存就巴不得离他远一点。反正陈爱华也说,他们的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

天气还有点倒春寒,墨池的身体不适应季节变化着了凉。陈爱华叫思存给墨池加一床褥子。其实这活本不必思存做,陈爱华也是用心良苦,给墨池和思存创造一个相处的机会。

思存抱着褥子,象征性地敲敲门,便走进了墨池的卧室。

墨池身体不舒服靠在床上休息,思存走到他的面前,厚实的褥子挡住了她的脸,因此她没有看到墨池反感的目光。但空气中凛然的气氛还是让她心惊胆战,她小声说:“阿姨让我给你加床褥子。”她还不习惯称陈爱华为“妈妈”。

“不需要。我说过不要擅自进我的房间。”墨池冷冷地说。

思存委屈地想,我是敲了门的,知道你不会让我进,我只好自己进了。但她不敢说,偏过头看到墨池盖着的被子下有一块凹陷,便把褥子暂时放在了那里。放好后才意识到,那本来该是墨池左腿的位置。

思存的心里一阵发紧。没有了左腿的人,心情怎么可能会好!那么,他从来不给自己好脸色,也是可以原谅的了。她推过轮椅,轻轻柔柔地说:“我扶你坐过来,让我帮你把褥子铺上,好吗?”

墨池扭头不看思存,对着墙闷闷地咳。思存大着胆子碰了碰墨池的胳膊,“我扶你,好吗?”

“我说了不要!”墨池猛地甩开胳膊,用力过大,手背啪地打到了思存的脸。

不同寻常的触感让墨池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思存白皙的脸蛋已经红了一块,而更红的是她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水。

“对不起……”墨池有些慌乱地说。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刚刚无意中造成的过错。

从天而降的婧然解救了他。“哥,今天我放学早,一会做个西红柿炒鸡蛋给你加菜……”

“咦?思存,你怎么了?”婧然看着思存肿起来的脸,吓了一跳。又看着不知所措的哥哥误会了。“哥,你打思存?”婧然的声调提高了。

“没有!”思存抢在墨池前面说道:“婧然,你误会你哥哥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看着思存极力为墨池辩解的着急样子,婧然笑了,“我就知道哥哥是不会动手打人的。不过嫂子,你护哥哥也太明显了点吧。”

思存窘得脸更红了,她多希望墨池能帮她解围。可她又知道,这个冷漠的丈夫是不会帮她的!

婧然看到床尾的褥子,明白思存是来帮墨池铺床的。看这架势,两人又僵上了。婧然把轮椅推得离床更近些,半撒娇地对她哥哥说:“哥,我扶你到轮椅上坐一下,让嫂子帮你把床铺厚点。你着凉了我心里很难过呢!”

思存惊讶地看到墨池主动对婧然伸出了胳膊。婧然扶住墨池一只胳膊,对思存说,“嫂子,你也扶住哥呀,咱们一起扶他坐过来。”

思存帮握住墨池另一只胳膊,和婧然一起使力把墨池的身子移上了轮椅。婧然又指挥道:“帮哥盖上毯子,他穿得这么少!”思存忙把薄毯盖在墨池的腿上,又拿起上衣披在他身上。接着思存就埋头帮墨池铺床。长期卧床的墨池,床上却异常清爽,被褥都有一股好闻的青草味。她知道市长家用的洗衣粉都是加了香的。

一切都弄利索了,思存说:“好了,我扶你上床吧。”

墨池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书桌旁,冷淡地说:“我想在这看会书,你们都出去吧。”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着婧然,婧然吐了吐舌头,拖着思存离开了墨池的房间。

晚饭照例是思存和婧然在餐厅吃,墨池的饭盛在特制的分格餐盘里,给他送到卧室里面去吃。温市长和陈爱华因为工作需要没能回家吃饭。

饭后婧然要写作业,思存独自回了客房。

夜深了,思存开着一盏台灯,抱膝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婧然送给她的那个俄罗斯新娘娃娃。

算起来,她还是个新娘子呢!可是这个陌生的家里一点娶了新媳妇的气氛都没有。墨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不知道别人家娶了新媳妇是什么样,可她知道,他们这种冷淡是不正常的!也许那天墨池让她回家的时候,她就应该听他的?可是,她和刘春红同志保证过要照顾好墨池的呀!可是,现在她也没能兑现她的承诺啊!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笃笃笃”几声敲门过后,婧然从门外探出了个脑袋,“思存,你还没睡呀!”只她们俩的时候,婧然不叫思存嫂子而是亲热地直呼其名。

思存笑笑。婧然闪身进来,抱着她的大枕头。“我刚写完作业,过来和你聊聊天。”边说边上了床,舒服地靠在枕头上。

“脸还疼吗?哥一定不是故意的,你可别怪他。”婧然还在为墨池说着好话。

思存摸摸脸,说:“我知道的。我没怪他。而且已经一点都不疼了。”

婧然说:“其实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他外表冷,其实内心很善良很温柔!以后你一定会爱上他的!”

思存的脸蛋刷地红可起来。“爱”!思存成长在个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年代,只在书本上和村子里流传的故事里听说过爱情故事!但她知道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爱赴汤蹈火,生死相许?这样神秘而又圣洁的“爱”会发生在她和墨池的身上?思存想也不敢想。

婧然抿嘴笑道:“哥哥很聪明,爱学习,也爱体育。钢琴弹得一级棒!可是他从来不骄傲,也不以市长儿子自居,十分乐于助人。而且,他不但人好,还是个美男子呢!”思存看着婧然,她从来没敢细看过墨池,但是婧然长得十分漂亮。想来她哥哥相貌也很出色。

婧然说:“你发现了没有,哥哥的脾气很不好,却惟独对我不发火。”思存细一回想,果真如此。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笑容在婧然唇边隐去,她低声说:“因为当初害他失去左腿的人,是我。他不想叫我内疚,所以一直对我最好。”

思存惊讶地瞪大眼睛,冲口而出:“怎么会因为你?”

婧然把自己陷在枕头里,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她慢慢讲述道:“那是1969年,我才10岁,哥哥14。一夜之间,爸妈都下放去了,家也被封了,哥哥和我,住在爸爸以前的秘书瞿叔叔家。”

思存从小在农村长大,又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女。婧然说的一切,她没有经历,也无从想象。

“瞿叔叔也下放了,只有瞿婶婶,每天除了挨批斗,就是要劳动,只有中午晚上两餐时间给我们做顿饭,才使我们没有饿死。

街上的孩子都做红卫兵或者红小兵了,我和哥哥却没有资格。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是走资派领导,我们是黑五类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欺负我,为此哥哥没少为我打架。他个子高,力气也大,但是别的孩子人多,总是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夜晚,我偷偷的躲在被子里哭,哥哥就安慰我,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和我分开,他会永远保护我。”

思存听得呆呆的,无法想象那个为妹妹打架的哥哥就是冷漠的墨池。

“小朋友们都当上红小兵了,戴着红色袖章,特别神气。我羡慕极了,求他们也给我一个漂亮的袖章。他们不但不给,还骂我是狗杂种,我生气极了,就和他们对骂。他们就拿石头丢我,还动手打我。这时哥哥象个保护神一样出现了,他把我护在身后,要拉我回家。谁知后面又来了一群红卫兵,不容分说,cāo起劳动的铁锨就往哥哥身上砸。哥哥把我推开,让我赶紧跑,我看到无数的拳头大棒砸向哥哥。””

第 3 章



墨池殴打红卫兵犯的是政治罪,刚巧被他打得最狠的红卫兵头目牛昆是温市长死对头的儿子,公报私仇,墨池被投进看守所。其实他寡不敌众,才是受伤最重的人。他头部鲜血淋漓,身上多处挫伤,xiōng口疼得发闷,应该是断了肋骨。右腿似乎是骨折了,钻心的疼,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膝盖被铁锹砍得深可见骨,却麻木得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牛昆不允许医生为他治疗,没几天,伤口已经溃烂发臭。

看守看他可怜,偷偷告诉他,只要跟牛昆说几句软话,就有可能被送去医院。包包伤口消消炎也能少受点罪。墨池年轻气盛,不但一句软话不肯说,连看守送来的饭菜也被他砸了出去。气得那个中年看守也不再理他,说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倔的傻子。

墨池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为命运抗争,他绝食绝水,不停地摇撼着铁窗,大声叫喊着要求自由和接受治疗的权利。15岁的墨池不知道,他的斗争只会把自己的命运推向深渊。

入狱一周后,墨池因伤口多处发炎和严重脱水导致昏迷。在那个年代,一个少年政治犯的生命就象草芥一样渺小。但他毕竟是曾经的市长的儿子,看守也担心他父亲会有一天官复原职,那时追究起儿子的事来,他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个聪明的看守向上级请求,为墨池叫来了医生医治。

几瓶生理盐水输下去后,墨池的生命有了复苏的迹象,却始终高烧不退。医生诊断的结果,墨池左腿伤势太重,组织已经坏死,所有炎症的根源都是那骨头已经发黑的左腿。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医生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抢救方法——截肢。

昏迷的墨池从彻骨的疼痛中中醒来时,已经是个失去了一条腿的残疾人。手术当天他就被送回了看守所,聪明的看守为了解决护理他的问题,把墨池和另外两个成年政治犯关在了一起。墨池平躺着,看不到自己腿上的情况,还以为自己接受了治疗,会慢慢好起来。

同屋的人看到他醒来,忙把准备好的水喂到他的唇边。墨池喝了水,沙哑地说道:“让你们费心了,我一定好好养伤,不给你们添麻烦。”大人背过脸落了泪。懂事的孩子挣扎着起身靠在墙上,正要安慰病人,突然看到自己的左腿只剩了一半!

墨池惊悚地大叫了起来!他不能明白,自己的腿怎么会不见了!大人怕他伤了自己,死命地抱住他。墨池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你们还给我腿!还给我呀!”直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颓然向后倒去,眼睛一直圆瞪着,满是愤恨和不甘!

看守所yīn冷不见天日,营养又跟不上,墨池的伤口不能收口。按照规定他必须和其他在押人员一起劳动改造!他虚弱得坐都坐不住,看守却奉命把他拖到劳动场地。墨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拣石头。求生的本能让墨池伏在地上,艰难地拾起石块,再用力撑起上身,把石头仍进竹筐。每做一次动作,他就要喘息很久。墨池咬碎银牙,他要努力活下去!他要活着出去,去保护他那幼小的妹妹!墨池的动作比常人慢许多,有一次被巡查的牛昆抓个正着,一脚踹在他的残腿上。鲜血瞬间从黑白班驳的纱布上涌出来,墨池痛得几乎闭过气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站了起来,扑向牛昆。完全没有防备的牛昆被扑得正着,和墨池扭在一起,倒在地上。

气急败坏的牛昆爬起来对着墨池又是一顿猛踹。没有人敢阻挡他,等到他气哄哄地走了,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查看血泊中的墨池。墨池双眼一片死寂,冷冷地向牢房爬去,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墨池左腿伤口迸裂感染,生命再次垂危。医生只得又来了一次,从大腿根部为他切除了左腿。这次他获得了应得的待遇,住进了医务室。墨池已经虚弱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病房外两名红卫兵把守着,谨防他逃跑。

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愤懑,使墨池夜夜高声叫喊。医生被吵得不耐烦,每天晚上扔给他几片安眠药。墨池的目的达到了,他偷偷攒了两个礼拜的安眠药,趁人不备,一口气吃了。

合该墨池命不该绝,医生竟破天荒地夜里为他查了次房,及时发现了这件可怕的事情。经过连夜抢救,墨池活了过来。从此以后,他突然变成了最安静的病人,不但不再大喊大叫,就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了。

同一病房的林叔是墨池父亲的老部下,他心疼墨池,冒着天大的风险给省里写了一封信,请求给予墨池应有的治疗。在省领导的批示下,墨池被送进省里的正规医院,接受系统检查和治疗。

墨池正值长身体的年纪,身体受此重创,虽经尽力救治,却还是落下了病根。慢性肺炎,风湿性关节炎将伴随他漫长的一生。

墨池在医院住了三年,一方面是他的身体确实需要治疗,另一方面也是省里对他的保护。三年里,他与父母和婧然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父母在牛棚里也受尽了艰辛,也不知道妹妹成了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流浪孩子,多亏好心老师的收留,才在那个年代活了下来。

1973年,命运终于眷顾了这个吃尽苦头的家庭。温市长和陈爱华被释放,重获自由。他们找到了婧然,又多方打听得到了墨池腿断身残的惨讯!温市长赶去省里,接回了瘦得不成样子的墨池。医生说墨池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经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温市长心疼得眼泪直流!

由于温家小楼被封,陈爱华只得租住了一间不足10平米的小房子。他们夫妇还需要劳动改造,婧然上学。这天乌云压顶,似乎要下大雨。学校提前放学,婧然蹦蹦跳跳回到家里,看到墨池仰躺在床上,手腕裂开,血留了一地!婧然吓得哭着去找老师,把墨池送到一院,总算险险救回一条命!

婧然吓得一刻不离地守着墨池。陈爱华闻讯赶来,看到墨池眼神空洞的样子,顿时哭得昏了过去。随后赶来的温市长却径直冲到墨池身边,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你这个懦夫!胆小鬼!”温市长颤抖得指着墨池的鼻子,破口大骂,知识分子的风度消失殆尽。“你是我们温家的懦夫!你爷爷反围剿时为保护战友壮烈牺牲,你大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为国捐躯。你爸爸直言纳谏被投入冤狱整整7年,可是我们温家没有倒!因为温家的男人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你受了点冤屈失去了一条腿就几次三番想当逃兵,你爸爸不答应,你在天上的爷爷和大伯也不答应。我们温家人没有懦夫!你要是再这么没出息下去,就不是我温秉先的儿子!”

温市长一口气骂完,喘着粗气瞪着墨池。他的目光锐利而凶狠,好象要一直把墨池的生命之活瞪起来。哥哥明显是愣住了,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昏迷的陈爱华悠悠转醒,她一把搂住墨池,象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他抱在怀里,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秉先,你不要骂他,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最爱的儿子啊……”

久违的母亲的怀抱!墨池紧紧偎依在母亲的怀里,突然低声说,爸爸骂得对,我不该当懦夫,我错了……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墨池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沙哑低弱得有些变调,在温市长一家听来却宛若天籁。小小的婧然哭着抱住了墨池,温市长又拥住了他的全家,一家人抱头痛哭,窗外,乌云渐渐消散,天,快晴了。

第 4 章



思存静静地听完了墨池的故事。随着婧然一字一痛的讲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一个家庭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磨难,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经历那么多的伤痛!

婧然象个姐姐似的温柔地排排思存的肩膀,柔声说:“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家里不是苦尽甘来了吗?爸妈官复原职,我又上了学,哥哥的身体也好了许多。”

思存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婧然有过那么痛苦的往事,此时却在安慰她。歉然一笑,说道:“你真是个坚强的好姑娘,经历了那么多还这样热情。”

婧然道:“这大概是我们家的遗传因子!其实哥哥才坚强呢,你不知道他后来为了治病吃了多少苦!他的腿后来又做过两次大手术,每次都是在床上躺三个月,一动不能动!他疼得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可是从没哼过一声!”

思存的心猛地抽痛!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吗?他现在还要痛吗?

婧然叹了口气,“可惜他的身体受伤害太大,现在还是不能站起来。”看看思存,又微微笑了,“不过他现在有你了,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么乖巧,哥哥又那么善良,你们一定会相爱,会幸福的!”

思存的脸刷地红了,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爱情!他会爱上她?那么冷漠的一个人,会爱上她这个乡下姑娘吗?而自己,又会爱上那个冰冷的人吗?

婧然担忧地说,“你不会嫌弃他只有一条腿吧!”她握住思存的手,“哥哥真的很优秀!他非常聪明,这几年又都在读书学习,他不是个废人!”

思存连忙掩住婧然的口。后者惊讶地望着她。思存红着脸说:“我不嫌弃他!”

婧然吃吃笑了,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爱上他!”

思存的脸更红了,背过头不再看她。婧然知道,嫂嫂是害羞了。她笑着说:“思存,讲讲你的故事吧!”

思存说:“我有什么好讲的?”

婧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啊!你是个乡下姑娘,可是这么安静乖巧,一定也是大户之家的孩子。”

思存想,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就不会被挑来做市长家的儿媳妇了。刘春红同志可是专门从贫农家庭找的人。如果真是那样,也不是件坏事。她可是对这个显赫的家庭和突如其来的“丈夫”心怀恐惧呢!思存说:“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我也从小在农村长大。没什么特别的。”

婧然说:“你读过书吗?”

说到读书,思存竟然眼睛发亮,说道:“读到了高二。”她是在课堂上被老师叫出去,又被刘春红同志拉去谈话。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的“政治任务”,品学兼优的她还坐在教室里上课呢!

这个乡下姑娘居然是个高中生!婧然惊讶了。

说到读书,思存话也多了些,“小时侯,下乡到我们村的知青就教我写字算术,上学的时候,我学的比别人都快。我最喜欢读语文,特别喜欢诗歌。”

婧然兴奋地说:“我哥也喜欢读书,他有个大书房,你一定很喜欢?明天我带你去看!”

思存高兴地说:“好啊!”想到墨池冷冰冰的面孔,又迟疑地说:“行吗?”

婧然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哥最宠我了!”

婧然窝在思存身边,香甜地睡着了。思存侧身躺着,看着婧然精致美丽的面庞,她的嘴角还微微带着满足的笑。文革中的遭遇没有在年轻的婧然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因为那时她的年纪还太小,也因为直接加在她身上的伤痛远远不如墨池大。可怜的墨池,他在15岁就受了那样的折磨,还在已经失去一条腿的情况下受尽人格的侮辱!他两番寻死,可思存一点也不觉得他是懦夫,一个人不到了承受的极限,是不会想到放弃生命的啊!

思存觉得xiōng口闷闷地疼。她紧盯着婧然的睡颜,用力回忆墨池的容貌。婧然五官精致清秀,脸蛋饱满得象刚刚成熟的果实。墨池就削瘦苍白得多了,用力回忆,她也想不起他的五官。只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冰冷太锐利了,让她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思存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才迷糊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婧然早就上学走了。思存心道:“遭了!”翻身起床。虽然温家不让她干任何家务,但是身为儿媳,她是不允许自己晚起的。匆匆梳洗,思存轻步下楼。保姆正端了墨池的早餐要给她送去。思存接过来道:“我去吧。”

站在墨池的门口,思存又犹豫了。想到墨池冷漠的脸,她还是很犯怵的。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进去。墨池一向早起,这会已经坐在桌前看书了。思存轻轻放下餐盘,小心翼翼地说:“吃了再看吧。”出乎意料的,墨池没有凶她,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放那吧。”

思存站在桌边,望着他的侧脸,他真的很瘦,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象是刀削斧砍出来的,却很好看,象学校的旧画报里的苏联青年。只是他太苍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象苏联人的雕塑。思存正呆呆地想着,墨池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带着意思愠怒。思存心下一颤,转身就要走。墨池的声音在背后说:“那个证书,还优点麻烦。我正在和我妈谈,需要点时间。”思存知道他说的是结婚证。他还是想让她走!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思存咬住嘴唇,快步走了。

思存默默立在窗前。婧然不在家的时候,她大多是这样默默地呆着。一直以来,她在等待,也在抉择。等墨池给她一个结局,究竟是留下来照顾她,还是回家去,她都在等墨池的判决。她没办法自己拿主意,因为嫁到温家本就是一个政治任务,她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温市长残疾的儿子,好让市长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没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墨池拒绝她,冷淡她!多少次委屈得要留泪,可是想到自己是承诺给了刘春红同志,也向陈爱华保证过,她还是咬牙留了下来!也许他慢慢会接受她的照顾呢!她不知道,墨池为了她的事情,已经和陈爱华谈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还和自己的母亲吵了起来!他知道母亲是疼他,可是他不能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把一辈子搭在他的身上!他残废了,身体也很不好,怎么能拖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的女孩子呢?气得陈爱华和他搞起了冷战,眼不见为净!墨池深深地愧疚,也担忧着。思存的未来究竟要怎么办呢?

可是今天,思存的心情格外的乱。昨天婧然的讲述,弄痛了这个姑娘的心。墨池挨过那么多的痛苦,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的冷淡、漠然,都是为了她好吗?可是,究竟怎样是对她好的?怎样又是对他好呢?这么多天,她似乎没想过除了端药送水,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她能做吗?能吗?

思存昏乱地想了一整天,越发没有头绪。傍晚,婧然回来了。拉着她一起吃了晚饭,思存还在神游天外。婧然突然拉住思存道:“我带你去我哥的大书房,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书!”

思存的眼睛发亮!“好啊!可是……他会不高兴吗?”思存有些踌躇。

“没事的!”婧然挤着眼睛,拉思存上了二楼。跑到墨池房间的隔壁,婧然说,“就是这里了!”

推门而入,墨池正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听到门声,他抬起头来。思存呼吸一窒,脸刷地红了。

婧然大大咧咧地说:“哥,我带思存来找几本书看,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墨池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又低头读自己的书。

婧然说:“思存,慢慢找吧!这么多书,一定有你爱看的!很多包你在外面找都找不到!我不是和你说过文革一开始我家就被封了吗?yīn差阳错这个大书房就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婧然的话有些多了,墨池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思存已经被那满满的一屋子书惊呆了!偌大的书房,四壁都是通天的实木大书橱,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书!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思存的心跳快了,她费力地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架前。书是被精心分了类的,有中国文学,外国文学,哲学,政治经济,自然科学,外文书籍,等等等等。思存走到中国文学前,从古到今的文学名著让她看花了眼睛。思存看到《诗经》和《乐府诗集》,眼前一亮。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抽了出来,问婧然:“这两本,可以吗?”

婧然把思存拖到墨池跟前,乜着眼睛说:“你问哥呀!这里是他的地盘!”

思存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倒是墨池抬眼看了看那两本书,十分惊讶!这个乡下姑娘竟喜欢读诗经?

“你叫思存,是来自诗经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吗?

思存没想到墨迟竟会主动与她讲话!她的心跳更快了!慌乱地说:“我不知道呢!我想乡下人取名字没有那么多讲究,可能凑巧沾了诗经的光。”

婧然接口道:“哥,思存读过高中呢,都上到高二了。她的语文学得非常好,读过很多诗呢!”

墨池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思存。她虽然羞怯得象一只小鹿,却始终安静而有教养。细看之下,原来这个姑娘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点也不象寻常的村姑。原来竟是个高中生!怎么会不念了呢?是因为自己吗?墨池看思存的目光不禁有些出了神。

思存被看得快不会呼吸了。她弯了弯腰,对墨池说:“谢谢你借书给我。我出去了!”抱起那两本书,拉着婧然逃也似的出了书房。

墨池看着思存的背影,还在出神。

第 5 章



有了墨池的大书房,思存的生活丰富了很多。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去,又小心翼翼地回,当心地选在墨池不在的时候,尽可能少地打扰他。墨池和思存的感情没有进展,陈爱华知道着急也没有用,现在儿子的抵触情绪非常严重,动不动就拿婚姻会耽误思存的前途和她说事。她知道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儿子,只能象现在这样,先把思存当女儿养着,也许时间长了,培养出感情了,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转眼到了夏天,陈爱华在市妇联任主席,工作十分忙碌。虽然已经年近五旬,还是要亲自挂帅到各个县区考察工作。温市长则奉命到省里开会,一时间,家里只剩了墨池、婧然和思存三个孩子。

这天,婧然兴冲冲回来,说学校组织郊游,去临市的一个山坳里玩上两天!婧然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天气有些yīn,却一点也不能阻挡婧然的热情,和同学们一起出发了。

思存静静地在房间翻了一天书。她有过目成诵的本领,读书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入夜,温家小楼分外安静。起风了,思存关好窗户,坐在桌前静静地翻书。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思存从书本上抬起头,又把窗帘拉拉严实。风大了起来,撼得窗户哗哗做响。风从窗缝中闯进来,吹得窗帘呼呼飘了起来。台灯小小的灯光照过去,墙上如同群魔乱舞。思存惊跳起来,飞快地打开顶灯,满屋的光亮让她稍稍好受了点。突然,外面一声炸雷,思存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此时墨池也在房间里关窗。他的腿不方便,扶着桌子勉力站起来,拉好一扇窗,再双手扶桌子,右腿向旁边蹭一点点,去关另一扇。他站得不稳,力就使不上。狂风呼呼地和他较劲,他大力地拉上窗,又拉好窗帘,待要坐回轮椅,才发现腿已经僵了。墨池一手扶桌子,一手拉过轮椅,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坐稳。yīn雨天气,他的身体每一寸关节都是酸痛的,自己推动轮椅滑到床边。既然不舒服,早早上床吧!

一个响雷,墨池心里一动。家里没有别人,思存一个人在房里。这样的风雨天气,她会不会害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把窗棂震得快要散架似的抖。墨池轻咬下唇,垂着长长的羽睫略做思索。婧然是怕打雷的,每次雷雨天气,总要躲到他的房里来。那么思存呢?她的年纪比婧然还小,平时象个小兔子一样安静,大声吼她一句,她都会紧张得发抖。这样的天气,她一个人呆在房里,是不是已经被吓坏了?

墨池心中一痛!顾不得多想,他推动轮椅,向思存暂住的客房走去。

“咚咚咚!”墨池抬手就敲门。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墨池用力推开门,房里竟然没有人。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风呼呼地灌进来。思存呢?她到哪去了?墨池用力推动轮椅,来到窗前,用力拉回窗户,这才发现大风吹断了窗栓,窗子根本无法关上!外面风雨交加,思存会去哪里?她不会找人修窗户去了吧!她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哪里找的到人为她修窗呢?墨池xiōng口微痛,父母不在家,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她有困难竟然不找他!

慌乱中的墨池没有去想,自己平时哪里给过她机会?

墨池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桌上一本打开的书,已经被冲进窗口的雨点打得湿嗒嗒。墨池拿起那本书,是她从他的书房借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墨池眉毛一挑,心念一动,迅速向书房而去。

墨池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不等回应,就推门而入。书房里灯光大亮,思存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书房一角,手里捧着一本书,惊惶失措地看着闯入的墨池!

墨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大声吼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让你来的?”他的潜台词是,在房里找不到你,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思存哪里知道墨池的心思,以为他是怪罪自己了,忙象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站起来,把书放回架上,小声说:“对不起,婧然说我可以来,我……”

墨池知道思存是会错了意,这个小姑娘,怕他怕得紧呢!摸摸下巴,自己长得很凶吗?缓下语气说:“我的意思是,房间里的窗户坏了,你怎么不去找我?”

思存目瞪口呆!他是在关心她吗?

墨池推动轮椅走到她面前,宁静地看着她,象个宽厚的兄长般说:“你冷不冷?害怕吗?你喜欢什么书,拿到我房里去看吧。”

思存受宠若惊地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眼前的男人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墨池好笑地看着她:“走吧,要不,我陪你在这里看书?”

思存大梦方醒地看着墨池。书房虽然窗户密闭,但毕竟缺少人气,比房间要yīn冷上一些。墨池只穿了居家单衣,连个外罩都没有披,要是伤风了可就遭了!想到这里,思存忙说:“我推你回去。”

“我自己可以,你喜欢什么书多拿上两本吧。”墨池说罢,先推着轮椅走了。

思存紧随其后,抱着两本书跟墨池回到房间。“那个,天挺凉的,你加件衣服吧。”思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指着床头的外罩说。她不敢,也不好意思把衣服拿给墨池。

墨池竟然听话地把衣服披好,说“随便坐吧。”

思存却不知道该怎么坐,手足无措地站着。

墨池轻笑,看来自己在她眼里真是凶神恶煞了。心里又有点为她痛,这些天,难为坏了她吧。原本以为冷漠就是对她好,能够赶走她,让她去过属于健康人的自由自在的人生,却忽略了她内心的感受。嫁到门第显赫的温家,对着自己冷冰冰的脸,自己还要给她摆臭脾气。她是不是委屈得偷偷哭过?这个念过高中的,爱读书的,温柔胆小的女孩子,实在应该是被照顾,被呵护的啊!

墨池指着自己的大书桌说,坐到那前面去看吧。

“那你呢?”思存迟疑地说。

“我,随身就有坐骑啊!”墨池拍拍轮椅,自嘲又带着点满不在乎地说道。

他的笑容竟那样温暖!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寒夜,思存竟如沐春风!脸上一红,思存赶紧低了头,坐在墨池的大书桌前,翻开了书本。

书桌是厚实的实木所制,保留了木头本来的颜色,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平整,透出厚重的质感。思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书桌,也许这个风雨夜过后,也不再有机会享受这么好的书桌。她有点贪恋地伏在桌上,一种沉稳内敛的气息竟包围了她!是好木头的气质,还是常年坐在桌前读写的墨池的气息?思存不好意思抬头看墨池,敛神静气,把心思放到了书上。

墨池也埋头读书。窗外风雨声依然,两个人的屋子却有着心照不宣的温暖。

夜深了。墨池轻揉太阳穴,眨了眨有些发涩的双眼。医生说过,他的身体需要一个很长的恢复期,最重要的是按时休息。这样yīn雨的天气,又坐了大半夜,墨池真的感到体力有些吃不消。思存从桌前跳起来,“你累了吧,我扶你上床休息!”

“不用。”墨池微微笑道:“上床这样的事我还能做到,你继续看书吧。”

“不行,你休息,我得回去了!”思存说。

回哪里?回客房吹冷风?墨池道:“今晚你别回去了,明天我叫人来帮你把窗户修好。”

“不行,会打扰你休息的!”思存抱着书就要跑。

“等等!”墨池说。“我还不困,就是想靠床上看会书。你留在这里,累了就在沙发上睡一下,我想喝个水什么的,还可以叫你。”

“这样啊!”思存说:“那我先扶你上床。”不等墨池拒绝,思存柔软的小手已经托着墨池的胳膊。墨池微笑,这个发育未足的小姑娘,真要她扶,她也没有这个力气呢。墨池微微借力,把自己移动到床上。思存连忙手脚麻利地帮他掖好被子,又倒了杯热水,放在他的床头。

墨池举起书道:“我继续看书,你累了就睡会。”他知道,自己若是睡下了,这个腼腆的姑娘肯定就跑回客房,心惊胆战地喝冷风冷雨了。

墨池放松地把自己靠进枕头里。全身每根骨头都是酸痛的。他也看不进去什么了,只微闭双眼,凝气养神。杯子里袅袅的热气轻抚他的脸颊,是温柔水润的舒适。就象她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起,在他心中,她不再是木讷呆板的村姑,而是柔情似水的天使?她从来就是纯洁的天使啊,哪怕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她,也仅仅为了恪守一个照顾他病体的承诺。这样纯洁朴实的姑娘,还不是天使吗?

只可惜自己这样残败的身体,又怎能给天使一个安全的避护之所?

微微叹了口气,墨池让思绪沉进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似乎稍稍睡了一会,墨池猛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望桌前望去!思存还在,也是夜深熬不住了,趴在桌前睡得象只小猫。

墨池摇摇头,她记得给他加衣服,却不知道给自己盖上条毯子吗?夜里天凉,她感冒了怎么办?她那么瘦小,身体也壮实不到哪里去吧!墨池拉过轮椅,把自己挪上去,拿了床边的毯子,尽量轻地来到思存身边。她真小,毯子可以整个包住她。睡得可真香,象个小婴儿,居然还扁了扁嘴巴,秀气的脸蛋在柔软的毛毯上蹭了一蹭。

墨池微笑着又看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床前。

风雨过后,又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清晨。窗外鸟鸣啾啾,思存从温暖的梦境中醒来。紧了紧裹着的毛毯,思存猛然想起,这是墨池的房间!

那么,自己是在他的房里看书睡着了?昨天,他似乎很不一样呢!毯子也是他为自己盖的吗?思存把毯子抱在怀里,暖流涌上心头。

第 6 章



雨夜过后,墨池马上叫人帮思存修好了窗子。又亲自到她房间查看,甚至检查她的褥子够不够厚,被子够不够柔软。思存象个突然被宠得不知所措的孩子,紧张地跟在他的身后,想阻拦又怕被他凶,慌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墨池转动轮椅,让自己面对她。思存紧张兮兮的样子让他有点想发笑。干咳一声,让自己的表情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以后缺什么一定要及时和我说,不要等到自己被吓得半死还硬扛着,知道吗?”

思存小脸通红,发窘地点着头。

傍晚婧然回来了,给思存带来了她自己编的美丽花环。婧然亲热地把花环套在思存的头上,两个女孩子笑闹成一团。看到客房窗子修葺一新,才后知后觉地嚷道:“昨晚下雨你这房间进水了吧!我怎么忘了这窗子关不严实!你有没有着凉,有没有害怕?”

思存微微笑了,虽然一冷一热,温家兄妹的细心和善良倒是一色一样的。她忙说:“昨晚一切都很好,你哥哥带我去他房间过夜的,不冷也不害怕。”

“什么?你在哥哥房间过夜?”婧然的眼睛发亮,“你们有没有……你们已经??”

“什么呀!”思存知道婧然误会了,小脸涨得发红。“我只是在他房里看了一夜书!”想到墨池给她披的那床毯子,思存下意识拢了一拢手臂,肩上,仿佛还有墨池给她的温暖。

婧然装着失望的样子,夸张地说:“原来只是看书啊!你们俩真急人!你可是法律上承认的我大嫂呢,怎么就和我哥住不到一块呢?”

思存窘得都快挖个坑把自己埋到地里去了。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讳莫如深,怎么好意思和婧然谈什么嫂子不嫂子呢?思存跺了跺脚,扭过身不理婧然了。婧然咯咯地笑。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墨池依然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思存除了简单地照顾他,就是飞快地去书房送书取书。偶尔遇见墨池,后者也只是轻微对她点一点头,雨夜的细心呵护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国庆节后,温市长破天荒地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国家从今年开始恢复高考,66—78年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婧然和墨池要抓紧复习功课,准备高考!

温市长的话象一颗定时炸弹,家里顿时炸开了锅。婧然欢呼雀跃,陈爱华难以置信。

“国家取消高考都10年了,消息可靠吗?”陈爱华说。

“绝对可靠。近期教育部就发正式通知,是省里的老高告诉我的。”老高是温市长的老战友,在省里专管教育工作。

“真是太好了!”陈爱华兴奋地拍手说道。她是49年毕业的老牌大学生,非常崇尚文化。墨池和婧染两个孩子被文革耽误了学业,一直让她引以为憾,现在国家恢复高考了,两个孩子如论如何要搏一把。“66—78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考,刚好墨池68年初中毕业,婧然是高中应届毕业生,他们都可以参加考试喽!”

温市长说:“婧然肯定可以,墨池……”温市长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墨池沉默地看了一眼左腿空虚的裤管,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被生生地撕裂一般,让他的心都缩成了一团。他没有机会的,国家哪里会培养一条腿的大学生呢?

温市长说:“墨池的情况要看教育部的具体通知。应该不出一个月通知就会正式下达,婧然和墨池都要抓紧复习。”

思存始终坐在边上安安静静的,墨池盯着自己左腿看的时候,思存也在看他,把他的伤痛都看在了眼里。她很想上去握住他的手,为他分担一点点,却没有那个勇气。墨池抬起头,刚好看到了思存的眼神,那种为他心疼为他痛的纯真目光让他的心怦然一动。

猛地想起思存也是念过高中的,文化底子应该不弱。他脱口而出,“思存也要参加高考。”

全家再次沸腾了,家庭成员反应不一。婧然最高兴,有人能和她一起复习功课了。温市长不置可否,关于思存的到来,完全是陈爱华的杰作,他从心底并不赞成。但是人已经来了,就顺其自然,他没时间多过问,也不了解思存。陈爱华极力反对,“思存都结婚了,就不用考了。”

墨池不顾思存在场,义正词严地说:“我和思存没有夫妻之实,如果因为结婚而不让思存考试,我明天就去和她离婚。”

“你疯了!”陈爱华尖叫道:“离婚了你怎么办?她又怎么办?你以为离婚是什么好名声吗?”

看到陈爱华反应激烈,墨池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但惹恼了母亲,也伤了思存。但思存一直默不作声,双手绞着衣襟。

“思存读过高二的,她有能力上考场去竞争一下。这关系到她一生的命运,如果不是到我们家来,她肯定可以参加高考。不能因为她来了我们家,就剥夺她的权利!”墨池的话语还是有些激动。

陈爱华气得呼呼直喘。墨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她当然知道思存读过高二,还知道她品学兼优!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能让她考,因为她知道,思存考得上!如果思存去上大学了,墨池怎么办?她还能安心在温家呆吗?她能把自己的一生绑在残废的墨池身上吗?陈爱华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在对待儿子上面,甚至有些自私!她的儿子受了太多的苦,她太想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他了!

思存的头低低的。她很抱歉自己引发了一场家庭矛盾。

还是温市长沉得住气,他大手一挥,说:“你们别吵了,思存自己的事让她自己做主!思存,你想考吗?”温市长宽厚的脸看着思存,带着慈祥和威严。

“我……”思存看看温市长,又看陈爱华、墨池和婧然。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但是,她现在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也许会关乎她一生的重大决定。

可是,墨池为什么让她参加高考呢?思存不解地看着墨池,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墨池说,“你怎么想得就怎么说。别委屈自己。”

婧然道:“是呀是呀,快说呀!”陈爱华对她投去凌厉一瞥,婧然吓得噤了声,顽皮地对思存眨眨眼。

思存沉默了一会,大着胆子抬起头,正好碰上墨池鼓励和信任的目光,她心里突然就拿定了主意,大声说:“我想参加高考,上大学。”

婧然帮思存找来了全部高中教材。思存的时间突然紧张起来,没日没夜地看书。她决定报考文科,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五门科目30本书,直把思存学得晕头转向。

10月下旬,教育部正式下达全国恢复高考的通知,婧然和思存的情况都可以参加考试,而通知中果真明确指出残疾人不得参加考试。墨池早有思想准备,并没表现出失落,只是叮嘱婧然和思存要抓紧复习。

初试就定在11月中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婧然拿回学校发的模拟试卷给思存做,除了语,其他全部不及格。

思存当时眼圈就红了。墨池那么坚定地为她争取来的高考机会,这么烂的成绩岂不辜负了他?

婧然安慰她道:“你才学了高二,模拟题上大多是高三的知识,所以成绩才会不理想。你抓紧把高三的书都看了,下次再做题看看。”

思存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书,急得又要掉眼泪。以前学过的丢了大半年,没有学过的一个月后又要考,她该怎么办啊!

房门被推开,墨池推着轮椅进来,问思存道:“模拟题做了,感觉怎么样?”

思存连忙把那一叠卷子藏在身后。成绩太差了,他见了一定会不高兴。

墨池微笑着伸出手来,温和地说:“拿来我看。”

思存窘迫地摇头,求救地看着婧然。

婧然笑着说:“给哥看看吧,他这几年一直坚持学习,别说高中,大学课程都被他自修完了。他能帮你的。”

墨池的手一直伸着,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思存被他温和的目光盯得红了脸,只得把卷子交到他的手中。

墨池很认真地翻看卷子,深邃的眼睛低垂着,思存看着他浓密的睫毛,看不透他的情绪。思存很紧张,心怦怦乱跳。她怕他会生气,她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

半晌,墨池放下卷子,微笑着说,“模拟题做糟了,就不高兴了么?”

墨池的声音温和含笑,化解了思存的紧张。思存点点头,小声说:“我没希望的。”

墨池说:“从卷子看来,你学过的知识记得很扎实,但是学习方法不太对头,有些东西复习的过细,有些还没有复习到。高考考的是全面知识,所以要把书通读几遍,知识面掌握的全面了,再针对薄弱环节重点攻克,肯定事半功倍。”

思存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说的和她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墨池又说:“你的语文底子非常好,只要作文不出大问题,肯定过关了。数学比较薄弱,至于其他几科,把知识点硬记下来,考个高分也不成问题。我们得定个学习计划才行。”

婧然装模作样地噘起小嘴,“哥哥你都没给我定学习计划!”

墨池笑道:“我妹妹学习成绩那么好,还用我给你指东道西吗?我想你这套卷子又考了个全班第一吧!”

婧然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是常胜女将军嘛!”她对思存说:“高一的时候我数学可差了,有一次差点下了80,哥哥就给我补课,教我学习方法。现在我数学每次都考90多分!让哥哥给你补习功课,准能补起来的!”

思存扁扁嘴,80也叫差,那她不及格叫什么?

墨池说:“现在详细补数学已经有点晚了,把基础知识补了,力争及格就好。难点就不要管了,把时间省下来背文科。高考是算总分,整体成绩上去是关键。”

婧然拍手道:“哥哥你和我们老师说的一样呢!思存有希望了,你可不能不管她哦!”

墨池知道古灵精怪的妹妹在拼命给自己和思存创造机会。这个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亏她还有这个闲心。

墨池自己转动轮椅到桌前,拿起纸笔,写了疏疏朗朗写了几行字交给思存,“我们按照这个计划补习,你看行吗?”

思存狐疑地接过来,那竟是一份学习计划。

每天的时间被分成了三份,早上8点至中午12点,通读全部教材。下午2点到6点,做教科书上的练习题,找出薄弱环节重点加强。晚上8点至10点学习数学。墨池说:“时间安排得很满,这段时间你要吃点苦了,有问题吗?”

思存赶紧摇头。墨池为她定学习计划,还给她补习,为了他的这份情谊,她也必须把大学给考上!

墨池说,“就从今晚开始吧,一会晚饭后就到书房去补数学。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我准时在书房等你。婧然周末和晚上也去书房,不能成绩好就掉以轻心。”

“知道了!”婧然干脆地说。她欢快地对思存耳语道:“哥哥肯出马帮你补习,你一定能成的!”

第 7 章



墨池正式当起了思存的家庭教师。教室就在书房。他每天上午带着思存梳理知识点,下午思存做习题的时候墨池默默地准备第二天的课程,晚上给她讲完数学,思存还想再背会课本,墨池却把她逼回房间睡觉。只有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旺盛,才有可能爆发出最大的潜力。

思存不知道,她回去休息以后,墨池还要留在书房里很久,批改她做过的习题,分析她对知识掌握的情况,准备第二天的学习大纲。对于这次高考,墨池看得似乎比思存还重。他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了,而思存却可能通过高考,开始新的人生。

看到墨池心意已决,陈爱华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也还是默许了思存参加考试的事。好在思存是个朴实乖巧的孩子。就把她当亲女儿养着吧,能够走到一个屋檐下也是他们的缘分。再说也许思存也许考不上呢,那么儿子就没有理由让她离开温家了。她每天吩咐保姆为三个孩子准备补品,三餐荤素搭配,补脑的鱼汤,强体的骨头汤轮番上场,晚上还给苦读的孩子们端去消夜。她最心疼的是墨池,儿子因为身体不好不能考学,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他却要陪着思存苦读,这样熬下去,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

思存的记忆力惊人,学过的文科知识,稍加复习就能掌握得很好。但是她在数学上似乎缺乏天分,最基础的公式也要墨池讲很久才能勉强理解,一做题便又晕头转向了。

这天晚上,思存又对着算术本冥思苦想。她秀美紧蹙,铅笔抵着下巴,苦苦思索。但思存完全抓不到头绪,大眼睛死死盯着本子,似乎要把本子盯出一个洞出来。

墨池微微笑着看思存,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倒真可爱,只是,她为什么不尝试着动一下手呢?那是一道立体几何。填加一条辅助线,问题就会韧而解。

思存看了看墨池,求救似的。墨池板住脸,严肃地说:“别看我,高考的时候,我不会在你身边。”

思存委屈地咬咬嘴唇,继续死盯着本子。墨池无奈地叹口气,提示她:“辅助线。”

思存茫然地拿起尺子,在图形上比量着,完全没有要领。墨池苦笑,看来她真的是缺少逻辑思维。再叹了口气,他拿过尺子,把算术本拉过来,板着脸说:“我再最后讲一次,还不会的话,打手板喽!”

思存委屈地扁扁嘴。她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数学就不太好,但有文科成绩拉着,总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可是拿到高考考场上去拼,她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墨池把那条辅助线用红笔帮她填好,又把公式写在下面。再把算术本推给她:“现在会做了吗?”

思存豁然开朗,刷刷写起来,不一会就把题目证明出来了。

墨池说:“这道不算,再证一道。”翻书又找了道类似的题目给她。这一次,思存顺利解出了题目。

几日后,婧然从学校带回了新的模拟题,墨池把思存关在书房里,亲自给她监考,一天之内答完了全套的题,并连夜把卷子批改了出来。思存的整体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但很多细节还是差强人意,尤其是数学,居然还是不及格。距离考试只有一个月了,墨池不禁有些心急。

第二天,墨池早早赶到书房,把考卷在桌上一字排开。思存一进书房,被那白花花的一片考卷吓了一跳。一看分数,思存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么低……”墨池突然有些气,她自己考出来的分数,居然还问他?不禁提高声调说:“你还好意思说!复习了快一个月,居然进步这么小,月底就考试了,这样的成绩你怎么拿出去考?”

思存这些天来日日苦读,也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没想到一大早居然就挨骂,加上心理压力大,忍不住发泄道:“反正我也不行,还是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

墨池本来没有真气,被思存一顶,火气也冲了上来,高声说:“你现在说浪费我的时间,当初为什么说参加考试?难道我们温家的人上了考场再拿个鸭蛋回来丢人吗?”

“谁要做你们温家的人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吗?那我就走!”思存压抑多日的情感终于找到了爆发了出口,说话竟也提高了几分。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扭头就走。

墨池没想到小猫一样柔顺的思存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火暴。眼看着她要走出书房了,竟推着轮椅追出去,横在她的面前!他带了三分真气,吼道:“温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思存气结,“又不是我要来的。”

墨池没言语了。可不是,温家也不是她要来的啊,还不是他那伟大的妈,和热心肠的刘春红,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弄来给他这个残废当老婆。说到底,是他理亏啊。沉了口气,墨池说,“你走,刘春红同志也得把你再弄回来。真要走,你就好好念书,好好考学,正大光明地走。不及格就逃,说出去丢我的人。””

其实思存刚才说完就有点后悔了,她知道来温家是长辈作得主,怪不得墨池。可想想他刚才说得那么难听,心里还是不好受,用力吸吸鼻子,她咬着牙说:“我考不上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墨池冷笑道:“我辅导的学生会考不上?你未免太低看了我。”

思存眨眨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墨池道:“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晨多补两个小时数学。晚上多念两个小时文科,还有一个月考试,累不坏你。”

思存内心斗志重新被唤了起来。不能被这个人给看扁了,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给他看看!思存擦干眼泪,坐在桌前,拿起数学课本,命令自己沉下心看书。

墨池转动轮椅到她面前,把课本拿开,黑着脸说:“数学不是语文,光看书没用。以前是我疏忽了,光给你讲题,没有讲学习方法。数学方法掌握了,比语文进步快的。现在时间有限,我多给你整理几套题型,你记下来,数学也是有套路可循的。难题就不管它了,争取把基础题都拿下来。”

思存对数学全无感觉,墨池的话她也听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呆呆地看着他。墨池道:“你先学别的吧,我今天整理一下题型。”

思存咬住嘴唇,听话地拿起了政治书。她的心里有点打鼓,墨池这么费尽心思地帮她复习,不考上誓不罢休,是真怕她给他丢脸,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把她弄走?来的第一天,他就说不要她了,。她不贪图温家的生活条件,可是想到墨池少年时代受过的苦,想到暴风雨夜他对她的照顾,

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墨池遍翻数学教材,把常见的基础体型全部整理了出来。中午保姆把饭送进书房来,墨池叫思存吃了到楼下花园走走,增强体育锻炼。自己却连头也没有抬。时间太紧迫了,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尽快帮思存提高成绩。

思存散步回来,又在自己房间发了会呆,两点钟回到书房,墨池还在翻书,桌上他那份饭菜动都没动。

思存默默把饭菜端回厨房热了,“你还没吃饭呢,吃了再看吧。”就好象墨池是备考的学生一般。

墨池头也不抬地“恩”了一声,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思存说:“多吃点菜。”墨池胡乱地应着,却没动筷子,三口两口解决掉了馒头,不再理她。

思存叹了口气,把剩菜端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傍晚,墨池终于从厚厚的几本数学书中把例题整理了一遍。他抬起头,一阵晕眩使他差点载倒在地。思存高呼“你怎么了?”

墨池托住额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你休息一下,晚上开始讲数学。”说罢吃力地推着轮椅回到自己的房间。

墨池的全身酸涩难当。他忘了自己无法一动不动的坐这么久。牢狱的日子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很多后遗症,他既不能运动,也不能久坐。用医生的话说,他最好卧床静养。有些赌气地关上房门,恶狠狠地捶打僵硬的腰部。酸痛稍微缓解了,他试着双手扶住轮椅,站起身子,从腰到腿的剧痛却使他站立不稳。真想上床躺一会,他却不敢。否则今天晚上他不会有力气再爬起来!

正在跟自己的身体较近,只听咚咚咚三声门想,思存端着餐盘敲门进来。这姑娘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他还没让她进来呢!墨池有些气闷地说:“不是说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吗?”

思存憋着气,告诫自己别和这脾气不好的,yīn阳怪气的人一般见识。“你中午没吃好,我让保姆多做了点蔬菜,吃了会舒服点。”

餐盘里是稀稀的小米粥,精巧的小点心,一小碟腊肉,还有碧莹莹的炒青菜。墨池觉得饿了,就不再追究,端起碗喝起粥来,顺便问道:“你吃了吗?”

“我下去和保姆吃。”思存硬邦邦地说。

“好,八点钟回书房。”墨池埋头喝粥,不再理她。难道她就不能和他一起吃?

第 8 章



按照国家规定,考生需在户口所在地报名。思存的户口已经转到了温家,便和婧然一起报了名。考试日益临近,思存终于把所有课本梳理了一遍。在墨池的辅导下,数学似乎有了些进步,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提高太多。好在墨池给她制定的复习战略是,数学及格就好,其他科目力争高分。

报名后有一次预考,只有通过了预考,才能获得真正的高考资格。婧然的预考毫无悬念地拿了高分,思存堪堪过关,文科成绩还不错,数学勉强及格。墨池稍稍松了口气,嘴上却说:“真够笨的,学了那么久,才考这么一点分数。”

思存压力过大,本来就像个点火就着的小刺猬。被墨池这样一激,马上黑了脸。不服气,可分数真的不给面子,急得干瞪眼。墨池说:“预考过关的学生里,只有少部分才会被正式录取。你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还要再加把劲。”

婧然替思存分辨道:“哥,你别吓唬她了。她已经进步很多了,她只学到高二,现在能考成这样很不错了,还有一个月正式考试呢,她肯定能追上来。”

陈爱华来书房给孩子们送消夜,听到他们的谈话,插嘴道:“能考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思存本来就是试试的。”其实在她看来,思存这孩子是很有灵气的。当时让刘春红同志找个念过书的,真不知道是不是失策。如果没念过书,墨池肯定也不会想着让她参加什么高考。这真要是考走了,墨池怎么办?可是如果没有文化的,墨池会对她这么上心吗?眼看着墨池这些天又瘦了一大圈,眼睛都深陷下去了。陈爱华的心里隐隐发疼。可如果不让思存考,墨池肯定不会同意的。这个倔强的孩子,陈爱华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温总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为孩子cāo太多心。可是她又怎么能不cāo心!

墨池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关怀备至,把个思存搞得不知所措。墨池给她整理的数学题型,被她很认真地抄在了笔记本上,时时拿起来看一看。墨池眼见她拿数学当成了语文学,也只有苦笑叹气的份了。但愿她能记牢这些题型,在考场上举一反三,至少混个及格。

可是一次小测试,思存竟然在她擅长的语文上面犯了错误。由于审题失误,墨池给她做的小测试,一下子就失了5分。墨池气得摔了钢笔,数落道:“本来会的就不多,还因为粗心丢分,这大学你是存心不想考上了!”

思存复习备考以来,就没被墨池夸过。她心里既委屈,又不服气,梗着脖子道:“这道题本来我会的,我下次审题认真点就是了。”

“在考场上出了错,会有下次吗?”墨池严厉地说。

“我……这又不是正式考试。”她嘀咕道。

“乡下人真是见识短,小测试都考不好,这个大学你是别想考上了!”墨池心里替她着急,说话就更加口不择言。

所有的压力在墨池的这一句话上爆发了,思存发狠说道:“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早就跟你说了,考不上我就走,跟你没有关系!”

墨池本没真生气,也被思存给激怒了,“跟我没关系?我费尽心思给你争取来的机会你说跟我没关系?我这么辛苦的帮你补课你说跟我没关系?我是你丈夫你说……”墨池吼到一半自觉语失,腾地红了脸,更大声音地吼道:“是我自讨没趣!”说罢推着轮椅摔门而去!

墨池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很生气,生他自己的气!怎么就说出了什么“我是你丈夫”这样的鬼话?他又气又窘,头痛至极,xiōng闷至极,抄起电话叫司机章伯来接他出门。

章伯是温家的老司机,眼看着墨池长大的。这么多年墨池没有开口跟他借过车。温市长官复原职后,章伯也继续为温家工作,他几次要开车带墨池出门散心,都被墨池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了。这次墨池主动提出要出门,章伯高兴得把红旗轿车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扶墨池上车。

“墨池,想去哪?”章伯笑呵呵地问。

“随便逛逛吧。”墨池摇下了车窗,他只觉得xiōng口闷得很,必须要透透气。

“好嘞!”章伯平稳地发动了汽车。墨池端坐,扶稳了把手,把头伸出窗外。北方的深秋寒气扑面,冷风一吹,墨池清醒了不少。他是在做什么呢?为了思存的一句气话就跑了出来,还说那么厉害的话伤她。万一母亲回去问她,岂不叫她为难?自己不开心可以叫车去散心,思存能做什么呢?只能一个人哭!

想到这,墨池不忍心了。“章伯,我们回去。”

这才兜了一圈就要回去,章伯不明就里,劝道:“你难得出来,章伯带你逛逛。现在城市可变了样呢!”

城市真的变了个样,文革时关闭的商场、书店、餐厅都开了门,满街的红袖章不见了,行人衣着鲜亮,人人自危的yīn霾也一扫而光。一派平和喜乐。

车子路过友谊商店,橱窗里摆着的衣服吸引了墨池。

思存似乎没有什么衣服,换来换去那么两件。墨池心念一动,说:“章伯,我要进商店看看。”

章伯停好车子,把轮椅搬出来,再扶墨池坐上去。很少见到残疾人逛商场,墨池的光临,引起了很多人的注目礼。墨池让章伯推他到女装柜台。

果然是换了人间,文革时断不会出现的色彩鲜艳款式多样的衣服又露了头,市面上还很少,友谊商店却已经抢先摆在了柜台里。墨池看中了一款雪花呢短外套,挺括厚实的质感,大翻领十分洋气。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有那么一件类似的外套,曾经让政府大院的女同志们羡慕万分。而眼前的这一件似乎比母亲当年的更要漂亮大方,外套有绿、蓝、灰、黑和格子五种颜色,各有特点。

墨池一瞬间就做了决定,“黑色最小号,要两件。”

章伯说:“为什么不要绿的呢?喜庆又鲜艳。”

墨池边付钱边说:“黑的素雅。”这种上等呢料越是素越显品质,大红大绿,在墨池看来,简直糟蹋了衣料。

从商场径直回家。墨池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衣服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请保姆扶自己上楼。思存没有在书房,墨池有些不安,正想着要不要去她的房间看看,却听到了婧然快乐的声音。

“哥!是你给我买的新衣服吗?”刚刚放学的婧然抱着那两件外套冲了上来。“另一件一定是给嫂子买的吧。”

墨池微笑了。有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妹妹真是件好事。墨池含笑道:“是呀,快去试试吧!”

婧然小鹿一样闪进了思存的房间。叽叽咕咕一阵,婧然拉思存出来。

两人都换上了新装。思存低着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那件外套穿在她的身上极为合体,衬得她挺拔俊秀,黑色的衣服使她白皙的脸蛋更加精致剔透,眼睛愈清亮,鼻子愈高挺,嘴唇愈加红润。不但再也看不到一丝农村姑娘的土气,甚至有些象海外归来的女华侨!

墨池几乎听到自己心脏在狂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思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呢?他遮掩地轻咳了一声。“还喜欢吧。”他问婧然。

婧然本就是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漂亮。她狡黠地推了推思存,“哥问你话呢!”

思存低头不语。

——还在生我的气?墨池心想。

“嫂子喜欢的不得了,是吧嫂子,说话呀。”婧然时刻为她大哥和嫂子的感情煽风点火。

思存勉强点点头,小声说:“喜欢。”

墨池释然了,偷偷松了口气,转换话题,“昨天那几道数学,你弄明白了么?一会到书房来,我给你讲题。”

第 9 章



距离正式的高考没几天了。考生需考试前填报志愿。婧然成绩一向优异,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经济系。思存在陈爱华的建议下报了本地的北方大学。墨池懂得母亲是不想让思存飞得太远,他的心思却有点复杂,既希望思存能和婧然一起考到北京去,又隐隐的不想她离开这个城市。想到母亲同意让思存参加高考已经很难得了,墨池不再多说什么。况且思存底子没有婧然厚,报考本地的大学稳妥得多。

考试日益临近,婧然也紧张起来,每天学习到深夜。思存更是不敢马虎,在墨池的威逼下日日学足18个小时。她背语文、背政治,也背数学。墨池看着她把知识突击性地大量背到肚里去,晚上还用各种题型考试轰炸她。思存的成绩一天比一天进步,墨池嘴上不说,心里确是很欣慰。婧然从学校带回的试卷他都会研究,知道思存考上大学,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料,考试前第五天,思存早上端饭去墨池的房间,却见他还没有起床。思存下意识地看了看,墨池烦躁地翻来覆去,脸色潮红,显然是病了。思存碰了碰他,出乎意料地烫手。思存吓坏了,连声喊人。保姆进来看了一眼,极为熟练地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打电话叫陈爱华直接赶去医院。等救护车的功夫,保姆叫思存和自己一起帮他穿上外套。思存佩服保姆的冷静,责怪自己只顾得发慌。

医院里有熟悉墨池身体情况的医生,他地给墨池量体温、血压、心率。墨池的体温超过了40度,并且伴随肠胃痉挛。医生说情况非常危急,若是不能很快退烧,怕是会引发他的慢性肺炎。

墨池输上了液,退烧的、消炎的,整整两大瓶。思存喃喃自语,“怎么会病得这么重呢?”陈爱华本就不满意思存复习高考,气道,“都是让你给累的!”思存咬住嘴唇,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守在墨池的身边。她按照医生要求的,托起墨池的头,喂他喝温水。他的后脖颈都是滚烫的,烫得她的心生疼。墨池意识全无,勉强被灌下的水咳了出来。这又引发了更严重的呕吐,他胃里已经没有食物,吐出的全是黄色的胆汁和红色的血丝,溅了思存一身。思存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揽过他的头。他好像很烦躁,拼命摇头,她安慰地抱紧他,不住摩挲他的头发,呼喊他的名字,让他镇定。

两大瓶药输完了,墨池还是不能退烧,意识全无。冷汗黏湿他的头发,思存想起乡下降体温的土方法,打了盆冷水,绞了一条毛巾,搭在他的额头。 换了好几盆冷水,思存摸摸墨池的额头,是一手的清凉。思存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喃喃说着道,“你终于好了,真是太好了……”

墨池很配合地睁开眼睛,眼神却空洞迷离。他盯着思存瞧,好半天才混乱地说,“第三题弄明白了没有?”

什么题不题的,思存听出他神志不清,忙叫来医生。医生检查过后说,墨池持续高烧不退,情况非常不好。思存带着哭腔说,“他已经不烫了啊!”

医生说那只是冷水降下了他皮肤的温度,表面现象。医生为他又开了两只退烧针,请思存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墨池病得太不是时候,高考临近,陈爱华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婧然。温市长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到医院来。思存六神无主,寸步不离地守在墨池的身边。墨池被扎了许多针的左手已经青肿一片,思存想也不想,握住那只修长的手,轻揉那伤口。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握在一起的手,传递到墨池的身体里。

保姆每天三次送来家里做的饭菜。墨池无法进食,思存则是没有心思吃。常常是东西放凉了再被保姆带回去,热了再带来,几个来回,却还原封不动。陈爱华抽空来看了两次墨池,也是眉头紧锁。看到思存那么卖命的照顾墨池,陈爱华的怨气也消了。嘱咐护士为她冲奶粉和麦rǔ精。思存却不肯喝,硬要喂给墨池,昏迷中的墨池咽得少,吐得多,却让思存多少感到有了些希望。

墨池的慢性肺炎到底发作了。他持续高烧,无意识地咳嗽,xiōng口起伏得厉害,象装了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退烧针打了、消炎针打了、抗生素打了。情况始终没有好转,医生为难地说再这样下去就必须叫温市长和陈主席过来了。

言外之意,出了事情,他负不起责任。

思存跪在床边,她三四天没有休息,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保姆要换她回去休息,她却死活不肯,反复只说一句话,“我守着他”。保姆摇头叹息,心里说,真是个乡下的犟驴。

医生和保姆都退出去了,只有思存留在墨池的身边。思存一直跪在床头,看着墨池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他瘦了好多,年轻的脸上光泽全无,嘴唇干燥起皮。思存吸取教训,不敢喂多了水怕呛到他,就用棉棒沾一点水,湿润他的嘴唇。高热中的墨池无意识地吸吮着那一点甘霖。思存没来由的,眼泪就下来了。

思存反复念叨着:“你赶快好了吧!你赶快好了吧!”她也太累了,就那样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深夜,思存惊醒,来不及开灯,就去触摸墨池的额头,终于不再是烫手的炙热。高兴得踉踉跄跄叫来值班医生。墨池终于退了烧,医生说,明天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思存放下心,趴在墨池的床边,头挨着他的头睡着了。

清晨,昏睡五天的墨池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思存立刻惊醒。

墨池病容憔悴,目光却不再迷离。他打量了周围环境,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看到思存,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声音沙哑。

看到墨池清醒,神经紧绷了五天的思存终于放松下来,扑到他的怀里,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人吓死了?都是我不好,把你累病了,你怪我吧,只要你快点好……”

墨池扳住思存的肩膀,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12月9号。”

墨池一惊!今天是高考的日子。他一把推开思存,叫道:“你在这里干嘛?快去考试!”

思存这些天守在墨池身边,早把高考的事情忘个精光。墨池瘦得脱了形,嗓子也哑得要命。推了她一下,他便虚脱地跌回床上,大力地喘息,止不住地咳嗽。思存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掏心淘肺地咳嗽。她抚摸他的xiōng膛帮他顺气,哭喊着:“我不考了,我守着你!”

墨池按呼叫铃,跟护士借来轮椅,到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让婧然带好思存的准考证,又叫章伯开车到医院接思存去考场,又请保姆为思存送来早餐。不顾思存的哭喊,他把思存逼去了考场。

8点钟考试开始,思存坐在考场中,眼里还含着泪花。卷子发到手上,是她最拿手的语文。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思存头脑发昏,她使劲揉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前些天她因为审错语文题还和墨池生了一场气,过后她也是后悔莫及。这正式的考试,她一定要取得好成绩。墨池看到她考得好,病也会好得快一些吧。

集中了精神,思存疾笔如飞,她语文复习得好,题答得很轻松,作文也写得流畅。全做完了,她还有时间检查一遍。中午出考场,章伯的车已经在校门口等她。特殊的优待使考生纷纷侧目,思存十分不好意思,看到婧然在车里欢快地向她招手,忙逃也似的钻上车。婧然欢快地象小鹿,看来也考得不错。

家里,午饭已经摆上了桌。考试中间的午饭不能太丰盛太油腻,陈爱华只吩咐保姆炒了几个青菜,配以稀饭馒头。陈爱华不问她们考得如何,也只字不提墨池的病情。思存想问,又不敢,话梗在喉,堵得她吃不下饭,随便扒了几口,时间到了,又被送去考场。

考试肃穆的气氛加重了思存的紧张情绪,考前复习时从没有过的患得患失使她夜不能寐。考试还没结束,她就担心起了结果。怕万一考不上,让墨池失望。

一连考了三天,最后一门是数学,思存最弱的科目。卷子一到手,思存就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笔尖不停地颤抖,卷子上的数字就像水里游动的蝌蚪,捉摸不定。硬背的公式、例题全都不见了踪影,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思存屏息定神,发现前面的题还算简单,能够做个八九不离十。做到后面的大题,思存的冷汗又下来了,完全没有头绪。公式、推论、辅助线,都是墨池常和她说的字眼,可就是套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交卷前半小时提示、交卷前15分钟提示……思存的心跳越来越快,还有五分钟交卷,最后两道大题连个眉目都没有。她猛地想到,墨池曾经神秘地教她一个“馊主意”,遇到不会的大题,就把可能相关的公式全写在卷子上,万一蒙对了,老师是会酌情给分的。背诵,是思存的强项。她匆匆又看一遍题,把脑子里的勾股定理、三角函数公式等等胡乱写在卷子上。交卷铃响了,她起身交卷,忽觉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虫曰:上网查了一下,1977年高考是各省分别考试,时间在11月到12月期间。

具体日子,没查到,编了一个。

原谅某虫不严谨的写作精神吧。那段历史实在是太遥远了。

第 10 章



冬日的书房里暖暖的,元旦刚过,书房里还洋溢着节日的喜庆、祥和。墨池已经出院了,裹着棉睡衣,盖着毯子,除了偶尔咳嗽几声,看上去已经与平时无异。

那几声咳却还是让思存如临大敌,她熟练地把水杯递到他口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墨池呷了口温水,笑着摇头。自从上次病倒,思存就把他当成个玻璃人,怕他累着,怕他冻着。这丫头似乎忘了,她才是医生确诊了的营养不良加贫血患者。上个月她晕倒在考场上,被送到医院急救的事情还上了当地的日报,被当做心理素质不佳的反面典型。其实她是连续一个多星期精神紧张疲劳过度才晕倒的。医生说她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以后再不能这样折腾了。墨池知道思存晕倒了,坐着轮椅到她的病房,看着那丰盈的小脸短短几天憔悴了不少,心疼不已。要不是照顾他,能把她累成那样吗?思存很快就醒了,见到墨池就哭着说,“我考砸了,数学大题全没做出来”。墨池哭笑不得,又忙着安慰她,不由得咳了起来,“咳咳,你这个……笨蛋”思存委屈地吸着鼻子,墨池说,“本来就没指望你靠数学拿分。大题没做出来是你正常发挥。考不上也不要紧,大不了咱明年再考。”思存果然是小姑娘,哄哄就止了眼泪,心里一松,睡着了。

小夫妻俩都进了医院,忙坏了陈爱华和婧然。等他们先后出院,陈爱华就带着妇联下乡了,婧然则跟同学去了南京旅游。

思存考得不好,估分也不高。她倒是坦然,没怎么低落,出了院就继续照顾墨池的起居。经过这一场大病,他们之间的隔膜又少了一层,墨池不再不冷不热,思存也不再战战兢兢。两人的关系,有点象挚友,又有点象兄妹。真是患难见真情。

难得放松,思存没事就钻进书房。她如饥似渴的阅读文学名著,读小说,也读诗歌。她对诗歌简直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和墨池聊天的时候引经据典,朗朗上口。墨池心里暗笑,这不挺聪明的吗?怎么一遇到数字就犯迷糊?

墨池不动声色地陪着思存钻书房。她总忘记开台灯,书房光线昏暗,她也不怕看坏了眼睛。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还真得墨池替她想着。

墨池被思存的古典文学熏出了练书法的瘾。温市长说字如其人,从小就让墨池练书法,还在市里得过奖呢!那场浩劫之后,墨池身心重创,少年时的很多技艺都无法延续,唯独把书法拾了起来。那时他心情苦闷,一本本地临摹本,忘记现实,让书香墨香冲淡内心的悲苦。思存来了以后,他先是生母亲的气,后又忙着帮思存补习功课,倒把书法忘了。

墨池坐轮椅,在书桌前不能悬腕。书房里有大茶几,铺上毡子,就成了他的案台。他的字遒劲俊秀,思存惊讶的张大嘴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你会书法吗?”墨池问道。

“不会,乡下没条件学。”思存老实说。

“我教你。”墨池不问她想不想学,直接替她做了主张。书法是个好东西,一来让人忘忧,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门面。思存考不上大学的话,也不能总在家窝着,将来让母亲给她谋个语文老师的工作,漂亮的板书可是老师的门面。

大幅宣纸铺在桌上,墨池先教她写了个“永”字。墨池说,永字包括了中国书法中笔画的大体,分别是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划,叫做永字八法。“明白了吗?”墨池说。

“明白了。”思存略显紧张地握住一支毛笔,站在桌旁。

“明白了就照着临本写一百遍。”

思存的好日子到了尽头,墨池又变成了严厉的老师,一丝不苟地教她写书法。开始思存的态度非常不端正,让她练“永字八法”她就想也想不想洋洋洒洒写了一百个风格各异的“永”字,没有分析笔画也没有研究结构,活像蜘蛛乱舞。气得墨池连呼“孺子不可教也”。却还得教,墨池找来了描红拓本,写不行,描总会吧!其实思存是个天分颇高的孩子,稍微用一点心,她就进步很快。从“古诗十九首”描到“唐宋八大家”,她的字终于有了几分样子。

墨池懒得看着她,趁她写字的功夫回房睡午觉。思存也很机灵,书法不是一日练成的,前面又没有考试,写累了,趴在案台上,会周公去也。

墨池睡足醒来,看到的就是思存抱着毛笔呼呼大睡的模样。她的小辫睡散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墨池的轮椅压过地面,吱吱有声,也没能惊醒她。墨池不着痕迹地笑了,这是的思存,活像个偷懒的小花猫。心念一动,墨池悄悄拿过毛笔,倒了点墨汁润了润干涸的笔尖,给思存左右脸各画了三撇小胡子。

凉凉的笔尖让思存皱了皱清秀的眉毛,扁扁嘴,却还是没有睡醒的迹象。墨池拿了本书放在腿上,却不看书看思存,看她带着猫咪胡子睡得一本正经就暗暗发笑。

过了一会,思存醒了,轻哼一声,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四下看看,才想起自己是练书法睡着了。她看到墨池,不好意思地笑笑,猫咪胡子也随着面部肌肉向上翘了两翘。墨池憋不住笑出声来,思存不明就里,还以为在笑她睡着了的事。连忙抓起毛笔,嘟囔着说,“我刚睡了一会,我继续写。”

刚来时那么怕生的小姑娘,现在也敢和他打马虎眼了。墨池倒没想到自己对她也是越来越轻松自然。思存对自己的小花脸浑然不知,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爱。他突然就想捉弄她,说,“今天别写了,好字不是一天练成了。快过年了,听说街上热闹得很呢,我们出去逛逛吧。”

“好哇。”思存说。快一年了,她还没怎么出去逛过呢!

她推着墨池回房间,帮他穿上棉衣、皮鞋。又给在他腿上盖了条厚厚的毯子。眼看太阳西斜,再晚就要起风了,思存跑回自己房间,穿上墨池给她买的呢子外套,镜子也来不及照,推着墨池出了门。

走出寂静的街道,绕到外面大路上去,不远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南山路。街上已经很有节日的气氛,各个单位、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打出了“欢度春节”的条幅。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行人不太多,看到挂着猫胡子的思存,纷纷侧目偷笑。思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城市的繁华地带,干净的街道,整齐的楼房和琳琅满目的店铺让她有点目不暇接,兴奋得左顾右看,墨池却细细观察行人反应,暗中洋洋得意。

他们出来的急忘了带钱,墨池跟思存说喜欢什么就记下来,下次出来买。思存连忙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缺。

墨池笑道,“不是缺了才要添东西的,喜欢就可以买。”见思存露出费解的表情,墨池故意气她道,“算了,你们乡下人不明白的。”

墨池满意地看到思存板起脸翻白眼的表情,配上猫胡子格外传神。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乡下人好笑?”思存不乐意了。

墨池使劲憋笑,脸都憋红了。思存突然觉得这样的墨池很好看,不再是严肃冷冰冰,显得很有活力。

思存走神的功夫,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墨池一看,正是遇到了下班回家的温秉先和陈爱华。心里暗道不好,恶作剧要提前曝光了。果不其然,陈爱华摇下车窗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干嘛?”

思存看看墨池,后者还在痛苦地憋笑,她只得回到道,“我们出来逛逛,很快就回去了。”说完有点紧张地看着陈爱华。

陈爱华看到思存脸上的猫胡子,指着她的脸道,“你这是这干嘛?”

墨池憋不住了,再度大笑,思存疑惑不解,看到汽车镜,连忙跑过去一照,六根猫胡子左右各三根,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清晰鲜明,栩栩如生!思存大窘,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哭笑不得,对着墨池嚷嚷,“是你干的对不对?你故意带我出来展览的是不是”。话没说完自己也乐了,边乐边在脸上擦,无奈天冷干燥,怎么也擦不掉,反而更蹭了一脸花。

陈爱华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连车内的温市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晚上,一家人少有地一起坐在餐厅吃饭。温市长今天很高兴,儿子多久都没有这么有活力了,这还真是思存的功劳呢。只是墨池没有想到,思存的脸皮那样嫩,浓黑的墨汁画在脸上,竟然渗进了皮肤,思存刚才好一顿洗脸,冷水,热水,香皂,肥皂,洗衣粉,把脸皮都快搓破了,白净的脸上还是隐隐有着六道墨痕。吃饭的时候,陈爱华笑着说,“估计得洗几天了,别使劲洗,慢慢会掉的。”墨池看到思存的窘样,又忍不住的笑。

“你还笑,都怪你。”思存恼羞地说,突然想起这是和市长夫妇一起吃饭,吓得噎住了声,低头拼命吃。

墨池笑着说,“别紧张,在家的时候他们我爸妈,不是领导。”

思存更不好意思了,差点把头埋进饭碗里。

电话铃声及时缓解了思存的尴尬,陈爱华去接电话,墨池给温市长讲了教思存练书法的事,温市长鼓励思存好好练,还对墨池说,“你也该把书法好好拣拣了,荒废了可惜。”

陈爱华好像得到了重大好消息,接电话的声音都提高了,直根对方道谢。放下电话,她红光满面地跑进来,兴奋地说,“省教委老高来的电话,高考成绩今天出来了,咱家婧然拿了个全省第一!”说完又转身去电话机跟前,语无伦次地唠叨着,“我得赶紧给你南京的战友打电话,让婧然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你回来!”温市长组织她,声音却透着喜悦,“急什么,过两天婧然就回来了。这还没录取呢,录取了也得到3月份才开学,着急收拾什么东西啊!”

“咳!我都乐糊涂了。”陈爱华说,“咱婧然还真争气,平时也就拿个全校第一,这次居然考了个省第一。北大肯定没问题了。”

墨池放下筷子,问陈爱华道,“孙伯伯有没有说思存考得怎么样?”

陈爱华“哎哟”了一声,光顾得高兴婧然,倒忘了问思存。

温市长说,“今天才出成绩,没那么快全查出来,过两天再问问老高吧。”

思存沉默地扒着米饭。她考得不好,她早就知道。和那么优秀的婧然一比,她心里实在忍不住酸酸的。

墨池看着她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说道,“咱家今天多了个女状元,还多了一只小花猫,真是双喜临门。”

第 11 章

十一

1978年春节,温家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婧然在市里成了明星,每天来道喜的亲戚络绎不绝。她的北京大学经济系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陈爱华替她做了全新的被褥,买了新的脸盆、毛巾、牙缸、牙刷,从头到脚的新衣服。几个大包袱已经立在卧室里,就等着过完年到北京报到。思存的分数也出来了,五门科目315分,省里的老高说这个分数高不成低不就,能不能录取只能等结果。

家里客人多,墨池不喜欢热闹,便每天去书房看书练书法。思存本是一个依靠墨池的存在,墨池不见客,思存也跟着乐得清静。书房门一关,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书房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思存每一本都想看,墨池却对她说先练够100个字书法才能看书。练就练,思存进步很快,描红已经描得有板有眼。她爱上了毛笔和宣纸,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横平竖直,一撇一捺中去,很快就忘了周围的一切。

字练累了,墨池玩性大发,想出新花样,比赛背书。思存肚子里的诗词歌赋不少,“可是,倒着背你行吗?”墨池笑得很得意。

“倒着背!”思存大眼睛瞪得溜圆,“倒着背干嘛?”

“古人说,倒背如流。”墨池说。

“那你能倒着背?”思存不信。

“不能。”墨池老实地说,“不过,我们一起开始背,比赛谁背得快。”

“比就比。”思存特不服气墨池那一脸志在必得的样。

墨池找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塞进思存手里说,“比哪首,你说。”

思存翻了翻,看到李白的《将进酒》,说“就这个吧。”

墨池笑道,“这首你熟?行,倒着背,10分钟,看谁先背下来。”

“你没有书怎么背?”思存问。

“我顺着能背出来,就能倒着背出来。”墨池说。

思存气得瞪眼,有什么了不起,就不信你没书的能背得过我有书的。思存从右往左,从下到上,念念有词。

十分钟倏地就过去了,墨池喊停,思存从一堆错乱的字儿中抬起头来。墨池说,“谁先来?”

思存说,“你先来吧。”

墨池笑道,“我来就我来,你看着书,多给你温习一遍的时间。”

思存把书捧到眼前说,“你开始吧!”

墨池果然聪明过人,他闭上眼睛,放慢语速,让原诗的每一句话浮现在脑子里,他只需将脑子里的字从后往前读出即可。慢和稳是他的要诀,只要不慌慢慢读,肯定没有问题。思存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墨池真能倒着背下来。要知道他可是一眼书也没看,全凭记忆将李白的千古绝唱倒了个儿!

转眼墨池已经背到了“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虽慢则流畅,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错。思存傻了。

“怎么样?”墨池得意地抢过书,“别看了,轮到你了。”

思存小脸一扬,“我背就我背,你听好了。”

思存深吸口气, “愁古万销同尔与,酒美换出将呼尔。”她朗朗背道,“裘金千,马花五。酌君对酒沽须径,钱少言为何人主。谑欢恣千十酒斗,乐平宴时昔王陈。”

这次轮到墨池目瞪口呆了,思存语速极快,清脆有声,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名其留者饮有惟,寞寂皆贤圣来古。醒愿不醉长愿但,贵足不玉馔鼓钟。听耳倾我为君请,曲一歌君与,生丘丹,子夫岑。”

墨池看书都忘了,只见思口中一开一阖,这才是真正的倒背如流,流水一样流畅,毫无阻拦,等他回过身来,思存已经一口气背到了“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来复还尽散金千,用有必材我生天月对空樽金使莫,欢进须意得生人。雪成暮丝青如朝,白悲镜明堂高,见不君。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

一气呵成,毫无半点差错。

墨池呆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因为不会做数学题而哭鼻子的小姑娘,这简直是个“天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他问道。

“你又是怎么背下来的?”思存问,小辫子一翘一翘的。

墨池把他慢稳要诀说了。他就想不明白,思存怎么能不受正向思维的阻挡,能那么快速顺畅的倒背下来。“难道你以前就倒背过?”

“我才没那么无聊。”思存不屑地说。“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就是——”

思存趴在墨池耳边,故作神秘地说:“这首诗我正着也没背过,不受干扰,所以倒着背不会乱套。”

原来如此!

墨池哭笑不得,她没背过,当然不会受正向思维的影响。这个小妮子,上了她的当!她笑得像个得了逞的小狐狸,还保持着俯在他耳边的姿势,浅浅的,甜甜的呼吸吹着他耳根,让他的心悸动不已。年轻的心突然热血沸腾,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柔软、细腻、温暖、甜美。这是爱情的滋味!墨池沉醉其中,只听思存“唔”的一声,怀中娇小的身体一僵,墨池瞪大眼睛,才发现他已经将思存搂到了怀里,自己的嘴唇正贴在思存的唇瓣上!

墨池仿佛被雷电击中,连忙松开手,看着思存快要哭了的样子,他手足无措了。他竟然亲了她!他活到二十三岁,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女孩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是男人,要面对现实承担责任是不是?他轻轻碰碰思存,小声说,“对不起!”

思存愣愣地,手捂住嘴巴,眼中泪光点点,脸蛋却是红扑扑的,不象生气,倒好像也和他一样甜蜜得不知所措。

墨池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呢!而且,他知道,他已经真正喜欢上她了!

墨池小声道,“既然我们都不懂,就再来一次自学成才吧!”不等思存回答,就揽她入怀,再度覆盖了她的嘴唇。思存“哎呀”一声低吟,趁她开口,墨池的舌头迅速探进她口中,捕捉她的甘甜。他小心翼翼,无限轻柔,生怕多用一点力就把她弄坏。思存呆了片刻,开始慢慢回应他。她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喜悦,说不清的滋味让她深深沉醉。

半晌,墨池小心地放开她。她的嘴唇红红的,微微嘟囔着,大眼睛茫然懵懂,还没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墨池轻轻抚摸她的嘴角,那里有一点点肿,墨池担忧地说,“我伤着你了吗?”

思存摸摸嘴角,摇头。墨池顺势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中泪光点点,墨池自语道,“我真想改变主意啊!”

“什么?”思存失声轻叫。刚亲了她,他就要改主意?

“你这么好,我真想把你留下来,不让你走了。”

思存认真地说,“我不会走的,我和刘秘书保证过,一辈子不离开你。”

墨池干瞪眼,一辈子不离开,听着很美好,可是,他和她说的是爱情,她还惦记的却是她的任务!真是无法沟通!

正月初五,刘春红同志来温家拜年。刘春红是市委的秘书,也是陈爱华的老同学。这个人仕途上运气一般,却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又有一副热心肠。当初陈爱华表达了想为墨池找个伴侣的意思后,她一口应承下来,一个月后就从乡下带来了思存。因为“介绍人”这层关系,陈爱华要求墨池和思存,谁来拜年都可以不朝面,刘春红来了,他们必须下来陪客人。

墨池气色清爽,思存也不再是刚来时怯生生的模样,小夫妻并排坐在一起沙发上,虽然刻意拉开了一人的距离,神情却颇为甜蜜默契。刘春红拍手笑道,“越来越般配啦。”窘得墨池和思存都低下了头。

看到墨池,刘春红突然想起了件大事,问陈爱华道,“墨池的工作有安排了没?”

“没有,市里百废待兴,老温和我都忙得团团转,哪还有工夫想自家的事。”陈爱华答道。墨池的工作,是她的一块心病,是一件还没来得及提上日程的大事。小时候,儿子比女儿还要优秀,要不是……陈爱华摇摇头,墨池的残疾无法改变了,如今只希望他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安身立命。

“听说民政局要回复工作,考虑招有个知识有素质的残疾青年做干事。年后我打听打听,给你信儿。”刘春红热心地说。

墨池却身子猛地一震,别过了脸。虽然身体残疾早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然“残疾青年”这样的字眼从刘春红嘴里蹦出来,还是让他的心象被捅了一刀似的,又疼又尴尬。

陈爱华知道儿子的忌讳,忙岔开了话题。见墨池情绪不佳,她让思存扶墨池回楼上休息。墨池紧了紧盖在腿上的毛毯,不动弹。思存知道他不愿意在客人面前展露残疾,她握住他的手,一挺xiōng脯,大声说道,“刘秘书难得来家坐坐,我们陪您多呆一会。”思存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讲整句的话,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刘春红同志高兴地说,刘春红同志高兴地说,“思存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漂亮又落落大方。看来呀,我还真没看走眼。”

墨池简直惊喜了,她居然越来越善解人意,这样可爱的姑娘,让他不爱她都难!他忘了刚才的尴尬,重新变得自信从容,谈笑风生。他从内心感谢大媒人刘春红同志。

突然,门铃响了。陈爱华让保姆去开门,自言自语到,“会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呢?”保姆在门口扬声喊道,“思存快下来签收挂号信!”

第 12 章

思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北方大学中文系本科!她的成绩只比录取分数线高出一分!

思存本来都不抱希望了,现在就好像接到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高兴得懵懵懂懂。

高兴过后,家里很快弥漫着一股离别的伤感。初七婧然就要去北京报到了,陈爱华请了假陪她去。临走给墨池留下了100块钱,给思存置办上学的行李。临走前夜,陈爱华和墨池谈了很久。

“她这一上学,翅膀硬了,可能就要飞了。”

“她本来就该高飞的。”

“别告诉我你还是看不上人家。这些天,你的变化你爸和我可都看在眼里。”

“我从来没看不上她。但是把她捆到我身边是不公平的。”

“你呀!你爸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们了。”

初七一早,陈爱华和婧然出门。说好了墨池思存还有温市长不去车站送行。临出门前,一向嘻嘻哈哈的婧然哭了,看看爸爸,看看妈,扑在墨池的怀里哽咽道,“哥,我舍不得你。”陈爱华和温市长工作一向忙,婧然和墨池最亲。

墨池拍拍她,笑道,“女状元还哭鼻子,一点也没有考场上神勇。”

“你笑话我!”婧然挂着眼泪,却被墨池逗得破涕为笑。站起身,她抱了抱思存,“嫂子,你就在本市上大学,可得常回来看我哥。”她私下里对思存都是直呼其名,只有撮合她和墨池的关系时才叫嫂子。此刻一声嫂子,叫得颇有些郑重的意味。

思存破例没有脸红,用力地回抱婧然,坚定地说,“你放心吧。”

婧然去上学了,思存要正月十五后才开学,还有准备的时间。北方大学虽然就在本市,但也要求住校。墨池把那100块钱给了思存,让保姆陪她上街去买住校要用的东西。思存握着十张十元的票子,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把钱原封不动还给墨池。

“你怎么什么也没买?”墨池问道。

“什么也不缺。”思存道。

“至少,被褥、牙刷、脸盆要买吧?”墨池说。

“家里都有,我带去就行了。”

“你周末和假期不回家?”墨池急了。这人真是不会数数儿!一套东西怎么够两边住?

“我回来的。我回家把东西带回来就是。”思存说。她怕墨池以为她一去不复返。

墨池叹了口气,看来,又得跟章伯借车了。准备东西的事,还得他亲自出马。

他们结婚的时候,陈爱华按民俗准备了不少崭新的被褥,他们一直没有同房,也就都没用。墨池挑厚的让保姆准备出来一套,又去商场给她买了素净的床单被罩。洗漱用品都买了新的,看到商场又有了擦脸润肤的蛤蜊油,装在贝壳形状的盒子里,十分精巧好看,墨池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盒。付钱的时候,他的脸有点红,谁都知道男人买这东西是送给心上人的。墨池又买了一套运动服、白球鞋,她们要上体育课,一定用的着。

采购回家,墨池让保姆把东西送到思存的房间。剩下了50块钱,他全部给了思存。

思存不肯要,那时的50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大学生一年的生活费。

“你出门上学,身上应该有点钱。另外我每个月给再给你10块钱伙食费。”

“我不要钱。”思存连忙摆手。她能去上学已经很感激温家了,怎么能再要温家的钱!她听新闻了,大学生学校都是给补助的,听说还有勤工俭学,吃饱饭没有问题。

“不行,上大学怎么能没有生活费。说出去丢我的人。再说你还得买学习辅导材料。”

思存想想也是,就说,“那每个月五块就够了。”

“不行,就十块。”墨池有点不耐烦了。

“为什么?”

“你年龄小,还要长身体,要比别人多吃饭。”

思存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正月十四报到,还有几天的时间,墨池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他对思存说,“你出来一年了,春节都没让你回家,正好这几天有时间,回家看看父母去吧。”说这话的时候墨池心里有点愧疚。他虽年轻,也知道新娘子出嫁的头一年,是要有女婿陪着回娘家的。

思存也知道这个道理。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回娘家,她还和哥哥一起去串门看过新郎官。可是对着墨池,她不敢提出非分之想。

墨池让保姆把家里的水果罐头、麦rǔ精各拿出两瓶,又拿了两瓶五粮液,两条好烟,一大包牛奶糖,提了一拎兜,送思存下楼。章伯的车已经在楼下等。

思存的家在郊县的官营镇秀水村。山清水秀,以天马湖和天马山闻名。村民世代靠山吃山,鲜少与外界解除。漆黑锃亮的小轿车第二次开进了秀水村,一进村,许多大人牵着小孩,跟着汽车一溜小跑,就是为了等下能摸摸那小轿车,最好还能在里面坐一下。

车子停在天马湖畔,思存下了车,几乎不能认识自己生活过十七年的家。原本的三间土屋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瓦房,大院子整齐利落,红砖铺地。看看左邻右舍低矮的土房,思存怀疑自己认错了地方。

村民七嘴八舌地说,“思存嫁给了大领导的儿子,现在是衣锦还乡了。”

“老钟家去年嫁女儿今年娶媳妇,双喜临门。”

“人家傍上了市里的大领导,咱们当然比不了。”

“新女婿咋没和思存一起回来?”

“领导家都忙。”

“恐怕不是吧。”

“大领导家的事,谁说得准呢?”

思存的父母闻声从房子里迎出来,拉着思存就往屋里走。

思存不动,指着那大瓦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妈拉着思存道,“进屋再说。”

有好事的邻居嚷道,“思存你是你们家的大功臣,你爹妈用给你的聘礼盖了新房子,开春就要给你哥娶老婆!”

思存不知是喜是悲。颤声问她妈妈,“你们,收温家的钱了?”

思存爸拎过思存手里的大兜子,大手一推把她推进了屋,“有话回屋说去。”他看了眼围观的村民。

闺女回家了,思存妈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思存接过母亲的活计,说道,“别忙了。你们真收温家的钱了?”

“收了,1500块。正好够给我盖新房和娶媳妇。”思存哥瓮声瓮气答道。他已经二十六岁,早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

思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她一诺千金的政治任务,原来竟是一场金钱的交易!

思存爸说,“他们家儿子缺一条腿,1500块就把你给了他,便宜了他们家。”

思存妈向丈夫使了个眼色,厉声道,“别胡说!”

思存爸撕开了一条中华烟,给自己点上了一颗。“白养了你这丫头十几年,总算享上了你的福!”

家里一向重男轻女,要不是哥哥实在不是念书的料,家里绝不会供她上到高中。直到现在,她也不敢顶撞父亲一句,甚至不敢哭,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思存妈看到思存穿着整齐,白皙红润,知道女儿嫁过去后过得还不错,略略放了心。道,“你也别觉得委屈,你女婿虽然少条腿,可那也是高干子弟,要是没有毛病,哪轮得到你?”

思存曾经多少个夜晚一个人哭醒,想家,想父母。家里虽然对哥哥比对她好,可他们毕竟是生她养她的人。今天墨池让她回家看看,她心里是那么的高兴,她要好好和爸妈说说话,她要向他们报喜,她马上就是一名大学生了!可是这个突然变得窗明几净甚至有些富丽堂皇的家让她无所适从了。这个家是他们收了温家的钱盖起来的,她自认圣洁的使命,为伟大的任务,突然变了味道。

还是母亲关心女儿一些,思存妈看到思存满脸悲色,担心地问,“你女婿对你好不?他就一条腿,不能欺负你吧?”

思存的心一阵阵刺痛,父母那样随意地说墨池的残疾,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那个又骄傲,又坏脾气,却逐渐对她却关怀备至的男人,她从不忍心直面他的残疾,父母却把那当成等价交换她的筹码!

思存本打算在家住上两三天,所以下了车就让章伯先回去了。这新房子却让她如坐针毡。她想起五点钟镇上火车站还有一趟火车去市里,就想赶那趟火车回去。她站起身说,“我得回去了。这次回来,是看看你们,顺便和你们说一声,我考上北方大学了,过几天就去报到。”

“啥?”没想到,思存爸一下跳了起来,高声道“上大学?不能上!”

思存妈也变了脸色,“为啥考大学?他们要把你打发走?”

“不是,是他说我能考上,结果就真考上了。”看到父母一点也不为她高兴,思存打心底失望了。

“这个学不能上!”思存妈说,“你一离开温家,万一他们休了你,另娶别人怎么办?”

“就是!”沉默已久的思存哥接话道,“他们要是休了你,跟咱家要回那1500块钱,我拿什么给人家?”

思存又气又伤心,起身就走。思存妈追了出去,塞给思存5块钱,眼睛发红地说,“别怪你爸和你哥,他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哥得为老钟家传宗接代……”

思存偏着头不说话,思存妈又说,“你别去上大学,在温家站住脚要紧。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话不好听,可说出来是为你好。”

思存把钱还给母亲,“我不缺钱,我走了。”

思存沿着山路朝着镇上一路跑去。她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她只想赶快回去,好想回到墨池身边,一切问题就能解决了。太阳已经落山,夜幕逐渐降临。山风刺骨,仿佛鬼哭狼嚎,月亮将怪石枯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宛若群魔乱舞。她记得从村里到镇上的必经之路要路过一处乱坟,以前白天走,又有大人带着,都不敢看那些坟堆。现在独自前行,真是毛骨悚然。

路过乱坟了,思存拔脚就跑。天已经黑透了,很远处的几点灯光鬼火般一明一灭。理智上思存知道那是火车站的信号灯,心里却害怕得快要昏死过去。她不敢朝两边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无主坟堆像一群僵硬的鬼魂野鬼,冷风之冲进她的衣领。

过于害怕,脚下一个趔趄,思存摔倒在地上。她哭都顾不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奔。

其实秀水村离镇上并不远,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思存赶到了火车站。一打听,去市里的火车早开走了,下一列火车要明天上午11点才有。

思存失魂落魄地找个长条凳坐下。她身上没多带钱,就算多带了,她也是想不起来找旅店住的。现在还算冬天,候车厅只生着一个小炉子,后半夜,炉子灭了。思存抱紧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她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墨池给她盖了一条温暖的毯子。那个除了帮他复习外与她接触并不多的丈夫,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想念他。可是,他要是知道她是1500块钱买来的新娘,会不会更加看不起她?

她混乱地想着,脑袋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冻醒了,窗外已经升起清晨的薄雾。思存站起身,活动麻木的身体,使劲跺着冻僵的双脚。她饿得要命,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过。火车站旁有国营饭馆,白色温柔的水蒸气带出扑鼻的饭香。她买完火车票后已经身无分文。只能拼命地忍住冷,忍住饿。

她听到候车的旅客说每天早晨镇上有一辆班车去市里。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钱已经买了火车票,只好等待11点的火车。她没想到本来高兴的回娘家,竟是这么狼狈不堪的结局。

好歹等到了11点,火车却没有来。思存跑到窗口去问,列车员懒懒地说火车晚点了。

晚点了?思存这才知道火车还有晚点这一说。没办法,只能继续等。胃已经饿得麻木了,身体也冷得麻木了。思存靠在冰冷的墙上,她觉得她的脑袋似乎也麻木了,她摇摇欲坠,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终于等来了火车。镇里到市里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车程,却让她足足等了一夜半天。火车到市里的时候是下午,思存出了火车站,阳光刺眼。她突然又想起一件很严峻的事情,由于鲜少出门,她根本不知道从火车站回温家小楼的路。思存心里一急,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似乎有很多人向她围了过来,白色警服的警察大声问她的名字,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说,“政府大院……温家小楼……”话没说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 13 章

思存梦见自己在乱坟堆间迷失了方向,月黑风高,寒风呼啸。她又累又饿,踉跄着向前走,脚下一软,低头一看,自己的脚深陷进了坟包。思存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拔脚,那坟包里伸出一双冰冷的手,使劲把她往下拉,她的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向湿冷的泥土里陷下去!先是双脚,然后是腿,紧接着陷到xiōng口,思存气都喘不过来,双手乱舞,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触手可及的却只有凉腻的坟土……思存恐怖得尖声大叫。

有人用力的摇撼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让她醒醒。思存被梦魇住,模模糊糊感到是墨池在叫她,心下略感踏实,她想抓住他,却怎么也动不了,兀自在漆黑的坟地里挣扎。

“思存!别怕!”墨池握住她的手。轻拍她都脸。把她整个人拢在自己都怀里。思存是昨天下午被火车站都民警送回来的,狼狈不堪,昏昏沉沉。墨池请了温市长的保健医生来看,说是又冷又饿又累,加上受了很大的惊吓。医生给她打了针安定,又挂了葡萄糖水。说是安安稳稳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墨池担心她醒来害怕,守了她整整一夜。天刚亮,思存果然被噩梦惊醒了。

仿佛是在跌向地狱的过程中天降保护神,思存的手被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抓住。她找到了依靠,死命拉住他,她用力很猛,墨池差点被她从轮椅上拽下去。墨池不敢松手,只得从轮椅移动到床上,思存再一用力,他的上身紧贴在她身上!

思存紧紧拥住了那一大片温暖,把保护抱在怀里。整个身体都暖和了,下坠都势头止住,思存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从yīn森恐怖的坟包中拔了出来。她轻松了,安全了。把头向那温暖埋下去。有人拍着她的后背,对她说,“思存,别怕,我在这里!”

那声音如此近,思存觉得他绝不会扔下她跑了,才敢睁开眼睛。她的脸紧紧贴在穿着白色羊毛衫的xiōng口上,慢慢抬起头,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口,再向上,她看到墨池焦急和关切眼神。

“墨池!”她高声叫他的名字,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到家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在呢。”墨池把思存楼得更紧点,他连声安慰。熬了一夜,他的嗓音十分沙哑。思存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哭声没有止住,反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思存一向是个倔强的姑娘,她爱哭,还有点胆小,但每次要哭的时候都牢牢咬住嘴唇忍着。坚强又柔弱的样子让人心疼不已。她从没有这样哭过,绝望而痛苦。墨池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昨天警察送她回来时都惨状,万分担忧。

“墨池,坟地很黑,风很大,我梦到一双手在抓我……”思存瑟瑟发抖,语无伦次。

墨池只当她是被噩梦吓坏了,柔声地哄着说,“那是做梦,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回到家了,你看啊!”

思存看到熟悉的房间,雪白的四壁,巨大的书桌,宽阔的大床。是墨池的房间。她流着泪摇头道,“不是作梦,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村子到镇里的坟地好黑……”

“你干嘛跑出来?到坟地里去干什么?又怎么会晕倒在火车站?”墨池脑袋里有一堆问好,好好的回娘家,怎么会跑到坟地里?

思存想起家里用“卖”她的钱新盖起的大瓦房,又羞又愧,忍不住悲从中来,她哽咽着说,“我不去上大学了,我哪也不去天天在这伺候你。”

这是什么鬼话!墨池的眉头拧成“川”字,扳住思存,盯着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存眼睛哭得都红肿了,“我父母收了你家1500块钱,给我哥娶媳妇用的新房子都盖起来了!”

“有这样的事?”墨池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还记得当初,母亲告诉他,从乡下给他娶了个媳妇,就图有个人能贴心贴肺地照顾他。墨池坚决反对。没有感情基础的人怎么能结婚?更何况他这样的身体,不是明摆着把女孩子往火坑里推吗?陈爱华不容置疑地挥手说,结婚证已经托人办好了,女孩子下周就到温家。墨池说服不了母亲,更不能说服自己,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没有用,他就绝食、绝水,为此还大病一场。陈爱华却更坚定了给他娶媳妇的决心。她固执地认为,墨池结了婚身体和心情都会好起来,了却她的一桩心事。思存进门的前一天,陈爱华还在苦苦劝他,不要给那女孩子脸色看,要好好过日子。从头到尾,陈爱华没提过半个字钱的事。现在墨池才知道,陈爱华那笔落实政策的赔偿金,竟是花在了他的婚事上。

墨池的心象被冷水浸过一样,又痛又冷。陈爱华,身为国家干部,高级知识分子,用1500块钱就买来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和前途。而她又是他最敬爱的妈妈,一辈子克己奉公,为了他才做了那么自私自利的事情。墨池深吸一口气,把苦楚吸进身体里。他没有时间感伤,更不能和母亲去理论。眼下他最重要都事情,就是安抚思存受伤的情绪。不光因为她是个无辜的姑娘,更因为,这些天以来,她已经成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他轻轻帮思存抹干眼泪,“家里盖了新房子是高兴的事呀,和你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你家的钱!我不能去上学,我留下照顾你,一辈子。”思存哭得嗓子都肿了,断断续续地把家里怎么盖了房子,她怎么跑了出来,摸黑进坟地,又没赶上火车的事说了。

墨池心里又痛又后怕,这个思存,平时胆小得像个小猫,跟她吼一句她都能红了眼圈,居然敢自己钻坟地。以前还真是小瞧了她。怕她再做出过激的举动,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那么冲动。有事情和我商量,我来向办法。”

“这个事情,没有办法的。我们家欠了你们家的。”思存说。

墨池“你听着,思存,不管你家收了多少钱,你,不欠我的。大学,你考上了就放心地去上。我们这个家,你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你要是不愿意留下,我也不勉强你。”墨池的心里一阵阵抽痛,他帮思存抹了抹眼泪,自己却忍不住要流泪。让思存走,他无论如何是舍不得的,但是,她的到来是被强迫的,他至少要给她一个选择离开的自由。

思存使劲摇头,“我不能回去。我父母已经把那1500快钱花了,他们赔不起的。”

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姑娘!墨池有些生气了,“我要给你的是选择的权利,不是跟你要钱。不管你是留是走,都和钱没有关系。”

“那我也不能走,我必须留下照顾你,这是我的任务。”金钱的背后,思存还记得刘春红同志再三叮嘱她的任务。

“你听着,思存。”他缓缓地说,斟酌词句,“你留在温家,不是为了那1500块钱,更不是为了那见鬼都任务。你留下,是因为你喜欢我,你走,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就这么简单,你懂吗?”

喜欢!思存被这个奇妙的字眼说得脸蛋发热,头脑发昏,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可是我家确实收了钱。”

她怎么这么轴!墨池怒了,她能不能忘了钱都事!万般无奈下,墨池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耐着性子给她编道理,“那1500块钱不是买卖,是给你家的聘礼。谁家嫁女儿都要收聘礼的,这是几千年的规矩。将来婧然嫁了,我们也要收聘礼的,聘礼越多,说明女儿越受重视,明白了吗?”

思存懵懵懂懂地,还在咀嚼那两个字,喜欢。她记得婧然曾经和她探讨这个问题,誓言旦旦地说她一定会喜欢墨池,他们一定会相爱!这意乱情迷的感觉,难道就是喜欢吗?

墨池见思存不说话,以为她还没有转过筋来,一急之下,他抓住思存的手,按在自己的断腿上,“你看,我只是断了一条腿,不能走路。但我不是废物,我让你上大学,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需要人伺候,我需要一个我喜欢并且也喜欢我的人。你喜欢我吗?”

思存目瞪口呆,心咚咚乱跳,几乎要蹦出xiōng膛。她动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她使劲点点头,又拼命摇摇头。泪痕还挂在脸上,眼底却懵懂地闪着光!脑子里有种朦胧的情愫似乎要开窍了。

可惜墨池还不能读懂思存的眼神。思存的手还被他压在他的断腿上,他心里其实也乱得要命。他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才狠下心让思存直面他的残疾。他还记得思存来的第一天就被他的断腿吓得不行。可他想让她知道,断腿是他的不幸,但不能是绑住她自由的枷锁。墨池的心绷得紧紧的,几乎快绷不住了,左腿仅存的残根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思存的手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一颤。墨池的心越缩越紧。“你喜欢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思存还是没有说话,墨池放开她的手,帮她理理散乱的发丝。他知道,今天她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了,他注视着她幽黑的大眼睛说,“没有想好,就慢慢的想。我们定个约定,大学四年,如果你遇到了喜欢的男人,我随时放你自由。如果你没有,那么我要定你了。好不好?”

思存除了点头,做不出别的动作。保姆端来了热乎乎的鸡蛋肉丝面,思存吃了。她本就受了惊吓,醒后又情绪波动太大,肚子一饱,忍不住昏昏欲睡。墨池扶她躺好,给她盖严被子,“以后不许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知道吗?”想到她一个人摸黑走坟地,又在火车站挨饿露宿通宵,墨池的心就一阵抽痛。

思存疲倦地点点头。墨池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你再睡一会,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窗外是暖融融的阳光,身边是墨池坚定宽广的xiōng膛。思存放心地睡着了。

两天后,是北方大学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墨池亲自送思存去学校。校门口红旗招展,大喇叭里播放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歌声,大红条幅上书“欢迎新同学”。校领导站在门口迎接新生,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墨池没有带轮椅,小轿车在学校附近的路边停下,墨池说,“我不送你进去了。你自己找中文系报到处报到,然后去找宿舍,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思存拎着行李包和大网兜下车。她穿了墨池新给她买的运动服,白球鞋,编着两条辫子,站在路边,笔直得象一株欣欣向荣的小白杨。墨池对她挥手道,“快去吧,周日早上我让章伯来接你回家。”

思存独自拎着行李迈进大学的校门。墨池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融入校园里生机勃勃的人群。墨池的目光里带着不舍和羡慕,看着思存走向新生活。

第 14 章

十四

思存一路打听中文系的报到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男同学听闻她找中文系,二话不说接过了思存的行李,笑着说,“你是新同学吧,正好我也是中文系的,我带你去。”思存感激不已,一边说谢谢一边要扯回行李。怎么能麻烦同学呢?中山装笑道,“别客气了,今天我本来就是帮着系里接新生的。我是中文系三年级的刘志浩,工农兵学员。真羡慕你们啊,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天之骄子!”正说着,已经到了中文系报到处。刘志浩把行李放在地上,对思存说,“在这排队就行了,前边没几个人。我还得接别的同学去呢。”

思存连忙道谢,排队报到,注册,领了宿舍牌,按着门牌号找到了女生宿舍楼302室。一进门,一个短发小圆脸女生迎上来说,“你是钟思存吧。”

“你怎么知道?”思存惊了。

小圆脸道,“咱们宿舍就差你一个了,大家的名字,都在床头贴着呢。喏,那是你的铺。”思存顺着女生手指望去,每个床头都贴着学生的姓名。上下铺共六张床,五张已经放好了行李。正在整理行李的姑娘们抬头看了看思存,就又继续忙活了。

思存是靠窗的上铺。短发女生道,“我是你下铺。”

思存看到下铺贴着“于小春”三个字。于小春快人快语,“刚才咱宿舍我是最小的,现在看来,你才是真正的小妹。我二十,是应届生,你呢?”

思存说,“十八。”

于小春说,“六零年的?”

“六一年。”思存说。

“真小。你们北方都是算虚岁,我们南方算周岁的。”于小春啧啧道。

思存笑笑,开始铺行李。于小春说,“我家是浙江的。她叫张继芳,她叫董丽萍,都是辽宁人,”于小春指着对面两张床的姑娘说。她俩都是从沈阳机床厂考出来的,梳着一样的运动头,穿着一样的蓝色工作服,年纪也相仿,唯一的区别是董丽萍戴着副白边近视镜。

“哎,你们俩,自我介绍下吧。”于小春对门口床上的两个人说。

“好,我先说。我叫刘英,新疆农场的。咱们宿舍我最大,我都33了,小孩八岁!”下铺的女子爽朗地说。她身材凹凸有致,皮肤略微发红,五官却极为漂亮。于小春补充道,“咱们宿舍就刘姐一个结了婚的。”

思存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上铺说,“我叫苏红梅。”就这一句,干脆利落。

思存对她们说,“你们好。”

董丽萍说,“我刚才看见你了,你从小轿车上下来。你家是大官吗?”

苏红梅闻言,抬头深深地看着思存,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思存脸红了,连忙摇头说,“不是。我家在农村。”

“那怎么有小轿车?”张继芳问。

“是……亲戚家的。”

第一天,思存认识了宿舍的姐妹们。第二天开学典礼,第三天正式上课,她认识了她的老师和同学。

大学里的第一堂课是《中国文学史》。老师姓唐,年过五十,黑瘦文弱,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孩子们,首先祝贺你们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上课前我看过同学们的档案,我们这个班,学生平均年龄28岁,年龄最大的已经整整39岁!66,67,68年的高中毕业生占了我们班的一半之多!”学生哗然,看着彼此,从不再年轻的脸上寻找共同的岁月痕迹。“同学们,你们不容易啊!过去的十年中,你们在逆境中坚持学习。现在考上大学,你们离开了家庭,甚至离开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为的是什么?是追求知识!”

“过去的十年中,我们浪费了许多时间,今天,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我希望同学们充分利用好这四年,把过去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唐老师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同时,这掌声也是在为他们自己鼓劲。唐老师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教室又静寂无声。唐老师继续说,“当然,我们班也有六名24岁以下的年轻同学,你们比老同学有着更优越的条件,记忆力好,没有家庭的拖累。你们最年轻,前途也最宽广,希望你们能认真学习,努力钻研。说到底,我们的年纪大了,国家的未来,社会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在第二次响起的掌声中,思存咬紧了嘴唇。她知道她的高考成绩只比录取线高出一分。在这个38人的集体中,她的年纪最小,底子最薄。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要拿出最大的勤奋,迎头赶上。

仓促复课的学校百废待兴,学校还是尽一切努力为大家创造好的学习环境。教室十点才熄灯,宿舍十一点。图书馆每天开放,让饥渴的十年的学生们尽情地吸收知识的养分。

大家都卯足了劲学习,这年全国高考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好不容易考进来了,谁也不愿意落后。思存她们宿舍也是如此,在老大姐刘英的带领下,早上6点起床背英语,上了一天课,晚上熄灯前还在对着古典诗词念念有词。刘英说思存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不要和她们一起熬。思存都要哭出来了,她本来底子就差,不一起熬,她会落后的!

唯一的例外是苏红梅。这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二十出头,独来独往,下了课就不知所踪。吃晚饭的时候,于小春神秘地对思存说,“听说苏红梅是高干子弟,和咱们不一样!我看呀,她八成是谈恋爱去了!”

思存笑笑,不说话。于小春填了口土豆丝,压低声说,“思存,告诉我,你谈过恋爱没有?”

思存惊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于小春咯咯笑道,“我就猜你没谈过。你太小了。我也没有谈过。”

思存默默吃饭。这个话题让她的心咚咚直跳,于小春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继续说着,“思存,咱们立一个约定好不好?大学四年,咱们都不谈恋爱,好好学习。”

于小春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思存。思存只得说,“恩。”

大学的课程很密集,就连周日也全天安排了公共课。这天早晨,思存和刘英她们一起早起,先是朗读英语课文,在互相默写单词。思存在农村读的高中,学的是俄语,从没有上过英语课。到了大学,英语却成了主要学科,思存学起来有点吃力。她的朗读发音不标准,单词更是错得一塌糊涂。同样英语底子薄的刘英说现在电台有英语教学节目,要是能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思存想到自己身上还有50多块钱,就合计着哪天去百货公司买个收音机。

晨读完毕,刘英她们结伴去吃早饭,准备去上语文课。思存想起章伯今天会接她回温家,就对刘英说,“刘姐,我今天去亲戚家有事,语文课麻烦你给我请个假。”

刘英说,“什么事连课都不上了?”

思存说,“早就答应亲戚的事。”

于小春机灵地说,“什么请假,老师点名的时候我帮你答个到就行了,反正那么多人,老师也记不住。”

思存感激地对小春笑笑,说“谢谢你。”

思存在校门口等了一会,章伯果然来了。她坐上小轿车,不一会就回到了温家小楼。

时间还早,思存想着墨池可能还在休息,轻手轻脚上了楼,想先在书房看会英语。没想到,墨池已经坐在了书房里,看到思存,他马上推动轮椅迎过去,“你回来啦!”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兴奋。

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脸,思存心里也涌起抑制不住的激动。“你可真早。”她说。

“我知道你一早回来,所以在这等你,”墨池说,“吃早饭了吗?”

“吃了。陈阿姨呢?”她指的是陈爱华。

“妈下乡去了,周末没回来。我让保姆给你准备水果。”墨池竟有些忙乱。

“不用了!”思存坐下来说,“我想吃自己去拿。”墨池的殷勤让她有些拘谨,好像坐在别人的家里。

“也好,”墨池把轮椅推到她身边,问道,“学习怎么样?数学跟得上吗?”

揭人不揭短!思存小脸一红,怒目一瞪,像只炸了毛了小花猫,“中文系没有数学课。”她说。

墨池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除了数学,你好像还是挺聪明的。”他故意揶揄她,看到被他逗红的脸,有一种甜丝丝的快感。

思存却叹了口气说,“不过英语也挺难学的。前面的基础知识老师只带着复习一遍,就从课文开始教了。我以前都没学过。”

“哦?那你学的怎么样?我这里有英语书,你给我读一段。”墨池转身要去找书。

“不用!我带着书。”思存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崭新的英语书。墨池笑道,“你还挺刻苦。读一段,我听听你学得怎么样。”

“不读了,我读得不好。”思存低声说。

“我说读就得读。”墨池说,“英语不读就永远学不好,你听说学语言不用开口说的吗?”

思存说不过他,幽怨地看着他。她大清早课都不上赶回来看他,他就只知道让她读书?

“读。”墨池不为所动。

思存翻开一页,读得细弱蚊蚋,“一丝意思由喷,一丝意思由喷搜……”

听着她的声调怪异,墨池紧急叫停,拿过她的书一看,句型的旁边被她注上了汉字。

“你就是这样学英语的?”墨池指着汉字,哭笑不得。

思存的脸红透了,像是被他抓住了把柄一样。她说,“字母和音标老师只给复习了一遍,我没跟上。”

“那你也不能这样学啊!这样永远学不会英语的发音规律!”

“我说不读,你非要听。”思存出了丑,老大不高兴。

“你说什么?”墨池皱着眉毛问,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我说我知道,所以我下午就去买个收音机。”思存赶紧说。知道他那臭脾气,她可不想再跟他吵架。

“对呀,收音机。”墨池说,“跟着收音机的学英语读,进步肯定快。你等着,我给你拿收音机去。”他推着轮椅就要出去。

“不用,我下午买一个去!”思存摸摸衣袋,出来的时候特地带出了他给她的钱。

“我有你就不用买了。”墨池快速出去,不一会拿回一台漂亮的收音机。“这个给你,早上听广播,晚上还能听新闻。”

“给我了,你听什么?”思存不要。墨池出门不方便,就靠报纸和广播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不能收。

“没事,爸妈房里还有一台,反正他们没时间听。”墨池笑得很狡黠,动手把收音机塞进她的书包。

“在学校住的惯吗?保姆在包饺子,还有你爱吃的腊肉,还有红烧鱼。你学习辛苦,得吃点补脑的。”墨池准备得很精心。

午饭还早,他们就在书房里聊天。思存讲了大学的生活,上什么课,同学都是哪里人,老师讲课的风格。墨池越听越羡慕,他从小就是最优生,要不是那场浩劫,他一定会象父母一样接受大学教育,并且用毕生所学回报社会。现在他没有机会了,但妹妹和思存考上了大学,一定程度上替他圆了大学梦。他不停地问思存大学里的事,让她多说一点,好让他的梦更加具体。

思存说,学校虽然还很简陋,但是氛围非常好,大家都努力学习,互相帮助,老师也尽可能地给学生提供帮助。学校还开展了许多社团,有广播社,话剧社,文学社,科技社等等。“不过我都没有参加。”

“你怎么不参加呢?锻炼一下多好。”墨池说。

“我底子差啊,就比录取分高一分,在系里是垫底的了。”思存没底气。

墨池摸摸脑袋,自己是不是以前太打击她的自信了?其实她突击两个月就考上大学,已经相当不错了。墨池说,“多参加活动还是有好处的,你很聪明,只要用心学慢慢就赶上了。”

“你不知道,”思存说,“大一的学习可紧了,班长都建议我们大二再开始参加社团。大一是打基础,有时晚上都有课,周日也全都有课。”

“周日也有课?”墨池讶异地说。

“是呀,上午下午都有。”思存老实地说。

“那你怎么回来了?”墨池提高了声音。

思存捂住嘴巴,怎么一不小心把逃课的事给穿帮了呢?墨池严肃地看着她,不敢撒谎,她红着脸,小声说,“同学帮我答到。”

“你还学聪明了!”墨池生气了,大声说,“你这大学上得真出息,别的没学到,学会翘课撒谎了!”

“撒谎”两个字一下子刺进了思存的心里。心理一难过,眼泪就要往上涌,生生克制住,深吸一口气,她硬邦邦地说,“要不是早答应你,我才不回来。”

“又是见鬼的承诺!”墨池怒火攻心,她除了承诺,任务,心里就没有别的?没有他?“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你要是不想回来,就给我走!”话一出口,墨池自己也愣了,最后一句话绝对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思存却根本没细想,他赶她走!这里本来就不是她的家,他也不是赶她一回两回了。“走就走!”思存扭身就跑,一开门撞上了保姆。她头也不回,冲下楼梯。

“饭好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兴冲冲忙了一早上的保姆傻眼了。

墨池瘫坐在轮椅里,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抱歉,让您白忙了,我想休息一会。”他无力地说。

“吃了饭再歇着吧。”保姆关切地说。

“不吃了,您自己吃吧。”

第 15 章

十五

思存没有刻意炫耀,她的收音机还是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首先是在宿舍里,于小春眼最尖,思存才把收音机拿出来,她就凑上去,一眼看到了商标,高声叫道,“思存,你买收音机了,还是海鸥牌的呢!”

思存不懂牌子,“是亲戚给我的,学英语用。”

大家都围了上来,于小春摸着那台砖头大小的收音机,砸着嘴说,“海鸥牌的收音机是最好的,我考上大学家里都没舍得给我买一台。思存,你这亲戚真大方。”

靠在床上看书的苏红梅淡淡地说,“海鸥不算最好的,西德的根生牌才是最好的。”

于小春白了她一眼,“你就喜欢资本主义的东西,崇洋媚外!”她瞧不惯苏红梅目空一切的样子。

思存说,“我也不知道啥牌子好,反正咱们早晨能跟着收音机学外语了。”

思存的大方无私让大家惊喜若狂。这是他们班的第一台收音机,思存算是为她们宿舍大大地谋福利了。

夜里,思存躺在上铺,静静地抚摸着她的收音机,保养良好的收音机发出暗暗的光泽。于小春说这台收音机是1974年生产的,后面贴着标签呢!七四年,正是温市长夫妇重获自由,从省医院接回墨池的时候。那时他是不是就靠这台收音机,度过了一个个孤独的日子?思存的心隐隐地发疼。

一九七八年的中国,文化复兴刚刚开始,新华书店和各大图书馆的新书逐渐丰富,但与青年人热火朝天的学习劲头相比,还是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作为市里最高学府北方大学的教学资源也很紧张,校图书馆数年前被红卫兵毁坏一空,现在虽经重建,藏书量却也还远远比不上文革前。为了抢先看到教授推荐的一本好书,学生们常常饭也不吃就往图书馆跑。而一本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贵资料,更是废寝忘食的全部抄下来才罢休。

这天思存就在校图书馆里苦苦寻找一本唐宋八大家的评论集,她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前流连,好不容易找到了,思存心里一阵窃喜。只是书放得太高了,思存踮起脚尖,刚要去够,一双大手已经抢先拿下了书。

思存又气又脑,回头一看,是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同学,捧着书是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思存失望的心情就别提了,她这本书找了整整一个小时,午饭也没顾上吃,肚子饿得咕咕叫。好不容易找到了,只差一点点就拿到了,居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人横刀夺走。思存委屈得睁大眼睛,忍不住叫道,“是我先看到的。”

男生这才注意到思存,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了。男生笑着说,“是你呀。”

他正是开学第一天帮思存拎行李到中文系报到处的刘志浩。

思存也认出了刘志浩,毕竟人家帮过她在先,现在也不好意思再理论了。她脸色通红,小声说,“你要看,就先看吧。”

刘志浩拍拍书说,“我们老师推荐的。你才大一,怎么就看这个了?”

思存说,“我们老师也推荐了。”

刘志浩说,“还是你们赶上好时候了,我们大一那会天天学工学农。现在能好好学习了,马上就毕业了。”

思存扯着嘴角笑笑。书没借到,心里还是很失望。

刘志浩说,“这本书我就不让你了,我下半年写论文要用,先抄下来备着。用完借给你。”

思存点点头。刘志浩很了然地说,“你找了好久吧。其实不必一本本的找,外面有索引,先查到在哪排书架,就好找了。”

“索引?”思存茫然地重复。她是第一次来图书馆。

刘志浩说,“跟我来。”他带着思存来到阅览室的门口,指着一排象中药柜子一样的小方格说,“就是这个,里面的图书信息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很方便查找的。你要是提前查好,早就找到这本书了。”

思存很是羞恼,书没借着还被揶揄一番。她头一低,匆匆就走。刘志浩排队办借书,压着嗓子喊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思存疑惑地回过头,刘志浩指着手里的书说,“我用完了好给你送你们班去。”

“我叫钟思存。”

思存已经三个多星期没有回温家小楼,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在和墨池赌气,还是学业确实太忙。她每个周末确实是在上课,下午下课是四点钟,时间足够回去一趟。每次到了这个时间,她就心烦意乱,脑子里墨池的影子挥之不去。想他,想回到家跟他一起看书、背诗、练书法,顶嘴,吵架也行。可是,一想起他那么凶地骂她撒谎,又恼火的不得了。每个周日的傍晚,思存就一个人坐着发呆,自己跟自己打架。有一次,她都走到了公共汽车站,还在斗争,一直斗争到6点钟末班车过去了,才闷闷不乐回到学校。

没几天,刘志浩到她们班找她。说那本书他已经抄了快一半。思存吓了一跳,光听说有人抄书,没想到他还动真格的了。刘志浩说这本书不会再版了,抄下来以后都是珍贵的资料。

他还建议思存也抄,思存心动了,说,“等你抄完我就抄。”

刘志浩说,“我们班还有不少同学等着抄呢。你也别等我抄完了,咱俩一起吧。”

思存说,“可是你都抄完一半了,咱俩不同步啊。”

刘志浩笑道,“那好办,你跟我从后半部分开始抄,抄到最后,再抄前面的。这样省出时间来让更多的同学都能接到这本书。”

思存翻翻书,微微皱眉,“只好这样了。”

刘志浩说,“行,晚自习我来你们班教室找你。”

于是,思存早晨学英语,白天上课,晚上抄书,忙得不亦乐乎。礼堂在放电影,余小春拉着她去看,她也推说没时间。于小春气得骂她,“书呆子,小心学成大近视。”

苏红梅淡淡地说,“她和男同学学习的那么热乎,我看是谈恋爱了。”

思存急得面红耳赤,分辩道,“我不是谈恋爱!”苏红梅怎么能冤枉她谈恋爱呢?她怎么会和别人谈恋爱呢?

于小春替她解围,“思存才不会谈恋爱呢,我们都说好了,大学里不谈恋爱。谁像你,没羞!”于小春还做了个鬼脸。

思存连忙把她拉开。于小春和苏红梅互相看着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说矛盾也没有,就是爱打嘴仗。可是千万不要扯她谈不谈恋爱啊!

婧然从北京来了信。于小春眼尖,看到了信封上“北京大学”的字样,惊讶地说,“思存你有同学考上了北京大学?”

思存说,“是亲戚。”

“你什么亲戚这么厉害,又开小汽车又考上北大。”戴眼镜的董丽萍话不多,总能问到点子上。

思存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说,“开车的和考上北大的,不是一个亲戚。”

好在大家也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很快各忙各去了。思存爬到她的上铺,小心地撕开信封,读婧然给她的信。

“亲爱的嫂子:”开头的称谓让思存脸一热,下意识地藏了一下。她是班上最小的,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她没结婚。只有那些三十多岁的大同学才是成了家的。他们课上喜欢坐一起,课下也喜欢扎堆。与她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格格不入。思存自然而然地和余小春她们打成了一片,虽然她有墨池,但那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不想和刘英他们大谈过日子经,她也不懂。

婧然在信中描述了北京的见闻。长安大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前门西单王府井热闹繁华,北京大学是知识的殿堂,许多以前只在书本上见到的名教授出现在了课堂里,大家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系里的读书会、辩论会每天都在开展,各种新思潮冲击着婧然年轻的心。思存读着信,都能感受到婧然的激情澎湃。

笔锋一转,婧然提到了她哥哥。“嫂子,你别光顾的学习,忘了回家看哥哥哦。我们能够上大学,哥哥却只能留在家里,哪也去不了。他的心里一定很苦闷,你要多多的开解他呀。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因为你是我的好嫂子!”

思存只觉得脸上发烧。婧然在北京都这样记挂着墨池,她却几个星期没有回去看他!今天是星期五了,后天,无论如何,她下了下午课要回去看他。

墨池这些天过得不大好。思存逃学,他是真急了,才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可是她能回家看他,他的心里高兴得快要疯了!思存走掉后,他责怪自己怎么说话那么冲,她难得回来,却连午饭都没吃上。他提前两天就告诉保姆,周日要包饺子,要做点好菜,好好给思存打打牙祭。可是她还什么也没吃到,就被他气走了。那天墨池难受的中午没吃饭,晚上也什么都没吃下去。没精打采地过了六天,熬瘦了一圈,好容易又到周末,他让保姆蒸包子,炖排骨,有去书房找了好几本好书准备送给她,思存却没有回来。

她倒是听话!墨池只有苦笑,别的事没见她这么听话过。习惯了她的聪慧她的笨,习惯了她温顺外表下的倔强,习惯了每天和她在一起。现在,她不回来了,他很“不习惯”。他每天呆在书房里,回忆把她画成小花猫,回忆她的恼羞成怒都是那么可爱。

又要到周末了,墨池不想再空等一场。周六傍晚,他看完了一本书之后,打电话跟章伯借了车,去北方大学。墨池近来出行次数明显增多,章伯非常高兴,一向少言的他乐呵呵地说,“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活动活动。”

墨池说,“一会还得有劳您和我一起去下教学楼。”

“没问题。”章伯说。

汽车在校门口停下来,墨池进校门还遇到了点小麻烦,门卫从岗楼里窜出来,拦在轮椅前面,“你,干什么的,找谁,出示证件!”语气一点也不客气。墨池长得白净英俊,很像个高年级的大学生。可火眼金睛的门卫知道全北方大学没有坐轮椅的学生,这个人一定不能轻易放进去。

墨池耐着性子通报,登记,出示身份证明。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校门口穿梭往来的学生络绎不绝,都快引起围观了,门卫才挥挥手,放人。他们又一路打听中文系的教室。好在中文系就在一楼,章伯扶他上了门口的台阶,向前走了几步,让他扶着楼梯扶手,再赶紧帮他拿来轮椅。

墨池说,“您等我一下,一会就回来。”然后自己转动轮椅,一间一间教室的找。足足沿着“回”型楼道转了一圈,才看到中文系77级的牌子。墨池轻轻推开门,教室里没有几个人,他视线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思存。墨池看看手表,早就是下课时间了,她要是回了寝室,可就麻烦了。

教室里有人看到墨池,跑了过来问,“同学你找谁?”这人纯粹是惯性思维,说完之后才想到,墨池根本不可能是他们学校的同学。

墨池问,“钟思存在吗?”

“她去吃饭了吧,不过她每天都来上自习,你在这等会她吧。”

墨池坐在教室门口默默地等。大部分学生都去吃饭了,楼里人很少,偶尔走过行色匆匆的学生,手里捧着饭缸,抱着书本。清苦的学习条件竟让墨池很羡慕,能徜徉在知识的殿堂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楼道里很静,,很轻的脚步声都能吸引墨池的注意。他看到思存了,一手抱着书本,另一手拿着一个大馒头。她和一个穿中山装的高个男生边走边讨论,男生似乎说了一个让她同意的观点,她连连点头。

走到教室门口,她才看到墨池。“呀!”她惊喜叫了一声,“墨池!”很自然地跑到他身旁。

楼道里陆续有学生走过,思存的脸蛋刷地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低着头偷眼瞧他。她几个星期不回温家小楼,他一定是问罪来了。

“这是谁呀?”刘志浩问。

“这是……”思存沉吟了一下,说,“我亲戚。”

墨池顿时黑了脸。

“那你今晚还抄书不?”刘志浩问。

“抄呀,你先进去等我,我和他说几句话就抄。”思存突然觉得自己有理了,他不是嫌她逃学不用功吗?她就用功给他看。她说,“我要上晚自习。”

“上多长时间?”墨池忍着气,眼睛却要喷出火来了。

“两个小时。”思存边说边咬了口馒头。

“我等你。”墨池压着气说。

思存转身走进教室,随手关上教师门。

墨池坐在门口等。他的耐心快耗光了,xiōng口憋闷的想骂人。他是她高考辅导老师,前前后后相处了整一年,他对她比对亲妹妹还亲,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她丈夫,她的男人!她居然给他闭门羹!墨池气得想砸门、砸墙、砸玻璃,把思存给砸出来。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生生克制着。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走来,正是思存同宿舍的姐妹们。看到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于小春问,“你找谁?”

墨池没好气,他今天一直在回答“你是谁?你找谁?”他来找她妻子,还得遭人盘问!“我等钟思存,我是……”墨池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她亲戚。”

“思存在自习,我帮你叫去。”于小春热心地说。

“不用了,我等她下晚自习。”回去再收拾她!

女生们进了教室,最后的女生忘了关门。墨池看到思存和刘志浩并排坐着,两个人一起奋笔疾书。书放在刘志浩的面前,思存得伸长了脖子才能看的到。

自私的男生,不知道照顾女同学!墨池愤愤地想。不过,他温墨池的妻子,不用别人照顾!

墨池坐到腰酸背疼,晚自习下课铃终于响了。思存飞快地收好钢笔本子,来不及整理齐就往外跑。

“我下课了,你说吧,什么事?”思存脖子一梗,故意硬邦邦地说。

“什么事回家再说!”墨池喘气都带着怒火。

思存倒没反对,走到他身后帮他推轮椅。

“东西我帮你拿着。”墨池说。

思存把书本交给他。他翻着,稿纸上密密麻麻抄着唐宋八大家的作品解析和生平故事。前面都是工工整整,最后十几页,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群魔乱舞。

“这就是你晚自习的成果?”墨池手指点着那几篇鬼画符。

“不要你管。”思存嘴硬地说。其实刚才她说要上晚自习,本指望墨池能叫住她。谁知道他没有叫。她坐在里面又看不到外面,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会不会气走了,哪还有心思抄书?

第 16 章

回到家里,思存的气焰就消了下来。没办法,这是温家小楼,墨池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心翼翼地搀扶他上楼,扶他坐到床上,细心地给他腿上盖好毛毯。然后,轻轻挨着床边欠身坐下,抬起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墨池始终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晚上就啃了个馒头?”墨池突然问。

思存一愣,难为她提心吊胆老半天,他居然跟她扯馒头!

“我和你说过,你还在长身体,要吃得好一点,你居然给我啃干馒头。”墨池说。

思存全乱套了,她想得一堆借口用不上,万万没想到他会拿馒头说事。

“你说,为什么一个月不回家?”墨池话锋一转。他的眼睛喷火。思存知道,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怕死不是□员!思存想起了刘胡兰的名言,xiōng膛里充满了力量。“是你不让我回来的!”她正义凛然地说。

墨池快气炸了,“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回家了?”

“我每天都要上课,回家就得逃学,逃学就是撒谎,可不就是你不让我回来的?”思存的脑子恢复运转,突然变得伶牙俐齿。

恶人先告状!墨池强压怒气,翻出思存的笔记本,“好个用功的学生,那我考考你,看看你这功用得怎么样!——唐宋八大家,研究得还挺深奥。你说说,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都包括哪八记?”

“小石潭记。”思存说。

“还有七篇呢?”墨池悠闲地翻着笔记。

“……”思存哑了。

“这就是你研究唐宋八大家的结果?”墨池拧紧眉毛。

“我们还没学到唐朝,这本书是老师让提前准备的。”思存说。

“行,没学过的不算数。你们学什么了?”

“先秦两汉的。”

“那我就考你一个先秦两汉的。把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给我背背。”

背书,难不倒思存,“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她背得很流畅,目不斜视,一气背完。然后,一副挑衅的目光样子看着墨池,意思是说,你考不住我吧?

墨池心里暗笑,不动声色地说,“中国第一首译诗是什么?”

“啊?”思存愣了。中国第一首译诗,老师好像讲过,而且还讲了关于那首诗的传说,是关于爱情的。当时于小春坐在她旁边,脸蛋通红地吃吃笑,于是她就只记住了于小春的笑,忘了诗。

“这是你们学的吧,你怎么没记住?”墨池戏谑地看着她。

“这个是爱情诗,不算!”思存红着脸说。

“爱情诗为什么不算?”墨池说。

“……”思存没词儿了,“要不,你说说,我看和我们老师讲得一样不一样。”思存把球踢给了墨池。

看她的样子还很不服气呢!墨池气结。“中国第一首译诗是春秋时期的《越人歌》。诗中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对对对,就是这首,心悦君兮君不知!”思存想起来了,高兴地说。

墨池斜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传说楚国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不解,回去后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据说子皙在听懂了这首歌之后再回去寻那女子,却如何也寻不到了”

“他要是早点听懂就好了。”思存满脸遗憾地怅然道。

“这首诗说明了什么?”墨池循循善诱。

“说明喜欢一个人就要早点说出来,不要等找不到他了再空留遗憾。还有就是,要学好外语。”思存恳切地说。

墨池被气乐了,要学好外语,亏她想得出。“那好,现在考你外语。从这题开始,错了有惩罚喽。”

“什么惩罚?”思存紧张地说。

“错一题打手板,错两题弹脑门儿,错三题……”墨池突然坏坏一笑,“我就咬你!”

“那好,你考吧。”思存表情严肃紧张,好像等待宰割的羔羊。

“where do you study?用英语回答我。”墨池的口语和收音机里播得一模一样,思存听傻了。

“那个……”思存努力搜刮脑子里的英文单词,再费劲地组成句子“north……哦不,north university……”

“what’s your major?”

“i……”思存绞尽脑汁,“chinese department……”

“tell me, who-s your husband?”加快语速,提高难度。

“……”思存没听懂。

“答不出来了?”

“我还没学那么多!”

“没有理由,伸出手来!”墨池故意紧绷着脸。

思存伸出手。墨池捉过她柔软的小手,“啪!”地就是一下,绝不含糊。这都答不出,该打。

思存吃痛地甩甩手,墨池说,“把三角函数的公式都背出来。”

“那是数学题!”思存不干了。

“我说不考数学了吗?”

上当了!思存愤愤地想。不就是三角函数吗?高考的时候她可是把三角函数的公式都写在不会做的大题下面了。可是,出了考场,她就把那些数学公式全忘了!

她答不上来。

“脑袋过来。”墨池的声音明显压着气。亏他不久以前还拿出那么多时间帮她补数学!

思存战战兢兢地凑过小脑袋,紧张得闭上眼睛,鼻子眉毛皱成一团。墨池微微一笑,温柔地把她的刘海拨到一边,拇指食指绷成一个有力的圆,还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在她额头上一弹!

“疼!”思存的眼泪都快被弹出来的,委屈地揉着额头。

“谁让你忘了的!再来一题,要是还不会,我可咬人了!”墨池说,“把你刚才背的出师表,翻译成英文给我背一遍。”

“什么?”思存急了,“我才学几天英语啊!我们英语老师也不一定翻译得出来啊!”

“你们老师肯定能翻译出来。”墨池说。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有本事你翻译翻译试试。”

“我要是能译出来怎么办?”墨池凑近她,问道。

“那我就愿赌服输,任你处置。”思存不信他能把文言文翻译成英语。

“你听好了………………”墨池冒出一串串优美的英语。

思存傻眼了。她不知道墨池译得对不对。可是他那么从容淡定的样子,他一定是把出师表真的翻译成英语了!

背完一大串,墨池说,“怎么样,刚才我们怎么说的来着?谁愿赌服输?”

“你处置吧!”思存想,反正都手板也打了,脑门儿也弹了,他还能想出什么花样?

“就按刚才说好的,咬你一口。”

“咬哪里?”她活象一只紧张的小刺猬,下意识地缩成了一团,小脸通红,小嘴微微噘着,墨池心念一动,“就咬你的舌头吧!”

“舌头怎么咬?”思存下意识伸出舌头,说话也含糊不清了。

“伸出来就行了。”

思存果然傻乎乎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墨池慢慢凑过去,轻轻衔住。思存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这一幕很熟悉!果然,墨池顺势抱住她,欺身向前,他的嘴覆盖在她的小嘴上,开始吸吮她的滋味!

墨池火热的男性躯体象火一样烙着她的心,她从没有这样与他亲密接触过。思存小手乱挣,双腿乱蹬,墨池用力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把她压在床上,她不老实地扭来扭去,墨池只有一条腿不易掌握平衡,只好抱住她在床上翻滚,双手坚决不放松。“别怕,我是你的丈夫!”他吼道。他的话起到了作用,思存慢慢停止抵抗,慢慢放松,进入状态。墨池松开她,她双手环住他,他们都大力的吸吮,似乎要把对方吸进肚子。两人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急速,直到脸涨的通红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一吻结束,墨池都维持着压倒思存的姿势。她是他喜欢的人,是他的妻子,他才不要放开她!她的头发散乱,目光迷离,嘴唇红肿。他不知道自己也是那个样子。他浑身灼热,小腹部似乎要胀开一样!他喘息着,颤抖着,试探着,解开了思存领口的纽扣。

“不要!”思存握住他的手,泪眼迷蒙。

“思存,你是我的妻子,夫妻都要这样的。”墨池停手,轻轻地说。

思存迷茫地摇头。

“别怕,让我来,好吗?”墨池的身体快要爆炸了,他摸摸思存发烫的脸,柔声安慰。

思存极轻地点了下头,墨池轻轻解开她的衣服。

青春少女的身体展现在他眼前时,他却懵了。思存愣愣地看着他豪情万丈地跨坐在她的双腿上,她的心缩紧了,胆战心惊地等着他进攻,他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思存疑惑,是她又哪里做错了?墨池却一把扯过枕巾盖在她脸上,“别看我!”她的身体那么美丽,他却是残缺的,坚决不让她看。

“那你也不许看我!”思存竟掀过旁边的棉被,巨大的被子哗一下把他们罩在里面。

墨池傻眼了,看都不得要领,她居然还不让看!身体快要燃烧了,他带着她在被子里翻滚、厮打、搏击,他进攻,她却防守,几次功败垂成之后,他们目标一致,凭着人类的本能苦苦探索。

折腾了一宿,黎明之前,他们终于成功了!从未体验过的新奇、痛楚和一丝说不清的快感缠绕着他们!思存有些害怕,身子瑟瑟发抖,墨池紧紧搂抱住她,轻柔的吻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脸上。她渐渐停止颤抖,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墨池刻意侧着身子,不让残腿碰到她。

东方泛白,思存迷迷糊糊就要爬起来。墨池抱着她不撒手,“多睡一会,你很累了。”

“我还得上课呢。”她说。八点钟上课,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你不去,同学也会替你答到。”

“不能逃学。”思存说。

“没事,就逃这一次,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补。”墨池始终搂着她。

拳头砸在他肩膀上,“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讨厌。”

“不许讨厌你丈夫!”他故意恶狠狠地说。

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思存已经习惯了墨池的怀抱,紧紧和他偎依在一起。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天,他们的夫妻关系,终于名至实归。

墨池深深地吻着思存,把她吻得意乱情迷,“再来一次好吗?”他轻轻地说。她感觉到紧贴着他的男性躯体又火热紧绷,她羞涩地点点头。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们熟练了很多。她还是有些疼,却开始懂得配合他。直到兴尽,他又吻她,帮她擦去细密的汗珠。

“我们去洗个澡。”他怕她出多了汗感冒。她先下床,只觉浑身发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全,充实。墨池掀被下地,轮椅就在床边,他却坐在了地上。

思存吓坏了,忙去扶他。他左腿残根先着地,疼得他双手压住残腿直抽冷气。

“你怎样,摔坏了没?”思存掰开他的手,检查他的伤口。残腿上覆盖着一条蜈蚣样的大疤,可以想象,当年的手术进行得很粗糙,术后也没得到很好的恢复。“疼不疼?”思存抚摸那条疤。

墨池轻颤一下,问道,“你不怕?”他想起她来得第一天,她看到他一条腿的样子,差点吓哭了。

思存现在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痛惜,她扶起他说,“你是我男人,我怕什么?”

墨池搂住思存,在她的扶持下一起进浴室。氤氲的蒸汽中,他向她坦白,“刚才有件事骗了你。”

“什么?!”思存大惊,他不是说他是她的丈夫吗?难道他不是真心的?

“那个,前出师表,我用英文说得是,我也译不成英文,因为诸葛亮老先生的原文我记不清了。”

“你……”思存的小拳头乱砸,这个大骗子,他就这样“骗”了她的吻,“骗”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太狡猾了!我要罚你!罚你抄写100遍出师表!”

第 17 章

思存在家住到了周一早上,为了赶六点半的晨读,她不到六点钟就悉悉索索地穿衣起床。墨池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拉住她说,“怎么走这么早呢?”思存打着哈欠说,“早上的晨读是不能耽误的。”

墨池揉着眼睛道,“我媳妇还真用功呢。我去送你。”挣着也起了身。

思存道,“你继续睡吧,一会我自己走就行啦!”

“哪有这个道理!”墨池套上毛衣,开始穿裤子,“大清早的也不能跟章伯借车,当然是我送你去学校。”

思存吓了一跳,“你?”

墨池把脸一沉,佯装生气,“怎么,你也以为你男人是个残废,连送你上学都做不到我?”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思存连忙摆手,“我自己走着去就行了,路也不很远。”

墨池把左右鼓鼓囊囊的裤管理整齐,塞在腰间,坐上轮椅,又示意思存蹲下,帮她系紧领口。“我知道路不远,可现天还没亮透,我怎么能放心你自己走?你帮我推轮椅,我看着你安安全全的进了校门就放心了。”

“有什么不安全的?在老家,我一个人山路也照样走。”思存满不在乎地说。

她不说墨池还不来气,“我怎么忘了你那么神勇,不但走山路,还钻坟地呢。结果回来就吓晕了。”

思存一吐舌头,笑着说,“这城里又没有坟地。”

墨池不耐烦地大手一挥说,“我是你男人,我说送你就送你!”他从抽屉里拿了奶粉、饼干,“这个你拿到学校去当早餐。”

清晨的马路上行人稀少,思存推着墨池的轮椅,一路说说笑笑,半个多小时的路,片刻就到了。校门口,墨池问她,“要是你同学问你这两天去哪了,你怎么说?”

“我说去亲戚家了。”思存毫不犹疑地说。

“什么亲戚?”眉毛一挑,听到“亲戚”这俩字他就生气!

“最亲的亲戚。”思存小脸一红,嫣然一笑,蹦蹦跳跳进了校园。

那天墨池在教室门口等思存,正好被于小春她们撞上,思存这一回来,大盘问开始了。

“那个坐轮椅的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吗?表哥?”嘴最快的是于小春。

“可真是个美男子,怎么就少了一条腿呢?”最感叹的是董丽萍。

“对呀,他那条腿是怎么没的啊?”最好奇的是张继芳。

“你问那么细干嘛?你看上人家了?”董丽萍说。

“你才看上了呢,我才不会看上瘸子!”张继芳回嘴。

“都别说了!”老大姐刘英收拾书本,“那是思存家里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上自习去。”

去自习室的路上,于小春偷偷对思存说,苏红梅也两天晚上没回来,“我估计啊,她是和男朋友住去了!”

“别乱说!”思存吓了一跳,虽然她是结了婚的,也感觉做了贼一样的心虚。

“听说啊,”于小春趴在思存耳边说,“在他们高干子弟,这根本不算什么!”

转眼入夏,大一新生又开了两门新课。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要全部学完,并且复习好一学期的知识,八月份的期末考试,一共八门功课。302宿舍的女孩子个个卯足了劲头。听说考完试要全系大排名,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名次落后。

那天下午没课,大家都在宿舍看书,闷热的宿舍一丝凉风都没有,拿本子扇扇都是热风。苏红梅四顾看看,合上书本说,“晚上都别看书了,我带你们参加舞会去。”

“舞会?那是资本主义的东西。”董丽萍说。

“什么资本主义!告诉你们吧,都是市领导的孩子,绝对比你们红,比你们正。今天是女孩人太少,他们才让我带同学去的。”

老大姐刘英,照例是学习以外的活动一概不参加,尤其考试前的紧张时刻,她是默默努力要考第一的,绝不肯浪费一分一秒。思存也说要看书,不去。于小春拉着她跃跃欲试,“走吧思存,一起去看看!”

“我还有书没看完呢。”思存说。

“学学学,再学人都要傻了。”苏红梅说,“舞会也是放松,放心,都是大学生,没社会闲散人员。”

“对呀,我们最近学习这么紧,需要放松。”于小春破天荒地帮苏红梅说话。

“你不是一向和她不对付吗?”思存悄悄对于小春说。

“我就是好奇,想去看看舞会是个什么样,你和我一起去吧!”于小春软磨硬泡。

“我又不会跳舞。”思存没兴趣。

“我也不会,咱们就呆一会,看看就回来。听说摇摆舞可好看了。”

禁不住于小春的苦苦哀求,思存参加了舞会。地点在政府街附近市第二中学的大礼堂里。黑漆漆的校园里寂静无声,根本不象有聚会的样子。一推开礼堂的大门,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原来,礼堂的窗户被他们用黑色的窗帘遮了个严实,既挡住了里面红红绿绿的灯泡,又隔住了音乐。唱片机里放着靡靡的曲子,礼堂中央,穿着皮鞋、喇叭裤的青年随着音乐摇摆着身体。

“这就是摇摆舞,国外最流行的。都下去跳吧。”苏红梅说罢,最先下了舞池。她穿着收腰的外套,紧包腿的长裤,随着音乐舞动,特别的柔美。

思存她们在旁边呆呆地站着,两个男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说,“快去跳啊!这种舞会很难得的。”张继芳和董丽萍被他们拉进了舞池,思存拉拉于小春的衣襟说,“咱们走吧。”

“我还想再看会。”于小春不会跳舞,脚却不由自主地打着拍子,兴致勃勃。

“那你看吧,我走了。”思存实在不喜欢这里,灯红酒绿的。

“再等等。一会咱俩搭伴回去”于小春拉住她说。二中背后偏偏是一片荒地,思存回想起在家乡的坟地惊魂,毛骨悚然,挪不动脚了。

于小春的身体不自觉地随着音乐打拍子,已经跃跃欲试了。正好一个历史系的女学生认识于小春,就拉着她一起跳。于小春禁不住诱惑,答应了。她对思存说,“下去跳一会吧。”思存哪里会跳舞?窘得直摆手,连连后退。

于小春和历史系的女生面对面跳得嘻嘻哈哈,思存更没意思了,正打算开溜,忽然背后有人在她的肩膀一拍,思存一回头,恐怖地尖叫起来。拍她的是个绿脸的人。

“同学,别怕,是我!”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鬼。

思存定睛一看,是个留着遮耳长发,穿着蓝色运动服的时髦男生。绿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成了绿脸人。想来思存自己的脸也是绿色的。

“你是谁?”思存镇定情绪,不好意思地四处看看,还好,音乐声很大,没什么人注意她。

“我叫江天南。你怎么不下去跳舞?”男生高声说,盖过音乐。

“我不会跳。” 音乐声太大,思存不由自主提高嗓门。

“不会可以学嘛。”男生笑着说,“我是舞会的组织者之一,可不希望看到有人提前退场。”

“我不想学,学不会。”思存连连摆手。

江天南笑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会跳。你是苏红梅的同学吧,她每次带来的都是不会跳舞的。”

“为什么?”

“这样就显着她会跳了啊!”

思存笑了。看来,这男生和苏红梅很熟,但是,他不太看得惯她。苏红梅心高气傲,肯定没少得罪人,没准江天南就是其中一个。思存说,“行了,你去跳吧,我也要回学校了。”

江天南说,“我教你,很好学的。你要是真学不会,一会我送你回学校。这里以前是乱坟岗,晚上可不安全呢。”

“啥?”思存吓得一哆嗦,恐怖的记忆浮上脑海。

“别担心,摇摆舞很好学的。大家都是刚学没多久,你看跳得不都挺像样吗?”江天南拉着思存下了场。

人影接踵,思存僵着身体,生怕碰到别人,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江天南笑道,“放松,跟我学,让身体动起来。”他的身体随着音乐韵律摇摆,流畅自然,毫不造作。

思存手足无所地站着,跟着江天南比划,动动胳膊,腿却象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江天南笑了,俯在她耳边喊,“别紧张,摇摆舞没有一定之规,跟得上节奏就行!”

江天南给她做示范,“恰恰恰,跳起来,扭一扭,转个身。”江天南帅气地一转身,思存跟着转,脚步不稳就向后跌去。

“小心!”江天南一把拉住她,“你这节奏感还真得练习。以前从没跳过?”

思存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挣脱江天南,又往场边走,“我得走了,你们玩吧。”

江天南略一沉吟,“也好,下次再学。我送你回去吧。”怕思存拒绝,他又加上一句,“反正顺路,我也是北方大学的,地质系一年级。”

“那舞会怎么办,不是你组织的吗?”思存刚才听说他是组织者之一,是东家。

“是我们几个人组织的,还有别人盯着场子呢,没事。”江天南说罢,走在了思存前面。

思存想到坟地,不再拒绝。她跟着江天南,才到门口,突然门被外面大力撞开,思存收势不及,被撞翻在地。还没等她看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刷地一下,礼堂的灯全灭了,一片漆黑。人群混乱起来,男生骂骂咧咧,女生失声尖叫。她敢到江天南在扶她,没等她站起来,只听有人大喊:“都别动,警察来了!”

民警接到附近群众的举报,二中礼堂内有人聚众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所有的人被带到了派出所。一时鸡飞狗跳,问话、作笔录,审讯。有的人满不在乎,有的人苦苦哀求,还有的女生哭的一塌糊涂,比如思存。

警察问道思存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问她话的警察不耐烦了,笔头一扔,“哭哭哭,就会哭。你都哭一宿了也不嫌累。早知今日,当初检点点不就好了吗?”

思存哭得更伤心了,她不就是学了学跳舞吗?而且还没学会,她怎么不检点了?在她们村,不检点可是对女孩子最大的侮辱,有的姑娘气不过,还有上吊喝农药的。虽然这是城里,思存也知道这不是好话,她不服气,又不敢争辩,只能继续哭。

“别哭了!姓名,哪个单位的?”警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思存被吓住了,哭声噎在喉咙里,变成了干抽,气都理不顺了。

“她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是我硬拉她们几个来的,没她们事。”苏红梅还算义气,没事人似的全承担了。

“哦,都是北方大学的。看来这大学生,也都不正经。”民警在记录本上填了几个字,丢下一句,“我去通知你们学校来领人!”

学校来人领走了思存他们几个人。校领导非常震怒,外地的拍电报,本地的打电话,“涉案”学生一律回家听候处理。

墨池在家接到电话,立刻跟章伯借了车,赶到北方大学,把思存接回家。

“出息了你,上次是逃学,这次直接给我进派出所了!”一进门,墨池把思存关在房间里,怒发冲冠。

思存一路上没有止住哭,眼睛又红又肿,象两个烂了的桃子。

“人家上大学学知识,你呢?好事一样没学来!”墨池气得直拍桌子。

“我是被同学拉去的。”思存抹干眼泪,解释。

“同学拉你干嘛你干嘛?你会不会分辨是非?”这个女人怎么没有脑子?

“他们只是跳舞,没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思存很委屈。

“跳舞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要是十年前,你要被批斗,要坐牢的!”墨池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浑身发颤。

“组织舞会的都是你们干部子弟,我要是资产阶级,你更是。”警察骂她,墨池也骂她,思存无比委屈,所有的不平和恐惧全爆发了,反正家里没警察,她不怕。

“你还倒打一耙?”墨池莫名其妙被她扣了个大帽子,哭笑不得,我说一句你顶一句,钟思存同学,你是不是觉得进了派出所特委屈,还挺有理?”

“我就是委屈,警察不问青红皂白,乱抓人。资产阶级自由化也是那帮组织者,我又不会跳,我怎么就资产阶级了。”胆子一壮,头脑也清楚了,思存不禁振振有词。

“那你说,你跳了没跳吧。”墨池无奈地问。

“我就试了一下,根本没学会。那摇摆舞就不是一般人学的,还得协调,胳膊、腰、腿一块动,你看看,这可怎么动嘛!”思存舞之足蹈之地地边演示边控诉,那姿势活像小熊摸电门。

墨池气乐了,“笨死你得了,连个舞都学不会,还被抓派出所,你说你怎么那么笨?”

思存嘴一噘,不乐意地说,“你聪明,你给我跳一个!”刚说完目光落到墨池的腿上,心里咯噔一下,捂住自己的嘴。说错话了,墨池要伤心了。

墨池倒不以为意,眼睛一横,“就知道窝里横,在派出所哭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告诉你,派出所抓你就没抓错。”

“我就没资产阶级,他们就是抓错了,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呀。”思存不干了,急赤白脸地说。她哭了整整一宿,脸花了,眼睛肿了,形象惨不忍睹。墨池看着心疼,拉她坐在床上,“行了,别哭了。昨天一夜没睡吧,先睡一觉,对了,先喝杯热牛奶,我让阿姨给你做点吃的。”墨池去冲牛奶。

思存迷惑地抬起眼睛,“你不训我了?”

“我训你有什么用啊,自己媳妇,又舍不得休掉。等学校发落你吧。”墨池冲好牛奶,递给她。

“学校会不会开除我?”思存想到大事,心慌了。

墨池帮她抹掉眼泪,去洗手间绞了个热毛巾,给她擦干净脸,又换成冷毛巾,敷她的眼睛。“应该不会的,你又不是组织者,最多是从犯。学校会宽大处理的,你要真不放心,我让爸爸去和你们校长说说。”

“别,千万别。”思存连忙摇手。她怕温市长,比怕被开除还要厉害。

“别担心,就算开除了,还有我呢。”墨池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

思存安心了,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对了,听说他们都是干部子弟,你认识吗?”思存侧躺着,拉着他的手问道。

“他们的名字你知道吗?”

“我就知道一个叫苏红梅,是我们班的,还有一个叫江天南。”思存想,要是不和江天南学跳舞就好了,她正好可以在警察闯进去之前走掉。

“我不认识。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墨池说。

第 18 章

思存被学校停了课。墨池跟她合计着,这事千万不能让温市长夫妇知道了。他们都是一板一眼的人,要是知道思存参加舞会,还被抓到了派出所,非气死不可。就算思存不被开除,搞不好父母也要给她退学。

“咱们这么着,我就说你们宿舍的同学得了流行感冒,你晚上回家住来,早上再回学校上课。”墨池如此这般嘱咐思存。

“可是学校不让我们上课了啊。”思存不会撒谎,急得脸通红。

“你一早就出去,往政府大院反方向走,在街心花园等我。我随后就去找你。”墨池从小主意就多,受伤前是政府大院的孩子王。思存一闯祸,把他的本性给激发出来了。

“可是,撒谎是不好的。”思存认真地说。

“这不叫撒谎,这叫给领导分忧。他们就算知道你的事,也于事无补,还跟着干着急。不如我们自己解决,对不对?”墨池循循善诱。

思存想起她的职责就是给领导分忧,终于点头。第二天一早,就按照事先商量的,思存吃了早饭匆匆出门。墨池慢条斯理地喝完牛奶,吃完药,等温市长走了,对准备上班的陈爱华说,“从今天起,我去图书馆看书。中午就在国营饭馆吃点面条,不用等我回来。”

陈爱华心道,家里的书还不够多?非去什么图书馆?转念又一想,他大概是在家呆久闷坏了,既然儿子愿意出门,她也应该高兴才是。“行,一会让你章伯送你去。”

墨池淡淡道,“你不用和章伯说,我要去会给他打电话借车。”

“那你自己安排吧。我走了啊。”陈爱华拎上挎包,对着梳妆镜整理了一下衣领,上班去了。

八点钟,墨池估摸着父母都开始工作了,自己推着轮椅出家门,找到思存会合。

阳光很好,微风拂面,花坛里鲜花绽放,美不胜收。两人在花园里坐了一会,想着这里还是不安全,温市长他们出门办事可能会路过这里。“我们得换个地方。”墨池说。

“那去哪里呢?”思存茫然地说。

墨池有的是主意,“我带你玩去吧,这个城市你都没好好玩过。”

这一天,他们去逛了友谊商场和第一百货。

第二天,他们去动物园喂猴子,看老虎。

第三天,他们去人民公园划船游湖。

他们结婚相识以来,从没有这么多时间出来玩,尽兴之余,思存直感叹,这个城市可真美!

第四天,思存乐不起来了。学校还是没有给她发复课通知,期末考试只剩十几天,再不上课,她拿什么参加考试?一时间只觉得前途茫茫,生死未卜。

墨池说,“走,去你们学校打听打听去。”

“找谁打听啊!”思存急得直跺脚。

“你们宿舍不会全军覆没了吧。”墨池道。

“可不是,苏红梅把我们全宿舍都给拉去了。啊不对,刘英!她没有去!我们去找刘英!”

思存算准下课时间,在教室去食堂的路上等到了刘英。

“你们可是闯了大祸了,学校展开了大讨论,各班学生都写了讨论稿,宣传栏贴着呢。”老大姐刘英见到思存,忍不住开始教训人。

“讨论结果呢?”思存焦急地问。

“没结果,学校说会尽快发落。”刘英用了“发落”这个词,思存心里有点凉。

“她们呢?”思存就指望“法不责众”了。

“于小春去本市的亲戚家住了,每天回学校打听情况。你来前她刚走。张继芳和董丽萍坚决不挪窝,还在宿舍住着,课也照上,不过老师几乎每次都会被老师请出去,她们好不容易从工厂考出来,就怕被开除。苏红梅倒是没事人儿似的,回家去了,昨天来宿舍拿东西,还让我给你们捎话,她跟学校说是她硬拉你们去的,让学校要罚罚她一个。”

“那学校究竟怎么罚的?”思存问。

“不知道。”刘英两手一摊。“你就在你亲戚家安心住着吧,有信儿了学校会通知你的。”她还记得轮椅上的男青年是思存的“亲戚”。

无功而返。回去的路上,墨池和思存都有点蔫儿。

“再等等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墨池安慰她。

“那,我们回家?”才到中午,思存已经没了闲逛的心情。

“这会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正好撞我爸枪口上。”温市长只要不出差,中午有回家午睡的习惯。

“那去哪?”

墨池计上心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沿着北方大学一直向西,走了快一个小时,到了郊外,竟是远离喧嚣,天高气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土路两旁是整整齐齐的庄稼地,墨池说,“小时候我们常来这春游,跟农民伯伯认识粮食。”

思存直撇嘴,城里孩子就是没见识,认识粮食还用人教?她从小就啥粮食都认识!

“你别不服气,我也种过田的。上初中时我们学农,每人种了一垄地的土豆。我爸爸教我,土豆刚开始成长的时候,要从地里挖出来,每串里小的、发育不良的都剪去,只留最壮实的一个,再埋到田里。我剪土豆的时候,同学们都笑我,可是最后收土豆,我的个头最大,分量最重。”

“为什么?”思存瞪大眼睛。

“亏你还是个农村孩子,这都不懂。每串只留一个长得最好的,可以充分吸收营养,当然能长得好了。我种的土豆个个都有碗口大,可是老师说我不及格。”墨池比划出一个碗口的大小。

“为什么?”

“她说我这是优胜劣汰,是达尔文那一套,是资本主义。”墨池有些伤感地说。

“原来你也被说过资本主义,咱俩还真同病相怜呢。”思存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有个人作伴,似乎也不那么伤心了。

“没过多久,我爸爸就被打倒了,我们家,也散了。”墨池幽幽地说。

思存心里一窒,她知道,那是墨池心中最惨痛的记忆。她绕到他的轮椅前面,把头埋在本该是他左腿的地方,轻柔地拥抱他的腰,“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了吗?还多了一个我陪你。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墨池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对,一切都好了。来,我给你看我认识的粮食,那是小麦,那是高粱,那是玉米……”

“玉米?”思存来了精神,仰起脖子。前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微风吹过,沙沙作响。革命歌曲里唱到,“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青纱帐就是玉米地,因为叶大枝密,易于藏身,青纱帐不但是游击队员的天然保护屏障,更是青年男女谈恋爱的绝好去处。多少作家不惜笔墨地描写青纱帐里的浪漫情事,而思存想到的却是烤玉米的香甜。

“这个季节的玉米正嫩,我们去摘几穗烤着吃吧。”她兴奋地说。

“摘?是偷吧。”墨池不同意。

“偷几穗吃吃不算偷!走呀!”思存推着轮椅往玉米地里跑。

“你在这看着人,我进去摘。”思存把轮椅停在玉米地边,就要往青纱帐里钻。

“你回来!”墨池把她拉出来,思存一脸疑惑,真是城里孩子,古板得要命,一点也不好玩。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偷东西,你放风,我去偷。”

“不是偷,是摘。”思存纠正他。

“好,我去摘。”墨池推着轮椅就钻进玉米地。没想走了两下就再也轮椅进不去。这里前一天似乎下了雨,玉米叶子很脏,把他雪白的衬衣划出数道污痕,轮椅也陷进松软的土地。

思存把他推出来,自己麻利地钻进地里,“还是你放风,我来吧。”

不消一刻,她又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两穗肥硕的玉米,“拿好了,我再去摘。”

“两穗够我们俩吃了!”墨池低声吼道。难道她还想当土特产打包带回家?

“不够,我一个人就能吃两穗!”青纱帐里传来思存的声音。

墨池第一次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心如撞兔,紧张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现。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地里突然传来思存的惊呼,“来人啦,快跑!”只听刷刷刷迅如疾风,就但见玉米叶动,不见思存人影。墨池回头一看,正有个农民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一见墨池,扬手大声喊道,“偷玉米的,别跑!”

真来人了!墨池一惊,双手转动轮椅,转身就逃。可惜土路阻力大,轮椅根本跑不快,还要拼命护住那两穗玉米,千万不要让人缴获赃物。突然,轮椅被人从背后生生拽住,墨池被人赃并获。

思存跑了很远,才鬼鬼祟祟钻出青纱帐,回头一看,不好,墨池被抓住了。远远地看到他和一个庄稼汉对视着。思存一跺脚,嘀咕了声,“真是笨蛋!”她怕墨池吃亏,撒丫子又往回跑。离得老远,她就高声喊道,“他只是个放风的,玉米是我偷的!”。

庄稼汉的玉米最近被顽皮的学童偷了不少,心里正气着呢。今天可算抓住一个,却是个一条腿跑不快的。整不知道怎么办呢,又来了个自投罗网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十分秀气,可是灰头土脸,辫子散了,衣服脏了,义冲云天地往残疾的男孩子身前一挡,生怕他吃亏。

“还给你,放开他!”姑娘把怀里的玉米塞给庄稼汉,又抢出男孩子怀里的两穗,也还给他。然后推着男孩子就要走。

庄稼汉直挠头,看来这两个孩子真是饿坏了,家庭困难,又有残疾,真是可怜。庄稼汉这样一想,心就软了。

“唉,等等。”庄稼汉喊道。

女孩子停住脚,回头道,“不是都还你了吗?还想怎么样啊!”

“你们也怪不容易的,这几棒苞米,你们拿去吃吧。”善良的庄稼汉把玉米塞给轮椅上的男孩,木讷地看着他们,再没有更多的言语。

墨池抱着玉米直愣神儿,思存倒是先反应了过来,给庄稼汉鞠了个躬,“谢谢你!”说罢,推起轮椅,撒腿就跑。

墨池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土路两边的田地迅速向后面退去。跑了很远,思存停了下来,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什么?”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位大叔……哈哈哈哈,把我们当成……叫花子了。”思存笑得话都说不利索。

“什么?”墨池更不明白了。

“你看你这形象……”思存指着墨池。墨池的白衬衣上好几道泥痕,xiōng前也脏了一大片,头发上还黏着几根玉米须子,坐在轮椅上,很象一个可怜的乞儿。墨池看到思存也是一副狼狈样,终于也反应过来,原来那庄稼汉把他们当成居无定所的流浪儿了。

噗嗤!墨池也乐了。

思存笑够了,不住地回头看,生怕庄稼汉后悔了再追上来。

“他不会追过来的,咱们往西走,有条小河,去那边拷玉米吃吧。”墨池小时候经常来这边玩,对地形很熟悉。

“哪边是西?”

墨池无奈地撇撇嘴,“有山的那边。”

山叫栖凤山,河叫燕鸣河。因为河中央有个拱桥,江河拦腰分成两部分,酷似眼镜,当地人也叫它眼镜河。两人来到眼镜河边,

日头夕照,水光山色,水声潺潺。思存去山脚下捡了些枯枝,墨池挑结实的插在玉米棒里。

思存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

“哟呵,家伙带的还挺全。看来你是蓄谋好了要偷玉米的。”墨池奚落她。都是她的鬼主意,害他被抓。从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才不是呢,这是我在宿舍熬夜看书用的,点蜡烛。”思存说。

“还挺用功——你会烤不?”墨池说。

“你也太小瞧人了。”思存点燃了枯枝,举着玉米翻烤。火苗噼噼啪啪地点燃了玉米叶,很快飘出阵阵香味。

“呐,你也烤。”思存递给墨池一支。“你们城里的农民真不厚道,在我们村,小孩子偷几个玉米吃,根本不算偷的。”思存抱怨道。

“我们这的农民还不厚道?”墨池反驳道,“人家最后不还是把玉米送咱们了吗?”

思存忍不住又乐了,“他要是知道你是市长的儿子,非把你扭送公安局。”

“我才没你那么出息,一犯事就进派出所。”墨池很郁闷,居然被当成了乞丐,他的样子真有那么邋遢吗?

“我那是冤假错案!”思存纠正道。

“钟思存同学,你越来越牙尖嘴利了。”墨池提醒她。

思存一歪脖,愤愤不平。墨池吸了吸鼻子,“坏了,糊了!”

“不会吧!”思存把玉米举到面前,果然焦黑一片。她吹了吹浮灰,咬了一大口。外面焦,里面夹生,却香味扑鼻。“真香啊,你尝尝。”思存满嘴玉米,含糊不清地把棒子举到墨池嘴边。

“小心烫。”思存说。

说晚了,墨池被烫得连吸几口冷气,不过,嫩玉米浆流到嘴里,真是满口生津啊。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啃。按理说市长家的伙食不差,做饭的保姆都不是一般人,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保健员”,不但每餐搭配口味、荤素,还注重营养的均衡。早上牛奶,中午瘦肉,晚上素菜,啥时候也没亏待过这两个孩子。可是从没做过这么好吃的玉米。又甜,又香,又新鲜,就连心儿里的夹生,都透着一股别样的香甜。火苗把玉米烧得表面黑乎乎的,一嘴下去,半边脸都是黑的。墨池笑话思存道,“看你,啃得象只花猫似的。”

“那怎么啦,一会洗脸呗。”思存满不在乎。

墨池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生猛的主儿呢?”他还记得她刚到他家时羞羞怯怯的样子。

思存嘿嘿笑着,答不上来。反正,在他面前,她就是放松,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怕。

“你真是个傻妞,刚才明明都跑掉了,干嘛还跑回来,也不怕农民老二哥发飙。”墨池用他自己的方式对思存的义举表示赞赏。

“我怕老二哥欺负你啊。”思存说。

“我就那么没用,需要你一个女孩儿保护?”墨池看自己的腿,装作不悦的样子。

“绝对不是。”思存连忙说,“我是怕你没干过坏事,被抓住不知道怎么脱身。”

“你经验还挺丰富,看来是个惯犯。”墨池和思存斗嘴上了瘾。关系亲密了以后才发现,原来她也有伶牙俐齿的一面。

“谁是惯犯啊,还不是你们城里的农民小气,摘个玉米都算偷……”思存又开始愤愤不平。

“行了,什么城里农民村里农民的,话都不会说了。过来,我帮你梳梳头发。”思存的两根小辫子早散了,乱蓬蓬披在肩上。

思存背对墨池蹲在他前面,感受着他解开她的辫子,轻轻为她梳理。他在动乱的年代和妹妹相依为命,都从没有想过帮她梳辫子。今天看到思存散乱的发丝,却突然升起为她整理头发的欲望。他第一次碰女孩子的头发,动作十分笨拙,却异常神圣。他的手指穿过思存柔柔的头发,轻轻地把乱发拢到一起,梳理整齐。这次,思存没有笑话他,也没和他顶嘴。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为她结好辫子。她突然想起读过的一首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想,说的就是她和墨池现在的样子吧。她回过头偷偷看他,他为她梳辫子的手就乱了方寸。他有些懊恼地扭正她的小脑袋。思存脸蛋微微一红,甜甜地笑了。

第 19 章

暮色降临,思存扶着墨池到河边,两人就着河水洗了脸。衣服的污迹却是没有办法洗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看对方都象只脏猴。墨池说,“没事,估计到家爸妈还回不来,咱们溜回房间。”最近温市长夫妇工作非常忙,整天的开会,九点以前很少回家。

踏着月光,走在从郊外回家的路上,也是件挺惬意的事。可是,一到家门口,墨池和思存都傻眼了,以往这个时侯还没有人的温家小楼灯火通明。“也许,他们已经吃晚饭回房了,咱们轻点,先回去换了衣服就不怕了。”墨池安慰思存。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打鼓,万一破衣烂衫地被父母撞上,思存被停课的事就穿帮了。

这一天,墨池和思存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一进门,迎面就看见温市长和陈爱华坐在沙发上,啥也没干,盯着门口,脸色铁青。

“爸……妈。”墨池迅速镇定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示意思存赶紧回房间。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他们面前,“我饿了,今天晚上吃啥?”

“回来。”温市长话不多,不怒自威,对思存说。

思存只得回来,站在墨池身边。低着头。墨池觉得她紧张得周围的空气都发颤了。他赶紧说道,“爸,今天下午思存没课,我们去郊外玩了一圈。”说完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还算快。

“不光今天下午没课吧。”陈爱华发话了。

墨池哑了。他不明白,父母怎么会知道思存被停课了呢?

“还给我装蒜!学校都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了!”陈爱华忍不住了,站起来,怒气冲冲,指着思存,“我们温家哪亏待你了,你还学会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让你上大学你不学好,居然参加什么舞会,你是不是觉得被开除了特别给我争光?”

思存被“开除”两个字吓坏了。心里咯噔一沉。

原来,学校打电话到温家,没人接,就打了陈爱华的办公电话。这些在思存的入学登记上都有记录,只是思存从小到大没用过电话,没这个概念,不然她肯定哪也不去地在家守电话。陈爱华当时也不在单位,是她的副手接了,转告她。她又急又气,又找了老温,两人一起回家,却发现孩子没了踪影。墨池他们回来那会,他们已经在家等了三个多钟头。

“妈,你先别着急骂,思存真的被开除了?”墨池听话很会把握重点。

陈爱华气得直喘,“开除?那是轻的,要是过去,她会被打成右派,进监狱!”

墨池不乐意了,不管怎样,思存是自己家人,怎么能说得那么狠?“妈,难道你和爸就没参加过舞会?”墨池知道,文革前政府干部也经常组织集体舞会的。

“你教训你父母来了!”陈爱华更气了,多么沉静的儿子,没几天就被思存给带坏了!

“别吵了。”温市长说话总有股震慑人心的威力。陈爱华停了口,气得不看思存。思存紧咬着嘴唇,瘦小的身子摇摇欲坠。陈爱华一口一个“开除”打击到她了。

“妈,学校究竟是怎么说的?”墨池总觉得,思存的错误没有那么大,不会被开除。

陈爱华铁了心不说话。思存都快晕过去了,温市长终于说道,“学校说了,给她记了个警告处分,明天回学校上课。”

“真的?”思存和墨池异口同声地说,两人都是又惊又喜。

陈爱华气坏了,现在的孩子,一点也不知道害臊,真是不可救药。

温市长说,“回去洗洗睡吧,明天一早去上课。”墨池和思存得了大赦一样溜之大吉。陈爱华还在生气,“我就说不能让她上大学,这才刚上半年心就这么野,将来能和墨池好好过吗?”

温市长看着小两口相互扶持上楼的身影,笑着说,“我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我们能管的。再说,你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他俩,正般配。”

思存终于回到了学校。期末考试越来越近,之前耽误了很多课,思存心里急得厉害,早也念书晚也念书,生怕考出个不及格。紧张的学习氛围下,思存还是发现了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每当她和同宿舍的姑娘们一起坐在公共教室的前排,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排队在食堂打饭,都有人在她们身后指指点点。“资产阶级自由化”、“腐化奢靡”、“落后分子”之类的评论一路伴随她们。于小春咬牙切齿地告诉她,她们被请进派出所后,学校针对她们的行为展开了专题大讨论,批评之声可谓轰轰烈烈。倒是系里的唐老师力排众议为她们说情,还搬出了中央的红头文件,算是为她们保住了学籍。302的女生,除了刘英,一人带了一个警告处分。经过这一番闹腾,她们302算是出名了。老大姐刘英考来不容易,生怕被她们牵连了,几次找系里要求调换宿舍,老师说她最踏实,一定要留在302,给小妹妹们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刘英换不成宿舍,却从此独来独往,誓与302划清界限。

苏红梅把思存引为了知己,因为舞会事件后,于小春、张继芳、董丽萍都把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只有思存,没有怪她一个字。私下里,苏红梅在宿舍里对思存说,“我早看出来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的思想太古板,很快就要落后了。”

思存莫名其妙地说,“那我是什么人?”

苏红梅换上一件红衬衫,黑裤子,试图把自己的全身照进一面小小的镜子,“咱们才是一种人,思想超前,敢作敢为。”

思存看着她腰肢轻扭的样子,连忙摆手道,“咱们也不是一种人。你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

苏红梅啪地扣上镜子,凌厉地注视着思存,“别骗我了,开学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乡下人。乡下人上学不会车接车送,乡下人也不会象你胆子这么大。思存,告诉我,你父母到底是干什么的?”

思存说,“我父母都是农民,你不信拉倒。”

“那小轿车是怎么回事?”苏红梅对思存坐小汽车印象深刻。

“我说过,那是亲戚家的。”思存说罢不再理她,埋头看书。马上就考试了,她一分一秒也不愿意浪费。

苏红梅坐在她旁边,说,“我爸爸是s城副市长。我知道,只有市级干部才有小轿车,才能用车接送家人。”s城与x市是临市,思存想起于小春的猜测,苏红梅果然是高干子弟。

“我不知道,是远房亲戚。”思存还牢记着刘春红同志当年的教诲,在外要低调,不要给市长添麻烦。

苏红梅问不出什么,也不勉强她,拉着她的手道,“今晚还有舞会,你和我去吧。咱宿舍我就带你一个人。”

思存抽回手,“我不去,我还要看书呢。”

苏红梅轻蔑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怕了吧,告诉你,中央都说要解放思想呢。”

“谁怕了,我就不明白,怎么跳个舞就成资产阶级了。”思存想起她的处分,愤愤不平。“我是要学习,快考试了。”

“真是书呆子,那我自己去了。”苏红梅腰杆挺直,目不斜视,象喜儿一样迈着芭蕾舞步走了。思存笑着自语,“她还真把自己当舞蹈家了。”

在刘春红同志的热情张罗下,墨池进了民政局工作。这其中陈爱华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坚决认为墨池再在家荒废下去,不但会毁了前途,搞不好还要走向堕落。帮着思存撒谎就是证据!因此,他必须有份工作。在能够选择的岗位中,民政局是最适合的一个,因为民政局负责残疾人工作。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温市长的儿子会进什么机关。更好的单位也能安排,可是他毕竟是个残疾孩子,只有进民政局,才能封住好事者的嘴。

墨池上班的前一天,给思存写了一封忆苦思甜的信,“我终于结束了多年的疗养,走向新的工作岗位,从此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希望思存同学以温墨池同志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周日一定要回家,因为除了周日以外,我也不会在家了。”他写得故作轻松,其实心里是有一点苦涩的。去民政局上班,专门负责残疾人工作,就是把残疾人的身份象烙印一样刻在自己的身上。少年时代,他的理想是当科学家、战斗英雄、飞行员、作家。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残疾人。

思存要到暑假才能回家,政府机关离北方大学只有几千米的距离,他们却不能时时相见。墨池大几岁,脑子灵活,想出了鸿雁传书的办法,约定两天一封信,互诉衷肠。

“思存,今天我第一天上班,享受了首长般的欢迎仪式。 民政局、卫生局、教育局的领导同志,列队欢迎。我在福利科工作,科长五十多岁,叫徐庆东,一看就是个好好先生。还有一个科员叫张卫兵。他们的热情真让人吃不消,好在福利科公室在一楼,不然真会有个人挺身而出背我上楼。”

“墨池,见字如面。我们开始期末复习了,中文系要背的东西可真多,教授可真严厉。尤其是先秦文学的老头,假惺惺地说要给我们勾重点,从课本的第10页勾到第355页。说考试肯定不会出这个范围。10页之前是前言和目录,355页之后是参考书目。”

“思存,我不喜欢刘春红阿姨,她让张卫兵多照顾我,张哥就跟领了圣旨似的,给我端茶倒水送报纸,我上厕所他都要跟着。我轰他回去他还不干。有个大男人在旁边伺候着,我能上的出来吗?不过,我还是挺感谢刘春红阿姨,因为,是她把你带到我身边来的。我们都要好好感谢她。你努力读书,多保重自己。”

“墨池,见字如面。我每天晚上背书到11点多,心里还是觉得没底。尤其是英语,那么多单词和课文都要背诵下来,时间不够可怎么办啊。高考的时候以为考上大学就不用背书了,谁知道大学背得更多。现在想想,还是跟你写书法比较舒服。”

“思存,你那叫写大字,别糟蹋书法了。福利科只有三个工作人员,科长徐庆刚负责全面工作,却整天见不着个人影儿,张卫兵比我大不了几岁,负责外部事物,我负责文书工作。其实也没什么要写的。市里百废待兴,一时还顾不到我们。不过我希望领导能早点把残疾人工作提上日程,让我能有点事干。”

“墨池,见字如面。我们下周一就开始考试了。真的有点紧张。要是考不好可就丢人了。我每天从早学到晚,不过刘英更厉害,背到半夜三四点。我看我是又要垫底了。考试持续一周的时间,所以叫做考试周,不知道会不会把我烤糊掉。我想你了。”

“思存,你是幸运型考试人才,高考复习得那么差,不也考上大学了吗?小小一次期末考试,肯定不在话下。要对自己有信心。残联的工作就是一杯茶水,一张报纸。张卫兵还是那么殷勤,好像我来这里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张卫兵为我服务来了。我得想个办法治治他。别的机关都很忙,年底北京有重要的会议。不过没我们民政局什么事。”

“墨池,见字如面。明天就要考试了。这周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不过,还是很期盼你的来信。考试又紧张又枯燥,读你的信是我最快乐的事情。”

“思存,想到下周就能见到你,我就开心的要命。这次回来,我会给你个惊喜,别猜了,你那么笨肯定猜不着。你们周日上午才考完最后一科吗?中午就回家吃饭吧,我让阿姨给你加菜,再买个大西瓜,给你解解暑。你快回来吧!”

第 20 章

思存顶着正午的太阳急匆匆往温家小楼赶。她刚刚结束了最后一门期末考试,于小春说就要放假了,大家一起在宿舍吃个饭。连刻意与她们划清界限的刘英和高傲的苏红梅都答应了,思存推说去亲戚家有急事,交了卷子就跑。

她穿着素色格子衬衫,军绿色长裤,黑色袢扣鞋,烈日炎炎,汗水顺着她娟秀的面庞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上周她和墨池约定好,考完试就回家,小两口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了,心情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柏油路被晒得软软的,思存一路小跑,拐进幽巷,两边高大的梧桐树枝叶交叉,仿佛在半空搭了天棚,知了声声,蔽日的树荫为她遮住了骄阳,两边的砖墙透着古韵,被不知明的爬藤植物覆盖得仿佛批了花毯。温家小楼门墙的美景也是美不胜收。思存却没心思欣赏,她要快快回家,去见她的墨池。

她径直扑到大门前,掏出钥匙。背后悠悠一声叹息,思存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哎呀,墨池!你怎么在这里!”思存转身就扑过去,攀着墨池的肩膀直摇。

“你这什么眼神,我在这等你很久了,从你进巷子我就看着你,你却在我身边跑过都没看见我。”墨池故作伤心地说道。

“我不是怕你等我吃饭着急嘛!”思存欢快地摇着墨池的肩膀。墨池被她摇得站立不稳,靠在花墙上。

——咦?思存终于瞧出不对头,高高地仰起头,看着高了她一头还多的墨池。后者一脸得意的笑,眼睛和牙齿都明晃晃的。

“你怎么变得这么高?”思存脸热心跳,傻乎乎地问。

墨池架好腋下的拐杖,嗔怒地瞪她,“我本来就有这么高!”

思存终于注意到墨池的双拐,借着拐杖的支撑,他一条腿站的笔直。白衬衫,黑裤子,回力鞋,就是杜甫诗中说的“皎如玉树临风前”。

“天哪!你站起来了!你站起来了!”思存高兴得直蹦,拉着墨池的胳膊猛摇。

墨池使劲握住拐杖,轻移右腿掌握平衡,“思存同学,你是不是想把我摇倒呀。”

思存赶紧变摇为扶,吐舌头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可真高!”不但高,还俊美、健康,比她们学校的男生都好看多了。

“快回家吧,外面热。”墨池笑着说。

“好呀,我开门。”思存说。墨池摆动双拐,右腿微挪,走路还是很迟缓,在思存的搀扶下,走得很稳。

温家小院里也是花草成荫,争奇斗妍。院心一方石桌,两把摇椅,一棵高大的榕树投下一院心的树荫。家里静悄悄的,思存还是不好意思叫温市长夫妇为爸妈,脑瓜一转,换个方法问道,“家里就你一个人?”

“爸妈都忙着开会,学习。说是年底北京还有大会。”他们边说边进屋,餐桌上罩着一个超大号的纱笼,墨池掀开纱笼,满满一桌子的好菜。思存惊喜的尖声叫起来。

“阿姨下午休息,这是她花一上午做好的,专门为了给你接风。”墨池笑着揉揉思存的头,拉她坐下。相思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她。

思存笑得小脸通红,乖乖地坐在桌前。桌上有大凉杯,墨池给她到了一杯凉白开,“先喝点水,看看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墨池坐在她身边,极尽殷勤体贴。

“先不忙吃,你快告诉我,怎么能走路了?腿治好了?”思存不停地打量他。不用坐轮椅的墨池,没了苍白孱弱,翩翩玉立的风度完全显露出来,真好看!可是她记得婧然说过,墨池仅有的一条腿,不但有严重的关节炎,还有骨刺,无法行走。

揉揉思存写满疑惑的脸蛋,墨池说,“不用治。我的腿本来就有知觉,能动。只是站起来会很疼。”

“那干嘛还要走呢?”思存心疼地摸摸墨池的膝盖。他以前偶尔站起来一下,腿都会微微的颤抖。她宁可他坐着,也不愿意他受疼。

“现在我上班了,坐轮椅他们总把我当成残废,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残废,我能走路,能工作。”墨池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不是你们办公室那个张什么贴得你太黏了?”思存想起墨池信上说,那人上厕所都要伺候着他,不禁想发笑。

“可不是。”墨池义愤填膺地说。他快被张卫兵烦死了,那小子领了刘春红同志的鸡毛当令箭,整天不想着怎么干好工作,时时盯着墨池,嘘寒问暖,把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定位为照顾他。这一殷勤,把墨池的斗志给激发出来了。医生说他不能走,他偏要走。马上买来了拐杖,苦苦练习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可以撑着拐杖从家里走到单位。虽然短短的距离就让他的腿又酸又痛,但终于可以摆脱张卫兵这个尾巴了。而且他发现重新站起来的感觉太好了,虽然走得还很慢,他却仿佛冲出了樊笼,重新体会到了行动的自由。

“你和他较什么劲呢?我可不愿意你腿疼。”思存下意识地帮墨池揉腿,眼里是替他痛的表情。

“我就知道老婆最关心我。放心吧,我自己的腿自己有数,没事的。来,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墨池握着思存的手,她的手又软又小,一点也不像干过农活的。

“什么都喜欢。你也吃。”思存率先给墨池夹了一筷子菜,马下羞涩地低下头。

墨池满足地笑,觉得思存夹得菜格外美味。他也夹了一筷子,喂到思存的嘴边。思存本能地小小抗拒了一下,马上适应了这种亲昵,张开嘴。出人意料的,食物没有送进嘴里,反而远了一点点。思存疑惑,又凑近一点,食物一抖,往后一缩,还是只差几厘米。是墨池在搞鬼!思存恼羞,一把抱住墨池的胳膊,不让他的手活动,啊呜一口吞下了美食。叫你不给我吃!墨池哈哈大笑,思存装腔作势地用小拳头砸他,两人笑闹成一团。

墨池今天特别高兴,一兴奋,想起一样好东西。“你等着,给你尝个新鲜的。”他起身,拉开一个白色的柜子,弯着腰在里面捣捣鼓鼓。

“这是什么?”思存没见过这个柜子。

“电冰箱,新买的。”墨池头也不回,找到一瓶黄色的液体。他把冰凉的瓶子递给思存,扶着桌子,慢慢走回来。

“这又是什么东西?”大夏天玻璃瓶冻得冰凉,表面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思存啧啧称奇。

“啤酒,我们今天来一点,为你接风。”墨池打开了啤酒瓶子。

“我不喝酒,辣!”思存捂住嘴叫道。她想起小时候用筷子蘸着父亲酒杯里的烧酒,就舔了那么一小下,就被辣得涕泪横流。

墨池扑哧一笑,真是个没见识乡下丫头!“啤酒是不辣的。”他给她倒了一杯。啤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欢快地冒着泡泡。

“酒哪有不辣的?”思存不信!别当乡下人没见识!

“这是外国酒,不但不辣,还不醉。”墨池说。他举起杯子,“来,干杯!”

思存疑惑地举杯,“叮!”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思存立刻振奋了,杯子凑到嘴边,灌一大口。

“苦!”确实不辣,可味儿也不怎么好。倒是凉凉的感觉沁人心脾,她很喜欢。

“这不是苦,是麦香。怎么样,喜欢吧。”

“挺凉快的。”思存咕噜又喝一口。皱眉、咂嘴。

“看不出你还有点酒量!”墨池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墨池没有想到,思存喝啤酒上了瘾,她高举酒杯,连声喊干杯,一杯杯地往嘴里灌。越灌眼睛越亮,饱满的脸蛋红扑扑的,特别可爱。墨池见她喜欢,就让她敞开喝,反正啤酒不醉人。

思存又干掉一大杯,墨池适时地喂她一口菜,思存幸福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平时她不会主动作出这么亲昵的举动,墨池不禁暗暗感谢,啤酒真是个好东西。

思存甜蜜地看墨池,歪着头,用手指细细描绘他的轮廓,“墨池,你可真是个美男子,剑眉星目,风度翩翩,说得就是你……”

“真是个学中文的,那么多形容词。”墨池笑着拍开她的手。思存的目光变得深邃迷离,恍惚地说,“可是,你怎么有两个?”

“啥?”墨池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你没事吧。”

思存定定神,鼻子贴鼻子地看着墨池,半晌,她咯咯一笑,“墨池,我想我是喝醉了。”

哪有醉了的人说自己醉的?墨池哭笑不得,看她那目光迷离的样子,好象真是喝多了。思存突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止也止不住。墨池拉她站起来说,“看来你是真喝醉了,走,回房休息。”

“不!我没醉!”思存啪地来了个立正!“我清醒得很,温墨池同志说喝啤酒不会醉,我坚决不醉!”表完决心,身子摇晃了一下。

墨池暗骂当年那个跟他说啤酒不会醉的人。思存肯定是醉了。

“我真的没有醉!”思存拉住墨池的胳膊,急急证明自己,“我认得这些菜,这个是宫爆鸡丁,这个是西湖醋鱼,那边的,煎酿四宝、素炒银芽、凉拌西红柿……什么破名字,我给它改一个,就叫……雪压火山好不好?”

亏她想得出来!墨池稳住她,哄道,“真是个才女,起得好。咱们上楼休息,好不好?”

“不好!”思存甩开他,“我给你走个正步,你看看直不直。”思存一板一眼地踢起正步,还给自己喊一二一。

墨池后悔了,干吗给她喝这劳什子啤酒。他没照顾过喝醉的人,完全不知道该拿着丫头怎么办。

思存耍宝完毕,讨好地看着墨池,等着他夸她。墨池灵机一动,“我站累了,你扶我回房间休息。”

“好的!”思存一阵风般卷回他身边,把双拐塞在他腋下,很体贴地挽住他的胳膊。墨池笑了,她一直记得照顾他的使命,这一招,还真好使。

思存搀着墨池,歪歪斜斜地往楼梯走。怕她酒后不稳,事实上是墨池紧紧抓着这个小活宝。思存双脚踏上楼梯就开始兴奋,嚷嚷着要给墨池表演摇摆舞。之前怎么也学不会的舞步突然开了窍,提胳膊踢腿,很象那么回事。她忘了自己是在楼梯上,一个潇洒的转身,脚下一空,人就要往下坠。墨池一声惊呼,忙横在她身后,试图挡住她,谁料惯性太大,思存不但没有止住下跌的势头,反而带着墨池一起向下滚落!

落地的一瞬间,两人都是本能地保护住对方的要害,墨池护住思存的头,思存捂住墨池的腿。两个人的身体纠缠着绞扭着滚到地上,思存慌慌张张地扑上去看墨池的腿!“让我看看你受没受伤!”

墨池拉住她,“我没事。”好在他们刚才只上了三四级楼梯。

“对不起,我又闯祸了!”思存啪地敬了一个军礼,甚是滑稽。眼睛却开始泛红,泪珠呼之欲出。

墨池疼爱地捏捏她的脸蛋,“傻瓜,我没那么容易摔坏的,别哭。”

“让我看看。”思存跪在地上,从脚到头地打量墨池,一边看,眼泪就一边扑扑簌簌地往下落。

墨池拿这个又哭又笑的小醉汉一点办法也没有。和她说道理是没有用的,他只得柔声哄道,“小姑奶奶,咱们好好上楼成不?”

墨池连拉带拽,外加威胁恐吓,终于把酒后多动的思存弄回房间。把她按在床上,墨池说,“老实坐着,我给你拿热毛巾擦脸!”

等他从卫生间里拿着热毛巾出来,只见思存一边叨叨咕咕地喊热,一边踢飞鞋子,脱掉衬衫,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背心!上大学的思存还在继续发育,腰肢纤细,xiōng脯饱满。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也更长了,瀑布般流泻在肩头、xiōng前。墨池血脉喷张。他深呼吸,努力克制,帮她擦哭花的小脸。思存又忘了刚才哭鼻子的事,瞪着亮晶晶地眼睛,咯咯咯咯地笑。

墨池扶她躺下,“别笑了,乖乖睡觉,好不好?”他活到二十三岁,还没有学会哄人呢!

“好啊,我们一起睡。”思存笑着说,勾住他的脖子,帮他解开衬衫的纽扣。柔软的小手碰到他瘦削的锁骨。墨池全身触电般地绷紧,小腹鼓胀,象装了个火球般快要爆炸,她知不知道这是在诱惑他!

思存甩掉墨池的衬衫,歪头发呆,墨池喘着粗气,硬生生将欲望压制下去。帮她脱掉袜子,盖上凉被。“睡觉!”她再不睡,他要把持不住啦!

“你也睡!”思存勾着墨池翻了个身,年轻的身体□纠缠。思存粉面通红,热乎乎的气息扫着他的脖颈。墨池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深深地吻将下去。

思存咕噜了一声,熟练的回应他。热吻是他们每次重逢的重头戏,他的味道就象她家乡夏天里新鲜的桑葚,清新甜润,她最喜欢!她使劲吸吮,略微呻吟,热烈而奔放。她的热情给了墨池更大的热情,他不由自主地抚摩她饱满的身躯,小腹昂扬,充满了侵略的斗志。

思存纤细的指甲嵌进他消瘦的脊背,他仿佛接到冲锋的号角,运足力气,正要进攻,身下的思存传来细微的鼾声。她花朵般的唇瓣微微开启,呼吸吐纳均匀,竟是睡着了!

墨池紧急刹车,拳头砸在凉席上!这个小冤家!诱惑他装好子弹,瞄准目标,就差发射,她倒睡着了!她不知道这样会要了男人的命吗?他咬牙切齿地从她身上撤下,□中烧,却一点也奈何她不得。墨池转身钻进浴室,借助冷水熄灭□。今天他被她给害惨了,等她酒醒了,一定要算清楚这笔帐!

浑身湿漉漉的墨池从浴室出来时,思存已经写意地睡成个“大”字。她刚大考完毕,又喝了不少酒,定是累得紧了。墨池疼爱地搂过她。沁凉的身躯让梦中的思存心旷神怡,不自觉地抱住他,小手不安分地搭上他的腰。

刚浇熄的火苗又蹭地窜起来,墨池挪开她的手,暗暗祈祷,“小姑奶奶,你安分点吧!”

第 21 章

婧然也放暑假了!她打电话回来,说明天就到家,还会带两个女同学来x市旅游,到时会暂住在家里,请家人提前收拾好房间。

思存早已搬到墨池的房间,就把她原来住的客房收拾出来,床上铺好凉席,准备两条毛巾被,就是个很舒服的夏季客房。

第二天中午,婧然如期而至。小半年不见,她已经完全出落成一个大姑娘,遮耳短发称得鹅蛋脸庞异常秀美,皮肤凝脂般泛着光华,她穿着显露腰肢的碎花短休衫,长裤包裹出线条修长的双腿,裤脚却肥肥大大地遮住露脚趾的塑料凉鞋。她果然带回了两个女同学,都是穿着连衣裙,一人背一个墨绿色的大画架,长得也都亭亭玉立。接风宴是少不了的,席间陈爱华看到婧然的打扮,皱起了眉头,婧然拱在母亲怀里撒娇,“这叫喇叭裤,北京刚流行。我还给嫂子带了一条呢。”

正在埋头喝汤的思存满脸通红,摇头道,“我可不要。”

婧然拉过她的两个女同学,介绍道,“她们是我的好朋友,北医大的江娉婷和中央美院的徐兰。我们是在首都大学生联系会上认识的。她们都是北京人,这次趁着放假来我们这里写生。”

墨池不禁对着江娉婷问道,“医学系也写生?”

江娉婷微笑道,“我从小喜欢画画,学医是父母之命。”

婧然插嘴道,“娉婷的志向可是当画家呢。”

墨池不置可否地点头,手上却是一直忙活着给思存夹菜。他曾笑话思存是个典型的“窝里横”,在他面前天不怕地不怕,一遇到长辈或者不熟悉的人,就害羞得直想把自己藏起来。今天围桌而坐的,不是长辈就是生人,她的筷子又不敢往远处伸了。要是不紧着给她多夹点菜,保不齐饭后这个“窝里横”又要冲他喊饿。看到思存吃得差不多,小□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墨池架起双拐起身,对她们道,“你们慢慢吃,我去上班。”思存马上贴到他身侧,轻声说,“我送你出门。”

江娉婷扭头看着他们相互扶持的背影,发起了呆。

饭后,思存带江娉婷和徐兰去客房换东西。聪明的婧然挤着眼睛,惊喜地说,“嫂子,你和我哥,你们……?”她做了一个对大拇指的动作。思存害羞地推了她一把,脸腾地红了。

婧然高兴得有蹦又跳,对她的两个朋友说,“别看我嫂子比咱们岁数都小,她可厉害呢,复习两个月就考上了重点大学。不过,我哥帮她复习,功不可没,是吧嫂子!”

思存被她一口一声嫂子臊得羞回了屋。不一会,婧然尾随而至。看到思存自然而然地坐在墨池的床上,她拍手笑道,“怎么样,我早就说你和哥会相爱的,我没说错吧!”

思存害羞地扭过头去。婧然把一条崭新的裤子捧到她面前,“送你的。”

思存展开一看,和婧然穿的那条喇叭裤一色一样。她说,“我不要,我有裤子穿。”

婧然塞在她手里,笑道,“这可是刚从广州流行到北京的,全x市也没有几条,你一穿上,保证轰动全校!”

她可不想轰动了!上次跳舞,她就已经够轰动的了。苏红梅有一条窄腿裤,老师就看着很不顺眼,旁敲侧击地说了好几次。上次她们跳舞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苏红梅那条窄腿裤也被批评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要是喇叭裤一登场,思存也少不得被学校竖成反面典型。

婧然冰雪聪明,一眼就看穿思存的心思,“嫂子,北大也在组织舞会。你们学校的老师太古板了,我哥在信里还骂那些老古董呢。你放心,不出两年,学校肯定给你平反。”

“啊?墨池都告诉你啦?”思存觉得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婧然一笑,“我和哥每周都通信——不过,他可没告诉我,你们已经圆房啦!”

“什么圆房,难听死了!”思存作势要扯婧然的嘴,姑嫂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闹够了,婧然说,“下午我带娉婷她们写生去,你也去吧。”

思存说,“我不出去,我在家练书法,等墨池下班。”

婧然一做鬼脸,“明白了,你和我哥柔情蜜意,如胶似漆,我保证把我同学领得远远的,决不打扰你们!”

x市是有着百年历史的旅游城市,街道干净整齐,城东是解放前著名的别墅区,曲径通幽,绿树成荫,红顶白墙的欧式别墅林立,颇具欧洲小镇风情。城北则是浓墨重彩的中国古镇,四方城墙,古砖青瓦,城门高耸,壮怀激烈。远郊风景秀丽,湖光山色,空气宜人。热爱美术的江娉婷和徐兰灵感迸发,每天一早就背着画架子出门写生,傍晚才踏着夜色尽兴归来。

北京的女孩性格更加开朗率真,晚饭后,总是拉着温市长和陈爱华,给两位长辈展示她们写生的成果,速写、水彩、油画都有,五花八门,五彩斑斓。徐兰还突发奇想给陈爱华画了幅肖像,把她哄得开心不已。

墨池和思存没有加入他们,每日晚饭后必到书房消磨半个晚上。那里才是他们的乐土。象棋、国际象棋、军旗,墨池是棋类高手,让思存十步也还会杀得她落花流水。思存却乐此不疲,只要他们在一起,怎么玩都开心。思存白天在家写大字,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大叠子的成果,墨池边点评边奚落,她也不生气,嘿嘿笑着,能听进去的就听,听不进去的就忘,一段时间下来,也小有进步。

这周,思存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寄了回来,她考得出人意料地好,平均91分,连最弱的英语都拿了85。他们十分满意,有了这张漂亮的成绩单,思存在墨池面前也有了底气,别管你说我有多笨,我成绩好你耐我何?墨池心里自然为她高兴得紧,说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肯定很快就会被撤消处分。思存撇撇嘴,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不能认真夸夸她?

墨池每天架着双拐走路上下班,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他已经能熟练驾驭拐杖,只是走久了腿还是很疼。他以为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有走路,缺乏锻炼,也不已为意。学医的江娉婷却从他日渐僵硬的步态上看出问题。这天晚饭后,墨池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江娉婷突然大声说,“墨池哥哥,我能帮你看看腿吗?”

一家人都是一惊!墨池不喜欢别人关注他的腿,不管是残缺的左腿还是僵硬的右腿,都是他心中的忌讳。就连思存,他几乎对她毫无保留,却偏不愿给她看到这双残废的腿。果然,墨池脸色刷白,双手用力握紧拐杖。他不想给客人难堪,努力调整情绪,微笑道,“我的腿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好看的?”

江娉婷说,“如果我没看错,你的右腿应该有严重的关节炎和骨刺,而且最近你的腿病应该加重了。”

“怎么会?”婧然紧张了,“我哥以前只能坐轮椅,现在都能站起来了,应该是好转,怎么会加重?”

思存担忧地看着墨池,重又扶他坐下,下意识地揉着他的膝盖,“你是不是又逞强了?让她帮你看看吧。”凡是学医的,她就当人家是大夫,怀着三分敬畏。

陈爱华也说,“让小江帮你看看,万一真重了,你就马上去医院。”

“我自己的腿我知道,没事。”墨池不高兴了,架起拐杖欲走,谁知使了两次力,腿却动也没动。

思存急了,求助地对着江娉婷说,“你帮他看看吧。”

江娉婷走到墨池身边,蹲下,柔声说,“墨池哥哥,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骨科医生,耳濡目染,加上大学学习,我多少懂一点。我帮你看一下。”说罢,不等墨池答话,已经帮他卷起裤脚。

墨池穿的是宽松的运动裤,江娉婷很轻松地将裤脚卷到膝上。墨池苍白的膝盖暴露出来,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冷气。那只膝盖已经肿成了半透明状,而且变形扭曲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包。江娉婷轻按下去,立刻出现一个深坑。墨池疼得冷汗直落。

江娉婷说,“墨池哥哥,你的膝关节积水严重,最近最好不要走路,让腿休息一下,让积水自然吸收。”

“不行。”墨池打断她,“不行,我每天都要上班,不能休息。”

江娉婷握住他虚弱的小腿,轻轻拉伸,帮他活动膝盖,每动一次,关节出都会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甚是刺耳。“你自己的腿自己清楚,每走一步,骨刺都会摩擦你的关节和肌肉,造成炎症不断加剧。如果你觉得走一步痛一下值得的话,你至少应该马上去医院,抽出积液和脓水。”

墨池生气地扭过头,这个江娉婷,只是他妹妹的同学,凭什么对他的腿指手画脚?陈爱华倒是很信江娉婷那一套,立刻打电话嘱咐司机章伯,明天一早送墨池去医院。

墨池很无奈地请了假,被一群人簇拥到了医院,名师出马,望闻问切,拍片抓药。一直给墨池看病的程院长五十出头,德高望重,头发眉毛都白了,偏偏是个大嗓门,性情也爽朗得很,他先是夸了墨池一番,“好小子,越长越精神了。恢复得不错,都能走路啦!”话题一转,吹胡子瞪眼睛道,“不过小子,你走路不觉得疼吗?积水这么严重才来找你程伯伯。”

墨池梗着脖子,倔强地说,“我这腿啥时候感觉不到疼了,才应该来找您。”

陈爱华沉着脸说,“墨池!怎么跟你程伯伯说话呢!”

江娉婷插嘴道,“陈阿姨,墨池哥哥说的是实情。他这种骨刺是骨折的后遗症,动一下都会疼。要是不疼,就是没了知觉,可不就是恶化了?”

大嗓门程院长说,“这个姑娘不得了啊!对骨科很懂行呀。”

江娉婷笑着说,“伯伯,我也是医学世家出来的,我爷爷和您是同行。”

“哦?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呀?”程院长饶有兴趣地问。

“江庆林。”

“哟,你爷爷可是泰斗啊!我在朝鲜战场的时候跟着他老人家做过不少手术。回来后在军医大学进修,和你父母都是同学。江老还好哇?”程院长颇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他们都好。”江娉婷朗生道,“伯伯,我也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在北京医科大读书。”

“不简单啊!虎父无犬女”程院长高兴的说,“你和墨池,你们俩……”显然,兴奋过度的老院长会错了意。

舌灿莲花的江娉婷竟然红了脸。被冷落已久的思存忍无可忍,这老头儿什么眼神儿,没看见一直是她扶着墨池的胳膊吗?顾不得害羞,她抢着说道,“院长,我才是温墨池的爱人。”当年墨池的婚事低调处理,就算温市长的老朋友、老战友也都不知道。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红得象个熟透了的苹果。程院长见惯大世面,不觉得尴尬,反而朗声大笑道,“臭小子都结婚啦?新媳妇很漂亮呀!”

思存羞得低下头,死死握着墨池的胳膊。墨池知道,她这是求救呢!墨池笑道,“这次来得匆忙,下次一定给程伯伯补上喜糖。”

“嘿,这小两口,还挺象那么回事。”程院长乐呵呵地对思存说,“小姑娘,你不会也是搞医的吧?”

思存乖巧地说,“伯伯,我学中文,北方大学一年级。”

“中文系,好啊!才女,和我们墨池正般配。我们墨池也是个才子呢!”直到把小两口都说脸红了,程院长才想起正经事,“你这腿得做个小手术,把积水抽出来。”

思存陪墨池一起进了手术室,抽积水是小手术,只有程院长和一个护士。墨池被扶在手术床上躺下,露出膝盖。护士为他消了毒,同时交给程院长一只极粗的针管。“小伙子,有点疼,忍着点!”话没说完,针管吭哧一声扎进他的膝盖。

墨池疼得脸色煞白,腿猛地弓起!“按住他!”程院长嘱咐护士。小护士硬生生将墨池僵硬的腿掰平,粗暴的动作给让墨池全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牢牢抓紧思存的手。思存被掐地生疼,她知道墨池忍受着更大的疼痛。她对小护士嚷道,“你不能轻点吗?病人很疼的!”

程院长笑呵呵地说,“知道护着自己男人,好。不过小姑娘,要是不压着他,针头伤了骨头碰了筋,你的墨池可要遭更大的罪啊!”

思存被这个顽童似的老院长说得面红耳赤。她低下头,帮墨池擦干满脸的汗水。程院长从墨池的膝盖抽出一管又一管的积液。思存简直不能想象,墨池那么瘦弱的腿里,竟会有如此多的水。处理完毕,护士为他加压包扎。程院长给他开药,内服外敷的都有。“伤处要每天换药,尽量少走路,减轻关节负担。”程院长嘱咐道。

墨池的工作清闲,他却多一天假也不肯请,第二天就回去上班。傍晚,思存早早去他下班必经的第一个路口等他。墨池的腿上缠着纱布,走路更加吃力。他却死也不肯再坐轮椅,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他决不放弃。

思存告诉他,今天江娉婷没有出去写生,在婧然房间里弹了一天钢琴。墨池淡淡地“哦”了一声。思存说,“她很有才华啊,又会画画又会弹琴。”

墨池对这个话题不大感兴趣,随口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思存醋意横飞地说,“她很关心你哦。”

墨池不屑地说,“学医的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多管闲事,真让人受不了。”

思存旁敲侧击,“你说徐兰和江娉婷谁漂亮?”

墨池笑道,“我压根分不清她俩谁是谁。”

噗嗤——思存乐了。

一路说笑,慢慢走回家。夕阳下的温家小楼琴声叮咚。思存按照医嘱帮墨池换药。刚拆开纱布,江娉婷敲门进来,微笑着说,“墨池哥哥,我帮你换药吧。”

思存一把将药布贴在墨池腿上,硬邦邦地说,“我帮他换就可以了。”

“你又不是学医的,还是我来吧。”江娉婷坐在墨池对面,拿过纱布。

“不用!”思存抢过纱布。墨池也道,“让思存帮我包吧。”

“墨池哥哥,你就别客气了,包扎这事,我比思存熟,你也能少受点罪。”江娉婷笑吟吟地说,又把纱布拿了回来。

“什么?难道我给他包就是受罪?”思存生气的工夫,江娉婷已经熟练地缠好纱布,还握着墨池的腿活动一下,试试松紧。“墨池哥哥,你这腿是陈年旧伤,一定要好好保养。”

墨池点头道,“我知道,谢谢你。我要换件衣服,一会下楼吃饭。”

江娉婷听出逐客的意味,很识趣地起身告辞。她一走,思存就不干了,背过身生闷气。

“怎么了?”墨池碰碰她的胳膊。

“墨池哥哥,叫得那么亲热!”思存头也不回地说。

“吃醋啦?”墨池笑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比我包得好?为什么让她包不让我包?”

就知道她为这个生气!墨池道,“她是客人,我得给她点面子啊!”

“我是客人的时候你就没给过我面子,刚来第二天就赶我走!”一着急,思存翻出了陈年旧帐。

墨池都快忘了这一出了。当初思存进门前一周,陈爱华告诉他,给他从农村找了个老婆,图的就是能塌实和他过日子。墨池却死也不干,和母亲大吵一架后不惜绝食绝水相逼,最后被送到医院去挂吊瓶。陈爱华急出了一嘴大泡,却更加坚定了让儿子娶妻的决心。这么倔强的儿子,必须有个女孩子照顾他!墨池死也不愿意让自己耽误她的一生,被逼无奈,想尽一切办法冷落她,骂她,不理她,轰走她。没想到这个新媳妇比他还倔,为了答应刘春红的一句誓言,竟在他身边“赖”了下来,更没想到,竟走到了今天的相知相爱。

想起往事,墨池也觉得当初的做法很过火,他拉着思存的手说,“当初是我错了,我哪里想到你是这么可爱的姑娘?”

不料一句奉承又惹毛了思存,“那你今天对她客气,也是因为她可爱喽?”

墨池额角泛起青筋,这个思存,说她聪明,她连个数学都考不及格,说她笨,又是反应神速,牙尖嘴利。她的时而迷糊时而聪慧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可胡搅蛮缠起来着实让人头疼。

“我刚才跟你说的是娶媳妇的事,你跟我扯什么江娉婷,她又不是我媳妇。”

这句话果然噎住了思存。墨池还在抓着她的手,等她回过头来。谁知思存却甩掉墨池的手,跑到墙角,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墨池急了,拐杖也顾不得拿,单腿跳到思存身后,“好了,我错了,别哭。要不,我把纱布拆了,你重新包一遍?”

思存带着哭腔说,“你的腿都肿成那样了,都没给我看。还是她看出来的。”

原来她真正窝火的是这个!

墨池从背后抱住她,诚恳说,“我没有左腿,右腿也是残废的,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我不愿意把最丑陋的部分暴露给最爱的人啊!”

思存xiōng口象是堵上了一块巨石,又闷又痛。听到那句“最爱的人”,巨石刹那分崩离析,心里又甜又暖。她转过身,把头埋在墨池xiōng前,“你是最好的,我不许你嫌弃我最好的东西!”

“可是,我是残废的。”墨池有些沉痛的说。

“残废的也是我的,以后不许给别人看,更不许别人摸。以后你哪里疼,都要告诉我,不许肿那么大个包才去医院。”

墨池啪地敬了个军礼,“是,首长!”

思存蹲下身,抚摩他膝盖上的纱布,“还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墨池笑道。

思存吸吸鼻子,“才不信。我扶你到床上歇会。”

“你不生气了?”墨池小心翼翼地问。

思存摇摇头,笑了。又正色道,“你要离她远一点。”

第 22 章

市里成立了电视台,温市长家成了最早一批拥有家庭电视机的家庭。晚饭后,全家人加上徐兰、江娉婷一起围坐在电视机旁看电视。新闻联播后,温市长夫妇上楼休息,墨池和思存也欲回书房对弈。思存这几天迷上了象棋,技术很烂,瘾头很大。

“墨池哥哥,等一下。”江娉婷叫住墨池。

墨池转身,“什么事?”

“我想请你做模特,给你画一幅肖像。”江娉婷说。

思存听了就要发急,墨池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微笑着对江娉婷说,“真抱歉,我没有这个时间。”

“一个小时就好!”江娉婷连忙说道。

墨池摇头,“真的不行,我们有事情要做。”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江娉婷默默咬住嘴唇,转向思存,眼里是说不出的意味。思存觉得自己必须表明立场,说点什么,想了想,她说,“墨池真的没时间,要不,我给你当模特吧。”

墨池翻了个白眼,这个笨蛋,绝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娉婷摇摇头,固执地说“我只想画墨池哥哥。”

思存一下炸了毛,她好心解围,江娉婷不但不领情,还给她难堪!思存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徐兰赶紧跑过来,拉着思存的手说,“思存嫂子,你给我当模特吧。今晚我也想画一张画。”不等思存回答,就拉她去了客房。

墨池揉揉发痛的额角,对婧然说,“你陪小江再看会电视吧,我上去了。”

“你腿还没好,我扶你上楼。”江娉婷说。

“不用。”墨池说罢,支起拐杖,转身就走。江娉婷一直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尽头,才慢慢回到沙发旁,坐下发呆。

婧然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墨池进了房间,她才严肃地说,“娉婷,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

江娉婷脸腾地红了,却没有一点否认的意思,直视婧然道,“恩。”

婧然没想到她这么坦白,反倒措手不及。她跺着脚说,“你不能这样,哥哥他已经结婚了!”

江娉婷说,“我又没想破坏他的婚姻,只是默默地喜欢他!”

婧然摇头道,“你这样是默默的吗?我看的出来,我哥看的出来,思存也看的出来!”

江娉婷不解地说,“我只是想给墨池画一幅肖像,留个纪念,思存这么小气吗?”

婧然正色道,“我哥和我嫂子经历了那么多事才能这样相爱,请你离他们远一点,不要破坏他们的感情!”

江娉婷说,“我知道他们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才在一起的。从你给我讲墨池的故事起,我就对他充满了同情和崇拜。我想认识他,这次,见到了他,我才知道,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婧然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扯拦了,有个好哥哥自己偷着乐就行了,干吗跟好朋友显摆?这下好了,原来江娉婷对她哥哥仰慕已久,她居然把她给带回家来了?这不是没是找事吗?

“我警告你,”婧然厉声道,“哥哥和嫂子很相爱,你别想插足。”

江娉婷出身显赫,父母是最高首长的保健医生,幸运地没有在文革中受到牵连,从小娇纵得很。别人越是不让她做的,她越要试试。 “他们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相爱的,不算数。我现在就要告诉墨池哥哥,我爱他,他可以选择我。”

“什么?”婧然惊得目瞪口呆。江娉婷已经一个箭步窜上楼去,门也不敲地闯进墨池的房间。婧然尾随而至,拉住江娉婷就要往外走。

江娉婷一把甩开婧然,仰头望着一头雾水的墨池。“墨池哥哥,我想跟你谈谈。”江娉婷想也不想地说。

墨池知道江娉婷对自己的感觉不对,尽量避免和她过多接触。他保持兄长的风度,微笑着说,“小江,有事明天再说好吗??”

“不行,现在就说。“江娉婷闪身进了房间,把婧然关在屋外。她靠在门上,墨池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江娉婷凭着一股冲动上来,待到真正面对墨池,少女的羞涩又战胜了初恋的勇气,她刹时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xiōng脯剧烈地起伏着。

墨池的初恋就是思存,他没有太多面对女孩子的经验。江娉婷的反常表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定定神,推后三步,和江娉婷保持距离,好言说道,“江娉婷,我累了,你帮我去客房叫思存回来好吗?你们女孩子的闺房,我不好意思去敲门。”只要江娉婷离开他的房间,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江娉婷突然眼睛一红,哭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墨池慌了神,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江娉婷突然扑进墨池的怀里。墨池慌忙扶住她,往外推,劝道,“你别这样,你想谈什么就谈吧。来,坐下休息一会,好不好?”他又要扶着江娉婷,又要握拐杖,手忙脚乱,踉踉跄跄。

江娉婷使劲抱住墨池,贴在他的xiōng前,她哭着说,“墨池哥哥,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墨池心慌意乱,除了思存,他还没有和别的女孩子这样亲近过。他只得说,“江娉婷,你坐下说。”连拉带拽,把她按在椅子上。

江娉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样子也是楚楚可怜的。墨池于心不忍,还是狠下心,直白地说道,“江娉婷,我是个结了婚的人,你这样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你和她的婚姻是被强迫的!如果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她还是我?”反正话已经说开了,江娉婷索性毫无遮拦。

“当然是选择思存!”墨池顿觉头疼无比。婧然怎么把这些都对她同学说了呢?

“为什么!我们才是学识相当,门当户对。”

墨池生气了,“没有为什么,我爱她,就这么简单。”

“可是我爱你!”江娉婷说。

纵然墨池修养一流,也真的生气了。提高一个声调,“你爱我什么?你了解我多少?你那不是爱,是同情,你同情我是个残废。可是,我不需要同情!”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江娉婷心中大痛,竟一把捂住墨池的嘴。墨池慌忙向后一躲。

江娉婷流着泪说,“我不在乎你是残废,也不是同情你。我喜欢你的性格,英勇不屈。还温柔多情。我注意看了,每次吃饭,你都是照顾思存先吃,给她夹她爱吃的菜。”

墨池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对媳妇好碍她什么事了?“思存是我的妻子,我当然要照顾她。将来你结婚了,你丈夫也会这样对你的。”还有,什么叫英勇不屈?英雄故事听多了吗?

“不,我将来不结婚。我要一直默默地爱着你。”江娉婷大声说。

墨池吓了一跳,这个女孩,怎么比思存还倔强?只是思存倔得可爱,她倔得有点吓人。“江娉婷,你不能这么想……”墨池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探讨这个话题,对他来说也太深奥了,说不下去,他索性下了逐客令,“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江娉婷坐着不动,墨池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

婧然、思存、徐兰都站在门口,一字排开,象三个站岗的士兵。三个人的表情也是各自不同,婧然焦急、徐兰尴尬。思存脸色通红,眼含泪水,委屈万状。

墨池拉过婧然,求救地说,“赶快领你的同学去休息吧。”

江娉婷不等婧然上前,哇地一声,双手捂脸,跑回客房。

墨池搂住思存,“我们也进屋吧。”

思存甩开他,自己坐到床上,背对着墨池生闷气。

墨池关上门,坐到思存的背后,柔声哄道,“生气啦?”

思存猛地转过身,鼻子碰鼻子地嚷道,“人家抢我丈夫都抢到我房间里来了,我能不生气吗?”

墨池点头,“是该生气,我也生气,明知道她心怀不轨,你还和徐兰去画画。”

“你们是同谋!”思存怒气冲冲地叫道,“你故意让徐兰拉我去画画,然后让江娉婷进我们的房间跟你表白!”

“我吃饱了撑的啊!”墨池道,“也不知道谁傻兮兮地要给江娉婷当模特。她不甩你,人家徐兰那是替你解围!”

“我需要她替我解围吗?你是我丈夫你怎么不解围?你故意让徐兰拉走我,好和江娉婷互诉衷肠!”思存吃了枪药似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

墨池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乱咬人啊,你不是在外面都听到了吗?我和她诉什么衷肠了?”

“就是诉了!”思存大声说,“她说喜欢你,不是同情你,还要嫁给你!”

墨池本就被江娉婷搅得七荤八素,思存这厢还在胡搅蛮缠,他有点生气了,不知不觉地提高声调,“你可不能冤枉人,她什么时候说要嫁给我了?”

“你向着她说话!”思存眼睛一红,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

墨池抓狂地扯着头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克制情绪,搂住思存,“别胡思乱想,行不行?”

思存握手成拳,雨点似的砸在墨池身上,发狂地大叫道,“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要娶她,不要我了!”

“我没有!”墨池捉住思存的双手。思存改用脚蹬,蹬他的腿,踹他的肚子。她像个发怒的小兽,不知道该怎么捍卫自己的珍宝,只能用武力发泄。

“别闹!”墨池压住她,两人滚倒在床上。思存还在乱扑腾。声嘶力竭,“你欺负我!你是坏人!”

“我没有闹,是你在闹!”思存被扣住双手,动弹不得,胡乱扭动身躯,声嘶力竭,蛮不讲理。

“那好,我们都不闹,一起松手,行不行?”

“好。”思存说。

墨池放开手。思存突然说,“你不要我,我就走!”一个打挺,跑了出去。

“思存,你给我回来!”墨池抓过拐杖,追出门外。已经没有思存的踪影。

婧然她们在房间听到响动,一起跑了出来。婧然问道,“哥,怎么了?”

“思存跑了!”说起来都丢人!

婧然、徐兰赶紧往外追,江娉婷站在过道上,仰头看着墨池,“是因为我吗?”

墨池气哼哼地一声叹息,撑开拐杖,蹒跚着下楼。追出门外,见不到一个人的踪影。南北两条路,一大一小,墨池想了想,往大路上追去。

路灯下影影绰绰,婧然和徐兰四顾喊思存的名字。大路一眼望不到边,显然思存没往这边跑。墨池转身绕到小路。这是一条著名的花巷,绿叶满墙,花香怡人,弯弯延延,伸向远方。墨池几乎是在“奔跑”。他知道思存怕黑又不认路,从花巷出去,不远就是市中心老商业街,地形复杂。这深更半夜,要是迷了路,她会不会遇到危险?

墨池走出花巷,面前好几个岔路口。思存会去哪里呢?他大声呼喊思存的名字,静夜如水,墨蓝色的天空,暗云遮月。思存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哥!”婧然从后面追来,“找到嫂子没?”

墨池摇头,“分头找吧。”

婧然和徐兰分别向左右两边跑去,墨池一直向前,穿过街道,又一条一条巷子的找。傍晚刚下过一场暴雨,道路湿滑,墨池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与此同时,他似乎听到一声低低的呼喊,像是思存的声音!

小巷密集,店铺林立,墨池茫然四顾,哪里有思存的踪影?难道是急疯了听到幻音?墨池大声喊,“思存,我知道你在这里,给我出来!”

回答他的只有无言的商铺。墨池又急又气,闹脾气打他骂他都认了,怎么给他来个离家出走?这万一跑丢了,她知不知道他会急死?

“思存!你给我出来!”墨池咆哮着喊道。还是没有动静。昏暗的路灯照着湿漉漉的地面,反出细碎的光。墨池心念一动,她不肯出来,他只有出招诈她了!

墨池大步向前,拐杖故意一滑,右腿便站立不稳,直摔下去!他下意识地用膝盖撑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顿时冷汗直流。墨池疼得直吸气,他故意呻吟出声,两眼一翻,咕咚倒下。

“墨池!你怎么样!”思存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奔到墨池的身边。

墨池疼得眼前一阵发黑一阵发白,不停地吸气出气。一颗心倒是安稳了下来,紧紧握住思存的手,生怕她再跑掉。

思存跪在冰凉的雨地上,扶墨池半坐起来,双手奋力挣脱。墨池费劲地挤出一句话,“还跑不跑?”

“不跑了,我看看你的腿!”思存气急败坏地说。

墨池死也不放手,“我腿没事,你给我老实点!”他疼得唯一一条腿动弹不得,只能伸直腿坐在地上。思存想起他有严重的关节炎,万万不能着凉,急得自己也坐在地上,使劲把墨池往自己腿上拉。“坐我腿上,这里热乎。”

墨池没动,突然紧紧把她抱进怀里!

思存也回报着他,呜呜又哭。“我又犯错误了,我害你摔跤。”

墨池咬着牙说,“我故意摔的,不摔你能出来吗?”

“什么?”思存又要炸毛,“温墨池!大骗子!你又骗我!”

墨池疼得直喘粗气,“谁让你不出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附近。”

“你怎么知道的?”

“感觉。”墨池抱着她,小小的身子暖暖的,让他心安。

思存噘起嘴,这他都能感觉到?

墨池适应了疼痛,缓过气来,“扶我起来,一会婧然她们该过来了,丢人。”

思存扶起他,又帮他捡起拐杖,“婧然也出来找我了?”

“大活人跑了,能不找吗?”墨池没好气。“回家!别告诉别人我摔跤!”

思存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扶着墨池慢慢走回家。温市长夫妇也被惊动了,坐在客厅里等消息。墨池故作轻松地搪塞道,“我们出去散步来着。”

“散得兴师动众的。”陈爱华心知肚明,损他一句。

墨池笑嘻嘻地说,“以后我们偷偷的散,保证不打扰领导休息。”

陈爱华对这个越来越嬉皮笑脸的儿子,既无奈,又欣慰。儿子变得这么快活,最大的功劳是思存的。既然如此,小两口的事情,她也不愿意多问了。

墨池和思存偷偷潜回房间,一起洗了个澡。墨池的腿果然不能着凉,泡了热水澡还是酸痛难忍。思存难受地说,“都怪我不好!”

墨池抱住她,乐呵呵地说,“媳妇找着了,这点小伤算什么?以后不心疼你丈夫摔跤,你就继续跑。”

思存说,“我没想跑来着。等了半天,你没追出来,婧然她们倒出来了,我才跑了。”

墨池愠怒,“你不知道你丈夫下楼梯慢吗?”

思存吐了吐舌头,“光顾生气,忘了。”

“这么笨的姑娘,除了我,真不知道谁还能要你!”墨池横眉竖目,心里倒很开心。思存心思单纯,没有那么重的心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和她在一起,哪怕有点小口角,也是生活的一点小调料,小吵过后的甜蜜,更让人舒服到心里去。

思存拱到墨池怀里,抚摩他瘦削的腰,“你要我就行了呗。”

墨池松了口气,笑道,“还是我媳妇好。以后不许瞎吃醋了。”

思存又想起江娉婷这茬来了,愤愤不平,“她看上我丈夫了,我能不醋吗?——哎我问你,”思存正色道,“如果,象江娉婷说的那样,我们没有结婚,你会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墨池头大,这人好的学不会,坏的学得倒真快,“就算有再多的选择,我也是只喜欢你一个。”

“为什么?”她瞪大眼睛。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墨池气结,“除了你,我上哪找这么好的媳妇去?”

“哼,你在取笑我!”思存小脸一扭。

“我可不敢!”墨池正色道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以后啊,不管生多大的气,可以发脾气,可以打人骂人咬人,但是不许离家出走!”

“为什么?”思存叫道。

“因为,”墨池故意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我的腿不好,追不上啊!”

思存低下头,摸摸墨池右腿受伤的膝盖,那里冷得像个冰坨子。又摸摸他残损的左腿。心里一阵神伤。“你放心,”她说,“不用你追,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婧然说,江娉婷今天上午就要坐车回北京了。陈爱华客气地说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不是说好下周开学了一起回去的吗?”

江娉婷面目憔悴,似乎没有睡好,“阿姨,我临时决定提前回去了。谢谢您这么多天的款待。”

“那好,以后有空再来玩吧!”陈爱华工作很忙,完全没有上心。吃完饭就和温市长一起上班去了。

墨池也换了鞋子,准备上班。江娉婷叫住他,递给他一卷画卷,“墨池哥哥,这个是我连夜画的,送给你吧。”

墨池展开画卷,是自己的素描肖像,江娉婷的画功很好,虽然是默写,却也形神兼备。墨池看了一眼,还给她,“我不能收。”

思存半途截下那幅画,啧啧称赞,“画得可真好。江娉婷,你将来肯定能当个大画家。”

江娉婷微微一笑,“思存嫂子,你喜欢,就送你吧。——我已经不想当画家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幅画。”

思存毫不客气地把画收起来,不解地问,“你天赋这么好,怎么不画了呢?”

江娉婷看着墨池略显僵硬的右腿,欲言又止。半晌,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我想象我家人一样,当一名好医生。”

第 23 章

一周后,开学了。婧然和徐兰搭伴回北京报到,温市长夫妇工作越来越忙,不时地去北京、去省城开会。家里只剩下墨池和思存两人。

思存也开学了。返校第一天,班主任找到她,说她的期末考试平均成绩全系第一名。只是因为她有处分在身,所以不能获得奖学金。班主任鼓励她再接再厉,好好学习,争取这个学期把处分撤掉,来年拿奖学金。

思存着实吓了一跳!

她赫然成了北方大学的风云人物,虽然没能拿到奖学金、没能评上先进学生、也没能代表老生在开学典礼上致辞,她却成了78级新生的偶像。

思存77年底参加高考,78年春季入学。78年7月全国又举行了秋季高考,新生9月入学。这时思存已成了二年级的老生。这批新同学以应届生为主,普遍年轻有活力,虽然只比思存他们77级晚半年,却更为热情、更加奔放,学习的劲头更足。他们打听到77级有个钟思存,年纪最小,长得最漂亮,学习也最好。他们推选78级中文系的高考状元刘琛做代表,请思存参加新生聚会,介绍经验,传授秘籍。

思存两手一摊,“我哪有什么秘籍呀。”

刘琛身量不高,戴着副眼镜,一幅精明强干相。“好学生都是有秘籍的,你又不和我们一届,说说怕什么?”

思存脸涨得通红,“我真没秘籍,考试之前我还耽误了一个多礼拜的课呢。”

“师姐,你怎么耽误课了呢?发生什么事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学问道,反应这么敏锐,思存觉得她应该去读新闻系。

“那个,我家里有事。”思存遮掩着说。她才不告诉他们是因为她被停了课。

“师姐,我知道你是参加舞会被学校处分了,还进了派出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笑道。

思存冷汗直流,怎么成了她的审判大会了?“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本市的,你们的事上了x市日报,还有编辑发的评论呢!”

“有这样的事?”思存恨不得找个地儿击鼓鸣冤去!这才半年,她上两次报了,第一次是她在高考考场上晕了过去,被说成高考竞争激烈,个别考生心理素质低下的典型。这次参加个舞会,才跳了五分钟,又上报了!

不料新生却沸腾起来,直嚷着让思存教他们跳舞!思存汗颜了,她要是真会跳了,就不冤了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告诉你们,地质系有个江天南,他跳舞好,你们找他学去!”

默默无闻的钟思存拿了第一,302宿舍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向最勤奋刻苦的老大姐刘英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思存,每天早上也不再带领她们读英语,而是一个人早起夹着书不知道去哪个教室上自习了。余小春偷偷地对思存说,“刘英憋足了劲考第一,却连前三名都没进去,她是嫉妒你。”

思存淡淡地说,“刘姐不是那样的人。”她还是老样子,按部就班的上课,八分努力的复习,没事泡泡图书馆。大二的功课不那么满了,话剧社、文学社、广播站都找上了她。思存听说这些社团都要占用周末时间活动,就毫不犹豫地推掉了。她介绍苏红梅进了话剧社,余小春进了广播站,张继芳、董丽萍进了文学社。刘英虽然什么社团也不肯参加,却答应为文学社写稿。大家都有忙得了,思存则每逢周末就人影都找不找一个,给宿舍的姐妹丢下一句,“我去亲戚家。”

思存一路小跑,来到公共汽车站,坐三站汽车就到民政局。她每周末都来等墨池下班,很快和门卫罗大爷混熟,不但能在收发室喝熬得喷香的砖茶,还能和罗大爷杀两盘象棋。罗大爷下棋没有套路,思存左攻右守,玩得十分过瘾。

又被思存将了军,罗大爷呵呵一笑,“小姑娘很有长进啊!”

思存笑道,“这局我运气好,咱俩再来一盘。”

“小姑娘还挺会说话。”罗大爷被哄得眉开眼笑,突然一拍脑门,“下午有小温的包裹,我赶紧给你,别一会忘了。”

罗大爷从墙角找出一个麻袋那么大的包裹,针脚细密,缝得结结实实。一看地址,娟秀的字迹写着,“北京,内详”。思存认识的北京人有婧然、徐兰,但是凭着女性的直觉,思存知道,这是江娉婷寄来的。思存嫉火中烧。江娉婷竟然贼心不死,还给墨池写信!还邮东西!

她恨不得把那个邮包踩个稀巴烂。她使劲克制,因为嫉妒,小xiōng脯一鼓一鼓的,她做深呼吸,告诫自己,你是大学生,你不能这样!等墨池来了再说!

剩下的时间,思存下棋心不在焉,被罗大爷连杀三盘。终于盼到了下班铃声,思存窜到传达室门口,一头撞进墨池的怀里。

“有你的东西!”思存赌气地把包裹甩进墨池怀里。墨池一看那地址就知道,完了,这小丫头又要发飙了。

回家的路上,思存抱着包裹头也不回地蹬蹬蹬往前走,把行动不便的墨池抛在身后。墨池开始还紧追着她,发现她没有减速的意思,索性也不再跟,慢悠悠悠闲地溜达。他腿疼着呢,才不跟她滞这分闲气。

过马路的时候,思存依旧冲在前面,忽听后面一声刺耳的刹车,思存本能地一激灵!墨池出事了!她不顾车流,拧身就往回跑,抱住路边等车的墨池,上上下下地摸,“你有事吗?有没有碰到你?”

墨池被她摸得一头雾水,“我好好地在人行横道等着过马路,谁碰我啊!”

思存如梦方醒,看着毫发无损的墨池,喃喃地说,“那刹车是怎么回事?”

她竟然以为他被车撞了!墨池撇撇嘴,朝路边扬扬下巴。一辆逆行的自行车和一辆汽车一臂距离地对峙着,显然刚才差点发生一场车祸。

思存松了一口气,跺着叫喊道,“你骗我!你吓死我了!”她带着哭腔。

墨池气恼地呼出一口气,“是你自己吓自己好不好?再说,谁让你丢下我自己走的?”墨池趁机教育她,把丈夫扔在身后是不对的。

思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自找的!”嘴上虽凶,却是扶住了墨池的胳膊,陪他慢慢过马路。

回到家,思存发狠地把包裹扔在桌子上,开始审讯。“江娉婷怎么知道你的地址的?”

“是你告诉她我在市民政局工作。”墨池善意地提醒。

思存转转眼珠,想起有一次她们几个女孩子在一起聊天,确实是她挑起的墨池工作的话头。

“你和她还有别的联系吗?通信什么的?”

“绝对没有。”墨池很无奈,他招谁惹谁了?

“我猜也没有。你又不喜欢她”思存说。

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你吃哪门子醋?墨池的额头又在隐隐作痛。

“你说,她邮来的会是什么?”思存问道。

“我怎么知道?”

“我拆啦?”思存知道,拆开他人信件要经主人同意。

墨池给她递过剪刀。思存三下五除二开包裹,竟是一大包的中药。江娉婷附了一封信,她说她爷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医,给战场上受了骨伤的战士开得就是这些药。此药能够驱腿寒,治腿痛,战士用完药都能再去冲锋陷阵。

思存刚刚平复情绪,看到江娉婷亲切地写道,“墨池哥哥……”,又嫉火中烧,“叫得还真亲,看她关心你,每种药的用法、用量都写得这么清楚。”

墨池的头更疼看,青筋暴跳,欲扬先抑,欲骂先赞,一向是她发作的前兆。

“我这腿是老毛病,做手术才有希望根治,吃中药没有用。”墨池避重就轻。

思存马上忘了药的事,关切地说,“那为什么不做手术呢?”

墨池道,“说的轻巧,做一次手术就得躺三个月不动弹,还不能保证好。我宁愿象现在这样。”

思存的心抽紧了。墨池得时时忍受身体的不适,她却不能帮他分担一丝一毫。她红着眼睛说,“我要是能替你疼就好了。”

墨池这才意识到,他心目中的“轻”,在思存心中却重若千金。他柔声安慰道,“其实,也不疼……”

“肿得那么厉害,不疼才怪。”

前几天,墨池的腿又抽了一次积水。晚上思存和他睡在一起,都能感觉到他的腿僵硬冰凉。每周末她回家,都要帮他按摩,直到那条腿火热泛红。可是,她的努力终归治标不治本,早上醒来,他的腿又恢复了老样子。

墨池刮着她的鼻子说,“有媳妇疼我,我哪都不疼。”

思存说,“你确定不喝?”

墨池笑道,“不喝。”他不喜欢吃药,每天除了吃治腿的药,还要吃保养肺部的药、增强体质的药、止痛药。年纪轻轻,都快成药罐子了。

思存提着那包药进了洗手间。墨池跟进去一看,思存正哗哗哗地把那一包药往马桶里面倒。

“你要干嘛?”墨池惊道!她不知道这样马桶可能会堵塞吗?

“倒掉!舍不得?”思存拧着秀气的眉毛,仿佛“正义”的化身。

“不是!但那也不用倒马桶啊,扔了不就完了?”墨池哭笑不得。这女人吃起醋来,真是什么离谱的事都能干得出来。

“冲了干净!”思存倒完药,又刷刷刷把江娉婷的信撕得粉碎。拉动水箱,把东西全部冲进下水道。

“好了!”思存拍拍手,拉着墨池回房间。“这次暂且饶了你,以后看她还给你邮东西!”

墨池拉过思存,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媳妇同志,咱们必须得说道说道了。”

“说什么?”

“你吃醋,我理解,你把药冲进马桶,我也没意见。但是,原则问题必须说清楚,江娉婷给我邮东西,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也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这件事,我和你是一条战线上的,不许你把气撒在我身上!”

“那我把气撒在谁身上?”思存道。

“你就不应该生气!”

“我就是生气!凭什么她也喜欢你?她为什么要喜欢我的丈夫?”提起这事,思存就来气。

墨池赶紧安抚,“这是别人的事,你只要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永远不会喜欢别人,就行了。”

思存靠在墨池的怀里,想想也对。她的气焰消了,反身抱住墨池,“我刚才是不是像个泼妇?”她有点后悔。

“没有。”墨池搂着她,“你吃醋是应该的,说明你在乎我。”

“你不生气?”她彻底软了。

“不生气。”

思存高兴了。

夜里,思存做了个梦。她赤着脚在结冰的江面上行走,她的脚被冻得通红,膝盖也隐隐作痛。宽阔的江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思存不知道岸在哪边,只得拼命向前奔跑。突然,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坚硬的冰面上,腿肚子上的筋顿时抽成一团,她大声喊墨池的名字,冰面上却只有她自己朦朦胧胧的倒影。

思存又做了一个梦。她在艰难地爬山,山高陡峭,她站立不稳,只要半跪在山路上,靠膝盖的支撑保持平衡。吐出的山岩很快磨烂她的裤子,膝盖鲜血淋漓。她想站起来喘口气,可是腿稍稍一动,人就往一旁歪,吓得她抓住石缝中的杂草,一动也不敢动。

思存还在做梦,她和墨池快乐地在大草原奔跑,周围的花草比人还高。思存高兴地吟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突然,墨池低低地喊了声,“腿痛!”人就倒了下去。思存朝他摔倒的地方飞奔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大风吹过,花草都弯下了腰,却还是不见墨池的身影。思存大急,高声喊着墨池的名字!

思存醒了!她看到墨池正把她抱在怀里,关切地看着她,还像安抚婴儿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而她像个八爪鱼似的,紧紧攀在墨池的身上,双腿缠绕着他细长的右腿!那腿冷得像一根铁棍!思存心里一酸,难怪梦里她的脚那么冷,那是被墨池的腿冰的!

“做噩梦了吗?”墨池帮她擦去满脸的汗水。

思存点点头。她的手慢慢摸索着找到墨池的腿,他唯一的腿是冰凉的,左腿的残根也是冰凉的。

“你疼不疼?”她吐着浓重的鼻音问道。

墨池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暖着,“不疼。还早着呢,你再谁会。”

思存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北方初秋的早晨已经很凉,思存拥被靠着床头发呆,墨池由着她犯懒,自己悉悉索索地先穿好衣服。思存看到,他双手摩挲着僵直的右腿,试着让腿慢慢的打弯,不活动开这条腿,他根本不能下地。

思存痛得从心口一直哽到喉咙!她反身起床,衣服也顾不得穿,双手有节奏地按在墨池的腿上。墨池说,“我自己来,你赶快穿衣服,当心感冒。”

“我不冷。”思存低着头说,手更加卖力了。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觉到那条腿的冰冷。他的腿有些细,能够很轻易地摸到腿骨。思存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墨池的运动裤上,深蓝的裤子晕染出一片。

墨池拉过她,心疼地安慰,“没事,天冷了这条腿就是这样的。今年已经比往年好很多了啊,你看,我都能走路了,明年说不定就好了呢!”

“我不是个好妻子,我把治你腿的药全给扔马桶了。”思存对她昨天做得事情深深地内疚着。

“画画的人开得方子,你不扔我也不敢喝的。”墨池想把话说得好笑,逗思存开心。

“我怎么能做出这么不顾惜你身体的事呢?”思存真心地检讨。

“你做得很好,真的!”墨池心里有点酸,他想让她无忧无虑,她却总得为她的身体cāo心。

思存还在抹眼泪,墨池说,“今天上午我要去单位值班,你带本书,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值班?”

“是的。他们终于一视同仁,给我编进值班表了。”墨池高兴地说。他做了很多努力,同事终于不把他当成市长的儿子,也不把他当成无用的残疾人了。

思存陪墨池值了半天班,下午两人又到新华书店,各买了一摞书。周末总是过得飞逝,傍晚时分,思存抱着两摞子书,走在墨池的身边,想着要是每周只上一天学,其他六天都陪在墨池的身边,那该多好!

周一清早,思存照常返校上课。她一改以往坐在教室前排的习惯,鬼鬼祟祟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用课本挡住脑袋,奋笔疾书。

永远坐在她身边的于小春很是纳闷,思存可是最好的学生,上课眼睛盯着老师,目不错珠地听讲,今天怎么开小差了呢?

两周后,思存收到了一个从北京寄来的大包裹。盼到周末回家,思存偷偷把包裹带回去,秘密潜进厨房。等墨池下班,她端了一大碗黑乎乎的东西,要求墨池喝掉。

“这是什么?”墨池皱着眉毛问。

“抗美援朝英雄治腿伤的药方!”思存说。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记得清清楚楚,思存把江娉婷寄来的中药和药方尽数扔进了马桶。

“我写信问江娉婷要的,让她再寄一份。”思存低着头,小声说。

“你给她写信?”墨池惊了。她不是最讨厌江娉婷的吗?

思存红着脸说,“我想,她爷爷是老专家,开的药方说不定有效。我跟她说你喝完了她寄来的药效果很好,我去医院再抓药的时候,医院把药方给弄丢了,让她再写一份来。”

墨池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可爱的小妻子,为了让他的腿好,竟给情敌写信要方子。可是,墨池想到一件事,扑哧乐了,“你这笨蛋,连慌都不会撒。这才几天啊,我就把她那么多药喝光了?”

思存这才想到她的信里这一重大漏洞!她的脸更红了,推推药碗,“赶快喝,趁热效果才好。”

墨池微笑,端起那碗明知道对他的腿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中药,咕咚咚一饮而尽。

“苦不苦?”思存给他剥一块牛奶糖。她感冒时喝过中药,很苦的。

“不苦。”墨池咂着嘴说。

“不能吧。”空气中都是苦味。

“你尝尝?”墨池把药碗递到思存鼻子底下。

思存伸手抹了一点残余的药根,舔了一口,“苦死了!”她叫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苦味啊,从舌尖麻到舌根,赶紧咽下肚,胃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又上当了!”思存苦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媳妇,我真的不苦。有你的真心在里面,我喝着比蜜都甜。”墨池认真地说道。

第 24 章

正是饭时,北方大学食堂里人头攒动,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思存来晚了,拿着个搪瓷饭缸排在队尾,翘首向前看着。白花花的米饭见底了,馒头也不多了,菜也剩不了几样。食堂物资是按计划供给的,并不很充裕。来晚了,只能委屈点自己的胃。思存百无聊赖地摆弄饭缸,寻思着排到自己还能剩下点啥。

突然,背后有人拍她的肩膀。思存回过头,看到一个男生明晃晃地对着他笑,“同学,还记得我吗?”他说。

运动服,白球鞋,长手长脚,身长玉立。“江天南!”思存叫道。想起舞会上的丑事,她绷住脸,把头扭到一边。

“哈,你还记得我!。”男生高兴地说,做了个帅气的扭腰摆胯的姿势。

思存不吱声,她能不记得吗?就是跟他学了几分钟跳舞,她才刚好被警察抓个正着!

“饭菜不多了,你吃什么?我叫排前面的同学帮着买。”江天南二话不说拿过思存的饭缸。

看这形式,排到她也买不到什么了,思存想了想说,“米饭。”

“菜呢?”

“随便。”

江天南几下就挤到了队伍前面,没一会,又挤了回来。举着满满一饭缸的红烧肉。

他们找个空位坐下,江天南把一大饭缸红烧肉放在思存面前。他自己的是梅菜扣肉。思存说,“谢谢你。我给你饭票。”红烧肉是贵菜,一次就要花掉思存两顿的饭票。思存有点心疼。

“不用,算我请你的。”江天南大方地说。

“那可不行!”思存红着脸把饭票塞给江天南。

“真的不用。上次害你跟着进了派出所,我很过意不去。这顿先随便吃着,下次我请你去马克姆吃西餐。”马克姆是x市唯一一家俄国风情的西餐厅,颇负盛名。

思存说,“我不爱吃西餐。再说舞会是我自己去的,也不怪你。”墨池带她去过一次马克姆,牛肉都没有煎熟,一股血腥味儿。她吃了两口,剩下的就都给墨池解决了。

江天南不和她纠缠这个问题,笑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钟思存。”

“中文系的钟思存?”江天南眼睛一亮。

“是呀。”思存不明白江天南怎么那么大惊小怪。

“你可是你们系的风云人物。难怪我托苏红梅打听你,她说不知道。”江天南吃东西很快,吃相却很斯文。还不耽误讲话。

思存听得一头雾水。

江天南说,“你别谦虚了。全校都知道你是中文系的系花、状元。才貌双全,好事全让你占了。”

思存被他说了一个大红脸,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你们系最出风头的是苏红梅,现在她可被你比下去喽。”江天南笑着说。

思存大口地扒着米饭,红烧肉却下得很少。江天南道,“你怎么不吃菜?”

思存说,“全是肉,吃两块就饱了。”

江天南一拍脑袋,“我忘了你们女生食量小。”他把自己饭盆里的梅干菜挑出来,放进思存的饭缸。“吃点这个,下饭。”

“不用。”思存阻挡江天南的筷子。

“不用跟我客气。你吃我的梅干菜,我帮你解决红烧肉。”江天南不客气地把筷子伸到思存的饭缸。

思存放下筷子。虽然在农村长大,她却很有一些小讲究。尤其不习惯和陌生人吃东西过于亲近。

思存吃完了米饭,开始收拾东西。红烧肉剩了不少,她打算晚上买半份熬白菜,烩在一起吃。“你慢慢吃,我一点还有课。”

思存把饭缸放回宿舍。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柜子,只有一个公共的架子,餐具、牙具都放在那里。思存在饭刚上扣一个碗防灰。转身爬到上铺,找她的英语课本。

床上有封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墨池的。思存抿嘴一笑,他们才分两天,他的信就到了。还有几分钟上课,思存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墨池只写了简短的一段话。“思存,周四晚上没课就回家吃晚饭吧,阿姨给你准备了好菜。”思存把信捂在xiōng口,笑得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想她就直说呗,说什么好菜不好菜的,借口!今天是周三,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墨池,思存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蹦完了,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多亏宿舍没别人。

第二天下午下课,思存抱着课本准备直接回温家。教室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她。思存抬头一看,——“江天南。”她脱口说道。

“思存,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去马克姆吃西餐。”江天南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夹克衫,显然是刻意收拾过,站在人群中很是抢眼。

“我没空。”思存简短地说。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江天南说。

“嗯?”

“我们系明天就要进山考察了,一直到寒假。再见面,就得明年开春了。”江天南说。

思存一笑,“那就明年开春再见,我真的有事,祝你一路顺风。”说罢匆匆向外走。

江天南追上她,“只占用你两个小时的时间。我真的很想请你吃饭。”

思存边走边说,“你已经请过红烧肉了。而且,舞会那事真的不怪你。你不用再请了。”

江天南紧追不舍,“那我要是说不是为了舞会的事道歉,而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呢?”

思存心脏狂跳,她知道江天南是什么意思了。思存站住,看着江天南,摇摇头,认真地说,“我有朋友。”

江天南倒以为她没听懂,索性把话挑明,“我想当你男朋友。”

饶是思存害羞,也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一句话断了他的念,“我有对象。”

江天南一笑,“不用这样搪塞我,我问过你们班同学了,你没有。”

思存不想再和他纠缠,丢下一句,“信不信由你。”拔脚就走。思存一口气走出校门,回头看看,江天南没有跟上来,才松了口气。她烦躁地蹲在校门口,把书本顶在脑袋上。她没想到,竟会有男生追求她。墨池没有追过她,他们是自然而然,日久生情。她不想和墨池以外的任何男人有瓜葛。凭着女性的预感,她觉得和江天南的事还不算完。好在江天南明天就要进山了。希望下个学期,他忘了还有钟思存这么个人。

理清乱纷纷的思绪,墨池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思存的头脑里。思存一下子平静了,甚至微微笑了。她以前只知道墨池好,有了江天南的对比,她才知道墨池有多么好。墨池不赶时髦,但风度儒雅;墨池不夸夸其谈,但多学内敛;墨池不死缠烂打,但对她关怀备至。思存庆幸没有经历大风大浪,就遇到了墨池这个人生伴侣。有墨池在,她什么也不担心。只是,思存深深吸了口气,江天南的事情,她不会告诉墨池。她相信自己可以解决。

想清楚了,思存的心情也好了。大步流星走到公交车站,刚好公车就驶过来。真是个好兆头,思存像只欢快的小鹿,蹦上公交车。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回到家,刚进温家小楼,思存就闻到诱人的菜香。循着未到过去,餐厅里却空无一人。思存找到厨房,保姆正在收拾厨具。看到思存,笑着说,“墨池在楼上,你去叫他下来吃饭吧。”

温家的孩子称呼保姆为“阿姨”,就像对长辈一样尊敬。思存恭恭敬敬地说,“阿姨辛苦了,一会您也一起吃吧。”

“我收拾完就走,回家还得给我们那口子和孩子做饭呢。”保姆乐呵呵地说。

思存听到她那么自然地说“我们那口子”,心里一暖。她说,“那您给孩子盛点肉菜回去吧。”说罢,轻巧地上楼,找她“那口子”去了。

思存蹑手蹑脚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侧耳倾听,没什么动静。她轻轻推开门。墨池撑着双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没有看院子,而是在仰望天空。夕阳西下,晚霞笼罩着他高大清瘦的身子,给他周身镀了一层金色的边,像个孤独的天使。思存悄悄走过去,几乎贴在他的背后,他却还是没有反应。想媳妇想出神了。思存微微一笑,抬手轻轻蒙住他的眼睛。

墨池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把手握在思存的手上,轻轻放在自己腰侧,再扶着拐杖转过身。“你回来了?”他淡淡地说,眼底有点落寞。

思存立刻感觉到他的不对,脱口问道,“你怎么了?不高兴?”

墨池抱住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xiōng前,“高兴,你回来我当然高兴。”

思存很享受地把头埋在属于她一个人的宽阔xiōng膛,两人安安静静地拥抱,享受幸福一刻。过了一会,思存先踮起脚尖,吻上墨池的嘴唇,墨池又迅速咬住思存的嘴唇——每次重逢的重头戏火热开场。

悠长一吻后,两人相携来到餐厅。桌上的菜都是思存爱吃的,思存惊喜地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墨池给她夹了块猪排,说,“今天是农历十月初八,我生日。”

“哎哟!”思存捂住嘴巴,“我真该死,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五四青年节是她的生日,那天墨池可是给她在老字号的“德运饭庄”定了一桌子好菜,还请政府食堂的面点师给她做了西式的生日蛋糕。她却把他的生日忘个精光。

“不怪你,我的生日不年不节的,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墨池毫不在意。

“我都没给你买礼物。”思存懊恼地说。

墨池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你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噫!”思存轻笑,“说得真好听,我看你才是学中文的。”

墨池淡淡地笑。思存问他,“你过了这个生日是多大啦?”

墨池说,“二十三周岁。刘春红阿姨也真是的,都没告诉你我比你大几岁吗?”

思存吐了吐舌头,“应该是告诉我父母了,我没在意。”

墨池搂着她的肩膀,“真是个傻瓜,年纪相当是很重要的。”

“我们算年纪相当吗?”思存笑嘻嘻地问。

“当然。科学证明,男的比女的大五岁半是最合适的,能照顾你,保护你。”

“五岁半都出来了,那半岁也是科学家说呢?哼,你就哄我吧,”思存撇嘴,“我们班好几对谈恋爱的,都是年龄不差一两岁的。”

“你嫌我太大了?”墨池装作委屈地说。

“才没有!”思存急了,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温墨池和钟思存是最合适的,不管相差几岁!”

墨池淡淡地笑了,有给思存夹了一筷子青菜。他喜欢照顾她吃饭,看她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把腮帮子都塞得满满的。

思存却停了筷子,有点担心地说,“墨池,你今天不高兴吗?”

“没有啊。”墨池忙说。

“不对。”思存说,“今天你都没开怀大笑过,也没横鼻子竖眼。”

墨池放下筷子,“真是我的媳妇,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怎么了?”思存仰头,担忧地说。

墨池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他强打笑容,“不说这个了,看我,差点搞砸了咱们的晚餐。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思存想逗他开心,笑道,“要不我们喝点啤酒助兴?”

墨池想起她酒品奇差,引诱□焚心,她却梦会周公去也,害他差点憋出内伤,连忙摇头道,“小祖宗,你饶了我吧。家里还有长城汽水,咱们喝汽水吧!”

思存自知理亏,低头吃吃地笑。墨池情绪转晴,恶狠狠地说,“你还笑!一会把上次欠我的补给我!”

第 25 章

这周思存的心情非常好。周五早上才回学校,周六晚上又能回家。虽然在温家小楼还是有些拘谨,尤其是陈爱华和温市长在场的时候,她常常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可她还是喜欢那里,因为那是墨池的家,而有墨池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周六晚上一家人看电视,照例开了一瓶水果罐头。思存毕恭毕敬地给温市长和陈爱华一人盛了一碗,又给墨池盛了一碗。唯独没盛自己的。墨池问她,“你怎么不吃?”思存说,“我不渴,不想吃。”

墨池疑惑,她平时挺爱吃罐头的呀。

等温市长夫妇上楼了,思存端起墨池没吃完的小半碗,呼噜呼噜两三口就吃光了。墨池吓了一跳,她这是怎么了?

思存认真地说,“有领导在场,我不好意思吃。”

墨池哭笑不得,“再大的领导在家里也只是我们的父母,有什么好紧张的?”

思存举着筷子,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说,“就是紧张,我从小就怕领导,怕村长、怕老师,连我们班班长我都怕。”

墨池说,“你是不是干坏事了,怕被人家抓住把柄?”

思存说,“我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能干什么坏事?”

墨池蹙着眉毛,摇头说,“我看你挺能干坏事的。没干坏事怕人家干吗?”

思存咽下罐头,咂咂嘴,又就着墨池的碗给自己盛了一碗,边吃边说,“领导就是挑毛病的,我怕哪里做错了,又挨尅。”

墨池搂住她哈哈大笑,“他们挑毛病,你可以顶嘴啊!”

思存翻卷着衣角,嘟嘟囔囔地说,“我哪敢和领导顶嘴。”

墨池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没噎住,“钟思存同学,你真是拣软柿子捏。跟我顶嘴你可一点也不含糊。”

思存仰着脖子,不服气地说,“我哪里和你顶过嘴?我那是据理力争。”

墨池点头,“是是是,你在我面前最有理了。你听说过一句俚语没?”

“啥?”

“小耗子扛枪——”墨池笑吟吟地说。

“啥意思?人小鬼大?”思存把罐头吃得精光,把糖水也喝干了。抹着嘴猜道。

“窝里横!”墨池说出谜底。

咕噜!思存那最后一口罐头卡在喉咙,咽不下,咳不出。这个墨池,平时斯斯文文的,这乡下俚语他是跟谁学的?

第二天,周日。他们睡了个小懒觉,醒来又在床上嬉闹了一番。直到思存肚子咕咕叫了,才轻轻踢踢墨池,“起床吧,太阳都晒屁股啦!”

墨池舒服地眯起眼睛,朝窗口望去。他房间里厚厚的黑窗帘早换成了草绿色的,阳光都过窗帘,洒进房间。虽然已是深秋天气,却晒得人暖融融的。墨池心情大好,把她揽在怀里,“今天天气不错,一会我们出去玩玩怎么样?”

“去哪里?”思存一兴奋,骨碌一下爬起来。

墨池略一思索,道,“天快冷了,去百货公司给你买件呢子大衣吧。”

思存说,“我有呢子衣服。”去年墨池给她买的那件呢子上衣,让宿舍的姐妹们羡慕不已。

墨池道,“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衣服不是缺了才买的。”他就是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们乡下人都是穿烂一件才添一件的。”思存故意顶嘴。她知道墨池对待自己爱的人,脾气好得不得了,所以就忍不住地和他顶撞,看着他装作很生气,眼睛却笑盈盈的,还对她百般呵护,她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果然,墨池装模作样的瞪起眼睛,“钟思存同学,你又故意和我顶嘴!”

思存咯咯笑着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细瘦的腰。耍赖呢!

“乖,起床了,你不是饿了吗?吃饱了我们出去。”墨池把思存从被窝里捞出来。

穿戴整齐,楼下突然传来争吵声,保姆慌慌张张地敲门进来说,“墨池,有两个人非闹着要找你,你看,用不用给温市长打个电话?”

墨池听到中年男子的吵闹声,剑眉微蹙,他摇摇头,“不用,我下去看看。”

一个满身机油,老工人模样的男子,冲着楼梯口大声叫嚷,他身边站着一个架着双拐的青年,左腿比右腿细很多,晃晃荡荡地吊着。墨池出现在楼梯口,老工人就扑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怪不得你对小强的工作不上心,敢情你住这么好的房子,吃穿不愁!”

思存没见过这阵势,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挡在墨池,大声道,“你是谁?干什么的?”

老工人冷笑道,“要工作的!我还不知道温干事住这么好的房子呢。看来同是残废人,你有个好老子,就是不一样啊!可怜我儿子,想进工厂接我的班都那么难!”

“残废”这个字眼深深刺痛的思存,她愤怒地冲到老工人面前,“你说什么呢?谁是残废?”墨池连忙拉住她,小声说,“你回房去,这里我来处理。”

老工人拉拉扯扯地说,“你怎么处理?继续敷衍?我们工人阶级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最后,想让我儿子进厂接个班都不行吗?”

墨池好言劝道,“陈师傅,您坐沙发上听我慢慢说行吗?”

陈师傅突然抹起了眼泪,“我慢慢说,我儿子的婚事等不起啊!人家姑娘说,没工作就不嫁给我这残废的儿子啊!”

思存知道,墨池工作上遇到麻烦了。她怕老工人再拉拉扯扯,伤了墨池,忙把陈师傅劝到沙发边上,又让他儿子也坐好,给他们倒了热茶。墨池扶着拐杖慢慢走下楼梯,坐在他们的对面。

陈师傅抹着眼角,声泪俱下地说,“那年夏天,我带着突击队,大炼钢铁100天,为了完成任务,每天就睡两个多小时。有一天,我老婆冒着大雨来厂里,说儿子发高烧让我回去!我也想回去,可工期不等人啊,我跟老婆说,小孩子发烧是常事,多盖床被子捂捂就好了!她一个农村妇女没有主张,我让捂捂就捂捂,我转身又进了车间,再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回到家,我老婆疯了似的拿刀要砍我啊,就因为我顾工作没顾上儿子,小强高烧不退,落下了小儿麻痹,终身残废!我们突击队被评上了先进集体,我被评上了省先进生产者。可温干事,我悔啊!我这先进当得不值,我毁了我儿子一辈子!温干事,这些话我不跟别人说,就跟你说,我就是看你和我儿子一样是残废人,别人不知道残废人的苦,你还不知道吗?”

陈师傅一口一个“残废”,喊得墨池心如刀绞,他勉力克制情绪,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发颤,“陈师傅,您的苦我能理解,您儿子的苦我也理解。你们厂我都跑了好几趟,街道也联系了。他们也答应安排了,可是您儿子情况特殊,组织上真的需要时间啊!”

“狗p!”陈师傅骂道,脸红脖子粗,“什么情况特殊?再特殊我儿子也有两条腿!还不是因为我就是个工人,不把我当回事?”

墨池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陈师傅的话太伤人了,伤得他心口都在刺痛。可他只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工人,说话粗鲁,却是大实话。曾经的先进生产者光环褪去后,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他是建设祖国的功臣,可是这样的功臣太多太多,国家的力量却是有限的。墨池想帮他们,尽一切力量去帮他们,可是他也只是个小干事。本质上,他和陈师傅一样,人微言轻。机关的同事会因为他是市长的儿子而在生活上多照顾他,却不会在工作上越雷池一步。

思存欺身坐在墨池的身旁,默默握住他的手。墨池的手冰凉,甚至在颤抖他强压着情绪说道,“他特殊,是因为,他既没上过学,也没有技术……”

“炼钢需要什么上学啊!我不也是当了五年学徒工就练出来了?”陈师傅提高了嗓门。

思存看着陈小强身材瘦小,面色苍白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道,“您儿子的情况,能下车间吗?”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陈师傅,他脸色通红地站起来指着墨池,口不择言,“我儿子不能进车间,他就能吗?还不是他老子有本事,给你整到民政局,坐办公室?我只恨我自己没文化,当不上大领导,安置不了我儿子!”他并不知道墨池是温市长的儿子,只是听说他的父亲很有权利。

“住嘴!”墨池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吼道,“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辱没我的父亲。你儿子的工作,我会继续落实,但是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家里!”他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不但把陈师傅父子震住了,把思存也吓了一大跳。

陈师傅一甩袖子,“我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里等了!”

旁观已久的保姆看不过去,冲着陈师傅道,“温市长的家是你说等就等的吗?再不走,一会惊动了温市长,看你怎么办!”

“啥?这是温市长的家?”陈师傅蒙了。

“墨池是温市长的儿子!”保姆道。

墨池黑着脸对保姆说,“您就别管了。”又对陈师傅低吼道,“我说帮你就会帮你,但是,我请你出去! ”

陈师傅脸都白了,双膝不自禁地往下软,“温干事,对不起……我真没想到您是温市长的儿子……我……嗨,看我这个老糊涂,竟然跟温市长攀比。温市长是老革命,别说他的一个残废儿子,就是一百个残废儿子,安排好工作也是应该的!”陈师傅越紧张,说话越没谱。

墨池扭过脸去,冷冷地说,“你赶紧走!”他的心揪成一团,眼睛也又酸又涩,他们再不走,他真的要撑不住了。

“是我的错……不找你了……我给市长添麻烦了……只求您别把我和小强来的事告诉我们厂。”陈师傅结结巴巴地说。

“走!”墨池大声吼道。

陈师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拉住呆立在一旁的儿子,“小强,咱走。咱们来错地方了。”

陈小强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父亲身后,落荒而逃。那他条细腿晃得厉害,墨池看着他们消失在玄关处,突然象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跌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一动不动。

思存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拥抱他。“他不会说话,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她轻轻地说。

墨池默默挣脱,摇摇头,干涩地说,“你也走,让我一个人呆会。”

思存默默走开。墨池把头埋在唯一的一条腿上,久久没有动弹,就象一座痛苦的雕像。

过了很久,思存端着一杯热牛奶出来,墨池还是保持着雕像的样子。思存静静地蹲在他身边,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小声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墨池脸色惨白,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半晌,他说,“他们也没有错。”

思存眼里闪着心痛的晶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你别难过。”

墨池缓声道,“我不是难过,是汗颜。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沾了父亲的光,我还不如小强。”

思存把头埋进墨池的怀里,“不许你妄自菲薄。你有学识,有能力,如果不是身体原因,你能胜任更重要的工作。”

墨池苦笑,“只有你不嫌弃我。”

思存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就是不嫌弃你。我还崇拜你、爱你呢!我相信呀,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好,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他的岗位。陈小强会找到,你也会找到!是金子都会发光的!”

思存一向是个害羞的姑娘,就连他们的家信,都没写过这么火辣辣的语言。墨池感动了,不但感动,也振奋了。有心爱的妻子的支持,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呢?他竟笑了,“我知道。我会做一个好干事,不靠父亲,用自己的努力发光!”

思存迟疑地道,“你不会是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吧——”

墨池摇头,笑道,“我不会。我有能力做好,为什么要放弃?我会继续为他们跑,一趟不行两趟,我会告诉工厂和街道办,残疾人也能为社会做贡献。我也会告诉小强,腿不行还有双手,创造出价值,谁也不会轻看他。”

思存搂住他的脖子,两眼发光地叫道,“墨池,你说得太好了!我越来越爱你了!”

墨池被她□的表白说得满脸通红,“那么,我们改变计划,不去百货公司,去陈师傅他们厂长家里坐坐?”

第 26 章

一九七八年底到一九八零年初,每个中国人都在思想的冲击中不断向前。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经济特区成立,对外开放政策正式确立。温市长主抓x市经济工作,他力排众议,否定了一些人等待、观望的想法,大胆制定计划,吸引外资,要把x市的对外开放和经济建设搞上去。

高校里也展开了丰富多彩的思想大讨论。婧然是学经济的,她的每封家信里都洋溢着深深的喜悦和远大的志向。她说北京变化很大,街道越来越宽敞,人们穿得越来越漂亮,街上甚至经常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她说她的梦想是将来到国外留学,成为一代著名经济学家,在这滚滚的时代洪流中留下自己的足迹。思存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她依然是最好的学生,与墨池的爱情温度也不断攀升。思存觉得,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这样一辈子,幸福地和墨池生活下去。

国家在热火朝天地搞经济建设,墨池也成了民政局最忙碌的职工。他所在的科室负责军队转业人员、社会无业人员、残疾人员的工作安置,程序上只需要承上启下,沟通安排。等不及的人常常一天三趟的往他们科室跑,他就帮人家一天三趟地往工厂跑、往街道跑。张卫兵揶揄道,“有你老子在,你不这么卖命工作将来也能当科长。”张卫兵这个人没什么志向,喜欢开一些自以为幽默的玩笑。凭心而论,他对墨池是非常照顾的,这其中既有巴结之意,也有同情之心。他巴结墨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觉得应该那样。他就像许许多多的机关职工一样,一杯茶,一杯报纸地度过每一天,平淡、知足。

墨池懒得和他理论。他忙得很,不但忙工作,还忙着与思存鸿雁传书,期待着每周相聚的星期天。思存已经上大三了,她始终保持着全系第一名,书法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更重要的是,这两年她愈发水灵了,身材凹凸有致,脸蛋精致剔透,走在校园里,不知不觉就成了男生目光追随的焦点。

302的女生近况交代如下:刘英考出来三年,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使她有些扛不住了,她不停地往家写信,cāo心丈夫的身体、女儿的学习。她似乎觉得学习上大势已去,无论怎样努力也追不上年轻的思存。索性把精力用在家庭上,人虽不能回家,却每天坐在铺上打毛衣,给女儿打、给丈夫打、给公公婆婆打。她把以前学习的时间都用来打毛衣,奇怪的是成绩也没怎么后退,还是保持在中上游。

张继芳和董丽萍依然连体婴儿般形影不离,对其他同学却保持了一定的疏远。她们是一个城市、一个工厂出来的,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以前不知道,张继芳是在家乡订了婚的,毕了业就要回家结婚。张继芳的未婚夫也给董丽萍介绍了个男朋友,两地分开,书信传情,倒也自得其乐。

发誓大学四年不谈恋爱的于小春依然是一个人,对学习不大上心、对恋爱也没什么兴趣,没事还是喜欢和思存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

苏红梅在热恋中,她的对象是地质系的江天南。江天南曾经一天一封信的追求思存,思存却连拆也没拆,原封不动递还给他。江天南从没这样碰过一鼻子灰,备受打击,加上苏红梅对江天南追得紧,两人便成了一对。苏红梅是知道这其中的原委的,因此绝对不允许江天南出现在302,甚至她自己也很少回来,尽量少和思存照面。对此,于小春的评价是:小气鬼!

忽而就到了一九八零年夏天。这年暑假,婧然回家,扛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婧然背着父母,把箱子扛到墨池和思存的房间。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箱子磁带!墨池和思存已经有了收录机,婧然拿出一盘磁带,塞进收录机,甜润优美的天籁之音回荡在房间里。婧然说,“这是邓丽君,刚刚开始流行,我托广州的同学带的!”

思存道,“流行也不用买这么多吧!”

“我带这些磁带回来不是自己听的,是要卖!”婧然道。

“卖?”思存和墨池异口同声。

“国家不是允许个体经济了吗?我要摆摊卖磁带,实践我的经济学理论!”婧然兴奋地说。

“你这算不算倒买倒卖?”思存想起学校思想大讨论的风潮,倒买倒卖是被批判的。

“就是倒买倒卖,我们的利润就是这一买一卖中间的差价。”婧然是学经济学的,直言不讳。

“这磁带能让卖吗?”墨池翻弄着邓丽君的磁带。邓丽君的嗓音确实迷人,可那歌曲来自台湾,是资本主义的东西。

“我当然不能把邓丽君摆在明面儿上,我卖这些,还有这些!”婧然从箱子里翻出《绒花》、《妹妹找个泪花流》、甚至还有革命样板戏,她得意地说,“嘿嘿,充分考虑人民群众的需求了吧?有人买了,我才问他们,要不要邓丽君!我敢保证,我是全市第一个卖邓丽君磁带的个体户!”婧然兴奋地说。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利用这个暑假大干一场!

墨池皱眉,妹妹的决定,他极少反对。可是这次,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婧然,只有找不到工作的无业青年和劳改释放人员才会干个体户。”墨池在民政局专管就业工作,深知个体户的辛苦和无奈。

“北大学生就不能当个体户?个体户是社会经济结构的组成部分,我就要亲自尝试一下。告诉你吧哥哥,我们北京的同学们也在卖呢,我们还互相约定,开学以后盘点成果,看看首都的个体户赚钱还是咱们x市的个体户赚钱!”

墨池被妹妹说得有点脸红,读了大学的妹妹就是比他目光长远,敢想敢干。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是再缩手缩脚,就要被妹妹落在后面去了。

婧然哪里知道墨池的心思,她笑着说,“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给你丢脸。你只要在爸妈面前替我保密就行啦!”

思存高兴地说,“婧然,我也陪你摆摊去!”

墨池吓一跳,“你凑什么热闹?”

思存正色道,“我为什么不能凑热闹?我也是新时代的大学生!”

第二天,婧然和思存背着一百盘磁带出发了。她们先骑着自行车在城市转了一圈找地方,农贸市场人多,但是很多普通市民家里还没有收录机,显然不会买磁带。百货公司门口人也多,但是人家不让摆摊。最后,她们看中了新华书店后门的一块空地,很多年轻人去书店买书、买英语磁带,他们肯定有收音机,就把邓丽君卖给他们!婧然支好自行车,思存把一大包磁带放在后座上。

人流滚滚,婧然和思存的摊子却无人问津。做生意,不吆喝怎么行?两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存说,“你嗓子好听,你先喊。”婧然说,“你嗓子才好听,你先喊。”

思存转动眼珠,“要不,一起喊?”

“好!”婧然说,“我数一二三……”

“卖磁带——”婧然喊道。思存动了动嘴唇,没出声。

“你怎么不喊?”婧然跺着脚。上当了!

思存憋得脸蛋通红,“我不好意思喊!”

“不喊怎么卖的出东西?”婧然道,“一回生,二回熟,我就不信了!”

“谁买磁带?流行歌曲,样板戏!”婧然喊开了嗓子,胆大了。

有人上来询问,自知理亏的思存赶紧推销,“流行歌曲,样板戏都有!”那个人翻着大包里的磁带,“有没有更流行的?”

婧然四下看看,小声说,“有邓丽君。”

那人十分高兴,爽快地付了钱。第一笔收入就这样到手了,婧然和思存高兴得又蹦又跳。

到了中午,行人渐少,站了大半天的两个姑娘累得口干舌燥。思存用手扇着风,“要是有谁能给咱们送两根冰棍来吃就好了。”婧然整理着磁带,笑道,“想得美,等下午收摊了拿咱们挣的钱去买吧。”

正说着,两根包着食品纸的奶油冰棍递到她们眼前。一抬头,正是墨池,举着两根冰棍,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婧然蹦了起来,“哥,你怎么来了!”又对思存说,“嫂子,你和我哥哥也太心有灵犀了,你才想到冰棍,哥哥就送来了。”

墨池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笑着说,“我想你们肯定又渴又累,买冰棍来犒劳犒劳你们。”

“你是心疼我嫂子吧。”婧然欢快地舔着冰棍。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疼你吗?”墨池刮婧然的鼻子。“姑娘们,饿了吧,我带你们去饭店吃饭。”

“不行,我们得卖东西呢。”思存道。

“说你笨你不信,中午人们都回家午休了,谁出来买磁带?要卖也得下午上班。”墨池道。

思存想想也是。忙收好东西,婧然推着自行车,思存扶着墨池,一起来到附近的“老二位”饭庄。“老二位”也是x市的老字号,以大馅蒸饺闻名。墨池叫了两屉蒸饺、几个凉菜,一人一碗紫菜蛋花汤。婧然馋了半年家乡菜了,没等菜上齐就西里呼噜地开吃。墨池给思存夹了个饺子,“快吃,这里的饺子可是x市一绝。每桌限量最多供应两屉。”

思存把饺子喂到墨池跟前,“你也吃。”

墨池道,“我在单位食堂吃过了,这顿专门请你们。”

思存咬了一口饺子,皮薄筋道,肉馅鲜美,汁水流到嘴里,鲜香不腻,齿颊留香。思存连吃了四五个饺子,才想起来问道,“为什么要叫老二位呢?”

墨池道,“要说起这老二位,得追溯到清朝末年。”

思存扑哧乐了,差点噎住,吃个饺子还能扯到100年前?

墨池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笑道,“你别乐,真的是100年前。据说这里还是一个小码头,有一位老实巴交的马姓市民开了家牛肉蒸饺铺子,一张桌子两条长凳那种,专门做码头工人的生意。味道鲜美,物美价廉。这位老马既当大厨又要跑堂还兼收款。他却忙而不乱,把客人照顾得十分周到。回头客越来越多,附近的码头工人干了一天活,傍晚经常三三两两地来吃蒸饺,每当看见客人来了,老板就扯开嗓子,京腔京调地招呼,您老二位来了,里边请——”墨池压低嗓子,学着京腔的吆喝,蛮像那么回事。思存咯咯笑道,“你吆喝得这么好,真应该跟我们去卖磁带。”

墨池举起筷子,作势要打思存的手板,“你还听不听故事?”筷子轻轻落在思存掌心,一点都不疼。墨池继续说道,“就因为老马待客热情,越来越多的人光顾老马的铺子。没过多久,老马就开了家酒楼,他还是保持着物美价廉的原则,并且要求每个堂倌都要热情待客。一来二去,食客们忘了酒楼原来的名字,都叫这家馆子为老二位。”

思存听得入神,好奇地问道,“那他们现在还吆喝“老二位”吗?”

墨池正待答话,服务员端过一盘肉丝拉皮,京腔京调地喊道,“菜齐喽,您老二位慢用!”

思存扑哧一声,笑翻了,“咱们明明是三个人,他怎么还叫老二位?”

两屉蒸饺,墨池在思存的威逼下吃了两个,其他的全被两个姑娘扫荡干净。三个人又坐着聊了会天,婧然道,“赶在下午上班以前去工厂大门口,肯定还能卖不少。”

墨池架起拐杖,“我和你们一块去。”

“你不上班?”婧然道。

墨池笑着说,“机关暑期午休时间长,与其回家睡午觉,还不如和你们一起实践市场经济。”

她们没有营业许可证,不能固定经营,只好背着磁带打游击。墨池帮她们出主意,年轻的工人喜欢赶时髦,去工厂大门前出摊,肯定受年轻工人的欢迎。说干就干,下午的生意果然比上午好,上下班高峰一个小时卖的磁带比一上午都多。这一天,他们卖出了十八盘磁带,纯利润十八元,相当于墨池半个月的工资,思存一整月的生活费!婧然说,“真是不实践不知道,个体经济潜力太巨大了!”

邓丽君出奇的畅销,婧然带回的三十盘邓丽君,不到一个星期就被抢购一大半。婧然有些懊恼地说,“早知道就多带邓丽君了。”

这天中午,思存和婧然堵在工厂门口,生意做得热火朝天。她们敞开大包,让顾客随便挑。这几天,思存也积累了不少生意经,不怕顾客挑,就怕他不挑。越挑的越想买,几盘带子拿不定主意的,买了一盘回去,第二天就会来找另一盘。过去的十年里,全国人民的耳朵被革命样板戏磨出了茧子,流行歌曲就像清新的春风,在样板戏中脱颖而出,成为年轻人追捧的焦点。思存现在胆子大得很,她不但敢放开嗓子吆喝了,而且还吆喝的很得意。她们的商品受欢迎,说明她们有眼光、有远见,站在了时代的最前沿。

婧然去工厂里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摊子边又围了一群人。婧然笑盈盈地站在大门口,看着思存熟练地应对顾客。这两年,她真的是对思存刮目相看了。她不再是那个羞羞怯怯的村姑,而是出落成干脆利落,敢想敢干的新女性。入得知识殿堂,出得自由市场,一点也不比婧然那些北大的同学逊色。婧然为思存高兴,更为她的哥哥高兴。这样的思存,才配得上她最崇拜的哥哥。

婧然正乐着,突然发现气氛不对。人群开始骚乱,以思存为轴心推推搡搡。是有人要偷东西还是要欺负思存?婧然赶紧跑过去,只见思存在和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嚷嚷,那人粗暴地把赶来选购的顾客挡开。大盖帽!婧然暗道不好!她是学经济学的,知道街头摆摊其实是违规行为。只是一直存着侥幸心里,仗着机灵和工商部门打游击。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分钟,思存居然就落网了。而且她似乎一点都不怕,理直气壮地跟大盖帽争执!还让围观的群众评理!

婧然赶紧挤到思存的身边,正要赔笑脸,思存突然对她喊道,“不卖了,今天不卖了!”拼命对她使眼色。婧然会意,挤出人群,撒腿就往民政局的方向跑。

“什么?”正在办公的墨池惊得站起来,“思存被大盖帽抓了?警察?”他急得抓了拐杖就要往外跑。

“好象不是警察,是工商局!”婧然跺着脚说。刚才她差点就冲上去救思存了,多亏思存反应快,把她当顾客轰出人群,她才能跑到墨池这里来搬救兵。

墨池急道,“先去看看。”

墨池担心思存,他踉踉跄跄往前冲,都快跑起来了。婧然怕他摔跤,扶着他的胳膊。他们赶到工厂门口,人群已经散去,思存和大盖帽都不知所踪。婧然着急地问她哥哥,“怎么办呢?”

墨池也难掩焦急,想了想,“有可能被带到工商局去了,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婧然道。

墨池说,“你回家等消息,别一去了不打自招。”他要去捞回媳妇,也惦记着保护好妹妹。

婧然很过意不去,“卖磁带是我张罗的,不能连累了思存……”

墨池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有我在谁也不会有事。”

墨池不敢惊动父亲,也就无法跟章伯借车。他飞快地走到工商局,赤日炎炎,一公里还多的路程晒得他头晕眼花,体力难支。他站在大厅喘了口气,问传达室的老头,“大爷……刚才有没有个倒卖录音带的姑娘被带来?”墨池皱眉,怎么那么丢人呢?

老头正在无聊地听评书,可算来了个人说说话,老大爷非高兴,把收音机声音拧小,乐呵呵地说,“是呀,是有个投机倒把的小姑娘,长得还怪秀气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法无天……哎哟,小伙子,我可不是说你啊!”

老大爷看着这个年轻人十分顺眼,絮絮叨叨没完,“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这一投机倒把,弄不好要蹲几年了吧。”

墨池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啊!“大爷,”他忍不住替自己媳妇辩解,“那不算投机倒把,最多算无证经营!……咳!”墨池一拍脑袋,他都糊涂了,解释这个有什么用呢,“大爷,那小姑娘被带到哪去了?”

“好像是……四楼吧。”大爷说道。

墨池道谢,拄着拐杖上楼。中午天热,机关都会在室内洒水降温。水汽挥发带出灰尘的味道,墨池脆弱的肺部被刺激得生疼。他上一层楼停顿一下,调整紊乱的呼吸,顺便揉揉僵硬的膝盖。上到四楼,墨池开始沿着长长的楼道寻找,楼道里安静得一点声都没有,水泥地上散着一滩滩水迹,墨池实在忍不住,闷闷地咳了起来。

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门应声而开,思存跳出来叫道,“墨池!”

墨池一怔,思存已经扑了过来,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墨池抱住她,惊奇地说,“真是新鲜了,这次被抓怎么没哭鼻子?”

思存笑嘻嘻地说,“别用老眼光看人,他们午休了,让我在办公室等候发落。”思存把墨池引到管理科的办公室。

偌大的办公室,东西两边贴着墙桌对桌地摆着四个写字台,那装磁带的大包就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思存坐在另一张桌边,桌上放着她填写了一半的“来客登记表。”

墨池的心放下了大半,笑道,“你还算是客哪?”

思存扶墨池坐下,象在自己家一般给他倒了杯凉白开,“他们待客的茶杯,干净的,快喝吧。”

“这算是怎么回事?”墨池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没想到能抓个倒买倒卖的,没有专门的登记本,只好拿来客登记表凑合了,我还在这愁呢,这来访事由我怎么填?”

墨池憋笑,“填无证经营等候处理。”

思存歪着头想了想,工工整整地写上,“办事。”似是而非,模棱两可。

“我说,你倒是挺仗义的,让婧然跑了,你一人承担。”墨池语气戏谑,心里对自己的媳妇可是又佩服又赞赏。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女中豪杰了?

思存道,“哪儿呀,我是让她赶紧找你通风报信。万一我脱不了身,就全指望你啦!”思存紧贴墨池坐着,都快蹭他怀里去了。怎么看都像小两口聊家常,一点紧张的氛围都没有。

墨池想到正经事,连忙问她,“处理到哪一步了?他们会怎么发落你?”墨池边说边掏出钱夹,查看带的钱够不够交罚款。

思存甩着小辫说,“应该没事了吧,我把磁带都送给他们了,一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啥?”墨池惊了,“你竟“行贿”公务人员?”

“什么呀,”思存嗔道,“他们说我卖的东西非法,我不服,说我的东西很健康,样板戏,是毛主席亲点的,《妹妹找哥泪花流》,是人民日报表扬的,邓丽君,音色甜美,内容感人,哪样非法了?”

“他们不信,我就把磁带送给他们回家听去了,样板戏送了科长,《妹妹找哥泪花流》送给了张姐,啊对,她是办事员。邓丽君送给了小陈,他最年轻,肯定喜欢。”思存两手一摊,“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吗?”

墨池佩服得竖起大拇指,“媳妇,你真高。我估计,你还真没什么事了。”

天热人乏,放松了心情的墨池和思存都是昏昏欲睡。墨池索性搂着思存,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打瞌睡。没多久,门吱扭一响。思存忙跳起来,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大步进来。

“陈姐,您好。”思存毕恭毕敬地说。墨池也忙起身,颔首,弯腰。

思存扶着墨池,笑道,“陈姐,这是我爱人,温墨池。墨池,这位是陈姐。”介绍得一本正经,好象有什么公事似的。

墨池微笑了一半的表情僵住,介绍是爱人就行了呗,还说什么名字。都是机关口的,保不齐打过照面,这种场合见面,不是丢人吗?

陈姐看到墨池的残疾样子,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怪不得倒磁带卖呢,原来是家里有困难。”

墨池脸黑了,残疾总会给人困难、不便、贫穷、可怜的联想。思存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对陈姐说道,“我们不是困难户,我们是大学生实践……”

陈姐根本不听她的,打开报纸包,露出一个铝制饭盒。“你那磁带我听了,真好听。这一中午,把饿坏了吧。我中午做的黄瓜陷锅贴,香得很,快吃吧。”

墨池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是工商局的同志处理违规小贩吗?不但管饭,而且还自掏腰包?

思存确实饿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饭盒,,满满一饭盒锅贴,煎得金黄,薄得透亮的皮子里,透出诱人食欲的莹黄。思存拿起一个,先塞进墨池的嘴里。酥而不腻,满齿清香。墨池头一回在这种场合吃东西,尴尬得满脸通红。

思存大口地吃着,边吃边赞扬,“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锅贴!”

陈姐被她夸得笑逐颜开,“爱吃就多吃点,有的是。小姑娘,你家庭有困难,现在政府也允许个体经营,但咱得有个经营许可证……”

思存岔开话题道,“我知道错了。陈姐,《妹妹找哥泪花流》是电影《小花》的主题歌,人民日报都说《小花》拍的好,演出了革命主义精神。”

陈姐的思路果然跟着思存跑了,“《小花》,我知道,主演是陈冲和刘晓庆!”她看到思存填的“来客登记表”,“填好拉?我看看……你叫思存?对了,刚才你说你是大学生??”陈姐反应有点慢半拍。

“是呀,不过我们家是农村的,是挺困难的。”哀兵必胜,思存决定装可怜。

“哦……那你是城市的吧。”陈姐看着墨池。

墨池黑着脸,哽着脖子,沉默到底。

“那我可以走了?”思存问。

“可以了。”陈姐非常心疼思存这个小姑娘。

“谢谢陈姐,您的锅贴真好吃。”思存扶着墨池,准备往外走。

“等等,小伙子!”陈姐突然叫道,盯着墨池使劲看。看完模样看腿。“刚才思存说你姓温?”

墨池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身份特殊,身体特殊。但凡机关里的人,就算没见过也都听说过他。

“你不是困难户,你是民政局的干事?”陈姐问道。

“是。”墨池心里已经在哀叹了。他今天就不该来。

“我参加过你父亲主持的工作会议啊!温市长讲话一针见血,太有水平了!”陈姐突然热烈地说。

“呃……”墨池语塞。怎么回答都不是。

“你是思存的爱人,那思存就是温市长的……儿媳妇?”陈姐迅速理明白这层关系。“思存,你怎么不早说?”

“那个……”

“我知道。”陈姐大声说,“你们高干的子弟都不愿意说自己的父母,从小家里都教育你们,要低调,是不是?”

“是。陈姐再见。”墨池只想快跑。

思存连忙说,“陈姐,这是咱们的秘密,千万别告诉别人,行吗?”

“行,放心吧。”陈姐爽朗地说。

墨池拉着思存,赶紧逃之夭夭。走出工商局大门口,他们才放慢速度,思存挽着墨池,嘟囔道,“这次可丢人了,我的名字在工商局记录在案了。”

墨池黑着脸说,“我才丢人。被当成猴子看半天,又被当成困难户,最后还让人给认出来了。”

思存说,“我怎么知道她认识你?”

墨池道,“这么多局级机关,就我一个一条腿的,目标大,谁不认识啊。”

思存心里一痛,禁了声。她仰起脸,大眼睛温柔地看着墨池,他倒是释然地摇摇头,反而笑道,“我反正已经这样了,倒不怕被认出来,只是跑这一趟,啥作用也没起到。还让人知道了我媳妇做小买卖被工商局抓。媳妇,咱俩今天真丢人。”

“你嫌我丢人?”思存笑嘻嘻地说,在墨池耳边吹了口气。

墨池被吹得心里痒痒,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在思存脸上亲了一下。“不,亲爱的媳妇,现在的你,真是有勇有谋,我以你为骄傲。”

思存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把头靠在墨池的肩上,小两口高高兴兴,回家去也。

第 27 章

磁带都被思存送给了工商局的人,她和婧然的小贩生涯,提前告一段落。盘点成绩,扣除成本和送了人的那些磁带,短短三个星期,她们净赚一百四十元。这可是个大数目,相当于温市长一个月的工资!

婧然提前回北京了。思存用她分得的七十块钱,买了一辆二六小坤车。有了自行车,她每周回家就更方便了。她的运动细胞并不太发达,每天在花巷里蹬着车子练摔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兴致勃勃。墨池站在巷里陪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时候,婧然学骑车就是他教的,小小的婧然几乎和自行车一般高,车座都够不着,从横梁下面偏过一条腿,颤颤巍巍地学骑车。墨池扶着后座推着她跑,帮她掌握平衡。他们跑过一条条小巷,洒下一路欢笑声。婧然没摔一次跤,就学会了骑自行车。现在轮到思存,他却不能扶着车后座陪她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得七荤八素。

思存不断探索研究,终于能歪歪斜斜地骑上个十米八米,一高兴,她加快速度,向右拐弯,想转到大马路上一显身手。墨池拄拐跟在后面,看出她的企图,想也没想,大喊一声,“你给我回来!”

马路上人多汽车多,她这二把刀的技术,可不是闹着玩的!

思存“骑”性正浓,听到身后一声吼,赶紧回头,自行车失去平衡,咚地撞在巷口的电线杆子上。思存被弹了下来,呈抛物线状跌落在地。

“哎哟!”思存发出惊天动地的呻吟。

墨池吓得心跳都停了,扔掉拐杖,大步跳了过去。他的腿禁不住剧烈的运动,刚到思存身边,膝盖一阵剧痛,人就坐在地上。墨池顾不得自己,扑过去扶起思存,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你怎么样?摔坏了没?”他焦急地问。

思存吸着冷气摇头,她被摔得灰头土脸,疼得说不出话来。墨池忍痛站起来,扶起她。思存缓了半晌,龇牙咧嘴地扑扑一身的灰尘,又扑扑墨池身上的灰尘,心疼白了他一眼,“我摔就够了,你还陪着我摔。”

墨池拉过思存的手,把她的衣袖卷上去,白藕似的胳膊,蹭红了一大片,隐隐渗出血珠。思存扯动嘴角,笑着说,“没事,我小时候玩躲猫猫,摔到猪圈里,比这严重多了。”

墨池满眼痛惜,一听这话,扑哧乐了。这个耍宝的鬼丫头,前科累累,罄竹难书。

思存帮墨池拾起拐杖,又扶起那辆倒霉的自行车。她指着后座说,“坐这儿,我推你回家。”

墨池膝盖剧痛,逞强道,“你还一身伤呢,不用你推,我能走。”

思存挑眉瞪眼,“让你坐你就坐!我又不是没推过你。”

墨池看着越来越霸道的媳妇,无奈地摇摇头,乖乖坐在后面。

回到家,上楼梯的时候,思存伤在膝盖关节处,两条腿都是僵的,不敢打弯,呈螃蟹状横进卧室。墨池麻利地拿出药箱,找出生理盐水、紫药水、镊子、药棉、纱布,一字排开。思存浑身一哆嗦。

“坐这儿。”墨池学着思存刚才的口气说。思存知其不善,放弃抵抗,乖乖坐在床沿,墨池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撸起她的衣袖,用盐水帮她清理伤口。思存疼得哀叫起来,“好墨池,不用清理了,我拿冷水冲冲,过两天就好,我保证。”墨池不为所动,弄干净伤口,又涂上消炎的药水。思存疼得都快跳起来了,“好墨池,上药比挨摔还疼……”

“包扎好就不疼了。”墨池闷声道。

思存瘪瘪嘴,不再说话。墨池全神贯注,一瞬也不瞬也盯着她的伤口,长长的睫毛遮住又黑又深的眼眸。他一边上药,一边轻轻吹着。微凉的舒适一直吹进思存的心里,思存怦然心动,xiōng中突然被甜蜜充满,完全忘记了疼痛。

墨池帮她包好胳膊,轻轻脱下她的外衣。衣袖都蹭破了,好好的一件小碎花衬衫,报销。墨池的手又搭上她的腿。

思存很自然地双手勾上墨池的脖子,朱唇微启,脸色绯红。

墨池拉下她的胳膊,,“大白天的,干嘛呢?我是要给你的腿上药!”

思存大梦方醒,才知道自己是沉浸在墨池的温柔中,情不自禁想歪了。她的脸更红了,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好意思看他。

墨池手脚麻利的脱下她的长裤,好家伙,思存雪白的膝盖被磕成了两个烂桃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墨池心中大痛,饱蘸生理盐水的棉球,愣是不忍心往思存的膝盖上擦。

思存闭着眼睛,双手死死抓住床单,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膝盖却止不住的抖。半晌,没有动静,她睁眼一看,墨池用镊子夹着棉球,在她膝盖前比比划划。

思存吸着冷气,茫然道,“怎么不擦了?”

墨池轻轻吹吹她的膝盖,一狠心,棉球连着生理盐水抹在思存的腿上。思存又哀号起来,一双小脚丫疼得乱蹬。墨池一手握住她的两只脚踝,一手迅速帮她清洗伤口。思存哎哟哟的叫着,只觉腿上一阵疼一阵凉的。过了一会,墨池沉声道,“都包好了,别叫了!”

思存住了声,看到墨池已经开始收拾药箱,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两个膝盖都被包上了纱布,硬邦邦象两根拴马桩。

“墨池——疼——”她撒娇。

墨池没好气地说,“活该,谁让你往电线杆子上撞。”

思存委屈地嘟囔,“要不是你在后面叫我,我能撞上吗?”

“对,都是我不好,我害你摔的跤!”墨池突然提高声调,激动起来。

思存吓得禁了声,他这是怎么了?

墨池看到思存目瞪口呆的样子,硬着心肠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不说话。

思存委屈得不行,她都摔伤了,他不好好安慰她,哄她,居然还吼她,给她脸色看。一委屈,胳膊腿就更疼,思存眼睛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半晌,墨池转过身,看到思存哭得梨花带雨,硬着心肠低声道,“自行车别骑了,不安全。”

思存急了,站起来大声说,“怎么不安全?满大街的人不都在骑吗?”

墨池大手一挥,不容反驳地说,“我说别骑就别骑,满大街的人没都象你这样摔跤。”

思存提高声调,“我这不是刚学吗?”

“刚学就摔成这样,再学几天不定摔成什么样子呢!”

“我就是要骑,摔了也不用你cāo心!”思存一急,说话没了分寸。

“我让你别骑你就不许骑!”墨池怒道。都摔成那样了,她还和他顶嘴!

“我自己的自行车,为什么不许骑?你霸权,你法西斯!”思存急赤白脸,越说越没谱。

“我法西斯?”墨池气得脸都黑了,指着自己,语无伦次,“我法西斯我会心疼你?我法西斯我会怕你不安全?我法西斯我……”墨池气晕了,舌头都不利索。

思存语塞,说到底墨池是担心她的安全,她倒一通胡搅蛮缠。思存心里升起小小的愧疚,讪笑着扯扯墨池的胳膊,“好墨池……”

墨池还在气头上,用力甩开她,“别碰法西斯!”

思存夸张地抱住胳膊,蹲下去,“疼!”一下又挣到腿上的伤口,真真把她疼得眼泪直流,双手乱抖不知该捂胳膊还是该捂腿。

墨池吓了一跳,竟然单腿蹲了下去,扶住她说,“哪里疼?快让我看看?”

“哪里都疼——”思存脸都哭花了,一半因为疼,一半为了撒娇。

“快起来,伤口不能活动。”墨池小心地扶思存,同时借助她的力量让自己站起来。弯腰检查她膝盖上的纱布,确认没有渗血,松了口气,低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真没用。”

思存瞪大眼睛,惊得眼泪都缩了回去,原来他不是气她横冲直撞,而是气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她。她忙拉住他的手,急急道,“不怪你。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为了证明给他看,她还站起来踢了几个正步。

墨池拉她回来,“别乱动,膝盖上的伤不容易好。”

“放心,我皮实着呢。”思存突然想起墨池刚才也摔跤了,忙说,“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墨池的手压在膝盖上,“不用看,没受伤。”

“我看看!”思存卷起他的长裤,墨池的膝盖摔青了,一条腿几乎站立不住,微微发抖。思存知道墨池膝盖里有骨刺,别说摔,走路都会生疼。心里大痛,扶他坐在床上,故作轻松道,“咱俩真是天生一对,摔都摔得这么有默契。”

墨池满肚子的火烟消云散,笑道,“你可得快点好,快开学了,你要是螃蟹似的横着去报道,多难看。”

思存满脸泪痕,咧着嘴笑了,“不会的,我骑车去报道,谁也看不出来。”

墨池吓一跳,“你还骑?”刚才全白说了!

“那当然!”思存倔强地说,“好不容易学会了,当然要骑。你以为我骑车是为什么?骑车从学校回家多方便呀,我可以每天晚上回来看你,晚自习前再回去!”

墨池心底最温柔的部分被她触动了,她折腾这一切,就是为了多和他在一起。可他还是不放心,“就你这技术?”

思存不服气地说,“熟能生巧嘛。——哎,对了,墨池,你以前会骑自行车吗?”思存突然问。

“会呀。我八岁那年就学会了。骑我爸的二八车,和你一样,把膝盖摔得稀烂。腿上现在还有疤呢。”墨池指给思存看,左腿膝盖上果然隐隐看到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

“那你后来学会了吗?”

“当然。”墨池骄傲地说,“我骑了三天就会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天骑车送婧然去小学,再骑到我们中学。”

“嘿嘿,你能骑好,我也能。”思存说。

“你的腿,可能也要留疤了。”墨池心疼地说。

“留就留呗。”思存不在乎,“留疤咱俩更天生一对了。将来万一失散了,凭腿上的疤就能找着。”她晃着两条腿,还挺得意。

“那你可得注意安全,拐弯的时候,过马路的时候都下车,推着走。”

“嘿嘿,那你算是同意让我骑车了?”思存高兴地说。

墨池点头。心里哀叹思存扮猪吃老虎,每次争吵,都以他的妥协而告终。

“哈哈!你太好了!”思存高兴地说。突然想起大事,“我有东西送你。”

她爬到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纸盒子。“打开看看。”

是一双黑色的皮鞋,上等的牛皮,泛着质感的光泽。

思存得意地说,“卖磁带的钱,我先买了这双鞋,剩下的加上我平时攒的零花钱,才买的自行车。”

墨池感动地摩挲着那双皮鞋,皮质柔软,鞋底厚实,还特别做了防滑处理。思存拣起左脚那只,帮墨池穿上,“试试看,舒服不?”

墨池点头,“舒服,你买的都舒服。”

“舒服就别脱了。过两天我就回学校了,你天天穿着我送你的鞋,随时都能想起我。还要给我写情书,每天一封。”思存毫不客气地给他布置任务。平时都是他给她买礼物,她最多给墨池写首诗什么的,墨池回信就也写诗,还比她写得好。这两年,他们通的信都攒了一抽屉,对这种互诉衷肠的方式还是乐此不疲。

思存习惯性地把墨池用不到的左脚的鞋子收进鞋柜。墨池在工作中认识一个失去左腿的伤残军人,一家五口靠国家的补助过活,十分清贫。那位老兵和他身材相仿,墨池就让思存把他用不到的鞋子收进鞋柜,每年一次寄给那位老兵。

这次,墨池却拦住了思存,拿过那只皮鞋,珍爱地放回箱子。“这个不给别人,我自己留着。”

思存的嘴巴张成一个“o”字。墨池道,“媳妇送的皮鞋,我舍不得送给别人。用不到的也留着。”

思存这次反应很敏捷,说道,“怎么用不到?我看书上说以后科学发展了,你的腿可以装假肢,装好后能正常走路,到时候不就用上了?”

墨池淡淡地点头,没有作声。

几天后,思存开学了。她果真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报到。她那辆飞鸽牌小坤车真是结实,擦干净尘土,又变得光亮如新。

这是思存大三的下半学期。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了一多半,302的女生都变得更加成熟了,聊天也经常说一些毕业分配的动向。她们面向全国分配,余小春梦想能分到北京,首都是她最向往的地方。张继芳和董丽萍都希望留在x市,可她们的男朋友又都在沈阳。谈起这个问题总是进退两难。刘英铁了心回新疆,她的家在那里,没有别的选择。苏红梅放了个暑假回来,蔫了不少。不再去参加舞会,也不参与大家的聊天,把自己关在蚊帐里,发呆。

余小春说,苏红梅失恋了。

其时她和思存走在去自习室的路上。一人抱着一摞书。思存的心思都在书上,漫不经心地答道,“不会吧!”

余小春说,“我听地质系的人说的,她和江天南掰了。姓江的受不了苏红梅的小姐脾气。要知道,江天南也是高干子弟,他才不顺着苏红梅呢。”余小春不谈恋爱,各个系认识的人倒很多,男生女生都有。

“哦。”思存淡淡地,若有所思。

“思存,咱俩玩了这么多年,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余小春突然站住,认真地看着思存说。

“啊?”思存收住脚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每个周末都去亲戚家,你告诉我,那个男的是不是你男朋友?”余小春从不拐弯抹角。

“他是……”思存脸红了,正要说,突然背后有人叫她。

思存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生冲着他跑过来。“钟思存!我老远就认出你了!”男生高兴地说。

“刘志浩!”思存也认出了对方正是多年没见的师兄刘志浩。刘志浩工农兵学员毕业后考取了师范大学的研究生,也算是扬眉吐气。他虽然和思存一起上过几次晚自习,私下交往却并不深。要不是这次偶遇,思存几乎忘了这个学长。她高兴地问道,“你学业如何?今年毕业了吧。”

“毕业了!”刘志浩意气风发地说。“我被分配回了北方大学,教现代文学。”

“呀,我们这学期有现代文学课,你是我的老师了。”思存拍手笑道。

刘志浩微笑着点头,他着一副宽边眼镜,显得老练不少。“除了教课,我还负责团委。今年的迎新生联欢会也由我组织。思存,你文笔好,正好参与进来写稿子。”

“好呀。”思存想也不想地说。她向来怕领导,怕老师。老师说的话,她绝对无条件服从。

“每天下午四点到八点。就这一个星期。周六就开联欢会。”刘志浩说。

下午下课,思存按时去活动中心。首先开会分工,刘志浩确定了联欢会的流程。刚刚进入八十年代,大学生的面貌却发生了很多变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大学生的思想更为活跃,他们紧跟改革开放的潮流,大胆创新。一个迎新生联欢会都整出诸多花样,短剧、哑剧、独唱、小合唱,甚至小提琴和钢琴都被搬上了舞台,充分展现了大学生多姿多彩的生活。

思存负责整台联欢会的文字工作,她憋了三天,创作了一个大学生解放思想的短剧,剧本通过审核,演员就开始了紧张的排练。她又根据流程和节目写出所有的报幕词。刘志浩提出了大胆的想法,把联欢会的最后一项变成舞会,大家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迎接新的学年。这个提议得到了同学们的热烈拥护,思存想起她至今还带着因为参加舞会被罚的处分,现在老师却把舞会办到了校园里。思存心里涌起小小的高兴,虽然处分还没撤销,学校却已经用行动为她平了反。

思存很快写好了报幕词,交给刘志浩。刘志浩看后说,“我没找错人,思存你真是个快手。你去找主持人,把词对一遍,根据他的语言特点再润一遍。”

思存点头道,“主持人在哪里?”

刘志浩抬起手腕看表,“应该快来了,我让他5点钟来的。”正说着,刘志浩抬起头,向门口挥手道,“江天南,在这边!”

第 28 章

果然看见江天南朝着他们走过来,思存吓了一跳,问道,“他来干嘛?”舞会还有两天才开始哪!

刘志浩拉过江天南,笑道,“你们认识一下,这位就是主持人,地质系的江天南。这个是联欢会的文字统筹,中文系的钟思存。小江,你和思存对一遍报幕词。”

江天南双手插兜,说道,“不用认识,我们挺熟。”

思存道,“也不是很熟,就是认识。”

江天南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刘志浩。

刘志浩道,“我不抽烟。”

江天南自己衔起一颗,点上。“词给我,我去看看。”他从思存手里扯过报幕词,晃到后台去了。

刘志浩道,“他这人就这样,其实是很有才的。能歌善舞,还不怯场。联欢会几千个观众,就得用这样压得住场的人。”

思存才不感兴趣,完成了报幕词,她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今天时间还早,她还想骑车回家陪墨池吃个晚饭呢。她说,“没事我先回家了。”

刘志浩说,“别着急。一会你找江天南对一遍,看他哪里说得不顺,帮他改改。他们能说会道的,笔头功夫未必行。”

“好吧。”思存听老师的话,来到后台,找到江天南。

江天南坐在角落里,叼着香烟看稿子。一截长长的烟灰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思存走到离他一米远的距离,叫道,“词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我回家了。”

江天南眯缝着眼睛看稿子,从稿子上面瞟了思存一眼,“正看着呢,不错,就是再口语化点就好了。”

思存道,“你到时候口语着说不就完了,又没让你照稿念。”

“也行。”江天南点头道。那截烟灰随着他点头,坠落下来。

思存如释重负,转身就走。江天南眯着眼睛看着思存远去的背影,狠狠吸了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

思存骑着她的自行车,驶出校门。她归心似箭,自从有了这台自行车,她每周至少回家两次。当然,除了周六的那一次外,她要在饭后赶回学校,在熄灯前回到寝室。

她哼着歌,以前走路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骑车十五分钟就到了。思存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要不是她坚持学会了骑车,她和墨池怎么可能每周多出这一次的相聚!

思存回到温家小院,车子也不下,就那么跨在车上,开门,进院子。她蹬蹬蹬跑回卧室,墨池不在。她抿嘴一笑,拉开了书房的门。

墨池正在写毛笔字,看到思存,眼睛一亮,手却并没有停,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呗。”思存走到墨池身边,伸长脖子看他写的字。他写得是写意的草书,站在宽大的写字台前,腋窝撑着拐杖,运笔如飞鸟惊蛇。墨池教过思存正楷,却从没在她面前表演过草书。思存看得呆了,她费劲地认着墨池写的字,虽然认不全,却能看出,他写得是诗人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也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思存与其说是在朗诵,不如说是在背诵。《致橡树》是她和墨池都非常喜欢的诗作,当初是她在学校的学报上抄下这首诗,寄给墨池。墨池回信说,这首诗写得就是他们的爱情,不是奉献施舍,而是并肩站立,风雨同舟。

从此思存更加喜欢这首诗,她越读越觉得舒婷写得就是她和墨池。墨池就是橡树,高大,有魅力,有深度,有内涵,而她就是他身旁的木棉,安静地、温柔地、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风雨相依,心灵相通,情投意合。

思存随着墨池的运笔,轻声背诵,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随着思存背完最后一句,墨池也完成了这幅书法作品,把毛笔洗干净,放在一边。思存立刻攀住他的肩膀,撒娇地叫道,“你会写这么好看的草书,怎么从没教过我?”

墨池道,“你还好意思说,连楷书的基础都没打牢,怎么写草书?”

思存撅嘴道,“上次夸我字写得好的也是你。”

墨池笑道,“你的字在一般人里算好的,要说书法——”墨池故意板起脸,“还差得远呢!”

思存嘿嘿笑道,“反正日子多着呢,我慢慢练,你慢慢教。”等墨迹干了,她收起那幅字,“这字归我了,回头我裱起来挂到我的床头。”

“人家问你谁写的,你怎么说?”墨池对“亲戚”耿耿于怀。

“我说我爱人写的。”思存毫不犹豫。

墨池意外了,“不说是你亲戚了?”

“丈夫也是亲戚啊,最亲的亲戚。”思存不想刻意隐瞒已婚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不刻意去说。因为她年纪小,同学们都自然而然地把她当做未婚,于是这个话题从没真正提起过。

墨池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发道,“饿了吧,看看阿姨今晚做了什么,不够的话再给你加菜。”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别动,让我靠会。”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尽情吸吮他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夜幕降临,墨池道,“我送你回学校吧。”

“不用,我自己骑车回去就好。”

“天都黑了,我不放心。”墨池不容分说,换好衣服,换上思存给她买的鞋。

“那我骑车驮着你。”思存想让墨池少走一半的路程。

“自己骑才刚骑利索,还带人呢。你把车留在家里,周末坐公共汽车回来,周一早上再骑车回学校。”墨池早给她安排好了。

墨池和思存并肩而行,慢慢走回学校。教学楼里已经灯火通明,墨池道,“快回去吧,还能赶上一节晚自习。”

思存说,“路这么远,你累不累?要不先去我们教室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不用。”墨池挥挥手,让思存赶快进去。看着她的背影融入浓重的夜色,他才转身,慢慢再走回家,

思存回到寝室,取了水杯和书本。她们学校的晚自习到十点结束,现在才不到九点,她还能看一个多小时的书。匆匆走进教学楼,一个影子挡在了她的面前。

“——江天南。”思存失声叫道。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江天南说。

“你等我干嘛?稿子需要改?”思存像只炸了毛的小刺猬,竖起防范的武器。

江天南拉住她的胳膊,沉声道,“思存,你不傻,你知道我喜欢你的,是不是?”

“放开我!”思存使劲挣脱,叫道,“你是苏红梅的男朋友!”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江天南大声说,因为激动,眼睛血红。

“跟我没关系!”思存转身就走。

“是和你没关系!”江天南追上她,“但我知道我喜欢的是你。我承认我以前没有耐性,所以才做了错误的选择。这一次,我要做一个对的选择——就是追求你。”

思存站住,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江天南,我告诉你,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会让你爱上我。”江天南不屈不挠。

思存摇头,“不可能。”

“理由!”江天南吼道。

“理由就是——”思存顿了一下,决心把话彻底说开让他死心,“我已经结婚了。”

江天南嗤的笑了,“思存,你真是小孩心性,又编这么不靠谱的理由。”

思存气结,“爱信不信。”

江天南坚定地说道,“这次我不会放弃的!”

第二天,为了躲江天南,思存没去礼堂参加最后的彩排,反正该她写的她都写完了,去了也是看热闹。

联欢会是在周六的下午,思存本来是打了如意算盘,早早溜回家去看墨池,再一起过个甜蜜蜜的礼拜天。吃午饭时却看到了刘志浩,刘老师让她下午早点去礼堂,顺便帮帮忙。思存只得应允了。

礼堂被布置得流光溢彩,华灯闪烁,闭合的大幕上挂着“欢迎新同学”几个大字。一会幕就会拉开,呈献给学生们一场生动多彩的联欢盛会。

思存们忙前忙后地摆鲜花、挂条幅、摆凳子,演员们在后台紧张地化妆,主持人江天南占据舞台一角,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不见紧张,倒显出几分悠闲。

偌大的礼堂里摆出几千个凳子也是个大工程,又要对齐,又要考虑间距。礼堂里放着振奋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三点钟,学生们陆续进场,绚丽的会场让他们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思存摆好凳子,近水楼台滴坐在了前排的中间位置。别的她都不想看,就想看她执笔创作的小短剧。

时间到了,音乐声停止,学生们也很配合地安静下来。大幕徐徐拉开,灯光集中到舞台中央的男青年身上,墨蓝色的西装和雪白的衬衫让人眼前一亮,男生微微一笑,激情澎湃地执起话筒,“跟随时间的脚步,我们走进了生机盎然的八十年代。从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到八十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我们都是时代的宠儿。今天,在北方大学的校园里,为了祖国美好的前程,为了这充满活力的八十年代,为了我们光辉灿烂的未来,我们欢聚一堂,现在我宣布北方大学一九八零年度迎新生联欢会开始!”

思存听得脸热心跳,这开场白是写的,感觉就像她在台上主持一样。底下的学生很配合地鼓掌,江天南从容目视台下,一一介绍了到会的校领导和各级各系的师生,舞台上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接下来江天南几乎摒弃了思存的原稿,只是按照流程自由发挥,他说,“为了迎接新同学的到来,我们特意为你们精心准备了这台联欢会。但这联欢会又不全为了你们,也为了展示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第一代大学生、改革开放后第一届大学生的精神风采。下面请欣赏第一个节目——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思存不得不承认,江天南的主持词里没有太多政策性、程式化的东西,却更加生动上口。思存创作的短剧安排在快结尾的时候演出,她创作得情节丰富,内容写实,却掌声寥寥。思存有点失望,几年后她才知道,小品重要的不是写实,而是夸张。

联欢会上的思存心里可是万分不服气的,她已经想开溜了,她要回到家去,找墨池评评理,究竟是她写得不好,还是观众不懂得欣赏。场内的氛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从安静肃穆到激情热烈。思存听到江天南说,“下面要进入联欢会的最后一个环节——集体舞会。”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同学们多是兴奋,同时却不知所措。毕竟会跳舞的学生实在是少数。江天南果然是个舞台天才,他灵机一动,马上想到自己表演,调动气氛,他随着音乐动感起舞,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江天南突然跳下舞台,又引起一阵惊呼。他迈着霹雳舞的步伐走到前排正中,向思存伸出了双手。正谋划着开溜的思存下了一跳,不明白状况。江天南又向她伸了伸手,思存听到欢呼、尖叫,甚至口哨。她终于反应过来,江天南是邀请她跳舞呢。

思存摇着头往后躲。江天南不依不饶,绕到她的身后,双手随着音乐向上抬,做出邀请的动作。思存感到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于小春和刘志浩都在推她,思存咬咬牙,跟江天南上了舞台。

思存从没有这样被众人瞩目过,紧张得手脚都硬了,不知道怎么放。她本来就不会跳舞,这会更像个稻草人一样,傻乎乎地伸着胳膊一动不动。江天南有办法,他拉起她的手,围着她,环绕、腾跃、起舞。思存就像个美丽的道具,在江天南的衬托下,不动不动也散发着韵律的光彩。台下的观众产生了两极分化,古板些的学生不好意思参与,主动离场了,大胆则的纷纷效仿,更有甚者,冲上了舞台,把主持人包围在中间,欢快起舞。

舞台上人越来越多,江天南和思存被挤出了包围圈。思存紧张得鼻尖直冒汗,江天南伸出食指帮她抹掉汗珠,笑着说,“我们真是最佳拍档,看大家多高兴!”

思存装作整理头发,挡开了江天南的手。他们被人群冲散,不等江天南回过神来,思存闪下舞台,跑了。

思存径直跑回宿舍,大家竟然都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进过派出所的302女生学乖了,凡是跟舞沾边的,都离得远远的。思存默不作声地爬到她的上铺,与此同时,苏红梅嗵地从床上跳下来,摔门而去。

躺在床上看书的于小春捅捅上面思存的床板,“苏红梅吃醋了。”

思存想着心事,心烦意乱,并不搭腔。

董丽萍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道,“思存,江天南是不是又要追你?”

于小春道,“江天南长得好,家世好。他爸和苏红梅的爸爸是同僚,都是地级干部!不过他没有你亲戚家的表哥好看,可惜了,他断了一条腿。”

思存动了动嘴唇,于小春又说,“思存,你比苏红梅配得上江天南。”

思存用被蒙住了头,烦躁地翻来覆去。她的计划全乱了,本来打算下午就回家,结果从联欢会上耽搁到现在。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墨池。别的男人在追求她,让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墨池自从能站起来以后,每个周六傍晚都会在巷口等她,前几天她的自行车爆胎了,推着车走了很久,一进巷子,墨池架着双拐站在那里,还在等。

想到这里,思存一骨碌爬起来。不管发生什么,她要回家去,回到最爱的人身边。墨池肯定会帮她想办法,有墨池在,她什么都不怕!思存重新充满了力量,穿戴完毕,撒腿就跑。

她没想到,竟然已经快十点了,舍监阿姨都在准备锁宿舍楼的大门。思存赶紧跑了出去,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的回家。路上又黑又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为了抄近路,思存拐进没有路灯的小路,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两边的杨树沙沙作响。思存毛骨悚然,低着头飞速前进。行进花巷,看到温家小楼里的灯光,思存的心里踏实多了。墨池并没有等在门口,都这个时间了,他肯定快睡了。思存轻手轻脚开大门的锁,心里盘算着墨池要是发飙的话怎么哄他。

上至二楼,思存调皮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墨池的动静。意外的,她听到了陈爱华和保姆对话的声音。思存心里一急,推门而入。

29-33

第 29 章

陈爱华和保姆守在墨池的床前,保姆还拿着条热毛巾,捂住床头的输液瓶。陈爱华抚摸着墨池的额头,一脸的焦急。思存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叫道,“墨池怎么了?”

陈爱华厉声说,“你还好意思问!墨池在外面等了你三个多小时,这么大的风,他的身体哪能受得了?”

思存如当头棒喝,现在已是初秋天气,北方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今天又是个大风天。墨池竟然在巷口等了她三个多小时!她蹲跪在墨池床前,墨池烧得脸色通红,一只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闷闷地咳嗽。听到她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竟然还努力撑起身子,虚弱地对陈爱华说,“妈,你别怪她,我发烧两天了,和思存没关系。”

“发烧两天还去吹冷风,你真是不要命了 !”陈爱华气急败坏地数落儿子,又心疼,赶紧扶他躺下。墨池顾不得在输液,用插着针管的手抓住思存的手,对陈爱华说,“妈妈,太晚了您和阿姨去休息吧,别为我担心。”

陈爱华对思存嘴上虽凶,心里还是认可的。她起身道,“今晚睡轻点,要是不退烧就喊我。”

思存忙道,“知道了。”她结果保姆手里的热毛巾。药水凉,输进身体又疼又冷,需要用热毛巾捂着加温。

看着母亲走了,墨池虚弱地笑道,“别听我妈的。她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我没事。”

思存都快哭出来了,“都是我不好。”

墨池拉着她,让她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又干又热,灼痛的思存的心。墨池笑道,“以后回来晚了打个电话,你们老师办公室就有电话。”

思存道,“今天晚上迎新生联欢会,我本来想溜来着,没溜成。”墨池病成这样,她决定先不说江天南的事。

墨池又要起身,引发一串咳嗽。思存压住他,小声说,“你别动,需要喝水吗?”

墨池摇摇头,平息了咳喘,问道,“开联欢会到这么晚,吃东西了吗?”他对她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吃饱了、穿漂亮了、每天开心了,他就高兴。至于她的学业,他早已不再担心。

思存说,“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为**心了。我不饿,以后你要是再傻等我害了感冒,我就和你算账!”

墨池还有力气坏笑,“怎么算账?”

思存红了脸,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捶,“反正就是要算账!”

墨池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媳妇最厉害了,到啥时候都是你有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一瓶药水输完,思存帮他拔掉针。她刚来温家时,墨池的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输液,这些护理工作她练得非常得心应手。这两年墨池身体好了很多,思存的手都生了。她很小心地拔针,生怕弄疼他。然后,迅速地用棉签按住针眼止血,一分钟后,又贴好胶布。

全都忙完了,墨池又拉住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思存顺势歪在床上,把头埋进墨池的xiōng口,闷声说,“你等不到我,是不是特别生气?”

墨池抚摸她的头发,喘息着说,“不生气,就是很担心,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他没说,刚开始不是担心,而是失望。他下班就等在巷子的门口,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他总以为下一分钟思存就会回来,却总是失望。直到浑身发热,头重脚轻,被母亲和保姆搀回房间,他的担心已经完全取代了失望。现在看到思存平平安安的回家,他的心才落了地。

“我能出什么事。”思存嘟囔。

墨池故意把话说得轻松,“我怕坏人把我媳妇抢走了啊!”

思存又想起江天南的纠缠,心中愤懑,试探着问墨池,“要是有别人喜欢我,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墨池烧得昏昏沉沉,没有听出玄机,随口答道,“我会为你骄傲,因为你值得人去爱。”

“啊?”这个答案太出乎思存的意料了。她失望地说,“那你就让人把我抢走啦?”

墨池道,“当然不会。我会找那个男人决斗。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 平日温文尔雅的墨池竟然面露凶色,被高烧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也冒出精光,甚是吓人。

“啊!”思存惊得嘴巴大张,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为什么?”

墨池故意恶狠狠地板起脸,嘴角却扬起笑意。 “因为爱情是有独占欲的,我就是要霸占你,占得牢牢的,谁想抢,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如果我不爱你了呢?”她常问墨池一写稀奇古怪的问题,墨池只当这个小姑娘傻劲又犯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是说假如。”思存打破沙锅问到底。

墨池笑了,女人想象力就是丰富,学中文的想象力更是丰富,她常问她一些“我要是丢了呢?我要是傻了呢?我要是死了呢?”气得墨池想扯她的乌鸦嘴。思存振振有词说要写小说,搜集素材。几年了,也没见她写出什么。不过,老婆的问题,墨池还是会认真作答,“你要是不爱我了,我就会放手,让你到你爱的人身边去。”

“为什么?你刚才还说要杀人。”

墨池说,“因为爱你就要一切为了你好。如果你爱我,谁想碰你一下我都会和他拼命。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会放你去爱别人。”

思存歪着头,对这个答案不甚理解。墨池撑起身子,掀被就要下床。思存急道,“你又要干嘛?”

墨池道,“有礼物送给你。”他脚步发软,在思存的搀扶下吃力地单腿跳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思存又扶他回到床边。几步路程,墨池已经全身是汗。

思存帮墨池擦干汗水,才拿起木盒,边开边问,“这是什么?”

盒子里有一只可爱的俄罗斯娃娃,和当初婧然送给她的俄罗斯娃娃大小相当,却是个男孩,金发碧眼,穿着俄罗斯传统盛装,像个新郎官。墨池笑道,“婧然送你的那个女娃娃,你跟宝贝似的。其实这个娃娃两个才是一套,一个新娘,一个新郎。以前只有一个,前几天我去友谊商场,看到了这个男娃娃,所以买下来送给你。”

思存惊喜地抚摸着那个男娃娃,红着脸说,“这个是你,女的那个是我。”

墨池把男娃娃摆在床头柜上女娃娃的旁边,笑道,“永远不分离。”

墨池累了,浑身又开始发热。思存赶紧扶他躺下,给他又吃了两片退烧药。她自己也躺在他的身边,关灯睡觉。墨池一直紧紧搂着她,好像生怕她真的被人抢走一样。

第二天,墨池没有退烧。这不是好事,持续发烧很有可能让他脆弱的肺部承受不住,导致慢性肺炎复发。思存悔恨交加,早知道墨池会为了等她病成这样,她宁可和老师闹翻也不参加那个劳什子联欢会。墨池一点也不在意,还歪理多多,“科学证明,时不时得点小病,释放一□内的病菌,就不会得大病了。”

思存正在给他扎点滴,闻言白了他一眼,手上却极尽温柔之能事。可是墨池手上的血管太细,她又太久没碰过针,扎了几次都没成功,墨池的手上已经一片青肿。思存脸上沁出汗珠,说道,“要不找护士来家里扎吧。”

墨池笑道,“不用。就你扎,挺好。”

思存只得给他换了只手,拿止血带绑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啪啪地拍。然后,在他手背上细细寻找血管。瞅准了,屏气凝神,把针推了进去。思存紧张万分地解开止血带,好在,这次终于一针见血。思存松了口气,调整液体速度,看着药水一滴滴的滴进墨池的身体。思存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快让他好了吧,要不,让我替他发烧也行。”

墨池烧得浑身无力,听到思存的祈祷,心中却涌起了阵阵的暖流。这个死心眼的姑娘,为了他的健康,竟然祈祷以身相待替他生病。他又怎能不用全部的爱来呵护她?

这一天他们过得安安静静,墨池输了一天的液,时睡时醒,思存一直守在他身边,他醒了,就喂他吃清单的稀粥小菜,怕他闷,又给他读书读报。等他睡着,就趴在他的身边打盹,像只乖巧的小猫咪。病中的时光,倒也惬意。

晚饭后,思存收拾东西准备返校。墨池的热度似乎又高了起来,思存急得要去报告陈爱华,墨池拉住她道,“别告诉妈,一点小病她就大惊小怪。”思存道,“都烧了两天,还是小病吗?”墨池拉住她的手,“你留下陪我,我明天就能好。”

思存放下书包,坐回墨池身边。他烧没退,她自然不会回校。病中的墨池精力不济,还没到八点钟就昏昏欲睡。思存索性陪他一起睡,她宽衣解带,钻进被窝,柔软的小身子贴在墨池的xiōng膛,给他干燥灼热的身体送去阵阵清凉。

原本昏昏沉沉的墨池被她贴得心猿意马,登时兴奋。思存感觉到他的小腹紧绷,斗志昂扬。她被他的温度烫得浑身酥麻,微微战栗,声音颤抖地哼道,“墨池同志,你现在是病人,给我老实点。”

墨池反身搂住她,把发烫的额头埋在她的xiōng口,喃喃地说,“病人的要求,可要满足我。”他单膝撑住身体,发起进攻。思存呼吸急速,浑身炙热,她口不对心地劝道,“你还在发烧,身体会受不了。”墨池嘿嘿坏笑着,“我健康得很!”他发起猛烈进攻,从未有过的热度直达她的内心深处,思存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被激情取代,一层层热浪带着欲望的极致直冲云霄。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在空中飞翔,又好像在热烈地燃烧。

第二天清晨,思存一摸墨池的额头,竟是一手的清凉。忙给他凉体温,昨日还在高烧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思存高兴地说,“终于退烧了 ! ”墨池狡黠地笑道,“因为有最好的退烧药。”思存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激情,顿时粉面通红,那的激情在xiōng中还留有余味,让她直到现在都无法平静。

墨池看看手表,催促思存道,“快上课了,你得走了!”

思存故意磨磨蹭蹭,万分不舍地说,“我下午再走,上午是刘志浩的现代文学课,不上也罢,于小春会帮我答到。”

墨池道,“那可不行,刘志浩跟你那么熟,你不上课他肯定能发现。他要是在考试上为难你就不好了,你还带着处分呢。”刘志浩平时和学生打成一片,上课却毫不含糊,尤其是考勤,迟到的警告,缺勤该科考试直接算不及格。搞得学生们既喜欢他又怕他,永远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处分”是思存心中永远的痛。学校都把舞会开到迎新生联欢会上了,她那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处分却一直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毕业前要是不撤销处分,成绩优异的她就没法毕业。她找领导反映了几次,领导只告诉她安心学习,毕业前会给她撤销的。因为那个处分,她的大学生涯总是背着个无形的包袱,想不起来就算了,偶尔想起来,总觉得又委屈又担忧。

墨池见她蔫了,知道自己说重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快走吧,我一会也得上班呢!”

思存叫道,“你病还没好透呢!”

墨池笑道,用报纸社论的口气说,“这叫轻伤不下火线。感冒发烧就不上班了,还怎么建设四个现代化?”

思存摸摸他的额头,确定真的是没事了才说,“那好吧,反正我下午四点多就没课了,整好去你单位等你下班。”

保姆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早餐,招呼他们吃。思存捞了根油条啃着,请求保姆给墨池单做小米粥,油条,对于病情初愈的墨池,太油腻了。她快迟到了,叼着油条就骑上了自行。

思存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刘志浩的现代文学史。大三的思存已经会评断一个老师,刘志浩做活动生动新颖,课却讲得比较呆板。现代文学史本来扩展内容就不多,刘志浩也没有太多的讲台经验。思存听得索然无味,开始盘算下了课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另一教学楼的英语教室。

思存这学期选修了英语听力与口语课,每周一上午十一点,正好是刘志浩课结束后的五分钟。刘志浩的教室在东楼五楼,英语口语在西楼六楼,路上哪怕耽搁一分钟,她都有可能迟到。听说这门选修课异常火爆,去得稍晚连座位都占不到。

下课后,思存和于小春说了再见。于小春没有选修英语课。思存匆匆跑下五楼,又匆匆过马路,匆匆上六楼。才踏进西楼,就听见上课铃声震耳欲聋。思存跑得呼哧带喘,终于在英语老师刚刚开讲前冲进教室。

果然火爆,教室里黑压压座无虚席,就连过道都加满了凳子。思存脸色通红地四下观望,进退两难。突然有个男生站了起来,让出一个空位。他旁边的另一个男生挥手叫道,“思存,过来,我给你占了位子。”思存抬眼一看,正是江天南。

整个教室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思存。思存连忙摆手道,“有人坐了,我不坐。”

江天南扬声道,“我刚才和他说好了的,位子是我给你占的,你来了他就得走。”

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老师刚讲了开场白就被打断,很是不悦地说,“要上课就赶紧找座位,不上课也别影响其他同学。”

思存尴尬万分,只想尽快脱离焦点。她低下头,快步走到江天南的旁边坐下,拿出书本,坐端正。

思存是在走神。她知道江天南的心思,和他坐在一起,怎么都别扭。她故意扭头不看他,自己都觉得做作,又正过身子,低头死瞪着书本,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江天南那边瞟。她暗暗想,只要江天南想和她说话或者搞小动作,她立马起身就走。大不了不上这门课。反正她们学校的英语类选修课不计入总成绩。没想到江天南若无其事地听讲,还不断会意地点头。思存自己闹了个没意思,赶紧集中精神,认真听课。进入八十年代,学英语的资源越来越多,老师进行了简要讲解后,打开收录机,为他们播放原文录音。江天南一边听一边快速地做英文记录,显然功底相当不错。思存的英语成绩也很好,但是她学得是哑巴英语,读写没问题,听说却差了很多。老师放的录音,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这个老师很会调动课堂氛围,放完录音,马上安排了互动环节,请同桌之间模仿录音互相对话。选修这门课的大都是英语角的积极分子,不怕多说,就怕不说。对老师的安排热烈拥护。思存有点傻眼,她的同桌不就是江天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决定一言不发的,可是老师让同桌之间对话,她哪敢不对?她不情愿地对着江天南,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江天南开始讲话,他的发音很标准,口语很流利,但是声音没有墨池有质感,思存皱皱眉,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往下接。

“you have such beautiful voice。”(你的声音很动听)做完练习,江天南说。

思存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扭头看后面两个同学的对话,不和他多废一句话。

练习完毕,老师说,“下面请最先完成练习的一组到台上来表演一下。我注意到了,最先完成练习的,是中间的这两位同学。”老师走下讲台,站在江天南和思存的旁边。

这节课的后半截,思存基本没听进去什么。刚才在台上,她紧张得磕磕巴巴,和江天南的倜傥风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下讲台的时候,她还一脚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大马趴。多亏江天南反应迅速,长臂一伸,一个猴子捞月把她捞了起来。教室里发出哄笑声,思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 30 章

又是一个周一,墨池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上周思存几乎每天下课都会回家陪他,再赶着学校锁门前回去。短短七天,她的下巴尖了,身子瘦了。周日傍晚返校,墨池给她带了许多的好吃的,还让保姆给她装了满满一饭盒蒸肉排,让她给302的女生们打牙祭。

思存高兴地抱住墨池的脖子咬他。墨池真是个好丈夫,不但把她喂得饱饱的,也不忘帮她做公关。这几年,302的女生没少吃到思存“亲戚”给带的鸡鸭鱼肉、时鲜水果。思存自行车的两个车把上都挂满了东西,晃晃悠悠地骑回学校。

一进宿舍,思存看到宿舍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好大一束鲜花。新鲜的玫瑰,红得象火,被包在彩色的包装纸里,怒放着,很是炫目。思存小时候经常采野生的玫瑰花,回家让妈妈给她烙好吃的玫瑰糖饼。这种包装精美的玫瑰,她只在苏联电影里看过,是用来送给心上人的。

“谁的花?快收下去,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思存拎着那么多东西,手都酸了。她也喜欢花,但至少要先把那两大袋子吃的放下才行。

董丽萍道,“你还问呢,这是江天南送给你的。”

思存惊得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扔地下,“他送我这个干嘛?”

“当然是在追你了。”张继芳说。

余小春手最快,已经打开思存带来的好吃的,捞起一块肉排就啃,含糊不清地说,“江天南还真浪漫,这么一大束花,就托她们班女生给送来了。苏红梅还以为是送她的,结果空欢喜一场。”自从江天南重新开始追求思存,苏红梅就和思存开始了冷战。好在思存忙着惦记墨池,也没时间去在意她。

思存瞪着那束花说,“他这样不好的。”

余小春道,“你要是喜欢他,这就是好事。你要不喜欢他,这就是坏事。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思存坐在余小春的床上,使劲瞪着花束,似乎这样就能让那恼人的鲜花消失。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他当然不可能。”

余小春不解地说,“江天南挺好的啊!”

思存想起江天南就没好气,说,“你觉得好你跟他好去!”

余小春摸摸鼻子。她知道思存的倔脾气。这丫头一犯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她拿本书拍拍思存,“上你铺上去,我要睡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天南送的花就像个定时炸弹,静静矗立在宿舍一角,月光把花影凌乱地投在墙角,像个不怀好意的小恶魔。第二天又有英语选修课,思存因为缺少睡眠而昏昏沉沉,她舍不得逃掉一周只有一次的英语课,挨到下了刘志浩的课便拼命往英语教室赶,刚进教室,江天南又对她喊道,“思存,我帮你占了座位。”

思存烦躁地转过头,她昨晚光烦恼花的事,把这位占座大神给忽略了。他倒还真执着,上礼拜给她占座,这礼拜又给她占座。眼看着老师又面露不悦,她灵机一动,对紧挨着过道的女生说,“同学麻烦你往里错一下。”她们的座位是中间四人,江天南坐在左边过道,右边给她空了一个位子,空位旁边又有两个座位。思存请右边的两个人往左挪,整好和江天南分开。

下课后,思存没有立刻下楼,而是人都出去了,对江天南说,“以后你别帮我占座了。”

江天南把书本塞进书包,“我就是为你占座才来上这个课的。”

思存反感地说,“你没这个必要,也没意义。还有,那束花,你让谁送去的,再让谁拿走吧。”

江天南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浪漫,思存毫不领情。他忍不住提高声调,“你为什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思存冷冷地说,“我不讨厌你,只是我们不可能。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天南笑了,温柔地看着思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我是个挺好的人,真的。”

思存咬了咬嘴唇,正色道,“我和你说了,我已经结婚了。”

江天南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姑娘,别再拿这么拙劣的话搪塞我,我不相信。听说你和余小春有约定,大学期间谁都不谈恋爱。”

“你怎么知道?”思存挑挑眉毛。

江天南道,“苏红梅以前告诉我的。你们宿舍的人她都说过,我对你印象最深。”

思存道,“你还是和苏红梅好吧,她真的很在乎你。”

江天南比划了个“停”的手势。“你不会为了苏红梅才不理我吧。我告诉你,我和苏红梅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也不会有。”他从兜里摸出两张薄纸,递给思存一张,“我请你看电影。明晚7点的,《庐山恋》,你一定喜欢。”

“我不喜欢,也不去。”思存被他纠缠得烦躁,一冲动,想也不想就把电影票撕得粉碎,拧身就跑。

江天南被激怒了,还没有女生敢对他这么不客气。他追出教室,拦腰抱住思存,低吼道,“我哪对不起你了?你撕电影票算什么意思?”思存死命掰他的手,叫嚷着,“没意思!你给我放开!”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江天南脾气上来,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

“我说清楚了!你不信拉倒!”思存大声叫着,正是下课吃午饭时间,楼道里人流不断,大量学生驻足围观。思存没见了这种场面,被逼急了,转身对着江天南连打带踹,江天南对人群视而不见,拖着她冲到楼梯口,一只手就把她按在墙上,想也没想,对着她的嘴就吻了下去。

思存吓得心跳都停了!她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双手握拳,死命地推江天南。瘦小的她哪里是江天南的对手?她的反抗反而引发了江天南的征服欲,他牢牢压住思存,拼命□她的嘴唇。思存顿时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无法动弹,只能用牙齿去咬江天南,看上去好像在回应他。血腥的味道很快在她的嘴里蔓延开,她恶心得想吐。江天南吃痛,终于松开她,往地上连吐几口带血的唾沫。人群发出惊叫,他猛然冷静下来,看到旁边站满了围观的学生,有的静静地看,有的热烈议论,还有的女生捂住眼睛,一副看到有伤风化场面的表情。

江天南迅速反应,脱下外套,罩在思存的头上,搂住她就往外走。思存哭得身子都软了,还在拼命地反抗,江天南压低声音吼道,“快走,我是为你好!”

江天南连拖带拽,把思存弄下楼。思存惊吓过度,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一到平地上,她的腿就往下软,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楼下的学生莫名其妙地看着被蒙住头的思存,江天南一咬牙,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拔脚就往女生宿舍走。思存在身体腾空的一刹那就昏了过去,任凭江天南把她送回宿舍,安置在于小春的床上。

苏红梅也在宿舍,冷冷地看着他。江天南拿下外套,边穿边对于小春说,“我闯祸了,你照顾好她。”

于小春跺着脚说,“到底怎么回事?”

江天南说,“一言难尽,我先去给她打饭,她醒了得吃东西。你守住她,宿舍里千万别留她一个人。”

一小时后,思存迅速成了学校的头号名人。“接吻事件”借着午饭的时间在食堂传播,又从食堂传到教室,从教室传到每位老师的耳朵。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学风严谨,校风严正,绝无仅有的桃色事件不亚于头号新闻,火速流传。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很快衍生出众多版本。

版本一:思存是江天南和苏红梅之间的第三者。这么大胆开放的女孩子,苏红梅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版本二:出身农村的思存看中了江天南的高干家庭,不择手段,用极端的方式获取江天南的感情。

版本三:思存和江天南本来就是情侣,思存在教室里让江天南吻她,江天南不肯,思存耍了小脾气,江天南只好追出去吻她。

……

虽然离开现场时江天南套下外套蒙住了思存的头,但她的名字还是被传扬了出去。“第一女主角,中文系三年级的钟思存,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好,文文静静。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象表面那么清纯乖巧。”人们如是说。更不知是谁把当年舞会上的事情也翻了出来,钟思存一进大学就参加高干子女举办的秘密舞会,处心积虑地认识干部子弟。

“女流氓”、“坏学生”的名声不胫而走。下午上班的时候,已经惊动了系主任和校长。那时思存已经醒了过来,十分虚弱,蜷缩在被子里哭。江天南给她买的饭放在床头,她一口也不肯吃。于小春对江天南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刺激她了。”江天南只得说,“我在男生楼405宿舍,有事一定要去找我。”

江天南走了,苏红梅也跟了出去。于小春掀开被子,“别怕,他走了。”思存却紧紧拉住被子,把自己蒙个严实。余小春叹了口气,“要不你再睡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思存没有机会睡,很快有外宿舍的人跑来报信,学生处的老师要来和思存谈话。于小春不顾思存的反抗,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用热毛巾帮她擦脸,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事情就更严重了。

刚把思存捯饬好,学生处的两名女教师就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穿着灰色布袄,梳着整齐的短发,还都用黑发卡把碎发别在脑后。

年纪大的老师先开腔,问了句废话,“谁是钟思存?”宿舍就两个学生,思存哭得面目浮肿,余小春站在她身边比正常略显紧张。那位老师说,“我姓张。钟思存,你说说今天中午在教学楼里发生的事。”

思存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咬住嘴唇,不住地摇头。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年轻的女教师没好气的说,“哭什么哭,有脸做就没脸说了 ?”

于小春不高兴地反问,“思存做什么了?”

年轻老师瞪着她说,“没你的事,别插嘴。”

于小春闭了嘴。张老师看了年轻老师一眼,平和地说,“小李,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

李老师煞有介事地从随身的黑色布兜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做好记笔记的架势,“钟思存,你交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抵赖是没有用的,江天南已经什么都说了。”

于小春听不下去,忍不住又插嘴道,“她犯什么错就交代了?就抵赖了?告诉你们,思存是受害者,一直是江天南追她,她从没答应!”

李老师啪地合上笔记本,生气地说,“你再影响老师工作,就请出去!”

于小春说,“这是我们宿舍,我是证人!”

张老师年纪大些,也老练很多。她环顾宿舍,看到了墙角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问于小春道,“这花是谁的?”

于小春语塞。张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昨天江天南从学校的花坛里剪了不少花,应该就是这些吧。怎么会跑到你们宿舍来呢?”

于小春被老师成竹在xiōng的语气激怒了,她大声说,“你们是来调查的,还是来定罪的?告诉你们,思存才是受害者,她被江天南强吻了,她不是自愿的!你们是不是女人,你们有没有同情心?”

李老师怪声怪气地说,“我只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小春说,“她“为”什么了?就算她主动跟人接吻又怎么了?《大众电影》去年就登出接吻的海报了!”她说的是《大众电影》1979年夏天刊登的外国电影封底,当时还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老师冷笑了,“《大众电影》是登接吻的海报了,可是你可别忘了,那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今天钟思存做的事情,和那没有区别!”

眼看着正常的调查成了于小春和李老师的辩论,张老师赶紧清清嗓子,让她们打住。“你们都别说,让钟思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对思存道,“钟思存,你别怕,要是最后证明你是受害者,老师会给你公道 !”

思存漠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她们。她的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她紧紧地闭住嘴,一言不发。好像她什么也不说,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干坐了一会,张老师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对李老师说,“咱们走吧,去档案室看看她的资料,叫她家人把她领回去。”

第 31 章

三十一

江天南给学生处的说法是,他们是正常谈恋爱,学生情侣,光明正大。张老师没有问出什么来,次日便去档案室调来了思存的资料。她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女生这三年的一切记录。

思存的学生档案,堪称风头学生的表率。成绩年年前三,却没有获得过学校的任何荣誉和奖励。原因在于她大一那年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而被学校处分。

张老师摇着头对李老师说,“这是个什么学生!资产阶级自由化、乱搞男女关系,学习好又怎样?我倒更喜欢笨些的学生,听话好管。咦——”没等李老师搭腔,她又有了重大发现。思存的入学记录上,婚否一栏竟填着“已婚”。

如果她已经结了婚,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性质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张老师立刻按档案中留下的电话拨通了墨池的电话。

“喂,”张老师说,“请找钟思存的丈夫接电话。”

这个时间,墨池在上班,是保姆接的电话。不明就里的保姆把墨池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了老师。一分钟后,墨池接到了张老师的电话。

墨池被这个电话惊呆了。电话里的老女人说思存在学校有伤风化,请家属来学校协助调查!墨池简直以为这是谁在跟他开玩笑。他们昨天还在一起,今天思存怎么会有伤风化?

他请了假,立刻赶往北方大学。事情不宜声张,他没有跟章伯借车。民政局离北方大学很远,他靠一条腿走路远不能及。一咬牙,他平生第一次坐了公共汽车。站在车站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汽车才晃晃悠悠地驶来。等车的人群一拥而上,墨池被挤在最后。一到车门前,他傻眼了。那车门离地足足有半米高,他拄拐杖根本够不着!可是不用拐杖,他用一条腿也无法蹦着上去!墨池的脸色瞬间退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所有的人都上车了,一车人都在等他,他束手无策。

司机发动了引擎,叫道,“残废人要有家属陪同上车。没人陪别上了。”说罢就要关闭车门。

墨池想着思存,顾不得品味屈辱,双手把住车门,恳求地对司机说道,“同志,我有急事!”司机停顿的当口,墨池靠着双手的力量,半爬着登上汽车。售票员疾步过来,帮他收好拐杖,没等他站稳,车就轰地一声开了出去。

墨池刚才光顾为思存担心,他不知道思存又惹了什么祸,那个只会在窝里横的丫头,在领导面前不定怕成什么样!他要赶去保护她,却在路途的一开始就受了奇耻大辱。这个耻辱不是司机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谁让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左边臀部以下空空如也,仅有的一条腿又不能支撑他不动声色地上车。现在,一车人都在看着他,靠车门最近的小伙子站起来给他让了个坐。不容他推辞,一把把他按了下去。

旁边的姑娘赞赏地对小伙子说,“你还挺善良。”

小伙子笑道,“学雷锋做好事嘛!”

车上的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墨池的脸yīn得比暴风雨来临前还要可怕。他重新走向社会后,受到了良好的保护,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在机关备受尊重,人们尽量地把他当成健康人对待,没有人多看他的腿一眼。而现在,满满一车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观察他的残腿,甚至有人还在指指点点。他以为有了思存,他就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他真的快要坐不住了,他牢牢扶住把手,控制自己不要不计一切后果地跳下车,落荒而逃。

北方大学是终点站,车上的人已经不多。下车的时候,售票员扶了他一把,善意地对他说,“以后让家人陪着你出门,一个人多不方便。”

墨池的心又被狠狠地扎了一把。他慌乱地点头,脚刚落地,就挥动拐杖,疾速往学校进。他觉得他不是去救思存,而是让思存救他。这一路的担忧与羞耻,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路打听,一路通报,墨池找到了学生处。张老师不但惊讶,甚至有些兴奋了,“你真是钟思存的丈夫?”原来她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残废,难怪小姑娘会那样。

墨池沉声道,“思存在哪里?你们把她怎样了?”

张老师道,“我们能把她怎样?你去问问她把自己怎么样了吧。”

张老师带着墨池来到女生寝室。三层楼对墨池是个考验,他上一层,休息一下。张老师动了恻隐之心,要扶他,被他挣脱了。他要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女生楼里鲜少有男生光临,江天南昨天是硬闯,墨池则是被老师带进来的。他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礼。一个残废,只有一条腿,吃力地走,慢慢地挪,到她们女生楼来干嘛呢?

他们走到302的门前,张老师敲了敲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这个时间思存她们班有课,思存从昨天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宿舍一步,于小春怕她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江天南下午竟也逃课来到她们宿舍,负荆请罪。这样一个尴尬的场面,因为墨池的闯入而更加窘迫。

思存看到墨池,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次她没有向以往闯了祸一样,一头扎进墨池的怀里。这两天她脑中反复环绕的是,她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墨池!她还没有想好,墨池竟从天而降了!她不知所措,比昨天刚被强吻了难过得还要厉害,蜷缩在于小春床上的一角,瑟缩着,战栗着。

“钟思存,你丈夫来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不停地流着,绝望地摇头。

江天南万分惊诧,“思存,你真的结婚了?”

于小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见过墨池,这不就是她常常问思存的亲戚家表哥吗?怎么突然成了她的……丈夫?

墨池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的眼光,他快步走到思存身边,扔下拐杖,把思存抱在怀里,什么也不问,只是不住地说,“别怕,有我在。”

思存使劲地摇头,用力推墨池。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墨池的怀抱 !墨池抱紧她不撒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带你回家。”

张老师和墨池说了事情的经过,墨池忍气吞声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等张老师说完了,墨池说道,“老师,我能带她回家休息几天吗?”

张老师同意了。墨池又请求张老师借他用办公室的电话。他向章伯借了车。思存哭了两天,没有吃饭,虚弱得路都走不了,他必须让章伯的车送她回家。

于小春扶着思存,墨池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下三楼。穿过广阔的cāo场。残疾的墨池和昨天大出其名的思存引起了路人的侧目。走到校门口,章伯的车还没有来。墨池跟于小春说了谢谢,请她回去。他搂住思存,为她挡住秋天的冷风。

背后有人拍墨池的肩膀,墨池一回头,看到江天南蔑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断腿处,凝固了。思存颤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哗哗地流。墨池强压住xiōng中的火气。他恨不得揍江天南一顿,把他撕得粉碎。默默握紧拳头,他告诉自己,他现在的责任是保护已经崩溃的思存。

江天南转向思存,淡淡地说,“原来你真的结婚了。”

江天南又说,“原来你的丈夫是个瘸子。他配不上你,我一定会拯救你。”

墨池强压的怒火终于被引爆了。他放开思存,一拳向江天南的鼻子砸去。江天南向后一闪,堪堪躲过了鼻子,那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颧骨上。江天南用手背蹭一下伤处,冷笑道,“我不和瘸子动手。”

墨池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怒吼,整个人向江天南扑过去!打架,对任何一个从青春期走过来的男孩都不陌生,墨池也不例外。在动乱的年代,他曾经用拳头保护过年幼的妹妹。今天,他又要用拳头来捍卫他和思存的尊严。江天南催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墨池的拳头呼啸着砸在江天南的脸上、身上。江天南也不是省油的灯,翻滚着把墨池压在身下,怪叫着把拳头打在他的xiōng膛,砰然有声。

思存大哭着扑过去,试图挡在墨池的身前。她哭着求江天南放手,已经打红了眼的两个男人哪肯罢休,江天南把思存拨到一边,极度虚弱的思存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江天南边攻边守渐渐占了上风,墨池却完全不肯防守,门户大开,他的嘴角、额前淌出红色的血迹。江天南也好不到哪去,鼻青脸肿,甚是狼狈。激烈的打斗引来了校内外行人的围观,江天南利用身体的优势,从灰尘四起的地上爬起来,墨池抱住他的腿就要把他拉倒,江天南转身对着墨池猛踹!他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墨池这么能打,他的脚揣在墨池的xiōng前、腰侧,墨池都不肯松手。江天南一发狠,对着墨池左腿的残根,狠狠踹去 !断腿后疼痛一直没有离开过墨池,此时脆弱的残腿猛然吃痛,让他顿时脑中轰鸣阵阵,双手还使劲地拽着江天南,试图把他拽倒。墨池眼前发黑,头脑发昏,他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惟能感觉到思存挡在了他的身前,双手护住他抽搐的残腿,江天南揣在他的腿上,也伤在思存的手上。墨池全身无力,双手一软,他放开了江天南。

江天南冷哼一声,“还打吗?你打我奉陪!”

墨池沉默地喘息。

江天南拔脚就走。思存硬撑着自己,扶起墨池瘫软的身子,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嘴角的血迹,压住不住抽动的残腿。她已经不能思考,控制不住地哭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墨池、墨池。”

墨池目光空洞地揽过思存,握住她青肿的小手,思存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墨池把她整个搂在怀里,象一对无助的小兽,蜷缩在地上,拥抱着安慰对方。

章伯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墨池抱上汽车,又扶思存坐在他的身边。忠诚的老司机知道自己不能多问什么,只能平稳快速地把车开回温家小楼。

墨池身心受创,站都站不稳,根本无力上楼。章伯把他背回房间,问他用不用请医生。

墨池漠然地摇头,半晌,请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父亲。”

章伯叹息着走了,思存瑟缩在大写字台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墨池架起床边的拐杖,慢慢走到思存的身边。他的腰也受伤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他默默扶着思存,带她到浴室,用冷毛巾一遍遍地敷着她脸。思存哭了整整两天,面目苍肿,往日灵动的大眼肿成一道窄窄的缝。思存哭都没力气了,一遍遍干噎着。墨池用冷毛巾细细擦她的脸,擦她的眼睛、鼻子、嘴。凉意让思存好受了些,她逐渐镇定,看到墨池不但脸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混合着泥和土。

思存伸手要帮墨池解开外套。他必须换衣服、洗澡、上药。墨池默默把她推出浴室,自己处理好一切。

推门而出,思存一直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他的睡衣。墨池接过睡衣,无言地牵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思存伸出手,死死拉住墨池的手。墨池挣脱了,停了一下,他俯下身,在思存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专注、轻柔、小心,神圣而不带爱欲,仿佛在吻一个刚刚出生的天使。

两天没吃没睡的思存终于支撑不住,在墨池温柔的目光中,安静地睡了。沉睡让她错过了墨池深情而痛苦的眼神,错过了墨池轻柔的拥抱,也错过了墨池触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思存发出细微的鼾声,墨池起身,走出房门。

第 32 章

三十二

思存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头痛欲裂。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思存摸索着起身,惊动了浅眠的保姆。

“你终于醒了。”保姆松了口气,连忙打开床头灯。思存惊讶地发现她的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

保姆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护士给你输了镇静剂和营养剂。你感觉怎么样 ?有小米粥,我给你端去。”

思存想起前日发生的一切,墨池把她接回家中,哄她睡觉……“墨池呢?”她惊恐地哑着嗓子叫。他没有守在她身边,是不要她了?还是病倒了?

保姆神情闪烁,“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粥吧。”

“阿姨,你告诉我,墨池呢?”思存拉住保姆,泪光点点,苦苦哀求。她想起了墨池和江天南的打斗,墨池占了下风,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去找江天南报仇了吗?他被送进医院了?”思存语无伦次滴说。

“没有,他在书房,一天没出来。市长和陈主席都很担心。他们今天去北京开会了,走前让我守着你。”保姆眼见瞒不下去,只得说了实情。

思存拔掉输液管,掀被下床。却没想到脚下虚浮,腿一软就要往下倒。保姆赶紧扶住她,迅速端来小米粥,“就算要去,也要喝了粥长点力气。”

思存一口气灌下一碗粥,慢慢走到书房门口。

思存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心里却犹豫了。她记得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墨池为了她遭受奇耻大辱。她的心颤抖了,这样的自己,墨池会原谅吗?

思存扭动把手,书房门应声而开。里面寂静而黑暗。

墨池会去哪里?思存下意识地打开电灯,吓得惊叫起来,墨池没有声息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象一尊痛苦的雕像。

“墨池……”思存颤声呼唤他的名字。墨池空洞的目光向她一闪,又归于沉寂。

思存走上前去,蹲在墨池的身边。墨池左边空空的裤腿软软地摊在椅子上,靠近残根的地方渗出斑斑血迹。思存吓坏了,发着抖说,“你怎么了?你还在流血 !”她手忙脚乱地把空裤腿卷上去,那短短一节柔软的残根淤青血肿,伤口处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任凭思存慌乱着,墨池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思存哭着大声说,“墨池,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个坏女人,你惩罚我吧,你说句话吧!”她握住墨池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双手又让她大吃一惊,墨池原本纤长白净的双手肿得象两个馒头,关节处裂开数道细细的口子!思存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腿,蓦然反应过来,他竟然自残!多么绝望的发泄,才能凭一双手,在腿上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墨池,你这是为什么啊!”思存的眼泪流淌下来,划过脸颊,滴在墨池的残腿上。咸涩的泪水刺得残腿一阵抽痛。墨池轻微地颤了一下,做出今晚第一个动作。

“墨池……我错了。我应该早告诉所有人我结婚的事情……我应该不去选修英语课……我应该和学校承认错误……她们就不会找你了……”

墨池的手缓缓抬起,落在思存的头上。就像平时他安慰她一样,摸摸她的小脑袋。半晌,他抖着嘴唇,缓缓地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是个残废,让你被欺负。”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嗓子好像上了锈,似乎一百年没有出过声音。

“不是!不是!”思存疯狂地叫着。墨池误会她了,完全误会了!“我从没嫌你残废!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她们!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真的错了……”思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给了江天南可乘之机……我伤害了你……”她扑到他的怀里,用流满泪水的脸贴他的脸。硬硬的胡茬扎疼了她的心,墨池却毫无反应。她吻他的脸,他却轻轻推开了她。

他用的力气很小很小,思存却几乎被推了个趔趄。他推开了她的心,是意味着他不要她了吗?

恐惧感攫住她的灵魂,她哭喊着,“我真的不是嫌弃你……你不能不要我,你惩罚我,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她从没有这样放纵地大哭过,嗓子里几乎呕出血来。

墨池的目光飘到思存的脸上,闪过意思痛楚,又马上归于沉寂。“我想一个人呆会。”他淡淡地说。

“不行,你在流血,你脸色很差,我得给你包扎,给你吃饭。”思存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张罗着,却不知道先干什么。她不敢离开他一步,生怕他从此不再让她进来。

“不用,我没事。”墨池的声音更加冷淡。

思存单膝跪在他脚下,抱住他唯一的一条腿,执拗地摇头,“不。”

“出去。”这一句,更加简短,更加疲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他就仰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想要她……思存绝望地想。墨池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色的,眼睛凹陷下去,失魂落魄。思存想到他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他的身体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她咬咬牙,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保姆按照思存的要求,端着粥来到书房,推门,没有反应。扭把手,纹丝不动。墨池反锁了房间。为温家服务多年的保姆深知墨池的倔脾气,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天来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放着电影。三天前,一切还好好的,那天是周日,墨池小病初愈,他们一起出去走了走,路过电影院,看到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张瑜和郭凯敏在海报中笑得甜蜜而幸福。他们知道,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美好而浪漫的故事,报纸上说这是一部解放思想的电影,第一次直面描述了年轻人的爱情,张瑜在影片中的几十套裙子成了大城市女孩子竞相模仿的对象。墨池排队买票,轮到他们却刚好卖完了,可见这部影片受欢迎的程度。思存略显失望,墨池说,没关系,下礼拜我提前几天就来排,就等你周末回家,我们再来看。

江天南神通广大,竟也搞到了《庐山恋》的电影票。思存当时嘴上说没有兴趣,心里却在期待周日和墨池再去电影院。她气不过江天南的纠缠,一怒之下撕了电影票,江天南强吻了她,竟成了轰动学校的大新闻。

思存已经不去想学校会怎么处置她。她只想怎么能让墨池原谅她。

她被别的男人吻了,在她们乡下,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是破鞋,是荡妇,是不值得原谅的。村东张庆的媳妇,上山砍柴被老鳏夫仁胜羞辱了,那双脏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仁胜喝多了酒把事情告诉了张庆,张庆媳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竟然投天马河自杀!

她的事情比张庆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羞辱的,她已经是不清白的了。墨池能够受得了吗?甚至连墨池也和她一起受了羞辱,他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平时连她都从不提及他的残疾,他却被人狠狠羞辱心中的最痛处!江天南那粗暴的几脚不仅仅是踢在墨池的断腿上,更是踢在他的心里 !她恨自己,当时怎么就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冲上去把江天南杀掉!

墨池一定不会原谅她了!

她不求墨池原谅她。至少,他能不能不赶她走?让她留下照顾他。他有很多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毛病。每到周末,他只有她陪着才能入睡,否则就会失眠到天亮。他的腿一到yīn雨天就僵硬疼痛,别人谁也不能碰,只有她能帮他按摩。书架上最高一层的书,他那么高都够不着,必须她踩着椅子上去拿给他。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该怎么办呢?

好吧,好吧,她承认,她更离不开他。每周三次,她必须收到他火热的来信,才能安心上学。三年多来,不曾间断;打雷的夜晚,她必须缩在墨池的怀里才敢睡觉,要是万一在学校,她就要瑟缩着睁眼到天亮,等见到他再拱到他怀里,要补偿;她其实是个自信心不足的人,只有墨池的支持,才能让她有信心做任何事情,有墨池用xiōng膛为她遮挡风雨,她什么不不怕;想到墨池,她就会觉得前方充满希望。没有墨池的生活,她无法想象。她觉得自己会活不下去。

思存又想起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墨池对她比现在还冷淡,不但冷,还会吼她骂她,对她发脾气。可是后来他们还是相爱了,爱得缠绵、热烈、持久。思存心怀侥幸地想,也许这次,墨池也会慢慢原谅她吧。毕竟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难道是说忘就忘了的吗?只要他肯原谅她,十年、二十年她都等。反正他们说了永远不分离,就一定要说话算话。

思存下定决心,天亮就再去求墨池,就算不原谅她,也不要赶走她。他答应了,她才会安心。她相信墨池,只要是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窗外黑得象一团墨,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时间慢得象老牛拉车,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而沉重。思存看着钟摆摇摇晃晃,时针好像一个世纪才动那么一点点。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思存睡了一会,马上又惊醒。窗外还是那么黑。她试图背诵所有读过的古文,一篇文章可以背五分钟,背上十几篇就可以过去一个小时。可是,平时烂熟的古文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只能看到摇摆的时钟,沉重的指针。

她躺在她和墨池共同的床上,床边似乎还有墨池的余温。三天前,他们还在这里嬉戏,以为每一个日子都会那么开心快乐。暴风雨来得太快了,一下子把他们从快乐的云端摔向无底的深渊。

思存迷糊着,又睡着了一会。再次醒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看看时钟,已经六点。终于是新的一天了。不知道墨池有没有睡觉,她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他比她还要疲惫,要让他多休息一下。

思存想起墨池对她所有的好。他宠她到了没有理由的程度,看着她就高兴,漂亮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月亮,盛满她的幸福和欢笑。她闯了那么多祸,他都没怪过她一次。大一那年她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温市长都气得不行,他一直护着她,坚决地认为她没错。他温墨池的妻子不会犯错,绝对是学校冤枉了她!

这么爱她的墨池,也会原谅她这一次的滔天大祸的吧。思存对他们的爱情是有信心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力量。

思存拿起床头的书,是墨池最近正在看的《黑格尔美学》。她努力集中精神,逼着自己读进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她想在阅读中让时间尽快流逝。一到八点,她就去书房找墨池。她那么的心急,读上两三个字就抬头望一眼时钟。平时准确无比的时钟好像是坏了,一动不动。思存扔下书,搬着凳子坐在时钟前,魂不守舍地数着钟摆。

把上就要八点了。思存心跳越来越快,她紧张。墨池睡醒了吗?她会不会吵到他休息?要不,再等五分钟?不,她不要等了!

思存跳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抓起镜子,她的头发蓬乱,面如菜色。这么难看,墨池怎么会喜欢?她跑到盥洗室,梳子沾了水,把头发梳整齐。又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红润了些,墨池看了不会讨厌她了!

思存起身开门,和正要敲门的保姆撞了个满怀!“怎么了?墨池找我吗?”思存满怀希望地说。

“不是,楼下有个男的找你,说是你们学校的。”保姆说。

江天南?思存一惊,他怎么找来的?“我不在,我不要见。”思存慌乱地说。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江天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保姆的身后,低沉地说。

他也瘦了一大圈,头发长长地遮住了眼睛,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思存顿时崩溃地叫道,“你怎么来我家?你给滚我出去!”

江天南上前一步扶着她,“你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

“出去!”思存突然跳起来,扑过去厮打江天南!这个男人不但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墨池!他怎么能出现在她的家里?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似乎那样,他们受过的伤害就会烟消云散。

江天南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思存,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墨池的声音悠悠传来,云淡风轻。

思存立刻停手,目瞪口呆地看到墨池,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书房门口,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向她伸出双手。

她马上放开江天南,迫不及待地扑进墨池的怀里。墨池轻柔地搂着她的肩膀,对着江天南,脸色一沉,“我的家里不欢迎你。”

江天南深深地看着眼前一对互相扶持的人,神情复杂地一笑,“我以为你们的环境很不好,而我会给思存更好的生活。原来,”他打量四周,“你们的条件一点也不比我差。”

墨池握住思存的手,淡淡地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江天南说,“不,思存需要的不是优越的生活,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说罢,死死地盯着墨池。

墨池的脸色骤乎变得惨白!江天南笑着说,“我本来是向来道歉的,我以为知道了思存的婚事,我会放弃这段感情。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温墨池,我不放弃。除了优越的环境,你能给思存什么?你这幅样子,不配拥有思存……”

没等他说完,思存暴怒了。她不顾一切地又要扑过去,墨池紧紧拉住她,把她护在怀里。他颤抖的指着江天南,低声吼道,“你就配吗?难道思存仅仅需要一个有两条腿的男人?哪怕这个人几次三番地伤害她?她需要的是爱护她,尊重她的人!你给我离开这里,温市长的家里,轮不到你来撒野!”长这么大,墨池第一次抬出父亲的身份来压人。

江天南一愣,他没有想到墨池竟然是市长的儿子。随即又强作镇定道,“哈!我当你怎么能把思存娶到手,原来是有特权。不过不要紧,全校人都看到思存是我的女人,我们在舞会上配合很默契,那一吻更是惊天动地,是吧思存。”江天南从没占过下风,为了面子口不择言。

思存的心被狠狠地砸碎,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宁愿不去上这个倒霉的大学,只要能和墨池过着平淡的生活,她就满足!她感觉到墨池在剧烈地发抖,她要抱住他的腰,才能帮他稳住身形。墨池比江天南高一些,利用这个优势,故意低着眼睛看他,嘴角撤出一丝冷笑,轻蔑地说道,“我妻子不过被你的暴力咬了一下,这值得你炫耀吗?她从来没有对你动心过,只会更讨厌你。你这个爱情的失败者!”

江天南被戳到了痛处。不过流传的版本有多少,只有他心里清楚,思存从始至终没有喜欢过他一点点!江天南的脸白了,定在那里不知所措。墨池低头对思存温柔一笑,“思存,我们不要为这样的人费神。你昨晚没睡好,我们再去休息一会。”思存恍惚地搀住他的胳膊,扶他回到卧室。江天南给她的伤害还没有痊愈,可是她几乎要雀跃了,甚至要感谢江天南。他这一闹,竟然让墨池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墨池,太好了,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她的眼睛发亮,重新有了神采。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

墨池的神情瞬间归于沉寂,带她走到床边,淡淡地摆开她的扶持。“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思存的心再次沉到海底,“墨池,你不原谅我?你刚才是在做戏?”她颤声问道。

墨池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两个字,“不是。”

思存又燃气希望,“那你原谅我了?”

墨池淡淡地摇头,“我没怪过你。只是,我配不上你。”

第 33 章

秋意很浓了,空气中凝结着冰冷的味道。思存呆坐在时钟跟前,静静地数了一天。两万八千八百秒,两千八百八十分钟,八个小时。到了墨池以往下班的时间,他却没有回家。

思存眨眨酸涩的眼睛,没有动。保姆端来了晚饭,她没有动,她要等墨池回来,和他一起吃。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有等墨池。他早上说出那么绝望的话,一定是还没有原谅她。她不气馁,她要做最好的思存,继续请求他的原谅。

很久以后,思存听到笃笃笃的声音,是墨池的拐杖。她箭一般窜出去,墨池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房间,走进书房。

思存的眼泪下来了。他瘦得向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在她眼前闪过,没有看她一眼。

“墨池……”她轻唤。

墨池停住,思存迟疑地走进他,高高地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的脸更小了,泪痕纵横,下巴尖尖的,瘦得脱了形。

墨池轻轻拥抱她一下,哑着嗓子说,“最近工作忙……加班。”

“你还没吃饭吧,阿姨给端进房间了。”思存说。墨池肯抱她一下,她已经很满足。

“吃过了。”墨池说罢,飘进书房。思存赶紧跟过去,墨池在里面把门锁了。

思存在书房门口站了很久,里面的墨池没有声息。他们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板,心却相隔了千万里,让她摸也摸不到。思存默默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到天亮。

晨曦淡淡的撒进卧室。思存拥紧了冰冷的被子,没有墨池在身边,秋寒来得分外的早。思存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无声地起身。穿衣、洗脸。她来到走廊里,在书房门前又站了会。里面没有生息,不知道墨池是在睡觉还是发呆。他这些天一定没有休息好,脸色坏得吓人。思存的心抽紧了。如果他那么不愿意见到她,她干嘛还要赖在这里?她走了,他至少会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睡个好觉。只有她知道,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康复,这样的心苦,是会把他压垮的。

思存想隔着门和他说句话,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他大概不愿意听到她的声音吧!

她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泪,转身下楼。迎面碰到端饭上楼的保姆,思存小声说,“一定要劝他吃点东西。”

“你呢?”保姆问。

“我回学校。”

思存返回学校,正是快上课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她低头匆匆而行。穿过足球场,穿过图书馆,绕到宿舍楼。

她推开宿舍门,于小春她们正在唧唧喳喳地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课。看到思存,于小春第一个转过脸去,从床上拿起书本,闪身而过,故意把门摔得山响。

董丽萍和张继芳看看思存,唯恐避之不及似的,默默出门。

苏红梅走到思存的身边,看了她半晌,发出一声冷哼,“没想到你的城府这么深,江天南稀里糊涂地当了回第三者,你们都活该!”

思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目光一片茫然,她没想到,自己寝室的姐妹竟然一个都不能原谅她!

刘英走过来,拉走了苏红梅,返过身来对她说,“我们理解你的隐瞒——毕竟你面对的是那样的残废男人。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看,现在闹大了。如果一开始大家知道你结了婚,江天南根本不会对你怎么样。”

思存蒙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她已经不想解释。连墨池都不能原谅她,这些人的谅解又有什么意义?

思存第一次体验到被推在风口浪尖的感觉。她抱着课本出现在通往教室的过道里,所有人都停下来对她行注目礼。她不去看两边,喁喁细语却能传进她的耳朵,“接吻”、“大胆”、“已婚”之词不绝于耳。她硬着头皮进入教室,早到的同学齐刷刷地把头扭向她。思存深吸口气,冲进教室坐在第一排。这里,她看不到别人对她的议论,眼不见为净。

偌大的教室,大多数同学都挤到了后排,前面的学生寥寥无几,第一排只有思存一个。思存后悔了,坐在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不是成心给人参观吗?上课前,老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思存敏感的神经不由一颤!老师很快开始讲课,思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其实她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根本听不清什么。老师提了个问题,思存木然地思考,没想到老师随手一指,竟让思存回答。思存头脑发蒙地站起来,不知所云。

好在老师并不深究,很快换了另一个同学回答。思存如坐针毡,她是全级学习最好的学生,现在,连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学习都被她搞砸了,她真觉得没有脸面在坐到这个教室里。

好容易熬到下课,思存游魂般游到食堂。又是一轮指指点点,很多外系的学生对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有了机会,食堂里人声鼎沸,非得大声说话才行。思存从几个男生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对另外几个喊话,“这就是那个当众接吻女生!”

思存快步走过他们,默默排在一个窗口跟前。前后左右的学生都在看她,就好像食堂里闯进了一只猴子。有的女生说,“她怎么好意思再来上学?”

思存回过头去,瞪视那个女生!她想问她,我为什么不能来上学?动动嘴唇,墨池冰冷的眼神霎时闯进她的心里。如果墨池原谅她,全世界的人都议论她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墨池不原谅她,全世界的人谅解她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思存默默回过身,沉默地排队。

下午没有课,她躲过人群,在学校后面的假山下坐了一下午,看冰冷的湖水。晚饭时间,她已经很累了,往宿舍走的路上,她突然心跳加快,头皮发紧。她害怕遇到亲如家人的舍友冰冷的眼光,咬住嘴唇,她返身往回走,去图书馆。

思存来到阅览室,一口气从书架上抱了五本书,抱到靠窗的角落。她强迫自己看书,看书,完全沉浸到书里,忘记周遭的一切。

现在是饭时,图书馆里的人不多。思存捧着发沉的脑袋,只想快点打发过这一夜的时间,等到同寝室的人都睡熟了,再悄悄溜回去。她宁可忍受陌生人的议论,也不愿看到朋友姐妹冰冷的眼光。半小时多的光景,人渐渐多了起来,思存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她旁边的阅览桌前已经坐满了人,很多人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她!

思存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来图书馆还不行吗?难道这个世界就不能给她一片能一个人清净一下的净土?她书也顾不上收拾,起身就走。

跑到走廊,身后有人叫住了她。思存一回头,是刘志浩。

刘志浩跑到她面前说,“刚才在图书室就想叫你出来,还没等我找你,你自己先出来了。”

思存小声叫道,“刘老师。”自从刘志浩回校教书,思存对他的称呼就从师兄变成了老师。

“到我办公室坐坐吧。”刘志浩说。

思存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个时侯,她多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和支持?她感动地看着她的师兄和老师,跟着他来到办公室。

刘志浩让她坐在写字台前,给她倒了杯热水,思存端着那杯水,眼泪忍不住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刘志浩坐在她的面前,“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思存点头,看着刘志浩,她突然想解释点什么。她没有对墨池说出来的,没能对姐妹们说出来的,她突然想通通倒给这位在她升入大学的第一天帮她提行李找注册处的兄长。

刘志浩没有理会她的眼神,继续说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影响很不好啊!”

思存连忙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志浩说,“没有人去想背后的事情。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们,是让你们好好学习,早日学成,建设国家。学校明文规定在校生不得谈恋爱,很多学生在偷偷的谈,也是人之常情,学校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隐瞒了已婚的事实和男生纠缠不清就……”

“老师!我没有隐瞒,我早就告诉了江天南!”思存高声辩解。

“不管怎样,大庭广众之下……”刘志浩继续说道。

思存猛地站了起来,她期盼倾诉的心完全被打碎了,她宁愿独自忍受委屈,也不再想听任何人的评论!

刘志浩说,“你等等,我是以个人名义代表学校跟你谈话的。”

思存愣了。刘志浩说,“思存,你除了是我的学生,私下里,我是一向把你当成妹妹来爱护的。”

思存点点头,不知道刘志浩到底要说什么。

刘志浩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免得学校找到你你没有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思存愣愣地问。

“现在事情搞得这样大,全校的学生都在议论你,而且外校也有了风声。为了不给学校造成更坏的影响,我建议你离开学校一段时间。”

“离开?”思存的心突地一沉,“学校要开除我?”

“不是。”刘志浩说,“学校目前对你没有任何处置。但这件事毕竟不光彩,传到外校也会影响北方大学的声誉,我建议你休一个学期的学,下学期和78级一起重读大三。”

“不!”思存大声说。她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她的大学。对于□后首届大学生的荣誉,她是非常珍惜的。“学校不能因为我的一个错误而否定我的学业!”

刘志浩笑了,话语却象刀子一样一下下扎进思存的心窝,“学校是为了你好。这件事严格说来你也是受害者,学校对你是同情的。否则,你可能已经被退学了。”

“我不退学,也不休学!”思存誓死捍卫她的最后一点权益。

“江天南都请假回家了,这种议论纷纷,你受得了?”刘志浩问。

思存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江天南走了,就不会有人再那样对她了。她只求能平静地在学校里待下去。

思存说,“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的代价。”

不等刘志浩说话,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思存回到宿舍,只有于小春一个人。看到思存,于小春扭身上床,用被子蒙住脸。

思存立在床边,想起她刚出事时,于小春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课也不上地陪着她,还为了她和两位来调查的女老师吵了起来。这三年的大学生活,她把大部分心思都系在了墨池身上,于小春却像一个影子,陪伴在她的左右,填满她在学校的生活。她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于小春有什么心里话都会对她说。思存觉得,不管怎样,她都要和于小春谈一谈。

她蹲在于小春的床前,小声叫她,“小春。”

于小春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

“小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思存最近不停地在对人说对不起。她觉得她对不起全世界的人。如果道歉有用,她愿意说一万句对不起,来换取墨池的原谅,换取和以前一样的幸福生活。

于小春一个鲤鱼打听起来,气呼呼地对思存说,“我有什么秘密都对你说,你却骗了我三年!”

“我不是故意的……”思存嗫嚅着。

“你还说不是故意的!我跟你提起过多少次你的断腿表哥,你都没告诉我过一个字他是你丈夫!”

“我……”

“你爱慕虚荣,不愿意让我知道你有个只有一条腿的丈夫!”于小春下了结论。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就是这样!”于小春说完,就蒙上被子,倒在床上。

思存在她窗前默立了一会。于小春没有再谈的意思,思存只好爬上自己的上铺。

又是一个周末,思存没有向以往一样,下了课就往温家小楼跑。她是那么的想回去,她想念墨池,就像要疯了一样。这个星期,她一封墨池的信都没有收到。墨池不肯原谅她,她也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墨池。

星期天,大家都留在宿舍里。思存躲在被子里,突然想刚起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墨池赌气几周没有回家,墨池跑到学校去找她。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墨池用他的包容、爱意和温柔的霸道,使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现在,她不回家,他还会来学校找她吗?如果他来,她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她会告诉他,她的心痛,她的悔恨。

如果他不来……思存突然脑中一片清明!如果他不来,她就应该主动回去!她答应过他每个周末都回去陪他!过了这一个星期,他也许肯原谅她了!仅仅是一个星期没有见面而已,和以前一样!她回到他的身边,用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全部的爱去请求他的原谅!他们一定还可以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想到这里,思存来了精神。如果有墨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她又怎样!她迅速地穿戴整齐,朝校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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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九月底已经是北方的深秋,思存坐在公共汽车临窗的位子上,冷风透过窗缝儿吹在她的身上,冻得她瑟瑟发抖。思存却精神饱满,满怀希望。她相信墨池对她的爱,也相信她对墨池的爱,这爱一定可以融化他们之间的寒冰。

经过闹市区的工人影院,思存又看到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张瑜和郭凯敏还是笑得那么灿烂,墨池曾经说,电影里的幸福就是他们生活的写照,那时她静静地偎依在墨池的怀里,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看到这幅海报,思存却对他们生出了无尽的羡慕。电影里的人还在幸福着,她的幸福却悄悄溜掉了。突然,思存灵机一动,买《庐山恋》的电影票回家去,和墨池一起出来看电影。电影里的爱情一定会重新点燃墨池心中的爱情之火!

正巧公交车到站,思存跳下车,冲向售票窗口。

等候买票的人依旧排着长龙,思存排在队尾。过了一会,后面又排了十多号人。思存暗暗祈祷,千万要让她买到票!

队伍慢慢移动,过了前面一对小情侣,就要轮到思存了!思存的心砰砰乱跳,掏出钱来,等面前一对情侣一买完,马上扒到窗口,大声说,“下午三点的《庐山恋》!”

“没有了。”窗口里传来冷冰冰的女声。

“四点半的呢?”思存问道。

“今天的都没有了,晚上的最后两张刚卖完!”

“那我买明天的。”思存把钱塞进窗口。

“今天最后一场,明天没了!”女声说罢,拉下窗口的小木窗。

排在后面的人失望地地散去了,思存愣在窗口前,大脑飞速运转。突然,她转身去追刚才排在她前面的情侣!

她穿过周末街头的滚滚人流,不顾马路上穿梭的车辆,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大声叫道,“请等一下!”

年轻情侣浑然不觉,思存把手搭在女青年的肩上。她跑得很大,惯性的冲力让女青年吓了一大跳,转过身生气地说,“你干吗?”

思存大口地喘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你们把庐山恋的电影票卖给我。”

女青年旁边的男青年怒了,“我的电影票凭什么卖给你?”

“求求你……”思存对男青年说,“我今天一定要看上这场电影。”

“嘿,你想看,我们还想看呢。电影票就是先到先得,谁让你不早点去排队?”男青年奚落道。

思存的眼泪又要往上涌,她生生克制住,哀求道,“这场电影对我真的很重要。”

男青年道,“对我们还重要呢,我们买了两天才买到。”

思存掏出钱包,拿出一大把零钱,“我多给你们钱。”

女青年眉毛一挑,“我们又不是倒卖电影票的。”

“求求你,”思存语无伦次地说,“我和我丈夫都非常想看这部电影。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想请他看这部电影……”思存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女青年看看思存,又看看她男友。男的不说话了,女青年想了想,把票递给思存,“那就转让给你吧。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只当做好事。”

思存感激万分地接过电影票,把所有的钱都塞给女青年,忙不迭地说谢谢。

女青年只拿了两张票的钱,拉着她男友走了。思存连公交车都等不及,一路飞奔回到温家小楼。

温家小楼象往常一样安静。温市长夫妇工作繁忙,周末也很少在家里,保姆在大厅里忙来忙去,思存问道,“墨池呢?”

保姆叹了口气,说道,“在房间。”

思存跑上二楼,卧室里面没有生息。思存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墨池背对着房门,木然地立在窗前。唯一的一条长腿显得他整个身形愈加单薄而萧索。

思存慢慢走近他,墨池没有回头。他站在窗前,正好能看到小院,他是看到思存回来了,也听到他进门了。他却不回头。思存的心抽成一团,走到墨池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他。

他的腰更瘦了,几乎不盈一握。思存心痛得xiōng口发闷,喉咙里有淡淡的咸味,似乎快要呕出血来。她把脸贴在他消瘦的背上,轻轻说,“墨池,我回来了。”

墨池一动也没有动,过了很久,他慢慢转过身,思存扑进他的怀里,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墨池没有表情,只是回抱着她,双手使劲把她揉进xiōng前。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侧着脸摩挲她的头发。

思存仰起脸看着他,他的脸色灰白,显得眼睛愈加的黑,脸型愈加的瘦。思存说,“墨池,我做错了事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墨池呆了半晌,哑声道,“你什么都没做,怎么错了呢?”

思存急声道,“就是什么都没做,我才错了。我应该一早就告诉所有人我结了婚,我有一个我深爱的丈夫……”

墨池说,“我这个样子,你怎么告诉别人呢?”他的声音沙哑而痛苦,一直苦到了心里。

思存流着泪摇头,“不是因为这个……他们都以为我最小,肯定没结婚……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我不是嫌弃你,我爱你。”

墨池轻轻推开她,低声道,“我知道。”

思存掏出那两张电影票,“墨池,我买了《庐山恋》的电影票,是今天晚上的。我们去看好不好?”

墨池淡淡地摇头,“我累了,不想看电影。”

“今晚是最后一场,以后就看不到了。”思存说道。

墨池慢慢走回桌前,扶着桌子坐下。他的腰伤还没有好,简单的动作都很吃力。“看不到就不看了。”他心灰意冷地说。

“那,我陪你在家。”思存道。

墨池拿过一本书,不再说话。

思存守在他的身边,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陪着他。中间给他倒了一杯水,加了一件衣服。

中午,保姆把饭送到卧室。墨池吃了几口,思存几乎没有吃。看着墨池没有再动的意思,思存收好餐具,送到厨房。她正要洗完,保姆进来,对她说,“陈主席回来了,让你到她房里去一趟。”

思存的心猛地一缩!这个家里她最怕的就是陈爱华。这次她闯了这么大的祸,陈爱华不知道会怎么的生气!

她心如撞兔地来到陈爱华的房间,敲了三下门。

“进来。”陈爱华的声音冷得几乎冻成了冰。

思存推门进去,站在门口,小声地叫道,“阿姨。”

陈爱华面若冰霜。“这个家就这么让你感到丢脸,墨池是你表哥,我是你阿姨?”陈爱华讥诮道。

“不是不是……”思存慌了,一慌,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把门关上!”陈爱华厉声道。

思存的呼吸停止了。她关上门。

“你做的好事!现在北方大学都出名了!温市长的残废儿子抢夺民女!你把温市长的名声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思存辩解道,“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是温市长儿子的妻子……”

“你没和任何人说过你结婚了!你嫁给墨池觉得委屈是不是?墨池不配当你的丈夫是不是?墨池难过成什么样你知不知道!”

思存大声叫道,“我和他说我结婚了,他不信!”

陈爱华道,“没有任何解释!我们温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媳妇!你要么就给我退学,要么就离开墨池!”

“我不……”思存本能地说。

“你不什么?你还留在学校给我败坏温家的名声?还是继续伤害墨池,他死了你才甘心?”

“我没有想伤害他……”思存痛苦地摇头。

“墨池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的对他?你在外面招惹男人也就罢了,还让人家找到家里来,墨池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陈爱华爱子心切,想起墨池的惨状,也红了眼睛。

“妈,我知道错了……”思存想起墨池与江天南厮打的场面,难受得泪流满面。

“别叫我妈!”暴怒的陈爱华忽略了,这是思存第一次称她为妈妈。

思存愕然呆立,不知所措。

“你是去上学还是留在墨池身边?”陈爱华一步步走近思存,她知道墨池对思存的深情,给了她一个选择。

“我……留在墨池身边。”思存的心狠狠地疼着。这样的问题,她没有选择。她爱墨池,超过了爱一切。如果只能选一个,她毫无疑问地选择墨池。

“你去吧。把脸洗干净,别把今天的谈话告诉墨池。”陈爱华知道墨池对思存的学业上心。她也想让思存完成学业,可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温市长的残废儿子强娶北方大学校花的丑闻传遍市里数所高校,市委办公室找到了北方大学,学校只好又找陈爱华。

思存用冷水洗干净脸,坐在盥洗室平息了一会,才回到他们的卧室。墨池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捧着书本坐于桌前。思存坐在他的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墨池的书很久也没有翻过一页,思存知道他根本没有看书。他的眼神落在书本空白的地方,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她不敢问,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坐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墨池的脸色愈加苍白。思存颤声道,“墨池,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下好不好?”

墨池沉默。半晌,摇头。

“墨池!我求你对我说一句话!”思存受不了了,摇着他,大声喊道。

“说什么呢?”墨池的声音异常平静。

“你骂我啊,你怪我啊!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你别用我犯的错误惩罚你自己啊!”思存大声说。

墨池摇摇头,“你什么也没做错。”

思存呆住了。她喘息着。墨池的平静让她感到害怕。

墨池扶着桌子起身,架好拐杖,往外走。

“墨池,你去哪里?”思存大声叫道。

“我累了,去休息。”

“这是我们的房间啊!你去哪里休息?”

墨池没有说话,慢慢走出去,转向书房。

思存的眼泪象决了堤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因为她的存在,他甚至不愿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思存不想让墨池睡书房,瘦窄的沙发,薄薄的毯子,墨池的身体受不了。

她默默下楼。不想再连累他。如果她的离开能让墨池睡个好觉……

思存在街上游荡。夜越来越深,街上行人渐少。思存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管是家还是宿舍,她都是不受欢迎的人。她想到了农村老家……可是,家乡的民风,被夫家逐出去的闺女是没脸回娘家的。

思存荡到了市中心,又路过了工人影院。思存掏出那两张电影票。电影早已散场,几个工人登着脚手架,撤下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思存默立着,看他们把海报放在三轮车上,骑着车子走远。张瑜和郭凯敏灿烂的笑容隐在庐山的美景中,渐行渐远。

第 35 章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从北方已经有些萧索的秋意到南方的绿树繁茂,思存面无表情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坐了一天一夜。对面带着小孩的妇女给她削了一个苹果,思存摇头不接。

“你这一路都没吃东西哟。”妇女说。

思存舔舔干裂的嘴唇,“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坐火车很累的哟。你这是去哪里?”妇女把苹果喂给孩子,问道。

“庐山。”思存说。

妇女高兴地说,“我也去庐山。好地方哟,你是去旅游?最近很多人去庐山旅游。”

思存不置可否地笑笑。去庐山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庐山恋》海报上张瑜和郭凯敏的笑容诱惑了她,曾几何时,她和墨池也有过那样灿烂的笑。现在,她却只能从墨池的眼中读到不尽的愁苦。她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一切,上车前的那一刻,她在想,也许,庐山会给她答案。

“我去庐山探亲。”妇女笑着说,逗弄着孩子的小手,模仿着孩童的语气说,“我们去找爸爸,是不是呀?想不想爸爸?”她的脸上洋溢出甜蜜的笑容。

思存艳羡不已。这样的幸福,她和墨池还会不会拥有?

妇女笑着对思存说,“我丈夫在庐山脚下当兵,这次休探亲假,他让我带着孩子去庐山玩几天。和他结婚5年,去还没去过庐山呢。”

思存点头。妇女问道,“看你这么小,肯定还没结婚吧。”

思存说,“结了。”

“哟,真不象。你看着跟个大学生一样。”妇女惊讶地说。“你怎么自己出来旅游了?现在都是小两口一起去庐山旅游。我丈夫说,今年旅游的人比往年多多了。”

思存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风景。妇女也不在意,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在思存的面前,“磕点吧,解闷。”

思存不忍拂了这位热情的妇女的好意,小声说,“谢谢。”

妇女道,“看你愁眉不展的,不会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吧。别在意,两口子哪有隔夜的仇?前几年我跟他爸爸也总闹,我让他转业,他不肯。有两年探亲假都没放完他就气走了。现在我也想开了,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看,现在我们的宝宝都快两岁了。”

思存微微笑道,“真好。”

妇女笑道,“过日子嘛,最重要的就是互相理解。”

思存点点头。妇女说,“看你脸色不太好,是累了吧。要不,你睡一会?路还长着呢,到站了我叫你。”

思存确实累了,她点了点头,靠着车窗沉沉睡去。

再醒来,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妇女笑道,“正要叫你,你就醒了。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庐山了,一会下车你和我走,我丈夫开车来接我,顺便送你到上山。”

思存感激地说,“谢谢。”

“谢什么,列车员不是说了吗?在车上咱就是个临时大家庭,都是一家人。你帮我抱会孩子,我收拾行李。”说罢,把那个沉甸甸的小宝贝放在了思存的腿上。

思存紧紧地抱着孩子。小宝宝一点也不人生,抓着思存的手就啃,咬得思存的心麻酥酥的。她突然想,要是她和墨池也有这么个小宝宝,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宝宝的妈妈登着椅子取下大包小包的行李,不好意思地笑道,“他在庐山当兵,总想吃家里的土特产。我一年就来这一回,多给他带点。”妇女的幸福溢于言表。

列车停在九江火车站,妇女抱过孩子,思存帮她拎着行李,一起下车。

妇女的丈夫是部队的司机,开着吉普车来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妇女指着思存,对她丈夫说,“这位小妹要上庐山旅游,天这么黑,我们送她一程吧。”

男人爽快地说,“好啊!”

妇女亲切地叫自己的丈夫为“张班长”。从九江到庐山,路程不短,一路上妇女和张班长有说有笑,小孩子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咿咿呀呀。一个小时后,张班长把车停在一处环境幽雅的招待所前,笑道,“这里是游庐山的起点,景色美得很,你今晚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就可以玩个痛快了。”

思存和这对热情的夫妇道了谢,独自来到招待所。用学生证开了一个单间,服务员把她送进房间。思存立于窗口前,外面黑洞洞的。这是南方的夜空,她已经离家千里之外!一路上没有停止的思念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她从没有离墨池这么远过!空间距离的拉开,仿佛扯开了她的心,从x市到庐山,扯得她撕心裂肺!墨池的心是不是也这样痛?被无止尽地撕扯,鲜血淋漓……思存泪流满面。

女服务员敲门送水,思存不愿别人看到她的眼泪,赶紧闪到浴室,打开喷头。热水喷到她的脸上,混合着决堤一般涌出的泪水,又咸又涩。借着水声的掩盖,她从哽咽到嚎啕!离家短短的三天,只相当于一个星期的一半,她却感觉过了三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要怎样才能温暖墨池死寂的心?

服务员走了,思存擦干身体,疲劳至极地倒在床上,噙着泪珠睡了过去。

次日,阳光明媚。思存走出招待所,虽已是深秋季节,山路两边却还是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山上的美景一点也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思念,她突然想起昨天车上那位热心的大姐,就像她说的,山上的游人并不少,很多年轻的情侣成双结对地在她身边走过。他们的笑容那么灿烂。

一对穿着运动服的青年男女拉着手在她身边跑过。跑进远处一个凉亭,女青年脸色红扑扑的,抬手给她的爱人擦汗,男青年握住女孩子的手,两人幸福地偎依在一起……

思存羡慕地看着,快乐属于他们,却并不属于思存。

她来到了庐山,看到了别人的爱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她自己的爱情……

走到一处平坦宽阔的地方,许多游人散座在石凳上休息。路边有国营商店、国营饭店,扩音器里放着优美的音乐和庐山旅游解说词。思存视而不见,她的思念转化成了强烈的担忧。她跑了出来,身体不好的墨池却只能呆在家里。他瘦了那么多,脸色那么差,他现在怎样了?要是发现她的失踪,他会不会急疯了?

思存心慌意乱,她好想听听墨池的声音!哪怕是听到他还平安就好!

瞥见旁边竟有一个邮局。思存再也按耐不住,冲进邮局,大声说,“我要打长途电话。”

服务员给她一个号牌,她钻进靠窗的隔间,颤抖着拨通了温家小楼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思存听到墨池沙哑急切的声音,“思存?”

思存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墨池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音调,掩饰不住地焦急,“思存,你在哪里?”

思存恍如隔世,她只叫出了两个字,“墨池……”

墨池听到思存的声音,仿佛安心了许多,他再次问道,“你在哪里?”他听到了背景播放的“欢迎您来到旅游胜地庐山”,不等思存回答,惊讶地问道,“你在庐山?”

他的急切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好像恨不得随着电话线追到她身边一样。思存没想到墨池会这么焦急,流着泪说,“墨池,我又错了,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该来庐山……”

“你别乱跑,”墨池说,“我去接你,你就在庐山等着我。”

“你别来!”思存喊道。这一路的颠簸辛苦,他怎么受得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思存连忙又要一个号牌,再打过去,家里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墨池放下电话,匆匆留下一张纸条,“前往庐山一游。”

他立刻跟章伯借了车,直奔机场。从x市到九江没有直达的班机,墨池买了最快一班到景德镇的机票。四个小时的候机,两个小时的飞行,从北方到了南方。飞机一落地,他又马上转汽车到九江市,天擦黑的时候,他坐上了从九江开往庐山的班车。

墨池到达庐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他懊悔自己太心急,没有问清思存住在哪里。他怕错过思存,不敢再坐车,艰难地架着拐杖,从庐山脚下一路上行。天黑路险,借着月光,墨池仅凭一腿之力,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执着前行。

走了不远,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扑过来,大喊他的名字,“墨池!”

是思存!墨池加快脚步,不料脚下一块碎石一绊!

在摔倒的一刹那,思存扑到他的怀里,及时扶住他。墨池的拐杖落在地上,他顾不得这些,牢牢地抱住思存,力气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他却还嫌不够,使劲地抱着她,要把她融进骨血里。

思存紧贴着他的怀抱,她整个下午都在忙着往家打电话,终于接通后,陈爱华告诉她墨池已经前往庐山,让她在庐山好好等着。她哪也不敢去,就在山上的路口等着,明知墨池坐火车不可能这么快来到庐山,却还是心慌意乱。没想到真的看到拄着拐杖孤独前行的人影!起初思存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她怎么也想不到墨池这样快仿佛从天而降般来到她的身边。

墨池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找了你三天,快要急死了……我真该死,你被人欺负了我还那么对你……去了你学校我才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我真怕再也找不到你……”他快没有力气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落到了思存的身上。

思存扶住他,流着泪说,“是我不好,总是做错事让你担心……”

不等她说完,墨池用嘴唇堵住她的嘴。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却温热了思存的心。她虔诚地迎合他,用自己的唇瓣温暖他,他们那么用力,似乎要吸尽对方肺里的空气。猛然间,思存只觉一沉,墨池毫无声息地滑倒在她的怀里。

第 36 章

在庐山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思存把墨池送进庐山脚下的诊所。医生狠狠地批评思存,“他的身体这样,你还和他来庐山!”疲劳过度、精神紧张、营养不良,加上残腿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使墨池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护士为他输液的时候,墨池醒了过来。他虚弱地笑着,对医生说,“您别骂她,使我自己非要来的……”

思存坐在他的身边,轻拭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前些日子刚大病了一场,现在要是发烧,对他的肺部是很大的伤害。

墨池靠在床头,问思存道,“你住哪里?”

思存道,“香山缘招待所,离这里不远。”

墨池自己动手调快了滴液的速度,“输完这瓶药水,我们回你住的地方去。”

思存说,“不行,医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再劳累。”

墨池声音很柔软地说,“几步山路还累不坏我。”

话刚说完,墨池就累得睡着了。思存偷偷放慢了滴液的速度,一小时后,一瓶药水滴完了。护士来换药的时候,墨池又醒了过来。他把手藏到背后,死活不让护士扎。他要拿着药水回招待所。

医生问讯赶来,带着怒气说道,“看你这倔脾气,是谁家的大少爷?诊所是你家开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墨池笑嘻嘻地求医生,“诊所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回去能比在这好的快,您就让我出院吧。”他用一双纯净深邃的眼睛看着医生。年轻的女医生拗不过他,只得让他拿另外几瓶药水,又给他开了注射器,同意他出院。医生嘱咐,一定要把液输完。墨池看着思存,笑着说,“您放心吧,她就是个好护士。”

墨池一整天都没顾上吃东西。他用拐杖勉励撑住自己,握着拐杖的手却在不自觉的颤抖。思存接过他左手的拐杖,把他的胳膊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再用右手扶住他的腰。墨池身体三分之二的重量都落在了思存的怀里,他费力地移动一步拐杖,右腿缓缓地跟上,一步一挨走回香山缘。

一进房间,思存赶紧把他安置在床上。这个时间,餐厅早已关门,思存求服务员从员工食堂打来了热乎乎的小米粥,墨池虚弱得连碗都端不住,思存喂他把粥喝了,扶他躺好,又为他输上了营养液。

弄好这一切,思存蹲跪在墨池的床前,虔诚地看着他,就像在守护自己的生命。

墨池握住她的手。他的手也是苍白冰冷的,力气却还是那么大。思存都被他攥疼了。墨池小声说,“我再不会放你离开了。”

思存又惊又喜地说,“你原谅我了?”

墨池摇摇头,思存的心又沉了下去。墨池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我只是怪自己,残废得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你。我嫉妒江天南,他那么健康,可以爱得不顾一切……”

思存说,“可是我爱得是你!”

墨池的眼睛暗了下去,缓缓地说,“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才会那么冷淡的对你。那天我发现你走了以后,急得去学校找你。你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那么晚了,天很黑,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冷言冷语,不堪入耳……妈也很担心你,她跟我说了你们的谈话,我快疯了,你在学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回到家妈妈还骂你……我又那样对你。你怎么还能在家离呆的下去!我没命地出去找你,去每个我们走过的地方……妈把我拉回来,让我等电话,她派了很多人出去找……”墨池说道激动处,xiōng口禁不住一阵阵痉挛。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思存轻揉着他的xiōng口,不让他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墨池的情绪稳定了些,思存起身,他拉住了她。他的手苍白冰冷,墨池说,“哪也不许去,我不会再让你走开……”

思存赶紧回到他的身边,轻轻拍着他又消瘦了许多的脸,“我只是想给你倒杯水。”她说。

“那也不许去。”墨池说。

思存心疼地看着他。“好,我就在这陪着你。”

墨池费力地往里挪了挪,让出地方,思存心领神会地爬上床。植物般清新干净的气息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那是属于墨池的气息。墨池用输液的那只手牢牢地抱紧她。思存紧张地抓过他的手,生怕滚了针。墨池像个任性的孩子,不让她看,肆无忌惮地抱着她。思存不敢再乱动,安静地蜷缩在墨池的怀里。他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甜蜜的宁静,他们就那样互相偎依着,安睡在庐山寂静的夜里。

恍惚了一会,墨池不安地醒来,有些慌乱地看向身边。月光照进窗子,他看到思存像个小猫似的睡在他的身边。他放心的笑了,打了舒服的哈欠。思存被惊醒,猛地想到墨池还在输液,赶紧打开台灯,查看他的手。墨池笑着指指输液架,针管早已被他拔下,药水顺着胶管流了一地。思存自责地说,“我真该死,医生说你必须把液输完,我却睡着了。”

墨池说,“不要紧。我的身体很好。”

思存摸着他刚瘦的脸,“瘦成了这个样子,要怎样才能补得回来?”

墨池道,“只要你不嫌我,补不回来又怎样呢?”

思存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疼惜地蹭他的脸,“我从来没有嫌过你,从来没有。”

墨池抱着她,“我知道。那些天,是我自己嫌自己了。我以为我的样子让你丢了脸。我自卑了,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条残废的腿和这幅丑陋的样子藏起来,我无法面对我自己,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把自己装进了套子里……却忽略了你才是整个事情最大的受害者,我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对不起思存,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当了逃兵……”

思存拼命地摇头。“你怎么会丑呢?于小春都说你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墨池摇头说,“连最起码的完整都没有,又怎么会好看。”

思存说,“就是好看。其实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很想告诉所有人,我有个最好的丈夫。博学多才,宽厚善良,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没有结婚,我不好意说。刘秘书也不让我对别人说我是市长的儿媳妇。”思存红了脸。

墨池不说话。思存以为他还在介意自己的错误,忙补充道,“是我犯了错,不许你再为我犯的错误去责备你自己。”

墨池把她拉到身边,揽过她的小脑袋,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思存说,“你真是个笨蛋,病成这样还要到庐山来。”

墨池说,“媳妇跑了,我能不追来吗?”

思存甜蜜地把头靠在墨池的怀里,夜凉如水,他们都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偎依着,很快又睡了过去。

墨池的身体到底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劳累,第二天,他发起了低烧,全身无力,连床都起不了。他死活不肯去医院,思存便求着诊所的医生来招待所为他看病。医生还是那句话,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吃药、输液、静养。

庐山是个休养的好地方,墨池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带着思存在山上住了下来。招待所紧邻如琴湖,环境幽雅,空气清新,几步之遥就是著名的花径,花草繁茂,曲径通幽。思存当起了临时护士,每天三大瓶的帮墨池输液,一丝不苟。病中的墨池行动更为不便,她便每日在房间里陪着他,给他讲从服务员那里听来的庐山典故。墨池说,等过几天身体好了,一定要带着思存好好游庐山。

墨池不喜欢整天躺在床上,精神稍好点的时候,他让思存搀扶着他走出招待所,沿着如琴湖慢慢散步。从花径走到锦绣谷,石板铺就的路面对常人来说十分平坦,石头的光滑对墨池的拐杖却是严峻的挑战。思存不由担忧,墨池却毫不在乎。思存这才发现,墨池的平衡能力很强,通过变换拐杖的角度和右腿着力的轻重,几乎能做到如履平地。

锦绣谷中湖光山色,繁花掩映。路过的游人看到墨池的残疾,总不免多看他们几眼。思存心痛地望着墨池,生怕他又被触痛。墨池淡淡地笑着摇摇头。

游玩了半个小时,思存怕墨池疲劳,找了处石凳扶他坐下。他们随身带了清水和糕点,随便吃了点,不再往远处走。过了一会,有游人兴奋地叫道,“起雾了!”思存向下一看,薄纱似的云雾从山底悄悄地漫了上来,她高兴地喊道,“墨池,快看,庐山云海!”墨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白朵般的云雾袅袅腾腾,缠缠绵绵,胶着着,连绵着,慢慢散开,拉出了一层薄薄的青纱,遮住了延绵的山峰,笼住了碧蓝的湖水,人仿佛置身在仙境中,被云雾缭绕着。云雾不断变幻形象,时疏时密,时薄时厚。墨池注视着思存,在云雾中分辨妻子的模样。思存感受到墨池火热的目光,她不再看云,而是注视着他。云雾的笼罩下,他的瘦削的脸更加英俊迷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宛若仙子。思存突然怕他就这样羽化成仙,离她而去。她扑进他的怀里,忘情地吻上他的脸。更浓重的云雾升腾起来,温柔地把他们笼罩其中,仿佛置身于爱的仙境。

第 37 章

墨池带着思存在庐山上住了十来天,低烧缠绵了多日,把他折磨得浑身无力。他却总是兴致勃勃的要拉思存出去玩,思存最远只让他到花径散步半小时,其他时间,逼他卧床静养。墨池说,来到了景色秀美的庐山,却整天呆在四壁雪白的病房里,简直是入宝山而空回,暴殄天物圣所哀。房间里白墙白床白窗帘,和医院里一样。思存又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样子,便把庐山的好景色带进了房间里。她不知道从那弄来了淡绿色的床单,小屋的各个角落盛开着鲜花,窗口插着几丛剑兰,桌上摆着庐山奇石。一屋子的美景甚至引来了窗外的小鸟,落在奇石上欢快地唱歌。小鸟一点也不怕生人,歪着头打量着他们,思存也歪着头看小鸟,逗得墨池忍俊不禁。

思存跟服务员打听出了庐山的美食,便去餐厅买回来给墨池吃。有一天,她端来了一盘小鱼炒鸡蛋,那小鱼竟只有绣花针大小。墨池这几天被她喂刁了胃口,笑道,“这么小的鱼,我不吃。”思存嘁了一声,说道,“亏你读了那么多书,连庐山石鱼都不知道。这庐山石鱼,生长在庐山深涧的溪流里,别处花多少钱都买不到,非常难得呢。”

墨池笑着说,“都说庐山三石最有名,石鸡石鱼石耳,我就想不明白,这么小的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名气。”

思存用一口石鱼炒鸡蛋堵住他的嘴,“光名气大有什么用,好吃才是硬道理,尝尝味道。”

那小鱼竟是鲜香异常,美味四溢,墨池连连赞叹,思存忙又喂了他几口,说道,“多吃一点,这石鱼是滋补元气的,说不定你吃完还能长胖点。”

墨池说,“再这样喂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真要变成大胖子了。”

思存竟红了眼睛,“认识你这么久,就没见你胖过。这次又熬瘦了这么多……”

墨池连忙哄他,“瘦有什么要紧,最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亲爱的媳妇,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庐山三石,你只给我吃了这一石。”

思存杏眼一瞪,“一石?昨天还吃了石鸡和石耳!”

墨池惊讶地说,“昨天根本没吃鸡!”

思存说,“明明吃了红烧石鸡,你还说味道不错,就是骨头太多呢!还有石耳炖排骨,你不是说石耳比排骨好吃吗?”

墨池也瞪圆了眼睛,“你说昨天吃的那个烧田鸡是石鸡?还有,炖排骨的不是蘑菇吗?”

思存调皮地显出崩溃的神情,“墨池同学,你枉读了那么多书,原来只会纸上谈兵。你以为石鸡是鸡,石耳是耳朵?”

墨池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狡辩道,“我以前又没来过庐山。你哪也不让我去,我可不就只能纸上谈兵?”

思存又喂他一口饭,“你这不是身体还没好吗?等你好了,我巴不得和你出去玩。告诉你,这庐山三石都是补身体的,石鸡长力气,石鱼补元气,石耳是润肺的,对你的身体最好了。”

墨池说,“媳妇同志,我的身体真的好了。明天我们去五老峰看日出怎样?”

思存吓出一身冷汗,“五老峰,你疯了!大半夜爬山,你还想要命不?”

墨池说,“谁让你半夜爬山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一路走一路玩,晚上住在五老峰,等着清晨看日出。听说啊,对着庐山初生的旭日许下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思存摇摇头,“我没别的愿望,只要好好和你在一起,你的身体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

墨池把手一挥,霸道地说,“我说去就去,我是你丈夫,你得听我的。”

第二天上午,墨池带着思存出发了。庐山与其他险峻的名山大川相比,实在是开发得最彻底的一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山上,不但有平坦的公路,还有人烟稠密的街道,甚至藏着繁华的城镇和集市,大大方便了行动不便的墨池。

他们去了仙人洞,聪明泉,龙首崖,在聪明泉的时候,思存舀起泉水,咕噜噜喝个不停,墨池怕她喝坏了肚子,忙和她抢,她说,“我这么笨,总惹事让你cāo心,我要多喝点这聪明泉的水,赶快变得聪明起来,等你惹了事,也能保护你。”

墨池笑道,“都是男人保护女人,再说,我能惹什么事。”他看到泉边石刻的一首诗,“一勺如琼液,将愚拟望贤。欲知心不变,还似饮贪泉。”

思存说,“这是什么?”

墨池道,“这是唐朝诗人皮日休的诗。说的是晋朝时候的事儿,名士殷仲堪来东林寺访问高僧慧远,两人边走边谈论《易经》,殷仲堪才思不凡,口若悬河,慧远指着路边清泉说:君之辩如此泉涌。”

思存外着脑袋说,“我倒喜欢这后一句,欲知心不变,还似因贪泉。”她咕噜咕噜又喝下一瓢泉水,墨池忙夺过水瓢,说道,“你可不能再喝了,小心拉肚子。”

思存嚷道,“拉肚子我也不变心。”

墨池扑哧乐了,自己也舀了一瓢泉水要喝。思存拦住他,“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喝冷水。”

墨池说,“这不变心的水,我必须得喝。”

思存说,“那你只能喝一口。”她竖起一根食指。

墨池扬起头,把水灌了下去,思存见状,连忙抢过来,一番抢夺后,他们捧着那瓢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慢啜着。思存喃喃地说,“喝了这泉水,谁也不许变心。”

墨池刮她的鼻尖,“小傻瓜,我们都不会变心。”

再往上走,不远处只听得水鸣阵阵,空气中湿意铺面,寒意袭人。墨池笑道,“快走,很快就到庐山瀑布了。”

思存拉住他,为他紧了紧领口。山路渐陡,一级级石阶高耸入云,墨池把一根拐杖交给思存,自己只拄一根,另一只手拉着思存,缓步攀登。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后面赶上他们,赞许地竖起大拇指,“小伙子,好样的,加油。”

墨池抹了把汗,笑着答道,“谢谢您。”

走了不远,他们到达了三叠泉,雄伟壮观的白练挂于山中,经过山川石阶,折成三叠,层叠分明,飞流直下。

思存被这雄奇的美景震撼了,不禁吟起李白那首著名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瀑布轰鸣,震耳欲聋。水花飞溅,思存下意识地挡在墨池的身前,怕冰冷的水花伤到他。墨池拉开她,笑道,“我还没那么弱。不远处就是五老峰了,我们一鼓作气登上去吧。”

思存点头,搀扶着墨池,向峰顶拾级攀去。墨池如果不失去这一条腿,一定是个很有运动天赋的人,他的体力不好,但耐力和平衡性都超强,思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却还神色如常。有时思存脚下一软就要倒,还要墨池拉住她。墨池的一根拐杖成了思存的登山杖,她一边保持自己的平衡,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墨池,护着他的周全。

黄昏时分,他们登上了五老峰。雾气从山下的鄱阳湖缓缓升起,把绵延的山峰罩得影影绰绰。峰顶有招待所,他们住下了,思存佩服墨池的细心,登山居然还带着结婚证。他们开了一间大卧房,思存又买来了吃的,给墨池吃了,催着他赶快上床休息。墨池很累了,靠在床上说,“凌晨一定要叫我起来看日出。”

山顶很凉,思存跟服务员多要了一床被子,把墨池包成了一只暖和的小熊,她笑着说,“放心吧,我不睡,守着你。”

墨池舒服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又睁开了,“不行,你现在不睡,半夜一定会睡着的。来,上来和我一起睡。”

思存说,“我现在睡了半夜才会起不来。”

墨池不容分说,把思存拉进被窝。思存静静地伏在墨池的身边,墨池拨弄着她的发丝,又捏捏她的小脸。她瘦了很多,往日莹润的小脸变得削尖,下巴显得更加单薄剔透。墨池心疼地吻着她的耳垂,把她吻得浑身酥麻,止不住地战栗。思存扑腾着,“好墨池,别动手动脚,这可是在旅馆!”

墨池嘿嘿坏笑道,“我们是合法夫妻,旅馆怕什么……”

……

他们一直嬉戏到深夜,登顶的游人渐渐上来了,外面人声鼎沸。进行的墨池疲惫不堪地睡着了,思存拉他,“好墨池,起床啊,太阳要升起来啦!”

墨池迷迷糊糊地握着她的手说,“我不要日出,我要你。”

思存说,“你不是还要对着日出许愿呢吗?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啦!”

墨池把思存搂回怀里,含糊地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思存甜甜一笑。她的墨池就在身边,永远在一起,看不看日出又有什么要紧的?她钻回被窝,抱进墨池,静静聆听他的心跳。窗外徐徐升起了红光,照红了整个天空。今天庐山是个大晴天,很快,太阳从鄱阳湖里喷薄而出,红光四溅!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山底的湖,都被染成了鲜红,炫目的霞光毫不吝啬洒向每一个角落。金剑般灿烂的霞光千道万道地涌进小屋,暖暖地照在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金红色的边。相拥的墨池和思存,象两个静谧的天使,微笑地熟睡在这庐山的日出中。

第 38 章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墨池带着思存在庐山呆了半个月,如同受到了一次爱的洗礼,不但隔阂消除得干干净净,感情也更加如胶似漆。在思存的精心照顾下,墨池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住了,低烧退后,体力和食欲都恢复得不错。这时,陈爱华把电话打到了香山缘招待所,他们的假期要结束了。

动身这天,思存帮墨池穿好外衣,无不担忧地说,“身体才好一点,再火车颠簸的,你能受得了嘛?”

墨池道,“我们不坐火车,坐飞机。”

思存吓了一大跳。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大人物才能坐飞机。

墨池说,“出来这么多天,爸妈也着急了。我们下山坐车去景德镇,从那飞回x市。”

思存说,“飞机票很贵吧。”

墨池笑道,“又不是天天坐。”他拿的是干部工资,虽然不高,好在平时也没什么花销,几年下来也小有积蓄。

思存乖乖地听墨池的安排,招待所的车把他们送到山下,马上又搭上了去景德镇的长途汽车。三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景德镇机场。

墨池买了最快飞往x市的机票,思存啧啧称奇,“这才几个小时,就能从南飞到北,现代化可真了不得。”

思存第一次坐飞机,看什么都好奇。墨池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的时候,思存还在左顾右看,等到机身离地,腾空而起,思存紧张地抓住墨池的双手,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墨池轻轻抚慰她,“别怕,飞机是很安全的交通工具。”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了平稳飞行。墨池搂着思存的脖子,透过机窗,给她指点空中的云雾,底下的山峰。思存惊叹地说,“我们爬个庐山要走那么久,飞机才几分钟就上来了。”逗得墨池哈哈大笑。思存又说,“飞机上看庐山,没有在地上看美。”

傍晚时分,飞机降落在x市机场。章伯在出闸口等他们。坐上温市长的小轿车,一路兴奋的思存蔫了。家里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去面对。

墨池握住她的手,默默的鼓励他。思存回他一个勇敢的眼神,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担心。”

回到家,保姆正在桌上摆饭,看到他们进门,忙前忙后地拎东西,倒水,端水果。墨池说,“阿姨,您别忙了。我爸妈呢?”

保姆说,“陈主席打电话来,她和市长晚上都有事,晚回来,让你们先吃。”

墨池知道,母亲是故意拿出姿态来,别以为跑出去就一了百了。这一笔账,还是得算。陈爱华不是个溺爱子女的母亲,这些年,因为他的身体不好,对他十分宽容,但原则问题上,绝不含糊。

思存说,“晚上,我去和妈妈谈。”

墨池惊讶地望着她,思存咬咬嘴唇,“我闯的祸,还是要我去面对。”

墨池说,“我陪你一起。”深夜,陈爱华还没有回来,墨池终究敌不过旅途的疲惫,摇摇欲坠了。思存扶他上床躺着,墨池还不放心地说,“妈妈回来一定要叫我。”思存应着,墨池才放心地睡着了。思存坐在桌前,听到陈爱华和温市长上楼的脚步声,她紧张得心脏咚咚狂跳,似乎要蹦出xiōng膛。她看看熟睡的墨池,心中突然充满了勇气。有他在,她怕什么呢?

深吸一口气,思存拉开房门。

“妈妈。”她叫陈爱华。

陈爱华已经从他们的房门前走过,听到这声呼唤,回过头她,温市长也停住了脚步。思存又低低地叫了声,“爸爸。”

温市长的脸上不露痕迹地露出一丝笑容。陈爱华板着脸不说话。思存悄悄带上了房门,鼓足勇气小声说,“妈妈,我想和您谈谈。”

陈爱华心领神会,儿子在睡觉,她也不希望打扰他。“来书房吧。”她小声说。

陈爱华坐在桌前,思存低着头站在她面前。陈爱华沉默着,思存咬住嘴唇,低声说,“这次我犯了大错,您能原谅我吗?”

陈爱华一声冷哼,“你多厉害啊,你就知道墨池舍不得你,跑得那么远,让他追过去,你想过他的身体能承受吗?”

思存委屈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她生生憋回去,说道,“我没想让他追过去。我以为他不要我了,我又没有地方去……墨池为我又生了病,我……”

陈爱华说,“墨池不是为你累病的,而是给你气病的!”

“我知道……”思存想起江天南那一吻,心里止不住的发凉,冻得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陈爱华说,“你要是想招惹别的男人,至少别让墨池知道,别让家里知道!”

思存委屈至极,忍不住大声辩解道,“我和江天南一点关系都没有,我……”

“没有关系人家亲你?没有关系谣言都飞到市委办公室来了?”陈爱华的怒气终于发了出来,拍得桌子砰砰响。

“妈!”思存的眼泪终于迸了出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你想变成什么样子?和那个江什么双宿双飞?那墨池怎么办?”陈爱华疾声道。

“我从来没想过和他怎么样,我一早就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是我不好,没有拿出证据让他死心,没有告诉同学们,让她们帮我作证……我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思存哭得语无伦次。被羞辱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没有机会人家会亲你吗?”陈爱华是老一代大学生,不相信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开放”。

思存百口莫辩,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墨池和温市长站在门口。

“你们来干嘛?墨池,你怎么起来了?”墨池只穿了单薄的睡衣,陈爱华紧张地说,“当心着凉。”

思存眼疾手快地看到沙发上有墨池的外套,连忙拿来给他披上。墨池拉住思存的手,对陈爱华说,“妈妈,我相信思存。”

陈爱华惊讶地看着墨池。

墨池腋下架着拐杖,疲惫和虚弱使他不得不轻移右腿,保持稳定。他始终握着思存的手,“我相信她是无心的。”

“为什么?”陈爱华厉声道。“人家闹事都闹到家里来了!”

墨池反问他母亲,“如果思存有心和那人好,会把事闹得这么大,甚至让人闹到家里来吗?”

陈爱华哑了。她用成年人的方法去处理这件事情,却忽略了孩子最单纯的想法。

“思存只有十九岁,她不会处理这些事情,才会搞得不可收拾。她是个这么可爱的姑娘,被人喜欢是很正常的。但是她的态度一直很明朗,她只喜欢我一个。”说到这里,墨池嘴角微微上翘,那是一抹隐藏不住的得意的微笑。

陈爱华说,“反正事情闹得这么大,思存这个学是不能上了。”

墨池叫道,“不行,她那么努力才考上的!”

“她现在搞得市政府都风言风语的!”陈爱华大声说。

思存愧疚地低下了头。

墨池道,“从始至终,思存是最无辜的。她被流氓欺负了,现在又流言满天飞,可流言那些胡乱猜测的人说的,不是思存说的。要说责任,我的责任最大,我去了思存的学校,又和江天南打架,所有人都看到思存的丈夫只有一条腿,谣言能不出来吗?”

思存心痛地看着他,“墨池,别这样说你自己,不是这样的!”

陈爱华的心也在抽痛。如果不是爱极了这个姑娘,他怎么会拿自己的缺陷去为她辩护?

墨池看着他的父亲,“爸爸,我知道我们的事情给您的工作带来了麻烦。对不起。”他弯下腰,对温市长鞠了一躬。

温市长摇摇头,沉声道,“思存,过来。”

思存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温市长低声说,“事情刚出的时候,我也很生气。不过你今天敢站出来说这件事,有勇气,象我们温家的人。所以从此,我们家里不要再提这件事,你明天回学校去好好上学,让流言不攻自破,能做到吗?”

温市长第一次和思存说这么多话,感动得思存连连点头。

陈爱华惊讶地看着丈夫,“老温……”

温市长笑着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不?思存丫头和墨池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俩在一块,正相配。”

思存被说得红了脸。陈爱华板起脸,说道,“扶墨池回去休息吧,外面冷。”

第二天早晨,墨池早早起床,催促思存赶快收拾东西,吃早餐。“一会我送你去学校。”

思存忧虑地说,“我这么多天没去上课,说不定已经被开除了。”

墨池揉揉她的脑袋,“我早给你请了病假。”

思存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墨池,你真好。”

他们赶在晨雾未散的时候到了学校。他们的出现,在校园里晨读的学生中间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每个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甚至有人故意快走几步超过他们,再回过头看他们的样子。思存越走越慢,低下了头。墨池笑道,“犯错的又不是你,你低头干嘛?”

思存抬起了头,挺直脊梁,搀着墨池的胳膊,很亲热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慢慢走到宿舍楼门口。墨池说,“上去吧。”

思存拉着他的手不撒开,“你和我一起上去,去我们宿舍坐坐。”

墨池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腿,“我……”

思存拉上他,“走吧,我去和舍监阿姨说。男生进女生寝室要特批的。”

第 39 章

思存和墨池出现在302寝室门口的时候,几个女生正要一起去上早自习。所有人都愣住了。思存鼓起勇气和大家打招呼,介绍道,“这位是温墨池——我的丈夫。”

女生们沉默着,思存有些不知所措了。墨池笑着对女生们说,“你们好。”

女生们不说话,顺着门边自动站成一排,看着他们。思存扶着墨池走进宿舍。墨池看到思存的被褥,微笑着对下铺圆脸的姑娘说,“你是于小春吧。我能坐下吗?”

“哦!”于小春答应着,“当然可以。”她手脚麻利地用扫床笤帚把床单扫平整。

墨池又对思存道,“思存,不打算把你的姐妹们给我介绍一下吗?”

思存忙挨个作介绍,“这位是刘英,这是张继芳,这是董丽萍,这是于小春。”苏红梅没在。

姑娘们也不好再沉默了,大姐刘英首先打破沉默,“思存病好了?”

思存的手搭在墨池的肩膀上,说道,“不是我病了,是墨池病了。他的身体还没全好,都怪我。”

墨池有些讶异地看着思存,她就像个勇敢的小士兵,站在他的身边,坦然地看着她的姐妹们。

刘英道,“看着也是墨池的脸色更差些。思存你也真是的,他身体美好,还让他送你来上学。”

墨池笑道,“是我一定要来的,思存常提起你们,我也特别想认识一下她的好姐妹们。欢迎你们周末去我们家玩,我给你们打牙祭。”

张继芳按耐不住好奇心,问道,“你真的是市长的儿子吗?”

墨池微笑,“市长的儿子也是革命的螺丝钉啊!”

大家都笑了,气氛轻松下来。董丽萍推推眼镜说,“你给思存那台收音机,真是我们学英语的法宝呢。”

墨池笑道,“用收录机学英语更方便,磁带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还能把自己的朗读录下来。过两天我送你们宿舍一台——不是给思存的,是给你们的!”

女生们欢呼起来,只有于小春沉默着。墨池把一切看在眼里。

上课的时间到了,墨池起身告辞。刘英对思存说,“你送墨池下楼,我帮你拿课本,占座位。”

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好奇地朝着墨池和思存张望,不乏交头接耳。思存被看得不自在,墨池拧过她的脑袋,说道,“不用理他们。”慢慢走到公共汽车站,思存不放心地说,“还是我骑车送你回家吧,你身体还没好呢。”

墨池拍拍xiōng脯,笑道,“我身体好得很。你今天恢复上课,我也要上班了,这些天耽误了不少工作。”

思存垂下睫毛,“都是我不好。”

墨池笑着说,“不是说好不提了吗?你去上课吧,我在这里等车。”

思存说,“我陪你。”她知道墨池的腿上车很不方便。

墨池笑道,“我连庐山都能爬上去,还爬不上公共汽车?放心吧,去上课。”

思存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谣言总有被传腻的时候,思存不解释、不辩论,照常上课吃饭,几天后,谣言居然就少了,一切恢复了正常。

刘英把思存引为了知己,思存的已婚身份甚至让她有些兴奋。这个寝室,她终于不是唯一一个结了婚的人,她有无数的话题和思存分享,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育儿心得,甚至连女儿的期中考试成绩也拿来跟思存分析。很多话题思存不甚明了,刘英也不需要思存太多的回应。她的丈夫远在新疆,有个人能听听她倾诉思念之情也好。

晚上,思存在寝室写作业,刘英坐在床上织毛衣。刘英对思存说,男人是女人的天,不管女人多优秀,都得有男人撑起这片天。“老薛就是我家的天,他说,我这个风筝,飞得再远,都飞不出他那片天空。”

这句话思存能听懂,她放下笔,笑道,“他还挺诗意。”

刘英说,“老薛是我们兵团子弟中学的老师,也是知识分子。他要是参加高考,肯定也能考上。可是他说,必须得有一个人留在家里,挣钱、带孩子、赡养父母。他是男人,自然要多承担一些。”

思存惊讶地看着刘英,想不到这个平凡的老大姐竟然有着如此的生活体会。

刘英说,“墨池也是你的天。别看他只有一条腿,但他能为你撑起这片天,相信我的眼光,他是个好丈夫——这个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不够结识。”

思存低下头,担忧地叹了口气。“那场浩劫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很多隐患,他的肺很不好。”

刘英来精神了,跳下床,耳提面命道,“身体不好怕什么,你给他多补补。我家老薛常年吃粉笔灰,肺也不好。我就给他煲养肺粥,很有效的。”

刘英头头是道地说,“肺主一身之气,肺不好的人最怕干燥。这补肺的关键就是润燥。用百合、冰糖和大米熬粥,对肺最有好处。”

思存认真记下,蹙着眉头说,“到哪里去搞百合?”

刘英说,“中药店就有干百合,你从学校医务室开处方,就能买到。回去用冷水泡上一夜,就能熬粥了。”

思存认真地点点头。刘英笑道,“你这样子还真像个小妇人。”说得思存红了脸。

于小春下晚自习回来了,思存有些别扭地低下头。她和于小春上下铺住着,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说话。

想不到,于小春站在桌前,摊开手,托着一个褐色的茶叶蛋。

思存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她。于小春把茶叶蛋塞进思存的手里,硬邦邦地说,“给你带的夜宵。”

思存又惊又喜,叫道,“小春……”

于小春说,“你写完作业就容易饿,快吃吧,还热乎着呢。”说完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思存剥开蛋壳,茶叶蛋浓郁的香味散发出来。思存慢慢吃完,于小春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思存从上铺爬下来,于小春高兴地叫道,“思存,快去洗漱,一会我们去上早自习。”

“恩!”思存高兴地答道。她不管什么原因,于小春和她和好了。她又重新得到了最好的朋友。

她们一起上了早自习,又一起吃了早饭。上午的公共课,她们又坐在一起,老师的口音带点方言,把“棱角”说成了“愣掉”,于小春在思存耳边小声地模仿者,吃吃地笑。

下午没课,两个女孩抱着书到学校后面的湖边散步。秋风正紧,吹得湖水泛起阵阵波澜。于小春问思存,“冷吗?”

思存紧紧身上的外套,摇头。默默地走了一会,于小春说,“我恋爱了。”

思存吓了一跳。于小春多次说过,大学四年绝不恋爱。她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恋爱了?

于小春微笑了,脸上泛起甜蜜的光彩,“我以前以为爱情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是腐化堕落。但是从你和墨池身上,我看到爱情很纯粹很美好,是心里装着一个人的幸福。所以,我恋爱了。”

思存停下来,拉住于小春的手说,“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我以前也认为爱情是难以启齿的,但现在我知道,爱情是我最大的财富。小春,你要相信我,我不是爱慕虚荣,也不是嫌弃墨池。我……”

于小春打断她,“我知道。如果你虚荣,你就不会说你是乡下人了。市长的儿媳妇比农村老家更值得炫耀。”

思存感激地摇着于小春,“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

于小春拉着思存继续绕着人工湖走,“思存,这次我是真的生你的气了。不是气你虚荣,而是气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们一起玩了三年,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你瞒谁也不应该瞒我。”

思存低下头。于小春接着说,“不过我站在你的角度一想,也就明白了。你这么小,丈夫家的门第又那么显赫,我知道你说不出口。”

思存说,“我和墨池的爱情是慢慢产生的。刚上大学的时候,我本身就对婚姻很懵懂,更不知道如何去说。等我知道我是真的爱上了墨池,就更不好意思说了。我想,每个人都有小秘密,就让婚姻成为我的小秘密吧。但是我错了,这样做伤害了墨池,也伤害了我的同学。”

于小春惊讶地说,“思存,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你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你长大了!”

思存低低叹了口气,“发生这么多事,再不长大,真的浪费墨池的苦心了。”

于小春亲热地搂着思存的肩膀,笑着说,“你和墨池真的是特别般配的一对,你漂亮,他英俊。你单纯,他宽厚。真好。”

思存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快说说,你男朋友是哪个班的?”

于小春微微红着脸,笑着说,“不是咱们学校的。他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在浙江大学, 我们一直通信,他追了我三年,我昨天写信答应他了。”

思存既替她高兴又替她担忧,“你们一南一北,将来怎么办?你不是想分配去北京吗?”

于小春听天由命地说,“争取都能分到北京。不行的话,我就回浙江老家。反正两个人在一起就好。”

思存由衷地说,“小春,你的变化可真大。”

于小春说,“思存,你知道吗?是墨池教会了我如何对一个人好。”

思存瞪大眼睛,“墨池?”于小春三年里一共才见过墨池两次而已。思存严重怀疑她被墨池送的那台收录机收买了。这些天她们每天围着收录机听英语九百句,一边听一边说墨池的好话。于小春什么也没说,敢情她都记在心里了。

于小春支吾了一下,说道,“看到他对你那么好,我就学会了。”

思存说,“墨池真的很好……他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

那个下午,两个女孩围着人工湖转了一圈又一圈,聊生活,聊理想,聊爱情。思存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第 40 章

周六傍晚下了课,思存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和姐们说了再见。难得的周末,她要按照惯例,回到墨池身边去。

一出校门,思存就看到墨池支撑拐杖独立的身影。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扑了过去。墨池微笑着对她伸出双手。

几个刚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学生经过,看到墨池,交头接耳了一下,突然齐声大喊道,“臭瘸子,一条腿,走路就摔大屁敦!”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块丢到墨池身上,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哄笑。

笑容在墨池的脸上凝固。思存的心抽紧了,跑到墨池身边,把那帮孩子轰走,“一边去,别在这胡说八道!”

正要出校门的一个男生看到这一幕,气不过,抓住为首的小胖子,把他拎起来,喝道,“你是哪个学校的,你父母在哪里?”

小胖子十来岁,只有大人的一半高,却丝毫不怕人,脖子一拧,叫道,“我是哪的你管不着,他本来就是个瘸子,臭瘸子!”

小胖子背后的小男孩们又发出哄堂大笑。他们又重复了一遍自编的歌谣。

墨池脸色铁青,拉着思存,低声说,“走吧。”

思存说,“等等。”她走到小胖子身边,严厉地说,“向这个哥哥道歉,快!”

小胖子不屑地看着墨池,“就不道歉!”

思存说,“小同学,这位哥哥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他也是对社会有用的人。你用那么刻薄的话去说他,就是你不对,你就要道歉。”

围观的人纷纷称是,小胖子左顾右看,搬不到救兵,突然往地上一横,撒泼打滚道,“我就不道歉!大人欺负小孩!你们一堆大人欺负一个小孩!”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议论纷纷,“谁家的小孩这么没家教。”“大人也是,跟个小孩一般见识干嘛。”“这小孩平白无故骂人家瘸子,还砸人家,做得确实过了……”

墨池再也听不下去,握住思存的手,“走吧。”

思存看看滚成脏猴的小孩,一筹莫展。又心疼地看看墨池。墨池嘴角扯出一抹笑,“没事。我们走吧。”

穿过人群,走了几步,他们听到一个孩子在喊,“张小胖,你妈来了!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竹笋炒肉丝的爆响,伴着小胖的哭声,他母亲的叫骂声。

思存用力扶着墨池的胳膊,生怕他会支撑不住倒下去。过了半晌,思存说,“那个小孩,胡说八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墨池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没关系。还是善意的人多。”

思存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里几乎流出泪来。墨池摸摸她的脸,慢慢地说,“真的没关系。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人最重要的是过了自己这一关。”

墨池嘴上说没关系,一路话却少了许多。回到家,他说有文件要写,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思存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不去打扰他,只是到厨房帮保姆做晚饭。她还偷偷泡上了好不容易买到的百合,就等着明天清晨煲粥给墨池喝,给他一个惊喜。

晚饭时,墨池走出书房,他的脸上已经重新有了笑容。思存略微放心,扶着他下楼,献宝地说,“今晚你必须得多吃点,有一道我做的豆腐,阿姨还煲了黄豆猪骨汤,香极了。”

墨池胃口一般,喝了小半碗汤,却吃光了思存做的豆腐。他夸赞道,“想不到,你的手艺还不错。”

思存说,“我八岁就会做饭了。以前在乡下,我爹妈下地干活,都是我做好饭菜,给他们送到田里去。”

墨池瞪大眼睛说,“那你怎么上学?”

思存白了他一眼,“城里人真是见识少,我们有春假和秋假,春种秋收时小孩子都要帮大人干活的。”

墨池抓过思存柔嫩的小手,没想到她竟有过下地种田的经历。思存说,“我力气小,爹妈不让我下地,主要让我搞后勤工作,蒸馒头、烙饼、家常菜我都会做。”

保姆在一旁插嘴道,“思存常来给我帮厨,有板有眼的,刀工也不错。就是不会切肉。”

思存说,“我们在乡下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肉。爸妈怕我做得不好,都不让我碰肉。”

墨池给思存夹了很多肉,一直把她的碗口堆成小山那么高。思存叫道,“你要干嘛?想当饲养员吗?”

墨池没有说话。除了牢狱里的那几年,他一直过着比普通老百姓优越得多的生活。他无法想象思存的童年,物质匮乏,还要参加繁重的劳动。他心疼她,想竭尽全力地照顾她。

思存猜到墨池的心思,扑哧乐了,“全国的农民都过着那样的生活,虽然很清苦,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很开心。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到我们村住几天去。”

夜里,墨池搂着思存,好梦正酣。突然,思存浑身战栗,发出一声闷哼。墨池立即惊醒,感到满手又湿又凉。他连忙起身,开了台灯,看到思存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满身满脸都是汗。

墨池紧张地拍着她的脸蛋,呼唤她的名字。思存费力地开启一条眼缝,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墨池问道问道,“怎么了?做恶梦?不舒服?”

思存揉揉眼睛,微微喘息着,“没事,就是觉得有点xiōng闷。”

墨池翻身下床,去盥洗室拿来了温毛巾,帮思存擦干净,又给她换上了干燥的睡衣。他担忧地说,“你在学校也这样吗?多久了?”

思存困得直磕头,含含糊糊地说,“有时候。”

天色尚早,墨池揉揉思存的xiōng口,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没事,继续睡吧。”他把她搂在怀里。思存很快又睡了过去,墨池却一直没敢再睡,守着她一直到天亮。

次日清晨,思存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她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去厨房熬刘英传授给她的百合冰糖粥。一时间,温家小楼甜香四溢。

墨池来到厨房看她,她笑嘻嘻地把他赶了出去,“你在外面等,很快就好啦!”

墨池看着她,瘦得轻飘飘的,小脸有些苍白。墨池又心痛又担忧。他默默回到书房,翻医书。俗话说久病成医,墨池没上过大学,却读了许多书,由于自己的身体情况,更是自学了医科大学的全部教材。他知道思存这些天来受了很大的刺激,又正值青春发育期,肯定是伤了元气。庐山上那些日子,思存忙着照顾他的身体,却不曾为自己好好调养过。正想着,思存端了托盘进来,欢快地说,“粥好了——百合冰糖糯米粥,润肺佳品。”

墨池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腿上,“累不累?”他心疼地说。

思存摇头,舀了一勺粥喂到墨池嘴边,“尝尝看,甜不甜?”

墨池尝了一口,果然是齿颊留香。他疼爱地捏捏思存的脸蛋,“你光顾着给我补身体,自己有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思存说,“挺好的呀。”

“那你昨晚出虚汗是怎么回事?”

“啊?”思存不记得了。

墨池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没发现她还是个小迷糊?“你昨晚还说,在学校有时也会盗汗。”

思存满不在乎地说,“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每次体检都是健康。”

墨池不容分说地打断她,“明天请假,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整个周日,思存都在和墨池较劲。她不喜欢去医院。墨池说,“你不喜欢医院,我更不喜欢。可是不检查清楚了,我心里不踏实。我已经给程伯伯打电话了,他给我介绍了个老中医。”

墨池好说歹说,还带她去看了场电影。思存眼见抗议无效,木已成舟,连忙又敲诈了一串糖葫芦。第二天,他们双双请假,一起去了人民医院中医科。

老中医姓唐,花白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眉毛。望闻问切后,又开了单子让思存去做化验。思存心里直发毛,对墨池说,“不会真有事吧,我挺壮实的啊。”墨池也是担心不已,还得安慰她,“所有病人都要例行检查,别害怕。”唐医生的办公室在一楼,化验室却在四楼。墨池坚持陪思存一起上楼。他自嘲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陪我看病呢。”

思存皱皱鼻子,“医院里的味道可真难闻。”

墨池很有共同语言地说,“我一闻到来苏水味就想吐。”

检查过后,已经到了中午。医生下班回家,墨池带着思存在附近的饭店大吃了一顿。思存对这一桌子菜愁眉苦脸,“墨池,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没病的人检查出病来?”

墨池忍俊不禁,“没病的人怎么会查出病来呢?快吃吧,你最近亏欠身体太多了。”

思存给他夹了块排骨,“你不也一样。”

下午,他们先领了化验单,又去找唐医生。

唐医生带上老花镜,对着阳光仔细看化验单,又捉过思存的手腕,细细诊了一番,细声慢语地说,“气血两虚,西医叫青春期贫血。没有太大问题,平时要加强营养,加强锻炼。”

墨池松了口气,思存的气却还提着,她没想到自己竟真被检查出了病,不知所措地看着墨池。

墨池笑着说,“你可真是小,还青春期呢。”

唐医生说,“青春期贫血一般多发于二十岁以下少女,没有特殊情况,二十二岁以后会不治而愈。不过平时的调理和休息还是很重要的。”他刷刷刷开了一张处方,说,“我给她开几副中药吧,配合食补,效果更佳。”

思存想起墨池吃过的中药,她只舔了一小口,那种苦,几乎要把肠子都抽成一团。她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吃中药。”

唐医生说,“不吃也不要紧,别太累,别太紧张,保持精神愉快。”他把“愉”说成“玉”,“多吃点有营养的,过了这两年发育期就好。”

思存放心了,连连点头。墨池却说,“不行,还是吃药吧。小小年纪的,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

墨池带着思存去抓药,思存满脑子想着怎么能不吃药。她脑瓜一转,计上心来,“好墨池,咱们这药还是别抓了。我住学校也没法煎药啊!”

墨池点头道,“也对。”

思存心中得意洋洋,自以为想出了逃避吃药的好办法。不料墨池话锋一转,“那你就每晚回家住,我下班去接你,然后给你煎药。”

思存捂住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墨池不给她反抗的机会,“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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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墨池送思存去学校,又和她的舍监打了招呼,从现在起到寒假之前,思存改成走读生,每天晚上回家吃药休息。

墨池五点半下班,思存最晚的课六点结束。于是,每天晚上,墨池都会来到思存的校门口接她放学,两人一起慢慢走回家去。他们不想坐车,也不想骑自行车,这样慢慢地走一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从庐山回来后,墨池就对自己的脚力有了无限的自信,一点小小的腿疼他根本不放在心里,连庐山都能爬上去的人,还有什么路不能走呢?

天越来越冷了,墨池怕思存凉,让她把搀扶他的那只手放到他的口袋中去。他自己的双手,却因为腰拄着拐杖的缘故,被冷风吹出许多条的细细的口子。思存心疼不已,回到家,她端来温水,让墨池把手泡进去,直到冻得麻木的手重新变得白净柔软,再小心地给他擦干,涂上药膏。

墨池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涂什么药膏呢?”

思存轻柔地摩挲他的手,“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宝贝,我绝不允许你再受一点伤。”

第二天,思存变魔术似的送给他一副黑色毛线手套。毛线又厚又软,里面还称上了厚厚的一层棉布,又舒服,又保暖。墨池又惊又喜地问道,“从哪里买的?”

思存歪着脑袋,“保密。”

墨池微笑着说,“是手工织的。你不会织毛线,是谁织的?”

思存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开得出来是手工织的?难道质量不够好?”

墨池好笑地说道,“买的没有这么厚,而且,手套里面没有商标嘛。是不是你求刘英织的?”

思存撅起嘴,“在你心目我就那么笨?”

墨池迅速反应过来,惊喜地说,“真是你织的?”

思存点头道,“我让刘英教我的。”她学得又快又认真,刘英笑她像个小妇人。

墨池连忙把手套脱下,仔细地揣在口袋里。思存问道,“你这是干嘛?”

墨池说,“媳妇亲手织的,我舍不得戴,要收藏。”

思存笑着把手套翻出来,给他戴好,“真是个傻瓜,我织了就是给你戴的。只要你喜欢,我年年给你织。”

初冬的北方已经很有些萧索,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墨池和思存相互扶持,不紧不慢,他们一路都聊得很开心,起劲的时候,墨池会拍拍思存的脑袋,思存会抱着墨池的胳膊又蹦又跳。从北方大学到温家小楼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距离却成了他们美好的旅程,这一段路,也因为他们这一对欢快的小夫妻,而多了一道让人会心一笑的风景线。

温家小楼日日弥漫着中药的香气。思存比墨池幸运,补血的中药没有那么苦,还有淡淡的红枣香。保姆阿姨对思存的身子也十分上心,变着花样给她做滋补血气的好吃的,萝卜炖牛肉、木瓜炖排骨、清炖羊肉汤、红枣阿胶膏……思存到底是年轻底子壮,在日日的滋补下,很快气色红润,精力充沛,而且还胖一大圈。

思存捏着腰上的一小圈赘肉,对墨池嘟囔着,“你看!你看!我都快变成猪了!”

墨池怜爱地捏捏她苹果一样饱满的脸蛋,笑道,“你还是胖点好看。”

思存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你要是能胖点,肯定也更好看。”

墨池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一个男人,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元旦过后,温家的保姆请了一个长假。喜事临门,她的女儿给她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她要回老家给女儿伺候月子,照顾外孙子。

阿姨在温家工作了五六年,劳苦功高。陈爱华爽快地给了她三个月假。

前脚人刚走,后脚陈爱华就皱起了眉头。这天墨池接思存回家,一进大厅,只见平日清爽的家里乌烟瘴气,厨房叮叮当当。墨池和思存奔到厨房一看,陈爱华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握着铲子,蹲在地上抓一条光溜溜的鱼。锅里的菜已经烧焦,陈爱华手忙脚乱,厨房一塌糊涂。

墨池笑道,“妈,您怎么下厨了?”陈爱华是个典型的事业型女人,从小外出上学,大学毕业就忙工作,几十年没有休息,在机关里呼风唤雨,在家里墨池却从没见她做过比煮面条更复杂的东西。这次她居然又是鱼又是肉的在厨房忙活,墨池大跌眼镜。

思存冲上去帮陈爱华抓住那条鱼,陈爱华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做完我还得去开会。”

思存自告奋勇地说,“妈妈,您别忙了,阿姨不在家,我来下厨房。”

陈爱华惊讶地看着她,“你行吗?”

思存说,“家常菜我都会。鱼没做过,不过举一反三,应该和茄子差不多。”

陈爱华既不会做鱼,也不会做茄子。听不懂她的举一反三。墨池说,“妈妈您就忙去吧,晚上回来保证让您吃上我们做的红烧鱼。”

陈爱华急匆匆地走了。思存问墨池,“你会做红烧鱼?”

墨池说,“你不是说和做茄子差不多嘛?”

思存跺着脚说,“是差不多,可是我不会收拾鱼啊!”鱼在水池里乱扑腾,大话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一会陈爱华回来,还让鱼在池里悠哉游哉。

墨池捞起鱼,鱼嘴一张一翕的。他想起少年时代曾经和同学下河摸鱼,自制“农夫烤鱼”。就那么简单地把鱼在鹅卵石上摔晕,再用锋利的石头剖开鱼腹,洗干净。他有了主张,把鱼摔在案板上,那条倒霉的鱼扑腾了两下,没有声息了。

思存瞪大眼睛,“你还会杀鱼?”

墨池笑道,“自学成才。”他去除首尾,剖开鱼肚子,把内脏去除,再小心地把鱼洗干净。“媳妇同志,茄子给你收拾好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思存麻利地往锅里倒进清油,烧到五成热,把鱼放进去过油。待到鱼身金黄,赶紧捞出来,仅留底油,烹上葱姜蒜,爆出香味,在把鱼下锅,倒上料酒,闷。思存的一连串动作游刃有余,墨池看了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握着拐杖,靠在厨房门上,看着思存忙来忙去。对思存说,“有啥我能帮上忙的?我给你打下手。”

思存说,“把白糖和醋拿给我。”

过了半晌,墨池没有动静。思存一看,他几乎把自己埋进了调料堆里。正拿着胡椒粉凑到鼻子边上。思存忙喊,“别闻!”

晚了。墨池一连打了七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涌了出来。思存忙往锅里添了汤,奔到墨池面前,用袖子帮他擦脸,“没事你动胡椒粉做什么?”

墨池揉揉鼻子,委屈地说,“我哪知道这是胡椒粉?你不是要白糖吗?”

思存看着那瓶胡椒粉,“这个和白糖的差距好像很大吧。”

墨池道,“白糖不是白的吗?”

思存哭笑不得,“墨池少爷,您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糖和胡椒粉都分不清。”

墨池把白色的调料一字排开,“我看它们长得差不多,都是白色的,怎么分得清?”

思存抓起一瓶,“有那么难吗?你是不是也分不清酱油和醋?”

墨池道,“当然酸的是醋。”

“你是说,你得尝尝?”

墨池理所当然地说,“不尝怎么分得清?”

思存翻了个大白眼,把他推出厨房,“墨池少爷,你还是别在这添乱啦!”

墨池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竖着耳朵听厨房的动静。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发出吃剌剌的声音,锅碗瓢盆奏鸣,葱姜蒜头下锅,添醋添水加盖焖,很快传出咕嘟咕嘟的乐曲,不一会,香味弥漫出来。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思存又起了一个炉灶,一阵让人心旷神怡的奏鸣后,思存把几碟素菜端上了桌。

同样的材料,思存的风格和保姆完全不同。保姆喜欢做虾仁百合炒芹菜,思存做的是素炒芹菜,保姆常做茄汁大虾,思存做成了番茄炒鸡蛋,保姆做凉拌三丝,思存则炒了个醋溜白菜。

“有鱼有菜还有汤。”思存麻利地摆好碗筷。最后端上了那条按照茄子做法做的红烧鱼。墨池凑上前去,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根青菜丢进嘴里。

“不许偷吃,要等妈回来一起吃!”思存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

墨池大嚼青菜,说道,“讨好婆婆就不顾丈夫了。真是个鬼机灵的小媳妇。”

思存攀在墨池的肩上,笑嘻嘻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下厨做菜,当然要等妈妈回来一起吃。不过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她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先吃了垫垫肚子。”

“这还差不多。”墨池顺手在拐杖上磕开鸡蛋,剥开一个,塞进了思存的嘴里。

几天后,放寒假了。思存不用再去学校,整天在家里,不是泡书房练书法,就是抱着本《大众菜谱》研究厨艺。她的家常菜被陈爱华夸了,说简简单单的菜色吃着最舒服,看不出思存还有两下子。这是陈爱华第一次夸思存,思存受宠若惊。墨池对思存做的菜更是赞不绝口,每次都能超长发挥,吃掉两碗米饭。思存高兴极了,对自己发誓要把菜做得更好,把墨池喂得胖胖的。

婧然从北京回来了,三个年轻人又凑到一块,高兴得眉飞色舞。思存连忙问她想吃什么,她好去给她做。婧然笑道,“我的好嫂子,你真是越来越称职了。不过不用忙,我就在家呆七天,过完年初二就走。”

“怎么就呆七天呢?”思存不解地问。寒假有二十多天呢。

婧然竟红了脸,低着头说,“初三我同学过生日,我得回去。”

墨池恍然大悟,把他妹妹拎到面前,审问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婧然背过身去,不理她哥哥。墨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笑着看婧然。思存高兴得又蹦又跳,叫道,“婧然谈恋爱了,太好了。”

婧然转过身来,大方地微笑道,“你们那么让人羡慕,我当然也想谈个恋爱了。不过先别对爸妈说,我上大学前他们嘱咐我,没毕业不许谈恋爱。”

思存赶紧安静下来,把食指竖在嘴边,会心地点点头。她悄悄问婧然,“对方是个啥样的人?能让你看上,肯定很优秀。”

婧然笑道,“他邀请你们去北京旅游,到时候我和他接待你们,就能看到了。”

墨池爽快地说,“好,就这么定了。”

思存又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她还没去过北京呢!

第 42 章

春节过后,思存上了大四。他们没能马上去北京,因为思存实习了。

她的实习单位是x市的《花山文学》杂志社。离民政局只有一街之隔。因此思存对实习单位非常满意。她每天早上和墨池一起出门上班。走二十分钟,墨池把她送到杂志社的门口,再转回一条街,去民政局上班。

中午他们都不回家吃饭。政府大院有食堂,各个机关的同志和家属都可以在那吃饭,非常受双职工家庭的欢迎。一到中午,大人孩子都涌到食堂,占座的,打饭的,人声鼎沸,不亦乐乎。以前墨池都是请张卫兵随便替他带点包子花卷什么的,在办公室对付一顿,图个清净。现在思存也来和他一起吃饭,他就带思存来食堂,选择的种类多些,可以让她吃好点。

食堂有一个礼堂那么大,一圈的窗口,供应的都是些最家常的大锅菜,白菜粉条、萝卜炖肉、烧豆腐、素馅包子等。中间是一张张的方桌,桌子两边一圈条凳。买好饭菜的人随便找个地方就开吃。墨池占座位,思存排队买来饭菜。食堂饭菜的水准比不得温家小楼,好在他们没那么讲究,两个人头碰头地一起吃得很香甜。有一次,张卫兵让墨池去楼上的处级以上干部用餐的小食堂,温市长和陈爱华都在那边吃饭。墨池笑着摇头道,“我又不是处级干部。吃大食堂挺好。”

每天下午,墨池比思存早半个小时下班。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思存的杂志社,站在大门口等她。春意一天天的浓了,墨池在等思存的时候,一天天看着空气越来越暖,枝条抽出新芽,泥土变得松软,小草钻了出来。等到思存和同事一起从杂志社出来,墨池的嘴角就会勾起笑意,看着她和同事挥手说再见,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

四月的傍晚,暖风微醺,他们结伴慢慢走回家,舒适惬意。

墨池有好消息。局里的领导找他谈话了,他们科的科长马上就要退休,副科长接任科长,而副科长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由于墨池这几年表现突出,局里打算破格提拔他。

思存为他高兴,“那真的太好了,前几天我们聊天,主编说市里还从来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副科长呢!”

墨池笑道,“不过,我上任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就因为你年轻吗?”思存不解地问。她知道这几年墨池为工作付出了多少努力,也知道他帮助了多少人。

墨池说,“不是。市里也从没有过只有一条腿的副科长。”

思存难过了,她搀住他的胳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墨池停住,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不要紧。当不当副科长,我都做好我的工作,能多做点事情就好。”

思存重重地点头,“我也要做个好编辑,多做点事情。”

这天思存在杂志社楼梯口碰上了总编牛宇。牛宇四十多岁,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曾经在文革中饱受屈辱。现在终于能够走上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发挥才华,干劲一点也不比思存她们年轻人差。牛宇叫住了思存,说,“小钟,一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思存实习才一个多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跟在编辑后面打下手,拆信件、奇退稿,从没和主编有过来往。她心里不禁打鼓,主编找她做什么,难道是她哪里做得不好?实习前老师对她们说,一定要珍惜实习的机会,实习单位的评语会关系到她们日后的分配。

思存惴惴不安地敲开牛宇办公室的门。牛宇捧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啧啧有声地喝着热茶。思存安静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等待牛宇发话。

牛宇给她一张报纸,点着一篇文章说,“这篇小说读过吗?”

思存一看,是x市日报转载的短篇小说《伤痕》。这篇文章她三年前就看过了,从《伤痕》开始,中国文坛刮起了一股“伤痕文学”之风。她们中文系还专门组织阅读了大量的伤痕文学,从《班主任》到《灵与肉》,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到《本次列车终点》,从中汲取了文学的养料,也批判了个别作品的高谈阔论。

思存说道,“这篇小说最早发表于1978年的上海《文汇报》。已经三年了。”

牛宇说,“伤痕文学现代还在影响着文坛,我们杂志社也收到了一些投稿,但是质量都不高。你丈夫也经历了文革的伤痕,能不能让他也写一篇,投给咱们杂志社?”

思存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现在生活得很好,没有必要去写那些过去的事情。”

牛宇喝了口茶,说,“这毕竟是那个年代造成的悲剧,值得反思,很有典型意义。”

思存看着牛宇,“主编,生活还是要向前看,总是耽于过去的伤痛,又有什么意义呢?”

牛宇没想到被一个实习生驳了面子,借着喝水掩饰尴尬,“你回去想一想吧。”

思存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托腮沉思。墨池好不容易走出过去的伤痛,她是死也不会让他再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她哗哗哗地翻着案头的文学杂志,各种“伤痕”的揭示此起彼伏。那么多悲惨的故事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黑白颠倒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改革开放政策让社会逐渐走向了繁荣。思存突然来了灵感,拿出稿纸和钢笔,写下了一个题目,《春之恋》。

又过了一个月,思存结束了她的实习。牛宇不计前嫌,给她的实习评语是,“优”。

返校的第一天,刘志浩找她。思存去了刘志浩的办公室,刘志浩递给她一份文件,“好消息,鉴于你大学期间学习成绩优异,实习表现突出,学校给你撤销了处分。”

思存接过撤销处分的决定,并没有感到兴奋,只是松了口气。无形的包袱卸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委屈。现在学校周末都会开露天舞会,新生们聚在一起学交谊舞,也跳霹雳舞。有时还会有人提起她们三年前那场偷偷摸摸的舞会,在低年级学生眼里,那只是个小儿科的笑话。

刘志浩靠在办公桌前说,“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今年中文系有一个留校的名额,本来以你的成绩,肯定是能留校的,但是因为风言风语太多,学校把名额给了别人——那人也你认识,你们宿舍的,苏红梅。下学期开学,她就是中文系的老师了。”

思存心里猛跳了两下,很快平复了,她没有吱声。

刘志浩说,“苏红梅比你聪明,她两年前就利用家里的关系,偷偷把处分撤了。你公公是市长你都不知道利用,你要是让他帮你说句话,也不会一个处分带了三年多。”

思存硬着口气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不想利用任何人的关系。再说,那次处分学校本来就给重了,我还不服呢。”

刘志浩说,“没见过你这么倔的,这次要不是我跟学校力争,你的处分还撤不了呢。带着个处分,你将来分配都成问题,哪个单位敢要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学生?——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分配个什么单位?”

思存说,“我没什么想法,服从分配,只要是在本市就可以。”

刘志浩说,“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学习成绩好,应该去考研究生。以你的成绩,考上研究生很有希望”

思存道,“我不想考。”

刘志浩问道,“因为你丈夫?”他至今都不能相信这个清纯的小学妹已经结婚了。

思存点头。刘志浩马上拿出老大哥的姿态说,“不能因为结婚就不上进了。你们这届有好几个已婚学生,大多都是两地分居。你们班的刘英,丈夫在新疆,一年就见一次,她还是把大学读下来了。”

思存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反正是下学期的事呢,我还没想那么多。”她借口有事,告辞了。她们只剩下了最近三门课,十分轻松。没课的时候,思存就早早回家,宿舍里越来越少见到她的影子。

晚上吃完饭,思存和墨池躺在床上聊天,思存又聊起了毕业分配的话题。墨池说,“你还是考研吧,你才这么小,早早工作干嘛呢?不如多上几年学。”

思存贴着墨池的脸,握着他的手,呢喃着说,“盼了这么多年,总算要毕业了,能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才不再读书了。”

墨池疼爱地蹭蹭她的脸蛋,说,“我也想天天和你守在一起,不过,考上研究生,是一辈子的事。你上北方大学有点委屈了,应该努把力,研究生考到北大去。”大学生已经是金字塔的塔尖了,墨池却希望她能攀得更高。她有这个机会,不像他,是个没有机会的人。

思存说,“瞧你说的多轻松,北大,好像和期中考试一样简单。”

墨池说,“我了解你,你能考上。北大没什么难考的,只要你敢想。”

思存感慨地说,“当初要不是你逼我,我连考大学都不敢想,更别提北大了。”

墨池说,“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们温家的人了,温家的人向来是敢想敢干的,你说北大你敢考不?”

思存说,“有啥不敢的。婧然能考上,我也能。但是我不想上,我想和你在一起。”

墨池认真地说,“考上又不是不和我在一起了,只是从一周见一次面变成一学期见一次而已,我们已经坚持了四年,不怕再坚持三年。”

思存说,“我才不坚持了呢,我就只考北方大学,能考上就走读,考不上就算了。”

离考研还早,他们说着说着就聊到别处去了。没多久,陈爱华也开始热心思存的工作,她问墨池,“思存在编辑部实习了两个月,要不让她毕业后当个编辑?或者当个老师,有寒暑假,方便照顾你。”

这话墨池不爱听,他皱着眉头说,“妈,我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你怎么老想着让人家照顾我?”

陈爱华急了,“当初娶她进门就是为了照顾你!是你自己非让她读大学,浪费了四年的时间。要不,你连孩子都有了!”

墨池从没想过孩子的事,被他母亲噎得无言以对。只得转移话题,“她还要考研究生呢。”

陈爱华急得声音都尖了,“研究生?你这个傻孩子,思存现在已经是大学毕业了,你初中都没毕业,你还嫌你们的差距不够大?让她读研究生?这个媳妇你还想不想要了?”

墨池被戳到痛处,黑了脸,“她是读书的料,她读就相当于我读。”

第 43 章

一晃到了四月底,婧然又写信回来,邀请墨池和思存北京一游。那时思存刚好结了一门课,有一个多星期的空闲时间。墨池的副科长职务到底还是落空了,鉴于他的身体情况,局里把副科长给了张卫兵。局里跟他谈话,说他在福利科锻炼得非常好,现在可以把他调到更重要的科室,只要在民政局,科室他随便选。墨池知道,局里是在安抚他,也是为了给温市长面子。他拒绝了局里的安排,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思存去北京旅游。

北京是墨池的出生地,那时温市长还在工厂里当处长。墨池在北京读过了十岁以前的时光。他和思存讲过他留在北京的童年,宽阔笔直的长安街;青砖灰瓦,古树红墙的胡同,墨池带着一群同龄的孩子玩着“驰骋疆场”的游戏;他们住的四合院里有棵很高的柿子树,每到初夏,树下就会摆起一张小方桌,墨池写完作业,就教年幼的妹妹写字数数。到了晚上,陈爱华做饭,温处长逗婧然玩,墨池弹钢琴。四合院里琴声悠扬,饭菜飘香,宁静了整条胡同。

九、十月间,柿子熟了,满树的橙红金黄,就像挂了一个个的小灯笼。小小的婧然只有站在树下流口水的份,墨池仗着身长矫健,抱着树干蹭蹭蹭爬上树,摘下柿子分给婧然和小朋友们。陈爱华想不明白,那么沉静漂亮的儿子怎么会有这么野的一面,总是管着他。墨池人小鬼大,作业照写、琴照弹,调皮捣蛋也不耽误,只要母亲不在家,他就是胡同里的孩子王。有一次,墨池刚用外套兜了一兜柿子往下爬,陈爱华就推着自行车进了门。看到墨池在树上,气得喊了一嗓子,墨池还没怎样,树下的小婧然先吓哭了,墨池一急,从树上跳了下来,柿子滚了一地,脚也扭伤了。那天晚上,就在陈爱华数落墨池,温处长安慰婧然的鸡飞狗跳中度过。现在回忆起来,都是童年快乐的时光。

他十岁那年,温处长调到了x市当部长,很快又顺风顺水地当上市长。从那以后,墨池再没回过北京。有时墨池回忆起在北京生活的岁月,都会羡慕自己那时的无忧无虑和健康。

x市离北京不远,坐火车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墨池带了大包小包的吃的,煮鸡蛋、桂花糖、奶油面包、熏肉香肠。思存瞪大眼睛说,“你是要去北京开饭店吗?”

墨池说,“带了在火车上吃。”他小时候参加学校的春游,陈爱华总要准备这么些好吃的。在学校的包车上,他们就开始你吃我的,我抢他的,本来稀松平常的食物,因为旅途中的好景色而显得有滋有味。

思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她还是很兴奋。去北京旅游是每个中国人的梦想,她从没想过这个梦想还能成真。思存靠在墨池的怀里,看着窗外的景色迅速的后退,新奇不已。上次她独自去庐山,满怀绝望,根本没有心情看风景。这次有墨池在身边,她心情舒畅,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开心。

火车在思存的新奇和兴奋中驶入北京站。他们等所有旅客下车后才来到车门前。下车的阶梯又窄又陡,对墨池来说极不方便,思存先跳下火车,接过他的拐杖,正要搀扶他下车,一个旅客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把墨池挤在一边,“躲开给我让让,有东西落车上了。”

墨池双手赶紧扶住旁边的把手,还是被挤得跌坐下来。思存急得扑到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下坠的势态。借着思存的力量,墨池堪堪稳住身形,思存却已经大半个身子跌在列车与站台的夹缝中。

思存被卡得下不去上不来,双手不忘扶着墨池。墨池担心她受伤,连忙跳下车扶她。思存皱着眉头,拍拍身上的土,忍不住对那冒冒失失的人大叫道,“挤什么挤,没看到有人下车呢吗?”

那个长着一张马脸,没有找到东西,脸拉得更长了,憋得一肚子火没处撒,骂骂咧咧嚷道,“真晦气,遇到个残废,害得老子茶缸都丢了。”

思存的火登时窜起来,揪住马脸男人,“你说什么呢?你懂不懂五讲四美?”

马脸男人怪声怪气地说,“我就懂得残废应该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别出来添乱。”

思存脸都气白了,叫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谁给谁添乱?是谁把人挤倒了?”

那个男人没想到让个小姑娘给教训了,脸上挂不住,推搡了思存一把,“我就挤了怎么着?”

墨池哪能见得别人欺负思存?连忙把思存拉到自己身后,沉声说,“你别动手动脚的。”

马脸冷笑一声,“嘿,今天还新鲜了,老子让一个瘸子和一个黄毛丫头给教训了,我就动手怎么地了!”他竟伸手到墨池身后,往思存身上推去。

墨池猛地把那人向后一推!“你给我放尊重点!”

马脸没想到墨池竟敢跟他叫板,扬头叫道,“怎么的?想打架怎么着?”

墨池迎着他的挑衅,目光炯炯,“不想打架,但你也别欺负人!”

旅客已经出站大半,墨池他们在站台上十分显眼,很快把列车员吸引过来。

列车员拦在就要动手的马脸面前,说道,“都在这干嘛呢?打架去派出所打去!”

墨池正要解释,马脸男人抢先说,“同志,我的东西丢了。他们是最后下车的,我怀疑是他们偷的。”

思存急得跳了起来,“你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撞了我们,怎么能冤枉我们偷东西?”

列车员问马脸,“你什么丢了?”

马脸说,“钱包。”

思存急红了脸,“你刚才还说是茶缸!”

马脸说,“我钱包和茶缸都丢了!”

列车员看看马脸男人,又看看墨池和思存,思存刚才摔了一跤,裤子破了,脸蹭脏了,十分狼狈。列车员老练地地说,“都别吵了,跟我过来。”

他们来到车站调度室,马脸男人一口咬定墨池和思存偷了他的东西。

列车员见多识广,不慌不忙,问马脸男人道,“你说说你的钱包里有多少钱?”

马脸道,“一百块钱。”

列车员又对墨池和思存说,“你们把包打开,让他看看有没有装着一百块钱的钱包,不就得了?”

思存气得直跳脚,“我凭什么给他翻我的包?就是他冤枉好人!”

墨池深吸一口气,打开提包,拿出一份文件,说,“我是x市民政局的职工,带我的妻子来北京旅游,这里有单位开的介绍信。您代表首都的火车站,不能因为他的信口雌黄就检查我们的包,如果这位同志肯定是我们偷了你的东西,就拿出单位证明来,让双方单位去解决吧!”

列车员接过介绍信,上面写着,北大招待所:兹有我单位职工温墨池及家属赴京旅游,往贵单位予以接洽。x市民政局(盖章)。

她的心中有数了,转身对马脸男人道,“你是什么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马脸语塞,讪笑道,“呃,也许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人偷的,我看错了,误会,误会。”

墨池的目光变得犀利,“是误会吗?还是你无中生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列车员从中调解,对墨池道,“既然是误会,就这样算了吧。我代表北京火车站对您表示歉意。——至于你,”她对马脸男人说,“以后看清楚了再说话,别张嘴就胡说。”

马脸连连称是,灰溜溜退了出去。列车员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没把事情搞清楚,对不住了。要不,让车站派车送你们去北大招待所?”

墨池压下火气,说道,“不用了,我们有人接站。”

思存一拍大腿道,“糟了!婧然!婧然接不到我们,一定急死了!”

他们奔出调度室,回到站台。远望去,空空的站台上婧然和一个男学生焦急的在等。

墨池挥手,“婧然,我们在这里。”

婧然和男同学跑了过来。婧然脸都急白了,边喘边说, “我们刚下课就赶来,还是迟到了,你们去哪了?嫂子的衣服怎么脏了?”

思存笑嘻嘻地说,“没事,下火车摔了一跤,刚才去调度室洗了洗。”

墨池笑着岔开话题,对婧然说,“这位男同学,是不是该给我们介绍一下?”

婧然红了脸。男同学伸出手来,大方地说,“我叫谢思阳。是婧然的男朋友。”

高大健壮的年轻人,五官长得十分端正,穿着白衣白裤,和红衫黑裙的婧然站在一起,非常相配。墨池对这个未来的妹夫第一印象很不错,和他握手,拥抱,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把最心爱的妹妹托付给了这个年轻人。

婧然拉过思存,笑着说,“看你们一见如故的样子,都把嫂子给忘了。小谢,这是我嫂子思存。”

谢思阳又和思存握手。他接过他们的行李,拎在手里。一行人先到车站附近的饭店。谢思阳考虑的十分周到,他知道刚下火车的人没有什么胃口,没点油腻的饭菜,一人一碗阳春面,热乎乎香喷喷,连汤带水的下肚,旅途的疲惫顿时消除大半。饭后墨池和思存去北大招待所休息,婧然和谢思阳去上课。

思存第一次来北京,看什么都新鲜,趴在招待所的窗口眺望北大校园。墨池见她不累,索性带着她下楼,在北大参观游览。他们来到未名湖畔,挑了个僻静处坐下。不远处几个女生捧着厚厚的英语词典在背单词。微风拂面,柳枝摇曳,湖光滟涟,塔影旖旎,美不胜收,心旷神怡。

墨池说,“未名湖是北大的标志,提起北大,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未名湖。你知道吗?有人把燕园的精髓概括为一塔湖图。”

思存没听清,疑惑地问道,“一塌糊涂?”

墨池笑道,“亏你还是学中文的,一点领悟力都没有。是一塔湖图。塔指的是博雅塔。”他指着东边的宝塔,“其实这是一口水井,建它是为了解决学校的用水问题,外形是仿照通州燃灯古塔的样子。这就是北大的浪漫之处,化不利为有利,把本来可能大煞风景的水井建成了宝塔,湖光塔影,成了北大最美的一景。”

思存点头道,“真是不一样。我们学校的人工湖就光秃秃的,没什么特色,晚上路过,还怪害怕的。”

墨池继续说道,“湖就是这未名湖,很多文人墨客都为未名湖写过文章。”

思存点头道,“我读过。图又是什么呢?”

墨池道,“图就是北大图书馆。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学术殿堂,蔡元培、李大钊、闻一多都在那里读过书。”

一说到书,思存的眼睛亮了,“那是不是什么书都能找得到?”

墨池笑道,“反正肯定比你们学校图书馆大好多倍。”

思存的眼睛里露出渴求的神色,墨池道,“你喜欢北大吗?”

思存点头,“喜欢。婧然真了不起,能考到这么好的学校来。”

墨池道,“你也能考上。考北大的研究生,天天泡在北大图书馆。”

思存知道墨池又要给她做考研的思想工作了,拉着墨池的手说道,“我们不是说好考北方大学的了吗?我对北方大学还是挺有感情的,学校说我不好,我偏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是个好学生。”

墨池笑道,“你还挺有志气。不过,要是真有志气,你就考上北大,让你们学校后悔没留住你这个人才。”

思存急了,站起来跺脚,“你怎么就想把我弄到北京来!现在一个星期见一次我都觉得难受了,要是来北京,一个月都见不到一次,我不干,我会得病的!”

墨池好笑地跟着她站起来,拧拧她的脸蛋,“那我就跟你一起来北京。媳妇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思存眼睛直发亮,“你能调到北京来?”

墨池说,“不能。”

思存噘嘴,“你就会拿我寻开心。”

墨池笑道,“我是真的想跟着你。我调不来北京,但是我可以经常坐火车来北京看你。思存,考研究生是一辈子的大事,能到中国最高学府来读书,是很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你有这个能力,我希望你试一试。”

思存摇着他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

墨池装出失意的样子,“我的媳妇要飞喽。”

思存仰脸看着他,“我这只小猴子,怎么飞得出你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你放心吧,我考不上的。”

墨池被她逗得发笑。她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傍晚,婧然和谢思阳下了课,来未名湖畔找他们。婧然安排了丰富的活动。晚上吃烤鸭,明天白天逛天安门、王府井,后天她陪思存去故宫和颐和园,谢思阳陪墨池去图书馆看书。

墨池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故宫,我要和你们一起行动。”

婧然为难地看着他,“哥,小时候你都不知道逛了多少次故宫了。”

墨池知道她其实是担心自己的身体,笑道,“放心吧,我现在体力好得很,绝对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婧然跺着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墨池笑着说,“和你开玩笑的。说定了一起行动,谁也不许掉队。走吧,吃饭去。”

位于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是一百多年老字号,一进门就是古香古色。谢思阳忙前忙后,带他们在角落的位置上坐好,又去点菜。付钱的时候,墨池悄悄跟了去,不让谢思阳掏钱。

谢思阳阻止墨池,“我给你们接风,怎么有让你付钱的道理?”

墨池把钱递给服务员,对谢思阳说道,“你们都是学生,我是有工资的,不能让你破费。”

谢思阳拦着墨池,墨池长臂一伸,已经把钱递进了收款台的小窗口,说,“我是大哥,你别和我争。”谢思阳争不过他,只好作罢。

墨池和谢思阳回到座位上,婧然笑嘻嘻地对墨池说,“还是哥哥好,知道我们学生没有钱。本来我和小谢做好准备,节衣缩食也要招待好你和嫂子呢!”

墨池笑道,“我怎么能让你们节衣缩食呢?”

凉菜陆续上桌,谢思阳给思存、墨池、婧然一一夹菜,“墨池,其实我和你同岁,还比你大几个月呢。”

墨池惊讶,“婧然连我几月生的都告诉你了?”

谢思阳笑道,“婧然把家里每个人的生日都记在心里,去年你过生日前,我还陪她去给你买礼物呢。她可是很崇拜你,天天把哥哥嫂子放在嘴边。——思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五天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对不对?”

思存点头道,“是,我是五四青年节生日。”

谢思阳说,“婧然是我们班的班长,有名的才女,可是她说她有个最优秀的哥哥,她连你的一半都比不上。”

墨池摇头笑道,“她是谦虚呢。我怎么能和你们北大的高材生比。”

谢思阳说,“北大学风严谨是不假,可是自学成才也不一定比北大差。我们有个师哥,就是初中毕业通过自学直接考上了研究生。墨池你这么多年从没停止过读书,有没有考虑过考到北大来进修?”

墨池不愿提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微笑道,“你和我同龄,应该也是毕业多年又重拾课本,很不简单啊。”

谢思阳说,“我是72年高中毕业下乡,在黑龙江当了5年农民,从农场考过来的。”

墨池问道,“你家乡是哪里的?”

谢思阳道,“山东曲阜。”

墨池笑道,“了不得,孔子故里啊。”

烤鸭推上来了,服务员在油亮的烤鸭上运刀如飞,散发着浓香的烤鸭被削成薄片,皮色光亮,肉质细腻,十分诱人。不消一会,两盘片得皮肉相间的烤鸭上了桌,谢思阳开玩笑说,“据说一只鸭子整整片成一百零八片,一会我们可以数数。”

婧然亲昵地用筷子敲谢思阳的手,“你又没正形,等你数完,鸭子都凉了。嫂子,别听他的,咱们先吃。”

思存小声嘀咕道,“没有米饭怎么吃呢?”

婧然和谢思阳表情一致,扑哧乐了。

墨池笑拈起一张透明的荷叶饼,放上两片鸭肉,又用甜葱沾了点面酱,裹成一个小卷,递到思存的嘴边。

思存羞得脸都红了,以为自己出了大丑,低着头啃饼。墨池说,“别理他们。也有配米饭吃的,是他们少见多怪。”

婧然忍着笑意说道,“哥哥你就是偏向嫂子。我也是第一次吃烤鸭呢,你都不帮我卷饼。”

墨池斜了她一眼,“你有小谢,哪里轮得到我?”

谢思阳如梦方醒,赶紧给婧然做了一个卷饼。

点的菜还有干烧四鲜、火燎鸭心、糟溜鸭三白。口味偏重,他们要了许多茶水,个个吃得肚子溜圆,心满意足。果然是年轻,那么一桌子菜被他们消灭得片甲不留。晚上,他们在北大招待所门前分手,相约次日清晨就去故宫。

第 44 章

五一劳动节和礼拜天连在了一起,婧然和谢思阳有两天的时间陪墨池和思存逛北京。按照计划,五一逛了天安门和王府井,五二逛了故宫和颐和园,气势恢宏的帝王之家把思存震撼住了,走在红墙青砖的故宫里,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到皇帝的宝座、龙床,都是方方正正的硬木结构,她撇着嘴小声说,“皇上住得一点也不舒服,从一个屋子到另一个屋子要走那么久,坐下躺下都是硬邦邦的。”

墨池乐不可支,她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思想?

北京不愧是首都,一个颐和园都有x市半个城中心大。四个年轻人兴致勃勃,一整天竟然逛完了故宫和颐和园。从颐和园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墨池说,“你们饿了吧,想吃什么?”

思存说,“回去随便吃点吧,走了一天,你肯定累了。”

墨池精神尚好,却面露倦色,婧然赶紧附和道,“不在外面吃了,咱们先回招待所休息,让小谢去学校食堂打饭送过去。吃完你们早点休息。”这个提议好,谢思阳积极响应。

他们回到住处,思存连忙撩起墨池的运动裤,看到他的腿已经肿得发亮。在膝盖上轻按一下,疼得墨池窒息冷气。思存心疼地说,“我就知道你累坏了。”墨池笑道,“一点也不累。”谢思阳用饭盒打回了包子、小米粥,就带着婧然告辞了。思存让墨池先吃,自己拎着暖瓶出去了。

她用暖瓶打来热水,倒在脸盆里,捉起墨池唯一的右脚,轻轻泡在水盆里。

墨池忙说,“我自己来。”

思存甜甜地笑着,不肯松手。

“偏不。”她说。

水很烫,墨池的脚忍不住往回缩。思存握着他苍白的脚踝,轻轻撩起热水淋在他的脚上,让他慢慢适应水的热度。思存小声说,“热水泡脚活血,能让你好受点。”

墨池舒服得浑身发麻,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他把思存揽过来,让她和他坐在一起,“你也走了那么多路,和我一起活活血。”

思存甩掉鞋子,脱掉袜子,白嫩嫩的一双小脚放进水盆。热水溢了出来,直漫脚踝。思存的两只脚丫踩在墨池的大脚上,她轻轻用力,帮他做按摩。

待到水凉了,思存倒掉半盆水,又续上热的。在热水的刺激下,墨池全身放松,微微出汗,昏昏欲睡。思存用干毛巾帮他擦干脚,扶着他上床休息。

五月三号,婧然和谢思阳又要上课了。墨池说要再多留两天,在北京给思存过完生日再回去。清晨,他们躺在床上计划行程。墨池问道,“你这一周都没课吧。”

思存趴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地吹着他额前的发丝,“周五才有课。”

墨池数着日子,“还有四天呢,你还想去哪里?长城?香山?”

思存说,“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去未名湖边晒太阳聊天吧,最舒服了。”

墨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思存拦在怀里,“那今天就去未名湖边晒太阳,明天是你的生日,等婧然他们下课,我们一起去东来顺吃涮羊肉给你庆祝。”

过了一会,墨池眉头微皱,喃喃自语,“怎么你长了这么多年,才长到二十岁呢?”

思存竟然红了脸,小小声地说,“人家不到十六周岁就嫁给你啦!”

墨池凝视着她,因为常年握拐杖而略微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她青春稚嫩的小脸,目光中不知不觉带了点心疼,“你可真小。真是苦了你了,结婚的时候你还未成年呢!”

思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他的手指修长,和粗糙的掌心形成鲜明的反差。思存窝进他的怀里,贴着他宽阔的xiōng膛,呢喃道,“告诉你吧,我刚嫁给你的时候可是很害怕的,你那么凶,第一天就赶我走,还不搭理我。要不是婧然安慰我呀,我肯定要被你吓死呢。”

墨池心疼地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亲,“那时是我不好。我总欺负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思存甜蜜地偎依着墨池,笑着说,“你才没欺负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好,让我考大学,还这么爱我、包容我。”

墨池笑道,“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死心眼,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那天上午,他们在招待所缠绵了很久。中午一起在招待所食堂吃完饭,就去未名湖边晒太阳。一天的时光悠悠闲闲地度过,思存说,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婧然一大早跑过来和心爱的嫂子说生日快乐,她一整天都有课,约好下午一下课她和谢思阳就来招待所回合,大家一起奔赴东来顺。

婧然走了,墨池和思存也闲不住。墨池说,“我带你去我小时候住的胡同去看看吧,不知道那棵柿子树还在不在。可惜现在不是结柿子的季节,要不我还能给你摘柿子吃。”

思存张大嘴巴,“你现在还要爬树?”

墨池竖竖眉毛,“怎么,你以为我爬不上去?”

思存笑着摇他的手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到我小时候爬树,上得去下不来,急得直哭,最后是我哥爬上去把我扔下来的。”

墨池哈哈大笑,“你可真是有出息。”

正乐着,走廊里传来服务员的喊话,“x市的温墨池同志出来接电话!”

墨池笑着说,“可能是婧然。这丫头,怕是上课的心思都没了。”

他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个小方桌,电话被封在木头盒子里,只能接不能打。墨池拿起电话,笑着说,“喂,婧然吗?”

“墨池,是我。”话筒里传来的是温市长低沉的声音。

“爸爸?”墨池疑惑。

“墨池,你马上带思存回家,今天,现在,买最快的火车票。”

墨池的心提了起来。父亲从来不会干涉他,现在这么急的叫他们回家,是出什么事了?“爸,家里出了什么事?”墨池焦急地问,心里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家里没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晚上必须到家。”温市长说完,不等墨池回答,挂断了电话。

思存跟了出来,看到墨池脸色不对,担心地问,“怎么了?”

墨池说,“我爸打电话来,叫咱们马上回家。”

“马上?现在?”

“恩。”

“出什么事了?”思存也紧张了。

墨池摇头,冷静地说,“不知道。回去再说吧。”

未知的担忧让他们无心玩乐,迅速收拾了衣物,墨池留条给婧然,“单位急事,我们已回x市,勿念。”

赶到火车站,刚好有半小时后开往x市的列车。墨池买好车票就带着思存上了车。思存一路上都是神色紧张。墨池握着她的手,“没事的,有我呢。”

四个小时后,火车进入x市火车站。张伯在站台上等他们,接过行李,“快上车吧,市长在家等你们呢。”

“章伯,发生什么事了?我妈呢?”墨池问道。

“温市长和陈主席都在家等你们呢。”忠于职守的老司机如实回答。墨池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又悬了起来,自己的父母都没事,难道是思存家出了事?

车子平稳地停在温家小楼前。

一进客厅,只见温市长和陈爱华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温市长起身,板着脸沉声道,“墨池,你先送思存回房休息,然后到书房找我。”

墨池一言不发地带着思存上楼,回房。

思存急得眼里泛出泪光,温市长刻意回避她,让她忧心不已,“墨池,会不会我家里出事了?我爸、我妈、我哥……”

墨池摇摇头,柔声安抚她,“别瞎想,你休息一下等我。”然后按照父亲的要求,来到书房。

思存坐立不安,从床上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

过了一会,墨池推门进来。他神色严肃,面色铁青,似乎是刚刚调整过呼吸,嘴唇却忍不住地颤抖。

思存迎上去扶住他,急切地问,“墨池,出什么事了?”

墨池有些僵硬地摇头,拉着思存走到窗边,坐下。

思存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墨池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想法,一定是她家里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思存忧心不已,已经开始害怕。

墨池赶紧说道,“思存,你别担心,你家里很好,你爸你妈你哥都没事。他们在赶来x市的路上。”

“他们来做什么?”思存惊诧。这么多年来,她的父母从没上过门。她曾经恨过父母把她当成了谋求利益和荣誉的工具,墨池却总是说,他感谢她的父母给他养出这么好的媳妇,劝她多回家看看,尽一点女儿的心意。在墨池的劝导下,她每年都会回家看看。墨池自己行动不便,没有和她回去过,每次都是叫她大包小裹地给家里带礼物,全家人都很念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婿的好。

墨池搂住思存,喉结迅速地滚动着,半晌,才下定决心地对她说,“思存,你还记得前不久爸爸经常陪一个美国华裔李先生考察本市的投资环境吗?”

思存一头雾水,“记得呀。上次吃饭的时候爸爸说过,李先生还是x市人呢,想为家乡建设多做点贡献,就是脾气不太好。墨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扯到李先生了啊。”

墨池说,“这次回国,先生对市里只提出了两个要求,于公,他要回乡兴办工厂,要求市里给他最优惠的政策;于私,他要找到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这件事,他只悄悄的拜托给爸爸。”

思存更糊涂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爸爸没帮她找到女儿,被撤职了?”

墨池喉咙发哑,沉声说,“李先生的女儿找到了。那就是你。”

第 45 章

思存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她不能思考,甚至发出一声轻笑,“墨池,你别开我玩笑了。”

墨池说,“我没有开玩笑。爸爸根据李先生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他当年托付的村民,几经周折,找到了你的父母。”

“几经周折?”思存抓住了一个重要的字眼,足以证明中间环节出了差错。她从小在天马镇秀水村长大,顺风顺水,没有周折。

墨池点头,有些不忍说下去,斟酌再三,他说,“当年李先生托付的村民无力抚养你,又把你送给了亲戚,亲戚又送给朋友,几经周折,才送到你父母的手里。”

“不可能的。”思存已经有些放松了,这个故事怎么听着都不靠谱,“要真有这样的事,我们村的乡亲肯定早就告诉我了,还用等到现在?”在农村,村民拉的家长里短,连谁家米缸里有几粒米都清清楚楚,更不要提这样的大事。

墨池的脑子有些发僵,他只比思存早十分钟知道这件事,他也不能接受,更不知道该怎样向思存解释。他只知道,这件事已经在暗中调查很久,没有十足的把握,父亲绝不会告诉他。而李先生和思存的父母钟富贵夫妇都在赶往温家的路上。他能做的,只有在他们到来之前把事情告诉思存,让她心里有所准备。

还是来不及了,陈爱华已经敲响了他们的房门。“思存,客人都来了,咱们下楼吧——墨池就别出来了,在房间里歇着。”

墨池听出陈爱华话里有话。他想起父亲刚才提了一句,李先生很不满意思存的父母那么早就把他女儿嫁出去。墨池隐约明白,李先生不满意的是自己。

他却不愿意让思存一个人面对复杂的情况,没听他母亲的,陪着思存一起下楼。不管什么事情,两个人总好一个人。

楼下客厅里前所未有的人多。温市长陪着一个穿西装戴草帽的男人坐着,男人一脸络腮胡,有点吓人。思存农村老家的父母坐在沙发对面,她的父亲低着头,一双布满皴痕和老茧的手反复搓着,母亲则在抹眼泪。

她扑上去,伏在父母的脚边,泪梗在喉,低声唤道,“爸!妈!”

思存看到父母的嘴唇哆嗦着,她无助地望向母亲,象小时候一样喊道,“妈妈!”

突然,身后一声咆哮,吓得她一哆嗦。“别叫他们爸妈!”

思存回头一看,咆哮发自戴草帽的络腮胡。

思存懵了。倒是墨池,摆动拐杖,很自然地走过去,彬彬有礼地说,“您是李伯伯吧,思存刚从北京赶回来,还不清楚事情的经过,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她把事情说清楚好吗?”

络腮胡子被墨池说得愣了神,问道,“你是谁?”

墨池有礼貌地说,“我是思存的丈夫,我叫……”

络腮胡子不等他说完,跳起来,指着钟富贵说,“姓钟的,你真把我女儿卖给他了?”`

墨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络腮胡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神色越来越不善,不住地摇头。

思存仿佛被当头一棒,本能地反问道,“谁是你女儿?”

络腮胡子的情绪突然十分激动,xiōng口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一直冷眼沉默着的温市长发了话,“思存,这位李绍棠先生,是美籍华人,这次专程回国寻亲。所有的证据都能证实,你是他失散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

思存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看李绍棠,胡子挡住了他大半个脸,只有一双眼睛,晶亮有神。他咕噜完了,突然提高嗓门,洪亮地说,“思存,别怪爸爸。爸爸回来接你来了!”

思存把所有人打量了一圈,越发茫然。最后,她看着她的母亲,再次低唤,“妈妈……”

思存的母亲已经哭开了,“孩子,我们对不起你!”

思存颤声问道,“妈妈,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思存的母亲哭道,“那年自然灾害,我怀的娃儿都生下来了,还是没养住。我整日里哭,正好邻村的亲戚把你抱到家里来,说是右倾分子留下的,他们村没人愿意养……我看到你就象我自己亲生的娃一样亲,就收下了……我是真的把你当亲生女儿养的啊,小时候舍不得给你哥吃的都给你吃了……我没想把你卖了啊!”

墨池的心里咯噔一下。思存妈最后一句话象把锤子一样深深的砸在他的心上。

“我真的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思存的声音抖得都要断掉了。

“你是李绍棠的孩子……”思存妈说道。

思存突然愤怒地转过身面向李绍棠,高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孩子?你有什么证据?”

李绍棠大声说,“我的女儿,我当然有证据。你出生的时候,全身白玉无瑕,连个痦子都没有。唯有后背心有一块红色胎记!”

思存如被五雷轰顶!墨池曾告诉过她,她的背后有一块指甲大的朱砂红。墨池爱极了她背后的这一点红,激情时忘情地亲吻,给她留下过无数悸动的回忆!沐浴时她也曾对镜自照,却因那胎记长得位置刁钻,只能恍惚一瞥,从未见过全貌。

只有墨池见过的胎记,李绍棠却知道!思存难以置信地摇头,目光迷离,眼看就要崩溃。

墨池拄着拐杖走到她的身边,扶起她,揽在怀里,“思存,坚强一点,我在这呢。”他在她耳边低语。

思存仿佛遇到保护神,把头埋在墨池的怀里。所有的一切她都弄不明白,唯有墨池的怀抱,一如既往地踏实安心

李绍棠见状,又跳着咆哮了起来,“放开我的女儿!——钟富贵!我和你的帐还没算完!我这么宝贝的女儿,你竟然把她卖给这么个……”李绍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咕噜道,“你贪图名利!你趋炎附势!小人!”

思存感觉到抱她的怀抱猛地一颤!她知道,墨池听出了李绍棠的潜台词。有些话,说一半更伤人心。

思存不知哪来的勇气,抬起头大声对这位陌生的父亲说,“不管你是谁,你不能侮辱墨池。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爱的人!”

“嘁!”李绍棠不屑一顾,“你爱他什么?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是爱?钟富贵都告诉我啦,你嫁给他是任务!去他见鬼的任务,爸爸这次回国找你,就是要把你带回美国去。这些年苦了你了,咱们父女两个回美国去,爸爸好好补偿你!”

“你闭嘴!”思存愤怒了!“我不认识你!你说你是我父亲就是我父亲了?我的母亲呢?我凭什么说我不爱墨池?我们结婚四年了,你都在哪里?你这个莫名其妙地跑出来的老怪物,凭什么对我和墨池的指指点点?凭什么让我跟你去见鬼的美国?”思存发狠地一口气说完,大口地喘息。

墨池始终搂着她。那怀抱从温暖到僵硬,始终不曾放开。

思存提到母亲,李绍棠的眼睛突然湿了,“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接到美国去,跟我过好日子。”

思存说,“中国就是我的好日子。我已经结婚了,哪也不会去。”

李绍棠又来精神了,高声叫道,“什么结婚,那是买卖婚姻,是非法的!”

思存被激怒了,回了一句,“遗弃子女,更是非法的!”

“你你你!”李绍棠没想到他说一句思存顶一句,自己理亏,指着思存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空气越来越紧张,陈爱华连忙上前把思存拉开,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李绍棠喉咙又在咔咔响,和自己生闷气。他对谁都暴躁,唯独对思存,舍不得。

第 46 章

有必要交代一下李绍棠的情况,他家学渊源,父亲曾是上海著名的学者,李绍棠自己也曾在上海的高等学府任教。1959年他被定义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只得带着妻子邵音回到x市老家。他无法忍受严峻的生活环境,开始活动心思,秘密托朋友联系,想辗转去香港谋求生路。正在此时,妻子邵音怀了身孕。别无生计,他只好带妻子去农村亲戚家里待产。

农村物质贫乏,又赶上了自然灾害,吃饱饭都成了奢望,更别提补充营养。邵音是银行家的女儿,曾经是同济大学的校花,到了农村却也不得不象村妇一样,用毛巾包着头,推着沉重的碾子,把玉米棒磨成粉,和着玉米面蒸成窝头。就是这样粗劣的食物,她也舍不得吃饱,借口说怀孕恶心,省给李绍棠。

邵音生性乐观活泼,李绍棠抱怨生活艰苦的时候,邵音就给他准备“精神大餐”,“还记得美心酒家的云腿青鱼饺、紫萝金针菇吗?对,就是阮玲玉最爱吃的那两样菜,我们去吃了却觉得不过如此。你爱吃松鼠鱼、凤尾虾和美人肝。这道美人肝最有趣,是用板鸭的鸭胰白,经过开水焯、冷水浸,十几道手续爆的白里透红,脆嫩多汁!可是绍棠你说,鸭子和美人有什么关系呢?”邵音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吴侬软语,甜甜润润,一直润到李绍棠的心里去。

李绍棠就会说,“这就是中国的饮食文化了。中国人讲究含蓄隐讳、雅俗共赏、寓意深刻、触类旁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菜名也不例外。如果叫得直白,给你上盘红烧鸭胰白,味道再好也倒了人的胃口。”

邵音说,“所以呀,孩子出生了,我们也要给她取个好名字。我希望她是个女孩子,我要给她起个最好听的名字,还记得诗经里那句话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们就叫她思存好了。等她长大点,我们就可以打扮她,给她穿三层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结,配上粉色的小皮鞋。袜子一定要有蕾丝边……”

李绍棠满脑子都是对现实生活的忧虑,哪里听得进去邵音的幻想,打断她道,“日子都过不下去,哪里还能打扮她。”

邵音笑嘻嘻地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呀。那时思存肯定也会说话会走路了,我们把她带回上海,带着她去逛公园。”她的脸色蜡黄消瘦,想起日后的美景,却是一脸幸福。

然后“精神大餐”滋补不了邵音营养匮乏的身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却遭遇了女人最要命的一关——难产。明明孩子的分量很小,却怎么也没有力气生下来,身体里的血都快流光了,惊慌失措的李绍棠找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说,大人保不住了,赶紧动手术,保孩子。

在简陋的乡间小屋,笨拙的赤脚医生用并不灵光的手术刀划开邵音的肚子,取出先天不足的小女婴。邵音的生命力就快用尽了,她用最后的声音说,“记得她叫思存。”

邵音死后,李绍棠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愈加艰难。物质严重不足,他有钱都请不到奶妈,更别提买牛奶。他只好按照村民教他的,用一小把小米熬成粥,米汤撒一点盐巴喂给思存。剩下的米粥,大人是舍不得喝的,留着下顿接着熬。直到米渣都熬化了,熬出的只是清水。思存又瘦又小,眉目俊秀却面黄肌瘦。她很乖,饿了也不哭,只是用一双大大的眼睛巴巴地瞅着他。每当他看到思存,就会想起死去的邵音。有时他想,思存是邵音留给他唯一的礼物,不管多难,他都要把她抚养成人;有时他又想,要不是思存,邵音也不会死;最多的时候,他还是恨自己。要不是被自己拖累,邵音不会死,思存也不会这么小就跟着他受苦。

不久,朋友那边来了消息,他终于有了去香港的机会——从广东偷渡。有言在先,不许带小孩上船。李绍棠左右权衡,不知该如何是好。朋友又辗转帮他打听,邻村有一家媳妇刚生下来的娃死了,那媳妇简直就是母牛托生,哪怕只嚼草根子,奶水还是足得往外溢。思存到了这样的人家,肯定白白胖胖。“奶水”两个字深深刺激了李绍棠,与其他带着思存喝米汤,不如把思存送出去,有充足的奶水,思存就能健康地长大。那时,他也在香港混出头来了,再把女儿接走。李绍棠打定算盘,就让朋友把思存抱走了。送到什么人家,他问也不敢问,就怕自己改变主意。思存走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小小的思存已经知道认人了,趴在陌生的叔叔怀里哭得厉害,两只小小的手臂朝爸爸的方向挥舞着。李绍棠一狠心,背过身去,女儿哭泣的样子却永远印在了他的心里。他发誓,到了香港一定要发奋赚钱,赶快安定下来,接走思存。然而人哪里算计的过天?思存是吃上了充足的奶水,他也顺利到了香港,然而几年后却有文化大革命,他这个右倾分子、叛徒,也没有回家乡的路。他只能越走越远,从香港到欧洲再到美国。

十数年辗转后,当初的一介书生李绍棠已成了美国大型公司的总裁,多年的孤身打拼,他性情大变,在纽约,他以咆哮著称。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心平气和的谈,而是咆哮着要求别人遵守!凭着他的咆哮,竟也赚来了万贯家财。在内心深处,他是个很痛苦的人,他忘不了妻子因他而惨死,更忘不了被他留在中国遥远山村的女儿。这份愧疚,他一辈子也赎不清。

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消息传到美国,李绍棠第一时间打回乡投资的名义回到x市,与温市长一见如故,几番接触下来,不但决定在x市投资,更把寻找爱女的大事偷偷托付给温市长。

温市长做到了,结果却让李绍棠大为恼怒。他的女儿早在四年前就被养父母给“卖”了!而且“卖”的对象竟然是温市长的残疾儿子!

他对温市长的印象一落千丈,投资计划也暂时搁浅。他心目中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温秉先一下子成了强买民女的官僚。

此时,李绍棠的火,一半是对着温市长,另一半则是对着钟富贵夫妇。他的女儿,他从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女儿,他满指望这次能带着女儿回美国,给她住童话里一样的别墅,穿三层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结,穿着蕾丝花边的小皮鞋,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钟富贵夫妇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把小小年纪的思存“卖”到了市长家里做牛做马!他们用思存换来的钱盖房子,娶媳妇,却让思存在权贵人家寄人篱下,受尽委屈!是的,李绍棠就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女儿命实在太苦了!不管怎样,他要带走思存,给她过好日子,实现邵音的遗愿!

李绍棠的来访,钟富贵夫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绍棠让他们跟着进城他们就跟着进城,李绍棠让他们跟思存解释清楚,他们就跟着来到了温市长家。两边都不敢得罪,两边都不落好。

温市长的残疾儿子,倒不像李绍棠想想那么不堪,反而是个相貌俊逸,彬彬有礼的青年。可是!李绍棠看到他左腿从根部以下就空空如也,心里就难受!钟富贵竟然把思存“卖”给这么个人!如果女儿是在美国,自由恋爱,不管对方是残疾人还是穷小子,他都由着女儿,他一个不字也不会反对!可是他可怜的女儿,是在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被人“卖”给了这个人,肩负着“伺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连空气都不安的颤动起来。思存呆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这个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来得太过震撼。墨池默默站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给她一点力量。突然,李绍棠吐出一句话,“明天就给思存办手续,她必须离婚,和我回美国!”

“离婚”两个字仿佛定时炸弹,炸得思存和墨池都是全身一颤!彼此一个对望,眼里都是坚决的否定。

“我不会离婚,也不去美国!”思存和墨池并排站着,统一战线。

墨池目光坚定地迎着李绍棠,决然道,“李伯伯,我和思存彼此相爱,我们愿意生活在一起,您没有理由要求我们离婚,我们也绝对不会这样做。”

李绍棠没想到自己的寻女之路如此艰辛,事到如今,女儿不但一句爸爸没叫,还处处和他对着干,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婿也敢跟他顶嘴。他气愤之极,爆吼道,“不离也得离,不行我就去告你、也告你!”他指着温市长和钟富贵,“你们一个强娶未成年少女,一个买卖人口,法律会制裁你们!”

思存被搅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哭笑不得,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飞奔到盥洗室,扶着洗面池狂呕!所有人都担忧地追了过去,李绍棠跑在最先,不住地问,“女儿,你怎么样?”

墨池行动不便,跟在最后。他默默排开众人,弯腰扶住思存,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关切。他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为她顺气。她才下火车,情绪就受到这么大的震动,身体能受得了才怪。

思存吐完,扶着洗脸池喘气。墨池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帮她洗脸,粗糙的掌心抚在思存的脸上,熟悉的触感让她心中有了主张,她抬起头,目光迷蒙地看着墨池。

墨池扶起思存,对众人道,“思存累了,不管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要带她回房休息。”

李绍棠冲动地说,“你不能带走我女儿!”

墨池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她的丈夫,这里是她的家,我只是带她去休息。”

李绍棠让步了。思存回到房间,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

李绍棠的到来也同样震惊了墨池,尤其是知道思存来到这个世界上竟是那么的不容易,只差一点,思存就无法看到这个世界,只差一点,她就无法长大成人,而他也无法与她相遇……他不敢往下想,只得紧紧地搂住思存,把她揉进自己的xiōng怀里,不住地在她脸上摩挲,亲吻。

思存仰起脸,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依赖墨池。这个时候,他是她的天,是她唯一的依靠。

“思存,你睡一下,我在这里陪着你。”墨池忍住心脏处一阵阵的抽痛,搂紧思存,尽力安慰他的妻子。

思存摇头道,“墨池,我该怎么办,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昨天还沉浸再旅途的兴奋中,容光焕发,现在却已经憔悴不堪,样子甚是可怜。今天还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呢!

墨池柔声说,“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有我在你身边,别担心,好不好?”

思存说,“我不和你分开。”

墨池抱紧她,喘息着说,“我也不会和你分开,死也不分开,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思存点头,安心地窝在他的怀里。墨池想让思存躺得舒服点,扶她平躺躺在床上。思存以为他要走,紧张起来,拉着他的手不放。墨池轻声说,“放心,我就在你身边。”思存放心了,却还是不肯松开墨池的手。过度疲惫过后的放松,让她很快睡了过去。墨池动也不敢动,半支着肘部,守护在她的身边。

思存这一觉睡得很长,却并不安稳。夜里,她不停地摇着头,低声哼吟,墨池象哄婴儿一样哄她,轻拍着她的后背,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胳膊。天蒙蒙亮的时候,思存终于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平稳了。墨池正要眯一会,思存突然惊醒,痛苦地捂着嘴,弯着腰,飞也似的奔到盥洗室。

墨池睡意全无,紧张地跟过去,思存伏在水池边,又在呕吐。她的胃里已经空得没有东西可吐,只是不断大声干呕,痛苦万状。

正在这时,陈爱华闻声推门进来,墨池焦急地说道,“妈,思存必须去医院。”

思存艰难地抬起头来,虚弱地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恶心——唔……”话没说完,又弯下腰去吐。

陈爱华见状,愁眉竟似乎松动了一些,倒了一杯温水给思存,柔声说, “孩子,先漱漱口。”

思存看到水,胃里又是一阵翻腾。陈爱华果断地说,“墨池,你陪思存穿好衣服,我打电话叫车,马上去医院。”

陪思存去医院的队伍浩浩荡荡,陈爱华、钟富贵夫妇、温市长和李绍棠。这阵势思存有点吓坏了,一言不发地紧紧偎依在墨池的身边。

到了医院,无需挂号,直接找到院长,内科、消化科,又转到妇产科,化验、等待。很快有了结果。

思存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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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国家教育部门有规定,在校大中专学生不允许结婚生育。思存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入学时已经结婚。但是在校期间,她绝不可以怀孕。因此,墨池和思存一直在避孕。这一次,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浩浩荡荡的人马回到家里。思存的心思已经完全转移到腹中的小生命上来。进屋的时候,她扶墨池,脸上已经洋溢出甜甜的笑意。

李绍棠暗中观察思存的神色,她这爱孩子的劲儿,和邵音一模一样。李绍棠心里一沉。

墨池一夜没睡,脸色有些发白。陈爱华张罗道,“墨池陪思存回房间休息,我让保姆做饭,得给思存好好的补一补身子。”

李绍棠冷不丁说,“是得补一补,肚里的孩子,不能要。思存必须和我回美国!”

思存已经快要忽略李绍棠了,没想到他又语出惊人。思存跳起来,“休想!”

陈爱华看到思存暴怒,怕她伤了胎气,忙对李绍棠劝道,“李先生,思存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补养,至于别的事情,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陈爱华多年从事妇女工作,调解协调工作做的很得当。在她的努力下,李绍棠也同意目前一切以思存的身体为重。暗地里,他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女儿带回美国。

当天下午,钟富贵夫妇被送回了秀水村。临别前,思存哭着跪在了他们的面前,动情地叫他们“妈妈!爸爸!”。思存突然一点也不怨他们当年收了温家的钱。她只是养女,却从小得到了亲生女儿一样的待遇,粗茶淡饭,她没有饿过肚子;每年过年,哪怕家里再穷也会有她的一件新礼物,哪怕一双袜子,一条头绳;她喜欢读书,地里明明有那么多活,父母还是供她读了高中。他们对她有哺育之恩,思存说,他们永远是她的父母。

李绍棠这次回来,身兼公务与私事。他在香港还有一个会要开,当天晚上也离开了x市。

思存面临着一个抉择。全国的大学都有规定,在校期间学生不允许生育,北方大学也不例外。思存的预产期是在来年春节前,正是她大学毕业的时候。但是她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就必须退学。

晚上,他们靠在床上,享受难得的平静。墨池的手搭上思存的小腹。柔软、平坦、温暖。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不出意外的话,它会渐渐长大,来到这个世上,叫他们爸爸和妈妈。

墨池犹豫良久,说道,“思存,现在还不是我们要孩子的时候。”

思存万没想到墨池会说出这样的话,急得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墨池,“不!我要他!”

墨池悠悠地叹了口气,陪她坐起来,给她披一件外衣,“现在要孩子,你的大学就功亏一篑。只有大半年,你就大学毕业了。”

思存也很心疼她的学业。可是肚子里毕竟是一条小生命,那是她和墨池的孩子,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像一根结实的纽带,把他们牢牢困在一起。在孩子和大学之间,她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没有余地。

墨池说,“学业是一辈子的事,孩子以后还会有。”

思存说,“孩子是一条生命!大学可以不上!”

墨池说,“你应该上完大学,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只差这最后半年。”

思存护住肚子,“这是我们的孩子!”

墨池震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思存的小腹上,不知不觉变得很温柔。思存拉着他的手,“墨池,我们要这个孩子,好不好?”

墨池看着思存,又慢慢把目光落在前面,他们的被子上,在他左腿的位置,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平坦。墨池脸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思存急得眼睛发红,“孩子自己在肚子里面长,到时候就会生下来,需要什么准备?”

墨池拉着她躺在床上,搂住她,“我再想一想,我真的要再想一想。”

在墨池的坚持下,思存回校上课。她没说李绍棠的事情,只把怀了孕的消息告诉302的姐妹们。除了刘英,所有人都说,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那观点和墨池一模一样,四年的大学已经念了三年半,这个节骨眼上退学要小孩,你傻吗?

只有刘英理解思存,“你们没结婚不知道当妈的心,女人一怀了孕,这孩子就像长在心里的一棵树,扎下了根,别说是大学,就算自己的命,也比不上孩子重要。”

于小春听不懂这些,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思存的被褥换到自己的下铺,自己搬到她的上铺。思存最近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读,但有时晚上有课,或者午休的时候,她还是要住在宿舍。思存怀着孩子,不能让她爬上爬下。

于小春说,“反正学校还不知道,你就踏踏实实的上课。等你真的决定要这个孩子,再和学校商量休学的事。”

董丽萍说,“听说怀孕学校不给办休学,直接劝退。”

于小春眉毛一拧,“思存是结婚了的,学校还能不让人家生小孩?”

董丽萍说,“谁知道。”

思存有一门课是在晚上九点下,还有一门课是早晨八点上。墨池不想让她辛苦,就让她住在宿舍里。每天傍晚,墨池抱着一个大保温桶,给思存送去香喷喷的鸡汤鱼汤。她怀着孕,身子是一点也不能出差错的。

周日,思存回到家,意外的,刘春红同志来访。

刘春红看到陈爱华就抹起了眼泪,她当年工作没做好,只道道思存家庭成分好,却不知她是被收养的。现在她的亲生父亲带着五百万美元来投资,就一个要求,女儿必须离婚,跟他回美国。

刘春红说,“是我工作失职。现在可怎么办,一头对不起墨池,一头对不起市里。我是两边为难啊!”

陈爱华护子心切,“孩子们的事,还是得他们自己做主。”她知道墨池把思存当成掌中宝、心头肉。离婚,绝对不行。

刘春红说,“话虽如此,可李绍棠毕竟是来市里的第一个外商,要是因为这个事谈崩了,对温市长也不好啊。”

陈爱华愣怔着,她深知要识大体、顾大局,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可是,她也是一个深爱儿子的母亲,在家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天。儿子受尽苦难,思存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一缕阳光。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和一个母亲,现在的情况,她也有点分不清哪边是大体,哪边是大局。

她突然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这婚不能离,思存已经怀孕了。”

刘春华为难地说,“李绍棠最气的就是这事……这不是拿孩子把思存捆住了吗?”

陈爱华听出她这话味儿不对,正色道,“春红同志,你是在帮李绍棠还是帮我们?”

刘春红臊红了脸,“我这不都是为了温市长吗?”

墨池拄着拐杖从楼上下来,边走边说,“刘阿姨,我和思存的事,我们自己会和李先生说。相信李先生也会一切以思存的意愿为出发点,不会强迫她。”

刘春红听出墨池口气不善,干笑着对陈爱华说,“看这对小夫妻感情好的。”

陈爱华说,“这还多亏春红同志当年穿针引线。春红同志,你可是为我们家立功了。”

刘春红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关于肚子里的孩子,墨池和思存还是争执不下。墨池什么事都依思存,唯有这个问题上,显出了他的大男子主义。他要思存打掉这个孩子,不肯让步。他说,第一,思存现在是学生,就该以学业为重。第二,他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他不想这么早要孩子。

思存一听他说不要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牢牢护住肚子。几次争论后,思存想到了最现实的问题,“有了孩子,李先生就没有理由逼我们分开了!”

墨池冷着脸说,“他逼你,你就走?没有这个孩子,你就走?”

思存没想到一向对她温柔如水的墨池能说出这样的话,气得一跺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墨池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思存说,“我只是想要这个孩子。”

墨池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

思存和他说不通,一气之下回了学校。墨池翻看他的医书,才知道人工流产对女性身体的伤害非常的大。他犹豫不决。只是加紧给思存补养身体。她的青春期贫血刚调养好,不管要不要孩子,她都需要充足的营养和充沛的体力。他依然每天去学校看她,给她送吃的。思存也会陪着他在cāo场上散散步,他们很有默契,都小心翼翼的不谈孩子的事。

思存突然觉得,她和墨池不再那么无话不谈了。比如,她就不能对他说,其实他送的鸡汤她根本喝不下,闻到那股鲜味儿她就想吐。刘英说这是女人成为母亲要经历的第一个考验,每个怀孕的女人都要经历这种孕吐。刘英这样一说,思存觉得孕吐也是件很幸福的事儿。可是幸福只是她一个人的,墨池不能和她分享。刘英也告诉她,胎儿和母亲的关系,是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

孩子在她的肚子里疯狂地长着。思存觉得刘英的话太对了,孩子就是当妈的心里的一棵树,生了根、发了芽。她能感觉到孩子的每一丁点变化。有一天,她说,孩子踢她了。

刘英笑道,“你这才三个多月,肚子都没显出来呢,等孩子踢你,还早着呢!”

思存抚摸着肚子,嘟囔道,“就是踢我了。”

母爱的创造性是无穷的,思存用刘英交给她织手套的方法,织出了小鞋子、小帽子。上课之余,她读书的时间少了,一门心思扑在肚子里的孩子上。刘英笑她,“你准备得太早了。”

思存笑着说,“我就是要准备得早早的,多多的。孩子出生后,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刘英说,“你怎么知道是女孩?要是男孩怎么办?”

思存骄傲地说,“男孩也要打扮,男孩一定象墨池,那么漂亮,抱出去羡慕煞人。”

周末早晨,墨池来接思存。他告诉她,消失了两个月的李绍棠,又回来了。

这两个月,李绍棠去了香港、去了英国,又回美国公司处理了积压的公务。这个周末,温市长请他来家里吃顿便饭。他痛快地来了,席间,他给思存展示他带来的礼物,光华璀璨的钻石珠宝、样式时髦的漂亮衣服、五花八门的香水。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他又给思存看他在美国的别墅的照片,别墅外面有好大一片湖泊,月光洒下,好像童话中的城堡。

“女儿,这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李绍棠说。

思存耐着性子看他一一展示完,说道,“挺好的。不过我不去。”

“就是因为他?”李绍棠又恢复了咆哮本质,用筷子指着墨池。

“没错。我必须和我的丈夫在一起。怀了孩子的思存胆子也越来越大,正义凛然地说,“就算我是你的女儿,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把我泼出去了,现在就别再想什么让我去美国的事了。”

“我……”李绍棠被思存戳到痛处,脸色煞白,“我那也是为了让你吃上饱饭!现在我能给你好日子了,到了美国,你会开阔眼界,发现现在的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提。”

思存摇头道,“我已经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想再要别的了。”

没有见识!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李绍棠出国多年,成语用得还很通顺,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孩子!你不知道出了国你的天地有多宽,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会认识很多人,学到很多东西,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李绍棠认为,真正的爱情是他和邵音那样,浓情蜜意,志同道合。

他继续说道,“你的护照已经办好了,其他手续也已经开始办了,最快两个月后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思存大吃一惊!“谁让你给我办的!”

第 48 章

温市长沉声道,“是我派人给思存办理的。不管怎么样,思存应该去美国看看。”

“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墨池顾不得礼貌,高声说道。他希望思存好,但他绝不同意思存去美国!她是他的,不能让这个莫名其妙的李绍棠抢走她!

李绍棠激动得站了起来,指着墨池的鼻子说,“我就是要带走我的女儿,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委委屈屈的过日子!”

墨池也站了起来,“我们很相爱,没有人受委屈!”

李绍棠不明白了,为什么让女儿去美国就这么难,墨池残缺的身体暴露在他的面前,刺痛他的心,更点燃了他的怒火,“我女儿嫁给你就是受委屈,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我说话?”

墨池的脸一下子白了,思存像个小兽一样冲到他面前,迎着李绍棠,“收回你的话,向墨池道歉!”

“有你这么和父亲说话的吗?”李绍棠气得直哆嗦。

“谁让你出口伤人,有你怎么做父亲的吗?”思存也是激动了,口不择言。

李绍棠绕过思存,拉住墨池的衣领,发狠道,“你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头脑不清?”

李绍棠算是墨池的岳父。他不会和他动手,只是奋力挣开。李绍棠却因为惯性而向一边倒去。他更愤怒了,不讲理地叫道,“你这是什么教养!还动手打人,我女儿跟着你怎么能有好日子!”

墨池心下愧疚,一边道歉一边伸手欲扶李绍棠,李绍棠叫道,“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大手一挥,啪地一个巴掌甩在墨池的脸上。墨池忍下屈辱,大声说道,“留下来是思存的真实意愿,你那些照片才是给她灌迷魂汤!”

李绍棠觉得自己势单力薄,颜面尽失,拉着思存就走,“女儿,现在就跟爸爸走。”

思存不肯走,跟李绍棠拉扯起来。她身形瘦小,几乎被李绍棠拖着到了门口。

墨池见状,连密起拐杖,追了上去。事情不妙,陈爱华也拦住李绍棠。思存怀着身孕,这样的拉扯是很危险的。思存却管不了那么多,奋力挣扯,向墨池扑去,墨池伸出手要拉她,不料强大的惯性让思存的双脚绊上墨池的拐杖,思存整个人猛地向一旁斜飞出去!墨池连忙弯腰去捞,却没捞住,也跟着思存歪倒!旁边正好是摆着花瓶的矮几,思存的小腹重重地撞在矮几上!

只听思存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墨池脸上血色顿失,变得雪白。他象甩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一样甩掉拐杖,向思存爬去,扑到她的面前。

思存双手死死按住腹部,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瞬间变成了惨白的颜色,微微地张翕,像一只脱了水的鱼。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着她的小腹,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走,疼得连心!迅速的,一股热流从小腹弥漫出来,仿佛要把她的生命都带走,她意识到了什么,恐惧地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墨池脖子上的青筋都泛出来了,凶神恶煞般地喊道,“快叫救护车,送她去医院!”

思存的孩子没有了。那一撞正好撞在她的□上,要了孩子的命。思存爆发了大出血,情况十分危急。

护士从手术室出来又进去,抱了一大袋浓稠的血浆。墨池双手紧握住那对闯了祸的拐杖,靠在冰冷的墙上。

他恨死了这对拐杖,却离了它们连站都站不住。他更恨的是自己。刚才医生告诉他,孩子保不住了时,他才第一次知道,他对孩子有着那么深的感情。失去孩子的那种痛,就想把心活活摘了去一样,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

李绍棠也靠着墙,不住地说,“大出血!和邵音一样!我害死了邵音,你害死了我女儿!”他指着墨池,声音颤抖,目光yīn狠。

墨池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没有想到,历史竟会惊人地相似。他唯有祈祷,但愿思存没事,思存绝对不能有事!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换取思存的平安。事实上,一直以来,他的一切就只有思存。

本来,他还会有一个孩子。可是,在思存那么热切地盼望孩子出世时,他还在给她泼冷水,劝她不要这个孩子。

他知道,是他自己自私。这幅残破的身体,他无法面对孩子。他却忽略了,思存是多么地爱这个孩子。就像他爱思存一样,这样的爱,根本无法承受失去的痛。

他也爱孩子,只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他无法想象,等思存醒过来,知道孩子没了时,又会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手术室的门开了,墨池迎了上去。站得太久,他的腿几乎不能行动,他用拐杖稳住自己,身体前倾,李绍棠挡在他的身前,急切地问道,“我女儿怎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没事了。我们已经为她做了手术,引出了死胎。她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需要好好调养。”

思存躺在活动床上,被推了出来。她的脸比身上的被子还要白,眼睛睁着,茫然而空洞。眼角的泪水源源不绝。

思存住进了顶层的外宾病房。门口有警卫把守。墨池追到病房前,李绍棠交代警卫,绝对不能让这个人进去。

墨池站在病房外面,等李绍棠出来送医生,拦住他,苦苦商求,“李伯伯,请让我去看看她。”

李绍棠冷酷地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看她?你害得她差点一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你知道不知道?”

墨池如被五雷轰顶。

李绍棠说,“别说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也不行!你就是个不吉利的人,没有你,思存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看到你只会更伤心!她的孩子因你而死,你不管做什么,也赎不掉你的罪!”他心里加上一句,就象我赎不掉对邵音的罪。

墨池猛地抬起头,看着李绍棠,无言以对。

“跪下!”李绍棠突然吼道。

墨池怔了一下,想到死去的胎儿,想到思存被推出来时空洞的眼神和绝望的泪水,他扶着拐杖,仅有的、僵硬的右腿慢慢弯曲,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长着骨刺的膝盖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晃了一下,冷汗马上从后背涌出来。他的双手死死扶着拐杖,努力挺直脊梁。如果这一跪能赎掉他对思存的亏欠,他宁愿跪在这里一辈子。

李绍棠摔门进去,把墨池留在门口。

墨池不知道,刚刚思存醒来就叫着他的名字,不住地流泪。医生怕她情绪震荡激烈,影响身体的恢复,为她注射了含有镇静成分的营养液。

思存昏睡了一天一夜,墨池在病房外跪了一天一夜。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只是靠着一双手的力量支撑自己。心口的位置已经疼得麻木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思存失去孩子时的感觉。

天亮的时候,墨池离开了思存的病房门口。他被送去了急救室。

第 49 章

李绍棠突发脑溢血。

那么暴躁强壮的一个人,在女儿的病床前尽心守护,柔声哄劝。突然就像一截枯木般仰面倒下。

好在发病的地点是医院,第一时间得到救治。做了开颅手术,命是暂时保住了,人却没有再站起来。全身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连眼珠都是僵的。唯有大脑还很清醒,嘴里常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刘春红同志听出了玄机。他说的是,我要女儿!

思存硬撑着下床,来到李绍棠的病床边。

他的病情非常不稳定,医生说,只要受到一点刺激,他随时会再度发病。到那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李绍棠是市里的重要客人,是x市接待的第一位外宾,万万不得有半分差池。他病成这样,只有一切听他的,等稳定病情后回美国接续治疗。

那时思存意外流产才不过四天,身体极度虚弱,还不能下床。

陈爱华放着自己的病重的儿子不能照顾,轮流守在思存和李绍棠的病床前。

陈爱华说,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温市长说,这叫多事之秋。

市委市zf派出了力量照顾李绍棠。也带来了更多关于李绍棠的消息。当年邵音难产而死后,李绍棠一直没有再娶。他在美国孤身打拼,公司业务庞大,他却没有一个亲人。

陈爱华对思存说,“你父亲也是个可怜人,你别怪他。”

思存沉默地喝着乌鸡汤,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抽疼,是为那个蛮不讲理的大胡子疼。她想,也许这就叫父女连心,这是李绍棠和她之间,永远无法改变的关系。

思存问陈爱华,“墨池呢?”

陈爱华支吾着,想到墨池一再的哀求,狠下心道,“墨池工作忙,在单位。”

思存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她不相信,墨池会在她失去孩子后一次都没有出现。她不相信,有什么工作比得上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难道她父亲不喜欢他,他就把自己藏起来了?她不相信她的墨池那么软弱。墨池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第六天,思存终于能勉强下床。双脚落地,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走出病房,抓住护士问道,“电话在哪里?)

她打电话去温家小楼,无人接听,连保姆都不在。她又打去民政局,对方说,温墨池家里有事,请假了。

不在家,不在单位。思存的心悬了起来。

上楼的时候,思存在楼道里遇到保姆,保姆的手中端着的,是为她准备的滋补品。思存象遇到救星一样迎上去,“阿姨,求求你告诉我,墨池到底在哪里?”

保姆眼睛泛红,带着思存来到楼下的一个病房。原来,他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墨池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瘦的脱了型。他在思存的病房外跪得太久,骨刺深深扎在肌肉里,整条腿都发了炎。前两天开了刀,剜除了腐肉,剔除了死骨。保姆拉着思存的手,“墨池他只剩下了半条命,还在惦记着你,不让你知道他病倒了,让我把鸡汤送到楼上给你。他没有力气,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思存跪在墨池的床前,泪珠一串串落下来,滴在他灰白的脸上。

只一瞬间,墨池就醒了过来,看到思存在流泪,连忙抬起手。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手抬了一半,无力地垂下去。

思存赶紧拉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叫着他的名字。

墨池说,“别哭……小月子里掉眼泪,会伤身体。”

思存连连点头。墨池讲话很费力,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思存摇头,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下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孩子。”

墨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现在才知道,我爱他,就像爱你一样爱他。”

思存抿住嘴唇,努练出一个微笑,“医生说我恢复的不错,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

这句话对墨池太重要了,他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样,重重地松了口气。“我真怕你会恨我一辈子。”

思存低头吻他,“不会。我永远不会恨你。我爱你。”

病房的门悄然开了,陈爱华和刘春红并排站在门口。刘春红的手里拿着两片薄薄的纸,看到思存,迅速藏到身后。

陈爱华和刘春红交换了一个眼色。长痛不如短痛,陈爱华走到墨池的病床前,刘春红把思存带出了门外。

几分钟后,门外传来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纸张撕裂的声音划破空气。墨池听到思存在哭。他不顾一切地掀开被子,沉重的腿却一动也不能动。

墨池急得脸色通红。拐杖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无法动弹。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陈爱华,陈爱华却别过脸去。墨池一咬牙,扶着输液架站起来,人不住地摇晃。颤颤巍巍地拿过拐杖。墨池用双手的力量,拖动身体,一步步挪到门前。

他一开门,思存就扑了上来,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墨池,我不离婚。”

墨池震惊地看着刘春红,后者尴尬地站在那里。陈爱华也跟了出来,刘春红为难地说,“陈大姐,离婚证书,思存给撕了。”

墨池被架回病房,他情绪激动,脸色通红,奋力维护自己的权利,“妈,你怎么能这么干?你知道我和思存是相爱的,我和思存都没有签字,离婚证书哪里来的?”

陈爱华只得告诉他们,李绍棠的情绪不稳,反复叨咕着让思存离婚。医生说,不稳定下他的情绪,十分危险。李绍棠是市里的贵客,项目没考察成,已经让市委班子很为难,要是他在x市有个闪失,整个市委领导班子都没法交代。市里开会决定,不管怎样要遂了外宾的愿,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在墨池和思存双双病重的时候,陈爱华去民政局和北方大学开来介绍信,为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刚才被思存撕掉的那两张纸,就是离婚证。

“这叫什么理由?”墨池完全听不进去,只知道要保住他的思存,“他已经病糊涂了,您也跟着他糊涂?”

陈爱华红着眼睛说,“妈妈也知道苦了你们,可是这是为了大局,这是温家的孩子必须做出的牺牲。”

墨池口不择言,“我宁愿不做温家的孩子!”:

“啪!”地一声,陈爱华一个耳光甩在墨池的脸上,苍白的半边脸瞬间变得通红,墨池和思存都惊了。墨池残疾以后,陈爱华对他怜爱有加,再没动过他一个指头。现在她也是急了,高声怒吼,“做温家的孩子委屈你了是不是?你是个男人,除了儿女情长,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你去付出!我告诉你,温家的孩子你可以不做,但思存和李先生的血缘关系断不了,你是个男人,就要考虑大局!”

墨池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惨白着脸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爱华吼完,全身脱力地愣怔着。她从没对墨池说过这么重的话。她最珍爱的儿子,她那苦命的儿子!她知道儿子多么的爱思存,让思存走,无异于是夺了墨池的命根子。她又看看思存,她护子心切,一向对思存严厉有加,可是这么多年来,她记得思存对墨池的深情和付出。墨池从yīn郁到开朗,从伤病到健康,思存功不可没。陈爱华不禁悲从中来,一手拉着墨池,一手拉着思存,痛哭道,“好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

墨池病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瘦得轻飘飘的,穿着竖条纹的病人服,忧伤而惨淡。看到一向强势的母亲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有些不知所措。思存慢慢帮陈爱华擦干眼泪,“妈妈,我们不怪你。”

陈爱华稳定情绪,说道,“也不是真让你们离婚,只是给李先生看,让他安心治病。他毕竟只有思存这一个亲人。”

思存脸色苍白。她咬着牙说,“我会照顾他,但是绝不会和他去美国。”

她说到做到,当天就侍奉在李绍棠的床前。李绍棠全身不能动,大脑却清醒得很,脾气更加奇怪。思存一个人出现在病房里,他就出奇的安静,僵直的嘴角拼命往上扯,似乎在笑,咕噜咕噜地哼着她听不懂的句子。墨池去看他,他僵硬的眼珠里几乎喷出火来,脖子往后一梗一梗的,好像马上就要气绝,墨池只好闪出去,在病房门口等思存。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天。他的腿刚动过手术,却不肯坐轮椅,手术的伤口总也长不好。医院的老院长警告他,“小伙子,再折腾下去,你的这一条腿也要废掉了!”0 v; p; w8 d: } u

思存给李绍棠喂药、喂饭、端屎、端尿。每天为他擦两次身子。那天,思存解开他的睡衣,突然发现,那么壮硕的李绍棠,几乎一夜之间变得皮包骨头,褐色的皮肤耷拉下来,冷腻干枯,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思存突然害怕起来。这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爱她,虽然爱错了方式,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的眼泪掉下来,一滴滴打在李绍棠松垂的xiōng膛上。她为他擦身的动作轻柔起来,就像对待一个婴儿。李绍棠的目光也突然变得温柔,昏黄的眼珠轻轻眨动,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思存见状,连忙擦干眼泪,安抚他的情绪。医生说脑溢血病人最忌情绪激动。她一边给他擦身,一边说,“你也别回美国了,就在中国养病,我伺候你一辈子。墨池也会伺候你,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话没说完,李绍棠的喉咙里又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好像脖子随时会折断一样,突然,他眼珠一翻,向后一仰,竟然失去了知觉!

思存吓坏了,连忙按响呼叫铃。医生护士纷至沓来,忙乱作一团。医生说,李绍棠情绪激动,险些犯病。这一次没事是幸运,再也不能刺激他了。此外,一旦病情稳定,他必须回美国。那边研究出了新技术,可能会对他的病有所帮助。

墨池得知思存提了他的名字,导致李绍棠的发病。他一下子沉默了。他不再守候在李绍棠的病房门口,回到家里。

他为思存写了假条,送到北方大学

第 50 章

墨池从北方大学办完事,正赶上中午下课,大量的学生朝食堂蜂拥而去。墨池拄着拐杖,比别人走得慢,在人群中甚是抢眼。因为思存的关系,墨池只顾向前走,突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拍。

墨池站住,回过身,看到于小春。

“你怎么在这里?思存呢?”于小春抱着书,脸色通红,微微带喘,显然是从后面追过来的。

墨池说,“她还不能上学,我刚帮她请了假。“

于小春眼里闪过一丝惋惜,“她的孩子真的没有了?”

墨池沉默着点头。

于小春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她一定很难过。前些天她为孩子织了许多小鞋子小帽子,还说给你看了,你也会盼着宝宝出生呢。”

想到思存一个人热切地期待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却在为要不要那个孩子和她争执不下,墨池心如刀割,沉默不语。

于小春说,“那她什么时候能养好身体来上学呢?现在的这几门课很重要,如果思存再不来上课,可能要和下一届一起毕业了。”她们七七届,只比七八届早毕业半年。

墨池不知道怎么告诉于小春,她的好朋友思存可能再也不能和她一起上课了。

于小春关切地说,“不过,思存的身体最重要,课业还是其次。晚毕业半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毕业就要回老家了,浙江到x市这么远,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墨池的脸色瞬间刷白,心跳几乎停顿。x市和美国,千山万水,思存要是真的走了,可能他们连再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墨池沉默了,于小春看到他脸色的变化,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墨池摇头,“没事,我走了。如果有空,你去医院看看她吧。她在顶楼的xx病房。”

于小春看着墨池近乎蹒跚的背影,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真的要去看看思存了。

李绍棠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医生说,他的病情十分不稳定,情绪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爆发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医生的建议是,尽量稳住他的情绪,待身体有所好转,才能动身回美国。他的身体条件本来是不适合长途飞行的,但是如果拖下去,情况可能会更糟,那时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绍棠全身不能动,神智却清醒得很,眼巴巴地看着思存,目光里竟有哀求之意。那么倔强的老头子,竟然用巴结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女儿。

思存被他看得难受,跑到洗手间偷偷的抹眼泪。她对李绍棠恨不起来,谁让他是她的父亲呢?

思存的出国手续正在快马加鞭的进行。李绍棠是美国公民,所以思存的手续不会很费周折,需要的只是等一段时间。

这一天,思存给李绍棠处理完排泄物,拎着脏污的床单往外走,在走廊,遇见了身长玉立、形单影只的墨池。

思存怔了一下,扔掉床单,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她用力那么大,差点把墨池冲得一个趔趄。她太想你按摩池了,这些天,她忙着照顾李绍棠,墨池又不敢来看她,他们有快两个星期没见了,思存牢牢地抱住他,生怕他再离开一样。眼泪哗哗地流。

墨池深深地看着她。她瘦多了,脸色苍白,下巴尖得像个锥子。思存仰着头,双手抚摸着墨池的脸,“墨池,怎么办呢?”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说。

墨池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深深地吻着,半晌,艰难地说,“他在美国没有亲人,你是他的女儿,于情于理,必须和他一起回去。”

思存难以置信地看着墨池,“你也相信他们那一套理论?让我识大体,顾大局?就因为他是市里的贵客,就要生生拆散我们?”

墨池的喉咙滚动一下,艰难地摇头,说,“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宁愿带你逃跑,也不会让你跟他走。”

“逃跑?”思存的眼睛发亮,“我们逃跑吧,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没有人能让我们分开。”

墨池苦笑道,“跑了你能安心吗?李先生是你的父亲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思存红着眼圈道道,“那我们怎么办?你不要我了吗?”

墨池连忙说,“不是。可是,李先生,他是你的父亲。他不回美国,可能就会死。”

思存徒劳地说,“我不和他走。”

墨池狠下心,“他只有你这一个亲人啊!”

思存仓皇地把头转向病房。那个人的脾气再坏,再不讲理,也是她的父亲。她才在他的床边尽了一个月的孝道,她不能让他死!

墨池深吸一口气,牢牢抱住思存,下巴在她的头顶使劲的摩挲。良久,他说,“思存,你走吧。他是你的父亲,你爱他。不尽了这个孝道,你会后悔一辈子。”

思存死命的摇头,“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墨池安抚她的后背,柔声说,“尽了孝道,就回来。我等着你。”

思存固执地摇头,“我早就答应过刘秘书,永远不离开你。”

墨池闭上眼睛,狠了狠心,“思存,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思存猛地挣开他的怀抱,抬起头,满脸的不甘心!

墨池说,“你撕了的离婚证,也是有法律效力的。在法律上,我们早就不是夫妻了。”

思存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被墨池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墨池说,“百善孝为先。就算李先生一个人回美国,他病成这样,你留在这里也不会心安。”

思存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看着他,眼里包含希望,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把全部的信任都托付给了他。直到现在,她还认为他会有办法,把她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墨池也看着她,目光安静而深沉。半晌,他痛苦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思存的目光黯淡下去。“墨池,你真狠心。”她说。

墨池克制住去拥抱她、安慰她的冲动,转过身,“北方大学最多只能给你三个月休学,远远不够你的需要。所以,下周一……”墨池停顿了一下,“我带你去办休学。”

思存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墨池不再看她,拖动拐杖,缓缓走下楼去。

第 51 章

五十一

思存交回了学生证、班级钥匙、宿舍钥匙。老师翻看着她的档案,摇头叹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成绩。你实习的单位还跟学校要人呢,要求把你分配到编辑部去。”思存咬住嘴唇,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自愿退学申请表,俯下身签名。她提着钢笔,久久不肯落笔。墨池背过脸去,不忍去看。他突然想起了他辅导她高考时的事情,那时他脾气坏,压力也大,生怕她考不上,让自己的希望落了空。她又聪明又刻苦,他却总说她笨,逼着她学她最不喜欢的数学。她倔强地把所有的例题都背了下来。考试前,他不争气地病倒了,她在他病床前不眠不休守了五天,迷迷糊糊被他逼上考场考上了大学。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大学,他们付出了那么多,也在日日的奋进中收获了爱情。然而,她终究没有上完她的大学,他也最终没能守住他的爱情。

办好手续,两个人都沉默着。李绍棠的身边不能离人,思存必须马上回医院去。市zf的车在学校门口等她。思存跑过去,趴在车窗前和司机说了句话,司机把车开走了。墨池诧异地看着她。思存说,“我想走一走,反正也不远。

墨池说,“我陪你。”

校门口的马路笔直宽阔,路边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深秋了,已经入秋,偏偏梧桐树叶沙沙地飘落下来。思存习惯性地缠着墨池的胳膊,突然想到她和墨池已经不是夫妻,手尴尬地僵住了。

墨池停下,握住她的手,小心地揣进自己的衣兜。墨池要握拐杖,以前思存就喜欢这么干,墨池要握拐杖,他们没办法牵手,思存就搀着他的胳膊,和他紧紧偎依在一起。天冷的时候,干脆把手塞进他的口袋,亲密无间。有时候,她还喜欢搞点小动作,隔着衣服戳戳他的腰,捏捏他的小腹,有时玩笑开大了,把墨池的火拱起来,看着他又急又恼的样子,她就吃吃地笑。

现在,思存的手乖乖地缩在墨池的口袋里,隔着衣服感受他消瘦的肌肤,淡淡的体温,她的手静静地蜷着,一动也不敢动。x市是个小城,从城东到城西走路不过一个多小时,他们默契地走得很慢,只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然而,医院还是到了。思存停在住院部的门口不肯动弹了。墨池陪她站着,也不催促她。思存启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能和她多呆一会,也是好的。

一辆小轿车停在住院部门前,从车上下来的竟是刘春红同志。

她见到墨池和思存在一起,微微一怔,“墨池也在啊。”刘春红寒暄道。

墨池点点头,对她没话。

刘春红略显尴尬地说,“我来找程院长,了解一下李先生的病情。”没人理她,她没趣地自己上楼上。"

秋风吹过,墨池帮思存紧紧衣领,柔声说,“上去吧,李先生见不到你会着急。”

思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墨池感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靠在墙上喘息了好久,才缓步往回走去。

思存回到病房,正看见刘春红拉着李绍棠的手说着什么,李绍棠呜呜地应着,看到思存,两眼发亮。刘春红站起来,对思存说,“你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好了,机票也给你定好了,下个月五号。”

思存的心里一沉。虽然知道这一天会不可避免地到来,可是当这个日子如此确切地摆在眼前,她还是感到心如刀割。

思存一天一天地数着离别前的日子。虽然她很少有机会和墨池见面,但是和他还在一个城市,她的心里就觉得踏实。她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突然间她不用去美国了,她和墨池又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那该多好。转念又一想,不去美国,最大的可能就是李绍棠去世,不再需要她的照顾——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李绍棠是她的父亲,她身上流着李绍棠的血,不管怎样她希望他健康、平安。如果能够以她的健康换回李绍棠的健康,她是毫不犹豫地愿意交换的。唉!思存沉浸在爱情与亲情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日渐消瘦。

万事俱备后,李绍棠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临行前思存要做的准备还很多,而她的精力和体力已经过分透支,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为了让她能够在赴美前调养好身体,市里派了刘春红和思存换班照顾李绍棠。思存只需要白天在医院。市里为思存安排了宾馆的房间,陈爱华发话道,“还是让思存住家里吧,反正有的是空房间,而且还有保姆照顾着方便些。”

思存没有反对。每天晚上刘春红下班后赶去医院,思存就回到家里。只是,她已经不能再住她的墨池的房间,陈爱华让保姆收拾出了婧然的房间给她住。思存想起她嫁到温家第一天,就是睡的婧然房间。婧然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会和墨池相爱的。那时的思存对爱情懵懵懂懂,只知道这个丈夫脾气坏又不喜欢她,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墨池不要再凶她,让她能好好地照顾他。想不到她真的和墨池相爱了,爱得那么真挚,那么浓烈。又没想到相爱的他们却不得不再次分别。人生有太多的意想不到,贝多芬说,“扼住命运的咽喉”,可是这命运的咽喉,一头系的是最爱的丈夫,一头系得是至亲的父亲。思存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本以为在家里能见到墨池。不能长相厮守了,短暂的相聚也是好的。墨池却一直没有回来。她虚掩着房门,倾听走廊的动静。温家却一如既往地静悄悄。

思存等得累了,迷糊了过去。突然听到三声门响,墨池回来了!她箭一样跳起来,拉开门。却是保姆站在门口。

“阿姨。”思存叫道,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落寞。

保姆拖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rǔ鸽枸杞汤,滋身补血的,墨池特地嘱咐我炖给你。”保姆说。她也知道思存即将离开的事,碍于身份,她没有立场多说什么,只能尽心地把墨池对思存的每一点关心传达给她,期望能够以此留住思存。

果然,思存听到墨池的名字,脸上都有了光彩。“墨池回来了吗?”她急切地问道。

“没有。”保姆说,“他最近工作很忙,早出晚归。打电话嘱咐我的,还让你早点休息。”

思存脸上的光彩一寸寸退去,她轻轻点头,“阿姨,你费心了,谢谢你。”

一连几天,思存都没有见到墨池,保姆每天送来rǔ鸽枸杞汤,思存日日滋补着,气色却没有见好。她夜晚的睡眠很不踏实,她有认床的毛病,这些年来,她习惯的只有两张床——她和墨池的大床、302宿舍上铺的小床。婧然的房间虽然与墨池房间的格局一模一样,却因为身边少了那股让她心安的阳刚味道,使她夜不能寐。

她知道,墨池每天回家都很晚。有时楼下的挂钟敲了12下,才能听见墨池上楼的声音。拐杖敲击楼梯,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以前思存听到这声响,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一样飞出去搀扶他,迎接他。而现在,深夜里听来是那么的萧索寂寞。思存紧紧抱住被子,克制住迎出去的冲动。她知道墨池是在故意躲着她,既然分别不可避免,此时越是难舍难分,真到分时就越是痛苦。

直到听见卧室关门的声响,思存才敢跑出去,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是她和墨池最近的距离,恍惚间,她几乎要自然而然地推门进去。扶到门把手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她和墨池已经不是夫妻,她不能住在那里。

第 52 章

于小春几天后才得知思存退了学的消息,急得连忙跑到医院去找她。当时思存正在给李绍棠擦身,俯身低头的侧影象剪影一样单薄。

于小春惊讶地喊了一声思存的名字,思存抬头抹了把汗,有些惊讶,“小春,你怎么来了。”说完又低头洗毛巾。脸盆放在小小的方凳上,颇有些不方便。

“墨池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于小春跑到思存跟前,二话不说帮她端起脸盆。

思存的手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李绍棠,又加快了动作,把毛巾洗干净,熟练地给李绍棠翻过身,细细擦拭。擦好身体,思存又帮他穿好衣服,从肩膀到手臂到双腿,使劲按摩他已经开始萎缩的肌肉。李绍棠的眼睛半睁着,流露出对女儿的疼惜。

一番忙碌下来,思存已是满头大汗。于小春也没闲着,帮思存把脸盆里的水倒掉,再回到病房,思存给李绍棠盖好了被子。李绍棠发出细微的鼾声,竟是睡着了。

于小春一肚子的话憋了许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对思存说道,“你怎么退学了?这个人真的是你的父亲?”

思存看了李绍棠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于小春说,“出去说吧。”

她们一起来到医院的花坛边上。心直口快的于小春问了一堆问题,思存没法一一回答,只是给她讲了这段时间的全部故事。于小春难以置信,“那个人真的是你的父亲?你和墨池,真的离婚了?”

思存痛苦地点头,背过身去,擦掉腮边的泪水。

于小春急了,大声说,“你不能和墨池离婚,你们是相爱的!”

思存欲言又止。这当中的复杂经过,于小春怎么会明白?

于小春失落地说,“你去了美国,就不会回来了吧。”

思存连忙说,“我会回来的。墨池会一直等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于小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思存沉默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李绍棠病好之时,还是……他去世之后?医生说过,脑溢血后遗症,最乐观的情况是能够不再复发,想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甚至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于小春又说了一遍,“思存,你真的不能和墨池离婚。”

思存的心痛得要滴出血来。她停了脚步,看着于小春,嘴唇微微颤抖着。

于小春说,“墨池那么爱你,你走了,他该怎么办?”

思存痛苦地抱住头,带着哭腔说,“我也爱墨池啊!”

于小春像个姐姐一样抱住思存,安慰着她。等她情绪稳定了一点,于小春说“墨池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还是想说,江天南那事那会,墨池找过我。”

思存惊讶地看着她。

于小春说,“那时我不理你,是怨你连结了婚的事都不告诉我。墨池送你回学校后,私下找了我。他说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常在他面前提起我。他替你向我道歉,让我无论如何原谅你,别让你失去唯一的朋友。他说得又恳切又痛苦,我才知道,他爱你爱得是那么的深,他连别人让你不开心都舍不得,这个男人是把心都掏给你了啊。”

思存的心痉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从来不知道,墨池为她做过这么多。她看着于小春,喃喃地说,“所以你就原谅了我?”

于小春说,“我本来也没真怨恨你,就是面子上下不来。看到墨池那么爱你,我相信你也一定是一样地爱他……”-

思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象决了堤一样喷涌而出。她拉着于小春的手,哽咽着说,“小春,我真的舍不得墨池……舍不得……”

于小春说,“舍不得就留下来吧。墨池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思存沉默了一会,问道,“小春,如果一边是你深爱的未婚夫,一边是生了你的父母,你会怎么办?”

于小春哑了。这道题,怎样选择都是一个痛苦的答案。

于小春说,“苏红梅留校了,春风得意。”

思存说,“哦。她一向是春风得意的。”

于小春说,“刘英被分配到了北京,咱们班唯一一个进京的名额。她考虑了很多天,还是决定去报到。她说先去北京安顿下来,对孩子将来有好处。现在正四处托人,要把她家老薛过来。”

思存说,“这就是当妈的心,一切为了孩子着想。”她想起她未能出生的孩子,又是一阵黯然神伤。如果孩子还在,她和墨池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命运。

于小春说,“毕业后我就回老家结婚了。我们的工作都定下来了,他在浙江大学,我在杭州一中。”她红了脸,掩饰不住眼中的幸福。

思存的脸上终于展开一丝笑意,拉着于小春的手,羡慕地说,“小春,恭喜你。”于小春的爱情来得最晚,却最稳固。

于小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趴在树上,刷刷刷地写满了一页。她说,“思存,你到了美国不能忘了我这个朋友。这里是我的地址,老家的、杭州的,我单位的,他单位的。天涯海角,都靠这几个地址联系我。”

时光如水,还有三天,就是思存启程的日子了。刘春红接手了全部的照顾李绍棠的工作。这三天,思存不用来医院,在家里好好的准备行程。

第一天,墨池照例请早就上班,走前他没有关房门,因为他知道,思存要到房间去收拾行李。一只小小的皮箱摊在床上,思存打开衣柜,她已经有了满满一衣柜的衣服,长长短短的呢子大衣、棉大衣就有好几件,四五套运动服、不计其数的裙子、衬衫,美丽的羊毛衫……说来也怪,来到温家这些年,思存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这些衣服,大多数是墨池买给她的,还有一部分是婧然从北京回来送她的。思存的目光在这些衣服上流连,最后落在一件毛呢黑色短外套上。

那是墨池送给她的第一件衣服,已经穿了四年,却因为保养的精细,还整洁如新。思存还记得,那时她还在备战高考,两个人都是累极了,因为做错习题的事吵了架。墨池一气之下跟张伯借车出走。思存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没想到真惹毛了“严厉”的老师,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怕墨池骂他,她怕墨池不理他,她更怕墨池从此不要她了。谁知道墨池回来后,既没骂她也没不理她,还给她买回了这件外套。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件衣服,爱不释手,很久都舍不得穿。后来墨池一边奚落她小家子气,一边又给她买了许多别的衣服。可是直到现在,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一件。

思存把外套拿出来,在身上比量着。一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照顾李绍棠,能带走的行李极其有限。她决定走的那天就穿这件外套。她一一拉开抽屉,收音机、手表、派克钢笔,雪花膏、香水、丝巾,整齐地摆在里面。也都是墨池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没有改掉农村姑娘的节俭和朴素,对物质也没有太高的要求。直到此时,盘点家当,她才发现,现今女孩子向往的一切,墨池早已为她准备得井井有条。

床上的小皮箱还空着,思存拉开抽屉旁边的柜子,满满一柜子的信,用橡皮筋捆成好几大摞,这是这几年来她和墨池鸿雁传书的全部内容。思存把信抱出来放在床上,解开皮筋,信白花花雪片似的四散开来。她一封一封地数,整整八百八十封。思存把信全部装进了皮箱,盖上箱子之前,她看到床头桌上一对笑容可掬的俄罗斯娃娃。墨池说过,女娃娃是思存,男娃娃是他。思存拿起男娃娃,放进皮箱,她要把“墨池”带到美国,留下“自己”在这里陪着他。

第 53 章

第二天,思存把自己关在婧然的房间里,不吃不喝,打了一双黑色的羊毛手套。天冷了,墨池的手要握拐杖,很容易受冻。她去年拜刘英为师学毛线活,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帮他织了一副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线头乱七八糟,却被墨池视若宝贝。纯羊毛线不禁磨,一个冬天就被木拐的扶手磨出了破洞,墨池却舍不得丢,洗得干干净净收好,今年天一凉,他又戴了起来。思存看着难受,苦于一直在医院照顾李绍棠没有时间帮他补。她马上就要走了,一定要给他再赶织出一副新的。

怀着宝宝的时候,思存偷偷托人买了许多上等羊毛线,给宝宝织小袜子、小帽子、小围巾,她还不会织毛衣,只会织这些小东西,却织得很起劲。现在她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针脚又厚又密,她织得很慢,把自己的爱全部都织了进去。最后一针收尾的时候,思存哭了,眼泪扑扑簌簌的打在黑色的手套上,洇得闪出了晶莹的光泽。思存把手套放在嘴边,深深地吻着,羊毛线多少有些粗糙,摩在脸上沙沙的,就像墨池的手,让她安心。墨池长得五官精致,相貌英俊,一双修长的手却有些粗糙。手心是长期握拐磨出的老茧,手背有一块浅浅的疤痕,是冻伤留下的痕迹。她给他用热水泡、药膏抹,治好了他的冻伤,还是留了这个疤。她记得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头一年冻伤的地方第二年还会发作,思存不禁深深的担忧,她织的手套会不会不够厚,不够暖?

想到这里,思存把两股线并作一股,又织了一副更厚实的。她的动作飞一样的快,很快就织好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食指都被编织针磨出了水泡,轻轻一碰,钻心地疼。夜深了,她听到墨池回来的声音,她拿着手套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次日,已经是思存留在中国,留在墨池家的最后一天。一夜未眠的她捧着那两双连夜织好的手套,站在曾经是她和墨池两个人的卧室门前,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墨池的房间没有动静。思存笃笃笃敲了三声门,不等回答,推门而入。

墨池穿着rǔ白色羊毛衫,从领口翻出白衬衫的衣领,坐在写字台前,儒雅而清冷,却头发灰暗,脸色苍白。他不像是刚刚换好衣服,倒象在那里坐了一夜。他深深地看着她,眼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思存默默走到他的身边,二话不说,在他唯一的那条腿上坐下来。她以前不敢那么坐,怕他并不结实的右腿承受不住,墨池却总是说没事,只有那样,她才能完全落在他的怀里。

现在,她就是整个被墨池包在怀里。墨池的身体微微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双手环抱她的腰。她翻身抱住他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很快,墨池的羊毛衫被晕湿一大片,透过衬衫,墨池的xiōng口感到微微的凉。思存无声地哭泣,两个瘦削的肩膀颤抖得厉害。墨池轻拍着她,象哄一个孩子似的。

思存始终不肯抬起头来,墨池只得轻轻扶起她。她的眼睛哭红了,脸上泪痕斑斑。墨池珍爱地捧住她的脸,轻柔地吻去她的泪珠。思存的心象被电流通过一样,微微一麻,脸蓦地红了。

墨池轻声说,不哭。

思存点点头,再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xiōng膛。他们久久没有分开。那一天,墨池没有去上班,他们就那样拥抱着,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夕阳西下,他们同时战栗了一下,都有一些恐慌,恨不能阻止太阳的下沉。为什么时间不能就此凝固?这样,他们就永远不必分开。

夜色还是降临了。思存晚上要回去帮李绍棠收拾东西,今晚不能住在温家。保姆把晚饭送到房间,他们毫无胃口。墨池突然说,“还记得吗?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被我吓得差点哭了。”

思存竟然扑哧笑了,“那时你就是很吓人,板着个脸,好像我刚嫁过来就欠了你几吊钱。”

墨池说,“你不欠我钱,我都给你钱了,你都不肯走。你也不数数,那可是五百块呢。”

思存挑挑眉毛,“你那时又不上班,怎么有那么多钱?”

墨池回忆着说,“我妈给我的,说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怪不容易的,不能委屈了你。可我那时就想拿钱诱惑你,让你走。”

思存说,“没想到,钱没诱惑成,倒是那一屋子书把我诱惑了。”

过了一会,思存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墨池想了想,两眼一翻,“忘了!”

思存作势要打他,“不许忘,仔细想想!”她明天就要离开了,她一定要知道是哪一个瞬间,让他为她心动。到了美国后,她好静静回味,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瞬间。2 r(

墨池摇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时只想让你走,哪里有心思爱你。”

思存撅起嘴。墨池说,“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思存说,“我也忘了,光顾害怕了。不过,刘秘书让我一定要喜欢你,婧然也说我一定会喜欢你。”

墨池沉默。思存问道,“生气啦?”

墨池摇头,“没有。我只知道,我们是相爱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思存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墨池,我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你。”

墨池顺势抱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嘴里是又咸又涩的味道。"

良久,墨池放开她,劝她吃东西。

思存摇头,“没有胃口。”

墨池说,“到了美国,就没有这么地道的中国菜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思存端起了碗。墨池想起,他曾带思存去过市里仅有的两家西餐厅,红房子和一品阁。温市长说过这两家的西餐十分正宗,很有他早年留学苏联时的风味。思存却非常不喜欢,每次都只能啃面包,牛扒碰都不碰一口。到了美国,没了中国式饭菜,她该怎么办呢?

晚饭是清粥、小菜、馒头。思存在馒头上抹了一点辣椒酱,吃得很香甜。墨池有了主张,“让阿姨给你做点牛肉酱和辣椒酱带去,想家了就吃一点,是中国菜的口味。”

墨池马上去楼下找保姆,很快又上来,“阿姨开始做了,比较费时间,一会吃完我送你回医院——明早我去机场送你,再给你带上那两罐酱。”

思存点头。迟疑了一下,她说,“墨池,你怪我没有守住承诺吗?”

墨池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轻轻地摇头。“你没有背弃承诺。我们是一辈子在一起。”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口,“一辈子,在心里。”

思存小声而坚定地重复,“一辈子,在心里。”

天色已晚,墨池送思存回到医院,又黑又长的路,他们两人走过去,他独自走回来。

第二天清晨,思存推着轮椅上的李绍棠,站在机场安检入口,不肯进去。墨池说过来送她,她就一定要等他。可是,直到最后一刻,墨池都没有来。候机大厅里一遍又一遍的广播,“飞往北京的xxx次班机即将关闭安检,请旅客抓紧时间登机。”市zf送行的人催她,“赶快登机吧,到了北京还要转飞机呢。”

思存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墨池依然没有踪影。没有时间了,推着李绍棠的轮椅,进入了安检通道。

第 54 章

墨池没能送思存上飞机,是因为那天夜里,他突然肺部剧痛,呼吸困难。他猛地从睡眠中惊醒,发现自己xiōng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不能呼吸。他曾有过几次夜里突发高烧的经历,思存每次都会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起床给他量体温、吃药、输液。这次的情况似乎比发高烧严重,墨池心中却并不惊慌,习惯性地摸向身侧,原本是思存的位置,现在时一片冰冷的空虚。墨池的心突地一沉,思存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他呼吸更加滞涩,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想喊人,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音,好像在做一个被魇住了的梦,而xiōng口传来的刺痛却在提醒他,那不是梦!夜象死了一样黑,墨池心想,难道真的就要死掉了吗?他的心跳得象加速的钟摆一样快,不能死,他天亮还要去机场送思存呢!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墨池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向床侧一滚,连人带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爱华闻声赶来,看到墨池蜷缩在地上,面色青紫,已经神志模糊。她带着哭腔边喊温市长边叫救护车。墨池被罩上氧气罩,连夜送去医院。进抢救室的前一刻,他奇迹般地睁开眼睛,正听见陈爱华哭着喊,“快叫思存来,就在顶楼的病房!”

墨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扯掉氧气罩,艰难地阻止陈爱华,“别……告诉思存……”

陈爱华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儿子,墨池仰躺着,大力地呼吸,发出嘶嘶的声音,微弱地说,“让她睡个好觉……天亮后叫醒我,我要去送她。” 说完这句话,他又昏迷了过去。护士赶紧用氧气罩罩住他,移动床把他推进了抢救室。

墨池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他和思存从初遇到相爱的过程全部梦了一遍。在梦里,他把思存的心伤透了,思存离家出走,独自去了庐山。他又痛又悔,不顾一切地追过去,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他架着拐杖,长途跋涉到了庐山。山高路险,他艰难攀登,累极了,却不敢休息,生怕错过了思存。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山顶找到了思存。他兴奋极了,飞快地走过去,思存也向他奔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又瘦又小,温暖柔软的感觉却让他无比踏实。他一遍又一遍地庆幸着自己没有失去她。

墨池又梦到,自己好像是病了,全身没有力气,呼吸都困难。思存守护着他,安慰他,“你放心地睡吧,醒来我们去看日出,许下相伴一生的愿望。”墨池不敢睡,生怕醒来她又不见了。思存说,“你放心,我答应刘春红同志,一辈子不离开你。”

墨池得了承诺,放心地睡着了。再次醒来,窗外晨曦微照,陈爱华和温市长都守在他的身边,单单不见思存的身影。

墨池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他急了,拼命挣扎着,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使不上力气。陈爱华连忙按住他,眼睛泛红,“好孩子,别乱动,你想要什么,告诉妈妈。”

墨池费力的突出两个字,“思存……”

陈爱华的眼睛红了,别过头去。

墨池想起来了,他和思存是分开了,思存天亮就要飞到遥远的美国。他答应送她上飞机!天都l亮了,墨池心里一急,自己动手拔下输液管,摘下氧气罩,他急促地喘息,奋力起身,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去送她。”

陈爱华大惊,连忙拦住他,墨池挣扎,“再晚……就来不及了。”

陈爱华的眼泪下来了,“你都昏迷三天了,思存早就到纽约了。”

墨池眼里的急切瞬间变为空茫。他的头陷进枕头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的心思费了,他给思存准备了肉酱和辣椒,他还要在机场和她好好的告别。这一切,都没有机会了。思存没有等到他,该是怎样的难过呢?

陈爱华按了呼叫铃,来医生和护士。护士重新给他输液、吸氧。墨池轻轻扭过头,透过窗纱,望着窗外,天空蓝得跟洗过了一样,没有一丝云彩,空空的,就像他的心里一样

墨池闭着眼睛。陈爱华以为他睡了,离开病房去找医生。墨池缓缓把手按在心窝,那里还残留着思存的温度,还有她小而坚定的声音,“一辈子,在心里。”

最坏的事情过去了,以后就都是好事了。这句话对于温家来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春节前夕,婧然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的经济日报社当记者。谢思阳分在了经济研究所,春节期间来到温家拜访。婧然这时才知道思存已经离开温家,免不了哭一鼻子,还是墨池安慰的她,“她只是去尽孝道,一定会回来的。”谢思阳也安慰着心爱的女友,陈爱华和温市长都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女婿。年后婧然和小谢都要去新单位报到,双双奔回北京,开创他们的新生活。

不久,喜讯再度传来,温市长被调到外省当副省长,高升了。陈爱华也跟着调到省级妇联。省民政厅也发下调令,接收墨池,还是做科员,却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一家人开始紧张地搬家,要带走的东西只有随身的衣物和那一书房的书。温市长和陈爱华都不是x市人,为了工作调到这里,又为了工作调离。对于做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他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x市却是墨池的第二故乡,他十岁来到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也经历了惨烈的伤痛,更收获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对这个城市,墨池有着和他父母不一样的感情。

温家小楼和家具都是是国家的房产,温市长高升离任,小楼自然要退还给国家。

墨池把全部的书打包装箱。偌大的书房,一下子空了。他想起那年的暴风雨之夜,思存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书房,捧着一本书,瑟瑟发抖。这里也是思存的家,以后思存要是回来,再也找不到家了。

临行前两天的夜里,墨池敲门去他父母的房间。温市长夫妇正在收拾衣物,墨池架着拐杖走到父母面前,说道,“爸、妈,我不去省民政厅报到了。”

陈爱华大惊失色,“全家都搬到外省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嘛呢?”

墨池平静地说,“我不留在这里,我已经跟民政局递了辞职报告。不是调动,是辞职。”

“辞职?你要去哪里?”温市长也惊了。他在机关工作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辞职”这两个字。

墨池说,“去深圳。”

陈爱华和温市长都被吓住了,陈爱华失手打翻了一个花瓶,也顾不上收拾,“你?去深圳?”

墨池点头道,“是的。爸爸上次去深圳考察,不是说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年轻人的乐土吗?我要去追求我的乐土。”

陈爱华抢着说说,“瞎胡闹!深圳现在还没建好,到处是工地,你去凑什么热闹?”

墨池不以为然道,“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就是要去建设新特区。”他站累了,扶着拐杖换了个姿势,唯一的一条腿向旁边轻轻移动了一下。

陈爱华最见不得儿子残疾又逞强的样子,心里大痛,急忙说道,“人家都是身强力壮的去,你一个残疾孩子……”

墨池打断她母亲,“我已经决定了。去深圳的火车票也已经买好,比你们去外省晚一天。”

陈爱华说,“我知道你忘不了思存,可她去了美国就没再写过一封信回来,你何苦折磨自己呢?跑那么远的地方,无依无靠的……人还是得向前看,婧然那个姓江的女同学……”

“妈!别说了!”墨池冲动地打断陈爱华,他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对母亲说过话。他喘息着,把思存的形象从自己的心里暂时移出去。让自己的口气软下来,“别说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长痛不如短痛,陈爱华硬着心肠说,“思存不会回来了,你得有你新的生活。”

墨池的脸色已经变得雪白。他不想和母亲争论,倔强地闭着嘴。

温市长使了个颜色,阻止陈爱华,对墨池晓之以理,“深圳是个有希望的地方,可也是个残酷的地方。那边的年轻人不叫工作,叫打工,每天加班加点,还没有保障。”

墨池说,“我不怕。”

温市长说,“技术工种都要有经验,国家欢迎大学毕业生建设新特区。可是你的身体不好,又只有初中……”

墨池说,“我知道。”

温市长,“……”

墨池不等他再说,斩钉截铁道,“爸,妈,我已经决定了。”

陈爱华又要急,温市长用目光阻止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三份存折交给墨池,“我和你妈没有太多积蓄,加上当年落实政策的抚恤金,一共只有这些。你要是去的话,就带上吧。”

墨池把钱推回去,大声说,“爸!你还当我是温家的人吗?温家的孩子,需要靠父母的积蓄才能闯荡下去吗?”

温市长和陈爱华面面相觑。半晌,温市长长叹一声,“由他去吧。”

两天后,墨池送父母上了火车。次日,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拄着拐杖,登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

一家人,天各一方。

第 55 章

直到1987年春天,深圳罗湖区东门街道的音像铺老板老麦还是总和人提起当年和他一起创业的“跛脚温”。

那时他刚把家里临街的小卖店粉刷一新,做成个临街的音像铺子,主要批发零售流行歌曲的磁带。和许多来深圳寻梦的外地人不同,老麦地地道道的深圳人,出生、读书、成家都在这条街上。老婆怀孕后查出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当时孩子在肚子里已经六个月大,引产也十分危险。医生说不如冒险生出来,搏一把,也许能母子平安。最后,儿子是顺利出生了,老婆却从此卧病在床。老麦便也认了命,靠开着一铺小卖店,也能勉强度日。祖祖辈辈,谁家没有点心烦的事呢?不也这么过来了。可是,一夜之间,小小的渔村成为全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宝安县变成了深圳市。来自全国各地的淘金者潮水一样涌入深圳,到处在大兴土木,宁静的小城变成了巨大的工地。到处人声鼎沸,到处是机会。本地的居民纷纷把房子装修出来,不是在自家做生意,就是租房给外地人。以前只有跑到香港去才能赚大钱,现在不一样了,深圳好像满地都是黄金,弯一弯腰就能捡到。老麦也想捡钱,家里房子是现成的,可惜老婆身体不好,不愿意让太多的外人租住。老麦便动起了小卖店的主意,现在流行收录机,不如把它改造成音像铺子,既可以在家门口多赚点钱,又能照顾老婆孩子。一年多下来,音像铺的生意日渐红火。老麦急需一个伙计来帮他看店。告示贴出去了三天,无人问津。年轻人都愿意去工地、工厂打工,虽然辛苦,但赚钱多。谁愿意整天耗在这个小小的音像铺?第四天,“跛脚温”来到了他的店门前。

开始老麦还以为他是游客,年轻斯文,剑眉星目,身长玉立,脸上有着刚被南国阳光炙烤后的淡红。没想到,他指着招聘的告示问他,“老板,这里还需要人手吗?”

老麦怎么看他都不像会卖磁带的,问他,“你会看店?”

他竟笑着说,“我78年就在家乡卖过邓丽君的磁带了。”

老麦听着他说话还算上路,反正也是急需用人,就把他留了下来,包吃包住,每个月50元,试用三天。第一天,老麦就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是个做生意的料,手头麻利,头脑清晰,算账精明。唯一的美中不足,他的左腿不大灵活,帮客人搬运箱子的时候跛得厉害,让人担心他会连人带箱子的摔倒。不过,他做事十分稳妥,不但没有摔过箱子,连一盘磁带也没有卖丢过。老麦开始以为他的脚是扭伤,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直到他给这个叫做温墨池的年轻人发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后,不经意的问起他的脚怎么一直不见好。温墨池淡淡地说,“小时候出了事,不会好了。”原来是陈年旧伤,老麦心里惋惜不已,可惜了这么相貌堂堂的好小伙。

那时老麦已经离不开这个得力的助手了。他老婆常年卧病在床,儿子又才读小学一年级,家里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张罗,温墨池不但把铺子帮他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人品靠得住,让他省了不少心。不多久,老麦把进货收账等等事情也交给温墨池处理,早上,墨池拿着“特许通行证”去中英街批发磁带,晚上,附近的打工仔喜欢来店里闲逛,墨池就不关店,给他们推荐最新最潮的流行歌曲,童叟无欺,包君满意。老麦终于当上了甩手掌柜,清早做好早餐伺候老婆吃了,再送孩子去学校,傍晚,他也能去接孩子顺便买菜,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店里的生意不但没有受影响,营业额还连连攀升。那时东门街道的人喜欢根据特点给人起绰号,老麦胖,绰号肥麦,隔壁店铺的伙计是山东人,人称小山东,墨池跛脚,于是“跛脚温”这个绰号就渐渐叫开了。老麦读书不多,认为这些绰号虽然不大好听,叫起来却很亲切,于是也跟着叫“跛脚温”,墨池的眼里没有什么情绪,老板吩咐他做什么,都会一心一意地去做。他沉默寡言,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那张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眉宇间却有着淡淡愁苦的年轻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老麦发现,温墨池和一般的店铺伙计不一样。相邻的店铺也都雇了伙计,这些打工仔下了班大都喜欢凑在一起吃大排档,喝酒泡妞,吹水打屁。所有这些活动,墨池都不参加,关了店他会到处去转转,有时很晚才回到宿舍——老麦家的阁楼上去,不到第二天上班不出来。

盛夏里,连着下了几天暴雨,“跛脚温”的腿跛得更厉害了,上阁楼的时候,左腿僵得几乎不能动,硬邦邦的需要用手扶着才能走上楼去,他还染上了风寒,整日里咳嗽。老麦觉得男人伤风感冒不是个事,也没在意,他卧病在床的老婆提醒他,“我听那个新伙计咳嗽了好几天也不见好,孤身在外怪不容易的,你去给他送点药。”老麦在外大小也是个老板,在家却是十分听老婆的,拿了一包速效伤风胶囊,上了阁楼。

一上楼,老麦一阵心酸。逼仄yīn暗的小房间,墨池斜靠在床上一边闷咳一边看书,狭小的单人床,倒有一半堆的是书,墨池那么高的个子,窝在床上,十分委屈。床头桌上一碗泡面只动了两口。再一细看,老麦吓了一大跳,一条又长又直的假腿僵硬地立在床头,而温墨池一只手,无意识地扶在本该是他左腿的地方,他的左腿,齐根消失了,一条空瘪的裤腿软软地垂下床沿。

见到老麦进来,墨池连忙起身,招呼老麦坐在床上。看到老麦的目瞪口呆,墨池才想起自己已经卸下了假肢,脸一下子白了。呆了一下,他说,“对不起,老板……”他跟老麦道歉。

老麦全明白了,难怪他的左脚波得那么厉害,原来整条腿都是假肢。难怪他不去找工地上、工厂里的工作,他是个残疾人!

墨池的脸上有些尴尬,渐渐转成了坦然。他说,“我从小就这样了,但是,装了假肢,和正常人没有分别,不会影响工作的。”

老麦自己家里不容易,特别能体谅别人的苦处,他连忙说,“我知道。只是你腿不方便,住阁楼太辛苦了,明天开始,你下去住吧,和东仔住。”东仔是他的宝贝儿子,八岁

“不用不用,我在这里住,挺好。”墨池忙说。

“不用客气啦!”老麦爽朗地说。

“您也不用客气,上下楼这样的事对我是小菜一碟。”墨池淡淡地说,眼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倔强。老麦拗不过他,只好算了。他好奇地拿过墨池正在看的书,竟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老麦一翻书皮,“大学英语——广播电视大学教材。”

“你在读大学?”老麦惊讶了。来深圳的都是为了赚钱,他这个伙计居然在读大学!

墨池点点头。老麦这一刻已经感到这个伙计与众不同了。他隐隐约约感到,这个小音像铺并不能长久地留住这个年轻人。

温墨池在老麦的音像铺工作得很踏实。有一次,他对老麦说,“现在很多人在忙着学英语出国,不出国的也开始读电大了,卖学英语的磁带会很赚钱。”老麦留意身边的人,觉得有道理,就让墨池进了些《许国璋英语》和《英语900句》,没想到竟然异常火爆,销量直逼邓丽君。

又过了些日子,墨池和老麦商量说,“店里除了卖磁带,还可以买收录机,既显得有档次,又有利润。”老麦又听了他的建议,结果,不出几天,附近的打工仔都知道麦记音像铺够大够专业,货一定错不了。每天都是顾客盈门。

又过了半年,墨池说,已经有人从香港买回了录像机。现在开始做录像带的生意,一定有钱赚。老麦这次犹豫了,“想看录像,去录像厅就好了,谁会花大价钱买录像带?再说了,别的店铺也没有卖啊。”墨池说,“有人买了录像机,肯定就会买录像带,要是等别的店铺都开始卖了,我们的利润就小了。”老麦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让墨池试试。一试之下,麦记音像铺又成了深圳第一家卖录像带的店铺,大大地火了一把。

这一次,尝到大甜头的老麦给墨池加了工资,让他有什么好点子尽管都使出来,他什么都听他的。墨池说,“不是听我的,是听市场的。我常去找打工仔聊天,他们在工厂里,什么最新鲜的消息都能听到,去伪存真,能得到好多市场供需的信息。”

老麦服气地竖起了大拇指。他这个伙计,就是不一般。

转眼到了1983年,春节墨池没有回家,老麦给他放假三天,他在深圳没什么亲人,却白天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窝在阁楼里看书,连老麦叫他下楼吃团年饭,他都不肯答应。过完春节,不一般的伙计“跛脚温”对老麦提出了辞职。

老麦当然舍不得,大呼,“你有哪里不满意吗?我给你加薪水,”

墨池直言不讳,“您对我很好,我很感激。这次我是想自己开个店。”

老麦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样精明能干的伙计,怎么可能长留他的小铺子?老麦不禁摇头道,“想不到,我竟给自己培养了个对手。”

墨池微微一笑,“我不会做您的对手的,我打算把店开在福田,已经差不多找好了店面。”

老麦叹道,“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你这么得力的伙计。”

墨池是个有义气的人,直到老麦找到了新的人手,他才收拾东西,离开了麦记音像铺。他自己的音像店开在福田的侨城东路,很小的一爿店铺,打扫得很干净,开放式柜台整整齐齐地码着磁带,立式货架上气派地摆着录像带,大幅海报贴在墙上,让人一进门就知道流行风向标。老麦和墨池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墨池不住他家了,他们倒更亲近了,老麦每月都会来墨池店里坐上一两次,给他带点好吃的,跟他取取经。墨池用把大包装盒裁成结实的小卡片,发给顾客,每消费一次盖上一个小红戳。盖到10个戳,就可以在店里免费选一盘磁带。他还记录下了顾客的生日,生日当天,买磁带可以享受半价。他又发现很多年轻人买了磁带是要送人的,又进了一大批漂亮的包装纸,免费包装。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裁纸、折纸、粘贴,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漂亮。有些大胆的女孩子,明明不是为了送礼,也要让墨池给她们免费包装,就是为了看他忙碌的样子。有时顾客来打听一些很少见的磁带,就算没有货,墨池也会记录下来,告诉顾客一周后再来看看。那时他肯定会从批发市场的犄角旮旯找到这盘带子,让顾客十分满意。没过多久,墨池的小店在附近有了名气,都知道“思之声”音像店的品种齐全、价格优惠、服务周到。

墨池的音像店盈利颇丰,他很快又租下左右两边的房子,把店扩大了三倍。老麦人虽不机灵,但是肯学习,墨池怎样做,他就怎样做,跟着比他年轻十岁的墨池,也把麦记干得有声有色。

“思之声”已经是福田最大的音像店了,老麦说,“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把二楼也租下啦!”

墨池正在写书法,说,“我不扩店了,准备改行。”

“该行?做得好好的为什呢改行?”老麦大惊着凑上去,看到墨池写的字竟然是“出兑”。刚劲有力,方正漂亮。

墨池写好了字,等它晾干,就贴在店铺门前。老麦已经呆得说不出话了。在闯荡深圳的年轻人中,“跛脚温”算是成功的,短短两年,从小伙计一跃成为店老板,他还想做什么?莫不是——老麦问道,“你要离开深圳,衣锦还乡?”他知道这两年墨池赚了不少钱,回到老家也能娶个好老婆了。他已经二十七八岁,还是独身一人。老麦真的有心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可是想到他虽然有相貌有头脑,毕竟只有一条腿,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墨池贴好出兑告示,慢慢走回来。知道了他只有一条腿,就越发的能看出他跛得厉害。他说,“我不离开深圳,兑出这个店,我打算开一家家具店。”他的话从来不多,也没什么铺垫,常常吓老麦一大跳。

“家具店?音像店赚的好好的开什么家具店?”

墨池道,“越来越多的人来深圳安家,不管是买房子还是租房子,都要买家具。这一行,有市场。”

老麦不以为然,“家具有什么好卖的?磁带天天出新歌,家具一辈子也不换一回。”他家里的家具还是他和老婆结婚时请人打的,十多年了,换的念头都没有过。”

墨池说,“时代不一样了,市场经济,人们有了钱,市场有东西卖,做家具,一定有市场。人人都希望有个家,把家布置得漂亮舒服一些。”

老麦无言以对。“跛脚温”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吃住都在店里,却把有家的人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

“跛脚温”的思之声家具行开张了,一年后,又在蛇口租了地皮,轰轰烈烈地建起了工厂。老麦很少见到他了。老麦现在在东门相当的有身份,人家见了他都尊称一声“麦哥”。因为他的麦记音像铺已经成了这条街上最大最气派的门脸之一,伙计也雇了四五个,一时风头无人能及。每当别人对他竖起大拇指的时候,他总是摇头道,“我不行,要不是跛脚温教我那么多,我现在还是一爿小店子哪!”

说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跛脚温”了,他的工厂在郊区,碰面不大方便。不过最近老麦还真有一件事情要去麻烦他,想到这里,他安顿了老婆,关照了伙计,登上了去郊区的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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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老麦一路打听,找到了位于工业区最东段的“思之声工艺品加工厂”,说是工艺品,其实主营家具和家居饰品。一进厂区,就听到热火朝天的机器轰鸣,没有看见一个人,已经感觉到工厂里繁忙的节奏。南方的春天已经十分燥热,厂区里绿树成荫,却连一株花都没有,没有寻常工厂常见的花坛,也没有摆放整齐的花盆。老麦问了保安,找到墨池的办公室。没有秘书挡道,他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低哑的男声,“请进。”

老麦推门而进,看到“跛脚温”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一手扶着额头,正在看一堆的报表。墨池看到老麦,热情地站起来招呼他。“麦哥。”

老麦听出了不对头,“你的嗓子怎么了?”

墨池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连着加了几天班,有点累。”

老麦打趣道,“你呀,老大不小了,真该娶个老婆照顾你。”他的妹妹去年嫁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街坊。暗地里,老麦有点可惜,没想到墨池的生意能做得这么大,少一条腿有什么呢?他可是成了大老板啊!

他没注意到墨池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墨池掩饰得好,连忙走到冰箱前面,问老麦,“喝什么?有汽水、凉茶、维他奶。”

老麦道,“凉茶。”

墨池拿出一罐凉茶,递给老麦,自己喝白开水。他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的饮料。

办公室里的几步路,他的脚都是颠簸的。老麦总结出,工作忙的时候他就跛得厉害,稍微闲下来,他就不那么特别跛。他一边喝凉茶一边大量这间办公室,足足有四十平米,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个大书架、一组沙发、一个茶几,并不空旷,却感觉少了点什么。老麦一拍脑袋,是了,缺少花!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木质花瓶,里面插着几棵大叶子植物。老麦虽然是个粗人,却爱花,店门口、家里的阳台,都种着三角梅,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他是个直性子,豪爽地说,“你这里气派是气派,就是没有花,太煞风景了,下次我给你带点种子来。”

墨池淡淡地说,“不用了,我也没时间弄。”

老麦挥手道说,“你这么大个老板,还用自己种花吗?交代给工人种啦。”

墨池说,“工人们也都忙.”他迅速结束这个话题,“麦哥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老麦嘿嘿一笑,直言道,“当然有事,没事老哥我就打电话请你出去喝茶了,才不会那么远跑到你的工厂来。”

墨池笑着在老麦xiōng前来了一拳。现在人人都尊称他“温总”,只有最早在东门街的那帮老街坊不跟他见外,让他觉得轻松,舒服。“说吧,我尽力而为。”

老麦道,“我妹妹去年结了婚,妹夫刚刚退伍回来,还没工作。不知道你这里还缺不缺人手,我妹夫人很老实,身体又棒,不怕吃苦的,就是想学一门技术,我觉得木工就很好。”墨池想起他刚从康复医院装好假肢出来,背着个包,走在东门街上,问老麦,“老板,这里还缺不缺人手?”仿佛就在昨天,现在轮到老麦问他缺不缺人手了。

墨池道,“我们最近正好在招聘,让他去找人事部的李经理,先挑能做的做,慢慢学技术,你看怎样?”

老麦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找你准行。”

墨池笑道,“小意思。”

老麦突然一正色,压低嗓子问道,“发财胡有没有找过你?”发财胡也是他们的老街坊,大名胡德发,整天念叨着要发财,却好吃懒做,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

墨池道,“胡哥前几天还来看我,正好我要开会,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那他有没有跟你借……”老麦动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墨池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他说要和朋友做生意,跟我拿了两千。”

老麦大惊,“你给他了?”

墨池点头,“他晃了那么多年,终于要干点正经生意了,我能不帮忙吗?”

老麦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知道啊!他最近吸上了白粉,到处和人借钱,老街坊都被他借了一个遍,现在没人肯借钱给他了。他拿到钱就是买毒品,借他就是害他呀!”

墨池吃了一惊,“有这样的事?我真该多和他聊聊。”

老麦说,“算了,也不能怪你,这么多年了,他都是那个德性。以后别理他就是了。”

知道他忙,老麦坐了一会就走了。墨池疲惫地揉揉额角,最近订单太多,工人在加班加点地赶工期,他这个老板也陪着加班,工人还能轮流休息一下,他却得24小时守在工厂,身体已经不太吃得消。还有几页报表没有看完,墨池盘算着,看完必须要稍稍休息一下,刚才和老麦聊天,他已经累得撑不住啦!

他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小间,那里就是他的卧室,他的家。来到深圳六年,他有了人人羡慕的事业,却还没给自己置办一个像样家。有人劝他,以他的财力,买套房子不成问题,他却始终不动声色。一个连家都没有的人,要房子干什么呢?墨池把全部的积蓄都投进了工厂,所以事业越做越大。

墨池强打精神看完最后几页报表,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他从抽屉里拿出杯装方便面,办公室里有开水,他把面泡了,三口两口,连汤带面吃得精光。把空的纸杯扔掉,转身出了办公室,往车间走去。

走到半路,人事经理李志飞和他打招呼,“温总,后天的面试,你也出席吧。”

墨池道,“我明天要去广州参加广交会,三天后才回来。招聘的事你说了算。对了,明天会有个退伍军人来找你,没什么技术,但人很可靠,你看着给安排个职位吧。”

李志飞说,“没问题,正好我们也在招保安,退伍军人正好。”

墨池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按自己想法去干就好,之后,他径直去车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完进度,让工人们好好回家睡个觉。

次日,墨池给连日加班的工人集体放了半天假,他却早早起床,带着一大皮箱图册,在长途汽车站和副总陈沁会合,一起搭车去广州参加春季广交会。

陈沁不足三十岁,却有着四年在广州国企、三年在深圳私企的管理经验。两年前李志飞从人才招聘会上发现她,几番面试,同时参加考核的都被淘汰了,只有她的坚忍不拔折服了李志飞。先是做销售经理,很快提为副总经理。李志飞笑着说,“反正温总不近女色,把个大美女放在你身边我也放心。”李志飞中意陈沁,是思之声公开的秘密。

陈沁果然干练,到了流花路展馆,迅速办好的入场手续,找到他们的展位。墨池从的手提箱里拿出折叠展板和公司图册,陈沁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精巧的有机玻璃盒子,立在桌上。盒上印着中英文的烫金字,“请赐名片”。

今天是家具工艺品类开展的第一天,会场人头攒动,门庭若市。思之声推出的仿古系列家具深受外商的好评,几个英国来的客人围着展位询问,墨池用流利的英文应答。陈沁在自学英文,自认为读写已经不成问题,但听说还不行。她不太懂墨池在和老外说些什么,看着他站在展台前面,把资料分发给老外,侃侃而谈,从容淡定,外宾不时发出会意的笑声。他肤色白皙,面部轮廓十分清楚,象希腊雕像一样标致迷人。他右手拿着资料,左手扶着桌脚。陈沁知道,他的腿又在隐隐作痛了。每次站立或者走太久,他都需要一个支点撑住自己。有一次在车间和工人一起研究改进生产,站了四个多小时,离开的时候,他的双腿都不能动弹,把她吓坏了。他倒是不急,低声吩咐李志飞拿一把椅子过来,他坐着缓了十几分钟,才慢慢能够走动。

中午时分,人流略显松动。相邻的展位已经买回盒饭,吃得狼吞虎咽。墨池认为在展位上吃饭有损公司形象,让陈沁出去吃,陈沁恭恭敬敬地说,“温总,外面有茶座,您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他坚持站着接待客人,半天下来,以及那个脸色发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墨池道,“女士优先,你先去吧。”

陈沁和他共事两年,深知他的脾气,也不多推辞。她去茶座要了一个套餐,一份水果,花了半个小时把它们全部吃完,感觉精力恢复了,便回到展位。这时已经又有几个客人围上来,墨池在为他们介绍仿古家具的潮流和思之声仿古家具的特点。短暂的午休已经结束,下午的客人一波一波涌来,墨池再也没有逮到时机出去吃饭。直到晚上闭馆,他们站在流花展馆门口,墨池说,“今天收获颇丰——对了,你不是要回家看看吗?”陈沁是广州人,每次来广州出差,墨池都给她点时间顺便回家看看。

陈沁点头道,“我回去看看我妈,明早八点半这里会合。”

出租车来了,墨池让陈沁先上车,自己等下一辆,回到预定的酒店。他先洗了个澡,又做了工作记录。突然门铃响,墨池以为是服务员来送开水,他用被子盖住自己,答道,“请进。”

陈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总,我进来了。”

墨池一个机灵,心呼糟糕!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陈沁拎着一个双层的保温杯推门而入,边走边说,“温总,我妈逼我给你带来了她煲的花旗参鸡汤,还有刚做好虾饺和烧麦。我猜你还没有吃饭……”走到墨池的床前,她目瞪口呆,看着那个假肢。

“温总……”陈沁的嘴巴惊讶成了一个o型,说话都磕磕巴巴了。

墨池没想到来人竟是陈沁,他们一起出差多次,她从没有进过他的客房。他怕假肢吓到她,忙丢过一张枕巾罩住它,故作轻松地说,“放那就好了,帮我谢谢你妈妈。”

陈沁毕竟训练有素,放下保温杯,给他盛了一碗递过去。整个动作,她不看那个假肢一眼。

墨池接过汤,放在床头桌,递给她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这是今天会上客户提的比较多的问题,你先看一下,回去和设计生产部门开会,研究怎样改进产品。”

陈沁接过那几页纸,强作镇定地说,“好的温总,您吃点东西吧,我不多打扰了。”

陈沁走了,墨池脱力地靠在枕头里。多少年前,他就以为,他早已能够坦然接受所有异样的目光,因为那时他过着最好的生活,甜美可人的思存推着他的轮椅陪他出去玩,逛公园、喂猴子、偷玉米,搀扶着他攀登庐山,把他介绍给全宿舍的姐妹们,得意洋洋地说他是她的骄傲。有这样的妻子在身边,他何必还在乎别人的目光?六年前他孤身来到深圳的第一个月,足足跑了三百家单位,别人看到他只有一条腿,拄着双拐的样子,就告诉他,“我们这里不缺人手。”他应聘的是行政文职,写得一手好字,却没人给他一个工作的机会。只有一次,一个镶着金牙的五金店小老板问他,“你只有一条腿,走路成问题伐?”墨池说,“不成问题。”老板挑着牙签说,“那你走几步给我看看。”墨池忍下屈辱,咬牙拄着拐杖在店门前走了几步,回头看那老板。老板摇头道,“走路太难看了,我不能用你。”

那一刻,墨池的血涌上了头顶,他真想扑上去揍那个老板一顿!店门口围满了人,他看到了许多嘲笑的目光,尤其是五金店老板,挑着牙签的金牙闪闪发光。

墨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五金店的。他住在深圳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他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是旅游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他照着报纸的广告,找到深圳市人民医院,要求安装假肢。医生为他诊断后,认为他的右腿亦有骨刺和关节炎,穿假肢走路会非常辛苦,且很难脱离拐杖,不建议安装。墨池只对医生说了一句话,“我需要两条腿,我需要一份工作。”

医生满足了他的要求。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脱离拐杖行走,连医生都大呼奇迹。他如愿找到了工作,他是有意去的老麦的音像店。他记得思存和婧然曾经利用暑假时间贩卖磁带,思存还用赚到的钱给他买了一双皮鞋。他就是穿着思存送他的那双皮鞋,从一个小小的店伙计,走到年产值过百万的大老板。可是,他自嘲地笑笑,思存,没有你在身边,我好像都不够勇敢了。上一次的老麦,这一次的陈沁,撞到他只有一条腿的样子,都让他本能的惊慌失措。

墨池闭上眼睛,让思存的形象渐渐在他眼前浮现。共同生活了四年多,他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他自己残疾不愿意照相,思存也没向他提过,那个温顺乖巧女孩儿,从不会跟他提任何物质上的要求。

记忆中的思存,穿着柔软的白衬衫,袢带布鞋,低低地梳着两根辫子,一如她第一天来到他家时的模样。六年了,思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墨池xiōng口隐隐作痛,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每个夜晚,他们都会在梦境中相遇啊。

第 57 章

第二天,墨池和陈沁在展馆门口碰面,准时进入会场。一如前一天的忙碌,中午的时候,她和墨池打了个招呼,就飞快地去茶座吃了东西,只过了十分钟,她就赶回来,换墨池去吃饭。看着墨池略微蹒跚的步伐,她的心口竟然一阵抽痛。

第三天,墨池让陈沁盯着展位,他拿着名片把整个会场转了一圈,寻找原材料商和其他合作伙伴。这是他每届广交会必做的功课。国家实行对外开放的政策,墨池的公司也是开放式经营,不但产品要走出去,也要把各类客户引进来,墨池认为,紧跟社会发展步伐,才能让企业长久生存。

中午时分,墨池还没有回来。陈沁自己不去吃饭,却在担心墨池。她的这个老板从不记得照顾自己,忙得近乎自虐,参加展会费体力又耗神,她想起他在酒店的样子,消瘦而疲倦,还在看资料,一条假肢静静地立在床前……女性特有的柔软让她心底一阵悸动。

下午,陈沁接待了一对美国客商,他们对思之声的中式仿古家具很有兴趣。陈沁与他们互换名片,邀请他们次日到工厂实地考察。外商十分痛快地接受了邀请。陈沁和墨池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墨池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两年陈沁跟着他身经百战,她的能力和效率,他都十分放心。

傍晚闭展,陈沁跟着墨池,马不停蹄回到深圳,刚一进厂,李志飞拿着一个文件夹迎上来说,“招聘面试圆满结束,所有录用的名单都在这里。那个退伍军人也被聘用了,做库管。”李志飞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的工作都是第一位,事无巨细都要向墨池汇报。虽然有些繁琐,墨池倒也很欣赏,李志飞是真正的把一份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做。

当天晚上,墨池处理了这三天积压下来的工作。次日上午,他先去了车间,又和销售部门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这次广交会上,他感触最大的就是公司的经营理念。他的工厂产品销路一向很好,但经营思路与其他厂家大同小异,不外乎两种,一是时下流行的高低柜、组合柜,随便一个木器加工场都能做,只是贴了“深圳制造”的牌子,内地的经销商非常愿意买,其实双方利润都很低。另一种就是仿古的家具,真的是绝对的仿古,照着一本《中国明清家具》画出平面图、立面图、效果图,直接进车间加工,外商喜欢。但这种仿古家具没有什么设计含量,很容易被竞争对手抢了饭碗。

现在国内的经销商已经意识到“深圳制造”四个字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利润,而国外的客人对产品的品质和样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拓展商品类型,加强产品质量,才能抢占市场份额。

墨池像个陀螺般忙个不停,不时地低咳,神色疲倦。陈沁提醒他,“温总,你中午休息一下吧,下午还要接待美国客人。”

墨池揉揉额头,“我差点都忘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陈沁正色道,“温总,最需要休息的是你。美国人效率很高,如果谈得顺利,当场就能签合同,那可是场硬仗呢。”

墨池笑道,“知道了,我去躺一下。”他办公室的隔间就是卧室,躺在床上,他很累,xiōng口有些发闷,却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一会的工作,他索性起床冲了个凉,换了身西装。下午两点,墨池神采奕奕地来到会议室。

陈沁也换了一套宝蓝色的套装,披肩的卷发高高盘起,干练又妩媚。看到墨池,她迎上来,微笑着说,“温总,美国ccr的克鲁斯先生和密斯李已经在等您了。”

金发碧眼的克鲁斯出人意料地年轻,高大孔武,相貌英俊。墨池热情地与他握手,他的英文够用,熟练地和克鲁斯打招呼,克鲁斯竟然也能洋腔洋调地说几句中文,爽朗地笑道,“我们的董事长还说她可以充当翻译呢,看来用不着了。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们的董事长——摩泽尔.李。”

墨池顿时惊骇。

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莹润的肌肤,齐耳短发,漂亮的五官,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身上等丝绸制成的中式套装——,墨池的xiōng口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却变得雪白。他不露声色地揉了一下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加班过度眼睛花了,这个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却又深知此生都难再见的思存!

他恍惚听见克鲁斯说,“摩泽尔从小在中国长大,既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我的中文老师。”

墨池的心跳快得几乎蹦出xiōng膛,巨大的喜悦和严重的不相信象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的xiōng口发紧,不能呼吸,心中却有个声音对他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思存回来了!

他看到思存眼中也是波澜骤起,但随即镇定地对他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您好,温总,请多指教。”她的声音一如六年前的清纯甜美。

宾主落座,克鲁斯表现了他的专业和苛刻。他用英文指出了思之声的产品缺陷和他的需求,思存在一旁面色严肃,全不做声。ccr是美国一家大型工贸公司,工艺品是他们的重要经营项目。他们对大型仿古家具没有兴趣,却想定制一批中式风格的木制工艺品,条案、笔筒、博古架等等。产品需求量小,要求却很高,又把价格压得极低。谈话的时候,墨池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开始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陈沁知道他是这几天劳累多度,身体有点吃不消。她起身,歉意地对着克鲁斯和思存点头,片刻,端了杯温水放在墨池的面前。墨池又是一阵猛咳,陈沁不顾工作场合,站在墨池的身侧,在他的后背轻拍着。

墨池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正看到思存近乎愤怒的眼睛。

他轻轻推开陈沁,对大家说,“对不起。继续开会吧。”

他们谈到了合作的细节,然后,克鲁斯说,“温先生,我能参观一下工厂和车间吗?”

墨池笑道,“当然可以。”

一路参观,陈沁英语口语不行,于是墨池陪同克鲁斯,陈沁陪同思存。其实陈沁根本连汉语也不用说,因为思存从头到尾沉默不语。陈沁礼貌地为她介绍厂区情况,思存就不住地点头。克鲁斯身高腿长,又是个急性子,走路很快,墨池配合着克鲁斯的速度,腰挺得笔直,左腿僵硬地使力,跛得非常厉害。思存心脏猛地抽痛,脱口叫道,“克鲁斯!”

克鲁斯和墨池同时停住,回头,思存缓过神来,忙说,“陈小姐说带我们去陈列室参观。”

“好呀!”克鲁斯用中文说。

陈沁职业化地走上前去,用中文对克鲁斯说,“先生,这边请。”

克鲁斯跟着陈沁往陈列室走去,墨池和思存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李志飞和另外几个工厂骨干陪着他们。两人心中都是千言万语,现在却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场合。

参观完毕,克鲁斯满意地说,“温先生,你的工厂规模很大,产品也很好。我们回去后会尽快将合同文本传真过来。”

陈沁对着墨池一笑,她说美国人效率高,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存将那个会心的笑看在眼里,脸上马上挂上冰霜。墨池和陈沁送他们到工厂门口,克鲁斯突然热烈地说,“温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很喜欢中国,深圳很美,听说北京更美,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然后才回美国。所以要晚几天才能和你们联系。”

克鲁斯的话有些多了,思存不悦地叫道,“克鲁斯!”

墨池脸色大变。思存明天就要走!他看着思存,几乎要用目光抓住她。思存动容,相遇以来,他们还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她走上前去。

陈沁却快了她一步,搀住墨池,仰头道,“温总,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送客人回酒店。”

思存生生刹住脚步,愤愤地转身回到克鲁斯身边。

“不必麻烦,这里叫taxi很容易。”思存边说,边扬手叫了出租车。等候在旁边的墨池的司机讪讪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思存飞快地跨进出租车,克鲁斯同墨池、陈沁、李志飞握手,告别。墨池问道,“你们住在哪里?”

“特区大酒店!”克鲁斯用中文大声回答。

出租车开走了,墨池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有些愣怔。一个年轻的女员工从厂区跑过来, “温总,香港远洋公司的刘总来了老半天了,现在在办公室等您。”远洋公司是思之声的老客户,上一次加班就是为他们生产订单。墨池担心是货出了纰漏,匆匆往办公室赶去。

刘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来深圳公干,顺路看望墨池。香港佬热情得过分,拉着墨池聊了很久,又初步达成了两个大单。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墨池焦急地看着手表,刘总提出,一起吃个饭,好好喝一杯。

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但是,墨池拒绝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刘总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推说不舒服,他安排李志飞和陈沁招呼刘总。叫了司机,匆匆赶到特区大酒店。

墨池在前台问清了美国来的克鲁斯和密斯李的房间,等不及电梯,径直走向了消防楼梯。上楼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假肢比电梯要慢许多,来不及折返了,他双手攀着扶手,拖着僵硬的左腿,急切地奔到3楼。服务员说,他们定了301和302,后者是伴随思存四年的数字,墨池出了楼梯口,往左一转,就找到了302。他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候,墨池的双手做好的拥抱的动作,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她休想再从他身边逃走。

开门的却是克鲁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毛巾,湿漉漉的卷发还在滴着水。

墨池惊诧,下意识地抬头看门牌号,难道他是判断错了?

“克鲁斯,是谁?”思存的声音。

墨池愣住,心迅速的沉向冰冷的海底。

第 58 章

克鲁斯对墨池的冒然拜访惊讶万分,却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礼貌。他大声回答思存,“是思之声的温总,他来看我们了。”

思存走过来,她已经换了一身纯白的长裙,披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宛若出水芙蓉。墨池的妒火蹭地窜出来,指着克鲁斯,劈头就问,“他怎么在这里?”

思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的笑意,眉毛一皱,反唇相讥,“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克鲁斯疑惑看着这两个横眉竖目的人,不解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思存说,“克鲁斯,洗好了就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想,你的热水器也该修好了。”

克鲁斯虽然一肚子问号,还是和墨池点头示意,离开了思存的房间。

克鲁斯离开后,墨池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思存,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思存淡淡地侧身,“请进。”

思存住的是商务套间,一进门是个颇为宽敞的客厅。墨池顾不得落座,靠着吧台打量思存。她是个经得起时光雕琢的女子。十七岁时的她,安静漂亮,却不甚起眼。二十岁时,她初露风华,是那种含苞待放的甜美,引人遐思。而此时,已经二十六岁的思存,就像刚刚绽放的花朵,成熟、饱满,不需多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她华美不可方物。这种无声的美丽让墨池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失去了节奏。他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个最糟糕的开场白。逼着她离开中国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李绍棠康复无望,他活着,她就只能被束缚在病榻前,为他的病体cāo劳担忧,他若不幸去世,她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在异国他乡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分离后的多少个夜晚,他想到思存的处境,都会痛不欲生。此刻他问她好不好,真是个讽刺的问候。

思存也在静静地看着墨池。他比六年前更清瘦,已经退去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一个风华内敛的成熟男人。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郁,他的五官更加鲜明,相貌更加英俊,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漠。此时,他的冷漠中显出近乎绝望的热切,让人望之心痛。更让思存惊讶的是,他变成了完整的,却比他拄着拐杖时更加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他的脊背绷得很直,紧紧地贴着吧台,好像不这样就会倒下去。

思存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想到刚才陈沁的搀扶,又停住,指着沙发说,“请坐吧。”

墨池的嘴唇微微哆嗦,站着不动,他的脑中转着千万种念头,他想琢磨一句好一点的问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有点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思存又消失了。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她,多年没见,他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的形象却日渐模糊。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看看她,把她的样子刻进心版。

半晌,思存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墨池怔了一下。他慢慢走过去,双手轻轻搭在思存的肩上,扳过她的身子。

思存骤然扭动身子,挣脱墨池的双手。继续给他背影。

墨池茫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怀抱,心里象塞了一块大石头,又赌又痛。“思存,你和克鲁斯……”思之深,关之切,墨池说话失了分寸,三句不离克鲁斯。

“我和克鲁斯的关系,”思存顿了一下,说道,“与你和陈沁一样!”

“我和陈沁?”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沁是同事啊!”

“她不是你女朋友?”思存语出惊人。

“这……当然不是!”墨池说,心中突然涌起天大的喜悦。思存在闹别扭,原来是吃陈沁的醋!

墨池笑了,苍白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纹,“陈沁是我的员工,也是我的得力助手,仅此而已。”

“骗人。她给你倒水了,还扶你了!”思存依旧背对着他。

墨池抓了抓头发,耐心地解释,“我连着忙了好几天,她怕我身体撑不住,搞砸了谈判。”

思存转过身来,抬眼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墨池老老实实地说。

思存垂下眼睛,“她喜欢你。”

墨池哭笑不得,他们在这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见面,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先给她灌了一大壶醋!倒是很符合她一惯的风格。墨池好脾气地解释,“她是李志飞的女朋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那,你又别的女朋友吗?”思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有啥一股脑地全问出来。

“从来没有。你呢?”墨池问完,有点紧张。生怕听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思存喜上眉梢,很认真地说,“我也没有。我和克鲁斯也只是同事关系。他房间的热水器坏了,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借我的浴室洗个澡。”

墨池突然向后一个趔趄,靠在墙上。他放松地喘息,微笑着自语,“我就知道你不会……”

思存连忙搀住他,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过了一会,墨池才回过神来,发现思存一直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墨池,你怎么到了深圳?”思存突然问道。

墨池说,“x市的家没了,我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思存大惊失色,“家没了?他们怎么了?”

墨池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大家都很好。爸妈先是调去了外省,前两年又到了北京。他们年岁大了,好在仕途顺利。婧然也在北京。”

思存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婧然还好吗?”她对婧然有种毫无芥蒂的想念,那是她当年嫁到温家后第一个对她显示友好的人,也是从头到尾一直和她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墨池微微笑了,“好得不得了,她毕业两年就和谢思阳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小家伙已经学会在电话里叫舅舅。”墨池想起妹妹和外甥,眉梢嘴角都露出温柔的表情。

思存露出羡慕而惆怅的神情,“真好,总算还有人是幸福的。”

墨池顿时变了脸色,她在羡慕婧然的幸福。她——幸福吗?如果她不幸福,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墨池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做声。

过了一会,思存又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墨池抬起头来,“你写过信?”

思存突然激动起来,“我写了很多,可是你一封也没有回!”

墨池满眼的错愕,“我也给你写了很多,可是全被退了回来!半年之后,我们就全离开了x市。”

思存的眼里突然闪动出泪光,刚到美国,李绍棠的病情就恶化,公司一大摊子事也一股脑地砸在她的头上。最忙乱的就是先头半年,她连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用,用不灵光的英语应付刁难她的董事会、和医院沟通治疗方案,所有关乎李绍棠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得她拍板决定,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又没有人可以商量,用翻硬币的方法做决定的事也是做过的。为了李绍棠的治疗,他们从纽约搬到旧金山,李绍棠不堪忍受病痛,又怕拖累女儿,自杀就闹了两次,每次都是她及时发现,抢救回来再和他大吵一架。他那么固执的拆散他们,坚持让她回美国,她来了,他倒要去死。如果这样,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干净!她拿出农村养母对着养父撒泼的劲,逼李绍棠积极治疗,慢慢的父女之间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整整两年,李绍棠的病情稳定,她在公司董事会也建立起了自己威信,至少大部分股东愿意帮她,不再刁难她。她终于有时间申请大学,半工半读,忙得象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墨池知道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搬到旧金山前,她嘱咐纽约的管家如果有她的信一定要替她转到旧金山。她每天盼着墨池的来信,希望却每每落空。等她终于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的时候,她省出吃饭睡觉的时间给墨池写信,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把积压的一肚子委屈跟他诉说。信一寄出,她就翘首期盼墨池的回信,望穿秋水,信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大学时代,她和墨池通了六七百封信,温家小楼的地址她熟记于xiōng,一辈子也忘不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担忧、焦虑、失望,种种猜测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恨不得买张机票回去看个究竟,父亲的身边却是一天也离不了她。她只好强迫自己,忘记墨池这个人,忘记这个依靠,打碎的门牙吞到自己的肚里去。这么多年,她对墨池有思念,也有淡淡的怨恨。他们说好一辈子,在心里,却连两年都不肯等她。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回到x市,找到墨池问个究竟。

现在,墨池就在她眼前了。她也知道原来是yīn差阳错墨池根本就不知道她写了那些信。她却也不再想倾诉那一肚子委屈。她一边重新读大学,一边接手父亲的公司,比那时多得多的委屈她也挺了过来,她知道最无益的就是跟人诉苦,哪怕这个人是墨池,也是于事无补。

她叹了口气,脸上却平静如水。墨池被她的平静弄得心慌了。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道,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思存点头,“走。我明天就离开深圳。”她没有想到会在深圳遇到墨池,所以在国内的形成都是一早安排好的,无法更改。

“去哪里?”墨池急了,提高一个声调。

“去北京,然后直飞纽约。”美国,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处理。

“那你这次回国——是为什么?”墨池眼中闪着热切的光。他多么希望她是为了他,但他又知道,他们这次,只是偶遇。她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深圳。他们倒真的缘分不浅,只是,这一次,他们能把握得住吗?

思存说,“我专程来参加广交会。我今年大学刚刚毕业,准备全面接手公司的工作。中国是我们下一阶段的主要市场目标。”她是北方大学1977级大学生,却直到1986年,才拿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士学位。

“你接手公司——”墨池沉吟了一下,终于问出他最不忍心提的问题,“李先生,他还好吗?”

思存闭上眼睛,“我父亲,他已经在春节前去世了。”李绍棠在睡梦中病逝,走得平静而安详。医生都说他能坚持这么久是个奇迹。她这个侍奉于病榻的女儿,功不可没。李绍棠去世后,思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里却象破了一个洞一样,她爱她的父亲,他生病的那些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却是她在美国唯一的依靠。李绍棠去世后,上帝送给她克鲁斯。克鲁斯为了让她尽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忘记失去亲人的悲痛,特地带她来广交会。一来忙公务,二来也顺便散散心。若是时间够用,他们还会回x市看望思存的养父养母。

墨池的心仿佛也被掏了一个洞。他早该知道,思存回来之时,必定已成为孤儿。当年他逼着她离开x市,一切就已注定,一切都无法更改。

思存紧了紧披肩。她还在热孝中,一定是想到了李绍棠,心中悲痛。墨池很想把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的xiōng膛温暖她,抹去她心里的伤痛。他却完全不敢。她的悲剧一多半是他加给她的,六年的分别,使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去安慰他。

两人就这样尴尬地站着。克鲁斯突然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咦?温先生,你还在这里?”克鲁斯大为惊讶。

思存站起来,对克鲁斯露出一个坚强美丽的微笑,“我们已经谈完了。”

克鲁斯也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我们俩可以去吃饭了?”他没有邀请墨池的意思。

思存点头。克鲁斯喜滋滋地说,“太好了,我早就饿了。”他蓝盈盈的眼睛放出光芒。

墨池突然恳求道,“思存,你别走。”不知道他说的是现在别走,还是永远别走。

思存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墨池哑口无言,眼里的光彩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克鲁斯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懂中国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怎么谈业务谈得吵起了架?他看到思存脸色苍白,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心里一急,克鲁斯就对墨池说,“温先生,如果你们谈完了的话,请你离开。”

墨池全身一震!这个老外居然轰他走。他看着思存,满脸的痛苦和绝望。思存叹了口气,说,“墨池,我们的行程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你走吧。”

墨池的心裂成了碎片。他连抵抗的条件都没有。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离开了思存的房间,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进来。他倔强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克鲁斯听得懂他们的谈话,却更加大惑不解,“我们要去吃饭了,你还不走,这是很不礼貌的。”他还以为他们是为工作的事情吵架。

墨池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他那样急切,生怕她消失了似的。却不知手上已经失去了控制,把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牙关紧咬,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必须牢牢抓住她。

思存几乎被他拎了起来,她叫道,“你放手!”

“不!”

砰!地一声巨响,克鲁斯不容分说,握起拳头朝墨池砸去,墨池应声倒下,思存吓坏了,一把拉开克鲁斯,大声喊道,“克鲁斯,你在做什么?”

克鲁斯着急地说,“他袭击你……”

“但是你不能袭击他!”思存说完,扑到墨池身旁,急切地问,“墨池,你怎样?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墨池倒在地上,左腿先着地,疼得站起不来。克鲁斯本打算大打一场,却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疑惑地问思存,“思存,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思存高声道,“以后我再慢慢和你解释,但不管怎样,你就是不能袭击他!他的左腿是假肢!”

克鲁斯倒吸了一口气。墨池仿佛遭遇晴天霹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克鲁斯尴尬不已,弯下腰,对墨池伸出手,“我很抱歉,温先生,我能扶你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墨池冷笑一声,这样就要救护车,他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他拒绝了克鲁斯的搀扶,甚至挣脱了思存,忍痛站起来。克鲁斯的同情和内疚让他觉得屈辱,在克鲁斯心目中,一条腿是假肢的自己是不配和他打架的吧。他不想让这么狼狈的自己站在思存的面前。他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墨池!”思存追了出来,痛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墨池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去和克鲁斯吃饭吧。我没事。”

“在我的房间躺一会,你脸色很差。”思存说。

墨池的后背僵了一下,他几乎想立刻转身跑回去,把思存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他的假肢已经松脱,如果再坐下,他确定自己没办法再起来。同样的尴尬他不想在思存面前再试一次。摇了摇头,他迈开步子,几乎是仓皇着离开了酒店。

第 59 章

办公室只开了一盏台灯。墨池已经坐了一夜。他逼着自己读文件,满脑子却只想着思存。他和思存竟然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见面了,若不是克鲁斯那一拳袭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克鲁斯知道他的左腿是假肢后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和目光中的怜悯,象利剑一样扎着他的心脏,让他在思存面前方寸大乱。他不愿意思存看到他如此无助的一面。墨池几乎是逃离了酒店。然而,现在,他又后悔了,思存明天就会离开深圳,他该怎样留住她?

墨池是个血性男儿,不管做的什么决定,都没有后悔过。就连十五岁那年,因为冲动和徒劳的反抗,使他失去一条腿,他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把思存逼到美国去以后,他真的后悔了。因为他承受不住失去思存的痛苦!每到深夜,思念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彻夜难眠。那是一种绝望的孤独,在最相爱的时候生生分离,音信全无,无法挽回。将心比心,思存在大洋的彼岸是不是也一样绝望地思念着他?每每想到此,墨池都无法原谅自己。亲情和爱情是一道无法选择的选择题,当年思存已经选择了他,他却生生违背她的意志,逼她去美国,对陌生的父亲尽孝道。这些年,思存是怎么过来的,墨池不敢去想。他只知道,六年了,思存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思存从他身边溜走!他要把她追回来!

东方开始泛白,墨池就锁了办公室门。街上还很冷清,打不到的士。他一步一步走到深圳大酒店。一夜未脱的假肢把他的腿磨得生疼。他乘电梯到了302,按门铃,那扇门却始终紧闭着。墨池又回到酒店大堂,一打听,302和301的客人天没亮透就退了房。前台帮他们叫的的士,去了机场。

墨池眼前一阵发黑,禁不住摇晃了一下。接待小姐担忧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关切地问,“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墨池摇头,稳定了一下自己,瞬间做了决定,忙对接待小姐说,“能借用下电话吗?”

“请。”接待小姐把电话递给他。

墨池给陈沁打电话,“我是温墨池,我今天一早去北京,有急事。”“不用叫司机,我已经出来了。”“我不知道几天回来。”“工作你安排,不用担心我,就这样了,再见。”

墨池叫taxi,直奔机场。刚有一班去北京的飞机飞走,墨池买了下一班的,迅速安检、登机。

飞机穿过云层,平稳地飞翔在天空中。墨池靠在座椅里睡着了。他昨晚没有合眼,听着挂钟的秒针滴滴答答跑了一圈又一圈,生怕自己追不上时间的步伐,阻挡不住思存的再次离开。现在,他终于奔走在了追赶思存的征途中,他不再觉得绝望和无助。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一下飞机,北方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墨池已经六年没有回北方,他忘了,北方三月的倒春寒,几乎和三九天一样冷。他穿着衬衫西装,这样的装束在三月份的北京是不合时宜的。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他紧了紧领带,似乎那样就能让他暖和一点。外面停着一溜黄色的“面的”,墨池上了其中一辆,司机抄着流利的京片子问道,“去哪儿呀您哪!”

墨池愣住了,是呀,去哪儿呢?这么大的北京城,思存会在哪里?“一路进城,见到旅店就停,我要找人。”墨池说。

从首都机场到长安街,面的一路走,一路停。每到一家酒店,不管规模大小,墨池都要下车去打听一番。司机不禁跟他搭话道,“很不好找?”

墨池无心和他说话,只“嗯”了一声。

司机又道,“有具体地址吗?我直接拉您去就得了。”

墨池无语。知道具体地址,还用一家一家问吗?

司机也琢磨过味儿来,一拍脑袋道,“看我这问的,您知道地址还用这么找吗?您的朋友从哪儿来北京的?”

墨池道,“深圳。”

司机说,“深圳好哇,特区!来北京旅游哇?”

“嗯。”墨池已经不想说话。前面有家小旅馆,司机却没停,一踩油门开了过去。

“怎么不停车?”墨池急了。

司机说,“来北京旅游的不会住这个地段的旅馆,去哪儿都不方便。咱们直奔王府井,要是没有,再奔西单和北海,不外乎这几个地方。”

司机说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大到北京饭店、民族饭店,小到国营旅馆、地下旅馆,几乎把北京城内翻了个个儿。司机都没耐心了,说道,“您就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没有。”墨池也很烦躁。他不禁疑惑,思存是真的来北京了吗?如果她去了别的地方,这么大的中国,他该去哪里找她?墨池的心里一阵发慌。昨天克鲁斯的语气,对北京无比真诚,无比向往,既然他们已经离开深圳,那么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墨池回忆着克鲁斯的话,从中寻找线索。“吃烤鸭……爬长城……”烤鸭店附近刚才已经去了,一无所获,那么,长城呢?墨池脱口说道,“师傅,去八达岭长城。”

“那可远着哪!”司机说。

“我说去就去。”

“好嘞!”司机高兴了。今天算是拉着个大活儿。他一踩油门,黄色的小面的一路向西,绝尘而去。

车子停在八达岭饭店门口,司机说了,这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饭店,好多人来旅游都住这。“深圳人有钱,在这找没错。”司机肯定地说。

墨池下车,来到酒店大堂,报上思存的英文名字。接待小姐拿着登记册哗啦啦地翻,说道,“今天是有位美国来的李小姐入住。”

墨池的心狂跳起来,“她住在哪间房间?”

接待小姐合上登记册,“请问您怎么称呼?”

“温墨池。”

接待小姐拨了个内线电话,等了快一分钟,没人接。她放下电话,抱歉地说,“客人没有在房间,不经客人允许,我们不能向外人告知她的房间号码。”

墨池快要喷出火来。不告诉房间,他就在大堂等。知道了思存住在这里,还怕等不到她?他也开了一间房,不去房间,来到大堂的休息区,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心放下了大半,他觉得很饿了。大堂里挂着餐厅的广告,画面上的食物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墨池吞了吞口水,他不敢去吃饭,生怕这会功夫又错过思存。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吃了太多的方便面,导致他的胃很不好,现在一杯咖啡下肚,他就觉得胃在一阵一阵的抽痛。墨池负气地用手抵住胃部,看着饭店的旋转门,转移注意力。

现在北方人的穿着也时髦了很多,不像前些年清一色的蓝、灰、绿。初春季节,来往的行人穿着鲜亮的防寒服,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墨池想起他曾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搜尽心思地给思存寻找漂亮的衣服,有时腰身的一点收紧、袖口的一点装饰,都能让他兴奋不已,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下。思存却始终不改农村姑娘的质朴,只肯穿样式最普通的衣服。他又在衣料上给她下功夫,曾经把一件父亲送给他的将军呢风衣送到制衣店,改成收腰宽摆的女式,思存喜欢得要命,兴奋得脸都红了。出门却又不好意思穿,放在家里,高兴的时候只穿给他一个人看。昨天在公司,她穿的是中式正装,回到酒店又是西式白色长裙。美国归来的她,已经变得高贵娴雅,再不是那个有漂亮衣服不好意思穿的小村姑。

旋转门动了起来,墨池全身一震,一前一后进来的正是思存和克鲁斯。墨池迅速起身,拦在思存身前,看着她,不能说话。

思存和克鲁斯穿的都是运动服,旅游鞋。虽然颜色不同,样式却很接近。

“你怎么在这里?”思存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她却马上□连,冷冰冰地说。

“出差。”墨池直到她在怪自己昨天执意离开。墨池心里一暖。

克鲁斯还惦记着昨天打了墨池的事,关切地说,“温先生,昨天的事真抱歉。你的腿还好吗?”

墨池不答,反问克鲁斯,“克鲁斯先生,长城怎样?”

克鲁斯竖起大拇指,“美极了。不过思存说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再爬长城。明晚带我吃烤鸭。”

墨池笑道,“不如这样,明天我陪你爬长城,吃烤鸭。”

克鲁斯瞪大眼睛,不懂这个中国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扭头看思存。

思存转着眼珠说,“你不是出差吗?怎么有时间游玩。”

墨池一本正经地说,“克鲁斯先生是我尊贵的客人,我是半个北京人,为了尽地主之谊,也要陪克鲁斯先生玩得尽兴。”

克鲁斯摇头道,“no。摩泽尔告诉过我,在中国,不能在业务没有达成之前接受厂方的邀请。是吧摩泽尔。”

墨池道,“我不代表我的公司,代表我个人。克鲁斯先生,请您接受我的邀请。”

克鲁斯也是个豪爽之人,他点头道,“也好。反正多一个人更热闹。”

思存无语地看着这两个化干戈为玉帛的男人。

墨池问道,“你们住几楼?

克鲁斯说,“三楼。”

“302?”墨池问思存。

思存不语。老外克鲁斯热情地说,“你猜得真准,思存住302,我住304,她的隔壁。”

墨池白了他一眼,对思存说,“我住303,你的对面。”

已经是晚饭时间,克鲁斯说,“我们要去吃晚饭了,温先生,明天一早见哦。”

“等等!”墨池道,“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烤鸭。”这个克鲁斯想单独和思存吃饭,没门!

“好呀。”克鲁斯倒是毫不客气。

酒店里的烤鸭味道很不正宗,皮不够焦脆,肉不够鲜嫩。克鲁斯却吃得兴致勃勃。墨池还在胃痛,不敢多吃,只要了一碗粥。思存说,“全聚德的烤鸭才好吃,克鲁斯,明天从长城上下来,我带你去吃。”

“唔……恩!”克鲁斯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含糊道。

思存注意到墨池只在默默喝粥,忍不住关切道,“你怎么不吃菜?”

墨池黑面道,“养生之道。”

饭后各回各房。克鲁斯没有跟着思存回房间,墨池大感欣慰。他洗了个澡,虽然很累,却不敢睡死了。潜意识里老是怕思存半夜再度消失。他一直留意着对面房间的动静,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很好。天刚亮,他就整装完毕,正好接到克鲁斯拨来的内线电话,“温先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吗?”

“可以。”墨池挂掉电话,迅速出门。思存和克鲁斯也几乎同时从各自房间出来。

一看他们,墨池心中又开始冒火。他们穿的还是昨天的运动服,运动鞋。墨池来北京前没有想到会爬长城,穿的是黑色西装,黑色皮鞋。站在这两个人面前,怎么看自己都像是多余的。

思存淡淡道,“走吧。”

第 60 章

长城脚下,克鲁斯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关切看着墨池的腿,“温先生,你——真的可以吗?”

墨池黑着脸点头。克鲁斯壮怀激烈,大喊一声,“长城,我来了!”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他四肢矫健,精力旺盛,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八达岭长城宽阔平坦,但层级而上的台阶还是要去了墨池的半条命。

墨池左腿的残根包裹在假肢中,不间断地攀登阶梯把他的腿磨得钻心地疼。不去看思存,他手扶城墙,镇定自若地向上攀登。汗很快涌了出来,冷风一吹,他的西装猎猎作响。疼得受不了了,他就靠在垛口上休息一下。他的脸色灰白,思存难掩担忧,“是不是很疼?”

墨池抹了把汗,“不疼。”不就是爬长城吗?这个思存,不管是六年前还是现在,都是那么的会给他出难题!为了追回媳妇,六年前他庐山登得了,现在这长城也不是问题!

稍事休息,墨池又向前进发,万里长城,蜿蜒盘旋,迂回曲折,思存看他步履踉跄,想也不想,冲上去就扶住他的胳膊。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双小手的温度了!墨池心里一热,脚步不稳,差点栽倒。思存忍不住呼道,“小心。”墨池点头,心里激动得要死,却不敢出声,生怕又说错话,她又跑了。两人就那么安静地拾级而上。

早已不见踪影的克鲁斯突然又跳了出来,“你们太慢啦,我刚才都跑过三个石头房子了。”

思存扑哧笑道,“那叫烽火台。”

“烽火台?怎么写?”克鲁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递给思存。

思存叹了口气,把“烽火台”三个字写到本上,递给克鲁斯。克鲁斯看了一眼,记住,得意洋洋地说,“又学会了一个单词,摩泽尔,来了这趟中国,我的中文是不是又进步了?”。

思存好脾气地笑道,“对,你的进步很大,你是中国通。”

克鲁斯谦虚地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们太慢了,听说前面有个好汉坡,中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在那里等你们。”克鲁斯洋腔洋调,说完又一溜烟不见了。

思存说,“克鲁斯第一次来中国,却喜欢别人叫他中国通。其实除了中文流利,他连汉字都认识不了几个。”

思存脸色绯红,嘴角边有一个可爱的梨涡。她对着克鲁斯总是笑脸相迎,对墨池却是不苟言笑。墨池心里嫉妒却不敢发作,只得默不作声。思存挽着他的手臂,遇到不太好走的路段,不露声色地扶他一把。有时阶梯然又高又深,墨池手脚并用也要坚持爬上去。思存偷偷退到了他的身后。假肢没有感觉,万一她一脚踩空,她还可以及时扶住他。

他们带了面包、肉肠和水。路上他们补充了一次给养,抬头望去,克鲁斯说的好汉坡遥不可及,好像悬挂在半空中。思存说,“咱们就到这里吧,我累死了。”

墨池知道她是怕他累,答道,“那你在这里休息,我继续,一会回来接你。”笑话,克鲁斯还在前面,他岂能被他比下去。

思存急了,“克鲁斯精力旺盛有劲没处使,你和他较什么劲。”

不提克鲁斯还好,思存一提,墨池更不愿意示弱了,咬紧牙关,继续攀登。思存连忙跟上,咬着嘴唇,瞪着眼睛,护着他。好汉坡终于近在眼前,思存一看那蜿蜒陡峭的台阶,冷汗都下来了。绝不能让墨池上去,太危险了。墨池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一样,抬脚就登。他的腿不行,就靠双手帮忙,攀住石阶,右腿先跨上去,再用力带动假肢跟上。

思存拉住他,“墨池,可以了,我们下山吧。”

她叫他的名字。那么自然而然。墨池的心陡然一颤,瞬间转过万般心思,脚下没留神,假肢一抖,“咔”的一声,他顿时脸色雪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思存吓得大惊失色,叫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墨池单腿跳下台阶,落地的时候,假肢又“咔”地一声轻响,思存的脸都白了。墨池故作轻松地说,“还好是假肢的问题,就算断了也不会疼。”

刚才那一下子,假肢戳在残腿上,疼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思存大惊失色,蹲在他的脚下,撩开他的裤脚,“断了?让我看看!”

冰冷的假肢暴露在她的面前。思存焦急地帮他检查,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墨池经验老到地说,“没有断,应该是螺丝松了。”他熟练地检查,在膝盖关节处找到松脱的的螺丝,动手拧紧。思存咬着嘴唇,眼泪都快下来了。墨池故意装作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前几年,有一次我骑着三轮车给客人送货,回来的路上,差点和一辆面包车撞上,我一躲,假肢飞了出去,把面包车司机吓得脸都绿了,还以为真把我的腿给撞飞了。”思存的脸也被吓绿了,好像亲眼看见那一幕一样,眼里是又急又痛的表情,“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次的事情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墨池坚持不肯要面包车司机的赔偿,低着头跨上三轮车,单腿蹬车,逃也似的跑了,倒好象他是肇事者一样。不过,面对思存,他故意说得满不在乎,“我又不能在公共场合脱衣服穿假肢啊,只好把它扔在车上,找个公共洗手间整理好。”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样的事情事家常便饭,目的就是让思存担心。

思存的心果然悬了起来,而且好像被一只手捏着,透不过气,忍不住嘀咕道,“好好的装什么假肢。难受不是自己的吗?”

墨池黑下脸,简短地回答,“好看。”

思存突然爆发了,捶着他的肩膀叫道,“你神经啊你,为了好看受这份罪!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家里那么好的条件你自己跑到深圳去受罪……”她一边吼,一边眼泪刷刷地流。

墨池震惊地看着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地站在垛口下面,不胜娇柔。他心里一动,想也不想,张开双臂,猛地把她搂进怀里。思存立刻扑到他的肩头,更加痛哭流涕,“也没人嫌你,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啊!”

墨池搂着她,象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傻瓜,只有你不嫌我。”墨池心里一痛,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以前聊家常似的。六年过去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嫌弃他吗?可是克鲁斯是那么的健壮,让他自惭形秽。他说,“只有一条腿在深圳是找不到工作的。”

思存还在哭,只是由嚎啕转成了抽噎,思路不甚清晰,“你当老板找什么工作。”

墨池忍俊不禁,“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不是老板啊。”

思存窝在他的怀里,墨池虽然很瘦,肩膀却又宽又平,让思存感到十分安全。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在他的肩上蹭着,把眼泪都蹭在他雪白的衬衫上,风一吹来,又湿又冷。墨池疼爱地用拇指擦去她的泪痕,手掌留恋她的脸蛋,舍不得放开。掌心熟悉的粗糙,好像摩挲在思存的心里,她的眼泪更大量地涌出来。墨池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好了,是我错了,不该说那些惹你伤心。”

思存慢慢止住呜咽,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墨池的怀里,迅速地挣开了。墨池的怀里一空,顿感失落。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墨池说,“原来美国的董事长也没什么了不起,也会哭鼻子。”

思存用泪眼瞪他。若不是为了他,她已经六年没有哭过鼻子了,克鲁斯突然从天而降,“嗨,原来你们在这里,我等你们好久了。”

思存趁机说,“克鲁斯,我们准备下山了。”

克鲁斯运动神经发达,一刻也不肯消停,原地跳着做扩xiōng运动,说,“好呀。不过摩泽尔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思存说,“有一点累。你先下去等我们去吧。”

“不,”克鲁斯说,“我和你一起下去,等下万一你爬不动了,我可以背你。”他刚才初见长城太激动,只顾自己痛快,把思存留在了身后,现在急于补偿。墨池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的脊背壮硕,还特地做了一个显示背部肌肉的动作,让墨池恨得牙痒痒。

思存摇头道,“克鲁斯,你先下去,我们的房间只定到今晚,你要赶在六点前回去续房。”

“好吧。”克鲁斯非常听思存的,象一阵风一样冲了下去。

思存说,“我们也下去吧。”她不再躲躲闪闪,很自然地扶住了墨池的胳膊。墨池其实不是非要和自己的腿较劲,只是想引起思存的注意。现在天色已晚,若是再逞强,一会摸黑下山思存也会有危险。墨池知道,思存的运动细胞并不发达。他点头道,“走吧,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墨池的假肢在下山的时候完全用不上力,思存一直扶着他,路段险峻的时候,甚至托住他的腰,给他借力。墨池握着思存的手,攥得她生疼。思存知道他在忍受着莫大的疼痛。

下了一段,墨池靠在城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克鲁斯已经不见踪影,墨池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假肢上!

思存善解人意地拉住他的手,轻声说,“这腿虽然不知道疼,手还是知道的,干嘛又和自己过不去呢?克鲁斯跑得那么快,错过了很多好风景,我们不学他,我们慢慢走回去。”思存的话,让墨池大吃一惊,又如沐春风。他印象中的思存一向温柔可爱,但是从没有象现在这么温柔可爱过,又独立,又有主见,她真是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们拉着手,终于赶在天黑前走下山。脚下已经是平地,墨池还是不肯松开思存的手。思存觉得,他攥得更用力了,看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酒店。山下没有面的,倒有很多三轮车,思存也顾不得简陋颠簸,随手招了一辆,扶着墨池上车,自己也跳上去,三轮车突突突地往八达岭饭店开去。

下了车,墨池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思存迅速回自己的房间洗了个脸,又回到墨池的房门口,敲了三下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进去。

她倒抽一口冷气。墨池刚刚卸下假肢,一股血柱直喷出来。看到思存,脸色一僵,边用衣服遮住伤口,边慌乱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思存不说话,惨白着脸转身回房,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药箱。她不容分说把墨池遮挡伤口的衣服拨拉到一边,动作熟练地拿出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消毒,上药。墨池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象一个急于认错的孩子,乖乖认她摆布。刚才凶完她,他马上就后悔了。生怕把他们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弄僵了。没想到思存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凶两句就只会默默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姑娘,现在她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动作又快又轻柔。清理完毕,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大团棉球,饱蘸酒精,狠狠地朝他伤口溃烂最严重的地方按去。

“啊!”墨池忍不住痛呼出声,心里却已经笑开了,这丫头在教训她呢。

墨池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握住她的手,“思存,我爱你。”

思存立刻呆住了。她看着墨池,后者的目光温柔热烈,几乎要把她融化。

蓦地,六年独自在美国的寂寞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睛一酸,遂不露声色地挣脱他,收拾好药箱,面无表情。

墨池怔住。“思存……”他唤她。

思存挺直脊背,“墨池,我还没有告诉你,回纽约的机票已经我们订好,启程就在明天下午。”

墨池的心脏仿佛遭到重击,人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思存,别走!”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思存深吸一口气,她把玩着那个小巧的药箱,慢慢地说,“墨池,我承认,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盼着和你重逢,这次回国也把回x市找你作为行程之一。但是,我只是想看一看你,问问你我的那些信为什么没有回音?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们的爱还在这里,我已经满足。美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我必须回去。”

墨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他穿着纯白的睡衣,单薄地几乎是挂在身上,左边的裤腿空瘪地摊在床上,更显得绝望无助,他说,“那,你还回来吗?”

思存老实地说,“我不知道。”过去的六年已经告诉他们,美国和中国,远隔千山万水,任何承诺都是不可靠的。

墨池的心里好像缺了一块。思存已经成为女强人,干练而理智,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思存起身,把药箱放在床头桌上,“这个给你,明天你的伤口还要上药包扎。以后出门记得随身带个药箱,以备万一。——你休息吧,我走了。”

思存轻轻带上了房门。墨池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不见。他的心嘶的一声,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过了一会,疼痛才慢慢涌了上来,血腥的味道从xiōng膛蔓延到咽喉。他死死咬住嘴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今时今日的思存不同往昔,她是一个大型公司的董事长,早已身经百战。一个大公司的事物在等着她,她不会为了他留在中国。

他,也没有资格请求她留下。

克鲁斯打来内线电话,他们要去吃烤鸭,问他去不去。

墨池拒绝了他的邀请。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又刚刚进行了超越他身体极限的登山运动,早已疲惫万分。这六年,墨池先是求生存,后是忙创业,从没好好调养过身体。他的身体倒也争气,到了深圳以后反而很少生病,偶尔头疼脑热,吃几片药也就挺过去了。由此,墨池竟然发明了一条近乎谬论的理论,好的身体不是养出来,而是磨练出来的。以前他的身体调养了那么久,总不见好。现在不去管它,它也没出大事。

墨池没有吃晚饭,倒头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思存是明天下午的飞机,这里地处偏僻,上午她就得赶往机场。这一次,他无论如何要送她。

第 61 章

次日清晨,思存洗了个澡,把所有衣物收进皮箱。拉上拉链,把皮箱放在茶几旁边。茶几上有一个红色的电话,思存弄好一切,坐在沙发上,瞪着那个电话发呆。

天色尚早,房间里很安静,就连窗外也没有一点声响。思存走到门前,靠在门上,走廊寂静无声。

对面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电话打来。思存心里有点发慌。她认识的墨池不会明知道她要回美国而不去送飞机。不管他们昨天发生了怎样的争执。

可是,转念一想,六年前他不也是一样没有送她?她等到他最后一刻,他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诺言一样,直到她进入安检通道,也没有出现。

这一幕,会不会重演?

思存咬住嘴唇。如果历史重演,她不会再回到中国。

思存的心猛然一痛。她知道,六年前的墨池,把她视若珍宝,分别前夜,他痛不欲生……那么如今,得而复失,思存不忍再想下去。

电话铃响了。思存扑到电话旁边,慌慌张张拿起电话,“喂——”她的心狂跳起来。

“摩泽尔,起床没有?早餐时间到了。”是克鲁斯的声音。

“好的。”思存怅然地挂断电话。

酒店的餐厅在2楼。克鲁斯显然睡得不错,又刚刚洗过澡,浅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泛着健康的光泽。酒店的早餐是自助餐,相当的丰盛。这次中国之行,克鲁斯狂热地爱上了中式饭菜,他从餐台上取了包子、炸糕、饭团、烧饼,盛了稀饭、豆浆、面条、豆腐脑,吃得激情洋溢。思存只给自己撑了一小碗白粥,一碟咸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眼睛不时往门口瞟。她的心一直揪着,而让她揪心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思存有些担心。他们昨天早餐后才给和墨池会合,中午在长城上只喝了一瓶水,下山后她带克鲁斯吃了正宗全聚德,墨池什么也没有吃。如果她没有猜错,他昨天应该是水米未进。现在已经是早晨八点多了,他还不来吃早餐,身体怎么受得了?

克鲁斯吃完了他面前小山一样的早点,抹着嘴说,“摩泽尔,你吃的太少了。”

思存的心越来越慌,六神无主地站起来,“克鲁斯,吃完就走吧。”

克鲁斯回房收拾行李,思存不受控制地来到墨池房间门前。

楼道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思存习惯性地敲了三下门。

没有反应,她按门铃、敲门、用力拍门,那扇雕花漆木房门纹丝不动。思存心里大乱,拼命地拧着把手,大声叫喊,“墨池!你在里面吗?”

墨池没有回应,服务员闻声赶来,“小姐,需要帮助吗?”

思存说,“这间房里的客人出门了吗?”

服务员说,“昨晚304的客人让我帮他买了几罐啤酒,然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出来。”

思存大惊失色,“他昨天刚受了伤,不能喝酒!”

服务员闻言,不禁害怕,“那怎么办?”

思存大声说,“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服务员怕出事,拿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股酒气的腥味扑面而来。

思存冲进房间,墨池伏在床上,侧着头,眉头紧皱,双手抵着胃部,身体已经蜷成了一只虾子。思存大惊,扑到床前,高声叫墨池的名字。

墨池呼吸急促,表情甚为痛苦,思存轻轻一摇他,墨池剧烈咳嗽,又趴在床头干呕。思存这才发现床头有一些呕出来的黄水,似乎还有丝丝血迹。

思存慌乱地擦去他嘴角的脏东西,墨池使劲睁开眼睛,看到思存,摇了摇头,似乎是要示意他没事,却突然一阵猛咳,一口血呛了出来。

“摩泽尔,发生什么事了?”克鲁斯听到了刚才思存的呼叫,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看到墨池的嘴边的血迹,不禁叫了一声,“上帝啊!”

思存流着泪,声嘶力竭地吩咐,“快叫医生!”

克鲁斯转身又跑了出去。片刻,酒店的医生赶来,为墨池做了常规的检查,很快得出结论,“有可能是胃出血,酒店没办法处理,赶快叫救护车!”

墨池被火速送往医院,思存和克鲁斯跟着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墨池立刻被送到急救室,思存跟过去,被挡在门外。

克鲁斯迅速为墨池办好手续。他出来的匆忙,光脚穿着酒店的拖鞋。北京三月的天气,他冷得直跳脚。

思存盯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克鲁斯来到她的身边,把手搭上她的肩膀,“摩泽尔,上帝会保佑温先生的。”

思存一字一句地说,“克鲁斯,我要留在这里,你回去吧。”

克鲁斯没有戴手表,抓过思存的手腕,瞟了一眼时间,“摩泽尔,已经快10点了,你必须和我一起回酒店,机票还在房间里。别忘了我们是下午三点的飞机。”

思存摇头道,“对不起克鲁斯,我不能和你一起回美国了。”

克鲁斯显然吃了一惊。“为什么?”

思存坦白道,“他病成这样,我必须守着他,等他康复。”

克鲁斯说,“那你的机票怎么办?”

“退票、改签、撕掉,随你。”

克鲁斯他看着思存,正色道,“摩泽尔,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克鲁斯不是傻瓜,这几天思存的状态就不对,昨天在长城上,她始终和墨池走在一起,克鲁斯有理由相信,思存和正在接受抢救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甲方乙方的关系。

思存无意瞒他。她说,“他,就是我以前的丈夫。”

克鲁斯闭上眼睛,叫道,“上帝。”

思存抬起眼睛,诚挚地看着克鲁斯,“我也没有想到这次会和他相遇。我们昨天已经说了再见,可是他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抛下他回美国。”

克鲁斯是李绍棠的一个股东的儿子,管理学硕士。此前一直在伦敦分部工作。李绍棠去世后,股东大会表决结束了一切海外分公司,克鲁斯被调回总公司,他在大学辅修过中文,所以与思存一见如故。他听父亲说过思存六年前刚从中国来到美国,起初连英语都听不懂,却硬是一边照顾重病的李绍棠,一边学习语言,后来还读完了哥伦比亚大学工业管理系。李绍棠病倒后,按照他的要求,属于他的股份都转到了思存的名下,所有的股东都不服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董事长。思存什么也不懂,凭着真诚,为股东争取了最大的利益,也让各位比她的年龄大一倍还多的股东对这个小姑娘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地帮助她。克鲁斯的父亲说这些的时候都带着一丝崇敬。克鲁斯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对父亲描述的思存充满了兴趣。他大学选修过中文,会最基本的对话。以此为契机和思存成了好朋友,他拜思存为师学习汉语,在工作上,他却是他的老师,把他的经验尽可能地传授给她。思存非常聪明,也肯用功。克鲁斯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中国姑娘。他向思存表白过,思存却一句话把他回绝了,她说,“我在中国结过婚,我现在还爱着我从前的丈夫。”克鲁斯以为时间会冲淡她的前夫的思念,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中国意外的相遇。

克鲁斯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道,“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和你一起留下来,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助你。”

思存摇头,目光炯炯,“不行。公司有许多事情,你要回去处理,这次广交会的合作意向,新产品计划,还有新一年度的产品发布会……”

克鲁斯耸肩,“摩泽尔,你是董事长,那些是你的工作。”

思存看着他,“你是我的特别助理,我把这些工作交给你。”

克鲁斯不做声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思存看了一眼手表,“克鲁斯,时间不早了,你必须马上回酒店拿机票,然会去机场。”

克鲁斯点头,走了几步,又回来。深深地看着思存,蓝色的眼珠满含感情,白皙瘦长的脸上表情莫测,“摩泽尔,你会和他复合,是不是?”

思存担忧地看着急救室,“我现在还没想那么多。但是,现在我不能抛下他!”

克鲁斯突然紧紧拥住思存,然后,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好运。”

思存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好运,再见,克鲁斯。”

克鲁斯走了,急救室外重新归于平静。那扇门门匆匆开合几次,护士进进出出,没有人看思存一眼,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思存抱紧双肩,靠着墙缓缓滑落在地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思存冲了过去,看着医生,说不出话来。

医生摘下口罩,“胃出血已经控制住了,只是病人伴有高烧,所以要好好保养。”

思存愣怔着,“他的肺不好,只要生病,就容易发烧。”

医生皱眉,“他着凉、饮食不规律、劳累过度、伤口发炎、喝酒,你这家属当得……”

思存登时红了脸,想跟医生解释,她不是家属,又觉得不恰当。正在愁肠百转,墨池被推出急救室。他平躺在移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着。他输着液,一个护士高举着药瓶,一群人簇拥着往住院部走。最近是流感高发季节,连二十人间的大观察室都住满了病人,医生说,墨池只能暂时被安置在走廊里。等到病房有人出院,才能安排他入住病房。

走廊没有暖气,墨池还发着烧。思存央求医生,“能不能立刻给他安排病房?多少钱都没关系。”

不料医生竟然生气了,“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病人住院也要有先来后到。如果有钱就能搞特殊化,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医生正义凛然的表情,思存不敢把资本主义的护照拿出来了。她把委屈压倒心里,还是尽力恳求医生,“他的肺不好,还在发高烧,走廊这么冷……”

医生说,“每个病人的病情都很紧急,不然就不会来住院了。”

走廊里加上了临时病床,墨池被移动到上面,护士把药瓶挂在点滴架上。医生说了几个数字,护士低头做记录。最后,医生嘱咐思存,“现在就要靠你们家属细心护理了,别让他冻着,有什么事情马上找护士。”

思存点头称是。医生和护士都走了,楼道里只留下他们两个。思存蹲下来,凝视昏睡中的墨池。他睡得并不平静,眉毛轻轻地皱着,好象有很多心事。思存忍不住伸手抚平他的眉头,自语道,“是我不好,没有完成刘秘书交给的任务。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让人cāo心……”

墨池的手动了一下,发出“唔”的一声呓语,好像不同意思存的观点。

思存轻轻握住他输液的那只手,“好了,是我说错了,你好好休息,可别再出差错了。”

中午时分,护士在走廊中央大声喊道,“摩泽尔.李!谁是摩泽尔.李?”医院常有外国病人入住,北京的护士见多识广,一点也没觉得外国名字有什么新鲜。

思存以为是医生找她,连忙跳了起来,她还没有吃午饭,顿觉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地跑到护士面前。

护士打量着她,似乎对中国人起着外国名字感到好奇。思存说,“我是摩泽尔.李。”这是她美国护照上的名字。

护士指着墙角,“这些是从八达岭饭店送来的,他们说这是你的东西。”

一个小巧的牛皮旅行箱,一个男用皮包,还有一具假肢。克鲁斯细心,思存知道,这些东西一定是他请酒店的人送来的。

“谢了。”思存不理会护士讶异的目光,拉着行李、背着背包,扛着假肢,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墨池的病床前。她略作思索,皮箱塞进病床下,皮包放在墨池的枕边,假肢,就立在床头。

墨池还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劳累过度,输的液里含有镇静剂成分。良好的休息有利于他尽快恢复。

傍晚,到了探视时间。这是住院部最热闹的时候,走廊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走廊的温度却比白天更低了。墨池在睡梦中还在不住地咳嗽,思存怕他着凉,连忙去找住院部主任。无论如何,要给墨池安排到病房。主任也很无奈,没有空余床位,总不能把正在住院的病人赶出去。思存想起李绍棠当年住院时的特殊待遇,问道,“有高干病房和外宾病房吗?”

主任说,“特殊病房只有特殊人物才能使用,而且需要单位的介绍信。”

墨池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可是——思存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这个时候惊动他的父亲。思存拿出自己的美国护照。

主任看了,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帮你想想办法。”思存感激得直鞠躬。

就在这个当口,墨池醒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皮包和假肢。病床前空无一人。

墨池昨晚腿伤发作,疼得不能入睡,便叫服务员帮他买了几罐啤酒。这是他在深圳这几年对付腿疼的独门秘籍。几瓶啤酒下肚,倦意袭来,疼痛就麻木了。他想睡个好觉,明早好有精神去机场送思存。吃公家饭服务员态度并不很好,有点怪他扰人清梦,但还是很快送来了啤酒。墨池喝了一罐,没有睡意,又喝了一罐,心烦意乱。喝完第三罐,倦意是袭来了,腿上的伤口却疼得更甚,根本睡不着。墨池急了,他蒙上被子,强迫自己入睡。夜深人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腿部的疼痛。他左腿的伤处被假肢磨破了,右腿也因为运动过度,又酸又胀。好像过了很久,睡意才慢慢袭来。墨池告诉自己,天亮一定要醒,结果天刚蒙蒙亮,他突然觉得胃部抽痛。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双手死死抵住胃部,突然觉得xiōng口一窒,喉咙一热,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墨池意识模糊,没有为自己担心,只是突然觉得很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墨池打量四周的环境。这里是医院,而且是医院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尘埃。现在是黄昏,而不是清晨。

墨池一惊!思存是下午的飞机!费尽心思,他还是错过了送她!墨池只觉内脏都被揉成了一团,呼吸都感到痛楚!他剧烈地咳嗽,却紧咬着牙关。他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再次失去思存的世界,让他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饶是这样,他眼前依旧尽兴乱冒。突然,一只柔软清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墨池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思存正温柔地看着他。

“你哪里不舒服?”思存轻声说。

墨池明显地愣住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中涌起滔天的喜浪,几乎把他打翻。他定定地看着思存,突然,墨池做出了一个让思存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雪白的被子剧烈地颤抖着。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墨池,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哪怕是在他们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也总是表现得淡淡的,把最浓的深情敛藏在眼眸中,表现在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墨池——”她轻声唤他。他的手上还在输液,她不敢碰他。

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思存小心地揭开被子,帮他掖在脖颈下。

墨池的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双目紧闭。他一动也不动,全然不理会思存的呼唤,他换上了另一幅面具,宛若一座冰山。然而他是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眼角隐约有些水汽。这丝水汽让他的硬朗的脸变得和起来。

思存的表情也不自觉的变得柔和。她拨了拨他额前的几缕乱发,露出宽阔的前额。她才不相信他是冰山呢,这张脸的主人一贯对她极尽柔情,她活了二十六岁,对爱情的全部体验都是他给的。

她的心中充满柔情,嘴上却鬼使神差地说,“我让克鲁斯帮我改签了机票,等你好一些,我再回美国去。”

墨池仍然不肯睁开眼睛。他喉咙剧烈地滑动一下。轻轻地,点了下头。

一时无话。思存不想让气氛太沉闷,没话找话,“要不要给婧然和温市长打个电话——现在,是温部长?”

墨池摇头,“不用。”六年没有回家,他不能让父母和妹妹看他到他现在这幅样子。

思存有些哽咽,“病房都住满了,只能让你住走廊,正在想办法找病房。”

墨池沙哑地说,“这里挺好。”这些年,他阁楼地下室农民房都住过,对住在什么地方已经没有要求。

思存试了试他的温度,还是热得烫手。她忍不住教训他,“这么多年,身体不见好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堆新毛病。你是怎么照顾你自己的?”

墨池睁眼,挑眉毛,忍不住争辩,“我怎么没照顾自己?我现在行走自如,还学会了做饭。”

“学会做饭还把自己照顾成胃出血?”思存仰着脖子,提高了声调。这一争吵,刚才的尴尬荡然无存。

墨池叹了口气,他也不愿自己这幅样子让思存cāo心啊。“这是意外……”

“我才回来三天,你就意外了两次。我不在的时候意外多少次?”她的脸蛋红红的,一副很有理的样子,就像以前和他斗嘴时一样。

墨池眯着眼睛笑了,“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下来别走了。”墨池的神情颇有些促狭的味道,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里。

“啊?”思存愣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嘟着,没想到墨池如此直白的提出要求。

墨池见她愣怔着,也不难为她,问道,“你饿了没?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以前,每次他急病入院,她都跟着吃不下饭,没几天就把自己折腾得比他还憔悴。

果然,思存说,“我不饿。”她早上只吃了一碗粥,一直忙碌到现在,担惊受怕,已经忘了饥饿。

“不行。”墨池板起了脸,“三餐一定要有规律,到了时间,不饿也得吃。不然会把胃饿坏。”

思存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这个刚刚胃出血被抢救回来的人告诉她如何养胃,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墨池自知理亏,黑着脸补了一句,“我就是证明。”

思存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他发烫的额头,不忍让他担心,说道,“好,我去吃东西。”

她先去了住院部主任办公室,再次要求安排病房。主任一筹莫展地说,“今天真的没有床位了,但凡有一个,我也会安排给你。这样吧,明早有一个老干部出院,他一走,我就把病房安排给你。”他翻了翻病历记录,“那个病人上午10点查完房没事就可以走了,11点左右能办完出院手续。”

思存谢了主任,从医院门口买了个面包,几口吃掉。墨池还在禁食禁水的阶段。她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回到走廊。

晚饭时间也是住院部最喧闹的时候,探视的人流往来,更有人大声喧闹。思存赶紧跑到墨池的床前,他闭着眼睛,似乎忍受着疼痛,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思存赶紧奔到他的身边。

墨池立刻睁开眼睛,“吃了没?”

思存赶紧点头,“吃了。你感觉怎么样?痛不痛?”

墨池蹙起眉毛,淡淡地摇了摇头。

思存说,“你就硬撑吧,疼得脸都白了。看你下次再不爱惜自己。”

这种感觉对了,这是他们最舒服的相处方式,用斗嘴的方式把心里的关切毫不掩盖地表现出来。墨池微微笑着服软,“好,我下次一定注意。”

思存得了理,也软了下来,“你睡一会吧。今天还不能进食,明天早上醒了,就能吃东西了。上午有人出院,就能给你调到病房。”

“那你怎么办?”墨池多想再象以前一样,给她挪出半个病床,和她挤在一起,生病也没那么难受了。可是,他现在和思存不再是那种亲密的关系。他不敢。

思存说,“我就在这陪你。”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板凳,是值班主任借给她的。她坐在他的身旁,一直守着他,直到他睡着了,她才趴在病床边,眯了过去。

第 62 章

墨池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希望自己的身体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思存每日守在他的身边,殷殷照顾,尤其是搬到单人病房以后,门一关,世界就是他们两个的。单间病房里还有一张行军床,虽然条件艰苦一点,思存夜里也能睡个囫囵觉了。她去洗手间换上睡衣,然后蜷着身子睡在病房的另一端。因为思存在,墨池舍不得睡,贪婪地倾听她浅浅的呼吸。

他能进一些流食了,但是发烧不退,完全没有食欲。医院的订餐油腻大,思存又没有地方可以做饭,只好买来成袋的藕粉,冲成糊喂给墨池吃。墨池倒是很配合,皱着眉毛吞下淡而无味,宛若浆糊的东西。三天后,墨池拒绝进食了,因为他发现,他的身体正在以无法抗拒的速度复原。每次医生为他做完检查,都会笑眯眯地说,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墨池非但不高兴,反而有一种惶恐的感觉腾地升了起来。思存一早就说了,等他出院,她就要回美国去。医生刚说完他恢复得好,思存就打开了行李箱,把厚风衣塞了进去。柜子上只留了她的洗漱用具。昨天她还出门了一个小时,墨池心惊肉跳地认为她是去预定机票。

他的心咚咚乱跳,迅速盘算,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把思存留住。他太思念她了,再承受一次分别的痛苦,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撑下去。病好了赖在医院是不可能的,现在每天都有病人家属虎视耽耽地打听他啥时候出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病情恶化,坚决不出院。思存不会在他病中离开,她一定会留下来。想到这里,墨池象个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于是,思存再喂他吃藕粉的时候,他紧紧闭上了嘴巴。思存把藕粉放在一边,低下头,温柔地问他,“是不是太淡了?我去买点白糖放进去给你调味吧。”

墨池摇头,“不行,藕粉吃得我太恶心了。”

思存看着那碗浆糊一样的东西,同情地点头,“那你想吃什么?我去想办法给你煮点粥喝。”

墨池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吃饭,吃水果。”

思存跑去问医生。医生说,墨池的胃出血已经控制住,原则上可以逐步恢复饮食。吃饭的话,如果注意细嚼慢咽和少吃多餐,就没有问题。还有就是注意饮食清淡。思存向墨池转述医生的话。墨池说,“知道了。今天开始每餐订两份饭,然后你帮我买些水果吧。苹果橘子都行。”

医院可以为病人和陪床的家属订饭。思存要了一荤一素——素的给墨池,思存谨遵医嘱,他要吃得清淡。还没到午饭时间,墨池催着思存去买水果,说他很想吃。思存去了,前脚刚走,护士就推着送餐车进来了。等她放下两盒饭菜,转身出去,墨池立刻拿起荤的那盒,香辣排骨,瞅准房间没人,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猛吃。只用了两分钟,他就把一大盒油腻的排骨和生硬的米饭扒进肚里,把吃剩的骨头偷偷扔进垃圾筒。

过了一会,思存拎了一袋水果回来。墨池赶紧说,“饭刚送来,你趁热吃吧。”他吃的神清气爽,虽然穿着病号服半靠在床上,也让人觉得玉树临风,潇洒飘逸。

思存打开饭盒一看,白米饭上几片清淡的菜叶子。“这是你的,我的那份呢?”

墨池装糊涂,“什么你的我的,我拿起一份就吃了。”

“什么?”思存大惊。“那份是肉的,你怎么能吃肉呢?”

墨池的表情很委屈,“喝了这么多天流食,我很想吃肉啊。”

思存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墨池两手一摊,还咂咂嘴,“我已经吃完了。”

“你!”思存气得脸都红了,不安地放下饭盒,“我得找医生去,你的身体还很脆弱,吃了那么多肉” “回来!”墨池拉住她,笑意盈盈,“你想让我因为贪嘴被医生骂吗?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这里是医院,也不要紧。”话刚说完,胃里抽痛了一下。墨池的脸色一白,笑意却更深了。

言之有理。思存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当了总经理居然还馋得偷肉吃。”

一边说,思存也一边乐了。物质不甚丰富的年代里,墨池的嘴巴都很挑剔,他吃鱼只吃鱼头附近最鲜嫩的肉,吃虾一定要是活的才行,最不爱吃油腻腻的红烧肉。现在居然为了吃几块肉和她打马虎眼,看来这几天的藕粉真是把他给吃怕了。

饭后照例要输液。护士问思存病人的饮食情况的时候,墨池拼命向她眨眼。思存心一软,只得说,“今天开始吃固体食物了。”护士说,“逐步恢复饮食,恢复的不错。不要吃酸、辣、硬,不易消化的食物。”

墨池和思存一起拼命点头。护士走后,墨池说,“以前是我陪你干坏事,现在是你陪我干坏事了。”

思存竖着眉毛瞪他,“谁陪你干坏事了。今天是我监督不力,以后吃饭的时间我绝不会出去了。”

午后阳光正好,墨池提议,“躺了这几天,骨头都僵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思存想到他刚吃了那么多肉,出去溜溜对消化好,点头答应。墨池的假肢一直立在床头,旁边还有一副拐杖,是思存跟护士借的,方便墨池在病房小范围地活动。墨池慢吞吞地解开病人服的扣子,对思存说,“你回避一下,我换衣服。”他们曾经是4年的夫妻,墨池换衣服本不必避讳思存,但是不这样说一声,又好像是冒犯。

思存看了看墨池,他把西装、衬衫整齐地放在床边,也在看着她。思存默默地出去,墨池穿上假肢,换好衣服,坐在床上等了片刻,思存还没有进来。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思存并没在楼道里。她去哪了呢?墨池正在疑惑,思存出现在楼梯拐角,手里还抱着一个很大的纸盒子。

她来到他的身边,大口地喘息,额头有汗。她举起那个纸盒子,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风衣,我刚从楼下的商场买的,试试合身不。”

“你去买风衣?刚才?”墨池惊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他心里还难过了一下,却没想到,她竟然去为他买御寒的衣服。

思存把他扶回病房,从盒子里拿出一件纯黑的双排扣羊毛风衣,“现在虽然是春天了,但北京天气不比深圳,你既然要出去,就必须穿暖和点。”

墨池乖乖地伸开双臂,任由思存把风衣套在他的身上。中等长度的风衣,下摆刚好到他的膝盖上面。思存从上到下帮他系好每一颗扣子。穿好了,她打量墨池,满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得买大号,你虽然瘦,但是很高,撑衣服。”然后,她又帮他紧紧衣领,“好了,可以出门了。”

墨池含笑点头,刚走到门口,思存叫道,“等等!”

墨池看着她,不知道她又有什么新想法。思存抱来靠在墙上的那副拐杖,交给他。墨池不接,他穿着假肢的时候,从来不用拐杖。思存说,“你躺了好几天了,体力肯定会差一点,所以。”她把拐杖往前一递。

墨池只得接过拐杖,却并不用,依旧靠在墙上。他已经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思存跺跺脚,这个人还是这么倔!她连忙追上去,下楼的时候,墨池抓住楼梯的扶手,思存心里一痛,搀住了他的胳膊。

墨池抿嘴笑了。要是那劳什子拐杖在这碍事,他还能享受到思存这么体贴入微的搀扶吗?

墨池不接。他穿着假肢的时候,从来不用拐杖。思存说:“你躺了好几天了,体力肯定会差一点儿,所以……”她把拐杖往前一递。

墨池只得接过拐杖,却并不用,依旧靠在墙上。他已拉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思存跺跺脚,这个人还是这么倔!她连忙追过去,下楼的时候,墨池抓住楼梯的扶手,思存心里一痛,搀住了他的胳膊。

墨池抿嘴笑了。要是那劳什子拐杖在这儿碍事,他还能享受到思存这么体贴入微的搀扶吗?

北方的春天,果然还是冷风习习。有了思存买的风衣,墨池觉得一直暖和到了心里。医院的院子里还有不少散步的病人,思存指着不远处的木椅说:“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

墨池说:“别坐了。这么好的春光,我们到外面去走走。”

“那可不行!”思存跳了起来,“你不能离开医院。”

墨池笑了,“我又不是自己离开医院,这不是有你吗?这儿离王府井不远,我们去走走吧。”

感情他是出来轧马路了!

“走吧,我都六年没来北京了。”墨池深深的眼眸中含着狡黠的幽光,让人心底怦的一动。

思存又怎能不记得,六年前,她和墨池一起来到北京,本是一次快乐到了极点的旅行,她和墨池,婧然和谢思阳,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名胜古迹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那时还不知道,思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如果一切按照正常轨道走下去,思存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妈妈,她和墨池会一直生活在x市,过着平淡却甜蜜的日子。

现在,他们又在北京了,甚至就在六年前曾经走过的地方。墨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深情的看着她。思存恍惚觉得,也许这中间并没有隔了六年的时光,他们还是在当年的旅途中,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东来顺给她庆祝二十岁生日。

思存被墨池的目光诱惑了。她站在墨池的左侧,扶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出了医院的大门。

不管什么时候,王府井大街都是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思存记得,六年前他们是从长安街进入王府井的,随便逛了逛东风市场和百货大楼就打道回府了。墨池说,这条大街一直往北走就是中国美术馆,经常会有非常好看的画展,小时候他的寒暑假就经常泡在那里。那次时间仓促,他们没有走完王府井大街,墨池说,下次一定要带她从头走到尾。

王府井大街从头到尾,也只有一公里,墨池和思存却走了整整六年。这次,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逛。路过瑞蚨祥,墨池在一捆捆的绸缎间流连,不时在思存身前比量着,给她挑了几块上好的绸缎。她穿中式的套装美极了,他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为她挑选最漂亮衣服的习惯。

他们慢慢地从街头转到街尾,又从街尾转回来。路过东来顺的时候,墨池说:“去吃涮羊肉吧。上次说要请你吃,没吃成。”他说的是六年前的那一次。

思存摇头,“你的胃还没好呢,吃什么羊肉,回去吃藕粉。”

墨池说:“我不能吃,你吃呀。中午那几片菜叶子,你也没怎么动,现在肯定饿了。这附近最好吃的,也就是东来顺了。”

听墨池这样一说,思存真觉得饿了。墨池说:“给你点羊肉,我就吃点儿涮白菜。”

看他说得可怜兮兮的。思存说:“走吧,去吃,不过你今天真的不能再吃肉了。”

已经过了饭时,东来顺里十分冷清。白衣白帽的服务员还是很快端来了大铜碳火锅。墨池点了上脑肉、糖蒜、百叶、白菜、粉丝、冻豆腐,还特地吩咐服务员,羊肉要两盘。

思存拦住他,“要那么多干吗?一盘肉一盘白菜就行,我吃肉你吃白菜。”

墨池不理她,对服务员挥挥手,“请快点上菜,我们都饿了。”

铜火锅很快沸腾,菜也陆续上齐。思存果然饿了,迫不及待地把食物一股脑儿丢下火锅去。片刻,她把肉捞出来放进自己碟子里,在墨池的碟子里放了几片白菜和几根粉丝。

墨池正要动筷子,思存拦住他,“晾一会儿再吃。”她自己倒是趁热吃得不亦乐乎。

墨池碟子里的菜叶子还在冒热气,他不急着吃,反而笑着对思存说:“慢点儿,又没人和你抢。”边说边自然地帮她擦去唇边的一点儿麻酱。思存吃的香甜,墨池的馋虫被她勾了出来,他先是吃掉了自己碟子里的几片白菜,又从锅里捞了一块豆腐,又挑了一筷子粉丝,又夹了一片肉……沾着麻酱,趁热吃,果然鲜美无比。墨池动手剥了一颗糖蒜,递给思存一瓣,张嘴就咬了一瓣。

“慢着!”思存注意到他的举动,一声大叫。旁边的服务员都被她吓了一跳。

墨池慢条斯理地吃下那口糖蒜,疑惑的看着思存。

思存夺下他的糖蒜,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筷子。他正夹着一片蜷成一卷的羊肉,袅袅地冒着热气。

“怎么了?”墨池把肉塞进嘴里,很斯文地嚼。

“你不能吃那个肉!”思存急得语无伦次,脸都红了。

墨池笑了,“怎么不能吃?你没听说过羊肉是滋补的吗?”

思存急赤白脸地没收他的筷子,“滋补也不行,你的胃还没好全,肉都是不好消化的。你只可以吃白菜豆腐。”

墨池皱着眉头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又给他夹了一碟子白菜。递给他一个白瓷勺子。这还不够,思存又飞快的把两盘上脑肉和一盘牛百叶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又全部捞进自己面前的盘子。她霸占了所有的肉类,看墨池怎么吃。

墨池索性放下勺子,看着思存。

“你怎么不吃了?”思存的腮帮子鼓鼓的,塞满了肉。

“你吃肉,我吃白菜,这事合理吗?”墨池终于忍不住了。

思存扑哧笑出声。墨池从小养尊处优,现在又是堂堂老总,大概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好了,好了。”思存也放心筷子,笑着说,“我也不吃了。时间不早了,咱们得回医院去了,要不医生找不着你,非骂人不可。”

“别。”墨池没动,“你把这些东西吃完。美国哪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省的回去想。”他突然想起来六年前思存临行前夜为她准备的那两罐酱,思存不爱吃西餐,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没想到,思存也想到了那两罐酱。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墨池,我走的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去送我?”

墨池大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能告诉思存,那天夜里他得了急病,差点儿死掉。可是,他又编不出谎话来骗她。“呃,我忘记了。”他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你不会忘。”思存看着他,“这六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墨池答应我做的事情都食言了?你答应送我上飞机,却没有去;你答应给我写信,我的那么多信你却一封没回。现在我知道,那些信你没有收到,那么,送机呢?你也是有原因的,对不对?”

墨池躲避着思存的注视,那目光清澈又炽烈。她想知道一个答案,让她坚定,这些年在美国的孤独和寂寞,不是他愿意给她的。她只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从来没有骗过她,他一直在守着他的承诺。

墨池却沉默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峻,瘦削的脸上几乎暴出青筋。

思存问他:“你临时变卦了,不想和我再分别一次?”

墨池沉默。

“你起晚了,没有赶上飞机?”

墨池沉默。

“爸妈不让你去?”

墨池沉默。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呀!”思存快哭了。她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墨池的食言,让她猜了整整六年,猜了无数种可能。今天,她只想让墨池亲口告诉她答案。他却始终回报以沉默。

“是你突然病了,根本没办法送我,是不是?”思存的眼泪流下来。

墨池低下头,细微地点了下。思存的心像是被揉碎了,她就知道,墨池不会违背他的承诺。他没有做到,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阻挡的原因。但是,她宁愿他是真的食言了,也不愿意他病得无法起身。

她突然扑到他怀里,眼泪瞬间打湿他的xiōng前,哽咽着说:“墨池,我多希望没有这六年啊!我们在北京旅游,在这里给我过20岁生日……回家,生下孩子,过一辈子……”

“孩子”两个字深深触痛了墨池。六年来,孩子是他不愿提及的痛。如果不是他的过失,让思存失去了孩子,也许他们的命运就会不同了吧。墨池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他抱着思存,试探着问:“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思存吸了口气,僵住不动了,她爱墨池,可看到墨池她也会想起那六年的委屈和伤痛,她不敢再迈出那一步。况且,美国的公司有无数的会议和文件在等着她。留在中国,重新开始,是多么大的诱惑,可思存咬紧嘴唇,就是不敢点下头去。

思存哭得更厉害了,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墨池的心也在抽痛着,拍着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提这个要求。我在深圳等你,你回来,我等你,你不回来,我也等你,好不好?”

思存仰起头,墨池专注地看着她,不顾这是公共场合。“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在深圳找到我,我再也不让你孤独了。这次,我们说定了,不再改变。”

思存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墨池爱恋地帮她擦去泪水,“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去吧,不然医生该骂人了。”

他们回到医院,果然被医生训了一顿。墨池态度良好的认了错,回到病房。夕阳西下,墨池换回病号服,靠在床头昏昏欲睡。虽然没有吃到几片羊肉,可他很多年没有这么心满意足过了,他心头一松,睡了过去。思存帮他掖好被角,托腮凝视着他。生病这些天,他更加清瘦了,脸上却没了在深圳时的疲倦,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就像一个满足的孩子。

墨池出身富贵,思存却知道,他的要求从来就不多。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她也何尝不想与他一起过简单平静的生活?可时过境迁,他们都不是当年简简单单的孩子,她在美国有责任,内心深处,她也知道,当年的事情,她还是无法释怀。她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大的生活变迁后,他们的感情能否还像当年一样纯真。如果不能,倒不如把一切都留在记忆里。

医生下班前找思存谈话,墨池的病情既然已经控制住,近期就可以出院。思存免不了连连感谢。医生问道:“你们都是从国外回来的?”

思存如实说:“我从美国回来。他从深圳回来。”

“那么,你们不是夫妻?”医生惊讶 了。郎才女貌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儿啊!而且,不是夫妻的话,女的能对男的那么上心吗?好家伙,前几天为了搬进病房,差点把他折磨死。

这个问题,思存没有回答。她问医生:“他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说:“理论上不会。不过胃出血大部分都是有溃疡历史,我们在病人的胃部也发现了大面积溃疡,应该是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的。”

思存皱眉道:“他工作很忙,饮食好像不太规律。”

医生说:“所以,你要多关心一下,督促他吃药,给他做些清淡可口的食物,切勿暴饮暴食。”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医生认定了把照顾墨池的任务交给思存。

思存无言以对。如果墨池明天出院,她明天就得回美国。

医生说:“明天再观察一天,后天一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思存心里突的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离开医生办公室,她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迅速下楼,打了一辆面的,到最近的航空售票处订了机票,一张明天到深圳,一张后天到纽约。她不敢多想,想多了,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回到病房后,天已经黑透了,墨池早已醒来,坐在病床上剥桔子吃。思存心里一痛,生病的男人就像小孩子。墨池今天就是这样,一整天只知道吃。他还没有见过他这么贪嘴可爱的样子。机票揣在皮包里,她不敢拿出来,也不忍心告诉墨池。反正他明天就出院了,先送他上飞机,她再静静离开。

墨池把一瓣橘子递给思存,笑着说:“橘子很甜,你也吃一点儿?”

思存心不在焉,随口说:“我不吃,你吃吧。”

墨池笑着把橘子塞进自己嘴里。思存突然想起什么,劈手从他嘴里夺下橘子,“你不能吃!”

墨池惊讶,做无辜状,“又怎么了?”

思存说:“橘子是酸性的,对胃刺激很大。”

墨池装糊涂,“怎么会?很甜的呀?”

其实墨池读过很多医术,食物的属性他比谁都清楚。思存没有多想,只当他是禁食几天,嘴里寡淡,食欲旺盛。她说:“医生,刚才特别嘱咐了,酸辣刺激性的东西都不能吃。你今天吃了不少肉,胃里肯定受不住,晚上还是继续吃藕粉吧。”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冲好了藕粉。

墨池看到藕粉就皱眉毛。思存把藕粉往他手里一塞,“你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喂你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还挺横。”墨池嘟囔着。他的胃很痛,根本吃不下。他握着那杯藕粉,刚用开水调的,热得烫手。他心一横,一口气把滚烫的藕粉倒进嘴里。

“哎……”思存一声惊叫。“不爱吃你也不能这么灌啊?”她不明白,今天墨池怎么了!饮食习惯大变样!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 7 t x t.c o 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小说哦!

晚上护士送来药,等墨池吃了,思存照顾他洗漱。他们休息很早,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思存打来热水,帮他泡脚舒活筋骨。

思存蹲在地上,先按摩他的脚踝,再揉搓他的膝盖。他的假肢立在床头,假的看上去比真的腿还要结识。突然,一滴泪落在盆中,思存吓了一跳,这才感觉自己眼睛湿湿的。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水憋回去,轻声说:“墨池,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墨池的膝盖微微一颤。思存狠下心说:“刚才我买好了机票。明天下午你就回深圳去吧,那边有你的工厂,也会有人照顾你。”

墨池不做声,该来的总会来。

思存不看他,继续说道:“假肢,能不用还是别用了,多疼啊!”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方便面以后再也不要吃了,堂堂总经理,请个保姆给你做饭不丢人,不会照顾自己就别硬撑……”思存突然悲从中来,捂着嘴站起来,跑了出去。

墨池想起身去看思存,右脚找到拖鞋,却根本没力气,胃里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他站不起来,索性蜷缩在床上。罢了,她是不放心把他自己留在病房的,况且,墨池知道,思存走不了了,因为,那股血腥味儿又涌上来了!

思存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平复了下心情。回来的时候,墨池不在床上,被子胡乱地堆在床脚。病房带一个小小的盥洗室,从那里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思存的心猛地跳了几跳。她冲进盥洗室,看到墨池单腿跪在马桶前,已经吐的快要虚脱。她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墨池,突然,马桶边上那缕刺目的鲜红让她大惊失色!

思存站在医生办公室,听医生严厉地数落,“你是怎么照顾病人的?他不能吃辛辣、刺激的硬物,现在他的胃被强烈刺激,刚刚结痂的创面又出血了!还说明天让他出院,现在,要再观察三天!”

思存无比担心。他中午时吃了米饭和肉,可他已经好了大半,怎么会突然复发呢?

医生怒道:“说了不能暴饮暴食,他一顿不能吃那么多,而且还是辛辣油腻的肉食!”

思存吓得跳起来,“辛辣?”这是胃出血病人的大忌,墨池他不至于不知道啊。

医生都快暴跳了,“多少病人在排队等着住院呢!你们家属这么不配合护理!什么忌口让他吃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医生急得口不择言了。

思存仿佛醍醐灌顶!她就是觉得他这一天斗不对劲,突然变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见了吃的就不要命!他哪里是贪嘴啊,他是故意搞垮自己的身体!真是不要命了。

思存顾不得医生的唠叨,飞快地跑回病房。墨池平静地睡着,脸上全然没有病痛的折磨,反而带着祥和平静的微笑。

思存眼睛发酸,哭笑不得。为了留住她,他真是使出浑身解数了。为了多留她一两天,用这样的方法折磨自己,值得吗?

睡梦中的墨池“嗯”地一声呓语,好像在回答她。其实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折腾了这一整天,他的胃不但不堪重负,身体也很累了,墨池睡得很熟,疼痛也叫不醒他。思存的心一点一点地软下来,她没有去她的行军床,而是又把小板凳搬了出来,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墨池得偿所愿,胃病复发,又在医院赖了两天。他重新又过起了少吃多餐,每天数顿藕粉的生活。伎俩被揭穿后,思存每顿饭都看着他吃,他再也搞不了小动作。墨池吃得愁眉苦脸,思存说:“原本都要好了,你非要折腾。现在呢?又要重新受一遍罪。”

墨池嘴巴一抹,“不受罪,我舒服得很。”

思存想起了什么,从旅行箱里找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玻璃瓶,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糖果。思存拿出一颗递给墨池,剩下的放在桌子上,“嘴里没味儿吧,这个不刺激胃,每餐给你吃一粒。”

她好像在哄小孩,墨池不禁失笑,也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剥开糖纸,把糖块含在口里。清甜的水果糖,他满口生津。

思存突然说:“你别笑。我父亲曾经在美国尝试中医治疗,不肯吃药,我就跟他说,吃了药给他糖吃。你们男人就和小孩子一样爱耍赖,一听说有糖吃,他就立刻喝中药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李绍棠。糖块在墨池的嘴里顿时化成了苦涩。

思存倒是坦然,既然提到了那个改变他们命运轨迹的人,索性拉开了话匣子。她说:“墨池,你还记得吗?临走的时候,你对我说,去美国,尽了孝道就回来。到了美国,我才知道,尽孝道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他再也经不起另一次长途飞行,我只能留在美国陪伴他。能离开的那一天,就是爸爸去世的日子。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不想让他死。这六年,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他活得更长久一些。你知道这是一个矛盾,他活得越久,我们分开的就越久,而我不能让他死去。我带他去最好的医院治病,后来他恢复了一些语言能力,能很困难地跟我交流。他让我重新去读书,让我参与公司的管理,不管多难,我都做了,只为了让他安心。”

墨池静默着,慢慢把糖纸抚平。思存继续说道:“去年年底,父亲到底还是走了。你知道吗?医生宣布父亲死亡的那一刻,我没有哭,也丝毫没有觉得轻松,只是感觉沉重。父亲死了,他却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失去过孩子,失去过丈夫,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我都痛不欲生,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沉重。父亲的血还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他留下来的事业,他的责任,还要我帮助他继续。我是他生命的延续,我必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使命。所以墨池,我必须回去,你能理解吗?”

长长的一篇话,思存侃侃而谈。墨池抬起头望着她,眼里是疼惜也是欣赏。她和以前不同了。她不再是从属于他的小妻子,而是理智顽强的独立女性。她要回美国,是因为那里有她的责任,有属于她的生活。这些,都是他无法剥夺的。十年前被动来到他身边的思存让他疼惜,那么,现在决定回去的思存让他尊重。

墨池说:“能多留你这两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明天我先送你上飞机,然后我也飞回深圳。”他也有他的责任。

思存说:“你还怪他吗?”

墨池摇头,“我从来就没有怪他。他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

思存震动了一下。李绍棠在x市的时候,墨池已经把他当成岳父了,只是,性格专横的李绍棠纠结于思存嫁给墨池时所非自愿的事实,不愿意接受这个残疾的女婿。思存说:“其实……我们都不了解他。他临终前几天,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只有四个字,但当时我没有听清。在他的葬礼上,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是:落叶归根。”

墨池猛地怔住。

思存说,“和父亲相处得久了,我才真正了解他。他年轻的时候受过太多的苦难,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剥夺了。所以哪怕成功之后,他还是非常害怕失去。他那么固执的叫我离开你,跟他回去美国。其实他不是对你有成见,只是害怕失去我。我曾经对他说过,别走了,留在中国,我们伺候他一辈子。他反应得十分激动。我们都以为他是受到了刺激,其实,那句话才是真正说到他心坎里了。我们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想留下,可没有一个人真心地、诚挚地挽留他。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张罗他回去,他不敢提出留下来。直到他说出了‘落叶归根’,我才知道,他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团圆而已。”

墨池深深地看着思存。思存能说出这一番话,让他几乎要仰望她。经过这么多年,他也隐隐觉得当年李绍棠并不仅仅是霸道而已,可他就是不能理解他的作为。现在,他完全理解了。他们完全忽略了事情的实质,李绍棠要的,只是团圆而已。

墨池的呼吸沉重起来,这就是年轻的代价吗?他们为此分开了整整六年,而且,还要继续分离下去。

思存说:“我回去会按照父亲的遗愿,着手安排他的遗骨回国安葬。另外,我还要回乡下看望我的养父母。”

墨池说:“我每年春节都会给他们寄一些钱,他们对你有养育之恩。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思存动容。她在美国六年,也没有忘记在经济上照顾养父母,可是墨池……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还能记得照顾她的养父母,思存感激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墨池想起自己的父母,心中愧疚。他离开x市后,就再没回过家。就连每年春节,他都是独自在深圳度过。陈爱华来看过他几次,看到他的样子就流泪,劝他再婚,墨池就会烦躁地打断母亲的话头。几次之后,陈爱华伤了心,也就不再来了。墨市长偶尔去深圳出差的时候,他们父子也会见上一面。对于墨池的现状和成绩,墨市长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低低地一声叹息。这些年,墨市长的官越做越大,人却快速地苍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脊背也不那么直了。

墨池突然说:“思存,我看上去像刚生过病吗?”

思存看着他,他瘦得两腮都塌了下去,脸色灰白,没有光彩。思存说:“病成这个样子,还想让人看不出来?这次你回去要好好休养,才能恢复了。”

墨池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思存问:“怎么了?”

墨池说:“我本来想去父母和婧然那里看一下……下次吧。”

思存知道,他是不想让父母、妹妹为他担心。他现在的样子太过憔悴,任哪个熟悉他的人看了,都会大吃一惊。

墨池慢慢起身,说:“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思存说;“打给婧然?”

墨池摇头,“打给公司。”他匆匆从深圳追到北京,只给陈沁打过一个电话。这么多天,不知道公司怎么样了。

思存说:“我陪你。”

国内的邮局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取一个号码牌,然后等工作人员叫号,就可以到有些昏暗的小隔间里去打电话。他们坐在邮局绿色的木排椅子上等着叫号。排队的人不多,打电话的人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半天才叫一个号。好不容易叫到墨池,他打了三分钟就出来了,脸色非常不好。思存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墨池掩饰地摇头,“没事。”

可他的脸上明明有事。思存也没多问。他们走出邮局,起风了,思存说:“回去我会和克鲁斯开会,确定和你们公司的合作。如果顺利,很快就可以签合同,下订单。”

墨池说:“不用了,克鲁斯已经和陈沁合作了。”

思存想了一下,“克鲁斯有权做主。那你为什么脸色这么差?不管怎样,合作是很好的事情啊。”

墨池站住,沉默地看着思存,过了一会儿,说:“陈沁和李志飞在电话里跟我辞职。他们自己注册的公司已经开张了,拿下了克鲁斯的订单。”

“什么?”思存惊叫,“陈沁和李志飞背叛了你?”

墨池苦笑,移动拐杖继续往回走,“也谈不上背叛。他们本来就计划广交会后辞职的,是我突然来北京,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可是,陈沁不是喜欢你吗?她居然还抢你的客户,太不够意思了!”思存义愤填膺。

墨池哭笑不得。她还记得这一出呢!墨池不迟钝,陈沁对他的感情,他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他更知道,陈沁是个精明务实的女子,她不会让心里朦朦胧胧的情愫打乱她的奋斗计划。陈沁是个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想到她自立门户会这么早。

墨池摇头,淡然道:“是我自己对公司不负责任,走了这么久不闻不问。他们不争,也有别的公司会争。”

思存气呼呼的,“我回去教训克鲁斯。他一定是故意的。”

墨池竟然笑了,“你还是董事长呢,这么沉不住气!这种事情在商场上是家常便饭。克鲁斯选择陈沁,肯定有他的理由。陈沁和李志飞都是务实的人,克鲁斯眼光不错。”

思存一心为墨池打抱不平,“你不务实吗?”

墨池低笑,“务实,只是我的务实体现在另一方面,所以放心公司跑来找你。”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这笔订单,丢得值。”

思存着急的不光是订单的事,“陈沁和李志飞是你的骨干,他们走了,你怎么办?”

墨池说“他们还是听够意思的,会等到我回去,交接完毕再彻底离开。所以,明天,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

思存沉默不语,陪着他慢慢走回病房。

最后一夜,他们早早各自上床。窗外的夜空,一轮圆月通通透透地照进病房,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墨池听到思存的呼吸细密均匀,就像她以前熟睡时的样子。这些天她忙于照顾他,晚上还要帮他量体温,从不敢深眠。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康复,她也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个好觉。她浅浅的呼吸声仿佛天使的召唤。墨池突然掀被起床,害怕惊醒思存,他不敢用拐杖,扶着墙慢慢挪到她身边。

月光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了一层轻柔朦胧的光。墨池扶着床沿,轻轻蹲下身,极尽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睡颜。对于思存来说,二十六岁还是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的脸蛋依然青春饱满,细腻得就像是精致的陶瓷。可是,她不像陶瓷那样冰冷,她的呼吸暖暖的,拂在墨池的脸上、脖颈、xiōng前,让他心神荡漾。这个熟睡的女子,是他一生唯一的爱人。可是,他们明天又要分离,下一次见面,又不知会在什么时候。

墨池的心痛了,那疼痛从心脏慢慢蔓延到全身。他舍不得她,这个女子,是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宝贝,可是,他却守不住他。月亮越来越明亮,毫无顾忌地照在她的脸上,让他把她的样子印在了心上。他终于把持不住,他的头不受控制地俯下去,他的嘴唇碰触在思存的脸上。他的嘴唇冰凉,她却温热而柔软。墨池心里一惊,可是,他太贪恋她的味道,久久不忍抬头。

半晌,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还是舍不得离开她,可思存扁扁嘴,轻哼了一声。她的互相略微粗重了些,月光照在脸上,竟然反射出淡粉色的光华。她轻轻挑动眼皮,将醒未醒,墨池连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床上。突然,他的手被猛地拉住了。墨池僵住,不敢回头。他站立不稳,拉住他的小手轻轻一拽,墨池顺势就倒在小小的行军床上。

墨池的心几乎蹦出了xiōng膛。他看到月光下的思存睁开了眼睛,灿若星辰。墨池僵在思存的身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作动作,就惊醒这个美梦!很快,思存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她的头埋在他的xiōng口。双腿紧紧盘住了他唯一的腿。他的xiōng口被咬了一口,于是,全身的血液沸腾了,细细密密的触感,微痛一直酥麻到心脏!他突然翻过身,牢牢抱住身边的女子。他把她结结实实地抱在自己怀里!

墨池用瘦削的脸摩挲着她的脸,捧着她,细细密密地吻。片刻,她开始回应。他们吻得很轻、很柔,呼吸又轻浅又急促,似乎可以一直吻到天长地久。

月光渐渐淡下,晨光微曦的时候,他们才双双睡去。早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墨池还睡在小小的陪护床上,而思存已经洗漱完毕,守在墨池的身边,一脸坦然地看着那些医生和护士。

医生为墨池检查过后,告诉思存可以为他办理出院手续了。思存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墨池已经穿戴完毕。他穿了假肢,一身黑色西装,外面套着她为他买的那件风衣,面容清癯,风度儒雅。他替思存拉着旅行箱,他们一起打面的来到机场。

墨池的飞机先起飞,这次是思存送他上飞机。时间差不多了,墨池办好登机手续,在安检通道前,把旅行箱的拉杆交到思存手中。他轻轻把思存拥入怀中,良久,在她的耳边柔声说:“保重!”

思存默默地点头,一路上她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安检开始了,墨池颠簸着走进安检通道。在他的身影快消失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在送机的人群中热切地寻找。他找到了思存,对她挥了挥手。他的眼里盛满了一个男人的坚韧和柔情。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墨池猛地转过身。思存看着清瘦的背影,顿时泪流满面。她不忍再看,与他同时转过身。

墨池找到座位号,他没有行李,把随身的背包放进行李架。墨池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他心乱如麻,疲惫万分,闭目靠进座椅里,任凭意识飘向远方。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空中小姐走过来和他邻座的乘客交涉着什么,一阵很小的响动后,一切安静下来。飞机上的电子广播向旅客介绍飞行注意事项,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墨池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分离,他和思存何日才能再见面?下一次相聚,他是不是能够留在她?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后,墨池感到,一方柔软而温暖的毯子搭在他的身上。应该是空姐,他几乎没有力气抬起眼皮,然而,紧接着,有人帮他掖好了被角,他被毛毯整个包了起来。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如果他再不道一声谢谢,就显得太没礼貌了。

他睁开眼睛,转向过道,没有看到空中小姐,他的心几乎飞出xiōng膛。

坐在他身边的旅客,竟然是思存!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思存,说不出话来。

毯子滑下一角,思存重新帮他掖好。“我突然想到,还有笔业务要和你们公司谈。我有不同的设计要求。你累了,先睡一下吧,有什么问题到了深圳再说。我也要睡一会儿。”思存的脸红透了,快速地说完,也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第二十七章 谈判与竞争

陈沁和李志飞的工厂与思之声仅一街之隔。回到深圳后,墨池才知道,春节过后,李志飞就在默默筹备自己的工厂。他已经三十五岁,来了深圳整整八年,再不甘心为人打工。他一直在做行政,对企业的运作轻车熟路,加上陈沁这个出色的业务人才,更是如虎添翼。工厂规模暂时还比不得思之声,但第一笔生意就是来自美国ccr公司的大宗订单,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也因此果断地向墨池提出了辞职。

李志飞以为墨池会大发雷霆,甚至气急败坏,没想到墨池非但没有指责他一个字,还送了巨大的雄鹰雕塑,祝他大展宏图。李志飞越发过意不去。

“对不起墨池,我们不是背叛你。当初我来深圳,就是为了当老板。现在只是时机到了,我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李志飞如实说。

墨池大度地笑笑,阻止他再说下去,“我理解,兄弟,以后就商场上见了。”他叫李志飞兄弟。思之声创始之初,就是李志飞和陈沁在一左一右陪他打天下,就像当年他帮助老麦一样。现在,老麦还拿他当兄弟,他也会永远记着李志飞和陈沁的情谊。

陈沁眼睛有点发红,墨池从北京回来,人瘦了一大圈,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她心里一阵阵抽痛。她是业务副总,公司生产、销售工作都由她主抓。她的突然离去,必然会给思之声造成莫大的损失。思之声丢掉ccr的订单,促使克鲁斯和李志飞合作,也是她一手运作。她对墨池,既有情,又有愧。她说:“墨池,如果需要,我可以暂时留在思之声,直到你找到新的副总。”

墨池轻笑,“副总经理,位高权重,既要有能力,又要有人品,哪里那么好找?你们走吧,希望你们的事业越做越大。”

分别的时候,墨池和李志飞两个男人都面色凝重。陈沁眼角已经泛湿。墨池不知道的是,原本李志飞还想挖走思之声的几名骨干技工,被陈沁阻止了。偷偷组工厂、抢人订单,已经让她愧疚万分,她不能再挖走高级技工,让思之声的生产陷于停顿。她曾经是钟情于墨池的,墨池无意,她也决心等待。但是,在酒店看到墨池的残疾后,她落荒而逃了。她倾慕墨池的英俊儒雅,精明能干,可她不能想象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残疾人联系在一起。她怀着深深的歉疚,斩断了对墨池的情丝,务实地选择了李志飞。

李志飞邀请她一起另起炉灶时,她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需要的不但是终身伴侣,也是共创事业的伙伴。她大刀阔斧地拿下了克鲁斯的订单,却不忍心再挖墨池的员工,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墨池这个厂是多么不容易,别人都以为他是上帝垂青的宠儿,除了左脚略有不便,一切顺风顺水,可她在广州撞见了他疲惫地靠在床上工作,床边竖着一条没有生气的假肢,那个情景像一个烙印刻在她的脑子里。她知道,墨池得到今天的一切,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送走了陈沁和李志飞,办公区一下子空了两间办公室。墨池打电话给《深圳晚报》的朋友,刊登招聘广告。那边的编辑与他相熟多年,调侃道:“怎么了伙计,让人端了老窝?”

墨池还有心思与他逗趣,“可不是,这次损失惨重,广告费就不要收啦。”

正说笑着,墨池听到三声敲门,竟是思存推门而入。墨池对着电话说:“不和你扯了,我在忙,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广告。”

放下电话,墨池看着思存。她穿了粉绿丝绸套装,戴着一串浅粉色珍珠项链,干练,美丽。墨池发现,在工作场合,她永远身着中式正装。考究的面料,亮丽的颜色都很符合她清纯甜美的形象。

墨池深吸口气,微微笑起来,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思存真的跟着他回到了深圳。昨天晚上下了飞机,思存轻车熟路地自己去了特区大酒店。墨池没有异议,他自己在深圳都没有一个家,没有地方可以招待思存。

墨池和思存同时开口,“昨晚休息得好吗?”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墨池笑了,“请坐,ccr公司的董事长大人。”公司遭遇重创,他的心情却很好,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发芽。

思存毫不客气地坐在墨池对面,她手里抱着一大摞各色塑料文件夹,刚要说话,会计小田推门而入。

“墨总……”小田看到有客人,迟疑了,怯怯地站在一边。

小田是个农村姑娘,刚来公司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在车间当计件员。墨池看准了她踏实本分,一丝不苟,送她去读夜校,拿到了中专文凭,慢慢调到财务室,当上了会计。第一个月就算错了工资,墨池没说什么,她自己却很上火,从此以后就算加班加点也要反复核对账目。不知不觉她已经成了公司的骨干力量,不过见到墨池却还是敬畏三分。

墨池说:“今天发工资对吧?工资表拿来。”

小田把工资表放在墨池的面前,一百多人的工资,光是看也要看很久。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笑眯眯地看着墨池专注于工作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目光很深,聚精会神地看表格,就像个认真的学生。

过了很久,墨池在表格下签了一个名,才抬起头来,拿起电话,按下一个键,“小田,工资表没有问题,你过来吧。”

墨池对思存抱歉地一笑,“工人都是外地的,等着拿钱养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每月的发薪日都是雷打不动的。怠慢了你,不好意思。”他看着桌上的牛皮纸袋,“你要给我看什么?”

思存把牛皮纸袋收回来,“先不忙看,你现在得吃东西。”

墨池哑然失笑,合着她是来监督他吃饭来了。思存说:“我上午十一点半来的,你还在忙,我就在你会议室等你,十二点半你送走李志飞,开始工作,现在是下午四点,你还水米未进。”她一边说着,脸上有了些怒意。墨池一定是忘了他昨天刚刚出院!

墨池心虚了,忙说:“我还真饿了。走吧,我们出去吃饭。”

工厂附近有一间大排档,这个时间,人还很少。店家把桌椅搬到门口,等到打工仔都放了工,这里就会人声鼎沸。墨池带思存来到一家粥铺,“这里的艇仔粥味道很好,你一定要试一试。”

粥很快就端上来了,果然是香气扑鼻。雪白的粥里混合着丰盛的鱼片、海蜇、粉丝、蛋丝、叉烧丝、炸花生,上面还有一把青翠的葱花诱人食欲。思存舀了一口,眯上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赞道:“真好吃。”

墨池见她喜欢,自己也是心满意足,舀了口粥就要往嘴里递,思存突然连调羹带碗夺过墨池的粥,放在自己面前,对老板喊道:“再来一碗白粥。”

墨池瞪眼。思存说:“这个粥里有胡椒粉,是刺激性的,你不能吃。”

墨池乖乖地喝白粥。思存说:“吃完之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墨池惊讶地抬眼,思存拍了拍那摞文件夹,“一会儿,你该有时间和我谈合作了吧?”

好吧,他们现在的关系是甲方乙方。

吃完饭,他们又慢慢走回去。思存始终抱着她那摞文件夹。墨池要替她拿,她也不松手。回到办公室,她才把文件夹放下来。墨池说:“怎么个谈合作,说吧。”

思存面露不悦,“你满脑子就只想着工作。”

墨池笑道:“是你追着和我谈工作。其实,我倒是很想和你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思存跟着他回到深圳,无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他心底的火苗又燃烧起来,说话也就大胆了很多。倒是思存红了脸,辩解道:“就是要谈工作。我是为了工作来的。”

墨池憋住笑,“好,谈吧。让我看看你这些文件。”他拿起一根红色的文件夹,打开一看,《腾飞的深圳特区》,一张简报。第二个文件夹,《“七五”期间国家重点科技公关计划》,又是一份简报。墨池疑惑地看着思存,“你要和我谈‘七五计划’?”

思存夺过那几个文件夹,“这是我要学习的,我要和你谈的是这个。”墨池这才发现,几个文件夹之间,还夹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张草图,画的是金发碧眼的婚礼娃娃。思存说:“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推出的工艺品娃娃,计划面向全美销售。你们是工艺品厂,一定可以加工出这种娃娃。”

娃娃的造型并不出奇,任何一个美国或者中国的玩具厂都可以生产这种娃娃。可是,思之声不是专门的玩具厂,他们的主营项目是大型工艺品,现有设备并不能加工这种小娃娃。

墨池沉吟道:“我们是工艺品厂不错,但是主要生产家具和家居配饰,这个娃娃……”

思存道:“娃娃也是配饰啊!”

她果然入行还不久,对行业了解不多。墨池说:“不同的产品,生产工艺和设备都不一样。这个娃娃要求加工十分精细,对色彩的把握也和大型工艺品不同。”

思存有些急躁地说:“那你到底做不做?”

墨池在商言商,正色道:“你打算出多少钱?”

思存报出一个报价,这套产品他们本来打算找一家专门的玩具厂来做,已经谈得七七八八。现在墨池的工厂遭遇危机,思存自然要把机会给他。不料墨池摇头道:“绝对不行。加工这个娃娃需要引进新的设备,还要聘请有经验的技师,你的报价太低了。”

思存又露出不悦的表情。她兴冲冲、急吼吼地把订单交给墨池,人家却根本不买账。她夺过图纸,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墨池闭目靠在椅背上,不需看图,娃娃就浮现在他眼前。那对娃娃是美国田园风格,男娃娃背带裤、牛仔裤,女娃娃穿着蓬蓬裙子,个头仅比鸭蛋略大,设计得十分精细,连睫毛都清晰可见,女娃娃脸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雀斑。墨池睁开眼睛,问:“这娃娃准备行销欧美市场?”

思存恹恹地点头,“是的。”

墨池突然来了灵感,“这对娃娃造型普通,在美国市场应该不少见。思存,你愿不愿意来个新的尝试?”

“什么尝试?”思存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连生产都不愿意,还有什么新的尝试?

墨池办公桌上有稿子。他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埋头画图。过了片刻,他把草图递给思存。依然是一对鸭蛋大小的娃娃,却是典型的中国古典风格。两个娃娃都是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女娃娃凤冠霞帔,男娃娃长袍马褂,竟是婚礼的场面。更有意思的是,女娃娃的旁边画了一个红盖头,而男娃娃手握成拳,拿着一根喜秤,好像马上就要挑开女娃娃的盖头。

思存突然来了精神,跳起来说:“太棒了!美国人喜欢有个性的东西,这对娃娃太可爱了!”

墨池说:“你以前的两个美国娃娃虽然是一个系列,却既可以组合出售,也可以单独售卖。现在这对中国娃娃,加了婚礼的元素,男娃娃和女娃娃就密不可分了,你的销售量增加了一倍。”

思存恍然大悟,笑道:“墨总真是精明,一下子增加了一倍的订货量。”

墨池笑道:“按照中国娃娃的图纸,你每个娃娃得多付百分之二十五的钱。”

思存挑着眉毛说:“真是新鲜了,人家增加订货,单价都会降下来,你怎么不将反升?”

墨池笑着指图纸,“增加了盖头,以及男娃娃动作的变化,都会增加制作工序及成本。不过你也不吃亏,中国娃娃个性鲜明,你至少能多卖一倍的价钱。”

思存明白了,“你增加卖点,提高了成本,却赚出了增加设备的费用。”

墨池欣赏地看着她,“你非常聪明。”

思存拿过图纸,找到传真机,按下一长串数字,“产品是早就设计好的,报价也是早就核算出来的,现在有了变动,我必须和克鲁斯商量一下。”

思存在电话里和克鲁斯讲英文。原本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到美国了,可她再次在上飞机前改变主意,克鲁斯在那边已经急得直跳脚。思存列举了一大堆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又把中国娃娃的图纸传真给他,让他忙具体的工作,不要纠结于她在美国还是中国。

克鲁斯问思存什么时候回去,思存没有回答。和墨池一起回到深圳,是个她自己都没法解释的行为。她只是想跟着他,舍不得离开他。可是,能在深圳留多久,她不知道,墨池也不问。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他不愿意问得清清楚楚,然后数着日子计算分别的日期。

克鲁斯说,她人暂时留在中国,他没有办法管,但是公司的事情她不能放下。他给她发了许多传真文件,让思存在深圳也能处理美国的事务、思存坐在墨池办公室的对面,两人各忙各的,十分安静,恍若在多年前墨家小楼的书房,他们各占据书房写字台的一角,看书写字。

到了下班时间,小田又抱着一堆表格敲门,“墨总,有几个人拒绝领工资。”

墨池看了思存一眼,问小田:“怎么回事?”

“呃……”小田为难地说,“他们说,陈副总和李经理都走了,他们的工作任务重了,所以要加薪。”

墨池面色一沉,起身道:“我去看一下。”

他去了十分钟就回来了。思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难掩担忧。他公司内部的事情,她是不方便过问的。墨池竟主动对她说:“处理好了,开除了两个带头闹事的员工。”思存心里一窒,一天之内面临这么大的人事危机,真是公司的多事之秋。

墨池也不愿意再多提。天色不早了,他说:“我们去吃饭吧,然后我送你会酒店。”

思存知道他心情不会好,提议道:“不然我们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墨池看着她,想起当年她喝了啤酒就耍宝的事情,现在想起她当年的样子,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是会悸动。他问道:“你学会了喝酒?”

思存说:“不是喝酒,咖啡屋里还有果汁和牛奶。”

墨池笑了,“不了,我送你回去,我回来还要画图。”

思存问道:“老板亲自画图?”

墨池耸了耸肩,“今天被开除的那两个,是设计员。”一天损失四个骨干员工,他也很心疼。他对那些员工说,大家来公司前,面临着怎样的前景,他都说了。加班加点,他会付加班费,工作量增大,工作效率提高,建设性意见被采纳,他会加薪。目前思之声的薪水是同等公司中最高的,但并不代表他这个老板没有底线。他的底线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触动了底线的人,只有出局。事实证明他做对了,其他闹事的员工看到平日儒雅温和的老板今日面色yīn沉,不怒而威,说得有理有据,他们只知理亏,便也不敢造次,乖乖领了工资回家。

思存问道:“你画什么图?”

墨池拿出一本彩色图册,“明清家具的生产图。工人要照着生产。”

思存惊讶了,“你还会画这个?”

墨池说:“我还会木工、漆工,你信不信?”工厂从小到大,哪一个工种他没有亲身实践过?

思存说:“我也会画图。”

这次轮到墨池惊讶了。

思存说:“在美国时,我读第二学位,不知道该选什么。老师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中国书法。老师很兴奋,说我有艺术天赋,建议我选修工业设计。所以,我会画设计图,也会画生产结构图。”

墨池心动了一下,想不到教了她几天书法,还真派上了用场。她的学业还是那么出色,不管是在美国还是中国。不过,他拒绝了思存的帮助,“我自己公司出了问题,我自己处理就行了。你现在是思之声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让你画图?”

每次听到“思之声”这个名字,思存的心里都会涌起万种滋味。思念是有声音的,那是种无声胜有声的“声音”,它无所不在,总是在不经意间渗透骨髓,啃噬心灵。思存了解那种感觉,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似乎都是那种味道,那种声音,让人无所遁形。在广交会上,思存第一次看到“思之声”的名字,就被深深地触动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墨池,他的感觉,他的味道,立刻像烟雾般从她心底升腾,渐渐弥散,将她包围。当她知道“思之声”竟然是墨池的公司,她感觉更多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宿命。

深圳与x市远隔千里,他们竟然在这里相遇了。他把她的名字融入了他的事业,把思念的声音谱写成了对家的向往。

在首都机场,目送墨池进入安检通道的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揪起来了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撕掉了返回美国的机票,买到了最后一张与墨池同机回深圳的机票。当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她找到了墨池的座位,他是那样的疲惫,连她请空姐交涉,与他的邻座调换座位都不知道。思存知道他太累了,不是这几天的北京之行,也不是这意外的一场大病,而是思念把他折磨得太累了。

她说:“在我们合作的项目上,我们的关系是甲方乙方。除此之外,我不代表ccr,只代表我个人。”

墨池的心跳加快,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会错了她的意,空欢喜一场。

思存说:“在我留在深圳期间,我帮你完成这批结构图……不收你工钱。”

思存成了思之声最特殊的一名员工。一开始,她只是画设计图,墨池却把陈沁的大办公室分配给了她,还特地重新粉刷,写字台文件柜全换了新的,思存说不用那么麻烦,反正她只是临时帮忙。墨池脸色一黑,反而更卖力地为她布置,墙上挂起了大幅的油画,鱼缸、花瓶都请了进来。

思存刚开始还只是画图,后来墨池出去应酬客户,被灌多了酒,回来大吐特吐,胃病复发,疼得一天没起来床。思存看的心惊肉跳,再有应酬的事,她就非跟在墨池身边。她自己也不喝酒,只是拼命告诉每一个客户,墨池的胃不好,刚刚住过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给墨池保驾护航,居然就轻松过了关。再然后,他们又接下新的订单,思存再画图纸,如此循环往复,小田她们几个文职的女孩子,都以为思存已经代替了陈沁的职位,车间里有事都找她解决。她每天在墨池身边工作,却忙忙碌碌,独处的时间反而少了。

思存住在特区大酒店,离墨池的工厂颇远。每天忙完,墨池坚持送她回家。他有司机,但除了公事,他很少让司机加班。他自己不能开车,厂区附近又很难拦到的士。有一天,墨池说:“酒店离公司太远了,我在附近给你租了个公寓,以后不用跑得这么辛苦。”

墨池带思存去看那个小公寓,离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一房一厅,布置得清新淡雅,从家具到床单窗帘,一切都是新的,还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客厅里摆放着真皮沙发和一个24英寸的大彩电。此外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厨具一尘不染。

墨池说:“所有的家具都是思之声生产的。董事长,看看如何?”

家具是中式的,设计考究,制作精良。思存喜欢得要命,脸都红了,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好像这个小房子比墨家小楼,比她美国的别墅都要好。她说:“墨池,谢谢你给我准备这么好的房间。”

墨池松了口气,“我会尽力给你最好的,最要紧的是你喜欢。”

见惯了大场面的思存,被墨池的一句肺腑之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在美国的这些年,她遭遇了很多波折,也被许多人提携,无一例外,因为她是李绍棠的女儿。李绍棠得罪过的人,自会把气撒在她头上;李绍棠帮过的人,也自然会把帮助思存当成是报答。没有人因为她是思存而用心呵护她。只有墨池,对她好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思存。

墨池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没有彩色的包装,也没有华丽的丝带,那却是一个大礼盒。墨池把盒子放到思存的手上。

思存看着他,目光充满未知的疑惑。

墨池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思存打开礼盒,心跳都要停住了。盒里放着的,是俄罗斯风格的婚礼娃娃!这个婚礼娃娃本是一对,六年前她离开墨家小楼的前夜,带走了代表墨池的男娃娃,却把代表自己的女娃娃留给了墨池!她没有想到,这六年来,女娃娃一直跟着墨池,就像她时刻都把男娃娃带在身边一样!

思存梦游一般,从行李箱里拿出她的男娃娃。两个娃娃分别六年,又重新并立在一起。思存的眼睛湿润了,她突然了解了墨池为什么会设计那一堆中国风格的婚礼娃娃,而且是洞房花烛夜密不可分的一对娃娃!

现在,娃娃相聚了。她和墨池呢?她抬头看着他,墨池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把男娃娃带在身边。现在,他看着重聚在一起的娃娃,也是目瞪口呆。突然,墨池冲上前一步,把思存紧紧地抱在怀里。思存猝不及防,只愣了一下,就条件反射般地抱住墨池。

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声。紧接着,墨池开始吻她,他捧起她的脸,冰凉的嘴唇在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上游走,然后,他开始大力地吸吮她,几乎要把她吸到肚子里。墨池的味道向来让她无法抵抗,思存的每一根神经都悸动起来,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抑制不住地颤抖。墨池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很清楚他此刻想要什么。可是,思存是这么想的吗?

墨池有些犹豫,颤抖着、试探着把手贴上思存的腰际。他明显地感到思存僵了一下。墨池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思存的手指在墨池的脊背上游移,欲望的火焰像野兽一样蹿起,墨池搂着思存倒在了床上!墨池粗重地呼吸,双手捧着思存的脸,他思念了她这么久,甚至舍不得立刻吃掉她。他的身体发热,手却冰冷。思存把那双手贴在自己的xiōng口,墨池受到了鼓舞,解开思存的第一颗纽扣。

突然,墨池腰间响起了刺耳的蜂鸣声。墨池从腰上取下一个黑色的东西,是传呼机。墨池把它放在一边,继续解开思存的第二颗纽扣。传呼机再次响了起来,墨池皱着眉头按掉声音。

墨池的手停留在思存的第三颗纽扣上,没一秒,传呼机又响了。

思存说:“看一下吧,也许有急事。”

墨池慢慢起身,闭了一下眼睛,调整呼吸。拿过看了一眼,回了一个电话。紧接着,他把电话交给思存,“克鲁斯打到秘书台,有急事让你给他回电话。”

思存讪讪地拿起电话,美国那边,现在是早晨刚上班,克鲁斯大概先打去了思之声,没有找到思存,才给墨池的秘书台留言。

思存拨下一长串号码,电话马上就通了。

“克鲁斯,昨天的文件我已经签好字,给你传真了过去。

“我现在没有传真机,我在家里。

“墨池帮我租的公寓,今天才搬来,这是家里的电话。

“我没打算长住,我过一阵阵就回美国。你知道,我是中国人,我很多年没有回来,我想家了。

“我知道公司需要我。我不会停留太久。

“那批中国娃娃的报价你们算出来了吗?这次我一定要和思之声合作,图纸不会变了。你愿意和密斯陈合作是你的事,你有你的决定权,我也有我的。

“好了,就这样,我累了要睡觉。”

放下电话,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墨池靠在桌边看着他,目光已经是深情而又冷静。刚才一触即发的激情已然退去。思存的领口还开着,露出雪白的脖颈。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墨池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你去哪里?”思存问了一句傻话。

“当然是会宿舍。”

墨池的宿舍,思存是去过的。那个从办公室隔出来的小休息间,连个窗户都没有,墨池就是在那个yīn暗狭小的休息室度过了无数个寂寞的日子。思存想着都要落泪,张了张口,挽留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说不出口。

毕竟,今日已不同以往。他们不是夫妻,她只是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

墨池了然地笑笑,走近她,在她的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好好休息,明天见。”

克鲁斯的工作效率奇高,次日思存到办公室,已经收到他从美国发来的传真。市场调研证明,中国婚礼娃娃在美国有着一定的市场,但为了迎合欧美人士的口味,娃娃的设计还需要一定的改进。材料由木艺改成了布艺,这样会更加轻巧,可以节省运输成本,克鲁斯重新估算了报价,具体定价还要等设计图定稿后才能确定。此外,还有一大摞其他文件,都是ccr的日常工作,需要思存了解或者拍板的。思存抱着一大摞传真文件回到她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保温瓶,思存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地盛着云吞面,云吞是鲜肉虾仁的,粉红色的馅料,透明的面皮,漂浮在清清爽爽的汤里,诱人食欲。

保温瓶旁边还有一张便笺,工整地写着:思存姐,墨总让我给你买的早餐,希望你喜欢,小田。

思存微笑着,拿起调羹,吃了一个,鲜美异常。只是,思存心念一动,那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知道吩咐小田给她买早餐,可他自己吃了没有呢?思存抱着保温瓶,来到墨池的办公室。

墨池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桌上也是一大摞的文件。思存把保温瓶放在桌上,墨池抬头看她,微笑着问:“云吞的味道怎样?”

思存不答,只问道:“你吃了早餐没有?”

墨池摇头,他刚起床没多久。

思存嘟囔道:“这个小田,知道给我买早餐,就不知道给你带一份。”

墨池笑着说:“你别怪她,她比你还死心眼,我让她买一份面,她保准就只买一份,连她自己那份都不知道带出来。”

思存拧开保温瓶盖,舀起一个云吞递到墨池的嘴边,“赶快吃吧。”

墨池惊异地看着她,思存的表情很坦然,“只有这一碗,我们就分着吃吧。”她把云吞塞进墨池的嘴里,自己又吃了一个。满满一碗云吞面,他们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吃了。

小田总是在该敲门的时候推门进来,“墨总,今天上午有一个会……”看到墨总和密斯李在分吃同一碗云吞面,小田愣住,进退两难。

墨池坦然地笑笑,“我知道了。对了,小田,以后每天早晨,云吞面买两份,你一份,密斯李一份。”

“好的。”小田急忙退出,思存问道:“那你呢?”

墨池看着那一只保温瓶,笑而不答。

思存突然明白了墨池的意思。他是要和她每天早晨分吃一份早餐。思存没说什么,脸微微地红了,心里倒是甜丝丝的。她洗净了保温杯,交给小田,又和墨池一起开了员工会。下午,她拿着克鲁斯从美国发回的传真,又和墨池商讨中国娃娃的事宜。

按照市场调研的结果,思存决定第一批生产一万对中国娃娃。接下来的几天,她几易其稿,终于确定了中国娃娃的造型。根据ccr的要求,墨池开始寻找原材料,订购生产设备。他们的目标是:中国娃娃尽快生产,尽快投放欧美市场。如果销量好,再增加订单,把中国娃娃做成思之声和ccr的年度代表产品。

公司的业务非常繁忙,陈沁和李志飞的离开,并没有给思之声的订单造成决定性的影响,但却使墨池个人的工作量变得更为庞大。这种公司危机,墨池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深知感情与利益的纠缠,最终只能服从一方,没有对错,只有取舍。他坚定不移地要把思之声办下去,一路上的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总能平安度过。凭着多年的信誉,思之声的订单还是源源不断。

人员招聘并不顺利,陈沁和李志飞的位置无人顶替,设计员倒是找到几个,试用之后发现并不能胜任,只得重新寻觅。所以的图纸依然由思存来画。每日白天伏案画图,她不再穿丝绸正装,而是入乡随俗,和小田一样,牛仔上装,弹力裤,旅游鞋。这种风靡全国的时尚打扮倒也适合她,再把齐耳的短发扎成一个翘翘的段辫子,更加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有时在工作场合,墨池都会有片刻的走神,仿佛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久得他的内心都已经开始苍老。

晚上,工人都下班了,他还继续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审报表,定计划。他的写字台柜子里藏着很多桶方便面,饿了就会习惯性地摸出一杯,泡上开水,边工作边往嘴里扒,看都不看上一眼。

这时,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发财张。还记得吗?老麦的邻居,东门街的老街坊。此人又矮又瘦,眼珠昏黄,一嘴黑牙。墨池和他交情不深,但他对东门街有很深的感情,只要是老街坊见面,他总会笑脸相待。

他放下杯面,起身相迎,“张哥,你好。”

“发财张”吸吸鼻孔,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大老板也吃公仔面?好大的味精味,呛死人。”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打喷嚏。

墨池把面扔进垃圾桶,“张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发财张”笑得肩膀都抖了,双手来回忽闪,“不敢,不敢,我没有贵干,就是来看看我的大老板小老弟。”

墨池知道“发财张”素来游手好闲,没有工作,以出租家里的租屋为生,收入随着房客的多少而定,生活时好时坏。左邻右舍都陆续发家致富以后,他老婆看他越发不顺眼,在某次回广西娘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发财张”拖着一个上初中的儿子,过得更加潦倒。墨池离开东门街后,“发财张”找过他两次,都是借钱,一次说得可怜兮兮,没钱给儿子交书本费了,墨池给了他两百;第二次,时隔一年,红光满面地过来,说是要和朋友合伙做小生意,去夜市卖服装,他肯劳动致富,墨池自然高兴,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两千块。谁知他转身就拿钱买了白粉。

在深圳这些年,墨池身处改革开放大潮的风口浪尖,见证了让世界惊叹的“深圳速度”,也见到了伴随经济快速发展所产生的负面现象。吸毒,就是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很多人受不了一时的诱惑,染上了毒瘾,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事业成功后,墨池接触的人更多,也遇到过有人给他毒品,墨池毫不留情地斥责那人一顿,从此断了来往。

此时,墨池虽然工作缠身,也想好好地和“发财张”聊一聊。他是有孩子的人,为了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毒瘾戒掉。没想到,不等墨池开口,“发财张”已经直入主题。

“老弟,哥哥最近手头紧,你这个大老板帮帮忙啦!”“发财张”斜着眼睛,捻着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墨池问道:“张哥上次说和朋友合伙做小生意,怎么还……”

“哎!别提了!”“发财张”跺着脚说,“我们搞了一批货,刚拿到夜市上,好多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我们心里那个乐呀,总算要发财了!谁知一件没卖,警察来了,货全被没收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弟,这次再借我两千,我们换个地方卖货,赚了钱,连本带利还给你啦!”

墨池略一沉吟,拿起电话,“你们是在哪里卖的?我和公安、工商方面都有熟人,象征性地交一点罚款,把货给你要回来。”

“别别别!”“发财张”大惊,连连直摆手,“上次的就算了,这次我们小心点儿,一定有得赚。”

墨池不再和他兜圈子,正色道:“张哥,你拿钱,是不是有别的用途?”

“没有没有。”“发财张”正说着,冷不丁打了个打哈欠,眼泪都流了下来。

这是明显的赌瘾发作前兆。墨池心里一沉,“你真的吸毒?”

“发财张”变了脸色,连连跳脚,“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肥麦?他撒谎!”“发财张”边说边涕泪横流。他仿佛被百爪挠心,双手不停地浑身乱摸,眼神也涣散起来,胡言乱语道,“‘跛脚墨’,给我钱!”

墨池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发财张”双手抓住他,瞪大血红的眼睛,“求求你,给我一点儿钱。”

墨池道:“我不能给你钱买毒品,你必须去戒毒所。”

“不行!”“发财张”急了,从沙发上跳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又猛地扑倒在地,“去了戒毒所我就完了,街坊都会看不起我了。”

墨池一手撑着假肢,慢慢俯下身,扶住“发财张”,还好言相劝,“你这个样子街坊才会瞧不起你。戒了毒瘾,我出钱给你开一间小店,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发财张”一把挣脱墨池,墨池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不好!”“发财张”双目血红,全身不住地乱抖,哆哆嗦嗦地托起手掌,“给我钱……我只要钱……”

墨池见劝不动他,自己奋力站起来,背过身说:“买白粉的钱,我一分也不会给你。”

“发财张”太难受了,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他的骨头。他已经没有了人格的尊严,伏在地上,状如捣蒜,不住地念叨“钱……钱……”

墨池心中不忍,拿起电话,“请接戒毒所。”

隔壁办公室的思存和小田听到响动,都赶了过来,赶上“发财张”被戒毒所的人强制带走。“发财张”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墨池。他已经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墨池还是听出了他喊的是,“‘跛脚墨’,臭瘸子,你等着……”

墨池的心像是被冷水浸过,麻麻地有些痛。

小田紧张地问:“墨总,你没事吧!”

墨池脸色有些难看,“没事,你们去工作吧。”

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墨池刚才跌了一跤,假肢似乎错了位置,使了几次劲,假脚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不能动弹。他不想让思存知道,冷着脸打发道:“是旧街坊,已经处理完了,你也出去吧。”

思存看到他维持着走路的姿势,左腿却纹丝不动,知道是假肢出了问题,自然地扶住他。墨池一甩手,“不用你管,去工作吧。”

思存抬眼看他,大眼睛里隐隐有泪光。她垂下眼睛,放开墨池,转身就走。

墨池顺势靠在写字台背面,解开假肢,重新穿好。……“发财张”进来之前他在干什么来着?

他在根据下个月的订单做生产计划。他吃了一杯方便面,他想先垫下肚子,下班后带思存去吃猪肚包鸡。这道广式美食,既清淡又滋补,他知道有一家店做得非常地道。思存这些天累得够呛,他想带她滋补一番。思存的归来,让他的生重新有了色彩,其中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他对美食又有了追求。

思存刚才的样子,好像挺伤心。墨池检讨自己,他一心不想让思存看到他无助的样子,态度过于蛮横了一点儿。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他连忙赶到思存的办公室。还好,思存还没有走,正把绘图工具分门别类,收到抽屉里。

“晚上我请你吃饭。”墨池说得很恳切,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思存关好抽屉,拎起背包,面无表情,“不用,我刚约了小田一起吃大排档。”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吃完送你回家。”墨池坚持。

“不用,我叫的士。”

她一口一个“不用”,墨池满心不悦。不过,当她扶住他的时候,谁让他先说了“不用”呢?

墨池继续好脾气地说:“天越来越热了,我给你买了个空调,晚上派工人给你装好。”

思存继续撒气,“不用,我不怕热。”

墨池的好脾气也快到尽头了,暗自咬牙,压下怒火,“好吧,那你路上小心。”

思存背着牛仔包,袅袅婷婷地走了。经过他窗外的时候,她和小田欢声笑语。墨池忍着气,带电工去思存的公寓,帮她装好空调。他有她公寓的钥匙,却从不擅自上来。这是完全属于思存的空间。调试完毕后,他让电工先走。

只有思存不在的时候,他才敢静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感受她的气息。他请了清洁工,每天为她打扫。他为她买了好几个花瓶,特地吩咐清洁工人,每天要为她换上鲜花。那个清洁工非常尽忠职守。现在,桌上有怒放的玫瑰,窗台有香气袭人的百合,卧室里没有花,而是放了一大瓶绿色植物,确保室内的空气时时清新。墨池在电视机旁边发现了一小盆仙人球,圆圆的球身,硬硬的小刺,球顶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个,不是他让清洁工买的,那么就一定是思存的杰作了。墨池怜爱地看着那一小盆植物,突然觉得,它可真像思存啊!又坚韧,又纤小,却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墨池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轻轻地碰了碰那朵娇美的小花,一不留神让硬刺给扎了手。墨池的笑意更深了。要是思存知道他把她比做一盆仙人球,肯定又会亮出全身的小刺了吧。看她刚才硬邦邦、冷冰冰地跟他说“不用”。墨池就不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用”?

小坐一会儿,墨池想到还有工作要做,就回到了办公室。他拿了文件,进入他的小隔间,斜靠在床上,立刻投入了工作。他的心情不错,虽然疲累,工作效率却非常高。做完所有工作,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

墨池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找出一本英文小说,随便翻开一页,就看了进去。他还是很喜欢文学、历史、哲学这些东西,来到深圳以后,却因为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买了几本英文小说,想留在累了的时候看,既是消遣,又强化英文。却没想到中国人看英文书,饶是英文再熟练,也是件很枯燥的事。墨池边看书,边想着思存,想起她傍晚时一口一个“不用”就生气,但想起她赌气的样子又想发笑,不知不觉,竟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墨池被一声雷惊醒。墨池四下看看,想起自己的房间连窗都没有,赶紧起身,跑到外面,狂风已经把办公室的窗户吹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了过来,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更密集的雷声轰隆隆此起彼伏。墨池心里一沉,这样的雨夜,思存怎么办?

他知道,思存怕雷,也怕雷的,更何况……

墨池拿起屋角的一把大雨伞,推开房门,冲进雨中。风太大了,墨池都撑不稳雨伞。他瞬间就被淋透了,长裤贴在假肢上,几乎不开步了。墨池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没有计程车,只有几辆货车驶过。墨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吸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雷电交加,墨池想到思存一个人在家就心急如焚,费力地拖动假肢,连跑带滑地往思存的公寓奔。激烈的运动使他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可平时只有十分钟的路却好像远在天涯。暴雨顺着墨池的衣领灌进他的身体,墨池跑得全身出汗,被冷水一激,身体止不住地战抖。顾不了那些,墨池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到思存那里去。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公寓的小楼,墨池咬紧牙关,不敢休息片刻。突然,一道黑影从身边闪过,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直扑进他的怀里!

是思存!

思存没有带伞,全身都被淋透了,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抓住墨池的肩膀,瑟瑟地发抖。

思存紧紧地抱着他,贴着他的xiōng口,剧烈地喘息。她还是以前的毛病,害怕得厉害的时候就说不出话。墨池轻拍着她的后背,大雨不断地从天空中倾斜下来,墨池说:“没事,别怕,我们回家去休息,好不好?”

“我的房间电坏了,水也没了……”思存断断续续地说。她刚和小田吃完大排档,天色有变,赶紧趁着大雨未至赶回家里,没想到家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电灯全不亮,外面闪电一照,鬼影重重。她吓得缩在床上,风却吹开窗户,冷风灌进房间,呼吁作响。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她只知道往墨池的工厂跑,墨池就是她的保护神,有墨池在的地方,她就是安全的。

墨池搂着她,“别怕,我帮你修灯、修水,有我在,什么事也没有。”

思存还是在瑟瑟地抖着,人却镇定了很多。墨池举步难艰。她双手搀扶着他,雨伞已经用不到了,墨池索性拄在手里。思存的小公寓在四楼,好在有电梯,一进房间,墨池就脱力地靠在墙上,动弹不得。房间里黑漆漆的,果然有些yīn森可怖。突然,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思存惊跳着扑进墨池的怀里!

“别怕。”墨池握住她的手,喘息着说,“柜子里有个工具箱,里面有手电筒,拿出来,我帮你看看保险丝。”

思存将信将疑地走到柜子旁,果然看到一个黄色的工具箱。她拿出手电筒。墨池突然脱掉衬衫,擦干滴水的上身,然后拉着她来到电表跟前,关闭电闸。

墨池打开电表箱,对思存说:“往里照,再往左一点儿。”思存抱着那根大手电筒,茫然地照着里面。“好了,别动!”墨池说,“果然是保险丝坏了,我帮你换一根。”

他返回客厅,从工具箱里找到电阻丝,思存大跌眼镜,“这个你也会?”她的印象中,墨池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贵书生,高贵儒雅,养尊处优,家里的一切活计,都不需要他插手。墨池笑道:“我告诉过你,工厂里的一切工种我都会,包括电工,也包括修水管。”

思存一心一意地为他照手电筒,雨水儿从她的身上流下来,很快在地上积成一小洼。墨池说:“小心不要让电表箱里进水。”他熟练地换好保险丝,拉开电闸,房间顿时灯为通明。思存如释重负,吓得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墨池,谢谢你。”

她全身都是湿答答的,水还顺着脸庞不断地往下流。墨池又蹒跚着走到水阀前,片刻就修好了水管。“都弄好了,你赶快洗现代战争热水澡,当心感冒。”

思存反而把墨池推到盥洗室门口。“我说我呢,你比我湿得还透。”

墨池转过身,“我不要紧的,你小心感冒……”

思存突然板起脸,“墨池,你要是不想让我难受,就赶快去洗。”墨池上身的背心也湿透了,裤腿紧紧贴在硬邦邦的假肢上。墨池愣了一下,思存已经把他推进盥洗室,又把一所折叠椅塞了进去。她想得真周到,墨池的腿不好,肯定要坐着洗澡。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来。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墨池还没有出来。

思存有些担心,轻轻拍门,“墨池,你怎样?”

半晌,墨池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思存,你有大的浴巾吗?”

思存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墨池的衣服全湿透了,洗了澡没有换洗衣服。她暗暗责怪自己粗心,打开衣柜,找到一套崭新的运动装,放在盥洗室的门口。

片刻,墨池换好衣服,慢慢地走出来。

他刚刚洗过热水澡,全身散发着水汽,竟还是有些清凉。思存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自己才去梳洗。等她洗好出来,墨池已经穿好假肢,收拾好了工具箱。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思存却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小屋里暖意融融。

思存站在墨池身边,用大毛巾擦着头发,墨池突然说:“现在,还对我说不用吗?”

思存一愣,突然恍然大悟,“墨池!是你干的对不对?你下午来装空调,故意弄坏保险丝和水龙头!”

墨池再也绷不住,扑哧笑了。“谁让你说什么都不用。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变成了女超人,什么都不用我帮忙。”

思存突然像一只发怒的小猫,扑到墨池身上,拳头轻轻砸在他身上,“你太坏了!你故意吓我!”

墨池捉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真诚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去找我,对我说你需要我,哪怕是需要我帮你换一根保险丝。我没想到晚上会下雨,我后悔了,所以赶紧跑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让你受了惊吓。”

思存沉浸在他温柔的注视中。她委屈地说:“谁让你先跟我说不用的。”

她还记得下午的那一笔。墨池扳过她的肩膀,笑着说:“那咱们扯平了,行不行?本来今天还想带你去吃好吃的呢,现在全泡汤了。”他两手一摊。

思存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光顾得生你的气,我晚上几乎什么也没吃!”

“小田没带你吃大排档?”

“点了一堆,我吃不下,都让小田打包带走了。”

墨池把她按到沙发上,“不怕,我给你露一手。海鲜面,怎么样?”

思存问道:“你还在食堂干过?”她已经不相信有什么活计是他不会的了。

墨池笑而不答。思存又说:“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墨池径自走到冰箱前,拿出鱼丸、鲜虾、带子、鱿鱼、海带。思存眼睛都直了,墨池会变戏法吗?

墨池拿着材料,蹒跚地走进厨房。他的身影很疲惫,却是兴致勃勃的。思存不忍心扫他的兴致,又心疼他的身体,赶紧跑过去帮他。墨池把她推出来,“你先休息下,一会儿就好。”

思存不动,靠着门框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

墨池的声音很无奈,“你都没打开冰箱看看?”

思存每天回来都累得半死,洗洗就睡了,哪里打开过冰箱。她故意调侃,“住酒店习惯了,冰箱里的吃的都要钱,所以没有开冰箱的习惯。”

“你是资本家,还怕多花钱?房间里的吃的看到了吗?”墨池会吩咐清洁工人,看到她房间的吃的少了,就立刻买来补充上。她的房间有一个零食筐,装潢了巧克力、饼干、水果、糕点。

思存说:“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

墨池笑了,“还行,不傻。”

思存看着墨池把海鲜——解冻,焯水,煮汤。鲜甜的海鲜很快飘了出来,墨池下了面条进去,紧接着,墨池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美丽的玻璃碗,随后,关火,盛面。思存看得眼都直了,“真香!”

奶白的汤色,筋道滑爽的面条,上面堆着丰富的鱼丸和海鲜,绿色的海带点缀其中。墨池给她筷子,“尝尝看,趁热才鲜。准备是太仓促,不然用鱼骨熬汤更美味,明天给你做。”

思存尝了一口,大呼好吃,赶紧把碗推给墨池,“你也一起吃啊!”

墨池笑道:“我吃过了,不饿,都是你的。”

思存早就饿了,听他一说,也不推辞,呼噜噜吃个不停。墨池微笑着看着她饕餮,心满意足。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思存抚摸着肚子说:“终于吃饱了!”

墨池笑着收拾好碗筷,回来一看,思存靠在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她今天受了惊吓,又淋了雨,现在吃饱喝足,精神一松,倦意就来了。外面还是雷声阵阵,她知道墨池在身边,睡得很安稳。

墨池从房间里拿来毛巾被,刚搭在她的身上,思存就睁开了眼睛。

“真是的,弄醒了你。”墨池懊恼地说。

思存揉揉眼睛,还是打了个哈欠。墨池又说:“醒了也好,去房间睡吧。”

思存面色惊惶,“你要走了吗?”

墨池看看窗外的天色,“放心,等雨停了我再走。”

思存扶着墨池来到卧室。她爬上床,墨池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思存往里蹭了蹭,让出单人床的大半边,“墨池,你累了,躺一下吧。”

墨池竟红了脸,嘴唇轻轻战抖着。思存不容分说,拉他躺下,又把大半个被子盖在他身上。墨池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动也不敢动。

思存说:“你要脱下假肢放松一下吗?”

墨池说:“不用。”

一时无话,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存回味着海鲜面的味道,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还开过饭店?我记得你以前连白糖和胡椒粉都分不清。”

墨池说:“现在也分不太清。”

“可是你做的面这么好吃!”

墨池说:“这是我刚来深圳的时候,房东太太的拿手菜。她的身体不好,很少下厨,偶尔做了一次,我就惦记上了,非要拜她为师。教会我之后,我就离开了那条街,所以我只会做这一道海鲜面。六年来不断精进,就是预备有一天拿来讨好你。”他说得有些大胆了,侧过头深邃的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思存。

思存僵住。

墨池的眼眸低敛,目光慢慢沉下去,静静地看着思存,那眼神让人心碎。

思存突然说:“中国娃娃什么时候上生产线?”

墨池知道,思存每天都要收到许多来自美国的传真,美国的公司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处理。克鲁斯催她回去的电话也每天都不曾间断,她一直用中国娃娃的事推迟着。中国娃娃上线后,她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她不再是他的小妻子,而是大公司董事长,他没有立场挽留她。墨池说:“原材料已经陆续到齐,最快下周就可以开始生产。”

思存轻微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思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旁的半边床是空的,墨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第二十八章 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

墨池收到一份来自上海的邀请函,来自“1987年上海国院家具订货会。”工厂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但墨池认为,企业若想长斯发展,就要随时与国内外同行保持联系,了解最新动向。他着手准备参加订货会的资料,这两个月工厂业务转型,范转拓展了很多,春节后的图册已经无法满足需要。距离订货会只有半个月时间,墨池决定印制新的产品手册。

傍晚,墨池来到思存的办公室,思存正在埋头画图。墨池说:“现在有三十页的产品手册需要你设计,三天。有问题吗?”

思存查了一下工作计划,蹙眉道:“这几天每天都有图要交到车间。加班设计出三十页,至少要五天。”

最近思存工作非常辛苦,人都瘦了一圈。墨池狠心道:“必须三天出稿,我来设计文字,你负责图,行不行?”

思存叹了口气,“好吧。”

“还有,上海的订货会,你和我一起去。”墨池说。

思存翻着工作日记簿,看着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说道:“工厂里有这么多事,我不如留下来处理日常事务。”她不是思之声的员工,甚至墨池都没有发过一次薪水给她,可思之声是墨池的心血,她当成自己的事业一样珍惜着。

墨池道:“工厂里的事我来安排。订货会需要两个人,而且你最近这么累,去上海玩玩也好。”

思存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吧。”她指着桌上的绘图纸说,“我得继续画稿了,周扒皮。”

墨池扑哧笑出了声。他简直是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思存为他做了这么多工作,他连一分钱工资都没给她发过呢。

第二天清晨,思存刚来到办公室,墨池就来找她,递给她一本手绘的册子。整整三十页,每页的文字已经写好,需要配图的地方也做了标注。

思存惊讶地看着他,“你熬了一个通宵?”

墨池的眼里布满血丝,“这个东西不出来,你的工作就没法展开。下面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思存心惊肉跳地看着墨池,他的身体并不健康,这样熬一个通宵,他的身体未必吃得消。她接过册子,忙说:“你放心吧,两天后一定准时交付印刷厂。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去休息,睡觉。”

墨池揉揉额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思存连推带拽把他开到办公室,推进休息间,“什么事情都交给我,你赶快给我睡觉。”

思存立刻开始工作,白天继续做工厂的日常工作,晚上刚泡到资料室,把能用到的照片……先出来,然后,又挂着个相机,到陈列室找样品,拍照,然后请人连夜洗出来,再连夜选片。熬了两天,终于把所有的图片配好,送到墨池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人,思存来到休息室的门前,轻轻敲了三下。果然听到墨池压着嗓子道:“请进。”

推开那道简单的房门,思存眼中泪光一闪。逼仄的小房间,最多不超过八平米,除了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一个旧写字台,一个藤木书架,再无他物。她想起了宽敞气派的墨家小楼,想起他那宽大的卧室和几乎独属于他一人的大书房。思存的心揪了起来。

房间闷热,墨池正从床上起身,看到思存手里的稿纸,笑意盈盈,“全弄好了?”

思存点头道:“你看一下,可以的话就下厂印刷了。”

墨池简单地翻了翻,就竖起大拇指,“非常好。”

当天,手册样稿送去印刷厂,思存留在那里盯排版,又让印刷厂打包票,四月底一定要送到思之声,就差逼着那个厂长签字画押。

去上海那天,他们没有带行李,却拖了一箱子刚刚印制完成的产品手册。思存不让墨池碰那些东西,他的腿不能负重,若是有个闪失可就不得了了。她请工人把箱子送到机场托运,下了飞机又请人送到会场。

那天有点儿闷,暴雨将来不来的样子。他们早上十点下飞机,十一点就赶到了订货会现场。一进会场,墨池就遇到了很多老朋友。他和很多人握手、寒暄,谈笑风生。思存看得有点儿发愣,墨池创办思之声,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却已经在业内很有名气。很多订货商慕名找到他,中午休息之前,他们已经拿到了一张订单。

下午有同行邀请墨池共进晚餐,墨池婉拒了。四点钏订货会一结束,他就带着思存去逛上海。他们走马观花地逛了南京路、外滩,又去了李绍棠曾经任教的大学。上海的大学生比北方大学的更加时髦、有活力,一对对年轻的情侣从她身边经过,青春张扬。历史的悲剧已经属于过去,新的一代正在充满憧憬地迎接属于他们的未来。

思存血管里的血液都充涨了起来,这里是她亲生母亲的家乡,也是她父母相识、相恋的地方。因此她对这个城市,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第二天,墨池的计划是白天参加订货会,晚上就坐飞机回到深圳。想起昨天思存意犹未尽的样子,墨池说:“今天我要拜访几个老朋友,你在上海好好转转,这里也算是你的半个老家。傍晚我在机场等你。”于是,上午思存去了城隍庙、豫园、徐家汇大教堂,下午去了南京路和外滩。到了外滩,她爱上了那里。黄浦江上渡轮的轰鸣,租界时期的老建筑,乌云压顶时就像黑白照片定格的大时代,颇有些磅礴之意。整个下午,她在那一带流连,身着白底兰花旗袍,披着雪白的羊毛披肩,好像沿着长长的时光隧道从旧上海走来的画中女了,也许,她的母亲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她穿得确实有点儿少了,冷风袭来,不由瑟瑟发抖。看看时间,她招手叫了的士,火速赶到虹桥机场,墨池已经在那里等她。

看来今天的成绩也很不错,墨池神采飞扬。带来的产品手册都发完了,墨池没有行李,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颇为悠闲地翻着。看到思存,墨池嘴角上扬,很温暖地笑了,“来一次上海都没机会带你出去好好吃一顿。我们在机场餐厅晚饭吧。”

他拉着思存的手,来到一家装修考究的餐厅。墨池点了蟹粉小笼、盐水鸡、熏鱼、炸明虾、炒时蔬,又要了两碗小馄钝。他们都不是很饿,墨池吃完了小馄饨就放下筷子,思存想到机场餐厅菜价不菲,就不忍心浪费,大口地往嘴里填着菜。墨池笑着说:“第样尝尝味道就好。”思存满嘴是菜,含糊着说:“这么贵的菜尝尝味道,不全吃掉都浪费了。”

墨池笑道:“宁可浪费了菜,也不能撑坏了肚子。”

思存还是发扬她的淳朴本质,把那几道小菜吃得底朝天。回到候机大厅,正巧听到机场广播,“各位旅客,很抱歉地通知您,上海飞往深圳的xxx次班机,由于天气原因,推迟起飞时间。具体起飞时间我们将随时向您播报。”中英文重复播了三遍。

他们只好坐下等。刚吃饱饭,思存不免昏昏欲睡。墨池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睡得舒服一些。片刻,思存突然全身一震,捂着肚子,匆匆对墨池说:“我去下洗手间。”

墨池笑了,这个小家伙,果然还是吃多了。

片刻,思存回来,面色苍白,愁眉紧锁,双手还是捂着肚子,恹恹地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墨池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思存有气无力地摇头。墨池急道:“是不是拉肚子了?我去给你买止泻药。”

思存摇头,“没拉肚子。”

墨池把她搂进怀里,她小脸冰凉,却是汗津津的。他急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带你去机场诊所看医生!”思存把头贴在他的xiōng口,小声说:“不用看医生,正常现象。”

“难受成这样怎么还是正常现象……”墨池话说一半,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思存的红色朋友不期而至。只是,墨池的心又提了起来,以前她这朋友驾到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甚至照蹦照跳,现在怎么难受得像是丢掉了半条命?

墨池把西装裹在她的身上,又起身去帮她打来一杯开水。思存握着水杯,他握着思存的双手,她的手像冰一样的冷。这可是五月的上海,已经是初夏了!思存的眉毛一直紧蹙着,好像忍爱着巨大的痛苦。墨池说:“你喝一口开水,暖一下。”

思存听话地喝水,肚子暖和了一此,疼痛却不能缓解。她疼得蹲下身去,把自己缩成一团。墨池心里大痛,轻轻把杯子拿开,张开双臂,把思存搂进怀里。

他的怀抱是那样的宽阔、温暖。思存腹痛、腰痛、全身酸软。他依偎在墨池的怀里,感到墨池的大手抚上了她又冷又硬的小腹,沿着肚脐,轻轻地按摩,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靠在墨池的怀里,疼痛一丝丝离她远去,她终于睡着了。墨池温柔地注视着她,眼里是诉不尽的温情和痛楚。他把她搂得更紧些,一动也不动,守护着一生最珍贵的宝贝。

思存睡了快一个钟头,终于被提醒旅客登机的广播叫醒。墨池起身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一个小时维持同一个姿势,他也浑身僵硬,左腿的假肢更是丝毫用不上力气。思存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他搂着思存,两人相互扶持着上了飞机。一进入平稳飞行,墨池立刻找空姐要来毛毯、热水、止痛药。他对思存说:“这种药平时不要吃,不过在飞机上体力消耗大,吃了会减少一点儿痛苦。吃完药你会犯困,不要紧,下飞机我会叫醒你。”

思存乖乖地喝水、吃药。然后,靠在椅背上,她抱住墨池的一条胳膊,又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在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回到深圳,墨池一直把思存送回公寓,思存此次反应如此之大,和旅途疲劳也不无关系。此刻在墨池温柔的呵护中,已经感觉好了很多。墨池让她躺下,又给她盖上薄被。突然,他俯下身,轻柔地在她的额前印下一个吻,“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二天一大早,墨池果然捧了一堆食材,来到思存的公寓。思存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看着墨池烧开水,泡红粮,又放了很多红枣、当归、生姜。墨池说:“这些都是补血祛寒的,正适合你喝。”思存感动地看着他,觉得他有点儿太紧张了,忙安慰他,“这只是每个月的特殊时期,不是病,你不用担心。”

墨池说:“你以前没有这样的毛病。我昨晚看了书……思存,是不是孩子没有了以后,你就这样了?”每次想到那个没有成形的孩子,墨池的心都会抽痛。

思存掩饰地说:“没有的事,我是到了美国水土不服才这样的。”

墨池不容分说,把泡好的红糖水塞给她,“你这几天就不要去公司了,在家好好休息。”

思存喝了一口,一直暖到了心里。“公司还有很多图要画,晚上,还有广州的孙总要来看货,我若是不在,他又要逼你喝酒。”

墨池说:“不要管这些了,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思存还是回到了工厂。深圳有很多广式汤馆,墨池找到老板娘,红着脸说明思存原情况,请人家专门给她煲些滋补养身的汤水送她的办公室。老板娘笑着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关心老婆的男人,墨池也不解释,只是脸更红了。

他对思存是那么温柔,第餐都恨不得把汤水喂到她的嘴里。看着她吃完,他立刻把碗筷收走,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绝不许她碰一点点冷水。

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第一对中式婚礼娃娃下了生产线。车间主任把娃娃送进了墨池的办公室。真正做出来的娃娃比图纸上还要漂亮,男娃娃衣服上的金丝滚边,女娃娃的凤冠霞帔都精细可爱。

墨池看着这对娃娃,心里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复杂。这个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努力的结晶,他希望娃娃早日上市,接受市场的考验,可是,他也知道,婚礼娃娃是思存留在深圳的理由。产品下线了,就到了她离开深圳的日子。因为这个,他曾经希望这批订单延迟交货,但工作不是儿戏,信誉是企业的生命线,儿女私情之外,他更要对思之声的品牌负责,更要保住他的一百多名员工的饭碗。事实上,他对这

一批货的要求比以往更加严格,这次的工艺品将是一个新的尝试,如果布场反应良好,将给思之声带来新的商机。

墨池计小田拿来一个透明的玻璃纸袋,把婚礼姓姓包好,再系上红色的丝带。他来到思存的办公室,把婚礼娃娃放在她面前。

思存从图纸上抬起头,既惊异又惊喜。“做出来了?”思存拆开包装,拿出男娃娃,摸了摸那根精巧的喜称,又拿起女娃娃,掀开红色的盖头。思存兴奋得脸都红了,“好漂亮!墨池,这是我们一起设计的娃娃!”

墨池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他和思存都独立设计过无数产品,但他们共同设计的结晶,这还是第一个。墨池有些激动地说:“这是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第一对,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思存把两个娃娃贴在xiōng口,突然泪凝于睫。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墨池看到她的泪水。怀着同样情绪的墨池又怎能不懂她的心。

他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事先下过一万次决心,思存留下来这么久,已经放弃了太多,克鲁斯每天发来的传真文件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他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思存,回到美国去吧,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法违背他的内心,他听自己说道:“思存,别走,留下来。”

思存仰靠在他肩上,眼泪像断了线的沙子一样流下来。她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我们要是能像这对娃娃一样永远不分开该多好!”

墨池无声地拥抱着她。突然,思存拾起头,泪眼婆要地看着墨池,“ccr是我爸爸留下的事业,我不能置他的心血于不顾。墨池,中国娃娃下线了,我必须回到美国去。”

墨池艰难地点头,“思存,别说了,我懂”

思存的行李箱又立在公寓的墙角,墨池送她回家时看见了,心像被刀剜一样的疼。

过了几天,思之声又迎来了一位贵客——香港远东公司的刘总。他和墨池是老朋友了,开门见山说,远东公司拿到了美国一大笔订单。做的是高档红木家具,以明清家具造型为蓝本,还要符合欧洲人的人体工程学标准,说白了,既要好看,又要实用,还必须高档。“老弟,你能不能把这批货做出来?”刘总说。

墨池认真研究了英国公司的要求,对材质、工艺、形态的要求都非常高。不过,墨池笑了,他的公司最大的特色就是能做出一般公司做不出来的高档家具。

刘总相当仗义,给了墨池很高的利润。与此同时,合同里也对交货时间、质量等等做了详细的要求。

接下来,墨池开始忙碌。他订购了一大批的高档花梨木,增加了相应的设备,还从北京聘请资深红木家具专家作为生产顾问。

车间机器轰鸣,墨池也跟着夜以继日地忙。顶替陈沁和李志飞的人还没有请到,几乎所有管理运营的事情都要墨池亲力亲为。计小田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墨池抬起头,“怎么了?”

小田说:“密斯李被马蜂蛰了!”

墨池倒抽一口冷气,跳了起来,“在哪里?快带我去。”

小田领着墨池来到厂区,几个工人围着思存。她坐在烈日下的花坛里,裸露的左臂已经红肿了一大片。有个女工正为她挑出陷进肉里的毒刺。有人说:“快去找墨总。”思存马上阻止他,“不要告诉他。”

墨池沉着声音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工人们一看墨池来了,赶紧向他汇报情况,思存是给花坛里种花,不知怎么招惹了屋檐下的马蜂窝,好在伤得不重,只被哲了两下。

两下还不重?墨池皱着眉头。看到女工捏着思存的胳膊找毒针,他又是倒抽一口凉气,这样会加速肿胀!  他一把拉开女工,抓住思存,气呼呼地说:“跟我走。”

工人们自觉地散开,思存被半拖着弄回办公室。

外面阳光正烈,一进屋,光线暗下来,思存感到眼前一黑,咚的一下,人已经被墨池按到了沙发上。思存托着肿得像个大红藕一样的胳膊,看着墨池闪进卧室,片刻,拿了个药箱出来。原来他有个像小型行李箱一样的药箱,打开一看,分门别类,品种齐全。墨池从一个铝制小盒里拿出一支小小的镊子,捉过思存的胳膊。一下,两下,毒刺被夹了出来。思存还不及呼痛,又被拉到水池边,墨池拧开水龙头,拽着她的胳膊哗哗地冲,之后又把她按回沙发上,一连串动作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思存两眼还在乱冒金星,只见墨池的动作突然放缓。

他拿出一小盒圆圆的薄荷膏,用棉棒挑起一小块,擦在思存的伤口上。他一手托着思存的胳膊,一只手轻柔而缓慢地擦,棉棒说经之处,一阵清凉的疼痛掠过,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墨池把肿胀的地方全部用薄荷膏摸了一遍,还不放开思存。他突然对着那两个红红的针眼轻轻吹气,清清凉凉的微风柔柔地拂过痛处,思存的胳膊好受了许多,心里一松,竟然掉下眼泪来。

“现在知道哭了,刚才捅马蜂窝怎么那么神勇?”墨池没有好气。

“我没捅马蜂窝,我在种花,是马蜂自己跑来的。”思存的哭,不是为了手上的伤,而是为了墨池的温柔。

“好好的种什么花?”墨池不以为然。

“你这个工厂里,只有灰和绿两种颜色,太单调了。我想给你种一些花,增添一点儿色彩。”灰色的房子,绿色的棕搁、凤尾竹,虽然干净整洁,却十分乏味。

墨池没有告诉思存,刚买下这块地皮时,厂里也是花团锦簇,后来他让人把花都移走了,因为那姹紫嫣红总让他想起春天的墨家小院,以及家门口的花巷;想起他站在那里等思存,两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家。后来,他再也等不到思存,也就不想再种花,因为看到那些花会让他没来由地难过。

他突然低下身去,用手曲起左腿,单膝着地,右腿蹲下,捧起思存的脸蛋,轻轻抹去她腮边的泪水。“还疼不疼?”

思存眼泪汪汪地点头。墨池决定安慰她一下。他把小田叫来,简单地安排了公司里的事情,推掉了晚上的应酬。没有陈沁和李志飞,小田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工作。好在这个朴实的姑娘毫无怨言,把墨池交给她的所有工作料理得并井有条。

墨池让司机带他们去了罗湖附近的新都酒店,那里的丹桂轩,粤式茶点十分正宗,墨池带她吃过一次,她非常喜欢。墨池点了一堆吃的,看着思存吃下去。墨池见她受伤的手臂并无大碍,甚至也还灵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待到思存吃饱喝足,墨池带她到了一处新开发的楼盘参观。

“怎么,你要买房子?”思存看着制作精美的沙盘,不禁发问。

“嗯。你喜欢什么户型?”墨池装作漫不经心。

思存根本没有看那些沙盘。她看着墨池,“你是该在深圳有一个家了。一个大老板,住得那么简陋,太委屈自己了。”

墨池还在研究沙盘,“一楼带花园,顶楼带露台,你觉得哪种好?”

思存说:“一楼吧,方便。”

墨池摇头,“不好,还是顶楼,露台上面阳光充足,可以养花,还可以喝茶看书。一百零五平米的怎么样?虽然比墨家小楼小得多,但也够住了。等我的事业做得更大点儿,我们就买一套海边别墅,你喜欢x 市还是深圳?”

思存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举手叫来了售楼小姐。他低声提出了他的要求,希望立刻就交定金。  思存阻止他,“墨池… … ”

墨池抬起头来,很低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在中国给你留一个家。我不要求你留下来,但是,只要你回来,这里总会有你的一个家。”

售楼小姐带着墨池去办手续,签订了购房意向书,交了一部分定金,相约剩下的部分下个月中旬一次交齐……墨池做这一切的时候,思存都是沉默不语。

一直到墨池送思存回到她的小公寓,思存始终沉默着,司机把车停好。墨池随着思存一起下车,在公寓门口站住。他拉过思存的手,把一盒小小的东西放入思存的手中。思存张开掌心一看,正是那一小盒薄荷膏。墨池说:“晚上冲完凉后再抹上一点儿,若是还觉得疼,就用冰块敷。”

思存抬眼望着他,正待说话,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笼住了他们。“摩泽尔。”那人说。

克鲁斯来了。他是陈沁和李志飞尊贵的客人,他们的第一笔订单合非常顺利。正好ccr 一直在努力拓展中国市场,这次克鲁斯来深圳,就是应陈、李之邀考察项目,准备在深圳投资建厂。

回中国投资,是李绍棠的遗愿,克鲁斯事先与思存在电话里商量过,思存不置可否。克鲁斯竟然自己就跑到中国来了。一方面是考察项目,另一方面则是带思存回美国。

克鲁斯站在那里,风尘仆仆的样子。思存说:“走吧,上楼去我给你们煮咖啡。”

克鲁斯毫不客气,一阵风似的就蹿上去了,思存住四层,墨池上楼慢,思存陪他漫慢走,到了家门口,却没有克鲁斯的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楼上传来克鲁斯的声音,“摩泽尔,你住哪一层?”

墨池和思存忍不住,同时笑了。克鲁斯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风一样地冲下来,毫不在意地说:“摩泽尔,你又捉弄我。”

思存开门,把两个男人让进屋。厨房里有虹吸式咖啡壶,和思存惯用的不太一样。墨池就走过去帮她。思存笑道:“你这个典型的中国男人,倒是很会用西方人的东西。”

“买的时候,店老板教的。”

思存翻了个白眼。她第一次看到墨池忙家务。他熟练地用酒精灯把水煮沸,看到沸水慢慢回流,与咖啡混合,香气慢慢溢了出来。

他的动作充满了优雅的美感。思存把克鲁斯丢在客厅里,呆呆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两杯香浓的咖啡做好了,墨池让思存端到客厅去,“茶几上有奶和糖。”

“你不要吗?”思存看到他已经开始清洗咖啡壶。

“我不喜欢喝咖啡。”

墨池用白色的纱布把咖啡壶擦干净,收好,给自己泡了杯淡淡的热茶。

克鲁斯关切地来了句中国式的寒暄,“墨先生,你的身体好了吗?”

墨池沉声道:“我的身体很好,多谢关心。”

克鲁斯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高兴地说:“那么摩泽尔可以和我回美国喽!”

“克留斯!”思存不悦地叫道。

克鲁斯急了,中文不够用,换上英文,长篇大论地对思存说“摩泽尔,难道你不想回美国了吗?那里有你家族的公司,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刚被推上董事长的位置时,所有人都反对你开会,还要通宵写作业,你没有放弃;你学业最忙的时候,白天上课,晚上回公司,你也没有放弃;去年,日本那批产品出了安全问题,告上法庭,你依然没有放弃。摩泽尔,你不会为了墨先生放弃美国的事业吧?你父亲的葬礼一结束,你就要回中国,是不是为了他?”

克鲁斯语速越来越快,思存突然打断他,“克鲁斯,不要说了!”

她知道墨池的英文听说都很强,克鲁斯说的,他全都听得懂。

果然,墨池的眼里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错开目光,不去看思存。他不知道思存一个人在美国受了多少苦,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在她身边。现在,他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疼爱她。

克鲁斯停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摩泽尔,别忘了你是董事长,你要对你的职位负责任,你已经两个月没有出席任何股东大会了,再这样下去,董事局会撤销你的职务!”

“够了!克鲁斯!”思存再次打断这个冒失的美国佬,“没有人说不和你回去。你不是来考察项目的吗?考察完毕,我肯定和你一起回去。现在,请你闭嘴,好不好?”

“呃… … ”克鲁斯没想到思存这么痛快就答应和他回去。他想了想,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一口饮尽咖啡,起身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克鲁斯走了,半晌,墨池都没有和思存说话。他的茶都凉了,思存给他换了一杯新的。

“每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都会面临很多困难。墨池,那没什么的。”

墨池的目光跳动了一下,看着思存,她的脸蛋白哲,目光中透出一种他没有见过的坚定。

墨池情不自禁,捧起思存的小脸,注视着她,然后,侧过头,小心翼冀地用嘴唇触碰她的唇。思存只微微震动了一下,就开始迎合他。他舍不得吻得太深,只是轻轻地吸吮她的味道,唇瓣相碰,绵绵密密,无休无止。

蓦地,墨池揽过思存的脖颈,亲吻如密集的雨点一样印在思存的脸上。思存环绕着他的脖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墨池追随那泪水,轻柔地吸吮,然后,他再吸吮她的舌头的时候,他尝到了苦涩。

墨池一点也没有放开思存的意思。他一直在吻她,一直在吻,似乎打算永不停歇,墨池的亲吻有一种桑甚般的清甜,思存贪恋那滋昧,牢牢地抓着他的脊背,几乎要把自己融进他的xiōng膛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墨池放开思存。他的脸色苍白。他还是舍不得她,又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才轻轻地说:“思存,和克鲁斯回美国吧,哪里才是属于你的生活。”

不等思存回答,墨池猛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得太快,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思存冲上去想扶住他,墨池已经一闪身,出来门。

连续一周,墨池没有看到思存。他把自己投入到无休止的工作中去,不再想关于思存的一个字。从泰国购进的高档花梨木也千里迢迢地运到工厂。车间生产出了第一个样品,墨池竟和老工人一起打磨、擦蜡、擦漆。样品得到了刘总的首肯,更多产品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晚上,工人加班加点地生产,墨池也开始在办公室处理各种行政事务,连会计小田都陪着他加班。

第七天,墨池接到克鲁斯的电话。这几天克鲁斯和思 存都在不同的工厂考察,洽谈合作事宜。思之声也是他们考察计划中的一站。于是,这天下午,墨池带着他们参观了忙碌的工厂,克鲁斯给墨池讲解了他们的投资计划。思之声是他们考察的最后一站了,以后的几天,他们还将去广州、汕头、上海等地考察。

晚上,墨池在工厂东头的一家酒店设宴款待他们。克鲁斯对美食的热情依然如昔,思存和他坐在一边,胃口一般,每样都是浅尝即止。墨池慢慢暖着乌龙茶,三个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言。

突然,门口传来阵阵骚动,几个服务员跑了出去,紧接着,又有食客兴冲冲地往外跑。墨池心里突然一空,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慌在xiōng中弥漫开来。他猛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就往外走,思存吃了一惊,跟在后面。克鲁斯第三个站起来,被服务员拦住,“先生,请您埋单。”

一出餐厅门口,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墨池往西一看,半边天空火光冲天,黑色的浓烟向上升腾,遮住了满天星斗。是思之声!墨池赶紧向工厂走去。思存也意识到了什么,搀住墨池的胳膊,跟他一起往思之声狂奔。  整个厂区弥漫在浓烟之中,红色的火苗穿透厂房,直往上冲。工人们陆续撤了出来,墨池冲到他们中间,找到车间主任,“清点人数,看看还有没有人没出来!”火声毕剥,墨池在他耳边嚷道。

“有一部分工人在抢救重要设备!- ’车间主任大声喊道。

浓烟熏得墨池连连咳嗽,“还抢救什么设备,给我救人!救人!”墨池吼完,一头冲进了火场。思存伸手拉他,被他带得一个踉跄。墨池回升,指着远处的空地说,“你到那边安全的地方去,快去!”

那边有几个女工吓得直哭,全身筛糠似的抖,思存果断地来到她们身边,挨个安抚。

墨池来到生产车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墨池猛地一个趣趋,差点儿摔倒。大量的木材、油漆产生了浓烈的烟雾和刺鼻的味道,墨池xiōng口猛地一缩,被刺激得大声咳嗽!大车间主任跑到他的跟前,“老板,您赶快出去,这里我来处理!”

墨池大声说:“赶快组织工人出去,一个人也不许留下!”

大火呼呼生风,车间深处隐约看到几个忙碌搬东西的身影。车间主任高声说:“新进的那批设备很值钱,我们正在抢救!”

“胡闹!”墨池喝道。他躲过一团又一团的烈火,疾步来到工人身边,扔下他们手里的设备,要求他们立刻撤出!

“都给我出去!一个也不许留下!”墨池大声吼道。

工人在墨池和车间主任的带领下鱼贯而出,顺利离开车间。所有人集齐在空地上,墨池弯着腰,假肢僵硬地撑着,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正在安抚女工的思存连忙跑到他的身边,搀扶着他的胳膊。

墨池好久才缓过一口气,问道: “清点人数,人都出来了没?”

车间主任说:“加班的一共三十八名工人和一个厨师,全部出来了。”

墨池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今天是发薪日,小田不放心那么多现金放在办公室,说要等加班的工人下班给他们发完工资再回家。墨池的心猛地一沉,问思存:“小田出来了吗?”

思存说:“没有看到小田。”

墨池马上朝财务室走去,他的脚步颠簸得厉害。思存拉住了他,“墨池,火越来越大,你不能进去了!”

墨池大力地甩开她。他从没有对她那么粗暴过,思存摔倒在地,“我的员工还在里面!”他头也不回地冲回厂区。

浓烟模糊了双眼,墨池凭着感觉找到财务室。一股热浪将他冲得一个趔趄,热气炙烤得皮肤生疼!墨池屏住呼吸,一头冲了进去。火光中,小田把一杯白水倒在装满钞票的书包里,她又奔到保险柜旁边,保险柜被火炙得烫手,一接触到把手,小田被烫得一声尖叫。

墨池xiōng口闷得说不出话来,拉着小田就往外走。小田去抓那包钱,墨池阻止了她。“快出去!”墨池拼命叫道,发出的声音却像喉咙里塞了棉花一样,嘶哑无力。小田还在看着那个保险柜,“很多合同在里面!”

“快出去!”墨池一个踉跄,扑在桌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小田送个丫头还在想着保护集体财产!

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进财务室,墨池肝胆俱裂,进来的人竟是思存!

思存准确地找到墨池,扶起他,“你怎么样?”

火势越来越大,人仿佛置身在炼狱中,全身的皮肤都在炙痛,吸进肺里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毒烟!墨池快速脱下西装外套,使尽全身的力气,抱起桌上的水瓶,把水全部倒在上面。西装很快被浸透,墨池把湿衣塞进思存怀里,往外推她,“带着小田,你们快走!”

“不行!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思存抱住墨池的胳膊,眼泪都出来了。

“你带她走,我自己能出去… … ”肺里的空气已经耗尽了,假肢似乎绊住了桌子,墨池拼命使力,却不能带动它。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神死死地盯着门口。

思存把湿衣给小田披上,让她自己跑。小田的注意力从公共财物转移到大火上来,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险境。这个年轻的姑娘竟然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墨池说:“扶起她,快走!”

思存拉着墨池,“不行,你和我们一起走!”

墨池突然正过身子,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思存,郑重地说:“思存,我请求你带小田出去。她是我的员工,我要确保我的每个员工安然无恙!”

墨池深深地看着思存,目光中包含着信任和托付。思存突然感到,自己此时是墨池唯一能够依赖的人。她突然攀住墨池的脖子,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吻,“你也要活着出去!”

墨池郑重地点头。

思存一咬牙,瞅准门口,拉起小田向外冲去。

墨池用最后的力气脱下衬衣,沾了桌上不多的水迹,用衬衫捂住口鼻。他感觉到假肢在熔化,身体没有一点儿力气,甚至,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听到了房梁断裂的声音,感到大火将他团团包围。思存的身影已经,他们大约是安全了吧。轰隆一声,房子倒了下来,墨池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九章 让我们春一起走进春天

那一天,思之声工艺品加工厂的大火映红了整个工业园区。

那一天,很多深圳人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满工厂的木制品成了大火蔓延的媒介,大火烤得天空都热了。

那一天,思之声工厂全体员工组织自救,创下了无一员工伤亡的奇迹。那是思存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天… …

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已经吓得瘫软的会计小田拖到安全区域时,等待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冲了过来,她和小田一起被拉上了救护车。旋即,她又挣脱所有人,义无反顾地跳下车。她的墨池还在大火里!

克鲁斯从背后抱住了她,“摩泽尔,房子快塌了,你不能再进去!”

思存更加拼命地挣脱,声嘶力竭,“墨池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摩泽尔,你冷静点儿,消防员会救他的!”

与此同时,巨大的房屋倒塌声掩盖了一切。思存看到,就在刚刚,她和小田逃生的办公室已经夷为平地。

克鲁斯惊恐万状地看着思存,生怕她支持不住。思存只是晃了晃,没有崩溃,也没有昏倒。她看到消防官兵拿着水枪冲进现场。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到他们身边,大声说:“里面还有人!我知道里面还有人!”消防官兵在她的带领下火速扒开废墟,从瓦砾中找到了毫无声息的墨池。

被搜救到时墨池趴在地上,口鼻掩着微微潮湿的白衬衫。他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也十分微弱。抬上救护车,医生立刻为他实施人工呼吸,同时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向医院驶去。思存始终握着墨池的手,他的手是炙热的,那是被烈火烤过的温度,却感觉不到他的生命力。

到了医院,墨池被火速推进抢救室。思存这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有护士跑进跑出,几十分钟后,又有一队医生,在护士的引导下进入手术室。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好像无声电影一样没有声息。

克鲁斯打破了平静,“已经从广州请来了呼吸科专家,各路专家在给他会诊。”

思存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她不管什么人在抢救墨池,她只要墨池活下去。他是她的生命支柱,是她在美国那么多孤独日子里唯一的信念,是她十六岁就深爱的男人。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对他说。思存突然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一心一意确尚墨池祈祷。

很快,思存得到了一纸病危通知书。医生说了很多,她只听懂了几个词,“一度停止呼吸、气管切开、肺水肿、创面侵袭性感染… … ”思存只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救活他。”

她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要他活着。

天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墨池被送入了重症加护病房。医生说,情况十分不乐观,病人肺部损伤严重,进行了气管插管治疗,但还不能自主呼吸。同时,由于他在被救时已经有数分钟停止呼吸,有可能已经损伤了心脏和大脑。医生看着思存,凝重地说:“你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克鲁斯都听明白了医生说的是什么“心理准备”。他牢牢抓住思存,生怕她伤心过度晕过去。其实思存的脊背一直挺得很直。她不许自己倒下去,“我要去看看他。”

医生说:“不行,病人现在非常虚弱,一点儿感染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

思存说:“我只进去五分钟。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说完我就出来。”她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医生甚至认为,如果病人只有发生奇迹才能活下来,那么这个奇迹只能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创造的。他请护士带思存去换衣服,片刻,全身武装的思存被带进了icu 重症加护病房。

思存果然只停留了五分钟。她出来后,给婧然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在听筒里听到婧然的声音,思存恍如隔世。她说:“婧然,墨池受了点儿伤,没有危险,不过你最好来深圳一下。”

婧然当天晚上就赶来了。她冰雪聪明,已经想到哥哥肯定是出了大事!但她没有想到这样严重,墨池不但生命垂危,而且六年的心血也付之一炬。

思存迎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婧然,别怕,我们陪墨池一起挺过这一关。”

婧然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嫂子,我哥这些年太苦了… … ”

“我知道… … ”思存也哽咽了。从昨晚墨池入院到现在,她都表现得冷静坚强,中午还特地让克鲁斯给她买饭回来吃。她要保持体力,眼前是一场硬仗。只有见到了婧然,她才真正哭出声来,“放心吧,我会有着他好起来,我再也不会离开他,永远不离开。”

这也是在一个清晨,她在墨池的病床边,许给墨池的承诺。

婧然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四四方方的,用报纸包裂着。婧然说:“思存,你相信母子连心吗?我跟妈妈说有急事要去深圳,妈妈立刻就怔住了。她一直就知道哥哥早晚会出事,却不敢问。她只说,如果哥哥有了新的女朋友,就不要给他看这包东西,如果他还是孤身一人,就把这个给他。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等哥哥醒来,你一定要转交给他。”

思存打开包裹,愣住了,里面是她写给墨池的信。

婧然的眼泪下来了,“嫂子,你别怪妈妈。她这一生最在乎的人就是哥哥。她以为你会一去不回,所以私自扣下了你的信。她只是想让哥哥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六年了,哥哥始终不肯接受任何女孩子,妈妈急了,她宁愿哥哥用余生的时间去找你,也不愿意他一辈子孤单地思念你… … ”

思存摸着那些信,泪眼盈盈.“我知道,我不怪她。墨池醒来后,我要给他看这些信,让他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忘记他,我一直在给他写信,我一直想和他在一起。”

克鲁斯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对话。他知道,思存是不会和他继续做投资考察也不会回美国了。他一个人踏上了返回美国的班机。

墨池在重症加护病房躺了五天,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只是他呼吸得十分辛苦,使劲地吸气,xiōng口像装了风箱一样嘶响,再慢慢吐出一口气,每一次都艰难无比。

他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停止呼吸的那几分钟,导致他的脑部缺氧,情况非常不乐观。如果他不能尽快醒来,他的身体很难撑过以后的治疗。

护士把一根长长的胶管塞进墨池的鼻孔,经由口腔通过食管,直达胃部。思存知道,墨池长时间昏迷,必须通过鼻管进食。胶管通过的时候,昏迷中的墨池被刺激得连连咳嗽,思存握着他的手,请求护士,“轻点儿吧。”

护士反而加大了力度,“轻能插进去吗?”

墨池又无意识地咳了几声。思存含泪摩擎着他的脸,“好墨池,很难受是不是?你要快点儿醒过来,咱们自己吃东曲,不插这个难受的管子。”

护士插好管子,拿过一根很粗的针管,抽了半管热牛奶,顺着胶管注射。墨池又难受地哼了一声。思存接过针管,小声说:“我来吧。”  护士狐疑地看着思存,“你会吗?”

思存说:“我学过护理。”她用手握住注射器,有点儿烫。于是她把牛奶稍微晾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推进胶管。每推进几个刻度,都会看一下墨池的反应,见他表情平静,才会继续推进。她的神情专注而小心,就像照顾一个婴儿。护士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必要那么精细,他没有感觉的。”

思存认真地注视着针管’“他有感觉’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护士看着思存把半管温最后小心地将胶管末端反折牛奶慢慢注射进鼻饲管,又注入了一点点温水清洗胶管,用消毒纱布包好,扎紧。护士说:“看不出,你还真挺在行。”

思存自己动手清洗注射器。在美国的时候,李绍棠有一段时间不能进食,家里请了护士和营养师,但是鼻饲、扎针这些事情都是思存亲力亲为,她为此特别进修了护士课程,还拿到了专业护士执业资格。

护士把剩下的牛奶倒入保温瓶,“每四小时一次,一次二百二十毫升。”

思存收拾好东西,又坐在了墨池的身边,温柔地看着他。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连嘴唇都变薄了。思存想到在火场里给他的最后一吻,他答应她一定会活下去。思存坚信他做得到。

思存把她的那些信放在墨池的枕边,在他耳边呢喃,“墨池,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都送到你家了,只是因为意外,所以你没有看到。你醒来,看看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啊,看看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你的啊!你必须醒来,你得给我平反。”

婧然守到第七天。单位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她回去,陈爱华也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她墨池的情况。她不敢把墨池受伤的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已经是老人,未必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如果墨池能够康复,何苦让他们担惊受怕。若是墨池有个三长两短,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到那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婧然含糊地说哥哥一切都好,只是工作非常忙,天南地北地出差。放下电话,她知道,她必须回北京去了。思存没有送她到机场, 她们在墨池病房门外拥抱,告别。思存故作轻松地说:“等墨池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看你。你得让小宝宝管我叫舅妈。”

婧然眼里闪着泪光, “嫂子,你真的不回美国去了?你真的决定留在哥母身边?”

思存微笑看点头,满含柔情地回头有墨池,“我不想再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爱墨池,他也爱我。这足够我留卜来了。”

婧然突然泪流满面地奔回墨池的身边,哭着喊:“哥哥,你听到了吗?嫂子她说爱你,永远不再离开你呀!”

思存微笑着扶起她的小姑,笑着把她送出门。她的笑容那么明朗,让每一个知道她故事的人都坚信,墨池会在她的呼唤声中醒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十天,会计小田送给思存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小田说:“这是我们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从墨总的休息间里找到的。多亏是个铁皮箱子,竟然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思存狐疑地打开铁皮箱,里面竟是满满一箱子的信,比她写给他的多很多倍,密密匝匝地塞在里面。

无数个信封,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是牛皮纸的,有的是白色航空信封。牛皮纸信封上面空无一字,航空信封上却是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信是被邮寄出去过的,但又被退了回来。上面扣着英文的印章:查无此人。

当年思存到了纽约不久就转去了旧金山。邮差找不到她,又把信退了回来。

思存热泪长流。墨池从没告诉过她,他给她写了这么多信。牛皮纸信封里的信,是他到深圳以后写的,他知道这些信投寄无望,也就放弃了邮寄,只成了记录他思念的工具。他一定没有想过思存会看到这些信,因此写得十分直白。

甚至,思存从美国回来后,他还在继续写信。他在信里表达了他的思念和惊喜,但他不敢告诉她这些情绪。近乡情怯,近情,情也怯。他顾虑得太多了,怕她拒绝,他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分别,怕她为难,他不愿让她做最艰难的选择。他只把自己的矛盾写在信里,那些他认为她永远都看不到的信里。

思存读着那些信,一次又一次地泪流满面。墨池每一封信都说会等她,可此时,他似乎是等累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任她如何呼唤肯回应。

思存急了,对他喊道:墨池,你不能这样说了不算。你说了等我一辈子,那是我的一辈子,我还在这里,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说得重了,她又心疼,握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蹭着,温柔地哄他,“好墨池,现在换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我向刘秘书保证过的― 其实我才不在乎刘秘书,我在乎的是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要醒来,让我对你说我有多爱你。”

她又给他讲他们年少时的模事。“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参加舞会,被学校停课,我们去偷玉米被人发现后还是我回去救的你。你看看,从小你就比我笨,还老说是笨蛋。”思存说着,眼眶开始泛红,“不过,要不是你辅导我功课,我还真考不上大学来了,更别提哥伦比亚大学了,说不定现在还在美国刷盘子呢。”

床上的墨池没有反应。

思存突然泪流满面,“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弄到美国去就不提了,我现在回来了,我想尽一切借口推迟回美国的时间,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多求我两次吗?当年你连婚都没跟我求,现在求我留下嫁给你不行吗?你不能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理我,欺负我… … ”

思存哭得说不下去,她抓住墨池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布满淤血、青斑。他每天要输液,双手都无处下针,护士只好把针扎在他唯一的一只脚上。护士说,如果这只脚也不能扎了,就只能扎头皮。思存握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晶莹的泪珠淌过墨池的指尖,滑落下去。

突然,墨池的指尖一动,虽然轻轻的,但思存能明显感到那只手在动。他早已不用拐杖,手上的硬跃像生了根似的,始终不曾退去。她最喜欢这双布满硬跃的手,轻柔、温存地抚摸她的脸,好像一直疼她到了心里去。

思存屏住呼吸。是的,墨池的指尖再次划过她的脸,缓慢地帮她拭去一滴泪珠。思存扑到墨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墨池,你听得到我说话了,是不是?你醒了,是不是?”

良久,思存看到墨池的眼皮动了一下。他几乎无力睁开眼睛,但,他确实是醒了!

墨池昏迷了二十天,终于苏醒。医生说,这是个奇迹。但他的肺部受伤太重,还是要时时小心。

苏醒后的墨池,睡眠变得非常不好,好像那二十天把他的觉都睡光了一样。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恢复了进食,人却更加瘦了。

鼻饲的胶管磨破了他的喉咙,他还不怎么能说话。每大,思存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哄劝他多睡一会儿。工厂里的员工都来看他,被思存挡在门外。他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她不想让他劳神。工人们都非常理解,只在门口偷偷地看他几眼。

几天后,墨池却迎来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客人——香港远东公司的刘总。

那时思存去了医生办公室,刘总推门进来,抱着一大束鲜花,正在床上假寐的墨池连忙要起身。努力了两次,竟没有成功。刘总连忙把花放在桌子上,扶住他,让他躺好。

“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刘总干笑。

墨池憔悴地笑了,轻微地摇了摇头。刘总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刘总拿出一份文件,“这批货没能按合同要求交货,美国方面要求双倍的违约罚款。老弟,我要找你商量一下。”

其实刘总说得已经很客气了,墨池和他也有协议,如果不能按时交货,也是赔付给刘总双倍的违约款。这批产品的总价是一百万,双倍赔付,就是两百万。为了生产这批货,墨池几乎动用了全部资金购买原材料,加上同时生产的另外两笔订单,他需要赔付的总额是将近三百万。

墨池从来没有问思存,工厂怎么样了。那天他就是在现场倒下,他知道那样的大火,无员工伤亡已经是奇迹,厂里的任何设备,都不可能抢救出来。他身无分文,却背负了三百万的债务!苏醒后的这些天,他反复思考的两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工厂该怎么办。

“老弟,二百万不是小数目。哥哥我也只是个小贸易公司… … ”

墨池点头,“我知道… … 咳咳… … 我不会叫你… … 为难。”他呼吸开始急促,剧烈地咳嗽着。

“墨池,我愧对你……要不是我把这个订单交给你,你的损失也不会这么惨重。”刘总的眼睛开始泛红。

墨池摇头。他的xiōng口剧烈地起伏,说不出话来。

思存和医生一起进来,看到刘总思存不客气地叫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墨池抬手叫她:“思存… … ”

思存迅速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她发现墨池比刚才还要苍白些,又警觉起来,再次问刘总:“你是谁?”

墨池说:“他是香港远东… 刘总… … ”

这个名字思存是听说过的,她变了脸色。“你对墨池说了什么?”

刘总汕汕地站起来,告辞。墨池说:“给我……一个月……我赔… … ”

思存把手掌贴在墨池的心口,他的心跳紊乱,呼吸困难,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思存连忙按铃找来护士。

小护士皱着眉给墨池吸氧,责怪思存道:“病人不能受刺激,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找谁负责呢?”

墨池用力地呼吸,艰难地说:“不是她… …”

思存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吸过氧,墨池的呼吸渐渐平稳。

思存轻声说:“以后不管是刘总还是张总,都让他们找我谈吧。标现在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墨池微微摇头,墨池扯出一丝微笑,“帮我叫来小田……”

小田来了,进门就扑在墨池身上大哭,叫道“墨总,恩人… … ”思存从背后扶住她,“不哭,墨总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小田流着泪,跪在墨池的面前,“都是为了我… … ”

思存连拉带扯地把她扶起来,墨池半支起身子,郑重地说: “小田,拜托你一件事……公司清算……咳咳……”他呼吸越来越紧,断断续续地把工作交代给小田。

小田一脸神圣。公司清算,对于初出茅庐的会计小田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此时墨池能够拜托的人只有她。小田大义凛然地点头,“墨总放心,我一定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

墨池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了,无力地靠回床上,点头。

三天后,小田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一个小本本来到墨池的病房。

思存正在喂墨池喝水,看到小田,忙对墨池说:“你休息一下,我和小田出去说。”

墨池摇头,“公司的事,小田应该和我说。”

思存柔声说:“公司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不好?”

墨池大力地喘息,摇头,“这件事,你处理不了。”他问小田,“账目都算清楚了?”

小田诚惶诚恐地点头。墨池说:“说说吧。”

思存还要阻止小田,墨池突然说:“思存,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出去一下。”

思存急了墨池摇头,大声说:“思之声我没付出过劳动吗?怎么就成了你个人的事情?”

“公司已经倒闭了,你付出的劳动也白费了。思存,我感到很抱歉。”

“怎么会白费?”思存说, “公司的信誉还在,怎么就会倒闭了呢?厂房塌了盖厂房,原料烧了买原料。墨池,只要你好好的,公司就有希望啊!”

墨池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对小田说: “念吧。”

小田对着小本,念出一组组数字。

公司厂房、设备全部烧毁,直接经济损失三十万元。

所有正在生产的产品全部烧毁,产品原材料加上需要赔付的违约款共计二百八十七万元。

公司地皮价值十万元,但被烧成那个样子,有价无市一,无人问津。

墨池闭着眼睛,顽长的身子完全裹在薄被中,平静地听完这一组数字,又问:“工人的工资呢?”

小田又哭了,“总共欠三十九名工人工资,共计两万六千元。墨总,工资大家都说不要了。”她没有说她自己的。那天她为了保护公款留在办公室,是墨池和思存强行把她拖了出去,救她一命,可那笔钱却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我的个人账户… … ”墨池继续问。

“还有五万六千三百九十五元。另外,您在蓝湖花园交的五千元买房定金,我找他们交涉过,说明了情况,他们同意退还三千块。”小田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员工。

“用我的钱… … 给员工发工资… … 剩下的钱,做遣散费。”墨池一字一句地交代,“最后,给我剩下一千元。”

“不,墨总,我们不要钱,也不走,我们跟着您… … ”这些天,思之声的员工除了来医院悄悄地看墨池一眼,就是聚集在工厂附近讨论思之声的未来。他们不想离开这里,老板在最危难的时刻,惦记的不是个人的财产,而是员工的安全。当日他在现场反复地喊着,“都离开这里,一个都不许留下。”这样的老板,他们想跟着他干,跟一辈子。

墨池的呼吸又开始费力,他板起脸,故作威严,“小田,你不听我的吗?”

“不是,老板,这钱您要留着看病… … ”小田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老板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一切就会有办法。

“听话… … 发工资… … 遣散… … ”墨池断断续续地说。

小田哭得瘫倒下去。思存叫来护士照顾墨池,赶紧把哭泣不止的小田送到医院门口,招来的士,请司机把她安全送回家。

回到病房,墨池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对思存说:“这样的公司,你还说它有希望吗?”

“有!”思存大声说,“违约金的事,我给克鲁斯打了电话,让他筹钱,先过了这关再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建新的公司。”

“不行!”墨池急得脸色通红,剧烈的动作让他咳嗽不止,“我不能,咳咳,用你的钱。”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思存眼里滚着泪珠,双手扶着墨池躺好。他的身体那么瘦,扶着他的肩膀硌得她的手生疼。

墨池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思存。”他轻轻叫道。

“嗯。”思存柔声应道,深情地看着他。

“实话告诉我,这次我的身体是不是没法康复了?”

“没有的事!”思存干脆地说,“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每天都在进步。”医生还说,尽管如此,他肺部的伤势却难以逆转,还是随时有生命危险。

墨池不语。自己身体的感觉,他比谁都清楚。每天xiōng口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刀割一样的痛。他有时会突然xiōng口一窒,整个人就像坠入无敌的深渊。“如果我……”墨池说,“用那一千元,雇上两个人,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

“你在胡说什么?”思存的眼泪哗地留下来了。

“我是说……如果……”魔吃的声音弱不可闻。

“没有如果!我守你这么多天,就是为了你好起来,不是为了狗屁的如果!”思存第一次说脏话,居然顺畅如流。

墨池索性闭嘴。

“你不能丢下我!我等了六年,不是为了和你分开……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分开……”思存委屈地哭了。

墨池没有为她擦去泪水,这些天他考虑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思存。如果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不如趁现在做一个了断。“思存,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你已经没有爱情。”他逼着自己说出伤人的话。

“胡说。在北京是你费尽心思让我留下,不是爱我?你要在深圳买房子,让我留下,不是爱我?在大火里,你让我带着小田逃生,不是爱我?你写了那么多信,每一封信都说爱我,为什么你受了伤就不爱我了?你想踢开我,没门!”

墨池全身一震!思存已经看到了那些信!他无言以对,只是剧烈的喘息着。思存又连忙安抚他。正在这时,病房里又迎来一对不速之客——是思之声公司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民警。

民警同志首先对墨池的身体表示关切,然后请他协助公安机关调查公司的这次火灾。

思存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有什么事我来协助您好吗?”

民警问:“您和墨池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思存看了墨池一眼,“恋人。”

病床上的墨池深深地动容,故意扭过脸去。

其中一个民警憋住笑,“这种调查一定要请当事人录口供,女朋友不算数的。只一会儿,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思存坐在墨池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一个民警开始发问,另一个做记录。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张德发的人吗?”

“张德发?”墨池眉毛微整,淡淡地重复。

“他有个绰号叫‘发财张’,家庭地址是东门街xx 号。”民警提示。

墨池点头,“我认识他。”

“你得罪过他吗?”

墨池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没有。”

“我们收集的种种证据证实,张德发在出事当天晚上,约了你公司的值班库管赵东强去大排档喝酒。同时张德发教唆几个社会无业青年,在思之声厂区洒满汽油,点燃大火。”

赵东强是老麦妹妹的丈夫,大家都是街坊,这个一丝不苟的库管才会掉以轻心。

墨池猛地一震!他想起来了!“ ‘发财张’前些天找我借钱,当场毒瘾发作,被我送进了戒毒所。”墨池还记得“发财张”被强行带走时那怨毒的目光。

“所以他对你怀恨在心,一出戒毒所就放了这把火。”民警做了结论,“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

过几天,保险公司也上门来调查,同样的问题,墨池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公司上的有保险,但火灾是人为纵火引起,不在保险赔付范围之内。

墨池听到这个结果,只是轻微地笑了一下。思存被他笑得毛骨惊然。“墨池,别担心,有我在呢!”

墨池扭过头去从这一天起,他对思存极尽冷淡。她和他说话他不理,她喂他吃饭,他不吃。晚上,她守在病床前,他竟让护士请她出去。

思存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巴气鼓鼓的。这套把戏,他十年前就玩过了,现在也没有点儿新鲜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搬出小公寓,收拾好行李买好机票。她请护士告诉墨池,她回美国去了!

护士转告墨池的时候,墨池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心却缩成一团,越缩越紧直到滴出血来。

到底还是走了。美国天大地大,有庞大的家族产业,还有那个又热情又冒失却高大健壮的克鲁斯。

护士转交给墨池一个纸包,是当年思存写给他的那些信。墨池干醒来的时候,思存怕他受不了刺激,没敢给他。现在,她走了,请护士把信转交给他。

“她说,这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护士小姐转告墨池。

墨池珍爱地读每一封信。他舍不得一次把信看完,每一封拆开,都反复读好几天,才拆开下一封。在整个病区,他是最听话的病人。为了消除炎症,恢复肺部功能,他每天都要做雾化吸入治疗,疼得他躺在床上自打颤!他每天还要输无数瓶液,偏偏他因早年的截肢手术,全身血液循环都十分不好,双手、脚、头皮都被扎得青一块,紫一块,护士拿着针都不忍心扎!他笑着对护士说:“扎吧,习惯了,哪里都不疼。”其实哪里都疼得要命!

夜里,他疼得睡不着,请护士帮他开一盏台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反复地读思存给他的那些信。思存字里行间的思念、委屈、爱意,成了他坚持治疗的动力。他后悔那么冲动地赶走思存,再一想到思存在美国的广阔天地,又为她感到欣慰,自底深深地祝福她。

远东公司的刘总又来了一次。他已经付了一部分违约金,剩下的部分,他暂时也没有办法。墨池说:“对不起,连累了您。”

刘总挥挥手,“人有旦夕祸福嘛……”通过这次火灾,许多人才知道墨池的左腿是假肢,惋惜之余,对他的拼搏精神又多了一分崇敬。刘总说:“你老弟不是一般人,只要身体恢复了,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等到那时,我还找你合作!”

刘总这次是来深圳办事,只抽出二十分钟来看看墨池。墨池说,违约金的事情他也会想办法,请刘总放宽心。

刘总叹了口气,“你躺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

墨池定定地看着刘总离开病房。他这次伤得太严重,一直无法下床。医生告诉他,因为卧床太久,他本来就有风湿和骨刺的右腿,可能无法再带动假肢。以后,他很可能又要坐回到轮椅上。

墨池的心有点儿发冷。奋斗了这么多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是,那时他还年少,身边还有娇妻思存的陪伴。现在,除了这一身病痛和茫茫未卜的前途,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刘总的话历历响在耳边,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墨池问自己,会吗?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慢,肺部的感染又反复了一次,被连夜送到抢救室,虽说是有惊无险,却把医生吓了一跳,要求他必须有亲属陪护。会计小田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照顾老板的任务。墨池坚决拒绝,医生说,不然她做别的,只是夜里留意监护,若有异常,赶快通知医生。

这天,墨池午饭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吓了好大一跳。小田坐在他的床边打磕睡,育背却挺得直直的,像抱着一杆枪一样抱着一个档案袋,脑袋每低下一次,额头都要戳在袋子上。

墨池低低出声,“小田,你在做什么……”

小田猛地惊醒,啪地来了个立正。“墨总,有一份合同请您过目!”

“什么合同… … ”墨池疑惑地伸出苍白的手指,难道美国佬这么快就来追债了?

合同来自武汉,对方是一家叫做“天地工贸”的大型贸易公司,要向思之声订购价值十八万元的家具。墨池边看,边问小田:“这是怎么回事?”

小田说:“这家公司打电话到我们公司,希望能够合作。我就让他们把合同传过来了请墨总您过目。”

墨池狐疑地看着她,“公司都被烧毁了,哪里有电话?”

小田说:“公司的传达室没被烧,我在那儿给大家发工资,正好电话响了,我就接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没有告诉对方我们公司失火的事情。”

墨池拿着合同说:“现在,既没有设备,又没有资金,就算是机会,我们有什么什么办法? ”

小田也一筹莫展,“那怎么办呢?”

墨池闭目躺了会儿,突然睁开眼睛,“小田,请陈沁和李志飞来一下吧。”

思之声的大火轰动了整个工业园区,陈沁和李志飞在火灾的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们第一时间曾经赶到医院探望墨池,只是那时他尚在昏迷中,无法交谈。

小田请来了陈沁和李志飞,一进病房,陈沁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墨池瘦得脱了形,半靠在病床上。他宽宽的肩膀支撑着单薄的睡衣,衣服就像挂在架子上,随着墨池的呼吸飘然摆动。李志飞看到薄被下面,墨池只有一条腿,吃了一惊。

墨池看到昔日的爱将,憔悴地微笑了。陈沁连忙说:“老板,我们来看你了。”

墨池说:“出了思之声,就别提什么老板。大家都是朋友。”

陈沁又红了眼睛,“您永远是我们的老板。”

墨池说:“你们也是老板,所以,今天我要和你们谈个合作。”

陈沁和李志飞面面相觑。墨池的公司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合作?

墨池说:“我手里有一笔订单,上百套全套仿古家具,十六万元,你们能加工吗?”

李志飞反应快,“老板,您是要介绍订单给我们?”

墨池笑了,“不瞒你们说,是我的订单,我转包给你们,赚个差价。你们能不能?不能也别为难,我还可以找别的朋友。”

李志飞说:“老板的单,我们义不……”陈沁打断他,“我们需要知道具体细节,材料的要求、生产的时间、质量的标准,等等。”

干练的陈沁,果然精明,滴水不漏,不像李志飞一样意气用事。

墨池说:“没问题。”他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他们。

陈沁说:“我们要回去算一下,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墨池笑着说:“可以。”

第二天,陈沁接下了那笔订单,墨池赚了两万元。对于他那笔债务,虽然是杯水车薪,却给他提供了一个灵感。厂房设备没有了,但思之声的品牌和信誉还在,只要能拿到订单,再转包给同行,公司一样能够运营,债务一样可以还清。

投入到工作中的墨池突然有了精神,他向医生要求出院。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再躺在这里。医生断然拒绝了他,“再重要的事,有治好身体重要吗?你的病情刚稳定,万一复发可就有生命危险。”墨池在大火中没有明显外伤,却伤在肺部,整个呼吸道受损,任何一次感染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墨池急得大声咳嗽。小田自告奋勇道:“墨总,有什么工作就安排我去做吧。”

墨池喘息着思,吩咐小田“给公司有合作关系的客户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新的合作需要。公司以前合作过的伙伴,你都还记得吗?”

小田说:“那些公司的名称都记得,我能打听到电话号码,就怕……干不好。”

墨池微笑着鼓励她,“你一定可以的。”

墨池的目光很温和,却很坚定。小田暗暗握拳,“好的老板,我一定可以的!”

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在困境中尤其能被激发出来。几天后,小田真的拿回了好几张国内订单。墨池又把订单转包给陈沁。

思之声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困境中重新开张了。计小田成了经理小田,她按照墨池的授意,租下一个小小的写字间作为办公室,事实上她留在办公室的时间很短,每日冲锋陷阵到周边城市出差跑业务。很快,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又在墨池的授意下,招聘了一个懂外语的人做业务代表。

墨池继续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说他cāo劳过度,身体恢复得不甚理想。墨池管不了那么多 ,他必须尽快赚到钱,还清债务。

小田开始拿到国外的订单了,有些是以前合作的老客户,还有一些是刚开始接触的新客户。陈沁和李志飞的公司没有那么强的生产能力,墨池只得让小田再多找两家工厂一起加工。

七月份的时候,小田告诉墨池,公司的账上已经有二十万美元,足够还美国公司的那笔违约金了。

墨池松了口气,身体突然急转直下,当夜就发起高烧,数日不退。医生说,他的感染又发作了。小田吓坏了,工作也放下了,整天守在她崇拜的老板身边。那日,墨池烧得昏昏沉沉,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两个字。她仔细辨别,突然泪流满面,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有了答案。

墨池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晕目眩。小田忠于职守地守着他,墨池万分过意不去,“小田,你回家休息吧。”

小田眼泪汪汪地说:“老板,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赶紧好了吧。我都谈恋爱了,我等着你好了参加我的婚礼呢!”说完这句话,小田的脸都红透了。

墨池大吃一惊,这丫头闷声不响的,连男朋友都找到了!

墨池费力地说:“谈恋爱就更不能守着我了,你男朋友会不高兴!”

“他敢?他不高兴思… … 呢,我扣他工资!”

“扣工资?”墨池困惑,“你男朋友是那个新来的业务员?”

“不是!人家英文那么好,怎么看得上我?我们又找了个业务员,因为我要忙内务。”小田诚惶诚恐地说。这次招聘没有经过老板的同意,不知道老板会不会生气。

墨池丝毫不以为意,还表扬小田,“你越来越精明了。”

小田突然笑了,“老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给美国生产的那一批中式婚礼娃娃,在北美销量非常好。美国公司要求再定制一万对。”

墨池嘴唇龟裂,用舌尖润了润,微微点头。中式婚礼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的创意。这笔订单,也是思存追加的吧?

墨池没忍住,问小田:“是摩泽尔.李给你打的电话吗?”

小田摇头,“不,是思存姐。”

墨池皱了皱眉,小田什么时候和思存那么熟悉了呢?

小田兴高采烈地说:“最近美国的订单真不少,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工厂很快又能建起来啦!”

墨池点头,突然把握住一个疑点,“小田,你不懂英文,怎么和美国联系的?”

小田一阵慌乱“有思,不是,新来的业务代表啊!她懂英文。”

小田曾经和墨池透露过,新来的业务代表非常能干。墨池一直住在医院里,也没有见过这位新员工。这次,他倒十分想见见这个一起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小田。”墨池说,“有空请新来的业务代表到医院来好吗?我知道在医院里见人非常不礼貌,可是,看样子我一时还出不了院。”

小田红着脸,“我们还没定下来呢!”

墨池笑道:“我是说那位懂英文的业务代表。”

小田说:“她啊!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墨池不快,眼中精光四射,吓得小田一个激灵。

“她很忙,没有时间。”慌乱间,小田说了个最不靠谱的理由。

果然,墨池真生气了。他剧烈地咳嗽,小田慌了,想帮老板拍背顺气,又不敢。看着他咳得越来越辛苦,只得找医生来帮忙。

医生批评了小田一顿,“病人的肺还很脆弱,不能让他情绪激动。”

小田愧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直挺挺地站在墨池的床边,给自己罚站。

墨池呼了口气,“我是老板,你明天要么带她一起来,要么你也别来了。”

小田急得都快哭了,哪还敢说不?只好汕仙地走了。

七月流火,病房里虽然开着窗,但还是显得有些闷热。墨池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半靠在病床上,手里把玩那一对中国娃娃。这已经是第二批下线的产品了,第一批在美国的销量非常好,这对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设计的结晶。他们的灵感,却是来自另一对娃娃。那是一对俄罗斯婚礼娃娃。其中的女孩是思存嫁给他的第一天,婧然送给她的礼物。男娃娃则是他们相爱之后,他买来讨她欢心的。六年前,思存离开中国,带走了男娃娃,却留下了女娃娃。墨池知道,她带走的是对他的思她是带着对他的爱恋念,留下的是爱他的心。而这一次,她把一对娃娃都带走了,还是带着不尽的委屈走的呢?

思存在美国早就恢复正常的生活了吧?他再一次逼走了她,他以为自己做出了牺牲,就会接受思存离开的现实。可是,思存的离开,也带走了他的心。他努力地配合治疗,内心的动力竟是康复以后去追回她。他拼命地工作,唯一的动力就是还清债务。思之声的未来该怎么走,他完全没有计划。没有思存的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也许相思得太厉害,昨天,他的脑中竟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希冀……

病房里又闷又热,墨池的身体虚弱,不能开电扇也不能开空调。他昏沉沉地睡过去,在梦中,他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华,他变成了健全的,拉着思存的手,在家乡的海边肆意奔跑。清凉的海风吹来,吹起思存长长的头发,他满足地看着她的笑脸,和她拥坐在夕阳下… …

微风真的吹来了,从北方吹到南方,从梦境吹到枕边。墨池感觉到了这清风,轻轻的,柔柔的,拂过他的脸,带走了他的烦躁,舒服得好像躺在云朵里。墨池舍不得睁开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梦想不能成真,至少在梦里,他还是那么满足。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护士叫他:“墨池,输液了。”

墨池摇摇头,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护士已经在他身边忙碌了,可是,他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他的心一下跳出xiōng膛——思存。

思存拿了一把大蒲扇,坐在他的床头一下一下地摇着。那淡淡的,舒适的轻风,就是从这个大蒲扇下缓缓吹来的。小田蹲在她旁边,又在一下一下地打磕睡。护士的忙碌也惊醒了小田,她跳了起来,对墨池说:“老板,新来的业务代表给您带来了。”

墨池用做梦的眼光看看小田,又看看思存,仿佛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想突然实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惊喜。

思存说:“你要见我,我就来了,何苦为难小田?”

小田插嘴道:“我不为难。老板,思存姐才为难,她做了那么多,都不让我告诉你… …”

“我的英语不好,国外的订单都是思存姐谈的。她还跑回美国两次,专门去谈大订单。第一次武汉那笔生意,也是思存姐提醒我,一定要拿下来,她说剩下的你会想办法。”

墨池看着思存,“你一直在深圳?”

思存没好气,“我回了美国两次,每次一星期,其他时间就和小田住在一起。我们现在是最佳搭档,她管国内,我管国外。”

小田红着脸说:“思存姐还给我介绍了小赵——就是我男朋友。”

墨池突然想发笑,他太了解思存的小心思了。小田整日守在他身旁,不给她找个男朋友,她的醋坛子不翻了天才怪。

墨池微微笑着,闭目仰躺着。思存说:“你让我来,就是让我看你睡觉?”

墨池笑道:“有你们这两个能干的小女子,我就只管睡觉就行了。”

小田跳着脚说:“老板,不是这么回事!我和思存姐谈谈业务还行,跟工厂和工人就完全说不明白了!还有好多客户,指名要和你谈,你不知道思存姐和他们打交道多费劲!”

思存像个大姐姐一样给炸毛的小田顺毛,“那些都不算什么。等你老板的身体好了,工厂肯定能重新建起来。”

墨池不悦,思存对小田称呼自己什么?“你老板?”她好像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样子。

墨池yīn差阳错地问思存:“你这次在国内待多久?”

思存的脸刷地黑了,上次她一气之下回来美国,在飞机上就开始担心他的病体。下了飞机,匆匆回到ccr安排了工作,又飞回国内。她担心墨池,却不肯服软,只好请小田帮忙照顾墨池。她知道墨池段不肯接受她的钱。只要挖心思地利用思之声的品牌,打起来外贸接单的主意。

医院里的墨池却真能明白她的用意,竟让思之声起死回生。这段时间,她回了美国两次,一次跟董事局提出了辞去董事长职务的申请,一次是了解到中国娃娃的销量斐然,以股东的身份建议继续行销中国娃娃。她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美国的一切回到墨池的身边,他却问她待多久。难道,他还是不愿意她长留在他身边吗?

思存不悦地说:“老板,您召我过来就是要问我待多久?我现在是思之声的正式员工,我的根在中国。没事我就走了。”

她当真转身就走,小田连忙去追,追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老气横秋地对墨池说了一句:“老板,你们这一对,何苦呢?”

墨池仰躺回床上,心中满是懊恼。小田拿下那么多订单,他就觉得她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谁会在这个时候帮他,想来想去,只有思存。他预感到新来的所谓业务代表就是思存,他迫不及待地让小田把人带来,他要求证。人真的来了,他却一句话就把她气走了。

他上次心灰意冷,说出了已经没有爱情的鬼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要命。他不想连累她,不想她跟着他受苦,背负重债,更不想让她时时担心他还能活多少天!可他却违心对他说不爱。这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墙上靠着一对拐杖,医生允许他小范围走动,只是不可以离开医院。墨池不理会那些,找到拖鞋,撑起拐杖,避过医生的值班室,慢慢下楼,走出医院。

在医院门口,墨池已经累得汗湿衣襟,好在路边停着许多的士。墨池叫了一辆,告诉司机,“去思之声。”

司机不认识墨池,说道:“哪里还有思之声,一把火全烧光了!”

墨池的xiōng日大痛。饶是他视钱则一如身外物,可思之声毕竟是他多年的心血。车子向前疾驰,转过弯就看到了他的工厂。哪还能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工厂,那里一片废墟,残垣断壁,被熏得焦黑的砖石,掩埋在其中的设备已经成了没有价值的废铁。

但是,紧接着,墨池就微笑了。就在废墟旁边,有一间小小的门面,挂着牌子:思之声工艺品有限公司。窗明几净,大门敞开着,迎接八方来客。

墨池慢慢移动拐杖,走进门去。小田马上就迎了出来,“老板,您怎么来了?跟医生说了没?”她扶他进去,让他坐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地关掉风扇,倒水,然后拿起一个大蒲扇,像思存一样帮他扇。

墨池阻止了她,“别忙了。我坐一下就好。”他环顾小小的办公室,只有相对着的两张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铁皮柜,一组沙发,一个茶几。但是写字台上设备齐全——电话机、传真机、文件筐,传真机还在吱吱地响,业务还挺繁忙。

思存和小田两个女孩子,还真把公司打理得有声有色。墨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思存呢?”

小田正在喝水,咕噜一声差点儿被噎到,“思存姐走了,回美国了。”

墨池心里一沉,她上午还说根就在中国的呀!

小田吸溜着鼻子说:“思存姐美国的公司有事,临走前去看的你。”小田学着墨池的口气,看样子,挺为思存打抱不平。

“她什么时候回来?”墨池抑制不住的心跳,问道。

“可能要挺长时间吧,说什么她也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墨池点点头。好吧,她还有一个身份,她是李绍棠的女儿,美国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和最大的股东。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说到底委屈了她。

墨池强作笑颜,“小田,明天我就出院,来和你一起工作吧。”

小田惊叫道:“不行!您还没有出院。”

墨池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了,每天下班去输液就可以。”

小田看着他,突然为难地说:“那好吧。思存姐走了,这么多事情我真的应付不过来。”

墨池真的出院了。他住进当初给思存租的小公寓。思存走的时候,只带了随身的衣物,她的花和金鱼都还留在公寓,租房时墨池就付了全年的租金和清洁费,保洁还是会每天来收拾。他简单地安顿下来,每天看着思存的那盒小小的仙人掌,想起思存,就忍不住地微笑。

休息了几天,他去办公室上班。他还没有重新装假肢,小田怕他坐着不舒服,给他的椅子上垫了很厚的垫子,怕他热,又铺上柔软的亚麻凉席。

墨池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谈客户,联系工厂为他生产,他对产品质量要求近乎苛刻。1987 年底,他还清了远东公司的欠款,还略有盈余。

1988 年春节过后,新的厂房在思之声在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之后,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机器又轰隆隆地响起来,工人热火朝天地工作。

这天墨池开了个会,又去车间了解了生产进度。傍晚,他觉得有些累了,所以离开工厂,一个人来到海边。

南方的海边也还有着些凉意,冷风吹得墨池连连咳嗽,他却感到心旷神怡。他远方天海交接的地方,思存就在大洋的那一边。这半年来,她完全没有消息,她消失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就可以了。这种爱支撑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也一定会支撑着思存,在大海的另一边好好地生活。

她那么聪明,她才不信他不爱她吧。

墨池笑了,轻声对着海风说,思存,要保重啊!

海风轻盈地打了个旋儿,墨池好像听到思存在叫他的名字。

墨池调皮地皱了皱眉头,还是太想她啊,都出现幻听了。

那声音更清晰了,墨池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身影向她跑来。随风飘扬的裙摆,洒脱飞扬的短发,那熟悉的身姿,熟悉的面孔,不是思存又是谁?

墨池猛地骇住,又突然清醒过来,向思存奔去。他刚配的假肢,磨合得还不算好。他的姿势是在跑,却比走还慢,每一脚都要落稳,才能艰难地跑出另一步。但是,他们还是越来越近了,终于近在眼前,之后毫不迟疑地,抱在了一起。

良久,他们都不舍得分开。思存把头埋在墨池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

墨池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亲吻她。他们已经思念了那么久,怎么吻都舍不得分开。后来,思存又窝在他的怀里,嘟嘟喻喷地说:“你不是说对我没有爱情了吗?”

墨池说:“忘了我那时的混账话吧,我是病糊涂了。”

思存说:“那你以后不许不要我,生病也不许,公司倒闭也不许? ”

墨池笑了,“我哪能中那么倒霉啊!”

思存又不干了,哇哇叫着说:“飞黄腾达更不许!!”

墨池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好啦!从此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思存吸吸鼻子,“你可得说话算话,不能再把我赶走了。”

墨池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忧郁,“可是,你在美国有你的生活,你的事业……”

思存说:“都没有了。我把ccr在美国的一切生意都结束了,打算在中国重新开张。”

轮到墨池惊骇了,“你彻底回到中国?”

思存点点头。“爸爸的遗愿是落叶归根。我把他的遗骨葬在了上海,我想,他希望他的公司、他的女儿都在中国陪着他。”

思存笑道:“克鲁斯现在全面接管了美国的ccr ,搁置了多年的中国投资计划终于启动,他选的合作对象就是思之声,只是新思之声的规模还不够大。我若是携资入股,不知道总经理先生意下如何呢?”

墨池说:“这个,我不需要你携资,但对合作细则条款有兴趣。”

思存笑着说:“那好。我们回你的办公室,我让克鲁斯传真给你。”

墨池突然拉住思存,说:“今天我们不谈工作。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谈。”“

什么事?”思存挑挑眉毛。

墨池拉着思存的手,紧张得开始战抖。与此同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思存害怕了,“墨池,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墨池拉住思存的手,眼前金光一闪,竟把一枚白金钻戒套在思存右手的食指上。思存看着那个戒指,整个人傻掉了。“墨池,你要做什么?”

墨池的汗流下来,紧张地说:“思存,你愿意再嫁给我吗?”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思存,生怕她回答出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思存看着那枚戒指,脸红透了,“你已经把戒指套上了,我还能说不吗?”

墨池松了口气,紧紧握住思存的手。刚才太过紧张,一放松,他在沙滩上几乎站立不稳。思存乖巧地站在他的左侧,搀扶着他的胳膊。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海水,他们慢慢地走着,窃窃私语。墨池感慨地说:“我们分明已经结婚十一年了,可今天我才向你求婚。”

思存说:“你是求婚吗?分明是逼婚,连戒指都套好了才开始求。”墨池说:“我不是怕你不答应嘛!”   思存说:“我们自由恋爱,我干吗不答应?”

说起自由恋爱,墨池笑了,“我们明明是包力、婚姻,还记得刘春红阿姨吗?是她为了巴结妈妈才把你带到我身边。不过,我一直很感激她,有机会我们真该回x市好好谢谢这个大媒人。”

思存摸着戒指说:“我以前还总担心,见了刘春红同志怎么交代。我答应她爱你一辈子,却中途跑掉了。现在不怕了,有了这个,我可以光荣地告诉她,我一直在执行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一心一意地爱着墨池同志。”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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