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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后私生活实录》


正文 第一回 遍地金沙

春天,桃花象争妍斗胜地在北平城内外,到处开放着;一阵风过,落花满地,仿佛是辅上了一条绯色的地毯一样;空气中,随时可以闻着一股浓烈的香味。

某一条街上,遍地辅着金子一般的黄沙,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在前进。行列极整齐而严肃,除掉人马在沙地上践踏,发出轻碎的沙沙声以外,旁的便听不见什么了。

许多盛装华服的人,跨着马,戴着有貂尾做装饰的朝帽,组成了一队光辉灿烂的队伍。他们座下的马都是最好的蒙古马,光滑的毛片,长而整齐的鬃毛,时时发出耀眼的光来,马鞍上都镶着珍贵的珠宝,脚镫上也有很好看的装饰,平均每一匹马的身上,至少有四五种不同的颜色,几百匹聚在一起,再加上了阳光的反映,便蔚成云锦似的奇观了!

在这些马所踢起来的灰尘后面,相距约一二十步,有一乘全部放着金子的光彩的大轿。轿子的两边,画着两条张牙舞爪的金龙。抬轿的是十六名太监。在这座轿子的里面,象庙宇里所塑的神道一般,端然不动地坐着的,便是当时的皇太后,慈禧,中国四万万人民的主宰。

在这座鸾舆的后面,还有六乘全部漆着红色的大轿,每一乘大轿,有八个太监抬着。这就是侍从女官们所乘坐的,我和我的妹妹容龄,便是其中之一。

整齐的行列,在一重极度肃静的空气里前进着,人和马都难得有声音发出来,偶然可能听到格拉格拉的几响,那是笨重的轿杠,在轿夫的肩膀上转动的声音。除此以外,就只那个天下闻名的大太监李莲英,不时在前后左右走动,用一种虽低而及凶暴的声音,向队伍中的人呼叱着,因为这些仪仗,这些行列,事前都是由他一个人费了许多时候布置下的,所以大家都得服从这个可怕的魔鬼的命令。

从颐和园的大门起,一直到热河行宫的大门止,在这一条几百里长的官道上,遍地是辅着金色的潮湿的黄沙。寻常的百姓们,不但不准走上这一条御道,就是站在较远的地方,僚望銮驾在这里经过,也是要立斩不赦的,所以从来也没有人敢大胆违犯过。

行行重行行,这一条黄蛇似的御道,渐渐地折入苍绿色的山谷中去了。我们暗暗在猜测太后这时候心头上所怀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想?伊离开热河差不多已经有整整的五十个年头了,那个地方,可算得是伊的发祥之地。其时,伊还是一个极美丽,极年轻的女人,伊在宫内的地位,却只是咸丰皇帝的一个宠妃。因为咸丰突然死了,便顿时勾起了朝中两位权臣的阴谋,他们想把伊那年幼的儿子——同治——黜废为庶民,劫夺下他的皇位来。

虽然伊那时候对于朝中的一切情形,还是不很熟悉,伊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经验,但是环境逼迫伊,使伊不得不用一种极巧妙的策略,去对付那两个阴谋家——载垣和肃顺。后来,伊就怀着满腔的忧虑,把伊的儿子抢出了虎口,就是这一条黄蛇似的御道上,从热河逃回了北平。当时在路上保护伊的,便是荣禄。在慈禧没有给咸丰选去做妃子以前,荣禄就是伊的情人;后来荣禄仍克尽厥职的做伊的忠仆。他们两人中间的一番恋爱,却就此很沉痛地牺牲了。

到如今,差不多已过了半世纪了,伊自己也已经给人家尊为皇太后了;荣禄是死了,伊所爱着的儿子——同治,也早已不在了。所剩的只是一个最奸滑的李莲英,依旧伴着伊。从这同一道路上,再到伊的发祥地——热河去。

离开紫禁城,——那个充满着野心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远了,皇太后的一大队人马,不住的在这条黄沙路上前进着;但是五十年前的人马的踪迹,已象过眼烟云一般的不可再见了。

前进,前进,越过了那些绿色的山头,偶然在几处预先布置好的庙宇里歇息一会,……接着,又继续前进。这一队美丽的行列,终于是在热河行宫前的那片大空地上扎下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得象死的一样。

这些宫殿的屋面上,虽也同样的铺着黄色的瓦片,梁上和柱上,也满绘着麒麟龙凤之类,但是这些工程,看起来终不如北京禁城里的宫殿或颐和园里的宫殿那样的精致;想必是这里的土工们的技巧,确有不如北京那边的工匠的地方。

成群的女官,太监,和宫女,默默无声地随在太后的后面,很迅捷地走着。太后的行走,本来原很轻快的,其时,伊似乎急着要回想到从前的境界中去,因此在这些冷落的宫殿里,穿来穿去的走得仿佛更快了。伊把以前伊做一个年轻的皇妃时候所到过的地方,几乎全走遍了。

后来,又到了一所空闭着的宫殿上,伊忽然用极低的声音,独自感叹起来。我因为紧随在伊的肩后的缘故,可以很不费力的听伊说道:

“这一个宝座,就是我们的儿子,在行加冕礼时所坐的!我们至今好象还可以看见他坐在那里。——景象是跟昨天一样——他所穿的是全套最高贵的服饰。”

伊的感叹是这样的静穆,而伊的思潮却受了这个可以纪念的加冕礼举行的时候,也就是创造三度摄政的起点。这种种情形,简直是同昨天一样。而伊现在所站的地方,也就是昨天所站的地方!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伊的婴儿在这上面行加冕礼的那个宝座,好久不作一声,也不回头来看伊身后排列着的一行随从。伊只低下了头,拂过了第一个女官,以至于最后的一个小太监,又穿往别的殿上去了。

伊又指着另一座宫殿告诉我们,这是咸丰死后停灵之所,伊说是是非常的真切,我们仿佛看见一个已死的咸丰,躺在伊所指着的地方;而他所丢下来的一副千金重担,只得让他的娇弱的爱妃给他担住了。——这就是现在这个温和的老妇人。

在没有到这里来以前,太后已曾告诉过我许多关于伊自己的历史;现在,伊就把当日最繁华,最幸福的几段事情所发生的地点,一一指点给我认识。这对于伊,是多么伤心啊!但是当我们后来离开了热河行宫回到北京走进了颐和园的大门之后,这些悲痛的陈迹,便绝不费事的掷出了我们的脑神经外去了,犹如翻过了一页历史一样;而从此,这一部分的历史便永远不再有人去翻看了!

正文 第二回 太后下诏备火车

近来太后的脾气似乎已变得很欢喜动的样子。我想,也许伊是受了上回那一次热河之行的影响。在没有到热河去之前,伊的足迹所至,总是跳不出紫禁城和颐和园这两个地方。虽然在庚人拳匪之乱的时候,伊曾经到西安去过一次,然而那是迫不得已而逃难当然不能算是出游。这几十年来,可真把伊关闭得闷透了;而宫中的那些朝参大典,以及每天和伊的臣下们集议军国大事的早朝,也不免使伊觉得有些厌倦了。且不管伊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总之,伊是很热烈是在希望过一些不同的生活。我又想我平时对于我自己的种族——满洲人,所加的种种神秘的猜测,或许也是使伊打算出游的动机之一。因此,后来很有人在议论我——虽然并不曾明白的指定——是撺掇太后往奉天去的罪魁。但是依事实而论,自从我们满洲人的祖先在西历一六四四年入关以来,满洲人只有一天一天的进来,很少再回去的,所以也无怪我和我的妹妹对于我们自己的本乡,都是这样的怀念着,希罕着了。

后来,皇太后是决意要上奉天去走一遭了。大概还想看看东陵的那些古宫。当然,伊的主意一经决定之后,便等于是已经实行的一样了,立刻就有电报打到奉天去,知照那里的人,准备一切。虽然那边的宫院也象热河行宫般的常年有人看守着,可是在太后未启程以前,北京方面又另派了许多人去,目的是要把那几座久已空闭着的宫殿,点缀得象紫禁城和颐和园一般的华贵舒适。

但是从北京到奉天的路程,委实是太遥远了一些,连太后自己也知道不能再乘鸾舆去了。而且伊恰巧已从外国铁路公司那里买来了一列“御用列车”,虽然伊已化了一笔惊人的巨款,——这并不是铁路公司的人欺骗伊,实在因为经手的人都要钱,一层一层的加起来,到最后,它的总数竟足供一个较小的国家的全年的开支了。其中,李莲英当然也有份,谁也不知道他得了多少的银子。——但是伊却还不曾使用过一次咧!伊时常在怀疑:坐火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所以这一次,决意要想试一试了。伊实在是难得离开北京城的,借这个上奉天去的机会,伊想看看伊自己所统治着的土地;也许伊还想见到几个平民,不过这点,在事实是是不可能的,因为寻常的平民,照例是不准见伊的,于是伊也就是能见他们了。每逢圣驾出巡的时候,不但大道上不许有什么闲人逗留,就是附近的小街上的行人,也必被驱逐净尽。然而据我和我的妹妹所知道,每当皇太后或皇上在街上经过时,两旁的居民们无有不在家里挖开了纸窗,从一个一个小孔里偷看着的;只是因为皇太后们所乘坐的鸾舆,以及女官们所乘坐的红色大轿,都是遮得密不通见的缘故,他们虽在窗孔里偷看,却并不能看见我们的一手一足。我有时往往欢喜把我的轿帘拉开一些,以便瞧瞧外面的景致,但是也不敢拉得太开,使外面的人能够看见我;因为我要如这样不拘礼的话,旁人就要大加指摘了。

圣驾东行的旨意虽然是已经决定了,但是在启行之前,尽有许多的事情须得准备咧!第一步必须让太后下一条正式的上谕,指定伊的专车将于何日自北京开往奉天。同时,还得添制一条新的法律,就是凡当太后的专车的路上行驶的时候,全路的无论哪一段,都不准再有旁的车辆移动,违者处以极刑。当然,这一次京奉铁路上的长官,都不免被派为基本扈从人员了。此外,太后又得随意挑出几个重要的廷臣来同行,至于其他的一切筹备工作,便由我和大将军庆善负责处理,这里也不及细写。

筹备工作一开始,铁路工人便首先忙碌起来了。因为据我们的估计,要装载全部的官员,太监,宫女,以及各种用具,材料等等,这一列御用专车,就非得挂上十六辆车不办。同时又因为这些车辆在购到以后,还从不曾行驶过,为慎重起见,少不得先要施行一番检查;这一部分的工作,居然是很迅速地办妥了。其次就是要把十六辆车子完全改漆代表皇族的黄色。能够保持本来的面目的,只有那一辆机关车。我想皇太后如果想到了这一点的话,伊是决不肯让这辆机关车不换颜色的。

这是多么可惜啊!我们竟不能有一辆黄色的机关车,拖着我们,在中华的原野里往来驰骋,使我至今还觉得不胜抱憾!

皇太后虽然是决意要出京了,但是还得照例的教朝中的各位大臣对于这件事发表一些意见。每逢有比较重要一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伊总要征询他们一番的。不过,据我所知道,事实上伊对于廷臣所贡献给伊的意见,却往往是非常的漠视;尤其是那些和伊自己的意见相左的话,那是更不愿意听了!这一次伊为着要服从习惯,没法又下了一道例行公事式的上谕,可是这上谕下去之后,廷臣就不免大大的忙乱起来了,奏章象雪片似的送进来,他们的大意,都不外乎下面这几句话:

“伏念中国自尧舜以来,历朝帝主,未闻有轻以万乘之尊,托诸于彼风驰电闪,险象环生之火车者;况我皇太后春秋已高,尤家珍摄,以慰兆民之望。……即朝中各事,亦端赖圣意载决,不可一日废驰。帮臣等诚望我皇太后勿为夷人之妖言所惑,罢东幸之行。实为至善!”

这里所谓“夷人之妖言”,大概就是指我和我的妹妹而言。

在我们准备起程的二十天之内,差不多每天总有这种奏章送进来,可是皇太后却一概置不理,随手撕成片片,丢满了一地。这也是伊的习惯,每逢见到有什么跟伊自己的意见相反的奏章,伊总是这样撕掉的!伊还很着恼地说道:

“因为从前的皇帝没有坐过火车,现在我们就不能坐吗?要是那时候已有火车的话,他们怕不早就坐了!而且就是有什么危险,我们也不怕!我们所经过的险事,还能说少吗?尤其可恼的,这些奴才们竟敢说我是老了!”

然而伊其实的确是老了!那时候,伊的年龄已快近七十岁了。伊的面部,伊的手指,也和寻常的老年的女人一样地显露着老的象征了;可是倘有人直言无讳的说伊是老了,伊就不免要非常着恼,认为是重大的侮辱。

“……再者,他们也不该说,”伊继续的自语着,伊的怒火是逐渐的升高了:“因为这里有些事情要办,我们就不能离开北京!难道说他们竟不知道我们的人走到哪里,整个的朝廷,便跟随到哪里,所有的事情,不是依旧可以办吗?象庚子那年拳乱的时候,我们望西安一走,洋兵便跟不上来了;而我们的朝廷,却是依旧在我们的手里!伊们竟连这些都不明白吗?这样愚蠢的东西,要他们干什么!”

于是,太后东幸的事情,便这样决定了,就有软天监替我们拣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期和时辰,以便出发。这一天,禁城里是充满了一种狂热的忙乱的空气,从李莲英起,一直到最低级的宫女;从执政的大臣起,一直到铁路上最小的差役;从皇太后和宫眷起,一直到我们这些侍从女官:个个都是一样的忙乱。

当然,从朝门一直到火车站去的一条大路上,又得照例的铺上一层黄沙;这些黄沙都是浸得很湿的,象海边的沙滩一样,为的是免得给风括起来。一出紫禁城的大门,我们便一齐上了轿;我的轿子恰好紧随着太后的鸾舆。我们穿过了中华门,前门,沿着前门大街,一直到永定门;那里,就是我们上车的所在。

皇太后的鸾舆自然还是用十六个太监抬着,而且是决定要带往奉天去的,已特备一辆棚车装载它。

我和其余的女官们,都照例的坐在红色的大轿里,但是我总不耐闷坐,照例又拉开了一些轿帘,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左边,我先看见了天坛上的那个蓝色的发光的圆顶;后来又在右边望到了那座先农坛;最后,巍然高耸的永定门到了。我们的行列便鱼贯似的穿过了那个门洞,直到站台上才扎住。这时候,那一列御用列车,已安安稳稳地停靠在那里了。十六辆车子,一般的漆着极美丽的金黄色,看去是多么别致啊!虽然它们的轮轴都还保持着原来的黑色,然而在很局促的二十天工夫之内,这些漆匠们已能把十六辆车身完全漆齐,也可见他们的工作,委实是很勤苦的了。

到了列车员的旁边之后,第二步就要准备上车了。但是我们要上车是很容易的,只须打那些常用的铁制的踏步上走上去就行了;然而太后却不能这样草草,非得另外替伊准备一条特别的道路不可,不过伊倒也不急急的要上来,伊先想看一看这列火车的究竟,因为伊对于这一列御用火车,固然还是第一次见面;就是其他的火车,伊也从不曾见过咧!据我所知道,除掉我偶然给伊讲过的一些关于火车的常识之外,伊连一张火车的照片也没有见过。因此,我又不免暗暗在替那行车的铁路员工担心,也许这些火车的转动,会有什么使皇太后不满意的地方,他们就是连带送命了。只要这个老妇人随便说一句很简单的话,他们的脑袋便立刻可以掉下来了!

其时,我们的皇太后是真象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

在伊没有走上这一列神秘的火车之前,伊决意要看一看它毕竟是怎样的一件东西?于是伊就命令抬轿的人把鸾舆歇下来,让伊可以随意的指挥。伊先教火车慢慢地往前开去。火车动了,伊真是万分的欢喜;竟把伊自己的尊严也忘了,俯下了腰,尽瞧着那些在转动的铁轮出神,同时又连珠般的发出无数的问句来。伊问:机关车里怎么会有蒸汽的呢?蒸汽是怎样造出来的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推动这些轮盘?为什么火车不能在平地上走,必须在铁轨上走呢?伊的神气是完全变做一个小孩子了,谁也不会再想到伊是一个专制的女皇!

火车依着伊的命令向前,后退,向前,后退,一直到伊直得满意了;似乎伊自己已经懂得火车是怎样会行动的了,伊这才吩咐上车。

在伊所用的一辆车的前面,铺着一方象轮船上搁着的跳板一样的木坂,板上是覆着一条黄色的丝绒毯;李莲英先走在伊的前面扶着伊的手臂,两旁另有许多太监用手夹护着她,以防倾跌,待伊跨上了车厢,这一方木板便立刻移去了。

这也是预先规定的:火车每一次开行,必须先得到了伊的许可;虽然火车的停止,有时候因为事实的需要,司机的人不能不自己做一些主张,然而这仅是例外而已。伊并且还再三的告诫,无论如何,机车上不准鸣汽笛,车站上也不准打钟。

因为这一次到奉天去的路程,确然是比上热河去的远得多了,所以伊不得不来尝试一下这种新奇的东西。在伊年轻的时候,人们要是见了这种火车,无有不诧为灵异的了!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东西是可以便利人的!现在,伊居然亲自尝试了一件伊年轻时候所认为绝对不可能的东西,并由这件东西载着伊,从铁道上望奉天进发,那可不是一桩非夷所思的奇迹吗?

可是,伊终于还带着伊的鸾舆,伊想或者这种新奇形怪状的,可疑的缩地法,在半途上会受到什么障碍。

正文 第三回 火夫与司机之幸运

在太后没有上车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必须注意的。其实也是一种很顽固的习惯。就是每当圣驾临幸任何一座建筑物的时候,第一个走进去的,必须是伊自己;要是已经有人在里头的话,这个人就得先行退出来,必须让太后走进去之后,其余的人才能跟着上前。于是在太后未上车之前,便有人先去把那车上所有的工役一起赶下车来,把他们引到一个望不见太后的所在去,齐齐整整地跪着,低下头,静候伊老人家上车。因此在这个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一列升火待发的御用火车上,虽然烟囱里同样的在冒着黑烟,气锅里也同样的蓄满着蒸气,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车上照料;一直到太后在伊自己的车厢里坐定之后,这些火夫司机们,才得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他们的固定的职位上去,等待开车的命令。

当我们在准备出发前的二十几天里,正不知道发生了多少的困难,累得那庆善差不多已是心力交瘁了!第一个困难问题,就是车上的一班工役;因为太后坚执着要叫那些太监们去担任行车的事务,但是这可怎么行呢?虽然那些太监们大半已在宫内执役多年,尽可以胜地任普通人家的男管家或侍婢的职务,然而他们从不曾受过一些起码的铁道常识,叫他们如何行车呢?

庆善费了许多的唇舌,好容易才打消了伊这个成见;但是伊最后还切实的叮咛,无论如何,不准那些铁路工役走进伊的视线以内来。表示伊依旧还遵守着不用男人来服侍伊的古训。

这个问题就算这样解决了,可是其他的事情,却不能这样容易。其中有一件是最可笑的,就是太后坚决的命令庆善要教他把那一列车上的全体工役,从司机一直到最低级的打扫夫,一齐穿起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十足的太监式。读者试想:一个面目黧黑,整天伴着烟和煤在一起的火夫,戴起了这样一顶小洋伞式的朝帽,可不活象一支老菌吗?再把他足下所穿的一对黑缎制的长靴,身上所穿的一袭颜色鲜艳得象彩虹一般的锦袍,和他所站的那个煤堆比较一下,你们就不难想见那是成了一种怎样的现象!但是这种现象毕竟是实现了!本来,皇太后的命令,便等于法律,谁还能更改!

在一辆机关车里,同时有三个司机在服役。当然,他们也都打扮得和太监一样。——待我们用甲司机,乙司机,丙司机来分别他们。其时,他们的地位已和朝中的大臣,各省的总督,一样的重要了;所以他们尽可尽量的要求多派几个助手,而正式在那里开车的,却只是甲司机一个人(事实上也不允许两个人同时开车)。在平常的日子,他总有一个坐位,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但是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除了皇太后自己以外,无论什么人都是不准坐的,于是他也只得直挺挺地站着。那乙司机的职务是很省力的,他只须望前面看着,如果发现轨道上有什么变故,——譬如象一头牛在轨道上穿过,或其他相类的事情。——就由他负责报告甲司机。这个人的位置,在寻常的列车上是没有的;就是偶而有,也可以委随便地拉一张凳子,在甲司机的旁边坐下的;但是这一次,他当然也不能再坐了,因此他往往把蹲和跪的两个动作,互相轮替了运用着,稍资休息。这便是皇太后所最注意的礼节和权威。

至于那丙司机呢?事实上只是甲乙两人的替班而已。要如他们中有人想休息的话,便由他补上去;假使需要休息的是甲司机,那末实在开车的职务便由乙司机走上去接替,而把乙司机所遗下的职务,让丙司机代掌。

其次让我再讲火夫的情形:他们一起是四个,——始终是戴着朝帽,套着朝靴,而又穿着太监的服式。——暂也把甲乙现丁来代表。甲火夫是实在负责照管炉火的人。乙火夫却毫无所事地闲着一直到甲火夫需要休息的时候,才由他上去接替。丙火夫的工作是把后面煤水车上的煤,铲到前面来,使甲火夫可以取来加进炉子中去。丁火夫是站在煤堆的上面,用一柄短短的小铲,把高头的煤,铲到下面来,使丙火夫不必费什么力,就可以把煤输送给甲火夫。但是我们不妨想想看:那个丁火夫所处的地位是何等的尴尬?他既不能站着,因为煤堆栈太高,车子一颠一簸,岂不要跌下来:他又不能坐着,因为这是违反太后的命令的。那末怎么样呢?当然,他只有用半坐半站的方式,老是蹲着了。所以,他的工作是特别的慢,而且还要时时照顾自己的安全。

这样,一切的动作都依着宫中的仪式演出来了。我想在事前,这些人定曾受过几天的特别训练的。我也曾几次上那机关车上去见看过,只见那些人都是愁眉苦脸地透着很不高兴的样子。当然,我后来也并不曾奏明给太后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实在是受不惯这种约束,因为在平常行驶任何一列火车的时候,这种约束都是绝对没有的。第一不舒服的便是头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锦袍;第二便是无论怎样辛苦,不准坐下;第三,为着怕要惊扰太后起见,不论碰到何种情形,绝对禁止鸣汽或敲钟。

还有那些司闸夫是怎样工作的呢?

当然,他们是不准走上这些黄色的车辆来的,更不许在这些车的顶上跑过;——如果这样,至少就是杀头。——那末,当这列车进了一个车站,要停歇的时候,这些人怎样能上那末一节黄色车上去,使用手闸呢?这问题看去似乎是难解决,但是事实上倒并不难。因为这列车的速度,自始至终,只有每小时十五英里或二十英里,——大概是十六英里,所以在须要停车之前,司机必先派一个人从机关车上跳下去,奔到煤水车后面的半辆车上去,——这半辆车并不漆黄色,乃是专供车上的工役安歇的。——知照司闸夫预备闸车。同时,司机便把速率渐渐减低,并预定这列车应停靠的地步。车行渐渐慢了,司闸夫便跳下车来,奔到后面装着那座手闸机的车上去,或是站在地上,等后面的车行过来才跳上去,随即使用手闸,很稳妥地把车闸住。可是在事实上,司闸夫毕竟已跨上了黄色的车辆,也就是已经违犯了太后的命令;不过因为他们跳上跳下跳得很快,太后也就不注意了。

在机关车的前面,交叉着两面大旗,便是从前满清帝国的国旗。全部作杏黄色,中间画两条龙,龙的嘴都是张得很大;在它们的中间,又画着一颗大珠,珠的地位差不多已在旗的上左角。这一幅图画的意思,便是说代表皇帝或皇太后的两条龙是永远有能力控制代表全宇宙的一颗珠的。

在平常的时候,火车经过每一个车站,站上总有一个小工用红色或绿色的旗在挥舞着,以示前途的安全与否;但是当太后这一列御用火车经过的时候,在站上挥旗的人,至少是一个县官。至于他们挥的是红旗,或是绿旗,那是可以不管的;他们挥的对也好,挥的不对也好,因为一直从北京起,到奉天为止,其时这一条铁道上除掉我们一列黄色的车辆以外,就没有别的车在行动了,只有一列拖着十辆寻常的客车的兵车,满载着兵,随在我们的车后,算是护卫太后的。

我想这一列车上的全部的工役,必然是经过一番很严格训练的,因为我们平常坐火车,从北京到奉天,有了一昼夜已经够了;可是这列御用火车竟足足行了三日三夜,这种迟缓的速率,已是很够麻烦的了;再加皇太后动不动就要命令停车,所以这些人委实是很难得有休息的时候了。

而且他们就是可以休息,却又不能坐下来啊!

然而无论什么困难的问题,终是有办法可以解决的。当那司机或是他的助手,那火夫或是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司闸夫,——他们一共是六个——需要进食或睡觉的时候,他们都可以回到那挂在煤水车后面的半节车厢里去。在吃的时候,虽然蹲着或俯着是很吃力的,可是他们蹲的方法都是很熟练,尽可以蹲着吃饭或喝茶。我们往往看见中国的工役,在平时也是很喜欢蹲踞着的。

那末睡觉又怎么样呢?

无论什么人总不能站着睡觉啊!就是他们这些习惯于蹲着的工役,也不能蹲着睡啊!只要车子轻轻一动,他就要倒下来了。但是不要忙,还有一个很聪明的法子咧!这个法子也是宫中人所常用的。譬如我,照例也是绝对不许当着太后坐下去的,除非伊给我特许,赏赐我坐,我才可以坐;即使在伊睡觉的当儿,轮到我服侍,我也不能私自在什么椅子或凳子上坐下。但是我可以坐到地板上,或躺在地板上。——只苦少一个舒适的枕头而已!因为我坐在地上,或是躺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身体比较伊老人家躺在床上的身体总是低,所以便不算违法了。

这些车上的工役,便完全仿效了我们的办法。

他们虽不能坐,也不能蹲着睡觉,可是他们尽可以躺在地板上啊!这样,他们终比太后低了。太后在自己的车厢里,不是坐在伊的宝座上,便是躺在床上。床当然总比地板高多了!

这辆机关车的内部的地位,似乎比寻常的机关车要大一倍,否则怎样能够容得下七个人在里面工作。——在煤水车后面的那半辆工役车上,你不容想找到一张凳子,一张椅子,或一张桌子,为的是防备这些工役们在没有人注意的当儿,私自坐下去。

现在,我们再要讲这些工役们所穿的太监式的宫袍了。当然,他们是绝对不能使这些衣服保持清洁的,穿不到半天工夫,便混身给烟灰和油垢所涂满了。待到这个时候,便立刻要换了。旧的就丢到车外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火车小工所穿过的衣服——另外又穿上了新的。这些经费,都是归内务府担负的,那末,读者也许要问,这样好的衣服,就是沾了油垢,工役们何不带回去洗干净了再穿呢?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一次以后,正不知道何年何月,再会替皇太后开火车;而且在平常的时候,他们穿了这样服式,必遭他们的戚友所讥笑。原来他们是不配穿的。

皇太后在没有开车以前,对于火车怎样会行动的种种紧要点,差不多全知道了;虽然伊并不曾亲自上机关车去参观过,但是伊已把所要问的问题,全问过了,而且还命令这列车在伊面前向前向后的试行过,所以伊相信这列车对于伊,实在是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了。

还有一点,也是很有趣的。伊的记忆力竟是特别的强,在几个月之后,伊往往还能很详细地告诉人家伊在火车所经历的种种情形,而且都是非常微细的。

正文 第四回 铁路官员

其中有一辆车是我们可以不必注意的,因为它实在是毫无可以值得我们注意的东西。那就是一辆专供各个工役堆放衣箱,网篮,铺陈等等杂货的车子。但是这车上,却老是有人在忙乱着,因为每当这些工役们发现自己所穿的宫袍已满沾了烟煤油垢的时候,他们便到这辆车上来更换新的。但是我可知道他们是否可以随时来更换,不是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更换。我曾经在那车上穿过好几次,却并不见有人在换衣服,也没有人来阻挡我。虽然我是已经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尽可随意行走,然而我想他们一定也有一种秘密的暗号,待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们便特地违让,待我走过之后,再开始更换他们的衣服。

在这辆工役杂货车之后,另有一辆车,装着一群很特别的人物,那便是京奉铁路上的一班官员;关于他们,倒很有些文章可写。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庸碌得可笑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们足以代表满清官场的腐败的缘故。

虽然他们的名义是“铁路官员”,其实他们根本不能办什么官事,他们对于京奉铁路,除掉坐享厚利之外,便不能有别的作用了。这一次,他们之所以随驾同行者,一半固然是因为太后误认他们对于铁路有特别的学识,想要他们来照管行车,保护安全的关系;可是还有一半的原因,乃是他们自己想借这个机会,再弄些额外的进益。所以说,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他们是最特别的一群!

这一群铁路官员,当然也有一个领袖。他当然是一个穿着十分富丽的公服的人,他的名字是孟福祥。一个仪表很轩昂,地位很重要的人;到少,他自己是这样想。京奉铁路的大部分收入,便是他一个人享受的。然而在事实上,他简直不办一事。但是也幸而他不办一事,因为他对于管理铁路的学识,真比一个小学生所知道的还少;如果他妄喜弄权,竟亲自办起事来,这条铁路那就真正的糟了!他虽不办一事,却也不得空闲,因为他整天是在忙着打算怎样捞钱。

现在再说这些官员在车上管的是什么事情呢?他们的第一件任务,便是督察方才我所说过的那三个司机,四个火夫,还有别成一队的六个司闸夫。这些官员,便用来监视他们的服务。孟福祥把这些官员分成几个小组,每组两个人。有一组就派在那机关车上专门监视那三个司机,和四个火夫;看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天哪!就是那个司机把火车开到了轨道外面去,他们也不知道咧!

不过,因为他们毕竟是官员的关系,他们所发出去的命令,那些工役们无论如何,总得服从。譬如他们吩咐一个司机或火夫要怎样怎样做;司机和火夫便至少要动一动,虽然他们要望左边动,司机和火夫尽可望右边动,因为他们都是极呆笨的!但是却不能不动。

这些官员最注意的事情,倒并不是火车行驶的速率是否适当,锅炉的火力是否充足,他们只是牢牢地看清楚了每个司机或火夫,不让他们私自坐下去,以致违反太后的命令,他们只要不见车上有一个人私自坐下,——包括那在煤堆上铲煤的丁火夫——也没有一个司闸夫私自在这些黄色的车顶上走动,他们的任务便自以为完满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些很简单的任务,他们也已累得够了;因为他们必须时刻不离的监察着,而且又不能坐下去。

这里,让我再告诉你们几段比较详细的情形。

孟福祥当然也有一两个重要的助理人员,虽然他自己根本一事不办,将教这些助理人员何从助理起呢?但他既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高级官员,照例总得有几个助理的人。而这些助理他的人,也另有助理人带着。所以他们的一群是很多的。这种情形,在满清的官场中已成了几百年来无可转变的习惯。每当一个人得到了一个可弄大钱的官职之后,他照例必须将他戚族中所有的男性,一起带去,站他们分踞各个重要的助理人员的位置。所以,如果要望这些人拿了钱真能替国家或人民办些事情,那真和要雄鸡生蛋一般的不可能了!

孟福祥——现在已死去多年——当时便是京奉铁路的局长。他所做的事情,却只是银钱的进出而已。虽然在表面上他是皇太后所委派的,但是如果有人抓住总管太监李莲英,用凶猛的刑罚,勒逼他说实话,我们就可知道孟福祥的位置,完全是他化了巨额的运动费,向李莲英买下来的。

所以,这个局长的位置,对于孟福祥是绝对不配的。他简直是一个完全无用的傀儡。读者请注意下面,就可以相信了。因为太后急着要知道一些关于火车的学识,便派人去把孟福祥召了来,他一来,当然是先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磕罢头,虽然站了起来,却不敢抬头,眼睛老是看着地板上,静候太后询问。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这辆火车行动的呢?”太后的第一个问题。

“回太后……回老佛爷,”孟福祥是有口吃病的,因些他的说话是很慢,而且断断续续地不能连贯。“就是车上这些工役们把火车开动的!”

“这还怕咱不知道吗!现在,只要问你,他们究竟是怎样把火车开动的?”

“奴才该死!奴……奴才不知道!奴才不……不……不敢妄回!”

“记得在前一站的时候,”他的答复虽然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可是太后偏要问他。“为着一件什么事情,我们的车子曾经住后面退过,你现在就告诉我,何以这些车轮既能望前面滚,又能望后面滚呢?”

“奴……奴……才知……知……知道!回太后!这是那司机的人弄的!”

“那末,他们又是怎样把这个车子停下来的呢?”

“回太后!六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奔到最后的那节车子里去,抓住了那个轮盘,只要他们尽力的抓住,这个车子就停下来了!”

这个答复,也许比较孟福祥他自己所想的倒来得准确一些;因为他自己总以为那些司闸夫一定是硬生生地把这列车拉住的。

从上面这一番问答看来,读者也许要问,那末要在满清政府统治下当一个铁路官员,究竟是凭什么资格的呢?答复是非常的简单。只要能用钱买,就是够资格了!至于他们怎样能干下去,那只要有圆活的手段,便行了!譬如象我的二哥勋龄,他是充着一个铁路监督;但是他所监督的是什么事情呢?不但我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位置的缘故,仅仅乎因为他是一个在法国某某陆军学校毕业的留学生而已。

表面上看来,皇太后不但时常受伊的朝臣的蒙蔽,就是关于铁路部分的官员,似乎也欺骗得伊很厉害。其实伊何尝不知道,伊不过佯若不闻罢了!因为这些人对于伊,也象宫中所有的一切繁文缛礼一样的不可救药;乃是伊所不得不忍受的。但是我可以下一个断语,凭我在宫中所得的经验而言,皇太后对于伊的臣下的种种特性,如自大,虚荣,作伪等等,可说是无一不知道,而且是知道得十分的确切!

当我们在看伊和孟福祥说话的时候,我们相信伊那时的心上,只有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把他撵出去,永远不要再见他;……一个念头是当着他的面笑他。可是伊也知道如其真把孟福祥撵走了,后来接替他的,也许更加的不堪。那末笑他吧?……也不行!因为皇太后的尊严又是伊所不能不维持的!

在车子上,每天虽然不设朝,似乎是休假的日子;但是一切的礼仪,却还得照旧维持。只有我们这些充任女官的比较还幸运一些。因为我们如果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心上想笑的话,只须回到我们自己的一辆车上去,就可以大笑而特笑了!

正文 第五回 随驾大臣

我时常在想:如果朝廷上没有了这些外貌似乎很端庄严肃的大臣之后,国家的一切政事,会不会就此停顿;或者只是象一头马丢掉了它的长尾巴一般的绝不发生影响,因为我瞧他们除掉在太后跟前端端整整地站着之外,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所以使我对于他们的能力和功用,不得不发生了一种怀疑。据我所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为着什么事情,从没有一个大臣敢爽爽快快地发表过他的意见的。照理讲,他们的本职原是要辅佐太后——也就是要他们尽量向太后贡献意见,使太后把一切政务,都能处理得中正妥善;但是因为他们过于畏惧太后的缘故,于是太后所听到的,便只是些故意要迎合伊自己的意思的空论,或是那些可以使伊欢喜的谎报。(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我父亲所告诉我的关于甲午年中日战争的故事来了。据说自始至终,清廷各大臣所奏给慈禧听的战报,老是“我军大胜”、“我军连捷”的虚话,一直到中国舰队全军覆没,伊还不曾接到确息。唯一的原因,就为各大臣都知道太后听到了战败的消息,一事实上要着恼的,所以没人敢说真话了。)

在这一列御用列车上,少不得也有一辆车是指定给这些大臣们栖息的。可是诧异得很,虽然这些随驾大臣——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级的——都是很拥挤地群聚在一辆车上,而那总管太监李莲英,却是一个人独占着一辆车,且又布置得十分富丽,仅稍次于太后的一辆车而已。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这一辆专供随驾大臣们栖息的车辆的车身上,为着要使他不至和那一辆铁路官员的车辆蒙混起见,在左右两面,都悬着一块牌子,很显明地写着“内务府”三个字。所谓内务府,就是等于现在的内政部。除掉这辆内务府的专车之外,旁的车上,也都有各各不同的牌子悬着,标明是给什么人坐的,或是装载什么东西的,以免大家走错。可是太后的一辆车上,当然是不能挂什么牌子的,不过也有一个特殊的记号,就是两边各漆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那是用天蓝色漆的,配着金黄色的车身,真是非常的动人。

这些大臣都以为自己的位置是很重要的,在外边人的面前,往往十分夸耀。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绝对负责地说,他们的位置,实在是绝不重要的!虽然我的二哥勋龄,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我终不能抹杀了事实说假话。论二哥的人品和相貌,有确可以说是很漂亮的,他的服式也不能不算华贵富丽,就是他的学识,如果委任他的人能够用得其当,也不见得会输给人家。无奈现在他们不但不能尽量的用其所长,并且连寻常的事情,也不让他做,除掉他的漂亮的相貌,华贵的服工之外,他所能替太后或朝廷效力的,可说是没有了!

庆善,就是那位内务府大臣,也就是在表面上负责理料一切关于内务方面的政务的人。他的官衔听起来是的确很重要的,然而官衔尽是这样动听,事实上他的职务,却和我们理想中的景象,刚巧相反。在现在的中国国民政府里,或是在美国,及其他的国家,一个当内政部长或是当相等的职务的人,他的政治上地位,总是很重要的;可是我们这里所讲的庆善,便就不同了。他所掌理的事务,都是些很琐屑而很微细的。所以说得确切一些,他实在是等于一个富贵人家的仆从,或是男管家。他的“内务”,其实就是“官务”。而他的地位和别位大臣不同的所在,也只是他在宫中接近太后的时候,比别人格外多一些而已。要是在相当的机会上,太后凑巧想需用他,便就近教他干些杂务。这样,他也可以凑此而钻营了。

无论他的才干是怎样的平庸,他的地位是怎样的无关紧要,可是他的服式,却委实是非常的精致!在本书这一章里,作者所要描写的主要点,就是这些大臣们的服式。他们的服式都是合于标准的,象制服一样的整齐。庆善照例也是戴着一顶小洋伞式的围帽,帽顶上装着一颗珊瑚制的红色的顶子;在满清时代,红顶子就是一品大臣的标记,端的贵不可言!帽子的后部,还有一根孔雀毛制的翎子拖着,当他的脑袋晃动时,往往有耀人的光在闪动。当然,他还不能用“双眼”的翎子,因为这种翎子是一种最荣耀的装饰物,非经朝廷恩准是绝对不许滥用的。有清一代三百多年的历史里,能够得到这种特殊的赏赐的,不过寥寥三四人而已。——其中的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合肥李鸿章。

庆善除掉穿着一件长可拂地的天蓝色的箭衣之外,上身还置着一件紫酱色的马褂,这件的紫酱色的马褂上面,还有许多花纹织着。可是因为花纹的颜色同属紫酱的缘故,望去便不很显明了。不过这些花纹的经纬,都是跟其他部分不同的,就是所谓“暗花”。这些暗花大半是花体的“寿”字,“福”字,“禄”字之类,总不外乎表示长命宝贵,福寿双全的意思。在那一件天蓝色的箭衣的上面,为着要和这件马褂相配起见,也有这种相同的花纹织工,庆善这一身衣服的工料,当然是很可观的了!不过以外观而论,象这样的服式,实在可以算是很美丽的了,何况他脚上还登着一双发光而黑缎制的朝靴呢!

无论任何一位大臣每当他离开了朝廷,出差到外面去的时候,(就是穿行装的时候)他的腰带上就得另外拴上两根白色的丝带,这两根带上各绣着一个字,就是“忠”和“孝”,所以这两根带的名字,就叫忠孝带。他的意思是要使那些当臣下的虽然身子到了外面去,一颗心却老是向着朝廷,永远的忠实服从。

依事实而论,这一次这些随驾的大臣们其实都不曾离开朝廷半步,只是在跟着朝廷走;不过说起来总是出差,因此那两根白色的忠孝带,便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每个人的腰带上齐拖着这两根东西,倒象是礼品上结着的彩色缎带一样。在这两根忠孝带的尾端,还有两只小小的荷包,都是刺绣得十分讲究的,因为这些荷包是并无规定的式样,规定的颜色,尽可凭各人自己的意思,随便缝制的,于是种种奇巧的式样,和种种鲜艳的彩色,便漫无限制地给这些人引用起来了,然而这些荷包的功用,却仅仅是装饰而已,实际上竟从没有人利用他们装过什么东西。

至于那根腰带的本身,乃是用蓝色的丝线所织就的。颜色当然也很夺目,而用以连系这腰带的,照例是一个扣子;这些扣子的式样,也是并无规定的,尽可让用的人自己想出各种花样,因此,这个扣子又象荷包一样地变做了各人夸富炫奇的好资料。每一个大臣都在钩心斗角地计划着,要有一副别人所买不到、想不到的特别扣子,方显得他自己的财势。最普通的便是金扣、银扣,或是铜扣,式样则随各人所好而定制,十九是不相同的。然而这些金银铜一类的东西,毕竟多是极平凡的质料,只有较低级的官员,为财力所限,才不得已而用之一;象庆善就绝对不要了!他的一副扣子是用上好的翡翠所凿就的,——我父亲也有这样的一副扣子——式样是雕凿得非常的精巧,也许是庆善自己欢喜这种式样,也许纯粹是玉工的技巧,那可不知道了。但是我敢确切的担保,象他那样的一副扣子,至少可值库平一千两。照此刻的钱折算起来,须合国币一千五百元以上。庆善的手指上还戴着一只绝大的玉戒,他的价值大概和那扣子不相上下;所以合并算起来,他这全套服色的价值,至少非五千两银子不办,约合现在的中国国币七千元。至于象他这样的服色,究竟有几套备着,可就不是旁人所能知道的了!一个当内务府大臣的人的服色如此富丽,谁也不能说他不配;虽然在事实上他处处还得仰李莲英的鼻息,时常弄些东西去孝敬他。<bdo>.99lib?</bdo>

庆善的纬帽上还有一件很讲究的装饰品,就是那插孔雀翎的翎管,也是玉制的,他的式样却和现在最流行的香烟咬嘴差不多。

我二哥的服色也和庆善的服多大致相同,虽然他是一位公爵的儿子,而且还是承袭这爵位的人。爵位原来只是一个虚名,有什么实在的用处呢?但看庆善他虽说也是一位一品大臣,却并无什么爵位,然而宫里头和朝廷上的一切政务,他倒有权包揽,只要李莲英不和他捣蛋,他尽可畅行无忌。所以凭实权而论,随便在什么地方,他总比我二哥来得大。其实就是光绪皇帝的弟兄,也没有庆善那样大的权势咧!我敢断然的说,我并不知道一个虚而不实的爵位,能有多少价值?只不过在我们的祖上最初得封爵位的时候,因为这个人确曾有许多特殊的功勋和劳绩,才能博到这个恩赐的缘故,在他开始受爵的短短的一刹那间,便真有一班人向他艳羡着,恭维着;待到他本人一死,他的子孙承袭了他的爵位,旁人就不再因他是功臣的后裔而特加青眼了。

我二哥的箭衣、马褂、纬帽,可说跟庆善的是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腰带上的一副扣子。他那副扣子是用二十四开的外国金所制造的,一起接连着三个金环,用一段极精致辞的细链系着。这三个金环的分量都是很重的,但是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还有许多花纹凿着;我二哥欢喜用字,所以他的环上都是凿着无数的字。这副扣子的大部分虽然都是金的,但也有好几方上好的翠玉镶着,因些更比庆善的来得好看。二哥的忠孝带上的两个花包,也有极美丽的花纹绣着,颜色更是配得非常的鲜艳夺目。二哥自视很高贵,他觉得朝中的一班大臣没有再能胜地过他的,尤其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受过西洋教育。在那个时候,中国官员懂洋文的还不多,所以他是格外的难能可贵了。这倒是不错的!

我二哥的相貌原是长得很俊雅的,再加上了他戴的那一副夹鼻眼镜,这生相儿可就更够瞧了!不过他戴这眼镜的本意,实在不是为着好看的缘故,只因为他的眼睛有近视的毛病,不戴眼镜,简直一些东西都瞧不出来。提起他这副眼镜,我又连带的想起了一桩笑话。虽然眼镜之在中国,已有了百余年的历史,不能再说是一种新奇的东西;可是象勋龄戴的这副夹鼻眼镜,却还并不多见,至少限度,以朝廷上是没有第二个人戴这种同样的眼镜,——外边也许是有的。根本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戴这种夹鼻眼镜非鼻梁较高的人不办,所以在别处,戴的人也不多,而勋龄的鼻梁,却是很高的,尽可极不费事的把他的眼镜夹起来。当我们初进宫的时候,二哥第一次上朝,太后就让他站在一个很优异的地位上,因此,别的朝臣对于他都是非常的注目,其中有一位最好奇的人,竟象看什么西洋镜似的尽把他的视线钉住二哥的眼镜出神。最使他触目惊心的,大概是那一根一端系在眼镜上,一端系在钮扣上的金链。因为他觉得这一根金链的一端,虽是在二哥的马褂钮扣上系着,可是那链的本身是软的,何以能够托住那眼镜,使他不掉下来呢。于是他就格外目不稍瞬地注视着了。二哥的脾气原是很滑稽,很顽皮的,他瞧这官员老是向他的眼镜瞧着,便存心和他开一次玩笑。他故意把自己的鼻梁一皱,那眼镜便立刻掉了下来,慌得这官员来不及的抢上前去,伸出了手想替他接住;可是这眼镜有金链系着,掉到二哥的腰间,便不再掉下去了,只在那金链上转动。这样可就更使那官员着魔了。

“啊!”这位大臣已忍不住叫喊起来了,他的眼睛是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再试一次让我瞧吧?”

二哥真的依着他又试了一次。这位大臣瞧了,便咧着嘴尽笑,并请求二哥把这副眼镜借给他自己试试看。可是他闹了好半晌,甚至把他的鼻子也擦红了,还是夹不上去。理由很简单,不过是我二哥的鼻梁很高,所以能用夹鼻眼镜;而这位老先生的鼻梁却是扁得象没有一样,自然夹不上去了。

从此以后,勋龄的这一副夹鼻眼镜,便成了他同僚们的好奇心的集中点了;一直到我们搭着这一辆特备的御用列车,从北平到奉天去的时候,这种好奇心还不曾完全消灭。

因为太后这一次上奉天去的主因,纯粹是为着要去谒陵,并不是要去处理什么军国大计,沿路也只是随意看看风景,并不打算作一天半日的勾留,所以除掉我二哥和庆善之外,伊就不再带旁的比较重要些的大臣了。但是我二哥和庆善两个人,却照例的各自带着许多随员。庆善大概带五个或六个,有的算是帮他办杂务的,有的算是帮他办文书的,然而在事实上,这些人所能为庆善效劳的,可说真是很少的。至于文书方面的事务,那是更少了,——简直是没有。本来,这种吃饭不做事的美缺,原是庆善存心照顾他那些亲戚的,因为他那亲戚都是很懒的角色,虽然想赚钱,却不愿实实在在的工作,于是各人都利用着亲戚的关系,强迫庆善安插他们。这一种情形在中国,可说是很普通的,无论那一个人,只要他自己弄到了一个可以有权用人的位置以后,他的那些亲戚故旧,便立刻会把他包围起来,强迫他尽量的引用私人,多多益善。而在满清官场中,这种情形是尤其的普遍。

我二哥当然也不能例外,他的随员究竟有多少,我虽不知确数,但是我可以保证他们除了陪坐着谈天之外,断没有别的工作了。其实当二哥引用他们的时候,原来也不希望他们做什么工作。这样读者就不难想见我们家里的情形了:不但我二哥有这么许多清客式的随员,便是我四弟,也照样有好几个养着,我父亲所有的是更多了;这三起人马合并后的总数,至少就有二三十名了。所以无论我们自己的屋子怎样大,或是向人家租下来的屋子怎样大,却永远不会有空的房间了。而且往往不够。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父亲,我二哥,或四弟,便得另外再化一笔钱,到外面去租些屋子,好让这些寄生虫们安居。

话虽如此,在朝廷上也全亏了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臣,穿着花花绿绿的肃立着,才能点缀成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象;而在这一次的旅途中,又全亏了勋龄和庆善的这些随员们点缀其间,方不致尽失朝廷风度。

虽然,严格的讲起来,这一次随太后上奉天的一班随驾大臣之中,除掉勋龄和庆善两人,真够得上算是大臣之外,其余的一班人,倘若不客气一些,尽可不必把大臣的头衔送给他们;但是我以为极应该也称他们为随驾大臣,否则便是不公允。因为我觉得他们这一群人所担任的职务!简直完全是一样的,除非在朝见太后的时候,庆善和勋龄所站的位置,总是在最先,此外便并无什么区别了。说到站的位置,我们就不得不称颂一声爵位的可贵了。前面我虽然已经再三的说,爵位是一种虚名,绝无丝毫实益的,可是在朝见太后的时候,我二哥毕竟靠着他这个公爵的头衔,每次总是站在庆善的前面,就是站得和太后格外近一些;这种待遇,在那时候算是一种极光荣的事情。

庆善是清宫中的一个男管家,凡一个男管家所能管的事情,他大概也可以完全管得到;而我二哥却是等于太后的一个侍从副官,虽然没有实权,地位却总比一个男客家来得高,因此他就可以站在庆善于的前面了。

一路上,我们的列车往往因为太后一时的高兴,便命令它停止下来;而每当车子停的时候,庆善和勋龄所率领着的一批“随驾大臣”,便得一齐走到太后跟前来侍候。太后对于这些人的名字,官衔,和他们个人的短短的历史,差不多没有一个不知道。虽然他们侍立在伊面前的时候,伊对他们似乎并不怎样注意,可是这些人的服装和举止,却没有半些能够逃出伊的灵敏的视线以外去的。

“他们都是打扮得很富丽的!”伊常是这样的感慨着:“他们的浮华,他们的官架子,在旅途中,的确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风趣!”

正文 第六回 鸾舆

现在让我们再为皇太后的“鸾舆”写一些记事。其实“鸾舆”这两个字,只是一个习用的名称,那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舆”,只是一辆藤轿而已。

无论在哪一队的仪仗中,或是在哪一次的大典中,这辆藤轿总是占着一个极重要的位置。因为它好象是太后的家一样,就是当太后自己并不坐这辆藤轿里的时候,一切大臣还得恭恭敬敬地向它磕头。——这也是历代帝皇相沿下来的一种习惯,只要是皇帝或皇太后所有的,或是所用过的东西,臣下见了,就得一般的足恭致敬,不得亵渎。

单只为了这一乘鸾舆,又特地多备一辆车来装载它。

这一辆鸾舆不但也有一辆专车,而且还有一个特制的木架,给它衬着,使它不致接触着底下的木板;——就是车上的地板——为的是这些地板,都曾给寻常的人践踏过,当然不能再玷污太后的鸾舆。从北平到奉天去的路上,太后还屡次需要用到它,而在每一次使用的时候,全列的火车就得停下来,先在太后所坐的那辆车子的门口,搁上了那一块在伊上车时所用过的木板,然后再在这一块木板和那鸾舆的中间,架上一条跳板似的东西;这前后两条木板上当然都有很厚的绒毡垫着,太后在上面走过,便可以象走在粉絮上一样的温软舒适了。

若问这一乘鸾舆的外观和装饰,那可真是光彩极了!象这样美丽的一乘轿子,的确配有一辆专车来装载它!

因为它是太华贵了,太美丽了,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的形容它才适当!

鸾舆的内部全是用杏黄色的贡缎帽起来的,那些贡缎的颜色,都是特别的鲜艳,而且是时常在更换着的。待到太后快要使用到它的时候,李莲英便亲自走过去用心察看一番,倘有什么污渍,或缺少了什么东西的话,便立即调补好。及至太后走进鸾舆的时候,旁边还得临时加上一道布幔,团团地围着,使一切的人,都不能偷看伊,连被派着扛抬这乘鸾舆的那些太监,也绝对看不见伊。一直等到伊在鸾舆里坐稳之后,那一道布幔才撤去;同时那些轿夫,便小心翼翼地担负起这副千斤重担来。如果万一不幸而因为其中有一个轿夫走错了一步路,以致于使坐在鸾舆里的太后一跤翻下舆来,或虽不曾翻下,而已受了一些惊吓,那就闹大了!至多在半天功夫以内,这十六名轿夫的脑袋便得一齐掉下来了!不过据我所知道,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是从没有发生过的;因为给太后抬这乘鸾舆的十六名轿夫,可说是打全中国几万几千名轿夫里头所挑出来的顶儿,尖儿,无论如何,决不会走错一步的。就是他们自己,也往往自负得了不得;而且以为能给太后当差,真是一桩最光荣的事情。他们所穿的服装,又是十二分美丽的;头上是戴着普通的围帽,却没有顶子或翎毛一类的装饰物,上身穿的是淡红色的背心;下面穿的是湖绿色的长裤;脚上是深黑色的靴子,但并不是长统。

他们不论在起步的时候,或行走的时候,都是十二分的小心;当然,他们也知道杀头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

在这一乘鸾舆的前面,有一道短短的小门,当太后上轿的时候,便由李莲英先把它打开;太后就从这空隙里跨进去,进去之后,再慢慢地旋过身来,把背部靠在后面的软垫上,脸朝着前面,很舒服地安坐在这一间匣子形的活动屋子里。我们寻常人坐轿子,轿夫往往很不经意地让他们的肩膀上下耸动,使坐在轿子里的人,给他们颠簸得非常难受;可是这些抬鸾舆的人,却再也不敢使出这种性子来了。

在太后的座位的两边,各装着一个扶手的东西,都是用黄色缎子包着丝绵做的,专备太后搁置手臂之用。除掉这两个扶手之外,贴对着伊的胸前,——就是那一道象短门似的东西,上面也有一条狭长的木板,一般的也有黄缎包着,十分柔软平整;太后如其想俯向前去话,尽可很舒适地伏在这门上,因为它的两端各有铁纽扣着,所以是绝对不会摇动的。

这条可以伏着的木板约有五六寸阔,而且是可以揭起来的。说明白一些,这板下面虽然在名义是这一乘鸾舆的短门,其实却是一具长方形的扁匣子。因为做得和鸾舆的阔度恰好相等的缘故,便一举两得的又把它当做了一扇短门;而它的匣盖,同时又可给太后当搁儿用。这个设计的人,在那时候真可算是别具巧思了!那末在这一具长方形的扁匣子里面,可有什么东西安放着呢?当然是有的!第一件便是太后用的粉扑,第二件是一根短短的醉玉尺,不过这根尺是圆的,太后时常用以磨擦面部,它的功用似乎能够减少伊脸上的皱纹。除此以外,象手巾,粉、胭脂、梳、蓖——等等,凡一个女皇帝理妆时需用的东西,无不应有尽有。最灵巧的要算是这个匣盖了,放下来时既可当做扶手,待到揭起来,立刻又变为一方狭长的镜子;因此太后虽在途中,也可尽情的打扮,不虞为人窥见。

伊是绝对不许伊的子民向伊偷看的,所以伊的鸾舆在街上经过的时候,从没有人敢伫立着观看的。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那些小老百姓们往往在纸窗上挑破几个小洞,私下窥看御驾在他们的门前经过;所不知道的,只有太后自己。就是有人告诉伊,伊也不会相信这些人竟是这样的胆大。不过伊为着要求格外的周密起见,在这一乘鸾舆两边的窗上,都挂着一种特别的帘子,每一边的窗上,各挂着两幅帘子,长短是相同的,不过靠近里面的一幅,——左右共两幅——因为正好贴近着伊所坐的地方,所以是用黄缎裹着丝棉做的,不但外面的人望不进来,就是伊自己也望不出去。这样不是太气闷吗?于是在外面的一幅,(也是左右共两幅)便改用透明的轻纱,使伊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而不为外面的人所看见。倘若伊还嫌隔着重轻纱看得太不清楚,或太吃力的话,伊尽可把身子俯向前去,轻轻地拉开一些纱帘,侧着脸张望着。就是这样,外面的也不用想窥见伊,即使眼力最好的角色,至多也只能窥见伊的几根手指。

上面我不是已经说过,这一乘鸾舆的内部,全是用黄缎裱裹着的吗?而在这些黄色的缎子上,除掉两旁的帘幔和底下的踏步以外,都还有极美丽的花样扎绣着咧!这些花样一共有八种,名为“八宝”;也象目下最流行的糊墙壁的花纸上的图案画一样,一行一行地排列着。每一种花样都有无量数。它们的大小,约摸有二寸见方。因此,我们如果走进鸾舆中去瞧一瞧的话,眼前所见到的便尽是些横七竖八的花样了。而且它们又不只是用一种颜色的丝线所扎就的,差不多每一种花样,要用二三套的颜色;再加它们的绣工,更是特别的精致,所以这一项工程的艰苦伟大,实在不是寻常的中国绣货所能比拟的!读者如能亲眼见到它,一定可以相信我这话不是过誉了。若论它的价值,自然又是很够骇人听闻的,依我估计起来,就是照最便宜的工资计算,也得花上六七千两银子才行;而太后却有同样的两乘鸾舆。这次从火车上带到奉天去的,只是二者之中的一乘而已。

所谓“八宝”也者,究竟是怎样的八种宝贝呢?在从前的时候,也许知道的人很多,可以无须作者详加说明;到此刻,这种图案画已是不再流行了,怕有多数的人不会知道,那末下面的八段说明,或者可以说是必需的了。

(一)和合所谓和合,乃是一个六角形的小盒子。它的意义是说这个盒子里头的东西是永远富余的。当它们绣在鸾舆的内部所幔着的黄缎上面时,它们的颜色是淡红的,而且是绣得非常的端整。

(二)鼓板鼓板就是我们唱京戏,唱昆腔时候所见的一根绳拴着两块木板的那种乐器。它的意义是“整齐有度”。因为鼓板在中国乐器中,本是调整节奏的东西。在戏班里头,教师们每当教练他们的徒弟唱曲的当儿,就得用到它。真正的鼓板多半是用紫檀木做的,所以它们的颜色总是深得象墨一样的紫色;可是当它们绣在鸾舆的内部所幔着的黄缎上面时,因为要求美观起见,便改用一种浅黑色。

(三)龙门龙门就是谷语所说的“鲤鱼跳龙门”的龙门。它的形式和牌坊差不多;就是和此刻我们在足球场上所见的球门,也并无多大差别。但是当女工们扎绣这一种花样的时候,却是特别的讨好,几乎把所有的颜色,全引用到了;聚得象虹一般的美丽。我正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绣就的?而它——龙门——的意义,却只是用以代表一种灵异的神物。

(四)玉鱼它的意义是昌盛和繁殖。式样很简单,不过是两条相并的小鱼。也许一条算是雄的,一条算是雌的,它们相并在一起,便是夫妇和好,子孙昌盛的意思。论鱼的本身,还并不怎样费事,可是它背部上的鱼鳞,乃是极纤细的,绣的时候,当然是十二分的辛苦。鱼的其他部分都是用灰色丝线所绣的,而鱼鳞是用一种发光的银色,看去真象活的一样。

(五)仙鹤仙鹤就是我们在动物园里所见到的白鹤。这个“仙”字,只是一个形容词而已。因为中国人有许多的传说,是讲神仙的故事的,而在这些故事里面,神仙所骑的代步的东西,往往是“鹤”。于是鹤也变为一种仙物了。并且因为鹤的寿命比较长一些,所以特地请它来担任“八宝”中的一宝,作为“长生不老”的表征。当它绣在鸾舆里所幔着的那幅黄缎的上面时,它的身子是纯白色,而它的头顶是紫红色;这样浓艳的色调,真是美丽得不能形容了。

(六)灵芝这灵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实在无从解说,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我所能说明的,只是“一种菌类植物”。它的意义是祥瑞和权威的表现。那时候太后还在摄政,伊就等于天子一样,整个的中国,全笼罩在伊的权威之下,那末就说这种灵芝是代表伊的权威的东西,亦无不可。它们的颜色是深绿的,和老的冬青叶相仿佛。

(七)磬磬也是中国古代乐器中的一种。它是一个缺口的三角形,象“人”字差不多。敲起来用一根很细的木梗,木梗头上装着一颗象算盘子似的东西。但是敲的人不能用力过大,必须轻轻地敲,才能发出种清越而温和的声音来;杂在许多乐器里头,听去是很美妙的!至于它何以会列入“八宝”之一,那可考究不出来了。它在黄缎上所绣出来的颜色是白玉色的,可算是“八宝”中最单纯的一种。

(八)松松就是普通的松树,并无其它花式,它的意思是象征“巩固”和“一统”。它的颜色因为事实所限,不能随意点缀,便只是一抹的纯绿色了。

这样看起来,读者就可以知道光是扎绣这几幅黄缎上的花式的工程,已是何等的艰难精细,我先前估计它的价值约在六七千两银子左右,真可说是最少限度的代价了!然而这还只是用以表裹那鸾舆底内部的一种点缀品,也许太后竟从不曾注意过呢!但是论实在情形,太后在这些绣件上面,除掉原料之外,确也不曾化过多少银子;因为织绣的工人都是长期留养在宫禁内的,他们对于工资,是决不计较的。就是工作时间的久暂,他们也得悉听懿旨,自己是绝对不知道的;也许一件工作做一两个月就完了,也许做三四年还不能完,也许这个人已做得精疲力竭,连眼睛也瞎了,而他的工作却还不曾完成,这样就得另外派人继续做去,务必使这件工作做到圆满为止。

这鸾舆的本身是用藤制的,制工当然是特别的精巧耐用。舆的两旁,在半腰里,各有一根木棍拴着;这两根木棍都是用最坚实的木料做的,中部浑圆,两端略扁。而在前后两端上,又各有一根横木连系着。横纵四根木棍,恰巧架成了一个长方形,鸾舆就夹在这长方形的中间。抬的时候,有八个轿夫分占着这长方形的四角;在中间另有两根横木梗着,一在前,一在后,它们的位置;正好介乎舆的本身和头尾两根横木的中间,不过略长一二尺;四个头上,也各有两名轿夫抬着。所以合并算起来,一起便有十六名轿夫了。

鸾舆的外部是更光彩了!前后左右所用的,全是用金线界就的薄绸缎衬着里面的黄缎,便格外的华贵富丽,无从形容。何况在四面又有四条蓝色的飞龙绘着,这气象便越发的雄壮灿烂了!轿顶的格式是完全照宫殿的式样制的,一般也有翘起的飞檐,涂着金翠,闪闪生光。正中顶上,还安放着一个黄色的圆球,约摸有一串葡萄那样大小;这个球虽然是空的,却全是用纯金制的。

还有一点我们必须认识,虽然这乘鸾舆的式样难免太古一些,但是无论它的外部,内部,上部,下部,都是十分美观的。人坐在里面,也必然是非常舒适的!不过论到坐的话,那我可没有尝试过。据我所知道,除却太后自己以外,只有李莲英因为负着清洁和整理这鸾舆的责任,当太后不在舆中的时候,可以走进里头去收拾;其他的人,谁也不敢伸腿跨进去一步,不说乘坐了!就是那内里幔着的黄缎上所绣的“八宝”的花样,也只有在太后所用的东西上,才可以引用。从我这么一长篇话看起来,这座鸾舆能在我们这列御用火车上独占一辆车子,实在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也可以说是“理该如此”的了!

正文 第七回 接驾

太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得带着伊的乐队同走;虽然这种习惯确有许多不便利,不经济的地方,甚至会发生种种困难,但是伊却一概置不问!好在无论有什么困难发生,自会有人去出力料理,绝对不致惊动伊自己的。我和庆善两个人所担任的各项杂务之中,如果用笔记起来,就少不了这一条。我对于太后的这一班乐队也有很热烈的兴趣,平日总是极注意地瞧着,听着,倘有机会,便常去和他们接近,因此我不但对于每个乐工的名姓和技能,都有很深切的认识,而且还能够玩弄任何一种乐器,至少限度,可以不致错误,当然也不敢说怎样精工。

这一班乐队所用的乐器里面,有几种确然是很古的了。而它们的大部分都各有一节十分动听,而并不怎样可靠的历史。凡能使用这种乐器的人,大概都可以知道。说到这里,我又不得不称颂皇太后的知识的渊博了,普通人也许会误认伊是一个见闻非常狭窄的老妇人,因为伊是很难得到外面去的;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伊所知道的,实在不比常人少。就象关于那些古乐器的来源和传说,便是伊所告诉我的。

即使在伊的寝宫里,或内廷的其他部分,伊总是不让那些乐工轻易远离的;伊曾经把他们带到热河去,这一次又把他们带到奉天去。

只要太后偶然转一个念头,忽而想听一回音乐,这些乐工就得立即吹吹打打的演奏起来。这还是属于临时发动的。平时又有几次刻板文章似的固定演奏。譬如象太后在宫禁以内,乘着鸾舆往各处行动,无论怎样的频繁,可是当伊每一次上轿的时候,这班乐队都得在旁吹打着,待伊发出了起驾的命令,那鸾舆开始行动了,这乐声才得停止。乐声一停,这些乐工又得马上把他们的乐器收拾起来,——却不准乒乒乓乓的发出大的声响——急急忙忙地打另外一条路上抄到前面去,先在太后所要到的目的地上候着,待伊一到,便又吹打起来,作为迎接的意思。这些人因为怕误事起见,往往赶得非常的迅捷,可是太后的鸾舆在路上行动时的速率,总和龟步一样的慢,所以从来也没有赶不上过去时,而这种情形,看起来便格外的象寻常人家所举行的葬仪一样了!

这班乐队一起共有十二人,当然,他们也都是太监。他们照例各戴着一顶纬帽,可是他们的纬帽却比那些抬鸾舆的太监们所戴的多出一条红缨,各人的服式是十九相同的。他们都有一件马甲,颜色是桃红的,不过上面并无什么花样扎绣着。他们的长袍是紫红色的,看去真是异常的鲜艳。他们相沿下来,每一个都有一个助手,这倒并不是无意识的摆阔主义,实在因为他们是太忙了,倘没有一个助手相帮,他们自己的确是照顾不周的。

举一个例子:譬如太后忽然要从火车上走下来改乘鸾舆,这时候旁边的人就得一齐跪下去,除掉光绪皇帝总是跪得和太后最近之外,其余的人便依着职位的高下,或近或远地跪着。当然这些乐工也不能例外,不过他们只要恭恭敬敬的磕过一个头之后,便得立即爬起来,开始奏他们的欢送曲。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已经紧张得够了!当他们跪下去磕头的时候,不用说必须把他们的乐器放下来的,可是身子一站起,就得取来应用了。

在不用的时候,他们的乐器都是挂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的,这个木架的构造很是简单,仿佛象一个门框一样,两面两根木条,每根约有五英心高,上面用一根横木连接着,中间另外又钉着一条横木。在这上下两根横木上,各钉着几只钩子,大约是下面三只,下面四只,他们的乐器,便分别挂在这些钩子上;不过乐器的件数往往比钩子多,却不愁挂不下,因为有几件是时常需用的,事实上只能带在手里,不能挂在钩子上。中国人对于凡百事物所占用的地位,总是算得很经济的:乐器不用,可以并排着挂在许多钩子了,这种办法,恐怕在别国的乐队中是绝对见不到的!

他们吹吹打打的把太后送上鸾舆,或火车,或其他代步的东西上去之后——总之,只要是太后离开了他们正在奏乐的所在,而开始往别处行去的时候,他们就得收拾好一切乐器,抢先赶到终点地上去候着,再把方才欢送时候所演奏的乐曲来欢迎伊。这样一番滑稽的做作,也有一个专用的名词,唤做“接驾”。

我对于这些乐器都是极爱玩弄的。尤其使我感觉到相当的兴味的,便是它们各个的历史。所以在本书这一章里面,我特地把它们逐件的说明,象上面一章里所讲的“八宝”一样。同时,我还有一种很切实的认识,深信这些古乐器中确有几件是目下在世界各地流行着的新式乐器的始祖,正和人类是从猿进化下来的一般无二。

这些乐器中就有“磬”在内,或者是用铜锣。“磬”也是“八宝”之一,它的式样,已于上一章中讲过了。真的乐器和黄缎上所绣着的花样是完全相同的,我们可以无须再行复述。这一种乐器的用处是调和节奏,使全队的乐声忽徐忽疾,不致有呆滞之弊。本来,在那时候所奏的乐曲,都是很奇特的;似乎并没有一定的拍子,现在的人听了,也许不会再感到什么兴趣。但是它们所发出来的庄严肃穆的音节,从你的听觉上辨别起来,果然是很单调的,很不悦耳的,而在你的心灵上,却必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发生。这便是中国古乐的特点。

至于那铜锣的声音是更单纯了,然而也很柔和,富于诗意,而且是同样也有刺激你的神经的作用。因为他们捶这铜锣的时候,手腕用的力量很轻,不让它有刺耳的大声发出来,听去只象一阵秋风,在绿叶落尽的林子里吹过一样。

还有种乐器的名字唤做番鼓(别名“干预”)。它是一个很古怪的圆鼓,直径大约是十二英寸,它的面上是用白色的猪皮包的,中部微微凸起,在凸起着的一部分的底下是空的,大约直径有三英寸,也是用猪皮包着。这一方猪皮覆着鼓的全部,一直到边上,才用无数小钉把它钉住,这种铁钉的头是特别的大,象现在的螺丝钉差不多,那时候叫做“圆头钉”。这个鼓上另有一条象女人穿的裙子似的鼓衣缚着;这一条鼓衣可就富丽了,它的本质是黄色的贡缎,上面用各种鲜艳的丝线绣着许多的花纹,绣工都是十二分的精致。每种花样代表一种乐器,所以这一条鼓衣上,差不多已把中国乐器中历来所沿用的各种乐器,完全扎绣出来了。真是怪有趣味的!

在寻常的中国乐队里面,打这番鼓的人都用一根带子系着鼓的两边,套在自己的头颈里,恰好使那鼓平挂在他的腹部上,一路敲打打着。可是皇太后的乐队中的鼓手,便无须如此费力了,他把这个番鼓挂在他的助手的背上,他自己就站在后面,用两根不很粗的鼓锤,一下一下的打着。这种番鼓所发出来的声音,简直是比铜锣更单调。我们倘用一枝竹筷在桌子上敲打,就会发出同样的声音来。还有啄木鸟在林子里工作的时候,也有这种相类的响声。番鼓的声音虽是这样的单调不悦耳,可是它在整个乐队里面,却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是和磬或铜锣一般的用以调整节奏的。

我觉得“九音锣”在这些乐器里头,可算是最有趣味的一种了!它所发出来的声音,全是中国歌谱中实在应用的音阶。它的构造也并不复杂,本身只是一个木架子而已。这个木架子的式样和我前面所讲的用以安放各种乐器的那个大架子大略相同,——大架子高约五英尺,阔约八英尺,底下的两个木脚,都是很沉重的,又是展开得很阔的,所以无论上面挂多少乐器,也不至有头重脚轻的现象,就是遇到有风的时候,也不会马它吹倒的。——可是这个九音锣的架子,却只有十八英寸高,三英寸阔。它一共有三根横档,顺次钉着,距离完全相等。每一根横档上,各有三面小小的铜锣悬挂着;而在最上的一根黄档的背后,另有一个钩子,这就是用以挂在那个大架子上去的。九音锣的名称的由来便是因为它那九面小铜锣所发出来的声音是各个不同的;而我之所以特别赞美它的缘故,乃是因为它的音韵非常的甜润,且又特别的动听。演奏的时候是用一根很细的木棒轻轻地叩着,这木棒的头上,有一颗硬木制的圆球,象算盘子一样大小,却因它的木质极硬,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便格外的清越。

九音锣所发的九种不同的声音便是中国古代乐谱中实在应用的九个音阶,正和现在所用的1234567无异。它们是工。四。上。尺。五。一。六。万。合。九个字。究竟这九个字是怎样会选入乐谱中来的?它们所含蓄的意义又是什么?那可不是我所答复的了;除我之外,也许有大多数人是回答不出来的;原因是由来已久,大家只知学着老调唱,谁也不耐烦再去寻根究底了。

其次是笙。笙在中国乐器中好算是最古,又最奇特的一种。它的形状象一个佛手,一起有二十四根细竹管,每根的长度是各不相同的,但是这边都有小孔开着。人在下面一个象车柄似的东西上吹着,同时又用手指把这些小孔一揿一放,便和九音锣一般也有各各不同的声音发出来,而这些声音也都是和上面所说的九个音阶相符合的。不过因为所用的竹管太细,声音总不能十分高,而吹的人倒是非常的费力。中国人对于笙有一个特殊的认识,大家都把笙看做是一种促成肺病的东西,甚至有人说把用得年代稍久的笙劈开来,里面往往可以发现血水;这个我虽不曾目击过,但是在宫里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太监,因为吹笙吹得太吃力,便害了很厉害的咳嗽病。

以下是琵琶,古琴,喇叭,汤锣,笛,箫,铙钹,等。(译者按。这些乐器普通的人大概都知道,作者的原文是专给西人看的,所以讲得很详细,我们这里,便无须直译出来了,故一概从略。)

皇太后的乐工都是有助手带着的,上面已经说过了可是这些助手的音乐知识,实在并不输于他们的正手;因为当奏乐的时候,他们的正手所用乐器是时常要更换的,而且更换得非常的快,往往并不知照他们的助手,要用什么乐器,全让这些助手自己辨别,把该用的递给他们,这当然不是外行所能担任的了。何况他们一面传递某种应用的乐器,一面又得把不用的乐器挂到那个大架子上去,手续更是十二分的麻烦呢!

整个的讲起来,皇太后的这一班乐队所奏的乐声,真说是很神秘的。当这些乐工在演奏的时候,每个人都板着脸,丝毫没有表情,象装着机械的木头人一样,我想他们无论怎样吹打,自己总是绝无感觉的。

但是在皇太后的眼光里看起来,除了他们之外,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样伟大的音乐家来了。

如果以外观而论,这一班乐队实在可以算得是很美丽的了!不但这些乐工的服色是那样的鲜艳,就是在这些乐器上,连那个大架子一起在内,也各有几条光泽鲜明的黄色的彩须系着,飘飘扬扬地好不夺目。

无论这一班乐队的技艺是好是歹,总之,他们的差使确是很苦的因为只要太后高兴的话,随时随地都要教他们立即演奏的。从北京到奉天去的路上,每逢火车停一次,他们就要齐齐整整地爬下车来,站在太后那一辆车子的窗外,照例吹打一阵。我记得有好几次在太后的寝宫里,还有好几次在园里的戏厅上,太后自己阖着眼,很舒服地靠在龙椅上,而教这一班乐队不停地在旁边演奏,常达数小时之久;伊的神气真象睡着的一样……,但是倘若这一班乐队在未奉伊的命令以前,擅自将乐声停止,伊就会立刻惊觉过来,责问他们休得偷懒。这些乐工当然是害怕极了,因为只要伊把头轻轻点一点,他们的脑袋就会马上掉下来了!

正文 第八回 御衣库

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之中,还有一辆车是专载太后所用的衣服的。它的伟大和富丽,几使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除却你能看见的一片彩云似的锦绣之外,你就不用想细细鉴别它们。因为它们委实是太多了,太美丽了,它们的数量简直是数不清的!但是这一辆车上所有的,还只是宫中的御衣库里所藏的三四十分之一而已。所以就象太后那样记忆力特强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有多少衣裤,多少鞋子,多少颈链,多少耳环,遑论别人了。这一次我们上奉天去,太后并不预备在那边耽搁得怎样久,因此伊所带的衣服,只是晚春进所适用的一部分。——我们是在四月中旬起程的,正当春夏之交。——然而就是这么一小部分,却已装满了整整的一车子了。对于这些衣服,作者如果要详细的描写出来的话,也许真有一部“申报年鉴”那样的厚。这末免是太繁复了!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一个总数罢!衣服大概是有二千件。鞋子呢?也不能算多,只是三四十双而已。好在太后走路的时候很少,平均一双新的鞋子,也可以穿到五六天工夫。

这些衣服的贮藏法也是很别致的,既不是悬挂在大橱里,也不是折叠在箱柜里,却是盛放在一种朱红漆的木盘里的。每一个木盘时各盛三袭,这样算起来,盘的总数已是很可观了。太后还有一个习惯,每隔四五天工夫,总要把伊所有的衣服等等,查看一番。在那个时候,这些木盘就得依着次序的先后从那装载御衣的车子上,一个一个的送到太后面前去。当然,这些木盘是没有腿的,要走就得有人去服侍它。于是每个木盘,必用两个太监抬着,幸而宫里的太监正多着咧,不怕不够使,这一次随太后上奉天去的,已有整整的一千名。他们抬这些木盘的法子,说起来又是很呆笨的。后面的人把盘托在胸前,那还是很平常的,可是前面的人便累得够了,他是不准倒退着走的;必须象后面的人一样地脸望着前面,然后再把手臂屈向背后去拉住着盘的边条,慢慢的走。读者试想:每三袭衣盛一个盘,每一个盘用两个太监抬着,这样算起来,每当太后查看伊的衣饰的时候,这行列该有多少长?

太后既拥有如许巨额的衣服,当然是可以随时更换的了。但是因为它们的数量已多得过了分的缘故,无论伊每天换两次,三次,却仍有许多衣服是永远穿不到的;虽然它们的质料是同样的优美,绣工是同样的精细,无奈太后一时想不起来,便只得生生地贬入冷宫中去了!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富于情感的纪念的,那便是数十年前当伊初进宫时充一个贵妃的时候所穿过的衣服。因为有这种纪念的关系,伊虽是从不再穿,却时常要教那些太监去取来把玩的,似乎是很有味地把玩着。在这当儿,往往可以从伊面部表情上,推想到伊内心上的感觉。伊是竭力的在追念伊自己往日的绮年玉貌,和许多过去的美景良辰,伊还想从幻觉上取到一些少年人的快乐。所以伊每次总是想得很出神的,甚至会想上好几十分种;当伊在想得出神的时候,谁也不准向伊说话,以免打断伊的思索。就是我有什么事情要禀告伊,——如今想来,那时候我的胆子很大,往往不管伊想得怎样的出神,我还是照旧的说话。——伊也决不理睬的。

在满清帝国未覆亡之前,穿衣服也有一定的法制订定着的,所有一切官吏,命妇,都得服从。但是这些法令倒也并不如何不近人情,只是照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分别,规定各式不同的衣服罢了。而每一个季节又用一种花来代表。在冬季里,用的是黄色的腊梅花;在春季里,用的是牡丹花;在夏季里,用的是荷花;在秋季里,用的是菊花。所有宫里面的各位女官,和宫外的那些朝臣的妻子们,每一季所穿的衣服上,如果要绣花的话,就得绣代表这一季的花。譬如春,必须绣牡丹花,否则不但不合时式,还得领一个抗旨的罪名咧!

除掉衣服上的花饰之外,衣服的式样,也是因着季候的不同,而分别规定着的。譬如到了冬季,虽然都须穿皮衣服,但有时候只要穿出锋的皮衣,有时候却须穿全部衬着皮的皮衣,便是皮的种类,也不是一律的。规定的共有四种,都是依着天气的寒暖而更换的,这四种皮:银鼠,灰鼠,狐,紫貂。

一到冬季的开始,皇太后就得颁布一道诏书下去。普通总是在隔夜发出去的;这一道诏书上,大约是说“自翌日起,应各服裘。”当然,这诏书的内容决不如此简单,照例还有洋洋一大篇的官样文章,可是综合起来,总不出这两句话意思。所以每一个朝臣,大概都有很多的衣服藏着;因为待到太后的手诏一下去,明天上朝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就得把皮衣服穿起来了。倘平时不端整好,临时那里来得及呢!这个诏书在京城里是传布得非常快的;也有各人口头通知的,也有各衙门用公事传达的,也有在报纸上公告的;总之,不到几小时以内,所有的官员,再没有不知道的了。至于京外的各省各府呢,那是用电报来传达的。因此,但须皇太后随意转一个念头,不消一天工夫,中国各地的官吏,便一齐穿起皮衣来了。

待到西北风刮得更有劲的当儿,天气自然是一些一些的更冷起来了,于是太后就继续的颁布伊的命令;由银鼠而灰鼠,复由灰鼠而狐皮,再由狐皮而紫貂。但是紫貂这一种皮,却不是寻常的人可以随便用的,在法令上早经“非书面”的规定,除头二品大臣之外,余官一概不得滥用;所以待到头二品大臣穿貂皮的时候,他们便照旧穿狐皮,无论他们自己怎样的有钱,也不敢大胆去买来穿。

每一个官员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些四季不同的衣服都是十二分注意的。这种习惯算起来也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大家还是很服从地奉行着。除了四季所规定的衣服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形。譬如说春天是到了,在某一天上,太后的懿旨是下去了,要如天气果然已较和暖,皮衣当然是可以换下来了;但是万一天气并不比先前和暖,春装穿着实嫌太冷,再穿皮衣,又恐违旨,那末就有一种介乎冬衣和春衣之间的“隔季”衣服出现了。举一个例:假定某一年春天的天气是特别的冷,一直到春末夏初,还是冷得教人脱不下棉衣或夹衣来,可是照法令上所规定的着的办法,这些日子已经要算是夏季了。一到夏季,照例就得穿纱的衣服;那末我们可是真穿纱的衣服吗?不错,我们是真穿纱的衣服!只是在纱的底下特地做一重绸的夹里,中间还塞一些棉花。这样,我们一方面既可免除违反法令之罪,一方面又不致受冻了。不过这种办法也不是一种新发明,也不是一种秘密,乃是一个公开的折衷的办法;也许在当初制定这些四季不同的衣服之后,不多几时,就有人想出这个办法来了。便是太后自己,也往往照此办理。但是因为伊的地位既是这样的高贵,穿的衣服当然总比人家特出些,所以我们尽管用棉花,伊却必须用丝绵。丝绵是一种蚕吐的乱丝,温度比棉花高,重量比棉花轻,又是宫中一般养蚕女专程给伊备就的,当然应由伊享用了。

一到四月,就是春季的开始,宫中所有的女官,就得一齐插戴起珠宝的饰物来了。举凡压发针,耳环,指环之类,不是珠串的,便是玉镶的,不是翡翠,便是玛瑙,每一个人都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目为之眩。

读者看了上面这几段简单的叙述,便不难想见当日在满清皇朝统治下的中国,无论官民的服装,都是何等的整齐一律;虽然他们的政治是那样的腐败,但对于外表的衣饰,倒是的确很注意的。现在让我再讲一些女人的服式:当然女人是更考究了,根本因为女人是都爱打扮的,又是都爱趋时的;即无法令规定,伊们也一定会自动的变出花样来。有的就用上面本有腊梅花的花样织着的绸缎来做衣服;有的是在素色的绸缎上,另行雇工把腊梅花绣上去的;有的或用金线和丝线合绣的,这都要看穿的人的地位和经济能力而定了。太后或皇上是决不干涉的。还有一班更穷苦的女人,虽然无力置备这样精美的东西,但亦必尽力仿效,以为能够仿效到近一些,便是更荣耀一些;只求花式相类,那末原料的贵贱或美丑,自可不成问题了。然而总有一个缺陷是穷人所无法弥补的,那就是皮衣!

到了春季,棉衣服和夹衣服便先后的穿起来了。春天的衣服上是照例总有牡丹花织绣着的。牡丹花在中国,有花王之称,可算是百花中最富丽华贵的一种,因些那些美貌的女人在春天穿上了这引起满绣着牡丹花的衣服,便格外的娇艳了!而且花样虽然规定,衣服的颜色却尽可随各人的便,于是每个女人都尽量的选用颜色最鲜艳的衣料。这样打扮起来,她们自己就象一朵牡丹花一样的美了!及至春去夏临,凉爽的纱衣服便应运而兴;这时候,衣服上的花样,也不约而同的改为荷花。到秋天,厚绸或厚呢的夹衣,和各色的菊花又替代着纱衣和荷花而出现了。一年,一年,永远是这样轮转着。

在一年四季中,有钱的官太太们是天天打扮得象彩虹一般美丽的;就是那些较次的官员的妻子,也决不肯过于随便!总得尽其所有的打扮着。打扮原是妇女爱美的天性的表现,当然不单是中国妇女如此!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联想到一件关于服装的故事。这件故事至今还是很鲜明地印在我的脑神经上,象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样。那是太后的诞辰的隔夜,因为明天少不得将有一番上寿的大典,所以我们大家就一齐忙着,要准备衣服。可是我却偏不凑巧,没有适当的衣服;或者可以说是有的,而且它的式样,颜色,都很精美,为我自己所十二分满意的,无奈这一件衣服上有貂皮的出锋装着,而那个时候还没有到规定穿貂皮的时期咧!要是我公然穿了这一袭貂皮出锋的衣服,前去给太后磕头上寿的话,那就难逃一个抗旨和越礼的罪名了。不过平心论来,那时候已将交十二月,天气委实是很冷了,所为难的就是太后的诏书还不曾颁下去,谁也不敢把貂皮穿出来;不但不敢穿,便是有胆量向太后建议,催促伊早些颁布那换穿貂皮的诏书的人,也从来不曾有过。但是这一次,我竟极勇敢地向伊建议了。真可说是冒了一次绝大的危险!可是那也只能说机会凑巧,并不全赖我的胆量。其时,我照例又是站在太后的背后,因为伊不时要命令我给伊办些杂务,所以我总是站得很贴近伊的。一阵微风吹过,伊似乎有些发抖,一面就喃喃地说道:

“这天气真是太冷了!”

伊这句话一说,我立刻便认为是绝好的机会来了。我的胆子也突然放大了,这不是我自己夸大,读者要知道在皇太后跟前本不是随便可以说话的,说得不好,往往会立刻得到一个罪名。我说道:

“真的,天气是太冷了!这已是穿貂皮的时候了!老祖宗。(译者按:闻容龄郡主言:宫中人原称慈禧太后为老佛爷,后因当日康熙亦有“老佛爷”之称,因改老祖宗。引处引用甚当。)我想明天大可穿貂皮了。太后何不就此下个圣谕呢?”

造化!我这几句话不但不会得罪,而且立即取到了伊的同情,于是“翌日起,一律改服貂裘”的圣旨,便绝不迟延的颁布出去了。

第二天,在整个满清帝国的疆域之内,只要是有资格可以穿貂皮的官员和命妇,便一齐把貂皮穿起来了。而我的那一件新衣服,便顿时变为一袭最时式,最惹人注意的冬装了!我想其时天气那般的冷,倘没有我一番勇敢的举动,旁的人虽想穿貂皮也不能,他们将如何的感谢我呢?但是换一方面想一想,都为我自己想穿那一件有貂皮出锋的新衣,催太后下了貂皮的圣旨,这圣旨下去之后,正不知累多少人连夜忙碌起来呢!

在宫里的时候,每天必有许多的新衣服给那些太监盛在木盘子里,捧着送进来给皇太后过目。因为宫里向有不少的裁缝供养着,而这些裁缝又都是绝对不敢贪懒的;于是太后的新衣服,便源源不绝的在制造着了。不过这一次伊上奉天去,却并不曾把那些裁缝带着同走。

宫里头还有一起历史很悠久,行动很神秘的老妇人养着。伊们饱食终日,一切工作都不做,只是天天低下了头,握着笔在替太后描绘新鞋的花样。这一次,太后却也不曾把伊们装载到奉天去。

读者试想:整整的一辆火车上,所载的衣服,还只是备供太后在短短的某一个季节中所服用的,那末内廷里的御衣库,它的规模该是怎样的伟大?内容该是怎样的充实?作者特地再重复的点醒一句!

太后的御衣既是如许的多,每一袭新的,平均穿不到几天便搁下了,这样看来,伊的衣服都可以永远留为纪念的了。可是这些衣服都有一个注定的命运,除了伊所赐给我的一小部分之外,(别人当然也有)凡为伊所有的,待到伊一旦驾崩之后,就得悉数的葬入伊坟墓中去!真的,后来伊一死,那无量数的衣服,竟不问美丑,一概埋在地下了。这种习惯,倒不是皇帝家所特创的;大凡崇奉佛教的中国人,都要这样做的。他们相信一个人死了之后,还得穿衣服,倘不如此,死人的魂灵便只能裸体了,可是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凡有皮的衣服,不论出锋的,或全部衬皮的,都是决不葬下去的;因为有一个传说,如果这个人死了之后,他的家属替他把皮衣服葬进了坟墓中去,他就会堕入畜生道;当然,做子孙的也决不愿意让死了的人变银鼠,变灰鼠,变狐狸,变紫貂。于是,皮衣服竟得独免于难了!

正文 第九回 御膳房

太后这一次出去,“衣”,“住”,“行”三者,可算是已经圆满解决了。还有那个最紧要的问题——食的问题,又是怎样呢?在宫中,当然是尽量的富丽,尽量的考究;但是在火车上,却不得不亏待伊一些了!第一个原因,就是地位不够。然而就是这样,我们的这一列御用火车上,已有整整的四辆车子是专给太后充作临时的御膳房了。

这车辆车上的布置的详细情形,我可以用最简单的几行统计来说明:

(一)炉灶五十座,

(二)厨子上手五十人,

(三)厨子下手五十人,

(四)洗涤夫等杂差详数不明,

(五)共备正菜一百种,

(六)糕点,水果,糖食,干果等亦一百种。

看了这些,便不难知道大概的情形了。在中国,“食”的问题原是非常讲究的,认真写起来,一两厚册的“食谱”真可一挥立就;所以作者在这一章里所记的,实在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皇太后的一生,可说便是为着“吃”而生存的!这话并非侮辱,就是我自己,——伊的一个女官——也是如此。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是讨嫌吃的东西太多,不会嫌吃的东西太少。不但内廷里的食物如此丰富,便在我们自己家里,备的东西虽不能全象宫里那般的珍贵,数量也比较少一些,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尽量的吃得失了滋味,下次一见这东西就头痛。

宫里面又有一个特殊的习惯:这习惯的来源已不是百年中间的事了,因此也没有人再能说明它的用意。只知道太后或皇上每一次正餐,必须齐齐整整的端上一百碗不同的菜来。当然,太后无论怎样好的胃口,也断不会一齐把它们吃下去的,就是尝也尝不全咧!或即弃去,或由女官,宫女和那些上级的太监们依次享用。

每餐,太后总是一个坐着独享的,不过有时候,伊也教我陪伊同餐。——我却只能站着吃,不能跟伊一样的坐着。——伊的餐桌并不是一张整幅的桌子,事实上也不能有那样大的桌子,可以放得下整整的一百碗菜就是有,也未免太笨了,太后是决不会欢喜的!所以我们有一套小桌子备着,临时拢将起来,便恰好足够安放那一百碗正菜。桌子问题虽是这样解决了!然而那些菜和太后相距得委实太远了,除掉靠近伊的几种之外,伊的箸匙都不能够得到。那么太后对于这些菜难道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吗?不!不!读者无须为伊焦急,原来这边还有一个专门服侍太后用膳的太监咧!这个太监的名字唤做张德。——后来慈禧太后宾天之后,这个人便继李莲英而为清宫中的总管太监。——太后如其爱上了某一种菜,心想尝试一下的话,便吩咐了张德,让他恭恭敬敬地端近前来,请太后下箸。可是这端菜的差使,也真不容易当,一举手,一移步,都得非常的郑重。待太后餐毕之后。这些菜便一齐撤下去,听我们自由取令。其中十分之九,不是完完整整的象供祖先时撤下来的祭菜一般。

菜既有百碗之多,煮炒的工夫当然是极繁复的了!现在我们只讲车上的情形:在那四辆充作临时御膳房的车辆之中,有一辆才是真正的膳房。在这一辆车上,靠壁的左右两边,分装着五十座炉灶;这些炉灶都是用白色的粘土涂着砖瓦块砌就的,架子是用生铁做的,下面还有一个铁盘,这两件铁器上,也一律白漆涂着,所以不但可以没有起火之患,便是在外观方面,也觉得很洁净齐整。在每一座炉灶上,每餐必被指定要做两样菜。读者也许要问:为什么不让它多担任几样,也好减省几座炉灶呢?这中间也有一层缘故,因为有许多的菜,不是临时就可以做起来的,必须费好多的时候去准备。譬如象焖蒸鸭子,就得有两天的文火去煮,才能酥烂。

当太后用膳的时候,必先有人去通知那几个司机和司闸夫,吩咐他们把车子停下来;不过这些菜却不能待车子停了再做,好在我们这列火车自始至终,从不曾行驶得怎样快过,那些厨子尽可在车行时把菜肴端正下。

每一座炉灶上,有一名厨子承值着。这些厨子便是所谓“上手”。都得有相当的资格,才巴得上做“上手”。可是他们的工作,正是简单而省力极了。每个人每餐只须做两种菜,此外便别无差使。不过我总疑惑,他们各个人所担任的两种菜,是否确是他们自己的得间杰作?即使是的话,他们的技术是否已经登峰造极,还是疑问。

就在这一辆专放炉灶的车子的后面,还有一辆车子是专做预备工作的;所谓预备工作也者,就是把那菜肴的原料,在未下锅之前,先加一番整理的工夫的意思。因为有的东西是要剥皮的,有的东西是要截断的,有的东西是要切小的;……差不多每一种生的东西,都需要加一番整治的工作。担任这项工作的共有二十多个人,但他们还是很忙,这倒不是他们动作太慢,实在因为这些剥洗切的工夫是太繁了。譬如象豆芽,在下锅之前,必须先把它茎上所生的很细的根须摘去,而且摘的时候还得十分用心,以致糟蹋了有用的东西。这要算来,便是专派一个人来料理豆芽一样东西,也不会怎样空闲了。何况别的东西都得一般的调弄呢!

我们退回去再讲那些炉灶:它们一共是五十座,匀匀落落地分着两行排列在左右,仿佛是一队端整严肃的禁卫军一样。这些炉灶里所用的燃料便是煤球;可是因为煤球那东西很不容易着火,所以每次都得用废纸或木花来做引火的东西。但是不能用得太多,否则那股烟就难受了。这一部分生火的工作是那些杂差做的,为便利叙述起见,不妨暂时称为丙厨夫。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那真正做厨子工作的“上手”,“下手”,可以称为甲厨夫和乙厨夫咧。丙厨夫一共也有五十人,就是每一个人管一座灶。

甲厨夫除掉每餐各做拿手的正菜两种外,其他便一概不管了;乙厨夫只需当甲厨夫工作的时候,站在他的旁边,把酱油,糖,香料之类,依次递给他,不过因为要“依次”的缘故,他们就必须同样的懂得一些烹饪的技术了。

当丙厨夫在生火的时候,甲乙两厨夫无论怎样闲空,也不愿稍助一臂之力的,宁可瞪出了眸子在旁边瞧着,不屑动一动因为他们觉得这种低微的工作,是要有损他们的尊严的。我看只要在宫里当一些差使的人,上至总官太监下至打扫夫,可说是没有一个不爱体面的,也没有一个人不会搭架子了,这大概也是受了皇太后的熏陶吧?

待到那炉火熄灭旺之后,少不得也有一阵很浓烈的煤气;当然,这是十分不合卫生的。在车子上奉天去的路上,有好几名太监因为受不住这种臭味而病倒了。不过他们渐渐地也乖觉起来,每次生火,总把所有的车窗全打开,这样就不再听见有中煤毒的人了。除掉开窗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减少煤气的方法。就是在那炉灶上开一个小洞,当开始生火的时候,先用一节很短的烟囱装在这个小洞上,而把这烟囱的出口,各着窗外,于是那般浓烈的煤气,便有一大半可以吹散出去了。待到炉内的煤球已生得十分的旺了,就是全部已变了透明的红色,(这种煤球是极其耐燃的,一经生旺,便可以用好久的工夫。)这才把那短烟囱卸下。

为着要减少生火的时间起见,那些丙厨夫总得用一柄葵扇凑在那炉灶前端的火门上尽力的望里而扇着;可是因为这火门的位置太低,他们非得把身子弯下去,便无从扇起,所以这一种工作,实在是很辛苦的。

我们再来算一算看:每一座炉灶上有甲,乙,丙三个厨夫,此外尚有无数的太监,往来般运,这一起人的数目,可是真不少了!所以在那四辆权充御膳房的火车上,一到了进餐的时间,空气便立即紧张起来了。可是工作虽忙,倒并不曾有过出菜迟延,或碗碟倒置的失误发生过去时。读者别小看了他们!他们的动作真有些军队化呢!一到生火的时候,五十个丙厨夫便一起动起后来,因为各人的手法都是相等的,所以炉子里的煤球也总是在同一个时候生旺,而那一截临时装上去的短烟囱,也连带的在同一个时候被拆卸下来了;最好看的是当那五十个丙厨人同时弯下身子,各用着一柄葵扇,一挥一挥地在煽动,这情形真象舢船上的船夫的动作一般的整齐,一般的刻板。

这些厨夫虽然在地位上有甲,乙,丙之分,可是他们的服装倒是一律平等的;他们都打扮得象宫里的太监一样,不过在衣袖上,多加一个白布的套子。所以在这四辆权充御膳房的车子里,色调也跟别辆车子上机样的灿烂夺目。

从前时代的人,无论贫富贵贱,对于厨房的清洁,都不很注意的。太后却不然,在宫里头的时候,往往亲自上御膳房去察看,因此那里是永远收拾得非常洁净的。而这一次在火车上监时装点成的这个御膳房,地位虽不大,清洁还是十分注意。我敢说我从不曾见过这样洁净的厨房,连那地板也是擦得一些尘垢都没有,差不多可以让人家把它吃下去了。

每天有两餐是规定的“正餐”,在这两次的正餐上便得照着规定,把那一百碗菜齐齐整整的端上来了。除掉这两次正餐之外,还有两次的小吃;既称小吃,当然不会再象正餐一般的富丽了,可是皇太后总是不肯过分随便的,所以每次的小吃,至少也有二十碗菜,平常总在四五十碗左右。

那末所谓“正餐”一百样,“小吃”四五十样,究竟是些什么美味呢?这个我真不能给你们作详尽的答复了!因为宫里头所吃的菜,花色实在太多,就是在车子上还是不少,断非寻常人的记忆力所能记住的。本来我上面早就说过,中国人的饮食,原是一种范围极广的“实用科学”,我怎能记得清许多?

举几个例:譬如清炖肥鸭,便是太后所非常爱吃的一样菜,它的煮法是先把鸭子去毛,去肝脏再洗净,然后加上一些调味品,把它装在一个磁罐子里;再把这个磁罐子装在一个盛着一半清水的钳锅里,紧紧地盖一了锅盖,不使它走气,就是这样尽让文火把它蒸着,一连蒸上三天,鸭子便完全酥了,酥得可以不必用刀割,只须用筷子去夹,也可以绝不费力的夹开。那时候就可以给你大嚼了!皇太后虽然有时也夹些鸭肉吃,但多份是夹鸭皮吃的;因为那层鸭皮,才是这一碗菜里最精美可口的一部分。

除了清炖肥鸭这一昧佳肴之外,下面的几样,也是太后的餐旧上所常有的东西,并且也是伊所欢喜的几种。

熏炙一类的东西,似乎最合太后的口味,象烤鸭烧乳猪熏鸡煨羊腿等等,差不多是不断的会供呈上来的。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希品。寻常的百姓们在外面的洒菜馆里也尽可以享受得到,不过宫里头的烹调法,多少总比外面更考究些。据太后自己说,伊年轻时候,最爱吃的一味菜是烧猪肉再放在猪油里煎着,结果是煎到那肉上的皮,脆得比什么东西都脆了,它的滋味就着实的够人垂涎。在北方,这味菜有个别名,唤做“响铃”;意思是形容它脆得可以给人家嚼出声音来。所以这样菜总是做得愈松脆为愈好,而年老的人便因为牙齿的残缺,只得望着它叹气了。

到了太后暮年的时候,樱桃肉便夺取了“响铃”的位置,一变而为太后所特别中意的一昧菜了,它的制法是先把上好的猪肉,切成棋子般大的小块,加上了调味品,便和新鲜的樱桃,——在没有新鲜樱桃的时候,便把已经蜜饯或用其他方法制过的樱桃,放在温水里浸着,浸得它跟新鲜的一样好看,一样鲜嫩。——起装在一个白磁罐里,加些清水,让它入在文火上慢慢地煨着;大约隔上十钟头,肉也酥了,樱桃的香味也煮出来了,这样就可以给贪嘴的人们恣意饱啖了。尤其是它的汤,真是美到了极点!

宫里所常吃的几种蔬菜之中,太后比较最欢喜的是“豌豆”。豌豆总是极嫩的时候摘下来的,所以不但它的滋味是很清爽,便是看它的色相,象一颗颗绿珠似的堆在白色的磁碗里,也很容易引起你的食欲来。萝卜这样东西,原是没有资格可以混入御膳中来的,因为宫里面的人向来对它非常轻视,以为只是平民的食品,或竟是喂牲畜用的,绝对不能用来亵辱太后;后来不知怎样,竟为太后自己所想来起来,伊就吩咐监管御膳房的太监去弄来尝新。也亏那些厨夫真聪明,好容易竟把萝卜原有的那股气味,一齐都榨去了;再把它配在火腿汤或鸡鸭的浓汤里,那滋味使当然不会差了!此外,还有鲜嫩的竹笋,和绝细的姜芽,也是太后所中意的素菜;不论“正餐”或“小吃”,总得教他们做上来的。

菌类在中国出产得最多,大约有七八种以上。蒙古地方也有,比内地各处所产的还要大一些,滋味也格外丰腴些。太后对于菌,更是十二分的欢喜,所以无论在什么菜肴里,只要不是绝对不可能的话,便总有香菌或麻菇和在里面。但是菌类对于我,倒并无怎样特殊的好感。我觉得山东胶菜的滋味,实在是蔬菜中最美妙的一种,它的叶子差不多是纯白色,又嫩又甜,我往往是尽量的吃,不肯停止。

中国各地象胶菜那样著名的菜,真是多得不能计算,而就中尤以四川一省所产的东西,最为名贵,亦最受人欢迎。譬如说银耳那样东西,它的市价是贵极了,往往一小匣的银耳,要花一二十两银子才买得到。它们是寄生在老松树上的一种下等植物,不过不容易觅到好的,所以价钱是绝无理由的贵起来了。而且就是寻常人或官员,愿意花多量的钱去买它的话,也不容易得到最好的;理由是因为最好的银耳,已成了在四川省做官的人孝敬太后的一种专利品;他们雇了许多的工人,常年在那里搜寻最好的银耳,拿来去巴结太后。

银耳在装运的时候,总是已经烘晒得很干了,且还依着它们的价值的高下,分别装在各式各样的锦盒里面;最精致的锦匣,往往也要值到好几两银子一个。里面所盛着银耳的价值,便可想而知了!但是价值虽是这样高贵,然而它的滋味,却委实不知道好在那里,既不咸,又不甜,也没有香味;总之吃了它,等于没有吃什么东西一样。所以它总是放在鸡汁或其他的鲜汤里一起煮的。

还有种算是十分希罕的东西,唤做猴头,大概跟打网球用的球一样大小。它的来源也是四川,而且大部分,总是呈进宫来给太后享用的。(译者按:猴头也是一种野生的菌类植物。产在宜昌和四川方面的深山里头。但是因为产量极少,不容易找到,所以它的价值便贵起来了。用来做菜或调羹,滋味和冬菇,麻菇相仿佛,因为它的形状象猴子的头,故有“猴头”之称。这种东西也并不限于宫中有,北平市上常可以见到。也象银耳一般的装在很精美的锦匣里头,富贵人家买来当做送人的礼物。不过这东西假的极多,普通人不辨真伪,往往花了很高的代价,而买到假的东西,只有在清宫里用的,便从来没有假货。)呈进宫来的时候,总是每两个猴头装一锦匣,锦匣常用极好的黄绸做衬托,那种外观,尤其比银耳来得富丽了。

猴头有种种制法,也可以把整个东西搁在文火上蒸着,也可以切成一版一版的煎炒,有时候把它混和在各种肉食里,也可以增加几许鲜味;尤其是和在羊肉里面,格外可口,就是用来做汤,其昧亦不在鸡汤之下。

还有一种“发菜”。在现代的食品中里,也很少有得看见了。它是细得象头发一样的东西,所以叫做发菜。严格的讲起来,发菜实在也是一种菌类,而且也是寄生在某种乔木上的下等植物。它的来源又是四川。——四川真可算是一处多产美味的地方了!不过发菜的滋味,却未见其美在何处,而它的用途,也并不广,只有把它截断了,混在猪肉里煎炒,倒很有几分特殊的风味。

在各项海货之中,常用的有鱼翅,鱼唇,鱼肚,燕窝,海参等等,它们的种种制法,都和宫外各处大致相同,可以无须赘述。

大凡每一种海菜的价值,总要比寻常的牛羊鸡鸭贵上几分,想必是取得比较不易的缘故。但是论他们真正的滋味,却实在不敢恭维。便是太后,对于各种海菜,也都看得很平淡;尤其不喜欢那海参。海参本是一种淡而无味的东西,它的形状更是丑陋不堪,但一般人都说它有滋补的功用,因此也得滥竽在那些真正的美味里头。

太后还有一样特别爱好的菜,那便是清炖鸭舌。这鸭舌就和鸭子的肉放在一起炖的,每次至少要有二三十条,浮起在汤的上面。因为这是太后所最中意的一样菜,所以每次总是装在一个特备的杏黄色的大碗里的,而且总是安得最近太后。此外还有一种盐水制的鸭掌,为每次“小吃”的时候所必备的一件特菜;但是这东西却只有一种蹼皮尚可供人咀嚼咀嚼,旁的就全剩骨头了。鸭肫肝,鸭脏等,也往往用种种不同的方法调制起来,供太后佐膳。从这几点上看来,太后对于鸭子,真可说是特别的种情,除却那一块有奇臭的鸭屁股之外,伊简直不肯轻易放过的。

到了夏天,各种瓜果都上市了,御膳房里的厨夫,便得利用它们来做几种时鲜的特菜,供上去孝敬太后。其中有一种为太后所最欣赏的,那是“西瓜盅”。它的制法是把西瓜中的瓜瓤一起挖去,而把切就的鸡丁,火腿丁,新鲜莲子,龙眼,胡桃,桦子,杏仁等等,装进去,重复盖好,隔着水用文火来炖,炖上了几个钟头就行了,其味之清醇鲜美,我们不难想象得之。

太后的食欲之强,乃是我所永远引为非常诧异的。在宫里头,或当伊在御园中散步的时候,或在便殿中闲坐的时候,伊往往要吩咐太监们去把那特制的轻便小炉灶了来,就在伊自己的面前,让那些厨夫烹调起来,伊便在旁边立候着等吃。

在这一次上奉天去的车上,伊只要稍觉有些饥饿,或竟绝非饥饿,只是觉得肚子里并不怎样饱满,伊立刻会下令停车;同时,吩咐厨夫们预备餐点。太后的命令一下去,当然非同小可;那五十名甲厨夫便立即催督他们的助手——丙厨夫,赶快把炉子里的火生起来;于是那五十名丙厨夫便象作什么团体操似的一齐用力挥动他们的葵扇,把炉子里的煤球生得象血球一样的红。这时候,太后正靠在车窗上闲眺着铁路两旁的风景。本来在这些地方,少不得总有几个乡人在耕种,或走动,可是因为太后的御用列车将在职里经过的关系,预先已由当地的该管官厅把一切人等全约束住了,禁止他们在附近行动;所以太后也不能见到半个人影了。

炉火生旺之后,那五十名乙厨夫便忙着把应用的原料和酱油糖醋之类,纷纷搬送给甲厨夫;甲厨夫就各自用心,调制起来。待到许多的菜全煮好了,便由那些太监用食匣端出去。因为菜实是太多了,所以每次来端菜的太监,总可以排成很长的一行。可是待他们端出去的时候,太后或者已不觉得饿了,于是这些菜便照旧的退回那四辆权充御膳房的车上去;列车也就继续前进。这一次的停车,便完全失去了进餐的目的,等于是专为要让太后欣赏伊自己所统辖着的土地而停的,不过在旁边侍候着伊的人,闻到了那股热腾腾的香味,却已个个馋涎欲滴了!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的肚子仿佛是永远不会觉得饱的!

正文 第十回 光绪帝

提起光绪帝,谁也都会联想起三十六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次戊戌政变来。可是这个可怜的皇帝,却就为了这一次的政变,而被太后夺去了所有的权柄,使他在实际上降为一个幽禁深宫的政治犯。这一次我们上奉天去的一群里,也有他在内。他从前也没有上奉天去过,这一次正和太后一般的还是初次临幸咧!但是他似乎觉得很高兴,象一个放了假走出学堂的学生一样。其实他的年纪大概是正在三十和三十五之间,不过他的面貌很带些稚气,看去还象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他的生身的母亲,便是本书中的主角慈禧太后的同胞姐妹,他的父亲便是咸丰皇帝——慈禧之夫——的兄弟。光绪出世后不到几年功夫,他的母亲便死了;从此,就给太后收做干儿子。所以他们母子之间,原是很少真正的感情的;即使没有那次戊戌政变,太后也不会允许他长此大权独揽的。到了后来,差不多只有那些关于祭祀或举行什么典礼的谕旨,才是朝臣们受了太后的旨意,用光绪的名义所颁发的;其余一切稍有关系的,便全是由太后直接颁发。

光绪的妻子,隆裕,在那个时候,便是所谓“皇后”;伊的父亲唤做“桂公爷”,就是太后的兄弟,当然也就是光绪生身之母的兄弟。所以光绪和隆裕两个人,在事实上原是姑表兄妹。虽然如此,他们中间却并无什么真正的爱情可言。本来,从前时候男女的婚姻问题,都是由父母代为决定的;双方全象瞎子一般的听凭人家掇弄着,因此家庭间往往会有不幸的事故发生。光绪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也跳不出这种束缚,所以后来弄得他和隆裕两个人,不但毫无情爱,简直彼此都在怨恨着,切齿着,象仇敌一样!

在光绪的一生中,他所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便是珍妃。可是珍妃当庚子年闹拳乱的时候,已给那些太监们把伊丢在神武门东角井中去了。因为他们觉得珍妃是宫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辛辛苦苦的拖着伊一起逃往西安去,便爽快的把伊端送了。(据说珍妃的尸身至今还不曾取出来,只是在井口上加盖一方古板而已。)当然,太监们要是不奉什么人的暗示,也决不敢这样胆大妄为的;那未这暗示又是谁所发的呢?喏!喏!不是别人,便是吾们的太后!太后因为光绪平日宠爱珍妃过甚,早就不欢喜伊了;待到戊戌政变闹出来之后,又有人在太后跟前进了谗言,说珍妃就是怂恿光绪干那一回事的主谋者,于是太后便决心要处死伊了。

珍妃一死,光绪的内心上所受的痛苦,自然是深切到了极点,他所仅有的幸福,仅有的快乐,从此是完全消灭了!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皇帝,又不能象平民一样的轻易自杀,轻易出走,他只能独自暗暗伤心流泪而已。珍妃还有一个同胞的妹妹,也是嫁给光绪做妃子的,唤作瑾妃。自珍妃被害之后,光绪便格外的爱惜伊了;他觉得只在伊那里,还可得到一些心灵上的慰藉。这一次隆裕和瑾妃两个人,也是一起随着太后上奉天去的,伊们同居在一辆车上,彼此倒还和睦;可是这两个人在宫中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一般的只是吃饭穿衣罢了。因为瑾妃只是一个“妾媵”式的妃子,而隆裕虽为皇后,却也不得太后之欢。个中的情节,真是曲折得令人难解:照理说,太后既因光绪太宠爱珍妃而深恶珍妃,那末伊总该欢喜隆裕了,何况隆裕还是伊老人爱嫡亲的内侄女呢?然而伊竟不爱隆裕!大家庭中原是最多气闹的,在宫中,所有的人尤其不能和睦,真是怪事!

太后对于光绪既是这样的漠漠无情,那末为什么这一次上奉天去偏要带着他同走呢?这中间的缘故,我们这些人差不多全知道;就是光绪他自己,也何尝不明白。总括的说一句,便是太后对于他还是不信任,惟恐他在脱离了伊的监视之后,再有什么不良的企图;所以太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是很不放心,非得把这一个特殊的政治犯带着同走不可。也许伊也相信光绪此刻确已没有什么野心了,但是伊还担心那些朝臣中或者再会有六君子那样的人,在伊离京的时候,乘机出而煸惑光绪,劝他利用外力,再把太后的政权夺去,这一虑当估是很有几分可能的;而太后的性气,偏又是特别的欢喜弄权。虽然伊已经贵为太后,一切享用,无不远出别人之上,可是伊并不满足,伊觉得尚无实在的政权,在伊自己的手掌中把握着,所有的荣华富贵,便一齐等于零;因此伊不惜冒了绝大的危险,不顾各方的诽谤,拚性舍命地紧握着伊的政权。我往往见伊为着一件疑难的朝政,以致于终日寝食不安,便不禁暗暗的怀疑,究竟伊为着什么缘故而能长时期的乐此不疲呢?

同时,在光绪那一方面,他倒十二分的达观,因为他认识得非常的真切,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自己要希望执政,真如大海捞针一般的不可能;至少限度,在太后活着的时候,他不再想做一个舒舒服服的真皇帝了。所以他倒并不悲伤。他把自己的遭遇一概付之于命运,这样的一瞧料,他的精神上,竟愉快得多了。就象这一次上奉天去,他虽明知是太后存心要监视他,但他只当是自己有兴想出去游玩;一路上凭着车窗,恣意的赏览野景。待到每一次列车停止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除掉少数须留着服侍太后外,其余的都可以走下车去随便闲逛;这时,光绪也往往跳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走动。他的身量很短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但交不骄傲,说话也很畅达动听。他对我们这些女官,都看得象朋友一样。我的小时候的经历,他大概也很清楚,所以他时常想跟我说话。他问我关于欧美各国的铁路的情形,以及各国当时的君主或元首们的性情和铁事;我只把自己所知道的少许告诉了他,他已是非常的欢喜满意了。

“要是在事实上我是一个真正的国君的话,”有一次,他很兴奋地向我说道:“能够象老佛爷一样的有权统治全国,那我第一步就是照着你所讲给我听的那些外国的君主或元首的办法,上全世界走一圈。当然,我也欢喜微服出游,不愿意使人家知道我的真面目;因为这样的游玩,才有滋味。象此刻我们是多么的拘谨?我想在陆地上玩,必须还不怎么有兴;倘能在大海中浮游,那乐趣便越发不能想象了!……便是在出国之前,属于我们自己国内的各处大城市,凡有火车可以通达的,我自必要先去看看。对于出外旅行这一件事,我确有一种特殊的倾向,每当我想到我们这一次旅行不久就要回去的时候,心上便觉得无限的不痛决。”

真的,我相信如果太能够允许他的话,他一定会永远不想回去。因为他回去之后,便只能终年的关在禁城里或颐和园里;而在这两处等于监狱式的区域以内,他还是不能自由行动。说明白一些;他简直比那些地位较高的太监都不如;而他所说的话,无论是命令别人,或督责别人,也往往没有什么效力,较之我们几个给太后所宠信的女官,真是相差太远了!所以他只要一想到这些情形,一想到回去,他的一双眸子里,——那是一双很大又很灵活的眸子——便立刻现出一种黯淡的神情来。如其太后不把他的政权全夺下来,仍让他自由处置,他也许会给中国做些有益的事情。这是他自己永远所认为遗憾的。但是他终不敢向太后作半些表示。读者可不要怪他太软弱了。因为无论他软弱也罢,强硬也罢,照宫里的习惯,做母亲的尽可随时替伊的儿子摄政,而做儿子的,更无论如何,不能反抗。于是光绪的才干,也给这个习惯所埋没了!我相信他的思想的确是前进的,他的识见和能力,也足够担当起改善清政的那副重担子来,可惜太后不肯让他有施展的机会。否则不论满清政府兴亡与否,中国所受的外患和内乱,总比如今好一些!

他所穿的旅行的服装,当然又和那些随驾大臣是不同的:他的一件箭衣是天蓝色的缎子所制的,上面用金线绣着无数的长寿字;这件衣服的尺寸对于他的身量是很吻合的,穿着极适体,加上了他那清秀的面貌,真好算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了。在这件箭衣的外面,他还有一个没有袖子的背心穿着,也是缎子做的,不过是黑色的,这上面也同样用金线绣着许多的长寿字;但是依我看来,这件背心实在是多余的,而且在这黑色的背心的外面伸出了两支蓝色的长袖,可说是难看极了。

大凡富贵人家,不论男女,十九都是爱用金银珠宝的装饰品的,惟有光绪,却绝对的厌恶这些东西;他这个古怪的脾气之养成,当然是多分受着恶劣环境和种种不如意的遭遇的影响,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有估料得到。但是每一朝的皇帝究竟该用多少金银珠宝的装饰物,宫里头原也不曾有这种特殊的祖训规定着,只凭各人自己欢喜而已,因此也就没有人能去干预光绪为什么不用这些东西了!可是在他所戴的那顶黑缎制的瓜皮小帽上,却有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缀着,那地位恰好是在他的眉心的上面,这颗珠不但很大,而且晶莹光洁,迥异凡品,嵌在这一顶乌黑的小帽上,越发闪烁动人。然而光绪的所以用这颗珠,却决不是为着求好看,而是含着一种纪念的作用。在他平日的神情中,不难发现他这个用意;可是他实在纪念的是谁,那就不能武断了。他的帽顶上还有一个用红色的丝线所打就的结子,和一撮尺许长的红缨,都是非常的鲜艳夺目。在他脚下,也跟那些大臣们一般的穿着一双黑缎的靴子。我时常在想:象他那样的人物,要是穿上了一套整齐的军装,必然是十分英武的。

虽然在事实上,他已经是一个被废的皇帝了,他是终年的象坐在愁城里一样,但是宫里头的那些繁文缛礼,偏又放不过他。太后的意思,只是想强迫着他做一个十足的傀儡罢了!譬如象吃饭这件事,他每餐也得享受那一百碗多得没有意思的菜,而且这一百碗菜便跟太后所吃的相同的,不管他的口味如何,从来不能掉换的;因为他的菜是跟太后的一起煮的,他自己当然不能随便做主或挑选了!尤其难堪的是他每餐也得独自一个人,冷清清地的吃喝着,他的妻妾,隆裕和瑾妃两个人,必须上太后的车上去侍候,待太后餐毕之后,就和我们这些人一起走上去,吃太后所吃剩的菜;于是伊们便难得有跟光绪同餐的机会了!可是太后对于空虚每餐必来侍奉的媳妇——隆裕,还是很淡漠,说话是一个月平均不到一句,眼角上老是象不曾瞧见伊一样。也许在太后的脑细胞上,根本没有这位皇后的影子。

可怜的光绪,他所处的境地简直比一个寻常的百姓更痛苦,有时候,他只能勉强做一些比较有趣的事情,引逗引逗自己,从泪眼中迸出一丝笑意来。但是他对于皇太后真是害怕极了,他只能时时刻刻的留心着,不让自己有半些足以使太后不欢的举动做出来。不仅是行动上必须十分留心,便是他说一句话,也得再三的考虑;因为他永远是不得自由的,他无论是跟谁说话,总有几个太监在不很远的所在倾听着,只要他有什么怨恨的话或不很正经的话说出来,他们就会立刻前去告诉太后,到晚上他睡的时候,还是有人窃听着;他们都希望能够多听到几句话,好去向太后献功。

为着这种的监视,所以光绪连说笑话的自由也几乎被剥夺了!尤其是在这御用火车上,因为地方太狭窄,他所受的监视也在无形中变得格外严密起来。他的旅行的举,更因此而大减;甚至会使他发生马上回京之想。理由是在宫中或颐和园内,他偶然还可以得到几分钟的自由;这短短的四五分钟的空隙,对于他,真比什么都宝贵。他可以尽量利用他们来开玩笑。然而他所开的玩笑,却总是脱不了孩子气的,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件事实,极好做他富有稚气的明证。

每天早上,凡在宫中稍有地位的人,都得去参加早朝;——这是和廷臣们所参加的早朝不同的,我们去参加早朝的意思,只是去向太后叩请晨安,并不需要计议什么国家大事。——光绪也是出席者之一,于是我们便利用这这个机会,每天做一次极短的谈话。但有一天的早上,他忽然和我开起玩笑来了!因为每当太后从伊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接受我们的参贺的时候,必先有一个走出来喊道:“来啦!”这样一喊,大家便知道太后的圣驾快到了,慌忙一齐跪下去,叫头迎接。这一天,太后还不曾出来,光绪忽然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来啦!”我想不到他会跟我开玩笑,竟不曾注意他自己有没有跪下去,便信以为真,扑的跪倒了;后来大家都笑了,我才知是上了他的当。太后也许根本还不曾起身咧!

可怜的光绪,在名义上他是一个皇帝,但他是如何的孤寂悲伤啊!他只能从这样幼稚不足道的玩笑之中,找到一些快乐,更是何等的凄惨?当时我受了他的骗,虽也会陪他笑了一会,可是退下来一想,我真忍不住要替他哭了!我可以断然的道,除却这种无聊的玩笑以外,他不用想再找到什么快乐;他心里头所爱做的事情,偏不能做,不爱做的事情,却偏要他做。总之,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他始终是一个囚犯的身份!

我们的列车,一到晚上就要停了;大概车子在晚上的行动,不免有碍太后的安宁的缘故吧?车子既停,一切声息,也就同归于尽;这样,太后便可安卧了吗?不,不,以太后的尊贵,岂能露宿在野外而没有一些防卫呢!所以每到我们的车子一停,在后面遥遥地追随着的一列兵车,便也跟着停下来;几百名武装整齐的警卫军,忙从黑暗中爬下车来,悄悄地在我们这列车的四周,布开了防哨。而在太后和光绪所乘的(光绪的车上,两边也各有一条蓝色的巨龙漆着。)两辆车的旁边,拱卫得格外的严密,简直是全部给包围住了。不过,太后自己还是可以自由下车的,只要伊高兴的话;而光绪却不能越雷池一步了,旁的人也一概不准走上去。他可说是已跟世界上的一切人,一切物,全隔绝了,和寂然独处的孤魂野鬼无异。惟有在睡梦之中,他方能暂时逃出这个到处有恶魔躲藏着的大圈子去。

在我平生所见过的许多人里面,他真可算是一个最不幸的脚色了!同时,他又是一个最讨人怜惜的人。

我想,这一次上奉天去的远游,对于他,至少会有一些安慰吧!

正文 第十一回 女官和宫女

太后这一次上奉天去,为车辆的容积所限,一切的排场,都大事紧缩;就是贴身服侍伊的女官和宫女,伊也不能多带;除我们八个女官全跟着伊同行之外,伊只带着十六名宫女,这些人都是不拿一文薪工的,算是义务职。我们这些女官的来历,差不多全是满清高级官吏的女儿;而那些宫女,却是从许多满清兵将的女儿里头挑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在名义上讲,女官当然是比宫女来得高贵,但从实际上着想,我相信有许多地方,确是做宫女的比做女官的舒服。

在清宫里当女官,不但拿不到俸给,而且还是一个颠倒要赔钱的苦差使。老实说:当和我的妹妹在宫里面的时候,我父亲时常要拿钱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每个月,我和容龄两人,光是赏给那些厨夫的钱,就是整整的一百两;禁不起太后还要不时赏赐东西给我们,那就花费得越发厉害了。因为太后把东西赏赐给我们,总得教太监捧着送来的,这些太监就非给他们力钱不可;而且他们都有一副充满着商业化底思想的头脑,要如太后一次赏给我们六七件东西,他们就会每人拿一样,分着六七次送来,他们这样一弄手段,我们的钱就格外容易出去了!譬如六七件东西在一次送来,那我们只须给他们二三十两银子的力钱就行了;他们分成了六七次,我们每次至少就得给十两,合并起来,便是六七十两了。这种情形,我们虽明知是太监们的捣鬼,可是谁敢给太后说呢?因为拿力钱,讨赏钱的习惯,在宫里已成一种牢不可破的陋规;就是太后知道了,也只能付诸一笑而已。在这列火车上,有一个太监是专门给我收拾床铺,并照料洗脸漱口等事的,我少不得又须重赏他一番。

据我自己混统算起来,就拿我们在宫里头或颐和园里过的日子算,每一天平均必须支出赏钱二十两,合如今的银币三十元左右,再加动不动还有特殊的开销,我父亲真给我们累得够了!可是我和我的妹妹都是绝对不会打算盘的人,所以父亲究竟花了多少钱,才把我们维持在宫内,若是之久,我们真说不出确数来;只知道那是决非一个小小的数目!其中的大部分是用来买东西贡呈太后的。贡呈太后的东西当然以尤精贵为尤妙,其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上面已经说过,所有的女官,都是满籍的高级官吏的女儿;我和我的妹妹容龄,便是裕庚公爵的爱女。我父亲很早便受了朝廷的命令,到各国去充任出使大臣;所以我们自小便受西洋教育。恕我夸口!在那时候象我们一般的能够晓洋文的女人,真是绝无仅有;因此太后对我们姐妹两个人,也格外的看重一些,而别的人,更是羡慕我们到了极点!当时虽没有“首席女官”等特殊的名号,但在事实上,我们的确算是全体女官的领袖。

女官中有两个是庆亲王的女儿。其时庆亲王正充着军机大臣的职务,自然也是一个顶大顶大的大官了!还有一个是顺王福晋。说起这个人的来历,倒是又是很大的。伊和隆裕皇后是同胞的姐妹,皇太后也就是伊的姑母,关系原该是非常密切的;伊之所以被选入宫中来充女官的缘故,是皇太后想给些好处给伊自己的亲戚。这样说来,皇太后必然是很能体恤伊自己的亲戚的了。然而事实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至今也还不曾明白,或者也是一种神经变态病。伊对于那些皇族,和伊自己的母家这些较近的至戚,都是很切齿地痛恨着的。伊虽握着中国全部的政权,尽可随意把任何官员更动,但伊竟从不曾使伊的那些亲戚当过一个位置比较重要,捞钱比较容易的官;所以凡跟伊有直接关系的亲戚,除却极少数的一部分之外,大多全穷得和下等人差不多了。

还有一点很值得说一说的,便是太后生前对于溥仪——即此刻在东三省给日本人当傀儡的溥仪,——那一家人,更是特别的痛恶嫉妒;每逢有人提起他们,伊就要蹙额不欢了。

我说太后的那些至戚都是穷得不可开交,读者也许不能相信吧?但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他们之所以穷,还是太后给他们促成的!我常常怀疑伊是故意想出这些特别的方法来捉弄他们的:因为每隔不多时候伊总要拣几样东西去送给伊的亲戚。这些东西,往往又是但重装璜,不合实用的;再加每次总是装在绝大绝大的盒子或箱子里,郑重其事的送出去。他的亲戚见了,虽是暗暗在叫苦,表面上却总得欢欢喜喜的接受下来,还要望阙谢恩,表示非常感激的意思。事实上他们正象见了讨债的人一般尴尬。因为每逢太后或皇上赐什么东西给臣下的时候,臣下就得依着规矩,开发赏钱给那些扛抬来,或跟随来的太监;这种兴味盎然一,并且还是有订定的数目的,象寻常人家馈赠,总依礼物的价值而定赏力的多少。他们是依着太监的等级而别的:每一个三等或四等太监,就得一律开发纹银二十两;较次的每名十两;经不起各来三名,便非九十两不办了,何况每次太后有东西赐出去的时候,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太监,总喜欢一窝蜂似的跟随着那几个真正被派去送东西的人,一起前去,这样他们也就可以同样的得到赏钱了;至于受太后赏赐的人能不能担负这样巨额的赏钱,他们是不问的!

偏是太后不断的爱把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去赏给伊的亲戚,因为伊赏得实在太殷勤了,以致于伊的亲戚,竟将所有的钱,全孝敬那些太监;后来竟至无法开销。那可不行啊,太监们是非拿到力钱不肯走的!于是他们只得用一个穷法子来抵挡,便是每逢太监们赉着东西来了之后,先由一个或一部分人送茶送汤的把他们款留住,——那些太监也决不嚷着要走,都很高兴地坐下来,天南地北的瞎谈,因为他们早已明白这中间的缘故了。——然后另外由一个打自己的箱笼里去找些比较值钱的衣服或用具出来,消消地溜出后门去,向当铺里当上几十两银子,再回来开发那些太监。有时候他们自己家里实在无物可当了,不免就把太后所赐下的东西带出去暂当一当。所以太后越是赏赐得殷勤,伊的亲戚便越是穷下去,这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曾经冷眼从旁细细观察,这些情形,太后必然也是很明白的;因为受累的人很多,伊的耳目又是十分的周密,一切极微细的事情,尚且有人去告诉伊,何况这些较大的情节?那末伊究竟为着什么缘故,要这样想入非非的去陷害伊的亲戚呢?这个问题除了伊自己,怕就没有人能够解答的了!

做皇亲国戚的人竟有如此苦法,读者大概是不曾意料到的吧!我可以再写一些给你们看看:大凡和皇上或太后做亲戚的,至少总有一个爵位,有了爵位,便得竭力的维持场面,即一衣一物之微,也不能过于恶劣;然而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钱,可是怕得罪太后起见,他们不得不省吃省用的把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维持空场面上。这种痛苦,平常人家是永远想不到的!其实太后的钱正多着咧!我们不用说国家的库银,便是太后自己的私蓄至少也有好几百万;伊只须累累拔一根汗毛,就可以救济伊的那亲戚,而且又不须动用朝廷的公款,谁敢批评一句!无奈伊自己不屑举一举手啊!我对于伊这种幸灾乐祸,毫无慈悲心的行为,实在非常的不满。

我们的同伴中,带有一位是元大奶奶。(译者按:元大奶奶并不姓“元”,元是伊的小名。伊的父亲,便是本书中要角之一——内务府大臣庆善。)这个人却有一段特别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一段很惨痛的历史,因为伊从小就凭父母作主,配给皇太后的兄弟的儿子,——便是太后内侄——做妻子。不料待到一切事情都准备好,结婚的目子也已择定,突然那位未婚夫竟死了,照中国旧时代的习惯,伊虽然并不曾和那位未婚夫发生过真正的夫妻关系,但是也得照样的嫁过去,替他守寡,永远不想再嫁别人了;而元大奶奶的称谓,也毕竟加到了伊的头上去!伊其时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咧,可是在名义上,伊已经变成了一个含苦居孀的小寡妇了!中国旧礼教的残酷,确是无可掩饰的事实。当我在宫中和伊相会的时候,伊恰好是二十四岁;而伊的神态,却已跟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无二了。在伊的一生中,可说是不再有什么幸福或快乐而言!伊绝对不许和任何一个男人谈话,也不能随便的纵声大笑;而且必须永远的留在宫内,一直到伊灵魂脱离伊的躯壳为止。不过有一点是伊的造化!就是伊的天性是很愚笨木讷的,对于人生,简直毫无认识,所以伊的环境虽是这样的凄凉哀痛,但伊竟象没有感觉到的一样。

其余的几位女官,都是跟皇上同姓的近族中的姑娘,并无什么特点要记。

论到我们些女官所担任的职务,那真可说是轻松极了。我们全部的工作,便是服侍太后;但太后穿衣梳头等等的事情,也不须我们服侍的。我们只分着两个人一班,轮流的站在太后的近身,随便说些凑趣的话便行了;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跟太后说话是极容易闯祸的,因此我们总是让太后自己说,我们却装着很高兴的神气倾听着,待伊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相机应对。有时候,伊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了,偶然也一个独自弄弄纸牌,我们便站在伊的背后,替伊留心看着;如其伊自己有错乱的时候,就从旁指点指点。还有伊需要用一副眼镜,或一支烟斗,或其他相类的零星小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是安入得很近,不须费多大工夫,就可以取到的话;我们便走过去,替伊取了来。要是这些东西恰巧安放在一个远处,拿起来比较费力一引起;这样,就让那些宫女去干了。总之,凡有比较费力一些的工作,便由宫女们去承当,我们当女官的尽可不管。

请你们原谅我,大胆的说一句夸口的话,我们这八个女官,虽然性气各人不同,但都有一副很好看的相貌。这句话也许根本是多说的,不过和事实尚无多大差别,所以我就直截了当的说了!我们所用的头饰是完全相同的;但各人所穿的衣服,却竭力的避免雷同。不但式样决不互相仿效,便是衣料的颜色,也不使他们冲突的。譬如今天已有人穿了一个淡红的衣服,其余的七个人,便不能再穿这种颜色。所以当我们八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旁人看了,少不得要赞一声好看;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很得意,尤其是因为我们大家年纪都还轻,一经打扮,便个个都出落得十分的美丽了!

每天晚上,在太后睡熟的时候,我们也得有一个在伊卧室进而侍候着;因为这是比较吃力的差使的缘故,我们是轮流着值班的。每人隔七天轮到一次,习惯了也还不觉得如何辛苦。但当太后未曾熟睡之前,在旁边服侍伊的人,却必须随意和伊说话,一直到伊自己鼾声大作为止。幸而这一段程序并不需要多少时候,所以大家还对付得过。更造化的是伊倒从没有害过失眠症,否则可就糟了!

我们在服侍伊睡觉的时候,自己当然也不能不睡,但只能伏在地板上或把身子靠在墙壁上和衣假寐,如其不幸而你的鼾声发得太响,以致惊醒了太后的好梦;那虽不至杀头,便一声没趣是讨定的了!我每逢轮到值夜的日子,往往不能熟睡,宫中的那一派空洞沉寂的气象,老是在我的脑神经上涌现着。我还时常想到为什么太后所拘泥着的那些专制不堪的政策,会使光绪感觉到不快?它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光绪这个人是富于民主主义的思想,母子间的观念既根本不同,当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在太后的卧室中服侍伊睡觉,形式上是躺在伊的龙床的旁边,实际上却不啻是坐在一页中国历史的角上。

那些宫女们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便在女官们所乘的车子的后面,意思是便于互相招呼;不过伊们的一切事情,都得自己去收拾,并没有人服侍的。

我们八个女官却另有四名太监,和四名仆妇,指定着给我们服务的。他们分两起:太监合太监,仆妇归仆妇,躺在我们那辆火车的两头,每天替我们收拾床铺,预备脸水,打扫地板;去的时候是如此,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有一点是使我们非常不便的,便是在路上无澡可洗,幸而这一次的旅行毕竟只是很短的一段,又喜天气也不甚热,勉强还可以挨得过去。太后平日是最爱洁净的,洗澡洗得很勤,可是在车上,却也极感洗澡的不便,没法只得时常揩身,洗洗脚,聊为代替。而当伊在揩身洗脚的时候,火车便又得特地停下来。帝皇家的生活,诚然是非常可羡的,就是在火车上旅行的当儿,还是能够尽量的发挥他们的权威。便打另一方面想一想,却又令人感觉到这种生活实在是太刻板,太拘束,太无意味了。

那几个被指定着服侍我们的太监,除掉替我们整理衣服而外,每天晚上,还得彻夜的留在我们那一辆车的两端侍候着。要如我们有什么吩咐,他们便立刻去办。——当然他们也是轮流值班的。他们更绝对的不许向我们随便说话,除非我们有事先去问他们,他们才敢回答;否则具有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可是他们有时候却常和那些宫女们说话,这里所谓说话,当然不是戏谑,而且他们总是凑没有人见的时候,才偷偷的说上几句;因为要如他们彼此间说话说得太亲密了,太后往往就会知道,经伊一知道,这祸便闯得大了!伊会立即教人把那宫女拖来,当着许多人的面前,剥下了伊的下衣,用很粗的竹板,打上几十下,而那太监呢?更不能这样优待他了,总是立即身首异处的。

我们八个女官虽然也有一辆特备的车占着,然而在事实上,我们都不大到那车上去的,除非需用什么东西,或到了晚上想睡觉才回去,余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到太后的车上去静悄悄的候着。因为我们虽然已有两个人轮流的在太后跟前服侍着,但伊也许会突然想到某一个不上班的人;所以我们凡逢不上班的时候也得肃静无声地留在伊那辆车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恭候宣召。那情形真有些象在医生的待诊里等候诊治的病人,不过我们是不准坐下来的,只能躺在地毯上,或斜靠在壁上,稍事休息。

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我们已经算是很造化的了,只有我们,——八个女官,和光绪,隆裕,瑾妃,以及庆善,勋龄等几个人是可以坐的;但也有个限制,第一必须在我们自己的车上,如其在太后车上的话,那就非得伊临时特许不可。所以我们在路上都觉得很疲倦,虽然沿路的景物确是非常的新奇悦目,只恨我们的腿力太不济了!

除却上面我已经讲过的这几辆专用的车子而外,其余的车子,便是那些太监们所居住的。但因人多车少的缘故,直挤得密密层层地连一些空隙也没有,简直象快要堆起来的一样,我虽不曾常去参观,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居住的,不守推想他们的情形,必然和那些扁听子里所装的沙丁鱼没多大差别。

在中国,却没有“沙丁鱼”这个名称,但我既想到了这一个有趣味的比例,当然不肯忍耐着不发表,于是我终于向一个太监说道:

“你们这引起人挤在那几辆车子里,真象小鱼一样!”接着,我并将外国人怎样把沙丁鱼装进那些扁听子里去的情形,详细讲给他听,他听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于是我这一番话,便由他立即代为传布出去,一人传十,十传百,不消多少工夫,所有的太监全知道了!当然也瞒不过李莲英!但是李莲英本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我这个话当然也不是挖苦他,他听了当然也不能生气!不过其余的太监听人家把他们叫做小鱼,心上也未必会高兴吧?

在北京,人们对于太监有一个极普遍通用的别名,唤做“雄鸡儿”,因为那些太监的喉音,总是很尖很高的,真和鸡啼的声音一般无二,所以这个别名,大家都一致认为十分恰当。我想太监们自己也还愿意随意承受,因陋就简“雄鸡”总比“小鱼”好一些。

读者试想:一千名太监,每个人都穿着全套的制服,而他们所占的几辆车子,却实在只能容得下四百个人;那样舒服的生活,你们能忍受得惯吗?可是光绪和隆裕两人所乘的大轿,却很宽敞地合占着一辆车子,只是没有一个太监敢大胆的爬上去,利用那些空余的地位啊!太后的鸾舆,是更阔气了,它是常用一幅绝大的黄布罩住着,它独占一辆车子,所余的空隙,足敷六七十人居住,但有谁能去利用呢?照这种情形看来,在宫里当一个太监,有时候不但不如犬马,竟连一件东西也不如哩!

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一列兵车上的情形是怎样,我实在说不出来,因为我每次只是远远地望见它,从没有详细考察的机会。

归纳起来说,这许多车辆中,当然是太后那一辆车最有意思;其时它所代表的是整个的清宫,而乘坐在它中间的人,便是清宫中唯一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整个的满清帝国的中心人物。

正文 第十二回 列车上之小朝廷

太后的那辆车的前半部是栏成了一间小小的卧室,它的地位虽十分的狭窄,但它的式样,和所有的一切布置,却无一不是费了许多人的心思和精力所构成的;所以不仅是美观富丽而已,它的轮廓,它的格局,简直和宫中的内寝,十分相类,真是一所具体而微的寝宫。可是这只指它的质和形而论,至于地位的大小,家具的多寡,那当然是差得太远了!因为在这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除掉一张大床之外,——床是红木做的,而太后这一辆四的本身的材料,也是用的最好的柚木,漆得又很光亮,尽可配得上伊的那张红木大床。——别的就没有什么好算是大件家具了。中国旧式的床,照例总有一副用以张挂蚊帐的架子的,太后的床上,当然也不能少,伊这次用的一顶蚊帐是一幅浅蓝色的丝织品,上面还用很美丽的丝线,绣着许多林擒花,原来这时候正当暮春时节,林擒花恰好是处在最出风头的地位上,便不得不借重它了!在大床的左边,安着一张仅有的搁脚凳,也是红木制的,它的高度大约是三英寸,面上用鲜艳的黄缎铺着。这张脚踏凳在我们现代人的目光中看来,实在是毫不需要的,但在从前时候,无论你的床是怎样的低,这一张脚踏凳还是少不掉的,其作用则只是使人坐在床上时,两条腿格外可以省力些而已。

在这一间小小的寝宫的两边,车壁上也有四扇很宽大的窗开着,春日的明媚的阳光,从这四扇窗里透射过来,照遍了全室,使屋子里的温度,常保持着六七十度上下,绝不象是在火车上经行野外的光景。太后对于这一点,当然是很满意的;尤其是在每两扇窗的中间的车壁上,还有几幅色调很浓艳,花样很生动的壁画装点着,经阳光一照射,便格外的光彩鲜明,足资欣赏了!这些壁画都是用漆绘的,新旧的笔调,互相配合着,看去是非常调和的。它们的作者当然不是寻常铁路工厂里的漆工,而是特地从京中选拔出来的半艺术家,不然是那里会有这样好的手段?在这些壁画的下面,各钉着很狭的一条木板,板的上面,搁着太所需用和种种化装品,以及许多零零星星的东西,伊要取用时是十分便利的。窗上,照例各有一幅黄缎制的帘幔挂着。

穿过了一道陕板,——这一道隔板虽然是很薄的,但它的质料却同样是用的柚木,而且是雕凿得十分的精致。——外面便有一间较大的屋子,这就是所谓“列车上的小朝廷”了,如其只论它的面积的大小,那当然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的,但就它的布置和装璜来讲,却真是奢华富丽到了极点。我可以先来总括的说一句:为着要求美观,为着要求舒服,为着要使它能够尽量的供给我们搬演一切朝仪,无论花多少钱,都是决不计较的!

第一件可以令人注意的东西是四瓶鲜花,它们分着四角,安放在这一座小朝廷的四隅,各有一座很精致高大的木架子给衬托着。瓶的本身,当然也是价值很大的古董,彩纹和式样,俱极古色古香之美。瓶里所供的是四种不同的鲜花:第一种是牡丹,牡丹又名富贵花,在中国有花后之称职,太后对于它,也许是因为彼此的地位有些相类的缘故,所以是特别的爱好。第二种是天笮,天笮可算得是东方特有的一处植物,绿的叶,配着一颗颗红得象珊瑚似的子,实在是好看极了。第三种是迎春花,它的颜色黄得象金子一样式,恰恰相反好可以代表帝皇家所乐用的一种特殊的色彩。第四种是梨化,全部白色略带一些淡绿,很有几分清气。这四种花都是春季所常有的,不过我们之所以要用来点缀这一座小朝廷的原意却不仅因为它们是春季的花,而因它们都有一种耐久的生存力,虽然插在那蓄水不多的花瓶里,也不致枯萎;而且它们还能仗着这一些浊水的滋养,不断的长叶子,长蓓蕾,一直到开花。

脚底下,有一条厚约两寸左右的地毯,铺遍了这一座小朝廷的全部它的质料是天鹅绒,它的颜色是浅蓝,这样已是很够美丽的了,何况上面还有一簇簇的金色的图案画堆砌着,都是些牡丹花和鸟中的凤凰,的确可以称赞它一声“金碧辉煌”。

这一间屋子里的窗洞,却并不象太后那间寝室里的窗一样的阔,大约是三与二之比。这些窗的所以较前者为狭,乃是故意造成的。那么为什么要故意这样造成呢?说来也是很可笑的:因为太后有一种极浓烈的嗜好,便是欢喜玩弄伊自己所有的一切珍宝;当伊决定要上奉天去的时候,同时,伊就想到要把一部分的珠宝古玩,带上火车来。伊虽然并不曾把这个意思明白告诉我,或庆善,或李莲英,但我们根据伊平日的嗜好而推测,大家都早就明白了。于是便由庆善在监修专备太后乘坐的那一辆火车的当儿,定下了一个计划,就是把车窗开得小一些,使中间都留一些空隙,就在这些空隙上,加钉了许多式样各不相同的小架子,准备给太后安放那些珍宝。这一项设计居然大为太后所称赏,在伊没有上车之前,就忙着都人把那些珍宝尽先安放上去,待到上车之后,伊越发左顾右盼的看得出神了,倒象是伊自己从前并不曾看见过一样。

窗虽然是比较的狭一些,可是上面所挂的帘幔,却尤比那小小的寝宫里所用的来得考究。幔的本身还是一般的用不绣花的黄缎制的,但下面又多了一排用金线做的短须,这样便觉得格外的好看一些了。车壁上也漆着许多五色斑斓的壁画,不过画的内容已偏重于故事;而这些故事,又都是从中国那些有名的旧小说或传奇上摘下来的。譬如象“姜子牙斩将封神”,“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也不乏激发人们忠孝心的用意。就是在那四个满盛鲜花的大瓶上,也同样有这种故事画绘着,而且是绘得很精细的。

太后生性很欢喜花,除掉那四个大瓶里所供养着的四种之外,伊另有许多小巧玲珑的花瓶,——每一个花瓶都有一只特制的红木架子,雕刻得非常工细。——东一个西一个的随意安放着。瓶里也盛着一些水,然后拣伊自己所爱好的几种花草,教人截断了长的梗子,分插在里面浸润着。因此,这一座小朝廷上差不多已满布了花的香味,何况那些花的颜色,又都是异常的悦目!

除掉那一间小小的寝宫,和这一座富丽无比的小朝廷之外,这一辆火车所余的地位已是很有限的了。但在后端,也还有两间斗一般大的小房间栏出着,一间便是供给我们几个女官当不轮到值班的时候,在里面休息着,以便随时承应太后。在这一间屋子的后面,还有一间比较小一些,其中只安着一具小小的炭炉,那是专给太后预备茶水用的。负责照料这件事务的太监便是张德,也就是每次当太后进膳的时候,站在旁边拜会碗端茶的这个人。然而在事实上,他的地位已较别人为高,这些烹茶煮茗的小事情,那里还高兴认真担当,好在也没有人去监察他,他尽可以在那些小太监里面,挑一两个比较精细些的来代替他工作,待到太后要茶喝的时候,却仍由他自己端上去,这样太后当然不会再根问他了。提起喝茶,我不妨附带的报告一声,太后是一个很有研究的“品茶者”。伊所常用的茶叶,也有好几十种;茉莉和莲花,只是最普通的两种而已。其余许多,真是名目繁多,记不胜记,且多是外面所不经见的希品,因此它们的名称,尽有至此刻还不听见有人道及的。

这辆车上,虽然分成了四间不同的屋子,但我们的趣味的集中点,当然还是那一座列车上的小朝廷。在这一座小朝廷里,可以随意发出不同的号令来,教这列整齐的列车向前开,或向后退,或停止;不但如此,便是关于中国全部的一切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的种种变动和更调的主动力,——太后的上谕,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也无一不是打这仅占半节车厢的小朝廷里发下去的。

在我们那间休息室和这一座小朝廷的中间,也是同样的用一排很精致的木板隔离着,而在这一排木板的上部,另有一个非常庄严的华盖装置着,象一柄撑开的伞一般的笼置在上面。它的底下,便是太后的御座。在宫中,在颐和园里,专为太后所备的御座,多至一二十张,它们的尺寸,都较车上这一张来得高大,可是外观的形式,却是一般的美丽,并无丝毫上下这些御座的原料,都是用的最高贵的紫檀木,上面还满缀着无数的珍珠宝石,到了晚上,兀是闪闪地发出耀眼的光来,可是在那坐垫上,为着要求坐的人舒服起见,当然不能再用什么珠宝,但就是一方单纯的杏黄色的丝绒,也已十分夺目了。在这一张御座的后面,照例不可避免的有一幅插屏安着,它的质料也是紫檀木,漆得非常光亮,上面也有价值绝大的美玉和宝石镶嵌着。然而没有人能够说出它有什么实在的用处,只知道它总是和御座相连的!凡有御座,后面必有插屏,凡有插屏,前面必有一张御座。这两件东西简直已成一套不分离的家具。据说这个习惯,历代相沿已久,固不仅清宫中而此。可惜没有人能够说得出当初是怎样造成这一种特殊的习惯的!

我方才说御座后的那架插屏,谁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但到了火车上,却就显出它的一部分的功效来了。太后向例是时常要睡午觉的,于是我们便特地替他备了一张小小的软榻,安放在这一座插屏的后面,让伊在白天里,可以随时休息,也无须特地回到那一间小小的被动宫里去。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这一次的旅行才开始的当儿,在永定门车站上,太后由我和另外几个人扶掖着,初次踏上了这一具新颖的交通利器之后,伊最初似乎很有几分为难的神气;因为虽然这一座小朝廷和那寝宫中的布置,都已经过了许多人的设计和努力,较之宫中所有的各座大殿和寝宫,已级神似,尽可够得上称赞一声“匠心别运”,但是它们的面积,却终为火车的地位所限,无论请教任何一位大工程师,怕也没法子能把它扩大出来。而太后往日又是习惯于宽敞宏大的场所的,一旦突然置身于这样狭窄的屋子里,精神上当然要感觉到几许异样。然而过了五六分钟,伊也渐渐地习惯起来了。第一句话,伊便吩咐那些太监去查看清楚伊的这一张御座的方向,是不是确和这一列车前进的方向相同,因为伊觉得如果背转着身子,让这一列火车拖着伊,老是向后倒退的话,对于伊尊严是十分有关系的。这一点问清楚之后,拉着伊又发出了许多的命令,打发那些太监去用心布置那车壁上所吊着许多古玩玉器;大概是伊对列们所用的陈列方法,兀是不能认为满意,帮不惜出心裁,再把它们来重新陈列一番;及至变更妥当,伊自己看看也觉得无可疵议了,才下令开车。除掉这些古玩玉器之外,伊对于其他的一切装设布置,如壁画,窗帘,花瓶,地毯等等,都表示十二分的合意,因此伊的精神也较往日格外兴奋一些。伊那时候的年纪虽然已将到七十,但伊一上了车之后,便满脸都现着得意的笑容,指东说西的高兴得真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而其中最使伊感觉到极度的得意的一点,便是在这列御用火车上,皇太后的权威的显露,尤比别处来得清楚,影响也特别的迅捷;伊只要低声地哼一句,整列的火车,就会前进,后退,或停止了。同时,伊这一座小朝廷又可绝不费力的在分兵所统治着的土地上随意移动,这在那时候的人的目光看来,的确可算是一桩万分得意的事情。

当我未曾进宫以前,不但在外国已经坐过了无数次的火车,便是在自己国内,也曾搭过好几次火车,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触;惟有这一次的旅行,却使我从最初的一刹那起——便是在准备的时候——就怀了一重极紧张的情绪,自始至终,老是紧握着两大把的冷汗,惟恐有什么意外的祸事要发生。因为太后根本没有见过火车,也许火车的种种行动,对于伊不免有些不惬意的地方,这样,路上便不用想平安无事了!尤其使我担心的便是那火车初开时的一震,这一震对于别人,当然决无影响,可是对于太后,就不能说了。无奈不论全世界上那一个老资格的司机,要他在开车时绝对不使车辆震动,怕是一桩永远没有的事情吧!至少限度,目前在这里替我们开驶这一列御用火车的司机,他就没有这样好的本领!

开车的命令下去了,火车便正式开始行动起来;这时候,我们大家都端端正正地站立在那一间小朝廷里。太后一个人高坐在御座上,满脸堆着笑,正待好好地领略作初次乘坐火车的滋味,不料整列的火车,猛可里望后一退,又猛可进而往前一冲,震得我们几个人都几乎突然翻倒,而同时车壁上那些小木架上所搁的许多最为太后所爱好的古玩玉器,已因受不住这一震而纷纷地掉下来了。这样一来龙去脉,可真把我吓得魂飞天外了!一个苦力似的司机夫,竟敢大胆把太后所心爱的东西震落到地上来,他还能不受一番严厉的惩处吗?我想其时在皇太后的心上,或者确然有这种思想。不管伊究竟有没有这种思想,但是我们却也不能再照顾那司机夫了,我们还是赶快照顾照顾自己吧!因为这一列火车上的布置,差不多全是我和庆善两个人所主办的,便是在车壁上另装这些小木架,以备太后安放伊的古玩玉器的主意,也是我们所定下的;如今北京城不没有出其不意,光是火车第一个行动,这些东西已全掉下来了,要如火车再往前行去,以后的把戏还能说没有吗?我想这些人的中间,一定有人要牺牲他的脑袋了!当然,我自己也不敢确信这个挨刀的人,决不是我,也许竟然是我!谁敢保得?何况当我在簇拥太后出宫上轿之前,我还很得意地在伊面前夸赞过那火车上的布置怎样周到,一切陈设,安排得怎样妥贴,哪知隔不到两个时辰,便得到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反证。读者试想:太后对于我,还能有什么好感吗?

但是,我虽然一个人在暗暗的担忧,其余的那些女官,宫女,太监,却一些没有什么感想;他们只知道眼前起一件小小的变故,便是太后所心爱的那些古玩玉器,已翻下来了,他们便象寻常的人遇见了这类事情一样,来不及的纷纷抢上前来,把已经掉下去的,赶快用手扶住,差不多每个人已使出了他的全部的力量,可是这样一闹,便把一座列车上的小朝廷闹得秩序大乱,不成体统了。在宫中,或在颐和园里,可说是几百年来,从不曾有过这样大大失态的情形的!我想要如给先前拼命上奏章,反对太后冒险乘坐火车往奉天去的那些朝臣们见到了这种情形,他们一定会摇着头,顿足长叹着:“我们可谏劝得是吗?现在你看:这不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吗?”

我因为一来已经承认这件事情已是闹得不可收拾了,二来也许可以说我简直是吓昏了,所以我只是袖手旁观地候着,希望太后自己或者会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来,补救这个缺陷;但是伊也不作一声。我忍不住旋过头去看了伊一眼,——心里是怀着十二分的恐惧——不料伊却是在那里冁然微笑,在这种时候,伊居然还能不着恼而反给我们以温和的微笑,真是百年希逢之事!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下去了。可是我已经吓得快要跌下去了,我的腿不由自主的索索地抖着,手冷得象冬天一样,我想其余的人,要如都象我这样的吓得呆立一旁,睁大眸子尽看着那些东西自己掉下去,以致于打碎,我们便无论如何,难免要受一声可怕的磨折了。亏得他们忘掉了朝廷的尊严,做出了这种手忙脚乱的态度,才使太后转怒为笑,把一天大事,化为乌有,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过了四五分钟,聪明的太后立刻就想出了一种补救的方法来了,于是伊就亲自指挥那些太监,怎样把所有的木架子重新装过,怎样用彩线络上去,使每一个古玩或玉器都能安如泰山一般。待到我们的火车用着象牛车的速度望天津前进的时候,一切东西都完全弄好了。但是我们毕竟还忘掉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小朝廷的四角上的四个花瓶。因为它们底下的木架子是红木制的,而且打得非常光滑,再加瓶底也是很光滑的,于是那四个花瓶,受了开车行动的影响,便象生了腿一样,逐渐在自由行动了;一些一些的滑出来,到底有两个是掉下来了。太监们一见,忙来不及的抢过去,把那没有掉下来的两个先扶住了,更造化的是那两个已掉下来的也没有打碎,理由是底下铺着的那张绒毯,委实是太厚了。不过我当时虽以花瓶未碎为幸,但后来一转念间,又怕那花瓶里的污水,反把这可贵的绒毯玷污了,急走过去一瞧,天幸也不曾玷污,这是因为瓶里盛的水原是很少的缘故。

瓶和毯虽然都是幸告无恙,但我们所受的一场虚惊,已是不小了。于是大家忙再把旁的一切东西,逐件的加以第二次的检验和扎缚,希望能够借此一劳永逸,免得再受同样的惊吓。

这样,我们的长途旅行便正式开始了。可是作者的一支秃笔,却还不能随车进发,因为我在上文中,虽已把这列御用火车上的各色乘客,——上至太后,下至厨夫仆妇。——全描写过了,但还遗漏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论他的地位,简直仅稍次于太后,以我们和他比较,真有些相形见绌。那末他是谁呢?原是太后的一头爱犬。它也有一个名字,一个很威武的名字,唤做“海龙”;其实海龙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谁也不曾见过,可是这头犬的模样儿,却和海獭倒有些相象,大概太后觉得海獭这两个字,尚不十分受听,因此改用一个“龙”字。这条犬是真正的北京种,全身的毛片,作深棕色,但在颈部和头部上,却披着一大簇白得象银子一样的长毛,仿佛是老年人的头发。它的身子很短,很小,腿短而屈,很象一张弓的弓背,鼻子扁得和削平的一样,而两个眼睛,却特别的大,我可以说是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眼睛的狗。凭着它这样希奇古怪的相貌推测,大概在北京的许多的狗里头,它必然是属于最优良的一种;所以太后对于这一头小小的畜生,真是十二分的欢喜,甚至可说是十二分的爱慕。每天晚上,伊一定要它躺在那座小朝廷里,但它既是一条皇太后所宠爱的犬,就是躺,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犬一样的随便躺在地上,它有一个竹筐,作为卧榻。这个竹筐是很大的,可以装得下一个小孩子,而且里面还用极好看的红缎衬着,不知底细的人见了,再下想不到这是给狗躺的东西。但它还不止这样阔绰咧,太后并特地指定一个太监,教他日夜负责侍候这条福禄双全的小犬。它当然也有衣服,那是一件象马身上披的马铠一样的甲,面子是红色的贡缎,夹里是一种最柔软的皮革。在它的头颈里,还有三个金铃系着,两边两个比较小一些,中间一个特别的大;只要他随便走走,跑跑,跳跳,它自己的身上,便会奏出一种简单的音乐来。在它颈部所围的一条领圈的后面,恰巧贴近它的耳朵的地方,有两个象兵士们装在军帽上的帽章一样的东西点缀着,都是用丝线做的,一红一绿,着实好看;待到颜色一旧,便立即更换,所以永远是非常鲜艳夺目的。不过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就是这条狗的享受无论怎样舒服,但也免不掉要拴上一根皮带,使它的行动,永远不得自由。这条皮带约莫有四五尺长,上面满系着许多的小铃,所以不论那个专门服侍狗的太监把它牵到什么地方去,都不难一找即得,如其它高兴跑得快一些,急一些的话,也许在相隔很远的所在,也可以听到铃声。

读者别小看了那个专门服侍这条“御犬”的太监,他的职务委实是很够麻烦的,而且责任又奇重。就象狗所吃的饭食,也得他亲自去调弄。——海龙的饭食当然是非常精致,而且是时常更换的,但比较吃得最多的是切碎的肝脏,和着肉汁,跟初煮就的白饭一起拌。——调弄好之后,还得送到张德那里去,意思是请他看一看,决定好用不好用但张德那里敢担这样大的干纪,他每次总是恭恭敬敬的捧着这碗狗食,走到太后跟随关去请示。太后见了,非但不以为忤,且必十分认真地检查一番,如其发现有什么不合的地方,譬如嫌饭煮得不熟,嫌肝脏太不鹇,嫌肉汤用得太少等等,伊总是不肯将就放过的。一定要他们捧回去重弄;这样,那个专门管狗的太监,便免不掉要受张德的一顿臭骂了,并连那御膳房里的厨夫,也得同遭训斥。

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服侍狗的太监老是装着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气,挽着那个巨大的竹筐,在车厢的一角上站着。途中,每逢四子停的时候比较长久一些,我们大家都走下车去闲眺的当儿子,他往往也带着这个竹筐走下来。第一步,先是小心翼翼的把筐子安在地上,然后轻轻地将那海龙抱出筐来,替它系上了那条满挂着无数小铃的皮带让它随便散步。平常牵狗的人总是人牵狗,而这个太监,决不敢如此大胆,他只能给狗牵,就是永远的顺从那狗的意思,它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便往西,非万不得已时,人是一些不敢作主的。我看了,往往要发生一种痴想,不知道那条狗自己可知道不知道它所受的待遇的优渥逾恒,和它所处的地位的重要。但无论它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然而这种情形,却总是真的!并且我可以极肯定地说,万一不幸在这条狗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受了伤,或者是吃坏了东西,或者是突然走失了只要任何一件事情发生,宫里面所有的人,一定会一齐大惊小怪起来,其影响必远出死掉一名太监之上,这是可以毫无疑义的。

不过,这条狗毕竟还是因为靠着皇太后的庇佑,才有这样的势派,在京城里居住的那些大臣们,虽也有多数是欢喜养狗的,但情形当然是相差得无异天地之隔了。

正文 第十三回 途中

列车终于是沿着京奉线前进了,我们一起八个女官,合着张德,和他手下的那班太监,齐象庙里所塑的木偶一样的侍立在太后的左右。大家各怀着一颗很兴奋的心,准备欣赏这一次长途旅行中的种种奇趣;但谁也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情态来,连眼睛也不敢往车外看,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我们的车子是在午后四点钟左右出发的,而第一个站乃是丰台,丰台离北京不过十一公里,等于是北京站的旗站一样。我们的火车,便在这一段短短的距离内,踱着牛步一样的大步,蠕蠕地往前滚去;凭是开得这样的慢,我们还不敢相信太后必能满意,只要车子滚得稍不自然一些的话,伊就要感觉到不快了。

照我们预定的行程,太后将在车抵丰台之后,进伊第一次的车上的晚餐。晚餐过后,略事休息,便直驶天津,希望在太后准备安寝之前,能够到达天津。因为依内务大臣庆善的主意,象太后这样尊贵的人,殊不宜寄宿于任何一处村镇中,虽然在事实上,太后本不下车,车子不论是停靠在村镇里,或大都市中,原没有什么分别,但庆善总以为这是很不妥当的。

我们的列车任是开得怎样的慢,丰台终于是到了!而我们的晚膳,也在同时端整下了。平常的时候,火车从北京到丰台,至多也不过三四十分钟,我们却足足行了两个钟点以上,真可说是打破了全世界的火车的最低速率。但是对于太后,凭它走两个钟点也罢,走两天工夫也罢,反正有的是时间,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大后天……,伊简直从不曾想过时间有多少价值;而且伊自己到了车上,整个的政府,便等于带来了,一切军国大计,同样可以裁决施行,因此,伊就越发的不注意时间了!

因为伊不知道宝贵伊自己所有的时间,于是伊对于别人和时间的关系,也是十分的漠视。单说我们这一次上奉天去,火车行驶的迟速,似乎单是影响了太后自己或我们,其实却影响了无数的人。譬如你这个时候凑巧要从天津到北平,或从天津到锦州,在寻常的时候,是只要有钱买票,你就不难顷刻即达;但在这时候,适逢皇太后的御用列车正在铁轨上大踱其方步的当儿,你就倒霉了,无论你有多少钱,或有怎样重大紧急的事故,都不用想搭什么火车!好在你有的是时间,尽等着吧!一天,两天,三天,……这样老等下去,总有一天会放你过去的。也许你这个人的忍耐工夫太浅,等不到太后的专车到奉天,你已经生生的急死了,那还不是自寻烦恼吗?我敢说太后是永远不会想到伊这个“断绝交通”的禁令将与他人以何种的影响的;即使想到,伊也必认为这是理所当有的事情,决不因此发生什么怜念或不安的感觉。

火车到丰台站便停下了,我从车窗里面望出去,却不见有一个闲人。据我所知道。这地方原是很热闹的,但现在竟变得象荒漠一样的静寂了,连一些声音都听不见,我不由得佩服这些地方官的才干和魄力,他们为迎合太后起见,无论怎样严酷的手段,都会施展出来的。可是那一班被严禁着不许走近车站,甚至不许随便向我们这列御用火车看一眼的民众,对于太后这一次在这里经过的事实,将作什么感想呢?怕是谁也不会注意的。依我猜测起来,他们必然是怀着一腔特殊的紧张的情绪,在悬想真以为是呵护他们的天老爷,在这里经过了。本来,皇帝原有“天子”之称,那末,皇太后和天老爷当然也有相当的关系;就算伊是代表天老爷的,亦无不可,反正伊的权威也着实不输于天老爷!

因为这时候还在春季中的缘故,白河的名产——鲫鱼,恰好成为一种最合时令的礼品。所以当我们的车子从北京开出的当儿,这里附近一带的官员,都正在不惜重金的搜购才出水的鲫鱼,以供太后佐膳。及至车到丰台,好几尾才出水的大鲫鱼,便用很精致的东西盛着,经过了一番极腐化的礼节,郑重其事的献上来了。可是这些官员虽已如此的小心侍奉,而太后却象没有知道的一样。理由是丰台附近一带的官员,都是些微末前程,名姓不见经传的脚色,根本还赶不上和太后见面咧!

然而太后虽不接见他们,或者他们自己也知道太后决不能让他们进见,但他们无论怎样胆大,也不敢偷这一次懒;每个人都在火车未到以前,赶上车站来了。他们的唯一的目标,只愿太后对于站上的布置,表示满意,四周也不见有半人闲人,这样他们便可以安心了。不过他们还是很胆小,尽在距离列车较远的所在,忙着乱着,谁也不敢擅自走近过来。我打车窗边远远地望过去,但见许多穿着五颜六色的公服的人列成了约莫半公里长的一行,蠕蠕地挤动;大家都透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神气。拼命在张罗。可是凭事实来说,他们所忙乱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太后或这列车,永远不会有什么益处,真所谓“无一足取”,只有这尾鲫鱼,总算差强人意。

说到鲫鱼,大概谁也免不掉要食指大动吧?鲫鱼原是一种滋味很美的鱼类,尤其当它才出水的时候煮起来,那味儿便格外的鲜美。寻常富贵人家的筵席上,我们往往可以见到这一味佳肴。有些欢喜讲究吃的人,为着要夸耀他自己的富有,和对于吃的讲究起见,每喜在高朋满座的时候,临时教当差们用挺大的木盆子,盛着几尾生趣盎然的鲫鱼捧到客人的面前来,请他们随意挑出一尾,立刻拿进去洗剥烹煮;有些人竟会教他家里的厨夫当着客人的面前,把他们所挑中的一尾鲫鱼,立即洗剥起来,以表示绝对不再掉换。

太后在丰台站上所收受的那几尾鲫鱼,也曾经我逐一验看过,因为太后自己不愿意和那些官员见面,所以就派我去充代表,我验看的结果是很满意,没一尾鱼不是活泼泼地在游泳。但我们并不曾教我们的厨夫当场把它杀死。大概太后的个性虽然是特别的坚毅果断,然也不忍眼睁睁地瞧着一尾鱼在伊自己面前毕命。

可是这几尾鲫鱼却并不能因此而就得苟延残喘,因为太后赞成不赞成把这几尾鲫鱼在伊面前洗剥,乃是一个问题,至于伊爱吃不爱吃,则又为另一问题。何况才打附近河里捉起来的鲜鲫鱼,大家都知道是一种很难得的美味,太后岂肯错过?所以那几尾鲫鱼一送入“御膳房”之后,不消多大工夫,便煮成熟菜,端端正正地捧上来给太后尝新了。太后举起筷来,只夹了一片肉吃,已不迭声的赞好了。接着,伊又命令那些太监把这一碗鲫鱼依旧送回御膳房去,这意思并不是说不要吃,乃是要他们重新换一个方法煮过。这个方法就由伊自己所指定的:第一步先把所有的鱼骨全部剔出来,只留鱼肉,连皮也不要;第二步再把分量和鱼肉配得相称的嫩豆腐,加上了糖,酱油,盐等等的调味品,和它混在一起煮;这样便成为一盅极鲜美的鱼羹了。

从前人对于鲫鱼,还会利用它来作一种卜自己休咎的东西。那是鱼鳃下的一根短骨,一尾鱼共有两根,恰好生在头部的两边。它们的形状和一柄扇子略有几分相似之处,但较鱼身上其他各部分的骨头略软一些,而且它的某一边很平整,所以尽有直立的可能。当它直立时,看去真象是一条小小的帆船。它有一个别名,唤做小仙人,这当然是因为可以用它来卜咎的缘故。那末究竟如何卜法呢?说来是很滑稽的,手续更是非常的简单:只须你用筷子夹住了这一根鱼骨,在离开台面约莫半尺的高度上掷下去,连掷三次,如其三次之中,能有一次把这根鱼骨掷得直立起来,那就算是一个十分吉利的朕兆了。而这个掷的人,便将无疑的得到一种可喜的幸福。我知道在外国也有这样相类的迷信的举动,所差的只是我们用鲫鱼的鳃骨,他们用鸡或鸽子的胸骨而已。

皇太后的思想原是很旧的,而且特别的迷信神佛,伊见了这一根号称“小仙人”的鱼骨,当然也得试上一试!不料连掷两下,这根鱼骨都不曾立直,这样可就危险了。伊的脸上已很显著地透出了一种懊恼的神气,虽然伊还不致于十二分的深信一根小小的鱼骨,真会影响到人的命运;但伊总觉得如果三掷而鱼骨仍不立直,毕竟是一件很扫兴的事情。幸而事情并不象伊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坏,第三次掷下去,这根鱼骨竟就偏不倚的站直了。伊当然也是高兴极了,不过我想要如这第三掷依旧失败的话,伊决不肯就此罢休,必将四次,五次,六次,……以致于无数次的掷下去;反正伊是一个贵不可言的皇太后,谁还能限制伊只许掷三次呢?这样不停的掷下去,那根鱼骨少不得总有一次要站直的;而伊也必总有一次会满意了!我日常留意太后和行事,不但对于这种小的事情如此,便是对于一切军国大计,伊也往往很能忍耐,决不因稍受一些挫折,或阻碍,而即变更伊自己的策略,这种精神,当然是很值得我们佩服的。

当那剔尽了骨头和鳞甲的鲫鱼肉,和着嫩豆腐一起煮好之后,便又第二度的捧到太后面前来;伊就用一柄银匙,接连的喝了几匙,同时还啧啧有声地称赞着,使我们这些站在旁边的人,也看得垂涎欲滴了。后来,伊忽然把吃剩的一半,指明要赏给我吃。这真是使我喜出望外了!因为太后如果把吃剩的东西,或喝剩的茶水,指明赏赐某人吃,这个的人身价,顿时便增加了许多;不但旁人都在艳羡他,就是他自己也必认为是一桩极荣誉的事情。所以太后此刻把这一味新鲜的鱼羹,留一半赏给我吃,实在是很可喜的;何况用嫩豆腐和在一起煮的鱼羹的滋味,的确是很不错的呢!

太后的食量虽然并不象一般老年人那样的减退,但因为御膳房供呈上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一碗菜,或一盏汤,总使伊不能吃喝得罄净;于是便养成了伊爱把余剩的东西,赏给服侍伊的人去吃喝的习惯了。可是我对于伊这种恩典,总是非常的小心应付:如其伊并不曾吩咐我把余下的东西吃掉或喝掉,我无论心里是怎样的爱吃爱喝,也必竭力忍耐,立刻把那原碗或原盅递给小太监们去收拾;如其伊已经吩咐明白,要教我把余下的东西吃掉或喝掉,那时我就不能再客气,必先恭恭敬敬的向伊磕上一个头,表示我对于伊的赏赐,已是十二分的满意,感激,接着便把碗中或盅中所剩的东西,毫不迟疑的吃喝下去,无论我腹中是怎样的饱满,也得欣然服从,否则便是故违圣旨,罪不赦了。

记得有一次,另外有一个女官,正和我一起服侍太后,太后恰好已喝过了几口茶,想把那茶本放下来,这位女官便走过去替伊接了;其时那杯中还有半杯茶留着,伊也许是因为口渴太甚的缘故,竟不曾注意太后并没有说明,要教伊代喝,便不假思索地向太后磕了一个头,把那半杯茶喝完了。我隔着伊的肩膀,偷眼去瞧太后,只见太后,正在看着伊微笑,我不由掌不住也笑了。在太后意思是因为这一个过失,毕竟太小,犯不着怎样严厉的责备伊,所以爽快就不说了,只把笑来惊觉伊。后来,这个女官当然便醒悟过来了,伊当然是万分的感激太后,可是对于我,伊反而不肯轻易放过了。伊认为我的窃笑是一种有意的挑拔,因此大有怒不可遏之势,当场虽不曾发作,过了一天,伊终于利用某一个机会,直截了当的数落了我一场。伊说:

“你真是太聪明了!谁也够不上你。可惜你太把别人看得不值一文了!你往往欢喜玩弄人家,使人家受窘,作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人家究竟受得住受不住,你却绝对不问了。可是你要明白:轮资格,人家都比你先进宫好几年咧!”

我对于伊所给我的这一场数落,并不曾提出什么反抗,也没有把伊对于我的误会,作什么解说,只是付诸一笑,马上便丢开了。

我们在丰台站上所吃的一顿晚餐,也是很富有严重性的,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一餐乃是上车后的开首第一餐,而且晚餐照便又是每日两次“大餐”中的一次;于是那一百碗的正菜,便象宫中一般的送上来了。这些菜都是装在一种木制的大匣子里的,如果在寻常的火车上,那些车门必然是太小了,必不能容许这些硕大无朋的食匣子通过;幸而我们这一列御用火车上的门户,都已重新改造过,差不多已大过了寻常的一倍。于是每当进餐的时候,好几十名太监,便在外面的月台上,排成了很长的一行,打那代表御膳房的那辆车上起,一直排到太后这一辆车上;所有那些满装著名色山珍海味的食匣子,便象小学生所做的授木棍的游戏一样的从第一个太监,依次传授过来,约莫要隔上四五分钟,才授到站得和太后的餐桌最近的那个太监,——这人十九是张德——就由他把匣子里的菜捧出来,安在桌子上。这些匣子的外面,都用金子一般鲜明的黄色油漆漆着,再加上匣子里所装的碗盏,又都是很好看的磁器;同时那些传递食匣的太监,也各穿着五颜六色的公服;因此,单这上菜的一幕,已是很美丽动人的了!可惜除掉那些愚蠢得可厌的官吏之外,旁的人便不用想见到这样的好戏。

待到我们的第一次晚餐完毕以后,太监便教人传令出去,吩咐开车;于是我们便继续给这列黄色火车装载着,慢慢进望天津行去。不料庆善的主张虽想使太后到了天津再安歇,可是太后竟不能领受他的厚意,车子行到中途上,伊就声明要安歇了。其时,庆善当然不敢再进什么忠谏,列车便马上停下来了。这里,不但不是庆善所理想的大都市,且也不在什么小村镇上,简直是在一片辽阔无人的荒野里;但太后是绝对不曾注意及此,只催促好坏些太监和宫女,忙着把伊的衾枕放妥贴,便悄悄地睡去了。

我们这一列车上居然也有电灯的设备。太后对于别的新思想或新器具,大都没有什么好感,唯有对于电灯,伊却是特别的欢喜。在宫中,在颐和园里,都各有一座发电机装着;因此,伊对于电灯的设备,已看做一桩日常生活上所必要的条件了。

太后已经安歇的消息,立刻便从我们这一列车的突然停止,而给予在后面护从着的那列兵车以相当的警觉;于是他们的车子也停下来了,相距约三三十丈远近,绝无声息地停着。几百名顶盔贯甲,武装齐全的御林军,便悄悄地从车子上爬下来,开始负起了他们的禁卫的责任。这一列黄色列车的四周,霎时便布潢了憧憧来往的黑影,和闪闪的刀光。尤其在光绪所乘坐的那一辆车的左右,禁卫得格外森严;与其说这样特别的戒备,是为着要保护光绪,还不如说为着要防守他的比较确当一些。光绪的处境之苦,真比任何一个平民都不如,使我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出来。

御林军的差使也是不容易当的!他们的任务,虽然是要防护,巡察,警戒;但行动又必须十分留神,一不可高声谈笑,二不可使走路的声音太高,否则就难免随时有斫头的危险。所以待太后安歇之后,四击便象死一般的沈寂。虽然我们打车窗里望出去,还可以隐约见到远处乡村人家的灯火,在地平线上闪动,但人声是绝对听不见了,连犬吠声,虫鸣声,也一些都没有;空气中布满着一种肃静严峭,象冰一样冷的气息。便在这一种罕有的空气之下,我们的太后,竟极安适的度过了一宵。

第三天清早,太后便起床了:伊寻常也是起床得很早的,如今到了车上,精神尤较兴奋,起床便格外的早了。伊在起床之后,匆匆梳洗了一番,就忙着吩咐开车,于是这一列黄色的火车,便在晨光熹微中出动了。车行不久,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但也不大,只是很细很细的毛毛雨;假如我们在这雨中行走,即使不用伞,衣服也是决不会湿透的,至多略觉潮润而已。这处细雨,在春季里最多,往往一天下几次,大概也是时令的关系吧?

这个时令,便是“清明”;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真是句最确切的写实诗。每逢清明节,我们当子孙的总得带着洒菜,纸钱等等,很恭敬地走到祖先的坟上去行扫墓礼,这是中国各地处处皆然的一种风俗。因此,当我们这列车行经荒野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见到了多少的人,冒着雨,正在向他们的祖坟膜拜。他们都和铁路离得很远,——如其有人家的祖坟,恰巧就落在铁路的近旁,那末这几天里,因为知道太后快要在这里经过了,必不敢走来扫墓——但我们打车窗里看过去,还是很清楚的;他们却一齐背转了身子,不敢向我们正眼相看,因为这也是当地的官吏,已曾很普遍地警戒过他们的缘故。不过,我可以断然的说:他们确没有遵守这项戒条!本来,好奇心是人人所必具的,老百姓终年只听人说,皇上,皇太后,但皇上或皇太后究竟是怎样的一尊神佛,个人,他们都不曾见过,难得逢到我们这一列御用火车,载着皇太后和皇上在他们面前经过,他们当然断不愿或一再错掉这个机会。于是他们便借着向祖墓跪拜的姿势,把他们的脑袋低下来,张大了眸子,竭力从胁下偷看着,然而他们至多也只能见到这一列黄色的火车,和车上蠕蠕地在行动的许多人影,皇太后和皇上的真相,还是看不见。

对于清明扫墓的这一种风俗,我也曾和太后作过一番很值得纪念的讨论,彼此都有相同的感想;如其要记录起来的话,又是很长的一篇。

我们所经过的这一段路程中,轨道两旁,差不多全是坟墓,因此在这一天上,扫墓的人,端的是络绎不绝。太后凭着车窗,向他们很出神地瞧着;同时伊的脸上,透着一重思虑沉沉的淡灰色,双眉也攒到了一处来。伊每逢在思索什么事情的当儿,态度总是非常的忧郁愁闷,这时候,无论什么有兴味的事情发生,伊也决不会笑的。那末,尽让伊独自去思索着罢,这也不行!或者伊竟会越想越恼,以至于怒火上升,不可遏止,到这个地步,我们这些服侍着伊的人,便倒霉了,时常会无辜而忽遭责骂的。所以我们每在伊开始深思默念之初,便急急用有趣味的话去扰乱伊,使伊不致想得太苦;而这一项艰难的工作,别人都不肯轻易尝试,往往总由我去担任。但是这当儿,我倒很希望伊能够多想一会,再发表一些特殊的见解;因此我并不就去扰乱伊,隔了半晌,伊果然用很低而很沉痛的语言,向我说道:

“这是多么的可怜啊!”伊一面说,一面隔着车窗,指着那些并无人前去祭奠的荒坟。“在这些土馒头里所长眠着人的,不但在生前因为太穷的缘故,受尽了种种的痛苦;就是在死了之后,也因毫无遗产能够补助他们的子孙,以致他的子孙,也闹得跟他自己一样的穷,甚至连扫墓的力量也没有,我们真不能不予以相当的怜悯!可是打另一方面想一想,人死去之后,真会有什么感觉吗?还不是每个死人都是一样吗!譬如我们如今是多么显赫啊?然而待到腿儿伸直,一切便都完了!及至埋到了泥土中去,血肉逐渐腐烂,谁还能分辨出这些是天潢贵胄的遗骸,那些是下等平民的枯骨。……我们不难想到这些一贫彻骨的人的坟墓,倘不是附近地方上的慈善家肯慷慨解囊的话,恐怕还不能堆成功咧!所以即使这些坟墓因为乏人照料而坍毁,他们的子孙,也只能睁大着眼睛流泪,非得再有好善的人出来援助,便没法修整。于此,我们更可想见他们的子孙之所以不来祭扫,必然是经济状况实在窘到不堪的缘故;而那死者在地下所怀的苦闷,也越发不忍想象了!”

伊所指点着的那些荒坟,实在就是义冢;义冢乃是地方上的慈善机关所经营的,并不是个人所能担任善举,这一点伊老人家可就缠误了。

谈到扫墓,虽然每个人的原意都是相同的,但它的形式,却因各人的经济能力之不同,又必分为以下的几种,第一种是富贵人家。他们必先端整下一席十分丰盛的酒菜,让仆从们扛抬着,恭而敬之的去陈列在他们的祖墓的面前;一面焚化纸锭,一面叩头行礼。这样陈列上几十分钟,他们便把所有的酒菜,依旧端回去,一古脑儿的送进了自己的肚子中去。第二种是中等人家。他们虽也不致无力整治酒菜,但他们的祖先既没有明明白白地向他们要索,他们便决意从简了;可是纸锭总得带去焚化的,因为自古相沿成习,虽然从不曾有人举出过实证来,但大家都深信纸锭焚化之后,死者便可得到真正的银子了;好在活人原不须用纸锭,只要花不到多少的钱,便可买到许多的纸锭。如其真要他们把活人自己要用的钱票,银票,洋钱,去焚化给死人用,他们便抵死也不肯了!第三种是中等以下的人家,这些人家的经济状况,大概用“捉襟见肘”四个字来形容,必然是很确切的了。他们因为所有的钱实在太少了,天天要买活人吃的米,尚嫌不够,怎能再去办那死人的酒菜,和化给死人用的纸锭呢?于是每逢清明节,他们虽然也一般的前去扫墓,但酒菜和纸锭是绝对不带的了;他们只就坟的左近,掘几块泥土,亲自捧着去堆在各个坟的顶上,再打道旁的杨柳树上,随便折几枝嫩绿的新柳,插在那泥块的中央,——因为杨柳是每年春季最先有叶子长出来的树木,所以人们对于它,也不免青眼相看。——作为一种点缀品。这种点缀品,当然不是给过路的人赏鉴的,他们的意思是要使自己的祖宗知道他们虽然很穷,甚至无力购备纸锭,但在他们的心上,却还始终惦记着各位祖先咧!这样,各位祖先虽然没有酒菜好吃,也没有纸锭好用,而在心灵上,终于已得到一种安慰;做子孙的能使他们的祖先的在天之灵有以自慰,毕竟是可以归纳入“孝思不匮”的一类中去了!最后的一种人家,竟连泥土和新柳也不能备了;这里所说不不能备,当然不是说他们买不起泥土或新柳,因为这两件东西原是不须花钱买的。但也许他们的祖墓离他们的家太远了,他们或因盘费的缺乏,或因忙于工作,以图糊口,不能前去,没法就只得让他们的祖宗受些委曲了!现在,就是一堆永远无人前来祭扫的义冢所显示着的荒凉凄寂的现象,打动了太后的龙心,以致于使伊在极兴奋的旅途中,突然感受到了一阵不能形容的悲哀。

正文 第十四回 袁世凯

列车逐渐南进,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号称华北第一大商埠的天津,渐渐地可以望见了。先是只见一个很模糊的轮廓,后来那几座比较高大的建筑物也见到了,于是车上的人,自太后以下,都知道是天津快要到了!这时候,方才所下的那一阵细雨也已停止了,天空呈着一片可爱的蓝色,太阳仿佛一面金锣似的高挂在空中,射出温和而美丽的光来,似乎老天也有意要凑太后的趣,知道伊将在天津接受一次盛大的欢迎礼,所以特地把雨止住了,放出明媚的阳光来,以点缀这一次希逢的胜会,使它格外的值得令人纪念。就象作者自己,对于那时候所经历的一番情形,差不多可以说至今还是“宛然在目”,随时随地都会回想到它。

天津车站原是一处极热闹的地方,虽然其时已宣布了戒严,无疑的,已不再有半个闲人在行动了;可是我们的御用列车,还是不屑轻易驶进那样混杂喧闹的寻常地带中去,于是在距离车站约半公里左右的所在,便临时在轨道旁筑起了一座月台。——一座全用水门汀所筑就的月台。在那个时候,中国建筑物中很少有利用水门汀的,因此大家都把它看得很贵重。——因为其他各座月台,都曾给一般平民所践踏过的,以太后之尊,岂肯履此贱地,那末让它去罢!这也不行!太后万一要下车的话,没有月台,谁肯把脑袋伸过去给伊吹?在这样情形之下,这座御用月台便在短短的几天工夫之内筑就了。它所发生的两层效用是:(一)和天津车站隔离,(二)使太后的玉趾不致沾到寻常人所践踏过的泥土。不用说,想出这一个计划来的人,必然是一个很聪明的脚色!读者诸君,你们试猜,这个聪明的脚色是谁呢?提起这个人的大名,我想不会再有不知道他的人罢?原来此人非别,乃是将在中国历史上永远占到很重要的一页的项城袁世凯先生!其时,他正当着直隶省的总督。他在太后没有从北京启程南下之前,已早就决定了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接驾典礼,和另行建造一座新月台的大计划了。

这座月台的长度很长,虽不能停靠整列的御用列车,但也足敷十辆车之用了。它的上面,搭着一座用芦席所盖就的竹篷,篷上满挂着无数的龙旗,和其他的旗帜,不有五色缤纷的彩条,青翠的松柏,以及各色各样的宫灯,点缀得着实美丽动人。地上当然是遍铺着金子一般的黄沙。而在中央的一方土地上,另外又铺着一张杏黄色的毛毯,这就是准备给太后下车后驻足之所。不过他们虽然是这样的设计着,但太后到了天津,是否真的愿意下车,却没有人敢断定;就象袁世凯这样权倾中外的大臣,也不敢说“太后非在这里下车不可”。

月台是新建的,地下有黄沙,顶上有灯彩辉煌的芦篷,这样子自然是非常的华贵了!我们老远就从车窗外探头出去张望,大家都觉得十二分的悦目,不禁争着要观看;其时我们的列车却已渐渐地在准备地停下来了。其时我们的司机夫正用着全副的精神在从事,因为他已得了庆善的命令,必须要使太后的那辆车恰好靠在月台的中央,那末待太后一下车去,便可践在那一张杏黄色的毛毯上了。

这一日,天津以及天津附近各处的重要官员,不论文武,全是很早就到这里来候驾了,每个人都依着自己的品级,尽其所有的用心装扎起来;因此,待我们到时,他们已列就了很长很长的一行了。满眼只见红红绿绿的颜色,耀得人眸子也几乎睁不开了。他们一见驾到,就鸦雀无声地在月台的向外的边线上端然跪着了。比这些人跪得前一些,独自孤零零地俯伏着的,便是袁世凯他自己!

列车很慢很慢的在他们面前滚过,终于是完全停止了。我往常是极爱瞧热闹的,但看了这些泥雕木塑一般的官员,心上便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尤其是他们各人的神气,好说是没有一个不可厌的:头低过了前胸,眼睛注视着地上,似乎连气也不敢喘的样子,教人一见,就不会相信这是一种出乎真诚的行为。不过他们的服装总不失为是很美丽的一堆。其中有大部分人的围帽上,都装着孔雀毛所做的翎子;孔雀毛原是很好看的,它的本身就有一种光彩,再加其时的阳光正盛,从芦篷外面透射过来,照得所有的孔雀毛,齐像变了金叶子一样,几乎要使我怀疑:这些人物,也许便是中国古代各种旧小说中,和其他各处张挂着的故事画上所画的人物,重复回生过来,特地来向我们的太后殷勤致敬。

虽然这样踵事增华的布置,已在太后的面前,很齐整地展露开来了,可是太后的心上是否已经认为满意,却还在不可知之数咧!伊对于这些官吏此次前来接驾的真意,我想必然是十二分明了的。因为伊也知道天津这一带的官吏,决不会比别处的特别好;他们一般也是花了钱,或利用了其他的关系,——如亲属关系,裙带关系等等而弄到这引起美缺的。他们既无学问,又无才干,于国于民,真是两无所利。但他们倒有一副极善逢迎的脑子,所以他们也把给太后接驾的这一件事,看做是一种保全饭碗,巩固地位的必不可少的手段;有些更怀着要借这一个机会,取到几许意外的利益的奢望。总之,在他们一群中间,简直没有一个是诚心为着要向太后请安而来的!他们都抱着很浓的自私心,隐隐有所企图,便是袁世凯本人,也不能例外!

我一见了袁世凯,便禁不住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自己的脑神经,立刻停顿在一片沉思默索的状态中,尽自呆怔怔地看着他。——这个脚色,就是辛亥革命成功以后的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大总统。在那时候,他一般也是恭而敬之的跪在天津月台上,迎接太后;谁想到他将来会有这么一番的作为?老实说,他自己也绝对没有梦见咧!——我一面象端详一头久已闻名,而从未见面的怪物一样地注视着他;一面在回想过去的种种事件,就是怎样能使他成名的种种事件。

如其严格彻查起来,甲午年的那一次中日战争,就是使中国大吃败仗,以致把整个的高丽,拱手让给日本的那一次奇耻大辱,袁世凯的确也可以直接的被列为罪魁之一。事实是这样的:他原是一个性格极暴躁的脚色,尤其是欢喜卖弄他的权威,他恨不能在一挥手之间,就把许多不满意的人,一齐处斩。不幸的很,朝廷偏不曾了解他这种性格,当高丽国内发生紧急的变故的时候,中日双方,各显露着剑拔弩张的状态,但朝廷方面,还想努务消弭战争;因此,就派袁世凯上高丽去斡旋,意思是要希望他做一个圆活的外交家,运用一些灵巧的手腕,和日本人交涉,把各种困难问题,暂谋妥协。这中间,当然也包括着中国暂时无意作战的暗示。不料袁世凯到了高丽之后,一味意私心杂念用事,反把日本方面大大得罪了一番;恰值其时的日本人,正和一头才出山的乳虎无异,极想找一个机会,试试他们自己的武力,这样便立即发出了最后通牒,正式向中国开战,于是中国的国耻史,也在同时候起,揭露开来了!更可笑的是这个事变的结果,虽是如此恶劣,但袁世凯本人,却颠倒成了名。

除掉了这件事情之外,袁世凯还有一桩生平得意杰作,同样可算是他的成名作。这件事情对于整个的中国,实无多大的关系但和满清政府所发生的关系,却委实不小。若是有人把它搬上舞台去的话;必不失为一出可歌,可泣,可叹,可恨的悲剧。要叙述这件事故,秘先详论袁世凯的为人。他平时的举动,总是极倨傲的,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因陋就简这样,往往会使人家误认他是一个很鲠直的大臣;可怜的光绪就为了不能真正的认识他的缘故,竟在戊戌政变的那一次上,吃了他的大亏,以致于被陷为一个政治犯式的虚名皇帝。袁世凯本人,对于这件事情,也并不隐讳,大有津津乐道之概,所以外边的人,不久便知道了个中的真相。原来在皇太后把政权归还给光绪,退居颐和园之后,光绪便痛下决心,打算用全力来推行他的新政。因为外急于要达到这个目的起见,便特地把袁世凯从别的职务上调回来,教他率领一支军马,用护驾的名义,去屯扎在颐和园的四周,意思是要他禁阻太后出园,使伊不致再无中生有的前来阻挠亲政的推行,而这只是暂时性质,依光绪的打算,只要待新政推行得见了相当的功效,便立即把军马撤回来。岂知袁世凯这个富于阴谋的脚色,竟立刻就变了心,他本人对于光绪或皇太后,原没有什么好恶;光绪如果另外派人去监视太后,甚至去杀害太后,他也断不肯行什么阻谏,或发生什么怜悯的感觉。他只是为自己打算。所以在光绪把这个密谕知照他的时候,他的脑神经已在为自己的利害而活动了。他觉得如果他真的照着光绪的话去做,自己虽然也无不相当的好处,但这种好处,必然是很有很限的;于是他就反过来想,要如他不听光绪的话,反把这个密谕去报告皇太后,那就有不同的结果发生了!他既把自己的利害作为中心,当然他就实行了第二个策略,竟借着光绪教他围园的命令之便,悄悄地走去谒见太后。他假装着极忠诚的态度,说自己是奉了光绪的密谕,要来行刺太后,但抚心自问,实觉不忍,所以不惜违背了光绪的旨意,反来告密。他的话虽然是那样的空洞,而且是一些没有实据,但太后竟完全信任了他。于是在当天的晚上,便由他率领了带来的军队,簇拥着太后,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直入光绪的寝宫。太后这时正在盛怒之处,也不顾什么体统,竟教人把光绪从床上拖了起来,连话都不问一句,立即强迫他签就了让还政权给太后的诏书。这一次生死关头的斗争的结果,皇太后便依旧大权在握,恢复了往日的威风;而光绪可就大大的倒霉了!从此,太后发誓也不肯饶恕他,无论他说什么话,一概置之不理;当然,光绪对于袁世凯这一次的倒戈相向,自必衔之刺骨,饮恨无穷,可惜他终于不曾报得这个仇!当他随着太后给这列黄色列车载着上天津去的时候,袁世凯所赏赐给他的政治犯的生活,已经过了六七个年头了。——其实,后来一直到他死,也不曾恢复自由。

现在,我们看啊!这个囚犯式的光绪皇帝,已走过了他的仇人的面前了!他虽然中有一辆车乘坐,但到了车站,既有那么许多的臣下前来接驾,他怎能一个人躲着不出来呢?他必须郑重地侍立在太后的后面,接受这些人的参拜。记得往日每逢太后看不见的时候,我和光绪随便说话时,往往也听见他说起他自己对于戊戌政变的感想:每次,他总是切齿痛骂这个捏造谎话,构陷他的袁世凯。所以我早就怀着一颗极兴奋的心,打算看看他和袁世凯劈面相逢后的神情。

车子完全停止了。太后那一辆车的车门,居然很适当地停在那一方黄色毛毯的前面;太后大概总是因为袁世凯的面子关系,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走下了车去,凛凛然不可犯的接受袁世凯和他所率领的那引官吏的参拜。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袁世凯所跪的地位比别人特别出一些,因此,他差不多已在太后的脚下叩头了。他磕得很恭敬,而且依着习惯,一般也向光绪叩头,其实,光绪正站在太后的后面,身子挺得很直,另有一种往常所不易见到的威严;可是他脸上的血色,已一些看不见了,白得和死人的面庞一样,嘴唇更是由白而灰,由灰而黑,变得比什么都可怕。一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一样的红筋,仿佛将有火喷出来的神气。我可说从不曾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这样激愤沉痛的表情,要是找一个医生来试验他的心脏的搏击数,必可有惊人的记录发现。我想假使其时的光绪,还有一丝半毫的实权的话,他必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个大名鼎鼎的政治家的脑袋砍下来了!而这一片才铺上去的黄沙上面,也将有几许可贵的鲜血渲染着了。除掉他的气愤填胸的表情而外,光绪并不曾说什么话,手足也不曾动过,他对于这个出卖他的自由的奸臣,显然是十二分的鄙夷:他的过度的冷落的神气,很明白地告诉人家,虽然他的唯一的仇人——袁世凯,已在他面前跪着,但他只当没有看见一样。

袁世凯也未尝不瞧见光绪脸上的表情,但他已明知这个可怜的脚色,决不能再有什么举动,因此绝对不加注意,态度依然极从容,他请过圣安之后,便和太后随便说了几句话;同时,用来作为接驾大典中的一幕的乐队,也开始演奏了,袁世凯所备的乐队却不是中国的古乐,乃是一队很纯粹的西乐队。大概有二十个人,所用的乐器和外国行伍中的铜乐队一样,据说:那一个乐队长乃是由袁世凯花了钱,资送他上德国去专习音乐和作曲的留学生。他的技术,的确很不错,尤其在那个时候,真可说是中国数一数二的西洋音乐家了。他回国之后,便把他所有的时间,全用在教授袁世凯自己所拣选出来的一班少年军官们怎样演奏西乐,想来也已经过去了不少的时候,所以我听他们奏得已很不差了!

袁世凯因为自己是军人出身的缘故,所以特地故意的把这一次接驾的种种仪式,使之尽量的军队化;除却这一队由二十个少年军官所合组成的乐队之外,他还调来了大队的军马,一律顶盔贯甲,端端整整地排列在距离月台约百码左右的所在,向太后遥拜。我真不知道袁世凯要他们来做什么?若说是给太后检阅,却不见正式开操;若说是来保护太后,那也无须如许之多,或者可以说他们的数量尽多,但他们有什么能耐,可以保护太后呢?若说是为着要向太后行礼致敬,那末他们又嫌站得太远了,无论他们磕多少头,太后永远也不会看见。

在这种盛大而庄严的集会上,关于乐队应奏保种乐曲的一个问题,当然必须先于事前排定的。照东西洋各国的习惯讲,逢到有这样类似的礼节,第一套歌曲,必然是该国的国歌。那末就请袁世凯的乐队奏一支中国的国歌吧!但是抱歉的很!那时候的中华帝国,实在从不曾有人理会过国歌是一件什么东西咧!因此,当我簇拥着太后从车上走下月台去的时候,那一班铜乐队竟奏起《马赛里斯歌》来。《马赛里斯歌》便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歌。别的人虽然不知道,可是我和我的妹妹两个人,却早已听熟了,不禁暗暗好笑起来。不过当场却不能直截了当的向太后说明,伊知道了,也许就会教人把那二十一名西乐家(连那队长在内)拖去砍头的。直到后来隔了好几天工夫,我才从无意中提起这一件事来,并且向伊建议,凑早教那些闲得无事可为的大臣们制定一支中国国歌,以免再有这种类似的笑话闹出来。太后听了,很表赞同;但不久又忘怀了,所以一直到满清帝国覆亡也不曾有过一支国歌。

太后当时既不曾知道那一班乐队所弄的玄虚,——用法国的国歌,来欢迎本国的皇太后。——而且还是初次得聆西乐,心上竟觉得非常高兴。待他们把那支《马赛里斯歌》奏完之后,伊就特地教李莲英亲自了马,走去把那所有的乐器,一件一件的取过来,让伊自己去反复的验看着。同时还教李莲英辗转的去询问那乐队长,关于这些乐器的名称,来源,和用法等等的问题。伊虽然是一个纯粹的外行,但伊所发的问题却都很得当,使那乐队长不得不一一从详答复。

奏乐便是这一次接驾大典中的第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过去之后,拉着便是各官员纷纷献宝。所谓献宝便是各将自己所备的东西当面贡呈给太后收用。因为臣下贡献什么礼品给皇上或皇太后,乃是一种公开的,而且是必须的报效。不象此刻一般号称“国民公仆”的官僚们,虽然一样也要收受贿赂,但往往鬼鬼崇崇的惟恐人家知道;一私一公,比较起来,真不免令人有今不如昔之叹了。可是就他们做官的本身和利害而论,公开的献宝实在更比私下的行贿来得创巨痛深,大有“十年搜括,一旦皆空”之苦。因为送的东西一经公开,不但已成众目昭彰,而且当场就能比较了好丑来,所以官做得小些的往往为着要端正献给皇上,或皇太后的贡品,而致尽倾十年来宦囊之所积。所以归根结底,这种习惯,毕竟也是弊政之一。就象这一次太后坐着火车上奉天去,路过天津,实在只是一桩小事,接驾虽说是一种尊重的意思,似不可少;但太后本身既没有什么要庆可贺之事,做臣下的何必又要献什么贡品呢?但那天在月台上跪着的四十多们官员,却个个都拚性舍命的购办了许多最好的东西,带来献给太后,一个也不敢少。

要把东西献给太后,自然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馈赠一样的送到了就算数,他们必须依着官衔的高下,逐一由本人把东西捧着,或由他们的亲随代他们捧着,送到太后面前来让伊验看过了才教太监们收下。这一次在天津月台上轮到第一个献东西的自然是袁世凯。他弯着腰,眼睛注视在地上,但神气还是很倨傲,他先朗声向太后奏道:

“奴才蓄有鹦鹉一对,乃是特地打发人从印度那里觅取来的,为的是要贡献给太后赏玩,以见奴才一片孝心。”

一面说,一面他向一个亲随的挥一的挥手,这个人便立刻捧来了一对毛片分红绿两色的鹦鹉来。鹦鹉原是一种很美丽的鸟类,这两头虽然不敢确信它们实是从印度来的,但似乎的确更美丽些,更特别些;它们并不用笼子装着,只在脚上各扣着一条绝细的镀金的短链,让它们并肩枉息在一支式样很好看的树枝上。在这树枝的两端,各有一个白玉琢就的小杯装着,本子里分装着清水和食粮,以供它们吃喝。皇太后一见这件特殊的礼物,心上似乎十二分的高兴;伊还嫌看不清楚,又孝李莲英去接了过来,捧得约莫离开伊两三尺远近,伊这才可以细细地端详了。其时,我们都不由暗暗在好笑,以为这两头鹦鹉只是一种很平常的鸟类,竟值得太后高抬贵眼,如此郑重的去赏鉴它们,未免过于重视了!不料二三分钟之后,它们立刻就显出了它们的特长来,以致于使们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原是那两头中的一头,突然用用极清脆的间调,高叫道:

“老佛爷吉祥如意!”

这一叫,竟把所有的人全颠倒了!尤其是它的咬字正确清脆,听去真象小孩子的说话一般无二,更教人万分诧异。岂知正当群人窃窃私议,惊讶不止的当儿,那另一头忽又喊道:

“老佛爷平安!”

我想袁世凯为着要使这两头小鸟喊出这样清晰的字句来,必然已花了不少的心血,至少限度,必然已教惯养鸟的人,代他花过了不少的心血了!否则就是会叫,也不能象这样的恰好在适当的时候叫起来。但是不久就有人告诉我,袁世凯实在只费了半年工夫,便把这两头鹦鹉调教好了。他原想亲自带上北京来进贡的,后来知道太后此次出巡不久将路过天津,他便特地留下,故意要在万目睽睽之下,显一显他的心思的灵巧,以博太后一笑,其实普通的一般惯于养鸟的人,都能够使它们喊得象这样的清楚,便是要它们什么时候喊,什么时候不喊,也不是怎样值得令人钦佩的好本领。不过太后听了,总道是十分难得的,驵上不由透出了得意的微笑来。可是唯有一个,却绝对值会受这两头小鸟的影响,他不定期是直挺挺地站着,脸色灰白得象死人一样,耳朵里似乎塞上了什么东西,全不曾理会那小鸟所喊的是什么字句——这个人便是光绪!

袁世凯献过东西之后,别的官员也即依次各把所备的献上来,端的是百货杂陈,美不胜收;如其要一一记出来,非得特地备一册草账不可。而其中有大部分乃是吃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都是生的,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如果全烧熟的话,便容易腐坏了。

现在让我把这到站接驾的四十位官员的底细叙一叙:第一位是总督大人,就是袁世凯,他有权可以统辖直隶全省山东,河南各处的军队,因为他掌握着这样强厚的实力,所以无论在名义上,或实际上,他总是站在一个领袖的地位上。以下是抚台,专司一省的民政;再次是藩台(布政使),就是掌理全省财政的人;还有臬台(按察使),他的任务是专司审理一省以内的刑诉事件。这四位虽然很明显地被指定分掌军,民,政,法四种不同的政务,但彼此间的权责,却并没有怎样清楚的界限划定,往往可以互相干涉或互相推诿。不过这些也管不得他们了!总之,在这四十位官员中,他们四位,都好算是最高级的长官了!除掉他们而外,再轮下去,就得让道台称尊了。那时候的一个省分,每划分为几道,一道有一个主持的长官,便是所谓道台。论他们的官级和地位,都和如今各特别市的市长差不多,但严格的讲起来,则又完全不同;因为如今的市长往往要直接和人民接触,那时候的道台,却绝对的不屑顾问民事,他们认为人民是最卑贱的东西,要如一个做大官的人再去直接和民众接触,便是一桩很丢脸的事情,因此把管理民众的责任,一起都卸在隶属于他们的州县官的身上,即使有特别勤于工作的,也只拣几件比较重要些的事情问问而已。

在直隶一省之内,中外还有七位官级和道台相等的官员,他们的人数虽然也有七人之多,但他们的任务却是十二分的简单,一般只是管理鼓铸银币的一件小事,统称为造制厂总办。而且这并不是说因为他们对于鼓铸银币有什么特殊的研究或经验,所以请他们来指导或监督的,只是因为他们要做官,他们的父兄或亲戚,便教他们随便来客串一出了。

这些官员中还有二个更特别的,一个唤做僧纲司。一个唤做道纪司,他们的地位,也和道台相等,可是他们的任务,却和外国的主教差不多,他们所管的只是寺院和僧道。如其朝廷或督抚大人要起建什么盛大的醮台,便由他们出力主持;如其僧道方面有什么不守清规或礼神不虔的行为,便由他们查明究办;如其敕建的什么大寺院有房屋坍毁,佛像剥落的情形,便由他们随时派匠修理,使不失其原有的庄严相;……如此,这位大官便可告无罪于国家了!总括的说一句:这些大官简直个个都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浪人;整日夜但知穿着得富丽堂皇的在人民面前装模作样;一面坐享大额的俸给,一面还需要拼命的搜括民脂民膏;而且往往自命不凡,骄傲无比,都把所有的政务,悉数责成他们的属吏,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太后的脾气原是很欢喜调换新鲜的和特别的口味的,自从袁世凯的一班西乐队在伊面前初次出现的一刹那起,伊就觉得这些玩意儿怪有趣;再听他们奏了一曲《马赛里斯歌》之后;越发觉得闻所未闻,禁不住有些手舞足蹈起来。因此,伊便绝不客气的向袁世凯借他们一用,要他们随驾同赴关外:袁世凯当然是求之不得,立刻就吩咐那二十一位少年军官收拾好应用的东西,爬上那一列兵车上去,准备出发。太后知道我对于西洋音乐也还略窥门径,至少比别人内行些,因此就教我在伊每次想听他们演奏之前,负责去和那乐队长接洽,如选择歌谱,指定某种乐器独奏等等。那乐队长自己是一个功夫很深的钢琴家,不能说得好一口流利的德国话,在那时候,也好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正文 第十五回 田野之欣赏

天津站上预定的仪注,远不仅如上面所讲的那样的简单。因为这是一次亘古希逢的盛典,在事先,袁世凯他们这些人,已早就和庆善李莲英辈接洽好,决意要尽量的铺张一番,热闹一番;可是太后竟并不能完全依从他们,当伊把各官所献的礼物全收下之后,伊就自管自的回到了车上来,吩咐开车,以致无数未曾演出的大节目,全给伊一笔勾销了。这当然是很扫兴的!其实,这种繁文缛节对于太后,真可说是极普通的家常便饭,那一天没有,它们简直到处把太后包围着,不让伊有清静的机会。不过情形毕竟有些不同,往日在宫中整日整夜所搬演的许多仪式,虽说是因为太后自己太不肯放松的缘故,形式上总是非常的庄严,但无论如何,大家到底不能使这种演得过于纯熟的把戏永久维持着紧张活跃的精神,而这一次在天津站上举行接驾典礼时,却是人人都感觉到有一种比较兴奋的情绪,象寻常人在每次逢到什么节令日的情形一样。尤其不同的是,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几分旅行的乐趣,在神情之间显露着。

太后现在虽是一般的也端坐在伊那一间列车上的小朝廷里,但伊的视线,却不再集中在车壁上各个小木架所托着的许多现代珠玉古玩上了;伊只是目不稍瞬地看着那一条幸运的小狗,和那两头初到的鹦鹉。伊的意思似乎是想知道狗见了鹦鹉,鹦鹉见了狗之后,会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做出来?就是我,也满心以为这两种畜生既已安置在一起,必不能没有新事故在这座小朝廷里发生了。岂知事实恰好和理想截然相反:那狗对于鹦鹉,根本并没有什么兴趣,仿佛不曾看见它们一样。这已可证明那狗虽然具有比较奇特一些的外貌,但它的智慧,却仍和寻常的狗,不相上下。——也许是更笨一些,我真不明白,太后为什么独是欢喜它?——再说那两头鹦鹉是格外教人失望了!当然,我对于它们的毛片,自也不能抹杀事实,不赞一声美丽;无奈毛片尽管美丽,可厌却终是可厌。它们简直整天不停的在吵闹,除掉我们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它们是否依旧还在吵闹之外,只要我们醒着的时候,便不停的听见它们在喊“老佛爷吉祥如意”,“老佛爷平安”,颠来倒去的老是这两句刻板的颂词。喊到后来几乎使我们每个人都听得头痛了,恨不能用什么东西去塞住他们的嘴;可是太后却不但不觉得可厌,而且每听到他们喊一句,脸上必露出一丝笑容,谁也不知道伊究竟有什么兴趣感到!从这一点上推想起来,我不由不分外的佩服袁世凯了!他是何等的善于迎合太后的心理啊!光是教那两头鹦鹉说两句极寻常的吉利话,也就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以后,只要太后每听一次鹦鹉叫,伊便不能不想到袁世凯。这样,袁世凯的宠信,自然是格外的巩固了!

因为太后这一次坐着火车旅行,还是生平第一遭的关系,所以我们的车上,另有四个医生带着;他们的任务除掉服侍太后之外,也有一部分是为着要保护我们这一班的健康而同行的。但是造化得很,一路上我们这一班人里头,竟没有一个受过丝毫病创,大家好象是有意跟那四位大夫赌气似的从不曾都他们出过一回风头。

在我们一起,还有一个因临时的需要,而擢升至很重要的地位的太监。这个人并无别的长处,就只是他先世业农,他本人又爱研究,所以对于植物学——各种草木的认识——很具有一些过人的造诣。他特地被带到太后这一辆车上来,站在张德那一间狭小的烹茶室里,整天静悄悄地候着;如其太后偶然望见窗外轨道两旁有什么特殊的花草或树木,为伊自己所没有见过,或见过而已经忘掉它们的名称的时候,便立刻把这个太监唤出来,教他详详细细的说明。

因为太后所要的答复往往不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必须是有头有尾的长篇叙述,于是这个太监一遇空闲,便专心一志的躲在那狭小的烹茶室里,翻阅一切关于植物学的书籍,痛下准备功夫。这样,他不但每次总能有很完备的答复供给太后,而且往往是有问即答,从不迟疑。本来,太后的脾气原是最急躁不过的,他要如不能在太后发问后的三四分钟之内答复出来,无论他的答复如何详尽,如何完美,伊也必不能忍耐,而立加斥责;话虽如此,这个太监的答复根本上是否可靠,却还无人可以担保。所以我对于他的话,总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幸而他的词令很好,听了教人尽可不觉得厌烦。

一路上,还是因为时令的关系,毛毛雨一阵阵的下个不停,而天气却是逐渐的和暖起来了;待我们这一列黄色的列车拖着我们,渐渐地滚上奉天边办的时候,天时已正式转入晚春中去了,风打在人脸上拂过,只觉得一阵温暖,仿佛要把人融化似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心上,也跟着增加了无限的愉快;我们愈是和那喧哄纷扰,森严可怖的北京城离开得远,便愈是兴奋,愈是快乐,谁也不愿再想一想将来回去后的情形。

“啊!春天真是一年中最可爱的一个季节!”空气中的一片春意,似乎也给予了太后相当的影响;有一天,伊忽然向我感叹道:“在这种天气里,人真象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去!春天本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接着,伊又用了很美妙的音调,默念了一首唐代大诗人孟浩然的《春晓》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太后对于诗词,很有相当的欣赏;我虽然并不曾看见伊自己写过什么诗词,但往往听见伊在背诵古诗。在中国古代的许多大诗人中,伊所最赞美的便是李白,凡是李白所做的诗,伊差不多全读过,或者可以说是全能默诵出来。因为太后这样的爱好李诗,以致造成了一种风气,那时候朝中一班文臣,凡有吟咏,几乎无不以极力摹仿李白的格调为能事;偶然给太后见到了,随便称赏一两句,这些人便象受了什么荣典一样的高兴,就此自命不凡,以为真能追步青莲了。其实太后的诗学也只是很浅薄,倒是对于中国古代的历史和那些比较有名的稗史或传奇等等,伊可说是的确有几分研究,为寻常人所不及。

孔夫子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了不得的人物,只要曾经读过一些书的人,对于孔夫子的事迹,总能知道几分,太后平日也是绝对的崇拜这位老先生。伊并且把孔夫子所说的许多话,记得烂熟,每逢批阅奏章的时候,或教训伊的臣下的时候,伊往往欢喜引用上几句,似乎要借此增加看的人或听的人信心。

上面这两段话是因为写到了太后在车上低吟孟浩然的《春晓》而联带想起来的,和本书这一章,其实并无多大关系;现在就让我们把它收住吧。

依我们于事后回想起来,太后这一次上东北去的旅行,虽不能说是十分吃力的长途跋涉,但象伊那亲养尊处优惯的老年人当之,终究也是很辛苦的了!不过在那时候,伊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是因为伊心上正受一种兴奋的刺激,一心只想回到伊自己的祖宗——叶赫那拉(慈禧母姓)所生长起来的故园中去,(那里也是作者的祖宗所生长着的地方)所以伊的精神竟特别的振作,很容易地克服了伊躯体上所受的疲劳。当清朝全盛时代,乾隆皇帝也曾一度回到奉天来过,但除掉这一位英武有为的皇帝之外,太后就是满清历朝帝后中第一个遄反故乡的人;我想伊对于故乡的各种景物,必然也抱着一团极热烈的期望。

我们经过天津后的第二天,列车已渐渐地行近天下闻名的山海关了。其中那一位宫中仅有的植物学专家,差不多整天不能休息,老是站在太后的前面,等候伊询问,因为这一段路线的两旁,已很少市镇,十九是花草丛生的田野,太后看得非常的高兴,于是伊的问题,也就源源不绝的发出来了。

途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附近,我们经过了一条水色明静如镜,也没有什么大波浪的长河。在平常日子,这里也许是一处很重要的水道,但在这时候,却静悄悄地不见有一条船舶,因为这条水流的地位,和太后此刻所经行的路轨相离得太近了,为求防护的周密起见,已暂时施行了断约交通的禁令。不过河的本身,却并不因无船只往来而减色;太后看见了它,便十分的欢喜。的确,在广阔的田野中,有这样一条绿水点缀着,真象是一幅约妙的风景画。但依我仔细观察起来,这条河原来未必如此动人,一定在先期已有人前来整理过了,尤其难得的是两岸的树木;往常,我们总是很不容易在任何一道河流的旁边,见到有多少树木,原因是为了中国人的习惯,向来知道注重园林的建设。一般穷苦人家,为着没有钱买燃料的缘故,更争先恐后的到处斫取树木,以致除掉十分荒僻的区域,如吉林,黑龙江等等以外,中国本部,几无一处森林;便是稍成行列的树木,也少有。而在这一条长河在左右,却有很整齐的两行树木种着;丝丝下垂,象一簇簇绿线似的杨柳,在水面上徐徐飘拂着,中间还夹着开得锡红锦似的桃花,这情景端的可爱煞人。

太后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那里就肯轻轻错过,坚执着要吩咐停车,让伊自己下车去小步一回。伊的意志当然是没有人能挽回的。于是这一列黄色火车,便在中途停了下来。车上凡有执事的人,少不得一齐随着伊下去了。但是下车尽下车,要自由行动却不能;只有太后和我们几个侍从女官,可以随意走动走动。——在车上端端整整的站立了许多时候之后,这种轻微的运动,实在是十二分需要的。——因为其余的人都得照着宫中原有的规矩,向太后肃立致敬;不过那些太监也是可以往来奔走的,太监本来不能算是人,所以也可以让他们自由了。只苦了那一班随驾大臣,都象泥塑木雕似的站立着,眼睛也不能向四面眺望,必须永远注视着太后,以便太后要有什么话说给那一个听的时候,这个人就可立刻走上去。

伊对着这一条水清可鉴的长河呆呆地看了半晌,似乎看得很出神的样子。

“啊!这里真是可爱极了!可惜我们忘记了一件东西!”伊虽然略有几分失望的神气,但说话还是很柔和。“我们要是把那游艇带了来,岂不很好玩?”

太后原是很欢喜乘船的,伊有两御用的游艇置备着,每逢伊高兴的时候,就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来来往往的划着;可惜这两条游艇真是太大而太笨了,划的时候,非有许多的太监同时努力不可,因此反觉毫无兴味,如果要装载起来,至少得占到一辆平车。但是我可以断然的说:假使玩赏的话,伊必不惜特调一辆平车,把那游艇带着同走;即使不曾预先知道,而现在还有极迅速的方法可以派人回去立刻装载来的话,伊也必不惜任何费用,马上会教人赶去弄一条来。无奈如今还没有这种好的方法,从这里到北京去,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工夫,难道好让太后就在这里守候着吗?因此,伊老人家也不作此想了!只是频频叹息,表示无限的惋惜和留恋。我忍不住私下请问伊,如果我们真把那游艇带了来,伊将如何的玩法?这一问,倒使伊很上劲起来,象一个渴极的人,听人家提起了茶的滋味一样的上劲。伊说,伊要和我们一起坐在那游艇里,而让其余的人,依旧留在车上;但车子必须开得十分的慢,和游艇并肩而进。这个玩法,当然是很新奇的!伊不但可以尽量的领略泛舟的乐趣,同时可以观赏伊那新制的一套玩具,——这列黄色火车——在路轨上徐徐滚动。不过这样的舟车并进,将费多少人的气力,伊却一些未曾盘算过。

既是无舟可泛,只得重复退回车上来,继续东行。

这里,靠近路轨的右边,已是辽东湾了。在辽东湾的沿岸,北戴河和秦皇岛两处地方,都算是很著名的名胜地;太后往日也时常道及它们,可是现在伊下不想去了,因此,我们竟和这两处胜景擦肩而过去时,并不曾下车去看一看。当然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其实,太后的心上,正急着要回到奉天去;而伊的注意力,更是集中那号称三下第一关的“山海关”上面,山海关不仅是一处险要的关隘,同时还是在历史上把中国本部和东三省划分为二的万里长城的尽头;它的古旧的灰色的尾巴,就在这里伸入海中去。

我们的黄色列车,钻过了许多层峦叠翠的高山的背影,正式到达了山海关。在那些高山的上面,便可以看见万里长城,象一条巨蟒似的曲曲折折的蟠踞着。它的长度,号称有一万华里之多,事实上约莫有八千华里以上,合起公里来,总在四千五百进而左右,的确不能不说是一起伟大的工程。

山海关就在临榆县的境内,这县的面积很小,也并没有怎样热闹的商市,依着常理来推测,太后的车驾,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边邑僻县内留驻的;但太后对于山海关的兴趣太浓了,因此伊也连带的注意起这个小县来。待我们的列车在站上停靠之后(这里却并不曾另建新的月台,只在旧的月台上加铺上层黄沙),伊便不住的催促李莲英赶快去准备伊的鸾舆,决意要在这县城内巡视一击,还亏庆善们有一些先见,在太后未启程之前,早就知照这这里的官吏,让他们好有充分的时间,把这一座破旧的县城,用心加一番修整的工夫,免得太后看见了不高兴,所以当太后下令要在城内周览一回的时候,大家都并不怎样慌张;因为我们推想起来,有了那么八九天的工夫,无论这些地方官如何不行,总该修整得有些头绪了。其时,他们的一群,也象天津站上的一群同样地穿得十分富丽,济济跄跄的俯伏在站旁接驾。不过他们的官级都是很小的,没有一个能赶得上给太后注意;结果是他们等于白走了一次,不过使车站上格外增些热闹而已,也许他们连太后的面都不曾见呢!

鸾舆从车站出发,就由当地的最高长官做引导,沿着几条比较最宽阔一些的大道,慢慢地行去。这些街道,平时都是很脏的,今天却已一街律上了一重黄沙,把他们本来的丑面目全遮掩过了。我虽不知道太后见了作何感想,但我自己对于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布置,却委实觉得非常不快。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不肯早些用工夫实实在在的做去,多爱在临急的时候,用引起轻巧的方法,粉饰一时的太平;这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后来,我们以过一座城门,便越发看透了这种病态。因为城门的工程比较上要艰巨得多,虽然有了七八天的准备工夫,但因平时一任它坍毁,不加修缮,临时那里修整得起来?便只能站它象一个龙种不堪的老人似的斜跛着了。

太后在城内约摸兜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把城中所有的大街全走遍了;可惜我不曾请问伊所得的印象如何,否则倒很可和我自己的感想比照一下。出城之后,伊竟不让人家有休息的时间,立刻又命令他们把伊抬到城边的一座小山上去。这座小山的高度虽是很低的,但人若是到了它顶上去。也很能看到附近一带的景物了。尤其是那一条古意盎然的万里长城,格外的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我正在独自默默地悬想登高临眺的乐趣,忽听太后吩咐李莲英差人去给我们准备轿子,我就知道这个好机会是一定再不会失去的。登山望田野,这是何等好玩的事情啊!人原是无有不好玩的;我想其余的女官,那时候必然也很高兴。至于我们的轿子是绝对不成问题:虽然我们并不曾把自己日常所坐的带来,但在前清时候,轿子乃是各地唯一的交通器具,要搜觅十几乘,真是极不费事的;保况庆善们通知这里的官员准备接驾的时候,已曾附带的吩咐过,教他们预先替我们端正下几乘官轿,以便应用。

一到山顶,太后就望着那蜿蜒起伏的万里长城,发出一种得意和微笑来。“当初,这一条长城原是为着要把我们隔绝在外而筑的!”伊很兴奋的说乎:“然而,现在呢,我们已经站到里面来了!而且还站在这里眺望着它。我想这是谁不曾想到的!其实,我们和中国本部有什么分别呢?一般也是中国的一部分;语言,习尚,大半是相同的,而他们内地的人,偏要把我们看做是另外的一起,那真是太小见识了!自从我们进来当国以后,越发的打成一片了;从前的畛域,可说已一扫而空,惟有这一件已经颓废的大工程还残缺不全的遗留着。”

这话倒是不错的!东三省和中国本部,实在只是一家,以前也许还有几分的隔膜,但自清朝定鼎以后,东三省人的种种特性,几乎全被中土的人所同化了,那里还有什么分别?

“当明朝末年,”皇太后的话匣子,竟因这一重感触而大开特开了。“原有一位吴三桂将军在这里镇守着。和我们列成敌对的形势。不料其时中国内部,正给流寇骚扰得不堪高想,官兵不但不能剿灭,反给他们一阵阵的杀败下来;最后,连崇祯皇帝的宝座,也渐渐地坐不住了。于是吴将军便差人来向我们借兵求救,我们立即答应了,他还亲自开门,把我们迎接进来;从此,我们便长驱直入,得到了整个的天下。这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收获!然而从此使中国本部和东三省完全沟成一气,也未始非双方之福。”

太后在小山上足足留连了一个多时辰,待我们大家都眺望得生厌的时候,伊老人家却还在高瞻远瞩地望得很上劲咧。到后来,伊忽然又发出了一个很奇特的命令,说是要到海滨去看长城入海的所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伊是为了什么缘故,特地要去考察那一处无关紧要的部分。

“从前的时候,”伊用手指点着那些颓坏的残迹,用一种感慨的语调说道:“这一部分滨海的长城的建筑,尤比别处筑得特别的坚固。面积也是特别的广大,仿佛有兼作防海的长堤的意思;现在这一部分已是坍毁得不能再有什么用处了,而本来用以隔绝我们的山海关,也象大门一般似的开直了,恐怕再过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人们对于古代皇帝建筑这条万里长城的原意,一定会渐渐地模糊,以致于全部忘却!”

真的,万里长城已逐渐走上倾坍的路上来了,尤其是山海关附近,坍得格外的迅速,已现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京奉路的轨道就在这缺口里很宽裕地通过。致于坍下来的许多材料呢?从前想必是费了许多财力搜集来的,现在却因无人看管,只要一坍下来,便给附近的居民捡去,作为盖屋子的材料了;甚至没有坍倒的也有人会去偷拆下来,搬回自己家里去。象这样值得宝贵的古代建筑物,一任它如此破坏,倾毁,无怪太后要不胜感慨系之了!

现在,我们所站着的地方已是中国本部和东三省中间的交界线了,只要穿过长城,外面便是我们的祖宗以前从那里入主中原的发祥之地。我不知道太后到了这所在,心上可有什么感想没有?伊似乎对于那辽东湾的一泓碧水,看得最出神。——二千年来,这里的海水,不分昼夜的冲洗着长城的尽头,以致于使它自动的坍毁,象一个老年的人一样地渐渐死去。

太后慢慢地又把伊那一双注视在海水上的眸子,移往高外的几座山峰上去;这些山峰,都象是已被判处徒刑的囚犯一般,给人们长期拴锁着,它们的铁链便是那万里长城。

太后忽然又把伊的视线,旋到了向东的一方面去,脸儿正对着奉天;一面还在若断若续地自语着,不过因为声音太低,我也听不分明伊所说的是什么话。伊的眸子里更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仿佛是在很远的距离之外,给伊发现了什么人物或景象,因此便把伊的视线吸引住了;然而我们却都不曾有它种幻觉,大家只随着伊老人家,望四面胡乱瞧瞧而已。

最后,老佛爷自己也眺望得够了,便依旧回到了车上去,传令开车。

火车当然还是开得很慢,象一条蚯蚓似的慢慢地离开了车站,打那长城的缺口里,一步一摇的望前面滚去。当我们的机车滚进东三省的境界时,我们还在中国本部境内逗留着咧!接着,我们的黄色列车,便一辆一辆的离开了中土,进入我们的故乡中去了。我虽然并没有怎样深刻的地方观念,但依据事实而论,东三省确是我们所不能否认的故乡啊!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一方土地上生长着的。

老佛爷的祖先,就是叶赫那拉的一族,一般也是这里的土著。

东三省而且还给中国造就了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使中国全部的历史,因他一人而大起变化。那不是别人,便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后来,清朝的历代帝皇,从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太后的丈夫)……到光绪,全都是努尔哈赤所传下来的子孙;我们的一家,也是他的嫡传,不过因为所传的支派太多,便不很为人重视了。就看这个现成的说明。皇太后是叶赫那拉一族的后代,在从前,叶赫那拉的一族,可说是绝对不占有什么重要地位的;——一直到清朝亡国,他们的一族中,除掉慈禧太后一人之外,也不曾有过第二个值得教人注意的人。——而我呢,虽然在表面上,谁也不能否认我是努尔哈赤的嫡系子孙,可是现在的我,却颠倒在宫里给太后服役,并且还有人在暗里啧啧称羡。真可说是风云变幻虽多,人事更难逆料了!

正文 第十六回 老佛爷安抵故乡

我们一进了东三省,因为灵感上的作用,似乎觉得空气中,已换了一种和先前不同的气息;再望车外看看,那些田野的景象,也似乎觉得有些异样。然而要是真的教我说出它们毕竟有什么特异之点,那也就回答不出来了!总之,这种感觉,凡在我们初入某一带陌生的地方去的时候,都会不期然而然的发生的。其时我们的列车,好象也比往常开得快了许多,大概是它一路老是被迫着慢慢地滚过来,自己也有些不痛快了。

东三省有一种植物是非常有名的,也许世界各国的人士,都有知道的,那便是“高粱”。我也是慕名已久,而不曾见过一个;所以在出了山海关之后,一有空,便凭着车窗,尽力的眺望,可是望了好久,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植物。最后,我就去请问那精研植物学的太监,他便笑着给我指点了出来。原来那时候高粱还不曾长成,出土不过一两尺长,所以看虽看见了,还当是麦子咧!据说再过几个月工夫,这些高粱就会长得跟人一样高了,而且它的叶子很深密,种的人家又多,因此到它们长成的时候,西自山海关起,东至高丽交界为止,这一整方土地以内,简直是象铺上了一张青色的绒毡一样。人从较高的所在望下去,但见一片青色,所有一切比较矮小的房屋,和溪流池沼,以及其他的各种植物,全给高粱遮得影儿都不见了!所以东三省人往往称那个时候为“青纱帐”起的时期。在这顶硕大无朋的青纱帐里,尽够窝藏下巨数的骑队;不要说人的身体决不会给外面的瞧见,便是马的脚,也是绝对不会露出来的。

这时候,我们所经过的一段地域,都是很荒凉的所在,在轨道两旁,并没有什么伟大或多量的建筑物;只有一堆一堆分散着的矮屋,用破瓦遮盖着,多半是一般穷人的巢穴,聊蔽风雨而已。还有些野生的,或已有人饲养着的走兽,如牛,羊,马,豕,麋,鹿之类,在田野里出没着;有的把它们整个的身子浸在那些污秽不堪的小河里,弄得浑身全是泥,看了也很可令人发笑的。太后平日对于鸟兽,原是很欢喜的,现在看它们自由自在的在野外纵跳着,当然格外容易感到兴趣了。可惜伊所带的这些人中间,从随驾大臣起,一直到底下的小太监为止,没有一个对于动物学特别有研究的人,否则伊一定会立刻重用起来了。

在关外,既然一般也是属于中国境内,那末有一件东西,自然也少不掉了!那便是许多累累盈野的土馒头,——死人的坟墓。中国人对于利用土地的不懂经济原则,正是到处皆然;但在关外,野草似乎比关内长得繁盛些,所以每座坟上,都有一张碧油油的毛毡铺着,而看去也比较上美观些了!这里并没有什么高山隆起,在地平线上的,只是这些土阜了。

京奉路因为是循着海岸线而筑的缘故,所在我们在车上,一路望东边看,往往可以看到那辽东湾的海岸,忽隐忽现地在我们的眼帘上晃动。

我进了东三省后的感觉,是很繁复的,但最深的一点,是觉得这里的情况,还脱不掉原有的一种犷野的气味。我想这是不错的!因为在几百年或几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本来就是一种很强悍不驯的民族;它们仗着自己的强壮的体魄,勇武和胆力,在这一片广漠的原野中,无所顾忌的游牧着。他们日常所用的东西,除掉一部分是从田地上种出来这外,其余便都是从射猎上获得的;这样,就在无意中加强了这个民族的战斗力,后来竟能用几万人马征服了中国本部的全境,也未见如何费力。虽然此刻在关内的一班旗人,已渐渐地文弱了,但在关外的东三省的人民,却多少还保存着几分游牧民族的遗传性——勇敢而粗犷。

一路上,我们也曾经过了几座散处在两旁的县城,这些县城都是很小的,离路轨也很远,我们从车上遥望过去,仿佛是已在地平线的尽头了。倘没有那比较熟悉一些地理的大太监张德在旁边给我们指点,我们绝对也不会想到那里一团黑油油的影子,乃是一座县城,十九会当它是从山上坍下来的大石块。

初离山海关,我们所见到的多半还是平原,过了新民之后,人烟是格外的稀了,而许多或高或低的山岭,却逐渐在我们的左右前后出现了;这些山岭大概都是某一条大山脉的分支,有的离路轨很近,有的相距得很远,但没有一座具备着怎样雄伟的奇观。惟有在西面的远处,却隐约可以见到一条绵亘得很长的山脉,峰高插云,层叠相接;而这时候我们的列车,恰好正朝着它那个方向前进,因此愈行愈近,先是只见淡墨一般的一条线的,渐渐地变为灰色,再变而为蓝色!一种蓝得非常可爱的颜色。便在事实上,它和我们相距兀是很远咧!

当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那些远处的山色时,忽然觉得我们这一列御用列车上,似乎已起了一处骚扰的状态;虽然并没有人在跳跃奔逐,也没有人在高声喧闹,便秩序毕竟已不象先前那样的整齐了。我不免很诧异,忙找一个同伴一问,才知我们的列车,将并不直驶奉天;在奉天的前一站——皇姑屯,就要停下来了,其余的一段路程,我们将不再依赖那牛步式的火车,而将更换我们所习用的官轿了。

我既然已经知道下车在即,也就无心再眺望罢了景了;而这时所经过的一段短程中,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景物值得欣赏。

渐渐地,那一种隐而不显的骚扰,已变成公开式了:原来太后也知道火车的旅行,不久就要结束,因此伊也忙着在指挥人家赶办下车的准备工作。这种准备工作中,虽不包括收拾铺盖,整理箱子等……的寻常事件,但象车壁上所搁的那些古玩玉器,以及那一头名唤“海龙”的小犬,和袁世凯世贡呈的两头鹦鹉,都得需要人去当心,所在实在也很忙了!终于,皇姑屯是到了;这里因为早就得到通知的缘故,也象天津一般在站上另外筑就一条簇新的水门汀月台,并且同样也有许多旌旗和灯彩挂着,模样很整齐美丽。当然,这些大节目少不得也象天津似的有一个大官在主持;这个主持的人,便是奉天总督怀塔布(此人不见经传,疑有误,但本书原系小说,可不深究),他是满洲人,掌的实权,也和袁世凯差不了多少。

待我们的列车进站时,已有无数的高级官吏在那新建的月台上排班跪接了,这样自不免联带又要来一套照例应用的礼节了!虽然他们并不象袁世凯一样的有一队西洋乐队,但所定的礼节,大体上也和天津不相上下;可是不幸的很,他们没有象天津那些官员一样好的运气,其时太后正因在途中劳顿了几天,急着想使伊这一次的旅行,早些告一段落,以致无心和伊的臣下多事敷衍,尽催李莲英快去端整那鸾舆。待那鸾舆一端整好,伊就来不及的躲了过去,那十六名专司抬轿的太监,便小心翼翼的掮起了他们的重大的担负,开始前进。

太后既上了轿,其余的人,当然也没有再在站上留连的必要了;于是光绪的轿子,隆裕和瑾妃的轿子,便依次随在太后鸾舆的后面,列队出发。我们这些女官,当然也有坐轿,就紧随在瑾妃的轿子的后面。我们之后,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太监;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职事,个个都空着手,很闲散地杂在那些奉天的官员中步行着。

依着情理推测,奉天的官员当然不会比别处特别的多的,今天大概是因为要表示他们的热诚起见。特地一致动员,纷纷赶来迎接太后,所以见得格外的多了!而且他们和那些太监,一般都是穿扎着全副的公服,打扮得非常华丽;这一队行列至少也有两三里路长,看起来必然是十分有趣的。我记得当我小的时候,也会随着我的父亲,参加过几次郊祭,迎亲,或送丧的队伍;后来进宫做了侍从女官之后,又随着太后,杂在好几次的仪仗中,但每次的情景,都不及现在这一次的热闹,或者因为人数较少的关系,也从没有象这样美丽悦目。

约摸行了半个钟头,我们这一队人马已到了一从硕大无朋的城门的前面了,说是城门,当然是附属于城墙上的,这里的城墙,并不很高,但瞧它的颜色和神气,必然也是很古的。至于究竟古到什么年代,请原谅,我竟不曾特去考究;好在这和我们书中的故事,是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在城墙上,还有一座六角形的碉楼,这座碉楼的建筑方式,和中国本部境内的建筑物很想象;因为据我所知道,前此乾隆回到奉天的时候,他瞧这里的建筑物,十九都是很陈旧了,而且格式也不好;他原是极精明强干的人,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于是他就拿出了一笔钱来,教人在奉天各处,添建不少新的建筑物,而这一座碉楼,自然也就是他所经营的了。

我们就在这城门下穿过去,中国普通的一般门户,虽然都是分着左右平行的两扇门,其实却是由一面判为两的;唯有这里的城门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扇门,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一般足以独自掩没这个门洞,不过当初也许是为求特别严密坚固起见,所以叠连的设下两道城门了。过了这两扇门,便是奉天的禁城了。一道很阔的御道,直通入深宫中去,我们的队伍,一走上了御道,便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因为这御道上已遍铺了金子一般的黄沙,衬着上面行动的红红绿绿的人物,真可说是五色纷陈了!

这御道的两旁,还有一些活动的景致,不能不描写一下:因为随着太后同来的那一大队御林军,还不曾来得及调进来的缘故,怀塔布特地从他的营伍中,选调了几百名满洲兵来,权充太后的护卫,这时候,他们就分着左右,远远地跪在御道的两旁。他们和我们距离大约是三四丈模样,在这空隙之中,另外还有一批人物,这批人物,也都是奉天的官员,但有一部分是因为官级太低,够不上资格跑到车站去接驾;还有一部分是已够资格的,照理原该先上车站去接驾,却因那时候恰好有十分紧要的职务,不能离开自己的衙门;这两批人便一起赶到御道旁边来,给太后叩头,算是补行接驾礼的意思。

虽说这几百名的满洲兵是给怀塔布调来护卫太后的,但他们此刻已算是进了禁城了,在禁城内除了御林军之外,别的队伍本是不能走进去的,现在他们虽已从权走了进去,但兵器是绝对不许带的。读者试想:这种情形,究交为难不为难?他们此来的任务虽说是为着要保护太后,这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临到了太后的身上的话,他们都得直接负责,然而又不准他们带兵器,难道好教他们赤手空拳的去抵挡刺客或叛党?这不是存心和他们下不去吗!但我们尽可无须为他们着忙,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备有手枪或炸弹一类的东西的还不多,如有人要行刺太后的话,少不得依旧用刀剑,单用刀剑,就不容易在这么许多人的中间行事了;所以事实上,是决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怀塔布之所以要调这几百名旗兵的意思,与其说是他存心要保护太后,还不如说他存心要讨好太后的来得确当。

当我坐着轿子,穿过那城门的时候,我还是照着老规矩,拉开了一些轿帘,竭力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因此很清楚地看见这一座皇城的城墙上,也有许多剥蚀斑驳的旧砖头,抻落在地下了,也有不少是有人私下去拆毁的。而且因为久已无人去修整的缘故,以致乱草从生,全失了应有的庄严气象;甚至在几处较大的缺口上,已有不少的小树在生长着了。再过几年,不知道将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当初的情形,必然是和目前大不相同的!

我对于这一座皇城,可说是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虽然依据历史上讲,我们的祖先,当初就是在这一块地皮上发扬光大起来的,我们似乎总该对它有些不同的感觉;然而这些事迹过去得太久了,以致于使我们不容易再发生什么印象。何况我们已在景物各殊的中土住了这样许多的年代,而那里也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一切都和我们很熟悉,这里却颠倒反觉得生疏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我们的老祖宗再打地下走出来,和我们相会的话,我们除掉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款接他们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

要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幕伟大而热闹的喜剧,自然是不很容易的;我想最好是人坐在飞机里,望下作鸟瞰,那才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其时飞机这样东西,中国却尚不曾有过它的足迹咧!就是有,我也不能以一个女官的身分,驾着飞机,在空中偷觑圣驾。好在我此刻坐在轿子里,一般也是居高临下,尽可看到所要看的一切。其时最触目的便是那两行全副戒装的旗兵,个个都象一头虾蟆似的在地上俯伏着,头低得差不多要把他们的嘴唇贴在泥土上了。他们的前面,便是那两行临时赶来接驾的官员;官员的架子,多少总得比小兵大方一些,他们虽是一般也低下头跪着,但上半身还是挺直的,这样就比吓蟆式的俯伏,神气得多了。然而这些官和这些兵的服色,却是一律十分整齐而美丽的;倒象是两行活动的灯彩,特地为着欢迎太后而设下的。我们就在这两行活动的灯彩的中间,坐着黄色或红色的大轿,徐徐地行过,再加那些抬轿的太监,又是全披着极华贵的宫装;因此,使这一幕喜剧的布景,格外的灿烂夺目了!那时候,恰巧太阳正在一天中的全盛时期,光芒非常强烈,射照在这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上,顿时我们的行伍,炫耀得和一条长虹一样,谁见了都不免要停住步看着。

我们的队伍,色调虽是如此的浓厚美观,但在精神上,却依旧非常的庄严肃穆,简直是声息全无。便是那些抬轿的小太监,也一些没有什么声音做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轻的缘故,而是全赖地下所铺的一种半湿的黄沙,把他们的足音,一古脑儿的给掩住了。在这样肃静的空气中,我们直僵僵地在轿子里坐着,真和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有些仿佛;又像是壁画上或油画上所绘着的故事画中的人物,忽因某种奇怪的魔术的作用,重复又回生过来,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走。

在奉天,象这样声势赫赫的大仪仗,也放许在几百年中,不容易见到一回:这一回偏是又只许那些做官的得以躬逢其盛,凡属寻常百姓,一概都不准观看。其实,我们也很明白,禁令总是只在表面上遵守的;暗地里正不知道有几千百只眼睛,躲在适当的所在,大着胆,不惜以身试法的在张望咧!

最后,我们便到了皇宫的面前;整列的队伍,就在宫门外扎住了。到得这里,不免又要从规定的种种仪式以内,挑一种出来表演表演了,第一,必须不让太后独自冷冰冰地踅进去;因为在清宫中,有一个很顽固的习惯,——其实宫里所有的习惯,简直是无一不顽固。——每当皇上或太后临幸一处比较不常到的地方之前,必先有人在里面排班跪接,才算尊严,现在就是这情形。于是那一位总管太监李莲英,便大大的忙乱起来了;凡逢到要表演什么仪式的时节,总不能不请他来当导演,此刻自然又少不掉他。他先向那十六名给太后抬鸾舆的小太监做了一个眼色,他们就知道了,立即停止前进,端端正正地站在御道的中央,使太后的脸,恰好贴对着那三扇中门中间的最大的一扇大门。

这十六名太监,便象十六尊石像似的肩着太后的鸾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因为这一座鸾舆是绝对不能让它沾着泥土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官轿,当主人端坐在里面等候什么事情的时候,轿夫尽可暂时卸下他们肩膀上的担负来,让这轿子停在路上,主人一般也很舒服,而他们却就省力多了。然而这种福气,却不是给太后抬鸾舆的十六名小太监所敢妄想的;他们这时候不但不能把鸾舆歇下肩来休息休息,而且连大气也不敢喘咧!

太后的鸾舆既已安置好之后,我们便得赶快走进宫去,把我们原是陪驾东幸的随从的地位,一变而为留在奉天宫内,恭候圣驾的留守人员。——说破了真是极可笑的——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只是指点我们八个女官而言,连光绪,隆裕,和瑾妃都一起包括内;因为他们对于太后,一般也是处于臣下的地位上啊!我们虽然必须先进宫去,但不能从正中那扇大门而入,而且是不许乘轿的;于是我们都纷纷从轿子里走下来,让光绪率领着,鱼贯似的打左边的一扇较小的门洞里走进去。一进去,先是看见一片很广大的庭院,但我们的接驾礼,却并不能就在这一个庭院内举行;我们便穿过了它,走进了第二个同样大小的庭院,再从这第二个庭院,走到第三个庭院,这个庭院的面积,是更大了,比最先的一个,约莫大出一倍,我们就在这庭院里歇住了,准备接驾。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已将那宫中原有的一班古乐队,和袁世凯所借给太后的一班西乐队全带进来了;但为习惯所拘束,西乐队当然是不能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中演奏的,所以我们便只能依旧借重那一班可厌的古乐队。

这时候,在各个庭院里,以及每一座宫殿之中,已早有许多太监分布在那执役了。这些太监,有一半是向来留守在这里的;其余的一半,都是当太后未启程以前,给李莲英预先打发来洒扫殿宇,收拾花木,并准备一切应用的东西,以便太后和我们到来的时候,不致于供应不周,所以当我随着光绪隆裕走进去之后,一瞧满眼全是熟人,一切布置,也和北京的皇宫差得很微,使我险些怀疑自己并不曾到奉天;只有几座大建筑物的式样,那是和北平截然不同的。

不时也不容许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观察,只看了个大概情形,便忙着准备接驾。我原没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可是大家都在忙乱着,我也就闲散不来了,其中忙乱得最厉害的却要算那一班古乐队。他们先是把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装配了起来,各人站到了适宜的地位上去,然后让他们的下手打架子上挑出几种应用的乐器来授给他们。——这些所谓应用的乐器便是饶钹,铜锣,和小皮鼓等等;当然更少不掉那架九音锣。——待他们每个人都有把应用的乐器捧到了手里之后,接驾的准备工作便完成了;于是就有一个太监奔出宫去,知照那独自陪着太后在大门外等候的李莲英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又有一个太监跌弹子般的滚进来,向我们报告道:“太后起驾了!”

这个消息一到,音乐便立即开始演奏起来,整院子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了。光绪是跪在正中那几级大理石的石级的旁边,这样,当太后下轿的时候,他便是跪得和太后最贴近的一个人了。他的背后,依次跪着隆裕和瑾妃。在他们两位的后面,照例总是我们八个女官。我们八个人是不分什么次序的,谁在前,谁在后,各人尽可随自己的意思而定,从不受什么拘束的。除却我们这一起十一位之外,其余的太监和宫女们,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却不须排列起来,只看他们原是站在什么地方,便跪在什么地方;因此不仅在这第三层的一座庭院里,便是在前面两个庭院里,和其他各处,也都是一堆一堆的跪着许多人,凑就了一幅色调很鲜艳的漫画。可是这幅漫画中的人物,却并不包括那些奉天官员,因为他们是未奉宣召,轻易不准进宫的;而我们此刻在排演的这一套接驾的典礼,又是久已成为一种绝对内庭化的重典,非皇宫中人是不用想参与的。

我们这一次重返故乡,无论在精神上,形式上,都是和寻常人的回老乡不同。第一,寻常人回乡多半是出于自动的,而我们却是绝对的被动;第二,寻常人回乡,十九是旧地重游,而我们却是初临故土。所以这种情形,实在是非常特别的!与其说在搬演一幕喜剧,无宁说是在目击一幕内心的悲剧的演出。究竟我那个曾经发生过什么感觉,不但如今追想起来,已是一些影象都没有;便是在当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深刻而紧张的刺激。大概是那时候的我,正专心一致地在猜测太后对于这个老家将有何种感觉,因此自己反觉得懵懵憧憧了。读者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注意太后的感觉?是不是想测验伊的心理?这倒不是的!老实说:乃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后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如其这一个老家所给予伊的印象是一种惨淡而阴沉的印象,那就不免要使伊发生出种种紊乱的思想,和许多焦躁的行为来,以致于使我们在这初到奉天的第一日,就不得过安静的日子。

太后虽然已在门外给那十六名太监抬进来了,可是一忽儿却还不得就到,于是我便凑着在跪候伊老人家的时候,又偷眼向四面张望了一回。这一次的张望,已比先前更清楚些了:我看那几座大建筑物的外形,虽和北京有些异样,但显然已曾经过一番改造的工夫,不再象是几百年前的旧宫殿了。这一番改造和翻新工夫,也都是乾隆皇帝当日所规划的。我们见了他的手泽,便不禁要缅想这位英明清正的大政治家的文才和武略,而发生一种热烈的仰慕。

隔了十分种模样,太后的鸾舆已打正中那一扇大门里慢慢地抬进来了,沉闷而单调的古乐,兀自在吹打着,但空气是格外的严肃了,象一个人独自在荒凉的古庙里,向一尊狰狞可怖的神像膜拜一样。其庄严肃穆的情形,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们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动,便知道鸾舆已快升殿了;可是大家都依旧屏息气的俯伏着,谁也不敢抬眼皮来望一望。接着,又听见鸾舆着地的声音,象风吹叶落的声音一样的轻。因为那十六名太监都是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当然不会有大的声响了。他们把鸾舆歇下肩来之后,慌忙也就近处的空地上跪了下去,形成另外一堆的颜色;而太后的玉趾,便在同时开始践上了伊的故乡的土地。

太后在一路进来的时候,想必也不免已打那轿帘的隙缝里窥看过,但伊所能窥见的,当然是很少,很不清楚的;因此伊老人家一下了舆,便站住身子,用一种非常关切的神态,尽量向四面八方浏览着,伊的眼力原不曾随着伊的年龄而起过什么变化,此刻伊又是特别的注意,所以我想伊必然把这里所有的景物,在顷刻间已一鉴无遗了!但伊站了半晌,兀是不动,仿佛是这些含有历史意味的景物,已象山海关一般的打动了伊的思潮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是战战兢兢地俯伏着,连呼吸也是格外的小心,以免因此惊动伊。这幅一人肃立,百人拜伏的呆照,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后来伊就慢慢地移动了伊的脚步,但走不到五六步,便又停止了;大概是伊打算要瞧瞧另外一隅的景象,站在原处不便,所以要换一个地方,可以瞧得更清楚些。

全部跪着的人,依旧象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也不动,一堆堆的颜色,象插在花瓶里的花一样地静止着;因为在太后不曾亲口宣谕,允许我们站起来之前,无论什么人,就是光绪,也不敢擅自动一动的。而声音是更没有了。这时候,只有太后一个人用一种极度矜持而细小的步子,在殿上徐徐徘徊着。伊的态度,在外表上似乎永远是十分镇静的;但依我的猜测,伊这时候的趑趄不前,实在是内心上很慌乱的表现。伊自己也许想就此找一个地方赶快去歇息歇息,也许又想领着众人先往各处去察看察看,也许又想:……总之,伊的心思必然很紊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所以只得暂时在殿上徘徊一会了。

这几天工夫里,伊老是在火车上,后来又给鸾舆扛抬着,可说是全部的生活,全在动的状态中。这时候,重复到了静止的宫殿里,伊自不免要觉得有些异样了!

过了好一会,伊开始说话了。这句话是给李莲英说的。

“把乐声止住了!”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伊忽然要把这乐队的演奏止住,但我自己对于这一班古乐队从不曾有过丝毫厌烦的表示,而且伊老人家也很懂得几支老曲子,每次吩咐止住乐声,总是在一曲已终的时候,而现在,伊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把他们止住了。使他们所奏的一个曲子,象被缢死的人一样地猝不及备的给掩住了。这情形当然是很反常的;于是那些乐工都慌得手足无措了,来不及的把他们的乐器归还到了那架子上去,急急趴在地上,没命的叩头,惟恐他们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触犯了什么刑章,或许是吹打的曲子,有了错误,以致太后听得着恼起来了。

但太后却全不曾注意他们,独自喃喃地说道:

“今天,乃是我们踏上这一片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的第一次;现在,我们是回来了!让我们依旧恢复我们的日常生活吧!”

伊说得是非常的简单而动听,象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所说的体已话,不象是一个太后所发的命令,而这个命令里所指示的日常生活,其实只是一种处处恪遵着几百年来相传的宫制,沉闷欲死的牢狱生活而已。

正文 第十七回 盛京之宫院

这一天,我们虽说是已经到了奉天,然而经过了好几日的长途跋涉之后,人已疲倦得不知所云了;大家都在希望赶快休息,无论这些盛京的宫院是何等的伟丽动人,也没有精神去细细察看了,至多只能象走马看花似的约略浏览一回,便算对于这个新环境,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好在我们今天来了,又不打算明天就走,依太后未启程的预算,准备要在这里驻跸七天,有了七天工夫,也尽够充分的盘亘一番了。但须过了今夜,各人的精力全恢复了,明天就好大大的逛一下了!我是最欢喜逛的,简直恨不得今天就逛,可是我们有职事的人,行动那里能自由呢?所以也只能忍耐着,到明天再逛了。

可是单只在这些空空洞洞的大宫院里随便逛逛,但能认识它的表面而已,我是决不能满足的;我必须设法知道它的历史,和一切与它有关的人的历史,那才是真正的有趣味了!不过这些历史,知道的人必然很少,在我们这些随驾东来的许多人里面,也许只有一两个人能说得出几句;而这一两个人——当然就是李莲英和庆善——又是我所不便,或不愿多与接近的脚色,就是勉强去问他们,也未必能给我怎样详尽的答复。我想我父亲十九是很清楚的,无奈他此刻偏又不在这里。那末再去问谁呢?别管他,明天决意向太后试一试,如其恰巧撞在伊老人家快活的时候,结果一定会十分圆满的!

我瞧这些久已空闭着的宫院里”差不多全已收拾得非常整齐洁净了,而所有的一切点缀品,陈列品,也都安置得很适宜,太后见了无疑的会满意的。这些成绩便是那一批先期打发来的太监们所造就的;他们的人数也不多,日子又很局促,竟能有这样出色的成绩,倒是很教我佩服的。

太后在殿上观看了一回之后,伊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午睡,午睡原是太后每天所不能少的功课,今天我们下车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钟,等我们郑重其事的把这接驾典礼演完,已快打三点钟,伊平常的午睡时间早已到了;就是伊自己没有表示,我们也必然会自动的去给伊准备了。

盛京的宫院既已经过了这样的一番收拾和布置,当然也有很适当的寝宫,给太后端整下了;因此伊就表示要赶快到那新的寝宫里去解决伊到奉天后的第一次午睡。伊这样表示之后,我们这一起人,就得立即跟着变换一套动作了。原是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的颜色已渐渐地散将开去,那些占最多数的太监,便各回原职,埋着头,自去分别工作着;那政治犯式的光绪皇帝,本是不须服侍太后的,事实上他也不愿服侍太后,太后也不要他服侍,所以待太后有了要午睡的表示,他也就带着几名太监,上他自己的寝宫中去了。他的寝宫便在太后的寝宫的旁边,相距得很近,再过去一些,乃是他妻子隆裕和瑾妃的寝宫。

每一种建筑物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象,普通的房屋是如此,宫殿也是如此;盛京的寝宫,当然是又和北京大内的寝宫不同的。我们初来一看,自不免有些感觉到陌生。幸而那班先遣来的太监,办事真能干,经他们的一番努力整顿,已把这里所有的许多特异之处尽量的改正了,就是不曾改正的,也并不如何显著了。

这一座寝宫的主体是一座正殿,一座很高很大的正殿;它的面积虽然比不上北平大内的寝宫,但和颐和园里的那一座比较,却就大出许多了。在正殿的两边,象两条翅膀似的排着两座偏殿,成为一个颠倒的凹字形。偏殿和正殿的中间有一条很长的走廊连着,它的建筑也很讲究,顶上一般也有琉璃瓦盖着,下雨也可以用,但是因为廊的位置在殿的前面,所以要从偏殿走到正殿,或从正殿走到偏殿,都得先出了殿门,再打廊下走过去,屋子里面是穿不过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在事实上,太后的这一座寝宫所包括的乃是三座分列的建筑,而不是整列连系的建筑。

我们随着太后,一起先进正殿去。这座正殿因为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的缘故,光线非常充足;两边的偏殿,分离得绝远,一些也不致遮蔽正殿的阳光,而它们自己,也一样可以得到很充分的光气。这种建筑方法,可算是很适合卫生的了!太后约略一看,便表示十分满意;尤其是对于那些先期打发来的太监所表显的成绩,格外使伊高兴。这座正殿的里面,共有三间屋子;正中的一间算是太后的便殿,伊老人家就在这里办公休息;右面的一间是专供太后作为私人的佛殿的,太后生性很崇奉佛教,伊有一尊磁制的观音像,差不多是终年不断地虔诚供奉着的,此刻已早就派人赍到这里来了。有时候伊也欢喜念念经,所以必须另外有这么一间静室。便殿的左边一间,就是太后的寝室。

在那便殿的中央,就是我们一进去,最先走到的那一间屋子里,有一张不很高的小圆桌子;这桌子的本身原是没有什么值得令人特别注意的地方,但它的上面,却有一副太后日常所爱用的骨牌安着。这副骨牌当太后没有起程之前,原是藏在颐和园内的某一座便殿里的;起程的前一天,我们还瞧见它好好地放在那里藏着咧,后来也不曾听见太后吩咐过要把它带上奉天来。但李莲英和张德这几个大太监的心思,原是最灵巧不过的,他们以为太后到了奉天,说不定会有突然起起这副骨牌的可能,因此就暗地里派人带来了,我们却不曾知道。所以大家一走进去,就把视线齐集中在这副牌的上面;太后似乎也觉得很诧异,但伊也知道这是伊的奴才们先意奉承的一番美意。

靠近那连寝室的门的旁边,另有一张很阔大的桌子,这便是太后的公事桌了。上面已很整齐地安着一副笔砚和其他应用的文具,如印泥,水盂等等,和许多式样不同的纸张。

在列车上的那座小朝廷里,太后的御座是特地定制的;但在盛京的宫院中,却尽有几座现存的备着,不必另制。虽然它们的雕刻和装璜,因为年代久,不常用的缘故,已远不如北京宫里所有的精致而富丽,可是现在安在便殿上的那一座,也还并不怎样陈旧,它的质料,一般也是用的紫檀木,后面也一样有一架紫檀木的插屏,镶着很名贵的大理石。

四面的墙上,跟火车的车壁上一般也有大幅的图案画绘着,这些壁画的作者,当然又是那些高手的漆工了。他们所画的人物或花草,都欢喜用很浓艳的颜色,看起来不免觉得太粗俗些。

就这一座正殿来讲,或者可以说把这一座正殿来代表了盛京全部的宫院而论,它们诚然是很灿烂辉煌;然而若把热河的行宫来比较一下,那就不免处处相形见绌了!我不妨举出几点来,当做说明。譬如墙壁上,这里只是漆着许多壁画,鲜艳固然很鲜艳,但怎样够得上说珍贵,说别致呢?在热河的行宫中,有好几座为圣驾所常到的殿宇,是用各色各样的贡缎来糊壁的;这些贡缎上,一般也织着很美丽的图案画。它们的价值,至少要比油漆超出十倍,二十倍。还有,在热河的行宫中,太后每次去留宿的几座正殿里,所有几枝粗可合抱的庭柱上,从头到脚,都有许多栩栩如生的飞龙盘绕着;它们既不是用木料雕成的,也不是用泥塑就的,原来它们全是用金所浇铸的。在天花板上,同样还有许多飞龙飞凤一类的点缀品,也是用的纯金。而这些庭柱和天花板的本身,不用说,当然都是用的最贵重的木料了。这里却只能用普通的木料,真金的点缀品是更不见一件了!再有热河的行宫中,一切门的门键,和那些拴窗的扎钩之类,大部分都是银制的,就是不是银,也必是上好的紫铜或白铜。而这里,却只见普通的黄铜和白铁。总之,从物质上讲,无论拿那一点来比较,热河的行宫实在要比盛京的古宫富丽得多了!

盛京的宫院之所以不能尽量装点的缘故,乃是级单纯的,一言以蔽之,财力不足而已。东三省的商市,虽然并不如何萧条,百姓也不曾闹什么饥荒;可是这里的人民,向来习惯于很清苦的生活,奢侈的事情,大家都不讲究,而官家所征收的钱粮,也比较少一些,因此这些宫院,在当地人的心目中看来,已是非常的华贵精致,殊不觉有整治的必要。在官府方面,又为经济力所限,也只得跟人民抱着相同的心理,尽让这些陈旧的建筑物永远维持着它们的原状了。其实,平心而论,象这样的屋子,仅仅用以充作皇上或皇太后偶一临幸用的行宫,的确已很适合的了,我们这些人都为在关内过了好几代的舒服生活,不但已把我们的耐苦精神一齐丧失殆尽,而且还使我们养成了一种非常奢侈的习惯,对于等闲的物件,不免就存了瞧不起的心理,于是便把这些尚存三分古意的旧宫院,看得处处不见精彩了。

但是无论如何,太后却并不曾有过半些不合意的表示,伊显然是很满足了。

太后在便殿上略坐一坐之后,便决意要午睡了;伊每次午睡的时间,总在两三小时左右,今天伊尤比往常多辛苦了一些,那末睡的时间,也许会格外长些了。伊睡熟了之后,我们便照例只让一个恰巧该当值的人留着,专候伊醒来时给伊呼唤;其余的七个人,都一起退出来休息。方才我所说的两座偏殿,便是我们这八位女官的官舍。因为大家都已累得很吃力的缘故,竟不遑再作他想,匆匆都进官舍去歇息了。我自己当然也很疲倦,但这个新环境已给予我以一种极浓烈的刺激,使我的神经,非常兴奋,绝对不用想合上眼睡觉,因此,我就爽快丢下了午睡的念头,一个人在外面的长廊里逗留着,打算再把这里一带的景象,认识得更清楚些。然而我也不敢走得太远,也许太后突然会醒了,或者一醒来就想到我,指名要我给伊干什么事情,这是谁也不敢断其必无的;所以我便只能老是在这条长廊下徘徊着,尽我的目力所及,望各处眺览。虽然我所能眺览到的只是一部分的宫院,但我已于此得到了一个大概,可以用几句很简单的话来说明这些宫院的建筑方式。第一,它有很多的庭院,每个庭院的三面或四面,必有许多宫殿环绕着;第二,在这些宫殿的外面,又必有一条互相连系着的长廊,彼此好兜转;这样一起一起的合并拢来,便成为一座小小的迷宫的格式了。当然,这种建筑方式对于我,已不再会引起什么特殊的注意了,因为北京那些皇宫的建筑,差不多是和它完全相同的,而且是更曲折,更繁复,我们只须看了它入门处的景象,已可以知道了。

在我们自己所歇息的两座偏殿和太后所居住的那座正殿的中间,也同样的夹着一个绝大的庭院;在这庭院中,有许多丁香花种着,白色的也有,紫色的也有,开得都很茂盛。可是他们所发出来的那股气味,却委实难受;既不香,又不臭,只是说不出的难闻。闻得我顿时觉得非常的头痛,幸而它的颜色是特别的淡雅清丽,象一个淡装素抹的美人一样的可爱;依我个人的嗜好来说,这种花实在比牡丹花芍药花等可爱的多。所以我想只要再过一两天,我对于它所发出来的那股臭味,必能因爱好它的色调而渐渐地不觉得难闻了。真的,后来我居然习惯了,否则我们在奉天逗留着的几天中,这股臭味不分昼夜的来侵袭我的鼻孔,我还能不病倒吗?

我在长廊下流连了约摸有半个小时模样,渐渐地觉得疲倦起来了;因为第一层原因,今天我自己的确也累得很辛苦了,事实上真有安息一会的需要;第二层原因,象这样独自冷冰冰地的在廊下站着,也未免太枯寂些;于是我就走进了我自己的寝室,躺下床去,打算做一个短短的甜梦。可是合上了眼,偏又是睡不熟,只能蒙朦胧胧地假寐着;等到快要真正的睡熟了,忽又给一个宫女走来把我唤醒,告诉我说太后已在翻身了,不消几分种工夫,伊一定会醒过来,所以这宫女忙特地赶来通知我,好让我立刻穿起衣服来准备端整,待伊一醒,便马上走进去侍候。

太后果然在十分钟之后便醒了,伊老人家也少不得又要梳洗穿扎一番,这样,时候已是不早了。经不起伊再和我们随便说了一会闲话,晚膳的时间已到,于是日常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又开始了;照例那多得过不合实用的一百碗正菜,便蜂拥似的端将出来,仿佛和开什么展览会一般的铺满在太后的面前。我简直是见了就害怕,可是习惯如此,无论在北京的皇宫里,或颐和园里,或御用列车上,地点尽管不同,这一百碗菜总是每餐必备的;如今到了奉天,当然也不能独免。

晚饭过后,大家仍在太后的便殿上聚着,伊对于这一处新的环境,倒象并不如何注意,不但不想秉烛夜游,简直说话也不见提起,仿佛是伊老人家根本没有到过奉天一样。我们这些服侍伊的人,当然只能顺势而行,谁也不敢自动的道及了。伊和我们随便说了一会话,又觉得有些厌烦起来,便教人去找了一副骰子来,和我们掷“百鸟朝凤”做消遣;这是一种伊自己所发明的游戏,玩法并不如何简单,说起来又是一长篇,所以只能略而不论了。玩了半晌,伊的兴致又渐渐地消失了,接着伊表示需要睡觉了,年老的人大都习于早睡,太后自不能例外。

这一晚,另外有两位女官轮到侍候老佛爷,所以我就在伊进了寝宫之后便退出来了。但我并不就去睡觉,依旧独自留在那长廊下闲望。此刻我所见到的乃是一副不完全的宫庭夜景;虽不完全,但就这一部分来做标准,便不难想见整个的盛京宫院的夜景了。我往常原是最爱欣赏夜的景色的,在这样清幽寂静的境界里,照理讲,自应有加倍的情趣了,可惜好坏廊外的紫丁香花的香味,薰得我险些不能呼吸,兴味减少了一大半。

盛京的宫院里,那时候却不曾有电灯的设备咧!可是到了晚上,灯总不能没有啊!这一个问题,在太后未启程以前,也早由庆善等一班人筹划好了。本来是无需筹划的,只要用煤油灯就行了;无奈太后生平最是痛恨煤油灯,伊曾经说过,煤油的臭味是世界上最难闻的一种气息,所以他们要是把煤油灯来给太后使用,那简直是存心要讨没趣,或者可以说是存心不要活了。于是煤油灯便成为一种禁品,先期已悉数藏了起来,一律代以蜡烛。

这里所用的蜡烛,都是很大很大的,也许是特地制就的,但在我们用惯电灯的人看来,光线还是很黯淡。在这一条曲尺似的长廊下,三面各挂着十支,可是他们的挂法却异常特别,竟是我以前所从未见过的。因为以前我所常见的,不是插在桌子上的烛台上,便是挂在壁上的烛台上,这里却全是用的灯笼。灯笼本不是一件希罕的东西,纸糊的,玻璃镶的,我也见过几千几百种以上了,但从不曾见过用牛角一类的东西来制就的灯笼,而且这些角灯都是制造得很薄,差不多有玻璃一样的透明。中国手工业的产品,往往会有远非机械所能企及的奇迹,这种角灯,便是一个例子。

所有的蜡烛的颜色全是大红的,——其他的颜色,都是认为不吉利的,当然绝对不能用。——每一支约摸有一尺半长,可不能算小了,然而那个灯笼的本身,却并不大,只是恰好能够容纳这只蜡烛而已。所以我想在初点的时候,必然是非常费力的,而且很危险,也许会把灯笼烧掉;但这里的太监,却已练就了一种很好的手法,非但在初点的时候,一些不觉得困难,便是烧灯笼的事情,也决不会有的。至少,当我留在奉天的那几日里,从不曾有过。在这角灯的顶部,分三点角系着三条铜链;这样,这个灯便可以稳定了。而在这三条铜名字结合的一端上,还有一个铜钩,待灯烛燃旺之后,就把这个钩子去挂历在廊下的横梁上,让它高高地悬着。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一见这些角灯所发出来的灯光,便觉得有些异样;多半是太暗淡的缘故。再望别处瞧,每一座宫殿里,每一条长廊下,也是同样挂着这种角制的灯笼透着一派深黄色的光芒。全部看起来,实在是很特别的,并且还觉得很不安静,见了会使人发生一种恐怖的感觉。而盛京整个的宫院,每到晚上,便一齐笼罩在这种可怕的灯光之下了!我不承认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但看了这种黯淡阴沉的景象,便不由我不发生一种无聊的幻想:以为这些宫院里,几百年来所死去的人物,快要象深山穷谷中的鬼怪一样地一个一个的爬起来了;我仿佛已看见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黑影,在我面前晃动了,以致于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又怀疑我自己这种不安定的感觉,或者是明天将有什么恶运的预兆。

在皇太后所居的正殿中,虽然一般也是用的这种蜡烛,而且一般也是用的角制的灯笼;但这些灯笼却并不吊在上面,而是装在十几条灯架上的。这些灯架的式样很特别,原料是紫檀木,上面还有许多花纹,只是和寻常又不同;虽然一般也是浑身给飞龙盘绕殆遍,然而它们既不是用金或很来镶嵌的,也不是用各种鲜艳的油漆来描绘的,而是直接用刀子雕刻在木头上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灯架的本身一样是黑的,看起来并不如何显著,若是要仔细欣赏的话,必须把你的眼睛凑近前去,那才可以看得清楚;最好是用手指去摸,便格外可以认识这些雕刻的工细和精致了。

我暗暗在猜度:截至目前为止,太后究竟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所展露着一派幽郁萧索的景象的难受?或者是伊也感觉到了,只是伊还忍耐着,不愿有什么表示;或者是这种感觉根本还不曾印射到伊的神经上咧!因为伊无论如何康健,年龄毕竟已是高了,年高的人的感觉,照例是不很灵敏的;再加伊今天已是非常的疲倦,自然要格外的呆钝些了,而我却还是一个年轻的人,又是一个特别善于幻想的年轻人。

就因为我太善于幻想,感情也就容易受冲动。此刻见了这一派幽郁萧索的夜景,不觉便有些后悔不该随驾东来,大有立即回到北京去的想望。不过我自己也很明了自己的性情,这种想望虽然是发生了,但只是神经上一时受了刺激后的闪动。决不会变为一种热烈的要求的,也许睡过一夜之后,到明天就不再这样想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的胆子总不能勉强放大起来,正象一个小孩子在床上做了可怕的恶梦一样,就是醒来之后,也会吓得哭的。我的神经上既起了这种有涉魔鬼的幻觉,眼前便老是象有许多的鬼影,在这幅员广大而光线不足的十宫里憧憧地来往。我而且还不信的给自己解释道:“真的!这里是一定有鬼的!正和北京的皇宫里一定有鬼一样。这两处的宫院中,几千年或几百年来,已不知道有多少的人死在里面了,他们的尸骸虽已运出去埋葬了,但他们的灵魂是永远会存留着的,这样算起来,宫里面该有多少鬼啊?以数目来讲,北京宫里当然更比盛京的宫里多,但北京的皇宫是终年有人住着的,并且人数很充足,因此鬼就不敢出现了。或者也可以说那些鬼因为终年给人惊扰得惯了,所以人鬼同处,一些没有不安的现象,而这里却已几百年没有人住了!——虽然有留守的人,但是太少了。——这些鬼久已住得很安宁,一朝忽然来了这么许多人,那得不扰得他们不怨恨呢?我们自己尽把这里看做我们的老家,但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们必然是一群可恶的外族,所以他们是一定会勃然大怒,纷纷拥出来予我们以相当的威胁的。”

其实这些都是神经过敏的影响那里会真有什么鬼呢?但我竟无力排除他们,只能任凭他们作崇,渐渐地把我整个的心灵一起包围了起来甚至当那些太监在外面庭院里走动的时候,黯淡的灯光,映出了他们的身影来,我也会当他们是鬼的影子,立刻加上几分恐怖的感觉。这些情形,说来都是非常可笑的,但在那个时候,身历其境,却真有些明知是不值得恐惧而偏要恐惧的困难。其所以如此的原因,虽然很复杂,可是仔细分析起来,多半还是因为这些宫院中的景物太特别,太陌生的缘故。无论在表面上它们已给那些先期打发来的太监收拾得如何洁净,布置得如何和北京的宫院相象,然而人力是有限的,物质可以改造,精神却不能改造;这里所有的幽寂而富有古意的空气,高大而茂盛的树木,以及花鸟的点缀之缺乏,差不多全是天生就的,人力怎能改造得来?除非把北京皇宫中所有的陈设,花木,鱼鸟等等一起迁移过来,终不能盖藏过它们原有的古朴和空洞的真面目;就是能够盖藏过,也只是等于涂上了一重粉饰,它们的本质是永远无从更换的。

我终于因为震颤过甚而不能在廊下久留,匆匆回到了我自己的寝室中去。

我们这一间寝室里一起躺着四个人,除我和我的妹妹之外,还有两个女官跟我们一起住着。其时伊们三个人都已睡得很浓了,因为恐怖和不安宁的幻觉始终不曾侵入伊们的脑神经,伊们自易安然入梦了。可是我呢?却兀是惴惴惟恐大祸之将临,连吹熄烛火的勇气也没有。虽然我自己也很明白,这是一种愚蠢得十分可笑的思想,象这样刁斗林严的宫禁之内,难道真会有什么不幸的事件,临到我们头上来吗?无庸怀疑,这是绝对不能的!我而且还知道这时候太后已在那正殿的寝宫里睡得非常的安适,既然太后的心上一些没有恐惧或不安,那末我是伊的侍从女官,当然也应不受丝毫的恐吓,勉力学着伊的镇定的态度,为什么还要疑神疑鬼的自己作弄自己呢?

就在这样自相矛盾,思潮起伏的状态中,我独自悄悄地爬上了床去。初上床的时候,我很坚决地自信今晚是不用想有安稳的觉好睡了,也许连眼皮也不能合上了;但后来在床上翻腾了半晌之后,不知道这怎样下了一个决心,居然把眼皮合上了,而且还是睡得很舒服,连天亮了也不知道。

“天亮了!”我突然给一个宫女所摇醒,伊告诉我时候不早了,别的人差不多全已起身,连老佛爷也在梳洗了。于是我便睁开了睡眼,慌忙跳下床来,随着大众,一起穿衣整妆;因为每天早上,我们这八个女官,照例必先一起走进去给太后请过晨安,才能依着轮定的次序,分班入侍。

这一天的太阳升得很早,我们的庭院里已照着一片很鲜艳的阳光了;一切的人,一切的物,顿时光明了许多。我昨晚所发生的许多可怕的幻觉,已象雪遇到了阳光一般的融化净了。便是我自己,也险些不能承认昨夜我曾这样无聊地想过。真的!这些幻觉已是完全消灭了,不复有丝毫留剩;只有眼前的两桩事实,还不容易马上就隐蔽起来,多少仍有些使我觉得不惯。那便是廊下所挂的许多异样的角灯,和庭院中所种的紫丁香花发出来的浓香。

正文 第十八回 列朝帝王之遗物

这一天的早上,便是我们到了奉天后的第一个早晨,我们偷看老佛爷的神气,似乎非常沉郁,好象伊心上有许多的事情,在很混乱的思索着,可是谁也不敢去问伊。一直到这天的晚上,我们才明白了伊所以那样深思寡言的缘故。——原来在这一天上,伊所想到的,以及告诉我们的,乃是一厚册很伤心很秘密的历史;这一厚册历史中所包括的,全是满清政府历代首领的小传,当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就是伊老人家自己的传记。

太后每逢遇到了什么足以使伊伤感的事情,总欢喜用一种严肃冷静的态度来表示。今天,伊的脸上竟象罩上了一重严霜一样,简直从不曾露过一丝笑容;而且还带着几分疲倦的神气,不过每当我们请问伊要不要想休息一回的时候,伊总是立即拒绝,还告诉我们昨夜伊是睡得怎样的安适。

早餐之后,我们便顺着太后的主意,列成了很长的一行,簇拥着伊老人家慢慢地走出这座正殿来,开始在这些古旧的宫院中巡游。当伊在北京的时候,伊也并不整天的坐在殿上不动,时常要带着我们片各处去巡行游览;所以我们这些人已象操练惯了的兵士一样,很快就能排成一列十发齐整的队伍,依着各人向来的位置,丝毫不乱。站在最前的大概就是我们八个女官,因为光绪和他的妻妾是难得会参加的(今天却也一起在内);其次便是一班宫女,手里各捧着太后梳洗时应用的东西。再次是一群太监,他们至少要带两件很笨重的家具,第一个是一座幔着黄缎的围屏,因为太后上了些年纪,多走几步路,说不定就会疲乏得要躺的,那时候,就得用这座围屏一给伊做掩护物了;第二件是一柄龙椅,这是准备给太后在御园里随时坐着歇息的。然而单是这两件家具,还不能尽量的使太后感觉便利咧!否则伊也无须常带着这么一大队的人东奔西走了!所以凡属伊老人家随时所需用得到的东西,差不多是全部在伊身后跟随着了!假定说:伊巡游到半途上,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军国大事,要马上写一道懿旨的话,笔砚纸张,便可立刻送到伊面前去。再如伊的头发假定给风所吹散了,伊想赶快整理一整理的话,也只须伊自己挥一挥手,或说一句话,伊的理发匠——也是一个太监,颇博太后的信任,常赞他是中国第一名高手的理发匠。——便立刻会捧着应用的工具,走上来侍候了。至于手巾,香粉,以及其他的各种化妆品等等,更是应用尽有,随时随地不难一索即得。

“这里有四座宫殿,是我们所不能不去看看的。”在大队人马的行进中,太后忽然向我们说话了。伊是向全体的人说的,但我总觉得伊是向我一个人说的;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妄想,可是我心上的确如此希望。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伊已经三番两次的向我说过,待伊一旦去世之后,能够把伊个人的性情,人格,行为,以及日常的一切私生活转告给全世界人知道的惟有我;所以伊极愿让我明了一切的真相和实在,免得也跟外边人一般的隔膜,误会。伊对于我的希望是要我在将来把我实在所见到的说出去,不要加多一些,也不要减少一些。——其时,伊又继续给我们说明为什么那四座宫殿是不能错过不进去的缘故。“这里边所藏着的便是我们清朝历代帝王所留下的遗物!”

伊果然把我们引进了那四座宫殿中去,因此,我们便知道这里面一起是藏着八代帝皇的遗物。原来这个政治犯式的光绪皇帝已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九代的君主了。不过后来光绪归天之后,因为并不曾举行什么盛大的丧仪缘故,所以连带也不曾有半件遗物送往奉天去收藏;但这是一种坏历代惯例的特殊处置,不能算是一种合理的办法。所谓合理的办法是应该把他日常所服御有衣饰,或使用惯的物件,恭恭敬敬地赍往奉天去珍藏起来。这个办法还是清朝第一代君主——顺治皇帝所开创的,意思是不忘故土;同时还有增高盛京那些古宫的地位的意思。因为圣驾和皇族中人既已悉数迁到了关内来,奉天那边的宫院便难免因空闭而不为人所重视,现在既有有这些历代近皇的遗物珍藏在里面,又特地设置一个品级很高的武官,带着一队满洲兵常年驻守着,这样,便可使那些空闭着的宫院,既不至完全没有人居住,而它们的地位也在无形中抬高了。

我们先打第一座宫殿起始,挨过去逐一参观。这第一座宫殿中所藏着的是清朝最初两代的君主——顺治和康熙的遗物。我们一走进去,太后就象学堂里的教师一般的给我们讲解起来;伊的口才本极流利,此刻更是有意的要把这两代君主的历史,铺陈得伟大到无可再伟大的地步。如果我们闭上了眼睛,尽用耳朵来听伊这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演辞,我们一定会把这两代的君主,当做天神一样的看待,而且还会深信伊老人家是的确非常熟悉并关心他们的旧事的;可惜我们都不曾合上眼皮,伊说话时的神情已很明显地告诉我们:这两代的皇帝,实在因为年份隔得太久,对于太后已不能再有什么真切诚恳的影像了。伊只是把他们当做庙里的神佛一样看待,随便给他们捏造些支离附会的神话而已,可是这殿上所堆放着的遗物,却真不少;有一大部分是他们所穿过的袍服,五颜六色的堆了好几箱,倒象是戏班子里用的戏箱;还有许多是他们生前所佩带过的用宝玉或珍珠镶嵌的戒指,都用玻璃盒盛着;不有不少的碗碟器皿,据说都是这两位已死的大皇帝的食具。虽然这些东西全是非常普通的,论价值并不如何珍贵,但用来作为纪念品,却确有使后辈们见了发生几许睹物思人的感想的力量。

这四座宫殿是相连的,我们一路巡游过去,约莫走过了一半的路模样,已到了收藏乾隆皇帝的遗物的所在了。乾隆一生的事迹,我们知道得最多,而把历代帝皇遗留在这四座殿中的全部的遗物比较起来,自然也要算乾隆的一部分最光荣。因此,我们都怀着一种特别重视的心理,打算细细地鉴赏鉴赏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所遗留下来,足为这些古旧的宫院增加不少光彩的东西。

他的遗物是很多的,而其间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正中壁上的一幅大油画,这画上所绘的便是乾隆的肖像。

“啊,他是长得多么轩昂雄伟啊!”

“象这样雍容华贵的气概,才不愧为一个堂堂大国的君主!”

各人见了这幅画像之后,不禁都在暗暗赞叹。我想要是这幅画像的作者并不曾因为他是一个皇帝的缘故,特别替他加工渲染的话,那末乾隆的仪表,真可说是英俊豪雄,世所罕见了!但若据着正史上以及私人的传记里所载的关于这位明主的言行举止而推测,我们便不难深信这幅画像所表显的确不曾越出“真实”的范围。

画上的乾隆是正在行猎的情景,胯下骑着一匹雪狮似的白马,它的神骏雄伟,愉堪和它主人的仪表相匹配。刀的背上,照例有一副马鞍:这副马鞍是纯粹的蒙古式,上面还有无数的宝石镶嵌着。那两个脚镫是全金的,在画上兀是闪闪地射出耀人的光来。乾隆就在这一副穷极奢华的鞍镫上,象一座小山似的端坐着,再瞧他身上也是画的全副猎装,外罩一袭杏黄色的紧身长比甲,腰间束着一条很阔的缎带,也是黄色的,上面还钉着许多的珠子。他的软盔是更别致了,盔的本身是一顶尖帽,两旁却有两只耳盖垂下来,连系在颔下,很象现在飞机驾驶员所带的皮帽的格式。这帽子的质料是黄缎,顶上有一簇很长秀美丽的红缨装着,沿着这一簇红缨而下,一直到下面的帽边,这一部分的黄缎上,更用无数的珠子,一行一行地周围环钉着,远远地望过去,仿佛是一头海产的贝壳类动物,伏在他的头顶上。真是奇特极了!然而它的价值,却断非我所敢想象的了。他的脚下是穿着一双黑缎制的战靴,这双战靴可说是他全部服饰中最简单的一件了,不但没有珠宝钉着,且不曾绣半些花纹。

他的身子是挺得非常的直,足以充分地表显出他的壮健和勇武来;他的面目更是十二分的清秀英俊。——当然,这幅画像上所表示的乃是春秋方盛之际的乾隆,而决非晚年的写照。——我想他对于骑术应该总是非常精熟的,因为我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乃是一个有名的射猎家,射猎家无有不精骑术的。

我们再仔细把这幅画像端相了一会之后,又发现在那马鞍上还有一件很讲究的装饰品咧!那是马的肚带动上的几个扣子。这几个扣子不仅是纯金制的,而且还凿着很精美的花纹。那马缰也是皮制的,环绕在马的颈间,并和那肚带连系起来,上面另有几簇红缨挂着;这些点缀品,极有力地衬出了那马的雄姿来。

读者看这写到这里,也许已忍不信要问我了,为什么单是看了这画像,我们便把什么宝石,珠子,金扣,肚带,看得那样逼真?似乎不是情理上所可能的。不错,画像并不曾如此详细的告诉我们;告诉我们的是一具大玻璃匣子,这具玻璃匣子恰好就安在画像的下面,里头所盛的东西便是画中人的每一件服饰:他的蒙古式的马鞍,他的精致的猎装,他的纯金制的脚镫,一切无不齐备。所缺的就是活的人和活的马。依我所推测,那幅画像的作者必然是根据了这些现实的东西,先画成一个壳子,然后再追忆了这些东西的主人的形容身份,用心添加起来,才拼凑就这幅动人的画像。

画上还有三件东西,上面还不曾说过。第一件是乾隆左手上挂着的一条皮鞭;第二件是他套在左手上的一张弓;第三件是一个箭壶,里面插着好几支箭。这三件东西也同在那口大玻璃匣子里陈列着,我们因此也得细细鉴赏。那皮鞭大约有三尺长,一端是用几条皮带象编发辫似的编就的,即有么驱策马匹;另一端是一个白玉的柄,这柄上钻着两个对穿的小洞,另外系着一根丝绦,人的手便套在这要丝绦里,如此就可随意挥舞了。再瞧那箭和弓,一般都用白玉镶嵌着,我看了不觉有些怀疑,白玉做的箭头,难道真可以用来射猎吗?也许这些箭只是一种装饰物,到实用时就用铁的箭头来代替了。

除掉这一大口玻璃匣之外,另有一口很小的玻璃匣,里面盛着两件和那幅画像无关的东西;但同样是非常珍贵的。一件是一枚翡翠制的约指,据太后说是乾隆生前所常用的;还有一件是一个非常精致光洁的鼻烟壶,一般也是用色泽最鲜艳的翡翠所雕琢成的。这些都是价值比较贵重一些的东西,其次就要轮到许多乐器了。因为乾隆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君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对于音乐的造诣,更是特别的商。这些乐器都经他自己亲手玩弄过许久的,所以也算是一部分很值得纪念的遗物。

大概是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在生前很欢喜趱藏磁器的缘故,他的大部分的遗物便是各式各样的磁器。差不多占去了一座大殿的十分之八的地位。这些磁器之中,有不少是景泰蓝和古铜色的,识货的人见了,都知道是很不容易找到的精品。如其一直宝藏到现在,它们的价值必然是十分可观了!

乾隆的遗物,便尽于此矣!我们虽然都用了特别的重视的态度,恣意欣赏了许久,可是因为乾隆和我们毕竟也已距离得很远的关系,竟不复能于瞻览遗泽之余,使我们对他再发生多少诚挚恳切的感觉;尽管在事实上伊就是直接承继乾隆的权威的统治者,而且伊还时常欢喜提到这位才智地人的祖先,似乎觉得很荣誉,但在伊的内心上,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离开了第二座宫院,我们便穿到了第三座宫院中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太后将有一番特殊的表现了!因此,所有随着进去的人都已各自留心检束,丝毫不敢做出声音来。因为这一座宫院中所藏着的遗物,必然会使太后一见之后,立即非常尖刻地回想起伊自己昔年的一段历史来。这一段历史中所包含的事实,无非是艰难,痛苦,恐怖,忧愁,奋斗,以及许多令人心碎的惨变;无疑地,这是很辛酸的回忆。如其可以避免,我想太后也是决不愿时常回忆起来的,然而眼前所陈列的一堆遗物,乃是伊自己的丈夫——咸丰皇帝的遗物,一映入伊的眼帘,便无可避免的勾起了伊的辛酸的回忆来。

伊当年初进皇宫的时候是和中外十六位旗籍的少女一起被选进去的,伊们十七个人,一般都是绮年玉貌,长得象花一样的娇艳;但咸丰却只爱上了伊一人,不久便正式把伊册立为妃,宠冠一宫。

关于咸丰的历史,太后当然是最详细最清楚的一个;其次便要让李莲英了;不过在那时候,李莲英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咧,他也未必会有怎样清楚的认识。至于我们这些人呢,——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个女官。——大概也各有少许知道,都是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其中听得最多的,又得让我了!因为太后和我闲谈得比较最多一些,每次闲谈,总免不得要追诉一回往事,这些往事里头,便有不少是牵涉咸丰的。

太后走进了这一座宫院之后,突然象失去了知觉一样,眼睛老是直向前面望着,走路也极不自然,僵硬得和梦中行走的人毫无差别。可是伊的颊上却并没有半些眼泪。伊只象犯了失心疯似的忽而走到左边的一口玻璃匣子边去看看,忽而又旋到右边的一口旁去望望;或是看过了再去看一次,二次,三次,以至于无数次。尤其使伊难堪的是咸丰的遗物竟是特别的少,不但不能和乾隆的比,便是和其他各代的帝皇比,也相差甚远,可说是比较最少的一部分了!简直少得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说来很单纯,我们这些人可说是没有不知道的。或者本书的读者中,也不乏明了的人。简单的说起来,就是因为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一味只知道享乐,赌钱啊,喝酒啊,差不多全是他的日常功课;此外,更无须隐瞒,他还有贪色的嗜好。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的恶习惯,当然是不能再熟谙什么文才或武事了;而他分内所应理的朝政,也全部给荒废了。严格论起来,清朝的所以衰弱不振,以致于覆亡,最初的一颗种子,正不妨说就是他老人家所播种下去的。至少,没有人能够替他辩护,说不是一个毫无作为的昏君!

当我们一路从前面那两座宫院中参观过来的时候,因瞧太后指东说西地讲地很高兴,大家不觉也忘了畏忌,纷纷的发出各种问题来,或是直接请问伊老人家,或是两个人自己互相讨论着,情形真是非常热闹;但一到了这里,我们偷瞧伊的颜色不对,赶快自动的识趣起来,各人都歇力的忍耐着,不敢说一句话。

从表面上看,这一座大殿中所陈列的东西是咸丰皇帝的遗物,然而从精神上看,也尽可说这些都是属于太后自己的东西!因为咸丰的每一件遗物,和太后无不各有相当的关系,而且都曾沾染过伊的手泽;所以这些遗物,实在是伊和咸丰所共有的!伊见了伊自己的东西,怎能不发生一种特别的感觉呢?但伊并没有什么动作,尽把伊的脸板得象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着;这时候即使有一个著名的丑角,在伊面前表演,我想伊也决不会笑的!

最后,伊终于慢慢地旋过来了,脸向着我们,便依旧是一些没有表情,态度非常不自然。伊开始说话了,据我推测,伊多半是自动的感觉到了不能不向我们作一番说明的需要,伊想给我们说明为什么咸丰的遗物在这里是收藏提特别的少?其实伊也未必不知道我们已经见到了其中的真相;可是伊为尽伊做一个爱妻的责任起见,总不能不故意维护伊的丈夫。于是伊就用很恳切的语气,尽力的替那昏庸的咸丰掩饰一切,希望大家能够对他谅解。

“你们要知道!”伊的声音很低。“咸丰皇上可不是一个艺术家,他并没有什么嗜好,也不欢喜收藏任何一种玩物;就是日常用的东西,也向不讲究。说得清楚一些,他是一个倾向自然的人!他只爱生命,从不顾惜一切没有活力的淫工巧艺!什么书画,玉石,金银,古玩,对于他是一概没有缘分的!然而他毕竟不失为一个富有才力的统治者!”

我们听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太后是在说谎话,尤其是最后的一句,更是绝对的的和事实相反,但有那一个敢公然去反驳伊呢?这在太后自己,也早就料到没有人敢这样大胆的。可是伊的宠奴李莲英,却已在眉目之间,做出一种随时要帮太后说话的神情;他对于咸丰的事情,亲眼见到的也很少,而且他明知咸丰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不过为趋奉太后起见,便故意装着是永远和太后站在一边的,万一我们这些人中竟有胆起而质难的,他誓必抹杀事实,拥护太后到底。但是抱歉得很!我们的胆子都不大,始终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于是李莲英的一片忠肝义胆,竟无由表现,这对于他真是非常失望的。

太后发表了这一段勉强的说明之后,心中的忧郁和愁闷,仿佛已消去了一半,想不到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有时候也可以给自己得到一此安慰。伊重复再回过身去,向那廖廖的几件遗物看了一遍,好象已觉得满足了;更徐徐抬起头来,透着一种很可怜的骄态,向我浅浅一笑。伊的意思似乎是说:

“你们别瞧他的遗物那么少,在他生前,终究是一个皇帝!”

这样,我们便离开了这一座正殿,转了一个弯,在走进了一座在同一宫院中的正殿;太后仍在前面领导,然而我们也都知道伊现在的目的地是一处怎样的所在了,因此,我们更加谨慎,绝对的不说一句话。原来我们现在就要到收藏同治皇帝的遗物的所在了!

同治是清朝第八代的君主,他就是太后自己的儿子。可怜这个小皇帝委实死得太早了,他只活了十九年,便染着很厉害的天花,不治而死。这对于太后,当然是十二分伤心的!

虽然同治在时间上所占的地位是那么的短,他对于国计民生,根本谈不到有什么贡献;便是他的广才武略,也必然是非常有限的。可是他的遗物却真收藏得不少,已远出他的可怜的老子——咸丰之上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东西都欢喜,生前已拥有一部分很大的宝物和用品,死后便遗下这么许多来了。或者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太后过于爱他的缘故,不忍使他因毫无半些政绩,而给人们遗忘掉,所以格外的用心把他的遗物收拾起来,送到这些古宫中来收藏,想让他借着这些东西的力量,博一个不朽之名。

到了这一间殿上,太后已转变为一个充满着哀痛的情感的慈母了!首先映入伊的眼帘的是一具方形的玻璃盒。里面收藏着一支纯金的小碗,式样很轻巧,虽然是金的,但看去是决不会如何笨重的;上面还凿着许多精细的花纹,和吉祥的字句,这就是同治生前所用的饭碗。跟这饭碗收藏在一起的是一架银制的小型天平秤,当年太后就用这一架秤,每天亲自给同治料理食物,以免他吃得过饱或不足。

中另外一具较大的玻璃盒里,我们又见到了同治当日在位时所穿的一件小小的龙袍。——他虽然从不曾知道做一个皇帝的肩上该负怎样重大的责任,但他确也曾坐朝,于是就有这么一件小小的龙袍了。——袍是黄缎制的,上下左右,全是用金线绣成许多飞龙,色调依然很鲜艳;当太后俯下身去,凑在盒盖上,仔细张望的时候,里面仿佛有一片光,隔着玻璃,反映到太后的脸上来。就为着要使伊的儿子保持穿这一龙衣的资格起见,在咸丰死去不久的当儿,太后确曾冒着绝大的危险,和四周的恶环境奋斗过;也就亏这一奋斗,竟使伊老人家得以大权独揽,睥睨当世,成为历史上一个罕见的女政治家。伊当日原是为这一件不龙袍的主人而奋斗的目的,后来却成就了伊自己,这结果无疑的等于失败!

我们一起围聚着细细地赏鉴这一件满绣着多龙的黄袍,因此又发现它的衣领是用蓝色的贡缎制的,还有几颗龙眼大小的明珠钉着,华贵固然是华贵极了,然而小也小得可以了!从这件龙衣的大小推测起来,同治委实是一个很瘦弱的孩子。

他对于铜制的东西似乎有特殊的爱好,所以这里收藏得很多;其中有一对小小的铜鼓,制作非常精巧。我想这一对鼓要如给一个精熟的鼓手打起来,它的音节之美妙,必非世界上任何一个鼓所能比拟的。但是它们的生命也随着它们的主人而结束了,将永远一声不发地在这些古宫中蜷伏着。

此外,尚有两个大玻璃盒收藏着同治所玩弄过的各样玩具:小弓,小箭,泥人,木马,扯铃之类,差不多是应用尽有;但都极平常,不见什么特色。我们看了,都觉得很失望,想不到一个小皇帝的的玩具,也只和我们小时候所有的恩物相等。不过后来终于给我们发现了一件比较平凡的东西,那是一头泥制的小兔:外面涂着很光亮的白漆,形态也塑得十分生动,还有两颗鲜红的眼珠,令人一见油然生爱。太后似乎也在那里找它,一找到它便把伊的视线集中着不动了,伊足足注视了七八分钟之久,才吩咐李莲英轻轻地将那匣盖揭起,让伊亲自伸手进去捡出了那泥兔来。待伊把这泥兔取出来之后,我们方才真正认识了这件玩具的优点:原来它不仅是外貌特别的可爱,而且还有一些小小的机关装置着咧!这机关是藏在它肚子里的,而用一根短短的红线,打它的背脊上穿出来。人只须把这根红线一抽,它那二只鲜红的眼珠,便立刻会转动了,同时,不有半截红舌,打它的嘴里吐出来;如其把这根红线不住的抽,那末它的眼珠也就不会停住,它的红舌,便会一伸一缩的吐弄不个休。太后是知道这机关的,伊便把那红线抽了几下,我们瞧得险些笑出来了;可是太后却一些没有欢喜的样子,而且是更沉郁了。伊尽自捧着这一个泥兔呆呆地站着,什么话都没有,直到隔了许多,伊才慢慢地说道: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他总爱弄这个兔儿。”

伊并不是跟那个说话,伊只是在自言自语;语毕,便又低下头去,拈弄那泥兔。泥兔依然是完整的,而伊的爱子却一些影踪也不见了!睹物伤情,这对于伊老人家确是很难受的。我们瞧伊的脸色已变得非常的惨白,眼圈全红了,但为保住伊的尊严起见,伊仍竭力的忍耐着,不使伊的眼泪挂下来。这样惨痛的神情,真有些使人不忍卒视。因此我又联想起了我在宫外所听到的一段传说,这一段传说不仅只是人们的口头上流传着,竟有许多历史家,著作家,也采录起来,作为信史的。——他们说同治皇帝的死,是太后的一种阴谋,伊为着要亲政起见,故不惜把伊的小儿子毒毙。——这是多么残酷的谣传啊!我想这些造谣的人如果能在这时候亲自目击太后见了同治的遗物后的哀痛,他们也必将深深地忏悔,不该发表那样不负责任的谈话了!尤其伤心的是外面虽有这么一段传说,而太后却始终不曾知道,连辩白的机会也没有。

在这些充满着哀思的宫院里,逗留了约莫有半天工夫,大家都感觉到厌倦了,而历代皇帝的遗物,也全给我们看完了。于是仍由太后领导,列队退了。其时太后并不曾把那同治所爱玩的泥兔入还到那玻璃盒中去,伊象拾到了一件宝物似的很郑重地样自捧着它走回去。往常,伊是从不曾带过什么东西走路的,伊所需要的东西,全有人给伊带着,伊简直是永远空手的;这一次,伊竟会这样郑重地捧着一件玩具,益发可见伊老人家追念同治的深痛。

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巡礼,不但是太后的心上非常悲痛,便是我们这些关系较浅的人,也觉得无限的伤感;人虽然是不能不死,但死之后,他们的遗物却往往会逗起后人的无限的哀思,真也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情!

太后回到了伊的便殿上来之后,便独自静悄悄地坐着歇息,方才所感受到的一番沉郁的印象,兀自在伊的脑际萦回着。我们都一齐退出来了,只留一个当值的女官侍候着伊。

我也在退值休息之列,但我的身体实在并不曾如何劳动,所以倒绝不觉得疲乏,只是胸中异常烦闷,却真想闲散一会;不料光绪又给我增添了一重烦闷。当他瞧见左近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突然悄悄地向我说道:

“我可以给你保证!在这些古旧的宫院中,无论到什么时候,总不会有纪念我的东西收藏着的!”他一面说,一面发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来。“我现在有什么东西呢?哪一件东西可以说是属于我的?将来是更不会有了!”

说完,他就掩着脸,轻轻地走了。

本来,天空中还有一片明净的阳光,现在却象给一重乌云罩住了,眼前所见的只是黑暗,愁苦,幽郁。

正文 第十九回 狐仙塔

“今天,我们必须上狐仙塔去走一遭,那边也是一处很有名的所在!”当我们展谒过历代皇帝的遗物之后,第二天早上,太后的愁思已减杀了许多;伊梳洗过后,便计划着要想出去游玩了。伊的行动当然是绝对可以自由的,伊尽可不必征求我们的同意,随便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但伊往往欢喜卖弄伊自己的见闻,每逢有一件新的事物发生,或是将上一处新的所在去之前,伊总得先给我们说一些大概的情形。这时,伊又照例的向我们说道:“关于狐仙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到了好久了!这座狐仙塔,便是它忏悔以后的修炼之所,我们既到了奉天,少不得要去走一遭,不然是很可惜的!”

“那末,它的故事是怎样的呢?”我们一半为好奇心所驱使,一半为凑伊的趣起见,便一同向伊请问底细。

伊果然很得意地笑了,立即允许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就是不问伊也必自动会告诉我们的。于是我们便听到了一节闻所未闻的关于千年九尾狐的故事。以下便是太后的话:

“在这位狐仙没有降生为一头狐狸之前,它毕竟是怎样的一头野兽呢,这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复的。就是天上的玉帝,也许也说不出来。大家只知道它的前生必然是一种很凶恶可怕的东西,对于人类,也只是有害而无益的,但详细的情形,就不清楚了。当它最初投生为一头狐狸的时候,它一起有九条尾巴,都是很丰润美丽的;此外它还会使一种隐身的法术。待到末了,伊竟丧失了八条尾巴,幸而它的宝贵的隐身术还依旧保留着,使它不致一无所长。原来它那九条尾巴实在是九种恶习惯,它因为有了这九种恶习惯,便日渐陷溺,一天一天的堕落下来,成为天地间的一个不良份子。”

“那九种恶习惯是什么呢?第一种是欢喜喝醉;第二种是卤莽疏忽;第三种是没有诚意,动不动就要说谎作假;第四种是贪财,见了宝贵的东西便眼红;第五种是性格暴躁;第六种是贪吃,时常要偷食人家的食物;第七种是气量太狭,受了一些委屈,非报复不可;第八种是贪色,见了美丽的女人总难免颠倒起来;第九种是贪淫,往往纵欲无度。这九种恶习惯竟把它整个的心灵蒙蔽住了,它差不多是天天在作恶;后来终于给玉帝知道了。大怒之下,便立即把它捉去,很严厉地申斥了一番。最后就说:‘从今以后,你必须改过自新,做一头善良的狐狸!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的尾巴斩落一条!’它听了非常的焦急,因为它对于自己的九条尾巴可说是没有不爱的,它不知道在这九条尾巴中,去掉了那一条可以使它感受到最低限度的痛苦。然而玉帝却不许它有选择的机会,便立即发下令来,斩掉了那使它欢喜喝酒的尾巴,又再三告诫道:‘现在我再给你一千年的工夫,让你自己去好好地修养,务必把你的行为改变过来。万一到时候我们发现你的行为并没有改善,那末你的第二条尾巴便又得割下了!’这狐狸很高兴地答应了,声明它自己也已觉悟,愿意竭力的去改过自新。可是回去之后,一千年工夫很快地又过了,它的行为却依然是非常恶劣,只不过在已去的一千年中,它始终不曾喝醉过一次;但是其它的种种恶习惯,兀自不断的在搬演着,而且是劣迹昭彰,无论它怎样狡猾,也抵赖不掉。玉帝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便立即把它抓来,又给它割掉了一条尾巴;同是仍希望它能够改过便照上次的办法,再宽限它一千年,让它慢慢地革面自新。这狐狸也痛哭流涕的应承了。可是回去之后,不久便本性复发,瓷意的为非作恶。眨眨眼第二个千年又过了,玉帝细细替它检查起来,除掉不曾喝过洒,不曾说过谎之外,依然是一无善状;它这样的怙恶不悛,不用说是很使玉帝失望的,便决意继续惩罚它。好在它还有七条尾巴咧!于是每隔一千年后考核它一次,每次考核的结果,总是不能满意,便每次割掉它的一条尾巴。待到八千年之后,这狐狸已仅余一根尾巴了。它一条最后的尾巴也决不能让它保留了,因此又把它抓了去,告诉它不能再宽恕了,这一次为撤除它的恶根起见,必须把它最后的一条尾巴也割下来;也许这样的处置,才能够使它变为一头善良安分的狐狸。”

“可是这狐狸的虚荣心非常的重,——虚荣心是并不算一种恶习惯的。——它觉得如其再把这第九条尾巴也割下了,它的历有的美丽便将丧失尽了,以后怎能再有生活下去的颜面;所以它无论如何,不愿再受断尾之刑了。因此它十分诚恳地向玉帝哀告道:‘从今以后,我是彻底觉悟了!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拼命的去干,但求你允许我可以保留我这最后的一条尾巴,给我稍留几分体面。我将永远的感激你,请你许我做忏悔吧!从目前起,一直到世界毁灭的日子,我决不敢再做一些坏事了!’以它这样痛哭流涕的一番恳求之后,慈悲的玉帝,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他低着头静思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他向这狐狸说道:‘你过去罪恶实在是太多了,论理是不该赦你的;现在念你确已有了悔过的诚意,便再宽恕你一遭吧!这一次,却不能再象先前那样的任你优游自在了!我现在指定你一件工作,教你用心担任医治人间各种疾病的职务,并封你为治病之神。这件工作的任期是九千年。因为不是这样的长久,便抵消不得你从前的罪恶!’这狐狸听了,毫无难色,立即欣然的应承了下来,于是它那最后的一条尾巴便保留了!这条尾巴所代表的是痴心爱慕美貌的女子的恶习惯。这种恶习惯,在它原有的九种里头,已算是最轻的一种了!同是,它还得到了一个‘青狐大仙’的头衔。大仙的确是一个非常尊崇的名号,决非平凡无奇之辈所能轻易取到的;而从那一天起,青狐大仙便开始替人间医治起疾病来了。因为它的法术是非常的精妙,所以它对于随便什么疾病,都能医治得发好,于是它的声誉竟一天一天的盛起来了。后来受惠的人便集资建造了这座狐仙塔,虔诚供奉着。凡有害病的人,只消到那里去祷告一番,它就会指定几种药,教这病人服,服了十九有效的!”

太后的故事到这里已完了。(译者注:这一段故事显系作者所杜造,不过造得很有意思,和丹麦的童话大家安徒生所写的童话很想象,故特译出。)最后,伊就言归正传。伊说:

“因为它有许多的灵迹,所以我们也不能不去展谒展谒!”

大家听了太后所讲的故事,都觉得很有趣味,虽然我们已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听了这样的故事,当然能够辨别得出它的真假!而且还知道为什么那个慈悲的玉帝对于那犯罪的狐狸竟是这样的宽纵,每次不但只是割掉它一条与生命没有关系的尾巴,且还允许它隔一千年再考查一次;这可不是玉帝的放任,而是制造这故事的人的疏忽,或他的思想幼稚。

我们也不愿追究这故事毕竟真到如何程度,假到如何程度?既然奉天有这么一处名胜的所在,我们便当然该去走一遭的。

这从狐仙塔的所地我可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在奉天城只的东北角上;我希望这个回想是对的,就是错,也不致大错。然而我自己也承认,我是不大认得方向的人,只要一到比较陌生些的地方,我便不知道那里是东,那里是西了。何况奉天城内的街道,又是非常的曲折,根本不易辨认;如今事隔几十年,再要追想起来,当然决不准确的了!

太后出游的意志已定,便照例有人传出地命令去,知照大家准备起来。第一步是必须先派人到狐仙塔去,驱逐闲人,免得惊动太后的圣驾。第二步是选定了路由,在每一条必须走过的路上,铺好黄沙,以符法定规则。最后,就是操练惯了的一队仪仗,依次出发。

我坐在轿子里,一路去的时候,便闭上了眼睛,仔细的思索,为什么我以前听到的在别的民族中流传着的神话,又和我们中国的神话完全不同?无论是真是假,都应该有一个理由。可惜我想了许久,不曾理会出来。也许专门研究神话学的学者,可以很有条理的解答出来。我对于神话,一向是很注意的;但象上面太后所告诉我们一段,却并不能引起我的特殊的注意,只觉得非常滑稽可笑罢了!

整列的仪仗行走起来,总是很慢的,好在我们都没有什么病,并不急着要去请求大仙医治,慢些也不妨!最后,终于是到了。我到这里边去一看之后,便立即发现了许多的实证;例如谢神的匾额之多,洒扫的整洁,装璜的富丽,实在足以表显我所认为滑稽可笑的故事,在当地的确有一部分人很郑重地认做真正的事实!他们相信在几千年之前,真有一头神通非常广大的狐狸,因为它行止不检,以致受了玉帝惩戒,特地降到世上来救治人间一切疾苦,藉以忏悔综自己的罪戾。也许就因为他们有一条信心的缘故,竟真有不少人害了病,吃过仙方就好了!

所谓狐仙塔实在是一座很大的庙宇,同样也有一派非常庄严肃穆的气象。在那正殿上,也有一个很高大的神龛,龛前张着两幅绣着花朵的绸幔,先前应该总是十分鲜艳美丽的,现在却已给香烟薰得很污旧了,这两幅绸幔的中间,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座朱漆金字的神位,上书“封青狐大仙之神位”九个正楷。神龛之下,便是一张供桌,桌上有烛台,香炉,整日价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都是那些善男信女们不断地供给来的。

至于害病的人怎样前来求治呢?这一套手续是我们中国人十九懂得的,在从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照样也是一个满盛着竹签的签筒给病人或他们的家属捧在手里,先在刚点旺的香上晃三晃,算是通神的意思,然后恭恭敬敬的磕过头,把签筒慢慢地,很谨慎的摇起来。——因为如其摇得稍急,或稍不谨慎,往往会有好几支签同时落下来的;这样就算来人的信心不坚的儆戒,对于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家属的病是很不利的,必须重摇。有时候摇得太急了,那末全数的签也有一齐落下来的可能,这样是代表大仙说,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所以摇签筒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十分小心的;碰到热心的庙祝,他们还会从旁给你指导,这样你就不能不多给他一些香火钱了——摇到后来,少不得有一支竹签会单独的掉下来了,这就算是大仙冥冥中所指示的。于是便由求签的人小心翼翼地看清楚了签上的号数,告诉庙祝,庙祝便根据着这号数,替他们捡出仙方来。所谓仙方也和我们此刻可以在各庙中见到的签诀相同;乃是一条条很狭很薄的黄纸上面,印着十几样的药名;平时一叠一叠地用线穿着,依次挂在壁上,需用时只要认清楚号码,拉下一张来就行了。

病人或病人的家属求到仙方之后,当然不敢怠慢,忙着赶到药材店中去,大概就到离庙最近的一家药铺中去的占多数,这些药铺的生意,十九倒是从庙来的,店主人为感激图报起见,不免也要酬谢酬谢庙里的管事或庙祝。——照方配购;好在这些仙方上所开的药,大都是力量很温和微薄的,病人喝下去之后,就是不见效,无论如何,也决不致马上送命。所以仙方照例是不会闯祸的;有时候,也许这些药恰好和病人所害的病有几分相对,再加上病人自己的心理作用,便容易见效了。这样偶然的见效了几次,人们便把多数不见效的一概归诸天命,以为大仙实在是了不得的。

就是太后这一位日理万机的女政治家,老实说,对此也具有很顽固的信心;可是我呢,在未曾获得充分实证之前,却委实不敢妄信。

“让我们来随便高一个假想,太后,”我一时忽然大发呆气,忘了一切的顾忌说道:“假使那仙方是求到了,而且已配好药,给病人喝下去了;然而这些药实在是和病人的病不合的,譬如热病而用了热药,寒症而用了凉药,这岂不是对于病人非常危险的吗?万一闯了大祸,这便怎么样呢?”

太后平常对于别人总是很容易着恼的,对于我,却特别的优待,从无疾言厉色,总是特别的宽容;这时,听我发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其实是很合理的)问题,便忍不住大怒起来了。

“你怎敢如此胡言乱语!”伊红着脸,大声的斥责我。

我也立刻后悔起来了,虽然我的意思是对的,但太后所信仰的事物,我怎能随便加以指摘呢?我们对于伊照例是只能象小孩子对于父母一般的一味盲目的服从,不该有什么怀疑的,而我竟敢公然的对伊表示异议,这显然是胆大极了;要是伊不高兴的话,随便什么处罚,都可以加到我的身上来的。我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慌得手足无措了,尤其是因为我平日颇受太后的宠遇,一旦受此斥责,便不免格外觉得仓皇些,当时我就只得胡乱给伊叩头请罪。但伊的怒意还不能立即消除,又象发表什么重要的政见似的很郑重地训责我道:

“你这个孩子也太胆大了!你难道不能仔细的想想吗?象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大仙,怎会不知道各个病的病情,而予以对症的良药呢?你几时见他闯过什么祸?真是不知道轻重的胡说!”

伊却也并不一味的恼我,伊同时还有些给我担心,忙指导我赶快去向大仙叩头赔罪;仿佛我要是不立即去叩头赔罪的话,大仙便决不肯轻易饶恕我的,说不定就会有不幸的事情,临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心上虽然绝对不信天下真有这种奇事,但为讨好太后起见,便依着伊的话,很恭敬地跪到了那神桌的面前去,一丝不苟的望上拜了几拜。待我爬起来时,伊的怒意差不多是没有了,可是伊还照旧堆着很严肃的神气说道:

“大仙的神通真是不可比拟的!休说寻常的疾病,服了他的仙方,无不立即见效;便是一个害了最厉害的绝症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存留着的话,大仙还可以把他求活过来!但须他的家属虔虔诚诚地到这里来,上好香,磕过头,守候那香上所掉下来的香灰,不让它落到香炉里,就用手接了马上捧回去,用开水调和了给病人吞服,便不论怎样凶恶的病,都可以救活过来了!这是我们凡人所不能想象的!”

正文 第二十回 射围

太后这次东幸的目的,原是偏重于游览天城内外各处与历史有关的胜地,实在毫无丝毫政治作用;故此伊在游览过狐仙塔后,又决议要上先清朝廷还不曾入关时的历代统治者常在那里练习弓马的射围中去走走。这射围的地位是大约在奉天城外的西北方,从盛京的官院出发,经过的路程是很远的,坐着轿子前去,要费很多的时候。它的面积非常辽阔,约摸有一二十里的方圆。里面有一半是森林,林中的树木,多半是很高大的常绿叶阔叶的乔木,所以树荫是极其浓密的。在奉天一带的山地上,这样大的森林,却并不算稀罕,差不多到处可见;不象在中原个省中,较大的树木,无不给人砍去作燃料,再也聚不成什么森林。

这一所射围的历史委实是悠久极了!在我们满洲这一部分的中华民族的势力还没有强盛起来前,——就是在不曾统一中国,只是一个僻处边境的部落时它已很重要的存在了。所以有许多富于纪念意义的事迹,就在这一片射围中发生的;或是和它有相当关系的,而且都是属于光荣的一类。我们在京中时,也常听人家说起;因此,大家一听到太后提起这射围,便立即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一处不可不去的所在,竟纷纷的向太后怂恿着,恨不能马上就去。我是格外的起劲,因为我还想试试太后,看伊对于我们自己这一个部落的历史,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过有一点是很诧异的:老佛爷对于满文,实在认识得少,少到差不多可以说完全不识。——我也不曾学过,但我的父亲的满文是很好的。——虽然在宫里面照例是有四五个人是被指定着要学习满文的,为的是要使这一种文字不致日久失传,但太后自己却从不曾注意;便是朝廷上的公文,虽有一部分是汉文和满文并用的,不过太后批阅起来,总是只阅汉文,不阅满文。在为伊的满文的知识是如此肤浅,而伊对于满洲人的发祥史则又非常的注意,并且知道得非常的多,这就不能不合我认为是很诧异的了!要明了其中的原委,只有问伊自己才知道。

可是我们今天这一去,除掉恣意游览之外,还得举行一种特定的仪式:幸而这种仪式是非常的简单,事前尽可无需演习,当我们将要到了的时候,太后才给我们廖廖报告了几句。

“今天我们上射圃去,可说是一个最适宜而最有意思的日子!”伊照例是是很郑重地说道:“我们将藉此举行一个纪念先人的仪式。因为就在这一天的工夫上,我们有一位祖先,他那时还只是一个部落的领袖,并不是一个皇帝,可是部落间的斗争,照例是很普遍的;这一次,斗争又发生了,交战之下,我们一方面的形势很不利,甚至食粮也断绝了,挨到这一天上,便不得不把残余的一些冷饭,尽量的分给各人,但实在是太少了,使他们无法疗饥,没奈保只得采了许多野生的生菜,夹着冷饭,勉强咽下去,塞饱肚子。这是一个大概的情形。你们如其要知道详细,还是待到了射圃中去再说吧!因为这件故事所发生的地点,也是一座森林,一座象射圃中的林子一样浓密深邃的森林!”

这时候,站在伊面前倾听着的依旧是整日价追伴着伊的一群近臣,其中包括着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位女官。伊的眸子里显然有一种很得意的的光彩有闪动:一半的原因,也许是为了伊联想到伊自己也是一个满洲人的领袖,所以伊一提起从前的一班领袖的勇敢和刻苦,便非常兴奋起来了;其余的一半原因,也许是伊以为今天又将有一种新的仪式,将由伊自己来领导我们一起去举行,因此觉得很高兴。或其这个猜度是对的话,我就不能不对太后发生一种诧异的感想,难道几十年来的宫禁生活,动不动就有许多可厌的礼节或仪式包围着伊,甚至当伊在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脱离这个包围,而伊到此刻竟还不曾觉得厌烦吗?伊可说是自己在作弄自己,束缚自己,不让自己有半些随意行动的自由,从清早到晚上,简直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些繁文缛节的支配之下,就是今天上射圃去,依旧是充满着纪念的意味,不能算是一种纯粹的游览,所不同的只是今天的一切礼仪,将不复在宫中演出,而将在另一所场地上演出罢了!这一所场地虽然对于我们的先人确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对于我们自己,却真是再陌生不过的了。

路上经过了许多的时候,我们这一大队的人马才到了那广大的射圃的前面,进门之后,依着太后的主意,便直接望一座宫殿走去。这座宫殿的建筑显然是很久很久的了,至少限度,必然比盛京的那些宫院建筑得更早几十年或几百年。幸而平日也派着人在这里照管,所以还不曾坍坏;而当太后将到奉天之前,这里的官府,想必又曾派人去重新修理过,否则是决不会有这样整齐洁净的!这一座宫殿实在只是一间休息室,每当一个满洲的皇帝到这里来射猎的时候,必先进这一座宫殿中来小坐一回,好让外面伺候着他的人,去把那些关禁着的野兽放出来,然后再来通知他出去追射。待到玩得疲乏了,便再退进来休息休息。但每次耽搁的时间总是很短的,也从没有那一个领袖在这里住过一夜,因此这一座宫殿的面积,比较寻常的宫殿都小,里面只有三间屋子,建筑也是非常的简单。

可是你们别小看了这一座简陋的宫殿!它在满洲人的发祥史上,也着实占着重要的地位咧!太后对于它,也当做是一件很有纪念价值的古物看待。等我们走进去之后,伊就立刻指点西的把一切布置和装饰逐件的给我们说明,而且是说得非常的流利而周到,仿佛是在这一次以前,伊已曾上这里来过好几次了;事实上,伊正和我们一般是初次光临咧!可惜这时候没有一个确确实实熟悉我们这一族人的历史的人,如其有的话,便不难立即判别出太后的话的真假来。不过虽然关于射圃的故事是否真实,我不能给伊担保,但伊的见闻,有时候的确广得可怕,并且有不少是真确的事实,这是不容一笔抹煞的!伊自己便常以博闻强记自负,凡逢伊有什么比较不平凡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伊往往说得格外的天花乱坠,惟恐不能耸动我们。这种态度,其实也是女性富于虚荣心的一种表显,只是伊自己不曾觉得罢了!

在这座宫殿的里面,每一堵墙壁上,都用各色的油漆,绘着大幅的故事画。虽然它们的颜色已因日子过久的关系,变得很黯淡,画工的笔法,也是非常粗陋;但轮廓还不能算模糊,画中人的姿态和神情,尚可表现出十分之七八来。这种壁画是三间屋子里都有的。太后一面在前引导着我们走,一面便把这些画讲解给我们听,原来全是已过去的满洲的各个领袖的行猎写真。

“从前的时候,武功是十分注意的!一个做领袖的人,除掉处理朝廷上的一切政务之外,射猎也算是一件不能偷懒的重要工作。时时有举行的必要”。太后又在颂扬祖武了。我们一群人照例是很用心地倾听着。“当他射猎的时候,人是带得很多的,因为我们满洲人打猎,从来是不用猎狗的,所以不能不多带几个人帮着他搜寻野兽。这些野兽——大都是猛虎和金钱豹——乃是预先捕捉来的,用很大的笼子畜养着,临时再纵出来。

“因为这一所射圃离城很远,皇帝们出了城,到这里来,一路上已骑乘得很辛苦了,所以一进来必然先到这座宫殿上休息一回;当他在休息的时候,他的随从便忙着给他整理马匹,扣紧弓弦,并把所有的箭镞一一磨洗。此外,还有皇帝随身所带的那柄宝剑,也得磨炼磨炼,使它保持最锋利的常度,以备万一要需用的时候,不致失效。

“你们要知道,那时候的情形,和现在绝对不同,满洲人无一不是勇猛彪悍,壮健耐战,最注重的便是尚武精神;所以做一个领袖的人,要统治他的人民,也不能全仗空洞的文字,或巧妙的手段,必须具有一副精壮的筋骨,能够熟谙武艺,上得战场。至少限度,也必须不比他的任何一个人民更懦弱;换一句话说,就是他至少必须和他的人民一样的壮健勇敢。为着要表显他自己确有这样的资格起见,便不能不用射猎来做一种证明,因此,他见了无论怎样凶猛的老虎或豹子,都不能有半些畏缩的表示,否则那些随同他行猎的人,便不免要私相窃笑了。这还只是他的胆气的试验,并不足以表显他的弓马的精熟,要试验他的弓马,鼬鼠便是一种最适宜的试验品,因为鼬鼠虽然很弱小,但它们的足力极强,跑起来比什么东西都快,而且它的身子非常灵活,除非精于箭术的人,休想射得到它。如其有一个皇帝往往能够猎到鼬鼠,他和善射的声名,必不难为全国人所称道了!至于那剑的运用却又不同了,寻常总是备而不用的,只有那些胆力委实极高,武艺委实极精的领袖为着要使他的人民诚心诚意的畏服他,才故意放弃了弓箭不用,特地驰马过去,和一头猛虎或一头豹决战于五步之内,尽量的显出他的剑术来,不过这种情形,毕竟是很少的!”

太后上面的几节话,只给我们说明了皇帝们行猎的大概情形,和他们所以时常要行猎的原因;至于怎样才算常规完一次行猎的详细节目,伊还没有说到。我们不由都透着很焦急的神气,于是伊就说到正文上来了。

“待到皇帝们在这宫殿上休息了一回之后,他们的精神已经是完全充实了,而他的从人也在同时把应用的弓马统统预备下了,于是他就站起身来,整整衣服,复迅速地跨上了马背,一直驰向旷场中去。这时那些管虎豹的人已得到了暗示,便把木笼打开,让那野兽冲出来;同时还有许多的人,在旁边高声呐喊,或用长桦大戟去撩拨它,务必使它受惊,或激起它的怒来。这些野兽最先必然是没命的逃进林子中去,待它一进了林子,那些人——个个都穿着很鲜艳的猎装,并带着完备的武器。——便分头赶进去,驱逐它出林。他们却并不和那野兽直接接战,只是用燃旺的爆竹丢进去,乒乒乓乓的扰得野兽不敢再在林子中存身,便奋勇跳出了林来,正好就在那皇帝守候着一面;这样,就得有三支箭连续的打那皇帝的弓上发射出来,如果这三支箭竟能来回数的射中,那野兽是死定了,那么这位皇帝的箭法,便从此可以博得精熟的美誉了!假使三箭之中,只中一箭或两箭,也算是很好的了;因为比较硬些的弓上所发出来的箭,往往只须一箭便可以把一头老虎或豹子射死;不过也有一箭,或两箭,甚至三箭还射不死它的时候,那末这个皇帝就得不顾了一切的危险,拔出剑来,冲上前去,务必将它杀死,然后可以歇手”。

说到这里,太后为着要使我们深信伊所说的话一些没有伪托的缘故,便随手指出了几件现实的铁证来。那是悬挂在一口大橱里的许多武器。这口橱是没有门的,而且所处的地位很向阳,我们站在外面看,已能看得非常清楚:剑和箭大都是生锈了,弓弦也烂毁了,但每件东西上,都有很醒目的字迹凿着,例如:“某某(领袖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剑手刃一虎”;或“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弓此箭猎获一豹”;不过都是满文,我们照理是看不懂的,幸而有一个熟习这种文字的女官给我们充翻译,才得完全明了。太后对于这人所翻译出来的字句也很注意,并有一种得意的神气;原来伊最初也只是随意猜度,以为这些兵器之所以很郑重地收拾着缘故,总不外乎是表彰先人的武略的意思,因此便忙着指点给我们看了,却不道伊的猜度竟完全对的,这样伊当然是很得意了!

在左面的一间屋子中,我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那是两个已经锈得很难看的铁环,环的圆径大概比最胖的人的手腕更大一些;这两个环是用两条并不连系着的绳打屋梁上挂下来的,挂得和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的肩膀一样高。那两条绳子原来必然是很粗壮坚实的,现在是已经霉烂了,仿佛只须用手去轻轻一拉,便立即可以断下来的模样。它们中间的距离大约在一尺左右,但是要拉得更阔一些也行,便狭一些也未尝不可;因为它们都不用什么东西拴住的,只是悬空的挂着。我向它们端相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它们究竟还是一种装饰物,还是一种用具;如其是用具,那末做什么用呢?后来我不能忍耐了,便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请问。

伊先朝我很骄傲地一笑,这一笑之间,已很明显地表示伊对于这件奇怪的东西,因为多看书或多听人家谈论的关系,确已有了真切的认识;于是我就很注意地肃立而待,准备接受伊的大教。

“这东西当然是有它的用处的!”伊这第一句话总算先给我指示明白这是一种用具,不是一种装饰品。“但要说明它的用处,却非得先到后面去瞧一瞧不可!”

说着,伊就向那看管这射圃的人——也算是一位官员——挥手示意,这人忙抢上几步,走近那后户边去,伸手取掉了门上的栓子,把两扇门一齐推开了,他自己又侧着身子退了下去。我们的眼前,便涌现出一片长方形的空地来,它的尽头,离我们所站的地方,足有三四十丈路远。对面是一座绝高绝大的石墙,两边种着少许的树森,有几座小房子,想必就是看管这射圃的人的住屋。正中乃是一条五六丈宽阔的不铺石子的甬道;先前必是很平坦的,现在已长着很多的野草了。打距离十多丈路的地方起,便有许多的竹竿,高高矮矮地直立着:最高的比一个人带高,最低的离地只有半尺的模样。而这些竹竿本身的粗细,也各有不同……最粗的比人臂还粗,最细的却只有大拇指那样大小。它们的式样,更是奇特到了极点: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弯曲的,有的是顶上削尖的,有的还结着一个圈儿。它们的距离,也是绝不一律,从十来丈远近的地方起始,一直到最尽头的那堵白墙过止,远远近近的都有。我们看了,简直莫名其妙,大家只有瞪出了一双眸子发呆的份儿,要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这便是箭道!那些竖立着的竹竿,都是练习射箭的人所有的箭靶。”于是太后自动给我们解说了。“历朝的皇帝和随侍他们行猎的近臣,都得常到这里来练习,各人轮流着射,每次连射三箭;而每次又必各自认定一支不同的竹竿做标的物,务求三箭都能射中。大概这些竹竿之中,距离远的,以及太高的,太矮的,或弯曲的,便比较不容易射;必须先从近的,直的,不高不低的练起,由易而难,逐渐的进步。及至练习到无论那一支竹竿都可以接连射中三箭,这个人的箭术,便算已到了绝顶了;行猎时的成绩,无疑地是非常优良的了!而他的声名,也必将传遍一国,为人所景仰。”

我们并没有走上那箭道上去,只是站在门边无远地张望着,而我们背后那两个用绳子悬空挂着的铁环,和这两扇门,大概不过相距三四步路的地位,正对着这个门框的中央;太后便旋过身来,指着这两个铁环说道:

“这是专门给初学射箭的人所备的!因为要求射出去的箭能够有准确的方向,第一便不可不讲究射箭的姿势;而要讲究射箭的姿势,又必先注意两条臂膀的部位,既不可太高,更不能太低,也就是必须使那张弓擎得恰到好处。话虽然很简单,学习起来,却委实非常不易,而且又不是教师们口头所能教导得会的,必须本人自己下苦功;要下苦功,这两个悬空的铁环便是一件绝好的铺助品!每个学习弓箭的人,不借重它们是不能希望有进步的!理由是人的肩膀极容易活动,举弓的时候,往往不免太高,太低,或偏侧,不能永远保持着适当的位置,于是一起首学习就用这两个铁环来范铸他,先将两手从铁环中穿过去,恰好使他的肩膀给铁环吊起,同时在旁指导的人,更酌量了他的身材的长短,把那两条系着环的绳或拉高些,或是放下些,总是弄到恰巧适宜为度,然后再把弓箭授给他,让他就在这两个铁环的牵制之下,一次一次的学习。箭就从这后户中穿出去,落到箭道上;最初只是毫无目标的乱射,但求他的姿势能够准确而已,待过相当的时日之后,他的姿势已因久受铁环的束缚而由习惯成为自然了,这样,他就得脱离了铁环,走上箭道来专心学习有箭靶的射法了。你们大概都不曾想到学射竟得下这样的苦功!”

这又是一课我们向来所不曾听到过的新功课!我真不由暗暗地佩服太后的见多识广了!后来伊自己告诉我,伊所以能获得这引起零星夹杂的知识,全在多看书,可见看书正是一种最良好的习惯。

接着我们又回到了正中的一间小小的便殿上来,太后已准备归座休息了;忽然又给伊瞧见了一头形态很生动的木马,在一个不很明亮的墙角里兀立着。它的大小高低,和真正的活马一般无二,四条腿象生着要一般的深深地植在砖土之下,它的背上,也有一副守整的马鞍,鞍上钉着无数的发光的金属帽钉。——或许从前也是钉的宝石,后来才掉换的。——伊先是似乎很诧异,便急着走过去仔细察看了一回,慢慢地点着头,表示伊已经领悟了;可是我们却还理会不出它的作用来,光绪是始终懒洋洋地绝不注意。于是太后的话匣子又开了。

“一个行猎的人所最不可缺少的技能就是箭术和骑术,关于箭术的学习,方才我们已经见过了;现在,这一匹木马便是专门供给练习骑术用的!因为骑术中最主要又是了不容易学习的乃是上马的迅速和敏捷,譬如我们遇见了一头野兽,射中了它一箭或两箭,它已经倒在地上了,似乎它已经死下了,我们便少不得要驰马过去看一看,它却依旧躺着不动,这样我们总以为是可以下马去剥取它的皮或把它捆起来带走了;不料才下马,它倒又跳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就不能不用最纯熟的身法,一跃上马,否则就会中它的狡计而丧命。所以,我们过去的许多领袖,时常要到这里来利用这匹木马练习上马的身法;往往继续不断的练上好见个时辰,累得浑身大汗,才肯歇息。”

这又是一节极难得的专门学识,我们听了,都觉得很有趣味,无数的视线,齐集中在那一头久积尘垢,今天才草草地打扫过的木马的身上,而太后是格外的扬扬自得了。

把从前人这种艰苦勇武的生活,一现在的皇宫中的生活来互相比较,真不知道要有多少的差别。几乎使我们不能相信从前的满洲的统治者真能这样的耐苦奋斗!其实倒是一些不假的!不但领袖的人如此,凡宫内所有的一切皇亲国戚,大臣近侍,可说是没一个不天天在这种生活中锻炼磨励着的;到此刻,几百年来的奢侈的中土生活,已完全把我们软化了。

其时,我们已把这三间小小的宫殿全参观到了,便仍由太后领导着,走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去。这一片广场上,在从前差不多是天天有人有这里凭着他的胆气和勇力,跟那些爪牙犀利的野兽们性命相搏;现在呢,已变成一片全无用处的荒地了。可是场院的西边的一带森林,却是郁郁苍苍的更茂盛了;高大的树影,在地上晃动着,险些我们怀疑里面将有什么野兽冲出来了。太后抬着头,往四面随意眺望了一回,仿佛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当我们决定要上这里来之前,太后曾在盛京的宫院中说过一段关于这一日的纪念史的大略,而且还允许我们在见到了这里的一座森林以后,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们;现在我们是已经到了这座森林的前面了,于是伊的预约也实践了!伊说道:

“几百年前,我们满洲人还是一个很小的部落咧!可是那时候的一位领袖,却有非常伟大的魄力,和勇武的精神,他不能满足于一位酋长的生活,于是他便处心积虑的计划着,要把附近的许多部落,一齐并吞起来,合为一个坚强富足的国家用。他先自埋头苦干,积极的下准备功夫;后来他瞧时机已到到了,便突然发动。可是附近的那些部落,一时那里就肯低头降服;因此,猛烈的战争,便开始了。勇士的热血和头颅,不断在疆场上流着,牺牲着;而每次胜利,总是属于我们,眼见我们的土地,已逐渐展开了,势力也逐渐扩张了。不料在某一次的出征中,这一位能征惯战的领袖竟中了敌人的狡计,使他和一小部分的战士,被围困在象这样一片森林中,那情形是的确危险极了,救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到,敌人的包围是一层一层的增加了,但他一些不害怕,始终不曾预备屈服;他决心要继续的奋斗,以致于剩最后的一兵一卒,还是要奋斗。可是到这一天上,他的粮食已快没有了,大家只能把残余的冷饭,采些野生的蔬菜夹着吃下去。第二天,他终于是得救了。后来我们的每一代的统治者为纪念先人的勇武刻苦,不屈不挠的精神起见,到这一天上,总得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这个仪式是非常简单的,只须吃一些用不曾煮熟的山东胶菜卷起来的冷饭便行了!”

说着,伊就向李莲英做了一个手势,李莲英忙来不及打发一班小太监去捧来了几个很大的食匣。本来,这时候已到午饭的时候了,这于是知道今天的一次午饭,将有异味尝到了。但是我们却并不真吃冷饭,太后又给我们解释道:

“不过这究竟是一种仪式,我们的意思,只在追忆祖德;所以在好久以前,早就定了下一个变通的办法,并不真用冷饭,而用旁的冷食来作为一种替代品。”

于是我们都忙着要瞧那食匣里面究竟是装的什么东西。待打开来一瞧,原来是好几碟已经洗净而不曾煮过的山东生菜,它们的叶子都很阔大,颜色又很白嫩,想来滋味是不会错的!另外还有几碟肉酱。太后第一个先自取起了一叶生菜,又吩咐张德把那肉酱端起来,让伊自己拣了一些,放在菜上,用手指卷成了圆筒形的一卷,慢慢地咀嚼着。我们都已瞧得很眼红了,待到伊说了一声“你们也吃吧”,便急急动手,来不及的张口大嚼。啊!滋味真是好极了!生菜既肥嫩,而那肉酱中又因有鸡肉和鸽子肉和着的缘故,真比任何一种肉酱的滋味更鲜,加以我们从清早起,忙忙碌碌的玩了这么许久,又在新鲜的空气中徜徉着,胃口不觉大开而特开,因此格外觉得这一餐冷食的滋味,真是不可形容的鲜美了!

这一天,总算和昨天玩狐仙塔一般的满意而归,在太后自己,象这样有兴味的假日,也是很少的;而对于我们,那是更属难得,尤其是因为伊老人家一高兴,脸上常带着笑,我们也就觉得好过日子得多了!

正文 第二十一回 舐犊情深

当太后在计划着要上奉天来之前,伊就怀着一个很大的愿望,打算把奉天作一处中途转运站;这就是说,伊计划中的东幸的终点站,并不是奉天,虽然京奉铁路的轨道只到奉天为止,但伊还想舍掉了火车,另用别的交通器具,继续东进,一直到长白册和松花江那边才歇住。因为我们满洲人的最实的发源地,便在那边啊!然而计划终究只是计划,事实上等我们到了奉天以后,就从不曾再望前走过一步,好象已有什么东西把我们的腿儿全拴住了;而其中最大的阻碍,便是太后的过于迷信。伊以为无论那一个要出门去远游,最先必须选择好的日子,然后才可趋吉避凶,一路平安的回来。

伊从北京出发,当然也是拣好了吉利的日子才启程的。如今到了奉天,一连玩过几日,便把原定要游览的各处名胜全走遍了,于是伊便急着要继续东进,而同时却又不能放弃拣好日子的主张。要拣好日子就不得不请教钦天监里的那些官员,虽然向在京内主持钦天监中一切事务的那位王爷这次并未随驾同来,但在从前时候,读书人往往都懂得几分卜易星相的学问,所以钦天监里的官员照例也是很多的,这次已有两位随着我们一起同来,也算是随驾大臣——庆善和勋龄——的属员之一。这一天的早上,太后便吩咐李莲英去把他们召进宫来,教他们当场一同用心研究推算,究竟是那一个日子对于圣驾继续东行最为吉利。他们再拜奉命之下,便并立在御座的前面,取出随带的历书笔砚来十分郑重地推算着。太后也正襟危坐,静心等候他们的答复。我其时恰好也在太后的背后侍立着,目击他们在做这种徒然浪费光阴的勾当,不禁暗暗好笑,而且还非常的着急,深恐他们会推算出不好的结果来,因为我对于长白山松花江那过的景象,实在比太后倾慕得更厉害,早就想前去游览一番,无奈没有机会;这一次已到了奉天,又碰着太后也高兴,所以格外的兴奋着要去,而惟恐这两位钦天监的老爷给我们捣乱了!尤其使我悠然神往的是一段载在某一册稗史上的记述,它把我们的始祖出生的历史,形容得象神话一样的荒诞动听。它说:

“在历史上所不能查考的日期以前,长白山附近的原野里,流着一条水清可鉴的小溪,细而密的波纹,在给太阳光照着的当儿,真象银鱼身上的鳞甲一样美丽,有一个初夏的早上,天气是特别的热,临溪人家一位素著艳的闺女便独自跳到这溪中来游泳,正当浮沉之际,忽见碧绿的水面上,有一颗鲜红可爱的樱桃在浮动;伊瞧得好玩,忙赶过去把它捞起来,一口吞了下去。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伊自己也不曾注意;不料隔了几个月,伊的肚子竟渐渐地大起来了,人家都笑伊是不嫁而孕,纷纷地议论着。只有伊的父母知道伊平日的行为很端正,不信伊真有什么可耻的私情;但伊实在是有孕,后来终于生出了一个很肥壮的男孩子来。这个男孩子便是所有的满洲人的始祖!……“

这一节故事虽是从不曾经人证实过,但信以为真的人却也不少;就象我自己当然是不致再会上那做书人的当的,可是我们满洲人的发源地,根据史乘所载,确乎就在那白山黑水之间,也是一桩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我极想能够身历其境的去走一遭。当我在静等着那两位钦天监老爷给我们推算黄道吉日的时候,我的一颗心险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然而结果只是失望!他们所给予太后答复虽不曾说我们是绝对的不利于继续再望东进,只是给我们立了一个限制;而这个限制已无形中把我们所怀的满腔热望判定了无可变更的死刑。

“太后,依奴才们推算的结果,从今天起,至早得再隔十六天工夫,圣驾才可以继续望东北去。“这就是那两位天文学家兼命相学家的答复。”这是奴才们根据了太后的万寿节的年月日时而推算出来的!同时也曾注意到天上的星象,和值年诸神的方位,所以这是很准确的!圣驾若能在十六日后启行,那末一定是大吉大利,毫无顾虑了!“

太后听了,便皱着眉头,默默地寻思了一回。

“这样说起来,我们是万万等不及的了!”伊说话时的声音,很清楚地告诉我这两位钦天监老爷所推算出来的结果,也同样的使伊感到非常的失望;无奈伊总不肯打破自己的迷信。(我想万一伊因为某种特殊的缘故,蓦地起了一个决心,不顾一切,毅然继续东进,那是多么侥幸啊!)因为等不到那个时候,皇上就要赶回去京去主持祭奠太庙的大典了!

当太后在这样感叹的时候,光绪也和我们一起在旁边站着,他听到末了一句,便忍不信把他的肩膀微微往上一耸,仿佛是十分不愿意听的意思。真的,这位政治犯式的皇帝的见解可委实不错!他是一向反对燃香礼佛,祀天祭祖的一套无聊的勾当的!他尤其不赞成把许多的精神,时间,财力去用在纪念或追祭那些已死的祖宗的礼节上。这种思想,在那时候的一般贵族里头,真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了!这天,散值这后,他又找了一个没有人瞧见的机会,悄悄地向我说道:

“我们既然是管着一个国家的事情,我们就不能把大部分的时间去费在那样一些没有实益的祭祀上面;应该移转目光,用全力来建设一个强有力的海陆军,才是理所应用。记得前几天,我们一起去逛狐仙塔的时候,老佛爷曾经有过一番教训给你,你大概也还不曾忘记吧?你不妨老实告诉我,你究竟能不能信服?”

他所说的就是指点那天我在狐仙塔里偶一不慎,竟在太后面前公然的对那青狐大仙表示出不信任来,以致于受太后的斥责的一回事。——其实,这一回事已在我的脑神经上留着很深的痕迹,我那里就会忘记呢?

“那一回是吧?老佛爷也不过教我磕了几个头而已!”关于破除迷信这一点,我和光绪的意见实在是相同的,但我为避免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事件起见,不愿作过分露骨的表示,只得用一种富于外交家的气质的圆活词调来答复他。“除此以外,其实我也不能再有旁的表示了!不知皇上以为怎样?”

“这都是迷信得可笑的奇谈!”光绪倒一些不肯含蓄。因为他知道在宫中所有的一起人物里头,不论上下,不论尊卑,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要把他的言语行动去密告太后的;连隆裕也不可靠。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就是我。所以他肯放胆的向我直说。“去年,还有一件事情,也许你是不曾知道的。就是当祭告太庙的那一日,我仿佛是才听到了一件比较有趣味的新闻,心上不免比往常要兴奋一些;于是祭礼告终的时候,我故意站在香案前去,挺着身子,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外国人所习用的敬礼,同时还说了一句‘老祖宗,请你瞧瞧外国人的敬礼。可好不好?’这原是自己引自己笑笑的意思,对于祖宗并未亵辱,要是他们真有灵的话,也断乎不致见罪。可是站在我近旁的几个太监却早听到了,光是给他们听见,实在不是不妨的,偏是天下真有那样凑巧的事情,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大概总是白天里所燃的香烛没有完全熄灭的缘故,竟死灰复燃的延烧起来,待到看守的人发觉时,太庙的一角已着火了,幸而人手众多,拼命的灌救,才把这一座重要的建筑物保留住了。这样一来,那些迷信心最重的太监便纷纷议论起来了;最后,就有人把我在太庙中的行动,一起去告诉了李莲英。这个人当然是决不肯省事的!他就悄悄地告诉太后道:‘这一场火是起得很古怪的!据说:皇上在祭奠的时候,竟学着外国兵的样子,行了一个举手礼,无怪老祖宗们要动气了!’于是太后便勃然大怒起来,立刻将我很严厉的训斥了一顿,好象这一次太庙的起火,全是我的过失。你道这不是笑话吗?”

这一次的事情我倒并不曾听人说起过,但我也未便作什么评断,只能以微笑作为下场的办法。

太后的脾气实在好算是非常古怪的!无论什么事情,总是免不掉要后悔的。伊虽然已听信了那两位钦天监的官员的话,决意把继续东进的计划打消了,但伊内心上却万分的渴慕着白山黑水的景物,深深地懊悔不该多此一番推算;更怀疑他们的推算不一定是准确的,也许明天就是最吉利的日子,岂不白白地错过了?然而伊那里敢冒此大险呢?就为着伊既不敢冒险前进,又不能忘情于原定的计划,伊自己便大大的感到了一种不可形容的烦恼:又因伊一人的烦恼,而影响了合宫的人,使我们都感觉到极度的无聊和不安。整个盛京古宫,已给一重忧郁的空气所笼罩住了;我想在我们回京之前,快乐的景象是不能再见到了!

第三天,这一重忧郁的空气显然是格外的浓厚了,因为这一日就是老佛爷的爱子——同治——的生忌;而他一生所有的纪念品,又恰好都在奉天,所以这一个忌辰的印象,便分外比往年来得深了!可是宫内却照例并不举行什么仪式。原来这中间了有一层特殊的理由:因为太后是此刻的一宫的领袖,在伊老人家不曾升遐之前,同治虽是一个在先的领袖,却依旧还是小辈,不能算他是祖先;而依宫的法例,除掉祖先以外,一切已死的人,都不能单独的享受祭奠的。

于是每次逢到同治的生辰或驾崩的日子,所用以纪念他的,只是合宫的一切人,一齐静默起来,并停止娱乐,以示哀悼。这一天,大家当然又得照例的做上十几个钟点的哑巴。太后自己也整日的静坐着,非万不得已绝不开口,伊的足迹简直从不曾走出那便殿,胚上是满堆着一派阴沉愁苦的颜色,使人们见了,都觉得非常担心,惟恐伊在这种懊恼烦闷的情状之下,再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那可真教我们不能过日子了!这一天的地位是格外的危险,因为不巧得很,正凑着轮到我服侍太后的日子。起初我真有些担心,幸而我的运气还不坏,始终还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伊只是把关于同治的许多很琐屑的事情,随便和我讲讲。

“他的仪表的大方和华贵真是人世间所不易见到的!”伊很温和地说着,这种声音是平常所极不容易听到的。“相貌的好看,还是不值得称道的事情,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孝顺和守礼。我至今还是很清楚地记着一件事情:有一年的初夏,御园中所种的几枝桃树上长着的桃子,已有不少是成熟了;他随着一班太监,正在园里闲逛,逛到桃树的下面,他见到了那些鲜红肥大的桃儿,不禁很羡慕。太监们为着要讨好于他起见,忙想法子给他摘了几个下来,大家以为他一拿到手,便要张口大嚼了;不料他只把自己的手在桃儿上抚摩了一回,并不立即就吃。太监们不由都很诧异,争着问他为什么摘下来了又不不吃呢?他尽自笑,并不就答复他们,只教一个人给队奉着那些桃儿,直望我们的宫中来,说是园中的桃儿熟了,特地摘来献给父母的。我就问他:‘你何不先尝个新呢?’他就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时鲜的果儿,必须让父皇和母后先吃了,孩儿才敢吃。’你想!他是多么的聪明守礼啊!而其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咧!”

伊说了这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之后,心上是格外的伤感了:伊的眸子里已充满着两眶的苦泪,好半晌不能再继续说话。

“我们虽然是始终非常的爱护他,但毕竟仍给他铸了一个大错,就是替他错配了一个妻子。”(即指嘉顺皇后阿鲁特氏,后来承恩公崇文山尚书之女,座谥孝哲。)太后一提到这事,便立即变换了一种很愤懑的态度,说话也不象先前那样的温和了。“然而我们怎么知道呢?伊的外貌一般也长得非常端正秀丽啊!谁想到伊的性格是那样的拙劣!伊对于我们只当敌人一般的仇视着,从不曾有过丝毫的好感。”

依照普通人家的情形而论,婆婆和媳妇往往是家庭中最不易调和的敌对份子,而且理由总是非常复杂,不易研究的,就是慈禧和嘉顺皇后的不睦,差不多久已成为一件公开的事实,但所以不睦的理由,却又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据我说知道的是为着嘉顺根本瞧起慈禧的缘故。伊为什么要瞧起伊丈夫的母亲呢?实在是因为伊在未进宫之前,早已知道慈禧年轻时曾经和荣禄发生过恋爱关系的秘密,不免就存着轻视之心,尤其是当咸丰升天之后,太后便马上把荣禄的官职擢升起来的一回事,——基实太后虽把荣禄升了官,但他们依旧是不能接近的,连握握手的机会也可以说是绝对的没有。——更使嘉顺心中不满;伊认为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除掉自己的丈夫之外,无论如何,决不能再对别个男人发生什么情感。于是太后在伊的心目中,便看做是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了!

“我们所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可能!”太后接着又说道:“更因体面的关系,不得不隐忍,一直到伊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这才象重见天日似的解脱了!”

不错,同治后的死,委实是人人皆知是出于自杀的,所以太后自己也认为无庸再讳饰了;我并且还听人家说,太后因为平日素不满意于同治后的缘故,竟在同治死去之后,故意的讽刺伊,说什么一个真正贤淑的妻子就该殉夫同死,不应敬且偷生,于是同治后便不能不死了。无论这事的原委究竟怎样,总之,同治的确是自尽的,当伊自尽的时候,腹中所怀的孕已将满十个月了,同治所留的一点骨血,便随着一同牺牲了,(译者按:同治后有身一节,实属不确,大致当时的人,悉为后不平,并深愤慈神速之专横,故特创是说,以增慈禧之罪。惟黄人白克好司所作“慈禧外纪”中,亦有此说,见者多以奇谈目之。)这个未出世的小孩子虽然还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可是万一是男的话,那末在他出世这后,同治后必将被尊为太后,而我们的老佛爷便不再能有如今这样好的地位,和这样高的权势了;所以这个未出世的小孩子的随着他母亲而夭折,对于老佛爷真是一件无上便宜之事!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四个可怜的中年妇人来,伊们差不多生活在别的一个世界里的。从不有人注意伊们;也许伊们根本是从不能见到什么人。伊们虽然跟我们一起住在皇宫以内,但伊们是象囚犯似的永远被禁在一座很冷僻的宫院之内的,终年不准走到外面来。依我的推测,除掉死亡之外,伊们是不能再和外面这个世界来接触了。那末伊们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原来伊们就是同治帝的妃子,当同治帝归天的时候,伊们都还是绿鬃红颜的少女咧;太后偏不肯放伊们出去,但又不愿见伊们,以免触起伊思念同治的愁绪,于是伊把伊们活葬一般的锁闭在深宫以内直至如今。

“要是我们的孩子还着的话,”太后的声音又和软起来了。“我想凭他那样的聪明果敢,必然大有作为,我们的国家在他那样一个贤能的人君的统治之下,也必不致如此糟法!……屈指算起来,到今天,他已有五十六岁了。“

原来同治是在公历一八四七年生的,隔了十四年,他的老子——咸丰——便死了,他就在太后的掖护之下,继承大统;那时他名为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三岁月零,无怪我们前天在那些古宫里所见的一袭他在加冕时候穿的龙袍竟是这样的短小了!

太后虽然勉强还在和我说话,但伊的心上真是忧郁极了;而每当伊在这样忧郁的时候,伊的性气是格外的变得坏了。我们偷眼看伊,真有一种不能形容的威严,教人见了,不免会惊出一身冷汗来。如其幸而外面一切都很安静,我们也没有什么足以触恼伊的行动,那末伊就会独自默默地坐上半天或一天,无论什么人,伊都象不曾在眼里看见一样;如其有什么事情恼了伊,这便不得开交了!不管是怎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伊都不肯干休,必然要大发雷霆,闹得合宫不安,而且这样一来,伊一定会把这个人,或这件东西恨到了底,虽隔三年两载,还是耿耿于心的记着。大概女人家的怨毒之心终要比男人家来得坚韧持久一些,而太后是尤其不肯轻放人家。譬如象此刻,伊老人家正和我讲论同治的事情,这时候伊所说的话真好算是句句出自肺腑,而伊的态度更是无限的郑重恳挚,要是我并不用十分关切,十分感动的神情来倾听着,或随便做一些足以使伊不快的行动,那就不用想再望伊能饶恕我了!即使我把我这一生的时间全用来赎罪,一刻不离的在伊的足跟下长跪着,伊也断断不肯宽放我的!如此说来,伊不就成了一个可怕的疯人了吗?不,不,别人也许未能了解伊的真性情,但我至少已在感觉上领会了伊的性格之所以如此特别的缘故,实在是有一种推动力的;这种推动力是什么呢?这是可以用两个字来解释的,便是“痛苦”。

诚然,伊的地位,伊的权势,以及伊的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可说是尽可以使伊快乐了,但伊的内心上的痛苦,怎样补救呢?统计伊的一生中,差不多是充满着种种的不如意,和艰难辛酸之事,当伊妙年的时候,正象一朵将开的鲜花一样,很妍丽,很活泼,而且伊的一颗心已很满足地倾注在荣禄的身上了,不料蓦地竟被选进宫来,做了咸丰的妃子,硬生生地的把伊的心上人抛在一边,这已是很够伤心的了!再加咸丰又是一个非常昏庸粗鲁的人,一些也不懂得向伊温存,老是抱着博爱的主义,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便个个都要收幸,因此竟没有什么时间来用在伊身了上;他所给予伊的安慰是什么呢?只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偏又在弱冠之年便夭折了。

一想起这些事情,伊还能有一些乐观吗?想到后来,伊的脑神经显然是已被愁闷,痛苦,失望,忧郁等等的影象全部包围起来了,更无怪我们合宫的人,个个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忙竭力把自己的约束着了!这一天上,居然还给我抽出了一些空工夫来,我得了这机会,便忙着奔到那收藏着同治帝的遗物的古宫里去;我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前几天太后亲自带去一只有自己会转动的眼珠和舌头的小泥兔,有没有放还到原处来。我找了半晌,却不见影踪,这当然是太后已把这一件同治的恩物用心收藏起来了;大致当我们不在伊跟前的时候,伊不免还要拿出来看看或抚摩抚摩咧!

这一天的工夫,也不知道是怎生消磨过去的,后来黑夜终于是到临了旧间笼罩在这整个古宫中的一生忧郁的空气,至此便尤觉深沉厚了!天仿佛比往常压底了许多,人的喘息也愈感费力。更有一件很凑巧的事,倒象地老天故意要恐吓太后,使伊死心塌地的信服那两个钦天监官员的预言;便是一阵陡然而起的北风,很猛烈在宫外吹打着,怒吼着,摇撼得那些窗户也格格地响了。将到晚餐时候,我的服务时刻已满,而我的精神和躯体也已同感疲乏,便辞别了太后,匆匆退出,先在我们的寝室前面的一条长廊里倚栏凭眺着,打算吸一些清凉的空气;不料那些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给大风一吹,枝枝都在空中疯狂似的曳荡着,因此它们所有的那一股令人难闻的气息,也越发觉得浓烈了,竟使用我连带的想起了死的气息来!

我仍竭力忍耐着,不就退回寝室中去;静悄悄地看那些太监们在一片黑暗中,象鬼似的憧憧地往来着。过了一回,又看他们把那些古怪的角灯,一盏一盏地燃旺起来;于是一派神秘的黄色的光芒,便到处透露出来了。一阵风吹过,灯便不住的摆动,这些光也就随着晃动起来,使我不禁又涉想到神怪的故事上去。最难听的是风打廊下吹过,在两面的詹角上所发出来的一种啸声。在这种詹角下的横板上,原是有许多图案画漆着的,这些画上所绘的飞龙啊,麒麟啊,狮子啊,在白天里看起来,还不觉得如何可怕;这时候,给半明半灭的烛光一照耀,便都象已经活过来了,每一头的东西,全张着血盆似的大口,蠢然欲动;我想万一它们真从画上跳下来的话,我们这一起人岂能幸逃馋吻?

这些古宫中本来已是非常的幽寂阴森,如今是格外的不象一处生人所居的乐土;我觉得我们如其再在这里住下去,这情形可真危险了,而且这种危险的程度,必将一刻一刻的增加起来,到最后,将有什么变化,却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

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已大半归寝,而在中间那一座寂寞的正殿里,却有一个老年的妇人,独自在捧着一头泥制的小白兔,黯然长叹。

正文 第二十二回 黎园别部

照宫中的习惯,虽然不是明定的法制,逢到每月的朔望两日,照例是要唱一次戏的。这些戏的脚本有许多就是太后自己所编的;原来太后对于中国的古剧认识得也很深切,再加伊的文学本来也有相当的根底,所以要写些剧本,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宫中唱戏原也算是家庭娱乐的一种,故除元旦,元宵,和万寿节等大日子,难得召班外面的伶人进宫演唱之外,平常日子都是由一班太监担任的,他们也都曾下过一番苦功,能戏极多有几个杰出人才的技艺,反比外面的伶人更好,这是太后久已引为快事的。

侥幸得很!太后为着追念同治而伤感,以致于合整个的古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的第二天,恰巧是月半,正该轮到唱戏的日子。以前每当朔望的前一日,太后多半是预先会把明天要唱的戏点定了,吩咐下去的,而且伊所点的戏,往往老是那么几出,这几出当然就是伊老人家所最爱听的,伊虽连续的一次,五次,十次的听下去,也不会觉得厌烦的;这中间,自然又要算伊本人新编的戏占多数。因此,外面的的人——包括一切王公大臣——虽从没有机会听到太后所编的戏,而我们这几个,却无不听得十分烂熟,连字句也背得出来,甚至已听厌了,巴不得太后不要再点出来;因为我们所最爱听的戏,终究还是那些原有的老戏。这些老戏不但是历史悠久,而且无论那一处的戏班子,都有相类的脚本,只是演员所用的方言不同而已;它们的所以能流传得既久且广,当然自有一种引人入胜之处!

我上面不是已经说过,每当太后有什么不快的感觉时,合宫的人便都连带的会发愁起来了;所以我们总是要尽力的设法使伊快活,尤其是在这些气象阴森的盛京古宫中,我们倘若再不在精神上找些适当的调剂,真要变为生趣索然了!因此,当我想到今天是月半,照例应该唱戏的时候,我心上真觉得高兴极了。

“老佛爷!”这一天的早上,我虽然瞧伊的脸色尚不十分温和,但为着要揭去这一重浓厚的愁雾起见,我竟极大胆地向伊说道:“今天又是月半了!我们不是应该唱一次戏吗?依奴才的意思,如其让这里的老祖宗们也见见我们那些热闹的玩意儿,使他们知道如今的天下,还是跟先前一般的升平安乐,可不是一种很好的孝敬吗?再者,我们在这里既不再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出去玩,那末光是枯坐着,也太气闷啦!唱戏倒是最好不过的消遣。”

太后听了我的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并把头微微点了一点。

“不错!你这个主意确是好的!就依你吧!”伊便绝不迟疑的核准了我的建议。

“那末,请老佛爷吩咐,今天该唱那几出戏呢?”我的冒险的尝试既已成功,胆子便格外大了,爽快催伊点起戏来。

“我没有什么成见,就把你所爱听的戏点一两出来吧!”伊的笑意渐渐地透露了。

这真是一个特殊的恩典啊,原来每次唱戏,所有的节目十九都是太后自己指定的,不但我们这些女官从不曾享过这种特权,便是光绪,隆裕,以及一般公主,福晋之类,也是很难得轮到有奉太后懿旨点戏的机会;因为这也是表示宠眷的意思,决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盼望得到的!如其有人轮到了点戏那真和脸上装了金一样,这个差使荣耀固然很荣耀,而肩膀上的责任却也不轻呢!第一是你所点的戏必须没有什么犯讳,或于当时的情形不尽适宜的地方,第二便是必须博得太后的爱听。第一点比较还容易,只须稍微想得周到一些,便不致有什么问题啦!第二点可就大大的不容易了!然而万一你所点的戏竟不能引起伊的兴趣,这事情便糟了,你所受的羞辱和窘迫,将十倍于你所受的虚荣。想来真是很可虑的!尤其是这几日,太后的性气很不好,已使合宫的人都觉得难以度日,假使再触恼了伊,大家还好说什么话呢?况且我们不久就要回京去了,谁都希望在离开奉天之前,不要再留下一些不良的印象;于是我就格外的感到困难了。

此刻我虽然要想辞谢这个点戏的差使,也已不行了;因为方提议唱戏的人便是我不点还教谁点?这真可说是作法自毙了!但我明知懊悔已经不及,只得尽量利用我的脑筋,左思右想的考虑了约莫有七八分种模样,幸而太后也体凉我,知道我是在挨命的搜索枯肠,也就不忍催促;后来,我居然想起了一出情节极热闹的“四郎探母”。

戏码既定,自然就有人下去准备了。

关于唱戏的一切设备,宫里头是购置得非常周全的,并且都有人很小心地管理着的,要用时不难一索即得。所有的布景,戏装等等,更是无一不精美,再加逢到春天,就有适用于春天的行头,到夏天,秋天,冬天,亦复各各不同。读者听了这些话,也许不能深信无疑,以为这是事实上很不可能的事;然而却是真的!在北京宫中,就有十二个高手的缝工供养着,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老是在裁制戏装,或是打好了图样发往苏州或广东那些地方去定制,总是一些不惜工本的。这一次,他们虽然都不曾随驾东来,但我们早已把唱戏时应用的各种东西一件也不遗漏的从车上载来了。光是照料这一项娱乐品,也有一个老太监负责专司其事,他手下还有一二十个小太监充助手咧。所以我们不论唱什么戏,只要点下去便都可以排得出来的,一小半的原因,固然是行头的齐备,而最大的原因,却是那些唱戏的太监,不论生旦净丑,个个多会唱许多的戏,随时可以凑得起来,不至缺角。

唱戏就不能少戏台,幸而盛京这些宫院的建筑虽然已很破旧,但在某一座大殿前面的空地上,却也有一座戏台建着。当然,它的年龄也是很老的了!格式和我们寻常在神庙中所见的戏台相同,只有一层楼那样的高,不过地位比较阔大些。论到戏台,北京宫中的那一座也还平常,最特别的要算是颐和园里的那一座了!它一共有三层,据说当初建的时候,那些楼板全是活络的,可以上下移动,做得差不多和现在的升降机一般的灵巧。当最上的一层上在演戏的时候,下面两层为看戏的人所瞧不见的台上,已暗暗在准备着了;待到上层的戏演完,便立即把它吊上高头去隐过了,第二层便在同时吊上来,所有的布置已早就摆下,连最先出场的戏子也已在台上站着了。这样把舞台吊上吊下的结果,就省却一番检场的工夫,前后两出戏尽可很紧接的演出了。在那时候,如此巧妙的构造,真可说是绝无仅有的新鲜把戏,着实惊动了不少的人,而主持这件工程的设计人员中,第一个便是太后自己。可惜来为因为不很安全的缘故,就停止使用了;但规模的宽畅,构造的精美,还是非常的出色,远非别处的戏台可。

如今来到奉天,一切都很陈旧,再要有这样精美的戏台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为不使太后感觉到过分的难看起见,临时的张罗修饰,是不可省的,好在我们有的是太监,他们人数既多,办事又能干,这些零星夹杂的事情交托他们去办,真是无有办不了的。果然隔不了多少时候,就有人来报道:“一切全齐备了,戏也扮好了,只等太后的懿旨一下,马上就好开锣。”这时候我就得把我所点的戏告诉太后了。——方才我只是差人去知照了那些唱戏的太监,并不曾先奏明太后。——造化得很;伊听了居然立即表示赞成,使我心上顿时安定不少,而且伊还在一路走往那唱戏的所在去的时候,很有兴地把这四郎探母一出戏的情节,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其实我既然知道点这一出戏,怎会不知道其中的情节?不过太后是绝对不管的,伊总欢喜倚老卖老的,很郑重地把无论什么事情,当做一件新知识,新发明一般的告诉人家;而听的人又因摄于伊的积威之下,虽然心上实在不愿意听,但也不能不装着很有兴,很重视的样子,默默地倾听着。如其不这样的话,或竟忍不住而失笑起来,那就算大大的越礼了!所以我们都已习惯于这一种强迫的听讲,再也不会触恼伊的。

可是平心论来,伊对于讲故事的兴趣虽象是太浓厚了,往往是硬捉人家来听讲;但伊的口才,却委实不错,一桩很平凡的故事,经伊一讲,便比原来的要动听了许多。不管是第一次,第二次,以致于第五,第六次的重复的讲述,也总不至丝毫精彩都没有,所以我们有时候确也听得很高兴。

不一会,已到得那戏台前面,太后就在正中安着的御座坐下,我们这一起的人,便照例分着两边,在伊后面侍立着,我抬头把这戏台一看,不由就暗暗地佩服那些太监的能耐。他们竟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这一座陈旧不堪的戏台,收拾得很象样了;而且竭力的模仿颐和园里那一座的格式,差不多已模仿到三四分模样了。又喜当我们未来之前,先来收拾的人也注意到这一座戏台,所以台上的几根柱子,早就重样漆过,那些雕在柱上的飞龙,也一律加敷了一重金颜色,黄澄澄地耀得好生夺目;此刻再挂上几幅绣花的锦幔,顿觉面目一新,好比一个乡下老头儿换上了一套时新的袍褂,他原有的一股寒酸愚蠢的土相儿虽不能完全掩过,但至少是不会再如何触目的了!太后也点头微笑,表示这座戏台尚可用得,那末我们的戏不就可开锣吗?却还不能咧!要开锣是必须由太后自己吩咐下去的,谁也不敢擅动;而此刻的太后,还正在很有兴地给我们讲着杨四郎怎样失落在番邦,怎样和铁镜公主成婚,后来怎样思亲,公主又怎样给他盗令,他怎样进关……等一切详细的节目,伊决不肯让我们听了一半便停止,于是戏就搁下来了。一直待伊讲到杨四郎怎样回去太迟,以致给萧太后知道,险些要把他斩首,幸得公主力救才免,这一段故事方始完毕。

待伊的话匣子一停,大家都知道戏是快要开演了;伊也不用说什么话,只把手一摆,旁边的太监就飞一般的奔近戏台边去,高声叫道:“老佛爷有旨,吩咐开锣!”台上便霎时间金鼓大作,一幕一幕地演出来了。在演戏的时候,太后还不肯安静;尽是絮絮不休的把戏剧上的各种习惯和轶事说给我们听。其实伊也是因为看戏看得太多的缘故,再也无心安坐静观了。不过伊所给我们说的,却是大半是前此伊早就告诉我们的老话,而我们是不得不假装着闻所未闻的神气来听伊说的。

“唱戏的人可说个个都是非常信奉神佛的!”今天,伊居然说出了一段比较新颖的事迹来。“尤其对于那人称伏魔大帝的关公,格外的恭敬虔诚,无论一个怎样欢喜说笑话的人,只要是轮到他今天拜关公。他就立即会端庄起来。而且还得先去买一尊关公的佛像来,弄好了高供在桌上,点起香烛,诚诚恳恳的磕了头,然后再取出来,依旧供在桌子上,再磕过头,最后,还得把它搁在纸锭上焚化。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做作,他们方始能安心,否则必将惴惴然以为大祸将临。”

“唱戏的人又是最爱守旧的!”太后继续的把伶人生活形容给我们听。“无论一举一动,以及戏文中的唱词,念白,行头上的花纹,插戴,都视同金科玉律一般的谨守着,永远不肯改变;不但他们自己一生一世是这样,就是传到他们的子孙或徒弟,也仍然如此!”

这两段话可说是极中肯的,我后来又听别人也是这样说起过。

我以为中国旧剧的文场,还不失为一种很优美的歌剧;至于武场就不免太热闹了!每逢演到两军交战的时候,大锣大鼓,敲得人的耳朵也几乎震聋;再有那种拚性舍命的蛮打,也失之太野,我是最不爱瞧的。

这天的四郎探母演完之后,太后告诉我说,那个演佘太君的身材的很小的太监,成绩最好,该赏他一赏;我却根本没有研究,只得随便含糊的应了一个是:后来这个太监究竟有没有得到伊特赏,也就不得而知了。

正文 第二十三回 回程

当太后所预定的长白山之行给那两个钦天监的官员打消掉之后,我们的灵感上,便跟着添出了种异样的幻觉,这重幻觉所发生的结果是很可怕的,无论日常是怎样镇定不乱的人,现在也渐渐地透着烦躁和不安静的状态了;甚至还有象犯罪的人所害的虚心病一样的胆小畏怯。自晨至暮,大家都在战战兢兢地匍匐着,只望能够早一日回到北京去;仿佛是不马上回去的话,就要有什么天大的祸事要临到我们头上来了。这种疑虑究竟是怎样来的呢?那是谁也说不得出来的!如果说是神经变态,那也不致个个人的神经都会有此变态,想必还是算它心理作用的适当。

我们在相同的心理作用之下,便忍不住要用相同的口吻,瞒着太后,暗暗地互相议论着;所议论的无非是许多悬空的猜测,和自己恐吓自己的鬼话。最后,竟有人悄悄地说道:“会不会在这几天之内,京城里就有什么大乱子闹出来;也许已把那山海关上的大门也闭住了,使我们不能再进去,从此竟被逼的永远留在奉天!”

奉天,当我们未来之前,它是一处多么给人怀想着的好地方啊!但现在呢?我们对于它已不再感到什么兴趣了!要是真被强逼着永远留在这里的话,委实是一桩最不幸的事情了!所以我们听那人如此一说,不由格外的打起寒噤来了。

这一日,太后竟出人意外的向我们发表了下面这一段话:

“过了明天后的第一天,我们必须起程回京去了,因为日子已经很近了,皇上是万万不能不在祭告太庙的大典之前赶回去的;其他的事情,尽可缓得,这件事却不能让它错过的!所以你们必须赶快准备起程。——再说,我们所养的那些春蚕,算来也快要到吐丝的时候了,我们自然还要回去照料照料啊!”

伊这个懿旨无异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我们听了,心上顿时觉得宽慰了许多,至少限度,我们是已经知道了回京的日期了。然而天哪!明天,后天,所隔不过三四十小时,而这三四十小时,看起来却有三四十天一般的长!我们大家所同具的那一种惟恐有什么祸事临头的不祥的感觉是越见显著了,我们好象在和那个理想的恶运竟走,不知道在这两天之内,它会不会就赶将上来。反转来说,就是过了两天以后,我们再逃,会不会太迟?这种恐怖的幻觉,一钻进了脑神经,当然不能再使我们平时一样镇定的态度了!而太后呢,一般也象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暴躁易怒,于是这两天的工夫,便格外觉得长了!

“这一次我们回去的路上,必须让那火车尽量的行得快一些!”太后很焦躁地给我们说道:“无论经过什么地方,决不停留,他们尽管到站上来接驾,我们只当不看见一样,断不能再为他们而耽搁了!”

听伊这样说来,可见伊自己也是十二万分的急着要回去。伊在这里住了几天,大概心神上已觉得不很宁静,象受了一些惊吓一样;这是我从伊的语气上推测出来的,也许并非如此,但当时听伊说的人,可说是没有一个不象我这样猜测着的。总之,奉天这些古宫中的景象,确然是太惨淡而阴森了,无论什么人住在里面,都会感觉不安的。

好了!这两天工夫终于是过去了!我们便在这一日的早上,启程回京。当然,太后心上虽已急着要回去,无意再接受人家的迎送,但人家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不能不照例的来做作一番。所以那天的车站上,依旧是挤满了奉天的一班大小官员,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来给太后送行的。可是太后下了轿,却绝不停留,扶着我们的肩头,匆匆径望车上走去;仿佛后面已有什么追兵杀来的样子,惟恐逃得太慢。等到一上了车,伊便不暇细看车中的东西已否全备,就急着叫人去传令开车了。回想伊从北京到奉天来的时候,最初上得火车,伊是何等的从容暇逸,而现在竟是这样的匆遽急迫,真是多么可笑了,除非奉天的那些官员看破了我们这样狼狈遁逃的情形,那就不免要暗暗发笑了。

我的归心简直比一切的人都急,虽然已上了车,兀自还捏着一把冷汗,生恐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头,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变发生,使我们依旧走不脱。但人的心理往往总是很矛盾的:我一面虽然在这样担忧着,焦急着,一面却又牢牢的倚定了车窗,尽往后面瞧着,巴不得真有什么事变发生。

“哙!德龄!火车立刻就要开了!你不能再望后面看了!这是很不吉利的!”太后瞧我望得太出神了,心上就不高兴起来,便很严厉地呼叱着我。我当然不敢请问伊为什么望后看了就是不吉利,只得立即旋过头来,端端正正的站着。

还是象来的时候一样,汽笛也不吹,警钟也不打,我们的御用列车,便悄悄地辗动了。在它开始辗动的两三小时以前,这一条京奉路的全线上,其他的列车,已一律禁止行动了;各处的地方官,也已派了人,在路轨两旁小心警备着;一切情形,都和来时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车行的速度。来的时候,太后拼命的吩咐要走得慢,好象是愈慢愈好;现在是反过来要它走得愈快愈好了。不过伊老人家虽然这样吩咐,司机的人却万万不敢就此开足速率疾驶;因为在我们出发的时刻,已曾很严厉地警戒他们,车行时一定不能有剧烈的震动,而火车要行得快,震动便绝对的不能免,于是司机的人要求两全起见,只得把火车开得比来的时候快一些,比寻常的客车慢一些,这样是快也快了,震动也不致十分剧烈了!我们看着车窗外面的树木和田地象走马灯似的往后面退去,也就知道我们的火车,已确比先前行得快了许多了。

太后的态度也和来时截然不同了!伊只是默默地坐着,难得说话,并禁止我们各人,不准探出头去往后面看,就是所谓不吉利的缘故;伊自己当然是格外的严守着了。就是在车厢里,伊也很谨慎,决不使伊的脸对着后方。但我不禁暗暗在怀疑,难道伊能约束伊自己的思潮,也一般不再往后去回想奉天的情形吗?这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奉天现在是怎样的情形呢?依我回想起来,当然是依旧恢复了太后未去以前的状况。那些穿戴得十分讲究的官员们,少不得纷纷散去,各回本衙,忙着料理每一个人日常的私事;而那些乾隆的,咸丰的,同治的遗物,也仍将继续的安卧在各个玻璃盒内,给人们封锁起来,和那阴森幽寂的古宫,同在相当的时期内归于消灭。太后即使想到它们,也永远不能再见到了!

车轮不住的辗动,窗外的景物不住的后退,我们虽不知道此刻已到了那里,后来又过了那里;可是待到驶近山海关时,我们却就因远远地望见了那高耸着的万里长城的影子而惊觉了!渐渐地,这列黄色的火车已打那长城的缺口里驶进关来了。这关上的大门显然是并不曾关上,我们先前所怀的一种无谓的恐怖,便顿时消释了,大家不觉就把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深信这重关口一过,便不致再回不得京城了。来的时候,太后虽曾在这里很高兴地游览了半天,但此刻一路回来,伊不是已经吩咐下无论逢到什么站都不停吗?于是我们便立即穿站而过,连车行的速率也不曾减低,象一头怒马一般的驰逐着,可是那两旁的月台上,却已黑压压地跪满了许多的官员,火车在他们面前开过时,他们还一齐俯伏下来,险些把脑袋碰在地上,以表敬意;然而我们的太后呢?伊心上也何尝不知道外面有那么许多的人,在向伊叩头致敬,可是伊那里高兴去理他们呢!伊简直连对他们看一眼都不屑。

就象这样车不停轮的尽是赶路,连吃饭的时候,大家也觉得非常匆促,仿佛是除掉了一心想回去以外,我们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工夫兼顾了。说来真是很可笑的,我们在平常的时候,只觉得北京那座紫禁城刻板得,凶恶得可厌可恨,谁都巴不得想走出这个圈子去散淡散淡;而现在呢,似乎又觉得那些枯寂的宫院,幽静的殿宇,真是我们的立身安命之外,万万缺少不得。惟恐我们出去了十几天,这里头已闹了什么大乱子,使们不能再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了,因此大家都急着要知道究竟。

记得上奉天去的时候,我们一起人差不多是个个精神百倍,兴致非凡,充满着一股旅行者所常具的朝气;而此刻是一丝一毫都没有留剩了!就说我自己吧,去的时候,当然也是极高兴的,总道是这次的旅行必有佳的收获,那里知道只见到了许多很古怪的角灯,和嗅到了几日夜的足以令人致病的紫丁香花的臭味,怎不教人失望得豪兴消尽?

突然,李莲英从他自己的车上匆匆地走到了太后的车上来。

“启禀老佛爷!再不消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就要到天津了!”他叩过头,低声启奏着,脸上照例的堆着一脸诌媚无耻的奸笑。“那里似乎总得稍停一会,让那些大臣们行一个最简短的礼。”

太后今天偏不听他的话,立即非常干脆的答道:

“车子是无论如何不准停下来的!只有来一个折中的办法,便是当我们的车子进了站之后,你先给我留心看看,到得最迫近的所在,你再来回报我。”

不多一会,天津的轮廓已渐渐地显露出来了;太后因为已知道袁世凯所率领的一班官员不久就要在月台上跪着看我们经过,便加意的准备起来。一面把伊自己的衣服整理着,一面还教我们不要乱动,站得分外的端整些。而同时那司机人也得到了暗示,忙着车行的速率减低了许多。其实以太后之尊,象这样特地教车子减低了速率来接受他们的敬礼,已可算是非常的优待了;不过太后对于袁世凯确然特别的重视,伊认为单是使车行稍缓,尚不足以酬答他的厚意,于是便有了更进一步的表示。

“他们都在车子的那一边啊?”伊向李莲英问着。

“都在左边!太后!”李的答复。

车子是进站了,速率已减到了最低的程度,太后便慢慢地从伊的御座上走下来,靠在左边防军的车窗,脸向了外面站着,其余的人都留在原位上,不敢妄动。这时,光绪尚在他自己的车中;太后便特地教我站在伊的背后,——这个位置原该是光绪的。——我当然十分乐从且喜我的身量恰好比伊高一些,正好可以隔着伊的肩膀,看清楚外面的一切情形。这情形和我们来的时候所见的完全相同:许多官员,大队的兵丁,以及月台上的灯彩,一些也没有改变;而袁世凯本人,也仍然是跪得比众人略上一步,显示着他的领袖的身份。太后看了这一幅慢慢地在伊面前移转着的活动布景,不由微微一笑;可是那些官员正把头低到了地上,恭恭敬敬地在向伊行礼,自然是不曾见到伊这一笑的。我虽站在伊的肩后,却还能从伊的嘴角上见到;这一笑诚然是异常的温和慈爱,但也无从遮掩的透露了伊的疲惫和劳倦。我对于伊这一笑所感受受到的景象,委实是很深刻的,至今还在我的脑神经上遗留着。

本书第二四章里不是说过袁世凯有一队西乐队,给太后带到了了奉天去吗?当时原说是暂借的,因此庆善这班管事的人早就想到了,就由他们吩咐下去,让那一班西乐队在天津下车。他们本来不是和我们一起搭在这列黄色火车上的,他们和士兵们一起装在后面第二列车上,太后最初是对于他们很有兴趣的,但听过几次,也就厌了;这时候已根本记不得后面的兵车上,还有他们这一班人了。所以当李莲英来向伊奏明这件事的时候,伊只极含糊的点了点头,什么话都不曾说。

过了那一长串俯伏着的官员之后,月台也就完了,——他们足足跪满了月台的全部。——其时天津还不甚热闹,离车站稍远,两旁所见的便全是那些土馒头式的坟墓,和茫无边际的田野了。太后也不高兴再靠着窗闲眺,依旧回到了伊的御座上来。这时候车行的速度又渐渐增加了;我从这些车辆的震动的程度上推测,大概现在尤比未到天津以前行得快了。我们其实都巴不得如此,连太后也绝不以车辆震动的加剧而表示不满;倒象是后面真有什么可所的魔鬼在追袭我们,使我们来不及的想逃避。当日来的时候所见的沿途的景物,似乎是没有一处使我们看了不欢喜的;如今回来了,景物还是和十几天前一样,而我们见了,竟反觉有些恐惧起来。

我们这列御用列车不久又到了丰台,这里虽然也有许多的官员在跪接圣驾,但太后哪里会注意他们,李莲英当然更不会再来禀告太后;车子也万无再迟缓下来之理,只一瞥便越过了,但是一过了丰台,北京便近了,列车的速度,终于逐渐的减低,让它慢慢地驶向永定门去。那里就是太后出京时上车的所在。

太后返驾的消息原是早已传遍到了京中来的,所以在我们的火车未过丰台时,这里的站上,已聚着一大群的官员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留守在宫的宫娥,太监,凡有一些机会可以挨上来的,那个不愿来替太后接驾。便是那几个顽固的大臣,当太后未启程以前,虽是拼命的上奏章,口口声声的要阻止伊坐着火车上奉天去,但此刻也都忙着赶来了;在他们的心中,对于太后我人们这一起人的竟能安然回京,少不得总要有些诧异的,或者会当做是太后的洪福所特致的奇迹,断非常理所许,那也不能细究了。太后见了这么许多诚心诚意来迎接伊的人也并无怎样兴奋的表示,只略略看了他们一眼,便算数了。这是伊四十余年来已见惯了这种炫耀的排场,因此不再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假使伊的性格并不是欢喜大权独揽,睥睨一世的话,这种虚荣热闹的排场,必然早就厌倦了!我往往在私下估量着,万一在一个出人意外的机会,竟可使伊解除了一切的束缚,重新做起另外一个人来的话,伊究竟会不会就肯把伊所习惯了的种种行为改变过来?这是大可研究的。现在呢,伊的生命里虽然充满着一种超人的权力,但快乐的成分是一些没有的!

下了车,我们便一齐重上肩舆,这些抬轿的小太监们也象比往常跑得快了许多,虽然他们还是抬得很小心。我从轿帘的隙缝里低头下视,只见地上铺着的黄沙,很快地在往后面退去,也可见我们的轿子是行得怎样的快了。便使我回想到十几天工夫以前,我们打宫出来,从这条黄沙路上到车站去的时候,我们的兴致是何等的高啊!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不多一会,我们已进皇城来了,城门分两边敞开着,绝不迟疑地把我们迎接了进去。

然而这里却还不是我们全程的最终点咧!太后是决不会就在这里停留着的。虽然这里确然是皇城的中心,内苑的深处,所谓中枢之地,但太后是一向不欢喜这个地方的!

“这里是多么的陈旧古陋啊!”有一次,伊曾经很显明地表示过伊对于这座皇宫的不满意。伊说:“除掉了许多的广大得不适当的房屋之外,简进是空空洞洞的一无所有了!只要我们发出一些极轻微的声音,便会激起绝大的回声;使我们听了,立刻就会毛发悚然。便是那一所御花园,也是一些点缀都没有;满目全是高大阴森的老树,既无鲜艳的花卉,也没有温馨的和风。这个地方简直是到处只有一阵冷冰冰的死气,丝毫的生趣都没有!”

因为这个缘故,伊暮年的生活,十分之七以上是在颐和园中度着的。不过今天才从奉天回来,依理讲,不能不先到宫中来走一遭;如果没有这一种习惯上的拘束,伊出了车站,必然直接要上颐和园去了。

到了晚膳的时候,伊便向我们说道:

“这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因为皇上回京之后,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他去办理。”这是一句假话!其实就是说伊自己目前尚无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处理。“好在祭奠太庙的日子还在四天之后咧!所以我们尽可安安静静的再去休息几天。明天早上,大家一齐准备,我们一清早就要上园子里去了。”

太后本是习于早起的,而同时还有一层原因,使伊每次从宫中到颐和园去总欢喜在大清早动身;这原因说破了也是一种迷信。因为有一天工夫,伊和一位掌管钦天监事务的亲王闲谈,偶然问起每一天最吉利的时辰多半是在什么时候?这位王爷的答复是当清早朝日初升的时候最吉利。于是太后就深信不疑,每次出宫,总支持着要愈早愈好,无意中倒养成了一种很合卫生的习惯。

第二天清早,恰巧在那旭日初升的时候,我们这一起的人,连光绪一并在内,便由太后率领着,依旧带着几分象昨天那样的迫切的神情,上轿出宫,鱼贯着驰往颐和园去。

一进园子,我们才知道这里果然是值得我们起一个大清早的!

记得我们离开北京上奉天去的时候,最后一次来到颐和园中,兀是还不曾见有怎样烂漫的春意;因为那时候残冬初尽,花木多半尚未透发,所见的无非是才长的绿叶,和一些含苞的蓓蕾而已。现在只隔了十四天工夫,可是那多能的大自然,已干出了一番惊人的奇迹来了!整个的颐和园,到处都给它点缀得花花绿绿,犹如锦绣世界一般,各种颜色鲜丽的花朵儿,象在争斗胜似的怒放着。

牡丹花,这是太后平生所最偏爱的一种花草,所以这园内是种得非常之多的,可说是到处全有;春风吹过,那些斗大的花儿,都随着一俯一仰的摇晃起来,倒象在向太后点头,表示欢迎的意思。当初没有随驾上奉天去的一般太监,大半都给李莲英派在园子里照管一切,他们瞧见老佛爷又给我们簇拥着回来了,心上都很高兴,纷纷上来叩头,脸上齐带着几分欢喜的神气。在那万寿山的下面,给四周的许多宫院团团地包围着的便是昆明湖。湖水明净得象镜子一样,静悄悄地在日光下躺着,发出银子一般的光来;湖中不时还有许多的小鱼,很活泼地跳出水面来,偶然也有跳离水面二三寸高的,但总是立即就落下去了;因为它们这样不停的在活动,水面上便不停的可以看见一圈一圈的波纹,由小而大,象螺旋似的扩展着。

太后处到了这种境界里,眼前顿觉光明了许多。

“这里,你们瞧啊,真是何等的可爱?”伊堆着极温和的笑容,这样柔声赞叹着。

“真的!这里所表显的才是一派平安恬静的气象。老祖宗。”我用着和伊相同的语气,加上了一句。但这倒不是意图凑趣的随便附和,乃是言出由衷的真实话。然而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不久以前,我还隐隐地在厌恶这个地方,恨不能永远不再见它;而现在呢,竟把它当做是一处足以休养心神的安乐窝了。

“不但如此咧!便是屋子里面,也都有很好的空气;我们如其高兴的话,那一间屋子里都可以坐坐,或谈笑谈笑,决不会使我们起什么害怕的!”伊一面说,一面又慢慢地旋过头去,向着东边,凝眸谛视了一回。那东边就是我们才逃回来的奉天啊!“所以说,惟恐有这里,才是我们现在家乡。那边呢?如今看起来,真象是别一个国家了,它对于我们,已是很疏远的了。虽然我们自从昨天回京以来,还只过了一二十个钟头,但我们的心上,似乎已有一种感觉,好象是大梦初醒一样;我愿意讲实话,我真巴不得把这一次上奉天去过的十几日的情景,当做一场恼人的春梦。无论从前时候东三省那一带的土地和我们满洲人有怎样深的关系,但现在终究不能再算是我们的了!那个地方,对于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好处了!我们将永远不再回去!”

或者可以说,这也是太后的福气,幸而上天并不曾给予伊一种未卜先知的技能,否则要是预先知道了凡十年后,会有溥仪这个不成材的东西,给日本人挟到东三省去唱出这样无耻的把戏来,伊必然早就气死了。其实在那个时候,溥仪根本还不曾出世,休说太后不会想到他会当日本人的傀儡;便是那三年宣统皇帝的称号,伊也尚未料想到咧!

进了颐和园,一切含有历史性的悲哀的气味,便一起和伊隔断了,因为这园是新盖的,尚不曾有什么伤心的陈迹留下咧!而伊所爱着的各种花卉,正在满园盛放着,尤足排除伊胸中所有种种愁绪。再加从西山上吹下来的那一阵阵的和煦的微风,踱遍了园内的各处,格外的使人感觉到舒适畅快。不错,这里乃是伊的老家;又是伊的退隐的安乐窝。在伊暮年中,亏得有这样好的一个所在,供伊怡养,不然是伊所过的日子,更不能有什么欢乐了!最有益于伊的是这园里终年充满着三种特有的景象:一是华丽,二是平静,三是知足。假若伊能看破一切,把所有的政权依旧归还给光绪的话,伊和生活中便常有这三种安乐的景象了;可惜伊竟不能,于是伊也只得在政务比较闲暇的日子,到园内来领略一会暂时的安静和知足的景象。但论到华丽的一点,却全给伊占住了;本来,凡要摆在皇太后眼前的东西,还会有什么不华丽的吗?

太后进了园之后,是如此的愉快,而我们呢,虽不能象伊一般的享福,但眼睛里不再见到那奇形怪状的角灯了,鼻子里也不再闻到那股十分难受的紫丁花的臭味了,毕竟也舒适了许多。我们都极愿意把奉天的一切忘记掉,尤其是那些年深月久的古宫中所蕴藏着的一派阴森神秘的气息,更不是我所轻易敢回想的。

我们回京之前,太后已很殷切地在记挂着伊所蓄养着的那些春蚕了;伊一进园子,便恨不能马上就教这些白色的小动物吐丝作茧起来,因为伊对于这件事情倒也有不少的趣味。

正文 第二十四回 桑叶的奇迹

春蚕吐丝的时期却还早咧!但太后是一个很急性的人,伊从奉天回来后的第三天,虽然明知春蚕尚不曾吐丝,可是伊已急忙忙的要去瞧瞧伊所蓄养着的那许多白色的怪物了。它们是有指定的房屋的,就在颐和园的东端的一角上,一般也是很高大华丽的殿宇。我因为种种原因,先前竟不曾上那边去过,这一日随着太后同去,还是初次光临咧!太后知道我不很熟悉国内的情形,便告诉我一大段关于桑叶的奇迹,其实我也早知道古时候有一位后来给人尊称为“嫘祖”的女人,怎样教导人民肓蚕的故事,不过太后所说的比较特别一些。伊所说的是:

“上古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在某一天上,忽然发现了一条蚕,伊觉得很有趣,便捉来装在一个匣子里,后来也就忘记了。过得三四天,蓦地又想到了,急忙打开匣子一看,却已失去了那蚕的所在,只见有一个白的椭圆形的东西;伊也没有什么心思去仔细研究,便取出来玩弄着。伊的父母见了,也觉得很诧异。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茧子这名称,但经他们仔细拈弄了一番之后,竟发现这东西上有丝可以抽下来的,并且想到了利用丝的可能;便合着那女孩子一同出去用心觅取。只因他们往往是从桑叶觅到的缘故,便断定桑叶就是蚕的饲料。从此,肓蚕缫丝的事业,便逐渐的改良发展;到如今,我们中国境内的田野里,差不多已有一半是种着桑树了,各处乡间,且有专供这个女孩子的神庙;有蚕的人家每年都要去祭祷,希望伊能够保佑他们所养的蚕都能结出好的茧子来。这个女孩子于是便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有名人物。”

我也不知道还是太后这一番话可靠呢,还是别人的传说可靠?不过嫘祖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确然是一个极受人崇拜的大发明家。

老佛爷先是把我们引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却并无何种陈设,只有许多漆得很光亮的木架子;这些木架子上,分别堆着许多的木匣子。伊就揭开了一口匣子,教我探头过去瞧那还不曾孵化出来的蚕子。

“此刻,这是一些也不足宝贵的,仅仅是一颗黑芝麻似的蚕子而已!”伊向我说道:“你瞧,一张很小的纸上,它们就会孵化了。可是孵化蚕子,也有一定的时间的;要是你孵化太早了,那时候新的桑叶还不曾长出来,就无从给它找食料,往往因此而饿死,即使不饿死,然而到后来,它也吐不出好丝来了。所以必须待到有了新桑叶,才能孵化。但有时候新的桑叶已有了,偏逢到天气竟是特别的冷。——这是很可能的,因为长新桑叶总是在早春时候。——光是把棉花或丝绵这一类的东西去包裹蚕子,还不够暖,孵不出来;要是用火或热水去孵,又嫌太猛烈。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肓蚕的女孩子们便会实行一种人体孵化的方法:伊们就把这些撒满着蚕子的纸片,一张张的包好了,揣在伊们贴身的内衣袋里,用温而不猛的体热来孵化蚕子。……”

我听太后说到这里,身步由就觉得隐隐地发痒了。我想假如教我揣着那些蚕子睡觉,让它们蠕蠕地发动起来,我真会在睡梦中吓醒的。不过我虽然如此想象,但据我后来发现,这些当心着肓蚕的女孩子们,——伊们多半是旗兵的女儿——对于蚕实在是很多欢喜的;所以揣着蚕子睡觉的事情,真可说是司空见惯,一些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正在模模糊糊地悬揣着蚕子睡觉的滋味的当儿,太后又说话了。

“瞧啊!这不是才孵化出来的吗?”伊又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角上去。“但它们是长成得很快的,你差不多可以看着它长;大约再过七天或八天之后,便要开始喂大张的桑叶了。”

这里的几个木架子上却搁着许多圆形的矮盘,它们是竹制的,盘底的一部分用的是极光滑的竹黄;它们的边约有一寸半高,也是竹片扎的。这些竹盘的大小各各不同,想必是各有各的用处的。依我看来,那些才孵化的春蚕,也过象一种常在花树上可以见到的小青虫一样,神气也是很难看的,只差它们身上没有花纹而是遍体灰白而已。它们大概一律都是七八分长,一个小小的竹盘子里,约莫挤着一二百条;蠕蠕地在滚动,我看了险些当做是一盘的蛆。

我虽然并不觉得这些蚕有什么好看,甚至还觉得很难看,但是因为听见太后说它们是长得很快的,差不多可以看着它们长,因此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从这一日随太后去过之后,逢到有空闲的机会,我便跑到那四五间大屋子里去探视,果然每次都见它们比上次大上些;先是长到一寸,过一天又长到了一寸半,后来就长到了二寸长。这样便不能再让它们一二百条的挤在一个小盘子里了;就由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很小心地把每一盘的蚕分盛两盘,侍它们再长大起来,便再分盛入较大的竹盘里去。

“幼蚕所吃的桑叶都是切得很碎的,而且都是拣的最嫩的,大约再过四五天工夫,它们就要改喂整张的大桑叶了!”一二日后,太后又这样提醒着我:“那时候便格外好看了,你不可不去看看!”

依理想来,老佛爷自己必然已曾屡次去看过这种育蚕缫丝的把戏了;园里既是每年要养蚕,伊当然是每年都看见的。但是伊有时候的行为,却真象小孩子,对于看蚕,更是非常的起劲,似乎看十次,看一百次,都看不厌的;只要遇到政务稍暇的时候,伊往往就会想到要去看看那些正在日夜长大的春蚕。

这一日,那些管理育蚕的女孩子们告诉我说,有大批的幼蚕已长成了,当日就要开始把整张的大桑叶充喂料了。

于是便有许多的太监打园外去挑来了好几担的鲜桑叶,挑来之后,却还不能马上应用咧;必须用热度不很高的温水,一张一张地小心擦洗,务必不使叶上再有半点污垢留着。大概每一大竹盘的春蚕必有两个女孩子当心着:当这一个在洗刷桑叶的时候,那一个便用干净的手巾把已洗好的桑叶揩干,一张张地平放那竹盘中去。蚕儿一见了桑叶,——也许不是看见的,而是用触觉触到的——便立即张口大嚼起来;你如其把头凑得低一点,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们的嘴巴在不停的活动,更可以看它们从一个很小的小孔吃起,吃到可以把它们自己的身子穿过去,而所费的时间是很短的,所以每一天上,必须加两次桑叶:一次在早上,一次在晚上;到得后来,还得加三次。

喂大桑叶的第一日的下午,我再去观看时,只见各个盘内的桑叶,多半已仅留一些叶筋了,有几条贪嘴的蚕儿,兀是在筋上啮着;我觉得当蚕儿在吃桑叶的时候,那种形态真是很难看的,并且还可以听见它们的咀嚼声。而在这些专充育蚕用的大屋子里,所蓄的蚕大概总在几千条以上,因引我们一走进去,便要以听见一阵阵悉悉沙沙的声音,仿佛是雨点打在枯草上的响声。

凭是太后为养蚕而置的设备这样的考究,育蚕的那些女孩子们也是格外的小心,但每一天工夫,总不免要有好几十条蚕——约占千分之二三——因为种种的缘故而死去的。不过我们虽发现了死蚕,却绝对不许说“一条蚕死了,”只能默默地把它拈出来的。不便如此,养蚕的迷信的习惯还多着呢!无论什么人都不准指着某一条蚕说“不好”或“难看”,或其他的不好的话;如其这样说了,那末这些蚕后来所吐出来的丝,必须也要“不好”或“难看”了。而在这些专门育蚕的女孩子的头上,且还各用一条很阔的缎带扎着,使伊们的头发,一些不会散乱出来,据说这是给蚕儿看样的;它们看了之后,所吐的丝也就一些不会散乱了。这些女孩子的腰间,另外还拴着一条颜色很鲜艳的带子。把伊们的腰部束得很细,据说这也是给蚕儿看样的;它们看了,所结的茧子便能一般也是中间极细而两端粗圆,样子非常好看了。这些女孩子们在蚕室里面不但不能说不好的话,而且还得象教育一个小孩子一般的时时向那些蚕儿说几句恭维的或激励的话,那末到最后收成的时候,才可以得到很精美的蚕丝。

蚕儿本身的颜色虽然一般都是灰白的,但它们所吐的丝,却有纯白色和金黄色之分,而以金黄色的为更可贵一些。

“现在已经是蚕儿吐丝作茧的时候了!”有一天早上,太后又想到了伊所蓄着的春蚕,便引着我们,一起再去参观。当伊老人家在向我们滔滔地讲论的时候,那些育蚕的姑娘们正在忙着工作咧!在这些日子里,伊们确然是很忙的;但一年中其余的日子,伊们却都可饱食无事,在园内高卧了。“我们这里是和外间不同的!寻常人家,大都把干柴扎成了短短的一束,就把快要吐丝的蚕捉上去,让它们作起茧来;这种法子所得的丝往往不很光洁。所以我们是用特制的小匣子的。每一匣装四条蚕”太后用手指那边堆得很高的许多纸匣子,继续向我说道:“它们进去之后,便自会各据一角,不相侵犯地做起茧子来。你不信可以时常来看!”

我当真服从了伊的话,从此越发地常来看了。这是果然很有趣的!大凡一条蚕将到吐丝的时候,便不再吃桑叶了,好象是已经吃得太饱;这时候它的身子已很粗很长了,而且已变为一种透明的颜色,于是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便轻轻地把它们分别纳入那些小匣子中去,每匣四条,盖上了匣盖平放着,让它们努力作起茧来。大概经过了五六天工夫,打开匣子看时,四个白色或金黄色的茧子,已在匣子的四角上端端正正地结好了。不过据说一匣子四条蚕,必须是同一颜色的,要是有三条白的,一条是黄的,那一条黄的结了一半,便决不肯再结了;所以必须预先鉴别好,不能混乱的。

茧子打匣内摘取下来之后,最残忍的一幕便出现了!他们不顾蚕蛹的生死,一起把茧子丢下那沸水中去,活活地将那蚕蛹烫死。茧子在沸水内浸了一两个钟头之后,便得用一把竹制的短帚不停的搅着,搅到有一个茧子上可以抽出一根丝头来了,便停了搅,先把它系在一根细的针上,这样便可把丝抽起来了。一面抽,一面搅,一个茧子的丝抽完了,再把第二个茧子的丝接上去,如此便可以得到一绞一绞的生丝了。我看那些女孩子们弄得有趣,便自告奋勇的去试了半晌,结果一根丝头也搅不出来;当然,这种工作也得经过相当的学习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做丝的人也可算是一种具有专门技术的艺工。不过我却并不羡慕伊们,我只觉得蚕这一样东西的生存;确乎是最有趣不过的,因此很想再彻底研究研究。

“老佛爷,我还有些不明白,”凑太后高兴的当儿,我就向伊请问:“既然这些茧子都泡过了,那末到明年我们又从那里去讨蚕子来呢?”

“这是不用愁的!我们早就拣出一部分专供留种的茧子来了。”伊很耐烦地给我解释道:“那茧子里面的蛹还会变化咧!我们只要不烫死它。隔了相当的日子,它就会变成蚕蛾了。这些蚕蛾是决不肯再在茧子里躲着的,它们就自动的把茧子咬破了一个小洞,钻将出来;有时候那些育蚕的女孩子还会帮着它们,把那茧子撕破,使它们得以早些钻出来……”

太后为着要使我见到现实的例证起见,又带我到那蚕室里去观看。在几个小小的竹盘里,果然给我见到了许多的蚕蛾;它们虽然也有一对翅膀,却不能飞起,只能永远蹒跚地爬着。

这种蛾也分着雌雄两性,就把它们在一个竹盘里混着,这个竹盘就算是它们的世界了;除掉这竹盘以外,它们便接触不到旁的东西了。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没有什么野心想到竹盘外面去;就是这个竹盘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大,对于它们是否安全,它们也是一概不管的。更奇怪的是它们和别的虫类不同,变成了蛾之后,便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了;它们的活动,只是拣好了搭配,互相交尾。交过一次尾,那雄的先死了,独让那些雌的留着,以完成它产子的任务。这时候又得让育蚕的女孩子们先把那些已死的雄蛾拣出来弃去,以免阻碍。在那竹盘的底下,原是早就铺好的白纸的,过得一天或两天,雌蛾就在纸上实行产子了;隔一夜再去看时,只见纸上已满散着无数黑芝麻似的蚕子和许多已死的雌蛾。当然,它们也就不再需要而立即被弃去了。

“你不是觉得很有趣吗?真的!这不啻是一幅人生的缩影图!”太后用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语调说道:“它们从出身起,匆匆地做过完了一生应做的工作,便很急遽地死了。其间只隔了短短的一二十天工夫。但这一二十天工夫,对于它们,却和我们从钻出娘胎,由幼而少,由少而壮,由壮而成中年,老年,以至于死,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我听了伊这段很有含蓄的话,不由也暗暗嗟叹起来。但是我对于把那些内中还有未死的蚕蛹藏着的草率,投到沸水中去泡煮的一部分手续,终不能不认为很残忍;便又向太后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先把茧子的一端剪开一些,取出了那些蚕蛹来再投到沸水中去呢?”

“这是不行的!”太后似乎很以我这一问为愚蠢得可笑,但伊并不厌烦还极有兴致地答道:“茧子是万万不能剪破的,一剪破便不能再缫丝了。如其可以剪破的话,我们何不待里面的蛹变成了蛾钻出来之后,再拿去缫丝呢?因为茧子上的丝都很整齐的,而且是接连的,一破便不行了;而要从一个茧子上抽出一根丝头来,又非得用沸水浸过不行。所以这个方法是无从改变的。……”

“何况那些蚕蛹即使不烫死,先把它们取出来了,过几天也无非是一死而已!”伊爽快一针见血的攻破了我的无意义的怜悯之心。

太后对于蚕实在是当做一种调剂疲劳的娱乐品。伊虽在颐和园内划出了那么一大部的屋子专供育蚕之用,又化了许多的钱置备用品,采购桑叶,而且还养着那么许多的女孩子,整年一事不干的专用来照管育蚕;这一批本钱可真不小。但伊却从不曾把伊所得的茧子卖出去,总是自己用来缫丝用的;而所缫的丝也是绝对不卖出去的,又不见有什么大用处,只是一绞一绞的藏起来,或者凑伊自己一时高兴,再教另外一起制丝的女孩子们用各种鲜艳的颜色,把那一绞绞的丝染起来,然后再收藏,这样无非是格外多花几个钱而已。

只有一件东西,可算是寓游戏于实用之中。就是当那些快要吐丝的当儿,拣取一两条放在一张糊在茶杯口上的薄纸上,让它们把原是要用以结茧子的丝,一起吐在这纸上,于是就把这满布着蚕丝的薄纸剪成圆形或长圆形,用绒布做垫子,取来作为粉扑,或搽抹香油。倒确然是最细软爽滑的。我至今还在每次扑粉的时候想到它。

虽然太后本人是只把蚕当做一种玩意儿,但那些给伊雇用来照管育蚕的女孩子们,却因受了那许多传统的迷信观念的影响,还是非常郑重地从事着的。伊们好象是一群热心于宗教的圣女,而蚕就是伊们心目中的圣神。

正文 第二十五回 各业艺工

在宫里头,可说是自成一个社会。不但有专管育蚕的女孩子,还有其他各业的艺工咧!这些艺工的技术当然都是很优良的,比起外面的普通工人来,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了。太后也深信他们确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往往引为很得意。而且伊自己对于这几种细巧的工艺也极感兴趣!不时要走去看看;恰巧我也是一个最爱参观人家做精细生活的人,——虽然我自己是一些都做不来的——于是太后便每次必带我同去,去了之后,都象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戏文似的,依恋着不肯就走。因此,我对于宫中各业艺工的工作概况,和他们的生活状态,知道得再详细没有了。要是好好地写起来,光是缝工的一门,便可以写着很厚的一册;至于宫中的缫丝业,(并不包括育蚕)那是写起来资料更丰富了;就是那专给太后制造凤鞋的一业,范围总算是最小的了,但也不难有一册单行本。

现在就让我格外从简的把他们写一些出来。

“快随我们一起来吧!”某一日的早上,太后向我说道:“你不是还不曾见过制丝的种种手续吗?这是很好看的!今天,我又要给你增添一些新的见识了!你试想那些春蚕牺牲了它们的生命,吐出了这样神奇可爱的丝来之后,我们更将怎样去处置这些丝呢?要明白这一点,可不是你所能凭空想象到的,必须跟着我们去实地观察!”

太后当日向我所说的话,自然不是这样的;其中所引用的名词,在那时候也许还不曾有咧!这是我现在就记忆所得的原意,自己重新构造的;不过我可以说我构造得已不甚相象了,太后说的话往往异样的动人,充满着使用听的人发生同情的魔力,这是我绝对学不象的。就拿这件小事来做譬喻:我对于做丝的一种工艺,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经伊那样一说,我便立即欣然而起了。

除我之外,少不得还有好几个人随侍着太后同行:太后也老是欢喜带着一长串的人,到各处去乱闯。

今天这一闯是直接闯进了那些制丝的人所居的一带宫院中去。这一带宫院离太后的寝处很远,它是在万寿山的背面,而其余的宫院,却都在山的正面。这些所谓制丝的人也和育蚕的人一般多是旗兵的女儿;有几个简直把她们的青春时期,完全牺牲在这种工作上了。然而实际上,伊们是并不曾失却自由的。伊们进宫来,犹如进一家工厂一样,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尽可出去嫁人。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出去嫁人以后,再要进宫,却是断断不能的了!伊们中间确有不少的人不愿意出去,情愿永远留在宫里;因为在宫里伊们的饮食和衣服等等不但不需自己花钱去买,而且都是弄现成了送给伊们的,不比出去嫁了人,碰得不凑巧,就要天天愁衣觅食的操心。在宫里只有一桩事情使伊们不能高枕无忧,那就是不容易博得太后的欢心,只有在工作上表现良好的成绩;可是人做的工作,无论如何,总不能件件好,刻刻好,有时候难免要有些参差,偏逢太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伊对于各样工艺可说无不精熟,虽是一些小的参差,也不用想瞒过伊;这样,便使那些艺工们深深地感觉到要博得太后的欢心真非易事了!

这班制丝的艺工所占有的居处倒也不小,一般也是中央一列正殿,两边两列偏殿;至于那些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更和其余的各处完全相同。象这样宽敞华丽的工房,敢说是全世界所罕见的,无怪那些女孩子们要乐不思蜀了!伊们日间都在正中的几间正殿上工作着,晚上便回到两旁的偏殿里去歇息,生活是极整齐的。

现在就让我约略讲一些宫里面制丝的手续:那些缫好的生丝分为一绞一绞的整理好之后,还得漂洗一次,给日光给晒干了,然后再染上各样的颜色。染色当然也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总得染上两次可三次,最后才取出来晒干。伊们所住的偏殿的近旁,各有一方石坪,那里便是晒丝的所在。晒丝的时候,还得用许多的竹制的三脚架;它们的高度都不很高的,因为太高了那些女孩子们便攀不到。每两个三脚架的中间,搁着一根很光洁的竹竿;那些染好了的丝,便一绞一绞地挂在上面晒着;但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当初晒的时候,必须先看太阳光照射的方向,不能让那些丝上一半晒到阳光,一半晒不到阳光;过了相当的时间,又得把它们翻过来或移动移动,务必使它们所受的感光的时间非常均匀,那末丝的颜色便不致一块深,一块淡了。

论到那些丝上所染的颜色,又得值得太后夸口的!伊不但把天下所有的各色颜色全用到了;而且每一种颜色,由深而浅,还得分为好几十种。譬如象“绿”的一种颜色,第一绞便染成墨绿色,以下逐渐减淡,由草绿,嫩绿,湖绿,以至于最淡;这最淡的一绞已是淡得象白色一样了。这项工程,说起来好象是并不很难的,但实际上却是极不容易。那些女孩子们都用了全副的精神在从事着的。然而到了晒出来的时候,数十百种的颜色聚在一起,给那明丽的阳光一照,端的是好看到了极点。如其多看一会,人的眼睛保管会眩昏!

我第一次随着太后去参观的情形,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那石坪里照例晒着几十杆染好的丝,太后先大略把它们看了一看;接着就走向一杆蓝颜色的丝边去,从最深的一绞起始,很注意地渐次看过去。这时候,那些女孩子们早已就在地上跪着了,肃静无声的等候伊老人家发话;因为伊往往要批评伊们怎样染法不好,怎样晒法不好;或者还要发表伊自己对于改进染丝方法的意见。当然,伊口头上所发表的意见是和缮写就的圣旨同样不可违抗的;虽然染丝是小事,但在这些制丝的艺工们看来,真是再大不过的大事了。

说也奇怪,太后虽然已是一个很老的老妇人了,可是伊的一双眼睛,却还是非常的清明锐利;伊在那蓝色的一杆丝上看了一会,便回头来,向着一个女孩子说道:

“错了!这里应该还有一种颜色咧!你自己来瞧,上面这一绞的颜色既是这样深,第二绞的颜色却又这样淡,比起其余的来,不是深浅得太不平均了!这中间必须有一绞比上面的一绞略浅,而比下面的一绞略深的颜色,否则是断乎接不上的!显然是你没有十分留意,所以跳了一种了!”

我大着胆子,走近来仔细一看,果然我也觉得那两绞丝的颜色是相差得太远了;中间非得另加一绞调和的颜色进去,便不能使这几十绞蓝色的丝,有平均的深浅。虽然那负责洗染这项蓝丝的女孩子,已在宫内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数年之久,意还不能想到伊所染的颜色,已有了过深过浅的弊病;可是等太后指明白之后,大家一看,便觉得那边果然很清楚地缺了一种颜色。连我这个对于制丝工作犹是十足门外汉的人,也立即看出来了!读者试想:这几十种深深浅浅的蓝颜色里头,太后只须略看一看,便知道在某某两种颜色之间缺少了一种调和的颜色,这样锐利的目光,岂不令人拜服!

我可以说:无论什么小的,或不显明的东西,要逃过太后的眼光是绝不容易的。所以我觉得每次随侍着太后在颐和园中闲逛,总可以得到许多新的启示;因为一路行来,伊只须随便看看,便立刻可以看出许多不适当的布置,或应该添补上的缺漏来了。经伊一指明之后,这些不适当的布置或缺漏,便必须马上移去或补上,不然的话,那个负责管理的人便有大祸临头了。

啊!你们试想,那么一方石坪里,满晒着几百绞深红浅绿的彩丝,该是多么的美丽啊!多么的可爱啊!再加排列得又是非常的整齐,红的一行,黄的一行,蓝的一行;远远地望去,真象天上的虹一样。那些女孩子们便在这一条一条的虹中,穿来穿去的走动着。伊们是不敢一刻稍离的;因为这些丝时常需要人去翻动它们,以免感光太久或不够。若是晒得不好,那就不能用,连先前所费的许多缫洗刷染的工夫,也等于白费。不过晒后的成绩是好是坏,我们外行的人很不容易辨别得出,除掉这些以制丝为专业的小姑娘而外,惟有我们那位敏慧多能的太后,才有这种超人的眼力。

待到晚上,太阳光已收敛之后,这些已染好而犹未晒干的丝,就得打石坪中收进屋来,以免晚上起了暴风雨,把那些颜色打坏。在屋子里是不用竹竿的,而是用一种特制的木架来把它们一绞一绞地套起来的。这些木架是做得很讲究的,且还漆着极美观的颜色。有时候在白天里,做丝的人也有直接把这引起木架子抬出去晒丝的,这样就可省却一番从架上取下来,再挂到竹竿上去的手续了。

这引起制丝的女孩子们是不需穿插什么宫装或礼服的,伊们尽可自由穿着各种轻便灵巧的服装;好在伊们闲的时候也很多,正好把这些工夫都用在裁制自己的衣服上面。所以伊们每天都是打扮得象过年过节一样。且因人多有比较的缘故,伊们便格外的起劲;要不是怕太后见了责骂,伊们也许会比妓女打扮得更俏丽呢!

待到颜色染好,丝也晒干,成绩已到了很满意的地步;于是这些便从架子上一一取下,再用那些木制的锭子,分别绕将起来,大概总是每一种染色绕一个锭子。绕好之后,既不用以织绸,便中有留作绣花或缝衣的材料了;一时却用不到那么许多,只能先行收藏着,待到缝工们需用的时候,再指明了颜色选去应用。

关于制丝的一部分工艺的叙述,可说是至此已尽了,接下去我们就要讲到宫中的鞋业了。虽然在宫内比较有一些地位的女性日常所穿的鞋子,都是由专任制鞋的艺工所制的;但其中所以专门供养着这些艺工的主要目的,却实在是为着太后一个人。因此,本文的叙述,也以太后所御用的凤履为重心。

论到太后的凤履,读者别以为是一个很小的小题目,如其原原本本的细讲起来,真有不少的字可写咧!先说管理的一点:就有两个太监,终年一事不做的专门给指定着为太后管理凤履;他们也并不觉得这项差使是轻差使,只觉得是十分重大,他们一些也不敢懈怠,永远小心翼翼地看管着这些凤履,象看管什么宝库一样。依着事实讲,太后的凤履确也可算得是一种贵重的宝物;因为大多数的凤履上,都有价值极巨的宝石,珠玉,或翡翠镶嵌着,绝不是什么平凡的东西,保管这些凤履的屋子,也是一间极大的偏殿,四面的墙壁上,从天花板到地下,全用木板格成了许多的木匣子,一行行的无虑数百。每一双凤履占着一个匣子。外面又依次编着号码。另外有一本很厚的簿子,簿子也记着同样的号码,且在每个号码之下,注明白这双凤履的式样,颜色,花纹等等;这一本簿子,就存在一个专给太后缮写文件的女官那里。待到太后忽然高兴想换一双凤履了,便教这个女官把那簿子送上去,让伊自己慢慢地翻看;看定了,只须说出一个号码来,便立刻可以派人去把伊所选中的那一双新鞋子取来了。如今说起来,也好算是是一种适合于时间经济原则的科学管理法了!

这两个专门保管凤履的太监,当然不能就算是制鞋业的艺工,只好算是宫中的执事人员之一。所谓制鞋业的艺工是另有一班人,伊们也都是女性,却并不作为宫婢,一样可以自由进退的,伊们所担任的工作确然也是一项专门技术,决非毫无训练的变通人所能胜任的,但也并不如何劳苦;以我处于旁观者的地位看起来,正和宫中其他各业艺工所任的工作一般的好玩,一般的有趣。伊们的中间,还有两个负着管理责任的领袖,那是两个约摸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实在不是老妇人,而是老处女;伊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雇用到这宫来的。单是从事在这制造凤鞋一项工作上的时间,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所以太后对于伊们,比较上也是很优待的。在伊们手下工作的还有八个年轻的姑娘。伊们都曾以过一番严格要求训练:第一步伊们必须学习打样,所谓打样,就是在白纸上预先画出各式各样的鞋子来,以为着手制造的依据。这打样的一部分工程,如其只需画出一个约略的轮廓,自然是不很费事的;便伊们所打的样,却必须非常的精细,而且在画好之后,还得用极细极细的丝线,就在纸上粗具规模的界将起来。因此,每打一份样儿,总得费许多的心力。再加从前时候的人,在工作的时候,对于光线往往是绝不注意的;宫中既没有适当的灯光,特地为伊们配置,伊们自己也不甚介意,于是伊们的目力,便不免大受伤害,做不到二三年工夫,就得在鼻子上架起一副光充很深的老式眼镜来了。

太后对于制造这一部分工艺的兴趣,虽没有欣赏育蚕那样的高,便也决非绝不注意,平均在一个月内,总得有一两次亲自走到伊们工作的所在去察看察看。可是当伊老家才打御座上站起身来,打算开步走的当儿,早有一个太监匆匆的先自赶将出去,知照了那些制鞋的艺工们,好让伊们凑早收拾好一切,并用心工作起来,静待太后驾临。这种行动,在我们现代人的心目中看来,似乎也是一种作弊;但在那时候太后自己却并不以为忤,反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少的步骤,因此伊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察看,所见到的无非是一些不真实的伪境。

那些制鞋的艺工们也另有一座院落占着,这座院落却在一带平台的下面,地势很低,房屋倒不少,一般也有一列正殿,两列偏殿;伊们日间都在正殿上工作,晚间分别突在两旁的偏殿中。在工作的时候,那两位领袖的老处女便不停的在照管着,看有画得不对,或绣得不对的,就立即加以纠正,所以伊们的四只眸子是永远钉着那八个女孩子的手上的,眼光老是随着伊们手内的针线上下闪动,一些也不敢放松。这都是我随着太后去察看时所见面的情形,不知道当我们走出之后,是否还是如此郑重?

记得在我最初随着太后去的那一次上,太后也曾细细地给我讲论过一番。

“说来也许会合你诧异的!我们每做一双鞋子,自打样起始,一直到全部完工,至少必须费一个月的工夫。”太后首先向我说道:“这真是一件很费事的工程,其中委实有不少的手续呢!便是这些女孩子们,你也不能太小看了!伊们的技术都是极精到的,外面的工人,那里想比得上伊们!……最先,伊们总得在白纸上画出一个鞋样来;画鞋样是一件很费心思的工程必须面面顾到,诸如鞋料,式样,花纹等等,……无一不须妥加考虑和配置,以期适当;而其中尤以鞋跟的高度,应该最先决定。……”

接着,伊就和我专论鞋跟。——这里所谓鞋跟,乃是专指当初满洲的妇女所穿的高跟履。(这种高跟履通俗唤做旗鞋。它们的式样也和一般的妇女所穿的凤鞋差不多,只是头不尖,且在鞋底下装着一截木跟而已。可是这截木跟的位置,却不在后面的跟上,而在足底的中部;人穿着这种高跟履走路,真象踏着一副低型的高跷一样,别有一种流动的姿态)——这种鞋跟随的高度,是必须和上面的鞋底的厚薄,和鞋子的式样互相呼应的;某种的鞋底,必须配某种尺寸高的木跟,那是不能不仔细研究的,否则穿的人就会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会感到痛苦。大概这截木跟的高度,总在三寸至五寸之间。同时还得注意,不能做得太粗笨,必须很轻巧。而在太后和其他一般贵妇人所穿的履上,那截木跟随还得加意点缀一番;比较普通的点缀是用各种颜色的碎玻璃片团团地插嵌着,中间少不得还要用些麻线或纱线之类绕紧起来,以免散落。这样一点缀,逢到有阳光照耀着的时候,便会闪闪生光;教人看了,还当是踏着一截宝石凿就的鞋跟咧!但这是不很容易见到的情形,因为这截鞋跟随既是永远在人的足下踏着,又没有多少高,那里会时常给阳光照射呢?鞋跟的底下是裹着一层层的棉布,用很细的小钉钉着,或用很坚韧的皮线缝起来;这样一衬,走路的时候,便不至再阁阁地发出恼人的声音来了。这个法子真和现在一般人所穿的皮鞋上有一块橡皮跟钉着,意义相同,只是用起来比较不耐久一些。

除掉鞋跟之外,就得注意鞋子的本身了!鞋子的本身又分鞋底和鞋面两部分;鞋底的制造是很简单的,正和一般妇女穿的布底鞋一样,或削一片绝薄的木板,用一层屋的布裹起来,以寻常的布底,这是要以无庸细述的。那鞋面的工程,却就非同小可了!它们的式样,细算起来,竟有几百种之多,最普通的是飞凤式,和梅花形;其余种种比较特别的式样,我现在竟举不尽许多。那鞋面的本身十九是上好的贡缎,颜色却也各各不同;上面又用各色的丝线挑绣着许多的花样。这种丝线便是那些制丝的艺工所制染好的,总算省却了一笔往外面去选购的钱。但这些丝线确是太细了,我们只要看了这些丝线,便可以不用解释,立刻会相信挑绣鞋面的工程,委实是极伤目力的一件事了!

这个制鞋“厂”的重心就在中央的一列正殿上,里面摆着许多应用的工具,五花八门的不知有多少,大部分是我所没有寓目过的;后来我虽曾逐一的请问过那两位领袖的老处女,只是名目极繁杂,此刻早就记不起来了。我每次上伊们那里去的时候,总得教那两位老处女取出几页新打的鞋样来看看。这些鞋样的确是很好看的!用近代人的口吻称赞起来,真可说是一种极精致的图案画。往往会使我看得爱不忍释,不知道那打出这些鞋样来的姑娘们,当初是怎样学会这种本领的,有几幅画得分外的齐整,看在人的眼睛里,活象是一双真的鞋子,仿佛取下来就可以穿到脚上去;并且它们还不是一色的白描,竟是彩色画,凡鞋料的颜色,花纹的颜色,无不早已渲染着。待到将来完全做好的时候,便与这纸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俨然是近代那时装公司里所备的一册样本。

当一双新的鞋子完全制就以后,必须马上送到太后跟前去,请伊老人家鉴定;如其逢到伊恰巧很空闲的时候,伊就会细细的检视起来,所以偷工减料的情形,是绝对不会有的。只是也未心双双尽能适合太后的尊意,伊往往看了一看便派人送往那一间“鞋库”里去,教那两个太监收管起来,也许从此就不再去取出来了。难得逢到有一双鞋子做得特别的投其所好,那伊就不会轻轻放过了;伊的记忆力原是极好的,见过了便不会忘记了,并且还会暗暗地打定一个主意,这双新鞋子将于那一个特别的佳节上穿起来,及至到了那个日子,伊老人家再也不会遗忘,隔夜就得教人去把它取出来了。

上面我所说的制鞋所用的工具之中,有一部分就是小型的绣床。绣床的式样和一架织布机约略相似;绣花的姑娘们,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里面。这绣床的主要点是一个绷架,架上紧紧地绷着一方贡缎;这方贡缎的面积约摸是二尺高,五尺阔,必须绷得非常的紧,象大皮鼓的面上所钉的一张皮一样紧而且平,因为非如此是不能供刺绣用的。我们如其站到那绣床的旁边去,便要以眼看着到一双双的鞋面,打这引起女工的灵活而纯熟的手指下,渐渐地形成起来。在这一间正殿上,大约排着二架的绣床,每架上都有一方贡缎绷着,并且还分别指定着一个女工,负责刺绣。虽然伊们决非都在同时做着融绣的工作,也许有的是在打样,有的是在配底;不过这一方贡缎上的花朵,既已指定着这个人剌绣,空上人便迟早总得负责去完成它。每一方贡缎更不是专为做一双鞋面,往往是五六双合在一起的;因此,这方贡缎的上下左右,几乎是满布着应绣的花样了。每个女工便各自低下了头,——伊们的头必须是俯得很低的,差不多要把伊的眼睛贴在那贡缎上了;因为这种工程委实是级精细的,倘不这样看得真切,便难免要错误了。——一声不发地挑绣着。

现在待我将伊们的工作程序,说得比较详细一些:第一步,伊们先依照了那些已画就的鞋样,在那贡缎上用白粉勾出几只鞋面的轮廓来,每两只之间,当然必须留些空白,以便裁割;鞋面的轮廓一起勾好,第一趟便得一只一只的刺绣起来,不过在刺绣每一只鞋面之先,还有一部分预备的工夫。譬如这一只鞋面上需要一枝梅花,那末伊就应该先用一种很薄的白纸剪出几朵形态各别的梅花来,再把这几朵纸花放到那贡缎上所画着的一只鞋面上去,这边试试,那边又试试,用艺术的眼光来决定它们应占的适当的部分;部位既定,然后用丝线来把它们钉起来。这时候所用的丝线,大概都是白的,而且不须钉多少针数,只求将那纸花钉住便行了。梅花钉好,再做第三步工作。这第三步工作,是最难的。因为伊们不但要把这几朵梅花绣出来,还得选用颜色深淡不同的各种丝线,酌量的梅花来,放在一边做样子;该用深色的,便用深色,该用浅色的,便用浅色,待做好了看时,简直和树上长着的花,分不出真假来了!

无论一朵鲜花上的颜色是怎样深淡得宜,伊们总得尽着心力去模仿它,因此伊们在一针针挑绣着的时候,总得时时回头去端相那朵真花;差不多每绣一针,必须回头去看一看:何处是深色,何处是浅色,半些都不能让它模糊,因此每一架绣床的横木上,总有四五十种颜色各别的丝线挂着,以便随时取用。其中用途最广的,自然还是红绿两色。

至于那朵剪就的纸花呢?最先原不过是用来表显轮廓和决定部位的,但绣了几针之后,再要将它取出来,手续上既感麻烦,事实上也没有这种需要,而且还是让它留在里面的好。因为一朵花有了这张纸片一衬托,绣上去的丝线,便顿时觉得厚了许多;待到全部绣成了看时,花瓣都从鞋面上凸了出来,仿佛是另外贴上去的真花一样,这也是中国绣货的独到的技巧!

这些制鞋的艺工的生活,说来也是极单调的;伊们的内心上,似乎是永远不会受到什么刺激,连轻微的震动也很少。一年到头,伊们只是专心致志的从事着做凤鞋的工作:早上起身,白天工作,吃饭,晚来上床安息,每天做着这样刻板的文章。我自己可说是万万受不住的,所以我想伊们既然能终年的乐此不疲,必然也自有一种局外人所体味不出来的兴趣在着。记得我曾经向那两个处于领袖地位上的老处女问起过,伊们都表示很快活,唯一的原因乃是伊们对于这种绣作生活,天性特别的爱好;而这制鞋的一业,不但可以充分的发挥伊们刺绣的才技,他如打鞋样,配鞋底等等,也无不含有一种美的意味,足以鼓动一般爱好美术者的兴趣。伊们的快乐,大概就从这中间得来的。这倒是很合理的说法。因为我们无论教那一个人做一件工作,工作本身的轻重,犹可不加计较,最要紧的是必须这件工作恰合这个人的性之所好;大凡性之所好的工作,做起来必定起劲,一起劲便可做来特别的圆满,而且还会久而不倦。现在这两个老处女,便是这样。至于伊们手下那八位年轻的姑娘呢?我虽未曾请教过,但料想起来,情形也约略相同;因为凡有做不惯这项工作的,早就称病告退了,所剩下的自然都是对此确具兴趣的人了!

伊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富有“艺工”的精神,所谓艺工的精神,便是只为了“艺术”和“工作”而工作的意思。伊们每做成一双凤鞋,时间上至少就得费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以内,伊们为着这一双凤鞋而所费的心力,更是无可限量;但伊们努力和结果,却只有太后一个人可以见到,即使给太后爱上了而御用起来,也不过我们这廖廖几个人得有欣赏的机会。此外更有谁能发现伊们的巧妙的工技?所以伊们当制作的时候,就不绝不存心想藉此夸耀于大众,一心只是想把这一项工艺做得如自己理想一般的完美而已!何况伊们所做成的凤鞋,多数是给太后打进了冷宫,永远让那两个饱食无事的老太监看守起来的,根本没有问世的机会,伊们等于白白的努力了一场。但伊们并不灰心,仍用尽心力的工作;这种精神,岂是寻常的一般艺术家和大工匠所能有的?

这些小姑娘们既在这些特殊的环境中过着超特的生活,伊们本身的思想也就不免因此而变得很别致,看起来伊们对于出嫁和养育子女的事,实在是非常的漠视的。我也曾间接听到过伊们的言论,大致对于现状都很满足。伊们把那些一方一方的贡缎看做是伊们的丈夫,又把那些一绞一绞的丝线看做是伊们的子女;伊们的内心上,也确乎是很爱好这两件常和伊们做伴侣的东西的;其他一切杂念,就为伊们能如此的忠于劂职而不再发生了!那末伊们将来衰老以后的归宿又如何呢?自然也和寻常的老年人有些不同的!待到伊们渐渐地衰老了,——大概也不过四十五岁就衰老了,因为刺绣这一样工艺是级费精力的,也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伊们的目力已不够再做那样精细的挑绣工作的时候,便自然就有新进的人替上来了,让伊们留在宫内养老着,从引伊们便绝不活动了,尽是穿衣吃饭的闲住下去,一直到寿终正寝为止。我想伊们大家都有一条传统的观念,就是当伊们年富力强,正可以尽量劳作的时候,便注其全力于这富于美化的工艺上;到得老来,就仗着这一些功绩,安安稳稳的在宫内吃一口闲饭过日子。

这个观念究竟是否正当?是否合理?于伊们自己是否有利?我当然不能代为答复;便是伊们为什么要存这一条传统的观念,我也万万解说不出。我想除非我也能有象伊们一样灵巧的手段,常在那些贡缎上挑绣挑绣花朵,如此的身历其境地的去体察,也许我才会体察出一个确当的原故来,如今徒然凭空悬想是断乎想不出来的!

上面我不是说过,每一方贡缎上是有四五副鞋样勾描着的;伊们把这一方贡缎绷到了那绣床上去之后,便由上至下的一副一副挑绣起来。挑绣好一副,又须把这方贡缎重行绷过,使第二副应绣的鞋面移上来,不必绣的人俯下头去迁就它,这样也可略省几许目力。不过每副贡缎上的四五副鞋面,决不能同样绣一种花卉,往往第一副绣的是梅花,而第二副却是绣的牡丹花了,因此绣的人竟无老文章可抄,必须另外再剪起纸花来,另外再觅起一朵可以做标本的鲜花来,重样定部位,选颜色;先前绣第一副鞋面所得的经验,简直丝毫不能利用,精力的浪费,端的是非言可喻,无怪我当初一瞧见就要摇头了!

及至一切的手续全齐备了,——这就是说到得鞋面上的花样已绣好,鞋跟和鞋底已一起钉好,并把那鞋面也缝到了底上去,形成了一双完整的凤鞋以后,——还有一套最后的手续,那就是装钉珠宝等饰物的手续了。太后的凤鞋上,珍珠,宝石,璞玉,翡翠等,一应宝贵的饰物,可说是应有尽有;但伊老人家自己所最心爱的,尤其是珍珠。伊渖说珍珠是凤鞋上最适宜的装饰品。无论大小的珍珠,伊都欢喜;因此伊御用的凤鞋上,几乎是没有一双不钉珍珠的了。那些较小的珍珠是用丝线串起来的,串得象一条花边一样,然后再把它曲曲弯弯地盘钉在鞋面上;虽然用以连贯它们的只是一根很细的丝线,似乎很容易裂断的,但是我在宫内住了几年,却从不曾见过它们裂断,也从不曾听到过有从拾得一颗打太后的凤鞋上掉下来的珍珠。

这句话听来似乎很奇怪,依我们看来,一双鞋子上,既钉着那么许多的珍珠,又且只有一根很细的丝线连系着,怎么竟不会裂断,不会落掉呢?可是我们只要想到御用这些有珍珠钉着的凤鞋的人,乃是一位年高的皇太后,我们就会相信这是很可能的了!

非但仅仅是可能的,简直是必然之理!因为常在那“鞋库”里存储着的凤鞋既有数百双之多,而新制的又陆续在增加,所以每一双鞋至多只有给太后穿一次或两次的机会,甚至一次都不穿;这里所谓一次,时间是很短的,少则半天或几小时,多则一天或二天,从无连穿三四天的事。就是穿在太后的足上的时候,也是静处的时间多,行动时间少;即使行动,伊的步子又是极轻极慢的,永无怎样剧烈的震动,所以任你把那些珍珠钉得如何之多,如何的不结实,也是断不会滚落下来的!假使说它们是极易滚落的话,那末在宫内当扫地的太监,个个都好开珍珠铺去了!这话也不是胡讲,因为太后凤鞋上,珍珠钉得最多的往往有三四百颗,少则二三十颗,普通总有七八十颗左右;这么许多的珍珠,只要常有十分之一掉下来,岂不就很可观了吗?

若问宫内怎样会有这许多的珍珠,供太后如此滥用呢?其始当然都是京内和各地的官府,以及高丽安南等属国所进贡上来的;后来呢?也不过是这顶帽儿上拆拆;那双凤鞋上钉钉,互相移用而已,否则是决不够支配的。好在珍珠这样东西,本身非常耐用,除非你用东西去砸它,轻易是不会破碎的,所以待到某一双凤鞋因历时过久(决非使用过久,更谈不到破旧两字。)而不需再保存了,鞋身便弃去,却将那些珍珠一齐拆下来,交给制鞋的艺工们收拾好,以便装点新鞋之用。

鞋面上钉珍珠的方法也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我上面所讲的,先用丝线把珍珠串了起来,然后再把这丝线钉到那鞋面上去;第二种是直接把珍珠一颗颗地钉在鞋面上,就用珍珠来代替彩线,钉成各式各样的花纹。这种钉法,不便比较结实一些,而且还较绣了花再钉珠子来得清静文雅。记得我初进宫没有多少时候,见了这种光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便不由自主地赞美起来;再加还未熟知太后的脾气,竟公然露出了很羡慕的神态,太后的脾气偏是最喜把人家所羡慕的东西赏给人家,于是伊就立即教人拣出了两双一般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赏赐给我,我自然很欢喜的受了。但从此我见了伊新鞋再也不敢这样赞美羡慕了,不然的话,也许伊竟会绝不吝惜地把那鞋库中所藏的全部凤鞋赏给我了!或是我虽没有得到那么许多,但统计太后前后所赏给我的,也确有好几十双了;至今我还宝藏着三四双咧!

关于凤鞋的叙述,大概已没有什么可写了,现在只有最后的一点,再可以说一说。那就是鞋子和时令的关系。我们平民所穿的鞋子,尚且有棉鞋,夹鞋,纱鞋等等之分,何况太后呢?在本书第八章里,我曾经说过宫中的衣服的质料,不但须因时令而变换,便是衣上绣的花朵,也各有规定;这鞋子也是如此,可以无庸再说。只讲冬天里太后所御用的凤鞋。太后当然是不要穿那种很笨重的棉鞋的,所以伊的鞋子里,都是衬的上好的丝绵,鞋口上又有一圈皮钉着,这圈皮自然又是银鼠紫貂之类了。

太后所雇用的艺工是全部安顿在万寿山的背后的,就在昆明湖的对面一带;这一带的山坡上,很齐整地隔成了几座大小相仿的宫院,每一座宫院内住着每一种工艺的艺工,绝不相混,例如管育蚕的就有一座专用的宫院,而那些制丝的艺工也自伊们的住处和工作的场所,制鞋的又另有一处了。虽然相离甚近,但都各立门户,象几家独立的工场一样。所以这一部分的颐和园可说是小规模的工业区;里面的艺工们,终年象一群群蜜蜂似的忙乱着。不过这里所有的出品,却和全中国内无论那一家工场的出品大有不同:第一是宫所需用的丝,或茧子,或凤鞋,都不是很单纯的一种或两种,往往是数百种,数千种,每种却又不必多,只需很精致的一二件。第二是宫内的艺工的技术,经实地比较结果,确是高于他处一切的工人,无论那一项工艺,决不用一个新进的生手;每一个生手进来,必须先埋头学习,待学满了数年之后,才有被轮到工作的机会。至于那些领袖的艺工是更不容易了!伊们必须在未充领袖之前,先有了多年的超越的成绩,才得升擢起来;同时伊们的助手们还不不断地努力,以备将来升补为领袖的预备。只要待原任领袖的人年纪稍大,似乎不能再有良好的工作表现的时候,新世界领袖便在那一班修养了多年的助手中挑选出来补充。所以伊们的工作技术,永远是不会退化的,而且都有一贯的精神和秘诀,象祖传父,父传子的世传职业一样。虽然实际上,伊们都各有各的出身,彼此绝少血统或亲戚的关系;然而精神上竟象一家人无异,这是和外间尤其不同的一点!

如今回想起来,宫内的一切费用端的是浩繁得不得了,单从这引起工艺上讲,已够人活活的吓死。我在宫中住了那么几年,可说是没有一天不见有新制就的凤鞋,送到太后跟前来让伊品评和察看的。一天工夫,至少必有一两双,多至五六双;这样一月一年的累积起来,数目自然是级大的了,而这笔费用之巨,也可以想见了!这还不足为奇,因为鞋子毕竟还只能算是一种小东西;更奇的是那些一件的宫袍和绣服,也是同样滥费地生产着。寻常的富贵人家,每人每隔十天做一件新衣服,已算是很阔绰的了;太后的新衣,却是平均每天一件,或竟不止此数,岂不令人咋舌?不过裁制这引起宫袍和绣服的缝工,却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太监,他们毕竟还是先学会了缝工再做太监呢,还是先做了太监再学会缝工的?那我可不曾推究过!只知道他们的工技,也是优等中的最优等,决非外面的缝工所能比拟的。但他们的日常生活据说是和那些女性的艺工并不相同的,大概是比较苦一些。他们的工作虽然大部分也得由他们自己用心设计,可是太后偶然高兴,要怎样改动,他们就必须立即照办。在每一件新衣服的毛样没有得到太后的核可以前,更不准随便动手;不比那些制鞋的女工是可以自作主张的,打好了样,即可绣作起来。然而也就为这样,鞋子的浪费更大!除却极少数深合太后尊意的几双之外,十分之八九,都什么古玩似的一行行地终年陈列在那庞大的鞋库里,到相当时期便弃去。要是宫袍和绣服也是这样,只怕内库里的银子更要完得快了。

接下来我还得讲一讲太后所穿的袜子。读者中谅来不乏年岁较高的人,当可记得前二三十年时,那些妇女们足上所穿的是怎样的一种袜子,太后所穿的,也大体相同。那衬统都是很短的,和盛行的短袜差不多。

依消费的价值和用途而论,袜子当然是比凤鞋更小的一种东西了,而且无论怎样会考究的人,也不能在袜子上考究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宫内还不曾另设一种制袜业,而让那些制鞋的艺工们负责兼办。虽然如此,太后对于伊自己所穿的袜子,却一般也是非常的注意,挑剔得很厉害;伊每天必须更换一双新的袜子,换下来以后,便断乎不要再用了。在伊的心目中看来,一双袜子真和一条线一般的不值钱!可是天地良心,伊的袜子委实也是值钱的!它们的原料是上好的纯白软绸,做工更是十分的讲究,做得和伊老人家的尊足再适合也没有,差不多处处是极服贴的,就是现在我们所穿的丝袜要有这样的成绩,也不容易,何况那时候只凭着人的双手所做出来的东西呢?

每一双袜子上,必有两个合缝,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这是因为软绸制的袜子,究不如现代的线袜或丝袜一般的富有伸缩力,所以必须在袜统上开出这两个合缝。不然人的脚将怎样伸进来呢?可是从美观着眼,这两个合缝毕竟不能不算是一桩缺陷;太后是最爱美观的人,当然要竭力弥引缺陷的。于是那些善用针线的艺工们,便给伊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用各种颜色的丝线,在那两个合缝旁边扎出一些特别的花样来,这样就把那两个合缝隐藏过了,倒象也是花样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所扎绣的花样却不能和鞋面上一般的层出不穷,大概只能限制于蝴蝶和蝙蝠两种,别的虽然也未必一定不能用,但用上去了,想来也是不会怎样好看的。

太后足上的鞋袜,我已经是论得很清楚了,至于伊的穿法那是和寻常的旗人相同的:袜子约比鞋墙高出三四寸,用一根细软的绸带,先自紧扎在腿部上,然后再把裤脚管拉下来套在袜统上再用一根绸带扎缚起来;这根绸带的颜色总是和裤子本身的颜色相同的,多半还是一段料子上裁下来的。这种扎裤脚的方式,经我们此刻想起来,必然是非常难看的,然而在从前时候,大家都如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异样,而且因为有了这两重的扎缚,不但那袜子决不会皱拢,便是那裤管也从不会散开来的,所以行动时永远会使你觉得很干净爽利。

因为有这么许多的凤鞋和绸袜,需要赖着那些制鞋的女工们的双手造作出来,所以这一班姑娘虽然在形式上或阶级上都和宫内的宫女略相同,但实际上是大有分别的!宫女在宫内是一些

没有什么地位的,竟可说比太监都不如,种种粗重的工作,伊们都有份,简直是整日在忙着侍候别人,而当艺工的却不但不需去服侍人家,并且还有指定的太监为伊们服役咧!至于饮食方面,更是特别的优待,每餐也必有极丰盛的菜肴,给伊们享用,和太后所用的膳食一般都是由御厨房所承办的;寻常当一个小官人家的宅眷用的膳食,那里能比得上伊们?再加在进膳的时候,也有好几个太监在旁边给伊们端菜,盛饭,撤席,一些也不用伊们自己动手;就是伊们所住的卧房里,每天也有小太监们轮流着进去收拾的;因此,伊们除掉为太后绣凤鞋,制袜子以外,可说是一无所事了。这末免太优待了吗?不过说穿了却是不值一笑的!原来这种刺绣的工作,若要求其光洁,对于艺工们的手指也有很大的关系;要是伊们的手指因为常和粗糙的东西接触的缘故,弄得很粗糙了,那末绣起花朵来,那些丝线也不免要给伊们弄毛了。就为这样,太后才不许伊们做别的工作的,倘非如此,伊们休想能有什么太监来承值,少不得要教伊们自己照料一切了!

据太后告诉我,这些制鞋的艺工是极不容易培植的,通常每一个小女孩子,任凭怎样的聪明伶俐,或者对于寻常的绣作工夫怎样的精到熟练,但要过宫来为太后打鞋样,绣鞋花,做袜子,却至少必须费三年的工夫去学习,依我看来,即使学习了三年工夫,也未必能完全精熟,未必就有良好的成绩。我觉得非在学满了三年,再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四五年之久,便决不能深入堂奥,运用自如,因为有许多的秘决,都不是一索即得的。

读者试想上面我们讲的都是何等的琐碎啊!在颐和园内,就象蜂窝似的簇聚着这么许多特殊的工业机关,它们又是一般的琐碎,一般的忙碌,个个艺工都在不断的努力着,可是伊们和他们的所以要如此努力的原动力,都只是发乎太后偶然的高兴:伊老人家只要随意想一个念头,便够这些艺工们忙碌了!虽然伊们和他们同样都受一远胜过寻常的工人所梦相不到的优遇,可是对于工作是半些不能有什么主张的,所以就称他们为一群男女犯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在事实上,无论男女艺工,看起来大半倒是十分舒适乐意的犯人,自愿无期的安处在这座监狱中。

他们这样劳苦的工作几年或几十年之后,难得逢到凑巧,有某一个人的作品,竟给太后爱上了,当着众人赞美了一句;这个人便会快活得连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忘了,而其余的人,也会因此受到激励,格外甘心的埋头力作起来。但是太后岂肯随便赞美他们的?真不知道要隔多少时候,才有这样一次希逢的盛事呢!

太后每次和我谈到宫内这些工业,总得有一长篇的话儿,不是计划怎样增添新的生产品,便是打算怎样训练新进的艺工,而且语语精详,颇切实用;因此常使我暗暗地佩服,深信伊老人家如其给人家聘去管理什么工厂,保管是一个极能干的领袖。尤其教人诧为天赋奇才的是伊的记忆力;常有许多很小很小的事情,虽然那些亲临其事的艺工也忘怀了,而伊老人家却依旧还记得很清楚。因此,无论那一项工艺,这总提调的一职,都非太后自任不可。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御犬厩

有一天的早上,我们都准备好了,快要随太后出去上早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太监气急败坏的撞将进来,满脸堆着一种了不得的郑重的意态,似乎惟恐误了什么大事般的急忙忙地带来了一个报告。

“老佛爷!”他兴奋得象一头猴子一样,跪在地上嚷道:“奴婢方才瞧见那黑宝玉已生了四头小狗了,所以赶着来禀报。”

太后一听,眸子里立刻就闪出一种表示喜悦的光芒来。这里所说的“黑宝玉”,乃是一头狗的名字;狗是太后所癖爱的东西,至少也可以说是太后所癖爱的许多东西中的一种。伊既然爱狗,自然就要养狗,而伊的养狗,却又和寻常人大不相同:伊把这事看得非常的重大,一些不轻忽,伊特地教人搜集了许多讲论怎样选择狗种,怎样分配饲料,和怎样训练小犬等等各项专门技术的书来,让伊自己在闲暇的时候阅读研究,所以伊的狗可说无一不是谱系分明,久著良誉的佳种。

太后也曾问过我,究竟我对于狗这一种畜生,有没有什么兴趣,我告诉伊我也是跟伊一般的爱弄狗,这倒是真话,我至今还是很欢喜狗咧!而我当日在太后那里所见的那些狗,尤其觉得名贵可爱,它们多半是真正的北京小种狗,头和鼻子都是很短的,不过它们的毛片却并不一律,各种花色都有。

如今且说当日太后听到了黑宝玉已生下小狗的消息之后,便立即欣然说道:

“等一会待我们下了早朝,我们必须先到那先到那狗房里去走一遭,瞧瞧那四头新产的小狗。”

无论什么事情,不管它大到怎样,或小到那样,只要太后对它发生了兴趣,想认真去做它的话,便永远是可以实现的!所以我想就是不幸在这一天的早朝上,那些大臣们有什么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奏上来,伊必然也不会注意;除非说望京城外已到了什么外国军队,立刻就要打进宫来,这样伊也许还会注意注意,否则是决不能把伊全神贯注在那四头新产小狗上的注意力,移转过来的。说实话,我那时候的心上,也完全给许多的狗影包围住了,只望早朝快些完毕,好赶快去探访那一座御犬厩。因为在这一日之前,我虽然已进宫了多时了,但太后的狗房,却还不曾去过一次。我那时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天渴望能够随侍太后,上各处未曾涉足的新地方去看看;尤其深中下怀的是太后每带我上一处新地方去,必然有许多很有趣的话说给我听,使我感觉到非常满意。

我们虽然都在殿上站着,象每天一样地看着丹墀下面的那许多王公大臣们逐个逐个的走过来,一面唱着他们自己的名字,一面恭恭敬敬地望上叩头,每个人都穿着全副的公服,美丽得犹如花一团,锦一簇。这种景象,本来是我久看而不厌的,但今天我却引不起什么兴趣了,反觉得他们的行动太迟缓,误了我们前去看狗的大事,恨不能高声催促。我再偷眼去瞧太后,只见伊也似乎很焦灼,说话比往常急了许多,所有的奏章,当殿一概不看,只教太监们收了起来再说。

然而这个早朝毕竟也不能太草草,仍须隔了相当的时间才完毕。完毕之后,我们便一起随侍太后退回内宫去,先让伊匆匆地更换了一套比较轻便的服饰,以便行走,然后大家依着往常的的次序,排成一列散乱的队伍,纷纷簇拥着太后,绕过了万寿山的一角,径往那御犬厩行去。这座御犬厩的地位是就在我上一章内所讲的各讲的各业艺工的工房的左面,和那制丝的工房离得很近,但相隔着也有一二百步路咧!一路在走的时候,太后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现在我们要去探望的那些狗的情形。

“啊!你不要太小看了它们!”这是太后的一句口头禅,仿佛是伊的东西,件件都是大得不可开交的。“它们也都有一节很长的历史:最先它们也是跟我们一般是从关外来的,它们的原名,唤做哈叭狗,这是满洲人的土名,现在很少有人提到它了。因为这种狗的身量都是很小的,所以它们是决不能守夜或做别的工作,它们只能供给人们搂在怀里,或捧在手内,当一件小玩意儿玩玩。后来我们进了关,差不多满洲人家里都蓄着这种狗,而我们又都是住在京内的,于是外面的人见了这种狗,都唤做北京狗,此刻就唤出名了。”

这座御犬厩是怎样的呢?当然不是什么深宫大殿;但它们的规模,比寻常人家的狗房总是有天渊之别的。它的格式也仿着宫殿而造的,只是矮小几倍而已。它的屋料也不是什么木石,而是全部用的竹片。管理这些狗的太监也有四位,一位算是主管的领袖,其余三位,就算是他的帮办。他们在宫内也是终年不问别事,只和那些小狗们做伴。他们虽然奉旨管理着这些狗,其实不能说是“管”,只能说是“侍奉”,他们那里敢轻易打骂它们,只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当我们这一簇的人快要走近那狗房的时候,在那里当狗差的一个太监已望见了,便大声喊道:

“老佛爷驾到啦!”他喊得是很响而很慢的,差不多是一字一顿。

这声高喊之后,便马上起了一阵很大的骚动,狗房里面的那些狗,都很快的奔出来了。汪……汪……汪……的乱叫起来,同时还没命的摇着它们那一截很短的尾巴,显然是表示它们在迎接太后的意思。太后见了,不由笑逐脸开,比受了伊的大臣们的参拜更高兴。这一群的中间,太后所最宠爱的那一头名唤海龙的,——也就是后来随着我们上奉天去的那一头——也在其内;这一次,我就初次的认识了它的特长。它见了我们,便把身子直立起来,缩着前腿,做着象作揖的样子。它的意思仿佛是说:

“瞧啊!这里还有谁能这样的灵巧啊?我要没有这样特殊的本领,使别的狗相形见拙,太后怎样会特别的宠爱我呢?”

不过它这样直立起来的架子,也不能装得怎样久,大约只装了四五分钟模样,便依扑了下来;依我想,多那样的直立,确是很费力的,所以那畜生不能持久了。

我们渐渐地已走得副近了那些狗房,于是那一个正轮在班上承值的太监便开始将已走出屋的狗检点起来,见有落在后面还不曾惊觉的,便再大声的呼喝;这样,它们也就一起奔出来了。

“打圈子!”所有的狗全出来之的,他又这样呼喝着;那些狗听了,便齐在前面这一方空地上滴溜溜的奔跑起来,同时不不停的叫着,并把它们那一截鲜红的狗舌,忽伸忽缩地吐弄着。有几头较大的狗,便就地翻起筋斗来,好象是一顽皮的小学生,在操场上胡闹。看去好不天真可爱!接着,那太监又喝道:

“站住!”他的呼喝居然也和军队中的号令一般的有效。那些狗听了,便立即镇静起来,并然有序的排成了一列很整齐的横行,恰好和太后身后所列的一行侍从人员形成对峙之势,也许它们站得更比我们整齐些呢!它们的眸子都是很圆的凸出在眼眶以外,象两枚围棋上的黑子一样;这时都一齐朝太后注视着,不稍瞬动地注视着;充分表现出它们是一种受过训练的驯畜的机智来。然而我们要是只粗粗的一看,却不容易见到它们的眸子,因为它们头上的那簇顶毛都是特别的长,长得把眸子也掩过了,只有当阳光直射在它们的前额上时,才可以看见那两颗象小电灯似的亮光,在黑暗里闪动。至于它们自己看起东西来,有无障碍,那我可不得而知了。

及至全体的狗都已排成直线,而且都已站得稳定,并不再跳动了;——就是它们的吠声也停止了,因为它们的叫也不是滥发的,所以那管理狗的太监可以要它们叫便叫,要它们不叫便不叫。——第三个口令,又从那太监的嘴里高喊出来:

“直立!”这就是要它们效着那海龙方才所做的样子,把身子直立起来,用它们的臀部做重心点,象人在席地而坐时的神气一般;而它们那一条红舌,却还在伸伸缩缩的吐弄着。当然,这些狗也并不是个个都能很迅捷优美地站直的,有好几条训练未久的小狗,还得让那管狗的太监去督促它们,帮扶它们,使它们也能和其余的狗立得一样整齐;及至所有的狗全站直了,那太监方始再喊出最后一个口令来:

“给老佛爷拜拜!”这个口令的功效可真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那些狗竟同时乱叫起来,并把它们的两条前腿合拢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摇着,象是在给太后作揖的样子;这一幕委实是非常的精彩,我后来竟不曾在别处见过有教得如此驯伏的狗。然而这样一来,却使我对于那海龙所受的特殊的宠遇大大地怀疑了;它此刻除掉能和其余的狗一般动作之外,已无别的机巧可以表现了,为什么太后偏是独独的宠爱它呢?这倒又是一件令人极难索解的怪事!或者可以说是因它颈上有许多金铃拴着,能时时发声的缘故,所以能使太后特别的注意它;但也算不得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依我看来,它倒是宫中的一个丑角,每能很不费力的逗出太后的笑来。

有时候,太后会在这御犬厩中逗留得很久;除掉照例让那些哈叭狗向伊表演一回以外,伊还得随意指定一条狗,施行检验。当然,伊老人家是决不肯蹲下去俯就它们的,总得由那管狗的太监把伊所指定的那条狗捧起来,举在伊的面前,让伊细细的察看;察看之后,伊少不得总要说:“它的眼睛太脏了,你们都不管事吗?以后非得好好留心不可!”或者说:“这条狗的后腿太长了,或太短了,不合适中的尺寸!”或者又说:“这条狗的身子太长了,太难看了!”无论那一条狗经伊下了上面这两种评语以后,——尤其是初生的小狗——便等于奉了流徙的旨意,不能再容它在宫内安居了。必须立即放逐出去。因为后腿太长或太短,以及身子太长,都是无从校正的毛病,只得请它们出去了。可是那些管狗的太监为免除麻烦起见,往往把这种奉旨放逐的狗就动手杀了,好在太后也不会查究的;但逢到补放逐的是小狗时,他们便不肯轻易杀却了。他们会消消地抱出宫去,卖给相熟的人家,代价是往往很可观的,因为人家知道是宫中抱出来的狗,不免特别希罕些,多出几个钱也是愿意的。

这一在,我们原是为着要看那“黑宝玉”所生的四头小狗而来的;因此那管狗的太监忙着把它们盛在一个竹筐里呈现上来。太后细细的看了一回便指点着给我说道:“瞧这一头吧!比较起来,这四头里只有它是最完整了!它的毛片兼具着它父母的特长。”这四头小狗的母亲便是那所谓“黑宝玉”,是一条全黑的狗;它们的老子名唤“乌云盖雪”,混身墨黑,惟有四条腿是白的,也算是佳种之一。“倒是很不容易的!余下的三头都长得太难看了:这一条的身子太细而太长了;这一条的后腿不应该比前腿短,也是不好的;这一条的尾巴不向前蜷曲而向后蜷曲,更是不行的!”

于是这四头初生的小狗的命运便从此决定了!只除那最好的一头可以随它的父母同居在宫内,余下的三头,都得放逐出去。我便凑此机会,向伊老人家说,我很欢喜那三头中的一头,伊自然没甚话说,便立即赐给了我。

伊自己所留下的那一头是雄的,混身黑色,只有头项上有一块白色;太后便当声赐名“斑玉”。

“过了七天或八天,”太后又向我说道:“这引起小狗的眼睛才能睁开,再过三四天,我们便得把它的尾巴截去一段了。”

为什么要把小狗的尾巴截去一段呢?据说也是养狗的一种习惯。他们深信如把一条初生的小狗的尾巴截去了一节尖端,那末它的尾巴便一事实上会向前蜷曲过来了,否则就会向后蜷曲,或象马尾似的垂曳着;一条狗有了这样的尾巴,便永不能列为隽品的了。

哈叭狗的两个耳朵不是都象两睛落叶似的很柔顺地下垂着的吗?这也是人力所造成的,当一条小狗才生产下来之后,便得用一种富于粘性的胶质,将它的两个耳朵的尖端粘在一块小石子或几个制钱上:因为石子和制钱都是很重的,便把它的耳朵吊了下去,如此的吊上半个月或二十天才除去,那末它的耳朵便不再竖起来了。

“还有最得要的一点,乃是蓄养哈叭狗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一条狗的身材的好坏,全在这上面;这就是饲料问题。”太后继续的给我解释道:“一头哈叭狗在渐渐长大的时候,第一不可给它多喝水,要是水一多喝,它的身子便会长得太细太长了;第二不可多给它吃牛肉或猪肉,否则它的身子就会变得太粗太短了,又是不好看的。所以它们的饲料必须配合得十分适宜,没有经验的人是不能贸然尝试的!”

养在御犬厩内的狗没有一头是没有名字的,给它们题名的是谁呢?自然是太后自己了!伊不但能够给它们提出各各不同的名字来,而且伊自己都能记得很清楚,无论见了那一条狗,都可以唤出它的名字来。记得伊有四头毛色黑中带灰,灰中带紫的狗;这种狗俗称龟狗壳,也是哈叭狗的一种。它们的身材和毛片都长得很想象,颇难区别,但太后却早就给它们题了四个名字:一名秋叶,一名琥珀,一名紫烟,一名霜柿,竟是无不吻合,谁见了都不用想更易只字。

伊老人家另外还有一组分别罕见的小狗,也是四头;它们的身量委实是小极了,小到可以托在人的手掌上,便是长了已有多年的也不会大到怎样地步,从前人穿的衣服的大袖子里,尽可安藏得下,所以名为“袖子狗”。其实也是哈叭狗的一种。据说只要在饲料上用相当的工夫,蓄狗的人尽可随着自家的意思,教一头小狗长到怎样大,或长出怎样颜色的毛片来。当日太后也略约告诉过我一番,只是太复杂了,而且都带些专门学的性质,我如今那里还记得起?太后这四头袖子狗的毛片全是极美丽的,有一头白得和雪一样,所以叫做“雪球”;还有一头略带几许青紫色,太后便名之曰“雨过天睛”,还有一头是浅灰色的,行动非常活泼,因就得了一个“风”的名字;还有一头的颜色最好看,纯粹是银灰色,所以被称做“月光”。这四头之中,我却最爱那顽皮矫捷的“风”。

这中所蓄的狗至少必有两头相似的,而且总是一雌一雄,取其能传下同样的种来的意思。可在有一头狗却孤零零地自成一派,象一个不入流品的方外人一样。它的身材虽不十分高大,但很雄劲,比别的狗的精神大不相同;它的毛片是深黄色和棕黑色相间的,和虎皮很有些想像,所以太后就叫它做“小虎”。太后并曾嘱咐过许多的人,教他们去设法觅一头和它毛色相同的雌狗来,给它作配,可惜一直到我离开清宫的时候为止,伊还没有达到目的;这个事不能不说是伊老人家的失败,但失败对于太后,终究是件难得的事!

哈叭狗的美处在于身材娇小,毛片柔长。象上面所说的那种“袖子狗”,它们的毛几平要比腿长出许多。当它们蜷伏在桌子上的时候,身子,腿,眼睛,尾巴,全给长毛遮盖过了,远远地看去,只象一个毛线团就的圆球。要不是它那红舌常在不停的吐弄,谁会知道它是一头生物?因为它们的毛片如此柔长优美,所以人们也就得特别的重视,除却不时给它们洗制之外,还得用一种很精致的木梳,每天给它们梳理几次;我想就是那些最爱打扮的姑娘们梳理伊们的秀发,怕也没有如此勤谨呢!

太后每次在万寿山那边走过,总得顺便去瞧瞧伊的爱狗。事实上伊不但独爱海龙,所有的狗,伊是一般很宠惜的,当伊在独坐无聊的时候,往往会指定了几头狗的名字,教人去把它们带进来。在伊的心目中,这二三十条狗也何尝不能算是伊的一班幸臣啊!

这写到这里,不禁也起了一重怀旧之思,不知道太后这些爱狗的子孙,现在已流落到怎般地步了?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内府浮华

太后当伊在妙龄时,真是一位丰姿绰约,明媚鲜丽的少女,这是宫中人所时常称道着的,就是在伊渐渐给年华所排挤,入于老境之后,也还依旧保留着好几分动人的姿色咧!而伊老人家对于伊自己的容颜和修饰,也是非常的注意。每天单就伊所插戴的珠宝金玉等等饰物而论,终得教伊费上许多的时间去用心选取或更换;而每次经伊选取出来应用的一小部分,它的价值已非一般人所敢妄测的了。其实这种都是绝不需要的浪费,我觉得用“浮华”两个字来形容,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太后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这种崇尚浮华的习惯的;虽然宫中的古制,以及一切由老祖宗所订下来的内典,都不曾教伊怎样选用伊的宝饰,怎样讲究伊的衣服,但伊天性欢喜这样做,有谁能限制伊呢?纵然因伊个人的习于浮华,而使内库顿告竭蹶,也是只得听诸天命的!

有一天,我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藉此稍得明白了一些太后自己对于个人的装饰物所具的实在的思想。

这一日的早上,才当我们随太后下了早朝之后,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故在扰乱着我们,太后是很随便在休息着。忽然那总管太监李莲英兴冲冲地走将进来,照例叩过头,便急急奏道:

“老佛爷,方才张之洞那边有奏摺送来,同时还差官赍了一批贡品进呈。”

这个消息一到,我瞧太后的脸上立刻就添了一重喜色;这可不是作者故意挖苦伊老人家,实在的确如此!而且伊也决非因听张之洞有贡品才欢喜的,就是别的人有什么贡品送来,伊也是一般的欢喜的;伊真象小孩子们乐于收受玩具一样的乐于接受贡品。再加那些臣下们似乎已窥知了伊的心事,更格外凑趣的不断以种种装璜极华丽的宝石珠玉之类,或外面市上极不多见的西洋货物,贡呈上来,差不多是每天必有好几批,仿佛不顾了血本,争着来向太后斗富一般;于是太后那一间藏储宝物的密室里,便尽量的吸收了朝中各亲王,各尚书,各将军,外省各总督,各抚尹,以及各国驻华使节的许多贡品,直至集成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巨数。我想谁也不会能够猜出它的价值来的;便是太后自己,也未必很清楚吧!其中也一小部分是由内库里支出银子去买的,因为太后的欲壑是很大的,虽然那些大臣们不断的孝敬着伊,对于量的方面,似乎是很大了,但在质的方面,却未必件件俱精,即使是精的,也未必尽和太后理想中所希望着的相符合。于是伊就往往要差那些太监出去,费钱费力的给伊去觅取某种特别的珠玉或金石;又且不受路程的限制,在京城内的固然要去觅,在很远很远的边地上的,也是一般要去觅的。所以每次为着要觅一件宝物所费的银子端的好骇人咧!只是这种特地去觅购来的宝物,却是另外安藏着的,就作为国库的一部分。至于那些由各方送来,指明贡给太后的,那就算是太后的私产了。

说起张之洞,大概没有一个读者不知道他的大名吧?其时他正在两湖总督的任上,不过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却尚未做到这样显赫的地位,似乎正做着湖北的抚台。我们那时的家就在沙市,离湖北的省会——武昌很近,彼此本来就有相当的往还;后来我父亲又受了圣上的命,接任为湖北省的藩台(布政使),因此我们全家的人齐跟着父亲迁居到了武昌,于是我父亲和张之洞便成了很密切的僚友,再加两家的住所又相去不远,所以大家就走动得格外热闹了。而我们姐妹两个,也许是因为他家也有几位年轻的姑娘的缘故,不由来去得分外殷勤,我差不多是三头两日要歇在他家的;这样,我自然就认识了这位有名的政治家,而且还知道他有一个欢喜收藏各种书画古玩的嗜好,尤其是各种璞玉。他所搜集的璞玉,很少是已经人工雕凿过的器皿或饰物,都是整块或大条的未经磨制的玉料。他把这种粗大的玉料收觅来之后,当然也得把它们琢磨一番,但他却并不立即用它来做什么器物。他家里虽然有太太,有姨太太,有小姐,可是他从不把这种玉料来做成饰品,赏给伊们。他只是将一大块或一长条的粗玉,施以一番刮垢磨光的功夫,并截成较小的几截或几块,拿来盛在装璜得非常精美的锦匣里,上面还镶了玻璃,以便他自己在想到它们的时候,取出来赏鉴赏鉴。

为着有这一些早年的印象,因此当这一日我听李莲英说张之洞差官赍了什么贡品来,便暗暗猜定它们必然是几件玉器。玉器可说是张之洞所独有一种珍宝,他不但收藏着那么许多可贵的玉料,而且在他家里,还养着几个高手的玉工,终年侍候着他,只要他偶然想到要把那一块玉料做成什么东西,便总能依着他的理想做到。虽然那几个玉工的工价是非常高贵的,而工作又是非常的费时,但对于象他那样的一位大官,真是一些也不成问题,尽管担负得起来的。

记得有几次我还亲眼在他家内看见有人带着几块才打山石中或泥土内发掘出来的粗玉,向他兜售;他总得细细的挑选一会,然后酌量给价收购。购就之后,他便直接携回到他的书室中去,那里就是他所长年蓄养着的几个玉工的工作之所。我那时候因为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子,所以尽可不必避人,径进他书房内去乱跑,往往见有一块长阔各约一英尺,厚约七英寸的粗玉,经那些玉工们再三的磨琢,最后便只剩了二三英寸见方的一小块,厚只剩一寸左右了,其余的都作为不能用的弃材了,那留下的一小块,可真是价值极巨的拱壁了!不但是玉色匀净,而且连一丝一粒的斑点也没有,所谓“美玉无瑕”,真堪用来赞美张之洞所藏的那些玉料。

张之洞当然不仅是初次以贡品献给太后,但先前却的确不曾献过玉器,所以太后也猜不到他献的是什么东西。于是伊就来不及的吩咐李莲英道:

“快把他的东西带上来!”

张之洞所差来的官自然不是什么大官,决没有资格直接来见太后的,只得在宫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李莲英便亲自走出去,把他所捧着的东西接了进来,一直端到太后的面前,我们正极饥渴地在等着要瞧张之洞的贡品,李莲英一端到,便立即把我们的眼光一起摄到他的手上去;他的手上是托着一具不很大的玻璃匣,装璜非常讲究,里面是很适称地盛着三具小玻璃盒,它们的花色和处面这一具大的完全相同,显然是特地做起来的一套,不过里面那三具小的比较上还要精致一些。我们只见了这一套玲珑可爱的锦匣,还不曾瞧见里面的主要物,已觉得这一份贡品委实是极贵重的了!

太后因嫌隔着玻璃盖瞧还不能瞧得十分清楚,便教我上前去将那匣子先打开了,再把小匣子依次捧出来细看。第一具小匣子里是盛着一对玉制的耳环。——果然是玉器,我可不曾猜错。——这一对耳环的玉色是如此的匀净而光洁,竟使我从此厌弃了我自己所有的几件玉器;不但是我那区区的几件玉器万万比不上它们,便是太后往日所藏下的许多玉环,玉钏,玉簪之类,不管它数理怎样的多,但要有一件能象这一对玉环一般的毫无斑点,色泽华美,却委实不能!我虽不是职司保管太后饰物的人,但因见到的机会多,可以确信这一个悬想是对的;就是太后在细细赏鉴这一副玉环的时候,伊自己脸上的颜色和神情,也很明显地表示着这种意思。

这一副耳环的原料,必然是一块最纯粹,最美丽的翡翠,——翡翠本来也是玉的一种,所以统称为玉。——绿得真象一片最鲜明的菩提树叶一样。它们的式样是做得和两勾新月没什么差别的,阔度大约有一寸。太后便很小心地把它们拣了起来,举向对光的一面去,迎着光,再加一番仔细的透视;这一透视之下,伊不由越发的欢喜了。回头来向我们说道:

“瞧啊!这是多么的美丽啊!你们可说瞧见过有比这个更精纯的翡翠吗?无论你们怎样的仔细检视,不用想找出一些斑点来!要找这样一块罕有的翡翠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不错!我们中国人鉴赏玉的标准是向以纯洁无瑕为第一个先决条件的;尤其是翡翠,它的色泽每多这儿太深,那儿又太浅的弊病,要求匀净的是实在很难的,所以一般的玉工,都不免要用一种精巧的雕琢工夫来故意掩饰那些不美观的斑点。因此,凡善于鉴别玉质好坏的人,便都以形式自然者为上品;而现在这一对新月形的翡翠,可说是再自然也没有的了!

“真的,我们所收藏的各种玉器中,实在是没有一件能够和它比得上的!”太后很得意地赞叹着。

说实话,这那时候的确也是瞧得爱极了,恨不能自己取来试戴一戴,但这个妄想当然是不能实现的,于是我就掇窜太后道:

“既然是这样的好法,老佛爷何不就将它们来戴上试一试呢?”

我这时候真有些兴奋得象一个小孩子一样了,别人都在暗暗地好笑,然而太后自己却一些也不笑。

伊不但是不笑,且把伊原有的一副欢容也突然收敛了起来,只把伊的身子,慢慢地旋向后去,贴对着一架挺大的着衣镜看着,似乎在端详伊自己那一派老态毕露的容色;一言不发,足足有五六分钟光景,倒使我非常的不安起来。

“不行!”隔了半晌,伊才离开了那镜子,很沉郁地说道:“我们如今是不能象从前那样的好看了!脸上似乎一些活气都没有,怎么能戴起这样鲜明的饰物来呢?……但是,这一副耳环却委实太惹人欢喜了;过一天,待我们以欢乐的日子,精神也许可比较振作一些的时候,我们少不得要用到它们的!”

想不到我这一个很兴奋的建议,竟触起了伊如许深沉的感慨,倒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幸而伊也并不再味愁闷下去,——其实愁闷也没用,已老了人怎能再回复到少年时候呢?——就依旧将那一副耳环放到了锦匣里去,再从那其余两个锦匣里,拣起了一对玉镯来。这一对玉镯的原料是纯粹的白玉,白得象羊脂一般;虽然没有象翡翠一样鲜艳的绿色,但玉质的坚致,和光泽的莹润,却也自有它的可爱之处。尤其难得的是它们也一般绝无斑驳,任你把它们去耀在日光里照着,也不能照出一丝一点杂纹。我们从日常所见的各种玉器的每多斑驳或裂纹来推想这一对玉镯,便不由不惊叹着它的纯洁无疵的可贵了!由此更可想见张之洞为着要搜觅这样两块匀净的翡翠,和纯粹的白玉而所费的代价,必然也是大足惊人了!如其再替他加上了因雕琢而所费的工银,这个数目可真难得有人会猜中的了。

太后把这到玉镯托在伊自己的掌上默默地抚摩着,似乎它们的光洁滑润,已发生了一种使伊感觉十分舒适的滋味,甚至使伊抚摩了许久,还是不忍释去;但最后,伊又触动了愁思,懒洋洋地把它们放回了原处去。

“便是这一对镯子,也不是我们如今所能穿戴的了!……”伊又重复的说了三四遍,这意思就是说,伊这一句话确然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了。“我们如今所穿戴的簪环钗镯之类,最适宜的无过于竹石色的珊瑚所做成的东西了!它们的颜色比较深一些而暗一些,可以不致和我们这一副老惫的倦容,以及两个失神的眸子发生多大的冲突,而人家看起来,也不致怎样的触目。”

伊这一套自行检举的话,实在是半些都不错的,我虽竭力的想制造几句话出来抚慰伊,但立刻就觉得太不易措辞而缩住了,同时更极明显地使我推想到何以这几年以来,伊老人家每次在更换某种饰物的时候,总得经过一二十分钟甚至一二小时的沉思和剔选,无非也是为着有些太鲜明的东西,已不适于伊那已老的容颜的缘故。据说当伊正在妙龄的时代,对于一切饰物的选择更比现在加倍的注意,高兴时往往会一天换过几次的;那时候咸丰真象宝贝一般的宠爱着伊,常不断的派人出去觅取种种价值连城的珠翠来供伊装点,那些珠翠也因得了伊那娇艳的容光的掩映,似乎更觉生色了。现在呢,伊已是一位老太太了,从前所用的那些珠翠,自然不再能和伊的容颜相配了;不过无论如何,伊的美貌毕竟是不会全部毁灭的,至少还有三四分留存着咧!假使逢到伊心上觉得很快乐的日子,或者是隔夜并无失眠的情形,躺的时间很充足,那末伊的精神就会突然的振作起来,红润的血针对,犹如朝霞一般的涌现在伊的双颊上,顿时仿佛减轻了一二十年的年纪;虽然伊那前额上的几条皱纹,还是无可掩饰地存留着。可是伊少年时代的丰姿,在这些日子中,确乎还有十分之三四能够回转来了。

太后瞧我们对于伊的表示不能穿戴这几件玉器的举动毫不重视,深恐我们不能领会伊的意思,便又举出一个现实的便证来做说明。伊说道:

“你们可还记得三四天之前,肃王福晋到宫中来的情形吗?”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我们当然都还记得的!肃王福晋也是一位很有名的美妇人,常进宫内来朝见太后。可是当伊这一次来了之后,我们背地里就起了一阵议论,大家都说伊的容貌,似乎没有从前那般的妍丽了;而且大家都觉得伊那天身上所穿戴的衣饰之中,有一件似乎很触目而不相称,可是谁也不能确切地指明出来。太后虽然并不曾有多少时候和伊盘醒,然而伊已经很清楚地发现了,到今天,伊就顺便把它来解释给我们听。

“现在,肃王福晋已不能再算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了!无论伊怎样的施朱敷粉,伊脸上的许多隐隐约约的皱纹,再也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了!上次伊来的时候,尤其见老了许多,这是什么缘故呢?你们可能理解得出来吗?其实还是很简单的,只一句话,就是伊不曾懂得穿戴翡翠或玉制的饰物的秘密。翡翠或玉制的饰物,诚然是一种很美观,很漂亮的东西,然而事实上它们却只宜于正当快乐的时候的人,和正当青春时候的人,更不能缺少动的人笑容来做它们的衬托;如其一个年事较高的人,或是一个精神很颓唐的人穿戴了这种饰物,其结果必致两败俱伤。这话是怎么讲呢?就是说:人的老态和颓唐的形状,不但将因戴了这些翡翠或玉制的东西而更加明显起来,便是这引起东西本身,也将显得毫无光泽了!所以这些东西实在是既能增加人的美丽,也能暴露人的老惫的!你们瞧!肃王福晋那日所戴的一对翡翠耳环是多么时式啊!但我们却一些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可爱的颜色,实际上也许它们是很好很好的,甚至并不输如张之洞现在送来的这一对,但都给它们主人的黯淡的容色所掩住了;而同时这主人的脸色也因有了这一对耳环夹在两旁的缘故,竟分外的老而且疲了,看去真象是一块具有十数年历史的枯木一般!”

我们听了伊这一大篇的解释,都觉得是再确切也不能的了。或者有人会猜疑这是因为太后和肃王福晋有何不睦的缘故,所以如此的讥评伊;但我是懂得太后的性格的,而且我知道肃王福晋本人,的确没有什么使太后不悦的地方,伊老人家这段话,实在只是要表明伊自己对于选择饰物的一些意思而已。

于是太后便把张之洞送来的这几件玉器依旧象原来一般的安放好,教李莲英捧去,交给那专管收藏宝物的人一并收藏起来,也许太后从此就把它们完全忘记了,也许当伊在快乐的日子,还会想到要去取出它们来穿戴,这是谁也说不定的!

从这几件贡品上看来,张之洞真可算是一个深通世故,富于判断力的老政治家了,他不把别的东西来贡呈太后,而送了这一对翡翠耳环和一双玉镯来,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他的为人原是有名的精细而干练,这一次他所以要贡呈这几件贡品或者也是有些深意的。第一点,想是因为不久夏天就要到了,在夏天,女人家都习惯着要穿戴翡翠和璞玉一类的饰物;第二点想是他自己也很知道这种东西最是适宜于年轻的人物,他用来献给太后,暗中就是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太后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咧!要是果然如此,那末他的心思,真是用得深极了。但也许我已误解了他的真意了,他的真意或者只是很普通地想向太后尽些孝心而已。

不但对于各种饰物如此,就是对于衣装,太后也总是十分注意地挑选着的。太后对于色调确有很深的研究,那几种颜色适宜那一个,那几种颜色可以不致自相冲突,知道得象美术家一般的清楚;所以在每天举行早朝之前,当我们这八个女官一齐穿扮好了在伊宫内等候伊老人家的时候,伊往往要很仔细地将我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逐一打量过,见有不称意的,免不得就要大声喝道:

“这一件袍子又穿错了!你难道自己还不觉得吗?快去立刻换一件,快去!快去!记着,别的颜色都不行,一事实上要换一件蓝色的才好!别再弄错了!……象你此刻所穿的这一件,见了真教人憎厌。”

有时候,这一个被斥责的女官也许还不能了解伊老人家的意思,虽不敢公然违抗,却难免有些迟疑不定的神气,于是太后便不能不再给伊分说得清楚一些。譬如说:

“你还不明白吗?当我们在不很快乐的时候,一切太浅或太显的颜色,是会格外扰乱我们的神思的!象你此刻所穿的这一件粉红色袍子,便是如此。它的颜色非但和你自己的容颜极不相称,而且还要使我们瞧的人觉得异样的刺目,所以必须换去!”

宫中那些地位较高的女人里头,那瑾妃,——就是珍妃的妹妹——是一个最愚笨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伊往往是给太后责令去更换服色的人。我可以说如其没有别人从旁指导伊的话,伊所穿的衣服,必然没有一次能使太后合意的,所以太后也不常要伊在一起。逢到一起时,就必须教伊去更换衣服,并且知道伊是很笨的,更懒得和伊说明什么理由,只告诉伊应该换那一件,就让伊照着去换。好在我们这些人所有的许多衣服,太后每能极耐烦地代我们记得很清楚(因为多半是伊赏赐的),伊所说的总是瑾妃所有的,倒还不致十分为难伊。

太后这样欢喜讲究选择衣服和饰物,固然是一种很浮华的习惯,但说得好听一些,也何尝不是伊老人家富于艺术思想的表现呢?我对于伊这一种特长,自从在宫内每天瞧伊穿戴得极悦目,极适宜之后,便深深地拜倒了,至今我还时常引用伊老人家所定的选择衣饰的标准来更换我自己的衣饰,每能博得多数人的同情。

正文 第二十八回 湖上浮宫

这一天上,天气是特别的好,既不太寒,也不太暖,真是最好的晚春天气。更妙的是这一天,我们合宫的人都知道太后是正在高兴的头上,我们可以从伊的一双眸子里看到:往常总是很阴沉而呆定的,今天却是特别的光亮,并且时时在闪动。而在伊的嘴角上,也常有默默的微笑透露着。这都是一年中难得见到的好现象。就因这么一变换,太后自己的容色也大受影响,伊仿佛一下子已减轻了一二十岁的年纪,竟象重复回到了少年时代去。伊的精神活泼得超过了我们这些年轻的人,一举一动,轻快得几乎不能形容。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最近的几日来,朝中的一切政事进行得都很顺利,没有半些能使伊发怒或忧愁的,而今天又是特别的空闲,必须烦伊老人家自己去料理的大事竟是一件全无,所以伊就外的高兴起来了。真的,象伊今天这样好的气色,定可将那张之洞所献的一对翡翠耳环和一双白玉镯很适宜地戴起来了;然而我虽然这样想到了,太后自己却并无表示,也许伊一时不及想起的缘故。

“今天,我们必须想一个有趣些的玩法。……啊!还是到昆明湖上去吧!”伊的活泼兴致不复能使伊安于静坐,便立意要出去游玩游玩,首先向我们这样表示着:“象这样好的天气,我们必须畅畅快快的玩上一个大半天,尽是在水面上,岂不很有趣吗?便是我们的午餐,也得吩咐他们送到船上来,否则是不能尽兴的!”

我们听了,当然都很欢喜,来不及的踊跃奉命;而在未出发之前,我们这八位女官又特地悄悄地聚起来,举行了一个五分种的会议。

“记着!我们大家今天必须十二分的小心。”八个人互相劝戒道:“无论如何、,不要有一些触怒太后,只要我们能时常露出笑容,恭敬奉命,那末今天这一日必然可以始终快活的了,也许伊老人家这一副脸,因此更能多多的延长几天。”

这些话自然是人人所乐从的,便各自小心翼翼的回到了指定的执事上去。

昆明湖是颐和园内有名的胜景,虽然是人工所凿就的,但面积倒也很宽阔,尽够让太后驾着伊的游艇,在它上面往来浮游了。关于太后的游艇,作者已在第十三章里提起过了;但我们为保存宫中的旧制起见,不妨依旧称之为“御舟”。御舟也是不常在昆明湖上出现的,理由是太后毕竟不能象红楼梦中的贾母一般的富于闲暇,只有晚春以后和初秋以前的一个时期里,才能稍稍领略一些游湖之乐;所以今天的出游,委实可算是一件偶而希逢的胜事。

那“御舟”的式样是很普通的,只是一艘有篷的大船,同样以橹和竹篙为行船的工具;中部照例也有一间房舱,只是建造得特别的高大,而且雕镂玲珑,朱漆辉煌,有着和岸上那些宫殿相似的华丽。所以我称它为“湖上浮宫”是一些不错的!它的顶上还用最上等的木料很精巧地雕漆成一行一行琉璃瓦的式样,远远地望去,和真的毫没差别,也可见其筑造的精致了!太后自己就坐在这一艘御舟上,另外又从我们八位女官中挑出四人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人——同上舟去,给伊做伴,这也可算是一种充分贵族化的郊外游宴。

太后的主意一定,合宫的人便立即忙着准备起来,最先大家就簇拥着伊上了那停泊御舟的船坞中去,瞧见那些专司行舟的小太监们整理好了橹篙,站到了他们应站的位置上去,然后由我们四个女官,小心扶掖太后上船,让伊老人家很舒服地在那特备的御座上坐定了;接着就有人去打开了那两扇双高双大的坞门,放这御舟慢慢地,稳稳地浮将出去,那些行舟的太监都是训练得很好的,他们能够尽量的减少寻常行舟时所有的摇荡。

出了船坞,先是一段短短的支流,约摸行了四五分钟,这御舟才出现在波平如镜的昆明湖上了。太后嘴角上的笑容,——虽然依旧是微笑,——却始不曾消灭。伊见了眼前所摆着的这一幅鲜明的湖景便越发高兴了,两颗眸子里充满着富于生气的光芒。天上的红日,把湖水照成了一泓金浆一样,使伊感到欢畅,而我们也因伊一人的欢畅而同感欢畅了。

湖上的风景真是多么的美丽啊!水是清得象碧玉一样,我们可以从船上一直看到湖的底里,那些沿水透出水面的荷梗,也不难一枝枝的数出来。人向这湖水注视半晌,眼睛霎时就觉光明了几倍。尤动人的是湖中所蓄养着的那些五色金鱼,时时在绿波中掉尾而过,恍如红丝一线,有几尾较大的还会打水面上跳出来,发出清脆的微音和圆晕的波纹。

阳光绝无偏私地遍罩在我们的身上,使我们充满了一股活泼的朝气,人人都忘掉了一切忧患,愁苦,准备尽情的行乐。其时靠着万寿山而筑成的一带宫殿,恰好贴对着我们,从船上远远地望去,真象小说所摹绘的仙山楼阁一般。

颐和园内的花木原是很盛的,特别是湖滨一带,分外的多;高的,矮的,木本的,草本的,真不知有多少。我们在船上还可以隐约地见到它们随着风势,在鲜明的日光中起伏俯仰,同时那阵阵的花香,就因它们这样的起伏俯仰而不断的宣泄出来了,偶然吹进我们的鼻孔中来,真有沁人心脾的快感。

还有一个奇观,就是那些大宫殿的屋顶上的黄色琉璃瓦,因受了阳光的笼罩,便反射出一种炫目的金光来,往常从近处看是不会见到什么奇景的,如今在船上隔着湖面了望过去,竟象是半空中透起一道金霞一般。

太后不是备着两艘游艇吗?这一艘永远给伊自己乘坐的就是所谓“御舟”,其余那一艘不妨就称为“御舟的副号”;它的大小与式样和御舟约略相同,只是没有它华丽。而它的舱顶上的假瓦的颜色则是用的绿色,也是要使它和御舟有区别的意思。每次游湖时,凡轮不到随侍太后的女官,以及宫中地位较次的人,一起让它载着,紧随于御舟之后,约离五六丈路,拱卫着。它内部的布置以及舟行的稳适是否都较次于御舟,我却不得而知,因为我是每次都在御舟上的,根本没有搭乘过它。

除掉这一艘“御舟的副号”之外,还有四艘小型的游艇,也是每次都得随着太后下湖去的。两艘在前,分着左右,远远地随在御舟的后面,这是供给宫中那班乐队乘坐的。——这一班是细乐,交不是每次在举行什么礼节时所用的那一班可厌的粗乐。——他们一起约有二十人上下,分载在两条小艇上,轮流着演奏。这种细乐本来已是很好听的,如今到了水面上,又有那柔和的风声,合着碎玉般的水声一起夹杂在内,顿觉分外的清幽悦耳了。虽然音节并不怎样高,但越是细微轻柔,便越发令人回肠荡气,感到非常的舒适。还有那两艘小船是做什么呢?那是等于两间水上膳房。上面载着几座小型的炉灶,和一班专司烹调的太监,以便端整太后的午膳,这是伊早就吩咐下的。

李莲英还是象往日一样,无论太后有什么举动,不管是正经的朝礼,或是寻常的游宴,他总是负责支配一切的总指挥。游湖自然也少不了他。还有那张德,总管照料茶水和饮食的大太监,也也带着他手下的两名小太监,一起在御舟上承值着。太后自己依旧是极尊贵地独坐在伊的御座上,由我们分两边肃立拱卫。

“啊!到得这里,真可说是极尽赏心悦目之致了!”老佛爷用着很温柔的声调,又象自语,又象向我们说话似的赞赏道:“所以说,一个人也不可一味的忙于干正事,必须划出相当的时间来从事游息。”

这时候的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对于伊老人家都是很宝贵,很欢乐的;伊也一些不敢懈怠,准备利用所有的时间,尽情享受。只要看了伊脸上所透露的神情,便要以很明白地见到。

御舟还有一种特殊的装饰,也是外边所不经见的,原来在那中央的一支桅杆上,——其实不能说是桅杆,因为它根本不需挂什么帆,倒是称做旗杆的来得切实。——除掉挂着一面很大很美丽的龙旗之外,另有两根狭长的飘带,那是两根天青色的缎带,随着风势,往后面的船尾吹去;这两根飘带委实是太长了,它们可以一直飘到水面上来,在那舟行时所留下的一道水痕里掠过,转出无数的圆纹来。又因它们的本身已给水所浸透的缘故,每当阳光照到它们时,真有虹一般的美丽。

湖上本有一阵阵碎玉似的波声,如今又有了我们几艘船在它上面行动,便平添出一种水和船底的冲击声,以及橹和篙的泼水声;这些声音真也是非常可爱的天籁,很容易地和那两艘小船上所奏着的乐声混和了,别的声音完全听不见,后面追随着的那艘“御舟的副号”,竟象是一艘空舟,没有一个敢说话,连我们在御舟上侍候着的也都默然无语,惟恐做出了什么不当的声音来,把这一天的欢喜打散了。只让太后一个人说话:

“拐往东边去!”捃指点着说道:“我们来绕湖打一个大圈子,顺便瞧瞧那些种荷花的人,怎样的在工作!”

渐渐地,我们已到了昆明湖的中央了;舟行得很慢,象一朵鲜艳的大花,平卧在一片光辉灿烂的银波上,而那湖的四周,却是满铺着无数的绿荷。因为太后是很欢喜荷花的,所以这湖内满种着许多的荷花。幸而湖底特别的深,虽然荷花已是种得很浓密,但还不致妨碍行舟。舟可以直接在一簇簇底荷叶上摇过,让那船底上发出沙沙率率的声音来。待到船一过,那些又圆又是大的荷叶,便又尽量的展开了。上面还留着一颗颗的水珠,在滴滴地转动,象是一般幸福的少女,在过分欢乐时所掉下来的泪珠。

这时候,整个景象的色调都极鲜艳:那些沿着万寿山而建造的大宫殿,显著黄澄澄的金色;在它们的下面,昆明湖显著亮晶晶的银色;它的四击,象围墙似的打起了一圈碧油油的绿色,就是那些浓密的荷叶。——而在湖的中央,我们的太后,象一点红心似的坐着,遍体锦绣,谁也不能比伊更美丽了!再加伊这时候也不复再一味的端然正坐,有时会忘其所以的手舞足蹈起来,真象一个玩得很高兴的孩子一样。

我们果然依着太后的主意,又从中央浮到了湖的东边去,沿着湖岸,团团地环行过去,因此我们就得很清楚地瞧见约摸有一百名上下的小太监,分布在四周,掩映于绿荷之中,很奋勉地从事着移植新荷的工作。他们都是一律穿着蓝布的短褂,并把裤管卷了起来,一直卷到腰间;这是因为他们必须走下湖去,而湖水又得很深,差不多要齐到他们的臀部的缘故。我们方才从较远的所在看来,只见他们忽而把身子弯了下去,忽而又站直了,忽而又弯下去了,一仰一俯,起落不休,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如今行近了一看,才知道他们第一必先弯下身去,把他们的手,一直伸到湖底下,摸到了那些粗大的隔年的荷梗,便把它们连根拔起来现时同时他们自己的身子也站直了,隔年的荷梗拔起来之后,先将根上新长的嫩芽摘下,随手丢弃了老梗,然后再俯下身去,把那新芽重复插入湖底下的泥土中,让它慢慢地长成起来。

“种荷是一桩很能赚钱的买卖。”太后吩咐把船停住了,让伊好仔细的观看种荷的人怎样的工作,同时伊又向我们发表了一段谈话:“它是没有一些可以糟蹋的,它的老根,梗子,和叶儿全是中国药料里面很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它的叶儿,初采下时,简直比白纸还洁净,人们往往用它来包扎熟食。再有它的花瓣和比较嫩一些的根,——就是藕,更是夏天最清隽的食品。”

于是伊就命令张德去吩咐那些种荷的人立即拔出几支鲜嫩的藕来,当场洗净了,切成一片一片的嚼吃;我们在御舟上的人,也都仗着伊老人家的福,得以尝鼎一脔。大家都不觉窃然自喜;其实鲜藕的滋味虽好,却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那个不曾饱啖过,只是今天吃的藕,系出太后所赐,便似觉分外有味了。我们就是这样一壁啖着鲜藕,一壁瞧着那些穿蓝色短褂的小太监们倏起倏落在移值新荷,不觉把全湖绕遍了,其时太阳还不曾行到中天咧!

“现在,时候是差不多了!”太后教李莲英掏出时表来看了一看时刻之后,便吩咐道:“我们不必再绕圈子了,把船移向湖心去,稳稳地泊在那里,待我们用过了午饭再作计较!”

伊这么一说,船就立刻拨转了方向,慢慢地,稳稳地,摇向湖的中央去了。摇到差不多模样,太后就发出了停船的命令;这御舟上一般也有两支铁锚置备着,此刻就一起放下了水去,船便跟着停住了,但听四周的湖水,轻轻地在船底上冲荡着,发出谷隆谷隆的声响来;太后倒也并不引为可厌,但瞧这般停稳了便不再说什么话。

其时又轮到李莲英来调度了,他先取出一个特制的号角来,放在嘴上吹了三四声;这样那两艘盛着炉灶,已给太后端整好酒菜的小船,便如飞价的划近过来,一只在左,一只在右的并靠边在御舟的两旁;于是御舟上的人就搬出两条特备的跳板来,搁在大船和小船的中间,那些太监们便纷纷打这跳板上往来奔走,准备开始端出太后的午餐来。

今天想是因为在船上怕容易滚动打碎或沉下湖去的缘故,一切盛菜的器皿全是改用了金质或银质的东西,只除太后所用的筷子,还是那一双天天供伊使用的玉筷,没有更换;而那端菜的太监们,则因船上地位狭窄,不便奔走,只得仿照了上次在火车上所用过的方法,排成很整齐的两行,分着左右,一直从跳板上排列到两边的两只小船上,所有的菜,便依次逐一传递上来。不过这些太监的手上都已临时覆着一方干净的白布,以免他们的手指,直接和太后的食物相接触。菜的样数却照例还是一百样,并未减少半点;但因船上的桌子毕竟较小了许多,同时实在摆不下,只得将几碟冷盆和甜菜之类,先放到桌子上去,余下的暂时让那些太监捧着,好在每个碗碟上面都配着盖头,尽可使里面的菜保住着原有的温度。太后一面咀嚼那几品先端上来的菜肴,一面和我说话,我也竭力的和伊敷衍,希望能够伊的欢乐始终的留着。

及至伊把先端上去的几十样菜肴都尝过或瞧过了,伊便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再由我丢了个眼色给张德,张德便向他所训练的几个助手低低的喝了一声:“换上!”于是这几个小太监便象军队一样整齐,严肃,迅捷地把第一批的菜撤下去,再将第二批的菜端上来,随后便同时把那些盖头一齐揭了起来,立即又旋过身退到了他们的原位上来,直僵僵地站着。这时候,各种热腾腾的菜肴里所喷出的一股触鼻的香味,已布满在船上,引得个个几乎馋涎欲滴。

当这些时候里,载在那另外两艘小船上的乐队,依旧还在轻轻地演奏着。我不觉很有些感触,便默默地空想起来了:

“我虽然是一个臣子的女儿,地位远不如伊,但是我却知道航海是怎样的一会事,因为已曾身经历过那些茫无边际的大洋了;我还知道人坐在大海轮里,巨浪怎样的在它底下颠簸着。这些伟大而有味的水上之游,比之在这昆明湖上弄小船真不知有多少的差别。然而太后却因伊自己的地位和种种的朝制所限,竟一些也不能尝到那样可贵的经验;每当伊在平地上玩得烦腻了,想和水面接近一会的时候,便只能到这人工开凿的小湖上来浮荡半日。这种弄小船的玩意儿,在我这儿已具有渡洋涉海的经验的人看来,委实是太渺小了,仿佛伊老人家和我,以及其他的人,都象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正在一处小池的旁边蹲着弄水,而我们的保姆们,就在不远的所在,很注意地监护着,使我们不要弄湿了衣服,或失足落下水去。……”

我想得很出神,良久才止住,抬起头来,恰巧迎面所见的就是那一排建筑在万寿山这的大宫殿,因此我又想起来了!我想:我方才所悬拟的那个譬喻,实在是很近情的。——因为那些盖着黄瓦的大宫殿是很可用以代表满清帝国的,在事实上,满清帝确乎就是太后的保姆,所以伊此刻真好算是一个小孩子,正在一条船上玩耍,由他的保姆临护着。不过这个小孩子未免太珍贵了,除却这个精神上的伟大的保姆之外,还得有许多的师傅,教习,以及女管事们照料着伊,不使伊受半些伤害。

我还待再想,太后已将这一餐特别的午饭用完了,并用着感叹的语气说道:

“今天,我们真可说是快乐到了极点!”伊濑着口,一面这样的说:“因此使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的大圣人孔夫子的话来,他不是说过‘乐不可极’,‘乐极生悲’的两句话吗?别的古人也说过忧患和欢乐往往是更番着人们周旋的;所以我想:我们今天这样的过分的欢乐之后,立刻或者在一小时之后,或者迟一些,在明天,也许那造化小儿也不免要把我们播弄一番了!”

伊这几句话一送进了我的耳鼓中来,就发生了绝大的影响,使我不由怦然心动,并且还担忧因此将自寻烦恼起来;幸而伊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就化乐为悲。我瞧伊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伊虽觉得这种顾虑是不无可信的,只是伊也知道象这样轻松欢畅的时候,真是伊所极不容易得到的;所以就存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且等那造化小儿明日弄出了什么玄虚来再做理会了。

正文 第二十九回 御医

我们一直在湖上逗留着,谁也不觉得厌倦,几乎玩到下午五六点钟模样,天色已将黑下来之后才歇。我因此就攫到一个机会,向太后请问伊方才所说的“造化小儿”究竟是怎样的一会事。伊本来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最爱发问人的,伊自己又是一个最爱给人家解释一切的人,于是伊和答复便绝不不踌躇的在微笑之中带出来了。

“正正经经的讲起来,这也不过是一种很怪僻的信仰!这种信仰,就是说:人们一定不可过于快乐,如其你过于的快乐了,冥冥之中就会有一个类似神仙的人物,会在你毫不提防之际,突然的降到你身上来,使你发生种种不快乐。也可以说使人们感到不快乐的一件事,就是这位神仙应尽的一种职责。因为如其没有它的播弄的话,人们将恣意的作乐,一些不知道痛苦和忧患是怎样的滋味了,所以它是终年在工作着的:如其你已感觉到十分的舒适安逸了,造化小儿就会走来把你弄得马上感觉到不安逸,不舒服起来。或者你正在趾高气扬,兴致勃勃的当儿,它又会走来把你弄得一天高兴,化为乌有。它的肚子里简直是装满着许多和人家恶作剧的资料,无论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很顺利很平稳地进行的中间,总不免要给它走来捣乱几次的,因此天下便决无真正顺利平稳的事情。”

伊说完了这一段话之后,我不觉又暗暗的怀疑起来,不知道太后自己对于所谓“造化小儿”究竟是否信为真有其事;但我却不敢冒昧地去问伊,因为我还记得在奉天的时候,为了那青狐大仙而受的一次申斥。可是太后眼力真是锐利,伊早就看出了我心上所蕴藏着的疑团,便不待动问,自己又给我添上了一段说明。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世界上确然有这么一位神道,只能说或许是有的;但是象这一类我们不能目见的神物,实在是很多的,而且它们的存在,又常为我们所不能否认的。你不妨试想一想:在你过去的经验之中,曾否有过每当一切进行得俱极顺利的时候,突然生出种种枝节,使你感到非常烦闷的事实;我想这是万万不能免的!而那个在冥冥中挫折你的,却就是那所谓造化小儿!”

然而我们在湖上一直玩到天黑,仍不见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伊老人家脸上所堆着的一副欢容,也始终未见更改。只是当太阳落山之后,空气的温度渐渐减低,湖上未免起了一阵轻微的寒风,因此太后就急急的吩咐拢岸立即起驾返宫。我当时就暗暗猜想着,也许这一阵轻微的寒风,正就是那造化小儿在开始向我们闹什么恶作剧的预兆;可是当天晚上,却始终没有半些意外的事件发生。

不料,第二天的早上,就使我们每一个人不由自主的惊服太后的先见了。因为这一天清早起,天上就下着很大的雨,兼有很猛烈的风,雨势便分外的大了。粗密的雨点,和积潴而下的檐水,不断地在我们这些宫殿上的黄瓦上必剥必剥地打着,汩汩地流着,发出很烦杂的声音来。同时雷声又在万寿山的顶上忽忽剌剌地震着,电光在阴霾中闪闪地耀着。——于是阖宫的人,都有些害怕了。我自己的卧室是在昆明湖的一角上,和太后所居的寝宫离得很远;这一天凑巧我又并不轮到随侍太后,我瞧雨既下得这样大,便打算不上伊那里去了。不料早有人急急地赶来召我,我那时就就觉得某种可怕的事件也许会在甜短的几十分钟以内发生了。但瞧目前的景象!昨天这一座整个的颐和园,不是象一座异花满地的海岛仙山吗?到处喜气洋溢,欢畅无比;而今天却一变而为充满着一团死灰色了。大雨在那些建筑在万寿山边的大宫殿上发狂似的冲激着,加以天色且黑,雨丝从空中吊下来,仿佛织就了一幅银丝的帘子。有几座宫殿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因此那些太监们在檐下走动,看去只是几条黑影有闪动着;几乎跟我在奉天的那些古宫中晚上所见的情景一般——连我也象宫的其余的人一样地恐慌而战抖起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太后游湖游得太辛苦了,再加受了一些寒,身子便感觉不快起来,并带些咳嗽。当伊老人家在不舒服的时候,伊的脾气总是非常暴躁的;——所以每逢太后病了之后,我们便十分的担心了,时刻的不敢忘记我们已在伊的手掌之下生存着,呼吸着了;只要伊偶一动念,可随进停止我们的生存,闭塞我们的呼吸。说实话,我想我们所有的全部的人,不论男女,在这种时候,都不免要将伊当做是一个很容易危害我们生命的吃人的老妖怪;至少限度,我和其余的那些女官,以及常在伊近旁随侍的太监,还有光绪,隆裕,和其余许多跟伊老人家接近较密的人,都是这样的想着!然而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自信是一个最能对付伊的人。因为根本上,伊原是非常优待着我的,或者是为了我曾经受过比较高深的教育的关系,伊因此也破格相看,往往给予我种种为他人所绝对不能得到的特殊权益;伊并且还很欢喜听我向伊讲论。有了这种种的便利,有时我竟能使伊安静起来,忘却伊所有的一切忧愤和郁怒。就为着这个缘故,这天我虽并不轮在值上,伊也要来召我了。我奉了这谕旨,自然是万万不能违拒的,便匆匆地冒着雨,赶到伊的寝宫中去。一走进门,少不得先要照例向伊磕头,伊也照例的教我站了起来。……接着,却又发出一个很特别的命令。

“德龄,走近前来,把你的手掌覆在我的额上!”伊很郑重地说道:“试试看,我有没有发热?”

伊这时候的态度,真是非常的严厉焦躁,我想那时候我的手腕也不免有些抖了,可是我不能因害怕而抗旨,只得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着伊的高贵的皮肤。其实一来我既不曾学过医,二来又因我的年纪还小,经验不多,对于人的体温的高度,究竟应该有多少,实无半些确切的知识。虽然如此,我的触觉还不致完全无用,只把我的手掌在伊额上覆了四五秒钟,我就知道伊的确有些发热了。

“是的,老佛爷,”我低声回奏道:“果然有些发热。”

至于伊的咳嗽呢,那是不容我再试验的了,因为自我进来之后,一直听伊不停的在咳嗽着,使伊非常的烦恼。但我一时也无法消除它。其时那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在旁边,他显然是很关心着太后的健康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堆着一脸的笑容,站在旁边,太后便回过头来,向他看着,很躁急地说道:

“快上太医院去召几个在那里当差的人进来!”

实际上,李莲英一知道伊老人家的身子有些不快,早就自动的打发人去把那些御医们召进来了。在那个时候,朝中也象历代一般的设着一个太医院,主持的是院使,是位一二品的大官。院使之处有院判和御医等;他们的官阶也有好几级,那些高级的简直不在我父亲之下。他们虽然一般也是读医书,论脉案的医生,可是他们却和外面的医生大有不同,因为他们还有一肚皮侍候皇差的专门学识咧!他们既然都是做着很高的大官,自然也有很完备的公服:红围帽,珊瑚顶(刻花的),连着一枝孔雀毛的翎子,和一件十分美丽的朝衣。我自进大内以来,各色的人物差不多已全见到了,惟有这些御医,竟没有机会见面,因此我也急着的要见,还要瞧太后怎样的让他们给伊诊病。我此时不上值的时候召了来,才使我得以恭逢其盛。

因为李莲英已早就把这些御医召来的缘故,所以太后的旨意才下去,不到三四分钟,就有四位太医院的老爷,鱼贯着走进来了。太后是斜靠在一个比较最低的御座上,依旧不住的在咳嗽,但体态还是很庄严,丝毫不移动地接受着这四位御医的朝参。本来寻常人诊病,医生们第一步总得先瞧一瞧病人的容色,然而这四位御医那里敢向太后平视呢?他们是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的。那末这个病将怎样诊法呢?只有省略了望气色的一步,直接按脉了,其时太后的御座的两边,已设下了两张小小的方几。几上铺着一重软垫,待到那四位御医恭恭敬敬地如数的磕足了九个头之后,太后便吩咐另外两个女官,把伊两个衣袖卷起了一半来,让伊自己仍在中间的御座上端坐着,而把伊的左右两臂,分搁在两边的小几上。于是那四位御医便膝行而前,一直行近到那两张小几边去;同时又有两们女官已把两方很薄的绢帕把太后的手臂覆住了,因为象太后这样尊贵的人,岂能随便让不相干的人沾及伊的皮肤的!四位御医便分着两边,每一边各两人,十分谨慎地伸出手来,用指尖隔着绢帕,静心为太后按脉。论到按脉,这一种诊病的方法实在是很神秘的!他们既不用时表来计算脉博的次数,仅凭三个手指头按着,怎么就能知道病人的病情呢?我从前总是诧为神异的,——至今也还不曾明白。

隔了半晌,左右两边的御医便又悄悄地互相对调了过去,但他们是始终不敢向太后偷觑一眼的,尽管在事实上他们知道应该有一番瞧瞧病人的舌苔的手续,或者太后自己也不致拒绝,但他们总是很谨慎的,那里敢冒冒失失地要求瞧瞧太后的舌头呢?他们并且竭力的要闪避太后的视线,就是在按脉的时候,也故意把头侧过一些,象是很畏羞的样子。

他们就是这样静悄悄地跪着,手指按在有绢帕覆着的手腕上,足足费了四五十分种模样;我因为久在外国,看惯那些西洋医生们总是只须费却三四分钟便可以按毕一个病人的脉,如今瞧他们久久不释,险引起要当他们是在太后的手臂上睡熟了!其时太后本人也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了,蹙着双眉,似乎立刻就要发怒的神气;而伊的咳嗽,却兀是不曾停止。那四位御医对此也很注意,每逢听到太后的嗽声,便悄悄地互相偷望着,彼此从眸子中交换意见。可是这时候的一副情景,却委实是难看极了!……当中是我们老年的太后,端然坐在一张杏黄色的御座上,背后立着一座短屏,闪烁着一种不自然的光彩;整个屋子内的布置,却一齐显著很黯淡的颜色;地上是跪着四个服装鲜明的御医,分成两组,长跪在太后的足下,象揣摩某种无价之宝似的隔着一方绢帕,绝不动弹地在给太后按脉;其余的人,都呆呆地在旁边瞧着,我想要是当场拍一张照出来,必然是很够惹人发笑的!

我自己承认是很乏耐性的,不觉就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又惊奇又好笑的神情来,因此我偶然向太后一望,太后一便瞧着我默然微笑了,伊也很知道我是决不曾见过这种奇突的情状的。

最后,那四痊御医的按脉工程毕竟也完毕了,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忽地爬了起来;又照例的向太后磕了头,便蹑手蹑足地走出这一间寝宫去了。太后并不直接和他们说什么话,倒向我说道:

“德龄,就着你跟他们出去瞧着吧!”

伊的话音还是很峻急,显然是伊还不曾把伊的无明火完全捺下去咧!但是伊教我出去的意思,却不是造因于此,从伊日常行动上推测起来,伊多半是对于这四位御医尚未十分信任的缘故。于是我就急急的奉命而出,紧随在那四位御医的后面,走进了一座和太后的寝宫相毗连的偏殿。那里已预先设下了四副很小很矮的桌椅,桌上有笔砚纸张安放着;那四位御医老爷便各自占据了一副座头,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先是各人默默地写着一套脉案,这套脉案写完,才互相讨论起来了;各自发表着自己的意思,结果四个人有了四种意思,无一相同。这当然是不行的!四个人便各自尽力让步,商定了一个协议,同时毁去了先写的一套脉案,换上一套致相同的词句。太后的病情,便象这样的揣摩讨论而决定了!接下去就得由四位各出心裁的开出药方来了。开药方的时候,他们似乎更比拟脉案来得郑重,每个人都在沉思着,呻吟着,象学堂里的学生,逢到大考一般的刻苦从事,足足费了一个钟头才完成。然而他们关于用药,却就不再讨论了,各凭着自己的意思开出来,结果便产生了四张不同的药方。

后来,太后自己还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御医对于用药,思索得如此的苦法?原来其中尚有极大的关系,所以他们总想尽所能的开出一张完善的红方,不使有半些错误。这个所谓极大的关系是这样的:凡当皇族中的一位,——指太后,皇帝,皇后,贵妃而言——害了病的时候,照例必由太医院指派两位或四位御医进宫来诊治。这诊治一开始,便立即在这几位被指定的御医的身上,加上了一重责任,非要他们负责治愈不可!万一那病人竟不幸而死了,那末这几位指定的御医,便得大受斥责了。尤其是那正在握着大权的统治者,为给他医病的那些御医的前途计,更是万万死不得。据说从前最初的时候,凡有不能治愈皇帝或太后的病的御医,往往要问一个斩罪,最轻也得赐令自裁;便连那主持太医院事务的院使,也得牵累在内。虽然那病人的死,实在是和给他医病的御医毫无关系的,更无论他们所用的药是怎样的合理无误,也休想脱罪。这当然是太专制了!所以后来已渐渐改良,每当一位皇太后或皇上宾天之后,就不听见再有什么御医为此而送命了。不过责罚是依旧要责罚的,但也是只剩一种形式了,除非那个病人的死,经多方证明,确然是给他诊治的御医的错误,才真正的处以刑戮。通常总是先把他们剥去衣冠,摘掉顶子和翎毛,然后押入牢中,作为是歃将流徙出去的囚犯;其实是决不流徙出去的。他们只须象这样的受上几到或几十天的假罪,——作为是得罪先朝的处罚——待新的皇帝登了位,便立即会降旨下来,免掉他们的徙罪,发带他们的顶戴,并依旧把他们收入太医院,作为院使用或御医。

有了这种种的关键,便无怪这四位御医老爷要如此的深思力索了。

如今且说他们各把自己的药方开好之后,便一齐拿来恭恭敬敬的授给了李莲英,让李莲英去转呈太后。他们想是一来受不惯那种惊吓,二来轻易也未便入觐太后,所以不再去面参了。他们的任务,到开完这四张内容几乎完全不同的药方为止,便算已告一段落了;中间少不得有一段休息。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李莲英便捧着这四张药方,和我一起回到太后那里去缴差。其时太后已把余下的一部分应办之事自己忙着办妥了;第一是伊已差人去召来了一个对于中国的各种药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监,另外又召了一个司书的太监并打发两个在值的女官去把伊的书室内所藏的几册专讲药物学及药物功用的书,如之类取了出来;侍我们把药方呈进去,已一切都预备好了。待药方一送到伊手内,伊就急急的逐一翻看;但见伊忽而皱皱眉,忽而摇摇头,忽而微笑,忽而呻吟,象是对于这四张药方都极怀疑的样子。

“这一样是我们最不欢喜的,为什么写上啦?”太后用手指着每一种药名,很不郑重地批评着:“这一样又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这一样是很普通的,认都知道是用来提神的,我们也不要用它!再瞧这一样,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那个对于中国各种药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监,便探起头来,随着太后的手指看去,幸而他的眼光还不差,一看就把字划看清楚了,便立即翻开了一本药书来答道:

“这是凉血用的,回老佛爷!”

“好啊!”太后听了,便点点头答道:“这一样是可以用的,把它记下来吧!再瞧这一样又是什么意思啊?”

伊另外又指出了一个药名来,那老太监便又探起头来,看清楚了,一面又翻出一本药书来,作为对证。

“这一样是可以清醒人的头目的,太后。”

太后听他这样说了,再瞧药书上也是一般写法,便又点点头,向那司书的太监挥一挥手,教他再把这一样药也记了下来。

那四位御医老爷给太后所开的药方上一般都有十二样药味开着,其中大约有一半是互相雷同的,有一半是各别的;总计起来,也有二十多样,太后却把他们的药方逐一看下去,一路看,一路便把各种药的性质问那老太监;——也有几们是伊自己向来知道的,那就不用再问;带有几样是伊虽然知道,却不十分肯定,或者已忘掉了,便都得问那老太监。——这样且看且问,尽拣合伊自己意思的记下,待到拣满了十二样,伊就不再拣下去了,于是那司书的太监便另外用一张白纸,恭恭敬敬的把伊老人家所拣出来的十二味药物誊正了。这样就造成了第五张的药方。这一张第五张的式方是兼并采原来那四张药方之长(?)而集合成的,原来那四张药方上的药物,都有一二味或三四味被采用在内,所以也可以说是一张混合体的药方;但这引起原来不在同一张药方上的药物,如此胡乱混合起来,性质是否相宜,有无冲突,太后却绝不注意,也不再让那四位御医取去研究研究。然而这一张混合药方要是闯出了什么乱子来,那四位御医却又逃不了责任,无怪我那时在旁边瞧着,几乎诧异得失声叫喊了。

“现在药方已写就了。”太后又瞧着我说道:“德龄,还是着你去走一次吧!当那四个呆笨的医官在给我准备药的时候,你必须很小心地监视着他们!”

我当然只有依着办,便象一位上司似的押着那四个御医,走到另外一所偏殿中去。这里已和太后的寝宫相隔着两个宫廷了。殿宇虽然也是很高大,很洁净,可是因为平常难得有人走来的缘故,气象很是惨淡,还带些霉气。它的四面的壁上,满钉着一行行的木架子,而在每一行木架子上,便排列着无数的白色的和蓝色的磁坛。每个坛都有盖子盖着,坛的外面,又用一小方的红纸标明着坛内所藏的医品的名字,以便检取;有引起体积不大的药物,往往每两种或本种合装在一坛。所以这一间大殿上所藏的药品,真不下五六百种,大概是齐全了,只有几种非用新鲜不可的才让外面的药铺子供给。

如今且说那四位御医老爷接了这一张第五张的药方之后,——他们自己所开的四张是早已经李莲英撕掉了——虽然心上都未必赞同,但他们怎敢和太后拗执呢?少不得依着她,一件一件的配将起来。虽然依我猜想,他们四位既然都是年事很高的老医生,谅来总和这些药坛相处得极久而极熟了,可是他们在配药的时候,还是象生手一般的迟慢,必须再三的端详了才敢把药取出来。据说这也是他们谨慎将事,不肯苟且的缘故。每一样药物取出来之后,还得用一概小天平秤他他细细地秤出相当的分量来,然后再用红纸包成一个个的小包,给一个小太监捧着;及到十二味药全包好,他们便随着我这个目不稍瞬地监视着他们的女钦差一起回到太后的宫中来。其时那一间惯常煮水的后殿里,已另外生旺了一座小小的炉子,上面搁着一个银制的药罐,在专候制药了。靠近这炉子的一张桌子上,安着一柄小小的玉碗,有一个金制的托衬着;特地从太后自己常用的几副茶具内挑出来的。以备盛着药给伊老人家去喝。在这同一张桌子上,远远地离着那玉碗,另有四柄白色或蓝色的磁杯,很齐整地排列着,我看了好生奇怪,不懂是什么意思。

那四位御医进来之后,便一起拥上那小炉子边去,十分严肃地取过一包包的药来,在八只眼睛——连我的一起是十只——的监视之下,将它们逐一解开,投入那银罐中去;这时候那罐内已盛着大半罐的清水了。药投好,便正式煮起来了;太后服的药,自然又有特别考究的煮法:在煮的时候,那四位御医还得在炉旁候着,待到罐里的水煮得快沸了,便立即由他们中间的一位把它从火上移开,搁在地上,让它慢慢地冷却,约摸冷到十分钟模样,便再放到炉子上去,煮到将沸了,再取下,如是者凡三次。

现在就得用一个银制的滤器来滤药渣了。那四位御医老爷还是很严肃地从事着。这付药的气味倒还并不十分难闻,但当他们在滤的时候,我已忍不住要掩鼻了。

因为那滤器的网眼做得还不怎样精细的缘故,第一次滤过之后,仍有少许药渣留在药汁内,这当然是不能送去给太后喝的;于是他们便三番两次的滤着,直滤到完全没有潭滓了,才敢倾入太后的玉碗中去,可是药汁尽有多咧!——而且是特地多煮的——他们便把那四柄磁杯也一起注满了,我不禁怀疑还有谁要喝这个药呢?

此刻是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有人去奏明了太后,不一会,这人又带着太后的懿旨退出来了,吩咐那四位御医一起再过伊的便殿中去。于是就由那太后的那柄玉碗在前引领,我第二,其次便是四位御医,最后是一个太监捧着那四柄磁杯。到了太后的面前,四位老爷还要先磕一套头,然后跪下。我瞧那玉碗授到了太后手内,急回头去瞧时,只见那四个小磁杯却已分别捧在四位御医的手内了;显然很尴尬的捧着,但每个人都在竭力的忍耐。接着,就象兵式操一样齐整地把磁杯凑到各人的嘴唇上,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那时真觉十二分的出乎意外,差不多就要笑出来了,好容易才忍住;并且我想到药汁必然是很苦的,他们竟要这样一口气的吞下,真非训练有素不办。而且我仔细瞧他们的脸上,简直一些表情都没有。这股勇气倒着实可以佩服!

一个没有病的人而强迫他和有病的一起服药,这未免是太专制些了!而且我觉得很危险,难道一个好好的人无端喝了这一杯药,就不会引起什么反向吗?但据后来太后告诉我:这种不合人情的章程,已是几百年前遗下来的了,并非是太后所特创的;它的用意是要防范那些当御医的人,受了贿赂,在药中加上什么毒物,企图暗杀皇上或太后。象这样先教他们自己当面喝过了,便可不用再害怕。好在这些医生当退出去之后,尽可自己另外喝些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健康。(这里还有一个声明:读者也许以为如今的中国药铺子里,何以不闻有什么可以杀人的毒药,即使有,也不容易给人们买到;可是在从前时候,杀人的毒药是很多而很容易得到的,象鹤顶红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太后已是司空见惯了,但眼看那四位御医如此干跪的把药喝下去,也险些失声大笑了。

“这不是太诧异啦!他们喝得怪爽利的,倒象这药全没苦味的样儿。”老佛爷捧着那个玉碗,仿佛打趣似的笑道:“然而我可不相信,这药那里会有不苦的道理?”

可是伊老人家话虽这样说,毕竟也就举起玉碗来一口口的把药汁喝下去了。伊心上当然是很勉强的,巴不得弃而不喝,但是伊也不能太不讲理;那四位御医老爷既是伊自己做主去召进来的,而那第五张药方又是伊自己作主选定的,如今那四位御医且已郑重其事的给伊把药煮好,伊怎么能不喝呢?那四位御医一直低下了头跪着,待到太后把药喝完,才命令他们退去。我臣这时候他们必然象释去了千斤重负一般的高兴。因为在宫内,是谁都不愿久留的,能得早些退出去,真是求这不得的妙事。

太后的药已服好,御医们已退出,宫内的空气居然也象镇静了几分,大家都希望不要再发生什么变故;却不料我竟出乎意外的闹出了一件事来。……这都是我对于宫中的一切礼仪太无充分的认识的缘故。象这样类似的事情,先前已曾发生过一次了,不过那一次恰巧是发生在我独自和太后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曾为旁人所注意,所以也不曾为我自己所注意,于是就犯出这第二次来了!……那一次的事情我也还记得,似乎是为有什么人给太后送来了几簇粉红色的鲜花,盛在一个很精致的瓷瓶里,要我给伊捧进去,献给太后;我因为正在上值上的时候,便立即亲自捧了进去。太后见了,却并不十分欢喜,便随口说道:

“将它安在那边去吧!”

说的时候,伊还伸出一指,指着屋隅的一张小桌子,意思就是要我去把这花瓶安在桌子上。我先是依着伊做了,但伊对于这一个命令原不曾用过什么心思,所以我一走近桌子,便发现“花地不宜”了;因为在那桌子的后面,镶着一行画板,它的颜色是浅黄的,一瓶粉红色的花安在那里,几乎是混成一片了,比较疏忽一些的人,就决不会看见它。我便立即向伊建议道:

“请瞧瞧看!老佛爷,我能不能把这一瓶花安在另外的地方去?”

伊听了我这话,脸上顿时就透出了很诧异的神气;这在当时我原不曾注意到,及至事后才想起,并且还知道伊确然是应该这样诧异的!

“为什么呢?”伊反问着我。

我于是便告诉伊那里的画板的颜色和花的颜色太相似了,不但不能衬托出花的美丽来,并将使那画板也受了影响;我滔滔地给伊讲论着,约未注意到伊脸上的表情,其实伊那时简直一丝笑容都没有。但最后伊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

“既然这样,便随你的意思把它安在别处好了!”

我当然是非常的高兴,忙利用我自己的审美眼光,给这一瓶鲜花找到了个适当的位置;太后瞧了,似乎也觉得如此一变换,整个屋子中的色调上,的确已和谐了许多。喝不曾赞美,却也未曾表示什么不满。这件事就象这样过去了。

不久远之后,这件事已不为我所牢记着了,便是太后,也决不会再记得了;我简直始终糊涂着,直至最后才知道这件事要是严格论来,我已不折不扣的得了一个罪名了!这是如何知道的呢?就因为这一天,——太后请四位御医来诊病的这天——我又第一度很大胆地犯了同样的错误,才被人家提醒过来的。

这天的傍晚,太后因为在服药后已假寐了一二小时,所以寒热已退了许多;但是外面的雨仍在下着,太后闷坐在宫内,已感觉到十二分的烦闷,再加伊的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扰着伊,因此越发的使伊烦闷了,无论一事一物,伊看了总觉得非常的可厌,动辄暴怒,以致不复再能忍耐,便大声说道:

“再象这样枯坐下去,真要把人闷死了!我们必须走出宫去,在那长廊下闲步一回。(译者按:长廊在颐和园排云殿下,非但很长,而且构造得极富丽堂皇之至,宫中人都称之为长廊。)快准备着随我去吧!再去知照其余的人!”

因为当今天早上,我初被召进宫来的时候,太后已曾吩咐我用手抚过伊的前额,藉以试验伊的体温;此刻伊想出去,我便自动的请伊让我再试试伊的体温。伊立刻就允许了,但我一试之后,却很觉尴尬;原来伊的寒热虽然已经早上减了许多,毕竟还不曾恢复常度,我的掌心覆在伊的前额上时,仍觉得有些发烫,再瞧伊的精神,也是依旧不甚爽朗。我原是很热心而且对伊很关切的人,便不得不力进几许忠告。

“老佛爷,请你暂时再忍耐一会,可行吗?”我说道:“你的寒热还不曾退尽咧!最好不要吹风;到长廊下去散步固然要比坐在宫内开畅一些,可是难免就要受风,而且也太辛苦了!”

伊听了这几句话,显然是大受震惊,我当时竟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这几句善意的忠告,何以会使伊震惊。但伊却还不止震惊咧!伊并把两颗眸子牢牢地钉住着我,透出很愤怒,又很踌躇的神气;我其时竟全不觉得害怕,只觉诧异。幸而隔了一会,伊也不再有什么表示,仍退回到了御座上去,装着强笑说道:

“也罢!就依你说,我们还是来坐着玩玩纸牌吧!”

当然,这一次的情形是已给其余的几位女官瞧见了,并且不久已传扬了出去;因些当我禀明了太后,退回我们那一间休息室去休息的当儿,有一位已在宫内执事达数年之久的女官,便郑重其事的把我唤过去,象一个法官审讯囚犯一般严肃地向我问道:

“你难道还不曾知道你已犯下了桩很大的罪案了吗?”

“不知道啊!你说我犯了什么罪呢?”

“老佛爷心上觉得气闷,有意要到长廊下去散步一会,你却阻挡着伊,使伊仍然坐在宫内;”那女官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了。“这样故意的违抗太后的懿旨,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罪案吗?你别再糊涂了!你得问问看,犯了这样的罪案,该受何等的处罚?那你才会晓得厉害了!”

给伊这么一说,我倒的确有些担心起来了;我自己方才也确曾瞧见太后恶狠狠地看过我,虽然伊到此刻还不曾明白指斥我的罪状,然而难保伊不把这事牢记在心,永远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只消遇到任何一次相巧的机会,便旧事重提的将我一并处责起来,岂不教我有冤难伸?

“我实在不知道啊!”我带着哀恳的语气,再向那女官问道:“那末就请你告诉我,究竟该受何等的责罚啊?”

“杀头!”

啊,这可真要把我吓死了!虽然老佛爷当面是没有给我说过什么话,但是也许伊此刻早有懿旨下去了,到明天早上,说不定我就要给他们抓去杀头了!

“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一片好心,为伊老人家的寒热还不曾退,所以才劝阻伊的!”我于是就忙着把真情告诉那女官,大有希望伊能可怜我,给我想法子排解排解的意思。“我何尝是存心想违旨呢?”

“好罢!你且留心着!如今呢,老佛爷正在宠爱你的当儿,多半是可以不追究的;但是认人敢保得定你能永远的受伊宠信呢?而这一回事又是断不能使伊老人家忘掉的。——到得那时候,我瞧你再有什么聪明的方法,能使你的脑袋留在颈上不掉下来?你不是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吗?”

我本想求伊帮助,却不料反受了伊一套很难堪的奚落,我不由就从害怕化为愤怒了;便决意不顾一切的直接去向太后问个明白,究竟我将受怎样的待遇。当时我也不暇思索,立刻便撇下了那女官,走进太后的寝宫中去,且因愤懑过度,连两颊也胀得通红了。太后瞧我一走进去就现着很诧异的容色,因为伊并不曾差人来召过我;而且依照宫内的规矩,我也绝对不许未经宣召而直入伊的寝宫,现在我竟公然犯了这规矩,伊自然要觉得很诧异了!我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好,只把双膝跪了下去,低着头,伏在伊的座前。

“德龄,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伊就忙着诘问我。

“太后,我是特地来给老佛爷叩头谢罪的!”我鼓着勇气,答复了伊;但我的勇气到底还有限,说了第一句,便禁不住哭起来了。“奴才此刻才知道不该劝阻太后不上那长廊下去散步;据说这样,我已经是犯了大罪了,说不定就要给你老人家杀头了。所以我急着来谢罪。求你赦了这一遭!”

“站起来!”太后方才倒不怒,此刻听我说出了原委,倒有些着怒了。便连珠价的追问我道:“是那一个告诉你的?是李莲英吗?还是那一个女官?”

“不是李总管!是xx告诉奴才的!“我忍住了哭,答道:“其余的各位女官,也说伊给我说的是不错的。“

伊听了,立刻就大怒起来,便打发一个太监出去把七位女官一起唤进了宫来,厉声向伊们说道:

“岂有此理!谁敢跟德龄明闹?伊劝我不要到长廊下去散步,自是伊的好意,我怎会不知道?为什么倒要你们把伊议论起来!以为无论谁都不准如此!有那一个再敢提起杀头两个字的话,给我查明白了,少不得就将伊送去杀头!大家都牢记着,再犯了是不能饶恕的!……现在给我出去罢!”

那七个人便一起战战兢兢的退出去了。可是我还不敢十分安心,便又问道:

“那末奴才真可不必杀头了吗?老佛爷。”

“什么话?当然是没有的事!”太后大笑道:“你现在可以不必再担心了!天赋人以各种知识,我们自然应该让他们尽量的运用,只要适当便行!可是依着皇家的习惯,和通例而论,你方才的行为,确然也可算得是一桩抗旨的罪案,如果当真要处刑,那末你的头也许真的可以吹下来的!”

正文 第三十回 仁爱与公正

这一日的清晨,太后照例又在某一座大殿上集合了伊的群臣,举行着早朝的仪式;群臣参拜过后,那掌理军机重任的庆亲王便首先越班奏道:

“关于查办广东抚台臣某某一案,昨天奴才那儿已有很详尽的奏报接到了!广东全省百姓所上的公禀里头,控他的十四条款,经查明是完全真实的,太后前此差出去查办此案的各人,都有奏报来证明他的罪状。奴才不敢隐瞒,理应将本案全卷送呈御览,恭候圣意裁夺。……”

过真是一个很严重而惊人的报告!我虽然是站在太后御座后的一幅帘幕的背后,不能瞧见伊的正面,但我却曾很清楚地瞧见伊的背部突然的一耸,由此便要揣知伊老人家听了这报告以后,必然也已感到相当的刺激;而我自己却对此尤为注意,历为这个被控诉的广东抚台某某,乃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人家控诉他的罪状,我虽然未曾仔细看过,但也很知道几条;想来这个人在广东那过所做的事情,必然太专制了些,并且太忽略了他所受命抚牧的合省百姓的疾苦和公意了,以致百姓们无不衔之刺骨,大家便私下组织起来,先后到京内来告御状,连这最后的一次在内,已有十四五次这多了。他们控告他的罪状是很详细的,我至今还约略记得几条。

第一条侵吞公款;

第二条强劫广州商富,勒索金钱;

第三条公然在市面上上酒楼食肆宴饮,有玷官方;

第四条以暴力逼选本省良家民女,充作妾媵;

第五条某次出城巡行时,因一老年乞丐不知避让,突过卤簿,致为该抚军纵容丁,持鞭痛殴,立毙途中;

第六条私自捏藏各方贡呈太后之礼品。

当然,他们控告他的尽有比这些更严重的,但我多记不得了;然而大体也和这六条有同样的性质,看了这六条也就不难明白那位抚台老爷所犯的是怎样的种种罪状了!上面六条中第一,第二两条无非是控告他的善于搜括民脂民膏,以图自利,当然算不得怎样特别;那第三条可就不能让作者来下一番解释了!因为在如今的人看来,无论当什么主席,院长,部长,谁都可以公然在市的洒楼食肆中宴饮,算不得什么有玷官方;可是在前清时代,情状就不同了。大凡品级比较高些的大官,习惯上都是不能随便上外面的酒茶馆里去喝洒吃饭的,逛窑子是不用说更不能的了!其时的人都把酒菜馆看做是专给平常的百姓所涉足的下流地方,而做大官的人对于这些小节,尤其是容易惹人注意;就是开酒菜馆的人们,假使有一位官府常到他们那里去吃喝,无论他作成了他们多少的生意,他们总是首先要议论他,指摘他的人。这是什么缘故呢?说破了只有一句话。就是因为这种事情不常有的缘故。尤其因为那些统率一方的大官,在实际上他们就是朝廷的代表,不该随随便便的在酒菜馆中乱闯,惹人轻视,非但失了他们的尊严,而且还将影响朝廷的威信,所以这一条罪状,显然也是很重大的一条!

至于第四,现在的情形又和以前不同了!如今是无论官吏或平民,都可能很随便的娶姨太太;(译者按:在新刑法规定后的情形又不同了,凡娶妾的都得入狱。)在从前,虽说做官人比如今格外的勇于娶妾,但有个限制,如果所娶的全是打奴婢中挑选出来的,或是打小户人家以及娼寮中收买来的,那就不论你娶多少,谁也无从指摘,所禁的只是强迫良家妇女为妾。

当太后在逐一检阅庆亲王所携来的全案的文卷时,我便在背后默默的回想:记得当太后指定了几位大员,遄赴广东去查办这件控案的时候,我父亲的精神上是怎样的痛苦;因为他老人家恰巧敢被派为查办大员之一,更不幸的是他和这位被控的抚台老爷素极友善,可算得一位密友。当然,我父亲对于他所被控的种种罪状是毫无关系的,既未和他通同作弊,也不曾为他故意掩饰;但他知道了他的好友给人家以如许重大的罪状来控诉之后,心上自不免十分难过。幸而事情还不曾尴尬到极点,我父亲虽不能公然抗拒太后的懿旨,躲在家内,不去查办,却犹喜太后并不曾指派他为领袖的查办员,只教他当一名普通的陪员,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不料到广东去走了一遭回来,竟越发的使他感到烦恼了;因为事实已很清楚地查明了,据他在家里私下告诉我们说,所有控告那抚台的条款已完全证明是不假的了,甚至还有许多未曾列入罪状内的劣迹,也一起发现了。所以我父亲真是非常的为他愁虑。

“这是哪里说起!我委实有些不能相信,我委实有些不能相信。”父亲老是这样的感叹着,说过了再说,说过了再说,不知道说了几十遍。

便是太后也一般觉得这是非常难信之事。伊匆匆地把那些文卷看完之后,便象闲谈一般的和庆亲王评论起来;其时我正侧着耳朵倾听着,居然就一字不漏的听明白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伊说道:“象xx那样的一个人,出身既然非常的高贵,而且赖着他祖宗的庇荫,所交往的无一不是王公贵戚,地位是不能再高的了;再加朝廷又如此的信赖他,把全省的军民交在他一人手内,不料他竟会做出这么许多丑事来?这真是很难信的!我不相信象他那样的一个人,如其有了一副清爽的头脑,又把良心放在中间,再会干出何种不名誉的环事来;显然是他的头脑太糊涂,良心又不放在中间,才会有此结果!“

太后所说的良心放在中间,用近代人的语气解释起来,就是第一要忠诚,第二要正直,第三要值得信托,第四就要对待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种慈祥和仁爱的态度。

接着,太后就特别提出他纵容家丁,鞭打乞丐致死的一条罪状来讨论。

“既已做了一省的抚台,“太后说道:“他的官阶已是很高很高的了,无论谁都自会尊敬着他,决不需要他自己再装出什么威势来。尤其是他已做了朝廷的一方代表,处处更应为朝廷着想。他如其看到了这两点,他就一事实上会很宽厚地对付他的百姓了!假使当那老丐在他的仪仗之前冲过时,最适当的方法就是教他的家丁用鞭子去抽击那老丐,也不止住他的仪仗,那末这老丐又必致为马队所踏死,也非上策。这样很小的小事,他也不知临机应变,怎样能出去当什么大员呢?“

第六条私自捏藏各方贡品的罪名,可说是最大的一条。实际上,举发的人却不是广东的百姓,而是该省的府道官员。因为在专制时代,有一个习惯,不论在哪一个地方,发现了什么价值极巨,质料极美的希罕的东西之后;——或者某一方怎样纯净明洁的翡翠,玉石,或者只是一对生得特别美丽些的锦鸡。——当地的官府,就会费尽心力的去搜求得来,用为孝敬皇上或皇太后的贡品。可是他们的官级太小,绝对不能直接的贡进大内来,因此所有的贡品,都得由各省的督抚大人代为传递。比较辽远的省份,如两广云贵等处,多半要待各方所献的贡品聚集成数之后,才趸批的一次起运入京,以免零零啐啐的递送;所以尽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要先在督抚大人那里搁上十天半月的,可是这些东西既已指定是贡给朝廷的了,督抚大人当然也不能去移动或窃取,就是故意让它们多搁几时,也是于法不合的。而那一位广东抚台老爷却胆敢用了种种的狡计,不顾皇法,自主自藏匿了许多名贵的贡品;事发之后,那些曾以贡品进上的官员已开出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清单上来,藉以证明给他所侵占的贡品的数目。太后派去查办的人,对此也已证实了。所以归结成一句话,那广东抚台的罪状已是完全成立了。

罪状既已成立,少不得要就要议到怎样处罚他了,这位抚台老爷在过去,确然是太后很宠信的一位大臣,如今突然的给人家证实了他的罪恶,当然是使太后非常痛心疾首的,大家都猜不到伊将怎样的去处罚这个叛臣;依理说,此备的处罚定然是很严厉的,但我却知道太后可不是一个一味严厉的人,伊有时也很仁慈,这可以把十几天以前所发生的黄河水灾一事来做例证。

黄河,谁都知道是一条极不平安的河流,每年总得给它酿成几处很重大的水灾;这一年,照例又闹出来了,沿岸一带的百姓,自然又得商讨着饥荒和疫病了。淹死的人,总在几千以上,还有几万人是全部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哀鸿。本来朝廷方面对于这种每年必须发生的灾荒,原也有引起预备的,可是这一年的灾情特别的重,原来预备下的一些赈款和粮食,绝对不够分配,顿教那些办赈的官员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起来,没法只得从实申报上来。依着朝廷往日的规矩,无论什么事情总不免有许多的耽搁,先必发交军机处阅过,再由军机处转发给该管的衙门去核议,核议了多时,再办奏稿,请旨定夺;这样往还递送,常有耽搁到一月两月的事情。那日太后接到了灾情重大,赈款不敷的奏报这后,却一反历来陋习,竟毅然决然的样自提起笔来,批了几句,立刻交给户部去,要他们火速筹拨几十万两库银,专充求济黄灾的用处。伊还恐他们不能了解伊的苦心,未必会十分尽力,因又另外传谕出去说:

“只要真是为着求灾而用的,我们连一个钱都不应该省;如其库上没有充分的现银,一时无从核拨的话,我自己的私产也极愿舍施出来。我们务心要把这件事做到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

这种富于仁爱心的作为,虽说是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已数见不鲜,而历代的君主中,更不乏这样爱民如子的人物;可是不论伊老人家此举还是自创的主见,还是有心要效法古人,总可算了很够人钦佩的。

我因为曾经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情,所以很相信伊也是一位富于仁爱性的老太太,伊一事实上会眷念着那个叛臣过去的功绩,以及他的家庭,决不能很干跪地决定他所应受的处罚。

论到处罚,最严重不过的自然是杀头或绞决了!其次就是由朝廷下一张诏书给他,教他自己服药自尽,或自刎,自缢。依着现在这一个广东巡抚的罪状而论,杀头和绞决当然是太凶了;比较相称的,就要算赐令自裁了。可是太后心上还觉不忍,那么就随便让他过去了吗?不,不,太后虽富于仁爱心,却也不肯故意偏护他,失却公正的意义;于是下面的一条上谕,便在第二天上经军机处发表了。不消几日,全中国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奉上谕:广东巡抚xx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前派户部尚书xx,刑法右侍郎xx等前往查办,据覆奏勘查属实,应即革职,发往黑龙江永不叙用;其家产并着江苏省(因为那犯宁的巡抚的老家是在苏州)巡抚xx饬由地方官查封藉没。钦此。“

这个处罚看起来似乎还是很轻的,而且这种种都是在三十多年以前所发生的,但它的影响所及,却一直到现在还不曾消灭,因为那抚台老爷自从奉了上谕,充军往黑龙江去之后,不久便在那边死了,他的家属虽说还是很平安地留在他的家乡,可是他的财产已全部给太后抄没了,所余的至多只能维持一家人的日用,再加所用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罪人的家属,不免很轻视他们,不特无从再得富贵,简直到处还要丢脸。

记得两三年之前,其时距离满清的覆亡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正在上海,有一天,无意中走进一家绸缎公司去选了几段衣料,当场因为不便自己携回去,便写下了我的姓名和住址,要他们打发人给我送来。晚上,他们果然派了一个位置很低的伙计把东西送来了,这人却很古怪,待我收了东西还不就退出去,红着脸向我问道:

“夫人以前是不是在宫里头住过吗?”

这一问当然是使我很诧异的,但我实在也无须隐瞒,便立即点头应承。接着他就继续的告诉我,说他自己当初也是一个做官的人家的子弟,并且和我家是世交,可是二十多年来无日不处于很艰窘的境地中,加以人人都在旁边讪笑着,使他们不能再有出头的日子,以致他自己才因无可如何而流落为绸缎店的小伙计。

我听他说了姓氏,便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当初给太后充军往黑龙江去的那个作恶的巡抚的小儿子,想不到事情已经隔了二十多年,而太后所给予伊那叛臣的公正的处罚,却兀是不曾失效,依旧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正文 第三十一回 朝荷迎日

当太后决定了怎样去处罚那作恶的广东巡抚的一天,伊虽然已不顾了情面,捐弃了仁爱,毅然决然的宣布了伊的主张;但这种主张原只是受了公正心的一时的驱使,并非出自伊的本意,过后伊就想到了那个受处罚的人的祖及父在本朝所立的功绩,以及他本人过去所表显的几桩功劳,使伊顿觉无限不安。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了起来,老是铁青地仿佛正怀着满肚的忧愤的样子。我见了不由好生奇怪,虽然我也知道是为着那叛臣的缘故,但在那时候,我却还不知道这个处罚的性质竟是那样的严重,影响又是那样的久远,所以我很奇怪在既已处罚之后,何必又抱什么不安呢?

为了太后一人的不快,于是整个的大内,便又照例的陷入一团灰色的氛围中去了;所有的太监,宫娥,甚至女官们,大家连走路也不敢随便,踮起了足尖,竭力的不使它发出声音来;说话是特别的减少,即使有话要说,也只敢用耳语的方法。其实太后倒并不曾怀着什么怒意,只是心中觉得很难过,象有什么东西鲠着一样;只看伊屡次张开嘴唇,想跟我说什么话,但屡次又都忍住了,可见伊心上真是想得很苦闷。

一直到这天晚上,伊的心思还不曾解开,以致精神非常不宁,无论怎样小的事情,伊也斤斤地较量着;普通一般老年人所常有的一种暴躁易怒特性,伊在这时候已充分的表显出来了。但是到得快要进晚膳的时候,伊的苦闷突然自动要松开了,因为伊已经开始说话了,而且所说的就是伊方才藏在肚子里的一节话。最先和伊说话的还是我。伊的第一句话是一句问句,这句问句却是非常的奇妙,我委实从不曾料想到。伊问我道:

“你有没有给人家打过?”

这一问简直把我问呆了,一时哪里对答出来。我究竟有没有给人家打过呢?这问题对于我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原是无需推问的,而且是绝对不可能的!“打”这一种处罚,原是只为着人家的奴仆,以及太监和奴隶们而高的。我自己也承认当我年轻时,因为性气很暴躁的缘故,逢到家里仆妇或婢女们做错了什么事情,触怒了我,我少不得也要责打伊们几个。而伊们受打之后,还得跪下来向我磕头,谢我的打,并自誓以后决不再犯。这种事情,在我们看来仿佛原是很应该的;可是我自己又应该受什么人打呢?或者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吗?但我的母亲是最和软不过的,婢仆也不打,哪里会打我?父亲虽说严厉一些,却也从不曾举起手来打过我,便是高声的责骂,也可以说是向所未有的!

因此我就答道:“这倒是没有的事!太后,到目前为止,奴才确不曾给人打过。”我的话虽已说出了口,心上却依旧很狐疑,不知道太后得到了这个答复之后,又将说什么话。

“事势这样强迫着我,使我不得不已而降罚于我们的朝臣中的一人,”伊似乎并不注意的我答复,只须我说出了便算了,接着伊就直接说出伊自己的心事来。“象这样一个立朝已久,而且在过去也不无微劳足禄的人,一旦要把他斥辱开去,委实也是一桩令人极感不快的事!然而他既已干错了事,又经彻查不枉,那末就非处罚他不可;要是我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不给他一些处罚,其结果必至使各省的巡抚,全把这广东的巡抚做榜样,一般也贪赃枉法起来,这还成什么体统?所以依着律法而论,他所受的处罚真是再也公正不过的了;不过还有一些遗憾,虽然他是应该受罚的,但由我们这些仅能勉守法度的人去处罚他,终觉有些不安!你可听人说过吗?做父亲的人逢到他的儿子干错了什么事,不得已而要用手掌或棍棒去责打他的时候,他的心上总不免有一种很痛苦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这个我倒还不曾听人说过咧!

“啊!是什么啊?老佛爷能讲给奴才听听吗?”我很诚恳地请求着。

“做父亲的往往要挥着老泪,向他们的儿女们说道:‘我如今没奈何而打你们一下,但我自己却比受了十下还痛苦;我如果打你们十下,便等于打我自己一百下。你们的痛苦是在身上,我的痛苦却在心里!’现在我把这一个久立朝班的大臣,这样处罚了,我自己心内所感到的痛苦,真也不输如他所感到的咧!”

“然而事情已是这样了,我们必须赶快找些旁的事情来做,才好使我们把这些烦恼驱逐开去;要是不然的话,我们自动必能把这件事忘掉呢?但是我们真有非把它忘掉不可的必要,因为我们的朝臣太多了,以后怎会没人有再犯罪;有人犯了罪,当然又不免要处罚了,假使一次一次的烦恼堆积起来,岂不要积得太多了?我们这样身子不好的人,那里禁受得起?弄得不好,给他们气死了怕不不够!但有什么用呢?”

从太后上面这两段谈话上看来,伊老人家也还不无几分能够辨别是非的心;伊把那位广东巡抚所干的事也确认为非,可见伊尚不是全不辨黑白的人。据我平日留心体察,伊不但对于人家干错的事瞧得很清楚,便是伊自己有了什么错误,也很能警觉,而且从不故意的文饰,每能很坦白地承认;当然伊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因干错了什么而受人责罚,或自去向人道歉的。大致是这样的:譬如伊有一天,伊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当时虽已觉得这是错误了,但为着不敢随便违抗伊的命令的缘故,仍照着伊的主意做了,待到做出来之后,当然大家都知道是错了,可是谁也不敢批评,太后自己也只当不曾瞧见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及至过了四五天或六七天,我们对于这事已经完全忘掉了,伊老人家却还会自己招认起来了。

“那天的事实在是我的错!”伊总是这样的说。

我们听伊说了,真恨不能答道:“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但我是决不敢如此放肆的,只能心上这样想罢了。

现在再说太后为了不愿再给那放逐广东巡抚的一件事萦系在脑际,以致使伊时感不快,于是伊就亟着要做些比较快乐的事,藉以忘掉所有的烦恼;伊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

“这几天,荷花必须是开得很旺盛的;明天早上,少不得又要几百支开放出来了!”伊向我们说道:“所以明天早上,我们大家必须特别的起得早些,一同上昆明湖去,驾着那条游艇,尽量的赏玩一番。各人记着:在早膳之前,一定就要出发的!”

因为明天早上已预定下这样一件有趣味的消遣,立刻就把太后所有的一股烦恼扫除了,一直到伊上床安息,也不曾有过暴躁愤怒的表示;就是上床之后,似乎也比往日睡熟得早些,而且鼾声频作,睡得非常甜蜜。我这一夜原是轮到值宿,虽因伊老人家的烦恼已除,可以不用再愁虑,只是一来坐在地板上,根本上不容易睡熟,二来心上记挂着明天清早要出去游湖的事,便越发不能合眼了;便这样朦朦胧胧的一直支持到第二天的清早。这里所说的清早,真是一些不含糊的,大约有三四点钟模样,太后和其余的人全都起身了;及至大家拾收齐整,蜂拥似的跨上太后的那艘御舟,慢慢地打昆明湖上浮动的时候,距离太阳上升,也还有好一会咧!今天,太后所用的一张御座,比较上是很高的,安在船头的中央;后面呢,排着许多小型的矮凳,供给我们几个女官憩坐。我们的船还是用竹竿撑着,绝不倚侧地慢慢地望昆明湖的北部荡去;在那里,荷花种得最浓密的一部分,荷叶田田,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铺下了一张绿色的地毯一样。接着,太后就很温柔地说道:

“把这船停住吧!大家静静地候着,看着,听着!”

这时候的情景,可说是很有些神秘的意味;在东面的远处,虽然已有一部分的天空很悦目地宣染着一重红色了,但太阳的头,却还躲在下面不曾探出来。灰黑色的夜,正在逐渐向西移去,把它占据着的地位,一些些的交割出来;有几缕黑色云烟,袅袅地曳在半空,如同夜之神所系的衣带一样。许多的翠鸟,在我们的两边飞翔着,但并不歌唱,似乎在静消消地享赏着清晨的天籁,它们都飞得很低,有几头差不多要把他们的翅膀在水面上掠过了。在我们的前面,无数的荷叶,随着阵阵的晓风,倏左倏右的起伏着;湖水所激起的微波,有时会把它们一起的淹下水中去,但不久它们自己又会挣扎起来了,一阵摇摆,叶上的水便都成了圆点而落下来了,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看去真象是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

各人都静默着,到处没有一些声音,如同在大沙漠内一般的沉寂;整个的颐和园,不见有半点灯火,好象是它还在那里睡着的模样。我们这一起人今天如此的破例早出,直象是出来干什么秘密工作的,想来真是好笑。其实太后教我们今天起个大清早,随伊到湖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实在不曾明白;别人是否已领会,我也不敢问。可是太后的神气却是十分的安闲镇定。——因为伊自己原已知道将有什么奇遇要发现地。我瞧伊的脸上委实在些神秘的表示,并且好象还在思索什么。伊的一对眸子不是看在那一大堆荷叶上,便是抬起来望着东面的天上。

“大家注意着!”伊突然又向我们低声说道:“将有一个不易常见的奇景在你们面前显露了!当太阳繁荣昌盛起来的时候,你们留神瞧着,那些含苞未放的荷花都会一霎时开放了!”

于是我才知道太后是要我们来瞧一种自然界的奇景的,这个是谁都不会不感兴趣的,我的视线便牢牢地看着那些荷花的蓓蕾;当然它们的数目是很多的,到处可以见到,象许多未出巢的小鸟一样在伏在绿叶的中间。前几天,我也见过不少的蓓蕾了,昨天我还见过,我差不多是看它们由小而大的长起来的,现在已是很肥大了,且又充满着一股奋发的生气。

灰色的天幕已渐渐的揭尽了,晓风和微波也不再无意识的活动了;仿佛是连它们两位也在静消消地等待着那奇景的显露。晨光慢慢的透发,照遍了各处,便是我们身上的衣服,也渐见光亮了。

我不觉又想起了前几天的那次早朝,以及昨晨才颁布的那条上谕,忍不住偷眼过去看了太后几眼,从伊此刻的容色上推想,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伊早就把那放逐的广东巡抚忘怀了;这件事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伊此刻是正在全神贯注地盼望着那快要升上来的太阳,和那些含苞欲放的蓓蕾。

终于,我们可以看见那红得象血,圆得象盘的太阳的顶儿了,大家不由格外郑重地注视着,连太后自己也只敢用一种耳语似的声音,消消地说道:“你们快瞧着啊!”

这时候,所有的人的眼睛全已牢牢地钉住在那一块绿地毯似的荷丛上了;我自己更是特别的兴奋,两颗眸子没命的涨大,涨了又涨,——正和那些肥大的蓓蕾在同时涨大着。的确,它们也在那里涨啊!几百枝,几千枝,凡为我们的视线能够及得到的所在,全有它们的影儿,没一概不在涨着,摇着,放着。

太阳越透越高了,已有半个挂起来了。

那几千百枝蓓蕾也越放越大了。

象这样太阳尽升起来,荷花尽开放起来,空气中顿时就添了一重清香扑鼻的气味,在我们的头上吹着,在我们的两旁佛着,似乎连人的呼吸也香了。这正是最可爱的荷花香啊!其时东方的一半红霞已罩过了半空,快要侵入西方来了。那些荷花的蓓蕾吸引住了每一个观众,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可爱的景象,每枝蓓蕾全象一个小孩子的小拳头,那些花瓣更象是一条条肥白粉嫩的小指头;它们在开放的时候,正和一个小孩子睡醒之后,把他的小拳头徐徐展开的情景一般无二,的确值得欣赏。

我因为方才曾听太后说过,要我们“听着”,于是我就侧着耳朵,用心听着;实际上原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只因受了心理作用的影响,我仿佛真的已听到那些荷花开放时的沙沙之声了。

荷花越是开放得大,那股香味越发浓烈。

不鸟们也闻到香味了,都从各方飞了过来,尽在那一堆荷丛上低飞着;它们的翅膀在空气不停的鼓动,又发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功用。就是那阵荷香竟被它们帮着吹过来了,使我们分外容易闻到。

太阳升越高,光芒也渐渐的强烈了,湖上的一切,全给阳光揭露了开来。

现在我们已可看见那些荷花中的粉红色的花蕊了!——不过这时候它们还不曾完全开放,依旧保留着蓓蕾的本色,它们似乎是在期待什么,只把香味尽量透出来,仍不愿毕露色相。

“啊!这是多么有趣的一片奇景啊!”老佛爷又独自说起话来了。“而且是一片充满着生气的奇景!人在这种时候,才会戌到大自然的美妙和可爱,并且可以知道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和我们人类都有相当的关系。……”

伊的话音是又低又柔和,以下的话,简直就象这样含糊过去了;原来伊自己也已惊觉方才那几句话实在说得太不顺口,而且也太欠理了,因此便故意的含糊过去。其实我们这些人谁也没有留神听伊的话,大家都已受了眼睛的欺骗,以为有这样许多的荷花同时在舒放着,想必真有一种美妙的声响可以听到,所以船上的人,个个已象这一样的在侧着耳朵细聆“荷声”了。

其时那些半开放的荷花却实在不再开放了,它们都静悄悄地期待着,粉红色的花蕊依旧不曾现出全身来。

太阳的光芒跃过了京城内的无数的屋脊,直向西北那边射去,颐和园也在它的行程中拂过了;最后,太阳上升的速度忽然很惊人地增高了,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的跳起来,下至照遍了全湖,使湖水完全涂上了一重银色。

现在,太阳已毫无遮蔽地全身显露在空中了!

太后所说的奇景这才真正的出现了!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太阳在天上全部的透露出来,那湖面上几升百枝的蓓雷便也全部的开放了出来,花瓣平平地伸展着,很匀整的贴在绿叶上。最使我惊奇的是何以那些半开放了的蓓蕾在太阳没有整个涌现之前,尽是那样的期待着,而待太阳全部挂出来之后,一霎时又一起开放了。难道说阳光能有催花开放的魔力吗!自然界的奇迹,真有不可思议之处!

荷花通常总是粉红色的居多,白色的也还不少,但在昆明湖中,却很有几许为外间所不经见的奇种。这日,太后就第一个发现了两朵稍带绿色荷花,伊便忙着指点给我看,并悄悄地告诉我这是价值极巨的名种;伊的声音说得非常的低,而且有些发抖,想必是因为伊此刻已瞧得太高兴了的缘故。人在太高兴的时候,心是往往会颤动的。

“让我们赶快去把那几朵淡绿色的采了下来,”太后又说道:“在我们未用早膳之前,尽先把它们用净瓶盛起来,供到观音菩萨的座前去。象这样罕见的奇花,理该先去供菩萨!”

太后圣于观音菩萨原是供奉得很虔诚的,我自己也颇有相当的信仰,可是此刻我的脑神经上,却依旧惦记那被发往黑龙江去的巡抚,因此不曾注意到这一点,但后来我就决心掷开了这桩烦恼的事情,尽心瞧着那些奉了太后谕旨去采摘荷花的太监,驾着小舟,在荷丛中往来摘取。太后不不时叫人高声传话过去,这样那样的指点他们。在我们回宫之前功尽弃,除掉供菩萨的绿荷之处,寻常的粉红色的荷花也采满了十几筐,太后今天真是得意极了!

正文 第三十二回 太后的梳妆台

远在欧美人士以化装术炫耀当世之前,我们的皇太后,已早就很透彻地发明了许多美容的秘决,有几种到如今可说还不曾给人家发现咧!所以我在当时就确认每次早朝之前,随着太后上伊的梳洗室中去瞧伊慢条斯理的化装起来,委实是等于去上一课“美容术”,而且是每次都能给我们得到新的体验,决不会让我们白白地站上半天的;因为伊老人家对于面部化装的一件工程,始终是十二分小心地从事着的。

我因为特别的醉心于太后的化装术,所以只要有机会,总欢喜悄悄地挨去瞧伊打扮;伊是面向着一张月牙形的梳妆台坐的,我就站在伊的背后。说起伊这一张月牙形的梳妆台,倒也很值得特别提一提:它的式样乃是由太后亲自拟就的,高低长短,无不极度适宜,使用时的便利,简直无可形容。论到它上面的镜子,虽不曾有象现在这样的凸镜,可是上下左右,装得真不少,而且每方玻璃间的接缝处,因为镶工的精致,都是非常的紧密,倘不凑近去仔细瞧看的话,便会误认是整块的玻璃。太后有了这样完备的镜子,已说可安坐在椅子看到伊自己上半身的各部分,无需再站起来或侧过去了。

太后每次化装所费的时间,自然是很长的;伊必先很稳妥地坐端正了,然后开始化装。

伊所用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粉。有一天,想来大半是伊老人家已经知道我很注意伊的化装的缘故,竟很详尽地告诉了我许多的秘密,首先论及的,就是伊所用的粉的制法。

“给你说实话,我们对于一切化装上的用品可说没一种不是精工选制的!”伊慢慢地说道:“倘不是最上等的精品,我们是决不要用的,便是他们也决不敢贡上来,你大概心上总不免很奇怪吗?照普通人家的习惯讲,已做寡妇的女人是不应该再用什么脂粉的,但我们却天天在调弄脂粉,岂非很背礼吗?可是这也不是我所创的例,上代的老祖宗,已早就这样了。尤其是我们处在这样地位上,所穿的衣服,往往很鲜艳;衣服的颜色一鲜艳,可就不能让自己的容颜再保持着灰褐色了,因为容色和衣色如其太不相称,委实是非常难看的。这就是我们不能不打扮打扮的缘故!”

“现在先说我们所用的这种粉:它的原料其实也和寻常的粉一般是用米研成细粉,加些铅便得,并且你从表面上看,它的颜色反而尤比寻常的粉黄一些,但在实际上,却大有区分。第一,它们的原料的选择是十分精细的,不仅用一种米;新上市的白米之外,还得用颜色已发微紫的陈米,如此,粉质便可特别的细软。第二,磨制的手续也决不像外面那样的草草,新米和陈米拣净之后,都得用大小不同的磨子研磨上五六次;先在较粗的石磨中研,研净后筛细,再倒入较细的石磨中去研,研后再筛,这样研了筛,筛了研的工作,全都由几个有经验的老太监担任,可说是丝毫不苟的。这两种不同的米粉既研细了,就得互相配合起来,配合的分量也有一定,不能太多太少,否则色泽方面便要大受影响。第三,我们这种粉的里面,虽是为了要不使它易于团结成片的缘故,也象外面一样的加入铅粉在内,然而所加的分量是很少很少的,只仅仅使它不团起来就得;外面所制的往往一味滥加,以致用的人隔了一年半载,便深受铅毒,脸色渐渐发起青来,连皮肤也跟着粗糙了,有几种甚至会使人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变黑起来;如果在举行什么朝典的时候,我们的脸色忽然变了黑色,岂不要闹成一桩绝大的笑话!”

太后的幽默和风趣,有时候委实是很能够意味的;试想一位庄严肃穆的皇太后,在伊的群臣之前,突然变出了一张黑脸来,兀的不要笑杀人吗?我悬想到这个情景,差一些就要笑出来了,但我只能忍耐着,哪里敢笑;因为我要是一笑的话,伊就会在镜子里瞧到了,也许便要逼着我说明何以好笑的缘故,这样教我将如何答复呢?

伊的粉虽然是那样的考究,但伊却用得很少,不象寻常一般妇女那样的动辄涂成一张曹操似的白脸;伊只是很薄的敷上一层就算了,大概这也是伊的“美容秘决”之一。

“我们所用的胭脂,”伊接着又说道:“制造起来,简直尤比粉来得讲究:它们是纯粹用玫瑰花的液汁所制成的,玫瑰花汁原算不得是什么希罕的东西,寻常的胭脂中,用它的尽有;所以我们的特长,又在精选,因为玫瑰花的颜色不但不能几千万朵完全一样,便是同在一朵上的花瓣,也往往深淡各别,如把这种深淡各别的花瓣一起收来,捣成液汁,结果便难望能有颜色鲜明匀净的胭脂可得,至少必不能和一朵颜色极正常的鲜玫瑰花相比。因此,我们把许多玫瑰花采来之后,必须逐一检验,只把颜色正常的花瓣摘下备用,其余的一概弃去;这种拣选工作峭但很费时间,而且也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生手所能从事的。……”

伊说到这里,我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我常在某一座偏殿里瞧见有几个太监围着一只大竹筐,象搜觅什么宝贝一般的细心地拣摘着玫瑰花瓣,原来是为着做胭脂用的!

“待到颜色正常的玫瑰花瓣拣满了相当的数量以后,”太后津津有味地继续给我讲解道:“于是便把它们安在洁净的石臼里,慢慢在舂,一直舂到花瓣变成厚浆一般才歇;接着再用细纱制成的滤器滤过,使一切尽可能质完全滤去,成为最明净的花汁,这样就得开始做胭脂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了。……”

太后的梳妆台上一向就安着好几方鲜红色的丝绵,这是我久已知道的;此刻伊就随手拈起一方来,并且一柄金制的小剪刀,轻劝地从这上面剪下了很小的一块来。

“花的液汁制成后,我们便用当年新缫就的蚕丝来,(当然是未染过的白丝)”伊又说道:“压成一方方象月饼一样的东西;它们的大小是依着我的胭脂缸的口径而定的,所以恰好容纳得下。这一方方的丝绵至少要在花汁中浸上五天或六天,才可以通体浸透;瞧它们一浸透,便逐一取出来,送到太阳光下面去晒着,约莫晒过三四天,它们已干透了,方始可以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所费的工夫,仔细算来确也不少,幸而我们也用得不怎样浪费,每做一次,总可够五个月半年之用咧!”

太后擦胭脂又是怎样搽法呢?

伊先剪下的一小方红丝绵在一杯温水中浸了一浸,便取出来在两个手掌的掌心里轻轻地擦着,擦到伊自己觉得已经满意了,这才停止;因为从前的女人,掌心上总是搽得很红的,所以太后第一步也是搽掌心。掌心搽好,才搽两颊;这时候伊可没工夫再和我说话了,伊把伊的脸和镜子凑得非常的近,并用极度小心搽着,以期不太浓,也不太花,正好适宜为度。最后才是点唇,不过从前的人决不象现在人一样的把上下唇的全部统搽上口红,伊们是只在唇的中间搽上一点胭脂,这恐怕就是受着文人“樱桃小口”的一句形容词的影响罢!

及至太后自己把面部的化装施行妥善以后,便教人出去招呼那御用理发匠走进来给伊承值。这个理发匠自然也是太监,可是据同伴们告诉我,他的技术之精熟,在中国可称独步,没有一个能和他比拟的人,所以太后也非常的信用他,时常赞誉着。但在那理发匠自己,却未必很愿意为太后承值;第一就因为太后的脾气太不好。动辄要受责骂,使他常觉战战兢兢地象在给一头老虎抓痒一般。有时候偶一不小心,多给太后梳下了几许头发来,或是梳的时候,碰痛了伊一些,那就不能饶恕了,总得立即拖出去责打几十下宫杖,杖完还得进来承值;不过这种情形究竟是极难得碰到的,即使多梳了几许头发下来,他也有很快的手法,会瞒过太后,悄悄在递给站在他近旁的那个宫娥去丢掉。我想宫娥们肯这样帮着他作敝,少不得总要以打他那里索取一些财物,即使如此,他自己也还值得,总比给太后瞧见了挨打几十下屁股好些;何况批屁股还不是顶凶的责罚,太后未必一定就会满足。说不定还有更大的祸事呢!

“头发真是一件最讨厌的东西,尤其当人的年事稍高时,黑发一根根的变灰白起来,更令人可恨!”太后一面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伊自己的头发,一面向我说道:“而象我们处在这种地位上的人,越发不能让它们灰白起来。这倒不是我们的虚荣心在作怪,事实上我们确有不能不使我们的皮相,处处保持着完美的状态的必要;就为这个缘故,我们便非把头发染黑不可!”

伊这样说了,我就用心瞧伊究竟怎样的染黑伊的头发。

在伊的梳妆台的某一具抽屉内,藏着有几缸颜色深黑,而且瞧上去仿佛是极富胶质的东西;太后便随手取出了一缸来,侍那理发匠把伊的长发松解了下来并很小心地轻轻篦过一番之后,伊自己便取起一柄不很大的毛刷来,打那缸里蘸了些黑色的东西,涂上发去。这东西的确也能使伊头上的一部分灰发变为黑发,然而伊的头皮,却也连带的被染黑了。我瞧伊用尽方法,极小心地刷着,希望只把头发染黑,不要玷污头皮,委实是非常可怜;但结果仍然是一起染黑了。我瞧伊差不多就要大怒起来了。可是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伊已足足经验了一二十年了,因此伊终于还能竭力忍耐,把这一股无名火消为乌有。自从伊的头发开始一根根的变成灰白色以来,这许多年数中间,伊的头皮可说未曾白过,老是给那发膏染黑着,绝无挽救之策。

事有凑巧,在四五年之前,当我们全家正往在巴黎的时候,我母亲以及伊的几位年老的朋友,都曾试用过西方的染发药,于是我就决意把它们来介绍给太后;其时我真是太热心了,竟不曾顾虑到万一我所介绍的染发药也许并不能表显什么好的功效,我就难免要讨一场没趣了。

“我们已曾派过许多人出去搜觅过,”太后恰巧向我感叹道:“希望能够觅到一种既不伤损头发,也不致染污头皮的染发药,然而至今还不曾觅到,也许是永远觅不到了!”

“奴才倒可以给太后找到这样的一种染发药来!”我忍不住就这样的自告奋勇起来。

伊老人家听了,便微微一笑。

“想必总是你在那些西洋国里瞧见的?本来,西洋人是最灵巧不过的,他们所发明的东西,往往神奇得象仙法一样。我仿佛也曾听人家说过,他们有许多染发的药,可以随着人的意思,染成各种颜色,不知道你所说的是哪一种呢?”

于是我就尽其所知的给伊解释法国染发药的质料,种类,和功用等等,可是我自己所知道的化学常识委实太少了,竟不能给伊解释得怎样明白,伊倒也很能原谅我,听过便算了,并不怎样深究。犹喜我对于搽药后的功效却还清楚,便把这一点特别的给伊说明白些,结果是居然很有力地使伊感动了。

“奴才从这里写信到法国去定购,”最后,我又说道:“再让他们从法国把药品寄来;这样一来一去,最快总得费四五十天才能办到,太后不嫌太迟吗?”

“不迟,不迟,四五十天在人的一生中,真是怎样短的一刹那啊!”太后似乎很能忍耐地答道:“如其你以为他们的染发药真会有特殊的功效的话,我们是很愿意试一试的。”

这件事就象这样决定了,我因为太后已允许我能给伊出力,心上真有说不出的高兴;退值之后,便忙着找一个太监上我家里去告诉我父亲,要他马上打电报到巴黎去,托一位相熟的朋友代我们选购几种顶好的染发药,赶快寄来。

当那太监回宫时,父亲便托他带了一封密信给我,大致说:

“你既然已经允许了太后,这一遭我当然不能不依着你去办了!但是我要警告你!从今以后,你在宫内,必须牢记两点:第一不可多说话;第二不可当着人自诩多能,以为你自己对于一切的事情,都比别人知道得多些,尤其不可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否则我真要代你不胜忧虑了!我竟不曾料到你对于那些法国染发药记得如此清楚,要是你早些把它们忘掉了,岂不是好!万一那些药寄来试用之后,不幸竟把太后一的头发伤损了,我恐怕杀头的刑罚,将无疑的加在你身上了!到那时我也不能有什么力量救你,只能怪你咎由自取!”

我父亲所说的当然是好话,但在我那时候的心目中看来父亲这个人委实是太古派了些,什么事情都不敢大意。我自己倒是一些也不担心事,很有把握地知道我的头决不会给太后割下,因为我深信那些法国染发药是绝对不致毫无功效的。可是隔了许久之后,我的经验既多,便渐渐觉醒了,知道我这一种行动的确是等于引火烧身,一个碰得不好,端的会教脑袋搬家。

四十多天之后,巴黎的染发药竟如期寄到了,我一收到便来不及的捧着那几个花花绿绿,装璜得十分讲究的盒儿送到太后跟前去,并当着伊面前,将盒子打开,取出了几瓶药水来,同时我就向伊说道:

“这里是还有很详细的说明书咧!教导我们怎样的用法,倒是不能不小心依从的……”

“我们为什么要让那些法国人来教导我们呢?”太后很不以为然的插嘴着。

我知道方才那“教导”两字已说错了,便忙着声明这不过是一种的方法,各种药就有各各不同的用法,并不是他们法国人一定高明,只因药是他们造的,所以要依从他们的用法,太后这才没有话说。

“现在就让奴才把这些用法逐一给老佛爷翻译出来如何,”我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又向伊说道:“第一,这上面讲:必须把所有的头发一起选过,然后再把它们弄干……”

“好啊,我们就来照样试一下吧!”太后居然马上赞成了。

于是就有人出去捧了一大盆热水进来,并把那理发匠也召了来,但太后却不要他动手,只要我帮着伊洗;这个差使我真有些干不了,又怕自己毛手毛脚的弄痛了太后,岂不倒糟?然而又不能抗旨,只得勉力从事着。好容易才把伊那头发的黑膏洗尽,顺便还把伊的头皮也洗净了,接着又弄了几条干毛巾来,替伊把湿发擦干。所费的工夫真不小,幸而伊老人家急着要试验我的法国染发药,心上很兴奋,竟绝不使性,很能忍耐地一直候到发干;头发干了,就得搽上药去,这时候我倒有些忧虑起来了!因我我突然想到了我父亲所说的话,惟恐万一那染发药真的没甚效果,太后就难免要着恼了;可是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即使我自己再要把我的话收回去,教太后不要试搽这药,也是办不到的了!

没奈何我只得硬着头皮,把一个药水瓶上的盖子打开了,一瞧里面的药水却是清得象白水一样,丝毫黑气全无,真不知道怎样能把人的白发染黑,我差不多要呆住了;再瞧那印就的说明书上,又一些不含糊的写着它的功效,使我不能不姑且信任它。当下也没工夫仔细考虑,便用一把小刷子蘸着那药水轻轻地在太后的灰白色的头发上刷了两遍,当然马上是不会就见效的,但我却异常的心焦,恨不得一刷就黑;太后倒没有我这样着忙,隔了好一会,伊才走到那梳妆台前去镜自照,这一照果然并未使伊失望,因为伊的灰发虽未变黑,白发竟已变灰,而伊的头皮却清白如帮!伊不由大喜过望,向我连连称赞,我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事;不料那药水果然灵验无比,这日晚上我再给太后刷上了一遍之后,第二天起来,伊的头发已完全黑得和我们所轻人一般无二了。伊老人家在那梳妆台的镜子前照前照后的照了半晌,欢喜得拉直了嘴尽笑。

“啊!真是了不得!我们一向听人家说外国人是怎样的聪明灵巧,现在果然证实了!”随后伊就向我说道:“有人曾以告诉我,西洋人有法子能够把许多的东西使他们返本还原,我先是不甚相信,这一回可真做出来了!想不到这样清得象水一样的东西,竟会把我们的头发染得象墨一样的黑,又不玷污我们的头皮,真不知是什么法儿?”

父亲埋怨我不该多管闲事,却不料竟被我管得很圆满了!太后自然不住的把我称赞,又特地叫人去挑了一件伊年轻时所穿的旗袍来赏赐给我,作为我应得的一种报酬。我细瞧伊所赏给我的那件旗袍委实是非常的美丽,上面还绣着许多的兰花;这是因为伊老人家初进宫来的时候,咸丰皇帝给伊的封号是“兰贵妃”,所以伊年青时的服饰上颇多特绣兰花的。后来伊做了皇太后,这种绣兰花的衣服自然不再穿了,而别的人也因惟恐触犯伊所轻时的名讳的缘故,谁也不恨在衣饰上堆绣兰花的花样;这日我虽一样的叩头领赏,但毕竟不敢穿起来,只得好好地把它收藏着,一直到如今,还不曾弃去。算来这件旗袍的高寿,到此刻为止,最少也有八十年了,但因质料精良,再加我自己又收藏得仔细,所以它的色彩和光泽竟并不曾减退,还是象一件才做成的新衣服一般的鲜艳。我时常在回想:要是我当日在宫中时面皮能够放得老一些,待有机会就向太后表示羡慕和想望的意思,伊一定可以把这样有价值的旧衣服多赏我几件咧!

“据我所知道,寻常的一般妇女,”太后偶然又和我谈到了女人家的装饰问题上去。“简直是都没有自己尊重自己的心理;伊们把装饰的一件事,当做是专给别人瞧的玩意儿,譬如今天要去赴什么宴,会什么客,才肯不惜工本地装饰起来,让瞧的人都称赞着伊们的美丽;但在平常的日子,却明知家内没有什么外人,便一些也不讲究了,甚至头也懒得梳,这真是太把自己看得轻了。我们在人的面前虽也一般是很讲究地装饰着,然而回到了里面来,还是同样的讲究,决不因没有人瞧见而偷懒。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如其能够把衣服穿得齐整和洁净一些并把自己的面部扎刮得好看一些,那末在精神上必然也自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所以我敢说即使你们这些人也都走了出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宫里的话,我对于装饰还是要讲究的!”

这番话自然是很有相当的理由的,不过我们如其合上眼一想,象太后那样一个年高德劭的老太太,还要那末想尽方法的讲究装饰,真是多么够人恶心啊!尤其是伊前额上的那些皱纹和瘢痕,任伊用什么东西也不能把它们掩过,老是很明显地给伊稗着伊的年龄。话虽如此,但当隔夜伊有了充分的睡眠,在明媚的太阳光下,从适宜的角度上望过去,除站了这些皱纹之外,伊的确还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女性。所以说伊的化装术委实是十分神妙的。至于伊究竟用了些什么东西才能表显如此神妙的作用,很有力地挽住了已去的青春,使它能够多少留下一些,不致全部丧失呢?这个我可回答不出;只知道太后确已用尽心思,打算把人力和造化奋斗了。我可先把我所知道的几件说一说:

每到晚上,待伊老人家用过晚膳之后,我们这些日常随侍着伊的人总得齐集在伊那一间便殿内,团团地站着,恭聆伊的妙论;伊自己就端坐在一张盘龙椅上,夹七搭八的乱讲着。其时伊那前额上的皱纹总是很模糊而不易给人瞧见了,因为伊老家已用了一番很辛苦的功夫,把它们掩过了;伊所用的是鸡子的清,但伊搽的时候却并不随随便便的满脸都搽上,只拣那几条皱纹上涂去。当然,伊脸上搽上了这种鸡子清之后,便绝对不能笑了,就是说话也显得非常不便,我初来的几天晚上,瞧着伊那样的小心地说话,差不多连嘴唇也不敢张得过大,真有些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后来才知道伊是为着搽了鸡子清的缘故,惟恐口腔的活动太过度了,要使伊脸上所结的一层鸡子清膜裂了开来,失却应有的功效,这重鸡子清大概在伊用过晚饭便搽上,一直要到伊上床安息前的半小时或四十分钟分用肥皂和清水抹去。

太后所用的肥皂是并不怎样精良的,因为伊不喜欢用打外面买进来的东西,所以这些肥皂也是派几个太监给伊特地制下的。他们所用的原料是玫瑰花,或茉莉花的汁,合上几种不知名的油类,冻成一块块花式不同的肥皂。这些肥皂的香味是很浓的,可是去垢涤污的力量却不见高明,伊老人家倒并不以为没用,很自满地永远使用着。伊对于肥皂这一种东西的知识,确比其余的一切洋货来得广一些,伊可以说出四五种西洋香皂的名称;我也曾给伊弄到了好几匣顶上等的法国香皂,伊虽也表示很乐用,可是总说它们的香味还不及伊自己制的好。本来香皂原有好几十种,我所欢喜的未必太后一定也欢喜,伊欢喜的当然也不能适宜于我;只是我想肥皂的好歹全在它的去垢濯污的功用,何必定要斤斤于它的香味呢?无奈我这个话又是不敢和太后说的!

将安息前的半小时光景,太后既把那些鸡子清用香皂和清水洗去以后,接着便得另外搽上一种液汁,这种液汁也是太后自己所发明的,它的制法如下:

制造的手续是并不怎样繁复的,只是那一套用具却很特别。它的构造的意义大致和现代的蒸溜器相同,全部是铜制的,一排共是三个圆筒;第一个圆筒里面是安着少许的水和酒精,下面用不很猛烈的火焰蒸着,于是那酒精和水所蒸发成了的水汽便打一根很细的铜管里流往第二个圆筒里去,这第二个圆筒内是满装着许多的耐冬花,下面也燃着火,待第一个圆筒内流来的汽水,再合着这些耐冬花蒸上一会之后,自然又蒸发成一种水汽,这种水汽便打另外一支细铜管中流进了第三个圆筒中去;这时候所得的水汽,已是酒精,水和耐冬花三者所混合成的精液了,而且是充满着一股花香,象我们所习用的香水精差不多,又因蒸煮它很费工夫,不能不预先积储若干,以便太后每晚敷用。这种液汁据说是富于收敛性的,它能使太后脸上方才已经鸡子清绷得很紧的一部分的皮肤重复宽弛起来,但又能使那些皱纹不再伸长或扩大,功效异常伟大;因此每晚太后在上床以前所做的最末的一件事,便是搽抹这种花液。

在早上,只要伊老人家一走下床来,便有一个太监会捧着一盂特地熬就的脂油,恭恭敬敬地走近伊面前去,这种脂油却人和家用在饮食里面的不同,比较稀薄一些,中间也有花露掺和着,所以是很香的;太后就用自己的手指在那盂内轻轻地挑起几许来,涂在掌上,让它渐渐溶化了,才涂到脸上去,简理是满脸全涂到,但伊并不胡乱的涂抹,总是非常小心的从事着。

这一种脂油涂上去的意思是要消除昨晚所涂的那一重花液,所以必须满脸全涂到,而且还得静静地等上十数分钟,才用一方最柔软的毛巾把油一起抹掉,接下去便是敷粉和涂胭脂了。这一套手续是永远不会变更的,象学校里规定的课程一样。

伊的一双手一般也是要用脂油涂抹过的,可是这部分的工作伊却懒于自己从事,总得要我们这些当女官的给伊代劳;我们先是也挑起一块油搁在我们的手掌里使它溶化,然后再用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抹到太后的手上去。太后的双手真可说是很奇怪的,不仅白腻,而且是级柔嫩,决不在我们年轻人之下。我们给伊涂遍了脂油之后,隔了一会,还得替伊抹去,这一步的工夫可真费事了,原来太后有一个很古怪的脾气,不许我们用毛巾给伊擦抹,必须我们用毛巾轻轻地给伊拍着,一下拍得又干又净才止。这样真是很费时间的,而且还得有耐性;就是在平常的时候,逢到伊老人家要洗手了,也必须我们去承值,洗听过之后,又得同样的用毛巾给伊拍干。便是每天晚上伊脸上所搽的那种花液,伊手上也是一般要搽的,这项工作就由当晚轮到值班的女官担任。

除此以外,太后为着要求美观而想的方法真不知有多少咧!

其中这一就是每隔十天服食珠子所研成的粉末一次,究竟伊老人家每服一次珠粉需要几许珠子,我倒不曾给伊仔细算过,只知道研珠粉用的珠子都是拣的小珠,但一般也是晶圆莹润,价值极巨的真珠。每次研成的粉末,约有一小茶匙模样。那茶匙是银制的,式样和普通的不同,大概总是专为太后服食珠粉而定制的。这服食珠粉的一件事,施行已有几十年之久。从不曾间断过,差不多已成为一种固定的章制了;每隔十天,几乎是在同一个时辰上,那专门负责研磨珠粉的太监便用一幅黄绢托着那柄银匙,将研就的珠粉献到太后面前来。

太后也无须再问什么话,一瞧这人踅进来,便知是该服珠粉的时候到了。

那太监便颤巍巍的将那一茶匙的珠粉授给太后,太后一接过来,便伸出舌头把那粉倒了上去;其时我们站在旁边承值的人已早就给伊端整下一盅温茶,只待伊把珠粉倾入口内,便忙着送茶过去,伊也不接茶杯,就在我们手内喝了几口,急急的把珠粉吞下去了。

“珠粉这一样东西的分量是很重的!”有一次,伊曾经告诉过我关于服食珠粉的功用。“如其稍稍服食几许,那是很能帮助我们留驻我们的青春的,它的功效纯粹在皮肤上透露,可以使人的皮肤永远十分柔滑有光,年老的人可以和年轻的人一般无二;只是服食的分量千万要少一些,而且每两次之间,一定要隔着相当的日子,或其服食的分量太多了,或是没有规定的时间,随便隔几天就服食一次,那末非但对于人体无益,简直还有大大的有害咧!”

伊老人家虽是这样说了,但珠粉是否真有驻颜的功用,在我们不曾把它化验过以前,我也不敢如何肯定;便是太后的容貌能够维持得比寻常的老年人都轻嫩一些,是否确是常服珠粉的结果,我也不能切实代为证明。只知道一直到我出宫为止,太后服食珠粉的习惯是始终没有间断过,而且伊对于这件事似乎总是看很郑重的样子。

除却每晚搽抹鸡子清,以阻止伊脸上的皱纹继续展长或扩大之外,太后还有许多的方法,专是为着要对付那些皱纹的。有一种是非常别致的,原来伊的梳妆台上还安着两根约摸二三寸长的玉棍,两头有金子镶的柄,每天早上,伊必须用它们来在伊自己的脸上或上或下的滚着。这个东西是很滑而很冷的,上面也并不涂着什么药粉,真不知有何作用,太后却总是很有耐性地坐在梳妆台前,一面不住的把它在脸上滚个不休,一面定神朝镜子内望着,仿佛滚几滚马上就有功效的样子。我瞧得很诧异,有一次凑伊不在的时候,竟大着胆取起一根玉棍来,试用了一会,不料太后恰巧就走了进来,一见很不快,可是伊的不快倒不是因为我偷用了老人家的东西,乃是明知我对于伊这根玉棍的功用有些怀疑,故而不高兴。

“这东西对于你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伊立即很严肃地发话道:“象你们这样年轻的人,什么鸡子清,珠粉,脂汕等等都是用不到的!这种玉棍是格外无需了!”

“求太后宽恕!”我忙着给伊叩头,并谢罪道:“奴才并不敢胡乱偷用太后的东西,只是瞧这玉棍光滑得太可爱了,想试试看,不知道滚在皮肤上是怎样的舒服?但下次是一定不敢了!”

这样一说,伊倒笑起来了。

“你既然爱它,你就拿了去吧!”伊老人家爽快又给我一个特殊的恩典,于是我的囊橐中便又多了一件值得夸耀的御赐品了。不过伊这一次的赏这玉棍给我,却决非因为我做了什么好的事情,而以此为奖,更不是忽然高兴而有此赏赉,实在是为了这玉棍已给我偷过用了一次,伊老人家心中有所厌恶,不愿再使用的缘故。然而不管它,我终于又到手了一件宝玩!我自恨在宫中的时候,每逢见到什么可爱的东西,心上虽极羡慕,但总竭力耐着,不轻易流露出来,否则在我二年半的服务期间内,象太后那样专好把东西赏人的脾气,再加伊又特别的重视我,我必能弄到许多的东西了,而且其中尽多值价极巨的宝物,正可使我终生享用不尽咧!

还有一件东西也是太后信以为极能增美人的容色的。我想太后之所以要那样的注重伊的容色,也许多半是受了我们这些女官的影响;因为太后生平有一种很坏的脾气,就是专爱以貌取人。伊对于伊的廷臣尚且如此,那末伊对于我们自然更注意了!所以我们八个人中,委实是没有一个可以给人称为“丑陋”的,太后既逐日在我们这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官中厮混着,虽不致有什么妒忌心发生,但相形之下,总不象使伊觉得自己的容色是太老了,是太憔悴了,于是便不惜千方百计的设法要保留伊那快将去尽的美色。另外一件东西伊所信为具此功效的,但是人的乳汁,因此伊每天总得喝大半茶碗的人乳。

宫里面即没有人生孩子,又不曾养着半个未离哺乳时期的婴儿,每天哪里去弄这些人乳呢?

原来太后也有乳母雇着咧!太后的乳母乃是很谨慎地从那些旗丁的妻子中选进来的。伊们自然都是才生产过的少妇,选的时候非常谨慎;体格,面貌,以及身上洁净不洁净,都是很重要的条件。有时候也许选到了一个特别满意的妇人,伊的面貌又长得极好看,太后就一定要长期的将伊雇用下来,并分外多把些钱给伊,让伊好去另雇一个乳母,喂养伊自己的孩子。可是这种情形是极难得的,通常总是同时雇着两三个,教伊们带着孩子一起住进宫来,每天早上轮流着挤乳出来,给太后服食。这些乳母一进了宫,便也算是太后的侍从的一部分了,并且特别优异地款侍着,吃的东西简真和我们所吃的完全相同。一切用具衣服等,无不力求洁净,真象是伊们进宫来做客人一样;只是每天早上挤乳的时候,太后却还不敢信任伊们,总得在我们中间派一个出去监视着。

不料太后这一种因求驻颜而服食人乳的习惯,结果竟引起了许多偶然进宫来的外人的重大误会:因为宫里既是常用两三个乳母雇用着,而这些乳母又各自随带着伊们的孩子,于是孩子的啼哭声便不时可以在宫内听到了。本来在哺乳期内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知识?只知道哭是用以表示各种需求的唯一妙法,而在稍感不适的时候,也只把哭作为声诉;因此无论他们的母亲如何努力于设法止住他们的哭,却仍无结果,连太后那样伟大的威灵,对他们也无所施其技。

就为这样的缘故,以致一般王公大臣,以及命妇贵戚,偶尔走进宫来,很有几次会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阵的小儿啼哭之声,更不幸的是他们虽因听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而心上很觉诧异,但无论怎样,总不敢向太后询问;便是在我们面前,他们也十分谨慎地从不肯轻易道及,于是误会便发生了!他们既那样的讳莫如深,不发一问,而太后和我们也从没有功夫自动的给他们解释,因此这重误会,不但无从解除,简直是久而弥深,甚至当他们隐约听到有小孩啼声的时候,便互相以目示意,仿佛是说“这就是那话儿啊!”要是没有人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还要彼此点一点头,意思就是说:“我们所猜度的果然不曾错啊!”

太后这种服食人乳的习惯,并不是人老年以后才开始的,当伊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每天要喝这么一大杯了;及至伊的丈夫——咸丰皇帝——死去之后,伊的青春时期却还未曾去尽咧,但伊还继续的喝着人乳,宫内便少不得要养着两三个乳母。恰巧其中有一个乳母特别的钟爱伊的儿子,坚持着要带伊的儿子一起进来,太后瞧伊的模样儿长得很好,乳水又足,便破格应允了(以后就成为一种常例)。这孩子的哭声便一再为外来的人所听到,到致辗转讹传,弄到大家都说太后已和安德海(在李莲英以前的总管太监)私下生了孩子了,真是冤枉到了极点!

到得我进宫去的当儿,事情已过了好多年了,照理说,太后的冤枉早应大白于天下:因为二十多年来,那些从外面偶然走进宫来的人,所听到的哭声,始终是婴孩的哭声,如其真是太后和什么人私生的孩子,难道永远不会长大的吗?而且很有几次是两三个孩子同时在啼哭,他们也未尝没有听见过,就该明白太后一个人决不能同时和人家私生这么许多的孩子!明白了这两点,岂不就可尽除误会了吗?无奈人性总喜“隐善扬恶”,更以太后平日不免常有擅作威福的举动,人家对伊绝少好感,便格外的乐于造谣中伤伊;以致在某一个时期里,太后差不多已给人家说得象唐朝的武则天一样了,这真是很可怜的!

我最初听到这些谣言时,很想尽力代伊辟谣,把伊服食人乳的真相昭告天下,但我再三考虑之下,又觉不妥。因为服食人乳的一种习惯,原是不很平常的,人们听了,也许将分外得意地构成种种谣言出来。记得我进宫后第二日早上,瞧着伊把那么一杯人乳喝下了肚去,心上总觉得有些异样的不安,竟以为太后是一个善于害人的“老妖怪”,伊的喝人乳就等于魔鬼们的喝人血,那个挤乳汁给伊喝的乳母,不久也许就会枯竭而死;但这些恐怖的猜度,后来便渐渐地消灭了。其实除却这事之外,宫内也尽有许多非常特别的事情,只要你处得稍久一些,便自能知道它是无足为害于人,从此发于若素了;可是最初发见的时候,那是的确要使每个人都觉得怪可疑的。

但是取要紧要我们得问一问:服令人乳毕竟能否发生驻颜的功效?依我说,是能够的,谁敢说不能呢!既然一个初出世的婴孩在服食人乳之后,便能渐渐地长成起来,于此便可见人乳确是一种富于滋补的东西;而且我们试看正在哺乳时期的婴儿,它们的肤色总是非常的白润,那末人乳能使一个已入暮年的老妇人的容色重复转为白润,也是大有可能的事。那末我们为什么看到一个老年人在服食人乳就要起那种无谓的疑惧呢?何况这个老年人自己既已确信人乳是足以帮助伊挽住那正在跨着大步走过去的年华的,则在伊服食的时候,心理上必有一种信仰,精神上也必比较愉快;我们都知道凡服食一种我们对它肯有信仰的药饵,奏效往往就分外的灵速,人乳何独不然!

正文 第三十三回 上苑奇葩

大体的讲,爱美观念对于女性的确要比较浓厚些,普遍些,因此女人对于花也就格外的爱惜,格外的善于欣赏;尤其是我们的太后,除掉权势货财之外,花卉也许就是伊最宝贵的嗜好品了。虽还不曾够上“花痴”的资格,然而迷却已迷得很深了!我们的上苑内,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真不知有多少秋类收集着,凡可以索到或买到的花种,总得设法去弄了来才歇;好在宫里有一部分的太监是专门在执行着园丁的职务的,他们所具有园艺常识也很广博,无论哪一种花木都能很恰到的给太后栽培着,没有不极适宜地发肓起来的。何况太后自己带要三天两天的走往各处去视察,更不容他们有偷懒或疏忽的余地!

逢到兴致的时候,太后还欢喜亲自夹着一柄小小的金剪刀,带着我们一群人,亲自走入花圃中去学做园丁;当然挖泥挑水的工作伊是绝对不会尝试的,伊只是相帮着捉捉虫,浇浇水。偶尔瞧见有一枝花梗上蓓雷长得太多了,为恐花朵开得太小的缘故,便拣那些未长成的蓓蕾酌量剪掉些,这是太后本人也通晓一切园艺常识的表显。此外伊便只剩利用着那一柄金剪尽拣合意的花卉剪下来回去的份儿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的深夜,时辰钟大约已打过了三点钟的模样,外面突然又下起雨来,粗大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的在各处宫殿的屋脊上跳着,响着,终于把太后在睡梦中惊醒了。

“啊!不好了!我们那些才长成的菊花怎样以得如此大的雨呢?”伊很急迫地在枕上喊着:“这雨一定要把它们一起打坏了!谁在这里值夜?快去通知那些太监们,”

这一夜,恰好是轮到我在太后寝宫内值夜,每逢值夜的日子,我们照例都是不敢睡熟的,所以太后一说话,我就打地上站起来了。侍伊的话才说完,我就来不及的赶将出去。那些值夜的太监却并不敢走进里面来,都在外面廊下站着,或蹲着,有的也象我们一般地直僵僵地靠在墙上打盹。我便向一个正醒着的太监说道:

“老佛爷有旨:要你们马上赶到园里边去,立刻把那些管种花的人唤起来,冒着雨去把那些新长成的菊秧一起用芦席盖好,不准让大雨将它们打坏!”

那太监听了我的话,怎敢迟疑,便冒着雨没命的奔出去了。

隔了十分钟模样,他又急急忙忙的奔回来了。

“他们已早就用芦席把那些菊秧全盖着了!”这是他带回来的一个很满意的报告。

原来那些当着园丁职务的太监,也深知太后是非常爱惜伊的花木的,而且凭着他们的经验,更无需叮咛地已知道那些初长成的菊秧是万万经不起大雨的,所以不待通知,早就自动的给它们盖上芦席了。从这一件事上看来,宫监之中,能干的委实很能干,端的未可一概鄙视!

这一夜就此很平安的过去了,太后也就毫无挂念的翻过身去,重觅黄梁,待伊第二日好梦醒来,只见窗纱上已满映着日光了;伊知道昨夜下的大雨已经停止,心上顿觉很欢畅,梳洗过后,便决意沐着晴和的阳光,走到园内去瞧瞧伊那些心爱的花卉,以过了一场大雨之后,又是怎样的景象。我们那一班人自然又得列着不很整齐的队伍,随驾同行。各人都穿戴着非常鲜艳的衣装,堆起满面欢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伊老人家的背后。讲到走路,太后又是很奇怪的一人,伊虽然是走的时候很少,又很迟缓;但当伊在高兴的时候,走起来却快得可惊,而且还有比我们更长的长力,决不道乏。

“说出来你们可不要惊奇!”一路在走的时候,太后向我们说道:“你们猜单是这颐和园内,我们种着多少盆数的菊花?告诉你们:一起已有三四千盆,这数目可不小啊!”

这几句话就是太后快要和我们畅谈关于菊花的一切问题的先声;接着,伊果然给了我许多的可贵的说明。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够得上称美的,太后无不爱慕有加;但瞧伊对于伊自己的化妆和衣饰好样出奇的讲究,便不难证实伊这种情性了!菊花诚然是一种很美丽的花,而且名式繁多,至少总在八九十以上,我年轻时也有相当的“菊癖”,差不多能够把它们的名目完全道出来,便现在却只记得很少的一部分了!

仔细论来,园艺这一项工作可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象在上苑内当园丁的那些太监,比较便辛苦;他们为着各式的花木,一年中真不知要费掉多少气力,多少心血,而且他们肚子里也很有些学问,常给一般很平常的花木题上许多极端帝皇化的名称,以博太后欢心。对于菊花,他们所能起的名称更多,当然有一部分是沿用的旧名,但大体都很适称有味,却真亏了他们!然而他们的可贵之处竟还不只这一端咧!原来寻常的菊花虽说都是在秋天开放的,但因菊花的种类太多,性质也就大有不同,早开的大约在八九月间就要开了,其时那些晚放的连蓓雷都不曾长成咧,及至九月已尽,十月初头,那些晚放的才开了,可是早放的却已调谢了!最早开的和最迟开的相差约有四五十天,其他较早和较迟的也各相差半个月或二十天不等,这原是到处皆然的情形。不料太后的园丁竟有巧夺造化的本领,他们用了一间设备极不完善的暖气房,只凭着经验去调节里面的温度,结果便能使各种早放迟放的的菊花都在同时开出了美丽的花来。

菊花中最美丽的,依我说该是那丹凤朝阳了。这花的本身是很浅的黄色,但上面却还盖着一层紫色;这层紫色的花心左近还是很淡的,和寻常的红色相仿,越往外便越深,到得花瓣的类端上时,便成纯粹的紫色了。它们的花瓣并不怎样阔,也不怎样密,却很疏落有致,所以色彩虽很鲜明,但决没有丝毫妖艳之气,堪称菊中上品。据说先前宫内原没有这种花,后来江南有位大臣不知怎样摸到了太后的性子,知道伊最爱花木,竟设法搜觅了好几十种非常别致的名花来,就中之一便是号称“丹凤朝阳”的菊花;也就是它最受太后的爱赏,因此便赏了一个候补道给那大臣的儿子。

除了丹凤朝阳以外,其他比较名贵些的菊花还有白龙须,紫金铃,雪球,雨过天晴,好几十种,一时也不及列举;即使举出来也没甚兴味,这里便决意一概从略了!

太后的爱好花卉是很有科学家的风度的,伊决不仅以观赏为已尽爱好之能事;伊对于无哪一种花,都想充分的利用它们。譬如把各种鲜花采去给那些做绣作的女工当标本,把玫瑰花凤仙花的液汁制成化装用品等,都是很有意义的。那末太后对于菊花又是怎样的利用呢?这个伊是用来当做食品的,食法如下:

先把那一种名唤雪球的白菊花采下一二朵来,大概是因为雪球的花瓣短而密,又且非常洁净,所以特别的宜于煮食;每次总是随采随吃的。采下之后,就把花瓣一起摘下,拣出那些焦黄的或沾有污垢的几瓣一起丢掉,再将留下的浸在温水内洗上一二十分钏,然后取出,再放在已溶有稀矾的温水里漂洗,末了便把它们捞起,安在竹篮里沥净,这样就算是端整好了。第二步当然便是煮食的开始。太后每逢要尝试这种特殊的食品之前,总是十分的兴备,象一个乡下人快要去赴席的情形一样。吃的时候,先由御膳房里给伊端出一具银制的小暖锅来;因为有菊花的时候总在秋天,暖锅已快将成为席上的必需品了,虽然似乎还早一些,但也还不足令人惊奇,所甚注意的是菊花和暖锅的关系。原来那暖锅里先已盛着大半锅的原汁鸡汤或肉汤,上面的盖子做得非常合缝,极不易合温度消失,便是那股鲜香之味,也不致腾出来。其时太后座前已早由那管理膳食的大太监张德安好了一张比茶几略大几许的小餐桌,这桌子的中央有一个圆洞,恰巧可以把那暖锅安安稳稳地架在中间;原来是这桌子是专为这个意义而设的。和那暖锅一起打御膳房里端出来的是几个浅浅的小碟子,里面盛着已去掉皮骨,切得很薄的生鱼片或生鸡片;可是为了太后性喜鱼的缘故,有几次往往只备鱼片,外加少许酱醋。

那洗净的菊花自然也一起堆在这小桌子上来了。于是张德便伸手把那暖锅上的盖子揭了起来,但并不放下,只擎在手里候着,太后便亲自拣起几许鱼片或肉片投入汤内,张德忙将锅盖重复盖上。这时候吃的人——太后自己——和看的人——我们那一班——都很郑重其事的悄悄地静候着,几十道的目光,一起射在那暖锅上。约摸候了五六分种,张德才又前去将盖子揭起,让太后自己或我们中的一人将那些菊花瓣的量抓一把投下去,接着仍把锅盖盖上,再等候五分种,这一味特殊的食品便煮成了。所有的揭锅盖,投菊花的时候,太后总得不住口的指挥着;其实我们和张德都已熟练有缚,伊真不必多费心了!

鱼片在鸡汤里烫熟后的滋味,本来已是够鲜的了,再加上菊花所透出来的那股清香,便分外觉得可口;而菊花的本身,原是没甚滋味的,便经鸡汤和鱼片一渲染,便也很鲜美了。太后吃得高兴时,往往会空口吃下许多去。我们站在伊的旁边饱闻那股香味,却很觉难受。偶然得太后慈悲,都我们把伊吃剩的分食掉,便不由欢喜得不得,谁也不肯再讲什么谦让之礼,恨不得独自吞了下去。

太后不仅爱把菊花用来作为佐餐妙品,同时便爱利用它来代替肥皂洗手;这里所谓不洗手,却并不是手上有了什么污垢才洗,乃是随时洗着玩玩的意思。伊老人家每从插在瓶内或供在盆里的菊花上,摘下一朵将开未开的蓓雷来,拆散了放在手掌里,用力的磨擦,擦到那花叶齐变了渣才弃去,却不就洗手,只把手掌张开了让它们自己吸干;过了半晌,才用温水洗去,可是那股菊花的香味便已留在手掌上了,皮肤也似乎染上了一种淡绿色,太后往往会举起手来;很有兴味地端详着,并用鼻子闻着,久久不厌。伊不但自己欢喜如此,而且带要教我们也学着伊做;然而我们终不能象伊一样的感到有什么兴趣,只在如厕以后,或手上沾到了什么腥臭的东西,才去采些菊花的绿叶来擦擦,藉以抵消那股污气,等闲时谁也不高兴去糟蹋那些花儿。

菊花之中,据说还有一种最希罕的名种唤做“绿牡丹”,它的颜色是绿的;决非浅绿,而是深绿。花中绿色的最少,固不独菊花如此,而在菊花中绿色的似乎格外的绝无仅有。我虽久已听人说过有“绿牡丹”这么一种菊花,但我委实不曾见过。太后自然也早就知道有此异种,所以在好几年以前,便不断的派人出去搜寻了;当然,经伊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女政治家发出去的命令,哪里会有全无影响的道理?不久就有许多人献了好几十盆标着“绿牡丹”三字的菊花来,可是它们所开的花都只略带一些绿色的气味,实在够不上称“绿”字,太一如何能满意呢?便继续寻求,后来又有人送了廖廖的四盆来,一瞧花色果然是象绿玉一般的绿,可是陈列了几天,颜色忽又淡了下去;经太后亲自去仔细一验,才知是人家用绿颜色把白菊花染好了来混充的。这一来自然很使伊动气,那进花的人险些因此跌进铁窗子里去。但也亏他这么一假冒,倒给太后想出了一种主意;到第二年新菊开始插秧的时候,伊便吩咐那园丁另外划出一方空地,专做培养绿菊的试验场。先用许多上好的绿色颜色颜料冲成很浓厚的浆水,把那一小方空地上的泥土全用这浆水拌过,然后拣几枝种气顶好的白菊秧插在里面,每天再用搀和着绿颜色的水浇灌。在太后的意思,总道是经此一番努力之后,这几枝花开起来必然无疑的是绿色了;却不道绿色素十九还是给叶子吸收了去,花瓣上依旧只有很淡的一重绿气,偶然可以发现几点较深的绿色的细点,便算是天大的奇迹了。以过了这一番失败,太后才灰心了,从此便竭力的痛诋绿色菊花之不足可贵,而“绿牡丹”的名种,也永远不曾得进上苑;我自己后来也不曾在别处见过,大概是我的眼福太不济了!

太后和我闲谈时,常有一种表示,以为选择各种花卉固然应用颜色的美丽为主要条件,但我们也不可太忽略了它的其余的功用。颜色的美丽,只能令人于视觉上感到畅快,谈不到有什么效益;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想方法去充分的利用它,使符实用。太后的用菊花瓣投入暖锅中去和着鱼片同煮,便是这一个主张的实现;此外伊还发明用玫瑰花和着糖做成一种甜酱,滋味和香味俱极佳妙,可惜那时候在京内不容易弄到烘面包,否则我们真要每天早上非吃它不可咧!

从前的一般富贵人家对于喝茶也总是很讲究的,茶叶最好的要买到一二十两银子一斤,的确也可算是奢侈品的一种,惟其是奢侈品,我们的太后便分外乐用了。伊所喝的茶是否真比外面所有的特别的好,我可不敢说,只知道它们的价钱都是大得很骇人的,决无一二十两银子可以买到一二斤的话。太后每次喝茶都得更换新茶叶,而且还欢喜把各种晒干的花朵,玫瑰,茉莉之类,混在茶叶内一起泡开来,取它们那股香味;其中尤以野天冬花更受太后的赞赏,伊的茶碗内差不多每天必有几朵野天冬浮在上面。

荷花的花瓣也是太后所爱吃的一种东西,在夏季里,常教御膳房里采了许多新鲜的荷花,摘下它们最完整的瓣来,浸在用鸡子调和的面粉里,分甜咸两种,加些鸡汤或精糖一片片的放在油锅进而炸透,做成一种极适口的小食。还有在春天,约摸清明节前后,那些高大的玉兰才开旺的时候,太后也得把它们采下来,依着利用荷花的方法,煎成又香甜又清脆的玉兰片,随时吃着它消闲。

上苑内所种着的花木既是如此之多,而每种花木又必须有人去时时照料,因此给太后充园丁的那些太监的工作,委实是十二分的繁剧了!单就菊花来讲,还只是一种时令花,只在秋天里需要人照料,——虽然我们有很大的暖房盖着,尽可把它们维持到过冬,但需要照料的时间大部分总在秋天。——似乎可以不致怎样忙繁,然而在事实上,一交秋令,几十名专门负责照料负责照料菊花的园丁,便没有一个不忙得整天不干别事而仍不能有片刻的空闲了。譬如灌水,施肥,迁种,遇烈日或大雨便须加盖席篷,雨过后及晚上又必须把席篷取下,好让它们充分的吸收露水。再加那时候还不曾有什么灭虫的药沫发明,于是除虫的工作又得占去不少的时间。

能够在菊花上繁殖,并施行破坏工作的虫类是很多的,而其中尤以专钻在花心内疚恣意捣乱的一种小青虫最为可怕,它们在菊花的蓓雷未长成以前,梗上只是绿叶的时候,还是影也不见的,待到那些蓓雷渐渐长大,差不多就要开花的当儿,他们便不经邀请的阖第光临了,齐集在花蕊上,日夜的嚼啮,往往会把一枝上的花全部啮完。因此在某一个时期内,捕虫的工作,真是紧张到了极点。二十多名的园丁分为十来组,每组两人,一个擎着两只特制的马口铁杯,蹲在地上,专候那另一个把各枝花上的小青虫摇落下来;然而只是摇还不可靠,必须分开花心,细细的搜检,才能翻数歼灭。所以每一枝花都得费上六七分种工夫。我们试想:上苑里一起有三千多盆的菊花,需费多少时间方可全部检完呢?无怪那些园丁天天要忙得不得空闲了!

用了那么许多的人力来从事于园丁的工作,究竟是否值得呢?除此以外,那些太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呢?这两个问题可不容易答复。但依我想:第一个问题的答复,应该是正号;因为倘没有这么许多的人力化费下去,怎能有二千多盆五色绚烂,赏心悦目的菊花开出来呢?何况这些菊花多少总能博取太后几许欢心,这便是很值的了!

正文 第三十四回 玉体横陈

当我奉了太后的懿旨进宫去充任侍从女官的最初几天,一切起居行动,自然是处处觉得很拘束,很尴尬;而最感困难的却是洗澡的问题。因为我和我妹妹久居海外,已养成了一种天天必然洗澡的习惯;可惜我在进宫之前,没有托父亲打听到这一层,以致进了宫之后,第二天早上便深深地感到不便。我们姐妹两个轮流着找了半天,在偌大的皇宫内,竟不能找到一套可供洗澡用的器具,——也许那些宫女和太监都各自备着这些东西,但只是私下使用的,而且也不敢将他们自用的取来给我们用。——没奈何何得姑且忍耐着。可是我的心上总觉万分不解,难道说比我们先来的那几位女官都是终年不洗一次澡的吗?或者可以说,伊们都是凑回家去的时候在家里洗的,那末还有隆裕和瑾妃又怎能样呢?尤其是我们的太后,日常老是很注意地修饰着伊的容貌,又很勤紧地更换着伊的衣服,想来断乎不会甘心让伊和身体独为藏垢纳污之所的道理,但最初我竟猜不透伊的洗澡问题究竟是怎样解决的。

现在先说我自己又是怎样解决的呢?幸而太后特别的优待我们,虽是先进去的那几位女官都是一起住在太后寝宫后的一座偏殿内的,六个人一起合住着,为的是太后便于呼唤的缘故;可是我们进去的时候,太后便知道我们决不愿意住得那些样挤的,因此不仅在宫内特地指定了两间小屋子给我们,便是在颐和园内,我们也另有隔别的居处。有了这一种便利,我们便尽可自置浴具了,却也不能十分完备,我只打发一个太监到我家里去送下一封信;隔不到五六天工夫,我父亲便托人给我们带来了一只颇有几分象西式浴缸的木盆,而且用的木料很轻,移动绝不费力,我们就把我们姐妹俩的洗澡问题解决了。

其次,让我再来告诉我们太后的洗澡方法。

过了几天,有一个晚上,突然有一位女官来知照我说:今晚太后又要洗澡了,——后来我方始知道太后不但决非常年不洗澡的人,而且是每隔几天必须要洗一次澡的,正和伊每天晚上必须涂鸡子清和耐冬花露的一件事相同,都是不会变更的刻板文章。——今天是正轮到我值班,所以我必须赶快上去服侍。

“可是我来了这几天,却不见浴室在哪里呢?”我向伊请问道。、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啊?”那女官似乎很骇愕地向我反问道:“浴室!什么是浴室啊?你的话我真听不明白!”

我原是要向伊请教的,现在却变为伊来向我请教了。于是我就竭力的给伊解释浴室是什么意义,然而伊还是不很明白,因为那时候的人根本不考究这些,要洗澡只须一只木盆便完了,根本没有另辟浴室的需要,伊当然难以了解了。

“既然这里没有浴室的设备,那末,”我想和我妹妹是逼不得已才勉强弄一只木盆用用的,太后既是那样尊贵的人,又是久居在宫内的,怎么会不弄一间浴室呢?因又忍不住问道:“老佛爷又得怎样的洗法呢?”

“要问这个,你且自己去用眸子瞧吧!”那女官仿佛很不耐烦和我多说话,立即驳斥道:“停一会你少不得就要进去侍候了,现在这样空着急是什么意思呢?好歹总不用你操心!”

我给伊如此一抢白,自亦不愿再多问了,便怀着这疑团耐心等候。

每逢晚膳过后,太后总得召集我们这些近侍坐在伊的那一间便殿内随便谈论着,——当然发话的总是伊老家自己,我们都只悄悄地听着。——所谈论的无非是当天一天内发生的种种事件,或宫内外各位大臣的人品,约摸总需谈上一小时左右,然后伊才肯退回伊的寝宫中去,别人也方始可以散开。这一晚我既知道尚须侍候太后洗澡,便恭而敬之的随着伊一起走进寝宫中去,同时还有四个宫妇也随着我徐步而入;当晚我因为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心上很慌张,最初还道是要我直接动手去给伊洗澡,过了一会,才知道直接动手给伊洗澡的便是那四个宫女,我却只须站在旁边监视,指点指点。其实我又不曾在什么澡堂里当过执事,如何懂得这样那样的去指点伊们呢?幸而太后也并不真要我给伊照料。伊逢到无论什么事情,都欢喜自作主张,忽东忽西的指挥人家,这件洗澡的事又岂肯放松,让那四个宫女给伊胡乱洗擦之理?所以实际上,我们每次被派着进去“侍候”伊洗澡,还不如爽快说被派进去“看”伊洗澡的来得和事实相符些。

最先是由两个太监抬进了一只很大的木盆来,可是这木盆却决非我们寻常所能见的那种木盆,它的内部虽是木质,外面却包着一重很厚的银皮,所以永远是很光明灿烂的。盆内已有大半盆的热水盛着。除这木盆之外,那些太监还捧来了许多洁白的毛巾。其时太后已安坐在一张矮几上了,这张矮几的靠背还可以随时取下或装上,以便那些宫女给伊擦洗背部。

只就太后洗澡时所用的毛巾来讲,已可见其奢侈性的一般了!那些毛巾的四周都用右黄色的丝线扣着,成为一圈很齐整的外边,中间便用同色的丝线扎绣成一条极精致的团龙;鲜明的黄色,凑着雪也似的白地,真是多么的动人啊!我想就把这几条浴巾送上哪一处的博览会去陈列,已不失为一种很精美的工艺品了!

当太后在那矮几上坐定的时候,这四个宫女已在很忙碌地准备着了,于是太后便自动的把上身的衣服解下,裸了伊的上体。我虽然没有意思一定要赏鉴伊的玉体,但既已在我面前展露了开来,我自亦不免要看一看的,这一看倒使我非常的诧异起来了,因为太后年龄我是早就知道的了,依我想来,象这样一位老太太的身上,自必没有什么肉彩可看了,所能见到的定然只有一重干瘪的枯皮。哪知道太后的身上绝对不是如此!伊的身段还是非常美妙的,也不太肥,也不太瘦,肉色又出奇的鲜嫩,白得毫无半些疤瘢,看去又是十分的柔滑。象这样的一个躯体,寻常只有一般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才能有此;不料此刻我却在一位老太太的身上看到,真不可谓非奇迹了!那时候我不禁就暗暗的想着,如其太后的面部更能化装得年轻一些,再凑上伊这样白嫩细致的躯体,伊便可稳稳的被选为宫中最美丽的女性了。

太后的上既已完全显露了,那四个宫女——所有太监早在那银浴盆抬入之后——全部退出去了——便得开始工作了;各人先分四面站开,一个站在太后的胸前,一个在背后,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里所说的站,当然不是直挺挺的站立,因为太后自己已坐了下去,伊们又怎能站着给伊擦洗呢?所以伊们实在不是站,而是蹲;我却是真正的站着,相隔了四五步路站着,心上真象快要看到什么新奇的西洋镜似的兴奋。

那四名宫女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各自取起一方绣着黄龙的白毛巾,浸入那浴盆中去,这一溉下去却不就捞起,差不多要隔了四五分种才同时取出来。用力绞干,一直绞到滴水全无和程度,才松开,然后平铺在掌上,取起那些宫内自制的玫瑰香皂来非常敏捷,而且举止进退,都极齐整,很象是操演惯了的军队一样。伊们把肥皂擦好之后,便一齐凑近太后身边去,正式动起手来;一个给伊擦胸部,一个给伊擦背部,左右两个便给伊擦洗胁下和两臂。其时太后的神气似乎很高兴,一些不动的尽让伊们给伊擦抹着,一面还很兴奋活泼地和我随便讲论;因为伊已习惯着这样当着人洗澡了,所以脸上竟没有半些忸怩之态。我想我自己要地给人家强迫着这样洗澡,那我宁可不要做皇太后的!

待到太后的身上和两臂全部擦遍肥皂之后,第一步的工作便算完了,那四名宫女就将手内的毛巾一起弃掉,另外各自捡起了一条新毛巾来,同样先在温水内浸了一浸,再捞起绞干。这一次却不再涂肥皂了,而且也比较绞得湿一些,这一步的手续是要给太后擦净方才涂上去的肥皂和已给肥皂擦下来的污垢。所以揩擦的时间也比较长久一些。待这一次擦好,还得来一次最后的干揩,那是另外又掉过四条毛巾的。

这样经过了三次的擦抹,太后的上身当然已是很洁净了,但事情还不止如此简单咧!那四名宫女一放下了最后一次的毛巾,便忙着取过一缸已温热的耐冬花露来,——便是太后每晚涂在脸上的东西——用四团纯白的丝绵,饱蘸了花露,不惜工本地望太后身上涂去;侍各处全涂遍了,再另外拿四条干净的毛巾来,给伊轻轻的拍干。这真是多么费事的玩意儿啊!

擦洗的工夫做到这一步,自然是至矣尽矣了;第二步便是给太后去取过了一套洁净的睡衣睡裤来,先净睡衣替伊穿好,这样便可使伊的上身不致受寒了。接着便由太后自己把衬裤卸下,一直裸到脚尖,下半个身子便全部显露了;于是另有四个专任工作的宫女,得到里面的四个宫女的暗号抬进了另外一只浴盆来,这盆一般也是木质而包着银皮的。——这几只浴盆的外表虽然是相同的,可是底下都有暗号做着,藉以分别它们的用处,万万不能弄错。(如其不小心而卉错了,太后是决不肯善休的。)——满盛着温水,一直抬到太后的足旁才放下。太后便把双足一起浸入了盆中去,让那四个宫女照着先前的方法,给伊擦肥皂,换毛巾,一直到涂抹那耐冬花露。我冷眼从旁看去,不久就发现那四个宫女的手术确是异常的娴熟而敏捷,伊们知道用多少的气力帮可以把那些浸透了水的毛巾绞到将干,用多少肥皂擦在那毛巾上适宜,还有用怎样轻重的手法,才能给太后擦净污垢而不合伊觉得痛楚,以致于怎样拍法,才容易将那花露拍干;这种种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熟习的,那末伊们当初所费的一番学习的功夫,不用说是很多久的了!我想假使伊们当做一种具有专门性的艺工看侍,也不能算是怎样过分的抬举。

下半身擦洗完事之后,太后便立即净地睡裤穿了起来,而这洗澡的工程,也就跟着宣告圆满了。可是慢一些,还有一步最后的手续咧!那四个宫女还得另外取起一组(四条)新毛巾来,给太后揩擦手指和面部,自始到终,毕竟换了几次的新毛巾,我已不很记得了,但让我告诉你们,宫内有十个宫女,整天不做别事,专在那里给太后担任浆洗衣服等类的工作,你们就可以知道即使伊老人家每洗一次澡要用四十条的毛巾,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论到太后所穿的睡衣,真可以说是又一件很可爱的美术品,至少,决不比伊其他的一切衣着粗陋。本来寝衣这一种东西的创始者原是我们中国,虽然依现在的情形论,睡衣已成为一种纯洋化的东西了。太后所用的毛巾既是那样精致地扎绣着,——用于下身的,是纯白的。——伊的寝衣上自然更要讲究了:胸前和背部都是绣的金色团龙,不过这些绣作却决不绣得象寻常一样的坚密所以是并不凸起来的,而且用的丝线都是挑的最细软的一种,取其不致使太后在睡的时候感到一些不舒适。太后的睡衣的颜色十九是不很鲜明的浅灰色,这是伊老人家自己挑的;我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因为伊的别种衣服的颜色总是很鲜艳的,何以睡衣独用浅灰色?

那四个衣袖上是满绣着大朵儿的牡丹花,红花绿叶,绣得非常的生动。最大的花就在肩头上,枝叶便交着沿下去,一直到袖口上。睡裤的两个裤管也是同样的扎绣着。所以这一套睡衣睡裤的本色虽是淡灰的,然而有了这些花朵绣着,也已很够瞧了!太后在睡觉的时候是完全赤足的,睡鞋和软袜一类的东西,伊可说从不曾用过,就只如此,伊在监睡时的那种姿态,已是极尽艳丽之至了!的确,我敢说太后在穿上了睡衣之后,委实似乎格外年轻些。我们更可连带的想象到,便是当伊完全睡熟的时候,伊的容貌和衣饰也还保持着最整齐,最完美的状态。

太后的炕上所用的枕头,说来倒又是一件很异样的东西,而且还是有些历史的关系的。原来伊和外表上虽说很快活,很骄傲,但伊的内心上也不免藏着一重相当的恐怖,只是伊自己竭力的隐秘着,不肯公然道出罢了!这重恐怖究竟是什么呢?就是惟恐有人会买嘱了什么有本领的人,偷进宫来行刺,这重恐怖本不是无谓而起的,有一次的确有过一个人很大胆地偷进了颐和园,想加不利于太后,当时宫内少不得就有相当的骚动,而伊老人家也不免受了了几许的惊吓,但经无数的兵将努力搜捕之后,那刺客终于给他们抓住了,当日便正了法,事情总算很迅速地有了结束,可是太后的胆却从此吓破了,伊想这一遭虽然幸而免祸,下次怎能保得不会再来。于是忙着加添警卫,并且还将伊晚上用的枕头加了一番改造,就是在中部开一个银圆大小的孔儿,对直贯穿,活象是人家打高尔夫球的小洞。

伊睡的时候,就把伊的一个耳朵紧贴在这个洞口上;那在这洞就在枕的中间,一睡上去,便不难使伊和左耳或右耳紧贴着了。这们的布置伊认为是可以使伊把附近的一切声息,格外听得清楚一些的。我因为不很相信,有一次便亲自躺上去试了一试;(当太后不在左右的当儿,凡伊所用的种种东西,我是都得悄悄地偷试一遭的。)也许是我受了一种心理作用的支配,那也说不定,不过我的耳觉上似乎的确觉得这枕上的一孔,颇有几分和扬声筒相等的功效,至少,并非完全无用。

再说太后所躺的炕,那倒不是怎样特别的,就是下面衬的软褥,比普通厚一些;冬天要衬三重,春秋是二重,夏天还得衬一重,这也许是伊年事已高,比较上怕次的缘故。软褥上罩的那条绸毯自然又是绣得极精致的,而且是每隔两三天就要更换一次的。伊的寝宫内除却夏天之外,平常总得生一个暖炉,只是冬天生得旺些,春秋生得微弱而已。到晚上,伊上床之后,无论什么日子,我们八个女官总得有一人留在伊的卧榻之旁;而在外面的廊下,也是不论晴雨无间寒暑,总有一批太监,一动不动地,一声不发地伺候着。

啊!这种种的情形,虽然在我此刻想来,还象只是昨天所见到的一样!所使我怀疑的仅仅是何以象太后那样一个名闻天下,权倾四海,掌握着几万万人的生死大权的皇太后,归要结底,却依旧是一个肉骨凡胎的生人!伊也得吃东西,穿衣服,跟普通的人一样;伊也得洗澡,——虽然洗法微有不同,但洗的结果还不是同样的只是把身上的污垢去掉吗?这种种都足以证明伊仍然只是一个女人!

更进一步说:伊的感觉也并不曾异于常人。伊也一般欢喜休息,欢喜洗澡;尤其是在洗澡的时候,当那四各宫女用着极熟练的手法,在伊的洁白的嫩肤上洗擦时,伊显然是有相当的快感的,伊虽然并不曾得意忘形地歌唱起来,但伊所发的声音里,的确已有一种微带颤动的乐声在响着了;只为上天赋给了伊这样一个超越的地位,以致使伊随时随地都不敢再忽略伊自己所应有尊严,竟连歌唱的自由也失去了!否则我想伊是一定上会在浴盆内低吟一曲的!

说到尊严,太后自然有伊的尊严的!即使在洗澡的时候,裸着身子,赤赤条条地呈露在五个女人的面前,伊的尊严,还是不稍变动的;正和伊当每天早朝的时候,高坐在龙椅上,让许多瓴顶辉煌的王公大臣,一批一批的在殿前的丹墀上给伊恭而敬之地叩头时一般无二。无论伊穿得怎样富丽端严,或是上床前穿得那样俏皮单薄,但伊的尊严是始终极充分地保持着的;从头至足,没有一寸不足以代表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太后。然而当伊没有做皇太后之前,毕竟也是一个普通的女性。

读者想来总还不曾忘记伊在奉天的古宫内检视历代帝皇遗物时的情景吧?看伊见了伊的丈夫——咸丰——的遗物时的那种无穷的伤感,以及伊把爱子——同治的一件玩具,(便是那有一双红眼珠和一条活动的红舌的小白兔)携回内寝,抚摩终夜的悲哀,我们可以知道在饮食方面,起居方面,以至情感方面,太后都是和我们相同的;伊只是较普通话的人多拥着一种庞大的政治势力而已。

正文 第三十回五回 异兆

这一年的深秋,委实是一个令人永远不能忘记的特殊的季节。当九月过后,日晷渐渐的短了,各种树木上的叶子开始在脱落了;我们这一群久居在皇宫内的人,对于每个季节的更换原是不甚注意的,但这一次却都发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没有人能够明白地说出为的是什么缘故,可是大家的确是那样感觉着,尤其是太后自己。也许可以说:到深秋时节,天气渐渐冷了,人们的皮肤上自然会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因此连内心上也起了相当的反应;这个解释虽似有些理,但深秋的天气我们决非出生第一次过到,何以往年毫无影响,独自今年突然有起这种感觉来呢?而且这种感觉的刺激性非常的尖锐,竟使我们终日惴惴然,好象大患难,大恐怖不久便要临头的样子。然而各人也只是这样暗暗担心而已,谁也不敢在言语上有所表示。

直到这件事发生,我们才知道我们的心悸竟是最灵验的预兆!

这件呈究竟如何开场的呢?我到事后才追忆出来。

上苑里的花木中,木兰(即玉兰)原算不得什么奇异的名种,但也有好几十株培植着,每逢初夏时,总得开放出许多花朵来;只因它们并不没有怎样的特色,所以我们也向不注意。到了深秋时节,我们是更不会轻易向它们看一眼了;但事后想来,我们每天总得在园内来来往往地游玩好半晌,既有了那样的奇事,何以竟会一个人都看不见呢?老实说:如其不是宫内有着这么一个“万事必报太后”的习惯,我们或者始终不会知道咧!原来宫内有一种习惯,无论一件怎样琐细的事,看来分明是一毫不值注意的,都是启奏太后;因为太后的心思似乎有些和别人不同,伊往往要把一件偶尔发生的极微细的事情看得十分重大。

天气已是深秋了,突然在某一株玉兰树上开出了了朵鲜花来,我们都不曾注意到,但终于给一个当园丁的太监首先发现了;他知道这是一件非报告不可的事情,但他同时却又捏着一大把冷汗,险些吓得不敢去报告。因为他们当太监的人地位既低,知识又浅,怎能预先料到这个消息奏上去之后,对于他们自己将发生什么影响呢,也许碰得不巧,竟会教他糊里糊涂地受一场大罪,而实际上他自己却没有半些错处;侍到太后后来再醒悟,也来不及了。可是利害虽难预料,这件事却无论如何总得去奏明的。(这引起情形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个园丁经过了好半晌的迟疑,便决意把这件异事先去告诉那总管太监李莲英。

“不知道老佛爷今天可高兴不高兴?”他先向李莲英试探着。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告诉你:今天伊老人家正在最不高兴的头上呢!”李莲英很倨傲地说道:“如其你有什么事情要启奏的话,谁也保不定伊着恼不着恼。”

“你说的是对的,我也不知道我去把这件事情奏明之后,挨打还是挨骂,但我总不敢不奏啊!”那园丁哭伤着脸说道:“如其我今天不去奏明,明天给伊老家自己发现了,那我的脑袋可还保得住吗!”

“哼!倒真有你的!可是你上去回明之后,说不定就会把伊老人家弄恼了,那你的头还是免不掉要斩下来的!”李莲贡仿佛是很得意似的冷笑着。这个人原是一个心肠最毒,毫无人性的东西,他仗着太后的宠信,哪里肯把这些小太监当做人。每次逢到哪一个太监或宫女触怒了太后,给太后吩咐拖出去拷打的时候,李莲英老是露出一种心中暗快的神色;如其太后要把什么人押去砍头,他就格外的高兴了。“如今你就先告诉我,你要打算去奏明的是什么事情啊?”

其时那园丁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了,他听李莲英的口气不对,很想就此缩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了;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已经说得太多了,绝对不用再想缩回去了。即使他真个就此缩住不说,李莲英也一定会用私刑来拷打他,逼他说出真情来。

于是那园丁便硬着头皮,在极度恐慌的情绪中,战战兢地说道:“有一……一……枝玉兰……兰花开……了!”

“在这种快将交冬的深秋里,玉兰还会开花吗?”连李莲英也觉得诧异起来了。“这是哪儿来的话。在好几个月之前,所有的玉兰花不是全都枯谢了吗?怎么又会开起来了呢?”

“这……这……这是真的!果然……然有一株木……木兰……花开了!”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便是很怪异的!可说是我生平所不曾听到过的奇闻啊!”

“实在是……是很诧……异的!并且……且……且还是……是一种不……不祥之兆咧!”

“你这话我可不又不懂了!怎么是不祥呢?”

“因……为,因……为……在……几个……个月之前,它们所开……开的花是名……名份……上应开的花……花,所在是开得……开得很多的;而如今呢,却只有……有一株树上……上开花,开的花……花又只一朵。你……你……你老人家可明白吗?一株已开过许多日子花的树……树上,重复又……又孤零零地开……开出一朵花来,这就不免,不免带些……妖……妖……妖……气了!”

说到这个妖字,那园丁的声音已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了。

李莲英问明了这事的原委,也立即感觉到踌躇起来,他就默默地盘算着:因为他已相信那园丁的话是对的了,在深秋的时候,孤零零地开出一朵玉兰花来,的确是一种不祥的妖异;可是他又知道太后是一个迷信最深的人,平时那样的注意着选吉日,挑吉时,恨不得处处看见喜字寿字,时时听到祝文或颂语,象这样显然预示不祥的消息传去给伊听了,真不知要引起伊多少的烦恼咧!于是轮到李莲英自己弹琵琶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工于手段的老奸巨猾,稍稍踌躇了一会,便已胸有成竹了。

“既是真有这样的奇事,我当然要给你转奏老佛爷的!”他向那园丁说道:“此刻没有你的事了,快回去小心侍候着吧!侍太后要问你,我再派人来传唤就是啦!”

这还是早上八九点钟咧!太后还在梳妆更衣,快要准备出去上朝了,我也在旁随侍着,突然李莲英匆匆地走进来了,我们这许多人便一齐旋过头去,将我们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他那一张阴沉奸恶的鬼脸原是顶可厌的,而且是终年不变的,从没有什么喜怒的表示,使人家一些不能窥见他的心事。唯有在旁人给太后诃责或拷打,甚至流徙,绞决,斩首的当儿,他那脸上才有一丝笑容,原来他是天下第一个幸灾乐祸的东西,好象除此以外,便无一足以动他的心了。所以他的脸上是从没有什么表情的。可是这一天,他却毕竟也受了那朵玉兰花的刺激,在脸上很显明地露出了一种惊疑慌张的神色,使人们个个都觉得诧异起来。

太后自然也瞧到李莲英那副尴尬相儿了,并且伊也知道事情必然不妙,因就跟着变了颜色;本来这一天的早上,伊老人家的心思原不甚安静,举止也非常的暴躁,我猜伊收上必然早就有什么幻觉在扰骚着了,及至伊一见李莲英的神气,便立刻象触电似的浑身着麻起来,惟恐伊所忧虑着的祸事真要实现了。

李莲英却还力自镇定,依旧慢慢地把双膝跪将下去,向太后照例的叩头请安;我因为一向知道他是太后最宠信的一个人,权势之大,无论谁都比上,所以也不免很有几分畏惧他,正象我们畏惧毒蛇恶蝎一样,此刻我就全神绸注地看着他。我一瞧见他脸上所堆的那一副奸笑,——这是太后所看不见的,因为他的脑袋正垂得很低。——我就知道他又将施展故技了,那就是极力的假装谨愿之态。

“老佛爷!奴才有事启奏。”他故意用着最和婉的音调说。

“又是什么事啊?”从伊的声音里听来,我们知道伊老人家已是焦灼慌乱级了,一方面固然是来不及的要知道李莲英所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一方面却又惟恐将听到什么不幸的事件,恨不得教李莲英不要再说下去。

“奴才要启奏的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消息!”李莲英偏又扭捏着,不就直说:“真是一个亘古希逢的祥瑞之兆。依奴才看来,不久快要有天大的喜事来了!”

“快说出实话来,谁耐烦听你这些废话?”太后实在是不能再忍耐了。

“教老佛爷欢喜!我们园里的玉兰花树今儿又开起花来了。”

我那时正站在太后的近身,很清楚地瞧见伊听了李莲英的话,双肩便突然一耸,差不多就要把身体从座上跳起来的样子,我不由也连带的吃了一惊;因为我虽然知道深秋不是应开玉兰花的季节,但我却不懂得什么是祥兆,什么是凶兆,所在太后那样的大受震惊,直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我就屏声息气地用心听着。

“怎样?那些玉兰树竟又开起花来了吗?”太后透着一种不常有的慌乱之态问道:“快把详细的情形说将出来!我瞧你这样吞吞吐吐的分明还不曾完全把实话说出来咧!如今给我快说!快说!”

“回太后!奴才怎敢不说实话!委实全是真的!方才有一个园丁来说,那里确有一朵玉兰花已经开放了。……”

“只是一朵吗?”

“是的!老佛爷!据说那是这园内的一棵最老的玉兰树,今儿已有一朵极完整的鲜花盛放着了。这真是亘古希逢的奇事,可不必再用奴才饶舌,谁也能知道是大吉大利的祥瑞了!”

李莲英尽是满口的嚷着“吉利”,“祥瑞”,可是我们的太后却已早就惊呆了;伊的脸色霎时便变成灰白,心里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只见伊的嘴唇在那里不住的张合半晌不听见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在这四五分钟的时间内,伊的年龄竟象寒暑表一般的突然增加了十来岁的光景。我们还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伊那按在前胸上的只手的五个指头因受惊过度以而在索索地抖着轲是我们那一班侍候伊的人除掉李莲英以外,谁都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更不知道应该如何给伊劝解,便只能让伊一个独自默默地忧虑着伊自己理想听之任之快要临头的大祸了。

“胡说!”隔了好一会,伊才托儿所着说道:“不许胡说!这分明是一个坏透了的凶兆,你想瞒过谁?你自己分明知道是凶兆,为什么还要颠倒过来说么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哼!除非是三岁的小孩子才会当它是吉兆!”

太后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低,但语气是非常愤懑激烈,说完又发狠把右手向外一挥,意思就是教李莲英立刻走出去。李莲英也巴不得如此,方可少挨几许无谓的叱咤,便忙着嗑过头走出去了。

于是太后便回过头来,向我说道:

“你不笑我们没胆量!这朵花的确开得带些妖气,说不定就有什么祸事要临到我们身上,或我们的国家的头上来了!”伊用着一种耳语似的声音,向我说着;态度是依旧非常郑重,两道眉毛差不多要打成一个结子了。

我那时听伊那样的轻轻的说着,不觉也逐渐相信起来了。我自己原是绝对不信什么吉兆凶兆的,伊的话也并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只因我追随伊老人家已有了这么许多的日子,早就深深地体验到伊所拥着的权势是如何的伟大了;伊既已拥着这样大的权势,又复如此深切的迷信着吉兆和凶兆,那末为了那一朵玉兰花而使伊自己去制造出一个祸患来,岂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太后是因迷信预兆而忧虑有祸患临头,我乃是因迷信伊老人家的权势而惟恐真有什么祸患;虽然同样是忧虑,但心理是各别的。

“有一件事你可还记得吗?几年之前,”太后为着要坚我的信心,并说明伊自己的忧虑决非无谓的忧虑起见,又继续给我说道:“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天上起了一层血一般的红云,几乎把京城附近几百里地方全罩住了,当时大家就觉得很惊慌,后来不是又在天上发现了一颗慧星吗?因此人心分外慌乱,到处可以听到许多谣言,因为俗语称慧星为扫帚星,乃是一个最不祥的星象,再加上又有满天的红云,那是更非好兆了;我们自然也很忧虑,惟恐将有什么祸患发生。然而任你事事谨慎,政不妄举,那一年终于教我们让日本打了一个大败仗,丧师失地不算,且又赔了不少的银子出去,红云和慧星的凶兆,毕竟是应验了。如今这一朵不该而开的木兰花,真不知道又要把我们怎样作弄咧!”

伊说的时候真有万分诚恳的态度,人只要见了伊这种态度,便不由他不信了。但迷信最深的还是伊老人家自己。伊从得到了李莲英的报告之后,只见伊忽而起立,忽而走向窗前去,忽而抚然长叹,忽而连连顿足,险些连穿戴衣冠,准备上朝的耐心也没有了;大家又不敢催促,幸而伊还能竭力自制,终于象每天一样的穿齐了全副的盛装。

“快上紧些,别再耽待了!”最后,伊反颠倒的催促起我们来了。“无论这预兆如何不利,现在我们必须马上出去!我想今天的早朝上,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至少是一个恶消息。说不定此刻庆顺(即军机大臣庆亲王)那老头儿的袖子里,已有一封于我们大大不利的奏章藏着了。”

伊这种极端武断的预测原是事理所不许的,我当时也未尝就敢相信,可是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竟恰如所料,真所谓无巧不成书矣!现在姑且让我慢慢地叙述下去,信不信只能由着读者们自便了。

太后每天出去视朝,照例总得把我们这批人酌量带一队出去的,这日也是如此;我在伊的背后仔细留神着,只见伊今天的走路竟比往常快了许多,不过快虽快,脚步却非常慌乱,而且时有歪斜倾侧之势,远不如往常的稳定,反而充分地表显著一般寻常的老妇人所有的行路姿势。从这点上看起来,园内那一朵突然开放的玉兰花,的确已把太后威胁得老态毕露了!

等我们走入正殿,太后的那些大臣已早在殿下等候着了,一见太后到来,便毫不迟疑的照例一起跪倒,恭恭敬敬地叩着头,并逐一报名请安;这是一套瞧得厌透了的老例,可以无需多叙,侍大家都参拜过后,那庆亲王却依旧跪在地上,正在等候老佛爷准他发言的特旨。这种情形原也是非常普通的,因为庆亲王是军机处的领袖,所以他往往是第一个奏事的人;但这一日我们瞧他脸上的神气,实在很有些异样,虽不能说异样到如何地步,只是在我们眼中看来,正和方才李莲英进宫来奏报玉兰花开时的情态一般无二。

老佛爷当然也瞧得很分明了,伊的嘴唇顿时便变成了灰白色。

伊知道那预料中的祸事真的已来了!

“你有什么事要说啊?”伊很急迫地问着,声音非常的不自然,其时别的官员虽都在两旁站着,但太后却象不瞧见他们一样,尽把一双眸子觑着庆亲王,半晌不稍转动。

“回太后!奴才这里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庆亲王仍透着他那常有的一种大臣风度,低音启奏着。

“是什么消息呢?你们早就该奏上来了!”太后真是十二分分的焦急,忍不住竟把伊自己的心事也真说了出来:“今天早上,我们早料到一定要有什么坏消息送来了如今你果然带着来了!”

庆亲王虽听太后这样说了,而且明知道自己所要启奏的这个消息的确是球消息,但如何能故意蒙蔽呢?便鼓足勇气答道:

“日本已经向俄罗斯宣战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出乎我们竟料之外的,太后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伊恨不能立刻把这件事问一个底细。

“那末日本和俄罗斯之间毕竟谁是谁非呢?他们这样突然的开起仗来,难道也算是正式的国际战争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外国人老是欢喜打仗!尽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和和平平地解决的,何必一事实上要互相斗争,互相残杀呢?我瞧它们简直是天性如此。现在且不管这些,只问日本和俄罗斯今番又是怎样打起来的呢?”

“因为日本先起兵攻袭了旅顺口。”

“你可是说旅顺口吗?那真是奇怪了!旅顺口是我们的海口啊!”

“是的!太后。”

“这是十二分诧异的事!它们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不上日本去打,或是上西伯利亚去打呢?我瞧它们这两个国家对于我们都有很不好的心思怀着呢!”

“可是,太后,这一次的战争委实是和我们不相干的!”

“你敢这样说吗?既然是这一次的战争与我们是无涉的,那末为什么他们要在旅顺口打起仗来呢?”

太后这一句尖利的反问真使那颟顸无用的庆亲王无方可对了。其实这一些浅显的利害,他也未尝分辨不出,他也知道这一番日本和俄罗斯在旅顺口作战的结果,对于中国必然是有害无益;但他们那些当大臣的都已习惯于左右不说真话,能够哄得过的事情便想竭力哄过伊,因此庆亲王也故意的说出这种言不从心的假话来了。

当下太后也不过于窘他,只低下了头,自己默默地思虑起来,庆亲王等都极严肃在地下面候着,而且各人都竭力装着一副爱国忠君的容颜,表示他们也跟太后一样在上心思。这样静默了十来分钟模样,太后便用着很高亢的声音说道:

“古人说得好‘养兵一日,用在一朝’,难道我们的兵平日一般也是有吃有穿的,到得国家有事时,便一次都用不来他们吗?这一回无论有事或无事,我们都不能不有些准备!就着兵部赶快调集几路兵马,即使他们够打一仗,也得用上一用!”

太后这几句话里头是很有些芒刺的,我一听全知道伊是有确有感而发了;庆亲王也不尝不了解,便是其余那些静着一言不发的大臣也个个都理会得,因为那时候的中国军队,委实是太糟了。但太后虽明知伊的军队的无用,却依旧主张要在可能的范围之中,作相当的准备;就是庆亲王所说的日俄两国作战与中国无关的话果然是真的,但也得稍事布置,以防万一。

于是伊又继续说道:

“我们要注意:每一次在我们国境以内,或国境附近发生战事时,无论是中国人跟外国人打,或是外国人跟外国人打,打到结果,总是把我们中国晦气,一大方一大方的土地送给人家;这样的那事情,谁能保得定这一回不再发生呢!我相信日本和俄罗斯这两个国家,此番的所以开战无非是双方都想并吞我们的东三省而起的初部角斗罢了。可是我们得想一想,我们所失去的土地已经很多了,我们可愿意再把东三省送给人家吗?”

太后的话真是说得太激昂慷慨了,关亲王便打算竭力地使伊平静下去,急急回奏道:

“乞太后稍息圣怒,听奴才一言!依奴才看来,日俄两国的居心虽然很可怕,但他们这一次打大方却未必便有什么深意,只要我们自己严守中立,那是决不会有什么坏事弄到我们头上来的!”

“话虽这么说,”太后听了庆亲王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如何驳责他,便依旧顺着伊自己的意思,滔滔不绝地说道:“你必须赶快去嘱咐那边邻近各地的文武官员:教他们务必要小心谨慎,竭力避免和人家发生什么冲突;可是在同时也得知照他们准备下相当的兵力,如其敌人方面竟极无理地向我们挑衅起来,意图劫掠我们的土地,就该尽力守卫,不准退让。总之,目前我们应该先忍耐着,不要说一句足以引起人家误会的话,或做一些足以沾惹人家的行动;然而万一人家真要找到我们门上来!那就非得下决心狠干一场不可!”

读者别给伊骗过了!伊这几句话在朝上虽是这样说,但却并不曾教庆亲王就去照着办上谕,伊只是在口头上如此说而已。因为伊一听到日本和俄罗斯开火,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很为难了,伊怎肯如此莽撞?伊原是一个很狡狯的人物,当然知道伊自己方才向庆亲王所说的一番话是很严重的,要如真的用书面发表出去,不上一天,便要给全世界统统知道了,那末日本和俄罗斯就那凑此放下脸来,在东三省大吵大闹了。所以我相信太后是自始至终很明了中国那时候所处的地位的,中国既是那样的贫弱,又复孤立无援,怎能贸然和人家开战呢?开战的结果也许会把伊自己的皇太后的宝座根本推翻掉,别的自然更不用说了!

伊也不耐烦再在殿上多坐,便匆匆地宣告退朝,仍由我们簇拥着回宫,往常太后回宫时,一路上总得东张西望的在各处巡视着;今天,伊却目不转瞬地尽是一味的向前猛走,直接回到寝宫中去。宛内各处所开的花向为伊老人家所十分喜爱的,今天虽也有很灿烂的几种时令花开关,但对于伊已不发生什么好感了;便是各处的那些小太监当伊经过时照例向伊磕头,也不复能博得伊的一顾了。

往常伊的身躯原是有些伛偻的,但今天却挺得非常的直,象一个很英勇的少年君主一样;伊仿佛在想把伊自己的身子站在伊底敌人的身上去,用力的压住他,不使他能有爬起来打倒伊的机会。现在伊就感觉到伊肩上所负的责任底重大了!

我不禁暗暗在怀疑:或者这一件事变,就是当我们从奉天回来时大家都觉得很慌张急迫底预兆的实践吧!

太后回到了寝宫以后,便急不及待的吩咐所有的人一起退出去,只许留下两个女官给伊承值,而我就在那两个中的一个。那可怜的光绪虽然在名义还是一个“现任”的皇帝,但凡逢国家有比较大一些的事故时,他是从来不许与闻的。(便是小事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此刻自然也早就给太后打发出去了。连那隆裕瑾妃也在同时奉谕退出;另外的那些宫女太监之辈,便不容迟疑地尽给太后赶了出去。

于是伊老人家便一声不发,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眼睛虽然向前望着,但并不注视在哪一件东西上面;我们虽知道伊是正在苦苦思索,但不知道伊是在想些什么。因为伊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伊的双手绝无动静地搁在膝盖上,脸是很紧张地扳着。

但伊的确是越显得老起来了,比了昨天或是前天,至少相差十年左右,我不禁从内心上对伊发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可是我不敢说什么话去劝解伊啊!我只见在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伊的座下是一张很舒适的黄缎的锦墩,但在伊的两个老倦的肩膀上,却担着一副关系全国安危的重担。伊是被压得多么的劳苦啊!然而伊倒并不害怕,伊知道在目前,伊至少还有应付一切的手段,将来的事情怎样,便不可知了,因此伊就不免很操心。但无论如何,全中国的人民都在守候着伊的动静,伊迟早总得代表中国表示一些适当的态度的。

时辰钟一分一刻地走过去,太后却依旧默默地静坐着。

我在伊一旁侍立着,不觉也陪着伊思索起来了:我所想的是不知道伊老人家想不想收回俟今天所突然失去的一部分的青春。这个我自然不能猜得透;可是到晚上,却就得到了一个事实上的证明,因为伊忽然把我招呼到了伊的近身去,拉着我的双手,很慈爱地抚摩着。——这个举动是只有当我初进宫来的时候,伊老人家因为瞧我生得略带几个洋气,不觉很欢喜,便也曾这样的将我的双手抚摩过一次。

“这是多么柔软和嫩啊!惟有年轻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手!”伊一面抚摩,一面感叹道:“谁不欢喜有这样的一双手呢?可是象我们这样负着统治人民底责任的人,却非得有一双富于经验,而能克制一切的老手不可!”

“是的!太后。”我对于这个担负过重而蓦地显著憔悴之态的老太太,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好说。伊忽又抬起伊的视线来,眼睁睁地看定着我。

“啊,青春!”伊很温柔地说道:“这是天赋与人的一种最可宝贵的恩物,所以人必须竭力的爱惜它,并设法把它积储下来;即使老了还得如此!”

太后这几句话的深意,当初倒并不曾如何感动我,直到现在,我也在人生的过程中经历了这么许久的岁月之后,才知道伊的思想是的确很有至理的。

等不到中午时光,伊就急急的发出了一条很奇特而实际上无甚意义的命令:伊吩咐他莲英亲自去监督那些充花匠的太监,把那一枝突然开放的玉兰花吹下来,碎成片片,埋入泥中去;伊并且还严令他们必须去埋在一处最僻静的所在,不使什么人可以踏到它,更不使能受到半些阳光或雨露,免得它再复活过来。

这一件伊认为最紧要的事情办好之后,伊的脸色便比较的好看一些了。接着伊又向我说道:

“一个负着过于重大底责任的人,最好是能够随时忘掉他的责任,否则他的责任必将格外觉得重大了,甚至会使他吓软下去。现在快让我们来忘掉我们的责任吧!你不是说你能够唱那李太白的《清平调》吗?很好,你就给我唱一回吧!”

其时伊的忧虑虽然是已象宽解了许多,但脸上仍无一丝笑容,只教李莲英赶快出去召两外乐工来,一个吹笛的,一个吹箫的,带着他们的乐器进宫来侍候。这两个人的技术很不错,合奏得非常动听,我也勉强装着笑容,提高了嗓子,唱那李白的《清平调》,当我在唱的时候,我暗暗偷偷看太后,但见伊脸上的许多皱纹已渐渐地松开了,两个眸子里也闪出了一种比较有活力的光芒,伊所需要的安慰居然是得到了。我希望伊从此就可以安静下去了。

我的《清平调》不久便唱完了,那清脆宛转的笛声,箫声,也跟着消散了,两个乐工都磕过头出去了。

当这引起高大的宫院将浸入黑暗的天幕中去的时候,我们的四周,又已给一重安谧,平静,而整肃的空气所笼罩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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