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丑闻 - xp1024.com
《春天的丑闻》


正文 序曲

“我已为黛西的未来做出了决定,”托马斯·鲍曼对他的妻子和女儿宣布,“虽然我们鲍曼家从不接受失败,但我们也不能忽视现实。”

“忽视什么现实,爸爸?”黛西问道。

“你不被英国贵族圈所接受,”鲍曼先生皱眉补充道,“也或许贵族对你同样没什么意义。我对为你找个贵族丈夫的投资都付诸东流了,黛西,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是个表现差劲的滞销货?”她猜测。

一般人绝猜不到,黛西已是一位二十二岁的成熟女性了。在与她同龄的淑女大都已成为娴静的少妇时,黑发、娇小的黛西仍然保有孩童般的敏捷和充沛活力。当她翘着腿很随意地倚在靠背长椅一端时,看起来就像个被随便丢弃的瓷娃娃。鲍曼先生苦恼地看着女儿放在大腿上的书。她正用手指卡住读到的那一页,很明显几乎等不及他训完话好继续看她的书了。

“把书放下。”他说道。

“好的,爸爸。”黛西偷偷地翻开书记下页码,才把书放到一边。这个小动作惹恼了鲍曼先生。看书,看书……任何人只要瞥一眼,就能确定他女儿在婚姻行情方面令人尴尬的失败。

喷出一口浓重的雪茄烟雾,鲍曼先生坐进客厅一把带有厚软垫的椅子。这个旅馆套间他们已经住了两年多了。他妻子梅茜迪丝坐在旁边一把纤细的藤椅上。鲍曼先生是一位结实、矮壮的男士,在体格和脾气两方面都像头公牛。虽然已经谢顶了,他却拥有一蓬浓厚的胡须,就好象长头发所需的能量都从他的头顶转移到上唇去了。

经过这些年,梅茜迪丝从初结婚时本已过于苗条的少女变成更为瘦削的妇人,就像一块肥皂越用越成了个细长条。她黑色的发髻总是光滑地挽得一丝不苟。她的衣袖紧紧包着细瘦的手腕,鲍曼先生觉得它们有可能像桦树枝一样折断。即便像现在这样完全安静地坐着,梅茜迪丝也给人神经紧张的印象。

鲍曼先生从未后悔娶了梅茜迪丝。她刚强的野心与他极为契合。她是个无情的女人,全身上下棱角分明,为提高鲍曼家的社会地位而努力不懈。是梅茜迪丝决定,既然他们无法踏足纽约上流社会,就应该带着女儿们到英格兰来碰碰运气。“我们只需把注意力放在最好的几个贵族身上。”梅茜迪丝曾经果断地说。而上帝保佑,他们的大女儿莉莲确实成功了。

莉莲不知用什么方法捕获了最好的战利品——血统纯正的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简直是他们家的骄傲。但现在,鲍曼先生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美国去。如果黛西能够抓住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丈夫,她早就该办到了。时间拖得越久,他们的损失越重。

反观他的五个儿女,鲍曼先生奇怪他们怎会只得到他这么少的遗传。他和梅茜迪丝都是那么不安于现状而不断驱策自己的人,但他们却生出来三个这么安于现状而只等天上掉馅饼的儿子。莉莲是唯——个继承了一点鲍曼先生好斗性格的孩子,可她是个女孩——这简直是种浪费!

再看看黛西。在所有的孩子当中,鲍曼先生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黛西。从小,黛西就总不会从他所讲的故事中得出他所希望的正确结论,而总是问一些与故事主题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比如当他在解释投资者为何因要降低风险并获得回报而购买国债时,黛西会打断他问道:“爸爸,如果蜂鸟开茶会时我们能变小去参加该有多好,是吧?”

鲍曼先生对改变黛西的经年努力遭遇了顽强抵抗。她做任何事都只依自己的方式,比如试图把一群蝴蝶驱赶到一起,或者把果冻钉到树上。

由于鲍曼先生已被他女儿难以捉摸的天性逼得快要发疯,没人想娶她他一点也不奇怪。想想看她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母亲,她决不会教孩子们正儿八经的规矩,只会对他们胡言乱语一些诸如仙女飞下彩虹桥之类的废话。

梅茜迪丝插入了他们的谈话,她的嗓音因惊慌失措而抽紧,“亲爱的鲍曼先生,这个社交季还远未结束,在我看来,黛西已有了相当大的进展。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给她介绍了好几位有前途的绅士,他们都对成为伯爵的妻妹夫极感兴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鲍曼阴沉地说,“这几位有前途的绅士对当韦斯特克里夫的妻妹夫的兴趣,要比当黛西的丈夫大得多。”他狠狠盯着黛西,“他们当中有人可能向你求婚吗?”

“她不可能知道——”梅茜迪丝争辩着。

“女人总会对这种事有所预感的。回答我,黛西,你有没有可能抓住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他的女儿犹豫着,微翘的深色眸子显露出烦恼的神色。“没有,爸爸。”她终于承认。

“我早料到了,”鲍曼先生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威严地打量着两个安静的女人。“你的毫无建树已经严重造成了不便,女儿,我很介意在那些礼服和饰物上不必要的花销,很介意带你去参加一个又一个无聊又没意义的舞会,而我更介意因为你我被拴在英格兰,而不能回我该回的纽约去。所以,我决定为你挑一个丈夫。”

黛西茫然地看着他,“谁,爸爸?”

“马修·斯威夫特。”

她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疯了。

梅茜迪丝急促地抽了口气,“那没有意义,鲍曼先生,完全没有意义!我们和黛西从这个婚姻中得不到任何好处。斯威夫特先生不是贵族,也没有大笔的财产——”

“他是波士顿斯威夫特家族的一员,”鲍曼反驳,“一个拥有良好血统和声誉的家族,极少有人能够睥睨。更重要的是,我喜欢马修·斯威夫特,他有着我所见过最好的生意头脑。我想要他当我女婿,我想要他继承我的公司。”

“你有三个有继承权的儿子!”梅茜迪丝愤怒地说。

“他们都该死的不在乎生意,他们都对做生意没有欲望。”想到马修·斯威夫特,想到他已在自己旗下如鱼得水了将近十年,鲍曼感到一种强烈的骄傲。这小子比他自己的后代更像他。“他们都没有斯威夫特十足的野心和冷酷,”鲍曼继续说道,“我想要让他给我生的外孙当传人。”

“你简直失去了理性!”梅茜迪丝激烈的喊道。

黛西平静的声音有效地打断了她父亲的咆哮。“我想提醒您,这件事必须要有我的配合,特别是现在我们已经进展到有关子嗣的话题。而我向您保证,没有任何力量能强迫我和我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

“我本以为你会想为别人做点什么,”鲍曼吼道。依鲍曼的个性,他总是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来压制反抗。“我本以为你会想要自己的丈夫和家庭,甚于继续当你的寄生虫。”

好像被他打着了,黛西畏缩了一下,“我不是寄生虫。”

“哦?那解释一下你的存在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你曾为别人做过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黛西冷硬地瞪着父亲,保持着沉默。

“这是我的最后通牒,”鲍曼先生说道,“在五月底以前找到个合适的丈夫,不然我就把你嫁给斯威夫特。”

正文 第一章

“我不该告诉你,”那夜稍晚黛西抱怨道,此时她正在马斯登寓所的客厅里来回踱着步,“以你现在的情况你不该伤心,但我不能自己一个人憋着否则我会爆炸的,要是那样的话你大概会更伤心的。”

“告诉我吧,”她姐姐莉莲说道,抬起倚在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肩膀上的头,同时咽下另一阵恶心的感觉,“别人有事瞒着我那才伤心呢。”她正半躺在靠背长椅上,韦斯特克里夫一边用胳膊搂着她,一边喂她吃了一小勺柠檬冰沙。她吞咽时闭上了眼睛,长而翘的黑色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新月形阴影。

“感觉好点吗?”韦斯特克里夫轻声问道,拭去她唇角残留的一滴。

莉莲点点头,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是的,我觉得这个有点用,呃,你最好祈祷这是个男孩,韦斯特克里夫,因为这是你唯——次生个继承人的机会,我绝不要再忍受这种——”

“张嘴。”他说,又喂了她一口美味的冰沙。

通常黛西会为能得见韦斯特克里夫的家庭生活而感动,很少有人能见到莉莲如此的娇弱依人,或者马克斯如此的温柔体贴。但她因为自己的事是这么心烦意乱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情感互动,她冲口而出:“爸爸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今晚他——”

“等一下,”韦斯特克里夫平静地说道,他调整搂着莉莲的姿势,使她更放松,更多地倚靠在自己身上,让莉莲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臂轻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他在莉莲凌乱的黑发中喃喃低语了些什么,换来莉莲的点头和低叹。

任何目睹韦斯特克里夫对他年轻妻子的关爱的人都不会不注意到一向被公认天性冷漠的伯爵的外在变化。他变得平易近人得多,笑容更多了,笑声也更多了。他关于恰当行为举止的自我标准不再那么严酷了——对于一个拥有莉莲这样的妻子和黛西这样的妻妹的人来说,这是件好事。

韦斯特克里夫微眯起深棕得近乎黑色的眸子注视着黛西。虽然他没说一个字,黛西也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想保护莉莲以避免任何人和事打扰她的平静。

突然间黛西为她就这样冲到这里来倾诉自己所受的不公平对待而感到羞愧。她本该自己处理她的问题而不是像个碎嘴的孩子般奔向姐姐。但就在此时,莉莲的棕眸张开了,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她,一时间无数的童年记忆如飞舞的萤火般充盈于她们之间,即使是保护欲最强的丈夫也无法阻断她们的姊妹亲情。

“告诉我,”莉莲小鸟依人地靠着韦斯特克里夫的肩膀说道,“那个老妖怪是怎么说的?”

“他说要是五月底前我还找不到人嫁,他就给我挑一个丈夫。他已经挑好了,而你猜那是谁?猜猜看!”

“我猜不出来,”莉莲说,“爸爸好像看谁都不顺眼。”

“哦,有个他看着顺眼的,”黛西语气不祥地说,“这世界上有个人爸爸百分百地满意。”

此时就连韦斯特克里夫都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是我认识的人吗?”他问。

“你很快就会认识了,”黛西说,“爸爸已经叫他来了。他会赶来参加下星期汉普夏郡的狩猎活动。”

韦斯特克里夫快速回忆托马斯·鲍曼请求他加入春季狩猎邀请名单中的宾客名字。“美国人?”他问,“斯威夫特先生?”

“对。”

莉莲茫然地瞪着黛西,然后她转过头把脸埋进韦斯特克里夫的肩膀并发出气喘吁吁的“吱吱”声。起初黛西还担心莉莲被气哭了,但很快便明白莉莲是在极力憋住哈哈大笑,“不……可能……太可笑了……你不会……”

“假如是你要嫁给他,你就不会觉得这么有趣了。”黛西绷着脸说。

韦斯特克里夫的目光逐一掠过姐妹俩,“斯威夫特先生有什么问题?你们的父亲会认定他是个足够好的家伙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的问题多了。”莉莲说道,“噗”地又笑一声。

“但你父亲很看重他。”韦斯特克里夫说。

“哦,”莉莲嘲弄地说道,“斯威夫特先生对他的极力仿效以及将他的任何意见奉为圣旨使我父亲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

伯爵一边考虑着她的话,一边把另一勺柠檬冰沙送进莉莲嘴里。当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时,莉莲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难道是你父亲对斯威夫特先生的聪明才智判断错了?”韦斯特克里夫问黛西。

“他确实有聪明才智,”黛西承认,“但跟他很难交流,他能提出一堆问题,只是吸收别人的看法而不透露一点点心思。”

“也许斯威夫特只是太腼腆了。”韦斯特克里夫说。

黛西忍不住笑了,“我向你保证,爵爷,他绝不腼腆,他是……”她停下,发现很难找到适当的形容。

马修·斯威夫特深入骨髓的冷漠天性同时伴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很少人能教导他什么——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由于黛西成长在一个以不妥协为传统的家庭,她不大可能适应一个比她还争强好胜的人。从她的角度不太好形容斯威夫特,因为他和他们鲍曼家的人太像了。

如果斯威夫特有点迷人魅力什么的倒还能令人忍受,但他无论外表和个性都谈不上温和优雅。他缺乏幽默感,一点不平易近人。他看起来就象是被笨拙地组装起来的:个子高得不成比例,四肢却细得像杆子。黛西记得他穿外套的样子跟打旗似的,好像宽宽的肩膀下面就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让我拉单子列出我不喜欢他的原因,”黛西终于说,“我倒想干脆说他根本就没有让我喜欢的地方,这样更省事。”

“他甚至一点魅力都没有,”莉莲补充,“瘦得像袋骨头。”她轻拍韦斯特克里夫肌肉强健的胸膛,对他雄壮的体格给予无言的赞美。

韦斯特克里夫被逗乐了,“斯威夫特就没有优点吗?”

姐妹俩认真考虑着这个问题,“他的牙不错。”黛西终于不情愿地说。

“你怎么知道?”莉莲问,“他从来不笑!”

“你们对他的评价太苛刻了,”韦斯特克里夫评论道,“而且从你们上次见到他以来,斯威夫特先生可能已经有所改变。”

“绝不会改变到让我愿意嫁他的程度。”黛西说。

“你要是不愿意你就不会嫁给他,”莉莲激烈地说,不安分地在她丈夫怀里动来动去,“你说对吧,韦斯特克里夫?”

“对,亲爱的。”他咕哝着,拨开她脸上的发丝。

“而你不会让爸爸把黛西从我身边带走?”莉莲追问。

“当然不会,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莉莲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对她丈夫的处事能力表现出完全的信赖。“瞧,”她喃喃地对黛西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韦斯特克里夫一切都……”她打了个大哈欠,“……尽在掌握……”

看着她姐姐眼睫低垂、昏昏欲睡的样子,黛西爱怜地微笑。她的视线越过莉莲头顶与韦斯特克里夫的相遇,用眼神示意她要离开了。韦斯特克里夫有礼地点头作答,接着便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转回至莉莲的睡颜,以至于黛西怀疑是否有男人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自己,就好象她在他的怀中宛若珍宝。

黛西很确定韦斯特克里夫即使只为莉莲也会尽一切可能帮助自己,但一想到父亲的顽固不化,她对伯爵影响力的信心又有些动摇了。

虽然她会无所不用其及地反抗父亲,但黛西预感自己的胜率微乎其微。

她在客厅门口停下,烦恼地皱眉并回头张望靠背长椅上的一对,莉莲这时已经睡熟了,头沉沉地倚在韦斯特克里夫的胸前。伯爵看到黛西困扰的眼神,询问地挑起一边的浓眉。

“我父亲……,”黛西甫一张口,又抿紧了双唇,伯爵和她父亲有生意上的合作,向他抱怨父亲可能是不适当的。但韦斯特克里夫极具耐心的表情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他说我是寄生虫,”她保持低语以免吵醒莉莲,“他要我解释我的存在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以及我为别人做过些什么。”

“而你的回答?”韦斯特克里夫问道。

“我……想不出任何回答。”

韦斯特克里夫的棕眸深不可测,他做了个手势要她过去,黛西走近长椅。让她惊讶的是,他用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这是一向谨慎的伯爵前所未有的举动。

“黛西,”韦斯特克里夫温和地说,“大多数生命的价值并不是用所谓的丰功伟绩来衡量的,而是靠无数的小事情。每次你对别人表达善意,哪怕仅仅给人一个微笑,都构成了你生命的意义。千万别怀疑自己的价值,小朋友,这世界如果没有了黛西·鲍曼会太凄凉的。”

几乎没人会否认石字园是英格兰最美的地方之一。这个位于汉普夏郡的领地内绵延着变化多样的地形地貌,从几乎密不透风的森林,鲜花烂漫的湿地与沼泽,到雄踞崖上俯瞰着伊臣河、用蜜色石料砌成的坚固大宅。

处处一派生机勃勃。嫩绿的新芽从橡树和雪松脚下地毯般的腐叶层中探出头来;野风信子在森林的背荫处郁郁葱葱;赤蚱蜢吃饱了野樱草花和酢浆草后蹦跳过草地;半透明的蓝色蜻蜓在睡菜密集交错的白色花瓣间盘桓。这里的春天近得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棚木的清香和新草的味道。

经过被莉莲称为地狱之旅的十二小时的马车行程,韦斯特克里夫家、鲍曼家以及各路宾客都为终于到达了石字园而感到高兴。

汉普夏郡天空的颜色是独特的,那是一种更柔和的蓝,充满了宁静祥和的气氛。这里没有铺砖街道上马车的蹄声和车轮声,没有小贩的叫卖和乞丐的乞讨声,没有工厂的汽笛声,没有任何一种闹市中经常充斥于人们耳间的噪音。这里只有灌木篱笆间知更鸟快活的“吱喳”声,林中绿啄木鸟辛勤的“嗒嗒”声,以及翠鸟偶尔从水边的芦苇丛飞出的声响。

莉莲,这个一度认为乡下死气沉沉的人,现在却为回到这里而欢欣雀跃。她立刻得到了石字园新鲜空气的滋养,在主宅休息了一晚后,无论在别人看来还是她自我感觉都比之前几周要好多了。此时莉莲怀孕的体态已不再容易用穿高腰礼服来遮掩,她就快要分娩了,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出席公共场合。然而,莉莲在自己的家里享有相对多的自由,尽管如此她也只能会见一小部分客人。

让黛西高兴的是能被安排住在主宅她最喜欢的房间。这个温馨、精致的房间原本属于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妹妹爱琳——她现在同丈夫和儿子居住在美国。卧室中最迷人的部分是那个从法国远道运来并重新组装的精巧小隔间。它来自一座十七世纪的城堡,内置一套量身定做的舒适躺椅以专供休憩和阅读。靠在躺椅上,卷握着她的书,黛西觉得自己仿佛隐匿于世界一角。哦,最好能永远和姐姐住在这里!但这念头刚一产生,她即刻知道果真如此她将永远不会真正快乐。她想要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

就黛西记忆之所及,这是她和母亲首次结为同盟。她们联合起来对抗黛西与那个讨厌的马修·斯威夫特结婚的可能。

“那个卑鄙的年轻人,”梅茜迪丝大叫道,“我绝不怀疑就是他给你爸爸出的这个馊主意,我早就觉得……”

“觉得什么?”黛西问道,但她母亲只是闭紧了嘴巴直到它看起来像个痛苦的破折号。

当梅茜迪丝检视宾客名单时,她告知黛西有许多符合条件的绅士被邀请,“就算他们并不都能直接继承头衔,他们也都是贵族,”梅茜迪丝说道,“而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有天灾人祸……疾病或意外。前几顺位的家族成员可能会立刻消失,而你丈夫就会替补得到头衔!”看起来对灾难降临黛西未来的婆家充满着希望,梅茜迪丝更认真地检视起她的名单。

黛西渴望着伊薇和圣文森特稍后的到来。她快想死伊薇了,特别是现在安娜贝尔被她的宝宝拴住,而莉莲又动作迟缓得跟不上她一向钟爱的轻快步伐了。

在到达汉普夏郡第三天的午后,黛西独自一人外出散步。她选择以前拜访时曾多次走过的一条熟悉的小径,穿着一件淡蓝色印花的薄棉布外出服和一双结实的步行短靴,手拎草帽的缎带一边走一边挥动着。

大步跨过开满黄色白屈菜和红茅膏花朵的水草地,黛西思索着她的难题:为什么她找个称心的男人就这么难呢?

她并非不想与人共坠爱河,事实上,她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直找不到爱人让她觉得难以置信的不公平。她确实已经尽力了,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不对劲。

如果是一个年龄相当的绅士,他不是缺乏活力就是华而不实。而如果他又亲切又有趣,那他不是老得够当她的祖父就是有一些令人不快的毛病,例如随时散发着体臭或者一说话就口沫四溅。黛西知道自己不是绝世美女,虽然她的盈盈黑眸、棕黑色秀发和白皙的肌肤经常被人赞美,但她太瘦小了。而她也曾多次听到过别人对她诸如“淘气”和“小鬼”之类的评价。一个“淘气”的女人是不会比美女雕塑或维纳斯画像更吸引求婚者的。

人们也对黛西花了太多时间来阅读有所议论,这大致不假。只要可能,黛西每天就会将大部分时间用来看书和做白日梦。任何一位明智的贵族都会毫不迟疑地得出推论,她不可能成为一位注重细节并擅于管理家务的妻子。他们推论得一点没错。

黛西毫不在意食品贮量是否足够或者到底该订购多少肥皂。她全部的兴趣在于小说、诗歌和历史,那些能让她空瞪着窗外陷入幻想的东西。在想象中她会展开异国的冒险,坐着魔毯旅行或扬帆远航到热带岛屿上寻宝。

黛西的梦想中还会有让人发抖的勇士们,被英雄的豪言壮语和高尚的目标所指引。这些梦中勇士令人激动得脱离了现实,他们的语言优美如诗,永远在剑术搏击中取胜,将令人沉醉的吻强加给让他们钟意的女人。

黛西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样的男人会真实存在,但承认当她头脑中充满这些浪漫幻想时,现实中的男人看起来真是极其的……嗯……迟钝。

抬脸迎向丝丝缕缕从头顶浓荫透隙而下的温和日光,黛西唱起一首名叫“阁楼上的老处女”的轻快民谣:

“来个穷鬼,来个富人

来个莽汉或聪明人

只要是男人就来吧

行行好吧,和我结婚”

很快黛西到达了她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冒着水花的洞——她和壁花们已经来过几次了。这是一个许愿井,根据当地的传说,井底住着个精灵,如果你扔根针进去,他就会满足你的愿望。唯一的危险是别站得太近,否则井底精灵可能会把你拖下去,永远呆在里面做他的夫人。

前几次黛西已经在这里为她的朋友们分别许了愿,而且都成真了,这一次该她自己需要这种魔法了。

将草帽轻轻放在地上,黛西走近许愿井看了看那混浊的水花。她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插着针的小纸片。

“井底的精灵啊,”她对井说道,“鉴于我在找个称心的丈夫方面运气一直很差,现在我得指望你了。没有其他的条件和要求,我只希望要一个……最适合我的人——我全心全意地希望。”

她从纸片上抽出两、三根针,扔进了井里。银针在空中划出几道眩目的弧线,接着落入许愿井不断波动的褐色水面。

“我希望所有这些针都能实现这同一个愿望。”她告诉许愿井。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她在井边站了好一会儿。水声轻柔,偶尔被半空中棕柳莺俯冲捕食的声音和蜻蜓的“嗡嗡”声所掩盖。

突然黛西身后“劈啪”一响,就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旋过身,黛西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径直向她走来,近得只有几米远了。因有人已如此靠近而她竟未察觉,黛西吓得心跳如鼓。

他就像她的朋友安娜贝尔的丈夫一样高大强壮,但他看起来更年轻些,可能还不到三十岁。“请原谅,”他在看到她的表情后,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不是有意要吓你。”

“哦,你并没吓到我,”她松了口气客套道,她的脉搏仍旧不稳,“我只是有点……惊讶。”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悠闲地走近她,“我几小时前刚到,”他说,“他们说你出来散步了。”

他看起来很眼熟,看她的目光就好象很肯定她认识他。她有了那种忘记曾见过某人时通常会产生的强烈歉意。

“您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客人吗?”她问道,同时拼命试图想起他是谁。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并微微一笑,“是的,鲍曼小姐。”

他认识她!黛西愈来愈慌乱地看着他,她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记不起一位这么有魅力的男士。他的容貌坚毅且轮廓分明,一种阳刚的英俊而非一般意义的俊美让他显得卓尔不群。他的眼睛就像是清晨的天空,湛蓝中带着日出般的金芒,与他黝黑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身上有一种非凡的特质,一股难以约束的充沛活力,这力量如此之强几乎让她想后退逃避。

当他微低着头看她时,他深棕色的头发透映出红褐色光芒。他的脸型不像是典型的欧陆人,倒像是美国人。仔细一想,他说话的确操美国口音。他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味道……如果她没弄错……是鲍曼公司生产的香皂味?

正文 第二章

她一定是有些摇摇欲坠,因为他上前一步轻轻抓住了她,他修长的手指环住她的上臂。

“……斯威夫特先生。”她几近窒息地挤出这几个字,出于本能地向后拉扯。

“你要掉到井里去了,跟我来。”

当把她拉离井边几米时,他的掌握虽轻却毫不留情。因被像只笨鹅般驱赶而感到懊恼,黛西开始挣扎想摆脱他的挟持。有些事还是没变,她阴郁地想,马修·斯威夫特还是和以前一样专制。

她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上帝啊,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从前的“一袋骨头”——莉莲曾这样形容过他——像被吹起来似的成了个健康强壮、精力充沛的男人。有别于以前修身贴合的穿衣风格,他现在衣着精良,剪裁宽松,却没能掩盖住衣料下强健的肌肉轮廓。

他的变化不仅局限在体格方面,那本已强烈的自信又融入了成熟的气质,这是个对自我有着深刻了解的男人。黛西还记得他初来为父亲工作时的样子:骨瘦如柴,目光冷淡,身着昂贵但极不合身的衣服,却穿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鞋子,实足像个投机分子。

“这就是他们老波士顿人,”当他们家谈论起斯威夫特的“古董”鞋时,她父亲曾带着宠溺的语气这样说道,“他们一辈子只穿一双鞋子一套衣服。不管有多富,勤俭节约始终被他们奉为信仰。”

黛西挣脱了斯威夫特的掌握,“你变了。”她说,试着重新武装自己。

“可你没变,”他回答,很难判断他是褒是贬,“你刚才在井边干嘛呢?”

“我在……我想……”黛西徒劳地想找出个聪明的回答,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说:“这是个许愿井。”

他的表情很严肃,但生动蓝眸里的可疑光芒泄露出笑意,“是你让自己这样相信的,对吗?”

“这里每个本地人都相信,”黛西暴躁地回答,“这是个传说的许愿井!”

他又用那种她最讨厌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看着她。在他的审视下,黛西的脸涨红了。“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个人隐私。”

“以我对你的了解,”他说,“你什么事都可能来许愿。”

“你对我根本不了解。”黛西反击道。爸爸真是疯了,居然想把她交给这样一个和她一点也不对路的男人!和他结婚简直就像个金钱与义务的交易。他们之间会充满对彼此的失望和蔑视。可以确定,正如她并未被他吸引,他也觉得她不怎么样。如果不是为了她父亲的公司,他才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孩。

“也许吧。”他勉强地说,丝毫没有诚意,他自认为很了解她。他们的目光相遇,彼此衡量着,较量着。

“鉴于许愿井的传奇性地位,”斯威夫特说道,“我实在不愿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把手伸进衣兜,翻出一枚大大的银币。黛西觉得自己已经一辈子没见过美国货币了。

“你该扔根针进去。”她说。

“我没带针。”

“这可是个五美元硬币,”黛西说,带着一丝怀疑,“你不会真把它扔掉的,对吧?”

“我不是要扔掉,而是投资,你最好告诉我正确的许愿程序,我可不想把这么一笔钱浪费了。”

“你这是在作弄我。”

“没有,我真心诚意极了。而因为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我很欢迎一些建议。”他等着她的回答,当这种等待明显没有结果时,一抹幽默浮上他的嘴角,“那我就不管不顾直接扔进去。”

虽然他显然是在作弄她,黛西还是忍不住要帮他,她为此而诅咒自己。愿望是不能被随便浪费的,特别是一个五美元的愿望,见鬼!

她走回井边并简要地说明:“先把硬币握进手心捂热。”

“然后呢?”斯威夫特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只想着你的愿望,”她说,接着让语气微带轻蔑,“必须是关于你自身的愿望,可不能是并购或银行信用之类的事。”

“除了生意我确实也想别的。”

黛西对他怀疑地一瞥,却惊讶地发现他回给她快速一笑。

她以前见过他微笑吗?也许有那么一、两次。她对此有着模糊的记忆:他的笑容是如此憔悴以至于给她的印象就只是一张配着白牙的扭曲面孔,传递不出一点愉快的信息。而这个微笑却完全不同,带着说服、挑逗和瞬间的热情,让她不禁想知道在他冷静的外表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当他收敛笑容又变回通常的石像表情时,黛西真是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她提醒道,“除了你的愿望什么也别想。”

他合上浓密的睫毛,使她得以肆无忌惮地凝视他。这不是身居安逸的男人会有的面容,面部棱角过于分明,鼻子太长,还有个顽固的下巴。但斯威夫特终究已形成了个性独特的面貌,脸部严厉的棱角被长得不像话的黑色睫毛和暗示着嗜欲的宽嘴巴所柔化。

“现在呢?”他低声问,眼睛仍旧闭着。

凝视着他,黛西被突然席卷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冲动地想靠近他,用指尖探索他脸上那黝黑的皮肤……“当愿望已在你头脑中成型,”她控制着自己说道,“就睁开眼睛把硬币扔到井里去。”

他的睫毛抬起,眼睛明亮得像是火焰中的蓝色玻璃。

他看都没看井一眼,就扔出硬币并正中“靶心”。

黛西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就像在读到《佩内洛普》中最惊人的段落时那样怦然作响。小说中的佩内洛普是一位被恶棍劫持的少女,为迫使她同意交出贞操,恶棍将她囚禁在高塔上。

黛西知道这部小说和阅读它的人都有点愚蠢,但这丝毫未能消减她看这本书的兴趣。当读到佩内洛普被一位名叫雷金纳德的金发英雄解救时,她感到彻底的失望。在她看来,乏味的雷金纳德根本无法与那个恶棍相比。

当然,被锁在一个没有书看的高塔房间的想象一点都不吸引人,但恶棍对美丽的佩内洛普胁迫性的告白,他对她的欲望,以及可能强加给她的放荡行为可真是迷人。

马修·斯威夫特会成为黛西理想中恶棍的翻版并不代表什么,很明显只是运气坏罢了。

“你许了什么愿?”她问道。

“个人隐私。”他嘴角抽搐地回答。

当意识到自己的申斥被抛还给她,黛西板起了脸。看到一旁地上她的草帽,她走过去一把拾起。她需要逃离他令人紧张的存在。“我要回主宅去了,”她偏过脸说道,“日安,斯威夫特先生,散步愉快。”

让她惊慌的是,他长腿大跨几步跟上她的步伐,“我陪你回去。”

“我宁可不要。”她拒绝看他。

“为什么?我也要回去呀。”

“因为我想安静地散步。”

“那我就保持安静。”他的步子一点都没迟疑。

意识到当他下定决心时拒绝他毫无意义,黛西抿紧了嘴唇。草地、森林,美丽的景色依然如故,但她已无心欣赏了。

她并不惊讶斯威夫特会对她的异议置之不理。毫无疑问,他对他们婚姻的预想和她一样。他只会无视她的愿望和要求而一意孤行。

他一定以为她会像个孩子般顺从。以他根深蒂固的傲慢,他可能还以为屈尊俯就地娶了她会让她感激涕零。她怀疑他是否会为如何求婚而烦恼。他最有可能会直接把戒指扔到她腿上,然后命令她戴上。

在这可怕的散步过程中,黛西强抑住拔腿狂奔的冲动。斯威夫特的腿长得让他一步就顶她两步。愤恨像绳结般卡住黛西的喉咙。

这散步就是对她未来的象征。她会在各个方面艰苦跋涉,而无论她进步得多大与多快,都永远无法超越他。

她终因再不能忍受这种紧张的沉默而爆发出来:“是你给我父亲出的主意吗?”

“什么主意?”

“哦,别跟我谦虚了,”她不耐地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

看来他还想继续玩游戏。“你和我父亲的交易,”她说,“你会娶我以便能继承公司。”

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斯威夫特突然地停下,如果换了其他场合会让黛西笑出声。黛西也停下来,在胸前交抱双臂并转身面对他。

他的表情完全空白,“我……”他声音沙哑得必须清清嗓子才能继续说话,“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明白?”黛西声音不稳地说。

看来她的设想完全错了——父亲还没把他的计划告诉斯威夫特。

如果有人能因羞愧而死,黛西就会当场断气了。她正使自己面临有生以来最具毁灭性的羞辱,斯威夫特只要说他绝不会同意娶一位壁花就够了。

树叶的沙沙声和棕柳莺的鸣叫在接下来的静默中变成了噪音。即便读不出斯威夫特的想法,黛西也能觉察他正在迅速判断各种可能性和结果。

“我父亲说得就跟已经安排好似的,”她说,“我以为你在他最近这次回纽约时和他讨论过这件事。”

“他没对我提到过这件事。我从未有过娶你的念头,也没有继承公司的野心。”

“你最不缺的就是野心了。”

“没错,”他凑近看着她,“但我不需要娶你来保障我的后半生。”

“我父亲似乎认为你会抓住成为他女婿的机会,毕竟你受到了他很多个人影响。”

“我是向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一个意料中的谨慎回答。

“我肯定你是,”黛西防御性地做出轻蔑的表情,“他教给你的东西让你在商场上受益匪浅,但对你的生活却没有好处。”

“你不赞同你父亲的事业?”他判断多于疑问地说。

“是的,我不赞同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却忽视了那些爱他的人。”

“他的事业提供给你奢侈的享受,”他指出,“还包括让你嫁给一个英国贵族的机会。”

“我不想要奢侈享受!我只想要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比如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他有点过于高兴地说道,“或在花园里散步?和你的朋友们交往?”

“没错!”

“书是很贵的,带花园的房子也很贵,你有没有想过得有人为你平静安宁的生活买单?”

这个问题与她父亲令她畏缩的关于寄生虫的指控是何其相似。

当斯威夫特看到她的反应,他的表情立即变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却被黛西尖锐地打断:“我怎样生活或谁为我买单跟你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你的看法,你也无权将你的意见强加给我。”

“如果我的未来和你有关我就有这个权利。”

“你的未来和我无关!”

“我只是在假设。”

哦!黛西讨厌争论时还咬文嚼字的人。“我们的婚姻也只能是一种假设,”她告诉他,“我父亲限我在五月底前找到别人结婚,而我一定会的。”

斯威夫特带着一种警觉的兴趣凝视着她,“我猜得出你在找什么样的男人,金发、贵族派头、感性,拥有充足的空闲能愉快地展开一番绅士的追求——”

“是的。”黛西打断他,奇怪他是怎么让这个描述中的人显得如此乏味的。

“我的看法是,”他语气中的矫情把她的神经逼近危险的边缘,“一个你这样容貌的女孩会连续三个社交季都没能订婚的唯一原因是,你把标准定得过高了。如果不是个完美男人你就宁缺勿滥,所以你父亲才会急于向你施压。”

她有片刻被“你这样容貌的女孩”这句话搞得心烦意乱,听起来好象她是个绝世美女似的。接着,在认定这只能被理解为一种狡黠的挖苦后,黛西感到怒火高涨。“我没有立志要嫁给一个完美男人。”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不像她的姐姐,能以一种引人入胜的流畅来咒骂,黛西发现当她气极时说话很困难,“我很清楚那样的人根本不存在。”

“那为什么连你姐姐都出嫁了而你还没有?”

“什么叫做‘连我姐姐都出嫁了’?”

“‘娶得莉莲,就会有钱’。”这句讽刺性的顺口溜曾被曼哈顿上流社会当作一种娱乐。“你认为你姐姐为什么在纽约找不到一个无视她的丰厚嫁妆而肯娶她的人?她是每个男人最可怕的恶梦。”

够了。

“我姐姐是一件珍宝,而韦斯特克里夫有足够好的品味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可以娶到任何女人,但只有我姐姐才是他想要的。我看你敢不敢当着伯爵的面再说一次你对莉莲的看法!”她飞转过身沿着小路冲去,速度快到她纤巧的双腿所能达到的极限。

斯威夫特轻松地赶上她,双手满不在乎地插进衣袋。“五月底以前……”他沉思道,没因为他们的步伐而有一点点喘息,“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了,你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求婚者呢?”

“必要时我会挂着张布告站在街角。”

“我诚挚地希望你能成功,鲍曼小姐。不管怎样,我都不确定自己会愿意做为替补而雀屏中选。”

“你不会做为替补中选的!放宽心吧,斯威夫特先生,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同意当你的妻子。我为那个将来嫁给你的女人感到遗憾,因为我无法想象任何人应该忍受一个如此冷酷、自以为是的假正经做丈夫——”

“等等,”他的语气温柔得像是抚慰,“黛西……”

“别这样叫我!”

“你是对的,这不合礼仪,我请求你的原谅。我是想说,鲍曼小姐,你没必要对我充满敌意。我们正面临同一个对你我双方都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希望至少在找到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之前,我们能试着文明一些。”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黛西严厉地说道,“那就是你去告诉我父亲,你坚决拒绝在任何情况下和我结婚。向我保证你会这么做,我就试着文明地对待你。”

斯威夫特停下脚步,让黛西也不得不停下。转身面对他,黛西期待地扬起双眉。上帝知道,凭他刚才的话这对他不算是难下的保证。但他给了她深不可测的长长一瞥,双手仍然插在衣袋里,身体却绷紧了,看起来好象在仔细倾听着什么。

他用明显带有评估的眼神打量着她,而他眼中有种陌生的光芒引起她体内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抖。他盯着我,她想道,就象一只伺机而动的老虎。她也盯着他,拼命想要看清他复杂的心思,试着解读那隐蔽的兴味和令人困惑的渴望。但他渴望着什么?肯定不会是她。

“不。”他柔声说道,好象在自言自语。

黛西困惑地摇摇头。她嘴唇发干,必须用舌尖润湿才能说话。他凝视她舌尖的眼神几乎令她失常。“那个‘不’是‘我不会娶你’的意思吗?”

“那个‘不’,”他回答,“是指‘我不会保证不娶你’。”

说完,斯威夫特绕过她继续向主宅走去,留下她独自一人在他身后踉跄蹒跚。

“他是想折磨你。”当那天稍晚黛西转述这番经过时,莉莲厌恶地说。她们此时正和最亲密的两位朋友——安娜贝尔·亨特夫人和伊薇·圣文森特子爵夫人一起坐在主宅楼上的私人起居室里。她们四个在两年前由于因各自原因都无法吸引合格的绅士前来追求而彼此相识,并成为友谊深厚的壁花四人组。

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普遍认为,以女人的善变天性和简单头脑,她们不会拥有像男人之间那样深厚的友谊。只有男人才会对彼此完全忠诚,只有男人间才会拥有完全的相互信赖和那种高尚而有深度的关系。

黛西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她和其他几位壁花——噢,前壁花们共同拥有一份对彼此的深切信任。她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全无一点妒忌和争风吃醋。黛西几乎像爱莉莲一样地深爱着安娜贝尔和伊薇。她轻易就能想象出她们几个的晚年生活:用过茶点后聚在一起闲聊些有关孙辈们的话题,一起出门旅行而在别人眼里就是一队白发苍苍、说话刻薄的老太太。

“我一秒钟也不相信斯威夫特先生会不知道内情,”莉莲继续说道,“他在撒谎并和爸爸串通一气,他当然想继承公司。”

莉莲和伊薇坐在窗边的两把锦缎椅上,黛西和安娜贝尔盘坐在地板上,陷在她们五彩斑斓、层层叠叠的裙裾之中。一个长着浓密黑色卷发的胖乎乎的小女婴在她们之间爬来爬去,偶尔停下来皱着眉头试图用她的小胖手指从地毯上揪下点什么。

婴儿名叫伊莎贝尔,安娜贝尔和西蒙·亨特的孩子,差不多有十个月大了。肯定没有宝宝会比她得到包括她父亲在内的家人的更多宠爱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富于男子气概的亨特先生并未对他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感到失望。他爱极了这个孩子,毫不羞于抱着她出入公共场合,以一种别的父亲很少敢当众做的方式嘟着嘴“咕咕”地对她说话。亨特甚至“指示”安娜贝尔将来再多给他生几个女儿,无赖地想要实现被一群女人同时爱慕的野心。

正如人们的预期,宝宝生得美极了——从遗传上讲,安娜贝尔也不可能生出一个不漂亮的孩子。

抱起伊莎贝尔圆滚滚、不断扭动的小身子,黛西将鼻尖探进宝宝丝滑的脖子里逗弄了她一会儿,再把她放回到地毯上。“你应该听听他说的话,”黛西说,“傲慢得让人难以置信。斯威夫特认为我嫁不出去都是我自己的错。他说一定是我把择偶标准定得太高了,还为了我看书的花销而教训我,说什么得有人为我的奢侈生活买单。”

“他怎么敢!”莉莲大声说,脸庞因突然的愤怒而涨红。

黛西立刻后悔告诉了她。家庭医生已经警告莉莲在预产期前的最后一个月一定不能心烦。她去年已经怀过一次孕却流产了。这个损失对莉莲的打击很大,不仅仅局限于对她身体的损害。

尽管家庭医生曾再三保证她不必为这次流产自责,莉莲还是为此忧郁了好几个星期。但在韦斯特克里夫坚定的安慰和她朋友们充满爱心的支持下,莉莲逐渐恢复了开朗的个性。

现在莉莲又怀孕了,而她这次极其小心,生怕又引起另一次流产。不幸的是,她不属于那种越怀孕脸色越健康的女人,她长斑、孕吐,经常病恹恹的,并为因自己的状况所受的限制而恼怒。

“我绝不要忍受这个,”莉莲喊道,“你不会嫁给马修·斯威夫特,如果爸爸想把你从英格兰带走,我会让他见鬼去的!”

仍旧坐在地板上,黛西镇静地伸手扶住姐姐的膝盖,凝视着莉莲狂怒的脸并做出个安抚的笑容。“一切都会好的,”她说,“我们得想想办法,不得不想。”莉莲和黛西已经亲密无间了太多年,从她们记事起就由于缺乏父母的关爱而成为彼此的精神支柱和爱的来源。

伊薇,四个朋友中最不爱说话的一个,带着一紧张或感动就会有的轻微口吃开口说话了。当她们四人两年前刚刚相遇时,伊薇的口吃曾经严重到影响了正常交谈。但自从离开虐待她的家庭并嫁给圣文森特子爵后,伊薇已重拾了很多自信。

“斯威夫特先生会…会接受一位并非出自他选择的新娘吗?”伊薇边把一缕滑到前额的耀眼红色卷发拨至耳后,一边说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亦即他的财务状况非常可…可靠,那他就没理由要娶黛西呀。”

“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莉莲回答她,在她的椅子里动了动以便坐得更舒服些,两手轻抚自己浑圆的腹部,“爸爸已经把斯威夫特当作了自己儿子的替代品,因为我们的哥哥中没有一个能达到他的要求。”

“他的什么要求?”安娜贝尔迷惑地问道,她“啵”地亲了口宝宝的小脚趾,惹得宝宝“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献身于公司,”莉莲说明,“冷酷无情、有效率,永远把生意摆在第一位的人。他们特别有共同语言,我是说爸爸和斯威夫特先生。我们的哥哥兰瑟曾经试过要在公司里谋得一席之地,但爸爸总让他和斯威夫特竞争。”

“而斯威夫特先生又总是赢,”黛西说,“可怜的兰瑟。”

“我们的另外两个哥哥则根本连试都不想试。”莉莲说。

“但是斯威夫特先生自己的父亲会…会怎么说?”伊薇问道,“他就对他儿子实际上已成了别人的儿子没有异议吗?”

“嗯,那一直是最奇怪的地方,”黛西回答,“斯威夫特先生来自于一个知名的新英格兰家族,他们源于英国的普利茅斯,十七世纪早期其中一部分人迁居到了美国波士顿。斯威夫特家族因为他们高贵富有的祖先而人尽皆知,但家族的后代却不懂得珍惜他们的财富。正如爸爸常说的:第一代人积累,第二代人挥霍,第三代只靠名声过活。当然,这话用在老波士顿人身上,三代的过程就会拉长为十代——他们做什么事总是要慢上几拍——”

“你跑题了,亲爱的,”莉莲插嘴道,“说重点。”

“抱歉,”黛西咧嘴一笑又继续说道,“嗯,总而言之我们怀疑斯威夫特先生和他的家人之间有某种矛盾,因为他很少提到他们,也几乎没回马萨诸塞去探过亲。所以就算斯威夫特先生的父亲确实反对他儿子融入另一个家庭,我们也无从知晓。”

四位女士一时间都静下来考虑着这个情况。

“我们会找到适合黛西的人,”伊薇说道,“既然我们能够把视野拓展到贵族圈之外,这就容易得多了。有好多恰…恰巧没有头衔但血统良好的可爱绅士呢。”

“亨特先生有许多未婚的朋友,”安娜贝尔说道,“他可以为你做无数次引荐。”

“我很感激,”黛西说道,“但我不喜欢和一个职业人士结婚的主意。整天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实业家会让我永远都不会快乐。”她立刻停顿,又带着歉意说道,“当然不是指亨特先生。”

安娜贝尔笑起来,“我不认为所有的职业人士都是无情的实业家。亨特先生有时候也会相当敏感和感情用事。”

其他几位都怀疑地瞅着她,她们无法想象安娜贝尔那位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丈夫会有任何形式的敏感或感情用事。亨特先生非常聪明及有魅力,但他看起来就如同大象对待“嗡嗡”叫的蚊子一般对感情的渗透无动于衷。

“我们会记着你的话,”莉莲说道,“现在言归正传,伊薇,你会问问圣文森特爵爷他是否认识一些与黛西相配的绅士吗?既然我们已经拓宽了关于‘相配’的定义,他应该能找到一个像样的范本。老天知道,他对全英格兰谁有多厚的家底可是清楚极了。”

“我会问他的,”伊薇坚决地说,“我肯定我们能提供一些像样的候选人。”

作为由伊薇的父亲年轻时创建的高级赌博俱乐部——“詹氏”的拥有者,圣文森特爵爷迅速使俱乐部的经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他以一种严格的方式管理着俱乐部,并小心谨慎地保有关于每一位俱乐部会员私生活和财务状况的档案。

“谢谢,”黛西真诚地回应,她的思绪不断在俱乐部上兜转,“我想知道……你认为圣文森特爵爷会不会发现有关罗翰先生更多的神秘过去?也许他是个长期流落在外的爱尔兰贵族什么的。”

一阵短暂的静默突然弥漫于整个房间。黛西读得懂她姐姐与朋友们之间相互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突然间因为这些眼神生起气来,更因为是她提到这个协助管理俱乐部的男人而生自己的气。

罗翰是一位有着一半吉普赛血统的黑发金眸的年轻人。当罗翰偷走她的初吻时,他们只见过一面。三个吻,如果有人想要较真的话,而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色情,也是唯一色情的经验了。

罗翰把她当作成熟的女人而非某人的小妹那样的吻她,他的吻带着一种淫欲的诱哄,充满着对这种吻通常将导致的那些未知行为的暗示。黛西本应当场抽他的耳光,而不是事后还对那些吻进行千百次的梦想和追忆。

“我不这样认为,亲爱的。”伊薇轻声地说,而黛西的笑容过于明亮,就好像她刚才在开玩笑。

“哦,他当然不会是贵族!你们也知道我的想象力是多么的……无孔不入。”

“我们必须把注意力放在重点上,黛西,”莉莲严厉地说,“不要做白日梦也不能编故事,不许再想罗翰了,他只能让你分心。”

黛西的第一反应是像每次莉莲变得专横时她通常会做的那样进行激烈的反驳。然而,当望进姐姐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棕眸时,她发现了些许的惊慌,立刻感到了姐姐对她扑面而来的保护欲望。

“你说得对,”她强作欢颜地说,“不必担心。你知道的,我会做任何事以便能留在你的身边,甚至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另一阵沉默,然后伊薇说:“我们会找到一个你爱的人的,黛西,而且希望这种感情是相互的,”一个扭曲的不成形微笑在她丰满的双唇间一闪而过,“有时候这种事总是这样。”

正文 第三章

“你和我父亲的交易……”

他们分别后好一会儿,黛西的话仍在马修脑海中回响。他打算一有机会就把托马斯·鲍曼拉到一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因为宾客正不断地到来,这个机会大概只能等到今晚才会有了。

马修怀疑老鲍曼是否真想把他和黛西配成对。耶稣啊,这些年来马修对黛西·鲍曼抱持过许多幻想,但从未包含过婚姻。与黛西结婚的可能总是那么遥不可及,以至根本不值得考虑。正因为清楚他毫无希望,所以马修从未吻过她,从未请她跳过舞或甚至陪她散过步。

他隐密的过去仍不断折磨着他并威胁着他的未来。马修从未忘记自己假造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穿帮的现实。他所经历的是一个人要生活在双重身份之下,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黛西应该拥有一个完整、至诚的人做丈夫,而不是一个生活在谎言中的家伙。

但这并不能阻止马修想要她。他一直想要黛西,这愿望强烈到几乎要从他全身的毛孔中迸射而出。她是那样甜美、亲切、有创造力,那么通情达理却又无可救药的浪漫。她明亮的黑眸总是充满了梦幻。当她聚精会神于某事时偶尔会显得呆呆的,常会因为放不下手上看的书而晚餐迟到,更经常会找不到她的顶针、拖鞋或铅笔头。而且她热爱幻想,难忘的一幕是,有天晚上黛西斜倚在阳台栏杆上,精致的侧面仰起,充满渴望地凝视着夜空,马修当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大步走上前去并亲吻她直到她失去意识。

马修曾经太多次的幻想过他和黛西在床上的情景。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他会极尽所能温柔地对她顶礼膜拜。为了取悦她,他愿意做任何事。他渴望知道她的秀发在他手中的触感,渴望探索她柔软的曲线,渴望将唇印上她柔滑的香肩,渴望她在他怀中熟睡时的负担。他渴望那一切,甚至更多!

马修一直惊讶居然会没人发现他对黛西的感情。黛西每次看到他时本该能够察觉,但她从没有,这真是马修的运气。她总像对待她父亲公司其他的职员那样遣开他,这让马修很是感激。

然而现在情况有了些改变。他想起黛西刚才凝视他的样子,那震撼的表情。他外表的变化有那么大吗?

马修心不在焉地将手插进衣袋,漫步在石字园的主宅里。除了确定是否该剪头发和脸洗没洗干净之外,他从未更多地在意自己的外表。严谨的新英格兰式家族教育扑灭了任何一点虚荣的火花,老波士顿人憎恨花哨的东西并尽可能地规避新潮和时髦。

然而在过去两年间,托马斯·鲍曼坚持要马修去找他公园大道上的裁缝,并用一个发型师取代原来的理发员,还要他定期修剪指甲以保持他这种地位的绅士应有的风范。同样是出于鲍曼的建议,马修还雇了一个厨子和一个管家,使他最近一个时期吃得好了许多。所有这些,伴随着他青年成长期最后一丝痕迹的磨灭,带给他一个崭新的成熟面貌。他想知道这是否吸引了黛西,又立刻同情地诅咒起自己的虚妄。

但是她今天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她第一次真正在看他,第一次真的注意到他……

以前马修到她位于第五大道的家里拜访时,她可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的思绪又冒险回到了他初识黛西的情景,那是受邀参加一次只有家庭成员在场的私人晚宴。

装饰堂皇的餐厅在水晶枝形吊灯耀眼的光芒下令人眩目,墙上贴着厚实的描金壁纸并嵌有镀金饰边。其中的一整面墙由四块看似厚重的大玻璃拼接而成,面积大到他前所未见。

那天鲍曼家有两个儿子在场,都是非常强壮的年轻人,很可能每个都有马修的两倍体重。梅茜迪丝和托马斯坐在长桌的两端。两个女儿——莉莲和黛西坐在同一边,正偷偷地把她们的盘子和椅子挪得离彼此更近些。

托马斯·鲍曼那天和他两个女儿有所争吵,一个挨一个地对她们进行苛刻的批评与驳斥。大女儿莉莲以乖戾的无礼响应她的父亲。

但是黛西,十五岁的黛西,以一种更技巧、更愉快的方式对付她父亲,这更让她父亲头痛,却让马修想要微笑。她那闪亮的肌肤,那富于异国情调的黑眸,那流光溢彩的表情,黛西·鲍曼就像是来自魔法森林的下凡仙子。

马修很快便了解任何有黛西参与的话题都会被导向出人意料的有趣方向。当托马斯·鲍曼因黛西最近的恶作剧而当众斥责她时,马修暗中觉得很好玩。似乎近来由于所有捕鼠器的失灵,鲍曼家已不堪鼠患其扰。仆人报告说黛西半夜在家里遛达,并为使老鼠们免于被杀戮而故意踩坏了捕鼠器。

“这是真的吗,女儿?” 托马斯·鲍曼的声音隆隆作响,他盯着黛西的目光充满了愤怒。

“大概是吧,”她承认道,“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

“而那是什么?”鲍曼酸酸地问道。

她的语气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认为我们正在招待全纽约最聪明的一群老鼠!”

从那以后马修从未拒绝过鲍曼家的邀请,并非为了要让老头高兴,而是因为这给了他看到黛西的机会。他一有机会就偷眼看她,因为知道这是他从她那里仅能得到的。而那些能有她陪伴的时刻,不管她是多么冷淡拘礼,都是他有生以来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隐藏起他不平静的思绪,马修继续在主宅闲逛。他之前从未离开过美国,但英格兰就和他想象的一样,有着精心修剪的花园,远处叠翠起伏的群山,以及宏伟的宅邸脚下美丽的村庄。

这栋宅邸和它的装潢都古老而舒适得恰到好处,看起来每一个转角都会出现他只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价值不菲的花瓶、雕塑或绘画。也许冬天这里会有点透风,但有这些充足的壁炉、厚实的地毯和天鹅绒窗帘,很难说住在这里的人会吃苦。

当托马斯·鲍曼,更确切地说是他的秘书,写信要他来监督英格兰分公司的建设时,马修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其实他很欢迎这份挑战和责任,但离黛西·鲍曼这么近——即使只是在同一个国家,让马修有些受不了。她的存在就像穿胸而过的箭一般提醒着他愿望永远不得满足的未来惨景。是秘书写的最后几行有关鲍曼家内部情况的报告,吸引了马修的注意。

“有种私下的猜测,”秘书写道,“鲍曼家二小姐不太可能找到相配的绅士结婚,因此鲍曼先生决定如果她春季结束前还未能订婚,就带她回纽约……”

这使得马修进退两难。如果黛西要回纽约,他该死的绝对会去英格兰,他会把宝押在接受布里斯托(译注:英国西部港口,鲍曼分公司所在地)的职位,然后等着看黛西能否抓到个丈夫。如果她成功了,马修会找个调换职位的机会掉头回纽约去。

只要他们之间隔着个大洋,一切就会没事了。

当马修穿过大厅正门时看见了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伯爵正和一位虽然衣着高雅,但看起来仍像个海盗的高大、黑发的男人在一起。马修猜他就是西蒙·亨特——韦斯特克里夫的生意伙伴,据说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亨特在财务方面的巨大成功有目共睹,却是个屠夫的儿子,没有一丝贵族血统。

“斯威夫特先生,”当他们在主楼梯底旁相遇时,韦斯特克里夫毫不费力地叫出他的名字,“看起来你提早散步回来了,我希望景色还令你满意?”

“景色真是美极了,爵爷,”马修答道,“我期待着更多这样的散步,我提早回来是因为在路上恰巧遇到了鲍曼小姐。”

“啊,”韦斯特克里夫的表情冷淡,“可想而知那对鲍曼小姐真是个惊喜。”言辞中并无丝毫欢迎之意。

马修直视着伯爵的目光。他诸多出色的本领之一就是擅于通过观察别人表情和姿势的瞬间变化读出他们隐藏的想法。但韦斯特克里夫是个拥有超乎寻常自制力的男人,马修对此感到钦佩。

“我想可以有把握地说这只是鲍曼小姐最近得到的惊喜之一。”马修回答,他故意这样说以试探韦斯特克里夫是否知道对他和黛西婚姻的安排。

但伯爵只是微抬了下双眉以示回应,好像他觉得这话虽有趣却不值得做出回答。该死,马修更觉钦佩地想道。

韦斯特克里夫转向他身旁的黑发男人,“亨特,我想向你介绍马修·斯威夫特,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位美国人。斯威夫特,这位是西蒙·亨特先生。”

他们坚定地握手。亨特比马修年长五到十岁,而且看起来绝对想和他打一架。这个自信、无畏的男人据说酷爱将上流社会的傲慢自负和虚伪做作穿进叉子来烤。

“我听说过你在改造机车方面的成就,”马修告诉亨特,“你将英国技术与美国制造方法的结合在纽约引起了广泛兴趣。”

亨特讽刺地微笑,“我真想独占这项荣誉,但谦逊迫使我澄清韦斯特克里夫也与此有关。他和他的妹夫都是我的生意搭档。”

“显而易见这个合作非常的成功。”马修答道。

亨特转向韦斯特克里夫,“他真有拍马屁的天份,”他评论道,“我们能雇用他吗?”

韦斯特克里夫的嘴唇因乐趣而抽动,“恐怕我的岳父大人会反对。斯威夫特先生的天份需要用来在布里斯托建立工厂并启动公司业务。”

马修决定改变话题。“我曾读到近期国会为使英国铁路产业国有化而采取的一些动作,”他对韦斯特克里夫说道,“我很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爵爷。”

“上帝啊,别提醒他这个。”亨特说。

这个问题让韦斯特克里夫微露怒容,“公众最不需要的就是让政府来控制工业。上帝应保佑我们远离更多的政治干涉。政府运营铁路会像他们做其他事情一样的无能,而垄断会抑制工业竞争力,导致高税赋,更别提……”

“更别提,”亨特巧妙地插嘴,“韦斯特克里夫和我都不希望政府在我们将来的利润中分一杯羹。”

韦斯特克里夫给他严厉的一瞥,“我正巧清楚什么是公众的最大利益。”

“多么幸运,”亨特评论道,“而且就这件事而言,公众的最大利益正好与你的利益相一致。”

马修克制住一个微笑。

转了转眼珠,韦斯特克里夫告诉马修:“如你所见,亨特先生不放过一切嘲笑我的机会。”

“我嘲笑每个人,”亨特说道,“你只不过正好是最方便的一个。”

韦斯特克里夫转向马修说:“亨特和我正打算到后露台去抽支雪茄,你一起来吗?”

马修摇摇头:“恐怕我不抽烟。”

“我也不抽,”韦斯特克里夫有点沮丧地说道,“我曾经嗜烟成瘾,但不幸的是,以伯爵夫人目前的状况,她不太喜欢烟味。”

马修想了一瞬才记起“伯爵夫人”就是莉莲·鲍曼。那个可笑、易怒又激烈的莉莲居然成了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真是太古怪了。

“在亨特抽雪茄时你我可以谈谈,”韦斯特克里夫告诉他,“一起来吧。”

这项“邀请”看起来不容拒绝,但马修还是想试试:“谢谢你,爵爷。但我还有件事必须要和一个人讨论,而我——”

“那个人就是鲍曼先生吧,我想。”

该死的,马修想,他是知道的。就算话未挑明,他也能从韦斯特克里夫看着他的方式断定这一点。韦斯特克里夫知道鲍曼想让他和黛西结婚的意图,而且不出所料,韦斯特克里夫对此有些意见。

“你会先和我讨论这件事。”伯爵继续说道。

马修机警地瞥了眼西蒙·亨特,得到一个冷漠的回视。“我很确定,”马修说道,“亨特先生并不想为别人的私事烦心。”

“一点也不,”亨特高高兴兴地说,“我爱听别人的私事,特别是他们自己的。”

他们三个来到后露台,从这里能俯瞰大片由铺满沙砾的小径和精心修整的树篱分隔而成的精美花园,还能窥见远处掩映在一片青葱中的古老梨园。和风带着浓郁的花香徐徐吹过,附近河水奔腾的声响与风过树林的“沙沙”声一唱一和。

坐在一张户外桌旁,马修强迫自己在椅子里放松下来。他和韦斯特克里夫看着西蒙·亨特用衣袋里的小刀切掉雪茄的一端。马修保持着沉默,耐心地等待韦斯特克里夫先开口。

“你知道多久了?”韦斯特克里夫突然问道,“关于鲍曼想让你和黛西结婚的计划。”

马修毫不犹豫地回答:“大约一小时十五分钟。”

“那么这不是你的主意了?”

“根本不是。”马修向他担保。

靠向椅背,伯爵交叉手指置于平坦的腹部,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能从这项安排中得到一大笔财富。”

“爵爷,”马修淡淡地说道,“如果我还算有天份的话,那就是赚钱,但我不需要靠结婚来赚。”

“很高兴听到这个,”伯爵答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但在此之前我要先阐明我的观点,我非常关心我的妻妹,而且将她纳入我的羽翼保护之下。以你对鲍曼家的熟识,你肯定了解伯爵夫人与她妹妹间的亲密关系。如果黛西不幸福,我妻子也会跟着痛苦……而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明白了。”马修简洁地说。这真是个尖锐的讽刺,当他下定决心要尽一切可能避免娶黛西时,却被警告要离她远远的。他真想告诉韦斯特克里夫“去死吧”,闭紧了嘴巴,他保持着表面的镇静。

“黛西有着独特的灵魂,”韦斯特克里夫说道,“一种多情、浪漫的天性。如果她被迫陷入一桩无爱的婚姻,她会被毁掉的。她值得一个能珍爱她这些特质的丈夫,一个能保护她免遭残酷的现实世界伤害的人,一个能允许她梦想的人。”

能听到韦斯特克里夫——一个被公认为即实际又冷静的人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真令人惊讶。“你要问我什么问题,爵爷?”马修问道。

“你能向我保证你不会娶我的妻妹吗?”

马修接收到伯爵寒冷阴沉的目光。反对像韦斯特克里夫这样一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是不明智的。但马修已承受了多年托马斯·鲍曼的暴躁和咆哮,当其他人都因惧怕他的愤怒而逃走时,只有他敢于与之抗衡。

虽然鲍曼一贯残忍尖刻、欺凌弱小,却最佩服敢于面对面与他对持的人。于是,在公司里向鲍曼递送所有坏消息和别人不敢说出口的逆耳忠言就很快成为马修的使命。

这就是马修所得到的锻炼,也正是韦斯特克里夫的控制企图对他没有影响的原因。

“我恐怕不能,爵爷。”马修彬彬有礼地说。

西蒙·亨特的雪茄都掉了。

“你不想向我保证?”韦斯特克里夫不愿相信地问道。

“不想。”马修快速屈身接住正在掉落的雪茄并把它还给了亨特。亨特眼中闪过警告的神色,好像在默默试图阻止他跳下悬崖。

“为什么?”韦斯特克里夫询问道,“因为你不想丢掉在鲍曼公司的职位?”

“不,他现在还负担不起失去我的损失。”马修微微一笑并努力显得更自负些,“我比公司里任何人都更了解生产、经营和销售,而且我挣得了老头的信任,所以即使我拒绝娶他女儿,也不会被解雇的。”

“那么对你来说推掉这个安排就很简单了。”伯爵说道,“我要你的保证,斯威夫特,现在就要。”

要是一个差劲点的家伙可能就会被韦斯特克里夫威严的命令给吓住了。“我可能会考虑,”马修沉着地应战,“如果你提供给我足够的动机,比方说,你答应批准我担任你全部公司的主管并保证这个职位的期限不少于…就说…三年吧。”

韦斯特克里夫难以置信地扫了他一眼。

紧张的沉默终于被西蒙·亨特爆出的笑声打断,“上帝啊,他可真是个混球,”他大叫道,“记住我的话,韦斯特克里夫,我要为了‘联合机车’而雇用他。”

“雇我可不便宜。”马修说,又引起亨特的另一阵大笑,笑得他差点又掉了雪茄。

就连韦斯特克里夫都笑了,虽然很不情愿。“见鬼了,”他咕哝道,“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批准你——不能是这么利益攸关的事,直到我确信你能胜任这个职位。”

“那看起来我们就陷入了僵局,”马修做出副友好的表情,“就目前而言。”

两位年长些的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一致同意稍后再私下讨论这件事。马修对此感到强烈的好奇,但他随即又暗自耸耸肩,知道目前自己对这件事仅能控制到这个程度。至少他已表明他不会任人欺凌,而且也给自己保留了选择的余地。

另外……在鲍曼尚未对他提到此事之前,他还不能下任何的保证。

正文 第四章

“黛西显然是个不起眼的小矮子,”那天晚上,托马斯·鲍曼在他自己的套间里边来回踱着步边说道。他和马修约好晚餐后当其他客人还聚在楼下时在这里见面。“不但个头小还不稳重。她刚出生时我就对我妻子说:‘给她取个纯粹、实际点的名字’,‘简’或‘康斯坦丝’之类的,她却选了‘玛格丽特’,一个法国人的名字,瞧见啦!是根据她娘家一个表姐的名字起的。而当时只有四岁的莉莲,不知从哪学到‘玛格丽特’在法语里是指那种该死的不值一提的小花(译注:雏菊,英文即daisy),这个名字就更退化了。从那以后莉莲一直叫她‘黛西’,就这么固定下来了……”

多完美的名字啊,当鲍曼继续在房间里“漫游”时,马修想,那种白色的小花看起来如此脆弱却又那么顽强,正确切地印证了在一个充斥着批判的家庭里,黛西却仍然保持了真实、本色的自我。

“……很明显我必须美化这项交易,”托马斯·鲍曼此刻在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确信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会选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一个比黛西那个突发奇想的小滑头更实用的女人。所以——”

“没有任何美化的必要,”马修平静地打断道,“黛西…我是说,鲍曼小姐完全是——”美妙的,迷人的,销魂的,“——可以接受的,娶一个向鲍曼小姐这样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奖赏。”

“很好,”鲍曼哼着说,明显不信服,“你这样说很有绅士风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供给你公平的报偿,一笔丰厚的嫁妆,更多公司股份之类的。你会相当满意的,我保证。现在有关婚礼的安排——”

“我还没答应呢,”马修打断道。

鲍曼停下了步子,疑惑地瞪着他。

“因为,”马修谨慎地继续,“在接下来两个月里鲍曼小姐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位求婚者的。”

“她找不到你这么有才干的。”鲍曼自鸣得意地说道。

马修尽管高兴却依然严峻地说:“谢谢,但我不认为鲍曼小姐会同意你的高见。”

老头做了个轻蔑的手势,“呸,女人的心思就像英国天气一样善变。你可以诱使她喜欢你,送她束花,给她几句恭维……最好,还能从她看的那些该死的诗集里引用几句话。诱惑一个女人很容易,你要做的就是——”

“鲍曼先生,”马修打断他,带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老天爷,他就要听到他老板给他上的求爱技巧课了。“我相信不需要任何建议我也能处理这个。问题不在这里。”

“那为什么……啊,”鲍曼给了他一个饱经世故的笑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马修担心地问道。

“显然你顾虑如果将来你发现我女儿不能满足你时我的反应。但只要你行事谨慎,我是没意见的。”

马修叹了口气,揉着他的眼睛,突然间感到厌烦。从他乘船到达布里斯托后这么快就面对这样的情势实在是很过分。“你是在说,如果我对我的妻子不忠,你会装聋作哑?”他判断多于疑问地说。

“我们男人总是面临着诱惑,有时候我们就会出轨,这是这世界的行为方式。”

“不是我的方式,”马修断然说道,“我一贯信守诺言,不论对生意还是私生活。一旦我对一个女人许诺忠贞,我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如何。”

鲍曼的大胡子因为乐趣而抖动,“你还是年轻得有太多的顾忌。”

“年老的人就没顾忌了?”马修带着温和的讽刺问道。

“顾忌太多是会让你付出高昂代价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上帝啊,我不想明白。”马修沉进一把椅子,用手捧着头,手指插入浓发。

过了好一会儿,鲍曼再次尝试:“娶黛西做妻子真有这么可怕吗?你反正早晚要结婚,而她又会带来好处,比如说,公司。在我死后你会得到公司的控制权。”

“你会比我们所有人都长命的。”马修咕哝着。

鲍曼愉快地笑出声,“我想要你拥有公司,”他强调,这是他第一次就这个话题对马修如此坦白,“你比我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像我,公司交给你会比交给任何人都更成功。你有一种天赋……一种一旦介入一件事就立即居于控制地位的能力……你不惧怕任何人,而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并为此钦佩你。娶我的女儿吧,斯威夫特,建好我的工厂。然后当你回家的时候,我会把纽约(公司)交给你。”

“能不能再附送罗得岛?它不算太大。”

鲍曼对这个讥讽不予理会,“我还能在公司以外的其他方面给你帮助,我和权力阶层有联系,而你也一直被他们所注意。我能帮你获得你所能设想的任何成功……而代价只有小小的一个。娶了黛西再给我生几个外孙,我的要求就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马修头昏眼花地重复着。

当马修十年前开始为鲍曼工作时,他从未期望这个人有一天会替代他父亲的角色。鲍曼矮胖、易怒,就像一大桶炸药,当看到他的秃头顶变得火红时,你就可以预见他马上又要开始一番他臭名远扬的长篇大论的激烈咆哮了。但鲍曼对数字很在行,而一旦涉及对雇员的管理,他会变得难以置信的精明和算计。同时他又对那些让他喜欢的人很慷慨,而他是个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人。

马修从托马斯·鲍曼那里学到了很多,如何嗅出对手的弱点同时为己所用,何时应步步紧逼而何时该留有余地……而他也学到,在做生意时,只要不是完全的粗鲁无礼,适度的咄咄逼人反倒有好处。真正的纽约商人——不是指上流社会那些业余的——只有在你展示了一定程度的好斗性时才会真正尊重你。

同时,当马修明白赢得一场争论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达到最终目标之后,他学会了运用交际手腕来调节自己的强势。以他戒慎的性格,培养出过人的魅力并不容易。但做为谋生的必要手段之一,马修艰苦地获得了它。

托马斯·鲍曼支持了马修前进的每一步,并指导他完成了几桩困难的交易。马修对此很感激,他不禁喜欢上了这个有很多缺点的“刺猬”老板——因为鲍曼有件事说对了,他们俩太像了。

一个鲍曼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生出黛西那样的女儿来真是难解的生命之谜。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马修说道。

“还有什么好想的?”鲍曼抗议道,“我不是已经说——”看到马修的表情,他停下来,“好吧,好吧,我想现在也还不用你立即答复,我们随后再讨论。”

“你和斯威夫特先生谈过了吗?”当马克斯进入他们的卧室时,莉莲问道。她在等他的时候打了个盹,现在正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噢,谈过了。”马克斯有点沮丧地回答,耸肩脱掉他的外套,并把做工精良的外套随手搭在路易十四式椅子的扶手上。

“我是对的,是不是?他讨厌又可恨。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马克斯凝视着他怀孕的妻子,她披散着长发显得如此美丽,睡眼惺忪的模样让他心跳加速。“现在还不行,”他咕哝着,坐靠在床上,“我想先好好看看你。”

莉莲微笑着用手拂过自己纷乱的黑发,“我的样子会吓着你的。”

“不,”他贴近她,声音更低沉了,“你的每一部分都很可爱。”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她圆润的身体曲线,抚慰的意味多于情欲。“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喃喃地说。

她继续微笑,“看一眼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爵爷。”她用纤细的手臂环住他,让他的头靠着她的胸脯。“韦斯特克里夫,”她贴近他的浓发说道,“除了你我不会为其他任何人生孩子。”

“这真让我安心。”

“我感觉这么的难以承受……和该死的不舒服。如果我说我不喜欢怀孕会不会很过分?”

“当然不会,”马克斯回答,声音埋进她的乳沟,“我也不喜欢你怀孕。”

这话使她露齿一笑。放开了他,她向后靠进枕头,“我想听听关于斯威夫特先生的事,告诉我你和那个讨厌的会走路的稻草人谈了些什么。”

“我不会把他形容成一个稻草人,真的。好像从你上次见到他以来,他有了些变化。”

“哼,”莉莲明显对这个发现感到不快,“但他还是很难看。”

“由于我很少顾念到别人的男性魅力,”马克斯干巴巴地说,“我的判断不具有权威性,但我想很少有人会认为斯威夫特先生很难看。”

“你是说他很有吸引力?”

“我相信很多人会这样看,是的。”

莉莲把一只手伸到他眼前,“这是几?”

“三,”马克斯好玩地说,“亲爱的,你这是干嘛?”

“检查你的视力,我认为它下降了。看这儿,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动——”

“你干嘛不跟着我的手指动?”他暗示道,手伸到她的胸衣上。

她抓住他的手,看进他闪闪发光的眸子,“马克斯,正经点,黛西的未来利害攸关。”

马克斯迁就地向后靠,“那好吧。”

“告诉我谈了什么。”她提示道。

“我相当严厉地告知斯威夫特先生,我不允许任何人给黛西带来不幸。我还要求他向我保证不娶她。”

“哦,感谢上帝。”莉莲安慰地轻叹。

“他拒绝了。”

“他什么?”她的嘴因惊愕而张大,“但没人能拒绝你。”

“显然没有人告诉过斯威夫特先生这一点。”他说。

“马克斯,你会采取行动的,对吧?你不会让黛西因被迫嫁给斯威夫特而不快乐——”

“嘘——亲爱的,我保证,黛西不会被迫嫁给她不愿嫁的任何人,可是……”马克斯犹豫着,想确定自己到底该透露多少实情,“我对斯威夫特先生的看法与你有些不同。”

她的眉毛压低,“我的看法更准确,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长。”

“你认识的是几年前的他,”马克斯平稳地说道,“人是会变的,莉莲,而我认为你父亲对斯威夫特的评价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此句原文:And I t your fat S is true.)

“Et tu,马克斯?”(译注:莎士比亚根据古罗马历史改编的名剧《裘力斯·凯撒》中,有一句著名的对白。剧中写道当凯撒遇刺的时候,曾愤怒地抵抗,然而当他发现在要刺杀他的人中,竟然有马可·布鲁图——传闻中他的私生子时,他说了一句话:“Et tu, Brute.”,然后用袍子盖住自己的脸,不再抵抗。“Et tu, Brute.”是一句拉丁语,意思是:“还有你,布鲁图!” 莉莲在此借用这句对白前两词的发音与上文中马克斯话尾的“…is true.”相近,以取笑马克斯的判断。)

他因为莉莲的戏剧化表情而咧嘴一笑,并明白了她的意思。拉起她一只赤裸的脚置于自己的大腿上,他开始用大拇指有节奏地按摩她酸痛的足弓。她叹息着在枕头上放松下来。

马克斯考虑着他对斯威夫特最直观的印象。斯威夫特是一位机智的年轻人,反应敏捷又有礼貌,是那种经过思考才说话的人,而马克斯总是乐于与这样的男人相处。

表面上看来,马修·斯威夫特和黛西·鲍曼的反差极大。但马克斯不完全同意莉莲关于黛西应该嫁给一个和她一样浪漫、敏感的男人的观点。在这样的结合中不会有平衡存在,毕竟,每艘轻盈敏捷的船都需要一个锚。

“我们得尽快把黛西送回伦敦,”莉莲焦虑地说,“现在正值社交旺季,黛西不能因被埋没在汉普夏郡而远离那些舞会和晚宴——”

“是她自己选择来这里的,”马克斯提醒她,伸手去拉她另一只脚,“如果错过了婴儿的出生,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哦,真麻烦。我宁可黛西错过婴儿的出生而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也不愿她因为必须和我呆在这儿而浪费了时间,最后不得不嫁给马修·斯威夫特,然后和他回纽约去,而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已经考虑到这个了,”马克斯说道,“所以我才邀请了一些合适的人来石字园参加这次狩猎活动。”

“你这样做了?”她从枕头上抬起头问道。

“圣文森特和我拟出了一份经过仔细比较和斟酌的候选人名单,包括整整一打符合条件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对你妹妹很合适。”

“哦,马克斯,你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好的——”

他咧嘴笑着摇摇头挥去这个赞美,继续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圣文森特真是该死的挑剔,我告诉你吧,如果他是个女人,就没有男人能让他看上眼。”

“本来就应该这样,”莉莲自负地告诉他,“所以我们女人有一句话说:‘眼光放高,再做决定’。”

他哼着鼻子说:“你就是这么选的?”

她弯唇而笑,“不,爵爷,我眼光放得很高却得到了远超过我期望的。”当他挨近她并报以热吻时,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当一小拨喜爱垂钓,身着斜纹软呢、粗斜纹衣料或上浆亚麻外衣的客人匆匆在后露台用过早餐并出发时,太阳尚未升起。睡眼惺忪的仆人们拿着鱼杆、鱼篮和装有饵料和渔具的木箱跟随这些绅士们来到鲑鱼溪。这些男人要趁女士们尚未起床时享受清晨的好时光。

没起床的女士们可不包括黛西。她热爱钓鱼,但也知道未经邀请她不会被这种男性场合欢迎。虽然以前她经常和莉莲一起私自进行这种娱乐,但这次她姐姐肯定不适合再参加了。

黛西曾极力劝说伊薇或安娜贝尔陪她一起到这个韦斯特克里夫养了大量鲑鱼的人工湖来,但那两位对这个计划都缺乏热情。

“你们会觉得好玩极了,”黛西曾这样诱哄她们,“我会教你们怎样抛杆,这很简单,真的。别告诉我你们在美丽春天的早晨还想呆在屋里。”

结果,安娜贝尔认为多睡一会儿是个更好的主意。而由于伊薇的丈夫圣文森特决定她不能去钓鱼,伊薇说她宁可和他呆在床上。

“你和我去钓鱼会更有趣的。”黛西当时这样告诉她。

“不,”伊薇断然说道,“肯定不会。”

感到恼火还有点孤单,黛西独自一人吃过早餐并向湖边出发,拿着她最喜欢的枪木鱼杆。鱼杆的顶端装有一段鲸须,根部还装有一个线轮。

这是个明媚的早晨,空气柔和而清新。越冬的鼠尾草抽出亮蓝和紫色的穗子,在黑刺李树篱脚下生机蓬勃地生长。黛西走过一片修茸整齐,覆盖着黄色毛茛、白色欧蓍和淡粉色仙翁花朵的绿地。

绕过一棵大桑树,黛西看到了湖边的小骚动:两个年轻男孩,中间还有个东西,是个动物……一只鹅?当两个孩子在哈哈大笑时,这只动物正愤怒鸣叫着抗议,并激烈地扇动着翅膀。

“嘿!”黛西喊道,“你们干嘛呢?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来了人,孩子们叫喊着,发足狂奔地跑掉了,腿上溅满了湖边的污泥。

黛西加快步子走向那只愤怒的鹅。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家养灰雁,有着灰白色羽毛、粗壮的脖子和锐利的桔红色鸟喙。

“可怜的家伙。”当看到鹅腿上绑着什么东西时,黛西说道。当她靠近时,这只充满敌意的鹅猛地往前一冲想要攻击她,但被它腿上的束缚扯住了。停下来,黛西放下钓鱼工具。“我是想帮你,”她告诉那好斗的鹅,“但你这种态度就太令人不快了。如果你能设法控制你的脾气……”缓缓地接近鹅,黛西仔细研究着问题的根源,“哦,天哪,”她说,“那两个小流氓……他们是想让你替他们钓鱼,对吧?”

鹅尖叫着同意。

一段鱼线绑在鹅的腿上,另一端系着一把小锡勺,勺窝里钻了个小洞,小洞上装着个鱼钩。如果不是出于对被虐待的鹅的同情,黛西就会笑出声来。

真机灵。当鹅冲入水中而必须在水面来回游动时,小锡勺就会像条银色小鱼一样闪光。如果一条鲑鱼被它吸引,就会被鱼钩钩住,并被鹅拖回水边。但鱼钩挂住了水边的灌木,有效地把鹅困住了。

当黛西蹑手蹑脚地接近那株灌木时,鹅僵住了身子,用一只明亮的黑眼睛盯着她。

“这才是好孩子。”黛西安抚道,小心地接近那根鱼线。“天哪,你个头可真大。如果你能再忍耐一会儿,我就——哎哟!”

鹅突然冲上前来在她前臂上啄了一口。

往后一跳,黛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皮肤上已经开始瘀青的小凹痕,板着脸对这只好斗的鹅说:“你这个不领情的坏蛋!就为了这个我也应该把你丢在这儿不管。”

揉着她胳膊上的痛处,黛西想着能否用她的鱼杆把鱼线从灌木上钩下来……但这还是解决不了把锡勺从鹅腿上取掉的问题。她应该回主宅去找人来帮忙。

当弯腰捡起钓鱼工具时,她听到一个意外的声响。有人在吹口哨,曲调熟悉得奇怪。黛西凝神细听,记起了这个旋律。这是首她离开前在纽约很流行的歌,歌名叫做“完美一天的结局”。

有人正从河那边向她走来,一个穿着湿透的衣服,提着个鱼篮,戴着顶破旧低边帽的男人。他穿着件斜纹软呢的休闲外套和一条粗布长裤,衣服紧贴身体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瘦削强健的轮廓。她所有的感官都因认出他而飞扬起来,脉搏也不由得加快了。

男人看到她时停住了口哨。他的眼睛比湖水或天空还要蓝,在他黝黑的脸上显得醒目极了。当他礼貌地摘掉帽子,阳光在他浓密的棕发上映射出华丽的红褐色光芒。

讨厌,黛西心想,不只因为他是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也因为她不得不承认马修·斯威夫特真是格外的好看。她一点也不想发现他体格方面的吸引力,一点也不想对他感到如此的好奇,她希望得知他的隐私,发掘他内心的秘密、快乐和恐惧。为什么她以前从未对他感到过兴趣?也许她那时太不成熟了,也许改变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她。

他谨慎地走近她,“鲍曼小姐。”

“早上好,斯威夫特先生,你怎么没和其他人一起钓鱼?”

“我的鱼篮已经满了,而且我钓的已经超过他们太多,如果我继续钓下去,会让他们感到不安的。”

“你可真谦虚,”黛西挖苦道,“你的鱼杆呢?”

“韦斯特克里夫拿走了。”

“为什么?”

放下鱼篮,斯威夫特戴回帽子,“鱼杆是我从美国带来的,用胡桃木和柔韧的岑木做成,还装有一个肯塔基加速线轮,带一个平稳的摇柄。”

“加速线轮根本不好用。”黛西说。

“英国产的加速器不好用,”斯威夫特纠正道,“但我们美国已经做了些改进。韦斯特克里夫一发现我能把鱼线又快又直地抛出去,他几乎是把那东西从我手里拽走的,我们说话这会儿他正用它钓鱼呢。”

很了解她姐夫对科技新发明一贯的浓厚兴趣,黛西不由得苦笑。感觉到斯威夫特在盯着她看,她并不想,却发现自己也在凝视着他。

想要把她记忆中曾认识的那个讨厌的年轻人与眼前精力充沛的男性范本联系起来是那么困难。他就像个新铸造的铜便士,闪耀、发亮又完美。清晨的阳光照拂着他脸上的皮肤,突显了那些闪亮睫毛的长度,以及它们在他的外眼角形成的微小的扇形轮廓。她想抚摸他的脸颊,想让他微笑并感觉指尖下他双唇的曲线。

沉默继续着,逐渐变得紧张而尴尬,直到被那只鹅专横的叫声打破。

斯威夫特瞥了一眼那只大块头的鸟,“看来你有个伴儿。”当黛西解释那两个男孩对这只鹅做了些什么时,斯威夫特咧开嘴笑了,“聪明的伙计。”

这句评语并未打击到黛西的同情心,“我想要帮它,”她说,“但当我试图接近,它啄了我。我以为一只家禽应该更能接受我的靠近。”

“灰雁可不以性情温驯而知名,”斯威夫特告诉她,“特别是公雁,它大概是想向你表明这儿谁说了算。”

“它表达得很清楚了。”黛西边说边摩挲着自己的手臂。

斯威夫特在看到她胳膊上的瘀青时皱起了眉,“它啄的是那里吗?让我看看。”

“不,没关系的——”她才刚开口,他就已经走了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拇指温柔地掠过那青紫的痕迹。

“你真容易瘀伤。”他喃喃地说,低头俯视她的手臂。

黛西的心跳如鼓并且越来越快。他闻起来有阳光、河水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一种温暖、诱人的男性气息。她努力抑制住一连串的本能反应——投入他怀中,贴紧他的身体……把他的手拉上她的胸部——她被这种无声的渴望吓住了。

抬头瞥了一眼他低垂的脸,黛西发现他湛蓝的眼眸正直直地望进自己的,“我……”她紧张地拉扯手臂离开他的碰触,“我们该怎么办?”

“关于那只鹅?”他宽肩猛地一耸,“我们可以扭断它的脖子,把它带回去当晚餐。”

这个建议让黛西和灰雁都愤怒地瞪着他。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斯威夫特先生。”

“我没开玩笑。”

黛西直接挡在斯威夫特和鹅之间,“我会自己处理这个问题的,你可以走了。”

“我可不建议你把它当宠物,如果你在石字园呆得够久,你早晚会在盘子里发现它的。”

“我不在乎这让我听起来像个伪善者,”她说道,“我宁可不吃一只我认识的鹅。”

虽然斯威夫特并没有微笑,黛西感觉他还是被她的话逗乐了。

“哲学问题先放在一边,”他说道,“现在有个实际的问题,你打算如何使它的腿获得自由?你无法办到,还会弄得一片乌青。”

“如果你能控制住它,我就可以够到勺子并……”

“不行,”斯威夫特坚定地说,“即使给我所有的中国茶。”(译注:此句原文为Not for all tea in a.是一句习语,表示坚定的拒绝,一般译为“无论如何都不行”。但因其字面意思与下文有关,此处只能按字面直译。)

“那个表达从来都对我没意义,”她告诉他,“根据总产量,印度的茶叶生产比中国多多了。”

当斯威夫特在考虑这一点时他的嘴唇抽搐着,“由于中国是大麻产量的佼佼者,”他说,“我想也可以说‘所有的中国大麻’……有点不太押韵,但既然你很介意措词。我不会帮那只鹅的。”他弯腰提起他的鱼篮。

“求你了。”黛西说道。

他忍耐地看了她一眼。

“求你了。”她又说一次。

没有绅士会拒绝用了两次这个字的女士。

嘴里模糊地嘟囔着些什么,斯威夫特把鱼篮放下。

一抹得意的微笑弯曲了黛西的嘴角,“谢谢。”

但当听到他的话时,她的笑容冻住了,“为了这个,你欠我的。”

“自然了,”她反击道,“我是不会指望你不计报偿做任何事的。”

“而当我要求报偿的时候,不管那是什么,你甚至连拒绝的念头都不会有。”

“只能在合理的范围内,我是不会只因为你救了一只可怜的鹅就同意嫁给你的。”

“相信我,”斯威夫特阴沉地说,“婚姻不会与此事有任何关系。”他开始脱外套,费力地将湿漉漉的橄榄色斜纹呢上衣从自己的宽肩膀上剥下。

“你……你这是干嘛?”黛西瞪大双眼问道。

他因恼怒而嘴巴扭曲,“我不想让那只该死的鸟毁了我的外套。”

“外套上粘几根羽毛没必要大惊小怪。”

“我担心的不是羽毛。”他简单地说。

“哦。”黛西克制住一个突来的微笑。

她看着他脱掉了外套和马甲,起皱的白衬衫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在紧裹着肌肉明晰的腹部时变得更湿而且几近透明,然后消失在湿透的裤腰下。

一副白色的外裤背带越过他的双肩,并在强健有力的背部交叉。他把脱下的衣服小心地放在鱼篮上以免弄脏。一阵微风在他有层次的短发间嬉戏逗留,把一缕浓发吹到他的额前。

真是奇妙的景象……那只满怀恶意的鹅,和衣服透湿、袖子挽起的马修·斯威夫特……一串抑制不住的笑声溜出黛西的嘴唇,她慌忙用手捂住,但已经晚了。

他摇了摇头,突然地回了她一笑。黛西注意到他的笑容从不持续,总是一闪即逝,就像罕见的自然现象,比如流星,短暂而令人迷醉。

“如果你敢告诉任何人,小坏蛋……你会付出代价的。”语言是充满威胁的,但他的语气中有种……温柔的欲望……在她的背脊上引发一股酥麻的寒意。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黛西屏息说道,“情况对我也同样不利。”

斯威夫特把手伸进脱下的衣服,掏出一把小折刀递给她。是她的想象,还是他的手指的确在她手心多逗留了一会儿?

“这是做什么用的?”她不自在地问。

“割断鹅腿上的鱼线,小心——这刀很快,如果意外切开条动脉,我会恨你的。”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它的。”

“我是指我自己,不是说鹅。”他打量着那只急躁的大鸟,“如果你让这事难办,”他对鹅说,“咱们就晚餐见吧。”

鹅威胁地张开翅膀,让自己显得尽可能的庞大。

谨慎地向前移动,斯威夫特一脚踩住了鱼线,缩小了鹅的活动范围。那家伙先是拍打嘶叫,然后暂停一会儿想决定是否要往前猛冲。斯威夫特趁机抓住了鹅,边躲避着那强劲的鸟嘴边咒骂着,一团雪花一样的羽毛在他们周围升起。

“别掐住它。”看到斯威夫特正攥着鹅的脖子,黛西喊道。

斯威夫特的回答淹没在一阵突然的动作和一连串鹅的尖叫挣扎之中也许是好事。他不知怎的设法控制住了鹅,直到它在他怀里变成一大团不断翻腾和喷吐的东西。带着满头满身的羽毛和绒毛,他瞪着黛西,“过来割鱼线。”他呵斥道。

她慌忙遵命,跪立在搏斗的一对旁边,谨慎地伸手握住那脏污的鹅脚,鹅尖叫抗议着把腿抽开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么胆小,”她听到斯威夫特不耐烦的声音,“一把紧抓住,把活干完。”

如果没有一只三十磅重的狂怒的鹅挡在他们中间,黛西一定会瞪斯威夫特的。她抓住鹅那只系线的脚并紧攥住,小心地把刀尖滑进鱼线下面。斯威夫特说得对——这刀快极了,只一下就利落地割断了鱼线。

“好了,”她得意洋洋地说着,合上小折刀,“你可以放开这个长羽毛的朋友了,斯威夫特先生。”

“谢谢。”传来他讽刺的回答。

但当斯威夫特张开胳膊放鹅自由时,它却出乎意料地行动了。一心复仇,鹅把所受的磨难全都怪罪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脖子一扭,狠狠地一口啄到了斯威夫特脸上。

“噢!”斯威夫特猛然后退并坐到了地上,一手紧捂着眼睛。鹅欢呼着逃跑了。

“斯威夫特先生!”黛西关切地爬过去,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抓着他的手想扳开,“让我看看。”

“我没事。”他揉着眼睛说。

“让我看看。”她坚持,双手捧住他的头。

“晚餐我要点鹅肉杂菜吃。”他咕哝着,由着她把他的脸转过来。

“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黛西仔细检查位于他眉毛边缘的细小伤口,并用衣袖擦去一小滴血,“先解救一个生命再吃了它是一种很坏的行为。”她忍俊不禁地说,“幸好那只鹅的准头很差,而我不认为你的眼睛会瞎。”

“我很高兴你从中得到了乐趣。”他咕哝着,“知道么,你浑身上下都是羽毛。”

“你也一样。”灰色、白色的羽毛和绒毛掺杂在他闪亮的棕发里。她又笑了起来,笑声像水面冒出的串串泡泡般止也止不住。她开始从他头发中摘除那些羽毛,他浓密的发丝搔得她指尖痒痒的。

向前探身,斯威夫特伸手碰触她的头发,其中几缕已经挣脱了发针的束缚。他的手指温柔地从她闪亮的黑色发束中摘出羽毛。

有一、两分钟他们都安静地专注于帮助对方。起初黛西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和坐姿有何不妥。她第一次近得能够看清他眼中那丰富的蓝——环绕虹膜外缘的是一种深沉的钴蓝色,还有他皮肤的质地,光滑且颜色健康,以及下巴上刚刮过不久的胡茬阴影。

她发觉斯威夫特有意回避着她的目光,专心于搜寻她头发上每一丁点残留的羽毛。突然间她意识到他们身体间那种强烈的联系,他在她身下那坚实的力量,他贴近她颊畔的灼热呼吸,他那穿透了湿衣蒸腾着她的体温。

他们同时停下了动作,处于一种半拥抱的状态,让黛西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充满了液态的火焰。迷醉得失去了判断力,她允许自己沉湎其中,感到她每次脉搏的悸动都达到了极限。再没有羽毛可摘了,但黛西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轻轻插进他的头发里。

对他来说,把她翻转到身下,用体重把她压在地上是如此的容易。他们的膝盖隔着层层衣料相抵,诱发她一种原始的冲动想要向他敞开自己,让他为所欲为。

她听到斯威夫特屏住了呼吸。他双手钳住她的上臂毫不费力地把她从大腿上提起。

重重地落在他身边的草地上,黛西努力试着拾回自己的理智。她沉默地找到那把小折刀并还给了他。

把小刀揣进裤袋,他掸掉小腿上的羽毛和泥土。

奇怪他怎么会以一种这么古怪的姿势坐着,黛西挣扎着站起来。“嗯,”她不确定地说,“我想我得从佣人门溜进主宅,如果妈妈看到我,她又会歇斯底里的。”

“我要回河边,”斯威夫特说,他嗓音沙哑,“去看看韦斯特克里夫鱼杆用得怎么样了,也许我还会再钓一些。”

意识到他在故意避开她,黛西皱起了眉。

“我还以为你今天已经在齐腰的冷水里站够了呢。”

“显然还不够。”斯威夫特咕哝着,当他伸手去拿马甲和外套时始终背对着她。

正文 第五章

困惑而苦恼着,黛西大步离开了人工湖。

尽管很想把鹅的遭遇讲给莉莲听以博她一笑,但黛西还是不打算把刚才的事告诉任何人。她不想泄露自己已发现了马修·斯威夫特的另一面,以及她曾有瞬间允许自己去危险地诱惑他,和他调情。这不意味着任何事,真的。

虽然黛西还是个纯真的处女,但她对性行为已经有所了解,明白女人可以不带感情而只是身体对一个男人做出反应。就像她曾对凯姆·罗翰那样,意识到她对马修·斯威夫特也是如此让她惊慌。这两个男人是如此不同,一个浪漫,一个矜持;一个是用奇异的潜能激发她想象力的年轻英俊的吉普赛人,一个是眼神冷硬、野心勃勃、注重实际的生意人。

黛西在第五大道的那些年间已经见过无数追名逐利的男人。他们追求尽善尽美,要妻子成为能够举办最好晚宴的完美女主人,穿着最好的礼服,生出最好的孩子——当父亲在楼下的书房谈生意时,孩子们能在楼上的儿童室里安静地玩耍。

而马修·斯威夫特,这个以强劲的野心、出众的头脑和才干被她父亲指定的人,可想而知会成为一个最严苛的丈夫。他会要求妻子以他的目标为生命重心,而当她不能令他满意时,他会严厉地评判她。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是不会有未来的。

但马修·斯威夫特至少有一个优点:他帮了那只鹅。

当黛西偷溜进主宅,梳洗并换上一套鲜艳的日装时,她的朋友们和姐姐正聚在晨室里享用着茶和吐司。她们围坐在一张窗边的圆桌旁,在黛西进入房间时抬起头看她。

安娜贝尔抱着伊莎贝尔,让她伏在自己肩上,抚慰地用手摩挲着婴儿小小的后背。晨室里的其他桌也已坐了些人,大部分是女人,只有大约半打的男人在场,其中包括圣文森特爵爷。

“早上好,”黛西轻快地说,走向她姐姐,“睡得好吗,亲爱的?”

“好极了,”莉莲看起来很可爱,眼神清澈,乌黑的秀发向后挽到颈背并用一个粉红色丝质发网罩住。“我昨晚开着窗户睡觉,湖上吹来的微风很凉爽。你今早去钓鱼了吗?”

“没有,”黛西尽量使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只是散步。”

伊薇倾向安娜贝尔并接过婴儿,“让我抱着她吧。”她说。宝宝正发狂般地咬着自己的小拳头并不断流出口水。抱着不安的婴儿,伊薇对黛西解释:“她在长牙呢,小可怜。”

“她已经烦躁不安了一早上。”安娜贝尔说。黛西发现她明亮的蓝眸显得有些疲倦,年轻妈妈常有的眼神。但疲惫让安娜贝尔看上去更美,使她女神般的完美容貌更加柔和起来。

“宝宝现在长牙不会太早吗?”黛西问道。

“她是个亨特家的人,”安娜贝尔有些干涩地说道,“而亨特家人是一群稀有的‘硬汉’,看我丈夫就知道,他们家每一位几乎都是长着牙出生的。”关切地看着孩子,她说:“我想我该带她离开这里。”

一些不赞成的目光已经投向她们这边。把小孩子,特别是婴儿带入成年人的场合是不合礼仪的。除非是特意为了展示他们,给小孩穿上饰有荷叶边和缎带的白色衣服,简短地炫耀一番并换来一些通常的赞美,再很快把孩子用婴儿车推回儿童室去。

“胡说,”莉莲立刻说道,一点也没想降低音量,“伊莎贝尔很少哭闹,就算哭也从不持续。她只是有点激动,我认为每个人都能够宽容她。”

“我们再来试试勺子吧。”安娜贝尔咕哝着,优雅的嗓音带着焦虑。她拿起一把插在一小碗碎冰里的小银勺,告诉黛西:“我母亲建议给伊莎贝尔用这个,她说这曾对我弟弟杰里米很管用。”

黛西坐在伊薇身旁,看着宝宝咬住小勺。伊莎贝尔圆圆的小脸晕红并带着泪痕,当她呜咽呢喃时,能看到她稚嫩、红肿的小牙床,使黛西因同情而瑟缩。

“她需要睡一觉,”安娜贝尔说道,“但又疼得睡不着。”

“可怜的小亲亲。”

当伊薇试着安抚婴儿时,在房间的另一端起了一阵小骚动,好象是某个人的到场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在椅子里转身,黛西看到了马修·斯威夫特高大、醒目的身影。

看来他并没有回河边去。他一定是等到黛西已离开足够远了,才独自走回主宅而不必陪伴她。

和她父亲一样,斯威夫特也不认为她具有任何能引起他兴趣的价值。黛西告诉自己不该在乎,但还是感到刺痛。

他已经换了身熨烫平整的衣服,铁灰色套装搭配灰紫色马甲,黑色领结打得笔挺。虽然欧洲男人已经流行蓄长腮须和略长的波浪状头发,但看起来这个趋势并未传到美国。马修·斯威夫特完全不蓄须,脸刮得很干净,闪亮棕发的长度仅及头颈,让他看上去有点孩子气。

黛西悄悄注意着那边的相互引见,看到当和斯威夫特交谈时年长绅士们的愉快表情,年轻绅士们的嫉羡之色,以及女人们纯然的兴趣。

“老天爷,”安娜贝尔咕哝着,“那人是谁呀?”

莉莲乖戾地回答:“那就是斯威夫特先生。”

安娜贝尔和伊薇都张大了眼睛。

“就是你说像一袋骨…骨头的那位斯威夫特先生?”伊薇问道。

“就是你说像盘蔫菠菜一样令人兴奋的那位?”安娜贝尔补充。

莉莲眉头深锁,怒容满面,收回对斯威夫特的注意,她往自己的茶里加了块方糖, “我猜他可能不像我描述的那么丑陋,”她承认道,“但别让他的外表骗了你们,一旦你们了解了他的为人,就会得到与外表完全不同的印象。”

“我认…认为相当一部分女士都很想了解他的任何一部分。”伊薇观察着得出结论,使得安娜贝尔躲在茶杯后窃笑。

黛西从肩头飞快地偷瞥一眼并发现这是真的,女士们颤动着、吃吃笑着,在被介绍给他时伸出雪白的手要他握住。

“她们这样大惊小怪只不过因为他是美国人而感到很新鲜,”莉莲咕哝道,“如果我任何一个哥哥在场,她们就会把斯威夫特先生撇到一边去了。”

虽然黛西很想同意,却依然公平地断定她们的哥哥不会达到像斯威夫特先生这样的效果。他们虽然是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却都没有斯威夫特这种精心修炼的社交手腕。

“他在看向这边,”安娜贝尔报告说,姿态带着些许焦虑的不安,“他在皱眉,其他人也是。宝宝有点过于吵闹了,我要把她带到外面去再——”

“哪儿也别带她去,”莉莲命令道,“这里是我家,而你是我的朋友,谁要是不喜欢宝宝的声音可以立刻走人。”

“他正往这边走呢,”伊薇悄声说,“嘘——”

黛西直直地盯着她的茶杯,全身紧绷。

斯威夫特来到桌旁并优雅地鞠躬,“伯爵夫人,”他对莉莲说道,“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我在此送上我对你和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结婚的迟来祝贺,而且……”他犹豫着,因为虽然莉莲很明显是怀孕了,但提及这一点也是无礼的,“……你看起来好极了。”他把话说完。

“我胖得像个谷仓。”莉莲直截了当,戳穿了他的社交辞令。

斯威夫特抿起嘴唇好像在抑制住一个笑容,“根本不是。”他温和地说,目光掠过安娜贝尔和伊薇。他们都在等莉莲做引见。

莉莲勉强地遵循,“这位是斯威夫特先生,”她咕哝着说,朝他的方向挥了下手,“西蒙·亨特夫人和圣文森特子爵夫人。”

斯威夫特灵巧地弯身倾向安娜贝尔的手,如果伊薇不是抱着孩子,他也会对她行同样的吻手礼。伊莎贝尔的哼唧呜咽声正在逐渐升高,看起来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转变为连声的哭叫。

“这是我女儿伊莎贝尔,”安娜贝尔抱歉地说,“她在长牙。”

这应该会很快让他离开,黛西想。男人一向对哭闹的婴儿感到恐惧。

“啊。”斯威夫特把手伸进外套在衣袋里“卡啦”作响地翻找着。他兜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她看着他掏出他的小折刀、一小段鱼线和一块干净雪白的手帕。

“斯威夫特先生,你在干什么?”伊薇带着探询的微笑问道。

“临时做个东西。”他用勺子舀了些碎冰放在手帕中央并紧紧包住,再用鱼线系紧。揣回小刀,他毫无困窘地伸手要抱孩子。

大张着眼睛,伊薇交出了婴儿。四个女人惊讶地看着斯威夫特自在老练地将伊莎贝尔抱靠在肩膀上,把包着冰的手帕凑近她,宝宝边哭边疯狂地咬住。

好像对屋里每个人出神的凝视浑然未觉,斯威夫特漫步到窗前并声音低柔地对婴儿说着话,像是在给她讲个故事什么的。一、两分钟后孩子安静下来。

当斯威夫特回到桌边时,伊莎贝尔已经叹着气打起了瞌睡,嘴巴依然紧咬着那个临时“冰袋”。

“哦,斯威夫特先生,”安娜贝尔感激地说,“你真是太聪明了!谢谢。”

“你对孩子说了些什么?”莉莲急切地问道。

他看她一眼,温和地回答:“我以为我能在她的牙床被冰敷得麻木之前转移她的注意力,所以我给她详细解释了一番1792年的‘梧桐树协定’。”(译注:1792年,纽约24位主要经纪人在华尔街一棵梧桐树下签署了“梧桐树协定”(Button),使更规范的股票交易得以起步,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创建可以追溯到历史的那一天。)

“那是什么?”这是黛西在他进入晨室后首度对他开口说话。

斯威夫特这时才看了她一眼,表情平和有礼,让黛西有瞬间怀疑早晨的事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但她的神经仍然保持着对他身体的强烈印象,肌肤上仍残留着对他的感觉。

“‘梧桐树协定’促成了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成立,”斯威夫特说道,“我以为我是相当见闻广博的,但当我开始讲解委托费协议时,伊莎贝尔小姐似乎失去了兴趣。”

“我明白了,”黛西说道,“你是让那可怜的孩子无聊得睡着了。”

“你应该听听我对37年市场力量失衡导致的经济崩溃的说明,”斯威夫特说道,“别人说这比鸦片酊还管用。”(译注:这里指的应该是1837年至1843年的世界第八次经济危机,英国首先陷入,继而对美国、法国、德国也同样产生了严重影响。美国的萧条持续了六年。从1837年到1842年,美国的破产事件达3万余起。)

凝望着他闪烁的蓝眸,黛西不情愿地“咯咯”笑了出来,而他给了她另一个短暂、耀眼的微笑。她的脸颊无法解释的发起烫来。

斯威夫特的注意力逗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有些过长,就好像为从她眼中看到的某种东西而着迷。突兀地收回视线,他再次对她们鞠了一躬,“我要离开让你们继续享用茶点了,很荣幸,女士们。”看了眼安娜贝尔,他严峻地补充道,“你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夫人,我不在意她对我的商业解说缺乏欣赏。”

“你真是亲切,先生。”安娜贝尔回答,眼神舞动着。

在斯威夫特走向房间的另一端时,四个年轻女人都在极力使自己忙碌,或是毫无必要的往茶里加几勺糖,或是抚平腿上的餐巾。

伊薇首先开口说话,“你是对的,”她对莉莲说道,“他绝对令人讨厌。”

“没错,”安娜贝尔强调着同意,“一眼看到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蔫菠菜’。”

“闭嘴吧,你们两个。”莉莲以此回应她们的挖苦,狠狠地咬进一口吐司。

下午,莉莲坚持拖着黛西来到东草坪,大部分年轻人正在那里打保龄球。换做平时,黛西对此不会介意,但此刻她正读到一本新小说中最吸引人的段落。小说的女主角是一位名叫霍诺丽亚的家庭教师,她刚刚在阁楼上遇到一个幽灵。“你是谁?”霍诺丽亚颤抖着,凝视着酷似她以前的爱人,克雷伍兹爵爷的那个幽灵。而当幽灵正要回答时,莉莲却一把把书从黛西手中抽走,并把她拽出了图书室。

“讨厌,”黛西控诉道,“讨厌,讨厌……莉莲,我正读到最好的部分。”

“我们说话这会儿,外面正有至少半打合格的男人在玩草地保龄球呢。”她姐姐干脆地说道,“而且和他们一起打球要比你自己一个人看书更有建设性。”

“我根本就不懂打保龄。”

“好极了,请他们教你。如果有每个男人都爱做的事,那就是告诉一个女人该怎么做。”

她们来到草坪上,那里已为旁观者摆放了一些桌椅。一些人正忙着把一种又大又圆的木球滚过草地上的球道,并在其中一人的球落入球道一侧的窄沟时大声笑着。

“唔,”莉莲观察着人群,“我们有竞争者。”黛西认出她姐姐所指的那三个女人:卡珊德拉·黎坦小姐、米兰达·道顿小姐和艾尔斯帕·希金森小姐。“我本来并不想邀请未婚女子到汉普夏来,”莉莲说道,“但韦斯特克里夫说那样做太明显了。幸好你长得比她们都漂亮,尽管你有点矮。”

“我不矮。”黛西抗议。

“好吧,‘娇小’。”

“这个词我也不喜欢,听起来让我显得不怎么重要。”

“总比‘小矬子’好多了,”莉莲说道,“这是我对你的身高缺陷唯一能想到的另外的形容。”她咧嘴笑看着黛西的怒容,“别对我摆脸色,亲爱的,我可是把你带到了单身汉竞技场任你挑……哦,见鬼。”

“什么?怎么了?”

“他也来打球了。”

不必问他是谁……莉莲恼怒的语气清楚表明了他的身份。

扫了一眼人群,黛西就看到马修·斯威夫特正同另外几个年轻人一起站在球道的一端,注视着远处正在进行的对球与球间距的测量。和其他人一样,他穿着浅色裤子、白色衬衫,外着马甲。他重心微倾向一边,稳稳地站着,轻松的姿态彰显了体格方面的自信。

他的视线所及未放过任何细节,显现出他对参加这项游戏的认真态度。马修·斯威夫特是一个永远不会降低自我要求的人,即使只是偶尔打一场草地保龄。

黛西相当确定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处于一种竞争的状态,这并不符合她对那些出身波士顿或纽约特权阶层年轻人的一贯认知。那些饮食过度的豪门后裔总是很清楚,只要他们不想,就无需工作。她怀疑斯威夫特是否曾只为了享乐而做任何事。

“他们在测定谁中了标的,”莉莲说道,“也就是说谁抛的球最终离白球最近。”

“你是怎么知道的?”黛西问。

莉莲苦笑,“韦斯特克里夫教我的。他太擅长于保龄而通常只能坐在旁边看,因为一旦他参赛别人就赢不了了。”

她们走向旁观席,韦斯特克里夫已经同伊薇和圣文森特坐在了那里,还有科莱道克夫妇,一位退休将军和他的妻子。黛西径直向一把空椅子走去,但莉莲把她推向保龄场地。

“去呀。”莉莲用一种人们要狗去取回棒子的口气命令道。

叹着气,黛西又遥想了一番她没看完的小说,拖着脚步向前走。绅士们当中至少有三位她以前见过。实际上情况还不错。霍里贝利先生,一位三十多岁,外表令人愉快的男士,圆脸、稍显矮胖,但仍很有魅力;马德林先生,有着运动家的体格,卷曲的浓密金发和一双绿眸。

其中有两位她以前从未在石字园见过,艾伦·里奇特先生,戴着眼镜,穿着微皱的外套,看起来像个学者;还有兰金顿子爵,一位身材中等、黑发的英俊绅士。

兰金顿立即走向黛西,自愿为她解说游戏规则。黛西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越过兰金顿的肩膀看向正被其他女人围绕的斯威夫特。女士们正吃吃笑着向他卖弄风情,请他建议如何正确地执球,以及抛球之前应该助跑几步。

斯威夫特好像根本没看见黛西。但当她转身从地上的球堆里拿起一只球时,感到了颈后轻微的刺痛,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黛西非常后悔求他帮忙解救那只鹅,这件事好像使本在她控制之下的什么东西爆发了出来,而且看起来无法消除。别再荒谬了,黛西告诉自己。开始打球了,她强迫自己注意听兰金顿爵爷关于保龄策略的建议。

观察着场地上的情形,韦斯特克里夫低声评论道:“看上去她和兰金顿相处得挺好。而兰金顿也是个最具成功希望的可能,他年龄相当,受过良好教育,性情也不错。”

莉莲沉思地看着远处兰金顿的身影。他甚至连身高都很合适,对黛西来说不算太高,黛西讨厌有人在她身边像塔一般高耸。“他的名字有点古怪,”莉莲把想法脱口而出,“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瑟索。”(译注:瑟索thurso,苏格兰北部临海小镇)坐在伊薇另一边的圣文森特子爵回答。

经过之前的一系列冲突,莉莲和圣文森特之间目前已达成了一种不太稳定的休战状态。尽管她永远不会真正喜欢他,但由于圣文森特是韦斯特克里夫多年的好友,莉莲无奈地决定必须容忍他。

莉莲知道如果她要求丈夫结束这段友谊,马克斯一定会为她这么做。但她太爱他而不能提出这种要求。而且圣文森特对马克斯有好处,以他的聪明才智和敏锐感知,他为马克斯压力过重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平衡。马克斯作为英格兰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迫切需要有人别那么把他当回事。

圣文森特的另一个优点是,对伊薇来说他似乎是个好丈夫。实际上,他看上去很崇拜她。谁都不会想到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羞怯的壁花伊薇,和无情的浪荡子圣文森特。然而,他们却成为了彼此的唯一。

圣文森特自信而老于世故,俊美、耀眼得令人屏息,但伊薇只需说一个字就能让他为她赴汤蹈火。尽管从表面上看,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亨特夫妇或韦斯特克里夫夫妇来显得低调而内敛,但实际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烈的感情存在于他们之间。

而只要伊薇觉得幸福,莉莲就会对圣文森特友好。

“瑟索,”莉莲不确定地重复着,瞧了瞧圣文森特和她丈夫,“我觉得听起来不像是在英国。”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马克斯平稳地回答:“实际上是在苏格兰。”

莉莲眯起了眼睛,“兰金顿是苏格兰人?但他没有口音呀。”

“他大部分的少年时期都在英国的寄宿学校度过,后来还上了牛津。”圣文森特说道。

“唔,”莉莲对苏格兰地理并不熟悉,甚至从未听说过瑟索,“但瑟索的位置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在边界附近?”

韦斯特克里夫的目光并未迎向她,“还要稍微靠北一些,接近奥克尼群岛。”

“在大陆的最北端?”莉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自己保持狂怒的低语耗费了她不少力气,“我们干嘛不省点时间干脆把黛西流放到西伯利亚去?那儿大概还能暖和些!上帝啊,你们两个怎么会认为兰金顿适合当候选人?”

“我必须把他加进来,”圣文森特抗辩道,“他拥有三处产业和长长的一个纯种族谱。而且每次他来俱乐部,我当晚的利润就至少能增加五千镑。”

“那他就是个挥霍无度的人。”莉莲阴沉地说。

“这让他对黛西来说更合适,”圣文森特说道,“总有一天他会需要你们家的钱。”

“我不在乎他有多合适,我的目的是要把我妹妹留在这个国家。如果黛西远在该死的苏格兰,我要多久才能见她一次?”

“还是比北美要近。”韦斯特克里夫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气说道。

莉莲转向伊薇,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伊薇,说点什么!”

“兰金顿爵爷是哪里人并不重要,”伊薇伸手轻柔地解开莉莲挂住耳环的一缕黑发,“黛西并不想嫁给他。”

“你怎会这么认为?”莉莲警惕地问道。

伊薇对她微笑着说:“哦……只是种直觉。”

因为想要尽快结束游戏回去看小说,黛西迅速掌握了草地保龄的诀窍。规则是由第一个人先在球道上抛出称为“本球”的白色球并且不能越过底线,每位参赛者再依次抛出三个木球,即“保龄”,并尽可能使它们停在离本球最近的地方。

最困难的部分是,那些木球好像都故意有一边旋转得较慢,永远不会沿着直线滚动。黛西很快学会根据需要在抛球时稍偏左或偏右一些,以补偿木球的不对称。草坪修得很短,而且土地坚实,因此球速很快。这对黛西来说很有利,因为她想赶紧赛完回去与霍诺丽亚和幽灵重聚。

由于有数量相当的男士和女士在场,参赛者们分成了两人一队。黛西和精通此道的兰金顿分在了一组。

“你玩得相当好,鲍曼小姐。”兰金顿爵爷叫道,“你确定以前从没玩过吗?”

“从来没有,”黛西愉快地回答,捡起一只保龄,把扁平的那一面转到右侧,“一定是因为你出色的指导,爵爷。”朝抛球线快走两步,她向后摆臂,然后抛出了球。球灵巧地快速旋转着,潇洒地把一个对手的球撞开,并正好停在距离本球2英寸的地方(译注:2英寸约为5厘米)。他们赢了这一局。

“好球,”说话的是里奇特先生,他停下来擦擦眼镜,再戴回去,微笑着对黛西继续说道:“你的动作是这么优雅,鲍曼小姐,观赏你的技巧真是一种愉悦。”

“这和技巧没有关系,”黛西谦虚地说,“恐怕只是新手的运气。”

米兰达小姐,一位容貌精致、苗条的金发女孩,正担忧地研究着她纤巧的双手。“我相信我折断了一个指甲。”她宣布。

“让我带你去椅子那边休息一下。”里奇特立即关切地说,就好像她刚刚断了只胳膊而不是指甲。他们这一对离开了场地。

黛西沮丧地反省到她本该故意输掉这一局,那样就不必再打下一局了。但有意输掉比赛对她的队友是不公平的,特别是兰金顿爵爷看起来绝对为他们的成绩感到欣喜。

“现在,”兰金顿说道,“我们来看看在决赛局将要面对谁。”

他们看着剩下的两队参赛者,斯威夫特先生和黎坦小姐对马德林先生和希金森小姐。马德林先生技术不稳定,球打得时好时坏,而希金森小姐则更有过之。卡珊德拉·黎坦打得糟透了,并且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无比开心,在整个比赛过程中一直无法控制地吃吃笑着。那种几乎不间断的笑声着实令人讨厌,但看起来似乎并未烦扰到马修·斯威夫特。

斯威夫特是一个强劲而高明的玩家,仔细地考虑着每一击,抛球的动作简洁、流畅。黛西注意到他毫无愧疚地把别人的球撞开,或者移动本球以使对方不利。

“一个可怕的对手,”兰金顿爵爷低声评论着,向黛西眨眨眼,“你认为我们能赢他吗?”

突然间黛西完全忘掉了主宅里等着她的小说,充满着与马修·斯威夫特对垒的期待。“很难说,但我们要尽量试试,对吗?”

兰金顿欣赏地大笑道:“对极了。”

斯威夫特和黎坦小姐赢了这一局,而另一对和善地感叹着离开了场地。

四位参赛者捡回了本球和保龄,并集中到抛球线旁。每队四球,每人两击。

当黛西转身面向斯威夫特时,他自她到场后第一次直视她。他那赤裸裸的挑战目光,使她心跳加剧、血液奔腾。他的几缕乱发覆在额前,黝黑的皮肤因微汗而闪亮。

“我们掷硬币决定谁先来。”兰金顿爵爷建议。

斯威夫特点点头,视线从黛西身上移开。

当斯威夫特这一边赢了掷硬币时,卡珊德拉·黎坦高兴得长声尖叫。斯威夫特巧妙地将本球抛滚到球道末端一个完美的位置上。

黎坦小姐拾起一只保龄并贴胸抱着,黛西怀疑她是故意想让人注意到她的伟大 “天赋”。“你必须给我一些建议,斯威夫特先生。”她说,从卷曲的睫毛下抛给他一个无助的眼神。“我抛球时该把扁平的一面朝左还是朝右?”

斯威夫特走近她,重新摆放她手中的球。黎坦小姐为能得到他的关注而显得很开心。当斯威夫特低声说着些建议,并指出最佳的抛球路线时,黎坦小姐更近地倚向他,直到他们的头几乎碰到一起。恼怒在黛西的心中盘旋而起,像开赛钻一样栓紧她的喉咙。

终于,斯威夫特向后退开。黎坦小姐向前优雅地移动了几步,然后让球飞了出去,但是力量太小了,保龄东倒西歪地只滚了球道的一半长度就停在了正中央。接下来的比赛将因为这个碍事的球而困难许多,除非有人不惜浪费一击把它撞开。

“真该死。”黛西屏着气嘀咕。

黎坦小姐几乎因尖声的吃吃笑而背过气去,“我的天啊,我完全搞砸了,是不是?”

“一点没有,”斯威夫特轻松地说,“如果没有挑战性就没意思了。”

黛西迫切想要知道他为什么对黎坦小姐这么好。她从不认为他是那种会被蠢女人吸引的男人。

“该你了。”兰金顿爵爷催促道,递给黛西一只保龄。

她弯曲手指抚过木球遍布疤痕的表面,转动它直到感觉适手时抓紧。凝视着远处本球的白色轮廓,她预想着自己保龄的滚动路线,向前三步,向后摆臂,再快速前驱。球落在球道的侧边,利落地绕过黎坦小姐的球,在最后关头沿曲线弯转并正好停在了本球前面。

“太棒了!”兰金顿大喊,同时观众们也在鼓掌欢呼。

黛西飞快地偷瞥一眼马修·斯威夫特。他正微笑着以一种几乎穿透她的探究眼神看着她。时间仿佛停顿了,从没有男人曾经这样凝视过黛西。

“你是有意设计的?”斯威夫特柔声问道,“还是纯粹碰运气?”

“设计的。”黛西回答。

“我怀疑。”

黛西生气了,“为什么?”

“因为没有新手能够策划并完成那样一击。”

“你是在质疑我的诚实吗,斯威夫特先生?”没等他回答,黛西转身喊她正坐在旁观席上看着他们的姐姐,“莉莲,就你所知我以前玩过保龄吗?”

“当然没有。”传来莉莲有力的回答。

转回头面对斯威夫特,黛西挑衅地看着他。

“要完成那样一击,”斯威夫特说道,“你要计算草地上的球速,弥补球的重心偏差所必须的抛球角度,以及球的路线弯转时的减速点,同时还要考虑可能的风速。而你必须要有经验才能做到这些。”

“你就是那样玩的吗?”黛西淡淡地问道,“我只是预想球的路线,然后按照想法抛出去。”

“凭运气和直觉?”他给了她居高临下的一瞥,“你那样可赢不了比赛。”

作为回答,黛西后退几步并交抱双臂,“该你了。”她说。

斯威夫特弯身单手捡起一个球,在手中调整了一下,走到抛球线前沉思地凝视着球道。即使处于恼怒之中,在看着他时黛西还是感到了腹部一阵愉悦的紧缩。反思这种感觉,她惊讶他怎么会对她产生如此深刻的身体上的影响。他的样子,他移动的方式,都使她令人困窘地颤抖。

斯威夫特强有力地抛出了球。球迅速、顺贴地落入球道,完美地复制了黛西的一击,但有了更多计算的因素,干脆利落地把黛西的球撞出球道,并取代了她在本球前方的位置。

“他把我的保龄撞进了沟里,”黛西抗议道,“这样符合规则吗?”

“噢,是的。”兰金顿爵爷说道,“有点残忍,但绝对符合规则。现在这种情形就叫做‘死球’。”

“我的球‘死’了?”黛西愤怒地问。

斯威夫特毫无歉意地瞥了一眼她的怒容,“永远不要只是轻伤你的敌人。”

“只有你才会在玩草地保龄时引用马基雅弗利的话。”黛西咬牙切齿地说。(译注: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新兴资产阶级思想政治家、历史学家,他的著作《君主论》(1513年)阐述了一个意志坚定的统治者不顾道德观念的约束如何获得并保持其权力。)

“请原谅,”兰金顿爵爷客气地说道,“但我相信该轮到我了。”看到他们俩都好像没听到,他耸耸肩走向抛球线。他的保龄斜切入球道并停在了本球后方。

“我总是为了赢才玩。”斯威夫特对黛西说。

“上帝啊,”黛西恼怒地说,“你听起来真像我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人只为了高兴才玩?把游戏作为一种打发时间的娱乐?还是必须把每件事都当作一场生死之争?”

“如果不是为了赢,游戏就毫无意义。”

看到自己已被完全撇到一边,卡珊德拉·黎坦想方设法介入。“我认为该轮到我了,斯威夫特先生。你能不能好心为我拿一个球呢?”

斯威夫特看都没看她一眼地照做,视线紧锁住黛西绷紧的小脸。“给。”他粗率地说,把保龄塞进黎坦小姐手里。

“也许你能建议……”黎坦小姐开口,但她的声音被斯威夫特和黛西继续的争吵淹没了。

“好吧,斯威夫特先生,”黛西沉着地说,“如果你不能单纯享受游戏的乐趣而非要把它变成一场战争,你就会得到一场战争。下面的比赛我们来记分。”她不太确定是她自己还是他往前移动了,但突然间他们站得非常近,他低头看着她。

“你赢不了我的,”斯威夫特低声说,“你是个新手,还是个女人,不给我设点障碍就不公平了。”

“你的队友是黎坦小姐,”她尖锐地低语,“在我看来,那就是个足够的障碍。另外,你是在暗示女人打保龄不可能像男人一样好吗?”

“不,我没有暗示,我是在直说。”

黛西感到被愤怒席卷,有一种想要把他打倒在地的强烈欲望。“战争。”她重复道,退回到她那一边的场地。

许多年以后这仍会被称为石字园有史以来最“血腥”的草地保龄球赛。比赛分数记到了30分,然后是50分,后来黛西也算不清了。他们为每一英寸距离和每一条规则而争论。他们深思熟虑着每一击,就好像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全赖于此。而最主要的是,他们全力以赴于把对方的球撞进沟里。

“死球!”在完成了把斯威夫特的保龄撞出球道的漂亮一击后,黛西欢呼着。

“也许应该提醒你一下,鲍曼小姐,”斯威夫特说,“游戏的目标并不是使我的球远离球道,而是设法让你的球尽量接近本球。”

“当你不断把我的球撞出球道时,可该死的一点也不像想要接近本球!”黛西听到黎坦小姐因为她的语言而猛地抽气。这实在不像她——她从不咒骂——只是当前的情况不可能让她保持冷静。

“我会停止撞你的球,”斯威夫特提议道,“如果你也停止撞我的。”

黛西对这个提议只考虑了半秒。令人遗憾的事实是,把他的球撞进沟里实在让她非常,非常的享受。“不,斯威夫特先生,即使给我所有的中国大麻。”

“非常好。”捡起一只饱受摧残的保龄,斯威夫特非常用力地抛出,球如此猛烈地撞击上她的,以至传来一声刺耳的爆裂声。

当看到自己球的碎片在沟里颤动时,黛西张大了嘴巴。“你撞碎了它!”她捏着拳头围着他绕圈,“而且你犯规了!这个球本该轮到黎坦小姐,你这残忍的怪物!”

“哦,不,”黎坦小姐不安地说道,“我很愿意让斯威夫特先生替我一球……他的技术比我好太多了……”当意识到没有人在听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该你了。”斯威夫特对兰金顿爵爷说道,兰金顿看上去对游戏暴虐程度的升级有点畏缩。

“哦,不该他!”黛西把球从兰金顿手里一把挖过来,“他太绅士而不会去撞你的球,但我会!”

“没错,”斯威夫特同意道,“你绝对不是个绅士。”

大步走到抛球线,黛西尽全力抛出一球。球迅速通过草地并把斯威夫特的保龄撞到了球道边缘。它摇摇欲坠了一会儿,还是掉进了沟里。她抛给斯威夫特报复性的一瞥,他则满带嘲弄的报以祝贺的点头。

“我要说,”兰金顿评论道,“你保龄球的表现真是太出色了,鲍曼小姐,我从未见过新手能玩得这么好,你是怎么让每一击都如此完美的?”

“当动机足够强烈,困难就会消亡。”她回答,看到当斯威夫特听出这又是一句马基雅弗利的名言时,脸部线条绷紧并突然咧嘴一笑。

比赛继续着,再继续着。下午的时光消逝,已接近傍晚。黛西逐渐发觉兰金顿爵爷、黎坦小姐和大多数观众都已失去了踪影。显然,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也很想回到屋里去,但因为他的意见是唯一能让黛西和斯威夫特两人都信服的,所以被不断地要求为他们做测量和裁断。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两人都太过沉迷于比赛而根本没感觉到饥饿、口渴或疲累。不知从何时起,黛西也不太能确定,他们之间竞争的态势转变为对彼此球技不情愿的赞赏。当斯威夫特因为她特别巧妙的一击而称赞她时,或者当她发现自己在欣赏他沉思地眯起眸子,头微微侧向一边的样子时……她迷惑了。黛西的现实生活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比她的幻想世界来得有趣,而此时就是其中之一。

“孩子们,”韦斯特克里夫讽刺的声音使他们俩都茫然地看向他。他正从椅子里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臂膀。“恐怕这项娱乐对我来说时间已经够长了。你们当然可以继续,但我要请求离开。”

“那谁来做裁判呢?”黛西抗议道。

“由于至少半小时前就已经没有人记分了,”伯爵干巴巴地说道,“我的裁断也就毫无必要了。”

“我们记着呢,”黛西争辩着,转向斯威夫特,“比分是多少?”

“我不知道。”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黛西几乎抑制不住因突然的困窘而引发的窃笑。

斯威夫特眼中闪动着愉快的光芒,“我想是你赢了。”他说。

“哦,别故作谦虚了,”黛西说道,“是你领先。我能接受失败,这是游戏的一部分。”

“我没有故作谦虚。比分一直紧紧咬住,都至少……”斯威夫特从马甲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两个小时了。”

“也就是说,最有可能是你保住了先前的优势。”

“但从第三局开始就不是我领先了。”

“哦,真见鬼!”莉莲的声音从场地边传来,她听起来极为恼火。莉莲已经回主宅睡了一小觉,出来后发现他们还在保龄场上。“你们已经像一对鼬鼠一样吵了整整一下午的架,现在你们又在为谁赢了而争吵。如果没有人制止,你们会在外面一直吵到半夜的。黛西,你现在灰头土脸而且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进来把自己整理好,快点。”

“那也用不着喊叫呀。”黛西温吞吞地回答着,跟在她姐姐身后往回走。她用一种以前从未给过他的友善眼神从肩头瞥了一眼马修·斯威夫特,然后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斯威夫特开始捡地上的保龄球。

“别管了,”韦斯特克里夫说,“仆人会来收拾的。你的时间最好花在为参加晚宴做准备上,只有大约一个小时了。”

马修轻轻把球扔下,和韦斯特克里夫一起走向主宅。他看着黛西娇小、窈窕的背影,直到她走出他的视线。

韦斯特克里夫并未遗漏马修对黛西着迷的凝视,“你的追求方式很特别,”他评论道,“我本来不认为在保龄球场上打败黛西会引起她对你的注意,但看来这倒是诀窍。”

马修凝视着脚下的地面,尽力使语气显得沉着而漫不经心,“我并没有在追求鲍曼小姐。”

“那看来我是曲解了你对保龄球毫不掩饰的热情。”

马修防备地看了他一眼。“我承认,我发现她很有趣,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想娶她。”

“鲍曼姐妹在那方面可相当危险。当她们中的一个起初引起了你的注意,你只觉得她是你所见过的人当中最能激怒你的一个。然而接着你发现她越是气得你发狂,你越是迫不及待想要再次见到她。就像是一种绝症的逐渐加剧,从一个器官蔓延到另一个。你开始渴望她。所有别的女人相形之下都显得黯然失色、呆板无趣。你想要她的程度强烈到你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你停止不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马修打断他,脸色发白。他才不要屈从于这种“绝症”。男人在生命中永远有选择权。而不管韦斯特克里夫怎样认为,他对黛西的感觉仅仅是一种生理的欲望,再没有更多了。一种极其可怕的、撕心裂肺的、引人疯狂的生理欲望……但绝对可以被坚强的意志力所克制。

“随便你怎么说吧。”韦斯特克里夫说道,听起来并不信服。

正文 第六章

对着樱桃木梳妆台上的镜子,马修以娴熟的技巧仔细打着他硬挺的白色晚装领结。他很饿,但到楼下餐厅去参加一个冗长的正式晚宴的念头让他不安。他有一种走在狭窄而悬空的木板上的感觉,踏错任何一步都会使他万劫不复。

他不该允许自己接受黛西的挑战,不该一连几个小时进行那该死的比赛。

但黛西是这么的可爱,在他们比赛时,她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而这种诱惑是他难以抵挡的。她是他认识的女人中最让他气恼,也最令他陶醉的一个,是个雷暴与彩虹兼具的小矛盾综合体。

该死,他是多么的想和她上床。马修奇怪兰金顿和其他男人在她出现时怎么还能表现得那么理性。

是该让这种情况得到控制的时候了。他打算为撮合她和兰金顿而做任何必要的事。与目前的其他几个单身汉相比,这位苏格兰爵爷是个上选。兰金顿和黛西会拥有一种平静而井然有序的生活。尽管像大多数生活安逸的男人一样,兰金顿可能会偶尔出轨,黛西也会因忙于照顾家庭和看书而不会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了,她也会学着对他的行为失检睁一眼闭一眼,并从她的白日梦中找寻安慰。

而兰金顿永远也不会把拥有黛西看作是不可思议的天赐礼物。

马修心情郁闷地来到楼下,加入正在排队等候进入餐厅的衣着优雅的人群。女士们身着色彩缤纷的饰以刺绣、串珠或蕾丝花边的华美礼服。男士们则一律是庄重的黑白套装,简洁的服饰成为女士们争奇斗艳的衬托背景。

“斯威夫特,”托马斯·鲍曼由衷的欢迎声传来,“到这边来——我想让你向这几位朋友介绍一下近期的市场评估结果。”在鲍曼的概念里,就没有不适合谈生意的时候。马修顺从地加入站在角落的几个男人,开始背诵他老板想要的数据。

马修的长才之一就是对大量数据的记忆能力。他喜欢数字,它们简单又神秘,能把复杂的事物简化得一目了然。数学,与生活不同,总是有答案,明确的答案。

但在马修正说着话时,他瞥见黛西正和她的朋友们同莉莲站在一起,而他的一半大脑马上停止了运作。

黛西穿着一件紧束纤腰的奶黄色礼服,小巧、漂亮的胸部被饰有闪亮缎子褶边的低领胸衣推挤并抬高,黄色缎带编织成的绳索巧妙地将胸衣束紧。她的黑发挽到头顶,只在肩颈处垂下几缕螺旋状发卷。她看上去精致而完美,就像甜点盘上点缀的让人不忍去动的蜜糖装饰。

马修想要拉下那件胸衣,让她的双臂被那些缎绳困住。他想要吻遍那柔嫩白皙的肌肤,找寻她的乳尖,使她挣扎扭动——

“但你真的认为,”传来马德林先生的声音,“市场还有扩展的空间吗?毕竟我们讨论的是下等阶层。不论在哪个国家,公认的事实是他们并不喜欢经常洗澡。”

马修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这位高大、整洁的绅士身上,他的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回答以前,他提醒自己对方的问题可能并无恶意。一旦特权阶层的人们费心考虑起穷人的问题,他们的想法往往是完全错误的。

“事实上,”马修温和地说,“可靠的数据表明,一旦肥皂被大批量生产并降至适当的价格,一年之内销量就会增长大约十个百分点。任何阶层的人都喜欢清洁,马德林先生,问题只在于质量上好的肥皂一直是种奢侈品,所以很多人买不起。”

“大批量生产,”马德林先生大声说道,瘦削的脸因为这个想法而皱起。“这个说法有些令人不快……似乎给了社会底层模仿上等人的可能。”

马修瞥了眼其他几个人,注意到鲍曼的头顶变红了——这绝对不是个好迹象,而韦斯特克里夫保持着沉默,深邃的黑眸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想法。

“正是如此,马德林先生,”马修严峻地说,“大批量生产诸如衣服和肥皂之类的生活品,会使穷人有机会过上和我们一样健康、体面的生活。”

“但那样还怎么分得清谁是谁呢?”马德林先生抗议道。

马修质疑地扫了他一眼,“恐怕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兰金顿加入了讨论。“我相信马德林先生问的是,”他说,“如果一个女店员和一位家境富裕的女士衣着同样干净、体面,人们该如何辨别她们。而如果一位绅士不能从外表上辨别她们,他怎么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们?”

为这个势利的问题感到震惊的晕眩,马修回答之前谨慎地措辞。“我一向以为无论她们的社会地位如何,所有的女性都应该被同样尊重地对待。”

“说得好。”当兰金顿张口欲辩时,韦斯特克里夫粗声说道。

没人愿意和伯爵唱反调,但马德林却逼问道:“韦斯特克里夫,你看不到鼓励下等人提升他们地位的危害吗?难道要允许他们装扮得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我看唯一的危害是,”韦斯特克里夫平静地说,“身处一群希望突显自己的优势,极度恐惧丧失自身优越感的令人失望的人中间。”

这话使马修比之前更喜欢伯爵了。

全神贯注于女店员问题的假设,兰金顿对马德林说道:“别担心,马德林——不论女人如何装扮,一位绅士也总能察觉出泄露她真实阶层的蛛丝马迹。淑女总是有柔和的、教养良好的发音,而一个女店员说话会嗓音刺耳,还会带着粗俗的口音。”

“当然了,”马德林如释重负地说道,他假装打了个冷战,“一个女店员身着华服,却操一口伦敦土腔……声音像指甲划在石板上。”

“没错,”兰金顿大笑着说,“看起来就像一朵平庸的雏菊(译注:雏菊daisy,也是黛西的名字)掺进一束玫瑰花里。”

这当然是句未加思索的话。当兰金顿意识到他刚刚不经意间侮辱了鲍曼的女儿,更确切地说是他女儿的名字时,一阵静默突然降临。

“雏菊,一种多才多艺的小花,”马修的评论打破了静默,“气味清新,简单淳朴,惹人喜爱。我一直认为它对任何场合来说都很合适。”

立即,“当然当然”、“非常同意”等隆隆的附和声响起。

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给了马修赞许的一瞥。

片刻之后,不管是出于事先计划还是临时调整,马修发现自己坐在了主桌韦斯特克里夫的左侧。当看到一个身份平凡的年轻人被安排坐在如此荣耀的位置,许多客人都露出毫不掩饰的吃惊表情。

隐藏起自己的惊讶,马修看到托马斯·鲍曼正带着一种父亲般的骄傲冲他微笑……而莉莲则正对她丈夫谨慎地怒目而视,那种眼神会使一个差劲点的男人心生恐惧。

平静无波的晚宴过后,客人们分散成不同的群体。一些男人到后露台去享用波特酒和雪茄,一些女人则想要喝茶,还有一些人去客厅游戏和聊天。

当马修正往露台走时,他感到肩上的一下轻拍,低头望进了卡珊德拉?黎坦充满恶作剧的双眼。黎坦小姐的最大本领就是将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并为此百折不挠、勇往直前。

“斯威夫特先生,”她说,“我坚持请你到客厅加入我们,并且不接受你的拒绝。米兰达小姐和我已经设计了几个游戏,我想你会觉得相当有趣的。”她狡猾地挤挤一只眼睛,“你要知道,我们耍了点小诡计。”

“诡计。”马修警惕地重复道。

“哦,是的,”她吃吃地笑着,“我们决定今晚要小小地恶劣一下。”

马修从未喜欢过客厅游戏,它能把一个人的轻率和浅薄发挥到极致。此外,一般认为在英国过分纵容的社会风气下,这些游戏的惩罚往往由恶作剧和潜在的不名誉行为构成。马修对丑闻有种天生而敏感的厌恶。而如果他要被卷入一桩丑闻,那一定得有充分的理由,不能是一个愚蠢的客厅游戏的结果。

然而,在回绝之前,马修的余光瞥到一抹黄色。是黛西,她正轻挽着兰金顿爵爷的手臂,走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

马修头脑中理智的那一部分告诉他,如果黛西想要和兰金顿一起制造丑闻,那是她自己的事。但他体内那更深埋、更原始的部分却带着占有欲做出了反应,他的脚步开始移动。

“哦,真令人愉快。”卡珊德拉??黎坦激动得声音发颤,把她的手挤进他的臂弯。“我们会玩得多开心呀。”

这真是个讨厌的新发现,即本能的反应会突然支配马修的身体。皱着眉头,他和黎坦小姐走在一起,一路上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连串废话。

一群年轻男女已经聚集在客厅,喋喋不休地谈笑着。空气中充斥着浓稠的期盼,还有一种低级的趣味,好像其中一些人已经知道他们就要参与到一些下流事之中。

马修站在入口处,视线立即锁住了黛西。她坐在壁炉旁,兰金顿正半靠在她椅子的扶手上。

“第一个游戏,”米兰达小姐说着露齿一笑,“名字叫做‘动物’。”她等到屋里一阵吃吃的笑声平息后才继续说道,“对于你们当中不熟悉规则的人来说,其实很简单。每一位女士要选择一位男性做搭档,而每位绅士都将被指派模仿一种特定的动物,比如狗、猪、驴子之类。女士们先要离开房间并蒙上双眼,当她们返回后,要努力找出自己的搭档。男士必须模仿相应动物的叫声来帮助女士找到他,最后一位找到搭档的女士则必须受罚。”

马修暗自呻吟。作为一个不喜欢丢脸又并非出于自愿的男人,这种单纯以愚弄参与者为目的的游戏是他一向憎恨的,同时也是他极力想要避免的。

瞥了一眼黛西,他看到她并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咯咯傻笑,反而看上去很坚决。她在努力融入这一群,试图表现得像周围那些头脑空空的女人一样。真该死,怪不得她会当壁花,如果这就是对一名适婚女子的期待,她不当壁花才怪。

“你要做我的搭档,斯威夫特先生。”黎坦小姐叫道。

“我的荣幸。”马修客气地回答。而她又吃吃地笑起来,就好像他刚说了什么非常有趣的话。马修从未见过如此频繁地吃吃笑的女人,他有点担心要是她再不停止可能会被关起来。

一顶装满纸条的帽子终于被传了过来,马修抽出一张看了一下。

“奶牛。”他冷冷地告知黎坦小姐,她则吃吃偷笑。

感觉自己像个白痴,马修站在一旁看着黎坦小姐和其他女士离开房间。

男人们各自占据了有利位置,因为期盼被不同的“盲目”女人撞进怀里摸索而得意地嬉笑。

几声实习性的叫唤在客厅里响起——

“咕咕!”

“喵——呜!”

“唧唧!”

接着是一阵哄笑声。当蒙着眼的女士们步入房间,这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动物的轰鸣,听起来就像个疯狂的动物园。女士们四散寻找她们的搭档,扑撞到或嘶叫,或啁啾,或呼哧作响的男人身上。

马修暗自祈求上帝,但愿韦斯特克里夫、亨特,或上帝啊,鲍曼,此刻千万不要正巧走进这个房间看到他这样,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使他们忘掉这一幕。

“奶牛先生在哪里?”当马修听到卡珊德拉·黎坦的声音时,他的尊严受到了致命一击。

马修长叹一声,“哞——。”声音冷酷。黎坦小姐的笑声飘过来,她逐渐进入了他的视野,双手摸索着每一位邻近的男性。当她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几声尖叫和抗议声响起。

“哦,奶——牛——先生,”黎坦小姐叫道,“我需要你更多的协助。”

马修满面怒容,“哞——!”

“再叫一声。”她颤着音说。

因为蒙着眼而看不到马修杀人般的瞪视是卡珊德拉·黎坦的幸运。“哞——!”

吃吃地笑啊,笑啊,笑着,黎坦小姐走近了,她双臂大张,手指在空气中一抓一抓的。她触到了他,双手摸索到他的腰部并向下方滑去,他攥住她的手腕,坚定地向上拽。

“我找到的是奶牛先生吗?”她故意问道,并想倚进他怀里。

他用坚硬的手肘把她格开,“是的。”

“为我欢呼吧!”她喊道,摘掉了她的眼罩。

其他的一对对也都纷纷重聚,“动物”们在被认出后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声音……是对一种昆虫叫声的笨拙模仿,是一只纺织娘?或是蟋蟀?

马修伸长脖子去看是谁发出的声音,而谁又是那个倒霉的搭档。一阵惊呼和友善的嘻笑过后,人群分开了,独留黛西·鲍曼在摘掉她的眼罩,以及兰金顿爵爷在抱歉地耸肩。“那根本不像蟋蟀的叫声,”黛西抗议道,带笑的脸红着,“你听起来就像在清嗓子!”

“我尽力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兰金顿无能为力地说。

哦,上帝,马修闭了闭眼,是黛西。

卡珊德拉·黎坦看上去非常高兴,“太糟了。”她说。

“无需争辩,”米兰达小姐快乐地说,走过来站在黛西和兰金顿之间,“该你来受罚,我亲爱的!”

黛西的微笑颤抖,“怎么受罚?”

“惩罚就叫做‘当壁花’,”米兰达小姐解释道,“你必须靠墙站着,并从帽子里抽取一位绅士的名字。如果他拒绝吻你,你就要呆在墙边继续抽取名字,直到有一位绅士同意你的提议。”

黛西迅速地维持住笑容,但是她的脸白了,只有脸颊上还留有两抹红色。

他妈的,马修野蛮地想。

这是个严重的困境。这件事会引发流言并会轻易导致丑闻。他绝不允许那样,为了她的家庭,为了她自己,也为了他……但这是他不愿去想的。

机械地,他开始向前移动,黎坦小姐却抓住了他的手臂,长指甲刺进他衣袖的布料里。“不得干涉,”她警告他,“每一位参与者都得自愿接受惩罚。”她在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种马修不喜欢的冷硬。她打算享受令黛西毁灭的每一秒钟。

天下最毒妇人心。

粗略地扫了一眼室内,马修看到了绅士们脸上的期待。没有一个男人打算放弃亲吻黛西·鲍曼的机会。马修极度渴望把他们的脑袋撞到一起,再拉着黛西离开这个房间。他却只能眼看着帽子被传给她,而她把颤抖的手指伸进去。

抽出一张纸条,黛西默读了一下,纤秀的眉毛拧起。室内一片静默,有些人屏住了呼吸期待着……然后黛西眼也不抬地念出了名字。

“斯威夫特先生。”她在能被证实以前一把将纸条戳回了帽子里。

马修感觉到心脏在胸腔的猛烈跳动。他不太确定目前的情况到底是改善了还是变得更糟了。

“那不可能,”黎坦小姐嘶声说道,“那个纸条上不是你的名字。”

马修几乎是茫然地瞥了她一眼,“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根本没把你的名字放进帽子!”

马修让自己的脸毫无表情,“显然是有人放了。”他说,然后猛拉手臂摆脱她的掌握。

当马修向黛西走去时,室内先是泛起一阵紧张的沉默,继而响起几声兴奋的嗤笑。黛西极好地控制着表情,但她脸颊上狂乱的颜色出卖了她。她苗条的身体像弓一般绷紧,强迫自己绽出冷淡的笑容。马修能看到她喉部激烈的脉搏跳动,他想要吻住那明显的悸动并用舌尖去抚慰它。

停在她的面前,锁住她的视线,他试着读出她的想法。

现在的情形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表面上看是他……然而是黛西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选择了他。为什么?

“游戏时我听见你的声音了,”黛西说,声音低得让其他人难以听清,“你听起来就像一头消化不良的奶牛。”

“根据结果判断,我的奶牛比兰金顿的蟋蟀强多了。”马修指出。

“他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蟋蟀,倒像是从嗓子里往外咳痰。”

马修坚决地咽回一阵突来的笑声。她看上去是这么烦恼又这么可爱,他尽全力做到的只能是不把她拉进怀里。他说:“我们把这事了结吧,好吗?”

他希望黛西的脸不要红得这么彻底。她白皙的肤色使红晕更为明显,她的脸颊就像两朵猩红色的大丽花。

当马修又接近黛西一步直到他们的身体几乎贴到一起时,人群中发出了集体的抽气声。黛西的头向后仰,眼睛闭着,嘴唇轻颤。握住她的一只手,马修把它举到唇边,在她的指背上印下谦谦一吻。

黛西的眼睛猛地睁开,看上去惊呆了。

人群发出更多的笑声,还有几声玩笑的斥责。

在同几位绅士交换了几句和善、巧妙的讽刺之后,马修转向黛西并用一种愉快但坚决的语气说道:“鲍曼小姐,你稍早曾提到,你想此刻去看望你的姐姐。我能护送你去见她吗?”

“但是你不能离开!”卡珊德拉·黎坦的叫声在房间后部响起,“我们才刚刚开始呢!”

“不,谢谢。”黛西对马修说,“我敢肯定如果我在这里玩得正愉快,我姐姐是不介意多等一会儿的。”

马修给了她严厉而尖锐的一瞥,并看到她因为突然的明了而立即变了表情。

他在要求那个报偿。

跟我离开,现在,他的眼神命令着,不容争辩。

他也看出黛西极想拒绝他,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

欠债必还。

黛西困难地吞咽一下,“另一方面……”她几乎哽住,“……我的确答应我姐姐,在她喝茶的时间陪她一会儿。”

马修把臂弯伸向她,“任你差遣,鲍曼小姐。”

有几个抗议声响起,但当他们走出门口时,那群人已经在忙着组织下一场游戏了。上帝知道有多少下流的丑闻正在客厅里酝酿。只要他自己和黛西不被牵涉其中,马修才该死的不在乎呢。

他们一进入走廊,黛西就将手从他的臂弯里抽出。他们又继续走了几码,来到敞开的图书室门口。看到里面没人,黛西一言不发地冲入房间。

马修跟在她身后进来并关上房门以不受干扰。这样不合礼仪,但也比在走廊上争吵强。

“你为什么那样做?”黛西立即转身面向他逼问道。

“把你带离那些游戏?”不安地,马修采用了一种苛刻的语气,“你根本不该在那里,你是知道的。”

黛西是如此的狂怒以致她的黑眸看上去像在迸射出火花。“那我应该在哪里,斯威夫特先生?一个人在图书室看书吗?”

“那也比制造丑闻要好。”

“不对。我只是呆在我本应该在的地方,做着每个人都在做的事,而一切本来都很好,直到你把它毁掉!”

“我?”马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毁了你的夜晚?”

“是的。”

“我怎么毁的?”

她谴责地怒视着他,“你没有吻我。”

“我……”因太意外而被哽住,马修混乱地看着她,“我吻你了。”

“吻在手上,”黛西轻蔑地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马修不太确定他是怎么如此突然地从抱持着自认正直的优越感,转变为对污蔑的抗议的。“你本应该感激的。”

“为了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我挽救了你的名誉。”

“如果你真的吻了我,”黛西反驳,“才会有助于我的名誉。但是你当众拒绝了我,这让兰金顿、马德林和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拒绝你。”

“那让人感觉就是种拒绝,你这无赖!”

“我不是无赖。如果我真的当众吻了你,我才是个无赖呢。”马修停下,又带着克制的愤怒继续说,“而且你没有任何问题,你该死的为什么那样想?”

“我是个壁花。永远没人想要吻我。”

这太过分了。黛西·鲍曼因为他没有做他渴望和梦想了多年的事而气极了。他的行为很得体,但真该死!却被她回报以愤怒。

“……我就那么让人讨厌吗?”黛西激烈地说,“吻我就那么令人厌恶吗?”

他渴望了她这么久。他曾经上千次的提醒自己他不能拥有她的所有原因。而因为知道她厌恶他所以毫无希望,让这一切承受起来曾经该死的容易得多。但现在她对他的感觉可能已经变了,她可能也想要他,这个念头让他昏乱得发抖。

如果再这样想下去,哪怕只一分钟,他会精神错乱的。

“……不知道女人想要吸引男人时应该怎么做,”黛西还在生气地说着,“而当我终于有机会获得一点经验时,你——”她突然停下,皱眉看着他的脸,“你看上去怎么那副样子?”

“什么样?”

“好像你很疼痛。”

疼痛,是的。当一个男人多年渴望着某个女人并发现他正和她独处,而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撕开她的衣服并就地占有她的念头,却因为他没有吻她而必须忍受她的抱怨时,他就会感到这种疼痛。

她想要经验?马修早就准备好给她生命里的任何经验了。他正如此不堪忍受地勃起着,以至于裤子布料的轻拂都能让他瑟缩。挣扎地控制着自己,他专注于呼吸。呼吸。却只有唤起得更多,直到一片红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还未意识到,双手就已经在她身上了,握住她双臂下那被渗透她体温的黄缎包裹着的部位。她是这么轻盈、柔软,就像只小猫一样……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她,用身体把她钉在墙上。

黛西的黑眸因震惊而张大,“你在做什么?”

“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马修努力设法说话,“你刚才为什么叫了我的名字?”

她脸上的表情快速地连续变换……惊讶、内疚、困窘。她每一寸外露的肌肤都变成了粉红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我别无选择只能——”

“说谎,”马修简洁地说。当看到她拒绝回答时他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不打算否认这一点。她的红晕加深了。“我的名字不在那张纸上,”他费力地继续,“但你还是选了我,为什么?”

他们俩都知道这只可能是一种原因。马修闭了闭眼睛。他的脉搏是如此灼热而急促,以致那迅猛的势头使他感到血管刺痛。

他听到黛西吞吞吐吐的声音,“我只是想知道你怎样……你如何……我只想要……”

这是最残酷的诱惑。马修试着让自己放开她,但他的双手不愿放弃那被黄缎包裹的窈窕曲线。拥着她的感觉太好了。他凝望着她优美的双唇,她下唇中央那细小而诱人的凹处。就一个吻,他绝望地想,这的确是他至少能拥有的。但他一旦开始了……就不确定自己能否停下。

“黛西……”他试图找话来说使情况得到缓解,却很难把话说得连贯,“我打算一有机会……就告诉你父亲……我不能在任何情况下娶你。”

她仍旧不看他,“你为什么没立刻告诉他?”

因为他想要她注意他。

因为他想要假装他从不敢奢望的事看似触手可及,哪怕仅仅是一会儿。

“我想让你烦恼。”他说。

“好吧,你做到了!”

“但我从未把这件事当真。我绝不能娶你。”

“因为我是个壁花。”她阴郁地说。

“不,不是因为——”

“我让人讨厌。”

“黛西,别再——”

“甚至不值得一吻。”

“好吧,”马修喝道,终于失去了自我控制,“真该死,你赢了,我会吻你的。”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会永远为此抱怨不休。”

“现在太晚了!在客厅时你就该吻我但你没有,现在你已经毁了我得到其他人亲吻的任何机会,我才不要接受这种廉价的安慰呢。”

“廉价?”(译注:e)

那样说是个错误。马修看得出黛西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刚刚注定了她的命运。

“我——我是说‘虚假’(译注:ed),”她屏息说道,试图挣扎着摆脱他,“很明显你并不想吻我,所以——”

“你说的是‘廉价’,”他猛然把她拉近,紧贴着自己,“也就是说现在我要证明一件事。”

“不,你不用。”她快速地说,“真的,你不用——”当他一手握紧她的颈背时她低呼一声,而当他把她的头拉向他,所有的声音都被抑住了。

正文 第七章

当他们的唇相接的那一瞬,马修即刻知道这是个错误,因为没有任何事能与把黛西拥在怀中的感觉相媲美。他的生活毁了。但上帝拯救他,他不在乎了。

她的嘴唇柔软而灼热,让他想到阳光和耀眼的白色火焰。当他用舌尖轻舔她的下唇时,她喘息着,双手慢慢攀上他的肩膀。接着他感觉到她的手指爬上他的脑后,滑入他的头发,仿佛想阻止他离开。那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现在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停下。

他手指颤抖着托起她轮廓精致的下巴,温柔地把她的脸抬向他。她双唇的味道,甜蜜又难以捉摸,使他燃起一股几欲失控的渴望……他探寻着她口中湿润的丝滑,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猛烈,直到她开始深长地叹息,她的身体几乎嵌进他怀里。

他使她感觉到他的强壮,他的力量。用一只强健的手臂箍住她的背部,他双脚微分,用有力的大腿紧紧把她夹在中间。她的上半身被那件缀满蕾丝的紧身胸衣束缚着。他几乎屈从于撕掉那些胸衣托架和缝线,探索其下的温软肉体的野蛮欲望。他只得将手指插入她挽起的发髻,向后轻拉使她的头仰起,直到她头部的重量完全依靠在他掌中,显露出那白皙的颈部。他找到稍早曾注意到的那处脉动,嘴唇沿着她肌肤下那隐秘的脉络温柔地拖曳。当他到达一处敏感点时,感觉到她在他唇下那颤抖、压抑的呻吟。

这应该就是和她做爱的感觉,他头昏脑胀地想……当他进入她时,她的身体就会像这样甜蜜地颤抖,她的呼吸就会像这样紊乱而破碎,她的声音就会像这样沙哑而无助。她的肌肤温暖、柔软,带着茶香和滑石粉的味道,还有一点咸味。他再次掳获她的唇,深入到那一片丝滑与灼热之中,那亲密的触感几乎让他疯狂。

她本该挣扎的,却只是温柔、顺从地接纳他,驱使他超越了所有界限。他开始以深长、缠绵的吻掠夺她的唇,使她的身体贴着他有节奏地颤动。他感到她裙下的双腿分开,他的大腿正抵在她腿间。她带着纯真的欲望蠕动着,一种夏末罂粟花的色彩在她脸颊上绽放。如果她了解到他真正想对她做什么,她的脸会更红的,还可能会当场昏倒。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唇,他把下巴抵在她头侧。“我想,”他嗓音粗哑地说,“这排除了关于你是否有吸引力的任何疑问。”

黛西聚集起所有的力量在他的怀抱中转身背向他,茫然地瞪着她面前一排排皮革包边的书籍。她双手紧抓住书架的红木搁板,奋力控制自己狂乱的呼吸。

马修站在她身后,环抱着用手覆住她的双手。当他用唇描画她柔嫩的耳廓时,她纤巧的肩膀紧抵在他胸前。

“不要……”她声音浓浊地说着闪躲。

马修停不下来。追随着她头部的移动,他将鼻尖探入她柔和的颈部曲线。他放开她的一只手,将手掌抚上她胸衣上方的裸露肌肤,体会那乳房美妙的隆起。黛西那只自由的手抬起并把他的手指紧按在胸前,好像他们合力就能抑制住她心脏的狂跳。

马修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抵抗那股一把举起她并把她抱向旁边那张靠背长椅的强烈欲望。他想要和她做爱,想要把自己深埋在她体内,直到所有痛苦的回忆都融化在她的甜蜜之中。但这种机会早在他们相识以前就丧失许久了。

他什么也无法给她。他的生活、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全部都是假象。他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男人,而她发现这一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令他懊恼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牢牢抓着她的裙子,好像准备把它拉起来。闪亮的丝缎在他的指间堆集。他想到了她那裹在礼服和蕾丝里的曼妙身躯,以及把她剥光,用嘴唇和手指造访她的全身,探索她每一条曲线和每一个私密处,会是多么恼人的乐事。

看着他那只像是属于别人的手,马修一根一根地舒展手指,直到缎子垂下。他转过她的身体面向他,凝望进她那双丰富而深邃的棕眸。

“马修,”她沙哑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的教名,他挣扎着隐藏起自己强烈的反应,“嗯?”

“你刚才的用词……你并没说你‘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娶我……你说你‘不能’,为什么?”

“由于这根本不会发生,”他说,“所以原因也无关紧要。”

黛西皱起眉,撅着嘴的样子让他渴望亲吻她。

他移到一旁让她离开。

服从于这无声的信号,黛西开始和他擦身而过。

但当她的手臂碰触到他的时,马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突然间她再次被他拥在怀里。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占有她的唇,去亲吻她,就好像她是属于他的,就好像他正在她体内。

这就是我对你的感觉,他用凶猛、热烈的吻告诉她,这就是我想要的。他感到她的肢体不同一般地绷紧了,察觉到她已被唤起,明白此时此地他就能使她达到高潮,只要他把手伸进她的裙子,然后——不,他残酷地告诫自己,这已经太过分了。意识到他是多么接近失控的边缘,马修暗自呻吟着把自己扯离黛西的唇,并猛地把她推开。

她迅速逃离了图书室,黄色礼服的裙摆拖曳在身后,继而在消失前卷绕在门边,就像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隐没于地平线。

而马修满怀凄凉地怀疑,再见面时他还怎么对她以礼相待。

乡间庄园的女主人对佃农和当地村民表现出乐善好施的形象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这意味着向他们提供援助和建议,以及向其中最需要的人捐助食物、衣服等生活必需品。莉莲一直欣然履行着这项义务,但现在她的情况不允许她这样做了。

去请梅茜迪丝代替她根本不值得考虑——梅茜迪丝对这一类任务总是态度生硬又缺乏耐心。她不喜欢被围绕在病弱的人们中间。她会使老年人心神不安,而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又不可避免地会让婴儿们哭起来。

于是,黛西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黛西一点也不介意访问日。她喜欢独自一人驾着小马车去村里,分发罐子和包裹,观察那些并不美妙的景象,收集村民们的新消息。更妙的是,这个非正规性探访的差事使她不必在意衣着或担心礼仪。而且黛西乐意去村里还有另一个原因——这让她远离主宅并保持忙碌,可以集中精力去想些除了马修·斯威夫特之外的事。

那个可怕的客厅游戏及其后果——亦即,被马修吻得她脑子不灵光,已经过去三天了。现在他对她表现得一如往常,冷淡而拘礼。

黛西几乎就要相信那是一场梦了,除了无论何时在斯威夫特近旁,她的神经都几乎要冒出火花,她的胃都会像只喝醉的麻雀一样上下翻腾。

她想找个人谈谈这件事,尽管可能会很丢脸,而且不知怎的感觉像是一种背叛,具体背叛了谁她也不确定。她只知道所有的事都不对劲了。她夜里睡不好觉,结果就是白天她精神涣散、反应迟钝。

想到自己可能是病了,黛西曾向女管家说明她的情况并被灌下一勺脏乎乎的海狸油。那一点也没管用。而且最糟的是,她不能专心于看书了。她曾经反反复复读着同一页,而再也感不到任何兴趣。

黛西不知道怎样使自己恢复正常,但认为停止思考自己的事去为别人做点什么可能会有帮助。

早晨,她驾着那辆全敞篷的小马车出发了。拉车的是一匹强健的棕色矮种马,名叫休伯特。马车上载满装着食物的瓷罐,法兰绒布匹,圆坨形干酪,包着芜菁炖羊肉、熏肉和茶叶的包裹,以及瓶装波特酒。这次探访总的来说相当不错,村民们似乎很欢迎黛西令人愉快的到来。他们中的几个向黛西狡狯地描述起昔日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母亲来探访时的情形,使黛西笑出声来。

老伯爵夫人很吝啬地分发她带来的礼物,并要求非常明确的感激表示。如果女人们的屈膝礼行得不够深,老伯爵夫人就会故意问她们膝盖是不是太僵硬。她也要求他们为孩子取名时来请教她,同时教导他们在宗教信仰和卫生保健方面应该如何如何。更恶劣的是,老伯爵夫人带来的食物都混杂在一起,让人引不起食欲,肉类、蔬菜和糖果都塞在同一个锡罐里。

“老天爷,”黛西一边把食品罐和布匹摆放到桌上,一边叫道,“她是个多么邪恶的老巫婆啊,就像童话故事里讲的……”接着,她给孩子们生动地讲述起“汉斯与格雷特”的故事(译注:格林童话,汉斯与格雷特是一对小兄妹,因被继母遗弃而误入邪恶巫婆的糖果屋,巫婆强迫妹妹做苦工,要把哥哥养胖煮来吃。最后兄妹俩凭借机智和勇敢消灭了老巫婆,回家与父亲团聚),使孩子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尖叫着躲到桌子底下,快乐地偷偷望着她。

访问日结束时,黛西已经记满了一小本备忘录……是否有可能安排一位医生来看看亨斯利老太太的弱视,还有也许可以再送给布兰特家一瓶女管家的药水用于改善布兰特太太的消化毛病……

一边许诺着会把所有这些问题直接转达给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和夫人,黛西一边爬上她那已经空了的小马车,驾车调头回石字园。此时已近黄昏,橡树和栗树长长的影子斜映在从村里延伸而出的土路上。英格兰这一地区的森林还并未遭到砍伐以满足大城市中不断增长的车船和工业需求。这里的林地依旧质朴而原始得有如世外桃源,只有几条马车小径深入其中,并被悬垂而下的浓密枝叶遮掩得忽明忽暗。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这些被雾气环绕的树木显得神秘莫测,就像哨兵一样守护着一个属于德鲁伊教团员、巫师和独角兽的世界。(译注:德鲁伊教,也做督伊德教,“Druid”,古代欧洲凯尔特人信仰的宗教。德鲁伊宗教敬拜自然,并将橡树视作至高神祗的象征。德鲁伊教在不列颠的母系社会时代就已存在。但经过与罗马人的战争,以及基督教的极力打压。公元6世纪到16世纪这千年中,很多德鲁伊教的传统渐渐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至被基督教吸收消化,但教团本身却已销声匿迹。直到16世纪,随着早期德鲁伊宗教研究著作的翻译和印刷传播,欧洲人开始意识到他们的祖先并非愚昧无知的野蛮人,“德鲁伊教复兴”运动才逐步展开。时至今日,已有数个德鲁伊团体活跃在世界各地,他们将环保主义和泛爱主义融合到自己的信仰中,使这个根植于古老传统的神秘宗教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新与活力。)一只棕色的猫头鹰从小路上空滑翔而过,在暗色的天空里看起来就像一只蛾子。

小路上一片寂静,只有马车车轮的“嘎嘎”声和休伯特的马蹄声。当马儿突然加快了脚步,黛西牢牢地握住缰绳。休伯特看上去有点紧张,头不停地左右摇动。

“放松,伙计。”黛西安抚道,在车轴被颠簸得发出异响时用力后拉缰绳以减慢马儿的步伐。“你不喜欢森林,是吧?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要到达开阔地带了。”

马儿的烦躁不安一直持续到身旁的植被逐渐稀疏,头顶上树木的枝叶消失才有所缓解。他们走上一条干燥而下陷的小径,一侧临近森林的边缘,另一侧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嗨,胆小鬼,”黛西轻快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瞧见啦?”

结果,她的信心来得太早了。

她突然听见森林里传来几下沉重的“劈啪”声,是树枝被踏折的声响。休伯特不安地嘶鸣,朝响声的方向转过头去。一阵粗重的动物的“哼哧”声使黛西后颈的寒毛竖起。

上帝啊,那是什么?

一个巨大、粗壮的黑影令人吃惊地突然从森林里奔出,直向马车冲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让黛西来不及细想。当休伯特惊慌嘶叫着向前急冲,她死死地抓住缰绳,马车像个小孩玩具一样“吱嘎”作响地跳向前方。

黛西徒劳地试图坐稳,但当车轮撞进一条很深的车辙时,她被完全抛出了车厢。休伯特继续沿着小路慌乱地奔逃而去,而黛西被一种吓人的冲力摔落到坚实的地面上。

肺里的空气好像一下都被摔走了,她感到气喘和窒息。她的印象是,当一个大块头、妖怪似的东西正向她冲过来时,一声撕裂空气的枪响使她的耳朵嗡嗡轰鸣。

接着是一声令人寒入骨髓的动物的哀嚎……然后一片寂静。

黛西试着坐起来,又因为肺部痉挛虚弱地“砰”地趴回到地上。她感觉胸腔像是被钳子夹住,几乎要把刚才吃下的烤饼全吐出来,但一想到那会有多疼,就足以使她强行咽回去。

片刻间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是好几匹马——震动着黛西脸颊下的地面。终于能浅浅地吸进一口空气,她用手肘撑起肩膀,抬起下巴。

三个骑马的人——不,是四个——正向她急驰而来,在小路上扬起一片尘土。其中一个男人在马尚未停稳前就已翻身下马并大跨步冲向她。

当他跪下并抱住她时,黛西惊讶地眨眨眼。她把头向后枕在他的胳膊上,然后发现自己模糊地向上凝视着马修·斯威夫特阴沉的脸。

“黛西。”这是一种她以前从未听到他用过的语气,粗野而急切。用一只手臂抱住她,他另一手快速抚过她的身体,搜寻她哪里受了伤。

“你受伤了吗?”

黛西试着解释她只是摔差了气,而他看上去听懂了她的语无伦次。“好吧,”他说,“别试着说话了,慢慢地呼吸。”感觉到她在他怀中挣动,他再次用双臂抱住她。“靠着我休息一会儿。”他一手抚过她的头发,拨开她脸上的发丝。一阵反射性的细微颤抖窜过她的身体,他把她抱得更紧些。“慢慢来,甜心,放松,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黛西闭上眼睛掩饰她的惊讶,马修·斯威夫特正用强壮有力的双臂抱着她对她低喃爱语,她的骨头都快化成糖水了。

与她的同胞手足多年的野蛮玩耍使黛西学会在跌落后迅速恢复。换了其他任何情况,她现在早已经跳起来在掸身上的土了。但是她身体里每一个浸透了愉悦的细胞都在要求留住这一刻,越长越好。

马修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一边的脸颊,“看着我,甜心,告诉我哪儿受伤了。”

她的睫毛扬起。他的脸就在她上方正对着她的。当她望进他那双非凡的蓝眸时,她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五彩云雾里。“你的牙齿很漂亮,”她喝醉了似的说,“但你知道么,你的眼睛更棒……”

斯威夫特皱起了眉,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个碰触使她的肌肤募地变成了粉红色。“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冲他眨眨眼,“你忘了?”

“不,我想知道你忘没忘。”

“我绝不会蠢到忘了自己的名字,”她说,“我叫黛西·鲍曼。”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她再也忍不住一个狡猾的笑容,“如果我胡说一个你也不会知道。”

“你的生日。”他坚持。

“3月5日。”

他挖苦地弯起嘴角,“别耍把戏,小鬼。”

“好吧,是9月12日。你怎么会知道我生日的?”

斯威夫特没有回答,反而抬头看向此刻正围着他们的同伴。“她的瞳孔大小正常,”他说,“神志清醒,也没有骨折。”

“感谢上帝。”韦斯特克里夫的声音。

视线越过马修·斯威夫特宽阔的肩膀,黛西看到她姐夫站在他们身边。马德林先生和兰金顿爵爷也在,脸上都挂着同情的表情。

韦斯特克里夫单手提着一把来福枪,在她身旁弯下腰来。“我们刚才是在下午射猎结束后返回的路上,”伯爵说道,“纯粹是碰巧遇到你被袭。”

“我敢发誓那是一头野猪。”黛西惊叹地说。

“但那不可能,”兰金顿爵爷以一种屈尊俯就的姿态笑着评论道,“你的想象力证明你确实好多了,鲍曼小姐,英格兰几百年来就已经没有野猪了。”

“但我看到——”黛西开始自卫。

“没关系的,”斯威夫特咕哝着,紧抱着她,“我也看到了。”

韦斯特克里夫的表情带着懊悔。“鲍曼小姐并未完全说错,”他告诉兰金顿,“我们这里是曾有几头家猪从圈里逃脱,并在野外繁殖了一、两窝后代。就在上个月还有一位女骑师被它们之一攻击了。”

“你是说我只是被一头愤怒的家猪给袭击了?”黛西问道,挣扎着坐起来。斯威夫特用一只手臂撑住她的后背,把她揽进他温暖的体侧。

最后一缕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突然降临的黑暗使她暂时看不清任何东西。转过头移开视线,黛西感到斯威夫特的下巴轻抵着她的头发揉抚着。

“不是愤怒的,”韦斯特克里夫就家猪的话题继续说,“而是野生的,所以也是危险的。人工驯养的家猪放归山林会很容易变得具有攻击性,体型也会变得相当大。我估计刚才这一头至少有二十英石重(译注:英石,英国重量单位,1英石等于14磅,约合6.4公斤)。”看到斯威夫特困惑的表情,伯爵对他解释:“将近三百磅。”

斯威夫特帮助黛西站起来,让她倚靠着自己稳健的身体。“慢点,”他低声说,“你头晕吗?恶心吗?”

黛西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好了,但和他就这样站着是那么令她陶醉,于是她微喘地说:“也许有一点。”

他抬手扶住她的头,温柔地让她枕在他肩上。当她感觉到他充满保护欲的拥抱,以及他那极其强壮的身躯时,她的体温逐渐升高。马修·斯威夫特——这个她原本以为最不浪漫的男人所做的一切,正带给她一个又一个如此出乎意料的惊喜。

“我会送你回去。”斯威夫特在她耳旁说道。她的肌肤因愉悦的反应而刺痛。“你认为你能坐在我身前骑马回去吗?”

一切变得多么乱七八糟啊,黛西心想,她就快要不害臊地因为这个期待而发抖了。她可以倚进他的臂弯,让他骑马带着她离开,而且她还可以偷偷放纵自己做一、两个白日梦,假装她是个被他这英勇的恶棍诱拐的女冒险家——

“我担心那样可不算明智,”兰金顿爵爷的笑声打断了黛西的遐想,“鉴于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黛西脸色发白,首先想到他所指的是那发生在图书室里的炽热片刻。但兰金顿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她对谁也没说过,斯威夫特更是对他的私事像只蚌一般地嘴紧。不,兰金顿说的一定是他们在草地保龄球赛时的敌对状态。

“我认为我最好是那个护送鲍曼小姐回家的人,”兰金顿说,“以免有任何暴力事件发生。”

黛西狠狠瞥了一眼子爵微笑的脸,真希望他能把嘴闭上。她张口刚要抗议,斯威夫特却已经答道:“也许你是对的,爵爷。”

哦,该死。当斯威夫特放开她远离他那温暖的庇护时,黛西感到又冷又不高兴。

韦斯特克里夫表情严酷地观察着地面,说道:“我必须去找到这头畜生并除掉它。”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黛西不安地说。

“地上有血迹,”伯爵回答,“它受伤了,了结它比让它受苦还更仁慈些。”

马德林先生取来自己的枪,热切地说:“我跟你一起去,爵爷!”

此时,兰金顿爵爷已经骑上他的马。“把她扶上来交给我吧,”他对斯威夫特说,“我会带她安全返回主宅的。”

斯威夫特托起黛西的脸,从衣袋里抽出一条白手帕。“如果我们回家后你仍然感觉头晕,”他说,仔细擦去她脸上的污迹,“我会去请医生的,明白吗?”

尽管他的举动傲慢专制,眼神中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亲切,使黛西想要蹭进他的外套贴紧他,去倾听他的心跳。“你也一起回去吗?”她问道,“还是你要和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在一起?”

“我会跟在你们后面的。”揣回手帕,斯威夫特弯身轻松地抱起她,“搂住我。”

黛西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手腕在碰触到他颈后灼热的皮肤和凉爽的发丝时感到一阵酥麻。他抱着她,就好像她轻若无物。他那坚实的胸膛,他那吹拂在她颊畔柔和的呼吸,他那带着阳光和野外味道的皮肤,使黛西几乎控制不住用鼻尖去爱抚他的颈项。

因为他对她强大的吸引力而困惑着,当斯威夫特把她交给正骑在一匹红棕色高头大马上的兰金顿爵爷时,黛西保持着沉默。子爵把她安置在他的身前,马鞍边缘的凸起硌着她的大腿。

兰金顿是位黑发、文雅、面容英俊的男士。但兰金顿的手臂抱着她的感觉,他单薄的胸膛,他的气味……不知怎的全都不对劲。他紧握她腰侧的手是那么陌生和恼人。她为什么不想要他却渴望另一个完全不合适的男人?黛西为此惊讶而挫败得几乎哭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当黛西走进马斯登客厅时,莉莲问道,她正拿着本杂志躺在靠背长椅上。“你看上去就像刚被一辆马车碾过似的。”

“事实上,我和一头态度恶劣的猪有过一场遭遇战。”

莉莲微笑着放下杂志,“那头猪是谁?”

“我没用比喻,那真的是一头猪。”坐进旁边的一把椅子,黛西语带诙谐地对莉莲讲述了那番倒霉的经过。

“你真的没事了吗?”莉莲关心地问。

“我好极了。”黛西向她保证。“休伯特也很好,当兰金顿爵爷和我抵达时,它也回到了马厩。”

“那真是幸运。”

“是的,休伯特很聪明,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不,不是指那该死的马,我是说和兰金顿爵爷同乘一骑回家。我并不是鼓励你一定要选择他,但另一方面——”

“他不是那个我想与之同乘一骑回来的人。”黛西低头盯着她脏污的裙子,聚精会神于从布料的纹路里摘出一根马毛。

“这也不能怪你,”莉莲说,“兰金顿是不错但也相当乏味,我肯定你更想和马德林先生一起骑马回家。”

“不,”黛西说,“我很高兴没和他一起骑回家,我真正想要与之一起回家的那个人是——”

“不。”莉莲捂住自己的耳朵,“别说出来,我不要听!”

黛西表情严峻地看着她,“你当真不想听吗?”

莉莲的面部扭曲,“真见鬼,”她嘀咕,“该死的,狗娘养——”

“当孩子出生以后,”黛西无力地微笑着说,“你真的必须停止说脏话了。”

“那在我儿子到来之前,我就更要过足了瘾。”

“你确定是男孩吗?”

“最好是,因为韦斯特克里夫需要个继承人,而我又绝不想再经历一次。”莉莲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由于唯一剩下的选择是马修·斯威夫特,”她乖戾地说,“我猜他就是你想与之同乘一骑的人。”

“是的,因为……我被他吸引了。”能大声说出来真是种解脱,黛西一直感到紧绷和抽痛的喉咙终于放松下来,使她得以深长、缓慢地呼吸。

“你是指肉体方面的吸引吗?”

“其他方面也一样。”

莉莲紧紧攥起一只拳头,托着她的脸颊,“是因为这是爸爸希望的吗?”她问道,“难道你不知怎的想赢得他的赞许?”

“哦,不。无论怎样,爸爸的赞许都只会给斯威夫特先生减分。我一点也不想取悦爸爸——我很清楚那不可能。”

“那我就无法理解你为什么想要一个显然对你不合适的男人了。你不是个轻率的人,黛西。容易冲动,是的。喜爱幻想,当然了。但你同时又聪明、实际得足以推断出和他在一起的后果。我认为问题在于你自暴自弃了。你是我们当中最后一个还未结婚的,然后爸爸给你下了那个愚蠢的最后通牒,而且——”

“我没有自暴自弃!”

“如果你在考虑嫁给马修·斯威夫特,我只能说那就是一种极端自暴自弃的表现。”

黛西从未被认为是爱发脾气的人——这项殊荣一向属于莉莲。但现在她满腔愤怒,就像只充满蒸汽的沸腾的水壶,不得不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爆发。

瞥了眼她姐姐浑圆的腹部有助于使她冷静下来。莉莲正面临着许多从未遇到过的不舒适和不确定,现在又加上了黛西的事。

“我没说过任何有关要嫁给他的话,”黛西回答,“我只不过想要更多地了解他,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看不出这会有任何危害。”

“但那是不可能的,”莉莲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不会对你展现出他真实的内在,而是会欺骗你。他的谋生手段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找出人们的需要并制造出来。看看他是怎样使自己进入让爸爸满意的儿子角色的吧,现在他则打算假扮成你一直想要的那种男人。”

“他不可能知道我想要哪一种——”黛西试图说话,但莉莲未加留意地继续,她已经愤怒得难以再进行理性的沟通了。

“他对你没兴趣,不在乎你的感情、你的想法,以及你是个怎样的人……他想要控制公司的股份,并且看出你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他当然会极力让你喜欢他了……他会诱惑你为他脱掉裤子,直到你们婚礼后的第二天,你就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场幻觉。他和爸爸是一种人,黛西!他会压制你,或把你变成像妈妈那样的人,那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当然不是。”

黛西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她不能和她姐姐讨论一件重要的事了。

她有这么多话想要说……比如马修·斯威夫特并不是所做的每件事和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于事先计划的,比如他本可以坚持带她骑马回主宅,却无任何异议地把她交给了兰金顿。她还想要透露斯威夫特已经吻过她,而那感觉是多么灿烂辉煌,又是多么令她烦恼。

但当莉莲处于这种状态时,与她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她们只会在原地兜圈子。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好吧,”莉莲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黛西站起来,摩挲着手臂上的一块污迹,沮丧地说:“首先,我想我最好去洗个澡。”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黛西客气地问道,使莉莲怒容满面。

“告诉马修·斯威夫特他是只讨厌的癞蛤蟆,而你该死的根本不可能会考虑嫁给他!”

正文 第八章

“……然后她就走了,”莉莲激烈地说,“没告诉我她要怎么做以及她的真实想法,而该死的,我知道她有所隐瞒……”

“亲爱的,”安娜贝尔温柔地打断她,“你确定给她机会告诉你一切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就坐在她面前,神志清醒还有两只耳朵,她还想要什么样的机会?”

因为心绪不宁而难以入睡,莉莲发现安娜贝尔在照顾好孩子后也睡不着。她们从各自房间的阳台看见了对方,打手势示意到楼下见面。此刻正值午夜,在安娜贝尔的建议下,她们来到马斯登画廊——一个两边墙上挂满了表情阴沉的家族画像,并摆设了许多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的长长的房间。她们穿上外袍,互挽着手臂,漫步在画廊里。

莉莲发现自己怀孕以来与安娜贝尔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安娜贝尔刚刚经历过孕期,理解她的感受,而安娜贝尔平静、安详的举止对她总是一种安慰。

“我的意思是,”安娜贝尔说道,“你可能太急于表达你的想法却忘了问问她的。”

莉莲气急败坏得语无伦次,“但她……但我……”她停下想了想,“你说得对,”她粗声承认道,“我是没问。黛西被马修·斯威夫特吸引的事实让我吓坏了,我猜我并不真想和她讨论这个。我只想直接告诉她怎么做,然后结束这件事。”

她们在画廊的一端转弯,继续沿着一排风景画走下去。“你认为他们之间已有过亲密行为了吗?”安娜贝尔问,看到莉莲惊恐的表情,她解释道:“比如亲吻……拥抱……”

“哦,上帝啊,”莉莲摇摇头,“我不知道。黛西是这么纯真,那条毒蛇要引诱她简直太容易了。”

“可我认为,他是真被她迷住了。哪个年轻人不会呢?她迷人、可爱又聪明——”

“还富有。”莉莲阴沉地说。

安娜贝尔微笑了,“财富绝不会减损黛西的魅力,但依我看,在这件事上可不仅于此。”

“你怎会这么肯定?”

“亲爱的,这很明显呀。你也看过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神,那感觉……就在空气里。”

莉莲皱起眉,“我们能停下一会儿吗?我的背疼。”

安娜贝尔立即遵从,扶着她坐到画廊中央的一张加垫长椅上。“我认为孩子出生不会太久了。”安娜贝尔咕哝着,“甚至敢说会比医生预言的还要早一些。”

“感谢上帝,我从未像渴望不再怀孕这样渴望过任何事。”莉莲努力试图越过隆起的肚子看向自己的鞋尖,她的思绪又转回到黛西的问题,“我打算对她坦承我的看法,”她突然说道,“我要告诉她我认为马修·斯威夫特是个怎样的人,即使她没看出来。”

“我觉得她已经知道你的看法了,”安娜贝尔干巴巴地说,“但最终还是要她自己来做决定。我敢说当你设法判断对韦斯特克里夫爵爷的感情时,黛西并没有试图以任何方式进行干涉。”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莉莲抗辩道,“马修·斯威夫特是个卑鄙小人!此外,如果黛西嫁给他,他迟早会带她回美国去,我就几乎再也见不到她了。”

“而你想要她永远在你的羽翼保护之下。”安娜贝尔咕哝道。

莉莲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是在暗示我很自私,为了能让黛西陪着我而不想让她拥有自己的生活?”

对莉莲的愤怒毫不在意,安娜贝尔同情地微笑着,“你们两个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对不对?你们一直是彼此唯一的爱的来源。但现在情况变了,亲爱的。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你也应该希望黛西同样拥有这些。”

莉莲的鼻子开始发酸,她转开头不看安娜贝尔,但让她困窘的是,她的眼睛刺痛,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保证会接受她看中的下一个男人,不论是谁,只要不是斯威夫特先生。”

“你不会接受她看中的任何男人的,”安娜贝尔用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亲切地继续说道,“你的占有欲有点过强了,亲爱的。”

“而你真是太可恶了。”莉莲说,将头靠在安娜贝尔柔软的肩上。当安娜贝尔以她母亲从未做过的方式用紧紧的拥抱安慰她时,莉莲抽泣起来。哭出来是一种解脱,但也有点令人难堪。“我讨厌变成个泪坛子。”她咕哝道。

“这只是因为你怀孕了,”安娜贝尔抚慰道,“是很自然的。孩子出生后你就会恢复正常了。”

“一定会是个男孩。”莉莲告诉她,用手指擦去眼泪,“然后我们会为我们的孩子安排订婚,伊莎贝尔就能成为子爵夫人了。”

“我还以为你并不相信安排的婚姻呢。”

“我现在相信了。我们的孩子不可能对婚姻一类的大事自己做出正确决定。”

“你说得对,我们必须为他们做决定。”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莉莲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有个主意,”安娜贝尔说,“我们去厨房的食品贮藏室看看。我敢打赌还会有些剩下的醋栗松饼,更别提草莓酱馅的蛋糕了。”

莉莲抬起头,用衣袖擦了擦鼻子,“你真的认为一盘甜点会让我感觉好些?”

安娜贝尔微笑,“反正不会使你更难过,对吧?”

莉莲考虑了一下,“我们走吧。”她说,让她的朋友把她从长椅上拉起来。

当女仆们吃力地拉开正厅走廊厚重的窗帘,并把它们用丝质绳穗束起时,清晨的阳光透射进窗户。黛西朝早餐室走去,确信此时不大可能有客人醒着。她已经尽可能多睡了一会儿,但急于宣泄的充沛精力终使她早早地起床穿衣。

仆人们有的忙着擦亮铜器、木器,有的在清扫地毯,有的提着水桶或装满亚麻织物的篮子来来去去。远处正在准备早餐的厨房里传来金属和瓷质器皿的叮当声响。

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私人书房的门开着,黛西路过时朝这个镶满木嵌板的房间里瞥了一眼。这是个精美的房间,装饰简洁而不奢华,光线透过一排彩色玻璃窗五彩缤纷地流泻在地毯上。

当看到有个人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时,黛西停住脚步绽开了笑容。那发色深浓的头部轮廓和宽宽的肩膀使她确定他是亨特先生,他在石字园期间经常使用韦斯特克里夫的书房。

“早上好……”她开口,在他转过头来看她时停住了。

她认出那不是亨特先生而是马修·斯威夫特,并感到一阵兴奋的刺痛。他从椅子里站起身时,黛西羞怯地说:“不,请别,我很抱歉打扰了……”

当注意到他的样子有些不同时,她的话音消失了。他戴着一副细边的金属框眼镜。

眼镜,衬着那张线条坚毅的脸……还有那头似乎用手指随意扒过的乱发,所有这些再加上强健的肌肉和阳刚的男子气概,看上去是如此惊人的……性感。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黛西设法问道。

“大约一年前。”他苦笑着摘掉眼镜。“我阅读时需要戴,太多次熬夜看合同和报告的结果。”

“很……很适合你。”

“是吗?”继续微笑着,斯威夫特摇了摇头,好像从未考虑过有关自己外表的问题。他折起眼镜收进马甲口袋。“你感觉如何?”他柔声问道。黛西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她从马车上跌落的事。

“噢,我很好,谢谢你。”他又用那种惯有的眼神凝视着她,全神贯注又毫不动摇。他这种眼神以前总使她感到不安。但此刻,这眼神里不再带着研判。实际上,他凝视着她就好像她是这世界上唯一值得看的事物。她慌乱地摆弄着自己的粉红色印花棉布裙。

“你起得很早。”斯威夫特说道。

“我习惯早起。我无法想象为什么有些人早上会在床上呆到那么晚,人真正需要的睡眠就只是这么多。”黛西说完才想起,人们在床上除了睡觉之外还做些别的事,她的脸涨红了。

斯威夫特很厚道的并未嘲笑她,但她看到一抹微笑浮上他的嘴角。抛开有关睡眠习惯的危险话题,他朝身后桌上的一沓文件比了个手势,“我正在为即将启程的布里斯托之行做准备,在我们决定在那里设厂之前还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韦斯特克里夫爵爷同意让你来执行这个计划了?”

“是的,但看起来我得应付一个顾问委员会。”

“我姐夫的控制欲是很强,”黛西承认,“但一旦他了解到你有多可靠,我敢说他会放手的。”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听起来几乎像是称赞了,鲍曼小姐。”

她故作不经意地耸耸肩,“不论你可能有什么缺点,你的可靠已经很出名了。爸爸常说你准时得可以当钟表用。”

他的语气带着挖苦和乐趣,“可靠,那真是个令人兴奋的形容。”

黛西曾经很赞同这是一种讽刺。当人们说一个男人“可靠”或“正派”时,实际上是在指责他的呆板。但经过了三个社交季,黛西看多了时髦、放荡、心不在焉或不负责任的绅士们的反复无常,她现在认为可靠是一个男人的优秀品质,并奇怪自己以前为何不懂得欣赏。

“斯威夫特先生……”黛西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但不太成功,“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当她移近一些时,他后退半步,好像认为有必要在他们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

黛西专注地看着他,“由于你和我不可能……结婚不在考虑之列……我想要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面无表情。“我不认为我适合结婚。”

“永远不?”

“永远不。”

“为什么?”她追问,“是因为你太看重自由了吗?还是你想要游戏花丛?”

斯威夫特笑了起来,笑声如此温暖、浑厚,让黛西觉得背脊像被天鹅绒抚过似的一阵酥麻。“不,我一向认为当有一个合适的人就足够时,再去追逐一群群女人是浪费时间。”

“你对‘合适的人’如何界定?”

“你是在问我想娶什么样的女人吗?” 不似往常,他的笑容此刻逗留不去,黛西颈后的皮肤突然变得异常敏感,甚至觉得被自己的细发刺痛。

“我想当遇到她时我会知道的。”

努力装作毫不在意,黛西漫步到彩色玻璃窗前。她抬起一只手,看着五彩光线映衬着自己白皙的肌肤。“我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保持背对着斯威夫特,“至少,她比我个子高。”

“大部分女人都是。”他指出。

“而且能干又现实,”黛西继续说,“不会是个梦想家。她会集中精力在实际问题上,会完美地管理仆人,也绝不会被鱼贩蒙骗买回不新鲜的鳕鱼。”

“就算我还有些想要结婚的念头,”斯威夫特说道,“你也刚刚把它们全都扼杀了。”

“你找到她不会有困难,”黛西继续说,语气比自己设想的还要阴郁,“在曼哈顿有几百个这样的女人,也许几千个。”

“你怎会这么肯定我会想要一个传统的妻子?”

当她感到他从背后走近时,神经刺痛起来。

“因为你很像我父亲。”她说。

“不完全像。”

“而如果你娶了一个和我形容的完全不同的女人,你终究会认为她是个……寄生虫。”

斯威夫特双手轻握她的肩,使她转身面对他。他的蓝眸望着她的神情是那么热烈,使她不安地怀疑他已经太过准确地读出了她的想法。

“我更愿意认为,”他缓慢地说,“我绝不会那么残忍,或愚蠢。”他的视线落至她胸前裸露的肌肤。全然温柔地,他用拇指描绘着她锁骨的形状,使她一阵颤栗,蓬松衣袖下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我对妻子的全部要求就是,”他咕哝着,“她要对我有感情。当一天结束,我回到家时,她会很高兴看到我。”

在他指尖的碰触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是吗?”

他的指尖滑至她喉咙的根部,随着她剧烈的吞咽而起伏。他突然眨眨眼,迅速移开了双手,看上去好像一时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直到他把手深深插入上衣口袋。

然而他仍然没有移开身体。黛西想知道他是否也感觉到两人之间无法抗拒的相互牵引,一种仅能靠彼此贴近才能缓解的令人困惑的需要。

迅速清了清嗓子,黛西挺直背脊,使自己尽量接近诈称的5英尺1英寸。(译注:5英尺1英寸约合1.55米)

“斯威夫特先生?”

“怎么,鲍曼小姐?”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什么忙?”

“你一告诉我父亲你不会娶我的决定,他就会很……失望,你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是的,我了解。”斯威夫特干巴巴地说。任何熟悉托马斯·鲍曼的人都会非常清楚,失望仅会是他转向暴怒的过程中一个微小的停顿。

“恐怕这会对我不太妙。爸爸因为我没能吸引别人追求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他认为是我故意做了什么以阻挠他对于你我的安排……嗯,这会让我的处境变得很艰难。”

“我明白了。”斯威夫特也许比黛西自己还了解她父亲。“我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他平静地说道,“而且会尽力使情况变得对你有利。我两天之内,最迟三天就要启程去布里斯托了。兰金顿和其他几位男士……他们都不是傻瓜,都很清楚为什么会被邀请到这里来,而且如果不感兴趣他们是不会来的,所以让他们其中一人向你提出求婚是不会花你很长时间的。”

黛西猜想她应该感激他如此热心地把她推向别人的怀抱。然而,他的热心却使她感到苦涩,并且像只黄蜂般的愤怒。

而当一个人感觉像只黄蜂,其主要倾向就是去叮人。

“我很感激,”她说,“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斯威夫特先生,特别是还提供给我一些急需的经验。下次我吻男人时——比方说,兰金顿爵爷——我就会更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到他嘴唇绷紧的样子使黛西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不客气。”他几乎是咆哮着说。

察觉他的双手抬起,好像就要掐住她的脖子或者摇晃她,黛西抛给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并迅速地溜走了。

当这一天继续时,清晨的阳光却被浓厚的灰毯般的乌云所遮挡。雨开始持续地下起来,使土路变得泥泞,充盈了水草地和沼泽,把人和牲畜驱赶进他们各自的屋檐下。

这就是汉普夏的春天,狡猾而善变,总是对轻信它的人搞恶作剧。如果人们在下着雨的早晨带伞出行,汉普夏会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突然地阳光灿烂起来;而如果人们不带伞外出,天空当然会把倾盆大雨浇到他们头上。

客人们分别聚成了几个相互不断流动的群体——一些人在音乐室,一些在台球室,还有一些在客厅玩游戏、喝茶或搞业余戏剧表演。许多女士在做自己的刺绣、编织一类的针线活打发时间,同时绅士们在图书室里阅读、聊天和浅酌。所有交谈的话题都不可避免地多少涉及一些有关暴风雨何时结束的讨论。

黛西通常很喜欢下雨天。蜷缩在壁炉的炉火前看书是想象中最大的乐事。但那些印刷的字句此时对她已失去了魔力,她仍旧为此而烦恼不已。她漫步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偷偷观察着客人们的活动。

停在台球室门口,她从门框边缘窥视到绅士们手持酒杯和球杆,懒洋洋地围着台球桌打转。象牙球低沉的撞击声响混杂进一片嗡嗡的男性交谈声中。她的注意力立即被穿着衬衫的马修·斯威夫特吸引,他正俯近球桌并射入了一记完美的擦边球。

他的双手灵活、熟练地操控着球杆,眯起蓝眸注视着台面上球的布局。那绺不羁的浓发又滑至他额前,而黛西渴望把它拨回去。当斯威夫特又巧妙地将一个球击入边袋时,室内响起一阵鼓掌、叫好和低笑声,几枚硬币又换了主人。站直身体,斯威夫特不易觉察地咧嘴一笑,向他的对手说了些什么,黛西发现他的对手正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

韦斯特克里夫因为他的话笑出声来,他齿间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绕着球桌踱来踱去,考虑着他的下一击。不容错认,房间里充满轻松愉快的男性氛围。

当韦斯特克里夫绕到球桌这一边时,瞥见黛西在门边偷窥,他朝她眨眨眼。她像海龟缩进壳里一般快速地缩回头。像这样蹑手蹑脚在主宅里闲逛,并试图偷瞥马修·斯威夫特实在是很可笑。

暗自责骂着自己,黛西大步离开了台球室朝着正厅的主楼梯走去,她跳跃着上了楼,在到达马斯登客厅前都没有停下脚步。

安娜贝尔和伊薇在陪着莉莲,她正蜷缩在靠背长椅上,面容苍白而紧张,额头上因皱眉而泛起浅浅的细纹,纤细的手臂环抱着腹部。

“有二十分钟了。”伊薇说道,视线紧锁着壁炉架上的钟。

“现在还不很规律。”安娜贝尔评论道。她梳着莉莲的头发并为她编起整洁的发辫,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在那浓密的黑发间穿梭。

“什么还不规律?”黛西强作欢颜地问道,走进了房间。“而且你们为什么都盯着——”她因突然明了而脸色发白,“我的上帝啊,你已经开始产痛了吗,莉莲?”

她姐姐摇摇头,看上去不知所措。“不是很痛,只是腹部感觉有些紧绷,第一次是从午餐后开始的,第二次是一小时后,然后半小时后又一次,现在这次只隔了二十分钟。”

“韦斯特克里夫知道吗?”黛西屏息问道,“我该去告诉他吗?”

“不。”三个女人立刻异口同声地说。

“现在还不必让他担心,”莉莲虚弱地说,“让韦斯特克里夫这个下午和他的朋友们愉快相处吧。一旦他知道了这件事,他就会到这里走来走去,不断地发号施令,会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特别是我。”

“那妈妈呢?我是不是应该找她来?”即使明知会得到什么回答,黛西也不得不问。梅茜迪丝不是个安慰型的人,而且尽管事实上已经生过五个孩子了,她却对任何有关身体官能方面的事很厌恶。

“我已经够疼的了,”莉莲干巴巴地说,“不要,什么也别对妈妈说。她会觉得有义务一直坐在这里看着我,那会让我像只猫一样神经紧张。此刻我最需要的就是你们三个。”

尽管语带嘲讽,她却伸手紧握住黛西的手。分娩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特别是初次分娩,就算莉莲也不例外。

“安娜贝尔说这种紧绷感可能会时有时无地持续好几天,”她告诉黛西,滑稽地翻个白眼。“也就是说我可能不会像平时那样和蔼可亲了。”

“没关系的,亲爱的,尽情对我们展现你最恶劣的一面吧。”握住莉莲的手,黛西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

房间里静得只听得到壁炉上时钟的滴答声和发梳刷过莉莲头发的声音。在姐妹俩交握的手间,她们脉搏的跳动逐渐融合成稳定、一致的节奏。黛西不能确定究竟是她安慰了姐姐,还是自己在接受安慰。莉莲就要分娩了,而黛西为她感到忧心忡忡,担心她太过疼痛和可能引起的并发症,以及这件事之后的生活必定会截然不同的事实。

她看了看伊薇,伊薇快速地回她一笑,又看了看安娜贝尔,安娜贝尔的面容是如此令人安心的平静。她们会像这样互相扶持着,经历生命中每一次挑战、欢乐和恐惧,黛西想,突然间被对她们深切的爱意席卷。“我绝不会离开你们的,”她说,“我想要我们四个一直在一起。我忍受不了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她感到安娜贝尔的鞋尖亲昵地碰触她的腿。

“黛西……你绝不会失去一个真正的朋友。”

正文 第九章

当时间从下午消磨至傍晚时,暴风雨已从通常意义的春天恶作剧逐渐增强为一场全面的袭击。疾风满载着雨滴敲击着窗户,抽打着摇摇欲坠的树木和篱笆。闪电撕裂着天空。四位朋友一起在马斯登客厅里计算着时间,直到莉莲阵痛的间隔变为规律的每十分钟一次。尽管莉莲极力隐藏,她还是被慑住并显得担忧。黛西猜想她姐姐可能发现很难对不可避免的控制她身体的过程放弃主控权。

“你在靠背长椅上不可能会舒服,”安娜贝尔决定性地说,把莉莲拉起来,“来吧,亲爱的,该是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了。”

“我得——”黛西开口,想到该去通知韦斯特克里夫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安娜贝尔说。

因为终于能做些实事而不只是无能为力地坐在一旁,黛西感到一阵安慰,她问:“那然后呢?我们是不是需要床单?还有毛巾?”

“是的,没错。”安娜贝尔一边用一只手臂紧紧揽住莉莲的背,一边从肩头说道,“还要剪刀和一瓶热水,再告诉女管家送上来些缬草油、益母草茶,还有看护包。”

当另外两位扶着莉莲去主卧室时,黛西连忙冲下楼。她来到台球室却发现里面没人,接着又跑到图书室和其中一间主客厅,似乎到处都找不到韦斯特克里夫。强压下急躁的情绪,黛西强迫自己冷静地经过一些在走廊上的客人,直朝韦斯特克里夫的书房走去。让她安慰的是,他就在那里,和她父亲、亨特先生和马修·斯威夫特一起。他们正愉快地交谈着,不时能听到一些诸如“销售网络欠缺”和“每单位产品的利润”等字眼。

意识到她出现在门口,男人们抬起头看向她。韦斯特克里夫从倚着书桌的姿势站直身。“爵爷,”黛西说,“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尽管她语气平静,但她的表情让他有所警觉。他立即走向她,“怎么了,黛西?”

“是我姐姐,”她低语,“她好像要分娩了。”

她从没见过伯爵像此刻这般一副被吓懵了的模样。

“这时候太早了。”他说。

“显然孩子并不这么想。”

“但……这不符合先前的计划。”伯爵看上去真正为他的孩子到来前没有参考日历而感到困惑。

“不尽然。”黛西合理地作答,“有可能是医生判断的预产期错了,这种事基本上只能去猜。”

韦斯特克里夫微露怒容,“我本指望这能有更多的准确性!这比计划提前了将近一个月……”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刷地转为苍白,“孩子会不会是早产?”

尽管黛西也为此暗自担心不已,却立刻摇了摇头。“有些女人怀孕后特征明显,有些则不明显。而我姐姐很苗条,我肯定孩子很好。”她给他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莉莲已经阵痛了四、五个小时,而现在她的阵痛间隔十分钟左右,所以安娜贝尔说——”

“她已经阵痛了几个小时却没有人来告诉我?”韦斯特克里夫愤怒地质问。

“嗯,除非阵痛间隔时间变得有规律,否则从技术上说就不是分娩的阵痛。而且她说不想打扰你直到——”

韦斯特克里夫迸出一声咒骂,吓了黛西一跳。他转身用一只命令意味实足却不很稳定的手指指着西蒙·亨特,“医生!”他咆哮道,然后拼命飞跑着离开了。

西蒙·亨特显得并未对韦斯特克里夫野蛮的举止感到惊讶。“可怜的家伙。”他微微一笑说,伸手将一只钢笔插回书桌上的笔座。

“他为什么管你叫‘医生’?”托马斯·鲍曼问道,仍然感觉到下午那杯白兰地的余韵。

“我相信他是要我派人去请医生,”亨特回答,“我打算马上就做。”

不幸的是,去请那位村里倍受尊敬的老医生遇到了麻烦。被派去请他的仆人带回了不妙的消息,当他陪同医生走向韦斯特克里夫家的马车时,老头把自己摔伤了。

“怎么会?”韦斯特克里夫在卧室门外听完仆人的回报后质问道。走廊里已聚集了等待的一小群人,包括黛西、伊薇、圣文森特、亨特先生和斯威夫特先生,安娜贝尔在房里陪着莉莲。

“老爷,”仆人抱歉地对韦斯特克里夫说,“医生在一块湿滑的铺路石上摔倒了,我来不及抓住他。他的腿受伤了。他说他不认为是骨折,但还是不能来帮伯爵夫人的忙了。”

一丝野蛮的闪光出现在伯爵暗色的眸中,“你为什么不握住医生的胳膊?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都老得快成化石了!显然他已经不能在下雨的路上独力行走了。”

“如果真已经那么虚弱了,”西蒙·亨特合理地提问,“那老废物还怎么会对伯爵夫人有用呢?”

韦斯特克里夫对他怒目而视。“那位医生比从这里到朴茨茅斯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分娩方面的知识。他已经负责接生过马斯登家族的好几个后代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圣文森特爵爷说道,“马斯登家族的最近一位后代就要自己降生了,”他转向那个仆人,“除非医生建议有谁能替代他?”

“是的,老爷。”仆人困难地说,“他告诉我说村里有一个助产士。”

“那就立刻把她带来。”韦斯特克里夫咆哮。

“我已经试过了,老爷,但是……她有点喝醉了。”

韦斯特克里夫怒容满面,“那也得把她带来,这种时候我不会对一、两杯酒计较的。”

“呃,老爷……她实际上不只是有一点醉。”

伯爵怀疑地瞪着他,“该死的,她到底有多醉?”

“她认为她是女王陛下,走路踩着了裙子还冲我喊叫。”

一阵短暂的静默降临,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个消息。

“我想要杀人了。”伯爵并无特指地说,接着卧室中传来莉莲的叫声使他脸色苍白。

“马克斯!”

“我就来。”韦斯特克里夫喊道,转回身用威胁的眼神打量着那个仆人,“找个人来,”他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医生,一个助产士,或一个该死的杂耍算命的,只要……找个人来……现在。”

当韦斯特克里夫消失在主卧室时,他身后的空气都似乎震颤得起火冒烟了,就好象闪电刚刚经过。室外的雷声隆隆,使地板颤动,枝形吊灯“咔嗒”作响。

仆人都快哭出来了。“在他的领地上服务了十年,而现在我要被解雇了——”

“回去找医生,”西蒙·亨特说,“看看他的腿是不是好点了。如果还不行,问问他有没有能负责接生的学徒或学生。同时我要骑马去附近的村子找找人。”

一直没说话的马修·斯威夫特,此时平静地开口问道:“你要走哪条路?”

“往东去的那一条。”亨特回答。

“那我走西边的。”

黛西惊讶而感激地凝视着斯威夫特。暴风雨会让这一使命很危险,更别提极度的不舒适了。虽然莉莲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他却愿意为莉莲承受这些,使黛西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圣文森特爵爷干巴巴地说:“我猜只剩南边那条路留给我了,毕竟她就要不得不在圣经里描述的豪雨中生孩子了。”

“难道你宁可在这儿和韦斯特克里夫呆在一起?”西蒙·亨特讽刺地问道。圣文森特满含压抑的乐趣瞥了他一眼,“我去拿帽子。”

男人们离开后的两小时里,莉莲的阵痛逐渐加剧。疼痛尖锐得使她无法呼吸,她以指节“咯吱”作响的力道抓紧丈夫的手,他却似毫无所觉。韦斯特克里夫极尽耐心而安慰地用浸透冷水的布给她擦脸,喂她吮吸益母草茶,按摩她的腰背和腿部帮助她放松下来。

安娜贝尔看起来如此胜任,以致黛西认为一个真正的助产士也不能做得更好了。她用装满热水的瓶子熨贴莉莲的后背和腹部,在阵痛时和她说话,提醒她既然她——安娜贝尔,都能设法挺过这一切,莉莲当然也能。

莉莲因为每一次强烈的宫缩而颤抖。

安娜贝尔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不必保持安静,亲爱的,如果有帮助,尖叫或诅咒出来吧。”

莉莲虚弱地摇摇头,“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尖叫,我得多保留些力量。”

“我当时也是这样。但我警告你,如果你坚忍地承受,别人是不会给你很多同情的。”

“我不想要同情,”莉莲喘息着说,当另一阵疼痛袭来时闭紧双眼。“只想要……这个赶快结束。”

看着韦斯特克里夫紧张的表情,黛西觉得不管莉莲想不想要同情,她丈夫都已经充分给予了她。

“你不该呆在这里的,”阵痛过去后,莉莲告诉丈夫。她紧握他的手,就好像那是条生命线。“按照惯例,你应该在楼下一边踱步一边喝酒。”

“上帝啊,女人。”韦斯特克里夫咕哝着,用一块干爽的布擦拭她脸上的汗水。“是我使你变成这样的,我从没打算要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话使莉莲干裂的嘴唇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

门被快速、猛烈地敲起来,黛西跑过去应门。把门打开几寸,她看到了满身泥水、气喘吁吁的马修·斯威夫特。一阵解脱感掠过她的全身,“感谢上帝,”她叫道,“还没有人回来呢,你是不是找到人了?”

“是也不是。”

经验告诉黛西,当一个人回答“是也不是”的时候,其结果很少符合原来的期望。“你是什么意思?”她警惕地问。

“他马上就会上楼——他必须先清洗自己。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到处是泥水坑——雷声响得像在地狱里一样——马没被吓跑或摔断腿真是奇迹。”斯威夫特摘掉帽子,用衣袖抹了下额头,在脸上留下一道污迹。

“但你确实找到一位医生了吗?”黛西追问,从门后的篮子里抓起一条毛巾递给他。

“不,邻居们说医生去布赖顿(译注:布赖顿,英国南部海岸避暑胜地)了,要两星期后回来。”

“那助产士—”

“正忙着,”斯威夫特简洁地说,“她此时正在为村里另外两个女人接生。她说这种事常会集中在特别猛烈的暴风雨时发生——是空气中的某种物质造成的。”

黛西疑惑地瞪着他,“那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一位有着温和棕眸的秃头男人出现在斯威夫特身边,他身上潮湿但干净——比斯威夫特干净,怎么看都是一副值得尊敬的模样。“晚上好,小姐。”他腼腆地说。

“他名叫梅里特,”斯威夫特告诉黛西,“是一个兽医。”

“一个什么?”

尽管门几乎是关着的,屋里的人还是听到了对话。莉莲尖利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你给我带回来一个兽医?”

“他被村民极力推荐。”斯威夫特说。

由于莉莲盖着被单,黛西把门又打开一些使她得以看一看这个男人。

“你有多少经验?”莉莲问梅里特。

“昨天我为一只斗牛犬接生了一窝小狗崽,而且在此之前——”

“足够了,”当莉莲因为另一次阵痛又抓紧韦斯特克里夫的手时,他连忙说道,“进来吧。”

黛西让这个人进来,然后拿着另一条干净毛巾走出房间。

“我应该再去下一个村子找找的,”斯威夫特说,嘶哑的声音饱含歉意。“我不知道梅里特是否能帮上忙,但小溪和沼泽都已泛滥成灾,使道路无法通行,而我又不能不带任何人就回来。”他闭了会儿眼睛,脸垮下来,黛西意识到骑马在暴风雨中出行是多么让人精疲力竭。

可靠,黛西想着,用干净毛巾的一角包住手指,她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泥和长了一天的胡须上的雨水。他下巴上的深色胡茬令她着迷,让她想用手指直接去抚摸,去感受。

斯威夫特僵住不动,微低下头使她更容易够到他。“我希望其他人比我更成功,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医生。”

“他们可能不会赶得及,”黛西答道,“之前这一小时进展得很快。”

他突然把头抬起,就好象她温柔的擦拭使他烦恼。“你不回屋里去吗?”

黛西摇摇头,“我不需要在场,他们说的。莉莲不喜欢周围乱糟糟的都是人,而安娜贝尔比我对她有帮助得多,但我想在这里等着,以备万一……万一她需要我。”

取过她手里的毛巾,斯威夫特用它擦了擦自己的后脑,那里的浓发因被雨水浸透变得像海豹毛皮一样又黑又亮。“我会很快回来,我要清洗一下并换上干净衣服。”

“我父母和圣文森特夫人都在马斯登客厅里,”黛西说,“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比等在这里舒服多了。”

然而当斯威夫特返回时并没有去客厅。他来找黛西了。

她盘着腿,背靠着墙坐在走廊上。因为想心事而失了神,她并没注意到他的接近,直到他站在了她身旁。他穿着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仍然潮湿,低头站在那里看着她。

“可以吗?”

黛西不确定他在问什么,但发现自己还是点了点头。斯威夫特屈身坐在地板上,像她一样盘起腿。她从未像这样与一位绅士坐在一起,当然更未曾期望是和马修·斯威夫特。他友善地递给她一小杯气味醇香、颜色深红的液体。有些惊讶地接过,黛西把酒杯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

“马德拉酒,”她微笑着说,“谢谢你,虽然由于孩子还未降生,现在庆祝还有点早。”

“这不是为了庆祝,是为了帮你放松。”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酒?”她问。

他耸耸肩,“碰巧猜的。”

但不知怎的她知道这不是碰巧。

接下来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只是古怪而友好地沉默着。

“几点了?”黛西每次偶然问起,他就会掏出怀表来看。

对他翻找时外套口袋里“喀拉”作响的声音有点好奇,黛西要求看看他口袋里的东西。

“你会失望的。”斯威夫特说着从衣袋里挖出一把东西,把它们倒在黛西腿上,让她挑拣察看。

“你比一只鼬鼠还糟,”她咧嘴笑着说道。这堆东西里有小折刀、鱼线、几枚硬币、一个钢笔尖、一副眼镜、一小盒肥皂——当然是鲍曼牌的——还有一小蜡纸包柳树皮粉。用指尖夹起小纸包,黛西问道:“你有头痛的毛病吗,斯威夫特先生?”

“没有,但你父亲一接到坏消息时就会头痛,我通常会把这个给他用。”

黛西笑出声来,又从这堆宝藏中拿起一个小小的银质火柴盒,“为什么要带火柴?我想你并不吸烟。”

“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火呢。”

黛西又拿起一纸板针,对他询问地挑起眉。

“我用来装订文件的,”他解释道,“但在其他场合也可能有用。”

她微带揶揄地说:“还有什么紧急情况是你没预料到的吗,斯威夫特先生?”

“鲍曼小姐,如果有足够多的衣袋,我就能拯救全世界。”

他表达的方式,带着点傲慢自大又故意想惹她笑,打破了黛西的防御。尽管知道喜欢上他并不会对自己的境况有任何改善,她还是笑了起来,并感到一阵温暖。她向前倾身检视起一沓装订起来的小卡片。

“我被告知要带生意用和拜访用的两种名片到英格兰来,”斯威夫特说,“可是我不太明白它们有什么区别。”

“当你打算拜访一个英国人时,千万不能用生意名片。”黛西告诉他,“在这里这是种不当的举止——暗示你想要赚钱的企图。”

“我通常都有这种企图。”

黛西微笑起来。她又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拿起来仔细看。这是一颗纽扣。

当她凝视纽扣正面雕刻的风车图案时,皱起了眉,纽扣背面用铜圈固定的玻璃片里收藏着一小缕黑发。

斯威夫特脸色苍白地伸手想拿走纽扣,但她攥紧手躲开了。

黛西的脉搏急促起来,“我以前见过这个,”她说,“这本来是一套纽扣中的一个。我母亲曾给父亲做过一件有五个纽扣的马甲,其中一个刻着风车,另一个是树,还有一个是桥……她把她孩子们每人的一小缕头发分别放进了纽扣里。我还记得为了不影响外表,她是从我脑后剪下来的。”

回避着她的目光,斯威夫特拿起那些东西,有条理地——放回他的口袋。

沉默像弓般越绷越紧,黛西徒劳地等待着他的解释。她终于按捺不住地抓住他的衣袖,他的手臂僵住,目光死死盯着衣袖上她的手指。

“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的?”她耳语般地问道。

斯威夫特拖了这么长时间没作声,以致黛西觉得他可能不会回答了。

当他终于开口时,那平静、冷漠的语气使黛西的心扭紧抽痛。“你父亲穿着那件马甲到公司来上班,并倍受赞美。但那天稍后,你父亲在发脾气摔一只墨水瓶时,把墨水洒到了自己身上。马甲毁了。他不愿为此面对你母亲,就把马甲交给了我,当然还有所有的纽扣,让我把它处理掉。”

“但你留下了一颗纽扣。”她屏着气,感到胸口发紧,心跳狂乱。“风车图案,是我的那一个。难道……难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随身带着我的一缕头发?”

另一阵漫长的沉默。黛西永远不会得知他会不会或如何回答了,因为此时走廊上突然传来安娜贝尔的声音,“黛——西——!”

仍然攥着纽扣,黛西挣扎着站起。斯威夫特动作流畅地起身,先扶稳她,然后一把钳住她那只手腕,另一只手伸到她紧握纽扣的拳头下,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她。

他想要回纽扣,她了解到这一点,并难以置信地笑起来。

“这是我的。”她抗议道,并非因为真想要这该死的纽扣,而是因为认识到他如此着迷于她的一部分,并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这种举动背后的含义让她有些害怕。

斯威夫特既未移动也没说话,只是以一种坚定不移的耐心等待着,直到黛西松开了手指,纽扣落入他掌中。他像一只占有欲极强的雀鸟一样把纽扣揣进衣袋,然后放开了她。

黛西昏乱地急忙向姐姐的房间走去。当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时,她因热切和喜悦而屏住了呼吸。这里距离她姐姐的房门只有几码远,但这段路走起来却似乎有几里长。

安娜贝尔正在门口等着她,看上去既紧张又疲倦,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她手里抱着个裹着亚麻布和干净毛巾的小包裹。黛西用手指覆住嘴唇,微微摇着头,喜极而泣。“哦,天哪。”她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儿那红红的小脸,黑亮的眼眸,和丰沛的黑发。

“和你外甥女打个招呼吧,”安娜贝尔说,温柔地把婴儿交给她。黛西小心地接过,惊讶于宝宝是这么的轻。“我姐姐——”

“莉莲很好,”安娜贝尔立即回答,“她表现得棒极了。”

对宝宝“咕咕”说着话,黛西走进了房间。莉莲靠着一堆枕头在休息,眼睛闭着。躺在巨大床上的她显得很娇小,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看起来像个小姑娘。韦斯特克里夫在她身旁,看上去像刚刚单枪匹马打了场滑铁卢战役。

那位兽医正在盥洗台旁用肥皂洗手。他抛给黛西一个友善的微笑,黛西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祝贺你,梅里特先生。”她说,“看来你的职业技能中又增加了一个新项目。”

莉莲听到她的声音动了动,“黛西?”

黛西抱着孩子走近,“哦,莉莲,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东西。”

她姐姐困倦地露齿一笑,“我也这么想,你能——”她停下打了个呵欠,“抱她去给爸爸、妈妈看看吗?”

“是的,当然。她有名字了吗?”

“梅丽特。”

“你用那位兽医的名字给她取名吗?”

“他非常出色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莉莲答道,“而且韦斯特克里夫也同意了。”

伯爵掖紧妻子身上的被单,吻了吻她的额头。

“还是没有继承人,”莉莲对他低语,“我想我们得再生一个。”

“不,我们不生了。”韦斯特克里夫声音嘶哑地回答,“我绝不想再经历一次。”

为此感到很有趣,黛西低头看了看已经在她怀里坠入梦乡的小梅丽特。

“我抱她去给其他人看看。”她柔声说。

步入走廊,她惊讶地发现那里空荡荡的。

马修·斯威夫特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黛西欣慰地得知亨特先生和圣文森特爵爷都已安全返回了石字园。圣文森特发现南边的路已无法通行,而亨特先生的运气要好些。他在邻近的村庄找到了一个医生,但那人却不肯在危险的暴风雨中骑马出诊,显然亨特是通过一番威胁才“说服”他一起来的。当他们一到达石字园主宅,医生立即检查了莉莲和梅丽特的状况,并宣布她们俩都非常好。根据他的判断,宝宝虽然有点小但很健康,肺部已发育完全。

当主宅的客人们获知这个消息时,对婴儿的性别产生了一些遗憾的窃窃私语。但在看到韦斯特克里夫抱着他新生女儿时的表情,听到他温柔地低声对孩子许诺他会为她买来小马、城堡,甚至会为她买下整个王国时,黛西知道就算梅丽特是个男孩,伯爵也不会感到更快乐了。

当与伊薇一起在晨室里共进早餐时,黛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纷乱的情绪。除了为外甥女的降生和姐姐的安好感到惊喜外,她还感觉……紧张、晕眩和渴望。

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马修·斯威夫特。

黛西很庆幸今天还未见到他。经过昨晚的发现,她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对待他。“伊薇,”她低声恳求道,“我有件事必须和你谈,你能陪我到花园走走吗?”此时暴风雨已经结束,阳光无精打采地从天空中的云层里透射下来。

“当然,但是外面还有些泥泞……”

“我们只在铺沙砾的小路上走,但是一定得在外面,这件事太私密了,不能在屋里谈。”

伊薇的眼睛睁大了,她喝茶的速度如此之快,肯定烫到了舌头。

暴风雨后的花园变得凌乱不堪,树叶和绿芽散落得遍地都是,树木的断枝横七竖八地躺在通常很整洁的小路上。然而空气中带着一种湿润泥土和雨后花瓣的清香,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两位朋友漫步在沙砾小径上。晨风像嬉戏的孩童般轻推着她们,仿佛在催促她们加快步子,两人都用披肩围紧了肩膀和手臂。

黛西没想到对伊薇倾吐内心的秘密会感到如此解脱。她对伊薇说了与马修·斯威夫特之间发生的一切,包括亲吻,一直说到发现他随身携带着那颗纽扣。伊薇是比黛西认识的其他人都更好的倾听者,或许是因为她在努力对抗自己的口吃。

“我不知道该怎样想,”黛西情绪低落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斯威夫特先生好像和以前截然不同,以及他怎么会如此吸引我。讨厌他曾容易得多,但昨晚当我看到那颗该死的纽扣……”

“直到那时你才意识到他可能对你有感情。”伊薇喃喃地说。

“是的。”

“黛西……他有可能是事先计划好的吗?他有没有可能是在欺骗你,而他兜里的纽扣只是某种花……花招?”

“不可能。如果你当时看到他的表情,就绝不会怀疑。他显然是迫切想阻止我明白这件事。哦,伊薇……”黛西愁眉苦脸地踢开一颗小石子,“我有种最恐怖的预感,马修·斯威夫特可能符合我对理想男人的所有要求。”

“但你如果嫁给他,他会带你回纽约的。”伊薇说。

“是的,迟早会,而我不能。我不想离开我姐姐和你们俩。而且我喜欢英格兰——我在这里比在纽约更自在。”

伊薇仔细考虑着这个问题。“如果斯威夫特先生愿意考虑长期留……留在这里呢?”

“他不会考虑的。在纽约他的机会要多得多——如果留在这里,他会因为不是贵族而总是居于劣势。”

“但如果他愿意试试……”伊薇契而不舍。

“我还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他需要的那种妻子。”

“你们两个必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伊薇果断地说,“斯威夫特先生是一位成熟、智慧的男人——他肯定不会期望你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这都没有意义,总而言之,”黛西沮丧地说,“他已经明确地表示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娶我,这是他的原话。”

“他是针对你,还是反对婚姻观念本身?”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他随身携带我的一缕头发,他就一定对我有着什么感觉。”回忆起他合拢手指,握紧纽扣的模样,一阵愉悦的酥麻感窜过她的背脊。“伊薇,”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否爱上了某个人?”

当她们经过围绕着一丛郁郁葱葱、色彩斑斓的樱草的低矮环形树篱时,伊薇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当然想尽力做出一个明智、有益的回答。”她自我解嘲地耸耸肩说道,“但我的情况和你不同,圣文森特和我并未料到会爱上对方,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我明白,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当我认识到他愿意为我献出生命的那一刻。我不认为任何人,包括圣文森特自己,相信他能做到自我牺牲。这使我懂得,你自认为已经相当了解的一个人,却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一瞬间一切似乎都变了——他突然成为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不,不是重要……而是必须。哦,我真希望自己善于辞令——”

“我懂了,”黛西喃喃地说,但是她在明白的同时却感到更忧虑了。她怀疑自己是否能那么深地爱上一个男人。也许她对姐姐和朋友们的感情已经太过深厚……也许再没有足够的空间留给别人了。

她们来到一片高大的杜松树篱旁,树篱另一边延伸着一条邻近主宅侧边的石板路。当她们朝树篱的开口处走去时,听到了两个男人的谈话声。声音并不大,事实上,刻意压低的声音说明谈话内容很私密——因此也就更令人好奇。在树篱后停住脚步,黛西示意伊薇停下来别出声。

“……不太利于传宗接代……”其中一个人说。

这个评论被一个低沉却愤慨的反驳声打断。“胆小?胡扯,这女人有足够的勇气敢只带着一把小刀和一卷细绳去攀登布朗峰(译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海拔4810.2米)。她生出来的孩子绝对会是一群捣蛋鬼。”

黛西和伊薇都惊讶地看着对方。从声音能很容易判断出这两个人是兰金顿爵爷和马修·斯威夫特。

“真的吗?”兰金顿爵爷怀疑地说道,“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满身书卷气的女孩,倒更像一位女学者。”

“是的,她很爱看书,但她也碰巧喜欢冒险。她有一种非凡的想象力,伴随着对生命强烈的热情,还有一副坚强的体格。无论在大西洋的你这一边或我那一边,你都找不到比得上她的女孩了。”

“我并没有到你那一边去找妻子的志向,”兰金顿干巴巴地说,“英国女孩拥有我期望妻子具备的所有特质。”

他们在谈论她,当黛西了解到这一点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既为了斯威夫特对她的形容而喜悦,又因为他试图把她“推销”给兰金顿而愤慨,就好像她是街头小贩推车里的一瓶特效药似的。

“我需要的妻子要矜持,”兰金顿继续说道,“要依赖我的庇护,并且娴静……”

“娴静?那天赋和才智呢?一个女孩自信地保持自我就远胜于试着去模仿那些了无生气的顺从恭谨的所谓女性典范,又怎样呢?”

“我有个问题要问。”兰金顿说。

“什么?”

“如果她真是这么该死的出色,你为什么不娶她?”

黛西屏住呼吸,竭尽全力去听斯威夫特的回答。但让她感到极度挫败的是,他的声音由于被树篱遮挡而模糊不清。“见鬼。”她咕哝着举步想要跟上他们。

伊薇猛地把她拉回到树篱后面,“不行,”她激烈地低语,“别测试我们的运气,黛西,他们没发现我们在这儿就已经是奇迹了。”

“但我想继续听下去!”

“我也想。”她们双目圆睁地彼此瞪视着。“黛西……”伊薇吃惊地说道,“……我认为马修?斯威夫特已经爱上你了。”

正文 第十章

黛西不明白为什么马修·斯威夫特可能爱着她的想法仿佛使她整个世界都颠倒倾覆了,但确实如此。

“如果他爱我,”她声音不稳地问伊薇,“那他为什么如此坚决地把我推给兰金顿爵爷?他顺水推舟接受我父亲的安排是轻而易举的,而且还能获得丰厚的报偿。如果在这笔交易之外他确实在意我,又是什么使他停步不前呢?”

“也许他想要探明你是否也同样爱着他?”

“不,斯威夫特先生的思维方式不是那样的,他和我父亲如出一辙。他们是商人,是掠食动物。如果斯威夫特先生想要我,他不会停下请求我的允许,正如一只狮子是不会停下来客气地询问羚羊是否介意成为它的午餐一样。”

“我还是认为你们应该坦率地谈一谈。”伊薇重申。

“哦,斯威夫特先生只会避重就轻,支吾搪塞的,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能找到办法破除他的防卫,强迫他敞开心胸坦承对我到底有没有感觉。”

“你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见鬼,伊薇,你对男人的了解强过我百倍,你嫁给了其中一个,你在俱乐部时周围也全是男人。以你的见多识广,有什么办法能最快地驱使一个男人超越理智的界限,承认他不想承认的事?”

伊薇对被看作一个世故的女人显得很高兴,她沉思着这个问题。“让他嫉妒,我猜能行。我曾见过彬彬有礼的男人为获得某位特别女士的青…青睐,在俱乐部后面的巷子里像狗一般地打架。”

“唔,我怀疑斯威夫特先生是否会被激起嫉妒的情绪。”

“我认为会的。”伊薇说,“毕竟,他是个男人。”

当天下午,黛西在兰金顿爵爷进入图书室正要把一本书放回书架时堵住了他。

“下午好,爵爷。”黛西轻快地说,假装没注意到他眼中忧惧的神色。她掩藏住一个坏笑,想到经过马修·斯威夫特为了她的福祉而做的一番据理力争,可怜的兰金顿大概已有如惊弓之鸟了。

快速地恢复常态,兰金顿振作起一个愉快的笑容。“下午好,鲍曼小姐。我能问问你姐姐和婴儿是否安好吗?”

“她们都很好,谢谢你。”黛西移近几步检视着他手中的书。“《军事绘图史》,嗯,听起来真让人……呃……感兴趣。”

“哦,的确。”兰金顿向她保证,“而且使人受益匪浅,可我担心因为翻译的关系内容有所删减,还是要读德文原著才能领会这本著作的全部内涵。”

“你读过小说吗,爵爷?”

他显得为这个问题真正感到骇然。“哦,我从没看过小说。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被教导只应该读那些能传授思想或提高品格的书。”

黛西因为他居高临下的语气而着恼。“真可怜。”她屏着气嘀咕。

“唔?”

“真可爱。”她立即改口,假装研究着一册册皮革书脊上的字。她给了他一个自认为矜持的笑容。“你痴迷于阅读吗,爵爷?”

“我努力不对任何事痴迷。‘适可而止’是我最宝贵的座右铭之一。”

“我没有任何座右铭,就算有也会常常违反。”

兰金顿咯咯笑了起来。“你是在纵容反复无常的天性吗?”

“我更愿意认为这是思想开明,”黛西说,“从多种不同的观念里,我都能领略到智慧。”

“啊。”

黛西几乎能读出他的想法,即她所谓的思想开明使她成了一个绝不会让他喜欢的角色。“我愿意多听些你的座右铭,爵爷,也许当我们在花园散步的时候?”

“我……呃……”一个女孩主动邀请绅士去散步而非等着被邀请是一种不可原谅的鲁莽行为。然而,兰金顿的绅士风度不容他拒绝。“当然,鲍曼小姐。也许明天——”

“现在就可以呀。”她轻快地说。

“现在,”他虚弱地答道,“是的,好极了。”

在他有机会伸出手臂之前就挽住了他,黛西拖着他走向门口。“我们走吧。”

只能由着这位兴高采烈,主动进攻的年轻女士把他拖来拖去而别无选择,兰金顿很快发现自己正沿着一段从后露台延伸到地面的宽大石头台阶拾级而下。“爵爷,”黛西说道,“我必须坦白一件事,我在策划一个小计谋,而且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一个小计谋,”他惊慌地重复着,“我的帮助,这真是……呃——”

“当然是没有恶意的。”黛西继续,“我的目的是要激起某位绅士的注意,因为他好像有点不情愿追求我。”

“不情愿?”兰金顿的声音变得跟尖叫差不多。

由于表面上他所能做的只是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她的话,黛西对他智力水平的预期又降低了几分。“是的,不情愿。但我的印象是,在不情愿的表象下,可能存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兰金顿,通常这么优雅的人,居然在一块不太平整的砾石上绊了一下。“为——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印象,鲍曼小姐?”

“只是女性的直觉。”

“鲍曼小姐,”他爆发出来,“如果我说过或做过什么使你误解了我……我……”

“我说的不是你。”黛西直截了当。

“你说的不是我?那是谁——”

“我指的是斯威夫特先生。”

他突然的喜悦太显而易见了。“斯威夫特先生,是的,没错。鲍曼小姐,他已经无休无止地歌颂赞美了你好一段时间了——当然,听别人谈论你的魅力绝不会令人不快。”

黛西微笑起来。“我担心斯威夫特先生如果不被刺激得像只麦田里的雉鸡,还是不会情愿的。但如果你不介意给他造成你真对我感兴趣的印象,比如我们一起乘车外出,散步,跳一、两支舞,可能会激得他向我表明心意。”

“我很高兴这样做。”兰金顿说,显然对当同谋比当结婚对象更感兴趣得多。“我向你保证,鲍曼小姐,我能做出最令人信服的求爱假象。”

“我想让你把行程延后一星期。”

正在用针把五页文件装订在一起的马修,突然意外地把针尖刺入了手指。拔下针,他没理会那一小滴血,不解地盯着韦斯特克里夫。这个人已经把自己关在妻子和新生女儿房里至少三十六小时了,却突然决定在马修要动身去布里斯托的前一晚出现,并发布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命令。

马修严格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能问为什么吗,爵爷?”

“因为我决定陪你一起去,而我的时间表不允许我明天就离开。”

就马修所知,伯爵最近的时间表都是围着莉莲和婴儿转的。“你没必要去。”他说,因为被暗示不能独立掌控局面而感觉被冒犯。“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商业运行的各个领域,以及会需要——”

“虽然如此,但你是个外国人。”韦斯特克里夫说道,表情深不可测。“而提及我的名字会为你打开许多扇你用别的方式不可能进入的大门。”

“如果你是在质疑我的谈判能力——”

“那些都不是问题。我对你的能力完全有信心,你在美国会发挥得更充分。但在这里,开展一项规模这么大的业务,你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的庇护,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现在不是中世纪了,爵爷。如果我在做生意时还必须跟在一个贵族后面效犬马之劳,还不如让我死了吧。”

“作为你效犬马之劳的对象,”韦斯特克里夫讽刺地说道,“我也不喜欢这个主意。特别是我还有一个新生儿和一个尚未从分娩中完全康复的妻子。”

“我等不了一个星期,”马修爆发了,“我已经约定了许多会谈,我已经安排好会见从码头负责人到当地自来水公司老板的每一个人——”

“那么,那些会谈会被重新安排的。”

“如果你认为不会有抱怨的话——”

“我下星期会陪你同去的消息就足以扑灭大多数抱怨了。”

换了任何别的人,这话都显得过于傲慢了,但对韦斯特克里夫来说这只是陈述了事实。

“鲍曼先生知道吗?”马修追问道。

“是的,而且听完我的意见,他也同意了。”

“我这个星期呆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伯爵挑起了一边的浓眉,他对客人的盛情款待从未被质疑过。不同年龄、国籍和社会阶层的人都祈求会被邀请到石字园来。马修大概是英格兰境内唯——个不想呆在这里的人了。

他才不在乎呢。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做任何实际工作了——他厌倦了游手好闲的娱乐,厌倦了毫无意义的闲聊,厌倦了美丽的景色、清新的空气和宁静的安逸。他想要忙碌和喧嚣,该死的,更别提城市的煤烟气息和熙攘、拥挤的街道了。

他最最想的是要远离黛西·鲍曼。与她近在咫尺却绝对不能碰她是一种持久的煎熬。当他满脑子充斥着诸如抓住她,勾引她,用嘴唇找寻她身上最甜蜜、最敏感之处一类的可怕幻想时,他不可能沉着冷静、谦恭有礼地待她。而这些才只是开始,马修想要连续几小时、几昼夜、几星期的与她独处……他想要得到她每一个微笑,得知她所有的想法和秘密;他想要在她面前完全袒露自己的灵魂;他想要得到他不可能拥有的一切。

“在庄园里和周边地区有许多娱乐节目,”韦斯特克里夫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你需要某种特殊的异性友谊,我建议你到村里的酒馆去找。”

马修已经听到过庄园里的一些男性客人吹嘘与那两个体态丰满的酒馆女郎度过的春日狂欢之夜。要是他能这么简单地得到满足就好了。但那绝不是他迫切期望的成真美梦,而纯粹只是嫖妓,这个认知已经像某种符咒一样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他想象中的爱情应该是一种快乐得令人晕眩的情感,就像情人节贺卡上写下的那些用羽毛、颜料和蕾丝装饰的可笑诗句。但这种关系却完全不同,这会让人感觉痛苦、昏乱、冰冷……是一种绝望的沉溺。

这会是纯粹不计后果的行为,而他不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

但马修知道如果他继续呆在石字园,他迟早会做出很糟的事来。

“我要先去布里斯托,”马修拼命试图挽回,“我会重新安排所有的会谈,不经你许可我不会有任何进一步的行动,但至少我可以先收集一些信息,比如参观当地的运输公司,看看他们的马匹——”

“斯威夫特,”伯爵打断了他,平静的话音里带着某种语气,像是……善意?……或同情?……使马修防备地绷紧了身躯。“我了解你急于离开的原因——”

“不,你不了解。”

“我比你认为的更了解。以我的经验,这种问题是不能靠逃避来解决的,你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

马修僵住了,瞪着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指的可能是黛西,也可能是马修晦暗的过去。不管是指哪个他都或许是对的,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有时候逃跑是唯一的选择。”马修粗声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结果,马修没有去布里斯托。他知道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后悔。

接下来的几天里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这是让马修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个星期。

在他生命的早年间,马修已经体验过地狱般的生活,曾经历过肉体的苦痛,贫困交加、濒临饿死的状态,以及彻骨的恐惧。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在一旁眼看着黛西被兰金顿爵爷追求的极度痛苦。

似乎他在兰金顿心中播撒的关于黛西魅力的种子成功地发了芽。兰金顿与黛西形影不离,和她聊天、调情,用一种让人恶心的亲昵眼神仔细打量她。而黛西也同样投入,渴望地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只要兰金顿一出现,就不管自己在做什么都立刻放下去陪伴他。

星期一他们一起外出野餐。

星期二他们一同乘车出游。

星期三他们相携去采摘蓝铃花。

星期四他们去湖边钓鱼,返回时衣服湿漉漉的,被阳光晒得肤色健康,为一个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玩笑而开怀。

星期五晚上他们伴着即兴演奏的乐曲共舞,看上去是如此般配,以致一位客人评论说看着这对壁人就让人赏心悦目。

星期六马修醒来后感觉想要杀人。

他的情绪并未因早餐后托马斯·鲍曼宣称自己消化不良而有所改观。

“他要赢了。”鲍曼发着牢骚,把马修拉进书房私下谈话。“那个苏格兰杂种兰金顿一天到晚缠着黛西,对她施展魅力,滔滔不绝地说一些女人爱听的废话。如果你还有任何想娶我女儿的意图,机会已经缩小到几乎是零了。你是故意要避开她,你既沉默又疏远,整个星期你脸上的表情都能吓跑小孩和动物了,你追求女人的观念印证了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波士顿人的传闻。”

“也许兰金顿配她最合适,”马修木然地说,“他们好像已经爱上了对方。”

“这并不关乎爱情,这关系到婚姻!”鲍曼的头顶开始变红,“你了解这其中的利害吗?”

“除了财务方面以外的?”

“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利害?”

马修讽刺地瞥了他一眼。“你女儿的感情,她未来的幸福,她的——”

“呸!人们不是为了幸福才结婚的,如果有人这么想,他们也很快就会发现这是狗屎一堆!”

尽管心情糟透了,马修还是微微一笑。“如果你是想鼓励我朝婚姻的方向迈进,”他说,“这样可不管用。”

“那这样行不行?”把手伸进马甲口袋,鲍曼掏出一枚闪亮的一美元银币,用拇指轻弹地抛起。银币翻转着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向马修飞来。他反射性地接住,并合掌握起。“娶了黛西,”鲍曼说道,“你就会得到更多,多得一辈子也花不完。”

“真有趣。”门口传来另一个声音,他们都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是莉莲,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日装,围着披肩,正用一种近乎憎恨的目光瞪着她父亲,眼睛的颜色阴暗得像火山岩玻璃。“对你来说,你生活里还有什么人的价值会大于一枚棋子吗,爸爸?”她尖刻地说。

“这是男人间的谈话,”鲍曼反驳,因为内疚、恼火或两者兼有而涨红了脸,“跟你没关系。”

“只要是黛西的事就和我有关。”莉莲说,声音柔和却冰冷。“而在你们造成她的不幸以前,我会先杀了你们两个的。”在她父亲能答话之前,她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诅咒着,鲍曼走出房间朝相反方向离开。

独自留在书房里,马修“啪”地一声把硬币拍在书桌上。

“做了这么多努力,他却一点都不在乎。”黛西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满脑子都是关于马修·斯威夫特的消极想法。

兰金顿坐在几码外一个花园喷泉的池沿上,正忠顺地保持着一个静止不动的姿势,让她给他画肖像素描。她从未在素描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份,但和兰金顿一起已经没有别的新鲜事可做了。

“你刚才说什么?”苏格兰爵爷喊道。

“我说你的头发可是漂亮得一点都不含糊!”

兰金顿绝对是个正派的家伙,温文尔雅、谨言慎行又墨守成规到呆板的程度。黛西阴郁地暗自承认,在力图把马修·斯威夫特逼到嫉妒得发疯之前,她已经成功地先把自己逼到无聊得快要发疯了。

黛西停笔用手背遮住嘴巴,压回一个哈欠的同时装出在对她的画凝神思索的样子。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悲惨的一个星期。一天又一天极度的单调沉闷,还要假装对一个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的男人的陪伴感到很高兴。这不是兰金顿的错——他已经竭尽全力让人感到愉快了——但黛西十分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一点却似乎并未使兰金顿像她一样烦恼。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谈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不是因报纸上刊登的一些黛西根本不认识的人的社会花边新闻而滔滔不绝,就是关于他寻求对瑟索庄园狩猎陈列室的理想配色方案的长篇大论,或是对他求学经历当中一些细节的描述。而且所有这些“故事”全都让人不得要领。

兰金顿好像对有时黛西出于礼貌不得不提起的话题也同样不怎么感兴趣。当她讲述儿时和莉莲一起搞的恶作剧时,他没有开怀大笑。而如果当她说“看那朵云——形状就像一只公鸡”一类的话时,他看她的样子就好像她已经疯了。

当他们谈起有关穷人的法律,黛西问他“应受保护的穷人”和“可以舍弃的穷人”有什么区别时,他也表现得并不喜欢这个话题。“看来,爵爷,”黛西当时说,“似乎法律是专门制定来惩罚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的。”

“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道德缺陷才穷困的,所以并不值得帮助。”

“比如那些堕落的女人,你是这个意思吧?但如果那些女人别无选——”

“我们不要讨论堕落的女人吧。”他说,看上去吓坏了。

与他的交流被最大程度地限制住了,特别是当兰金顿发现很难跟上黛西的跳跃性思维之后。往往她已经结束一个话题好久了,他还在不断地就此提问。“我想我们还是在谈你姨妈的狮子狗吧?”他这天早上就曾疑惑地问道,而黛西当时不耐烦地回答:“不是,我五分钟前就说完那个了,这会儿我在告诉你上次去听歌剧的事。”

“但我们是怎么从狮子狗说到歌剧的?”

黛西很后悔要兰金顿来帮忙实行她的计划,特别是这个计划现已证明毫无成效。马修·斯威夫特未曾显露出丝毫嫉妒的迹象——他还是那副惯有的扑克面孔,几天来几乎都没看过她一眼。

“你为什么皱眉,亲爱的?”兰金顿观察着她的表情问道。

亲爱的?他之前从未对她用过爱称。黛西从素描簿的边缘瞥了他一眼,他目不转睛凝视她的样子让她不自在。“请别说话,”她拘谨地说,“我在画你的下巴。”

仔细看着她的素描,黛西认为这连“凑合”都算不上,简直是……他的脑袋真是鸡蛋形的吗?他两只眼睛离得有这么近吗?本来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人,一旦一部分一部分地剖析他的五官,他的魅力就荡然无存了,这真是太奇怪了。她决定人像素描不是自己的强项,从今以后她将只画植物和水果。

“这个星期对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兰金顿沉思道,“我感觉……很怪。”

“你生病了吗?”黛西关心地问,合上了素描簿。“我很抱歉,让你顶着太阳坐在外面太久了。”

“不,不是那种怪。我的意思是感觉很……奇妙。”兰金顿又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奇妙。”

“是因为乡间的空气吧,我想,”黛西站起身抚平衣裙,然后走向他。“让人神清气爽。”

“我发现不是乡间空气让我神清气爽的,”兰金顿低声说道,“而是你,鲍曼小姐。”

黛西嘴都合不上了,“我?”

“你。”他站起来伸手握住她的双肩。

黛西惊讶得只剩下结巴了,“我——我——爵爷——”

“过去这几天来,你的陪伴引起了我深刻的反思。”

黛西扭身环视四周,只看到修茸整齐的树篱,和攀爬其上的怒放的粉红色玫瑰。“是不是斯威夫特先生在附近?”她耳语道,“不然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不,我这样说是发自肺腑的。”兰金顿热切地把她拉近,直到素描簿几乎要在他们之间被压扁了。“你使我开阔了眼界,鲍曼小姐,你使我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一切。我现在想要观察云彩的形状,想要做一些值得谱成诗歌的事情,想要读小说,想要去冒险——”

“那很好啊。”黛西扭动着试图挣开他紧紧的掌握。

“——想要和你在一起。”

哦,不。

“你在开玩笑。”她虚弱地说。

“我被你迷住了。”他把话说开。

“我从未考虑过你。”

“我心意已决。”

“我真是……惊讶。”

“你这亲爱的小东西,”他激动地喊道,“他把你形容得真是贴切。你太不可思议了,集雷暴和彩虹于一身,聪明、可爱又令人向往——”

“等等,”黛西惊愕地瞪着他,“马修——我是说,斯威夫特先生是这样对你说的?”

“是的,是的,没错……”而在她能动弹、说话或呼吸之前,兰金顿低下头吻住了她。

素描簿从黛西手中滑落。她被动地让他揽着,想知道是否能感觉到什么。

客观地说,他的吻并没有什么不对劲,既不太干也不太湿,既不太猛烈也不太温吞,只是很……

乏味。

见鬼。黛西皱着眉后撤。她为自己没能喜欢这个吻而感到愧疚,而当兰金顿显得相当陶醉时,她的感觉更糟了。

“我亲爱的鲍曼小姐,”兰金顿调情地低喃道,“你没告诉过我你的味道是这么甜。”

他低头想再吻她,但黛西低呼一声向后跳开,“爵爷,请自重!”

“我做不到。”他围着喷水池慢慢地追随她,直到他们像一对团团转的猫。他突然冲向她,抓住了她的衣袖。黛西使劲推了他一把并扭身躲开,感到自己的白棉布薄衫在肩膀处的缝线绽开了一、两寸。

接着是“哗——啦——”一阵巨大的水声和一片水花飞溅。

黛西站在那里对着那兰金顿刚刚还在,此刻却空空如也的地方眨眨眼,然后用手捂住眼睛,仿佛这样就等于这件事从未发生。

“爵爷?”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你是掉进喷水池里了吗?”

“不,”传来他酸涩的回答,“是你把我推进去的。”

“这完全不是故意的,我向你保证。”黛西强迫自己看向他。兰金顿从池里站起身,水不断汇聚成涓涓细流,从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流淌而下。他的外套口袋鼓鼓的,装满了水。似乎在池水里浸得精湿,使他的热情冷却了许多。

他一副被冒犯的样子,沉默着对她怒目而视。突然他张大了眼睛,把手伸向一个不断溢出水的外套口袋。一只小青蛙蹦出衣袋,“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

黛西极力憋住不笑,却越努力越糟糕,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对不起,”她喘着气说,拼命用手捂住嘴巴,还是抑制不住“哈哈”的笑声,“我很抱——哦,天哪——”然后她弯着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当兰金顿也不情愿地微笑起来时,他们之间的紧张状态消失了。他走出池子,浑身上下湿嗒嗒的都在滴水。“我相信就算你亲吻一只蟾蜍,”他语气干涩地说,“它也一定会变成王子的。不幸的是,这对我来说好像没起作用。”

黛西突然涌起一阵善意和同情,即便她还在不时地“噗哧”笑着。小心地接近他,她双手捧住他湿漉漉的脸颊,将一个友善而短暂的吻印在他唇上。

他因为这个表示而张大了眼睛。

“你是一位英俊的王子,”黛西说道,满怀歉意地对他微笑着,“只不过不是我的。但当你的另一半找到你时……她该有多幸运啊。”

然后她弯腰捡起素描簿,朝主宅走去。

黛西会选择途经单身汉住所的小路返回主宅,纯粹是命运奇特的伎俩。这幢小房子脱离主宅自成一体,建在靠近河岸的断崖上,能看到河水的壮丽美景。少数注重隐私的男性客人会选择住在这里。而此时由于狩猎活动已于昨天结束,大部分客人都已离开,这里已经没什么人在住了。

当然,除了马修·斯威夫特。

出神地想着心事,黛西沿着在断崖边缘筑起的铁矿石围墙内侧的小路跋涉着。当她想到父亲坚决要把她嫁给马修·斯威夫特……而莉莲希望她除了斯威夫特嫁给谁都行……以及母亲非要她嫁给一个贵族不可时,她愉快的心情又郁闷了起来。一旦梅茜迪丝得知黛西拒绝了兰金顿,她是不会高兴的。

回想过去这一星期,黛西认识到试图夺取马修·斯威夫特的注意对她来说并不是个游戏,而是该死的重要。她有生以来从未像渴望与他真诚坦白、毫无保留的沟通这样渴望过任何事。但没有逼出他的表白,却只是让她认清了自己的感情。

当她和他在一起时,她总感觉会有一些比她的阅读和幻想世界更奇妙、更兴奋的事就要发生。

一些真实存在的事。

一个她曾一直认为是冷漠而缺乏热情的男人会变得如此温柔、亲切和性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会悄悄随身携带她一缕头发的人。

意识到有人走近,黛西抬头一看并感觉全身发抖。

马修一副阴沉、乖戾的模样从主宅的方向大跨步走来。

一个脚步匆忙却无处可去的男人。

当他看见她时,猛然停住,并立刻面无表情。

他们在几乎要爆出火花的静默中凝视着彼此。

黛西皱起眉头,满面愁容。她既想投入他的怀中,又想要哭泣,不管是哪种冲动,其强烈程度都令她震惊。

“斯威夫特先生。”她声音发颤地说。

“鲍曼小姐。”他看上去好像宁可在其他任何地方也不愿和她呆在这里。

当他要拿她手中的素描簿时,她的神经因期待的压力而“噼啪”作响。

她想都没想就把簿子给了他。

当他看到兰金顿的画像时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给他画上胡须?”他问道。

“那不是胡须,”黛西言简意赅,“是阴影。”

“可他看上去好像三个月都没刮胡子似的。”

“我没问你对我画作的意见。”她呵斥道,抓住素描簿想夺回来,但是他不松手。“给我,”她命令道,用尽全力去拉簿子,“不然我就……”

“你就怎样?也给我画肖像?”他突然松开簿子,使她因惯性而踉跄后退了几步。他防御性地举起双手。“别,千万不要。”

黛西冲向他,用簿子使劲拍打着他的胸膛。她恨自己和他在一起时这么有活力;她恨自己的感官就像干裂的土地渴饮雨水一般沉溺于他的存在;她恨他英俊的面容和雄健的体魄,还有那比任何男人都更具诱惑力的双唇。

当马修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并注意到她肩膀上绽开的缝线时,他的微笑消失了。“你的衣服怎么了?”

“没什么,我和兰金顿爵爷有点……嗯,小争执,可以这么说。”

这是黛西对刚才的遭遇所能想到的最无害的形容了。她很确定“争执”这个词并不会被联想到什么可怕的涵义。

然而,看来斯威夫特对这个词的理解远远超出了她的。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暗吓人,蓝眸仿佛要燃烧起来。“我要杀了他,”他低吼着说,“他竟敢——他在哪儿?”

“不,不要。”黛西慌忙说,“你误会了——不是那样的——”扔下素描簿,她迅速搂住他,当他朝花园走去时用全身的重量阻止他。她还不如去试着拉回一头猛冲的公牛呢,只走了几步她就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等一下!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事?”

沉重地呼吸着,马修停下脚步低头盯着她晕红的脸。“他碰你了吗?他强迫你——”

“你简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黛西怒喝着爆发了,“你并不想要我——干嘛还在乎别人是不是想要?别管我,回去接着计划建你那该死的大工厂吧,赚你的金山去吧!我希望你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我希望你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然后有一天你会环顾四周,并奇怪为什么没有人爱你,还有你为什么会如此不嗯——”

她的话被他的唇堵住,他的吻凶猛而粗鲁。她体内掠过一阵狂野的颤栗,然后她偏开脸喘息着,“——快乐。”她刚努力把话说完,他双手握紧她的头部又吻住了她。

这一次,他的唇温柔、缠绵又急切地找寻着与她最完美的契合。黛西如雷的心跳使血液因极度的狂喜在扩张的血管中咆哮。她摸索着抓住他肌肉强健的双腕,指尖抵住那不输于自己的狂乱的脉搏悸动。

每一次她以为马修就要结束这个吻时,他就更深入地探寻她。她热烈地回应着,双膝软得让她担心自己会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瘫在地上。

把自己扯离他的唇,黛西痛苦地低语:“马修,带我到别处去。”

“不要。”

“要,我需要……我需要和你独处。”

粗重地喘息着,马修用双臂抱住她,把她紧搂在胸前。她感觉到他的唇不顾一切地紧抵着她的头发。

“我没那么信任自己。”他终于说道。

“只是谈谈,求你了。我们不能像这样呆在户外,而如果你现在离开我,我会死的。”

即使处于勃起和混乱的状态,马修也还是控制不住为这动人的话而闷笑出声。“你不会死的。”

“只是谈谈。”黛西重申,并贴紧他。“我不会……不会诱惑你的。”

“甜心,”他的呼吸破碎,“对我来说,你与我同处一室就已经是诱惑了。”

她的喉咙灼热,就好像刚刚吞下了阳光。感觉任何的哄劝只会把他推向相反的方向,黛西保持着沉默。她更用力地抱紧他,让他们身体间无声的联系融化他的坚持。

暗自呻吟一声,马修握起她的手领着她向单身汉住所走去。

“如果有人看见就只有上帝才能帮我们了。”

黛西很想嘲弄地说如果那样他就只能被迫娶她了,但她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并急忙加快脚步跟上他。

正文 第十一章

房子里幽暗而凉爽,装饰着闪亮的红木嵌板,摆满了厚重的家具。窗子上低垂着带有丝质穗边的玉石色天鹅绒窗帘。仍旧握着黛西的手,马修领着她穿过房子走向后面的一个房间。

当黛西一步入房门,发现这里是他的卧室时,她的肌肤在紧束的胸衣下因兴奋而刺痛起来。房间里很整洁,依稀可辨出一股蜂蜡和木器上光剂的混合气味,光线透过窗上的米色蕾丝窗帘照射进来。

梳妆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份文件、一把梳子、一只牙刷,还有装着牙粉和肥皂的罐子。而在盥洗台上只有剃刀和磨刀用的皮带,没有发油和发蜡、科隆水或面霜,也没有领结饰针或饰环。任何人都很难把他看成一个花花公子。马修关上房门,并转身面向她。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更加高大,壮硕的体格使周围雅致的环境相形见绌。凝视着他,黛西感到口干舌燥,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去感受他全身的肌肤。

“你和兰金顿之间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没什么,我们只是朋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对他来说呢?”

“我猜——嗯,他似乎表现得很愿意……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他声音浓重地说,“而尽管我受不了那个混蛋,我却不能责怪他想要你,特别是在你挑逗和诱惑了他整整一星期之后。”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表现得像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

“别试图否认了。我看到了你和他调情,你微倾向他说话的样子……你对他微笑,还穿那些不检点的衣服……”

“不检点的衣服?”黛西呆呆地问道。

“就像这件。”

黛西低头看看自己保守的白色日装,这件衣服完全遮住了她的胸部和大部分手臂。就算是修女也不会认为这衣服有任何不检点之处。她讽刺地瞟了他一眼,“几天来我一直试图让你嫉妒,你要是早一些承认就会省去我不少力气了。”

“你是故意想让我嫉妒?!”他爆发了,“苍天在上,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会起作用的?还是你突发奇想要把戏弄我当作娱乐?”

她倏地涨红了脸。“我以为你可能对我有什么感觉……而我想要让你承认。”

马修的嘴张张合合,却似乎说不出话来。黛西不安地想知道他此刻正处于何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摇着头倚向梳妆台,好像没有支撑就站立不住了。

“你生气了?”她担心地问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古怪而粗哑。“只有一成的我是在生气。”

“那另外九成呢?”

“那一部分只差毫厘就要把你扔上这张床然后……”马修突然停住,困难地吞咽了一下, “黛西,你该死的太纯真了,不了解你正身处什么样的危险之中。我是用尽了自制才能不去碰你。别和我玩游戏了,甜心。折磨我对你来说太容易了,而我已经撑到了极限。为了排除你的任何疑问……我嫉妒每一个距离你十步以内的男人,嫉妒你身上的衣服和你呼吸的空气,嫉妒你不在我视线里的每一刻。”

黛西头晕目眩地低喃:“你……你真的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这些年来我珍藏了无数关于你的记忆,你的每一个神态,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次我去你家拜访,不论是参加宴会或节庆日——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赶紧进门看到你。”他因回忆起愉快的往事而弯起嘴角。“你,在那几个傲慢鲁莽、任性固执的家庭成员中间……我爱看着你对付你的家人。你一直就是我对女人梦想的一切。而自从我们初次相识,我就每时每刻都想要你。”

黛西被一阵愧疚的痛苦席卷,“我甚至都没有和气地对待过你。”她悲哀地说。

“幸好你没有。如果你待我和善一点,我可能会当场燃烧起来的。”当她向他移近时,马修用手势制止了她。“不,不要。就像我曾说过的,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娶你。这一点仍不会改变,但这和我有多想要你无关。”当他的目光掠过她娇小的身体时,眼神灼热得像熔化的蓝色宝石。“上帝,我多想要你啊。”他喃喃低语。

黛西真想投入他怀中,渴望得发疼。“我也想要你,想要到我不认为能不知道原因就放开你。”

“如果能够让你知道原因,相信我,我现在就会说的。”

黛西强迫自己问出那个她最担心的问题,“你已经结婚了?”

马修立即直视着她的眼睛,“上帝啊,没有。”

她大松了一口气,“那么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只要你告诉我——”

“你如果再稍微世故一点,”马修情绪不稳地说,“就不会说出像‘任何问题都能解决’这种话了。”他移步到梳妆台的另一侧,让出通向房门的路。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严重的问题。

黛西沉默着一动也没动,执着地与他对视着。此刻她所能提供给他的只有耐心,她等待着,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眨眼。

马修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表情又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眼神强硬而坚决,像擦得铮亮的钴蓝色硬币。“很久以前,”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得罪了一个地位显赫的人,完全不是我的错。但因为他的权势,我被迫离开了波士顿。而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人因为愤恨难平,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我在这把悬在头上的剑下已经苟且偷生了很多年,而当这把剑最终落下时我不想连累到你。”

“但一定可以做点什么的,”黛西急切地说,决心要用尽手段对抗这个未知的仇敌。“如果你解释得再详细一些,告诉我他的名字以及——”

“不行。”他的语气淡然,却带有明显的决断意味,使她突然陷入了沉默。“我已经极尽所能对你诚实了,黛西。我希望你不会辜负我的信赖。”他朝着房门比了个手势,“现在你该走了。”

“就这样吗?”她迷惑而混乱地问道,“在你刚刚告诉我这些之后,你想要让我离开?”

“是的,尽量别让任何人看见你。”

“这不公平,你说了你想说的话,却不让我说——”

“生活常常是不公平的,”他说,“即使对鲍曼家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黛西盯着他强硬的侧脸,脑筋快速旋转着。现在的他并非仅仅是固执,而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给她争辩的空间,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么我应该去找兰金顿了?”她问道,希望能激怒他。

“是的。”

黛西板起了脸。“我希望你能表现得前后一致一些,就在几分钟前你还准备把他剁成肉酱呢。”

“如果你想要他,我无权反对。”

“如果你想要我,你就完全有权发表意见!”黛西大步走向房门,“为什么人人都说女人缺乏逻辑?其实男人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先是想要,接着又不要了,然后基于某种不愿解释的隐秘原因,他们又做出不合常理的决定,而且别人还不能为此质疑他们,因为男人说过的话是不能改变的!”

当她伸手去抓门把手时,看到钥匙插在锁眼里,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瞥了一眼马修,他正坚定地僵立在梳妆台的另一侧,保持着与她之间的安全距离。

虽然黛西是鲍曼家脾气最温和的一位,她却绝不是个懦夫。她不会不战而逃。

“你是逼着我不择手段了。”她说。

他非常温柔地回答:“你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他让她别无选择。

黛西转动钥匙,并小心翼翼地拔出。

门落锁的“咔嗒”声在静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黛西冷静地把胸衣的领口拉开一些,将钥匙移至胸前那狭窄的开口上方。

当明白她想做什么时,马修募地瞪大了眼睛。“你不会的。”

当他刚一举步想绕过梳妆台,黛西立刻松手让钥匙落下,并确信它掉进了胸衣内侧。她吸气收腹,直到感觉那冰凉的金属滑至她的肚脐附近。

“见鬼!”马修以惊人的速度来到她面前。他伸手想碰她,却又像被火烧到一般地缩回去。“拿出来。”他命令道,表情愤怒而阴沉。

“我办不到。”

“我说拿出来,黛西!”

“它滑落得太深了,要拿出来我得脱掉衣服。”

他的样子像是想要杀了她,但她同时也能感觉到他强烈的热望。他像只风箱一般呼哧带喘,身体散发出灼人的热度。

他低声的嘟囔夹杂着凶猛的咆哮,“别这样对我。”

黛西无比耐心地等待着。

先有动作的是他。

他转身背对她,外套的缝线因绷起的肌肉而扯紧。紧握双拳挣扎地控制着自己,他气息不稳地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就像刚睡醒一般沙哑。

“脱掉衣服。”

决定若无必要就不再和他对着干,黛西用一种抱歉的口气回答:“我自己脱不了,衣服是从背后扣住的。”

马修声音压抑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很像脏话。接着,经过了一段漫长得似乎无止尽的沉默,他转过身来,下巴像铁打的一般强硬。“我不会这么容易就范。我能够抗拒你的,黛西。我已经在这方面经受过多年的磨练。转过身去。”

黛西遵命。当她低下头时,能清楚地感到他的视线游移在那一排数也数不清的珍珠纽扣上。

“你都是怎么脱衣服的?”他咕哝着,“我从没见过衣服上有这么多该死的纽扣。”

“这很时髦。”

“这很可笑。”

“你可以给《戈迪妇女之家》杂志写封投诉信。”她建议道。(译注:《戈迪妇女之家》,Godey’s Lady’s Book,是由美国出版家戈迪·路易斯·安东尼(1804-1878)于1830年与人共同创立的第一份美国妇女杂志)

轻蔑地哼了一声,马修从最上面的纽扣开始。他试着解开纽扣,同时避免碰触到她的身体。

“如果你把手指伸进衣服里面会好办一些,”黛西说道,“那样你就能把扣子从扣眼里——”

“安静。”他呵斥道。

她闭上了嘴。

马修与那些纽扣又搏斗了一分钟后,恼怒地咕哝着采纳了她的建议,把两根手指滑进她的衣服与肌肤之间。当她感到他的指节轻拂她背脊的上部时,一阵愉悦的颤栗从那里疾窜而下。

他的进展极其缓慢。黛西能感觉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摸索着同一颗纽扣。

“让我坐下,可以吗?”她温柔地问,“我都站累了。”

“这儿没地方可坐。”

“有啊。”摆脱他辛苦的“劳作”,黛西走向那张四柱大床,并试着爬上去。不幸的是,那张床属于旧式的谢拉顿风格(译注:谢拉顿式,一种英国家具风格,约源于1800年,以简洁的设计、直线、细腿及古典装饰为特征),为抵御冬天的冷空气而设计得很高,下面带有脚轮可以推动,床面几乎与她的胸部齐平。费力地撑起自己,她试图坐到床上,却又掉了下来。

“通常,”黛西说着,奋力荡着腿并蠕动着往上爬,“这么高的床……”她两只手都抓了满把的床罩,“……是应该有台阶的。”使劲抬起一边的膝盖够到床垫边缘,她接着说:“上帝啊……如果有人夜里从这种床上掉下来……会摔死的。”

她感到马修用双手握紧她的腰,“这床并没有那么高,”他说,把她像个小孩似的举起再放到床上。“是你太矮了。”

“我不矮。我只是……垂直高度不利。”

“很好。坐起来。”他的重量使她身后的床垫下陷,双手又重新在她背后忙碌起来。

感觉他的手指贴着她肌肤的轻微颤抖,黛西大着胆子说:“以前我从未被高大的男人吸引过,但你让我觉得——”

“如果你不能保持安静,”他粗鲁地打断她,“我就要掐死你了。”

黛西陷入了沉默,倾听着他呼吸的节律逐渐加深,逐渐失去控制。相比之下,他的手指却愈来愈稳定,沿着那排珍珠纽扣一路而下,直到她背后的衣服完全敞开,袖子滑落肩膀。

“在哪儿?”他问道。

“你是说钥匙?”

他的嗓音死气沉沉的,“是的,黛西,钥匙。”

“它掉进我的胸衣里了,就是说……我也得把那个脱掉。”

她的话没有换来任何反应,既无声音也无动作。黛西扭身看了一眼马修。

他看上去完全懵了,面色潮红,衬得他的眼睛蓝得不正常。她意识到他内心正在为抑制着不碰她而激烈地交战。

因窘迫而刺痛并感到全身发热,黛西把手臂完全抽出衣袖,将衣服褪下臀部,扭动着身体摆脱这层层叠叠的白色衣裙,让它滑落到地板上摊成一堆。

马修盯着那件被丢弃的衣物,就好像它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他的视线迟缓地返回到黛西身上,在她开始解胸衣时,他喉咙里发出语无伦次的抗议。

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使她觉得羞愧又背德。但当看到他因自己暴露出的每一寸肌肤而无法移开视线的着迷模样时,她又鼓起了勇气。解开了最后一个小金属钩,她把胸衣扔到地板上,上身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内衣。

钥匙落到了她的大腿上,她急忙用手攥住,冒险偷偷瞥了马修一眼。

他正闭着眼睛,眉头深锁到令人痛苦的程度。“这件事不会发生。”他说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黛西倾身向前把钥匙藏进他的上衣口袋。她抓起自己内衣的下摆,把它从头上脱掉,赤裸的上身立时窜过一阵灼痛感。她紧张得牙齿打战。“我刚脱了内衣,”她说,“你不想看看吗?”

“不想。”

但他却睁开了眼睛,视线锁住她小巧的、乳尖粉红的胸部,紧咬的牙关立刻透出“嘶嘶”的吸气声。当她松开他的领结,解开他的马甲和衬衫时,他坐着没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满面通红却固执地继续着,跪直身体把外套拉下他的肩膀。

他像个梦游者一般移动,缓慢地从外套和马甲里抽出手臂。黛西笨拙而果决地把他衬衫的前襟推向两旁,视线在他的胸膛和躯干间流连。他的皮肤像厚缎般闪亮,上身满布结实、明晰的肌肉。她抚摸着他有力的肋部拱起,指尖游弋在那绷紧起伏的上腹部。

马修突然抓住她的手,看起来不确定是想拨开它还是压得更紧。

她弯曲手指反握住他,凝望进他睁大的蓝眸里。“马修,”她低语道,“我就在这里,我是你的。我想让你对我做你想象过的每一件事。”

他屏住了呼吸,全部的自制力和决心都崩溃得一败涂地。突然之间,除了被禁锢得太久的对她的欲望需求之外,别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他粗野地呻吟一声,终于向她屈服,把她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两人的体热透过层层衣物相互交融。

马修吻住了她,双手急切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当他用手掬起她结实的乳房下缘,她感到全身的血液疯狂地流窜,体内那不知名的痛楚变得急剧而尖锐。她摸索着他的衬衫,想要将手探入其下,想要把那该死的衬衫从他身上撕掉。

放开她让她躺下,马修剥掉了衬衫,露出线条出色的肩膀和胸膛。他降低身体贴向她,使她因感受到他赤裸的肌肤而愉悦地呻吟。她沉浸在他那熟悉的气息里,沉浸在那清爽的男性肌肤醉人的麝香味之中。他用充满情欲的吻占有着她的唇,双手温柔地掠过她半裸的身体,拇指慵懒地描画着她一边的乳尖,使它更硬挺,更艳丽,直到她无助地拱起身躯。

了解这无言的请求,他低头吮住她那疼痛的尖端,轻轻地拉扯,用舌尖逗弄,一阵从未经历过的激情的触电感窜过她全身。黛西在他怀中呜咽着,颤抖着。当他移向她另一边乳房,将那个乳尖也吮吻得艳红而肿胀时,她的神经狂野地颤栗。

“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吗?”她听到他声音喑哑地问,“你明白如果我们不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是的。”

马修抬起头给了她怀疑的一瞥。

“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无知,”黛西认真地说,“我读过很多书。”

他把脸转开,使她感觉他在努力抑制住一个笑容。然后他以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柔眼神看着她,“黛西·鲍曼”他声音不稳地说,“我情愿来生在地狱里永受煎熬,以换取和你在一起的一个小时。”

“那就是这种事会持续的时间吗?一个小时?”

他沮丧地回答:“甜心,此时此刻如果我能坚持一分钟就已经是奇迹了。”

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你必须和我做爱,”她对他说,“因为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就会永远为此抱怨不休。”

马修紧拥住她,吻了吻她的前额。他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使她不禁担心他会拒绝她。但就在此时,他温暖的手抚下她的身体,她的心跳因兴奋而急促起来。他的手指绕住她衬裤的系带,拉松了绳结。

她的腹部因费力的呼吸而起伏,当他一只手探入那薄薄的布料时,她被困窘淹没。他碰触着她私处的毛发,卷曲的细毛顺服地贴在那脆弱的隆起处。他逗弄着那柔软的一簇,轻搔着,抚摸着。他无名指的指尖拂过特别敏感的一点,使她惊讶地抽搐。凝视着她晕红的脸,马修轻柔地分开她紧闭的私处。

“黛西,亲爱的,”他耳语道,“你是这么柔软……这么小巧……我应该碰触你哪里?这里?还是这里……”

“那里,”当他的手指滑至那一点时,她呜咽道,“是的……哦,那里……”

他热烈地从她的喉部至胸部舔吻而下,同时他的手指在她腿间探入得更深。当他密切地揉弄她时,她渐渐意识到那隐秘之处泛起一阵令人惊惶的湿意。因为从未料到会这样,她怀疑自己是否真如以前所想的那么博学。

她惊愕地刚想说点什么,却因为感到他的手指在她体内推进而突然说不出话来。这又是一件她从未料到的事。

马修从她胸前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沉迷的热度。当他以一种轻快的节奏在她体内探弄,并使她达到无法承受的愉悦高潮时,他一直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她向上绷紧身躯,不安地呻吟着,热烈而狂乱地回应着他的吻。

“你喜欢吗?”他低声问道。

“是的,我……”她在无助的喘息间挣扎着开口,“我以为……这会很疼。”

“这样不会。”他嘴角含笑,“但是,过一会儿,你可能会有此抱怨的。”当感到她体内的悸动包裹着他探索的手指时,一抹汗水的微光在他脸上闪亮。“我不知道能否做到温柔地待你,”他声音破碎地说,“我已经想要你太久了。”

“我信任你。”她低语。

马修摇着头,小心地抽出手。“你的判断力太糟了,你正在和世上你最不该信任的男人上床,而你即将铸下一生的大错。”

“这是你诱惑我的创意性玩笑吗?”

“我认为应该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现在的你无可挽救了。”

“哦,很好。”黛西移动身体配合他脱掉她的衬裤和长袜。当他开始解开长裤时,她的眼睛张大了,好奇而害羞地伸手去帮他。当感到她冰凉的小手探入他长裤的开口时,他颤栗地低喃着爱意。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感受他的长度和硬度,爱极了他因此而颤抖的样子。“我该怎样碰触你?”她低语道。

马修摇摇头颤着声笑了,“黛西……我宁愿你现在别这么做。”

“我做错了吗?”黛西担心地问。

“不,没有——”他拥紧她,亲吻着她的脸颊、耳朵和秀发。“你是做得太好了。”

他用双手抚弄探索着她的身体,同时催促她躺下。他赤裸地覆在她身上。她因为他全身美妙的触感而颤栗不已,为着不论那些多毛的还是平滑的部位,以及他身体的热度而痴迷。太多的事同时发生——她来不及——理解——那些潮湿、热烈、从容游弋的吻,那些修长的顽皮手指,还有他那拂过她胸部、腹部的头发……

他丝滑的舌头舔着她肚脐的凹处,使她感到血管像被火焰灼烧一般热烫。模糊地意识到他的嘴正逗留在何处,她在他身下扭动起来。

似乎并未察觉他刚吻过她哪里,马修坚持不懈地继续,直到黛西压抑地尖叫着推开他不安分的头。

“怎么了?”他用手肘撑起肩膀问道。

因为羞愧而面色绯红,黛西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太接近我的……嗯,你不小心……”

她的声音低下去,马修眼中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迅速低头隐藏起表情,肩膀颤动。仍旧未看向她,他满怀爱意地回答:“这不是不小心,我是真想这么做。”

黛西惊愕极了,“但你就要吻到我的——”当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说不下去了。他的蓝眸闪烁着笑意。

他一点都没有局促不安——反而很高兴。

“你没被吓着,对吧?”他问道,“我以为你读过很多书。”

“得了吧,没人会像那样描写这种事。”

他耸耸肩,眼神炽热。“你可是文艺权威呀。”

“你在取笑我。”她说。

“就算有点吧。”他低喃着,再次亲吻她的腹部。她的大腿在他双手的控制下痉挛抽搐。

当感觉到他的嘴游移到她的髋部,她开始神经紧张地喋喋不休。“在我看过的一……一些小说里,当然会……有类似的段落……”他用牙齿轻咬她的大腿内侧,使她尖锐地抽气,“……但是……我猜它们写得过于委婉了,以致我不……不太明白……哦,求你了,我不认为你应该那样——”

“那这样呢?”

“特别是这样。”她扭动着想逃离他。

但他两只手紧扣住她的膝盖并分开她的双腿,用舌头做着一些坏坏的事。当他找寻到刚才曾用手碰触过的那一点时,她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他温柔、灼热而需索无度地吮吸着她,直到她被他占有的那一处涌出狂喜。而当她乞求他停下时,他却更进一步地折磨她,舔吮、探弄得愈来愈深,极致的欢愉突然间迸发,她因为眩目的释放而哭喊出来。

良久之后,马修移上来抱住她。她热烈地用手臂和双腿缠住他。他在她张开的大腿间调整自己,因为努力克制着温柔地动作而发抖。她被他的冲刺引起的撕裂感所侵袭,而马修抵着她的颈项轻喃着爱语,在更向前推进时试着安慰着她,占有着她,紧拥着她。

当他们完全结合在一起时,他静止不动,不想让她更疼痛。他在她体内的部分是如此坚硬,而黛西完全陷入了被彻底、无助地占有着的新奇感之中,同时……此刻他也完整地属于她。她知道自己正充满着他的思想和心灵,正如他充满着自己的身体一样。希望使他也同样感受到他带给她的欢愉,她向上抬起髋部。

“黛西……别,等等……”

她一次又一次地抬起自己,拱起身体去贴近他。他呻吟着开始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节奏律动,激狂地亲吻着她的唇,全身颤栗着达到剧烈的高潮。

之后的几分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马修托起她的头抵靠着自己的肩膀,紧紧拥抱着她。他小心翼翼地抽离她,并用唇堵住她的抗议。

“让我来照顾你。”

黛西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是如此瘫软无力,以致当他离开床铺时只能闭着眼躺着。他很快拿着一块湿布回来,灵巧地擦拭她汗湿的身体和刺痛的腿间。

他刚一在她身边躺下,她立刻埋进他怀里,在他拉起被单盖住他们时愉快地叹着气。她移动着,直到耳朵贴住他坚定有力的心跳。黛西猜想她应该为把自己反锁在他房里并主动要求被占有而感到羞愧。但她反而觉得欣喜和得意,以及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感,似乎她正在一种超越了肉体层面的崭新的亲密关系的边缘摇摆挣扎。

她想要得知他所有的一切——她从未对别人产生过这种近乎贪婪的好奇心。但或许一点耐性是必要的,直到他们两人都有时间调整和适应彼此间新的情况。

当他们的体温在被单下逐渐交融,黛西被一阵无法抗拒的睡意侵袭。她未曾想到静静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呼吸着他的气味,被他的力量包围的感觉会是这样美妙。

“别睡着了,”她听到他提醒,“我们还得把你弄出这里。”

“我没在睡,我只是……”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会儿眼睛。”

“只能一分钟。”他的手从她的头发开始长长地抚下她的背脊,这就足以使她坠入深沉而香甜的睡眠之中。

黛西被落在屋顶的雨声惊醒,浓重的湿润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入。汉普夏的天气决定用阵雨使这个下午凉爽起来,这种阵雨通常只持续不超过半小时,雨后的土地柔软而芬芳。

黛西眨着眼记起了她身处的不熟悉的环境,富于阳刚气息的卧室……她背后那充满活力、不可思议的男性躯体,以及那令她激动的吹拂在她发间的某人的呼吸。她一时因惊讶而紧绷,但仍然安静地躺着,想知道马修是否已经醒来。他的呼吸丝毫未变,但一只手臂慢慢圈住了她的身体,伸展手指覆住她的前部。

他温柔地搂紧她,和她一起静默地看着窗外的雨。黛西试着回忆她有生以来是否曾感到如此安全和满足。不,她确定,没有任何事能与此相比。

感觉到她在靠着他手臂微笑,马修低声说道:“你喜欢雨。”

“是的。”她用脚趾探索着他毛茸茸的腿,对他小腿的长度相当吃惊。“下雨时有些事总会变得更好,比如阅读、睡觉,或像这样。”

“和我一起躺在床上?”他听上去被逗乐了。

黛西点点头,“感觉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

他描绘着她的锁骨以及颈侧的线条。“我弄疼你了吗,黛西?”他耳语道。

“嗯,那时是有点不舒服,当你——”她停下来红了脸,“但我知道会这样。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在第一次之后会有所改善。”

他的指尖徘徊于她的耳廓和她温热的脸颊,声音中带着笑意:“我会尽我所能让它有所改善的。”

“你对这件事后悔吗?”她在等着他回答时紧张地攥起手指。

“老天啊,不。”把她的小拳头举到唇边,他用亲吻使它松开,再将她的手掌熨贴着自己的脸颊。“这是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事,是我以为自己绝不可能拥有的。我很惊讶,甚至震撼,但绝不后悔。”

黛西转过身偎依着他,用双腿夹住他的一条大腿。窗外的雨声敲打出轻快的旋律,一些雨滴飘落进窗子。想到起床的念头,黛西微颤了一下。马修把被单拉高一些盖住她赤裸的肩膀。

“黛西,”他并不急迫地问道,“那该死的钥匙在哪儿?”

“我把它放进你的外套口袋了,”她态度殷勤地说,“你没看到?没有?……嗯,我猜你当时有点心烦意乱。”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胸膛,掌心拂过他的乳头。“我把咱们锁在卧室里,你大概对我很生气。”

“气极了。”他同意道,“我坚持婚后你每晚都必须这么做。”

“我们会结婚?”黛西低语着,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热烈,但语气却一点也不愉快。“是的,我们要结婚,尽管有一天你可能会为此而恨我。”

“我究竟为什么会……哦。”黛西记起他曾提到过他的过去可能会再次纠缠他。“我绝不会恨你的,”她说,“而且我不惧怕你的秘密,马修。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尽管你应该知道,在你就把那样的理由丢给我却拒绝进一步解释时,我真是快气死了。”

一阵突然的笑声从他胸膛里发出。“你会发现我许多方面很气人,这只是其中之一。”

“说得没错。”她爬到他身上,像只好奇的小猫一样用鼻尖爱抚着他的胸膛。“但比起亲切和蔼的男人,我更喜欢会气人的。”

两道深沟出现在他的浓眉之间。“比如兰金顿?”

“是的,他比你亲切多了。”黛西实验性地用嘴覆住他的乳头,并用舌尖舔弄。“这给你的感觉会和你这样做时我的感觉一样吗?”

“不,但你的努力值得欣赏。”他捧起她的脸,“兰金顿吻过你吗?”

她在他双手的支撑中慢慢地点点头。“只有一次。”

他的语气带着嫉妒。“你喜欢吗?”

“我希望喜欢,也试着去喜欢,”她闭上眼睛,侧过头用脸颊摩挲着他的掌心。“但那一点也不像你的吻。”

“黛西,”他低语,翻过身使她再一次被他覆在身下。“我没想让这件事发生,”他用手指描摹着她脸庞上柔和的角度,以及她唇边微笑的曲线。“但现在看来,我居然抑制了自己那么长时间,这似乎令人难以接受。”

她已然餍足的神经又被他指尖温柔的爱抚激起。“马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会去和我父亲谈吗?”

“暂时还不会。为了保持至少是表面上的得体,我会等到从布里斯托返回之后。那时大部分客人都已经离开,你的家人面对这件事时可以拥有相对多的隐私。”

“我父亲会高兴坏了的,但母亲会歇斯底里,而莉莲……”

“会勃然大怒。”

黛西叹了口气。“我的哥哥们也不太喜欢你。”

“真的吗?”他故作惊讶地问。

黛西闷闷不乐地凝视着他阴影重重的脸。“如果你改变了心意怎么办?如果你回来后告诉我你错了,不想娶我了怎——”

“不会的。”马修说,抚摸着她凌乱的黑发。“这件事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占有了你的清白,就不会逃避责任。”

不满于他的用词,黛西皱起了眉。

“有什么不对吗?”他问道。

“你提到这件事的方式……你的责任……就好像你不得不弥补一个可怕的过错似的。这样说可不太浪漫,特别是在此刻的情形下。”

“噢。”马修突然咧开嘴笑了,“我不是个浪漫的人,亲爱的,这你早就知道。”他低头吻着她的颈侧,轻啮她的耳朵。“但我现在确实对你有责任。”他一路吻下她的肩膀。“为了你的安全……你的幸福……你的快乐……我会真心诚意地履行我的职责……”

他吻着她的胸部,将那绷紧的乳尖含入他灼热的口中。他的手分开她的大腿,温柔地在其间嬉戏。

一声愉悦的呻吟逸出她的喉咙,使他微笑起来。“你有最甜美的声音,”他咕哝道,“当我像这样……或这样碰你时……特别是你为我达到高潮时的哭喊……”

她的脸发起烫来,试着不再出声。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诱出她另一声无助的呻吟。

“马修……?”当感到他滑得更低,舌尖搔弄着她的肚脐时,她的脚趾蜷曲起来。

他的声音被蒙在头上的被单捂住了。“怎么,小唠叨鬼?”

“你是打算要做——”当感到他推分开她的双膝时,她停下来喘息,“——刚才做过的事吗?”

“看来是这样。”

“但我们已经……”关于他为什么想连续和她做两次爱的疑问突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感觉到他在探索她腹股沟间柔嫩的接合处,以及她大腿的内侧,使她浑身虚软。他温柔、巧妙地细咬着……舌尖慵懒地爱抚着……玩弄着她脆弱敏感的开口处……灵活地向上移动直到找出那使她哭泣呻吟的一点,是的,那里,是的……他以令人发狂的敏锐和细心逗弄着她,缓缓地撤离,再热烈地返回,快速地轻弹……她摸索着他在她腿间的头,把他定在那里,因欢愉而欠动着,颤抖着,抽搐着。

他把她稳步带上了令她难以承受的狂喜的巅峰,极致的高度超越了暴风雨,甚至超越了天空本身……而当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他拥在怀里,如雷的心跳在窗外春雨柔和的淅沥声中逐渐缓和下来。

正文 第十二章

由于大多数客人将于次日离开,这天的晚宴冗长而正式。两张长餐桌上摆放的水晶器具和塞弗勒瓷器,在枝形吊灯和大烛台的光线照耀下闪闪发光。成群结队的仆人,身着带有金线编织饰边的深蓝色上衣、芥末色裤子、黑色马甲的全套制服,灵巧而熟练地在宾客间移动,为他们注满水杯或酒杯,提供着安静、从容又到位的服务。

这是个盛大的晚宴。不幸的是,黛西从未感到过如此食不下咽。她无心享用这些精美的餐点真是个遗憾,主菜有苏格兰大马哈鱼、热腾腾的烤羊腿、鹿肉配香肠和甜面包,以及淋着乳酪、黄油和块菌的精心制作的蔬菜焙盘。餐后甜点是由黑莓、油桃、樱桃、桃子和菠萝制成的大盘装水果塔,以及大量的蛋糕、蛋挞和乳酒冻。

黛西强迫自己吃着,笑着,尽可能自然地与人交谈着。但这一点也不容易,马修就坐在同一张桌子离她几个位次远的斜对面。而只要他们的目光相遇,她不管在嚼着什么都几乎要噎住。

她被交谈所包围,但只能含糊地应答,头脑中一直保留着对几小时前所发生的事的鲜明印象。那些了解她的人——她的姐姐和朋友们,似乎都注意到她的表现失常,就连韦斯特克里夫都带着疑问瞥了她几眼。

在这个灯火辉煌、气闷窒息的房间里,黛西感到很热,红晕疾窜上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变得极为敏感,贴身衣物磨得她发疼,束胸紧得要命,吊袜带勒住大腿。她腿间的钝痛,以及其他意外部位的刺痛与抽痛,在她每次移动时都提醒着她下午和马修共度的时光。然而她的身体却渴望着更多……更多马修双手的碰触,他不安分的嘴唇,他在她体内的硬度……

感到脸颊再次烫热起来,黛西全力以赴于往一片面包上抹黄油。她瞥了一眼正在和他左侧的一位女士交谈的马修。

感觉到黛西偷偷摸摸的注意,马修看向她,深邃的蓝眸因热情而发亮,胸膛随着深呼吸而起伏。他把注意力强拉回自己的交谈对象身上,以一种近乎倾慕的兴趣专注地看着对方,使那位女士咯咯傻笑着唠叨个没完没了。

黛西执起一杯稀释的葡萄酒就唇,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听她右边的客人谈着……一些关于湖区旅行和苏格兰高地的话题。然而,她的思绪很快又飘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来。

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此后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恰恰相反,比如他们会在哪里定居,马修何时会带她回纽约,以及远离姐姐和朋友们之后她会不会真正快乐等悬念依然存在。另一个未可知的问题是,不太适应现实世界的她能否胜任做一个如此务实的男人的妻子。最后还有不能忽略的一点,马修隐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

但黛西回忆起他用温柔、颤抖的声音说过的那句话,“你一直就是我对女人梦想的一切。”

马修是唯——个渴望着真正的她的男人。(兰金顿不能算,因为他的迷恋爆发得有些过于迅速,很可能会以同样的速度消退不见。)

从这一点上看,黛西反省道,她与马修的婚姻可能不会与莉莲和韦斯特克里夫的有什么区别。作为同样固执己见却感悟力非常不同的两个人,莉莲和韦斯特克里夫经常会彼此争论和让步……但这好像并未削弱他们的婚姻,事实上正好相反——他们之间的联系仿佛越发紧密了。

再看看她朋友们的婚姻……安娜贝尔和亨特先生因性情相近而和谐融洽……伊薇和圣文森特爵爷个性迥异,却不论昼夜都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要判断所有这些配对孰优孰劣是不可能的。

或许,不管她听到的有关理想的完美婚姻的传闻如何,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模式存在。或许每一桩婚姻都是独特的造物。

这真是个鼓舞人心的想法。

她因此而充满了希望。

拖沓冗长的晚宴过后,黛西借口头痛以摆脱例行公事的茶点和闲聊。其实也不完全是借口——灯光、喧闹声和紧绷的情绪使她感到太阳穴抽痛。她苦笑着告退,朝主楼梯走去。

但刚进入正厅,她就听到姐姐的声音。

“黛西,我想和你谈谈。”

以黛西对莉莲的了解,足以听出她语气的尖锐。她姐姐在怀疑,在担心,并且急欲事无巨细地把话说开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黛西感到疲惫极了。“现在不要,求你了。”她说道,给姐姐一个安抚的微笑,“能不能以后再谈?”

“不行。”

“我现在头疼。”

“我也是,但我们还是得谈。”

黛西极力忍着不发火。经过这么多年她对莉莲的忍耐和绝对的支持与忠诚,现在要求莉莲克制自己别逼迫她并不算过分。

“我要上床睡觉。”黛西说,稳稳地盯着莉莲看她敢不敢争吵。“我不想做任何解释,特别是当你显然并不真想听的时候。晚安。”看到莉莲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她更温和地补充道:“我爱你。”她踮起脚尖吻了吻姐姐的脸颊,然后走上了楼梯。

莉莲抗拒着追着黛西上楼的冲动,逐渐意识到身旁有人。她转身看到安娜贝尔和伊薇,两人看上去都充满同情。

“她不愿意和我谈。”她木然地对她们说。

伊薇,通常会犹豫地不主动碰触她的人,这时伸手挽住了莉莲。“我……我们去橘室吧。”她建议道。

橘室是主宅里莉莲长久以来特别喜欢的一个地方,四面墙都由长扇的玻璃窗构成,地上铺设着精美的铁格栅,能透出底下的暖炉柔和的热气。橘树和柠檬树清新的芬芳充满了整个房间,同时花架上摆满的各种热带植物更给这里的气息增添了异香。室外火炬的光亮使屋里的阴影摇曳跳动。找到一组精巧的桌椅,三位朋友坐在了一起。莉莲垂下肩膀阴郁地说道:“我认为他们已经做过了。”

“谁?做过了什么?”伊薇问道。

“黛西和斯威夫特先生,”安娜贝尔带着点愉快的调子咕哝着,“我们推测他们已经……呃……发生了关系。”

伊薇看上去很困惑。“我们为什么要那样想?”

“嗯,你刚才坐在另一张桌子,亲爱的,所以你没看见,晚餐时他们在……”安娜贝尔意味深长地挑起眉毛,“……暗通款曲。”

“哦,”伊薇耸耸肩,“那幸好我没和你们同一桌。我从不善于看出什么暗通款曲。”

“他们很明显在暗通款曲,”莉莲阴沉地说,“就算斯威夫特先生跳到桌上广而告之都不会再明显了。”

“斯威夫特先生是不会做出这种粗俗的事来的,”伊薇果断地说,“哪怕他是个美国人也绝不会。”

莉莲的脸扭曲成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什么叫做‘整天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实业家会让我永远都不会快乐’?什么叫做‘我想要我们四个一直在一起’?见他妈的鬼!我不敢相信黛西会这么做!本来和兰金顿爵爷一切都进展得好好的,她怎么会想到要去和马修·斯威夫特睡觉的?”

“我怀疑那个过程会包括多少睡眠。”安娜贝尔回答,眼神闪动着。

莉莲给了她一个刺人的瞪视,“如果你恶劣到要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安娜贝尔——”

“黛西从未对兰金顿爵爷有过兴趣,”伊薇急忙插嘴道,试图阻止一场争吵。“她只是利用他激怒斯威夫特先生。”

“你是怎么知道的?”另外两位异口同声地问道。

“嗯,我——我……”伊薇无能为力地摊摊手说道,“上星期我有……有意无意地建议她试试让斯威夫特先生嫉妒。看来这个主意奏效了。”

莉莲的喉咙激烈动作了好一会儿才能努力说出话来。“笨驴,木头脑袋,白痴——”

“为什么,伊薇?”安娜贝尔用亲切得多的语气问道。

“黛西和我无意中听到斯威夫特先生和兰金顿爵爷的谈话。他试图说服兰金顿去追求黛西,使斯威夫特先生自己想要她的愿望变得很明显。”

“我打赌这是他计划好的,”莉莲喝道,“他一定是不知怎么知道你们会听见,这是个卑鄙狡诈的阴谋,你们中计了!”

“我不这样认为。”伊薇答道,凝视着莉莲气得发紫的脸,她担心地问:“你是要对我喊叫吗?”

莉莲摇着头把脸埋进双手,“我愿意像个女妖一样尖叫,”她从指缝里说道,“如果我认为这会使情况有所改善。但我相当确定黛西已经和那个卑劣的家伙发生了关系,现在大概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挽救她了。”

“她也许并不想被挽救。”伊薇指出。

“那是因为她已经完全疯了。”传来莉莲压抑的咆哮。

安娜贝尔点点头,“显而易见。黛西和一位英俊、年轻、富有又聪明,而且显然爱着她的男人睡了觉。上帝明鉴,她怎么还能思考呢?”当听到莉莲亵渎神明的回答,她同情地微笑着,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朋友的颈背上。“我最亲爱的,”她低声说,“如你所知,我曾一度认为是否嫁给一个我爱的男人并不重要……似乎只要能把我们家拉出绝望的困境就足够了。但当我想到与丈夫同眠共枕意味着什么……想到要和他共度一生时,我知道西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她停下来,突然泪盈于眶。美丽而自制的安娜贝尔,居然几乎要哭了。“在我生病的时候,”她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在我害怕的时候,在我有任何需要的时候,我知道他即使上天入地也会尽力使一切变得好起来。我以我的每一分存在信任着他。而当我看到我们的孩子,认识到我们两个的血脉将永远在她身上结合并延续下去时……上帝啊,我是多么感激嫁给了西蒙。我们都得以选择自己的丈夫,莉莲,你必须允许黛西拥有同样的自由。”

莉莲暴躁地抖掉她的手。“他的人品和我们的丈夫不一样。他甚至还不如圣文森特,即使是个狡猾的浪荡子,但至少还有感情。”她突然停顿,然后嘀咕着:“不是故意冒犯你,伊薇。”

“没关系的。”伊薇说道,嘴唇颤抖好像在憋着笑。

“关键在于,”莉莲恼怒地说,“只要黛西选得没错,我会让她完全自由地选择。”

“亲爱的——”安娜贝尔试图小心地纠正莉莲逻辑上的缺失,但伊薇柔声打断了她。

“我认……认为黛西有犯错误的权利。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她需要时提供帮助。”

“如果她远在该死的纽约,我们还怎么帮她!”莉莲反驳道。

接下来,伊薇和安娜贝尔并没有和她争论,她们俩沉默地一致同意仅仅几句言语并不能解决这样的问题,或抚慰莉莲的恐惧。当其他努力都没有效果时,她们只能做朋友该做的事……安静而友好地陪她坐着……让她知道她们关心她。

一个热水澡有助于缓和黛西身体的酸痛,并松弛她疲惫的神经。她一直呆在热气蒸腾的水里,直到感觉瘫软和燠热,她的头痛减轻了。感觉到恢复过来,她穿上一件有褶饰的白色睡袍开始梳头发,同时两个女仆进来把澡盆搬出去。

她用发梳梳着头发,直到及腰的长发看起来像乌亮的瀑布。她凝视着阳台门外那湿润的春夜,没有星光的夜空像一块黑色的丝绒。

黛西听到身后的卧室门响,心不在焉地微笑着,猜想是一个女仆返回收取遗忘的毛巾或皂碟。她继续凝望着室外。

突然她感到有人轻触她的肩膀,接着一只温暖的大手滑过她的胸部。她震惊地站起来,然后被缓慢地向后拉进一个坚实的男性怀抱。

马修低沉的声音使她的耳朵发痒。“在想什么?”

“当然是你。”黛西倚着他,手指抚摸着他卷起的衣袖边露出的毛茸茸的手臂,视线又转至外面的夜色。“这个房间曾经属于伯爵的一个妹妹,”她说,“我听说她的爱人——一个马夫——常常爬上阳台来看她,就像罗密欧。”

“我希望他的酬劳值得冒险的代价。”他说道。

“你会为了我冒这样的险吗?”

“如果这是我能找到你的唯一路线,我会的。但当有一个很好的门可以走时,爬两层楼高的阳台好像没什么意义。”

“从门进来可一点也不浪漫。”

“摔断脖子也一样。”

“真现实,”黛西笑着说道,在他怀里转过身。马修的衣服上带有户外空气的味道和烟草的辛辣气息。他一定是晚餐后先和绅士们到外面的后露台呆了一会儿。更深地缩进他的怀里,她闻到他衬衫的粉浆味和他那熟悉的清爽皮肤的香味。“我爱闻你的气味,”她说道,“我可以蒙眼走进一个充满一百个男人的房间并立刻把你找出来。”

“又一个客厅游戏。”他说,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握住他的一只手,黛西拉着他向床走去,“来和我躺下。”

马修摇着头制止住她。“我只能呆几分钟,韦斯特克里夫和我天一亮就要动身。”他眼神饥渴地掠过她端庄的睡袍,“而如果我们靠近那张床,我会无法控制自己和你做爱的。”

“我不介意。”黛西羞涩地说。

他把她拉进怀里,小心地拥着她。“你第一次之后不能这么快。你需要休息。”

“那你为什么来?”

黛西感到他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头顶。即便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所有那些事,马修·斯威夫特会这样温柔地拥着她似乎还是难以想象。“我只想对你说晚安,”他低声说道,“还想告诉你……”

黛西抬起头疑问地看着他,使他忍不住偷了一吻。“……你不必担心我会改变娶你的心意,”他说,“实际上,你现在如果想赶走我可是该死的困难极了。”

“是的,”黛西对他微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很可靠。”

强迫自己放开她,马修不情不愿地走向房门。他谨慎地打开一道门缝向外看,以确定走廊上没人。

“马修,”她小声说。

“怎么?”他从肩头看向她。

“快些回到我身边来。”

不管他从她脸上看到了什么,都使他的双眸仿佛在阴影中燃烧起来。

趁他还做得到,他向她短促地点了下头离开了。

正文 第十三章

马修很快发觉,与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布里斯托之行和他自己那次乘船抵达这个港口时截然不同。他原本计划住在布里斯托市中心的一间旅馆。然而,有韦斯特克里夫做他的旅伴,他们住进了一位富有的造船商家里。马修推断当地向他们发出这类邀请的豪门富户一定还有不少,那些家庭都迫切地想极尽所能对伯爵进行盛情的款待。

每个人似乎都是韦斯特克里夫的朋友,或者想要成为他的朋友。这就是古老贵族姓氏的份量。但公正地说,韦斯特克里夫在当地激起如此的热情并非仅仅由于他的姓氏和头衔……他是一位知名的政治改革家,更不必说还是一位成功、精明的商人,这两种人在布里斯托都非常吃香。

布里斯托,贸易量仅次于伦敦的第二大商业城市,正处于一个急速发展的时期。商业区域不断扩大,老城墙被拆除,原有的狭窄道路被拓宽,新修的公路看似已成为日常的基本设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将temple Meads火车站与码头连接起来的滨海铁路系统刚刚建成,使得布里斯托成为欧洲最好的一处制造业生产基地。

马修勉强向韦斯特克里夫承认,他的在场使会议和谈判省力得多。韦斯特克里夫的名字不仅止于打开了许多扇大门,实际上似乎激励着人们把整栋建筑都交给他。而马修暗自认为,从在贸易和制造业领域学识渊博的伯爵身上,他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比方说,当他们讨论机车生产的话题时,伯爵不仅精通设计及工艺原理,还能说出十几种用于他们最新型机车产品的不同类型螺栓的名称。

毫不谦虚地说,马修从未遇到过在了解和掌握大量技术知识方面能与自己匹敌的人,直到认识了韦斯特克里夫。这令他们的交谈充满乐趣,至少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如此,任何其他参与他们讨论的人五分钟后就会开始打鼾了。

对马克斯来说,他到布里斯托来的这一星期有着双重目的,于公当然是要达成生意方面的几个目标……于私,他想要考察一下马修·斯威夫特的为人。

马克斯能够离开莉莲身畔并不容易。他发现分娩和婴儿期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尽管看似很平常,但一旦关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显得意义极为重大了。女儿的一切都使他入迷:她睡着和醒着时的模样、她第一次洗澡的过程、她扭动小脚指的憨态、她在莉莲胸前吃奶的景象。

虽然不是没听到过上流社会的女士自己哺育孩子的传闻,但雇用奶妈来担任哺乳工作却普遍得多。然而,莉莲自梅丽特出生后突然改变了心意,“她最需要的是我。”莉莲这样告诉马克斯。而他不敢对她指出宝宝还不具备对此事发表意见的能力,而且很可能有奶便是娘。

马克斯对莉莲罹患产褥热的恐惧逐日消退,她逐渐恢复了本色,健康、苗条而精力充沛。他感到大松了一口气。他从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深切地去爱一个人,也从未料到莉莲的安康能如此迅速地成为他幸福的一个最基本必备条件。为了莉莲,他会去做所能做到的任何事。而由于妻子对她妹妹的婚事忧心忡忡,马克斯决心对马修·斯威夫特的人品做出结论性的判定。

在他们会见西部铁路公司的代表、码头负责人、各方的委员会成员和管理者时,马克斯对斯威夫特的表现印象深刻。此前,他只见到过斯威夫特与石字园那些富有的客人之间互动良好,但很快发现他能毫不费力地同各个阶层的人和睦相处,不论是上了年纪的贵族还是年轻力壮的码头搬运工。在讨价还价时,斯威夫特作风强硬而不失风度。他沉着冷静、坚定不移又明智果断,此外还具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感,几乎使他无往而不利。

马克斯看得出托马斯·鲍曼对斯威夫特产生的影响,坚韧不拔,踏实肯干,坚持自己的看法和主张。但与鲍曼不同的是,斯威夫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风采和自信,使人们直觉地予以响应。斯威夫特在布里斯托会干出一番事业的,马克斯想道,这里对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很合适,能提供与伦敦相比——就算不是更多——至少也是同样多的机会。

至于斯威夫特是否适合黛西的问题……嗯,目前还不明确。鉴于曾有过自己并非一贯正确的经验,马克斯不愿在这类事情上妄下判断。他最初曾反对过安娜贝尔和西蒙·亨特的婚姻就是例证。但他又必须做出判断,黛西值得一个能够善待她的丈夫。

与铁路公司的代表们开完会后,马克斯和斯威夫特沿着康恩大街走着,穿过一个满是水果和蔬菜摊位的棚屋市场。最近,人行道被垫高以使行人免于车道上的泥泞和垃圾。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展示着书籍、化妆品和用当地出产的砂岩制成的玻璃制品等形形色色的商品。

在一个酒馆前停步,两人决定在这里简单地用餐。酒馆里坐满了从富商到普通船厂劳工的各色人等。

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放松下来,马克斯拿起一大杯布里斯托黑啤酒喝了一口。啤酒凉爽而苦涩,刚咽下时喉咙有辛辣感,但余味香醇。

当马克斯正考虑着如何展开关于黛西的话题时,惊讶地听到斯威夫特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爵爷,我想和你谈件事。”

马克斯采用了一种令人安适的鼓励的表情。“好啊。”

“鲍曼小姐和我最近达成了某种……共识。经过对双方利益的合理考量,我做出了一个理智、务实的决定,即我和她应该——”

“你爱上她多久了?”马克斯打断道,并暗自偷笑。

斯威夫特发出一声紧张的叹息。“很多年了。”他坦承道,一只手扒过自己浓密的短发,使一撮头发乱糟糟的立起。“但我直到最近才弄清楚这种感情。”

“我妻妹对你也有同样的感情吗?”

“我认为——”斯威夫特突然停顿,猛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回答时显得烦恼而孩子气,“我不知道。我希望是相互的……哦,该死。”

“我的看法是,赢得黛西的感情对你来说不难。”马克斯用一种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和蔼的语气说道,“据我观察,这个婚姻对你们双方都是好事。”

斯威夫特自嘲地微笑着抬起眼。“你不认为她配一个会吟诗咏词的乡绅更合适?”

“我认为那会是场灾难。黛西并不需要一个和她同样不谙世事的人。” 马克斯把手伸向他们之间的大木盘,切下一块白色温斯利代干酪,夹在两片厚厚的面包里。他沉思地看着斯威夫特,疑惑这个年轻人既然处于此种情形怎么还会显得如此不高兴。大部分男人都会因为要娶他们心爱的女人而欣喜若狂。

“鲍曼会很满意的。”马克斯说道,仔细观察着斯威夫特的反应。

“他满不满意从来都和这件事无关。任何反面的暗示都是对鲍曼小姐本人的严重低估。”

“不用这么急着跳出来保护她。”马克斯答道,“黛西是个可爱的小捣蛋鬼,更不必说还很美丽了。如果她再稍稍自信一点,灵敏的反应再大大地迟钝一些的话,此时她将早就学会毫不费力地吸引异性了。但以她的荣誉感,她不会把爱情当儿戏。而很少男人有足够的才智能欣赏一个女人真诚的品质。”

“我有。”斯威夫特简洁地说。

“好像是这样。”考虑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进退维谷的困境,马克斯感到一阵强烈的同情。对斯威夫特来说,作为一个厌恶感情用事的理性、明智的男人,发现自己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可是相当让他为难的。“即便你并没有要求我对这桩婚姻的支持,”马克斯继续说道,“你也已经得到了。”

“即使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对此有异议?”

提及莉莲使马克斯的心因渴望而微痛,他甚至比意料中更想念她。“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他语气平平地说,“当生活中的许多事一旦有悖于她的愿望时,她就会接受现实。而如果假以时日你证明自己能够成为黛西的好丈夫,我妻子会改变看法的。她是个公平的人。”

但斯威夫特仍然显得很烦恼。“爵爷——”他的手抓紧啤酒杯的手柄,并且死盯着那里。

看到年轻人脸上阴云密布的表情,马克斯停止了咀嚼。他的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事很不对劲。真他妈见鬼,他想,鲍曼家的事就不能有一件简单点的吗?

“你如何看待一个生活建立在谎言上的人……而且他目前的生活已经变得更有价值,是他的过去绝不可能达到的?”

马克斯重新开始咀嚼,努力地吞咽,花了好一会儿时间灌下不少的啤酒。“全部是基于虚构的?”他终于问道。

“是的。”

“这个人抢夺了他人的合法财物吗?还是给别人造成了身体或感情上的伤害?”

“没有。”斯威夫特直视着他说道,“但他的确牵涉进了法律纠纷。”

这话使马克斯感觉稍微好过了一点。以他的经验,即使是最优秀的男人也不能避免偶发的这样或那样的法律性问题。或许斯威夫特曾在一些可疑的生意中被人误导,或者曾因年轻气盛而肆意妄为,而经过这些年后,如果揭发出来可能会引起麻烦。

当然,马克斯不会以对一个人的看重来衡量此类问题,而尚有未决的法律纠纷这个消息可不是谁愿意从他的准妻妹夫口中听到的。但另一方面,斯威夫特表现出了良好的风度和品格。马克斯发觉他有许多方面让自己很欣赏。

“恐怕我不得不暂时收回对这桩婚姻的支持意向,”马克斯沉重地说,“直到我了解内情时再做决定。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斯威夫特摇了摇头。“我很抱歉。上帝啊,真希望我能。”

“如果我向你保证不会背叛你的信任呢?”

“不,”斯威夫特低声说,“我再次抱歉。”

马克斯沉重地叹了口气,向后靠进椅子里。“真遗憾,在我对这该死的问题是什么都毫无概念时,我无法予以解决甚或缓解。另一方面,我认为人是应该得到第二次机会的。而我愿意以一个人的现在而不是过去来评价他。尽管如此……我要你一个保证。”

斯威夫特抬起眼,蓝眸显露出警戒的神色。“什么,爵爷?”

“你娶黛西之前要告诉她一切,必须毫无隐瞒,然后让她来决定是否想继续下去。你不会不给她一个完整、无矫饰的真相就让她成为你的妻子。”

斯威夫特眼睛都没眨。“我保证。”

“很好。”马克斯打了个手势招来女招待。

在这番谈话之后,他需要喝点比啤酒更烈的东西。

正文 第十四章

由于韦斯特克里夫和马修·斯威夫特远在布里斯托,庄园里显得异常安静。让莉莲和黛西感到高兴的是,韦斯特克里夫安排她们的父母与一家邻居一起去埃文河流域的斯特拉特福德做一次短途旅行。他们会整整一星期在那里参加宴会、观看戏剧、聆听演讲和音乐会,所有这些活动都是为纪念莎士比亚诞辰280周年而举办的。不过,韦斯特克里夫是如何诱使鲍曼夫妇同意前往的,一直让黛西很纳闷。

“爸爸妈妈对莎翁可是丝毫都不感兴趣的,”载着她们父母的马车刚一离开,黛西就不解地对莉莲说道,“我不敢相信爸爸居然会选择去参加一个纪念庆典,而不是去布里斯托。”

“韦斯特克里夫可不想让爸爸一路跟着他们。”莉莲苦笑着说。

“为什么?这毕竟是爸爸的生意呀。”

“话是没错,但一提到谈判,爸爸的风格对英国人来说太彪悍了——他总是使每个人都很难达成一致意见。韦斯特克里夫对这次去斯特拉特福德的旅行安排得如此快速,以至于爸爸根本来不及反对。而在韦斯特克里夫状似不经意地对妈妈提起她可能会在庆典中与哪些贵族摩肩接踵之后,爸爸就更没有指望了。”

“我想韦斯特克里夫和斯威夫特先生在布里斯托会一切顺利的。”黛西说。

莉莲的表情马上变得戒备起来。“毫无疑问会的。”

黛西注意到,没有她们的朋友作为缓冲,她和莉莲的交谈方式已经陷入一种小心翼翼的状态。她不喜欢这样。她们在一起曾一直都那么自在和坦率。但突然间她们似乎不得不避免碰触某些话题,就好像要试图对屋里的一头大象视而不见。其实是一整群大象。

莉莲没问过黛西是否曾和马修睡过觉。事实上,莉莲似乎根本不愿谈起马修。她也没问黛西为什么她和兰金顿爵爷之间关系的萌芽夭折了,或者为什么黛西显然对去伦敦过完这个社交季一点也不感兴趣。

黛西同样也不想提到任何与此有关的话题。尽管马修离开前曾让她放心,她还是感到心神不宁,而此时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和姐姐争吵了。

她们转而把精力集中在梅丽特身上,轮换地抱她,为她穿衣打扮,给她洗澡,就好像她是一个小玩具娃娃。尽管已经专门雇用了两位保姆来照顾孩子,但莉莲却不情愿把梅丽特交给她们。原因很简单,她喜欢和孩子在一起。

梅茜迪丝在离开以前曾做出孩子会习惯于总被抱着的警告。“你会惯坏她的,”她这样对莉莲说,“到那时候谁要是想放下她可就难了。”

莉莲反驳说石字园里可不缺愿意抱孩子的人,梅丽特想被抱多久都行。

“我想使她的童年和我们的不同。”当她们后来推着宝宝的婴儿车在花园里散步时,莉莲这样告诉黛西,“我对咱们父母仅存的儿时记忆就是看着妈妈穿衣打扮,不是为了晚上外出,就是要去爸爸的书房告咱们的状,然后就是受罚。”

“你还记得吗,”黛西微笑着问道,“小时候当我们穿着旱冰鞋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把别人撞翻在地时,妈妈常常是怎样尖叫的?”

莉莲咯咯地笑起来。“除非被撞翻的是阿斯特家的人(译注:阿斯特家族,美国一个历史悠久的著名豪门世家,以在旅馆业而后在慈善业方面的成就而驰名),那样倒成了好事一桩。”

“还有那对双胞胎种的小菜园,我们把还没成熟的马铃薯全拔了出来。”

“在长岛捉螃蟹和钓鱼……”

“戏弄酒鬼……”

一下午的“追忆从前”使姐妹间充满了温暖的亲情。“谁会想得到,”黛西咧嘴一笑说道,“你最终会嫁给一位英国贵族,而我则成了……”她犹豫着,“……一个老姑娘。”

“别傻了,”莉莲平静地说,“显而易见你是不会当老姑娘的。”

这是她们最接近讨论黛西与马修·斯威夫特的关系的一次。然而,看出莉莲反常的克制,黛西意识到姐姐想要弥补她们之间的裂痕。而如果这意味着必须让马修·斯威夫特成为他们家的一员,莉莲会尽力去接受他。她心里很清楚,对姐姐来说保留个人意见是多么不容易,黛西真想去拥抱她。但实际上她所能做的只是上前去握住婴儿车的扶手。

“该轮到我来推了。”黛西说。

她们继续散步。

黛西又接着回忆她们儿时的趣事。“还记得那次在池塘里推翻那条小船吗?”

“咱们的女家庭教师还在船上呢。”莉莲补充道,两人相视而笑。

星期六,最先回来的是鲍曼夫妇。不出所料,莎士比亚纪念庆典对托马斯来说是绝对的折磨。

“斯威夫特在哪儿?”他一进主宅大门立刻就问,“韦斯特克里夫在哪儿?我想要知道会谈的结果。”

“他们还没回来呢。”莉莲在门厅迎上他答道,微讽地瞥了父亲一眼。“你不打算问问我好不好,爸爸?你不想知道宝宝有什么进步吗?”

“我自己的眼睛能看得出来你已经够好的了,”鲍曼反击道,“而我猜宝宝也不错,不然你早就急着告诉我了。斯威夫特和韦斯特克里夫预计什么时候能回来?”

莉莲翻了个白眼。“随时都有可能。”

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那两位游子显然是在路上被耽搁了,大概又遇到了春季外出旅行常会有的困难,无法预测的天气,经常需要修复的乡间道路,容易损坏的马车,以及马匹可能会因四蹄陷入泥沼而受惊。

接近傍晚时,还是没见到韦斯特克里夫和马修的身影。莉莲说既然已经这么晚了,他们倒不如在路边经过的饭馆或小店里用餐。

当晚,鲍曼夫妇邀请了两位本地居民来主宅小聚,是教区牧师和他的妻子。晚餐吃到一半时,男管家进入餐厅对莉莲小声说了些什么。她微笑起来,兴奋得脸颊发红、眼神闪亮,向大家宣布韦斯特克里夫已经到了,并很快会来加入他们。

黛西保持着适当的平静表情,就好像脸上紧贴着一个面具。然而,在镇定的外表下,期待的狂涛在她体内叫嚣着。意识到手里的餐具明显在抖动,她把刀叉放下并把两只手摆放在大腿上。她只能用一半的心思听着大家闲聊,另一半心思全放在门口。

当两位男士经过梳洗更衣,摆脱了旅途的劳顿,终于出现在餐厅时,黛西的心跳快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马修匆匆扫了众人一眼,和韦斯特克里夫一样鞠了个躬。两人都显得泰然自若而且神清气爽,看上去就像只离开了七分钟而不是七天似的。

在去桌首的主位以前,韦斯特克里夫走向莉莲。由于伯爵从未当众流露过感情,大家都很惊讶,包括莉莲自己。当他双手捧起莉莲的脸,有力地吻在她唇上时,她红着脸说了些“牧师还在场”之类的话,使韦斯特克里夫朗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马修已在黛西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鲍曼小姐。”他柔声说道。

黛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抬眼望进他微笑的眼眸,心中的爱意几乎要像激烈的喷泉般汹涌而出。她不得不在自己做出蠢事之前转开眼不去看他,却依然强烈地意识到身旁他的存在。

韦斯特克里夫和马修用讲述他们的马车陷入泥塘的经过来娱乐众人。他们幸运地得到了一位路过的农夫的帮助,那人赶着一辆牛车。但在解救马车的过程中,每一位参与者都从头到脚弄得浑身是泥,而且显然这个过程使那头牛的情绪极为恶劣。到故事结束时,餐桌旁的每个人都在呵呵笑着。

话题转到了莎士比亚纪念庆典,托马斯?鲍曼开始讲述他们的斯特拉特福德之旅。马修不时问上一、两个问题,看上去完全投入到交谈之中。

但黛西突然震惊地感到马修的手在桌下滑上她的大腿,轻握住她的一只手。而与此同时他却一直参与着交谈,轻松流畅地谈笑自若。黛西用另一只手端起她的葡萄酒,喝了一口又一口,因马修在桌下轻轻把玩她的手指而差点呛住。沉睡了一个星期的感觉再次被点燃,变得生气勃勃起来。

仍旧没看向她,马修轻柔地把什么东西套上了她的无名指,慢慢滑过指节,到达指根时尺寸非常合衬。当一个仆人来为他们的葡萄酒续杯时,她的手被放回到大腿上。

黛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为那颗耀眼夺目的蓝宝石而吃惊地眨着眼,宝石周围镶嵌着碎钻,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花瓣。她紧紧地合拢手指,转开脸掩饰快乐的红晕。

“喜欢吗?”马修低声说。

“哦,是的。”

这就是晚餐时他们两人之间全部的谈话。这样也好。他们都有太多的话想和对方说,全是非常私密的体己话。黛西在晚餐后惯例的小酌和用茶过程中一直硬着心肠不去想之后会发生的事。但让她高兴的是,似乎每个人都急于早些上床就寝,甚至包括她父亲。当年迈的牧师和他妻子看来已经准备好要回家时,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各自离开。马修陪黛西走出餐厅,对她悄声说道:“今晚我是必须去爬外墙,还是你会为我留门?”

“门。”黛西言简意赅地回答。

“感谢上帝。”

大约一小时后,马修小心地试了试黛西卧室房门的把手,并灵活地闪身而入。小巧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床头灯,那燃着的火焰在从阳台吹进来的微风中跳着舞。

黛西正坐在床上看书,头发梳成一条光滑的发辫披垂在肩上,穿着一件端庄的白色睡袍,衣服前胸缀有繁复的褶饰。她的样子是如此清白而纯真,以致于马修为自己带着让全身发抖的强烈欲望来找她而有些许的罪恶感。但当她从书上抬起眼看着他时,那双盈盈黑眸引诱着他无法克制地继续靠近。

她把书放在一旁,灯光照亮了她的侧面,肌肤看上去像抛光的象牙般冷凝而完美,他想用双手去使之温暖起来。

黛西弯唇而笑,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当她把书合上时,蓝宝石在她的指间闪烁。马修一时间为自己对这幕情景的反应感到惊讶,一闪而过的竟是原始的占有欲。他顺从于她的手势慢慢来到床边。

坐在床垫边缘,他的神经因黛西敛起自己睡袍的下摆而嗞嗞作响。她像只猫般优雅地爬上他的大腿,甜蜜的女性芬芳萦绕在他鼻端,她的重量栖息在他腿上。用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颈项,她郑重地说道:“我很想你。”

他用手掌描摹着她的身体,那柔美的曲线,那纤细的腰肢,那紧实、优美的臀部。当他越来越沉迷于黛西的肉体魅力时,却丝毫未影响他对她善良、聪敏的智慧越来越深切的由衷热爱。

“我也很想你。”

黛西的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这轻微的碰触却激起一阵强烈的快感,从他的头部一直激荡至下腹。她的语气变得挑逗。“你在布里斯托认识了许多女人吗?韦斯特克里夫提到专为招待你们而举办的一些餐会和晚宴——”

“我没注意到任何女人,”马修发现很难在激烈汹涌的情欲下思考,“你是唯一我想要的女人。”

她用鼻尖逗弄着他的。“但是,你过去并没有禁欲。”

“是的,”马修承认道,在感觉她的呼吸爱抚着他的肌肤时闭上了眼睛。“当你假想怀中的女人是另一个人时,那种感觉很孤寂。在离开纽约之前不久,我认识到过去七年来我曾有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在某个方面很像你。这个有你的眼睛,那个有你的手,或你的头发……我以为终此一生我都会不停地寻找你的替代品,我以为——”

她吻住了他,阻断这痛苦的告白。她张开了双唇,不需要更多的邀请,他回吻她,温柔地深入直到舌头完全充满了她的小口。她温软的乳房随着每一次呼吸抚过他的胸膛。

他让黛西躺下,抓住她睡衣的下摆向上掬起。她扭动着身体协助他把衣服从自己头上脱掉,那优雅的动作使他血液沸腾。她赤裸地躺在他面前,遍布全身的红晕掩映在烛光下,四肢谨慎地收拢。他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一边饱览着她的秀色。

马修躺在她身旁,致力于诱哄她放下羞怯。他爱抚着她的肩膀、颈项,和敏感的锁骨。渐渐地,他皮肤的热度感染了她,她的身体似乎被他耐心的抚触激起。她喘息着用柔软的身体与他交缠,他用吻阻住她发出的声音,对她耳语说窗户开着,她必须保持安静。

他的唇从容不迫地热吻至她的胸部,禁锢那柔嫩的蓓蕾,直到它们在他口中挺立。听到她压抑的呻吟,他微笑着用舌尖描画着她的乳尖,逗弄着她,直到她握紧拳头堵住嘴巴,大口地喘息。

终于,黛西扭动着翻转身体,把一声烦恼的呻吟埋进被单里。“我做不到,”她颤抖着低声说,“我做不到不出声。”

马修柔声低笑着亲吻她的背脊。“但我不打算停下来。”他咕哝着,使她翻过身来。“想想看我们被发现会引起多大的麻烦。”

“马修,求你——”

“嘘——。”他的嘴不再抑制地逡巡过她的身体,亲吻、轻咬,直到她昏乱地不停扭动。她每次翻滚着逃开,纤细的手指都像小猫的爪子般揪紧被单。他每次都低喃着爱语和保证,诱哄她翻过身来,吻去她发出的声音,用温柔而顽皮的手指填满、慰藉她空虚而肿胀的私处。当她四肢紧绷,肌肤因汗水而发亮,马修终于置身于她颤抖的腿间。

当感觉到他的坚挺在她体内密切地移动时,她绷紧了身躯……而当他以适当的节奏开始律动时,她呻吟着,爱意奔涌着。当她猛地抬起双膝,用双腿本能地夹紧他的臀部时,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韵律。

“对,抱紧我……”马修低喃着,当感到她内部的肌肉开始猛烈地收缩悸动时,一次又一次不停歇地撞击着她。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极度的狂喜,在她敏感、丝滑的紧窒里冲刺,在她无助地抬起身躯迎向他的重量时将自己深植于她的体内。他追随着她的每一次移动,满足着她的一切需要,专注于使她得到欢愉。

黛西又一次用手捂住了嘴巴,大睁着双眼。马修攥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手,用自己的嘴覆住她的,使她为他张开,用舌深深地占有她,掠夺她。她激烈的战栗使他达到高潮,他剧烈地颤抖着,头脑一片空白,胸膛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当最后一丝余韵消失,马修仍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几近虚脱的状态。只因为可能会压坏黛西的想法,才得以促使他翻身躺到一旁。黛西不满地嘟囔着挨近他,找寻他温暖的体温。他也移向她,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臂弯,设法拉起凌乱的被单盖在两人身上。

一阵无法抵挡的睡意袭来,但马修不敢这样纵容自己。他不自信能在早晨女仆来给壁炉生火之前醒来。他太满足了,而黛西娇小的身躯依偎着他的感觉又太过诱惑,让他难以抗拒。

“我必须离开。”他抵着她的头发低语。

“不,留在这儿。”她转过脸来,用唇爱抚着他的胸膛。“整夜留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

他微笑着亲吻她的太阳穴。“我也很想,但我认为你的家人会反对我在和你正式订婚前就让你堕落。”

“我不觉得你让我堕落。”

“可我觉得是。”马修说。

黛西微笑起来。“那么,我最好嫁给你了。”她的小手尝试性地探索他的身躯。“讽刺的是,”她说,“这会是第一次我做出让爸爸高兴的事。”

马修赞同地嘟囔着抱紧了黛西。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父亲,非常清楚他的脾气,他的执着,和他严苛的标准。而他更了解鲍曼在从白手起家到累积起巨大财富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鲍曼放弃了一切可能阻碍他达到目标的东西,包括与他妻子和孩子们的亲情。

马修第一次产生了鲍曼和他的家人之间可能需要一个缓和关系的中间人的想法。如果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他会想方设法去做到。

“你,”他贴着她的头发低喃,“是他最好的杰作,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他感到她抵着他的肌肤笑了。“我很怀疑,但你这样说真是好心。你知道,你不必卷进来的。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了我父亲的现实。”

马修又一次意外于她在自己内心激起的深切感情,意外于自己对使她幸福的无限渴望。

“无论你需要什么,”他低声说,“无论你希望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会为你办到。”

黛西伸了个懒腰,一阵舒适的颤抖窜过她的四肢。她用指尖描摹着他的嘴唇,感受着那份柔滑。“我想知道你用那五美元许了什么愿。”

“就这个?”他在她探索的指尖下微笑。“我的愿望是你会找到一个和我一样渴望你的人。但我当时就知道这个愿望不会成真。”

当黛西抬起头看着他时,烛光映照着她精致的面容。“为什么?”

“因为我确信没有人能和我一样渴望你。”

黛西支起自己面向他,她丰沛的黑发像帘幕一般覆住两人。

“你许了什么愿?”马修问,用手指梳理着那流泻而下的闪亮秀发。

“嫁给一个适合我的男人,”她温柔的笑容几乎使他的心跳停顿。“然后你就出现了。”

正文 第十五章

经过难得的一夜好眠,马修悄悄溜下楼。一些仆人正忙着清扫铺着石材、地毯或木地板,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面,另一些则在整理灯具,更换蜡烛,擦亮铜器。

马修走向晨室时,一个女仆建议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到后露台用早餐,她会把他的餐点送过去。由于外面天气不错,马修欣然同意。

他坐在一张户外桌旁,看着一只棕色的小野兔沿着精心修剪的草地蹦跳而过。

他的沉思被法式阳台门开启的声音打断。抬眼一瞥,马修发现来人并不是他所期望的端着早餐的女仆,而是他相当不愿看到的莉莲·鲍曼。暗自呻吟了一声,他立刻明白韦斯特克里夫已经把他和黛西决定结婚的消息告诉了莉莲。

然而,伯爵似乎已经对妻子施加了一些使她冷静下来的影响。莉莲虽然看上去很不高兴——这是当然的……但在马修看来,她没有手持斧头逼近他——暂时还没有,就已经是个好兆头了。

莉莲走过来用手势示意他坐着就好,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莉莲的表情僵硬,声音紧绷。“没必要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种埃及瘟疫似的。必要时我也是可以进行理性沟通的,我能和你谈谈吗?”

在他来得及为她拉开椅子前,她就自行坐下了。

留心观察着她,马修坐回自己的椅子,等着她开口。

尽管气氛紧张,马修还是为对方脸上酷似托马斯·鲍曼常有的表情而差点微笑起来。莉莲顽固地认定自己的方式,但也不忘一个事实,那就是大呼小叫地争吵,不论多么令她满足,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你我都清楚,”莉莲强自镇定地说,“就算我不能阻止这桩毁灭性的婚姻,我也能使这一过程让每个人都很不愉快,特别是你。”

“是的,我很清楚。”马修答道,语气里丝毫不带讽刺。不论对莉莲的看法如何,他知道她对黛西的爱是无可指责的。

“那么我想你和我就都不必虚张声势了,”莉莲说道,“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就像男人之间那样。”

马修坚决地克制住一个微笑。“很好,”他用一种就事论事、平等相待的口气答道,“我同意。”他觉得可能会开始喜欢莉莲,至少,她总是清楚地表明自己是怎样一个人。

“我会容忍你当我妹夫的唯一原因,”莉莲继续说道,“就是我丈夫似乎很看重你,而我愿意考虑他的意见,尽管他也并非一贯正确。”

“这大概是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评论伯爵。”

“是的,嗯……”莉莲令他惊讶地微微一笑,“这就是韦斯特克里夫娶我的原因。我只把他当成普通人看待,这对被阿谀奉承淹没的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她深色的眸子比黛西的要圆一些,少了点异国情调,此时正敏锐地盯着他。“韦斯特克里夫要我试着公平一些,但在我妹妹的未来吉凶未卜时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伯爵夫人,”马修诚挚地说道,“如果我能做任何可以使你放心的保证——”

“不,等一等,先听我说说对你的看法。”

马修礼貌地保持沉默。

“你一直是我父亲最坏一面的具体体现,”莉莲说,“冷酷、野心勃勃、自我为中心,此外你还要更糟,因为你比他擅于伪装得多。如果我父亲能天生长相英俊,再多一点雄辩的口才,他年轻时就会是你现在的样子。我认为黛西得到你在某种程度上会让她感觉战胜了父亲。”她皱起眉头继续说道,“我妹妹总是驱使自己去爱那些并不可爱的事物……流浪动物、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旦她爱上了什么人,不论被背叛多少回,失望多少回,她都会张开双臂一次次地接纳。但你会像爸爸一样并不会对此心存感激。你会对她予取予求,只给她少得可怜的回报。而当你最终不可避免地伤害她时,我会是第一个来宰了你的人。等我干完后,你是不会剩下太多的残余部分留给别人来挑挑拣拣的。”

“真够公平的,”马修说道,即使为此感到自尊心受伤,他却佩服她野蛮的诚实。“我能不能也同样坦白呢?”

“我希望如此。”

“伯爵夫人,你对我的了解并不足以使你判断我有多像或多不像你父亲。有野心并不是罪过,特别是当你白手起家的时候。而且我也并不冷酷,我是个波士顿人,这就意味着我并不倾向于随便当着什么人都表露感情。至于自我为中心,你无从得知我曾为别人做过些什么。但如果我为了得到你的认可而向你详述我以前做过的好事,我就真的该死了。”他冷静地盯着她,“不管你有什么意见,这个婚结定了,因为黛西和我都希望这样。我没有理由对你说谎,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黛西,而仍然得到我想要的。但事实是,我爱着她,爱了很久了。”

“你多年来一直偷偷爱着我妹妹?”莉莲严重怀疑地问道,“真够方便的。”

“我以前并不明白这就是爱情,只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对她有一种非常强烈而持久的……偏好。”

“偏好?”莉莲有片刻显得忿忿然,而后又令他惊讶地大笑起来,“我的上帝啊,你果然是个波士顿人。”

“信不信由你,”马修嘀咕着,“我对黛西是情不自禁,如果我能找别人会省事得多。谁都知道我应该为愿意成为鲍曼家的人而得到赞扬。”

“说得好。”莉莲继续微笑着,一手支起下巴看着他。她语气里突然包含的微妙而尖锐的刺探使他颈后的寒毛直竖。“我觉得有点奇怪,一个来自波士顿斯威夫特家族的人会说自己是‘白手起家’……难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你出身富庶是我搞错了?”

真他妈该死,她很聪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马修平稳地回答:“斯威夫特家族的直系后裔都很富有,但我来自一个众所周知的贫穷的旁系分支,这就是我不得不靠工作来养活自己的原因。”

她的眉毛微微挑起。“而富裕的斯威夫特家族会对自家亲戚的穷困潦倒置之不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我说家里穷有点夸大其辞,”马修说道,“但我确信这种偏离主题的细枝末节问题不会使你感兴趣。”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威夫特先生。”莉莲说着站起身,马修也跟着站起来。“再问一个问题。如果你把黛西带回纽约定居,你认为她会快乐吗?”

“不会。”马修平静地说,看到莉莲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显而易见,你,和她的朋友是构成黛西幸福的基本要素。”

“那你……你是愿意在这里定居了?即使我父亲反对?”

“是的,如果黛西希望这样。”马修试图压制一股突如其来的烦恼情绪,却收效甚微。“我并不惧怕你父亲的脾气,伯爵夫人,我也不是一个受人操纵的傀儡。我为他工作并不意味着放弃自由意志和独立自主,不论我是否被鲍曼公司雇用,在英国我都会找到收入颇丰的职业。”

“斯威夫特先生,”莉莲真心诚意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相信你。”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想我会试着对你好一些。”

“从何时开始生效?”他故意问道。

莉莲翘起一边的嘴角,“大概,下星期吧。”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马修咕哝着,在她离开后再次坐下。

不出所料,梅茜迪丝·鲍曼听到黛西要和马修·斯威夫特结婚的消息时表现得毫不优雅。在成就了大女儿无限风光的婚姻之后,她希望二女儿也同样如此。对梅茜迪丝来说,她并不看重马修·斯威夫特必将从欧陆和北美两方面的生意发展中获取的巨大商业利益,就连黛西终于找到一个似乎理解甚至喜欢她的怪癖的男人都并不要紧。

“谁在乎他是不是擅于赚钱?”在马斯登客厅,梅茜迪丝向她的女儿们发着牢骚。“曼哈顿区挤满了有事业心的富有男人,如果不找一个条件更好的绅士,我们干嘛要到这里来?我真的希望,黛西,你能吸引一位血统纯正的男士。”

正在给孩子喂奶的莉莲以讽刺的语气答道:“妈妈,就算黛西嫁给一个卢森堡皇室的王子,也仍然改变不了鲍曼家出身平民,而祖母——愿上帝保佑她——是个码头洗衣妇的事实。一门心思只想攀附权贵可有点过分,不是吗?我们还是把这放到一边,试着为黛西高兴吧。”

梅茜迪丝愤怒地鼓起面颊,使她的瘦脸像只膨胀的壁炉风箱。“你并不比我更喜欢斯威夫特先生。”她反驳道。

“没错。”莉莲坦白地说,“但我讨厌承认,因为这使我们居于少数。北半球人人都喜欢斯威夫特,包括韦斯特克里夫和他的朋友、我的朋友、仆人、邻居——”

“你太夸张了——”

“——小孩、动物和高等植物。”莉莲讽刺地把话说完,“如果块根类蔬菜能说话,毫无疑问它们也会说喜欢他的。”

正坐在窗前看书的黛西,此时抬起头来并突然咧嘴一笑。“他的魅力对家禽无效,”她说道,“他和鹅之间有些过结。”她的微笑变得揶揄,“谢谢你能这么圆融,莉莲,我本以为你会对这个婚约大惊小怪的。”

她姐姐发出一声懊悔的叹息。“我已经向现实妥协了,鼻子上放颗豌豆一直从这里顶到伦敦也比阻挠这个婚姻要容易一些。另外,你住在布里斯托可比和兰金顿爵爷住在瑟索要好找得多。”

提到兰金顿差点让梅茜迪丝掉下泪来。“他说在瑟索散步时景色美极了,”她悲哀地说,“还有海盗史,我本来这么想要去了解北欧海盗的故事。”

莉莲哼着鼻子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戴着可笑帽子的好战异教徒感兴趣的?”

黛西再次从书中抬起眼。“我们是又谈起祖母了吗?”

梅茜迪丝怒视着她们两个。“看来我别无选择,只能优雅地接受这个婚姻了。但在这件事里我会得到一个起码的安慰,那就是这一次我终于能筹划一个体面的婚礼了。”莉莲和马克斯私奔到格雷特纳格林结婚,她还没有为此完全原谅他们,因为这剥夺了她一直梦想的筹划一个盛大而豪华的婚礼的机会。

莉莲得意洋洋地冲黛西笑着说:“我可不羡慕你,亲爱的。”

“不会令人愉快的,”那天稍后黛西警告马修说,此时他们正坐在离村西边较远的一座磨坊贮水池边的草地上,“婚礼筹划的本意就是要让全世界都注意到鲍曼家。”

“只有鲍曼家吗?”他问道,“我在婚礼上不会被注意到吗?”

“哦,新郎是其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她高高兴兴地说。

她本是想逗马修笑,但笑意却并未到达他眼里。他的视线越过贮水池望向远处,表情淡漠而疏远。

为了使另一座更接近石字园中心地带的磨坊更有效地运行,这座带有12英尺直径水车的石砌磨坊已经被废弃了很久。磨坊拥有一个错落有致的漂亮的尖形屋顶和外露木骨架的粗灰泥外墙,与乡村的景色相得益彰。

马修老练地轻甩手腕把上了饵的鱼钩抛入水塘,黛西在水中摆动着光脚丫。她扭动的脚趾常常会吸引喜欢冒险的小鱼飞奔而至。

当马修似乎因一些烦恼的事而陷入沉思时,黛西在一旁观察着他。他的侧面强硬而有个性,高挺的鼻梁,轮廓鲜明的嘴唇,坚毅而完美的下巴。她乐于看到他些许凌乱的模样,衬衫上有几块地方被打湿了,长裤上散布着一些干草叶,浓密的头发乱蓬蓬地覆在额前。

马修具备一种黛西从未在其他男人身上看到过的极富魅力的二重性。有时候他是咄咄逼人、目光敏锐,能毫不费力地列举数字和论据的完美的生意人。

另一些时候,他脱去冷嘲热讽的外衣,变为温柔、默契的伴侣,将她引入妙趣横生的辩论,比如哪一种古代文明拥有最棒的神话传说,或者托马斯·杰斐逊(译注:美国政治家,1743-1826,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最喜欢吃什么蔬菜。(尽管黛西很确信是豌豆,但马修却用一个极好的例子证明是西红柿。)

他们曾就历史和政治改革等话题进行过长时间的交谈。作为一个有着保守教育背景的人,马修却对改革问题令人惊讶地知之甚详。通常,上流社会人士在他们攀爬社会阶梯,力争上游的过程中,往往会忘记那些被留在梯子底端的人。黛西认为这极好地说明了马修的品质,他真心地关切着那些不如他幸运的人们。

在讨论中,他们也开始描绘两人未来生活的前景……他们得在布里斯托找一所大得足以招待亲朋的房子。马修坚持房子要能看到海景,还要有一间专门给黛西阅读的图书室,另外——他严肃地补充——房子必须要有高高的围墙,这样他就能在花园里强占她而不会被别人看见。

做自己家里的女主人……黛西以前从没能这样设想过。但完全按自己的意愿,依自己的喜好安置一个家的念头,开始越来越让她心动。

然而,他们的谈话常常留下一些黛西急欲得知却又无法达成的遗憾。比起马修愿意与黛西分享的想法,他保留了更多。有时候和他交谈就像在一条迂回的美丽小径上漫步前行,一路上都风景宜人,最后却撞上了一堵石墙。

当黛西迫使马修谈起过去,他只是含糊地提到他来自马萨诸塞州,在查理斯河(译注:起源于马萨诸塞州东部的一河流,流程约97公里,注入波士顿海港,并将波士顿和剑桥分开)附近长大,对他的家庭情况则坚决闭口不提。他是这么不愿讨论斯威夫特家族的哪一位成员会来参加婚礼,而他到时当然不会完全没有代表。

似乎马修在二十岁起为她父亲工作以前的生活是一片空白。黛西渴望冲破这牢固的秘密的藩篱,永远被这秘密拒之门外让她感觉快要发狂了。他们的关系好像成了黑格尔哲学理论的体现……事物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永无极致。

思绪返回现实,黛西决定拉回马修的注意。

“当然了,”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根本不必非要举行隆重的婚礼,完全可以坚持标准的买卖婚姻,你送给我父亲一头奶牛,然后我就是你的了,或者我们来搞一个婚誓仪式,当然还有古希腊式的,我要剃光所有的头发作为祭品献给阿耳忒弥斯(译注:阿耳忒弥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和月神,与阿波罗为孪生姊妹),然后在圣泉里举行沐浴仪式——”

黛西突然发现自己平躺在地上,眼前的天空被马修的身影所遮蔽。他突然扔掉鱼杆并偷袭了她。黛西因为意外而发出气喘吁吁的笑声。他的蓝眸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我会考虑奶牛交换或者婚誓,”他说道,“但娶一个光头新娘可超出了我的底线。”

黛西感受着他把她紧抵在柔软草地上的重量,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环绕着他们。“那沐浴仪式呢?”她问道。

“那个你可以做,实际上……”他修长的手指伸向她衣服胸前的纽扣,“……我认为你现在就应该实习一下,我来帮你。”

当他开始猛地拉开她的衣服时,黛西尖叫着扭动身体。“这儿根本不是圣泉,只是个脏乎乎的破池子!”

但马修充耳不闻地继续着,将她的上衣一直褪至腰部,并低笑着看她在此过程中费力而徒劳的挣扎。因为一点叛逆心理,以及由于户外不合时令的温暖,黛西并没有穿紧身胸衣。她用力推着马修结实的胸膛,他轻易被她推倒,并带着她在草地上打滚。周遭的世界疯狂地旋转,蓝天和白云一片朦胧。然后她发现自己趴在他胸前,内衣正被无情地从头上扯掉。

“马修——”她抗议道,声音被亚麻布衣料捂住。

马修把内衣从她头上完全脱下,并扔到一旁。他双手架在她腋下把她举高,直到她像只无助的小猫一样半悬在他身上挣动着。他盯着她乳尖粉红的白皙胸部,呼吸开始加快。

“放我下来。”黛西要求着,因为袒露在他饥渴的视线下而泛起红潮。虽然已经和他上过两次床,但她仍然单纯得不能无所顾忌地在户外做爱。

马修遵命放低了她,却把她沿自己的身体上提,直到他的嘴覆住一只绷紧的乳头。

“不,”她挣扎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哦……”

他轮流吸吮她的双乳,巧妙地运用牙齿和舌头,逗弄着,抚慰着。然后停下来脱掉她身上剩余的衣物,再深深地吻住她。她猛拉他的衬衫,手指的动作因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

马修帮着她扯掉自己的衬衫,温柔地捧起她的双乳抵在自己胸前,与他肌肤的激情摩擦将所有的理性思维全部逐出了她的脑海。黛西用双臂搂住他的颈项,用力吻着他,猛烈、渴求又热情地吻着他。

当她感到他抵着她的唇闷声而笑时,惊讶地猛然睁开双眼。

“有点耐心,宝贝,”他耳语道,“我想慢慢来。”

“为什么?”黛西问道,她感到自己口中燥热而敏感,试探性地舔了舔双唇内侧。他睫毛低垂,目光追随着她舌尖的细微动作。

他的嗓音变得粗哑。“因为这会让你得到更多的快感。”

“我不需要更多的快感,”黛西说,“我就只能承受这么多。”

他静静地笑了,用有力的手捧住她的脸颊,更亲密地诱哄她。他的舌尖找到她下唇上那细小的凹处,并在那里逗留了火热的一瞬,使她不稳地抽气。他带着澎湃的欲望亲吻她,用舌深深地探索着,抚爱着。

他慢慢放低她的身体,让她躺在一旁他的衬衫上。薄薄的衣料上还留有他迷人的气息,黛西因这熟悉的男性馨香而沉迷不已。当他覆在她身上时,她闭起眼睛阻挡眩目的阳光。他已经解开了裤扣,布料的摩擦使她的双腿刺痛。黛西被赤裸地贴着他尚着衣物的身躯的感觉激起,在他置身于她腿间时分开双腿。

“我想成为你的一部分,”他低声说道,“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好的,好的……”她努力用手臂和双腿拥抱他,用自己温柔的力量缠绕他。

他缓慢地进入她,而那刚刚还空虚疼痛之处,此刻因他充塞她体内的强烈压力而只感到欢愉。马修抗拒着她催促他加快速度的努力,极具耐心地律动着深入。黛西蠕动着奋力容纳他,因激动和用力而喘息着,在他双手握住她的臀部迫使她静止不动时呻吟着。

“别着急……”他坏坏地柔声说道,“耐心点。”

她想要全部的他,现在就要。她的身体悸动着,激情汹涌。

“求你……”她的嘴唇被他的重吻压得发痛,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不能就这样躺着不动,当你——”

“你能的。”

他在她体内折磨人地保持不动,同时双手巧妙地抚摸、探索她的身体。黛西在他身下不安地扭动,欲望因每一个诱惑的爱抚而不断增长,呻吟被他肆意的双唇消融。随着他的硬挺在她体内的每一次移动,激情的热度愈见高涨和白热化,她拱起身体紧紧抵着他,迎向他的重量。

马修发出低沉的笑声,以深长的撞击取悦她,并保持住节奏。他用体温熨烫着她,同时也毫不留情地侵犯着她,享用着她。

“不用急,黛西,”他的嗓音沙哑而浓浊,“没必要……对,就是那样……亲爱的,是的……”他的头跌落在她肩上,呼吸冲击着她的肌肤,手指在她两旁抓入地面,臂膀上的肌肉绷紧隆起,好像要在地上稳住两人。

黛西感到被狂热占据,被他臀部的原始律动钉在草地上,身体保持着拱起的姿态,用全部的自己寻求着他,所有的感官集中于享受他们身体结合处那震颤的满足,这感觉快速地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

马修到达了顶点,身躯在她纤细的手臂环抱下剧烈地颤抖。他把头枕在她胸前,急促的呼吸吹拂着她的乳房,快感在她搂抱着他的每一处泛滥。

黛西知道他爱她……她能从他紧贴她的每一次心跳感觉出来。他曾向韦斯特克里夫,向莉莲坦白,但由于某种原因他还没有直接对黛西本人说过。

对黛西来说,爱情不是应该小心经营的感情,她想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以全部的信任和纯粹的诚实……一种马修显然还未准备好进入的状态。

但总有一天,她向自己保证,他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障碍,总有一天……

正文 第十六章

石字园的五月节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最初起源于一个为了庆祝冬季结束和土地复苏的异教节日,至今已发展成为包括游艺、宴席、跳舞等可以想见的所有娱乐形式,长达三天的节日庆典。

节庆期间,当地的贵族、农夫和市民们无拘无束地聚集在一起,无视那些神职人员和保守派人士关于五月节无非就是纵情私通和聚众酗酒的借口的抗议。莉莲曾私下对黛西提及,似乎谴责五月节罪孽的呼声愈高,出席庆典的人数也愈众。

村里的椭圆形草地被火把照亮,远处一堆巨大的篝火冒出的浓烟冉冉升上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天已经持续了一整日,空气中浓重的湿气预告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然而幸运的是,暴风雨似乎被异教神明的神威所遏制,庆典得以如期举行。

在马修的陪伴下,黛西走马观花地逛着大街两旁成排的临时货摊,织品、玩具、女帽、银饰、玻璃器具等货品琳琅满目。她决定尽快逛完,因为韦斯特克里夫曾强烈建议他们最好在午夜前返回主宅。“时间越晚,人们的纵情狂欢越会失去控制,”伯爵曾意味深长地说,“在酒精的作用下——再加上面具的掩护——人们会做出在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哦,偶尔一、两个小小的生殖崇拜仪式吗?”黛西当时愉快地嘲弄道,“我不会这么天真的——”

“我们会尽早回来。”马修这样对伯爵说。

此刻,当他们穿行在熙攘拥挤的村里时,黛西明白了韦斯特克里夫的意思。现在还只是傍晚,但是酒的大量消耗似乎已经放松了限制。人们互相拥抱着、争论着、大笑着、玩闹着。一些人把花环放在老橡树脚下,或者把酒浇灌在树根上,还有……

“上帝啊,”黛西说,她的注意力被远处令人困惑的一幕吸引,“他们在对那棵可怜的树做什么?”

马修双手紧握她的头部,坚定地把她的脸转向另一个方向。“别看。”

“那是某种树木崇拜吗?还是——”

“我们去看走绳索表演吧。”他带着突然的热切说道,引她走向草地的另一边。

他们缓慢经过吞火表演者,魔术师和杂耍艺人,停下来买了一皮囊新酿的酒。黛西小心翼翼地用酒囊喝了些酒,但还是有一滴从唇角滑落。马修微笑着正要从衣袋里掏手帕,但又似乎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他快速低下头吻去了那残留的一滴。

“你应该保护我避免不当的举止,”她咧嘴一笑说道,“却反而把我引入歧途。”

他用指背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脸颊,“我就想把你引入歧途,”他低声说道,“实际上,我想把你直接领进树林然后……”当他望进她那双柔和的黑眸时,似乎失去了思维能力,“黛西·鲍曼,”他耳语道,“我希望——”

但她不会得知他的希望了,因为她突然被涌动的人群推挤进他怀里。人人都想一睹一对杂耍艺人在空中互相抛接旋转的棍棒和铁环的表演。黛西手中的酒囊被人碰掉并踩在脚下。马修保护地用双臂将她抱紧。

“我把酒弄掉了。”黛西抱歉地说道。

“那正好。”他低头贴近她的耳朵,嘴唇轻拂她精致的耳廓。“不然我可能会喝醉,到那时你就可以随意利用我了。”

黛西笑着偎紧他结实的身躯,在他令人安心的温暖怀抱中感到极度的喜悦。“我对你的企图有那么明显吗?”她把脸埋进他怀里问道。

他用鼻尖爱抚着她耳下柔嫩的部位,“恐怕是的。”

马修将她紧揽在身侧,带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货摊旁的空地上。他给她买了一包烤果仁……一只杏仁软糖兔子……一个给小梅丽特的银质拨浪鼓,还有一个布娃娃给安娜贝尔的女儿。当他们沿着大街向等候的马车走去时,黛西被一个披着织有金线的彩色披肩,戴着金箔饰物,衣着俗丽的女人挡住了去路。

女人的面孔让黛西想起她和莉莲小时候做的苹果娃娃。她们在去皮的苹果上雕刻出人脸,再把它晾干,就成了褐色的,带有迷人皱纹的娃娃头,用黑色珠子做眼睛,用柔软的精梳羊毛做头发……没错,就和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给女士算个命吧,先生?”女人问马修。

马修斜睨着黛西,嘲弄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她露齿一笑,非常清楚他一向对玄学、迷信或任何与超自然有关的事物缺乏耐心。他太过实际得不会相信那些不能被常规经验证实的东西。

“只因为你不相信魔法,”黛西逗他,“并不等于它就不会发生。难道你不想提前一窥未来吗?”

“我更愿意等着看真实的未来。”传来他固执的回答。

“只要一先令,先生。”算命的女人加了句。

马修叹了口气,倒换手里的包裹,腾出一只手伸进衣袋。“这个先令,”他告诉黛西,“还不如去花在货摊上,买条发带或一块熏鲑鱼呢。”

“一个把五美元扔进许愿井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可不是为了许愿,”他说,“我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那样做的。”

黛西笑了起来。“你办到了。但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愿望成真了,不是吗?”她接过硬币交给那个女人。“你用什么方法占卜?”她愉快地问道,“是用水晶球?还是用纸牌或看手相?”

作为回答,女人从裙腰里掏出一面银镜交给黛西。“看着你自己的映像,”她严肃地吟咏道,“这是通往灵界的门户,一直看着——别转开视线。”

马修叹息着抬眼望天。

黛西顺从地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看到火炬的光芒与她的面容交相辉映。“你也要往镜子里看吗?”她问道。

“不,”那女人回答,“我只需要看你的眼睛。”

然后……一段沉默。远处的街道上,人们在击鼓唱着五月颂歌。黛西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双眼,看到其中反射出微小的金色闪光,就像篝火迸出的火花。如果她看得足够努力,时间足够长,她可能真的会使自己相信这面银镜是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门户。也许是出于她的想象,但她竟真能感觉到那占卜女人强烈的全神贯注。

女人突然从黛西手中抽走了镜子,吓了黛西一大跳。“不妙,”她简洁地说,“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把钱退给你。”

“不必了,”黛西困惑地答道,“如果我的未来晦暗不明也不是你的错。”

马修的语气干涩得能划着火柴。“如果你能虚构些好话,我们也会高兴的。”他对女人说道。

“她不能虚构,”黛西抗议道,“这会辱没她的天赋。”

审视着女人满是皱纹的脸,黛西觉得对方好像真的很不开心。她一定是已经看到或想到了什么令她烦扰的事,一些最好不去知晓的事。但黛西对自己太了解了,知道如果不弄清楚,她是会好奇得发狂的。

“我们不想退钱,”她说,“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就算是坏消息,我也最好事先知道,对吗?”

“不一定。”女人阴郁地说。

黛西挨近她,直至闻到一股无花果的芳香气息,还有一种植物精油的味道……是月桂树叶?或是紫苏?“我想知道。”她坚持。

女人以评价的目光长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勉为其难地说:“甜蜜的夜晚芳心交付,白昼的痛苦悄然尾随,在四月得到承诺……在五月徒留心碎。”

心碎?黛西不喜欢这个说法。

她感到马修来到她身后,一只手挽住她的腰。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知道他一定是满面嘲讽。“两先令会不会换来更乐观一点的预言?”他问道。

女人不理他,把镜子的手柄插进裙腰,对黛西说:“把丁香做的符咒系在衣服里,他一定得带着它当护身符。”

“以防什么事?”黛西不安地问。

但女人已经大步离开了,色彩斑斓的裙子像河边的芦苇般舞动。她走向大街另一头的人群,去寻觅更多的生意。

黛西转身面向马修,抬头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要保护你免于什么呢?”

“坏天气。”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黛西这才意识到几个豆大的冰冷雨点已经落在她的头上和肩上。

“你说得对,”她念念不忘那个不吉利的预言,“我本该去买一块熏鲑鱼的。”

“黛西……”他的手抚上她的颈背,“你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的,对吧?那个老太婆只是记住了几句歪诗,再随意背诵出来以换取一个先令。她会给我们恶兆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并没有假装相信那个所谓的魔法镜子。”

“是的……但她好像真正为此感到遗憾。”

“她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她说的话也不能当真。” 马修把她拉近,不在乎别人会看到。黛西抬头望着他,一滴雨落在她颊上,另一滴落在她的唇角。“那些都不是真的,”马修柔声说道,眼睛深沉得像蓝色的午夜。他凶猛、急切地吻住她,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的唇齿间弥漫着雨水的味道。“这才是真实的。”他低声说。

黛西热切地拥紧他,踮起脚尖窝进他稳健的怀抱。当马修沉迷于黛西的热吻时,手里的包裹摇摇欲坠,他挣扎着抓紧。黛西突然吃吃笑着中断了亲吻。震耳欲聋的雷声使他们脚下的地面颤动。

她的余光看到人们四散奔逃,到商店和货摊里避雨。“看谁先跑到马车。”她对马修说,提起裙子全力奔跑起来。

正文 第十七章

当马车到达砂石车道的尽头时,大雨已如厚重的帘幕般直泻而下,疾风猛烈抽击着马车车厢。想起村里的那些狂欢者,马修好玩地意识到一定有不少色情意向已经被倾盆大雨浇灭了。

马车停了下来,骤雨敲击着车顶,发出轰然的响声。通常会有一名男仆拿着伞来到车门外,但今天暴风雨的强度可能会使人连伞都抓不住。

马修脱下外套把黛西包裹住,拉高衣领盖住她的头和肩膀。这虽不能算做完全的保护,但也可以在从马车到主宅大门之间的路上替她遮一遮。

“你会淋湿的。”黛西看了看他身上的衬衫和马甲,抗议道。

他笑了起来,“我又不是糖做的。”

“我也不是。”

“不,你是。”他低声说道,让她的脸红了。他微笑地看着她藏在外套缝隙里的小脸,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树林里的小猫头鹰。“你得披好外套,”他说,“到大门只有几码远。”

匆忙的敲门声传来,车门打开,一个仆人正站在门外英勇地与一把伞奋力搏斗。一阵狂风猛地吹进车厢。马修跳出车外,一瞬间就被暴雨淋湿。他拍拍仆人的肩膀。“进去吧,”他在暴风雨的呼啸中喊道,“我来帮鲍曼小姐。”

仆人点点头连忙向主宅跑去。

马修转向马车,伸手把黛西拉出来,小心地让她站稳,然后领着她毫不停顿地一路通过泥泞的地面,冲上前门的台阶进入大门。

门厅里的明亮和温暖将他们包围。湿透的衬衫紧贴着马修的臂膀,坐在壁炉前烤火的想法让他愉快地颤抖了一下。

“哦,天哪,”黛西说道,微笑地抬手拂开他额前一缕滴水的头发,“你淋得精湿。”

一个女仆抱着一堆干净毛巾急匆匆跑向他们。马修点头谢过,用毛巾草草地将头上和脸上的水擦干,低头让黛西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

意识到有人走近,马修从肩头扫了一眼,看到韦斯特克里夫来到了门厅。伯爵的表情严峻,但目光难掩不悦的关切,使马修全身窜过一阵忧惧的寒意。

“斯威夫特,”伯爵平静地说,“今晚我们有几位意外的访客。他们还未透露不请自来的真正原因——只是说与你有关。”

马修的寒意加深,感到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仿佛结了冰。

“他们是谁?”马修问。

“一位名叫温德尔·沃林的先生,从波士顿来……还有两名鲍尔街的警官。”

马修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默默地消化这个消息。一阵绝望的狂涛席卷而至,令他几欲作呕。

基督啊,他想,沃林是怎么找到英格兰来的?怎么会……哦,基督啊,这无关紧要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如今命运要来跟他算总账了。他心如雷鸣,瞬间产生了逃离的愚蠢念头。但他无处可逃,就算有——他也已厌倦了一直生活在面对这一天的恐惧之中。

他感到黛西的小手滑进他手里,但他没有回握她。他盯着韦斯特克里夫的脸,眼中的神情令伯爵沉重地叹息。

“该死,”韦斯特克里夫低声说,“很糟,是吗?”

马修能做的只是点了下头,抽出被黛西握着的手。黛西没有再试着碰触他,她的困惑和慌乱清晰可见。

沉思了好一会儿,韦斯特克里夫挺直了肩膀。“好吧,既然如此,”他果断地说道,“咱们就去解决这件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作为朋友站在你一边。”

一个短暂、怀疑的笑声逸出马修的双唇。“你甚至还没了解内情。”

“我从不轻言承诺,来吧,他们就在大厅。”

马修毅然地点点头,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很惊讶自己的各部分机能运行依然一切如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他的整个世界并非即将分崩离析,仿佛他在置身事外地看着自己。恐惧对他的影响从未到达过这个程度,但也许是因为他从未拥有过这么多害怕失去的东西。

他看到黛西走在前头,正抬起脸听韦斯特克里夫低声说着什么。她朝伯爵快速点了下头,似乎因为他的话而感到放心。

马修垂眼盯着脚下的地面。看着她使他的喉咙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就好像被锥子穿过一般。他希望回到那种极度的麻木状态,庆幸的是他做到了。

他们进入大厅。当马修看到托马斯、梅茜迪丝和莉莲都在场时,感觉就像该死的末日审判。他扫视整个房间,听到一个男人的咆哮:“就是他!”

他立刻感到头部爆发出一阵剧痛,双腿立时瘫软得如同陷入沙地。周遭的光线聚拢成爆裂的光点,接着是黑暗的迫近。但他的意识慌乱地抵抗着,无力地挣扎着想要保持清醒。

马修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倒在地上——感觉到地毯粗糙的毛绒扎着他的脸。他的嘴里流出了湿湿的东西。他吞咽了一下,尝到一股咸味。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仔细体会那疼痛的来源,确定是在他的脑后。他被人用坚硬的棍棒之类的东西偷袭了。

有人用力地把他拉起,刺目的灯光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的双臂被向前猛拽。有人在大声喊叫……男人们的怒吼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马修眨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东西,但尖锐的疼痛使双眼不停地流泪。他的双腕被一个沉重的铁环压挤在一起。手铐,他意识到,这熟悉而可怕的重量使他充满了迟滞的恐慌。

逐渐地,他在轰然的耳鸣中辨认出了那些声音。有韦斯特克里夫狂怒的咆哮——

“……竟敢闯进我家里袭击我的客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立刻把那个解开,不然我会让你们都烂在新门监狱里!”

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行,经过这么多年,我不会冒险让他有机会逃跑。”

说话的人是温德尔·沃林先生,一个富有的新英格兰家族的族长,也是让马修在世界上第二鄙视的人,最让马修鄙视的是沃林的儿子哈利。

真是该死的怪异,一个声音或一种气味就能使人如此轻易地重拾记忆,不管这些记忆是马修多么想要忘记的。

“逃到哪里?”韦斯特克里夫尖刻地问,“你认为他还能逃到哪里?”

“我被允许以我选择的任何方式抓捕这个逃犯归案,你无权反对。”

韦斯特克里夫不习惯被人告知他无权做一件事——这还是一种相当保守的说法,特别是在他自己家里。更保守地说,韦斯特克里夫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愤怒了。

震耳欲聋的争吵比外面的暴风雨还要猛烈,但马修在感觉到有人温柔地碰触他的脸时,一切思维都离他而去。他猛地向后闪躲,却听到了黛西平静的低语。

“不,不要动。”

她用一块干布擦拭着他的脸颊,擦净他的眼睛和嘴角,拂开他额前的湿发。马修坐下,将被铐住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他看着她,极力抑制着不因痛苦而崩溃。

黛西脸色苍白却异常镇静。悲痛使她的双颊染上两抹猩红色,与她白皙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在他椅子旁的地毯上跪下,检视着他的手铐。一个铁箍紧紧圈着他的手腕并被锁具扣住,连接的另一个大一些的铁环是用来让警官牵引他的。

抬起头,马修看清了那两个大块头的警官,他们穿着标准制服——白色裤子、黑色高领燕尾服和硬顶礼帽。当温德尔·沃林、韦斯特克里夫和托马斯·鲍曼在激烈争吵时,他们表情严酷地沉默着站在一旁。

黛西摸索着他手铐上的锁具。当看到她在用一根发针撬锁时,马修的心疼痛地揪紧。鲍曼姐妹的撬锁本领可算是声名狼藉,得益于她们父母多年来努力却徒劳的纪律要求。但黛西的手抖得太厉害,打不开这种她不熟悉的锁——况且试图解开他的手铐显然毫无意义。上帝啊,只要他能劝哄她远离这丑陋的一切,远离他破败的过去……远离他自己。

“不,”马修柔声说道,“这不值得,黛西,请你——”

“那位小姐,”一名警官在看到黛西的多管闲事后说道,“立刻离开那个囚犯。”看到她不予理睬,警官开始走上前去并伸出手,“小姐,我告诉你——”

“不许碰她!”莉莲喝道,她凶狠的语气使屋里暂时安静了下来,甚至韦斯特克里夫和沃林也因惊讶而停止了争吵。

瞪着那名呆若木鸡的警官,莉莲走向黛西并把她轻推到一旁,以一种刺人的蔑视语气对那两个警官说:“在你们胆敢往前迈一步之前,我建议你们好好想想,在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家里对她动粗会为你们的事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从头发里拔出一根发针,接替了黛西刚才的位置,跪在马修旁边。几秒钟后,锁具“咔嗒”一声被打开了,马修的双手重获自由。

在马修来得及感谢她之前,莉莲已经站起身来继续对警官们的谴责。“你们两个不赖呀,听命于一个没教养的美国佬,对在暴风雨中为你们提供庇护的家庭以怨报德。很明显,你们蠢得不知道我丈夫对新警力提供的财政和政治支持。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内政大臣和鲍尔街的地方长官在几天之内被撤换掉。所以如果我是你们——”

“请原谅,伯爵夫人,但我们别无选择,”一个粗壮结实的警官说道,“我们只是奉命来把费伦先生带回鲍尔街。”

“到底他妈的谁是费伦先生?”莉莲问道。

警官显然对伯爵夫人流畅的咒骂肃然起敬,“那就是。”他指着马修说道。

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马修迫使自己面无表情。

第一个有动作的人是黛西,她从马修腿上拿起那副叮当作响的手铐走向门口,那里已经聚集起一小群好奇的仆人。她快速地对一名仆人耳语一番后返回,坐进马修旁边的一把椅子。

“我预感这会是个愚蠢透顶的夜晚,”莉莲干巴巴地说道,坐进马修另一边的椅子,像是要帮忙保护他。

黛西柔声对马修说:“那就是你的真名吗,马修·费伦?”

他无法作答,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拒绝发出声响。

“没错,”温德尔·沃林尖声说道。沃林是那种拥有一副与体格不相称的尖利嗓音的不幸男人之一。还不止如此,沃林在举止和外貌方面也颇引人注目。他有着一头银发,精心修饰的鬓角和浓密的白色胡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老波士顿人的讯息,穿着剪裁过时、昂贵却陈旧的斜纹软呢外套,带着那种只有每一代人都是出自哈佛的名门望族才会有的自负。他的眼睛就像未经雕琢的石英岩,强硬而完全没有光泽。

沃林大步走向韦斯特克里夫,粗鲁地把一叠文件递向他。“验证我的权力吧,”他恶狠狠地说,“这里有美国国务卿关于临时逮捕的正式外交请求和英国内政大臣詹姆斯·格雷厄姆先生给鲍尔街地方长官的命令副本,授权逮捕化名为马修·斯威夫特的马修·费伦,还有起诉文件的副本——”

“沃林先生,”韦斯特克里夫用一种柔和但丝毫不减其危险性的嗓音打断道,“你可以用你能找到的所有逮捕授权文件把我埋起来,哪怕是从古腾伯格的《圣经》里找来的(译注:Gutenberg Bible,古腾伯格·约翰(1400?-1468?),德国印刷工人,传统上认为是他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他的《马萨林圣经》被认为是用这种印刷术印刷的第一本书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把这个人交给你。”

“你别无选择!他是个将被引渡回美国的被判有罪的罪犯,任何人都无权反对。”

“我别无选择?”韦斯特克里夫深色的眸子张大,脸色开始发红,“上帝作证,我的耐性很少像现在这样受到考验!你脚下的这处产业已经属于我的家族五个世纪之久,在这块土地上,在这所房子里,我—就—是—权—威。现在,你要以你尽可能做到的恭敬和礼貌告诉我,你和这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宿怨。”

马克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狂怒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马修怀疑即使是温德尔·沃林,这个美国近几任总统的朋友、有权有势的人,也遭遇到了一个更具支配天赋的对手。那两名警官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看上去显得心神不安。

沃林回答时并没看向马修,就好像因为厌恶而无法忍受看见他。“你们所认识的这个坐在你们面前的叫马修·斯威夫特的人,他欺骗和背叛了他有幸认识的每一个人。当他像只害虫般被除掉时,这个世界的正义就会得到伸张。到了那一天——”

“请原谅,先生,”黛西用一种近乎嘲笑的礼貌打断道,“但我想大家都更愿意接受一个未加修饰的版本。你个人对斯威夫特先生品质的看法如何,我不感兴趣。”

“他姓费伦,不姓斯威夫特,”沃林反驳,“他是个爱尔兰酒鬼的儿子,在他母亲因难产而死后,作为弃婴被送进查理斯河孤儿院。自从马修·费伦十一岁我买下他给我儿子哈利作伴和当仆人时起,我就不幸认识了他。”

“你买下他?”黛西不悦地重复道,“我从不知道孤儿可以被买卖。”

“那就说‘雇用’,”沃林说,目光突然转向她,“你是谁,厚脸皮的小姐?竟敢在长辈说话时打断?”

托马斯·鲍曼突然插话了,他的胡子愤怒地抽搐着。“她是我女儿,”他吼道,“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为父亲护着她感到惊讶,黛西朝他匆匆一笑,又把注意力转向沃林。“费伦先生为你工作了多长时间?”她问。

“七年。他和我儿子哈利一起住在寄宿学校,给他当差,照管他的个人财物,每逢假日和他一起回家。”他的目光猛然射向马修,眼神中带着厌恶和谴责。

现在他的追捕目标被抓住了,沃林的狂暴减退为一种严酷的决心。“我们不知道自己家里藏了条毒蛇。在一次哈利放假回家时,家族保险箱失窃了一大笔现金和珠宝,其中有一条沃林家族祖传了一个世纪的钻石项链,是我的曾祖父从奥地利大公夫人的财产中获得的。偷窃的人只可能是家族成员,或是一个能拿到保险箱钥匙的深受信任的仆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马修·费伦。”

马修静静地坐着,外表冷静,内心混乱。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知道爆发出来不会有任何益处。

“你怎么知道锁不是被盗贼撬开的?”莉莲沉着地问道。

“保险箱的锁装了探测装置,”沃林回答,“一旦控制杆的制动栓被撬具触动,锁具就会锁死,只有用游丝外夹(译注:此为字典曰,太专业了,偶也不知道这什么东东)或原配钥匙才能打开。费伦知道放钥匙的地方,他不时会被指派从保险箱取钱或其他私人财物。”

“他不是贼!”马修听到黛西愤怒地爆发了,在他能够自卫之前就先护卫起他。“他绝不可能偷任何人的任何东西。”

“一个十二人的陪审团可不同意这个说法!”沃林咆哮道,再次发起怒来。“费伦被宣判犯有重大盗窃罪,并被判决在州立监狱服刑15年。他在被押送到监狱之前逃跑,然后消失了。”

本以为黛西此刻会从他身边退开,马修却惊讶地发现她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一只手轻扶在他肩上。他表面上并未对她的碰触作出反应,但他的感官却极度渴求着来自她手指的压力。

“你怎么找到我的?”马修嘶哑地问道,强迫自己看着沃林。岁月对沃林的改变并不明显,只是脸上的纹路略深了些,骨架更突出了些。

“我多年来一直在派人寻找,”沃林以一种他的波士顿同乡们一定会觉得过分的戏剧化的嘲讽腔调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藏一辈子。曾有一大笔给查理斯河孤儿院的匿名捐款——我怀疑幕后人就是你,但要突破那些律师和虚假商业姿态的阻挠是不可能的。然后这件事突然让我想到,你可能会大胆地去寻找那个多年前就抛弃你的父亲。我们找到了他。只为了得到能喝上几杯的钱,他就把我们想知道的一切都说了——你的化名、你在纽约的地址。”当沃林接着说出下一句话时,他的轻侮和蔑视像一大群黑苍蝇般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你只卖了相当于五吉耳威士忌的价钱(译注:吉耳,美国传统系统中的强度和容量单位,用来测量液体,相当于?品脱或4 盎司(118毫升))。”

马修屏住了呼吸。是的,他找到了父亲,并且决定违反一切理智和谨慎的原则去信任他。想使自己与某人或某事建立起联系的需要太过强烈而无法抵挡。他父亲是个已经毁了的废人——因为这样能少些痛苦。马修帮他找了个住处,并支付他的生活开销。

无论哪次马修设法悄悄来看望他,都看到酒瓶堆得到处都是。“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他曾告诉父亲,并把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父亲手里,“就写信到这个地址。别把它告诉任何人,明白吗?”他的父亲,像个孩子般依赖着他的父亲,说是的,他明白了。

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我……马修不顾一切地想被别人需要。

这,就是那样放纵自己的代价。

“斯威夫特,”托马斯·鲍曼问道,“沃林说的是真的吗?”熟悉的咆哮中带着几丝恳求的意味。

“不完全是。”马修允许自己谨慎地环视周围。那些他预期会在他们脸上看到的表情——谴责、恐惧、愤怒——都不存在。就连梅茜迪丝·鲍曼,这个不太适合被称为菩萨心肠的女人,都带着一种他几乎敢发誓是仁慈亲切的态度看着他。

突然之间,他认识到自己现在和多年以前所处的形势截然不同了。那时的他穷困潦倒、无依无靠,能用来保护自己的只有真相——真正意义上的“穷人的武器”。现在他拥有个人财力和影响,更不必说还有强大的支持者。而最重要的,是此时站在他身边的黛西,她的碰触给了他源源不绝的安慰和力量。

接收到温德尔·沃林兴师问罪的眼神,马修挑战地眯起眸子。沃林必须听听真相,不管他喜不喜欢。

正文 第十八章

“我曾是哈利·沃林的仆人,”马修粗声开始说道,“而且是个好仆人,尽管我知道他从不把我当人看。在他的观念里,仆人就和狗差不多,我只是因为对他有用才具存在的价值。我的工作就是为他的恶行承担责任,替他受罚,修理他毁坏的东西,奉上他所需的一切。即便是在小的时候,哈利就是个狂妄傲慢的败家子,认为他的家族姓氏能使他逃脱一切罪责,只要不是谋杀——”

“我不许你诽谤他!”沃林狂躁地爆发了。

“你说完你想说的了,”托马斯·鲍曼吼道,“现在我想听听斯威夫特的。”

“他不姓——”

“让他说下去。”韦斯特克里夫冷冷的声音平息了渐升的骚动。

马修对伯爵短促地点了下头以示谢意,注意力继而被重新坐进他身边椅子的黛西吸引。黛西一寸寸地把椅子挪近,直到马修的右腿半掩在她的裙裾下。

“我陪着哈利去上波士顿拉丁(译注:Boston Latin,波士顿拉丁中学,是美国最古老、最优秀的公立中学。美谚云“先有华尔街,后有美利坚”、“先有哈佛,后有美国”,而波士顿谚云“先有拉丁,后有哈佛”。波士顿拉丁中学建于1635年,而哈佛建校在1636年,拉丁比哈佛还早一年),”马修继续说,“然后是哈佛,睡在地下室的仆人住处,学习哈利的同学们因为他缺课而借给他的课堂笔记,还替他做作业——”

“说谎!”沃林喊道,“你只在孤儿院受过几个老修女的教育——你是疯了才会认为有人会相信你。”

马修容许自己绽出嘲弄的笑容。“我从那些老修女那儿学到的也比哈利从他那一长串家庭教师那儿学到的要多。哈利说由于他已拥有姓氏和金钱,所以不需要受教育。但我两样都没有,我唯一的机会就是尽一切的可能学习,并盼望有一天能爬出社会底层。”

“爬到哪里去?”沃林以不屑掩饰的轻蔑问道,“你是个仆人——一个爱尔兰仆人——丝毫没有成为一名绅士的希望。”

黛西的脸上掠过一种似笑非笑的不寻常表情。“但他恰恰就在纽约做到了,沃林先生,马修在商界和上流社会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他千真万确已经成为了一位绅士。”

“那是在假身份的伪装下,”沃林反击道,“他是个骗子,你没看到吗?”

“没有,”黛西回答,她直视着马修,眼睛又黑又亮。“我只看到一位绅士。”

马修想要亲吻她的双脚,但他能做的只是把视线从她身上勉强移开,并继续说道:“我尽全力想使哈利能留在哈佛,但他似乎拼命想要被开除,酗酒、赌博还……”

当马修想到还有女士在场时犹豫了一下,“……还有其他的事,”他继续说,“而且愈演愈烈,每月的开销都大大超出了他的津贴,赌债已经高筑到就连哈利也开始担心的地步。他害怕一旦他父亲知道他惹出多大的乱子,他即将面对的后果。但哈利就是哈利,他找了个法子轻易脱身。这就解释了那次假期家里保险箱的失窃,我当时立刻明白是哈利干的。”

“恶毒的谎言。”沃林唾弃道。

“哈利把矛头直指向我,”马修说,“却不承认是他为了自己还债而盗窃了保险箱。为了保住自己那张皮,他决定我将必须为此做出牺牲。家里人自然相信他们的儿子更甚于相信我。”

“你的罪行是在法庭上经过证实的。”沃林刺耳地说道。

“没有一件事是经过证实的。”马修满腔愤怒,深呼吸着尽力控制住自己。他感到黛西的手在摸索着他的,于是伸手握住。他抓得太紧了,但似乎无法减轻力道。

“那次审判是场闹剧,”马修说,“为了不让报纸对案子的报道过于深入,审判进行得很仓促。我的那个由法庭指定的律师在审判的大部分过程中差不多都在睡觉。并没有证据把我和盗窃联系起来。哈利一个同学的仆人曾主动提起,他无意中听到过哈利和两个朋友一起策划如何能使我定罪,但他太害怕而不敢出庭作证。”

看到黛西的手指已经被他捏得发白,他强迫自己松开手,用拇指温柔地揉抚她的指节。

“不幸中的万幸,”他平静了一些,继续说道,“广告日报的一名记者写了一篇文章揭露了哈利曾欠下高额赌债的事,同时披露这些赌债正巧在盗窃案发生之后立即还清。这篇文章引发了公众越来越高的呼声,强烈反对这场明显是出滑稽戏的诉讼事件。”

“而你仍然被判有罪了?”莉莲义愤填膺地问道。

马修冷笑,“正义之神就算眼睛是瞎的,”他说,“也喜欢听到钱的声音。沃林家太有权势了,而我只是个一贫如洗的仆人。”

“你是怎么逃走的?”黛西问。

痛苦的笑容在马修的脸上徘徊不去。“我和别人一样为此惊讶万分。那天我被关进去州立监狱的囚车,天还没亮就启程。囚车停在了一条直通通的大路上,车门突然被打开,我被几个人拉出车外。当时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要被私刑处死了,但他们却说他们只是几个同情我遭遇的市民,决定来纠正一个错误。他们放了我——囚车的看守没做任何抵抗——我还得到了一匹马。我到了纽约,卖掉马,开始了新的生活。”

“你为什么选斯威夫特这个姓?”黛西问。

“那时我已经认识到一个备受尊重的家族姓氏的力量。而斯威夫特是个拥有许多分支的庞大家族,我认为只要不遇到细致入微的调查,这会更容易蒙混过关。”

托马斯·鲍曼这时说话了,受伤的自尊使他直奔主题。“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求职?你是觉得我很好骗吗?”

马修直视着他,回忆起自己对托马斯·鲍曼的初次印象……一位愿意给他一次机会的强势人物,太过专注于生意而没有问任何追根究底的问题,精明、固执、有缺点又一根筋……一个对马修的一生最具影响的男性形象。

“从来没有,”马修真诚地说,“我钦佩你的成就,希望向你学习,而且我……”他的喉咙发紧,“……我对你一直怀着敬意和感激,还有最深切的感情。”

鲍曼的脸因宽慰而发红,他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沃林一副崩溃的样子,镇定的外表已如劣质玻璃般粉碎殆尽。他带着让全身发抖的仇恨死盯着马修。“你在试图用谎言玷污我对儿子的回忆,”他说,“我决不允许。你以为跑到国外来就不会有人——”

“对他的回忆?”马修警觉地抬起眼,惊呆了。“哈利死了?”

“都是因为你!审判结束后谣言四起,谎言和怀疑再没有平息过。哈利的朋友都躲开了他。荣誉的污点毁了他的生活。如果你承认了你的罪行,如果你服满了刑期,哈利就还会活着陪在我身边。但丑恶的猜疑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生活在这种阴影下使哈利毫无节制地酗酒度日。”

“一切迹象表明,”莉莲讽刺地说道,“你儿子在审判之前就已经那样过日子了。”

莉莲拥有独一无二的把人逼疯的才能,对沃林也不例外。

“他是个被判有罪的囚犯!”沃林猛冲向她,“你怎么敢只相信他的话!”

韦斯特克里夫立刻朝这边跨了三步,但马修已经站起来挡住了莉莲,保护她免遭沃林愤怒的攻击。

“沃林先生,”黛西在这阵骚动中说道,“请你控制自己。你当然清楚这样的行为并不利于解决问题。”她的冷静和理性似乎超然于沃林的狂暴之上。

沃林以一种带着恳求的奇怪眼神凝视着黛西。“我的儿子死了,费伦要为此负责。”

“这并不会让他起死回生,”她平静地说,“也不会有助于你对他的回忆。”

“这会带给我安宁。”沃林喊道。

黛西的表情黯然,眼神带着同情。“你确定会这样吗?”

他们都清楚绝非如此。他的想法不合常理。

“我为了这一刻等待了许多年,追寻了几千英里,”沃林说,“我不接受拒绝。你已经看到文件了,韦斯特克里夫,即便是你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警官们奉命可以在必要时动用武力。你得让我把他带走,就今晚,就现在。”

“我不这样认为,”韦斯特克里夫的眼神坚如磐石,“在这样的夜晚出门是纯粹疯狂的行径。汉普夏的春季风暴极为猛烈而且无法预期。你们今晚要留在石字园,我会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建议,那两名警官看上去好像都悄悄松了口气,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想在暴风雨中冒险。

“然后再给费伦一次逃跑的机会?”沃林轻蔑地问道。

“你可以把他交给我监管。我向你保证他不会逃跑。”韦斯特克里夫爽快地说道。

“你的保证对我毫无意义,”沃林反驳道,“你很明显是站在他一边的。”

一位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的保证意味着一切,对此产生质疑是最高级别的侮辱。马修奇怪韦斯特克里夫怎么没当场气炸。伯爵紧绷的脸颊因出离愤怒而颤抖。

“现在你可真是过分了。”莉莲小声嘀咕着,听上去充满敬畏。即便是在她和丈夫最激烈的争吵中,她也从不敢打击他的尊严。

“你想带走这个人,”韦斯特克里夫用一种致人死命的语气对沃林说道,“得跨过我的尸体。”

那一刻马修意识到情况已经严重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他看见沃林的一只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那里的布料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坠着,然后他看见了手枪的枪柄。当然了,如果警官的威慑力不够,带一把枪就保险多了。

“等等,”马修立刻说。他会做任何必要的事以阻止沃林掏出手枪。一旦让他掏出枪来,双方的对质即刻会上升到危险的程度,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挽回的。“我跟你走。”他盯着沃林,希望他能松懈下来。“法律程序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上帝知道我是无法逃避的。”

“不,”黛西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喊道,“你跟他走是不会安全的。”

“我们立即动身,”马修对沃林说,同时轻轻地挣脱黛西的搂抱并把她护在自己身后。

“我不能允许——”韦斯特克里夫开口。

马修坚定地打断道:“这样更好些。”他强烈希望已陷入半疯狂状态的沃林和那两名警官远离石字园。“我先跟他们走,一切问题将在伦敦解决。现在的地点和时机都不适合争论。”

伯爵无声地诅咒着。作为一个才干卓越的谋略家,韦斯特克里夫明白自己此刻并不占上风。这并不是能以蛮力制胜的争斗,必须靠金钱、法律和政治手段来解决。

“我跟你们一起去伦敦。”韦斯特克里夫简洁地说。

“不可能,”沃林回答,“马车是四座的,只能容纳我、警官和囚犯。”

“我坐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我陪你一起去。”托马斯·鲍曼果断地说。

韦斯特克里夫把马修拉到一旁,带着兄弟般的感情用一只手握紧他的肩膀,悄声说道:“我和鲍尔街的地方长官很熟。一到伦敦我就会亲眼看着你被安全带到他面前——而且应我的要求你会被立即释放。我们会在我的私人寓所里等候美国大使的正式通知,同时我会召集律师团并动用我的每一分政治影响来解决这件事。”

马修几乎不相信自己还能说出话来。“谢谢。”他困难地说道。

“爵爷,”黛西低声说,“他们会成功引渡马修吗?”

韦斯特克里夫坚毅的面容带着势在必得的傲慢。“绝对不会。”

黛西喘着气发出一个颤抖的笑声。“好吧,”她说道,“我愿意相信你的话,爵爷,尽管沃林先生不同意。”

“当我和沃林做了断的时候……”韦斯特克里夫嘟哝着,然后摇了摇头。“抱歉,我要去叫仆人准备马车了。”

伯爵大步离开后,黛西抬起头凝视着马修的脸。“我现在终于明白,”她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了。”

“是的,我——”他的嗓音沙哑,“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以为当你发现这一切时我会失去你。”

“你就不认为我会理解你吗?”黛西严肃地问道。

“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没人愿意相信我,事情的真相根本无关紧要。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我不相信有人会对我的清白抱有信心。”

“马修,”她坦率地说,“我会永远相信你告诉我的每一件事。”

“为什么?”他低语道。

“因为我爱你。”

这句话几乎击倒了他。“你不必非得那样说,你不用——”

“我爱你,”黛西强调着,双手抓住他的马甲,“我本来早该说出来的,但我想等到你足够信任我,不再对我隐瞒你的过去时再告诉你。现在我知道了最糟的——”她苦笑着停下,“这就是最糟的,对吗?你没有其他想要坦白的事了吧?”

马修头昏眼花地点点头。“是的,没有了,就是这件事。”

她的表情变得腼腆起来。“你不打算说你也爱我吗?”

“我还没这个权利,”他说,“在这件事解决之前还没有,在我的名字被——”

“告诉我。”黛西说着揪紧他的外套。

“我爱你。”马修咕哝着。天哪,对她说出来的感觉太好了。

她再次把他拉近,这次是带着占有者的姿态,是一种宣告。马修微微抗拒着,双手握住她的手肘,感觉到那潮湿的衣料下透出的肌肤的热度。尽管当前的场合并不合适,他的身体却因欲望而悸动。黛西,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要到伦敦去。”他听到她的低语。

“不,和你姐姐呆在这里。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现在可有点晚了,不是吗?作为你的未婚妻,我对这件事的结果抱持的可不只是一时的兴趣。”

马修在她上方低下头,轻吻着她的秀发。“如果你在那里,对我会更艰难。”他平静地说道,“我需要知道你安全地留在汉普夏。”从自己的马甲上取下她的手,他热烈地亲吻着她的手指。“明天为我到许愿井去,”他低声说,“我需要另一个五美元的愿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绷紧。“我最好把它许成十美元的。”

当意识到有人从背后走近,马修转过身。是那两个警官,看上去都不太高兴。“程序规定,违法者在被押送到鲍尔街的过程中必须要戴手铐。”一个警官说道,责难地看了黛西一眼。“抱歉,小姐,但你把那副从费伦先生身上取下的手铐怎么样了?”

黛西无辜地看着警官。“我交给了一个女仆,恐怕她很健忘,大概把手铐放丢了。”

“我们应该从哪里找起?”警官急躁地喘了口气问道。

黛西回答时表情丝毫未变,“我建议你们对所有的房间进行一次彻底搜查。”

正文 第十九章

因为动身的匆忙,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最基本的洗漱用具外,马克斯和鲍曼只随身携带了少量私人物品。面对面地坐进家族马车,他们的交谈很少。疾风骤雨猛烈袭击着车厢,让马克斯顾虑起外面的车夫和马匹。

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绝对是逞匹夫之勇,但如果任凭马修·斯威夫特……费伦……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被从石字园拖走,马克斯是不会原谅自己的。温德尔·沃林对复仇的执念显然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黛西对沃林的体察非常敏锐,让另一个人来为哈利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既不会使他儿子死而复生,也不会有助于对他的回忆。但在沃林心目中,这是他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或许还坚信,只要把马修投进监狱就会证明哈利的清白。

哈利·沃林为了掩盖自身的堕落,曾试图让马修当牺牲品。马克斯绝不允许温德尔·沃林完成他儿子没有完成的恶行。

“你怀疑他吗?”托马斯·鲍曼突然问道。马克斯从未见过他如此心慌意乱。这件事对鲍曼来说肯定是极大的痛苦。他对马修·斯威夫特怀有父亲般的感情,这份感情甚至可能比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来得深切。毫无疑问,这两人之间已建立起牢固而紧密的联系,斯威夫特——一个没有父亲的年轻人,以及鲍曼——一个需要有人来让他指导和引领的人。

“你是问我是否怀疑斯威夫特?一丝一毫都没有。我认为他说的是事实,比起沃林的版本来有天壤之别。”

“我也这么认为。我了解斯威夫特的为人,我可以向你担保,在我和他处理过的所有事务中,他一直都正直而有原则得过了头儿。”

马克斯微微一笑。“会有人正直得过头儿吗?”

鲍曼耸耸肩,大胡子因勉强的笑容而抖动。“嗯……有时候过度的正直会成为生意的负担。”

车灯的碎裂声传来,声音近得让人不舒服,使马克斯的颈背因不祥的预感而刺痛。“这太疯狂了,”他咕哝道,“就算他们能侥幸越过汉普夏郡的边界,也很快会不得不找一间客栈停下来。当地有几条小溪的流量比一般的河流还要大。如果上游的水量猛增到一定程度,所有的道路都将无法通行。”

“上帝啊,我真希望如此。”托马斯·鲍曼热切地说,“再没有比看着沃林和那两个装模作样的白痴被迫带着斯威夫特返回石字园主宅更让我高兴的了。”

马车慢了下来并突然停住,暴雨的巨响听起来像千万只拳头砸在车厢上。

“怎么回事?”鲍曼掀起窗帘朝外看,但窗外除了无边的黑暗和顺着玻璃倾泻的雨水外什么也看不见。

“见鬼。”马克斯说道。

车门传来一声惊恐的拍击,并猛地被拉开,出现了车夫苍白的脸。他黑色的高顶帽和斗篷融入黑暗,使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实体,只有一颗悬浮的头颅。“老爷,”他气喘吁吁地说,“前头发生了意外——您得去看看——”

马克斯立刻跳出马车,冰冷的雨水以惊人的力量抽打在他身上。他从灯座上抓下一盏车灯,跟着车夫朝横亘在前方的溪流走去。

“基督啊。”马克斯喃喃低语。

沃林和马修乘坐的马车停在一座简易的木桥上。桥的一端已经脱离了河岸,扭曲地歪斜在溪流里。洪水的狂涛冲毁了木桥的一部分,马车的后轮已有一半没入水中,拉车的几匹马徒劳地奋力挣扎,却无法把马车拉动。木桥像个小孩玩具一般在激流中前后摇摆,那连接着河岸的一端也岌岌可危。

想要接近被困的马车是不可能的。木桥被冲毁的正是靠进他们的一端,而试图穿越急流无异于自杀。

“我的上帝啊,不!”他听见鲍曼惊骇的呼喊。

他们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沃林马车的车夫奋力自救,狂乱地解开马车辕杆上束缚住马匹的皮带。

与此同时,正在沉没的马车的顶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身影开始困难地爬出车外。

“那是斯威夫特吗?”鲍曼问,他尽量接近岸边直到再也不敢靠近。“斯威夫特!”但他的呼叫被暴风雨的呼啸,溪流的怒吼以及濒临解体的木桥的巨响淹没。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是立刻发生的。拉车的马跌绊着逃离了木桥,安全到达对岸;桥上有动静,是一、两个黑影;而沉重的马车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几乎是庄严的迟缓沉入了水中。它先是没入一半,靠着少得可怜的浮力保持了一瞬……但紧接着车灯熄灭,车厢侧翻,马车被狂暴的激流席卷,向下游漂去。

这晚,黛西的睡眠断断续续,无法抑制自己混乱的思绪。她一次次地醒来,总挂念着马修会出什么事,担心着他的安危。唯有知道韦斯特克里夫和他在一起——或至少在他附近——才能带给她些许平静。

她不断回想起马修最后在客厅里吐露自己过去秘密的那一幕情景。他看上去是多么孤独和脆弱,他这些年来承受着多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又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和机智才能使自己重获新生。

黛西知道自己做不到在汉普夏等待太久。她不顾一切地想见到马修,想要安慰他。如果有必要,她想保护他抵御来自全世界的威胁。

这晚稍早,梅茜迪丝曾问黛西,对马修过往的揭秘是否会影响她与他结婚的决定。

“是的,”黛西回答,“这使我比以前更坚定了嫁给他的决心。”

莉莲也加入了谈话,承认在了解了他的过去之后,她更倾向于喜欢马修·斯威夫特了。“虽然如此,”她补充道,“还是终于弄清楚你婚后究竟姓什么更好。”

“哦,姓什么有关系吗?”黛西说道,从膝桌里抽出一张纸摆弄着。

“你要做什么?”莉莲问道,“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写信吧?”

“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黛西承认,“我觉得应该给安娜贝尔和伊薇捎个信。”

“她们会很快从韦斯特克里夫那里得到消息的,”莉莲说道,“而且她们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

“你为什么那样想?”

“以你对带有戏剧性转折和神秘过往的故事的偏爱,你是不会拥有安宁而平凡的恋爱的,这是可以预见的结论。”

“不管怎么样,”黛西自嘲地说道,“此时此刻,一个安宁而平凡的恋爱听起来真是吸引人。”

经过一夜不踏实的睡眠,当早上有人进来时,黛西醒了。起初她以为是来给壁炉生火的女仆,但时间有些过早了。现在还没到拂晓,外面的雨势已经缓和下来,变成了绵绵细雨。

来人是她的姐姐。

“早上好,”黛西嘀咕着,坐起来舒展身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是宝宝闹了吗?”

“不,她还在睡。”莉莲的声音沙哑。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天鹅绒长袍,头发松松地编成辫子,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到床边。“给,喝吧。”

黛西皱着眉服从,看着莉莲坐在床沿上。情况有些反常。

一定出事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恐怖感开始在背脊蔓延。

莉莲冲茶杯点点头。“可以等到你再清醒一点。”

从伦敦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黛西想着,这不会和马修有关。可能是妈妈病了,也可能是村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吞下了几口茶,黛西倾身将茶杯放到床头桌上,把注意力转向姐姐。“我已经尽可能清醒 了,”她说,“说吧。”

粗略地清了清嗓子,莉莲声音浓重地说:“韦斯特克里夫和爸爸回来了。”

“什么?”黛西困惑又慌乱地瞪着她,“他们为什么没和马修一起去伦敦?”

“他也没有去伦敦。”

“那他们全都回来了?”

莉莲僵硬地微微摇了下头。“不,对不起,我解释得太糟了。我……我还是直说吧。韦斯特克里夫和爸爸离开石字园后不久,他们的马车由于前方桥上发生的意外而不得不停下。你知道那座只要走大路就必须经过的吱嘎作响的旧木桥吧?”

“横跨那条小溪的那座?”

“是的。嗯,那条小溪现在可一点也不小,拜暴风雨所赐,它已经是一条湍急的大河了。那座桥显然已在急流中摇摇欲坠,当沃林先生的马车试图通过时,桥垮了。”

黛西僵住了。桥垮了。她不断咀嚼着这几个字,但它们仿佛是某种失传的古代语言一样让她难以理解。她费力地聚集起所有的神志。“每个人都得救了吗?”她听见自己问道。

“除了马修。”莉莲的声音颤抖,“当马车被冲向下游时,他被困在了里面。”

“他不会有事的。”黛西机械地说道,心跳有如急欲撞破牢笼的野兽。“他会游泳,可能已经在下游的某处上了岸——得有人去找他——”

“他们正在到处搜索,”莉莲说,“韦斯特克里夫正在尽全力寻找他,他搜索了大半夜,刚刚才回来。马车在漂到下游的途中被撞成了碎片。没有马修的踪迹。但是,黛西,一个警官向韦斯特克里夫承认……”她停下来,棕眸中闪烁着泪花,“……承认……”她困难地继续,“……马修的手是被绑着的。”

黛西的腿在被单下移动,她蜷起膝盖,并紧紧抱住。她希望尽可能把自己缩小,尽量离这个噩耗远一些。

“但为什么呢?”她低语着,“这样做毫无道理呀。”

当莉莲试图恢复对情感的自控时,她倔强的下巴颤抖着。“因为马修的过去,他们说他有再次逃跑的风险。但我认为是沃林为了泄恨而坚持这样做的。”

黛西被自己脉搏的轰鸣震得头晕。她感到全然的恐惧,同时觉得仿佛自己的一部分被奇异地剥离了。想象中的一幕掠过她的脑海,马修在黑茫茫的水中挣扎,用绑住的双手划水——

“不,”她说着,用两只手掌按压住自己剧烈抽痛的太阳穴,感觉好像钉子扎进了她的头骨。她甚至无法正常呼吸。“他没有机会的,是不是?”

莉莲摇着头看向别处,泪水滑下她的脸颊,滴落在床单上。

多么奇怪,黛西想,她并没有一起哭。她的眼底产生了灼热的压迫感,深达大脑,使她的头部剧痛。但泪水却似乎在等待着某种想法或言语的触发,才能得以释放。

黛西继续捧着自己突跳的太阳穴,头痛得几乎使她看不见东西。“你是在为马修哭吗?”她问道。

“是的。”莉莲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草草地擤了擤鼻子。“但主要是为你。”她倾身用双臂抱住黛西,仿佛要保护她远离一切伤痛。“我爱你,黛西。”

“我也爱你。”黛西声音压抑地说道,她痛入骨髓,眼睛干涩,喘着气呼吸着。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搜索工作持续着。所有的日常生活细节,睡觉、工作和吃饭的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一件事穿透了将黛西层层包裹的厚重的麻木,那就是韦斯特克里夫拒绝让她参加搜索。

“你帮不上什么忙的。”韦斯特克里夫对她说,过度的疲惫和担忧使他失去了往常的处事老练。“那里的水位太高,搜索工作既困难又危险。最好的情况是,你会让人分心;最坏的情况是,你会受伤。”

黛西知道他是对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的怒气升腾而起。这股愤怒以令人吃惊的强度威胁着要粉碎她的自制,于是她赶忙缩回到自己冷漠的壳里。

马修的遗体可能永远不会被找到。不得不接受这个可能性的现实太残酷了,让她无法承受。不知怎的,失踪甚至比死亡更糟——就好像他根本从未存在过,没留下任何可以悼念的东西。她以前从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必须要看到所爱之人死后的遗体,现在她懂了。这是唯一能结束噩梦以及释放泪水和悲痛的可能途径。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知道他是否已经死了。”她坐在客厅壁炉旁的地板上这样告诉莉莲。她围着一条旧披肩,披肩因为陈旧而柔软得令人安慰。尽管有身旁炉火的热度,有她身上一层层的衣服,有手中的一杯加了白兰地的茶,黛西却似乎无法暖和起来。“我应该有所感觉,但却感觉不到任何事,就好像我被活活地冻起来了。我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不要忍受这个,我不想坚强。”

“你不必坚强的。”莉莲平静地说道。

“不,我必须,因为仅有的另一选择就是让自己破碎成千万片。”

“我会把你重新拼到一起,一片都不少。”

一丝稀薄的微笑出现在黛西的唇角,她凝视着姐姐忧虑的脸。“莉莲,”她低声说道,“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你永远不需要弄清楚。”

只因为母亲和姐姐的督促,才使黛西吃下了几口晚餐。她喝了一大杯葡萄酒,希望酒能使她从不断盘旋的心思中暂时解脱出来。

“韦斯特克里夫和爸爸应该快回来了,”莉莲紧绷地说道,“他们没有休息过,也可能还没吃过东西。”

“我们去客厅吧,”梅茜迪丝建议道,“我们可以玩会儿牌转移一下注意力,或许你也可以朗读一段黛西最喜欢的书。”

黛西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眼神。“对不起,我不能。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一个人呆在楼上。”

盥洗并换上自己的睡衣后,黛西瞥了一眼床。即使她微醉又疲倦,她的心却拒绝上床睡觉的想法。

当她走向马斯登客厅时,房子里静悄悄的。她光裸的脚轻踏在像黑色藤蔓般攀爬于地毯上的阴影中。客厅里只点着一盏灯,黄色的灯光透过垂在灯罩上的水晶坠,在花朵图案的墙壁上散射出许多白色的光点。靠背长椅上散放着一大堆读物:杂志,小说,一本薄薄的幽默诗集——她曾经为马修朗读过,边读边看着他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一切怎会发生得如此突然?命运之神怎会如此轻忽、随性地将一个人摆布到这么出乎意料又难以承受的无望境地?

黛西坐在书堆旁的地毯上,开始缓慢地整理起来……其中一部分要被送还到图书室,其他的则要在访问日被带给村民。但或许在喝了这么多酒之后做这种尝试并不明智。读物并没有变成整齐的两堆,而是散落在她的周围,就像她多次做过的梦里的样子。

黛西盘起腿,倚向靠背长椅的侧边,将头枕在椅垫边缘。她的手指触到一本布面书的封面。她从低垂的睫毛下瞥了一眼。一本书始终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比现实更有趣、更充满幻想的世界的门户。但她终于发觉,现实生活甚至可以比幻想世界还要美妙。

爱,能够使真实世界充满了魅力。

马修是她想要的全部,而她与他相处的时间却如此短暂。

壁炉架上的钟静静地发出吝啬而迟缓的滴答声。当黛西倚着靠背长椅几乎打起瞌睡时,她听到房门开启的声响,反应迟钝地看向那里。

一个男人走进了房间。

那人刚一进门就停下,凝视着坐在一地散乱书籍当中的她。

黛西猛然抬眼看向他的脸,一瞬间因为渴盼、担心和极度的向往而僵在那里。

是马修,穿着她从没见过的粗布衣服。他至关重要的存在仿佛充满了整个房间。

害怕眼前的幻像会随时消失,黛西像死去一般僵住不动。她的眼睛感到刺痛,并因泪水的充盈而模糊。但她一直大睁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希望能把他的影像留住。

他极为忧心地向她走近,弯下腰,带着无法估量的温柔和关切凝视着她。他用一只手推开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书籍。“是我,亲爱的。”他柔声说道,“一切都没事了。”

黛西困难地从发干的嘴里吐出字句,“如果你是幽灵……我希望你骚扰我一辈子。”

马修坐到地板上,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幽灵还用走门吗?”他轻声问道,执起她的手碰触他伤痕累累、破碎的脸颊。

手掌下他皮肤的触感使她突然间被痛苦的认知席卷。带着极度的宽慰和解脱,黛西终于感到麻木的坚冰瓦解消融,情感得以释放。她试着闭上眼睛,感到胸腔似乎要被自己的哭泣和抽噎揪扯到裂开。她的哭声纯粹而毫不抑制。

马修拉过她的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咕哝着。当黛西泣不成声时,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了解她需要这种强烈的,几乎使她瘀伤的来自他身体的力量。

“请你一定是真的,”她气喘吁吁地说,“千万不要只是个梦。”

“我是真的,”马修嘎声说道,“别哭得这么厉害,并没有——哦,黛西,宝贝……”当她挣扎着想要和他贴得更近时,他双手捧住她的头,抵着她的唇低喃着安慰的话语。他使她躺在地板上,覆在她身上,用自己的重量使她安心。

他握紧她的双手,手指与她交缠。黛西喘息着转头看着他的手腕,那里的皮肤红肿而带着伤痕。“你的手被绑着,”她的声音粗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她,“是怎么挣脱的?”

马修低头亲吻着她遍布泪痕的脸颊。“小刀。”他简洁地说。

黛西的眼睛张大了,继续盯着他的手腕。“你设法在顺流而下的沉…沉没的马车里,从衣袋掏出小刀割断了绳索?”

“那可比和鹅摔跤容易多了,我告诉你吧。”

她发出一个带着哭音的笑声,但很快又继续放声呜咽起来。马修用嘴堵住她的哭泣,用吻安抚着她。

“第一眼看到出了意外时,我就开始割绳子了,”他继续说道,“而在马车翻入水里之前,我只有几分钟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不帮你?”黛西用衣袖擦着自己湿漉漉的脸颊,愤怒地问道。

“他们自己逃命还来不及呢。尽管如此,”马修可怜兮兮地继续说,“我本以为自己总比那几匹马要重要一点。但当马车开始被急流冲走时,我的双手自由了。沿途的碎石把车厢撞得七零八落。我跳进了水里,游到了岸边。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像被狠狠揍了一顿似的。我是被一个出来寻找他的狗的老人发现的。他把我带回他的农舍,和他妻子一起照顾我。我昏了过去,一天半以后才醒来。那时,老夫妇已经听说韦斯特克里夫在找我,他们去给他报了信。”

“我以为你死了,”黛西的声音破碎,“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不,不会……”马修抚顺她的秀发,亲吻她的脸颊、眼睛和颤抖的双唇,“我总是会回来找你的。我很可靠,记得吗?”

“是的,除了……”当她感到他的唇游弋到自己的喉部时,不得不喘息了一下,“……除了遇到你之前的那二十年以外,我得说你都可靠得过分了。”

“你可能对我的假身份和被判有盗窃罪还有些抱怨。”他的唇流连在她精致的下颌,吻去那些滑落的泪珠。

“哦,不,”黛西屏息说道,“甚至在知道真相以前,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亲爱的甜心,”马修低喃,将脸埋入她的颈侧,用唇和手爱抚她。她盲目地拥紧他,却总感觉还不够近。他抬起头用一种探询的目光俯视着她。“既然这件事的全部内幕已经揭开,我就必须洗刷罪名。你愿意等我吗,黛西?”

“不。”她仍旧抽泣着,专注于解开他借来的衣服上的木制纽扣。

“不?”马修嘴角含着笑,嘲弄地低头看向她,“你已经认定我是个大麻烦了?”

“我认定生命太短暂了——”黛西用力扯着他的粗布衬衫时,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一天也不能浪费。这些扣子真讨厌——”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那狂热的揪扯。“我不认为你的家人会热衷于把你嫁给一个逃犯。”

“我父亲会原谅你的一切。另外,你不会永远是个逃犯的。事情的真相一旦公开,你的案子就会被推翻。”黛西抽出自己的手,紧紧地抓着他。“带我去格雷特纳格林,”她央求道,“今晚就去。我姐姐就是这样结婚的,伊薇也是。私奔其实已经成了壁花的传统。带我走——”

“嘘……”马修用双臂搂住她,把她揽进自己坚实的怀里。“不再逃跑了。”他低声说,“我终将面对自己的过去,尽管哈利·沃林那个混蛋要是没死,可能会容易得多。”

“仍然有了解真相的人,”黛西不安地说,“他的朋友,你提过的那个仆人,还有——”

“是的,我知道。现在咱们别谈那些吧,上帝知道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想嫁给你,”黛西坚持道,“不想等,就现在。在我经历了这一切……以为你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之后……任何别的事都不重要了。”一个哽咽打断了最后一句话。

马修轻抚着她的头发,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一道泪痕。“好吧,好吧,我会去和你父亲谈。别哭了,黛西,别哭。”

但她就是止不住不断在眼角凝积的宽慰的泪水。她突然颤栗了一下,而且越是绷紧身体抑制,就越是抖得厉害。

“怎么了,甜心?”他双手快速抚遍她颤抖的四肢。

“我很害怕。”

他不禁低呼一声,紧紧地抱住她,用力亲吻着她的脸颊。“为什么,我最亲爱的?”

“我害怕这是个梦,害怕突然醒来发现——”另一声哽咽,“——发现我又是独自一人,而你从未在这里出现——”

“不,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他吻下她的颈项,缓慢而从容地拉开她睡袍的前襟。“让我使你感觉好些,宝贝,允许我……”他的手温柔地在她身上抚慰、游移。当他的手掌滑上她的双腿,一股尖锐的欲望窜过她全身,一声微弱的呻吟逸出她的双唇。

听到这个声音,马修粗喘一声,试着找回自制。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迷失在用欢愉充满她的迫切欲望之中,他就在地板上脱下了她的衣服。他用掌心不断爱抚着她冰凉的肌肤,直到那白皙的肤色泛起剧烈的红潮。

黛西狂野地颤栗着,当他俯向她的身体时,注视着烛火的微光在他深浓的发间跳跃闪烁。他从容而细碎地吻遍她的身躯……她的双腿,她赤裸的腹部,她微颤的双峰。

他每吻到一处,都使那里寒冷的战栗消散,转为激情的轻颤。她叹息着在他的手和唇舒缓的节奏中放松下来。当她摸索着要拉开他的衬衫,他抬手帮忙。粗布衣服滑落,展露出光滑的男性肌肤。不知怎的,黛西看见他身上的伤痕反倒感觉安心。伤痕的存在证明她不可能在做梦。她张开嘴吻上一道暗色的痕迹,用舌尖去抚慰。

马修轻轻把她拉近,他的手带着欲念,描摹着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使她大腿上泛起鸡皮疙瘩。黛西因欢愉和不适混杂的感觉而蠕动,地毯的粗绒折磨着她娇嫩的肌肤,使她赤裸的臀部感到刺痛。

察觉这个问题,马修无声地笑着把她拉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黛西感到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急切地将自己的胸部贴向他。

“不要停。”她低声说。

他用手托着她刺痛的臀部。“在地板上你会被擦伤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我想要……”

“这个?”他把她挪了挪,使她跨坐在他大腿上。他长裤上绷紧的部位就抵在她腿间。

黛西既兴奋又困窘,在感到他爱抚她的私处时闭起眼睛。他温柔的碰触在她灼热的核心诱出了阵阵湿意和性感。

当黛西用手臂搂住他的颈项,并在他颈后交握双手时,双臂感到瘫软无力。如果不是他有力的胳膊撑在她背后,她根本就坐不直。她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那被他碰触之处,他的指节在她那丝滑、湿润的小核上划着圈滑动……“不要停。”她听见自己再次低语。

她猛然睁开双眼,感到马修的两根手指探入她体内,然后是三根。顷刻间,欲望的烈焰犹如燃烧的蜂蜜般升腾至顶点。

“还在害怕是做梦吗?”马修低声问道。

她哆嗦地吞咽着摇摇头。“我……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

他眼中带着笑意,抽出了手指,使她空虚得发抖。她呜咽着把头抵靠在他的宽肩上。他将她揽到自己赤裸的胸前。

黛西紧贴向他,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房间成了黄色灯光和黑色暗影交织的图案。她感到自己被抱起、翻转。他帮她跪在靠背长椅前的地毯上。她的半边脸颊埋入椅子光滑的缎面,同时双唇微张,急促地呼吸着。他覆在她身上,健硕的身躯从后方包围着她,探寻着她。接着,他向她体内推进,两人身体的结合紧实、顺畅而猛烈。

黛西惊讶得僵在那里,但他的双手抚上她的臀部,安抚地轻拍,鼓励她全然的信任。她定住不动,闭上眼睛,感觉欢愉随着他每一下平缓的冲刺而不断攀升。他的一只手摸索至她身前,指尖找到她私处肿胀的核心,不断地爱抚、摩挲,直到她到达辉煌、眩目的欲望之巅,颤抖着陷入剧烈的高潮。

良久之后,马修给黛西穿上睡袍,抱起她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她的卧房。当他把她放在床上,她低声请求他留下。

“不,我的爱,”他在黑暗中俯向她躺卧的身体。“我也非常想留下,但我们不能这么过分地逾越礼俗。”

“我不想在没有你时入睡,”黛西凝视着眼前阴影中的面庞,“也不想在没有你时醒来。”

“总有一天,”他低头用力吻在她唇上,“总有一天我能随时随地来找你,无论昼夜,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抱着你。”当他说出下一句时,嗓音更加低沉。“你放心,不会太久了。”

楼下,精疲力竭的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头枕着妻子的大腿。经过整整两天的持续搜索,以及少得可怜的睡眠,马克斯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然而,他仍然感激悲剧并未上演,黛西的未婚夫已经安全地返回。

马克斯对他妻子为他的大惊小怪感到有点惊讶。他一返回主宅,莉莲就立刻给他端来三明治和热白兰地,用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污迹,用药膏涂抹他的擦伤,用绷带包扎他割伤的手指,甚至还帮他脱下满是污泥的靴子。

“你比斯威夫特先生看上去还糟糕。”当他抗拒地说自己一切都好时,莉莲反驳道。“因为我知道他这两天都是躺在农舍的床上,而你却一直在森林的泥泞里冒雨搜索。”

“他可不是为了放松躺在那里的,”马克斯指出,“他受伤了。”

“这也改变不了你为了找他而不眠不休,也几乎没吃过东西的事实。”

马克斯顺从地接受她的关心和呵护,并为她围着他转的样子而暗自高兴。当他被喂饱并被妥善包扎之后,莉莲终于满意了,让他枕着她的腿躺下。马克斯满足地叹了口气,凝视着壁炉熊熊的炉火。

莉莲纤细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他的头发,说道:“从斯威夫特先生去找黛西,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而且楼上太安静了,你不打算去看看吗?”

“不去,即使给我所有的中国大麻。”马克斯说道,重复着黛西近来最喜欢用的表达。“上帝知道我会打断什么。”

“上帝啊,”莉莲听上去惊骇万分,“你该不会认为他们在……”

“我不会惊讶。”马克斯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想想我们从前,就是这样。”

不出他所料,这句话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我们现在也一样。”莉莲抗议道。

“我们自孩子快要出生时起,就没有做过爱了。”马克斯坐起身,凝视着火光中他黑发的娇妻。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她一直是也将永远是最吸引他的一位。当他问出下面的问题时,久未宣泄的热情使他的嗓音粗哑。“我还要等多久?”

莉莲将一只手肘抵在沙发靠背上支着头,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医生说至少还要两星期,我很抱歉。”看到他的表情,她笑了起来。“非常抱歉。我们上楼去吧。”

“如果我们不一起上床,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马克斯嘟囔地说。

“我帮你洗澡,甚至还会为你擦背。”

他一副被勾起兴趣的样子,问道:“只擦背吗?”

“还有商量的余地,”莉莲蛊惑地说道,“我这人一向好商量。”

马克斯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叹息道:“这么说来,凡是能得到的我都要。”

“可怜的人,”莉莲依然微笑着,转过脸亲吻他。“要记住……有些事是值得等待的。”

正文 终终章

结果,马修和黛西直到时近晚秋才得以成婚。汉普夏郡已披上深红与亮橙色交织的盛装。猎犬们跟着主人四处忙于狩猎。从果实累累的树上采摘的水果已装满了所有的篓筐。干草已被收割贮藏,田野上已见不到呱噪的秧鸡的身影,它们的喧闹被画眉轻快的鸣唱和黄鹀婉转的啁啾取代。

在整个夏季和大部分秋季的时间里,黛西不得不忍受与马修的多次别离。他频繁地动身去伦敦解决个人的法律问题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在韦斯特克里夫的帮助下,美国政府的引渡要求被坚定地阻绝,使马修得以留在英格兰。马修聘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律师,向他们提供了案件的全部细节,并委托他们赶赴波士顿,代他履行上诉的法律程序。

同时,马修还不间断地忙于商务旅行,视察布里斯托厂房的建造,雇用员工,着手建立遍布全国的销售网络。在黛西看来,随着马修过往的揭秘,他有了些改变……不知怎的,他似乎得到了解脱,整个人甚至比以往更加自信,更有魅力。

目睹马修无穷的精力和不断累积的成就,西蒙·亨特果断地告诉他,只要他厌倦了为鲍曼公司工作,“联合机车”随时向他敞开大门。这提醒了托马斯·鲍曼,他立刻增加了马修在肥皂公司未来利润中的分成。

“我年满三十岁时会成为一个百万富翁,”马修曾淡淡地告诉黛西,“只要我能设法免于这次牢狱之灾。”

黛西家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她妈妈,都团结一心地捍卫马修,这让她很是惊讶和感动。她并不清楚亲人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爸爸。一向对别人如此严苛的托马斯·鲍曼,几乎是立刻就原谅了马修对他的隐瞒。实际上,鲍曼对待马修似乎比以前更加视如己出。

“有人猜测,”莉莲曾这样告诉黛西,“就算马修·斯威夫特被证实曾是个冷血的杀人犯,爸爸也会当场就说,‘得了,这孩子当时一定是迫不得已。’”

黛西发现保持忙碌能使时间过得快些,于是她致力于在布里斯托安置自己的家。她看中了一所有着山形围墙的滨海大宅,曾属于一个造船厂主家庭。在母亲和姐姐——两位对购物的狂热比她高得多的人的陪伴下,黛西选购了宽大、舒适的成套家具,以及色彩丰富的窗帘和织物。当然,她首先保证在尽量多的房间里设有书架和书桌。

只要时间允许,马修就会忙里偷闲地奔回黛西身边,一解相思之苦。两人之间不再有约束、秘密和泪水。当他们沉浸于彼此的交谈,在令人欲醉的夏日美景中携手漫步时,两人都从对方的陪伴中感受到无穷的快乐。而当马修在夜晚的黑暗中来到黛西身边与她做爱时,又使她的感官和心灵充满了无限的欢愉。

“我已经尽力试图远离你了。”一晚,他拥着她低声说道。皎洁的月光洒在被单上,形成了条纹状暗影。

“为什么?”黛西低声问着爬到他身上,枕着他肌肉强健的胸膛。

他把玩着她黑色瀑布般的秀发。“因为我们还没结婚,我不该这样来找你,这是冒险——”

黛西用嘴堵住他的话,亲吻他直到他的呼吸急促,赤裸的肌肤热烫得像在她身下燃起了暖炉。她抬起头,微笑着望进他发亮的双眼。“要么全部,要么全无,”她喃道,“这就是我要你的方式。”

马修的律师们带回了最终结论,三位波士顿法官组成的专门小组重新审查了当年的庭审记录,推翻了原判,并撤消了这个案子。他们还规定此案不得重新起诉,因此断绝了沃林家族企图继续报复、纠缠的一切希望。

马修获悉这个喜讯时显得异常平静,极有风度地接受了每个人的祝贺,并真诚地对鲍曼和韦斯特克里夫的支持表示了感谢。只有在私下与黛西独处时,马修的冷静才终于崩溃。解脱感太过巨大,使他不再能坚忍地承受。黛西尽她所能地给予他安慰——以一种极为自然而私密的方式,这次情感的交流成为永远只限他们两人分享的秘密。

而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在石字园小教堂举行的婚礼过分地冗长,因为教区牧师执拗地决定,要给大批来自伦敦和纽约的富豪显贵们留下深刻印象。仪式包括一个似乎长得没完没了的布道,一首接一首——数量多得闻所未闻的赞美诗,以及三段让人坐到全身麻木的经文朗读。

黛西穿着繁复笨重的香槟色缎质礼服,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脚在缀有珠饰的高跟鞋里感到刺痛。她戴着那副做工精美、饰有珍珠的华冷西恩蕾丝面纱(译注:华冷西恩,法国北部一城市,位于里耳东南部接近比利时边界处,是一座重要的中世纪城镇,在15世纪以其花边工业而著名),一直处于半盲状态。婚礼已经成了对耐性的严峻考验。她尽全力让自己看上去端庄肃穆。她偷瞥了马修一眼,穿着崭新的黑色礼服,打着笔挺白色领巾的他显得高大又英俊……让她的心跳因突来的幸福感而怦然作响。

在说完结婚誓言后,尽管事先梅茜迪丝曾严正地警告说新郎不能吻新娘,因为上流社会从不遵循这个风俗……马修还是一把将黛西拉进怀里,在每个人的注视下重重地吻在她唇上。人群发出一、两个抽气声和友善的哄笑。

黛西抬眼望进丈夫闪闪发亮的双眸。“你在制造丑闻,斯威夫特先生。”她耳语道。

“这算什么,”马修悄声回答,满脸温柔的爱意。“我最坏的行为还留在今晚呢。”

来宾们陆续进入主宅。接受了似乎几千人的祝福之后,黛西微笑得脸都僵了,她长叹了一声。接下来应该是足以喂饱半个英格兰的婚宴早餐,然后是持续几小时的祝酒和没完没了的道别。而她唯一想要的是和自己的丈夫独处。

“哦,别抱怨,”旁边传来姐姐幸灾乐祸的声音,“咱们俩得有一人有一个正式的婚礼,最好是你。”

黛西转身,看到莉莲、安娜贝尔和伊薇在她身后。“我没打算抱怨,”她说,“我只是在想,私奔去格雷特纳格林会有多么轻松。”

“那太缺乏想象力了,亲爱的,想想看,伊薇和我在你之前都是那样做的。”

“婚礼可爱极了。”安娜贝尔热烈地说。

“也长极了。”黛西懊悔地反驳,“我觉得自己都已经站着不停地说了好几小时的话了。”

“你的确是的,”伊薇说道,“跟我们来吧,咱们几个壁花聚一聚。”

“现在?”黛西困惑地问,看着朋友们愉快的面容。“我们不能离开,他们还在早餐会等着咱们呢。”

“哦,让他们等吧。”莉莲兴高采烈地说道,挽起黛西的手臂,拉着她离开了主门厅。

当四位年轻女士走在通往晨室的走廊上时,遇到了迎面漫步而来的圣文森特爵爷。穿着正式的他优雅而耀眼,带着爱慕的微笑停下来看着伊薇。

“你们好像是想溜掉。”他说。

“没错。”伊薇对丈夫答道。

圣文森特一只手臂滑上伊薇的腰,不怀好意地低声问道:“你们要到哪儿去?”

伊薇想了想。“找个地方给黛西的鼻子扑点粉。”

子爵怀疑地瞥了黛西一眼。“用得着你们四个人?就那么一个小鼻子。”

“我们只需要几分钟,爵爷,”伊薇说,“你能替我们找个借口吗?”

圣文森特轻声笑了。“我有你取之不竭的支援,我亲爱的。”他向她保证。在放开妻子之前,他把她转过来面对他,吻了吻她的前额。在这短暂的一瞬,他优雅的手滑下,轻触她的腹部,动作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

但黛西看见了,而且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伊薇有个小秘密,她微笑着想。

她们领着黛西来到橘室,温暖的秋季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橘树和月桂树的浓香弥漫在空气里。莉莲取下黛西头上沉重的橙花花冠和面纱,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桌上的银盘里摆放着一瓶冰过的香槟和四只水晶高脚杯。

“这是特别为你安排的祝酒,亲爱的。”莉莲说,同时安娜贝尔向杯中注满闪亮的液体,并分发给每个人。“祝贺你有了幸福的结局。既然你不得不比我们几个等待了更长的时间,我得说你理应享用这一整瓶,”她咧嘴一笑,“但我们还是打算和你一起分享。”

黛西弯曲手指圈住水晶杯的细柄。“这杯酒应该敬我们每一个人,”她说道,“毕竟,三年前我们都有着最无望的婚姻前景,甚至都无法得到跳舞的邀请。而现在看看,结局多完美啊。”

“虽然我们共同经…经历了一些波折和几桩丑闻。”伊薇微笑着说。

“还有友谊。”安娜贝尔补充。

“敬友谊。”莉莲说,嗓音突然沙哑起来。

四只水晶杯完美地轻碰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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