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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简·爱》


艾亚的洛伍德生活

艾亚从梦中醒过来,知道还是半夜,索性也不睁眼,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山风发出“呼呼咻咻”的声音。洛伍德义塾处于森林密布的山谷,午夜梦回,山风吹过树梢的呼哨声听起来尤其凄厉。

英国的冬天总是yīn沉沉的,又湿又冷。壁炉里的柴薪肯定早已燃尽,屋里一丝暖气都没有,艾亚躺在床上,把脸往温暖的被窝里拱了拱。哪怕过了八年,竟然还是会怀念暖气,电灯与马桶。

早已学会了不叹气。但半夜醒来的人总难免心志脆弱,容易回想起美好的从前。父母家人的样子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偶尔能清楚记得的不过是某个灿烂的片断,比如父亲微笑温柔的眼睛,比如笑着骂“死丫头”的母亲的声音,可是艾亚知道,等再过八年,恐怕连这些都会渐渐模糊。不是不爱,可是人的记忆就是这样让人伤感的东西。

“死丫头!”成为简·爱八年之后的这个夜里,艾亚学着母亲用中文骂了一句,听到耳朵里却不由一愣,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中文发音竟然这么别扭。说了八年的英语法语,连思考都不用中文了,真要让艾亚现在说出一段中文的自白,恐怕光想遣词用句都要纠结半天。想想都觉得可悲。

艾亚扁扁嘴,从无谓的忧伤里振奋起来。侧耳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才五点,厨娘们已经起床了。顶了简·爱的身份,做为教师的艾亚自然也不能赖床。缩着身子,在被窝里把衣服摸索着穿上,身体感觉到暖了,才跳下床,开始收拾。

艾亚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哪怕是洛伍德的学生们也不会这样做了。淑女教育早把她们锢在既定的框框里,一行一止都要如同同样的机械生产出来的木偶娃娃一样,不会有任何惊喜,同样,也不会有任何错误。

在艾亚看来,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性不过是供男人把玩的宠物,她们要美貌要高大要健康,要会音乐会绘画会法语,几乎什么都要会,偏偏不许她们有思想,不给她们任何权利任何地位,无论是继承财产,还是工作,甚或是发表言论,都没她们的份。真是逻辑古怪至极的社会。最可怕的是,一旦女性工作,就变成了下等人。这样的社会能养出正牌简·爱那样清白执着,向往尊严与爱情的灵魂,真可算是异类。

成为简·爱的初期,是简·爱平生第一个好友海伦·彭斯得斑疹伤寒死去的那一夜,不知为什么,明明应该简·爱早上醒来悲伤痛苦之后,继续过她的生活。可是,为什么醒来之后换了个灵魂?还是自己这个纯东方的灵魂?艾亚怎么也想不通。

上一世她也曾读过《简·爱》,对于书中描述的简·爱确实欣赏,但从未想过自己要如此过人生。那样如同斗士般的执念,做为典型的现代女性的艾亚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现代社会,女性早就学会了对自己要好一点,学会了独立生存,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情歌唱得太多,就知道痴情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不会当真。离了张屠户,一样吃猪肉的道理,哪个不明白?

象简·爱那样固执地严守着自己思想的领地,一丝一毫也不许人侵犯,自己也坚持到底,绝不改弦更张的人,在现代几乎已经绝迹。底线太低,主意太多,艾亚成为简·爱之后,欲哭无泪。亲爱的罗切斯特先生,恐怕你得孤苦到老了,你会爱上的这个清白的灵魂,没了。

在不幸的人当中,艾亚也得说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艾亚变成简·爱之后,正好遇见斑疹伤寒死了大批学生之后,洛伍德义塾被迫改革,真正变成了一个认真安宁的学校。简·爱早期所受的苦与虐待艾亚从未受过,她得到的待遇不过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普普通通的英国女学生的待遇。

单纯的学习生活对于工作好多年的艾亚来说,可以说是非常惬意的。更何况学的还是一些淑女课程,音乐绘画法语礼仪甚至还有针线活,趣味性十足,艾亚丝毫不觉得枯燥,自然就学得好。再加上谭普尔小姐又真的是个非常温柔恬静的女性,和她相处,谁都会觉得如沐春风。所以,艾亚毕业时与原书中的简·爱一样,是做为一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

但是,艾亚并没有打算一直照着书中简·爱的路走下去。象简·爱那样,把自己的幸福全部留给不确定的未来来决定,艾亚做不出来。如果简·爱没有那个有钱的亲戚呢?又或者是罗切斯特的妻子没有从楼上纵下来摔死呢?只要有一点变化,简·爱的幸福结局就成了泡影。

中国的老话:“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一切只能靠自己。艾亚很害怕由别人来决定自己的人生。所以,艾亚很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未来,也曾想过如何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可是,一联系到这个时代的社会,自己的那些小能力都变成了杀器。女人能做什么?做什么事会不被剥夺?艾亚难以得到能让自己接受的答案。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艾亚会的东西很多,特别是自然科学方面,比如法拉第的电磁理论,现在还没出现,比如达尔文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还有著名的赫胥黎,现在才刚刚出生呢。

但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大多投报无门,尤其是以艾亚这么一个孤儿,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完全没有机会。有机会也容易被骗被掠夺,科学界剽窃的事件也大有人在,艾亚记得前世就看过一本专门说这些著名的科学家干过的不地道的事件的书,剽窃也在其中。乞儿执宝,还是低调的好,艾亚不敢出手。当然,这都是艾亚口头上给自己安慰的理由,真正的原因还是艾亚没有底气,填鸭式教育出来的知识,怎么可能经得起科学家的拷问?即使是这个时代的科学家。艾亚心虚。

想来想去,这个时代,给女性留下的工作大约有三种。

一,女仆或者是女管家。这个,艾亚不予考虑,太辛苦了,而且严重没有地位。艾亚还没被生活逼迫到这个份上。

二,就是简·爱应该选择的工作——家族教师或者是女伴。这种工作倒是不辛苦,薪水也跟高级女仆差不多。但是,从各类小说和现实看来,这类职业的女性得到不任何尊重。好色的男主人,跋扈的女主人,再加上捣蛋到恶毒的小鬼,这种日子不是一般人能过得下去的。有多少小说里,被男主人骗奸,最后悲剧性地死亡的家族女教师,想想艾亚就不寒而栗。所以说,简·爱是非常幸运的,遇见了罗切斯特先生。就算不为了爱情,他也足够宽容与尊重了。

三,戏子类。歌剧演员或者是芭蕾舞演员。在艾亚的印象里,这种工作的女性大都被男性当做高级公娼对待。生活糜烂,结局悲惨。

总之,在这个时代女性工作没一个好下场的。

最后,艾亚只好回归原点,既然自己穿越的都是一本书,那么,这个时代女性唯一可以做,又不至于导致可怕结果的工作,恐怕就是写作了。

艾亚前世是理科生,别说写文章,就是看文章的范围也非常狭窄。她不爱看情情爱爱的流行小说,对书本唯一的兴趣就是推理小说,正统的本格推理。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到推理黄金时代的埃勒里·奎因,一直到强大的阿婆——阿加莎·克里斯蒂,再到后来的日本推理之神岛田庄司。说起推理小说来,艾亚是如数家珍兴致勃勃,但说起其余的文学作品来,就捉襟见肋了。

所以,记得无数经典诡计的艾亚,唯一能写的只可能是推理小说了。可是,对于推理迷来说,推理小说固然是心头大爱,可是,实际情况却是,推理小说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流行。象阿婆那样的神手,一版再版再再版都能卖空的现象,几百年来也不过出了这么一个人而已。

珠玉在前,还有什么考虑的?所以,艾亚再三考虑,决定理论结合实际,当一个写推理小说的简·爱。

可是,想像与现实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学生时代,洛伍德的规矩特别多,根本不可能私藏一个本子来写作。每个人的床铺都会被仔细检查,什么私人的东西都不许拥有。所以,艾亚没有动笔。毕业的时候,艾亚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当教师。毕竟,到了别处,吃住行都要花钱,在洛伍德最少自己还熟悉,而且最重要的是,当了教师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寝室了,终于不用被检查了,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创业大计了!

可是,还是烟花一朵,美则美矣,消散得太快。洛伍德的教师很少有机会离开学校,每次离开学校都要请假,而且必须要有理由。信件需要被审查过滤,艾亚这时候才想起来,书中的简·爱求职时发信取信都要偷偷去洛顿的镇上,以做鞋的名义去做。而艾亚如果想现在就投稿的话,与编辑的书信往来肯定频繁,她万不可能时常去洛顿,她没有理由。

艾亚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想来想去只能咬着牙,把自己写的稿子修了再修,最后放在自己箱子的最深处。两年间,艾亚写了三本推理小说。修改了无数遍,艾亚相信,就算编辑再挑剔也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了。每一个情节都环环相扣,留有足够悬念,足够吸引人,最后的结果也足够出人意料,足够合理。连艾亚自己都满意得不得了,可偏偏只能压箱底。

艾亚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许,桑菲尔德是个很不错的写作地点。工作轻松,而且比较自由,最少每天傍晚都可以散步着去取信。至于会遇见罗切斯特先生,艾亚也就怀着一种看名人的心情去面对了。也许……还有一丝歉疚。他最爱的那个灵魂被自己弄没了,对不起。

于是,艾亚只能等待。等待书中简·爱写求职信的时间到来。写得太早太晚,可爱的费尔法克斯太太都可能看不见。

上个月,谭普尔小姐离开了洛伍德,艾亚在伤感之余兴奋起来,自己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一丝不苟地按照原版简·爱的方式写了封求职信登在《XX先驱报》上。一周之后,艾亚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邮局,看见写着JE名字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艾亚的心一下安静了下来。

这次是真的要开始了,做为简·爱的艾亚的旅程。

初到桑菲尔德

去桑菲尔德之前,艾亚先把最早的一篇推理小说的前半部手稿寄给了伦敦某报的副刊编辑,请求连载。回邮地址留的是桑菲尔德府。倒不是艾亚不想直接寄给出版社,而是艾亚根本没有管道知晓出版社的地址。而报纸显然就容易得多,特别是副刊。

寄出之后,艾亚看着yīn沉沉的天空不禁笑了起来,心情好似乎连yīn天里都觉得阳光灿烂呢。事业的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不过,艾亚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忘了,这样yīn冷的天气里坐几个小时的马车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公共马车,四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面对面坐着。两个男性明显是做体力活的,穿着马虎,声音洪亮,咋咋呼呼地说着玩笑话。看见艾亚的时候迅速凑在一起挤眉弄眼,虽然他们小声嘀咕什么艾亚听不清,但总没什么好话。

从未预见过这样的情形,艾亚甚至有下车逃回洛伍德的冲动。哪怕说得再强悍,但面对身形的巨大差距,说到底还是害怕的。想想原版的简爱,艾亚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而艾亚忐忑矜持地坐在车厢里,心里不由感谢自己的邻座是一位老妪。如果都是男性,艾亚说不定真的会跳下马车。做为唯一的年轻女性自然不敢做出任何轻佻的动作来,只能拉紧斗篷,尽量遮住自己。一直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的端庄表情,一动不动忍受着寒冷与颠簸,还有公共马车糟糕的味道。

十六个小时,绷紧了神经与身体,晚上八点到达平安到达米尔科特城时,艾亚身体完全不象属于自己的了,冰冷僵硬得好象尸体。艾亚差点下不了马车,浪费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拖着脚步,提着小藤箱,木偶般慢慢走进达乔治旅馆,艾亚第一次感谢这个时代的女装——带裙撑的长裙,这样的装束让人看不见她的狼狈体态。

手脚冰凉,扑面而来的暖意让艾亚舒服地偷偷松了下肩膀。旅馆空气中劣质香水夹杂香烟与汗臭,食物香还有马粪臭混和的强烈味道,此时已经被艾亚忽略了。

坐定,好一会儿身体才缓过劲来。脚此时才感觉到有些刺痛还有些痒,非常难受。把手悄悄地放在自己的怀里暖得终于属于自己了。做为出门在外的单身女性,艾亚做了一件非常不合时宜的事——她点了份晚餐,特别要求多加了热腾腾的浓汤。艾亚知道,一会儿还有两个小时的夜行。而且,等到了桑菲尔德应该不会有人给她做晚餐的。

颠簸了十六个小时之后,能喝到热腾腾的肉汤,艾亚几乎要感恩得哭出来。纵使心里再贪婪,艾亚还是象模象样地做了祷告,然后才优雅严谨地开始用餐。任何事做了十年,都会成为本能。比如礼仪。所以说,我们的艾亚小姐只从表面看起来还是个非常正统的淑女的,虽然……吃得多了点。

半个小时后,艾亚一身暖意,镇定地走向柜台,问侍者:“请问,是否有人来询问过一个姓爱的小姐?”

侍者还没回答,旁边一个男人走过来,礼貌拿在xiōng前行了个礼:“是爱小姐吗?费尔法克斯太太让我来接你。”

艾亚松了口气,连忙回礼:“是的。”

没等艾亚说更多的话,男人走上前来,指着地上的藤箱:“我想,这是你的行李吧?”

男人的口气有些唐突,但经历这样艰难的一天之后,艾亚只要想到他是桑菲尔德来接自己的人就完全原谅了他:“是的。”

男人提起箱子,率先往门外走去。艾亚心想,他一定也是等了半天了,所以才这么心急。想着,快步跟上前去。外面的路灯影影绰绰,男人站在一个简陋的单马双轮马车前,把行李塞进了车厢,转过来对艾亚说道:“请上车,爱小姐。”

上车的时候,艾亚第一次回头看了眼被自己抛在身后的米尔科特城,沉沉夜雾中成片的灯光闪烁,看起来是个非常繁华的城市。不知道……离伦敦有多远。艾亚坐在舒适的马车上,对将要到达的生活浮想联翩。

果然又过了两个小时。这次的马车旅程相比于白天来说,安全性舒适性要好得多,可是,黑暗颠簸与寒冷,还有出了米尔科特城之后道旁随时传出的夜枭的叫声,都让艾亚晚餐食物带来的那点暖气消耗殆尽。

终于到了桑菲尔德。下车的时候,艾亚本能地打了个冷战。不只是因为扑面而来的寒风,还有眼前的与想像中大不一样的桑菲尔德府。

蓝黑色的夜空下,高大厚重的石头房子被印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猛一看,简直象个怪兽!随时会张开嘴把自己吞没一样。

艾亚的恐惧来不及深想,一个女仆开了门:“请从这边走。”

艾亚提着裙子上了阶梯进了房间。第一眼,艾亚就看见了神交已久的费尔法克斯太太。确实是一个看着让人非常顺眼的老太太。整洁而且安详,编织的时候脸上总带着和气的笑,脚边还有只懒猫。

艾亚一进去,费尔法克斯太太就站了起来,对艾亚客气极了,最让艾亚惊讶的是,她甚至还吩咐女仆给自己准备了三明治和酒。看来自己在乔治旅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艾亚一边小口吃着三明治,一边暗想,有这样一位和气的上司,自己在桑菲尔德的生活值得期待!

老太太似乎很高兴多了个人可能听她说话,絮絮叨叨地说着桑菲尔德的一切。桑菲尔德的历史,还有府里的几个仆人——刚才为艾亚开门的莉娅,还有接自己回来的车夫约翰还有他的太太。最后,老太太兴致勃勃地提到了艾亚未来的学生,那个法国小姑娘阿黛拉。听老太太的口气,似乎很喜欢阿黛拉。艾亚也可以理解,老人与儿童总是有种奇异的缘分,特别和契。

一直到艾亚喝了酒,浑身被哄得暖洋洋的,脑袋也开始昏沉沉的时候,大钟“咚咚咚”地缓慢地敲响了十二下,这才把老太太的话打住。

之后的情节很平常。老太太很客气地把艾亚送上二楼的卧室。唯一让艾亚奇怪的是,自己的卧室竟然与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在一层。看来老太太果然没把家庭教师放在女仆的地位。

迷迷糊糊的艾亚什么都顾得着看,虽然很想洗个热火澡,但这完全是奢望。米亚随便地年扯开自己的衣服,把自己丢在柔软干燥的床上。酒意涌上头,几乎来不及进入入睡这个阶段就已经沉入梦乡。

可悲的惯性,艾亚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看着挂着漂亮围幔的床顶,有一秒艾亚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等反应过来,艾亚的第一个表情就是微笑。真好,最少这一年的时间安生了。

也许是命运注定,艾亚的笑容总是维持不长。起床之后,艾亚发现经过一夜的睡眠,整个身体象散了架一样,又酸又软,几乎有些站不住。咬着牙把自己打理清爽,艾亚决定,今天的课自己要一直坐着。

走过铺满地席的昏暗长廊,艾亚看着眼前的橡木楼梯苦笑。下楼……如今变成了危险举动。扶着扶手,一步一颤,还要努力维持着仪态与微笑,这真不是人干的事!

大厅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早期的装饰风格。墙上高大的人物油画,天花板上的青铜灯,还有摆在角落的大钟,昨天正是它提醒费尔法克斯太太时间太晚的,于是艾亚看它的眼神有了几分感激。

走到房子外面,艾亚再次站在昨天进入大铁门的地方仰视眼前的大房子。此时,这个三层高的石头房子全没了昨晚的摄人气势,看上去稳重中不失生气。房子周围是草坪庭园草地和树林,更远处则是座小山,和一处村庄与教堂。十月的天气,让这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风光多了几分萧瑟。转回目光,看见不时有类似于乌鸦的鸟从屋角的巢穴里呀呀地叫着飞出来,艾亚挑挑眉,眼前如此恬静的场景,昨晚那种吓人的感觉是自己的幻觉吧?

“哦,爱小姐,你起得真早。”费尔法克斯太太笑呵呵地走过来,显然很满意艾亚的知礼。

“早上好,费尔法克斯太太。”艾亚走上前去,报以微笑,却被老太太慈祥的吻了吻手。虽然这是普通礼仪,但艾亚还是非常别扭地僵了一下。从前世到今生都不习惯与人有身体接触。更何况还是嘴唇。

老太太没有注意到艾亚的别扭,依旧笑着,与艾亚再次谈起了桑菲尔德,这一次,她提到了男主人罗切斯特先生。

爱德华·罗切斯特做为《简爱》的男主角,艾亚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不过,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眼中的罗切斯特艾亚却真的没什么好奇的。因为艾亚知道,老太太除了认为“爱德华这孩子虽然脾气有点怪,但人是非常不错的。”之外,对罗切斯特再无其他认识。也许……这也是罗切斯特会被原版简爱吸引的原因之一吧?

两个渴望理解的孤独灵魂,相遇很难,但相知很易。他们都寂寞太久了。象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样,即是罗切斯特的亲戚,又是从小看着罗切斯特长大的管家,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对罗切斯特的评价除了怪和不错之外也说不出第三句话来,这样难道还不算悲哀吗?

艾亚悄悄甩了甩头,甩开自己这莫名地对男主角的同情。自己来桑菲尔德是来过渡的,可不是来干涉罗切斯特的命运的。

之后,艾亚看见了自己的学生阿黛拉。见到阿黛拉的时候艾亚吃了一惊,她与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之前,艾亚知道阿黛拉是法国舞娘的私生女,而且性格也有些轻佻。印象中她就应该长得非常明艳妩媚才对。可是真等见了人,却不过是个纤细苍白的七八岁的小丫头,除了一头过长的卷发之外,没收有任何出奇之处,真是让人……失望啊。

不知道是不是与费尔法克斯太太相处久了,阿黛拉的叨功与费尔法克斯太太相比也不遑多让。法语说得又急又快,孩子气的语言颠三倒四,快活极了的样子说着她从法国到英国来一路的见闻。

艾亚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把她往国书室带,唔,实在是因为腿酸得直打颤,站不住了啊。

小气别扭鬼

最初身体的酸痛之后,是平静中偶有惊喜的生活。

艾亚的新学生阿黛拉非常好教养。相比于被送到洛伍德义塾的那些自卑抑郁个性别扭的孩子们来说,阿黛拉单纯直白的情绪反应衬得她简直是个天使。艾亚几乎不用在她身上费什么心。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生活环境的关系,阿黛拉象块海绵似的特别容易接受暗示的水滴,她这种太爱讨人欢心的小毛病被艾亚利用起来,很快,她就向着艾亚期望的方面稳步发展了。未来必定是一个矜持高贵的淑女。想来,就算桑菲尔德的男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也不可能对艾亚的教学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艾亚每天的生活安排就是,早上三个小时的正式课程——语法,法语,礼仪和音乐绘画,数学什么的,艾亚把课程数压得很低,因为淑女不考这个,会识个数,普通的加减即可。午休后到晚餐前,是自习与娱乐的时间。阿黛拉自习,就是艾亚写作的时间。娱乐……几乎算是课程的翻版,不过,形式更轻松一些。无非就是自由地弹琴与绘画。对于这两样,阿黛拉都有非凡的兴趣。随着艾亚的钢琴声起舞算是她最大的快乐了,第二大快乐就是要求艾亚给她画肖像像。这才两三个月的时间,艾亚给她画的像已经超过了十张还多,多是素描,每一张都让阿黛拉爱不释手,自恋得时不时都要拿出来看一眼。

其实,艾亚最喜欢的是一张她上了彩的油画小像。画中的阿黛拉穿着蕾丝舞裙,懒懒得靠在椅子旁边,是她舞累了时小憩的模样。光晕从高大的窗户打在她的纱裙上,整个人如同小精灵般朦胧美丽。但这并不是这付画的重点,重点是,这付画中的阿黛拉,神情中有种稚嫩中带着莫名的轻佻性感的慵懒神韵,让人难以移开双眼。这张画,艾亚没敢给阿黛拉看,也没敢给任何人看,自己偷偷的收藏了起来。这足以让卫道士们说上几千遍“伤风败俗!”了。

玩乐与养育,孩子们自然的都会选择前者。所以,艾亚没来多久,阿黛拉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依赖之心,象只小跟屁虫式的,除了睡觉,时时都都要问“爱小姐在哪?”,着实太粘人。这让费尔法克斯太太会在某个清晨略有酸意地表达了孩子们都没良心的怪谈,惹得艾亚一阵轻笑。

艾亚的家庭教师的生活太过悠闲,连衣服都不必自己洗,桑菲尔德的每个人都非常和善与尊重,比在洛伍德的日子还要舒心。艾亚每每早上起床前都要感叹,为什么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呢?自己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真不明白,罗切斯特先生竟然为了个什么爱情的孤独就抛家傍路,这样温暖闲适的家庭生活不要,一个人出去花天酒地,不空虚才怪呢。在这一点上,艾亚可是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罗切斯特先生并没有半分同情心。爱情么,幼稚的人做的事。

每周一次的教堂时间,艾亚都会在听过布道之后去一趟干草村的邮局。那里总会有写着JE字样的一封或两封信,偶尔还会有小额的汇款。每一封信的来源都是同一处,伦敦某报的编辑弗恩。

没错。正是这位名叫弗恩·亚历山大的编辑慧眼识英雄,在艾亚来到桑菲尔德的第三天就寄来了一封充满了溢美之辞的催稿信,极大的满足了艾亚的虚荣心,也给艾亚带来了写作的动力来源。

十月到的桑菲尔德,现在是一月,四个月的冬季却让艾亚过得象春天一样,随时处于抽绿芽的状态。满满当当算下来,艾亚一共连载了一篇半的文稿。从弗恩给自己摘录的读者来信看,反响还是非常好的。特别是第一篇结局时,那个看起来最可怜最耀眼最惹人喜爱的女主角竟然出乎意料的正是凶手,这件事让很多读者大呼“天哪”,也让艾亚得意了很久。

稿酬已存了一百七十磅,做为推理小说作者,艾亚非常不客气地给自己起名叫胡达尼特·奎因(Whodunit Queen),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名字,当然,男人写推理小说更容易让读者信服,这可不是已经出过阿婆的后世,现在还是男人当家的时代。

一月,最冷的季节,河水都结了冰。艾亚这天趁着阿黛拉生命不上课,把自己的第五篇推理小说结了尾,满意地把手稿收起来。拿出要寄出的第二篇手稿的结尾部分,来到客厅,正好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与阿黛拉在一起。费尔法克斯太太是编她好象永远编不完的毛线,而阿黛拉则坐在火炉边玩她的蜡制娃娃。

“哦,爱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看见艾亚很高兴。

“我想出去散散步。”艾亚提着裙子行了个屈膝礼,微笑道。

“正好!”费尔法克斯太太闻言连忙站起来,从壁炉上面拿出一封信:“那么,请爱小姐顺便帮我寄封信可以吗?”

艾亚接过来,笑得调皮:“不胜荣幸。”

阿黛拉感冒了,笑容虽然灿烂,但脸色有些苍白,软软地向艾亚道别,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惹得艾亚心生怜爱,不由自主地说出给她带糖果回来的话,说完就后悔了,因为阿黛拉瞬间就欢喜得跳了起来,完全失了淑女的风范。

空气虽然冷凛,但乡村的道路上,山楂和榛灌木都落空了叶子,光秃秃努力向上伸展的枝桠有种萧瑟又执拗的美丽。一路上沉静而明朗的气氛让艾亚沉醉。走到干草村时觉得浑身热哄哄的,非常舒服。更让艾亚兴奋的是,收到了三十磅的汇款和一封来自编辑弗恩的信。这次的三十磅加上存款的一百七十磅正好凑成两百磅了!

两百磅可是一大笔数目,有了它来做保障,就算现在辞工去伦敦,艾亚也不用再心虚没有底气了。当然,艾亚不会那么冲动,现在这样又有闲情写书,还能拿薪的日子艾亚是万分舍不得的。除非罗切斯特先生回来,真有让艾亚不舒服的地方,再离开也不迟。

去给阿黛拉买糖果时,艾亚抽空看了眼弗恩的来信。一个非常好的消息让艾亚雀跃不已。弗恩·亚历山大在信中写道,有出版商看中了艾亚的推理小说,想集结成册,问艾亚的意见。

听弗恩的意思,这家出版社名声不错,建议自己同意。艾亚当然不会不同意。这种一篇故事挣两次钱的事,艾亚求之不得呢。所以,艾亚在寄出手稿后,再次返回邮局,给弗恩寄了封信,附上一份表明同意结集出版的意见书,并客气地表达谢意,请弗恩在稿酬上为自己多多争取。

完成这一切之后,“独立了!独立了!终于真正独立了!”,艾亚的幸福感直溢xiōng间,独自走在返回桑菲尔德的路上时,忍不住哼起了歌谣。

前面耽搁的时间太长,经过教堂的时候就听见了钟敲过三点的声音。快到桑菲尔德的时候已至黄昏。

黄昏的桑菲尔德很美,远远的站在山头俯视,再没有了初时见之如见怪兽的恐惧感,更多的是一种亲切。

站在山顶,任由风吹。纵是寒风也吹不散艾亚心头的热。耳边是小溪水在冰在流动的声音,眼前是桑菲尔德的袅袅炊烟,鼻间是清爽的带着枯草气息的空气,脚下是被冻得坚硬的乡间小路,头顶是被夕阳烧成湛金色的天空。

美啊!艾亚忍不住伸开双臂,闭了闭眼,喃喃说出那句浮士德的名言:“你真美啊,请为我停留。”

“的的”的马蹄声顺着风向着艾亚疾奔而来。艾亚从出神的状态清醒过来时,一条大狗已经停在了她的面前,正以一种出奇清醒的目光瞪着她,好象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而不是人类。

——一条狗以马蹄声为伴奏出来。世界还可以再玄幻一些吧?

秒,正与这条出现得很诡异的黑白相间的大狗对视,伴着一股风,一声马的嘶鸣打破了艾亚的迷思,然后,艾亚陷入了更深的迷思。

那个男人活生生地摔在了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虽然,虽然我请求神灵把这美景为我停留,但我并没有留下你的意思……

艾亚在男人的咒骂声中突然很想笑,直到男人抬起脸,艾亚才猛地合上了一直因为惊讶而半张的嘴。艾亚看到这张男性味道十足的脸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狗血啊,罗、罗切斯特?!主角效应?!

艾亚惊了一秒,应该是罗切斯特的先生并没有开口求助,而是一边咒骂着一边试图站起来。怎奈冰上太滑,他刚站起来就再次跌了下去,然后艾亚就听见了他抽气的声音。

——真可怜。

艾亚再次想笑。顿了一下,抿紧了唇,努力表现得象个真正的淑女,上前道:“先生,也许你需要我的帮助。”

走得近了,才再次看清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第一个感觉,眉毛很浓,浓到现在皱着眉的时候看起来好象成了一大块黑疙瘩。表情很有杀气,当然,跟他现在的状况有关系。无论哪个男人在一位女性面前跌这样一个大跟头都绝不会心平气和的。唇边的法令纹表明这位先生哪怕是平时也是个非常严厉的人,这样的人……难相处啊。

“过来。”

——咦,声音竟然非常好听。低沉而有磁性。想来说悄悄话的时候一定很迷人。

今天的艾亚心情很好。脑中天马行空,本性里面也没有尊卑之分,平时被这个时代的礼仪框着,这种意外出现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地就表现出随和的态度来。艾亚走上前去。这位先生跪在冰面上,抬起手,用一种恶狠狠地目光瞪着艾亚,好象她就是害他落马的罪魁祸首一样。艾亚没想那么多,上前把肩膀借给这位先生让他站起来。这个过程中两人谁也没说话。

等他站直,艾亚退开来,行了个屈膝礼,微笑。其实是想大笑的,这个气派非凡的人竟然在自己面前跌跟头,真是太美妙了。

可能是感受到艾亚的这种过于轻松的心态,这位先生眉头皱得更紧了,瞪着艾亚,好一会儿,唇角一抿,加深了法令文以一种生气的表情表达了懊恼之情,猛地挥了挥手:“你应该回家了。”

艾亚看了眼这位先生的腿,这个动作让他生气的表情更重了,显然是很不喜欢示弱于人前。

——执拗的小孩子个性。

这种个性的小孩子,艾亚在洛伍德两年的执教生涯里遇到过不知道有多少个。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忽略他们的反抗和闹别扭,直奔主题就好。于是艾亚开口:“帮忙帮到底。这样把先生丢在这荒野里,万一我离开之后出了什么事,岂不让我刚才的努力成了白费力气?如果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请先生上马。”

——罗切斯特,如果是你的话,可不能出场才一分钟就被狼咬死在自己家门口。如果真那样,可太滑稽了。而且,如果你死了,桑菲尔德我就没有理由呆下去了。

艾亚认真地看着这位先生的眼睛,这个行为其实是非常失礼的。幸好,艾亚背对着刚升起不久的月亮,让人有些看不清表情。

显然没料到艾亚的执着与不客气。这位先生愣了一下,才一挑眉道:“你住在这附近?”

——这人……挑眉的样子还真好看呢,把他严厉得把人冻伤的气质一下就化成了水。

艾亚眨了眨眼:“现在……不是聊家常的时候,先生。”

男人被噎得一窒,努力吸了一口气,才抬起手。没说话,艾亚就走了过去。男人再次扶着艾亚的肩头一步一拐地往道旁的马走过去。

这马很不待见艾亚,她一靠近就一个劲儿地打响鼻,冲着她喷气。艾亚不是没见过马,只不过,第一次离这么近,不由诧异于马头的硕大。因为承着男人的体重,艾亚没有动,但心跳还是忍不住加快,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身体也僵硬起来。

男人似乎觉得艾亚的这个表情很有趣,神情较刚才放松很多,看了一会儿,见艾亚脸表情完全僵了,才满意地抬起另一只手,一把抓住马笼头,马立刻安静下来。这回,轮到艾亚挑眉了。

——忘恩负义!竟然为了看恩人的笑话,而故意拖延时间!

男人跳上马的时候,抽痛的表情再次愉悦了艾亚,微微屈膝,向男人告别,结果只得到一个冷哼。

——什么人跟什么马!

目送着一人一马一狗的的地离去,艾亚一天的愉悦心情沉静下来。如果这人真的是罗切斯特,小气又别扭的家伙。真是让人……自己看来得做好随时离去的准备了。当然,能不离开更好,如果非要离开的话……艾亚摸着怀里今天新收到的三十磅,挺起xiōng膛,大步向桑菲尔德走去。

继续小气与别扭

踏着月光回到桑菲尔德,艾亚一进门就看见了刚才才与之对视过的那条黑白相间的狗。一怔,艾亚有些恍神,还真的是罗切斯特,竟然一点侥幸都没有的。艾亚心里翻腾出莫名的情绪,复杂得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瞪着这个被叫做派洛特的狗,艾亚一时无语。

“爱小姐,你回来了?”正在艾亚发呆时,莉娅拿着蜡烛从餐厅走出来。

“是。”艾亚回过神,这时也听见了从餐厅传来的欢笑声,阿黛拉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最为明显。艾亚微微皱眉,看来不但语法要学,语音也得加强。

显然,莉娅把艾亚的表情理解为好奇加不解,非常八卦地凑过来:“是主人回来了,爱小姐,他也刚刚才到。你正好错过了。”说着一脸惋惜。

艾亚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我就不去打扰他们家人团聚了。莉娅,有没有三明治之类的,我没吃餐。”

对于艾亚的无动于衷,莉娅有些气馁,闻言撇了撇嘴:“爱小姐,那你先上去吧,一会儿我给你送上去。”

“那多谢了。”艾亚对莉娅的直白表现不以为忤,继续微笑,转身离去。看着艾亚的背影,莉娅摇了摇头,拿着蜡烛往厨房走去。

这一夜,艾亚睡得非常不安稳。自从成为简·爱之后,罗切斯特的名字就扎在艾亚的脑海里扎了八年,对这个虚拟人物产生过好奇,产生过怜悯,产生过“也许他也是一条后路”这种在艾亚看来算是非常丢人的想法。

但是,知道这个人存在于世上是一回事,这个人真正出现在眼前是另一回事。就象是人人都知道有生就有死的道理,可谁又会真正心甘情愿地面对死亡呢?呃……当然,把罗切斯特比做死亡有些夸大他对艾亚的作用,但是,这种感觉是类似的。罗切斯特就象是简·爱命运的一把钥匙,由他来打开简·爱命运的另一道门。可是现在,简·爱换了人,罗切斯特他还能是那把钥匙吗?或者换句话说,换了魂的简·爱还愿意让罗切斯特做那把至关重要的钥匙吗?

罗切斯特可是个已婚男人!纵使老婆是个疯子,但从法律上来说,这没有区别。

艾亚在床上翻来翻去,知道明天必然会与这位可能的钥匙同学面对面,心里犹豫不决,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虽然之前就已经见过面了,但那时情况特别,自己的反应完全是出自于自然,而现在……一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没错之后,艾亚的心态已经很难自然得起来了。

这样难眠的一夜带给艾亚的是早上起来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艾亚打开窗,深吸一口冬天里冷凛清明的空气,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想了一晚上,打定了主意:就当自己正好是姓爱名简的女家庭教师,罗切斯特不过是自己陌生的男主人。认清自己现实中的身份,别被那本自从自己出现已经完全出轨的书左右了。是的,就是这样。挣上一年钱就离开这里,做一个真正独立的女性!这个时代,还是别谈什么婚姻了,太可怕了。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看上去红润了许多。艾亚把自己收拾妥贴,怀着上战场的心态走出房门。

一个白天,桑菲尔德热闹了许多,门铃声就没停过,不时有人在庭院里穿梭。果然,有主人的府第立刻显得有生气了许多。

书房被罗切斯特征用,艾亚和阿黛拉转战图书室。阿黛拉本性喜欢热闹,此时就跟屁股上长了针子似的,完全坐不住,更别提教导语法语音,连正常的交谈都很难。只要门铃一响就跑到窗户前面向下看,看到任何一个不同的人或是不同的事物都会小小地惊呼一声,欢叫着过来叽叽喳喳,直到下一个门铃声响起。

这种情况下,强行管制是完全没有效果的,还会增加孩童对管教者的怨恨之心。艾亚看这情形,就放了阿黛拉的假,只是不许她出图书室的门,不行她来打扰自己。自顾自看着玩也就是了。

一上午的时间,艾亚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写划划,没理阿黛拉缠过来的N次撒娇,絮絮叨叨地说她的礼物,安安静静地把一个发生在乡下石头房子里的密室杀人案开了个头。被杀者正是又黑又壮的男主人。

终于熬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下午就是娱乐时间,不过,今天阿黛拉看来是不用艾亚陪伴了。下午应该就没什么来访者了,询问过费尔法克斯太太,几乎是一吃完饭,阿黛拉立刻就奔向了书房。艾亚看着阿黛拉兴奋得蹦蹦跳跳的背影,暗想,这个孩子对罗切斯特这位收养人的感情还真是深厚呢。

艾亚放下叉子,回到图书室,继续完成自己的密室杀人案。别说,故事有了原型之后,写起来都觉得顺畅。

等艾亚觉得累了,抬起手敲了敲自己有些僵硬了的脖子,随意地一抬眼,发现窗外竟然下起雪来。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大,雪花几乎是横着狂飙,看上去没有了印象中应有的飘逸,倒有些急匆匆的可怜劲儿。

艾亚摇摇头,正在想,要不要给故事里加个雪夜的背景,更适合掩盖证据。就听见门被敲响。

艾亚回头,就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已经进了屋:“爱小姐,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同他一起在休息室用茶点。”

——这就来了?这个小气鬼恐怕也是憋了一天想报复自己昨天失了面子吧?

艾亚点了点头,费尔法克斯太太自从罗切斯特回来就变得更有管家的派头了,连笑容都不由自主地矜持起来。不象艾亚最初觉得她的那样,好象就是个退休休养的老太太,相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和气得有些过份。现在倒让艾亚觉得她更有活力更有干劲了。

这种现象看得艾亚忍不住想笑,好象前世那些迎来上司巡检的小职员的心态啊,真不知道那位罗切斯特先生知不知道他是这个庄园里的老人们的活力来源呢?

费尔法克斯太太看了眼艾亚,又加了一句:“爱小姐,你最好是换件衣服。”

艾亚一挑眉,果然,费尔法克斯太太此时穿的就是一件夜礼服。

——真夸张,这算是在自己庄园里当皇帝的感觉吧?

艾亚也没多说什么。做为下属,服从在职责内的命令是应该的。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行了个礼,回了房间换衣服。做为简雪·爱,艾亚的衣服乏善可陈,根本不用挑选,所以速度很快。换好衣服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刚才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打扮,又拿出自己唯一的一件珍珠xiōng针别在xiōng前,这才走出卧室。

不出所料,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在走廊里等着,拿着一支蜡烛,打量了一番艾亚,满意地点点头:“我带你过去吧。六点了,正好开始。”

心态放平,艾亚也就没了昨晚的忐忑,亦步亦趋地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身后,拿出当初给学生们示范礼仪时的仪态,尽量不让人在这方面找到任何瑕疵。做为家庭教师,相貌什么的倒是其次,礼仪是第一印象。

进门,艾亚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趴在炉边的派洛特。不知是不是与这条狗有缘,总是能与它对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派洛特的眼神比初见时温和不少,不过,艾亚始终觉得它不象是一条狗,那眼神太过有清醒。

“先生,爱小姐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首先说道。

艾亚的视线从派洛特身上移开,这才看见昨晚的那位男性正半倚在睡榻上,而旁边则是玩得开心的阿黛拉。

罗切斯特只是点点头,一派漫不经心的态度,听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话,眼光都没有从狗和阿黛拉身上移开来。炉火映在他的脸上,倒比昨晚的月光下的他多了几分温柔与变幻莫测的神秘感。这个男人……如果不是罗切斯特的话,其实还挺迷人的。

眉如峰,眼似渊,充满男性魅力的脸,严肃中带着忧郁,宽肩窄臀,细腰长腿,足够完美的好身材。只是,他这长相在这个时代不讨喜。这个时代流行柔弱病公子型的男人,要苍白如吸血鬼,纤细如竹才是漂亮男人。涂脂抹粉也不在少数。象罗切斯特这样运动型的男人,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就是粗野了。

不过,艾亚虽然成为简·爱已经八年,但审美却并没有被同化。在她眼里,罗切斯特依旧是个好看性感的男人。不过,这个男人的脾气就……艾亚抿抿唇角,压下想笑的唇纹。这就开始报复了?摆姿态这种事,未免太幼稚了吧?

“让爱小姐坐下吧。”等艾亚走近,罗切斯特依旧没有抬头看一眼,口气僵硬勉强。

这,就太做作了吧?哪个正常人也不会如此反应的。艾亚忍笑的同时不禁为罗切斯特同学的情商担心。幸好他出生在一个地主家,不然,就他这样,脾气执拗,性格敏感冲动,还不知掩饰,一点小挫折就天天绷着脸,行为失调,搞得所有人都陪着他不开心十几年,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甚至算得上善良,这样的人……如果是个穷人,非饿死不可。

艾亚自认属于正常人类,所以不同情商缺失的罗切斯特先生计较。心平气和安安份份地坐下来,一语不发。家庭教师的地位也就比高级女仆高级一点,主人没发言是没有权利说话的。

艾亚出于礼节不说话。罗切斯特先生呢?出于纠结也不说话。场面冷得连炉火都抖了三抖。最终是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受不住了,首先发言。只是,她的发言根本没人在听,无非是絮叨一些琐事。当她提到昨晚罗切斯特扭伤脚的事时,艾亚微笑地看着某人表情更僵硬了。

喜怒无常的家伙

费尔法克斯太太一片好心,可劲儿地夸赞罗切斯特先生对伤痛的忍耐与坚毅,听得艾亚都替罗切斯特先生不好意思。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扭了脚算是个事吗?照艾亚的标准来说,就算断了腿也绝没有哼哼叽叽的理由,谁叫他是自己摔的呢?现在被费尔法克斯太太这么一夸,好好一个成年男性就被生生被夸成了弱虫。艾亚真不理解这个时代对男人的理解与价值观。

也许罗切斯特也感受到了艾亚隐晦的嘲意,皱着眉直接打断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话:“太太,我想喝茶。”一句话,就算打发了可怜的费尔法克斯太太。

不过显然,这句话在艾亚看来是“打发”,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看来却是“主人需要我”的命令,让她非常欣喜。迅速起身,动作麻利得简直不象个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是艾亚三个多月来没有见过的,那种小职员面对上司时的谄媚的笑,而且是半分也不掩饰的谄媚。

看到这情形,艾亚也想笑。赶紧垂下眼帘,不让人看出其中的笑意。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这样看来,费尔法克斯太太的生活远比自己之前的想像要丰富得多。

“爱小姐,请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过去。”费尔法克斯太太折腾了半天,这边三个人默默无语,直到她出声叫艾亚,罗切斯特才勉强抬起眼来。只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还在解释:“阿黛拉可能会泼洒出去。”

艾亚自然从命。接过杯子给好命的罗切斯特先生端了过去。

罗切斯特刚接过手,阿黛拉就说出了今天这场相遇的开场白,问罗切斯特有没有爱小姐准备礼物。听见阿黛拉快活地用法语说出礼物这个词的时候,艾亚身体一僵,如果自己的印象没错,书中罗切斯特与简·爱的开始与现在也一分不差。

自己对这段开场印象很深,因为两人之间的交谈充满了火花,艾亚一直认定,简·爱和罗切斯特在进行这番对话之时就已经相爱了,只是当时他们俩个还不知道罢了。所以尤其记得这场对话是由阿黛拉这个冒失鬼起的头。

难道……自己真的躲不过?不不不,当然不,回答罗切斯特那些尖酸问题的不再是正版简·爱而是自己,那么,总会有不同吧?

艾亚正恍思间,就听见罗切斯特讥诮的问话:“谁说起过礼物?”小气鬼,这么好听的声音竟然长在这么个睚眦必报的男人身上,真是……艾亚做为家庭教师却只能端庄地站着,听这小气鬼把话问完:“你盼望一份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说着,罗切斯特终于算是抬起眼来,正式看了眼艾亚,似乎才发现她是站着的似的,随便伸了伸手指:“坐。当然,我是说,请坐。”

哪儿有人初次正式对话会用这样的话做为开场?一听就是找碴儿的。

艾亚坐下来,顿了一下才回答罗切斯特这个关于礼物的问题:“礼物么,看是谁送的。”艾亚没有真正的简·爱那么自卑,虽然这身体长得确实一般,但并不是从未得到过爱,从未得到过礼物的自尊过头的那个年轻女孩,所以,与真正的简·爱相比,艾亚的回答很平淡。

“哦?”罗切斯特一扬眉,眼神还是yīn沉沉的,显然对艾亚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口气单调而且冲:“怎么说?”

艾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笑,罗切斯特的这个严肃的长相还就配现在这个表情,真温柔起来恐怕会看着很别扭。yīn沉沉的,有种被压抑的狂躁的情绪在眼眸深处,挺迷人。

“礼物的意义在于它承载着情意。所以,先生所言的盼望或者是喜爱的心情都来自于情意。我是否喜欢与盼望礼物,全在于我是否喜爱与盼望送礼物的人对我的情感。礼物本身,倒是次要的。”

艾亚自认答得中规中矩,也杜绝了罗切斯特再往深处询问的可能性。毕竟,做为一个绅士,他绝不可能问出“你是否盼望我的礼物”之类的话,太轻佻。如果真如此,艾亚完全可以不答,然后起身离去。噎住他的挑衅,避免过多的交流,这招很灵。

书中所写的这一段,内容已忘得七七八八,但是艾亚总还记得简·爱对罗切斯特的问话一律是有一答十,表面看起来非常不客气,骨子里却透着股亲密劲儿。所以,他们那段对话才长达好几页,充满了情趣与火花。而现在,艾亚对罗切斯特认知在先,又不打算趟他这段浑水,自然不会如此。就不错了。

罗切斯特冷哼一声,啜了口茶,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艾亚。好一会儿,才道:“阿黛拉进步很大,看来你很努力。”说这句话时,罗切斯特的口气很平静。

艾亚连忙躬身多谢夸奖,心中暗道,这才是正常的男主人应该说的话嘛。

“坐过来一些。”罗切斯特全无刚才的故作姿态,自自然然地指了指炉火,对艾亚说。

艾亚一愣,还没完?虽然这么想,还是起身把椅子往炉火跟前挪了挪,正打算坐下,罗切斯特又发言了:“再过来些。”

艾亚侧头看了眼罗切斯特,却完全没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意图来。没法反驳,艾亚又挪了一步,迅速地坐了下来,这一次,两人之间相隔不过是一个人的空档,可谓是非常近了。

这么近,艾亚可以非常清楚地看仔细罗切斯特的长相。浓眉大眼,如果不论过于深沉的眼神,这付模样本来是可以演国剧中英雄的长相,可是唇边的法令纹却使得整个人的气质变为严肃yīn郁,再加上时刻抿紧的薄唇和俯视看人的习惯,这个罗切斯特显得高高在上,孤独而抑郁。

当然,在艾亚的审美里,这种类型的人也是有一定地位的,艾亚不能说他不迷人,但是相较之下,艾亚更喜欢单纯阳光的人,比较好相处。罗切斯特这样的,相处起来太费劲。

“我好看吗?”罗切斯特把茶杯放到一边,突然抬起眼,直视艾亚正在打量他的眼睛,问道。

艾亚一怔,腾的脸就红了。幸好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电灯,只有火光的映衬之下,这样的失态并不明显。

“失礼了。”艾亚承认错误一向很坚决很迅速。面对绅士,他会不好意思纠缠于这么微小的错误。

但显然,这位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是绅士,他直直地盯着艾亚,似乎没听见艾亚的道歉,又问了一遍:“我好看吗?”

“碰”的一声,艾亚听见自己心中的一根弦断了。这么一个处处讲礼的时代,艾亚早习惯了话说三分的对待,哪有这么逼迫人的?!你以为我怕你啊?!

艾亚也抬起眼来,微笑:“独具特色。”

迎接这句回答的是罗切斯特突然暴发的哈哈大笑。笑得整个身体在睡榻上发颤,可是这笑声却在五秒之后嘎然而止,等罗切斯特再抬起眼来的时候,已是一脸严肃,好象刚才的笑声是哪个鬼魂发出来的似的:“你很会说话,爱小姐。”

这样的场面,让缩在角落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吓得一跳,手停在那里好一会儿,看看罗切斯特,又看看始终微笑的艾亚,半晌才带着迷惑重新低下头继续编织。而阿黛拉本来想过来拉艾亚的手,此时也停住脚步,摸着自己的玩具寻求安全感。罗切斯特的古怪性情想来在这二位心里再次加深了印象。

“我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你也很一般。”罗切斯特恢复了之前的高高在上的表情,冷冷地看着艾亚,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这句话把艾亚气坏了。或者说,气坏了他更高兴?他手中拿了支雪茄在手中把玩:“你到我这里三个月了吧。”

陈述句,艾亚真的不想理。怎奈地位低,只能半垂着眼帘,小声“嗯”了一声,假装自己是在冷哼。这人岂止不绅士,简直小气到毙!他的长相这么不符合主流审美,自己都没说什么难听的呢,他竟然明明白白地说一位女士长得很一般!艾亚彻底被惹火了。

罗切斯特似乎对这样的艾亚很感兴趣,眼中露出几分有趣的神色来,口中依旧淡淡:“你来自——”

“XX郡洛伍德义塾。”艾亚的口气听起来象是个机器人,提到洛伍德,艾亚突然有些想念那里了。最少,那里的人卑劣起来没这么别扭。别扭的没这么卑劣。

“哦,慈善机构。”罗切斯特的眼光闪了闪,手中的雪茄在转了半天之后突然停顿下来:“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八年。”

罗切斯特的声音一下没了,沉默着,好一会儿,艾亚觉得奇怪,大胆地抬起眼来看向他,却被他的目光捉个正着。有一瞬的尴尬,但看都看了,艾亚也并没有躲避,而是尽量表现得温和平淡,假装这是个不经意的目光。

见艾亚如此,罗切斯特一直yīn郁的脸突然抿起唇角,似笑非笑,声音沉稳:“八年。你真顽强。”说着,毫无预兆地转换话题:“昨天,你在那里对着空荡荡的天空,请什么为你停留?”

这一回,是艾亚被一口气噎住,看着罗切斯特,讷讷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纯私人的感叹,怎么可能向一个陌生人解释?解释出来也象个傻子。

“看来你的法术有误。没有招来仙人,倒让我被迫停在了你的面前。”罗切斯特看了眼自己肿得象个面包似的脚,口气完全没有调笑意味地说道:“你得负责,爱小姐。”

总是让人忍不住生气的谈话

这句话好熟悉。记忆中前世的那些肥皂剧里的女主角在床上经常会说的一句话。艾亚瞠目结舌地看着罗切斯特,难道他也是穿越的?!

罗切斯特看了艾亚一眼,显然对她难的傻样感觉很美妙,声音变得更低沉了,表情严肃地继续:“在我痊愈之前,以一个伤患的身份,我想我应该可以要求看见的是一个能够让我身心愉悦的爱小姐。”

这算什么?!把自己当成弄臣?艾亚提着一口气,平静地盯着罗切斯特好一会儿,沉默到连费尔法克斯太太都觉得不太对劲抬起头来的时候,艾亚才沉稳出声:“恐怕很难,先生。”

见罗切斯特正要张口,艾亚直接打断他的举动,道:“其一,做为家庭教师,我的职责是教导阿黛拉。先生您的要求不在我的职责之内。其二,就算出于道义的考虑,我也不能陷先生于危险的境地。如此,请先生收回刚才的要求吧。”

艾亚生气了,虽然艾亚从看过《简·爱》以来,就一直知道,罗切斯特是个放任不羁的人物,无论说话行止都非常随兴,甚至在某些段落艾亚还看到“该死的”这种在这个年代算是非常粗俗的用词,看书当时,不过是一笑了之,甚至感觉他至情至性。但真当此人在自己面前,说出几近冒犯的话来,却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真正生气的艾亚,遣词用句瞬间变得慎重严谨,口气也客气生硬起来。这一下,敏感如罗切斯特自然也能感受得到。

罗切斯特也回视着艾亚,拿着雪茄的手顿了一下,声音愈发yīn沉:“真没想到,让我身心愉悦在爱小姐眼里竟是如此危险的事。”

艾亚生气之后,头脑就特别清醒,反应很灵敏,同时,也会忘记许多世俗的礼节。比如现在。听了罗切斯特的话,艾亚此时没有任何应有谦卑,背挺得笔直,好象似待战的战士:“并非特指先生。只是从人性的共性而言,身心愉悦都是危险的事。”

“哦?”罗切斯特起了丝兴趣,黑眼睛直盯着艾亚:“怎么说?”

艾亚一怔,自己只图一时口快,忘了这个时代有很多话是不能乱说的。抿了下唇,艾亚找了个比较安全的方式来解释自己的观点:“先生可知,为何世人皆赞品德高尚学识深厚之辈?”

“因为……”罗切斯特只说出一个单词,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艾亚也没打算让罗切斯特回答,所以,只是一顿,就接着说:“因为成为这样的人很艰难,需要坚忍之心,只要有一丝寻求身心愉悦的想法,就必然兵败垂成。”艾亚故意在身心愉悦这个词上加重语气,果然见罗切斯特皱起了眉头。本来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可是看见罗切斯特的这个表情,艾亚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让人身心愉悦的人或物都是针对人性弱点的诱惑。所以,做为一个清醒的人,无论如何我也是不能答应先生的这个要求的。”

艾亚的这番说法并非没有漏洞,认真追究起来,罗切斯特也可以把艾亚驳得哑口无言。乐趣这种东西,高级趣味与低级趣味差别大了。艾亚的这种说法完全就是一棒子打死,很粗陋。

不过,现在的罗切斯特却全无打击这个看上去怯生生的女孩的心思。只是微微眯了眼,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这个不起眼的女孩。矮小苍白,看上去纤瘦孱弱,很年轻吧,脸上还有些稚气的痕迹。此时显然是刚才的气消了些,刚才一直圆圆瞪着的眼睛慢慢放松下来,眼里的两团火只剩下余韵,又重现出温顺善良的面具。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灵魂?

“你多大?”

艾亚怔了一秒,以为他会反驳,没想到却跳到另一个话题。这算是……变相的认同么?心里有一丝得意,口气也软下来:“十八岁,先生。”

罗切斯特转脸看着闪烁的炉火,似乎艾亚的这个回答是多么深奥的答案,他有些迷惑了。盯着变幻不定的炉火好一会儿,罗切斯特才抬起头来,此时的他又恢复了yīn郁,甚至比之之前更加严厉。他现在的情绪……艾亚说不清楚,离他很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现在不是生气,好象是某种情绪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用生气来发泄。

“你怎么来到桑菲尔德的?”罗切斯特声音僵硬,如同艾亚刚进来时的模样。

“我在XX先驱报登的求职启事,后来是费尔法克斯太太给我回的信……”

艾亚的话还没说完,费尔法克斯太太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插话进来:“是啊是埃先生,爱小姐登了报,我就请了她来。她可真是个好人,阿黛拉也很喜欢她……”

“好了。歌功颂德可不能左右我,我有自己的判断。”罗切斯特这回没给费尔法克斯太太面子,直接不耐烦地打断她看起来将要滔滔不绝的话头,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艾亚:“你会些什么?”

“法语,音乐,绘画,礼仪,都略有涉猎。”对付面视艾亚非常有经验,说起话来不卑不亢。

“爱小姐,你……确定很会说话。”罗切斯特被气乐了,勾起唇角,这么个小丫头,口气却不小,再加上之前的口舌之争,罗切斯特动了动手指:“这么说,应该对钢琴也‘略有涉猎’了?”

艾亚被这个男人的小气搞得没脾气,这也要抠字眼。非要说“会一点”才满意么?对于在现代社会面试过无数次的人来说,在面试时绝不能太谦虚这是真理。在上司面前,艾亚自然没有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的习惯,努力表现才……艾亚想着,突然傻住,自己在这里完全没有提升的可能性!自己的惯性思维弄错了环境!

猛地清醒过来的艾亚不禁冷汗涔涔。自己一激动就忘记初衷,实在是个太糟糕的行为了。不过,事已至此,却万不能把自己再往回说,如果真重新往差里说,那岂不是平白让人不信任,留一笑柄?

于是,艾亚硬着头皮点点头。

罗切斯特冷哼一声,指了指书房的门:“不要关门,去弹一首曲子。”口气完全不客气。

想到之前让自己坐下时还用了个“请”字,到现在却完全是命令了。艾亚叹口气,果然是上位者的面子很重要,自己这算不上冒犯的言辞已经让这位桑菲尔德的唯一主人记仇了。

艾亚无奈,只能听从吩咐,起身行了一礼,拿着蜡烛,走进书房,坐在钢琴前面打开琴盖,酝酿了一下,才抬起手来。

艾亚选择的是《小狗圆舞曲》。一则,是它的情趣,很适合做为教授九岁女童。二则,它很短,只有一分钟。不至于让罗切斯特有机会在中途喊停。三则嘛,它也能让艾亚表现出一定的“略有涉猎”的技巧。这首曲子前世就喜欢,这一世在洛伍德,就这个平滑流畅的指尖技巧艾亚练了很久。

果然,还没等罗切斯特说出“行了”,艾亚就弹到了最后一个音符,很平静地起身,又行了一礼,走了回来。刚坐下,却被罗切斯特的一句话差点炸飞。

“这曲子是……你自己写的?”罗切斯特的声音里充满了疑问。

艾亚完全傻祝努力想了又想,肖邦同学现在在哪里?按照历史,肖邦同学现在应该已经在法国,和乔治·桑在一起了吗?难道……难道这首曲子肖邦还没做出来?!!否则,这位罗切斯特同学刚从巴黎回来,怎么可能没听过?照这个年代文艺圈子的习性,如果肖邦做出了新曲,肯定是立刻传遍各大沙龙才对。

脑中念头急转,艾亚差点崩溃了。摒气好一会儿,艾亚才说出话来:“不是。以前见过的一个旧谱。”说完,艾亚猛地停住,不对,如果肖邦哪天做出来却被人认定是抄袭的话,那、那自己罪过大了。艾亚连忙补了一句:“据说是肖邦先生的旧作。”

“是么?”幸好罗切斯特并没有追问,只是看了艾亚一眼,就转移了话题:“爱小姐读过很多书?”

罗切斯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问题方式让艾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挺直背,严肃答道:“十本以上,一百本以下。”艾亚的这个回答自认很谦虚,加上上一世的话,别说一百本,就是上千本都有了,从小到大的课本练习册就好几百本,更别提其余杂书杂志更是数不胜数。不过,答得多了不符合简·爱的身份,艾亚所以就压缩了十倍。

可是,艾亚的好心没得到任何认可,反而把罗切斯特噎住,顿了一下才道:“看来洛伍德比我想像中要宽容慈悲得多。”

艾亚没说话。其实洛伍德在许多人眼里是牢笼甚至是地狱,但在艾亚眼里却并不觉得那里的生活太过于难过。

吃得少点,穿得差点,规矩变态得多,管理者也过于严厉刻保听起来确实很糟糕,但是艾亚在那里学到许多东西,而且是免费学的,这在前世是多不可思议的事啊,法语绘画钢琴礼仪,随便哪一门课程在前世都是花钱的大户,而且还不一定能学到手。可是在洛伍德,这些全是免费学的。另外还加上一些非常实用有趣的家政教学。在艾亚眼里,这些都是要感恩的。

当然,也许他们拿了简·爱舅母的钱,这就不在艾亚的思考范围内的了。毕竟,他们就算收了钱,也确实有在认认真真地教育,并没有把这些被抛弃的孩子们丢掉卖掉甚至推向更糟糕的境地。艾亚还是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八岁。

所以,艾亚沉默。她不能说洛伍德宽容慈悲,但也不想说它的存在一点意义都没有。

“看来我的话让爱小姐不舒服了。”罗切斯特口气带着调侃:“你很崇拜布洛克·赫斯特牧师?嗯?也许,你们那里的姑娘都很崇拜他,象修女们崇拜修道院院长一样?”

——和这个人说话真让人不舒服。虽然自己也不喜欢洛伍德的这个冷漠刻薄的管理者,但当面被人这样讥讽,还是很不舒服。

艾亚几乎想皱眉头,但作为淑女只能一脸温良地用和缓的语气反对:“不,先生。我只是……”艾亚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直接套用了刚才罗切斯特的用语:“努力让自己宽容慈悲。”

闻言,罗切斯特一愣,随即暴出今夜第二次的哈哈大笑来。

礼拜日的相遇

无论如何,艾亚虽然非常直接的拒绝了罗切斯特的请求,可实际的结果却恰恰相反。那一晚,艾亚的表现实实在在地愉悦了罗切斯特,身心愉悦。为此,当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艾亚郁闷不已。

带着这份无言的怨愤,在之后的几天,趁着罗切斯特忙碌得顾不上找艾亚的麻烦的时候,艾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写完了那篇石头房子雪夜迷案。这件事带来的成就感略略冲淡了艾亚的郁闷。

周末,去教堂做礼拜是惯例。

这是自那日之后,艾亚第一次与罗切斯特先生正式相遇。罗切斯特的脚还没全好,但已经能走路了。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忧心忡忡的目光下,他把自己打理得完全象个绅士,挺拔体面,带着阿黛拉一起打算去教堂。艾亚是做为阿黛拉的教导者兼陪护与他们同行。其余的人只能随后。

“爱小姐,听伍德牧师说,他请你做唱诗班的钢琴伴奏?”

因为教堂并不算太远,天气也非常好,阳光普照,虽然风还是有些冷,但身体却非常舒爽。所以,三人是步行前往。途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阿黛拉一个人在叽叽喳喳,罗切斯特走在前面,望着萧瑟美丽的田园景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艾亚做为属下自然不可能主动开腔,只能跟着沉默,看着罗切斯特后脑勺几根乱飞的头发发呆。却突然听见风中传来罗切斯特听起来非常优雅非常有磁性的嗓音。

艾亚一怔,连忙回道:“是的,先生。不过,您放心,不会耽误阿黛拉的功课的。”

对于上帝,艾亚说不上信仰,更谈不上虔诚。完全是现在的时代根本不容许异教徒的存在,才不得不成为基督教徒。不过,艾亚对圣诗还是非常喜欢的。那种平和又圣洁的调子让人连心灵都洗涤了的感觉,非常美妙。所以,其实不是伍德牧师请求艾亚,而是艾亚主动要求,伍德牧师如此说,不过是对一个年轻女孩的爱护之心罢了。

罗切斯特听到这样的回答,脸上一僵,没有回头,所以艾亚并没有看见罗切斯特一闪而逝的懊丧之色。抿了抿唇,眉头皱起来:“爱小姐很喜欢教堂,喜欢牧师……的工作?”

艾亚发现罗切斯特虽然还在询问自己,脚步却越来越快,自己和阿黛拉几乎要用小碎步快跑才能跟得上,心下郁闷——这人真是个完全不知道体谅他人的混蛋!哪有如此对待女士与儿童的?!

简爱的身体真的不怎么样,这样快步小跑了几步,就感觉气喘吁吁,不得已,拉着阿黛拉索性停了下来,道:“不,先生。从步伐上看,我远不如先生喜爱教堂。”

罗切斯特一愣,停下来,回过头,就看见那个苍白的小脸多出了两抹可爱的粉红,倔强地仰着头,离自己四五步远,带着愤愤之情看着自己,眼睛说不出的灵动……有趣。罗切斯特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想逃离,结果……

罗切斯特唇边绽出一抹微笑,往回走了一步,行了一礼:“爱小姐,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习惯于一个人上路,忘记了同行者。这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

——这么客气?!这也太不象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罗切斯特了!难道又有什么yīn谋?!

艾亚一挑眉,正要说话,手却被阿黛拉摇了几下,赶紧放松表情低下头去,看着阿黛拉,就见她焦急地表情:“爱小姐,先生,我们快点走吧,我刚才好象看见约翰牧师从那边过去了。”

可能唱诗班的音乐已经是阿黛拉唯一的合法公共娱乐了,所以,每周的礼拜日,她都非常积极。这次竟然敢反驳她一向惧怕并喜爱着的罗切斯特先生了,可见唱诗班的魅力有多大。

“是的。”艾亚转过头看向罗切斯特:“先生,阿黛拉说得没错,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迟到可不好。您觉得呢?”

罗切斯特能如何?只能点头称是。在明朗的微风中,伴着两女缓缓而行。这一次,罗切斯特记得与艾亚并肩而行。

“爱小姐,你家在哪里?”

艾亚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皱了皱眉,对于简爱的舅母里德太太一家艾亚从没见过,自然谈不上任何感情。而且,据艾亚所知,简爱对这一家子除了恨也没有别的。所以,艾亚对那里完全谈不上什么归属感,更别提“家”这个温馨重要的名词了。它配不上。

“我是孤儿,先生。”艾亚倒没有自怜自怨,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

罗切斯特顿了一下:“那你别的亲戚呢?叔叔婶婶或者是……之类的,他们在哪里?”

想到里德太太,艾亚并不想回答这个在她看来算是交浅言深的问题。不明白罗切斯特今天特别亲切是为了什么,于是向他笑了笑,加快步伐,两步走到罗切斯特的前方,声音特别开朗地道:“罗切斯特先生,教堂到了。”

罗切斯特看着艾亚提着裙子小跑,阿黛拉在她身后笑得爽朗,很是开心。虽然她的一举一动在努力表达着“淑女”风范,可是,总在小处真情流露,比如现在。罗切斯特知道她这是在回避,不过,回避也是种回答,不是吗?几乎不用猜的,就知道结果。什么样的人会被从小送进义塾,罗切斯特在所谓的上流社会见过太多例子,只是……从未见过在义塾生活了八年的人还有眼前人这样灵动的灵魂。

抿紧了嘴,罗切斯特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过份刺眼,脸色不由就沉郁下来。看着艾亚过来行了一礼,说明缘由后,先从侧门进了教堂。看着艾亚的背影,罗切斯特觉得很不舒服,这样的气场让阿黛拉迅速地收了笑脸,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在序乐声中,非常淑女地进入教堂。

乡下教区的教堂很简陋,连个讲台都没有,每次伍德牧师布道只能在教众的中间。罗切斯特做为大地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第一排的主位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侧方映着圣主耶稣像的窗前,艾亚正坐在一架老式钢琴前,带着浅浅笑意弹奏。

阳光透过五彩的圣主耶稣像的窗子,打在艾亚的脸上,黄黄白白斑驳一片,配上艾亚脸上的笑容,竟让人意外的温暖。平时服帖过度的头发此时因为行走与弹奏也落下来几丝碎发,映着阳光闪着淡淡的金光,让这个看上去很倔强很不服输的女孩多出几分奇异梦幻般的美丽来。罗切斯特正襟危坐,脸上还是纯然的严肃yīn沉,但心下却随着舒缓的序乐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

她弹得比为自己弹的那一次好很多。最少比那一次感情充沛。罗切斯特想到这一点,心情突然坏了起来,连带和蔼的伍德牧师的出现都变得不顺眼起来。

缓慢庄重的入堂式终于结束了,唱诗班也终于就位,阿黛拉两眼星星,羡慕不已地看着唱诗班的教众。宣召之后,总算是到了唱诗的程序。如同从天上掉下来的歌声一响起,连罗切斯特都为之一肃。竟然是无伴奏的希尔德加德的O Euchari,太圣洁了。

罗切斯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果然,她坐在琴凳上,半仰着小脸,一脸的沉醉与欣喜——她是真的喜欢。看到这里,罗切斯特再次皱紧了眉,收回目光,垂下眼帘,让人无法从他严肃的表情中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表情一直维持到整个礼拜做完,起身的时候,罗切斯特觉得身体都僵硬了。没试过比这次更让人郁结于心的礼拜日了。

步出教堂,在众人一片的问好声中,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罗切斯特转过头就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牵着阿黛拉,不由脸一黑,沉声问道:“爱小姐在哪儿?”

费尔法克斯太太一见罗切斯特的神情不由为艾亚担了一份心,正在想怎么回答,就听见阿黛拉快活地说了起来:“去干草村了!爱小姐每次礼拜日都去,却从不带我去!”

没听阿黛拉埋怨渴望的口气,罗切斯特几乎是本能地就侧头往通往干草村的路上看去,果然看见远远的那个瘦小的身影。因为是缀在其余人之后,她显然没料到还会有人注视着她,脚步轻快,甚至有些一蹦一跳的迹象,显得很是开心。

罗切斯特几乎没有来得及思考,口中就直接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太太,送阿黛拉回去。我去趟干草村有事,晚饭前回来。”说着,根本不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回答,已经转身急步向那个快活的身影走去。

走到艾亚的身后,罗切斯特急促的脚步却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好一会儿,才一扬眉,走上前去,声音冷淡:“爱小姐,你玩忽职守。”

艾亚被突然出现的深沉声音吓了一跳,轻快的脚步因为停得过猛差点踉跄,迅速错开一步,才算保持住淑女的风范。

——倒霉!

伸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掖进布帽里,艾亚才转过头来,一脸微笑地向罗切斯特行了一礼:“先生这是要去干草村?”不回答关于玩忽职守的话题,毕竟深究起来,自己还真没理呢。

罗切斯特见艾亚这个反应,唇边慢慢溢出一抹笑来:“正是。很荣幸与爱小姐同路。”难得地没小气,没有追究艾亚的失职行为。倒是绅士气派十足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让艾亚不得不露出微笑,与之同行。哪怕心中再哀号,也无可奈何。

爱发脾气的先生

罗切斯特的靴子在冻硬的山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罗切斯特突然道:“爱小姐,也许我们可以就之前的话题接着说。”

说着,罗切斯特转过头来看向艾亚,不意外地看见艾亚脸上一直努力保持的微笑僵硬了一秒。罗切斯特不理心中因为这个表情升起的一丝古怪情绪,一挑眉,声音深沉下来,用悠悠的腔调缓慢地道:“爱小姐,看见你的表情,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测:在爱小姐心里,我是个面目可憎的男人,所以,我一说话,你就收敛了笑容?嗯?”

话语很谦卑,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危险。这个男人明显是在生气了。艾亚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一个再含蓄不过再优雅不过的笑容,转过脸来与罗切斯特对视:“不,先生。您误会了我表达情绪的方式。面对一个绅士,我只是有点紧张。”

“误会?是吗?”罗切斯特抿抿唇,不置可否,盯了艾亚一会儿,才转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路:“那么,爱小姐是愿意与我交谈了?”

——得寸进尺!既要求功能又要求意愿,天下便宜都要占全了,这个男人也太霸道了!

艾亚一口气闷在xiōng口,低头绕过一丛从路边冒出来的石楠,才压下情绪,声音平淡地回应:“自然。罗切斯特先生请说。”

罗切斯特对于艾亚的回答很不满意,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再追究:“爱小姐每个礼拜日都去干草村?”

一听这个话题,艾亚一下紧张起来,偷偷侧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罗切斯特,却不料他似乎太阳穴长有眼睛一样,在艾亚看向他的一瞬,他迅速地转过来,目光灼灼地与艾亚对个正着,吓得艾亚一个趔趄,顿了一下,才迅速跟上他沉稳的脚步。

“是的,先生。”艾亚一背冷汗,答得简洁。

“不知道干草村有什么让爱小姐如此留恋?”罗切斯特转过头看着艾亚。

艾亚学着罗切斯特经常做的表情,抿紧唇,半晌没有说话。罗切斯特也没有催促,只是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艾亚。

走出十几米,艾亚都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如同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身上,扎得人万分不在自在。突然转过头去,看着罗切斯特:“先生,我长得很深奥?”其实,这也是转移话题的办法之一。艾亚实在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写推理小说这件事。自己不是离经叛道的乔治·桑,现在更没有到功成名就不必在意别人目光的时候。女性写作,在这个时代还是低调的好。

“深奥?”罗切斯特怔住,半秒过后,反应过来,摸向自己无意识皱起的眉头,登时笑了起来。罗切斯特严肃的时候整个人都是yīn郁压抑的,可是一笑起来那双黑眼睛就变得熠熠有光似的,显得格外温柔,连他方方大大的额头都不能削减其这一瞬的魅力。

“是,”罗切斯特顿了一下,唇边的微笑渐渐敛去,但整个人的线条还是比刚才柔软了不少:“爱小姐,难道你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没发现自己面容的深奥之处?”

艾亚此时完全傻了,本来只是想噎他一下,转移注意力转移话题,哪料到他会脱离自己的想像,答出这么一句来?

所幸,罗切斯特的问话并不指望艾亚的回答,而是口气从容,甚至还隐隐带着些调侃的意味,用他动人的声音缓缓接着说道:“你看你,苍白瘦小,无论谁从表面看,都会认为爱小姐是个文静温顺的女性。可是,你的眼睛却在嘲笑那些给你这样评价的人,是不是,爱小姐?”

“当然不!”艾亚声音大起来,迅速否认。对于一个淑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指控?这是在说自己表里不一?!把自己说得象个山里独自长大的野孩子:“当然不,先生。也许是我表达情绪的方式太含蓄,导致您一直误会我。”

“那你试着不含蓄地表达一次,不要让我一直误会你,爱小姐?”罗切斯特在艾亚口气中间的停顿处突然插话进来,那种隐隐的调侃意味此时明朗了许多。

“我!”艾亚再次被噎着,低下头,偷偷吸了一口山风带来的冷凛空气,xiōng腔中的郁结才算平缓下来,再抬起脸来的时候,艾亚再次恢复了淑女的微笑:“语言,先生。无论从面容还是所谓的从眼睛中读出一个人的心灵都是不可靠的。做为一个教师,我一直努力在用语言表达自己。也许,这个可以做为给您的一个建议。”

——请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的脸不放,那上面除了偶尔的雀斑你找不到别的!

罗切斯特的注视几乎让艾亚的脸抽搐,最后是一群猪解放了艾亚。

没错,就是一群猪,吭吭叽叽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小路,走过罗切斯特和艾亚身边时还翻起小小的三角眼蔑视地扫过,看了眼瞬间面无表情的罗切斯特,艾亚心情一下好了起来,唇角带出一抹笑。

“哦,罗切斯特先生,爱小姐。你们好!”赶猪的半大小子脱下脏兮兮的帽子,露出乱蓬蓬的一头卷毛,站在一群猪的屁股后面笑嘻嘻地给二人行了个礼。

罗切斯特点了点头,艾亚倒是笑开来,给猪让道:“小乔治,你好啊。你弟弟怎么样?”

“呵呵。”小乔治一阵傻笑,挠了挠脑袋:“长得很壮实。爱小姐,我妈妈让我谢谢你上次的帮忙。”

“不用谢。”艾亚向小乔治摆摆手,笑道:“赶紧去吧,猪都跑了。”

小乔治一看,果然,领头的猪都跑出去七八米了,正在别人家屋子旁边不知道在拱什么,小乔治哎呀地叫了一声,连忙向二人再次行了个礼,道了再见就疯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发出“噜噜”的唤猪的声音。

从教堂到干草村并不远,只是路不太好走。前面是一段充满荆棘与灌木的山路,有闲情逸致时倒可以说是一段充满野趣的旅程,现在么……艾亚觉得确实如那些荆棘与灌木一样,是条充满艰辛的路程。

之后就是二人现在到达的地方,要到达干草村的集市,必须穿越干草村的居民区外围,都是泥土小径,周围是佃农们低矮的草房,住得起石头房子的都算有些地位的。这一路,艾亚每次来都非常喧闹,什么古怪声音诡异味道出人意料的场景都可能出现。比如,刚才的与猪相遇的过场。

以前,艾亚觉得这里很有趣,完全不同于上流社会的拘谨严肃,粗俗得有时候艾亚都难以想像。开始还真是有些害怕的,不过,弄清楚他们粗俗背后的善意之后,艾亚也放开心灵,能与他们交谈几句了。

这些路都没什么,只是前日才下了场冬雨,一路下去,泥土都变成了泥泞,想保持风度简直是天大的为难。艾亚见识过几次,现在艾亚很想看看这位看起来从未深入过农村的罗切斯特先生是如何步行到达集市的。

“爱小姐。”

“在。”

“你认识我的这些佃农?”罗切斯特口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说不上认识。只是见过几次,说过一两句话。”艾亚微笑着转过脸来:“罗切斯特先生,您真幸运,您的这些佃农善良又勤劳。”

罗切斯特用高高在上的目光轻蔑地扫过艾亚的发顶,一边走一边道:“善良?爱小姐,你确定,他们不是因为面对你这位大宅里的高雅人,于是没有不善良的资本吗?”

走在罗切斯特身后的艾亚一顿,提起的裙摆因为这一顿又沾了许多泥浆,被罗切斯特突然而来的这句话震撼住的艾亚连忙把裙摆提得更高一些,没有再多说什么,迅速捡着泥水较少的地方跟上罗切斯特的脚步。

一直到集市前,不知是因为道路难行,还是因为要不停地回应佃农的行礼,二人都没有再开口。到达集市时,艾亚第一次觉得原来这长路这么长,让人疲惫。

“先生,您有什么事要办,请自便,不必担心我。”艾亚在罗切斯特看向自己的一瞬立刻开口。

罗切斯特目光深沉,盯着艾亚过了一会儿,才声音缓慢地道:“不,我要做的事就是陪着爱小姐,很想知道爱小姐每个礼拜日来干草村的目的。”

——真直率!

艾亚抿紧了唇:“其实就是买一些女孩子的东西。不适合与先生一起。抱歉,谢谢先生相陪的好意了。”

“借口很糟糕。”罗切斯特看来今天是打算把他直率的性格发挥到底,毫不掩饰地用轻蔑的目光扫过艾亚一直绷紧的淑女面具,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刚才在村头说的实话惊扰了爱小姐脆弱的心灵,在这里,我向你道歉。”

说是道歉,口气中不但没有任何歉意,倒硬生生地加入了强烈的高傲感。让艾亚极想皱眉转身就走。什么样的言论都无所谓,只是这个人一付“他说的都是真理,你不认同就是弱智”的表现实在让人难免愤懑。

两人站在集市的某个角落,偶有路过的人都会一派好奇地看过来,不过,基于某人气派十足的高傲,看过来的目光都是偷偷摸摸。这样的环境实在不适合谈话。可是……艾亚看了眼明显在生气的罗切斯特,用轻蔑表达生气,也只有这位先生可以做得出来。只是不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艾亚的气,这样子的罗切斯特似乎在用一种强迫的压力逼着艾亚与他交流,可偏偏又不明说。艾亚不知道这个罗切斯特怎么了,不过,艾亚知道,如果不满足这位先生的要求,自己就别想好过。

“先生,我有个请求。”艾亚无奈之下只好曲线救国。

“说。”

“我有些话想对您说,但是,这里……”艾亚用目光指了指眼前的环境:“所以,请您在这里等我十分钟,哦,不,五分钟。我办完事迅速地回来。不如,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再慢慢谈。怎么样?”

罗切斯特看了艾亚一眼,又冷冷地把四周好奇的目光瞪回去,才将他高傲的头颅微微顿了一下,算是应下来:“五分钟。”说着,甚至还从怀里拿出怀表比了比。

艾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没有多说,提起裙子,以小碎步迅速地向集市另一边的邮局奔去。

可怜的艾亚

艾亚从邮局小跑回来的时候,不意外地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光鲜亮丽地站在四处泥飞猪哼的农舍旁,手里拿着怀表,看见艾亚的身影,才悻悻收了起来。等艾亚走到跟前,听见他冷哼了一声:“五分零七秒,爱小姐,看来你的话可信度不高。”

艾亚兀自喘着气,低眉顺目,没接他的话茬。虽然与罗切斯特一共也没交谈过几次,但就这几次的经验,艾亚也能大致总结出这个罗切斯特的坏脾气——小气又别扭,而且极爱面子。这个时候如果反驳他这个话,他肯定会不把艾亚辩倒不罢休的。说到底,这个人……还是太小气了。

“咦?爱小姐,你买了一本书?”果然如艾亚所料,不理他,他自然就转移了注意力。

罗切斯特之前等待的时候,莫名焦躁,五分钟而已,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那种强烈的不安是从何而来。见到艾亚急急跑过来的样子,瞬间心跳就平了。这……这完全出乎罗切斯特想像的现象让他几乎是本能地就升起一丝恐惧。真等自己把斥责艾亚迟到的话说出口,罗切斯特又有些后悔。七秒拿出来说事,罗切斯特自己也觉得尴尬。但是,罗切斯特再尴尬也是不可能道歉的。不追根究底已经是示好的表现了。

艾亚因为奔跑得急了,显得很狼狈。裙角都是泥,完全没了在桑菲尔德时永远干净整齐的模样,再加上一向苍白的脸颊难得地浮出两抹可爱的红云,罗切斯特有一秒说不出话来。别扭地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随眼一瞟,就看见艾亚手中拿着一本书。

买书本身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对于一个年薪只有30镑的家庭教师来说,买书就是但非常奢侈的事情了。

艾亚忍不住脸红起来。今天出门只带了个小手袋,无论是信件还是稿费都完全可以装的下,根本没考虑到会有本书的出现。谁料到弗恩意外办事效率那么快,上次信中还说在谈,现在第一个故事竟然已经出版了!这一次习惯性地既写信告知好消息,寄了初步的稿酬,还寄了这本样书来。样书虽然并不大也不厚,但是小小的手袋还是装不下,只得就手拿着。艾亚虽然满心欢喜,这本书无论装帧还是字体艾亚都很喜欢。可是……一想到要拿着它面对yīn晴难定的罗切斯特,就觉得很尴尬苦恼。

“是的。”艾亚跑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想清楚,就假装自己是自己的FANS吧。罗切斯特问起,于是答得非常爽快。

“什么书?能让我看看吗?”罗切斯特难得的客气,为了转移自己难言的心绪与注意力,特地开口。虽然口气淡淡,眼光却不离艾亚的手。

“一本关于犯罪的小说。”

“推理小说”这个词现在还不存在,艾亚选择了一个听起来比较容易明白的说法。说着,艾亚把书双手递了出去,实在是败给罗切斯特的目光了。艾亚从没见过这么涵义丰富的黑眼睛,一旦被盯住,就让人难以抗拒。

罗切斯特听艾亚这么说,不由一愣。再加上拿到手的书,封面是黑暗的歌特式风格,具备简洁而直慑人心的冲击力,更证实艾亚所言不虚。这一切让罗切斯特大吃一惊。对艾亚这个看起来文静温顺的女孩又多了一层新的看法。这个世界还有女孩子会看这样黑暗内容的书籍?恐怕连男人都不多。

罗切斯特下意识地看了眼艾亚,发现她面色宁静,一派怡然,与平时没有任何两样。好象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再平常不过一样。

罗切斯特与艾亚肩并肩,走过泥泞的干草村,一直走到坚硬的山路上,罗切斯特才把书举到自己面前细看。当看到作者名是胡达尼特·奎因时,眉头皱了起来——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古怪的名字……

湿泥糊了鞋子,走在路上每一步都觉得很重很粘很滞同时也很冷,刚才在集市上因为赶得急,一直在小步跑,倒没感觉什么。现在突然转而用普通的慢速行走,艾亚体会到了这一切带来的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

而且因为冻,脚慢慢僵硬起来,每走一步都是疼。这个时候恨不得立刻冲回桑菲尔德,泡在热水里好好缓一缓。可是,这只是艾亚一个人的感觉,穿着锃锃亮的长皮靴的罗切斯特先生自然不会觉察到。他只顾拿着书皱着眉思索,脚步不停,依旧按照来时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艾亚身边。艾亚在这一刻,不知是该感激他不忘之前迁就女性同伴的承诺呢,还是该愤懑于他的不细心不体贴。

“先生。”艾亚实在受不了了,湿泥里的水渐渐渗到鞋子里,脚冻得一方面痛,一方面好象又失去了知觉,每一步都感觉艰难。见罗切斯特拿着自己的书似乎很感兴趣,从封面目录到内容一页一页地翻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难道打算在山路上就看完?

“先生!”刚才那声,罗切斯特明显没听见,艾亚不得已,又加大声音喊了一声。

罗切斯特一顿,转过头来,眉头还来不及舒展,看着艾亚:“爱小姐?”

“先生。”艾亚顿了一下,半垂着眼睛,一派纯良态度:“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咱们能走快一些。我感觉有些冷。”

“冷?”罗切斯特的反应慢半拍,听到这个词还抬头看了看冬日里难的的大太阳。

“是的,先生。”艾亚左右倒倒脚,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不大好,回去得好好喝一碗热汤暖暖。想着,认真地看向罗切斯特:“如果……如果先生对这本书感兴趣,我可以借给先生先睹为快。怎么样?”

这时候,罗切斯特才反应过来,一挑眉:“看来爱小姐是真的冻坏了。我以为能在冬天的黄昏站在灌木丛里还能抒发诗兴的小姐是不会觉得冷的呢。”

——这时候还不忘损人?!

艾亚被冻得脾气大坏,听罗切斯特这么说,差点想冲他发火。可是这位先生根本不给艾亚发火的机会,直接步伐快了起来,衣袂带风地走在前面。走了几步,见艾亚并没有跟上来,又转过头来看,这才发现艾亚的走路的动作很僵硬,左右摇摆,好象是还不会走路的小鸭子。猛一看还挺可爱,可是,那双提着裙子的手在阳光下看起来几乎是青色的。

罗切斯特不由脸色一沉,迅速走回来,一把扶住艾亚的胳膊,把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眉头拧成一团,怒气冲冲:“爱小姐,情况竟然这么严重了你还不说?!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要求走快?!你这样能走快得了吗?!”

艾亚一怔,虽然明知道罗切斯特这样又急又冲的话是出自于关心,但还是忍不住很丢脸地觉得委屈,委屈得想哭。主要是,脚痛得要命,湿水进了鞋子现在似乎全变成了冰渣,站着都觉得难以忍受。谁料到自己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呢?虽然想现在已经坐在桑菲尔德府了,可是这脚别说快走,现在就算慢走也觉得疼啊。又疼又冷,那种冷象是能从脚底直钻到心脏一样,让人浑身忍不住打哆嗦。

艾亚生病之见闻

后来,在罗切斯特的诸多要求下,艾亚也变得不理性起来。不肯被罗切斯特抱,也不肯被他背,甚至不肯让罗切斯特以搀扶的姿态走回桑菲尔德。而在罗切斯特的眼里,艾亚现在的这种状况根本不可能用脚走回桑菲尔德去。从这里到桑菲尔德就算是平常速度也要走将近一个小时呢,更何况她现在这种状况?

罗切斯特见艾亚低着头,除了摇头否定自己的提议之外,倔得什么都不说,几乎是有些怒了。但一想到刚才她那付可怜样,又深吸一口气忍了下去。

“好,要不这样。”罗切斯特指着那边小路的两阶石阶:“你坐在那里不要离开,我回去请约翰驾车过来接你,如何?爱小姐。”

艾亚思量了一下,让自己走回去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罗切斯特能想到这样的安排已经是无奈之举。艾亚点点头,算是争执过后第一次仰起脸来对罗切斯特微微一笑。

罗切斯特一愣,别开头去,嘴中嘟哝着什么“怎么这么倔”之类的词,然后把自己的斗篷披风脱下来折好垫在青石阶上,才扶着艾亚走过去,坐下来。因为姿式的原因,艾亚的鞋子从满是泥浆的裙摆下露了出来,鞋与裙摆现在是同一颜色,俨然已经是一双泥鞋,半湿半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式样了。罗切斯特一愣,表情瞬间变得严肃。

“千万不要走开!我很快就回来!”罗切斯特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了一句,才在艾亚微笑的挥手中奔跑起来。

艾亚扭过身体看着罗切斯特奔跑的背影,不由笑得更加灿烂起来。这个时代的绅士恐怕除了打猎根本不会有机会奔跑吧?而且,有时候打猎他们也不下马,“奔跑”在绅士的概念里恐怕根本不是属于人类的词语。就算是“粗野”如罗切斯特恐怕也是第一次,还穿着那么长的马靴。跑起来的步伐看起来还真是别扭,不流畅也不优美,不过,在这一刻,艾亚觉得这位罗切斯特从未有现在这么有魅力过。

——为难你了,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

艾亚笑意缓缓敛在眼中,回身把自己蜷成一团。虽然是处在一簇灌木的后面,但四处还是凉冰冰的。用斗篷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艾亚远远看过去就象一块黑色的石头,衬着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灌木丛,显得完全没有生气。

艾亚这次最失策的地方是,因为从没有在冬雨过后来过干草村,也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在冬雨过后去过任何一处下层居民的聚居地,所以,没有记得要穿皮靴的经验。布鞋,哪怕是厚布鞋对于这样的环境来说,结果都是一样。艾亚以前的生活环境还是太单纯了。

现在,艾亚觉得,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也不致于弄到现在这么狼狈的状态。这样无助,甚至无助到让人感觉羞耻的地步,现在的一切都让艾亚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如果是艾亚一个人,遇见那样的泥泞会不会不顾一切蹚下去都是个问题。就算真的蹚下去,半路会不会后悔返回也是个问题。就算真的一路走到底,去了邮局,艾亚也会根本自己身体的需求调整速度,而不会越冷走得越慢,最后成了现在这样。

……以上,都是在找理由,在自己痛苦之后迁怒他人的恶劣心理。艾亚叹口气,把头埋在自己膝盖里,使劲捶了自己几下。自己还是太弱了,不但是身体上,甚至心理上也是,竟然迁怒于他人,这真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时候,现实却让自己认清真相。自己之前还是自信过度了。这个时代不是前世的那个时代,女孩子只要愿意就可以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资讯足够发达,可以预防一切。这个时代……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转头看向山下的小山村,艾亚心中只浮现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要象原版简·爱那样,不过是拒绝爱情,就在荒野里流浪三天。饥饿寒冷甚至可能还有恶汉,想想都觉得那太可怕了。简·爱当年能活着,还遇见好人,那真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好作者的原因。现在自己成了简爱,艾亚不相信自己还有那样的好运气。

这么没有追求的艾亚,等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桑菲尔德自己的床上,温暖的被窝,清爽的身体。这一刻,艾亚对罗切斯特这个男人大生好感,无论如何,这个男人还是一个非常负责非常细心体贴的男人。纵使是已婚的关系,自己并不想跟他发展出意外的感情来,但不能否认,这个小气别扭的男人还是有非常男人的一面的——光是奔跑那一个小时的路程,艾亚都得好好地感谢他了。

“咦,卡特,她怎么在笑?”

艾亚听见罗切斯特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听在耳朵里总好象隔了一大缸水似的,恍恍惚惚的,不真切。艾亚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眼前有一片亮光,可是,与声音一样,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事,她现在正在发烧,出现什么表情都不奇怪。一会让女仆给她服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另外一个男声在回答罗切斯特的问题,听意思好象是医生。口气很沉稳,好象艾亚生的病不过是个小游戏,不值得关注。

“谢谢你,卡特。”罗切斯特的声音连带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艾亚神智虽然是清醒的,但是感觉很累,身上热得很,与睡前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热得象是火在烧,艾亚忍不住把软软的手伸出被子,凉丝丝的空气让艾亚舒服地叹息。接着,另一只手……

“爱小姐!”罗切斯特的声音,非常严厉:“你在生病,在发烧,绝对不允许把手脚伸出被子!”

艾亚脑子现在完全思考不动太多事,完全是直来直去的。听到罗切斯特的话,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就听见罗切斯特的脚步声突然急冲冲地近过来,艾亚转过头来,只看见黑黑一团,长相什么的完全没有正常显示。

“你怎么啦?不舒服……”

罗切斯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艾亚嘶哑的声音:“先生,做为一个绅士,不应该随便进出一位女士的卧室吧?”

罗切斯特动作一僵,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要自己想,整个桑菲尔德有哪个角落是自己不能去的?!不过,罗切斯特不打算跟一个生病的女孩子较真。停住脚步,转身出了门,对着门口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说道:“让莉娅来看着她,喂她吃药,不许她乱动,更不许随便下床,直到病愈为止。”

罗切斯特的声音绝对不小,口气很冲,明显是对艾亚刚才问题的回答。病床上的艾亚听得一清二楚,正要反驳什么,就听见罗切斯特的皮靴在地板上响亮的笃笃声好象带着怒气似的,渐行渐远。之后,艾亚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莉娅做为资深女仆,做起侍候人的活计来非常俐落,完全把艾亚当成一个没有情绪的无生命体对待,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罗切斯特之前的命令,一直到卡特医生说艾亚彻底病愈为止,艾亚除了方便,没有任何一个机会下床,甚至连书本都不让摸。这样压抑的气氛让艾亚恨不得自己真的病得晕过去了,而不是清醒地躺在床上七天。

中间,阿黛拉来看过艾亚几次,虽然很聒噪,但是她的活泼好运还有孩子气十足的提问,都让艾亚沉闷至极的养病生活添了几分光彩,不由地对这个小女孩更加喜爱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也来过两次,说起约翰与罗切斯特把自己运回来的过程,按照惯例还是把她的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夸成天下少有的英明神武,车夫约翰直接被她忽略了。不过,说起艾亚昏迷这件事,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口气还是有些不满。艾亚对这点还是很理解,谁喜欢自己雇的员工生病,不但不能工作,还要公司掏医药费的?不过,基于罗切斯特什么都没说,还对艾亚的病情非常关照,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好说更多的不是。只是说了一句:“爱小姐,身体这样弱,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

少出门……恐怕很难。艾亚在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后,一个人在床上思量,是不是真的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掰着指头算自己的存款。这次的出版费比较高,与从前的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四百多五百镑的样子,应该足够自己在伦敦落脚了。不过,经过这次这件事,艾亚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大环境了解得还是太少了。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咨询一下罗切斯特,现在的伦敦是什么样子,住房租金还有别的与生活相关的细节问题都需要问问清楚才是。

不过,这个想法在不久之后就被罗切斯特亲手给扑灭了。那是艾亚刚才痊愈的那个晚上。

艾亚一病七天,连之后的礼拜日都被管制着,没有参加,也别说去取信写信回信了。不知道弗恩会不会因为没收到回信而担心。为此,艾亚心里其实有些着急。更加坚定了要早点提出离开的想法。

当天白天,给阿黛拉补这一周来的课程,这个孩子放松了这么久之后突然上课,似乎觉得很新鲜很有趣,表情专注,竟然比从前还要专心些,只不过经常在上课途中问出“爱小姐,生病是什么感觉”这一类的傻问题,好在艾亚对孩子的耐性很好,并不恼,一一笑着回答了。一个白天过得算是非常惬意。

到了晚上,吃了晚餐之后,艾亚刚回到卧室坐下来,准备把自己的石头房子雪夜杀人案重审一遍,就听见推门声,转过头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举着蜡烛进来:“爱小姐,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去休息室,同他一起用茶点。”

艾亚起身行礼,心里暗道:来了。

热心读者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坐在炉火旁边的长背椅上,蜡烛只有一支,远远地点在桌上,罗切斯特的这个角落显得特别昏暗,只有炉火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他严肃的面容。

从艾亚打开休息室的房门,罗切斯特就转过头来,把脸藏在黑暗里,一直盯着她。七天,七天没有看见这个小丫头了。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似乎并没有使她的小脸更苍白一些,反而使她变得更沉静更……装模作样了。

罗切斯特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一脸yīn沉地看着艾亚牵着阿黛拉走到自己面前。她一派闲适的表情,好象自己不过是她面前的桌子椅子一样,完全不能引起她的一点点情绪的波动。罗切斯特握紧手中的酒杯,心情坏得彻底。

“爱小姐,看来你的病全好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就yīn恻恻的,罗切斯特不意外地从余光看见阿黛拉哆嗦了一下,不由一声冷哼。

艾亚有些讶异罗切斯特的yīn晴不定,因为刚才还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主人今天心情很好。”怎么一面对自己就变成了这样?难道是在生自己的气?可是,没道理啊。这可是七天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他。

无论心思怎么转,艾亚提着裙子屈膝正正规规地行了一礼:“是的,先生。对于您的宽容与慈悲,我万分感谢。”

费尔法克斯太太听见艾亚的回答,正要插话进来说什么,却被罗切斯特一挥手:“太太,带着那个小玩偶一边玩去,不要让她来打扰我。”

罗切斯特一向不喜欢阿黛拉亲近,似乎对于这个随时提示他荒唐与被背叛的过去的小家伙有一种莫名迁怒的情绪。不过,虽然对阿黛拉始终冷淡,却从未刻薄过她,无论去哪里,只要回来都会记得给她带礼物。明明不喜欢她虚荣的个性,偏偏每次的礼物还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些虚华玩艺儿。所以,每每看见罗切斯特这样口不对心的举动,艾亚都很想笑。这人在感情处理方面还真是幼稚。脆弱又敏感,骨子里还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找到一个愿意善待他的这份温柔体贴的人。想想,也对可怜的……

艾亚垂下眼帘,一派温顺的样子,松开阿黛拉的手,对她微微一笑,算是安慰。有老板的决定在,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啊。

看着费尔法克斯太太把阿黛拉带到桌边去,阿黛拉看见点心就忘了刚才的害怕,一下就笑开来。罗切斯特转过头来,见艾亚还是一动不动,垂着头,手放在身前,表情温良地站在自己面前,一付好象在说“请随意处置我”的可怜又可恨的模样,就莫名升出一股气来,冷哼一声:“爱小姐,坐吧。”

主人都开口了,艾亚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安然坐到了罗切斯特指定的对面的长背椅上。虽然垂着眼帘,但艾亚一直在斟酌要如何开口请辞。毕竟,罗切斯特之前才……算是救了自己,自己病好了,只一句口头感谢就立刻说要离开,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妥当。就算是自己心里好象也有些过不去。可是,对于罗切斯特,艾亚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他除了感情什么都不缺,可偏偏自己唯一不能给的就是感情。于是,怎么开口请辞就成了大问题。罗切斯特的脾气大,为人又霸道,说不好就会大发雷霆。真要把局面搞到那样僵,就不是艾亚愿意的了。

“怎么了?爱小姐,一场病连同你的嘴也病了?”罗切斯特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看似毫不经心地打破沉默:“我印象里,爱小姐可是很会说话的。今天是怎么了?”

艾亚抬眼看了下罗切斯特:“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感谢先生。没有您,我恐怕连大病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听到这话,罗切斯特的脸就黑了,手中的酒杯也不摇了,瞪着艾亚,正要说话,却听艾亚再次开口。

“先生,我说的不是虚言,也不是向您乞怜。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艾亚有些不安地拧了拧手:“出于道义,我应该报答您。可是,我思量了几天,发现卑微的我甚至连报恩这件简单的事都无法完成。因为,我有的您都有,我没有的,您也很完备。我完全想像不出自己该如何面对您。所以……”

——所以,也许,可能,用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可以离开得正大光明?

艾亚说着,眼睛眨了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真诚更无辜。却不料得到的回答却是罗切斯特不屑的冷哼声。

“所以什么?爱小姐。”罗切斯特把酒杯一放,伸手在壁炉上方一抹,拿下一本书,正是那本胡达尼特·奎因的处女作《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罗切斯特把它向艾亚举了举,随意地翻开来,看也不看艾亚,也不给艾亚开口的机会,就开口道:“无论什么,爱小姐,那都无关紧要。我可是说过,爱小姐你的话非常没有可信度的。”

见艾亚脸色一变,罗切斯特突然开心起来,唇边勾出一抹笑:“别生气。先别生气,爱小姐。我这么说可是有证据的。”

“记得么?你说,我很幸运,我的佃农都是些善良之辈。当时我反驳了你,你却不以为然。如果基于这件事来考量,我们可爱单纯的爱小姐又怎么可能会喜爱这么一本关于犯罪的书呢?”

说着,罗切斯特喝了一口酒,兴致高昂:“这本书我拜读了。让我非常吃惊的是,其中的黑暗远胜于我最初的想像。作者应该是个极端冷酷的人才能用如此平静冷漠的笔调述说一场犯罪。虽然最后的结果是正义战胜了邪恶,但作者本身从头至尾的论述中却没有任何贬低这个罪犯的词语,甚至还把罪犯塑造得美丽智慧勇敢楚楚可怜,连犯罪的动机都显得合情合理,情有可原。这样的女性连我都忍不住动心,可她却是个罪犯。真难以想像,是不是,爱小姐?这样的故事……固然精彩,但是,我难以想像热爱它的读者会是一个单纯可爱的人呢,爱小姐,你说是不是?”

艾亚一时之间情绪复杂,说不出话来。如此长篇大论就是为了论证自己的话不可信?艾亚更相信其实这位先生是找理由来交流读后感的。这人……太孤独了,连交流思想这么简单的事都需要如此曲折的方式才能达到,真是……佩服他。

“先生,这并不矛盾。”艾亚看见罗切斯特亮若星辰的目光,忽然不忍心它因为失望而暗灭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波普先生的遭遇》里,您看见的是冷酷与犯罪,我看见的是侦探波普先生的幽默与爱心,他的智慧他的悲悯,还有他藏在不正经表面下的一颗正直的心。”

罗切斯特一怔,唇边的那抹带着丝得意的笑收敛起来,严肃地瞪着艾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服我了,爱小姐。如我之前所说,你确实很会说话。”说着,他向前倾了倾身体,似乎是在试图离艾亚更近一些:“这么说,爱小姐是因为喜欢波普先生这样的男人才买的这本书了?”

说着,罗切斯特低下头去,把书翻到后面,就着火光看见后面的价格,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十二便士……对于爱小姐来说,应该是很不便宜了吧?”

艾亚脸憋得通红,咬牙瞪着罗切斯特。真想把书抽过来狠狠地敲一敲这个长得跟块铁锭一样结实的家伙。自己刚才还在可怜他,现在他就这样冒犯自己!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之前实在是太善良了!这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罗切斯特却似毫无察觉似地继续大放他的逾矩之语:“果然是爱做梦的年纪,真是幼稚。这位波普先生放在现实中就是个落魄贵族浪荡子,比我还不如呢。爱小姐,你要是中意这样的人,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

“先生。”艾亚牙齿咬得滋滋响:“您想太多了。我不过是在说小说,而不是现实。况且,就算在现实中,我也不认为有多少男人可以胜得过波普先生。当然,如果您要比钱财权势的话,波普先生自认下风。别的品质,波普先生完全可以当做优秀男人的典范。”

这是拐弯抹角地说罗切斯特远远不如这位虚构的波普先生,但是罗切斯特今天好象吃错了药,完全没把艾亚挑衅放在心上,一付“我根本没听出来”的赖皮模样让艾亚心里恨得痒痒的,也无可奈何。

“是吗?”罗切斯特翻开书中的一章:“你看,这里有写道,这位波普先生可是位花心大少,四处留情。走过一条不足50米的街道就有七八个女孩跟他亲密的打招呼。爱小姐,我记得女性读者好象都非常讨厌这样的男主角吧?怎么你就例外?还是说,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反驳我?”

——这人当热心读者当上瘾了。

艾亚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翻来翻去找证据的某人,一时无语。

关于人性,失控的谈话

“不。”艾亚抿了抿唇,按正常逻辑,艾亚现在对付罗切斯特最好的应对之策应该是以温顺的姿态三缄其口。这样,也许他会愤怒,会觉得无趣,但同样的,他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可偏偏对方是拿着《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说事,作为作者本能地就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曲解自己的意思,尤其这是自己写的第一篇小说,还被自己压在箱底足足两年的时间,艾亚心里对它更加偏爱一些。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艾亚反驳了。

“不,先生。”艾亚坚定地摇摇头:“您阅历丰富,但对于女人……哦,不,是对于人性也有不能尽知之处。”

“哦,人性。”罗切斯特带着嘲讽地感叹了一句,眼中存着兴味,直起身体,回到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艾亚。明显是在取笑艾亚选择了一个她完全不可能在行的事情来论理。

艾亚这次倒没怎么生气,人长到一定年纪,经历过社会残酷,见识过人性黑暗之后,总认为自己洞察世事人情练达,在思想方面成熟而强大。可是,人又不是果实,哪来的成熟之说,顶多是圆滑而已。更不及的情况可能就是眼前这种,不自知的幼稚。

艾亚暗自撇撇嘴,面上还是一派恭谨:“是的,人性。也许先生认为以我的年纪谈人性未免狂妄。但人性之复杂,就算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坦言知之。在任何领域,达者为师。我倒不敢在先生面前称师,但做为一个读者,我愿意就波普先生的形象做一个人性的探讨。先生?”

这话说得婉转再婉转,到底不过是说罗切斯特刚才那句感叹很浅薄。“明明是你让我说的,我说出来你哦个什么劲啊?!”嗯,艾亚就是这个意思。

罗切斯特眼睛瞪起来,盯着艾亚一会儿:“你说。”

艾亚矜持地微微一笑,不意外地看见罗切斯特又露出“你又在装模作样”的表情来,笑容不禁真挚了起来。

“刚才有一点,先生说得一点没错。女性是喜欢专情的男性。不过,这也不如何稀奇,事实上,不仅女性如此,男性也一样喜欢专情纯洁的女性,尤其是对自己专情,哪怕自己的品格根本不配拥有这份专情也一样。这是人性自私的一面所决定的。”

这回,艾亚没理罗切斯特讥诮的神情,继续说道:“对专情的渴望听起来很浪漫很幽怨,其实理性一点的认知,这不过是一种占有欲。就好象小孩子对于属于自己的玩具,哪怕是不再喜欢了的玩具,真要把它拿走,小孩子也一样会大哭大闹的。只不过,长大以后,换了个形式,换了个对象,继续这个游戏而已。”

罗切斯特完全安静下来,甚至连表情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显然已经说到兴处,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性别,虽然表面还维持着淑女的形象。可是话语的内容却……足够惊世骇俗。

这种话只适合一位年长的男性随口说出,算是笑谈。可是,它由一个年轻的从未经历过社会的女性侃侃而谈地说出口……罗切斯特一方面莫名地兴奋,不愿打扰快活的艾亚。一方面又莫名的担忧,这样的艾亚以她这样稚嫩的身躯如何承载得住?

九年来,艾亚只能做规定的事说规定的话,要不是脖子上还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艾亚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过是提线木偶,生存是一场幻梦而已。今天,艾亚说着说着,渐渐处于一种刹不住闸的状态。明知道这样子不对,可是,好象是自己一直一直被高高筑起的思想的河堤被破了处口,再汹涌而来的宣泄的快感让艾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当然,可能也有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难以言明的安全感在作祟,所以艾亚才敢在一秒的犹豫之后的放任。

这一瞬,艾亚突然明白,原著中罗切斯特为什么总爱长篇大论地怪谈。那些不着边际的的内容,极尽可能的讥讽,当初看小说时,艾亚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别的还好,就是太多话。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艾亚终于明白了他的苦衷。他不是多话,而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可以听他说自己想说的话的人。一旦遇见了,几十年的压抑自然就造就了一个多话的罗切斯特。现在,艾亚感同身受。

“让一个孩子对一个新的无主玩具产生占有欲,有两种可能。”艾亚处于不管不顾的状态,继续说着。

“哦?哪两种?”罗切斯特听得心惊胆颤的同时又有些兴奋,自动自觉地做起了合格的接话人。

“华美得让人一见钟情,或者,”艾亚顿了一下,微笑变得意味深长:“有人抢。”

罗切斯特听到这里一愣,反应了一下,瞬间明白。眨了眨眼,向后仰了仰,整张脸顿时藏在了椅背的yīn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的。对于波普先生的塑造,作者想来也是这么考虑的。一味华丽未免失之真实,让读者难有代入感。而一个落魄贵族是这个社会的中间人物,上位者既不会觉得太过低贱,下层百姓也不会觉得高不可攀。这样的主角才能拥有最大可能的读者。再者,我们就说到了今晚的重点,波普先生既然不能太华丽,所以只好让他有人抢。这才能激起女读者的占有欲,男读者代入阅读时的……享受感。”

艾亚本来想说“快感”,可是,这个词对于一个淑女来说还是太过粗野,想了想,还是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说辞。不过,艾亚忘了,她今天说出这些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淑女,这个时候讲究用词岂不滑稽?

罗切斯特在黑暗中沉默良久,久到艾亚冷静下来反省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才开口:“照你这么说,这位波普先生如果还有机会出现的话,岂不是还要加上几个特性?比如,有人抢,却谁也抢不到。比如,其实他很专情,只是专情的那个人死了,或者完全的高不可攀……”

艾亚被罗切斯特的举一反三给噎住,心中狂跳,因为他说的一点没错,到第二篇第三篇就已经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情节了。艾亚几乎是用狗腿的语气说道:“您睿智。”

闻言,罗切斯特瞪了眼艾亚。虽然他自觉当得起这个词,可是被一个小丫头在这样不恰当的时间直白地说出来,听起来简直象是嘲笑。

不屑于为这等层次的虚荣买单,罗切斯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来这位胡达尼特·特奎因是谁了。”

艾亚心中一悚,没敢说话,甚至没敢看向罗切斯特,只是扭着手,装镇定。

罗切斯特把手上的书翻来翻去的看:“竟然没有一点作者信息。不过,这位胡达尼特奎因在伦敦文艺圈也算是后起之秀,在《伦敦XX时报》上连载这类你说的犯罪小说,我以前也是看过的。不过,这一册我倒是没看过,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诶?!竟然是忠实读者?!艾亚心情一阵复杂地涌动,说不出是兴奋呢,还是如释重负。不过,既然说起了伦敦,自己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好的开始。

“先生去过伦敦?”

这样的问题才象是个小姑娘嘛。罗切斯特一度沉重的眼神柔软下来,轻飘飘地瞟过艾亚。不过,他还没有说话,过来倒茶的费尔法克斯太太难得听见自己听得懂的话,觉得艾亚这个问题太降低英明神武的罗切斯特的身份了,就插嘴进来:“主人从前每年有大半时间呆在伦敦的,在伦敦还有几处房产呢。”

“太太,去顾着阿黛拉。”罗切斯特几乎是本能地非常不喜欢被人打扰自己与艾亚之间的谈话,直接一句话就把费尔法克斯太太抻到了回去。

几处房产?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比自己想像得要有钱得多啊。在原著中根本看不出他的身家背景,一度艾亚甚至觉得罗切斯特是那种有几处农庄的土财主。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一个长年在巴黎包歌剧演员为情人的人,几个农庄可是养不起的。看来,不但伦敦有几处房产,恐怕巴黎也会有。不然一年到头地住旅馆,就眼前这位罗切斯特的别扭个性恐怕很难接受。

“这么说,先生对伦敦非常熟悉了?”艾亚冒出星星眼装嫩。

罗切斯特非常享受艾亚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飘飘然起来,那种从心底里往外涌动的喜悦感觉让罗切斯特舒服的同时感觉警惕戒备,抿着唇,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僵硬地转过目光,无意识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算是平静下来,眼皮也不抬,口气平稳:“算是。怎么?爱小姐很向往伦敦?”

又想说自己虚荣么?艾亚忍不住想笑,这位罗切斯特先生天生就是个崇尚人性本恶的人,揣测他人意愿从来都是第一时间往坏里想。这也难怪他会郁闷,就他这口气说话,不恶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恶了。

“是的,先生。其实我向往这个世界的广大。可恨我生为女性。如果我是男性我一定去当一名水手,坐着轮船到中国去看一看。”

幼稚,当水手有多辛苦简直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去中国?长达数月的海上旅行,风险无数,能活着回来的可不多。不过,听到艾亚这么说,罗切斯特还是情不自禁地弯起眼睛勾出一抹笑来,就算是幼稚也是浪漫的幼稚啊。

“不过,做为一名女性,我只好先向往一下伦敦了。先生,伦敦什么样?东西贵吗?人们去伦敦都住在哪里?哪里安全哪里好玩?……”

艾亚的身体略略前倾,充份地表达了她的好奇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罗切斯特,虽然无礼,却意外地满足了罗切斯特一直以来空虚的灵魂。

这一刻,罗切斯特从黑暗的角落看向眼前目光殷殷的年轻女孩,在炉火的映照下,本来苍白的肌肤象是有荧荧的光,柔软得不可思议,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她的那双眼睛,也许不够大,形状也不完美,却象小鱼一样,充满了生气,调皮得甚至有些狡黠。被这样的眼睛盯着,罗切斯特只感觉呼吸被窒,心弦猛地一颤。

预定的乡村舞会

“伦敦?”罗切斯特啜了一口酒,把目光移开,看向闪动不停的炉火,顿了一下才道:“那是一个属于冬季夜晚的城市。”

艾亚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不由一愣。微微侧头,做出专心聆听的架式。

罗切斯特转过头来,一看艾亚这付懵懂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因为夏天太热太臭,而白天年轻女孩们都在睡觉呢。”说着,见艾亚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由大乐,侃侃而谈起来:“这两年四处都在建工厂,泰晤士河上游也建了些,造纸厂,肥皂厂还有制革厂什么的,泰晤士河就臭起来了,到了夏天简直不能闻。幸好社交季设在冬天。”

艾亚虽然表情未变,心中却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工业革命就快要来临了。工厂的兴建势不可挡。资本家和封建贵族的矛盾……艾亚赶紧打住自己脑中奔驰的思绪,真是上辈子学政治学历史学得太多了,这些课本式的语言几乎是顺嘴,哦不,是不用想就出来了,自己想着都觉得别扭。

泰晤士河的污染艾亚前世倒是听说过,在艾亚那个年代,泰晤士河已经算得上城市河流中最洁净的了,不过,为此,英国政府也花了足够大的代价。几十年的时间,20亿英镑的昂贵治理费用。就因为这笔天价的治理费,艾亚记住了这件事。没想到今天会如此戏剧化地从罗切斯特嘴里听见这条伦敦的标志之河开始变臭的话语,想起来,世事还真是轮回得很诡异呢。

罗切斯特当然没有艾亚天马行空的想像力,继续解释着他刚才开的头:“可是真到了冬季,社交季的女孩子们都是早上十一二点才起床,在房中用餐之后才开始一天的社交活动。所以,相对于衣鬓香影觥筹交错的夜晚来说,伦敦的白天是很安静的。所以,我说了开头的话。伦敦的生活是从晚餐才算正式开始,一直到清晨的五点结束。伦敦属于冬夜。”

——天天过夜生活,直到把自己嫁出去。英国的女孩子们可真是……太不知保养了。不知道这样老得快吗?

虽然这样无聊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艾亚感兴趣的不是这方面。因为,她知道以她现在的地位身份,根本不可能去参加任何罗切斯特所说的这种上流社会的舞会。而且,艾亚也没打算参加这种纯粹以寻求配偶为目的而竭尽所能展示羽毛的聚会。

对于英国法律的了解,一旦结婚,女主所有的财产都将归男方所有。男方可以任意处置,甚至可以把本来属于女方的财产送给自己的私生子女,女方都没有任何办法反对。这样可悲的事,艾亚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本来,在不了解英国法律之前,艾亚还对于无数爱情小说里描写过的,那样热闹的,充满了帅哥美女的舞会场景还存有一份可有可无的浪漫幻想。可自从看见了这样的法律条文之后,艾亚对于参加求偶舞会的兴趣瞬间大减。

艾亚笑着摇头:“不,先生。我好奇的并不是这些。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决定了我与那些无关。所以,先生,我好奇的是伦敦老百姓的生活。比如,物价,房租,道路,交通,哪里最繁华,哪里最方便生活,哪里安全,哪里女孩子最好不要去之类的街道传闻。先生知道这些吗?”

罗切斯特怔了一下,转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他知道,处于艾亚这个位置的年轻女孩子们最为尴尬。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与之相衬的背景与财产。她们没有背景没有财产,却偏偏也没有成为女仆的心理与身体上的准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命运几乎是注定可悲。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说起自己的身份来,一派随意自然,没有那些常常会见到的自怨自艾,过分自卑或者是过分自尊。这些扭曲的情绪她都没有,好象她的地位并没有让她的尊严受到损伤,她的身份并没有让她的未来灰暗艰涩。她就这样坦然自在地说起,只是一个怀揣着梦想,纯粹好奇的年轻女孩而已。

罗切斯特不相信洛伍德义塾这种地方会教出一个纯然不了解世事残酷的女孩来。所以,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孩是真的在怀抱着感恩的心情生活,才会如此坦然才会如此自在。她的未来会如何……罗切斯特第一次为一个外人感觉到心痛起来。

罗切斯特顿了一秒,笑起来,弯着眼睛,唇角微勾,看起来意外地温柔:“这恐怕就要让爱小姐失望了。关于爱小姐的问题,我想我还不如我的管事知道得多。真是抱歉。”

艾亚努力没把失望表达出来,非常想垮下的肩膀还是努力撑着。但一直灼灼盯着罗切斯物的目光收了回来,微微垂下眼帘,坐直身体,嘴角的笑意抿着,保持住淑女风度。心中暗自盘算着,恐怕这些事要写信给弗恩问个清楚才可以了。这样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个月。请辞的事看来得暂时搁浅了。

艾亚这样思考着,抬起眼来正好看见罗切斯特正拿着他好象永远也喝不完的那杯酒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艾亚一怔,微笑起来:“罗切斯特先生在我这里发现什么新奇之处?”

“我在想……”罗切斯特声音低沉,突然爆响的柴薪好象是在给他伴奏:“舞会。”

“罗切斯特先生一定参加过很多精彩的舞会。”艾亚附和。无可奈何,主人竟然对这个感兴趣。

听见“舞会”这个词,阿黛拉频频望过来,可是慑于罗切斯特的积威,不敢付诸行动,只能竖着耳朵,不时地望过来,看着两个微笑得很矜持的大人貌似热烈的交谈。

“与伦敦奢华而矜持的舞会相比,粗犷热情的乡村舞会也别具特色。”罗切斯特似有所指,说得很慢,很正经。

艾亚一听,突然笑出来,引得罗切斯特眉毛一挑,做出疑问的表情。艾亚抿抿唇,犹豫了一下,看着罗切斯特的表情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还是大着胆子道:“别具特色?”

罗切斯特一愣,看着那双小鱼一样调皮的眼睛,xiōng口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热流,明明应该生气的,可是却忍不住随着她的唇角的弧度微笑起来。他知道,他喜欢她这样对待自己。随意的,放在心上的,对待。

“是,跟我一样。爱小姐,对于跟我一样的乡村舞会,你好不好奇?”

艾亚此时有些张口结舌。虽然是自己冒昧在先,自己也做好了准备让他严厉地训斥,或者是一带而过,但这位先生也太……上赶子爬了吧?这让自己如何回答?听上去,这问题如此……暧昧……

好在罗切斯特也没有为难艾亚到底,只是盯着艾亚好一会儿,见她一脸无辜,不知所措,颇有几分可怜劲儿,倒是让人赏心悦目。欣赏完了艾亚的忐忑,罗切斯特心情大好,松了肩,靠在椅背上,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笑意满满:“桑菲尔德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太太!”

“主人,什么事?”费尔法克斯太太速度很快,显然一直在关注这边的谈话。

“我明天出门去里斯。这一周的时间你好好把桑菲尔德打理打理,等我回来,我要在桑菲尔德办舞会。”说着,目光看的是艾亚。

艾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就算是乡村舞会,自己也没有任何资格参加的。真不知道这位罗切斯特先生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周不被上司紧盯的空闲时间也是件非常不错的事。顶多记得出门的时候穿上皮靴。

“是,主人。”费尔法克斯太太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出她因为这个要求而显得容光焕发,答应得很干脆。更别提差点一下跳起来的阿黛拉了。艾亚可以预见这一周的学习效果会如何的低下了。

艾亚矜持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主仆二人又交流了几项细节,就听见罗切斯特突然转过来对自己说道:“好了,爱小姐,阿黛拉该睡觉了。”

“是,先生。”艾亚起身,行了一礼,微笑着向阿黛拉走去。

从休息室走出去,阿黛拉就开始叽叽喳喳,幻想一周后舞会的盛况,中间还间杂着一些关于巴黎舞会的见闻,在童言童语中,艾亚也长了不少见识。

把阿黛拉送去卧室,艾亚拿着蜡烛往自己的卧室走,还没走到门前,就听见三楼传来凄厉的吼叫声,如同金属相擦般让人心悸。虽然明知道那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疯子,她被好好的管制着,并不会伤到自己,但每每听到这个声音,艾亚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发颤。真不明白,原版简·爱怎么可能相信,这样歇斯底里的声音会是一个醉酒的人发出来的。

艾亚的手颤了一下,一滴蜡油正好滴在手上,差点把手中的蜡烛丢在地上,倒了左手连忙把手放在嘴边抿住。等回过神,那惨叫声已经停了,只有黑暗的走廊与安静。

艾亚松开手,就着烛光,发现手背已经红了,而且还在隐隐做痛。不由心中郁闷,今晚都别想睡好觉了,烫伤的痛最是难挨。

“跟我来。”

突然身后响起罗切斯特的声音,此时,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了刚才在休息室时的安逸与快乐,似乎是在配合这幽暗的走廊,显得特别压抑特别yīn郁。

“先生?”艾亚吃了一惊。

“跟我来,我给你拿烫伤药。”过份深沉的声音完全让人听不出情绪。艾亚面对这样的罗切斯特自然不敢反驳也不敢不从,只能举着蜡烛亦步亦趋地跟在罗切斯特身后,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两人沉默地走了两三步,罗切斯特突然慢了下来,等艾亚走上前来,才道:“你听见了刚才的声音?”

——声音?这词可真是轻描淡写。

“是的,先生。”虽然想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就让艾亚腿都发软,但艾亚还是宽慰罗切斯特道:“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是那个爱喝酒的女裁缝发出的声音。”

顿了一下,罗切斯特才点头:“是的,是她。格蕾斯·普尔。”说着,突然停住,看向艾亚的手:“她吓坏你了。”

“……还好。只是有些突然。”艾亚不习惯在这样周围一片黑暗的情况下与一个比自己高一个头还多的人对峙,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才道。

罗切斯特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藏在黑暗里,好一会儿,才出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给你拿药。”说着,转身离去。

走廊里有风掠过,凉冰冰的,让人毛骨悚然。艾亚突然想起书中的一个情节,似乎在原版简爱结婚前夜,那个疯女人曾经进入过简爱的房间,并撕烂了简爱的结婚头纱。这……是不是表明,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顶好门?自己好象没注意,这里的房门都是一推就开,也许明天可以请约翰帮忙做个门闩?

正在胡思乱想,罗切斯特已经回来,拿了一个小瓶子,递过来:“睡前擦上,晚上可以做个好梦。”

“谢谢先生。”艾亚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罗切斯特已经离开了。

惊魂一夜

进了自己的卧室,艾亚第一件事就是转身看向门后,看到门锁和门栓。虽然在艾亚眼里,都还显得过份简陋,但还是大大地舒了口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原版简爱会在结婚前夜,被那个疯女人进了卧室,但此时的艾亚心安之后就不愿意想太多,只当是简爱那天晚上睡觉忘了锁门吧。

把蜡烛放在桌上,艾亚回到门边,仔细地反锁了门,还插上了栓。但这两样东西看上去实在不怎么牢靠的样子,门也很陈旧,虽然看起来厚重,但又朽又松,艾亚不看则已,越看越是觉得不安全。想了想,又把桌边的椅子搬过来顶在了头后,才算略略放了心。

相对于艾亚娇小的身躯,这个时候的椅子可是相当得沉重,不但选材扎实,而且椅背非常高,摆在那里与艾亚差不多高度。于是,艾亚把椅子半拖半抱地移到门后,站起身来时已是气喘吁吁。

好容易收拾好一切,门呀窗呀,艾亚都检查过三四遍,终于算是安心了,倒在床上的时候又猛然觉得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才想起来,只顾着害怕了,竟然忘了擦药!于是,又穿了衣服爬起来,点蜡烛擦药。

如此折腾,等艾亚再次倒在床上时,已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可是,显然,这一夜艾亚注定没办法安睡。她刚挨着枕头,恍恍惚惚地开始做梦,就突然听见一声厉笑,登地把她从梦中惊醒。那笑好象就在耳边发出似的,艾亚在被窝里抖了抖,才反应过来,是那个疯女人。一片黑暗中,艾亚死盯着门的方向,隐隐约约从门缝中竟然透进光来!艾亚一愣,就听见又是一声惨厉的笑声响起!一点没错,就在自己门口!

艾亚本能地把自己缩进被窝,颤抖。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也许有过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隔着被子听不分明,更何况艾亚还处于被吓得有些傻愣的状态。

终于慢慢冷静下来,艾亚猛地坐了起来,向门的方向看去,刚才透光的门缝此时又恢复了黑暗——应该是蜡烛灭了。

坐在黑暗里,艾亚的睡意完全飞了。细细想今晚的遭遇。刚才的笑声虽然凄厉如鬼嚎,但是并不像睡觉之前听到的那次高亢,所以,除了自己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如果不是自己折腾到这么晚睡的话,恐怕也一样听不见。

那个疯子想干什么?难道她还残余了思想?会在某些时刻使用技巧?不,不管这些,这些与自己无关。艾亚摇了摇头,印象中她力气很大,艾亚很怀疑自己的这个门能不能挡住暴怒中的疯子。

艾亚在冷空气打了个喷嚏,又央央地重新倒下,可是在床上翻来翻去,竟然完全不敢睡,而且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了十七八回,艾亚终于忍不住,还是爬了起来,套上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

什么都没有,一片安静。艾亚眨了眨眼,难道是玩够了就回去了?这疯子的行为果然不能以常理推之。

正在犹豫这一夜该如何渡过,睡觉是不可能了,起来写文……可是在这样惊悚的环境下会把推理小说写成惊悚小说吧?艾亚觉得身上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突然觉得好象哪里不对。

猛地,艾亚把椅子一把推开,因为劲儿使得太冲,椅子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这个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颇为吓人。只是现在对于着急的艾亚来说,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她全付的心神都在对付刚才折腾半天的门。又是锁又是栓,艾亚手又颤抖个不停,费了好半天功夫才算打开来。扑面而来的果然是浓浓的烟气!刚才在门里因为离门缝太近才有所感觉,没想到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天哪,桑菲尔德千万别火灾啊,自己的稿子还都没寄出去呢!

这种自私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艾亚返身回去把手帕弄湿捂在鼻间冲了出去。本来想把蜡烛带出去照路的,可是完全没用,烟雾太沉,蜡烛反而碍手。所以,艾亚选择了空身出门。

看不清前路的情况下,走廊显得特别长。走了几步,烟味就变成了焦臭味,越走越是浓烈。

——天哪,到底烧了什么东西啊?!不会是人吧?!

艾亚前世到今生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完全慌了——因为她看见了火苗从一个门向外轰轰地窜着。艾亚差点崩溃。借着火光,如果艾亚没记错,这是罗切斯特的房子!

“费、费、费尔法克斯太太!”艾亚一边喊着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名字,一边把外套套在头上一个箭步冲进了罗切斯特的房间。

艾亚倒不是英雄情结暴发,而是艾亚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想起来原版简爱中的情节。如果简爱没有救罗切斯特,罗切斯特一定会被烧死的。

显然,现在的情况比书中描写得更严重。看着凶猛火势,罗切斯特的床已经烧塌了,罗切斯特到底在哪里啊?!艾亚一边躲着不停掉下来的火星,一边跪在地上找寻罗切斯特——也许是活人,也许是死人。想着后一种情况,艾亚差点哭出来——都怪自己刚才在房间里磨蹭了半天,才会这样的!自己怎么这么胆小了!

——千万别死,千万别死啊,罗切斯特先生!你死了,我就这一辈子都活在愧疚感里了,以后可怎么睡觉啊?!

艾亚在心里来来回回默念,果然在下一刻就摸到了一个柔软的肉体。也顾不上礼节或者是别的什么。靠自己拖的话,罗切斯特这样的大块头只会让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艾来直接摸索着上去,照着罗切斯特的头脸一阵猛揍,一边揍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

说是大声喊,但这种时候艾亚的声音想大也大不起来。一直没有效果,艾亚有一刻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揍一具尸体,吓得手猛地停在空中。就在这时,艾亚突然听见一声“嗯”的呻吟声。

——有效!

艾亚直接摸上去,捏住罗切斯特的鼻子,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大喊:“快醒醒!罗切斯特先生!”

突然艾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倒过去,以一种可笑的姿式仰躺在罗切斯特的下半身上。然后就听见罗切斯特发出一声完全听不懂的咒骂声。

“谁?!……天!”声音中充满了怒气,但是停得很快,显然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起床气被眼前轰轰烈烈燃烧的火苗惊住,终于清醒了。

罗切斯特反应很快,根本不必艾亚多说什么,迅速坐起来,一把拎起还躺在自己腿上的小人,起身就往外冲去。

劫后余生地站在烟雾沉沉的走廊上,艾亚惊讶地发现,这样大的动静楼下的仆人们与费尔法克斯太太一个也没醒来。看来楼建高了也不好啊。

火势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渐渐烧尽,火势瞬间小了下来,并没有延伸到其它房间去。看来石头房子也有石头房子的好处。让艾亚惊讶的是,火势刚刚好没有烧到房顶去,不然不可能不烧到别处去。现在,只有偶尔的哔哔啵啵的声音显示着火焰的存在。

艾亚站在冰凉的石头走廊上,垫席已经被烧没了。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看向罗切斯特,却发现他正紧皱着眉头,用那双黑如漆黑的眼睛瞪着自己:“怎么回事,爱小姐?”

此时艾亚才发现,这位先生竟然是裸着上身的!自己刚才骑在他身上的时候情况太紧急,完全没注意这个问题。现在就这样直冲冲地……真是伤眼睛。艾亚连忙别开目光:“不是我干的,先生。”

罗切斯特一口气噎在xiōng口:“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你没那胆子!我是问,你是怎么发现火灾的?!有什么蛛丝马迹?”

艾亚想了想,把听见笑声,见到亮光的事说了,关于自己吓得要命这些细节就完全省略掉,几句话把情况一一说明。

艾亚想,罗切斯特一定是猜到了火灾的缘由,因为他沉默了,而且转过了头去,没再看着自己,而是看着黑洞洞的连门都被烧掉半边的屋子,好一会儿,才又转过来,对艾亚说道:“爱小姐,今天非常谢谢你。”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好象是喃喃自语:“上天也许是在给我提示吧。是不是,爱小姐?让你救了我,还陪我一起站在这里……”

艾亚一愣,这话说得……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就是晦涩,往往一句话就能表达的意思非要转十七八个弯。

“上次您也救了我,先生。”艾亚微笑起来接口:“这就算我对您宽容心怀的感谢吧。现在怎么办,先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思,艾亚不想听罗切斯特的喃喃自语,才有了这种听起来很真诚,实则很客套的回答。

罗切斯特面容严肃,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晦暗难明的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艾亚,良久,才抬起手:“今晚我去图书室住一晚。恐怕要再一次麻烦爱小姐的肩膀了。”

艾亚一愣,迅速低头,意外地看见罗切斯特的右脚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艾亚惊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

——他刚才是怎么拎着自己冲出房间的?!还是说,是冲出房间时被什么打到才打断的吗?!

“好了,爱小姐。深夜还是小声点吧。”罗切斯特依旧表情严肃,但口气却意外的温柔,手伸在半空中只等着艾亚过来。

艾亚过去,让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肩上,正要向前走,罗切斯特却突然停住。艾亚一愣,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的脚。

“爱小姐,你没穿鞋。”口气沉稳,可是艾亚不知道怎么的,却好象感觉他生气了。

艾亚连忙解释:“来的时候我穿了的,拖鞋。不过,刚才……”艾亚摆了摆手。罗切斯特当然也明白,刚才是自己拎着她出来的,鞋子肯定掉在自己烧光了的卧室。

罗切斯特顿了顿,把手收了回来:“爱小姐,你先去穿双鞋再来吧。地板上凉。”

“可是,你也没穿鞋……”谁睡觉穿着鞋睡啊?

艾亚只说出这么一句,在罗切斯特不屈不挠的目光下,迅速地跑向自己的卧室,一路上地席硌得脚生疼也不管不顾,回到房间连气也不喘,找出布鞋来胡乱套在脚上,刚要出门,又转头拿了块毛巾,才再次跑出门去。

罗叔纷乱了的心

艾亚蹲在罗切斯特面前,掀起他的裤脚,看清眼前状况,不由手中一顿,傻在当场,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一心想着,罗切斯特没有穿鞋,地板上又实在太凉太硌,自己拿条毛巾来给他先包一下,权充鞋子的功能。毕竟,图书室的路程对于一个只能单脚跳的人来说,并不算近,他又受了伤。

谁料到自己好心竟然办错事!艾亚刚才被一晚上的惊魂遭遇弄懵了,思考能力严重下滑。拿毛巾的时候完全忘了,罗切斯特现在正用这只脚支撑身体,自己要如何给这只扎实地与地面相连的脚包起来?难道要让罗切斯特此时坐到走廊的地板上去?!这样的话,艾亚根本说不出口,所以,只能瞪着这只看上去很大的光脚发呆。

“谢谢你,爱小姐。给我吧。”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艾亚的可怜像的罗切斯特开金口了,声音沉稳严肃,听不出一丝笑意。可不知为什么艾亚就是觉得自己头顶上这个男人在嘲笑她。

黑暗中,艾亚的脸腾的红了,讷讷地站了起来,不敢直视罗切斯特光裸的上身,默默把毛巾递了过去。

罗切斯特倒也没有矜持,接过毛巾直接坐了下来,在艾亚的眼皮底下麻利地把自己唯一能用的脚厚厚地包着了一只粽子。

“来,爱小姐,拉我一把。”罗切斯特伸出手来,看向站在一旁拘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艾亚。

艾亚一愣,虽然与这位罗切斯特先生交谈过不只一次,甚至第一次见面时就被他扶过肩膀,也许还可能在自己昏迷时抱过自己,但这样□地手牵手的经历却完全没有过。顿了一秒,艾亚还是伸出手去,把罗切斯特拉了起来。掌心传来的热量提醒着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在这个时代可谓是轻佻的事。在舞会之外的这种程度的肌肤相亲在淑女的规则里完全禁止的。

艾亚收回手暗自在身后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只当是特殊事特殊办吧。罗切斯特裸着上身,就这样全身靠在艾亚身上,艾亚甚至连他呼吸声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亲密,哪怕是前世艾亚也很少有机会如此。目光不敢乱瞟,心脏狂跳,肩膀承受着罗切斯特的全部重量,举步维艰地向图书室走去。

这个时候,艾亚完全没有想到,为什么罗切斯特伤成这样了还不愿意叫费尔法克斯太太起来管事,如果有约翰在,自己完全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不雅。艾亚只是咬着牙支撑一步一步。她也完全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也没有主动提起去叫醒费尔法克斯太太。

到了图书室,罗切斯特在椅子上坐下来,艾亚肩上猛地一轻,惯性让整个人差点坐倒在地毯上,及时地扶住椅背,喘了好一会儿才站直身体。

“麻烦你,爱小姐。”罗切斯特一路沉默为的就是不让这个年轻女孩尴尬。此时却不得不开口了:“能帮我拿支蜡烛来吗?”

“诶?好的。”艾亚只抬了一下眼睛就立刻转开来,点了点头,迅速转身离开。

等艾亚举着蜡烛回来,站在门口就看见罗切斯特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件晨衣套在身上,靠坐在椅子上的样子虽然还是很狼狈,但总算没有再裸体,这让艾亚大大地舒了口气。

“先生,要不要……啊!”艾亚把蜡烛放在桌上,转过身刚说了半句话,就被眼前的罗切斯特吓了一跳。

刚才一直在黑暗里,只有大致的轮廓,艾亚根本没发现异常。可是现在,烛光下,罗切斯特脸上青青肿肿,猛一看简直象个怪物,尤其是眼窝处,更是一轮黑圈,明显是被人用拳头猛揍之后得到的奖励。艾亚一个激灵,瞬间意识到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己竟然这么大力气!把这么大个的男人打成一个猪头……

艾亚深深吸一口气,赶紧低下头去,心中浮出的感觉非常古怪,明明应该害怕应该愧疚的,可是一想到那张滑稽的脸,却又想狂笑。只能咬紧唇,压抑住一直浮上来的笑意,直到目光移开,看见罗切斯特扭曲的脚才猛地平静下来,皱起了眉头。

“先生,这脚的伤势恐怕不能过夜。到了明天就难治了。”艾亚严肃着小脸,努力不看罗切斯特的脸,道:“我这就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来处理。”

“爱小姐!”罗切斯特的声音拉回了艾亚的脚步。艾亚停下来,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一怔之余,自己……自己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非常不想她离开自己身边。本能地叫住她。可是,真等她回过头来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罗切斯特又突然没了话语。顿了顿,抿唇把冲在嘴边的话咽回去,别开目光,想了想才道:“不要叫费尔法克斯太太,让她休息吧。直接喊约翰请卡特医生过来。”

“好的,先生。”艾亚又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去。

“爱小姐!”

“先生?”艾亚更加疑惑,转过头来再次看着罗切斯特。

罗切斯特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个……爱小姐,你的头发……”说完,罗切斯特立即闭紧了嘴。似乎很懊恼地别开目光去。

艾亚愣了一下,伸手一摸——哦,刚才在睡觉,发辫自然就散开来了。刚才是事发紧急,没有注意。现在还用这种状态去见一位成年男性确实非常不合适。艾亚连忙用手在脑后卷了几卷,算是卷成了一个简单的髻。然后才行了一礼:“谢谢先生。我会速去速回。”

看着艾亚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罗切斯特垂下眼帘,手撑住额头,神情恍惚地看着闪烁不定的烛火。年轻女孩的离开似乎也带走了这个夜晚的温暖,整个图书室充沛着冰冷的空气。这样也好,让他鼓噪着汹涌着的不寻常感情也能平静下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差点以为自己处于但丁所说的地狱。而眼前那个披散着头发,在漫天火光里骑在自己身上对自己施以暴力的女子就是为自己施刑的刑官。脏而且狼狈,可偏偏那样美丽,美丽得炫目,美丽得震人心弦。当时自己只有一个念头:也许只有地狱,才有这样的美丽。

——自己是疯了吧?明明脚钻心的疼,可一心想的却是……

罗切斯特本能地看了眼天花板。那个疯子,自己的名义上的妻子就在这上面的某处,自己还能想什么?甩甩头,甩开那个执着的娇弱身影,罗切斯特手放在xiōng口狠狠地压了一下,直起身体,把目光转向门口,他听见了脚步声。

“先生。”轻轻柔柔的,是那个让人纠结的声音。

“进来。”罗切斯特面无表情,声音低沉,甚至带着点冷漠。

艾亚进来,先行了一礼,微微侧身,现出她身后的约翰。约翰一见罗切斯特如此,也吃了一惊,连忙弯腰行礼:“主人。”

“去请卡特过来,告诉他我的脚伤了。”罗切斯特说完,随意地摆摆手,就算安排了约翰的去处。约翰急匆匆地领命而去,地板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半夜听起来特别响。

房间里又只剩下罗切斯特与艾亚两个人。罗切斯特一直皱眉紧紧盯着艾亚,艾亚被盯得很不自在,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不看则已,一看不由脸再一次红了起来。自己这还穿着睡衣呢,只是草草地在外面套了件外套。虽然这个时代的睡衣什么都露不出来,但总是家居随意的样子,被上司这样看见,艾亚觉得很不安,赶紧收紧了手,把外套往里错了错。

显然,罗切斯特也被艾亚这个动作惊醒,脸上现了一丝尴尬,转开脸去:“爱小姐,谢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刚才说过的,先生。您也救过我,您忘了吗?”

“是啊是啊,我救过你,你又救了我。”罗切斯特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你说,爱小姐,天底下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让我和你有了这样的谁也斩不断的联系?”

艾亚身体一僵,他这是想要说是缘份吗?难道是大惊之后身心不稳,出现了雏鸟情结?依赖上新生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总不至于狗血到是爱情吧?还没说过两次话呢。

艾亚撇了撇嘴,才抬起头来:“我想,先生。应该是因为您与我都足够善良。您不因为我身份卑微而放弃,我自然也不会因为危险而放弃一条尊贵的生命。”

“善良?”罗切斯特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是你太善良,爱小姐。只有善良的人才总爱说别人善良。”

艾亚沉默。其实应该离开的,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可是眼前的人完全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

“爱小姐,你看,我多大了?”罗切斯特手指敲着椅背,慢条斯理。

艾亚看了看罗切斯特的脸,赶紧低下了头,还是那个青青肿肿的猪头样。对不起。艾亚在心里道歉,嘴上答道:“三十多岁。”

“是的,一点也没错。爱小姐,没想到你年纪不大,看人倒是很准确的。”罗切斯特顿了一下,才又道:“我与你一样年轻的时候,也与你一样善良,纯洁得象白纸。存着一颗柔软甜蜜的心看人生处处美妙。可是,你看,才过了不到二十年,经历了痛苦、愤怒、焦躁、厌憎……等等这些糟糕而残酷的心情之后,它就变成了坚硬的刀枪不入的橡胶球。”

“爱小姐。”罗切斯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眼睛又黑又亮,盯着艾亚:“你……要好好保管你的心,等找到一个愿意珍惜珍藏的人再交给他。”

罗切斯特等了一会儿,没得到艾亚的回答,心不由一沉,揪着,好象被谁死死地攥住,让他喘不过气来:“怎么?爱小姐觉得我说得不对?”

这时,艾亚轻轻柔柔的声音才响起:“先生,也许我与您有一些不同。”

“哦?”罗切斯特只因为这一句又感觉恢复了点生气,直了直身体,目光变得软软的,好象深潭。

“先生年轻时,经历与我大不相同。养尊处优,自然心如白纸,纯洁善良。可是我,先生。我是个孤儿,在洛伍德义塾长大。再如何单纯,也绝担不上心如白纸,纯洁善良的说法。”

“那么,你的心呢?爱小姐。”

艾亚微微一笑:“我的心……也许是件珍贵的琉璃。正因为它易碎,所以,我会珍藏它珍惜它,永远把它好好地放在最高处。不会让它受伤,也不会让它变成橡胶球的。”

“哦,小女孩,女孩的心是不可能永远属于自己的。总要选一个人,把它送出去。”罗切斯特心情好得几乎可以听见他藏在喉间的轻笑。

“是吗?”艾亚不知是不是被这昏暗烛光下的倾谈给迷了心绪,还是罗切斯特独有的优雅如琴的专线让一切变得软弱起来。艾亚不由自主地放开来,摇了摇头:“如果真的非要给一个人,那么他就来抢吧。如果他比我坚定,他比我强大,我实在抢不过他,我的心就属于他。让我白送……那可,”艾亚微笑起来:“没那么便宜的事。”

听了这句话,罗切斯特的手紧紧握着椅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正要说话,却见艾亚突然转过身,走到门边,说了一句:“先生,好象约翰请了卡特先生来了。”

弄不清状况的艾亚

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醒来的一刻起,桑菲尔德就陷入了紧张忙乱之中。费尔法克斯太太不停地自我谴责,怪自己连主人罗切斯特晚上差点被烧死都不知道,怪罗切斯特出了事只叫约翰不叫她,是太不信任她了。怪自己太没用,说自己太伤心……总之,絮絮叨叨的结果就是把所有的人都变得忙碌起来才算甘心。

要给罗切斯特先生安排新房间,要照顾罗切斯特的伤势,既要让罗切斯特好好休息,又要为他补充营养。最后还要请木匠来重新打整罗切斯特的旧卧室。总之,事情多得很,连罗切斯特都难得地对神经叨叨状态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显示出无奈的神情来。

本来,艾亚在罗切斯特那里是得到了一个假期的。毕竟一夜未眠,谁都会感觉疲惫,更何况看起来如此弱小的艾亚?不过,整个桑菲尔德的喧闹与费尔法克斯太太犀利的眼神都让艾亚无法安心补眠。不得已,只好带着没人管状态的阿黛拉,以写生的名义背着画夹出门去了。

带着兴奋的阿黛拉去了趟她早就想去的干草村。一路上听阿黛拉的叽叽喳喳让艾亚沉郁的心情好了不少。

把自己早就写好的信,加了几句关于伦敦的询问,连带着第二篇小说的结尾和第三篇的开头一起寄了出去。同时,也收到了弗恩的来信,还有报纸连载的稿酬。把钱取出来,小心地放进手袋里,艾亚满足地叹口气。虽然不多,但这样细水长流的感觉真是美妙。

手中握着软软的阿黛拉的小手,漫步在乡村的荒地上,阳光正好,不冷不热,艾亚的思绪又回到了昨晚。一再回想的,不是惊心动魄的火,不是紧张刺激的救人,甚至不是罗切斯特先生的裸身和猪头样,而是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

——好懊恼,自己怎么会被盅惑到竟然说出心里话来?!

罗切斯特好象具有这种能力,只要他的眼睛看过来,就能把安静的黑夜变成一场剖析真心的恳谈。虽然自己不过是说出真心话,可是说话的对象与说话的时间与地点每一处都是错误,于是,艾亚总在想,这样的自己会不会让罗切斯特认为自己是个轻浮的女人呢?甚至是……认为自己是在勾引他?!

OMG,想到这种可能,艾亚就恨不得象驼鸟一样把头埋在沙里,再也不见人了。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不经大脑的话来?!想想自己告退时,罗切斯特眼中复杂至极的眼神,艾亚几乎可以猜测得到他的想法——“爱小姐是爱上我了吧?”。他肯定是这样想的!

好丢脸!艾亚使劲甩了甩头,甚至连山坡下炊烟袅袅的桑菲尔德都不敢去看。人生,怎么能如此悲剧?!

“爱小姐,你说罗切斯特先生会变成瘸子吗?”

可爱的童音打断了艾亚自怨自艾的心绪。想起罗切斯特断了脚还把自己一起拎出了火场,这一次,说是自己救了他,其实到最后还是他救了自己。他一共救过自己两次了……

“爱小姐?”

艾亚低下头,就看见阿黛拉侧着头看自己的可爱模样,不由微笑起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不然的话,费尔法克斯太太非把桑菲尔德的屋顶给掀了不可。”

“哈哈,就是,就是。”阿黛拉一听艾亚夸张的说法,顿时笑了起来:“今天早上,费尔法克斯太太一起来就一直不停地说话,说得太快了,我有的都听不懂。”

“看来我们得加强语音训练了,阿黛拉。要不,我们回……”艾亚看了眼铅灰色天空下黑色的桑菲尔德,一时间为自己刚才要脱口而出的“家”字怔忡。不是啊,那里再好再美丽也不过是个旅途的驿站。不知道……要存多少钱才能买下一栋桑菲尔德庄园呢?

“先不要回去吧。桑菲尔德现在又吵又闹,可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偏偏不许我出房间的门。哦~”阿黛拉夸张地做了个烦恼的表情,看见艾亚笑了才收起表情,看着艾亚:“爱小姐,你饿了吗?”

“是你饿了吧?”艾亚笑起来,从手袋中拿出刚才特地买的糖果,递了一颗给阿黛拉。在某些时候,艾亚愿意宠宠这个小孩子,因为等她长大就会发现,除了自己没有谁会宠着她了。

糖很甜。甜得过度。艾亚不由皱了皱眉。所幸,阿黛拉很喜欢,也不算白买了。

“可惜先生脚伤了,就没有舞会了。”阿黛拉万分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先生给我买的新裙子我一直没有机会穿。”

好幽怨的表情啊。艾亚看着她直想笑。舞会么,恐怕最郁闷的应该是英格拉姆·布兰奇小姐吧——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这可是一个大好的寻找新郎的机会。乡下毕竟不同于伦敦,这样的机会很是难得的。现在……因为自己耽误的那几分钟,把一切都搞砸了。

艾亚吸一口冷冽清澈的空气,打起精神,把画夹竖好:“来吧,阿黛拉,我们来画画。你画我,我画你,怎么样?让我看看你的透视学得怎么样了。”

等一大一小两位小姐回到桑菲尔德的时候,天色已暗,乌鸦啊啊地叫着归巢,火烧云退尽的天空,很有诗意。

开门的莉娅只是抱怨了几句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啰嗦,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罗切斯特的话语,让艾亚既松了口气,又微微觉得有些失落。本来,刚才一直以为罗切斯特会与从前一样,要求自己在休息室相见的,竟然没有。想好的推脱的话都没了用处。晚餐,艾亚有些食不知味。

回到房间,艾亚憋着一口气,又重新把石头房子雪夜杀人案重新看了一遍,找出不满意的地方,修修改改,正改到兴处,突然灯花一闪,蜡烛竟然灭了!艾亚手在桌上摸了摸,才想起来,这节蜡烛是昨晚剩余的半根,今日出门比较急,自己并没有备新的。

摸黑把文稿收起来。本来想直接睡觉算了,反正已经很累了。可想着还要洗漱,这个不可能摸黑做。在没有电的世界,夜晚的黑是真实的黑,可不象前世那种有光害的城市里,关了灯还能看个七七八八。这里,伸手不见五指那是最正常的事了。艾亚不想在自己房间里跌跌撞撞。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幸好,时间还不算太晚。真要让艾亚去敲莉娅的门,艾亚就不太愿意了。

关上房门,才走出去两步,突然身后映出一团光,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晚了,爱小姐蜡烛都不拿一支,是要去哪里?”

艾亚转身,就看见罗切斯特一只脚支着倚在自己隔壁的门边,不但一只脚被包成了超级大面包型,连脸也被包得七七八八看不出原型。

这付形象的罗切斯特差点让艾亚失态地笑出来。赶紧低下头行了一礼:“晚上好,先生。我是去向莉娅要支蜡烛,我的蜡烛燃完了。”

“蜡烛?我这里有。你别去烦莉娅了。大晚上的,摸黑下楼梯,你也不怕摔着。”说着,不管艾亚,直接转身,扶着门一跳一跳地往屋里走去。

见罗切斯特这样,艾亚当然不能视之不理,连忙提着裙子上前去,接过罗切斯特手中的蜡烛:“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罗切斯特微微侧过脸,看了艾亚一眼:“在我的卧室修整好之前,我就住在这里了。爱小姐,请欢迎你的新邻居吧。”

艾亚一愣,连忙点点头:“我以为先生会选择图书室旁边的客房,毕竟那里要大得多。”

艾亚走上前去放蜡烛,所以没有看见罗切斯特因为她这一句话而稍稍狼狈了的眼神。

“蜡烛在左边第一个抽屉里,自己拿吧。”罗切斯特好容易移到椅子旁,坐下来,喘了口气,才懒洋洋地道。

艾亚依言拿了蜡烛出来。转过身,向罗切斯特行了一礼:“谢谢先生。那么,晚安,先生。”

“怎么?这么急着走?”罗切斯特一挑眉,声调很慢,但口气很坏。好象艾亚突然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艾亚一怔,转过身来,看向罗切斯特,一脸的询问:“先生?”

罗切斯特皱紧眉头,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见艾亚恍然大悟的声音:“先生……刚才是要出去吧?要我帮忙吗?”

罗切斯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懊恼得几乎想撞墙。揉了揉额头,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抬起眼,看向那个假装一付昨晚什么都没发生的人,声音很冲:“我是打算叫人来给我念书。你来了正好。爱小姐,坐吧。”

“这……不合适吧。现在这个时间……”艾亚看了眼房间,炉火燃着,其实说起来与休息室区别不大,但对于淑女来说,与男士的交往都应该是在被监视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孤男寡女的状态。可是看见罗切斯特的猪头怪脸还有面包一样的脚,艾亚又有些犹豫。

“要怎么才合适?”罗切斯特没等艾亚说完,直接截断她的话,声音低沉冷静,好象在压抑什么:“非要有一把火助兴,爱小姐才肯为我做一点事?”

听了这话,艾亚皱起了眉。这人又在无理取闹了。谁今天得罪他了?

“看啊,爱小姐,我已经让你为难了,是不是?请你为一个伤残了的老男人读会书,确实是太委屈你了啊。”

——好极了,直说不行,就来激将。

艾亚心中也憋了口气,却不得不吃这套。谁叫他是自己的上司,谁叫他昨晚还救了自己的命,谁叫他伤成这样,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呢?

艾亚一语不发,在罗切斯特的对面坐了下来,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书,封面上用花体字很漂亮地写着《十四行诗》,作者:莎士比亚。艾亚眨了眨眼睛,没想到罗切斯特这样yīn阳怪气的家伙也会读诗!

“正如你将很快地告别青春而衰朽,你也会很快地从孩子那里得到新生。当你告别了青春,你青春时代所赋予你的新的血肉,仍将属于你……”

“好了,别念这首。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苍老。最可怕的是,明明老了,还渴望青春。我可一点都不喜欢孩子。”罗切斯特盯着艾亚:“爱小姐,你觉得我老吗?”

冷静地谈崩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艾亚暗自吃了一惊。在前世,很多三十几岁的男性还想过儿童节呢。这位已经在担心老的问题了。

艾亚斟酌了一下,让罗切斯特开心和不开心都很容易。可是,他开心自己就会不开心,他不开心呢,又会想办法让自己不开心。于是艾亚眨眨眼睛,非常平静地看向罗切斯特,回答:“尚可。”

罗切斯特的黑眼睛难得地呆滞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声音明显得不耐烦:“什么叫‘尚可’?”

艾亚顿了一下:“先生,您为难我了。”不理罗切斯特扬起的眉毛,继续慢条斯理地解释:“您也知道,我年纪轻阅历浅,见过的男性不超过十位。对于他们年轻与老的问题,除非类似于象费尔法克斯太太与阿黛拉这样明显的表现,否则我是无法判断的。所以,我给您了这样模糊的回答。请原谅我,先生。”

罗切斯特眼光闪了闪,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这样想起来,爱小姐,以你的年纪与阅历,竟然敢登广告寻找工作,确实是勇气之举。”

艾亚连忙躬身,面无表情地狗腿:“是的。能遇见先生这样仁厚的主人是我的幸运。”

听了艾亚的话,罗切斯特面色一寒:“人不可能一辈子好运的。靠运气做选择?爱小姐,你不会如此幼稚吧?”

艾亚一顿,虽然这话完全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但是这口气这场面却是自己在受训!艾亚抿了抿唇,点头道:“受教。”

“你在生气,爱小姐。”罗切斯特似乎对于艾亚生气的表情特别欣赏,口气轻快起来:“是因为我说了真话吗?”

不加后面一句还好,加了后面一句,艾亚本来不生气现在都要生气了:“不,先生。我不会因为听见真话生气。我只是……觉得时间晚了,先生应该休息了。”

“还说不生气?”罗切斯特的声音中甚至带着笑意了:“现在还不到九点,怎么算晚?”

这回,艾亚真的生气了,严肃着表情,一眨不眨地看着罗切斯特的眼睛:“先生。在我看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都算晚。”

罗切斯特的笑意瞬间收敛,整个人直起来,以一种复杂到让艾亚心悸的眼神回视过去,似喜似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现了一丝笑意:“没想到爱小姐是个墨守成规的卫道士呢。不过,爱小姐即使不信任我的人品,也应该……”说着,指了下自己的脚:“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我可无力对爱小姐做什么的。”

艾亚皱着眉:“与相信与否无关,甚至与您对我做过什么也无关。先生应该知道,女孩子的清誉对于女孩子的未来有多么重要。而我,一个孤女。我与您站在这个世界的不同高度。正如您曾经对于善良的推论一样,我也是没有不墨守成规的资本的那一类人。先生,请您原谅我的直率。”

闻言,罗切斯特的手僵在椅背上良久,才放松下来:“这么说,爱小姐,就算道德标准不从于你心,你也会遵从到底了?”

艾亚怔了一下,想起三楼的那个疯子,想起了原版简·爱,有了那样澎湃的爱情之后,还是会因为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放弃一切。那样,才算是对自己说的这个理论的完美诠释吧?艾亚只怔忡了一秒,还是点了点头:“在我没有资本改变之前,我会。”

“很……保守的回答。”罗切斯特沉吟了半晌:“爱小姐,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对你清誉的伤害已成事实,就不如由着我任性一回吧。”罗切斯特拿出怀表看了一眼:“九点,我就放你回去。现在,陪我这个寂寞的老家伙说说话。过了今晚,我在爱小姐面前就变成道德典范,绝不为难你。如何?”

艾亚皱皱眉,没有应声。

“好吧好吧,任性就让我任性到底吧。”罗切斯特的声音有种懒洋洋的,灰心无奈的滋味,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把雪茄放在嘴里来回嚼着,说起话来叽哩咕噜的:“我就把爱小姐的沉默当做是肯定的回答了。”

“给我倒杯茶,爱小姐。”说完,见艾亚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罗切斯特撇撇嘴:“看我,习惯于发号示令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请帮我倒杯茶,好吗?谢谢。”

艾亚起身,一边倒茶,一边听着罗切斯特继续絮叨:“爱小姐,我得请你原谅我。我有很多不好的习惯,一直以来被宠坏了。我都知道。其实,我没有恶意,甚至于是出自于善心。但因为态度的原因,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温柔细心的爱小姐,如果一会儿我还在这方面犯错,请你当面指出来,不要生我的气。”

罗切斯特的这个态度让艾亚很不舒服。这种刻意的,类似于讨好的话语,可他说出来偏偏带着股嘲讽劲儿,让人听了觉得浑身不自在,倒好象是艾亚刚才在无理取闹,他在以宠溺的方式宽容。真是……

艾亚咬咬牙,只能忍了。如果罗切斯特都这样说话了,自己还犯冲的话,那就怎么说都是没理了。更何况这位先生本来就处于上司的身份,他完全可以不找任何理由不作任何解释就把自己留下来,根本不必如此“低声下气”或者说是嘲讽。只是这个时候他好象忘记了。

“您的茶,先生。”艾亚连着茶盘一起放在罗切斯特旁边的桌上。

罗切斯特接过茶杯,看了眼艾亚,见她并没有恢复从前在自己面前的随和可爱的模样,不由心下黯然,低下头,啜了一口,才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爱小姐。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都是用来约束下位者的。对于上位者来说,道德与法律都是用来践踏的。当然,在你没有实力成为一名上位者时,遵守规则确实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这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怎么什么都套在我头上?!这样惊世骇俗的论调,我再傻也不会在人前说出来的。

艾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先生。我并不认同您说的这个论调。道德与法律的存在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也不认为上位者有践踏它们的权利。上位者之所以敢于践踏它们,只在于上位者可以付得起践踏它们之后需要付出的代价,而我们付不起罢了。我从不认为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白白得到的。”把自己摘清楚,免得这位先生临场发挥到没边去了。

“爱情呢?”罗切斯特突然出声:“爱情也不能白白得到吗?”

艾亚看了罗切斯特一眼,心中涌动着愤怒的火焰。这人今晚太过份了!不但让自己被迫孤男寡女与他共处一室,竟然还问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题!看来,他根本没把自己视为一个平等的淑女对待!

越是恼火,脑子越是清醒。艾亚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就直接回答道:“爱情?爱情最终要付出的无非是两种代价。一是失去自由的婚姻,或者是背德的痛苦。”

不意外的,艾亚从低垂的眼帘下,偷光看出去,果然看见罗切斯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说到他的痛处了。艾亚在心里冷哼一声,算是出了一口气。继续说。

“两种代价都非常巨大。相对于这种长期的精神上的折磨,爱情所赋予情人之间的那些短暂的美妙的火花,到最后看来简直得不偿失。”

良久,罗切斯特才从茶杯里抬起头来,神色严肃,甚至可以称得上肃穆,口气沉静:“爱小姐说起爱情老气横秋。与你年纪轻阅历浅的说法完全不同。爱小姐经历过爱情?”

“这世界有一种东西叫‘书’,先生。人生有尽,我们的经验一半来自于自己的经历,另一半就来自于别人的经历。也叫间接经验。”

罗切斯特唇角一勾,眼中却全无笑意:“看来间接经验非常不可靠。这么说来,爱小姐,你不渴望爱情?”

艾亚被这一句直接的问话问到沉默。她无法欺骗自己,哪个人会不渴望爱情?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渴望有一个人把你放在心里,努力珍惜,为你付出只为看见你的笑容。爱情,谁都渴望。自己并不想撒谎,虽然说不很容易,但是纯粹的口舌胜利毫无意义。

艾亚摇了摇头:“不。与其说是不渴望爱情,不如说,我渴望的爱情与他人不同。我渴望的爱情不是朝朝暮暮,不是卿卿我我,不是玫瑰情话,不是那些传说中的甜蜜热烈的爱情。而是风雨同舟的坚韧慷慨,是相濡以沫的温柔宽容,是清清白白的携手一生。”说着,艾亚认真地盯着罗切斯特:“先生,我觉得把这种感情定义为爱情,太狭隘。所以,我说,我不渴望爱情。”

罗切斯特怔怔地盯着艾亚,良久说不出话来。屋内除了炉火哔哔啵波的声音,一时间沉默漫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罗切斯特张口,声音很低很低,好象梦呓般喃喃自语,对着艾亚:“爱小姐,你让我……”说到这里,突然眼中闪过一抹狼狈,咬着牙挺直身体,声音大起来:“九点了,爱小姐。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别忘了蜡烛!”说着,指了指门,别开头去,好象艾亚是什么洪水猛兽,逃都来不及似的。

艾亚安安静静起身,行了一礼,拿起蜡烛,再安安静静地打开门走出去。

听见门“咔哒”一声关上,罗切斯特猛地把头抬起来,死死地瞪着房门,好象有什么深仇大恨,死死地瞪着。良久良久。

傻瓜罗切斯特

畅快了,坦荡了,可是并没有舒服了。

艾亚一晚上都在思索,到底罗切斯特最后那个仇恨般的眼神在表达什么。辗转反侧,不得其解。至凌晨,困意袭来,可是又该起床了。连续两晚没睡,所以,一整天的艾亚都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只是蔫蔫地给阿黛拉布置了作业,自己却在窗边支着头假装沉思,实则补眠。可正因为也不敢睡实了,故而一直处于浅梦状态,于是,罗切斯特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影随形。

——他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种几乎是含着怒气的昏睡,让艾亚整个人处于一种“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氛中。不知道是不是阿黛拉一向擅于察颜观色,一向叽叽喳喳的她今天竟然意外地安静。就这样晕晕沉沉地过,一直到晚饭,艾亚才打起精神,露出矜持而甜美的微笑来。

——哦,真不错。

艾亚叉起一小块小羊排放进嘴里慢慢嚼。美味多汁,实在是难得的享受。艾亚忍不住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但是显然,世事并不如艾亚的愿望那样发展,艾亚刚想开口称赞今天的晚餐,就听见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叹息声。

艾亚赶紧迅速把可爱的小羊排咽下,因为叹息从来都是费尔法克斯太太长篇大论的絮叨的开始。果然,艾亚刚做完这一切,抬起头,一脸关切地看向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时候,她的絮叨正式开始了。

没一秒,艾亚就黑了脸,因为今天费尔法克斯太太絮叨的主角是那位扰得人两晚没睡的罗切斯特先生。

“唉,都是我不好。”很祥林嫂的开场白配着费尔法克斯太太深刻自省时无限自责的眼神,再合适不过了。她这么一说,桌上除了阿黛拉,别人都不得不停下了刀叉。这个“别人”指的正是艾亚。艾亚一派真诚地问道:“费尔法克斯太太,出什么事了?”

“主人今天一天都没有出房门,连端过去的餐点都没碰,只喝了几杯咖啡。主人本来就受了伤,又这样不肯吃东西,可怎么办才好啊~”

费尔法克斯太太兀自悲怨,艾亚一愣,也跟着皱起了眉——这家伙真是好命,八成是在补眠呢!

显然,费尔法克斯太太远没有艾亚乐观,一个劲儿地在叨叨,都是因为前晚的火灾她没有及时发现,才导致了今天主人抑郁的情况。一切的错误都是因为她。如何如何……

艾亚听了一会儿,没再听到新词,就再次拿起刀叉,文雅地吃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让艾亚意外的是,好象小羊排变得没那么好吃了,甚至感觉回味有点腥,难道是冷了的关系吗?

艾亚随便吃了几口就觉得再也吃不进去,只得入下餐具,对费尔法克斯太太行了个礼,退了出去。上楼,走进自己房间之前,艾亚下意识顿了一下,侧过头,细细聆听,可是隔壁什么声音都没有。

——应该是在睡觉吧?

艾亚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罗切斯特如何关自己什么事?艾亚觉得自己忧心得很可笑,带着些莫名的愤愤之气推开自己的门,再狠狠地关上。早点睡觉!

这一晚,艾亚睡得极早,天色刚刚擦黑就倒在了床上。睡得极快,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开始做梦了。这个梦很杂乱也很郁结,天蒙蒙亮,艾亚就被惊醒过来。梦,已经不记得内容,可是那种让人窒息的,让人强忍着无法发泄的窒息感却强烈地留在了身体里,艾亚坐在床上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算平静下来。

不过,这份平静并没有平静多久,艾亚洗漱好,拍拍脸,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点。趁现在所有人都还没起床,出去散散步,平复一下这两天来的古怪心情吧!艾亚想着,甚至还带了满脸的笑容。结果,打开门,就看见一支熄了火的蜡烛倒在自己门前,蜡烛和烛台已经摔分了家,看起来支离破碎,很狰狞。下一秒,艾亚的笑容也狰狞了起来。

艾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见一个声音:“爱小姐,请你回房等我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下。”

艾亚一愣,转过头就看见罗切斯特从他的门里走出来,打扮得很整齐,再加件外套都能参加舞会了——当然,如果他现在的脚能跳舞的话。他脸上的包扎物已经去除,除了有几处淤青,轮廓上已现出他从前的几分神采。

只不过,罗切斯特现在的脸色凝重,眼底是重重的疲倦的两个黑眼圈,眼神里挣扎着痛苦。因为艾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拄着拐杖走过来,艰难地蹲了下去,拾起地上的蜡烛和烛台,再艰难地站了起来,对艾亚说了以上的话,就一顿一顿地向楼梯走去。等艾亚回过神,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了。

这一刻,艾亚突然理解了罗切斯特刚才看见蜡烛和烛台时的目光。在这个无论是教义还是法律都没有离婚这一说的时代,摊上这么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妻子,他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艾亚在自己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虽然并不会因为罗切斯特的可怜而摒弃自己的原则。但是,虽然谈情说爱不行,也许态度和蔼点,不那么针锋相对是可以的。

艾亚在屋里等了十分钟,就听见了敲门声。很节制很有礼的敲门声。艾亚打开门,就看见罗切斯特拄着拐杖站在自己的门,一脸严肃,严肃得甚至有些无奈和绝望的错觉。

“爱小姐。惊扰你了。”罗切斯特的声音低沉沙哑,说着,向艾亚躬身行了一礼。这让艾亚大吃一惊,连忙回了一礼,抬起头来,就见罗切斯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只不过,这一次的目光更加深沉,深沉到安静:“爱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请陪我去花园散散步,好吗?”

这样低落得甚至有些没有生气的罗切斯特……艾亚怔了两秒,看向罗切斯特的脚和拐杖:“您……这方便吗?”

罗切斯特眼神依旧沉郁,扯扯唇角,算是他微笑过了:“有轮椅。不过,那需要爱小姐帮忙了。”说着,一顿一顿地转到隔壁,打开门。过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就坐在轮椅上,自己推着轮子走了出来。

——咦,费尔法克斯太太的速度很快啊。

这个想法在艾亚推着罗切斯特走到楼梯时更强烈了。因为昨天并没有注意的缘故,到这时才发现楼梯的左侧都整齐地铺了木板,算是临时的轮椅通道。加盖了地毯在上面,一点也看不出粗糙仓促的感觉。难怪昨天昏昏沉沉的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走平路的时候,罗切斯特自己可以,但斜坡却得艾亚伸手了。两人协作,没多久就到达了桑菲尔德的花园。

这个花园经常被艾亚当做是绘画课的基地,只是从未在这样晨光熹微的时刻看见过它。常青树木映出灰色的暗影,鸟儿在枝头似乎还没睡醒,偶尔发出梦呓的啾啾声。天空与枝桠组成一幅歌特童话风格的帏幕,一切就象沉静了数辈的水潭,被压抑着庞大的力量,表现出安静的萧瑟。

“很美,是不是?”罗切斯特的声音幽幽,一点也没惊动这个世界的宁静。

艾亚点点头,悄悄地吸了一口带着树叶味道的空气,心也跟着缓下来。这几日来的焦躁被平复了。

“这么美的桑菲尔德,我应该爱它的。如果我可以。”罗切斯特喃喃自语,抬头看着天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了眼艾亚:“前些日子,如果我的行为举止过份轻狂,有让爱小姐为难的地方,请爱小姐原谅我。”说着,转回头去,看着旁边的冬青:“桑菲尔德是我们罗切斯特家的祖宅,我一直很爱它。可是,却又不得不长年漂泊在外。我一回到这里,就……就有些控制不了脾气。爱小姐,有些原因我无法喧诸于口,但请相信我,我本身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对你……”罗切斯特顿了顿:“是抱有很大的善意的。”

艾亚虽然脚下没停,但是心却跟着这些话停摆了一秒。罗切斯特会道歉,艾亚没想过。更何况,话说到这个份上,艾亚不能不承认他的真诚。

过了好一会儿,艾亚斟酌再斟酌才出声:“谢谢你,先生。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不易之处,前晚……是我鲁莽了。”

听见艾亚的这句话,罗切斯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可是心情上并没有得到任何释放,甚至于更加沉重了。

“阿黛拉……”

“诶?”艾亚一愣,怎么说着说着突然跳到阿黛拉身上去了?艾亚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两人停在一段布满山毛榉的围墙旁边,看着天色渐渐变成了青灰色。有乌鸦起巢了,啊啊地,诗人一般地感叹在头顶响起。

罗切斯特突然微笑起来,把轮椅转过来,与艾亚并排,侧过头去看着艾亚:“我昨天一直在想,爱小姐自认是一个卫道士,如果知道了阿黛拉的身世,我真想看看你的表情呢。”

艾亚面无表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看来前天晚上自己是说过头了,这人竟然把那些迂腐的道德观与自己联系起来了。想到交谈过那么几次之后,这人竟然还能做出这样谬之千里的推论,还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生气呢!之前一直在想着可怜的罗切斯特,自己要对他温和一点,可是这人明显根本不适合温和对待!

罗切斯特已经在另一边说起了自己的巴黎风流史,还有阿黛拉·瓦伦是一个巴黎歌剧演员的私生女的事情。说到就因为曾经是塞丽纳瓦伦的情人,她跟别人私奔前硬把女儿塞给他,他就接受了的时候,艾亚几乎想叹气。

——长得一脸粗野凶相,心却柔软得跟个浆糊一样。他这样带个小姑娘回来,无论是谁都会认为阿黛拉是他的私生女的!真是……

艾亚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就听见他问:“现在,爱小姐应该很后悔当初来桑菲尔德当家庭教师的选择了吧?”

艾亚望过去,罗切斯特目光闪烁,好象在期盼又有些犹豫。艾亚别开目光,真是怕了这双黑眼睛,傻乎乎的!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还觉得自己特精明特世故?!真是……蠢!

艾亚抿了抿唇,微笑:“不,桑菲尔德很美,而且,您给了我很合适的薪水。”

罗切斯特顿了一下:“道德,爱小姐。你一直遵循的道德呢?阿黛拉可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一个跟人私奔的巴黎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你难道全不在意?或者说,你的话并不是你的真心所想?”

艾亚深吸一口气,几乎想用悲悯的目光看罗切斯特,调整了再调整,转为平静中带着点无赖:“罗切斯特先生,我的道德观……我作主。”

罗切斯特怔了好一会儿,终于一挑眉,慢慢微笑起来。转过头,看向桑菲尔德主宅,炊烟升起,太阳也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被拒绝被忽悠的请辞

在罗切斯特养伤的日子里,桑菲尔德恢复了恬静的生活。艾亚与罗切斯特相见的时间并不多,自从那次谈话之后,罗切斯特不会再特意叫艾亚到休息室去面谈了,而是每每艾亚带着阿黛拉进行户外写生或者是玩耍的时候,会偶遇这位闲着没事的庄园主。在宽阔美丽的自然风光下,两人谈一些玄之又玄的话题,艾亚虽然觉得这种情况好象有点不对劲儿,可是仔细想想却完全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来。后来,索性就把疑惑抛之脑后,只觉得这样倒也不失为一种美妙的打发时光的办法。

时间就这样不留神地溜了过去,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树枝抽出新绿,山坡也换了颜色,连早上被艾亚当做是起床铃的鸟叫声也多了许多陌生的声音,娇嫩可爱,吱吱啾啾,让艾亚每天早上都要在床上听着听着就微笑了起来。

罗切斯特的脚伤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已经不需要坐轮椅,每天拄着一个拐杖,竟然也不耽误他找到艾亚散步。

弗恩的信早就收到了。里面满满当当三大张信纸写满了关于伦敦的各类信息,一看就是写得非常用心。而且,他的口气还是一惯的热情,再三询问艾亚是不是打算搬到伦敦去住,甚至还留下了自己的住址。还说可以帮忙艾亚找房子。

弗恩这样热情,从另一个侧面肯定了艾亚的推理小说的畅销。一个编辑对一个作者的热情程度完全是销量的指标。这不用怀疑。于是,艾亚在前些天把石头房子雪夜谋杀案修改版正式完结后,罗切斯特的脚又好得差不多了,艾亚对桑菲尔德再没有愧疚之处,决定把请辞工作提上日程。

这天天气不错,晴朗温暖,连风吹到身上都是舒爽的。艾亚特地安排了户外写生之旅。翻过山坡,是一条潺潺小溪。冬天面上结了冰,现在完全化了,看起来生机勃勃。

艾亚把画架支上,把阿黛拉丢给她的保姆索菲娅,自己对着小溪浮云的风景画了起来。才画到一半,艾亚就如愿听见了罗切斯特带着淡淡调侃意味的温柔声音:“爱小姐,你最近好象特别爱写生。”说着,罗切斯特已走到艾亚的身边,凑过来细细看了眼画到一半的画,皱起了眉头,声音低下来:“笔意凝滞,爱小姐,你……有心事?”说完,罗切斯特依旧保持着躬身看画的动作,只是把头转过来,看着艾亚微微皱眉。

艾亚脸一红,自己如此做作一番,心思自然不在画上,对绘画颇有研究的罗切斯特一眼看出来,也属平常。

艾亚索性把画笔一放,抬起头来,看着罗切斯特:“是的,先生。其实我是在等您。”

罗切斯特顿了一下,挑眉,没有说话。

虽然是计划好的事,可被罗切斯特的这双眼睛盯着,艾亚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口拙起来。努了努嘴,好一会儿才一咬牙,以比平时快三分之一的速度说出来:“先生,我向您请辞阿黛拉小姐的家庭教师一职。为了方便为阿黛拉寻找下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您需要,我会在桑菲尔德府呆到两周后,再离开。”

空气凝滞了两秒,罗切斯特皱着眉,微微侧头,看着艾亚,好一会儿才突然道:“你说什么?爱小姐,你再说一遍。”声音很干很慢,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音,听起来好象干涩的机械零件在转动的声音,丝毫不见初来时滋润愉悦的口吻。

艾亚抬起头看向罗切斯特,对上他黝黑的眼眸时,不由一怔,连忙低下头去。太黑暗太深沉,太过复杂太过挣扎的感情让艾亚不敢碰触。压抑住突然狂跳的心,艾亚又把刚才的话简短地说了一遍,只是这一次再也不敢抬头与罗切斯特对视。

不远处阿黛拉的欢笑声,近处小溪流水的潺潺声,天空中风吹过呼呼的低沉长鸣,周围的一切都处在春天里,只有自己身边一片冬天似的沉默。艾亚感觉这沉默似有万斤,压得她有些虚弱——脚有些软,呼吸也有些不畅。良久良久,时间长到艾亚以为眼前人再也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

“爱小姐,你刚才说——如果我需要,你会留在桑菲尔德?是这么说的吗?”罗切斯特的声音低沉而压抑,虽然是问话,但并没有等艾亚的回答:“如果我真的非常需要,爱小姐可以一直呆在桑菲尔德吗?”

——故意曲解……

艾亚无语。只能抿抿唇:“先生……您明知道……”

“我知道?”罗切斯特直接截断艾亚的话,口气因为压抑过度,在艾亚听来甚至可以说是好象在生气的感觉:“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罗切斯特却好象费尽了力气,停下来喘了会儿气,才接着说:“爱小姐,桑菲尔德让你哪里觉得不舒适了,你可以明说,我可以要求他们改正。如果……”

又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如果让你不舒服的是我……我也一样会改。爱小姐。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你不觉得你这种做法太残忍太没有人情味了吗?想想一直喜爱你依赖你的阿黛拉,想想一直尊重你爱护你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想想……想想我。”

艾亚猛地抬起头来,心里有个急切窜出来的念头——她不能再让罗切斯特说下去,不能再让他继续说他的心意。他再说下去,会让自己陷入非常不妙的境地。于是,艾亚用几乎是粗暴的方式打断了罗切斯特的话。

“不,先生。您误会了。我在桑菲尔德度过了我现有的短短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会永远怀念这里。我的请辞并不是因为您说的这些原因。只是我个人的因素……”艾亚为了避免罗切斯特进一步追问,艾亚斟酌了一下,道:“您也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当一名家庭教师,阿黛拉也必然会长大。我必有离开桑菲尔德的一天,不过是早晚之别。现在说出来,只是把结果提前了而已。”

闻言,罗切斯特眼光闪了闪,顿了半晌,才用一种古怪的缓慢的腔调问道:“这么说,你不讨厌桑菲尔德?”

“应该说是喜欢。”

“不讨厌阿黛拉?”

“也喜欢。”

“不讨厌费尔法克斯太太。”

“她很可爱。”

“也不讨厌庄园里的仆人们?”

“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么……也不讨厌我?”

艾亚一怔,停了一秒:“是的,您是个好主人。您还救了我的命,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既然全部都不讨厌……”罗切斯特突然提高声音:“为什么?爱小姐,你为什么要选择做一个背信之人?!”

“诶?”艾亚傻住,完全没理解罗切斯特这突如其来的责难从何而来。

罗切斯特拄着拐杖往边上错了一步,才转过头来看着艾亚,口气变得从容而慢条斯理:“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费尔法克斯太太给您的回信当中提到年薪30镑。”

“……是的。”艾亚没有理解罗切斯特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扣薪?这也不是不可能接受,甚至,在艾亚的想法里,不要薪水也是可以的,毕竟,是自己促不及防地中途退场,有失风度。

“可是,你才做了四个多月,不到五个月。我没说错吧?”

“是的,先生。薪水我可以不要的。”艾亚赶紧把话说出来,毕竟相处得一直都不错,真要把这点钱拿出来计较,实在有点难看。

罗切斯特呼吸一窒,气得差点跌倒,恨恨地瞪了眼艾亚:“谁提薪水的事了?!”

——不就是你提的吗?

艾亚无辜地只能低下头听训。这个时候不是缠这种小问题的时候。

“你还没明白吗?爱小姐?”见艾亚还是一脸懵懂,罗切斯特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了,吸了口气,平缓下情绪,才接着道:“算了,你是第一次出外工作,不了解也能理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回信你接受了,就表明,你最少工作一年。要请辞还是要续约都要等到做满一年之后才可以提出来!爱小姐,你的请辞无效!”

艾亚一愣,满脸疑惑地喃喃:“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罗切斯特的声音再次大起来。

不过艾亚没注意这个问题,而是再次疑惑地看向罗切斯特:“可我从前听人说过有的家庭教师只做了几个月就被辞退的事……”

罗切斯特紧紧盯着艾亚,一字一顿地道:“你也说了,是被辞退的。我也说了,请辞还是续约都要等到一年后,但是我没说辞退非要等到一年后。这……你还不明白吗?”

“嗯?!”艾亚傻住:“您是说,只有雇主单方面终止约定的权力,我们被雇者却没有?!”

罗切斯特唇角慢慢勾起,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很镇定地点点头:“是的,爱小姐。很不巧的是,我这个主人对爱小姐的工作实在是满意得不得了。所以……爱小姐,你绝对不要想我会辞退你这种可能性了。”

逃不出掌心的艾亚

罗切斯特看起来就是一个严肃自大的人,所以,除了关于他的疯妻之外的事,艾亚从未怀疑过他的诚实。在艾亚看来,以他的身份地位还有自尊心,他是绝对没有任何理由撒谎的,也可以换种说法,他应该是不屑于撒谎的,最少在艾亚这个身份如此低微的女性面前应如是。

于是,艾亚看着罗切斯特难得的灿烂过度的笑容时,有一瞬竟然是相信的。直到看见他的笑容变得孩子般的得意洋洋时,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在罗切斯特心情好得开花的气氛下,艾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疑惑,最后只能低头,沉默。稍微回想一下刚才的对话,艾亚立刻能了解罗切斯特的话漏洞百出,但是,一直到最后,艾亚发现,就算自己觉得自己受骗,却一样除了沉默毫无办法。

可恶!这个时代还没有劳动法呢!虽然有合约一说,那也只限用于买卖不动产之类的大事上,自己这种家庭教师任职的小事,根本没有人想到用合约来约束。而且,真要那样做,对于贵族来说根本是羞辱。所以,艾亚的工作与薪水完全处于约定俗成的范畴之内,真要找出证据来反驳罗切斯特的话,完全不可能!

沉默的一天,罗切斯特似乎也能感受到艾亚的坏心情,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微笑,并不上前来打扰她的工作。只是,就是他一整天挂在唇角的微笑就足够让艾亚气闷不已的了。

入夜,艾亚在床上辗转反侧,愤恨得无法入眠。再次认清这个世界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甚至,到了现在,就算艾亚想要不顾一切地离开,不理这份工作与薪水,也不理罗切斯特的拒绝,就这样强行离开,事实上也是困难重重的。因为要离开桑菲尔德庄园,最近的驿站就在米尔科特城。而桑菲尔德离米尔科特城的驿站坐马车都需要两个小时!艾亚一个女孩子完全不可能靠步行到达的!除非她想象原版简·爱一样在荒野中流浪三天!

——哦,人生怎么这么可悲?!现在竟然连自由都感觉被剥夺了!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艾亚把头蒙在被子里,几乎想哭。说到底,艾亚并没有撕破脸的决心与打算。艾亚对桑菲尔德的人们印象非常好,在这里生活时受到诸多照顾与关怀,她实在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把自己搞得跟桑菲尔德有仇似地不告而别。但是,自己愿意留下是一回事,被迫留下又是另一回事。艾亚的心里头总感觉这件事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无能,精神上一再地受挫,让她非常地不舒服。

也许是怨气太强大,老天竟然在第二天就给了艾亚一个离开桑菲尔德的机会。中午,吃了饭,艾亚让阿黛拉午休,自己捧了本书兀自发呆,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转脸就看见莉娅进来了。

“什么事?莉娅。”艾亚有些奇怪,这种时候莉娅难道不是应该在厨房?

“爱小姐,有人来找你。”见艾亚的表情迷茫,莉娅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是个男仆,穿着丧服,刚才费尔法克斯太太问他话,他说是从盖茨赫德庄园来的。”

听见盖茨赫德的名字,艾亚有一秒的晃神,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简爱舅母家的庄园。怎么会到这里来找自己?!艾亚站起身,随着莉娅走出去,刚走到楼梯口,艾亚猛地想起来书中这段事故的来由!应该是简爱舅母里德太太病危,临终前终于善心大发,要告诉简爱关于她有个有钱亲戚一直在找她的事情。

——哎呀!大好事!

艾亚几乎要笑出来。不过,这么多年洛伍德的教育早就让她习惯了压抑表情,幸好如此才不至于让其他人讶异,毕竟来人是穿着丧服的。对里德太太一家,艾亚从未见过,也毫无感情可言,再加上知道她从前如何刻薄小简爱的,所以,她的死亡,艾亚就算想表达一下普通人的关心都很困难。

本来以为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却不料半路被拦下来,转到了起居室的大厅。一进门,就看见罗切斯特顶着一张黑脸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而那位丧服男仆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看见艾亚进来,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艾亚行了一礼,表情沉静。

“爱小姐,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罗切斯特的声音怎么听怎么不善,虽然口气很平稳,但在艾亚听来总感觉他带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位丧服男仆闻言转过身来,向艾亚行了一礼:“爱小姐,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叫利文,是你舅母里德太太的车夫。八、九年前我还见过你。”

——诶?要话家常么?

艾亚心里慌了一下,毕竟她对盖茨赫德庄园的记忆完全来自于简·爱那本书,而且,前面那段没有罗切斯特出现的情节被读者艾亚是草草翻过,情节只记得大概,哪还记得这些仆人的名字啊?!

艾亚只能回了一礼,看着利文道:“里德太太她还好吗?”好吧,只记得这个名字,只能问她,虽然明知道她病危中。

一提到里德太太,利文立刻露出难过激动的表情,看起来很想长聊,但是只是向着艾亚迈了一步就听见罗切斯特的冷哼声,连忙停了下来,声音也缓下来,非常简洁地答道:“爱小姐,太太很不好。约翰少爷死了,她受不了这个消息,中风了。前些天,她一直叨念你的名字,说是有话要对你说。所以,我就找到这里来了。爱小姐,要是来得及准备,请你明天同我一起回去吧。”

艾亚连忙低下头,因为她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眼睛一定很亮,如果被罗切斯特看见一定会怀疑的。停了一下,艾亚才抬起头来,做出一付努力平静的样子向利文点了点头:“是的,我会准备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说完,好象才猛地想起这里还有一位主人似地,连忙向罗切斯特行了一礼:“先生,我向您请假。”

罗切斯特没有表情,但是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手紧紧地握着扶手,指节一片苍白。顿了一秒,罗切斯特转过头去,对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平静地道:“太太,你带这位先生去休息。”

看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带着利文离开,罗切斯特才转回头来看着艾亚,盯了她好一会儿没说话。艾亚一见这情形,只好自己先开口:“先生,事出突然,请您准假。”

“是这位里德太太把你送到洛伍德义塾的?”罗切斯特的声音沉沉的。

艾亚一愣,点头:“是的,先生。”

“这么说,她并不待见你。你也绝不应该喜欢她。这样的情况下,爱小姐,你还有必要这么积极因为她的一句话奔波吗?”

“先生,您不知道……”艾亚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刚才利文提到的那位死去的少爷的名字:“约翰是里德太太的精神支柱,他死了,里德太太应该也……不久了。我不想让一位长辈临终前的意愿因为我而达不成,先生。确实如您所说,我与里德太太相处得并不好,但是那也是**年前的事了。所以……”

“所以我们善良的爱小姐就再次善心大发了。”罗切斯特冷哼了一声:“爱小姐都提到死亡了,我再不准假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爱小姐?”

艾亚没吭声,低着头以沉默代肯定。

又是一声冷哼:“你打算请多久的假?”

艾亚想了一下:“两周到一个月。”或者再不回来了……艾亚在心里加了这么一句。

“也有可能再不回来了,是不是?”罗切斯特的声音更冷了,艾亚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紧紧地瞪着自己的目光有多强烈。

艾亚心里一紧,这人……还真是与自己思维很想像啊。面上不动声色:“先生,您想太多了。”

“等你回来再说这句话吧!”说完又是一声冷哼,看来这位先生今天跟冷哼耗上了。

这样孩子气的话艾亚自然不会回答,兀自垂着眼帘做淑女状沉默。照罗切斯特的脾气,他最讨厌艾亚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这种时候,艾亚也只能如此。不过,艾亚还是做好了再次惹怒罗切斯特的准备,但是让艾亚意外的是,罗切斯特竟然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变得平声静气了。

声音平稳,口气冷静:“出门不易,要预支薪水吗?爱小姐。”

“不,不用。”艾亚本能地摇了摇头。如果再也不回来,艾亚也不好意思要这个薪水。

“哼!”罗切斯特把今天最后一声冷哼哼出声,一脸讥诮,好象在说“我就知道会这样”似的,狠狠地瞪了眼艾亚,过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好了,爱小姐。你的假我准了。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艾亚虽然奇怪罗切斯特问了这么多突然松口的情绪变化,但也绝不会多事询问,起身行了一礼:“再见,先生。”

罗切斯特声音突然大起来:“别跟我说再见!我会生气!”

艾亚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改口:“那么,午安,先生。”说完,不再给罗切斯特咆哮的机会,迅速地离开起居室,往自己的房间跑去。所以,她没有看见罗切斯特脸上的冷笑和眼中危险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艾亚提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出桑菲尔德的大门时,意外地看见罗切斯特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如果不是还拄着个小拐杖,自己绝对以为他这是要去参加婚礼。而,最让艾亚感觉心跳的是,她还看见了约翰——桑菲尔德的马车夫!

“先生,您这是……?”艾亚的声音自己都觉得在颤抖。

罗切斯特站在晨曦中微笑:“正好,我要去伦敦,与你同路。爱小姐,是否惊喜?”

——是惊吓!

艾亚差点绷不住表情露出哭丧的脸来。

被自作多情的艾亚

后面的一段路程,艾亚与管家梅米太太一起坐在马车里往盖茨赫德赶,心里又羞又恼偏偏一丝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味地温柔微笑,低声把盖茨赫德庄园的情况一一细说,听得梅米太太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夸主人罗切斯特是好心人,间或说到艾亚要感恩。如此如此,天黑时,终于到了让艾亚心情复杂的盖茨赫德庄园。

梅米太太四十多岁,是罗切斯特在伦敦寓所的管家。虽然与罗切斯特并没有亲戚关系,长得也不和气,但性格上与费尔法克斯太太却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把主人罗切斯特视为天下第一厉害的主人。见主人把自己借调给这么一个年轻女孩,不由就把艾亚上下通透地打量了个遍,之后就是艾亚在车上受到的长达数小时的精神折磨。

艾亚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初时恨罗切斯特,谁让他故意让自己会错意,做出那么丢脸的举动?!稍稍冷静之后却只能恨自己,谁叫自己自作多情,把罗切斯特的举动一概认定就是纠缠自己?以为他对自己有情?!想到“有情”这个词,艾亚就忍不住脸红——又羞又气。明明一早就下过决心不与罗切斯特发生任何感情纠葛的,可还没等罗切斯特说出什么,自己就直接把事情往那方面靠,还被罗切斯特生生看在眼里。虽然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可……这、这也太丢人了!

早上的时候,听见罗切斯特带着调侃意味的那句问话,艾亚几乎是本能地就觉着罗切斯特是追着自己而去的,心下烦躁,立时就拉下脸来。后来与罗切斯特上了一辆车,也没生出任何好脸色,被迫答话时笑容要有多假就有多假,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她的不欢迎不欢喜。罗切斯特却意外地身段柔软脾气温和,对艾亚的这番表现,一点难过难堪都没有,最后索性也随着艾亚不再言语,看着窗外景色飞逝。

艾亚的这番作态连利文在一旁看了都连连对她打眼色,可艾亚自顾自生闷气,一直到伦敦。

没错,就是到伦敦。伦敦在桑菲尔德庄园与盖茨赫德庄园中间,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中间,要到伦敦算是马车在路上行走了一大个半圆,这种绕路的行为,让艾亚就有几分看不惯利文。虽然对里德太太没有感情,但利文明显是收了罗切斯特的钱财才会如此为他行便利。一个仆人完全无视主人的病危做这种事,艾亚觉得他心地不厚也是自然。可是,这事做主的完全轮不到她,所以也只能看着。

一路到了伦敦,还来不及欣赏旧时代伦敦的景象,只在罗切斯特的寓所呆了大约一刻钟就带着梅米太太再次启程。此时,艾亚才觉得脸上又烧又辣——原来罗切斯特真的只是坐了趟顺风车而已。利文不是艾亚的仆人,艾亚的这番作态从情理上说就太自以为是了。而罗切斯特更是好心至极地把梅米太太借给她,原话是这样说的:

“爱小姐,耽误了你的行程实在是抱歉。实在是我在伦敦有事务要办,可是脚伤又骑不了马,约翰也离不了桑菲尔德,已经耽误了一段时间了。这次才厚颜借了送你的马车。惹得你不开心,我实在是很内疚。”

——内疚个……!

虽然罗切斯特的口气一派诚恳,但艾亚当时真的很想骂人,这种事早说谁还能不让他坐吗?到这个点说,自己该丢脸的都丢完了!可偏偏什么都发作不得,艾亚只能咬牙提着裙子行礼,表示没关系。

罗切斯特的笑声显得特别可恨,温柔也特别做作:“是这样的,爱小姐。别怪我多事。我找利文问了一下盖茨赫德的情形,那位里德太太应该是不行了,你这次去恐怕得办丧事。而盖茨赫德又没个男主人,你两个表妹似乎也不会管事。你呢……”罗切斯特顿了一下,手动了动,似乎想摸一下艾亚,终于还是停住:“以爱小姐的经历看,可能也没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让梅米太太跟着你,她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到时也不至于让你太过为难,怎么样?”

怎么样?!艾亚除了感激还能怎么样?这件事昨晚艾亚也想过,根本不知道英国的丧礼应该如何Cāo办,据原著上说,那两个表妹也是完全不懂事,到时自然这些担子就得压在自己肩上。本来还是很担心的,现在罗切斯特把一切都想到了,自己一早上丢的脸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狠狠地表达了一下感激之情。

“这是这里的地址,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者突发事件,可以来信,我会及时赶到的。”罗切斯特一味的温柔,让艾亚好生难受,只能接过纸条,好好地夹在书里,再次感谢。

临上车前,罗切斯特又叮嘱了一遍:“爱小姐,如果盖茨赫德的事情忙完,请先回这里一趟,我有东西想让你帮忙带回桑菲尔德去。”

“好的,先生。”艾亚这么说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罗切斯特这么说,是不是就表明他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桑菲尔德?不会再与自己有什么纠缠?两人此次之后就变成纯粹的主仆关系?而且是不会再相见的主仆?!

哦,不不不。本来就是纯粹的主仆关系。艾亚摇了摇头,把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各种念头瞬间甩走,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以后……以后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心。

一边与梅米太太交流细节,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直到天黑到达盖茨赫德庄园。

英国的庄园在黑夜里看起来都象怪兽,有种肃穆诡异的感觉。进门就看见一个穿着女仆装的胖女人正在忙碌,转过头看见艾亚一行三人,立刻大喊着:“哎呀,我就知道你会来。”

——呃……这是哪位?

艾亚脸的笑容僵硬,幸好利文跑过来说:“贝茜,有没有吃的?这赶了一天的路,我们都饿了。”

——原来叫贝茜!这个名字隐约有印象,算是对简爱勉强算是好的一位女仆。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顺畅起来,因为时间太晚,艾亚被安排到明天再去见病重中的里德太太还有她的两个女儿。而且,这位贝茜话很多,在吃晚饭的这段时间里,艾亚对盖茨赫德府的大部分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了,人名也记住了一些,到时即使弄混也不碍事,毕竟离开也有**年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艾亚天亮起床时,整个盖茨赫德还处于一片宁静中,显然,盖茨赫德没有了女主人的撑场,所有人都慢了下来。一直到十一点,贝茜才说小姐们要见艾亚。艾亚对于这种慢待有过心理准备,不以为然。反正她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来面对一群NPC,然后得到一个关于巨额遗产的消息。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NPC,艾亚不放在心上,如果她们刻意恶待自己,艾亚也不介意得罪她们。

一切如想像般无聊。在餐室里的两位小姐,长得……照这个时代的审美应该还算不错,不过,傲慢把她们脸上的甜美气息消散一空,好象艾亚是什么脏东西,她们不过是忍耐。艾亚自然也不会与她们客气,直接皱着眉离开,在两位小姐讶异的目光中叫贝茜去通知里德太太自己来了。

重病病人的房间总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里德太太的房间更加严重,连光都透不进来,一进屋就有种闷热湿重的感觉,很不舒服。里德太太躺在四柱在床上,只露了张脸,脸色腊黄,整个人处于一种灰蒙蒙的颓败状态。

艾亚走过去,仔细地看她的脸,法令纹很深,下巴坚硬。这种特征长在男人脸上还算得上是一种特色,可长在女人脸上除了刻薄苍老就没有别的说法了。

这个女人,从某个层面上来说,是非常可悲的。没一个人爱她,无论是她爱的还是她恨的,都对她毫无感情。她最爱的儿子约翰除了问她要钱根本不理她,最后还死了。两个女儿只想嫁个有钱男人,对这个母亲更是残酷,住在一个屋檐下,据贝茜说也很少过来看望。到最后,反而是这个完全没有关系的艾亚来给她送终了。

虽然,她的性格不值得怜悯,甚至她也根本不屑于艾亚的怜悯,但,艾亚还是认真地坐下来,细细地听一个病人絮絮叨叨。从简·爱从小如何恶劣,如何不讨人喜欢,到简·爱的父母更让人讨厌,从自家的儿女多可爱,一直说到约翰的死亡就开始要哭不哭地沉默下来。

艾亚也不催她,由着她发挥——也许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次任性了。最后,她突然发起疯来,处于狂乱状态地说起了自己的梦境,那些可怕的吃人的梦。然后贝茜直接用镇定剂打断了她的狂想。

有些失望的,竟然没直接到达终点。艾亚就这样在盖茨赫德住了下来。自那天没给两位小姐好脸色之后,那两位竟然对艾亚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最少傲慢的表情收了起来,虽然眼底还是存在,但是艾亚不在乎,自然也不会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她们愿意与自己说说话,艾亚也乐意奉陪,做为一个作者,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主角。于是,伦敦的社交季节的活动就成了两个梦幻少女的主要话题。

那些靡靡的音乐,暧昧的眼神,隐晦的追求,还有甜蜜而暗藏残酷的情话……也许是受到这些新鲜事物的启发,艾亚开始着笔写一个关于爱情与遗产的连环杀人案。一直到大纲完善下来,里德太太终于撑不住了,在某个草长莺飞的下午,在她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恶狠狠地,不甘愿地说到了巨额遗产的事情。

那封信中,让简·爱去马德里,小有财产的约翰·爱先生想要收养侄女简·爱。后面还附有地址。

看到这封信,艾亚心情复杂。只因为这封信,艾亚从此就脱离了家庭教师与女伴的可悲命运。马德拉……也许自己应该去一趟。虽然艾亚不会葡萄牙语,但艾亚很想见一见这位恐怕也不久于人世的约翰·爱先生,算得上是艾亚的亲人与恩人了,在这个世界当孤儿太久,以至于一想到会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的生活,艾亚几乎马上就激动起来。也许……住在马德拉也不错,相比之下,英国太冷了。

后天出发去马德拉

在从盖茨赫德回伦敦的马车上,艾亚沉静沉默,背挺得笔直,两眼微垂,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哀伤,毋宁说是肃穆。

——她在伤心。

梅米太太给艾亚这样下了定义。毕竟参加完丧礼之后,有这样的表现,谁都会往这个方向猜测。于是,梅米太太非常知趣地没有去打扰艾亚的忧思,安静地坐在一边,拿出一团毛线编织起来。

可,其实对里德太太毫无感情的艾亚又怎么会为她伤心?虽然会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感叹人生无常,感叹命运难料,却绝不会产生哀伤这种情绪。艾亚之所以会如此消沉,只在于她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现了一个让她足够恐惧的事实——她竟然在思念那位爱德华·罗切斯特先生。

是的,这个消息让她不愿相信,却在每一次无意识沉思,清醒过来时的思绪一次一次被验证,她想的人确实是罗切斯特,想他对自己说的话,那些低沉的只徘徊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私语。想他的声音,每一个音调起伏似乎都藏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意味。想他的眼睛,黑色的,深沉的,如深渊般让人沉醉的眼睛……这一切让她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个承认的过程很痛苦,但艾亚一旦承认了,就决定要面对。这个事实让艾亚更坚定了要离开桑菲尔德,离开罗切斯特,离开英国的决心。

怎么会这样?!艾亚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怎么可能会这样?!人性怎么会如此不可解?从知道自己成为简爱开始,就时不时想起罗切斯特这个名字,真正面对了,存的也是防备之心,怎么会防着防着就防到心里去了呢?

这还不是爱情,艾亚心里知道。虽然会想念,但不会痛,不会觉得离开就活不了。是吧?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孤独得太久,以至于遇见一个难得的交流对象就不知不觉地把他摆在了重要的位置。

自己还是见的人太少了,见的世面太少了,太孤独了。艾亚轻轻揉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无论如何,这一次非得离开不可了。

到达罗切斯特伦敦寓所时已经是下午。开门的女仆看见艾亚微微一笑,还没说话,看见艾亚身后的梅米太太笑容立刻放大了一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爱小姐,梅米太太。”

艾亚没说话,做为主管的梅米太太到了自己的地头很放松,直接一摆手:“带爱小姐上去休整一下。对了,主人在不在?”

本来艾亚已经转身,听见后一句话,步子一顿,就听见另一个女仆的声音:“主人昨日刚回来。现在正在书房。”

后面的话艾亚没听见,因为她跟着前一个女仆上了楼。只是——“回来”是什么意思?罗切斯特到哪里去了?他的脚伤……

这一个月来,罗切斯特给艾亚的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笺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两人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梅米太太在盖茨赫德也没有提到罗切斯特的名字。空荡荡的一个月,现在再次听见,艾亚几乎有种小老鼠从冬日的地窑里爬出来重见天日的感觉。

“请问……”艾亚在进房门之前回过身来,疑惑地问带自己上来的女仆:“这一个月来,罗切斯特先生不在伦敦吗?”

伦敦的女仆明显比桑菲尔德庄园的女仆要活泼得多,一笑还有两个酒窝。也许是接待过很多女宾,所以对艾亚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突兀,笑得灿烂:“是的,爱小姐。五天前,有个姓梅森的先生来拜访主人,然后主人就和他一起回了桑菲尔德。昨天,主人一个人回来了。”

——梅森?!

艾亚几乎是本能地皱起眉来,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间的轨道已经运行到梅森来看姐姐这一段了吗?可怜的梅森,现在一定是重伤在身,被罗切斯特运了出去。这些纷杂的想法只是一瞬,抬起头来,艾亚对着女仆微微一笑:“谢谢你带我上来。请帮我准备洗澡水好吗?”

“好的,爱小姐。”应该是得到过命令,这位女仆对于一个身份是家庭教师的艾亚表现出了过度的尊重,知无不言,而且把艾亚的请求当做命令。

这个澡洗得很累。一想到罗切斯特就在楼下,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去与他道别,还有他可能会纠缠不清的话语,艾亚就打心底里觉得累,而且抗拒。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还是听见了女仆的敲门声。

“进来。”艾亚迅速地把头发挽起来,回过身来。

还是送她上楼的女仆,对着她一行礼:“爱小姐,主人请您共进晚餐。”

“好的,谢谢。”艾亚悄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跟着女仆下了楼。

站在餐厅前足足顿了三四秒,艾亚才推开门进去。见到罗切斯特的一瞬,之前的忐忑瞬间无存,剩下的只是讶异与担忧。罗切斯特的样子……实在太惊人了。整个人又黑又瘦,两眼凹进去,显得眼睛更深更憔悴更疲惫。看着艾亚的目光没有了从前的肆无忌惮,一触即回,好象在恐惧什么。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餐桌,僵硬地摆了摆手:“爱小姐,坐吧。”声音很哑,而且,没有生气,干巴巴的,比艾亚在桑菲尔德的山野里初遇他时还要绝望的感觉,让艾亚心为之一揪。

木愣愣地坐在了罗切斯特的对面,由着仆人上菜。但显然,两人都食不下咽,一个比一个往嘴里填的动作慢,足足过了十分钟,罗切斯特终于忍不住,放下刀叉,扯掉餐巾,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速度很快,偌大个餐厅就剩下艾亚和罗切斯特两个人,连餐桌上都是光溜溜的,只留了一瓶酒,两只杯子。

罗切斯特起身,把两杯都倒满了,自顾自先喝了一口,停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了眼艾亚,又迅速地移开目光,看着不知道哪个虚无之处,声音低沉暗哑:“爱小姐,一切可顺利?”

“是的,谢谢先生。梅米太太帮了很大的忙。”这倒是实话,盖茨赫德庄园已经没有管事的了,没有了主人之后,那位贝茜也在忙着带着她的一家子另找活路,如果没有对一切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的梅米太太,艾亚恐怕还要半个月才能回得来。

“那就好。”罗切斯特的口气完全没有“那就好”的意思,明显有些神思不属,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了句废话:“里德太太过世了?”

“是的,先生。”艾亚盯着这样的罗切斯特心绪纷乱,想说的话全提在xiōng口,却不知如何开口,也跟着他嘴上客套。

“那……”罗切斯特也许知道艾亚在盯着他,他微微侧了侧身,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酒,顿了一下,才道:“那么,明天我让人送你回桑菲尔德。”

一听这话,艾亚终于舒了口气,终于找到可以接话的口了,连忙躬了躬身:“抱歉,先生。我不打算回去了。”见罗切斯特闻言猛地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样子,艾亚抿了下唇,拿出那封自家堂叔写的信递过去:“我打算去马德拉。所以,向您辞职并辞行。”

罗切斯特沉默着接过信,信纸在他接过时发出一阵细细的“哗啦”声,这样绵延的声音……艾亚望过去时,罗切斯特及时地把信纸放在桌上。这封信很短,只有不到三百个字,可是罗切斯特却看了有十几分钟。一直面无表情,直到在要抬起头来的前一秒才突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祝贺你,爱小姐。”

罗切斯特的笑容如从前一样带着些讥诮的意味,不过这一次,艾亚能感觉得出来,他是在自嘲。他没有把信拿起来,而是顺着桌子一抹,还给了艾亚:“这样的好事,做为爱小姐的……如果爱小姐愿意承认的话,朋友,做为爱小姐的朋友,关于这段旅程,我很愿意为爱小姐出些主意。”

说着,罗切斯特顿了一下,似乎是哪里疼,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迅速地转开脸去。艾亚看着他紧紧握着扶手的指节,连忙开口:“是的,您当然是我的朋友。自从我与先生认识以来,您对我的帮助良多,我还从未感谢过呢。”

听了这话,罗切斯特转过头来,已是一脸的笑容:“朋友之间,说什么感谢。不过……”他指了下那封信:“这封信是三年前写的,你这次去马德拉不知道……会不会情况有变。”

罗切斯特思虑得很周到,不过,艾亚知道情况变的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所以,我打算尽快出发。先生,也许您可以帮我订张船票。”

“你先安心在这里呆两天,船票的事你不用Cāo心。”说着,罗切斯特兀自喃喃地算起来:“从多佛出发到马德拉要走很久,你又不会葡萄牙语……爱小姐,你会葡萄牙语吗?”罗切斯特突然看向艾亚。

艾亚脸一红:“不会。”声音跟蚊子吭吭似的,虽然这也算不上她的错,但之前她说去马德拉时口气严正,好象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了,可是现下她连基本的语言关都过不了,不由有些尴尬。

罗切斯特只是点了点头:“无妨,他们会说英语的人很多。不过,爱小姐一个孤身女子出门,还是带几个仆役比较方便,也比较……不会被人看轻。”罗切斯特看了艾亚一会儿,突然向她摆了摆手:“你先回去休息吧,后天我给你消息。”说着,抚着自己额头,盯着那张信纸,不再言语。似乎有什么太过深沉的情绪在酝酿,整个房间都跟着安静下来。

船上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简爱叔叔家的地址,经过helensteven同学的疑问和水同学的考证,是马德拉不是马德里,我前面弄错了,向各位道歉!一会儿就去把它们改过来。之后的两天,艾亚一个人去与编辑弗恩见面。弗恩一如他信中表现的那样热情,只是见到艾亚时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艾亚如此年轻。艾亚也没想到他如此年长,有艾亚的印象里,编辑都应该是些年轻人才是,可是弗恩大约有四五十岁了,大腹便便,一派富家翁的模样。

虽然二人对对方的行貌认知略有偏差,但真交谈起来却颇有知己之感。弗恩的热情与细心,艾亚的认真与思想上的成熟都给对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交换了文稿与稿费,还有未来职业期许与设计,最后,艾亚讲到自己不久之后的旅程。

“马德拉啊……”弗恩摸着自己的圆脑袋,显然对这个地名不熟。

“属于葡萄牙,不过地理位置上却比较靠近非洲西海岸。”艾亚连忙释疑:“通信的话,可能要慢得多。”

“哦,这个无妨。”弗恩看了眼艾亚带来的厚厚一打文稿:“前一本还没连载完结,这些足够支撑你的旅途和邮寄时间了,放心吧,简。我会一如即往好好打理你的小说出版事宜的。有事你交给我,肯定没问题!”说着,弗恩轻松地呵呵笑起来:“好可惜,我还一直希望简搬到伦敦来住呢。现在却去得更远了。唉……简到了马德拉可别因为太舒适太温暖而舍弃写小说哦!”

艾亚跟着微笑起来:“不会,写作是我的兴趣与职业,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那么,弗恩,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最后,艾亚在一路顺风的祝福中跳上马车,离开。

还没有到夏季,此时的伦敦还称得上整洁的,只要不经过贫民街道和泰晤士河就好。泰晤士河果然如罗切斯特所说的那样,臭不可闻。这让艾亚对此时的伦敦大为失望,连逛街的兴趣都没有,只是拉了个男仆,直奔书店,买了一堆书,准备打包在行李里带走——谁知道马德拉的人文环境如何?万一如同荒漠岂不是憋死艾亚了?

罗切斯特傍晚回来的时候看见艾亚买了那么多书,倒是一点也没吃惊,向艾亚点了点头:“我书房里有不少书店里买不到的书,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走。”

这句话让艾亚犹豫起来,虽然很想要很想要,但是真的去挑选拿走又觉得这个行为太过份太……亲密。于是,艾亚的星星眼只闪过一秒,顿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先生。这些书足够我慢慢看了,而且约翰叔叔那里应该也存有书籍,谢谢你,先生。”

听到这话,罗切斯特低着头微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船票订在后天,明天你就出发去多佛吧,带着杰森和特里,还有苏珊。杰森会说葡萄牙语,交流的事交给他。除了你的内务,其余的事交给特里,他是我的船舶公司下面的一个管事,人很机灵,也去过马德拉,对那里的人文地理都非常熟悉,你尽管放心。”

罗切斯特这番话说得很快,也没有看艾亚,低着头自顾自说着,说完,好一会儿,发现艾亚没答腔,才抬起头来看向艾亚,只是目光闪烁,远没有从前自信,迅速地在艾亚身上转了个圈,旋即离开,看向某处黑暗,才再次开腔:“行李你尽管整理,有人帮你提着。不必担心重量。”

艾亚看着絮絮叨叨不停的罗切斯特,心里酸酸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点头:“好的,先生。”除了这一句,艾亚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那好吧……”罗切斯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摆手离开,可是半途中又垂了下去,与另一只手紧紧搅着,与脸上的平静淡然完全不同的纠结。

休息室里的沉默良久才被罗切斯特打破,罗切斯特先咳了一声,顿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简,我们是朋友。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写信?”艾亚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件事存在,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与罗切斯特通信?!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的,写信。”罗切斯特的声音突然沉下来,目光从眼下看向艾亚:“爱小姐如若不愿意,现在就请说出来。”

听到这句话,艾亚差点笑出来。这就象小孩子的威胁,听上去自尊很可怜,让人忍不住施以关爱。而且,刚才还叫自己“简”,只有一秒的不满意立刻换成“爱小姐”,这位脾气还真不小呢。不过……艾亚微笑起来,他能充满生气地发脾气也算是他恢复了的征兆吧?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先生。期待您的来信。”艾亚说着行了一礼,很完美的礼仪:“阿黛拉的功课就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终于,罗切斯特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盯着艾亚看了好一会儿,才一挥手:“去睡吧,简。明天就要出发,别累着。”

“是的,先生。再见,先生。”

罗切斯特没有回应艾亚的这句话,艾亚行完礼起身抬起眼来,意外地看见罗切斯特抿紧了唇,好象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轻易地把他的笑容击碎,连目光中都是□裸的痛苦。见艾亚吃惊的表情,罗切斯特迅速别开头去,向着艾亚一挥手,一句话也不说。

艾亚只能转身离开。之后,一直到艾亚到达马德拉的丰沙尔城都没有再见到罗切斯特的影子。罗切斯特把那张满含着痛苦的眼睛留给了艾亚当做离别的礼物。他虽然为她准备万全,甚至还让苏珊在上船之后给了她一个盒子,盒子里扎扎实实地是五百英镑的小额散钱,但他并没有来为她送别,甚至,在离开伦敦寓所时,他也没有出现。只有杰森,特里和苏珊的自我介绍,这让艾亚说不出来的心里沉甸甸的。

五百英镑……在这个时代实在是笔巨款。艾亚绝对不敢让苏珊代为还给他,说实话,艾亚在金钱的面前很难相信别人,可是这位罗切斯特先生一句话不说,就……当然,显然苏珊并不知道这个盒子里有五百英镑的巨款,不然,她是否会交给艾亚,恐怕连罗切斯特都不能保证。

想着要把这笔钱一直保存着,以便将来还给罗切斯特,艾亚又觉得烫手,又觉得莫名不是滋味——这人竟然连只字片语都没有,只是□裸地给钱,明明是好意,明明是关切,可给人的感觉却……这样的事,只有这位完全不懂规矩的先生才做得出来吧?

多佛港很忙碌,艾亚上船时却是一个yín雨霏霏的天气,一切都笼罩一青灰色的色调中,连海水的蓝色都变成了蓝灰色,很旧很沉,一如艾亚的心情。对面的法国据说在晴天里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今天,却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艾亚持着伞,站在船舷边上,看着水雾沉沉中,英国惭惭远离,一时间,空间里似乎只有雨扑扑的声音,一切全都消失了。艾亚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那种淡淡的压抑的疼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离愁?离开英国的愁还是离开……他的愁?

所有人与亲人挥别之后都慢慢离开了甲板,雨落在甲板上形成一个一个跳跃的水花,只有艾亚一个人站在船舷处,安静沉默。眼前除了雨就是灰色,艾亚什么都看不见,脚下也全湿了,可是艾亚心里乱纷纷的,却根本不想回到那个逼仄的舱房里去。再见了,英国。再见了,罗切斯特。

从多佛到丰沙尔要走大约一周的时间,中间还要停留几个港口进出货物补充物资。于是,艾亚已经做好了长途旅行的准备。前生,艾亚也坐过船,不过是长江中的客轮,与海船的区别还是非常大的。不过,所幸,两者艾亚都不晕,倒是苏珊,出了英吉利海峡就一路吐,昏昏沉沉,倒是艾亚照顾得她多一些。

第二天天气就晴朗起来。罗切斯特给艾亚订的是头等舱,算得上舒适,只是遇见的人看见艾亚的穿着露出的表情不是鄙视就是冷漠,这让艾亚觉得这段难得的旅程大大折扣。幸好,艾亚也不是看人脸色就自怨自艾的小女孩,依然故我,每天都到甲板上去散步,听海鸥鸣叫,看不时从海面蹦出的海鱼嬉戏。为此,艾亚的画夹里又多出了几张海景图,画得相当糟糕,因为旅行中的持笔实在很困难,但以后用当做故事背景还是不错的。

既使没有合适的旅伴,艾亚依旧过得悠哉游哉,忽略心底时不时隐隐翻腾出的痛苦,艾亚的海上生活甚至称得惬意。不过,这个局面三天后被打破。

当时是在黄昏,一如即往地站在船舷处,微微带着笑,看太阳与海面交汇。艾亚最喜欢海上的黄昏与日出,难得的蓝色会变成金黄色的时间,美得让人心惊,这几天来,艾亚从未错过一场这样的视觉盛宴。

这天,艾亚见太阳完全沉下去,只有余晖映照这将暮未暮的时光。满足地笑了笑,艾亚摸摸肚子,该去吃饭了,还没转身就听见一个细小的结结巴巴的声音。

“小、小姐,我、我、我……这个、这个、这个……送给你。”

艾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很年轻清瘦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微微发着抖,脸上的表情窘迫得好象艾亚再说不说话他会立刻晕过去的样子,手里举着一个用低包好的四四方方的一块薄板要的东西,象是要递给自己。

艾亚一愣,这……是什么场面?虽然并不想接受陌生人的东西,但是,眼前男人的表情实在是……太过让人怜惜,半分恶意都感觉不到,艾亚几乎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犹犹豫豫地接过薄板:“给我的?先生……我们认识么?”

“是、是、是、不、不、不……”男人先是点点头,又连连摇头,紧张得语无伦次,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样子,脸腾的红了,闭上了嘴,眼神里一付被自己打击得完全没了自信的模样:“我、我……我是……”

他这样期期艾艾的样子让艾亚心软得一塌糊涂,让艾亚想起自己曾经的青葱岁月,那个让她暗恋了很久的男生,虽然样子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这种忐忑的感觉却刻在了心里,就象眼前的这位一模一样。

“你好,我叫简·爱。你是想说这是给我的,我们并不认识,是不是?”艾亚放软了声音,放软了表情,放软了眼神,看着眼前这位手足无措的年轻男人。其实说他是男人有些早,他的样子还象个学生,顶多二十岁。皮肤很黑,瘦削的脸,柔软的黑色卷发,海一样深沉的蓝色眼睛,长得很……应该是某种混血的长相,很英俊,除了矮了一点,只比自己高大半个头。但在艾亚看来,只能激起她的母性,象画像里的安琪尔,眼神清澈,表情羞涩,实在很可爱。

他听了艾亚的话,平静了一些:“我、我叫斯派克,斯派克·乌尔。我、我、我……”乌尔同学只说了一个名字,看了眼艾亚就再次开始结巴起来。

结识新友的旅途结束

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因为怜惜,更大的可能是因为艾亚想逃避自己脑海中忙碌的罗切斯特的影子,艾亚与这位怯弱的美男子斯派克·乌尔成了朋友。

初见时,斯派克·乌尔表达不畅结结巴巴,可接触下来,艾亚却发现他年纪不大,却见多识广,去过的地方很多,每说到一处都能把平平无奇的风俗讲得风趣诙谐,惹得艾亚烦恼全消,乐不可支。他从这方面来看着实是个很不错的谈伴。只是,以上的美妙都是他没有看艾亚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特质,只要他一转过眼来看见艾亚,就立刻恢复成初见时那个怯弱难言的青年了,这种情况让艾亚有些哭笑不得。

乌尔送给艾亚的礼物是张他为她来的画像。拆开外包装后,艾亚看见这张画像时着实吃了一惊。青灰色的天空,深灰色的带着怒意的海面,无边无际的隐隐反着光的灰色雨幕,还有站在船舷打着伞,雨中独伫的烟灰色的艾亚。整张画,深深浅浅的灰,几乎把灰色用到了极至,一眼看过去,就是张带着绝望色彩,压抑的,黯淡的情绪扑面而来。虽然只能看见艾亚纤弱到近乎无助的背影,还有她袖边珍珠白的蕾丝和湿透了变成黑色的裙角,明明是很狼狈的形象,却莫名地让人感觉这一切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初离英国那天的自己是这样的吗?

艾亚当时深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这不是我。”艾亚拿着画,抬起眼来,认真地看向乌尔。

乌尔被艾亚过于直白的目光看得一窒,赶紧垂下眼睛,顿了一下才轻声回应:“在我眼里,这就是你。”

果然,世界只有一个,可人心却能创造出另一个来。艾亚也是个画者,她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心里既觉得麻烦又不可避免地隐隐觉得有些虚荣,无论如何,乌尔都是个美男子,他能为自己画像,能为自己画出如此打动人心的画像,他的感情……艾亚只能好好收藏了之后找机会拒绝。

只是,乌尔不说出口,艾亚根本找不到话来拒绝。总不能自己巴巴地跑过去说“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你”这种话吧?于是,剩余的几日,艾亚就与乌尔在甲板上散步观景聊天,虽然也曾聊到那付艾亚的画像,但乌尔却只字不提关于感情的任何事,于是,艾亚也只能沉默。

其实,除去乌尔把自己画得如此让人心动的讶异之外,更让艾亚奇怪的是,他怎么能在船上画出如此稳健的笔风来。自己画的几张完全抖得不象话,相比之下,艾亚一直在心底颇引以为傲的画技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了。

乌尔的回答让艾亚很吃惊,他只是羞涩的一笑,看着温柔呢哝的大海:“我从小就生长在船上,已经习惯了。”说着,他转过头来飞快地看了眼艾亚,立刻红了脸,别开目光,声音小下来:“其实,让我在陆地上画,还远不如在船上来得顺利。”

这种正常有趣的事情被他说得好象尴尬难当,艾亚看着乌儿只能再次升起想笑又很无奈的心绪来:“从小在船上长大?那倒是个与众不同的有趣经历。”难怪会这么黑:“难怪去过那么多地方。”

说到这个,乌尔就高兴起来:“是啊,不过,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十三岁起,父亲就带我回了伦敦,很难得坐船了。想起来……”乌尔眼睛迷蒙起来:“刚到伦敦的时候我一直都很不安,没有海浪的声音就无法入睡,白天更是觉得时时刻刻必须遵守那些规矩就象是在监狱,很痛苦。后来,父亲送给我一个大海螺,我把它放在枕边,每晚睡前听一听,才算好起来。”说着,乌尔转过头来,微笑:“呵,说这些,是不是很傻?”

“诶?不,不会。”艾亚被这个过于温柔的笑容晃了下眼:“听起来,你父亲可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乌尔的表情僵了僵,低下头:“是的,他总是这样。”

明明是赞美的话,可乌尔说起来却没有一点欣喜之情,艾亚愣了愣,知趣地没再追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乌尔的打扮谈吐也是位绅士,更何况还与艾亚一样住在头等舱,身份地位可想而知。可是,照他所说,他十三岁前一直在船上生活,这对于贵族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中的缘由艾亚并不想猜,但也知道并不简单。

——贵族家庭里难以启齿的龌龊事最多,就好象……好象谁能想到,罗切斯特会在祖宅的阁楼上藏着一个疯妻子呢?

想到这里,艾亚不由皱了皱眉,赶紧转移话题:“乌尔以前去过马德拉吗?”

乌尔惊了一下:“爱小姐第一次去?”

艾亚点了点头:“探亲。”没有多解释。

乌尔眯着眼睛笑起来:“马德拉很漂亮,碧海蓝天峭壁,住在那里久了人都会变得开阔起来。本地人也很淳朴,爱小姐一定会喜欢的。爱小姐的亲戚住在哪里?安顿好之后希望有这个荣幸去拜访。”

“当然,非常欢迎。叔叔家在丰沙尔。乌尔呢?住在哪里?”如果同城有熟人确实让人安心得多。艾亚虽然表现得很镇定,其实也在心底里有些担心约翰叔叔搬家了,毕竟那是三年前的信件了。想到如果他搬家这个可能性,艾亚就在心里打鼓,真要如此,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要灰溜溜地回去英国?这……简直是打自己的脸啊!

“我也是。”乌尔微笑加大,却并不敢看艾亚的脸,只是一味盯着她的袖边的蕾丝,口气柔软:“不知道爱小姐的叔叔的名字是……?说不定我还认识呢。我可是对丰沙尔很熟悉的。”

“哦?真的吗?”这么一说,艾亚的笑容也从矜持变得灿烂起来:“我叔叔叫约翰·爱。不知道乌尔有没有听说过?”

“约翰·爱先生?!”乌尔吃了一惊的表情,转瞬恍然大悟,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笑道:“我早应该想到,姓爱的先生丰沙尔城里还能有谁呢?”

“你真的知道?”这下,艾亚是真的吃惊了。简·爱的叔叔应该不会这么有名吧?印象中遗产好象也并没有强大到吓人的地步才是。还是说,这位说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乌尔先生其实是在丰沙尔城长大的?

“当然。奥凡福葡萄酒庄的庄园主约翰·爱先生,丰沙尔城可没人不知道呢。”说着,乌尔还反射性地啧了啧嘴,一付回味无穷的样子:“茨坎施宾葡萄酒真是难得的美味呢。就是……太贵了。”

——没想到约翰·爱叔叔竟然是葡萄酒厂的主人。

艾亚眨了眨眼,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买了些地的小地主呢。没想到还是个创业型人物。这倒让艾亚对这位约翰·爱叔叔更多了几分兴趣——应该是个有趣的人吧?最少不象那些大地主们那样生活无聊到象寄生虫,目光短浅狭隘是那些祖祖辈辈当地主们的人的通病。对于务实经营的人艾亚还是很有好感的。

如此浅层次的交流,到达马德拉的时候,艾亚对于马德拉、丰沙尔还有自己这位叔叔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心里终于不那么惶恐了。上岸时,乌尔看见艾亚的三个仆从,愣了一秒,脱帽行礼礼貌:“爱小姐,我先行一步。以后再去府上拜访,希望爱小姐不要嫌我冒昧。”

“好的,再见,乌尔。”艾亚本能地想说句一路顺风之类的词,又觉得有些别扭,索性也不多说什么,回了一礼,真诚地说道:“期待你的到来。”

乌尔终于敢抬头看了眼艾亚,这一回目光多留了两秒才别开目光,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看着乌尔上了一辆马车,艾亚回过头来,看向会说葡萄牙语的杰森:“去租辆马车来,我们也该出发了。”

杰森正要点头,管事特里突然向艾亚行了一礼:“爱小姐,那边好象是来接您的人,请您确认一下。”

顺着特里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正看向这边,似乎在确认什么,有些犹豫,从气质上看应该是个车夫。

“杰森,你去问一下。”艾亚依旧支使唯一一个会葡萄牙语的男仆。

之后的事情很顺利。果然是约翰·爱叔叔遣来迎接艾亚的。据这位名叫乔治的车夫说,接到艾亚的信,约翰·爱非常欢喜,早早就把他遣到港口来,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终于算是接到了人,他也非常开心。乔治没说出来的是,他没料到一位做家庭教师的女孩子竟然会有三个仆从,所以刚才才那么犹豫。

其实是艾亚从盖茨赫德就寄出了信,当时艾亚已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又怕自己到了伦敦见到罗切斯特会动摇心意,才特意提早寄出信,算是断了自己的后路。所以,是信寄早了,没有料到罗切斯特之后会如此帮忙,以致于对出发时间的估计不足,并不是乔治来得早。

当天,艾亚在忐忑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见到了葡萄酒庄的庄园主约翰·爱叔叔。

罗切斯特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简:

看到这封信,你不必惊讶。我没去多佛与你送别,确实也是存有不忍见好友离别场面的原因,可谁知道,我一个人闷在书房里,离愁却并不会减少半分,于是,我想像着你登止客轮,yīn雨绵绵间离开英吉利海峡,提笔给你写这封信。你看,做为朋友,你就不得不承受一个老男人的絮絮叨叨了。

我一直很忧心你叔叔的事。那封毕竟是三年前的信了,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还在原地等你,我真怕你失望。简,我看得出你急于离开,一意孤行,也理解这一切只是你出于一个孤儿渴慕亲情的心,但这件事你真的做得太仓促了。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先在伦敦住下,等我派人找到了人与住处之后再领你前去。可,做为你的朋友,我又如何忍心看你为难、看你不耐、看你皱眉呢?所以,我顺了你的意,让你自己去冒险。

不过,如果你到了马德拉没有找到你的叔叔,也千万不要沮丧。我已经让特里做出了安排,你尽可是先安心住下来慢慢寻找。马德拉我去过,景色非常优美,站在峭壁上俯瞰大西洋,更有一种自由开阔的感觉,有机会你一定要试试看。再加上丰沙尔城现在比英国要暖和得多,想到你上次冻病的经历,我就一直觉得你更应该住在温暖柔和的地方,英国这样冷厉的山庄还是太压抑你了。

而且,以我了解的简,如果你没有找到你的叔叔,让你立刻回到英国来,你一定会在心底里觉得难堪吧?你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心性却骄傲得很。不过,这正是做为我的朋友的可贵之处,所以,我愿意成全你。也请你出于友情一定要接受。

只有一点,简,算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忠告。马德拉远离大陆,丰沙尔城更是小城,比不上伦敦,甚至连米尔科特城都比不上。我不是怕你觉得它不够繁华,其实连洛伍德那样的地方都能足足呆够八年,我很怀疑这个世界你还有哪里不能去的。我只是担心你善良柔软的心。

马德拉人热情浪漫,说严重点,甚至有些放荡不羁。那里虽然也有一些地主,但阶层心理和礼仪并不象伦敦这样严谨。简,你年幼好奇,心性又天真爱存幻想,对此,我很担心。请你在社交交往时一定要注意与人保持距离,保持你最在意的淑女风度。那些对我说过的话,千万不要随便对其它人说起,那些观点太会尖锐,我很怕最后会伤了你。请,一定一定要记住。

如果能找到你的叔叔,那我就在这里恭喜你,简。我相信以简的聪敏温顺的表象,你的叔叔一定会喜爱你的。请你尽情享受生活,但不要因为生活而改变你自己,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的心依旧能象我初见你时一样坚强而不失灵动,善良而不迂腐。这样的简,才是我喜欢的。

至于英国……

先说说你心里最重要最挂念的阿黛拉吧——你看,我多有自知之明?虽然是你的朋友,我也知道,在你心里我的重要性可是远远排不上号的。我打算送阿黛拉去女子寄宿学校,没有了你,我实在不待见那些刻板无趣的家庭教师,他们的教育观点我不欣赏也不赞同,不如把阿黛拉丢去与同龄人相处,也许会因为相互影响,最后变成一个象你一样的淑女呢。当然,我并没胆子把她送到义塾,毕竟,象你一样坚韧清澈的灵魂可是独一无二的。

至于费尔法克斯太太,你不必担心她。虽然你不回去,她一定会伤心的,但这位老太太虽然智力不佳,世故经历可一点都不少。控制感情——也许也可以说是感情淡漠?在这方面,我可远远不如她。她早就学会了离别,我父亲和哥哥的故去她也不过是叨叨了两个月。至于你,亲爱的爱小姐,我想这个过程可能要压缩到三天的时间。这样的真相,希望你不要伤心才是,因为我知道简你可是个神经纤细的人。

最后说到我。在你面前说到我自己,我就忍不住想来支雪茄,但是,显然,你并不喜欢这个东西,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每次看见雪茄你都会皱眉,别说你自己不知道,你就是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

外面雨得下得很大,我想多佛应该也不会晴朗。yīn暗潮湿,还有隐藏着随时想要迸发的暴力,这雨就象我的心情。唉,我是个多么糟糕的男人!在你面前往往让我自卑。你说,你也不是洁白如纸,但我并不是这样认为。你唯一比十九岁的我多出来的就只是——正视黑暗的勇气。简,我真羡慕你。

我游荡于世间这么多年,也曾恣意妄为,甚至被很多人说我象海盗般粗野。但其实,我知道,我的勇气远不及你的千分之一,简。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在上流社会的规则允许的范围里,我没有坚持什么,我随波逐流,我跟着我的整个阶层一起堕落,我的挣扎呐喊不过是个笑话,别人的谈资,和自我解嘲的游戏而已。而你不一样,简,你有底线,你有坚持,我想,这些无论你处于什么地位都不会抛弃。我真的很羡慕你,简。

看吧,我又说到哪里去了?只要想到与我对话的那个人是你,简,我就忍不住开始胡言乱语,请你原谅我。我是这么信任你,依赖你,做为我的朋友,也请你愿意让我信任让我依赖吧。虽然我空长你二十岁,但在灵魂上,我却不敢说对你俯视。我想说我们是平等的,可明明我在某些时候看见你对我轻蔑的眼神,这让我很痛苦。

这个世界也只有你敢因着我的堕落我的不道德而蔑视我,按说,与你相比,我有钱有势有地位,我不应该容忍你,我应该借助我的优势,找个理由把你发配到格陵兰岛上去和北极熊做伴。可我没有,偏偏容忍了,而且还很禁不住地自我反省,欢欣鼓舞地想亲近你,得到你的一丝丝肯定。简,你说,我是不是傻了?

无论如何,简,你都是我心里最亲近最具意义的朋友。请你尽情利用我的这份善意,我会满心欢喜,毫不推辞。我在英国期间,会一直住在伦敦。没有你的桑菲尔德简直让人憎恶。请你给我回信,千万不要写错地址。

你的

爱德华·罗切斯特

183X年2月X日

PS:我决定戒烟了。

·斯派克·乌尔的身世

艾亚收到罗切斯特的信时确实吃了一惊。因为,信是在艾亚到达叔叔家第二天午后收到的——这,时间也太紧凑了吧?!差不多艾亚一出发,信紧跟着就到了。而且,信是特里送来的,据他说,是主人特地吩咐的,让他一到就到当地的邮局去取信,不论艾亚找没找到叔叔,都不至于太过迷茫。

这样细致的心思,艾亚一方面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太过于……纠结缠绵。就算是热恋中的男人都很少有人能达到如此体贴入微的地步,更何况这个人是打着“朋友”的招牌如此行事?真把自己当无知少女吗?有了外在定位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亲密,这……是骗艾亚还是骗他自己?

拿起纸笔回信,却只写了抬头一句“亲爱的罗切斯特先生,信已收到,万分感谢。”,就再也无言。不是对罗切斯特没话说,而是面对他的这种发自内心的亲密态度不知该如何回应。如果他当面如此,艾亚还可以拒绝,还可以冷眼相待。可是,他却只是写信,而且还事事以自己为先,考虑周到,万事皆备。这样的情况下,艾亚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斥责的话语来,那样就实在太没良心了。

可让艾亚满纸写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温柔感谢套话,艾亚又觉得太假,面对罗切斯特,自己但凡有一分假意都足够伤他的心,以艾亚了解的罗切斯特,自己真要如此对他,对他来说,恐怕官样假话比斥责他还要恶劣。当然,感谢的话要说,一句足矣。可是,其余要如何说?

笔拿起又搁下,信纸写了又涂,终于,还是只有开头的一句话留下来,其余均告败北。直到约翰爱叔叔叫人请艾亚下去吃饭。

说起约翰·爱叔叔,艾亚就不自觉微笑,看到他第一眼就完全肯定他正是自己的亲人。看来简爱小姐长得是象父亲的,约翰·爱先生长得就与简爱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瘦小苍白,还有细而柔软的头发,眼睛的轮廓更是一模一样,以至于艾亚本来还准备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见到约翰·爱叔叔的一刻已完全用不到,因为看见他俩的人谁都不会错认两人的亲戚关系。

最让艾亚喜欢的是,约翰叔叔本人真诚而热情,没有半分自己想像中可能有的疏离与挑剔。而且,两人当天见面之后,约翰叔叔就与艾亚说了两个小时的话,从简·爱父亲小时候的事,一直说到简·爱小时候的事,言语之间幽默风趣,听其言观其行,就能知道这位可爱的约翰·爱叔叔是一位心xiōng开阔博学锐取之人。这两个小时的聊天一点也没让艾亚觉得难熬,虽然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但听起来却意外地津津有味,不知道是不是在压抑的英国呆得太久,以至于这一晚竟让艾亚有了种觅得知音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当初把亲戚们当做NPC的想法,只一心一意地希望约翰叔叔能好起来。

唯一让艾亚难过的是,不知是不是剧情的影响,约翰叔叔竟已是病体难支,那两个小时的兴奋过后立刻陷入了昏睡当中,到这时,艾亚才知道自己不应该由着约翰叔叔如此劳累的。自责得艾亚一夜未得好眠,谁知道第二天就收到了罗切斯特的信。真是……闹心啊!

“叔叔。”艾亚一进餐厅的门就看见约翰叔叔已经笑咪咪地坐在餐桌旁等待自己了,连忙上前行了一礼:“对不起,叔叔,昨天我不知道您的病情……现在感觉可还好点吗?”

“没事没事。”约翰叔叔大大咧咧地一摆手,笑得和蔼:“是我自己太逞强了。昨天一看见你就象看见了你父亲一样,有些情不自禁了。简妮特虽然是个女孩子,但一看眼睛我就知道,是爱家的孩子,一样坚强,也一样固执,好,好啊!哈哈。”

听到这里,艾亚一阵心虚,约翰叔叔口中那个坚持又固执的简·爱早已不在,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不过,艾亚转念一想,简·爱在原著中本来也就没有见过约翰叔叔,在原著中,她现在应该正处于即将与罗切斯特结婚的喜悦当中,之后经历苦难完毕时,约翰叔叔已经病故。自己代替她在约翰叔叔面前尽尽孝,就算是原版简·爱还在,也绝对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才是。

如此一想,艾亚就放下了包袱,真心地当起一名有孝心的晚辈来。

餐桌前一共就叔侄二人,边说边聊,甚至约翰叔叔还提到要带艾亚去趟北镇的自家的葡萄园,见识见识葡萄园的春光美景,顺便熟悉一下葡萄园的运作模式。

艾亚一口答应,让约翰叔叔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来。本来他还一直担心,自家唯一的晚辈根本无心经营,只想等到遗产转手卖掉呢,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自然是希望有人能支撑下去,发扬光大,卖掉葡萄园绝对是约翰最后无奈的选择。有了艾亚毫不犹豫的应答,让约翰立刻放下不少心来,笑容更加和蔼了,笑得好象平凡的艾亚是一朵花似的。

“对了,简妮特,我听杰森说,你在船上认识了斯派克·乌尔那小子?”约翰吃完最后一口,抹了抹嘴,笑意满脸地问道。

“诶?”杰森?!一个男仆竟然这么多嘴?!艾亚愣了一下,心里一阵别扭,虽然不介意让人知道,但这种背着自己的方式多少让艾亚有些不喜欢。不过,叔叔问起来,艾亚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乌尔他是个很不错的朋友,真诚友善,而且很有才华。叔叔认识他吗?我向他打听过叔叔,他好象对叔叔很熟悉。”

约翰嘿嘿笑了起来,抿了口酒:“怎么会不熟?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呢。别看那小子现在人模人样,以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抢过我的钱包呢!”

“啊?!”艾亚完全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抢钱包这件事与乌尔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虽然约翰叔叔说得一派轻松,显然事情早已成为过去,却也足够让艾亚的脸呈现出一付呆相。

“是真的。”约翰叔叔挥了挥手,把仆人们都挥退之后,才收敛了笑意,道:“你说的没错,斯派克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坚强聪明而且经历那么多事之后依旧能保持住本身的真诚,实属不易啊。”

艾亚越听越是一头雾水,迷茫地看着约翰叔叔。

约翰叔叔看了眼艾亚,被她的表情逗笑了,笑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我就给你讲讲这位斯派克·乌尔的故事。斯派克十三岁之前并不姓乌尔,那时,他跟他母亲姓莱热。斯派克·莱热。”说着,看了眼艾亚:“是的,你猜的一点没错,简妮特,斯派克是个私生子。他母亲本来是葡萄园里的原住民农户家的女儿,结果未婚就生下了斯派克,被家里赶出来了。他们母子俩就在这丰沙尔城讨生活。这样身份的母子俩想要生活能做什么?简妮特,你想也能够想到她们当初的境况有多糟糕。所以,现在说起斯派克那小子当年偷我钱包的事我一点都不觉得他道德败坏,希望你也不要因为他有这样的过去而歧视他。”

想到乌尔那张羞涩的脸,艾亚摇了摇头:“不会,叔叔,只要他之前的错误得到过清理,现在德行良好,我就没有理由歧视他。”

听到艾亚这么说,约翰叔叔越发觉得这个侄女甚合心意,如果真是个卫道士,用“一日做贼,永远是贼”的心态看人,就未免让人倒胃口了。而自己这位侄女虽然行止有风范,却知变通,对于死气沉沉英国教育下出来的孩子,实则不易。想着,不由大为宽慰地点点头。

“斯派克小时命运多舛,到了九岁的时候,他母亲过世了。他一个人跟着商船在船上混吃混喝地过了四年,十三岁的时候才被他的亲生父亲找到,带回了英国。”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他的英语太过标准,以至于标准得很过份,不象是普通英国人平常说话惯用的状态。原来是后来才学的。不知道阿黛拉到时候会不会也和他一样……

艾亚愣了一秒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又想得太远了,不由脸上一红:“那乌尔先生在丰沙尔城还有产业吗?怎么还会到这边来?”按一般人的心态,由贫变富,由贱到贵之后都是不愿回顾过往的,更何况还是那么不堪的过往。他竟然还会回来,这让艾亚有些吃惊。

约翰叔叔点点头:“这正是他坚忍的地方。他对马德拉熟悉,马德拉的物产马德拉的港口,无一不知,而且,他对海上运输业也非常熟悉,他到了伦敦,虽然顶着乌尔家少爷的身份,但不说乌尔家那时已经败落,就算乌尔家那时还昌盛,在伦敦那样注重血统注重传统的地方,从小受教育不够的他也难以真正打入到上流社会的小圈子里去。而两者都没有的情况下,据说他着实吃了不少暗亏,所以,他就回来了。用他父亲借给他的钱,开了家航运公司,马德拉是他的一个大基地,我们奥凡福庄园的酒就是他的一个大客户。据说,现在乌尔家完全靠他的钱财在支撑呢。”

“呃……”艾亚完全无语。约翰叔叔的叙述再次打破了她看人的迷思,看来这位斯派克·乌尔同学不但不羞涩,而且还是位大刀阔斧的实干家。这、这、这太让人吃惊了。

“所以说,简妮特。”约翰叔叔放下酒杯,微带疲惫地看了艾亚一眼:“我说这么多,一方面是希望你不要歧视他,另一方面也希望你不要与他太亲密。”

“诶?”这……今天的约翰叔叔的思维让艾亚完全跟不上趟。不由傻傻地看着自家叔叔,说不出话来。

“唉……”约翰叔叔叹口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斯派克是个不错的朋友和伙伴,但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他却绝不是什么好的对象。简妮特,相信叔叔。”说着,约翰叔叔笑了笑:“对了,我准备下周在庄园办个舞会,把你介绍给我们马德拉的朋友们,简妮特,你也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我们马德拉也有不少好小伙子的。又英俊又热情,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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