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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尽年华》


第一章 你还是这么在意吗?

二零一八年平安夜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小有作为的人,能办个规模不至于寒碜的画展,随手瞎窜几笔怎么着也能卖上万八千。如果说理想是一头膘肥体宽的猪,现实与我而言就是被人啃剩的骨头,毫无油水还沾满哈喇子。毕业在国企混了三年,为数不多的能用上画笔的机会也就是帮财务部大姐们的孩子做几份手抄报。有几次摸着画笔,差点就被剩下的那点儿不甘心怂恿着把辞职报告摔到人事部那个老油条桌上,但是,总是差一点儿。

伴随着今夜零点的钟声,就着几颗干巴巴的花生米,我把那点儿尚且能称之为理想的东西嚼碎在齿缝间,不出明早,它就会随着那几颗花生米没被消化了的残渣,一起沉默地纵身我家马桶,从此与我天涯路人。

平安夜的末尾,听着身边第一声圣诞快乐,大家为我唱起热热闹闹的生日快乐歌,我吹灭面前的蜡烛,准备好迎接我的27岁,一事无成的27岁。

蜡烛刚灭,唐寄北第一个捞起一巴掌奶油呼在我脸上,顿时右脸油腻腻黏糊糊的一片。我刚要张嘴声讨这个心智不全的二百五,左脸又挨了单珊一记奶油拌巴掌。

“哎哎哎,差不多得了,”方朝木扯住单珊还糊着奶油的手,递给我几张纸巾,“擦擦,别拉着脸,怪你当初心智不成熟,交了这俩二百五当朋友。”

唐寄北躲在简明背后乐得不可开支,“我这是在替广大人民群众惩治你,谁让你为了化个妆迟到半小时,你们女孩儿就是矫情。”说罢舔了舔指头上的奶油,无视大家嫌弃的表情,“你千万别还手了啊,我们这也是在你青春的尾巴根儿上帮你留住点儿激情燃烧的感觉嘛!”

“你的青春才尾巴根儿!姐姐我每个生日都是十八岁!”我把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用力一扔正好砸中他的脸。纸巾弹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老歪脚边,他正好搬着一箱九度进来,瞅见桌上已经面目全非的蛋糕,给了唐寄北屁股一脚,“吹蜡烛你们不等我就算了,还糟蹋蛋糕!”说罢又仔细瞅了瞅蛋糕,嘟囔一句这还能吃吗。

简明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啤酒放在背后,拿出六瓶挨个递给大家。递到顾雯时,她忙把身体缩回椅子上,摆了摆手。老歪从简明手里接过酒,笑呵呵地说:“这俩都给我吧,我喝我喝,我媳妇儿喝不了。”

“你可拉倒吧,”唐寄北从老歪手里夺过一瓶立在顾雯面前,“在场女同学里就你媳妇儿最能喝了,你丫酒桌上遇到你媳妇儿都只有认怂的份儿。今儿这双喜临门,又是戚里儿子的满月,又是依然的生日,你在这儿护什么犊子。”说罢拿过开瓶器就要掀盖儿。“边儿去!”顾雯翻起眼皮呵了唐寄北一声,一巴掌拍在他握着开瓶器的手上,唐寄北吃疼,松开了酒瓶,顾雯夺过来递给身边的老歪,转头轻蔑地瞅着唐寄北:“我要是没怀孕,今儿一定把你喝得又拿海带丝儿当筷子!”

“哈?!”她话音刚落,我们其余四人纷纷转头,一脸讶异地看着老歪,“怎么着哥们儿,还没买票呢就喜当爹了?”唐寄北说话总是没溜儿,是我们公认的二百五,从高中认识的第一天起就这样,又骚又欠。老歪也没准备计较他的用词,稍稍羞涩地呵呵笑着,“当爹了当爹了,哈哈!这不是意外嘛,图便宜买了超市打折的,看来便宜货确实不靠谱哈。”顾雯霎时脸红了,胳膊肘重重地捅了捅老歪。她和老歪好上之后才认识了我们这群人,还没习惯我们之间不遮掩地说话方式。老歪会意,立马找补着说:“不过大家放心哈,我们虽然没赶得上买票,但是坚决不逃票!我们两家都定下了,下个月27号,就在咱们家里办,整好是个周末,怎么着,你们都能回来吗?”

“不是周末都得回去,”单珊朝大家豪气地一举杯,“来!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一杯下肚,一股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翻腾进胃里,常温的啤酒在十二月里跟冰镇无异,我们都被刺激得一哆嗦。“戚里应该去不了了,”我忙捞起一串烤筋儿舒缓舒缓被冻麻的舌头,嚼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生咱大外甥费了老大劲儿了,还没坐够月子,到时候跟她吱一声,通知到了就得了。“老歪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茄子放进顾雯碗里,叹了口气,“也是她肚子等不得,我俩才赶得这么急,咱好多同学都来不了,也就你们几个愿意放下手头的事儿。哦,秋筠也能来,他就在咱那边儿工作,时间不冲突…...”话还没说完,单珊抬腿踢了一脚老歪的凳子,老歪没坐稳,一屁股怼到地上,疼得直龇牙咧嘴。

他们的小动作我尽收眼底。老歪站起来尴尬地看了看我,屁股上还黏着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包装膜,顾雯帮他拍了拍,小声埋怨他几句。

我身体一顿,心绪被某种细微的异样感轻轻撩拨了一下,只是一瞬,立马又消失不见。“你们行不行啊,”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爽朗的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涩,“神经兮兮的,这有啥不能提的,两年了都,还搞得跟我俩刚分手那会儿一样,跟这个不能提那个的。”我举起一杯酒,站起来,“我干了,你们随意,恭喜老歪和雯儿马上要完成两件人生大事,也庆祝,是我们这群人,一起走完了这些年的青春。”说完仰头一饮而尽,啤酒刺激的我喉头发紧,一股酸涩从喉咙窜上脑门儿,眼睛里瞬时腾起一片温热。

隔着眼前的一片雾腾腾,我看着他们随着我一饮而尽。身边方朝木率先喝完,放下酒杯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头晕乎乎的看见他冲我粲然一笑,从我一米六五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的鼻毛,我扑哧一声乐出来,越看越好笑,越笑越收不住。大家看着我乐地跟傻逼一样前仰后翻,虽然莫名其妙,却也不由自主地被我的样子感染,跟着一起哈哈哈起来。

吃完喝完已经差不多凌晨三点了,我们醉醺醺的从烧烤店出来,被冷空气浇地直哆嗦,我这才发现好像把大衣落在了包间里,刚要转身进去,方朝木从店里小跑出来,胳膊上挂着我的围巾和大衣,走到我跟前一股脑都扔进我怀里,“自己穿,跟个低能儿一样,东西走哪儿落哪儿。”我撇了撇嘴,慢慢腾腾的穿上衣服,胡乱的把围巾朝脖子上一缠,踮着脚冲大家一挥手。“拜拜吧各位,回去洗洗睡,一觉醒来又是新的被剥削的一天!”我脚底下站不稳踉踉跄跄的,方朝木一把扯过我,嫌弃地拽着我的胳膊。单珊也醉地一塌糊涂,她是出了名的一杯倒,这会儿把头窝在简明的外套里呜呜囔囔的,我凑近一听,她正嘟囔着让服务员再来一箱。

我把单珊和简明送上出租车,老歪和顾雯也开着车走了,住的不顺道,所以我执意不让他们送我。就剩下我和方朝木了,我们沿着道牙子走了百米来远,他还是万般嫌弃地拽着我胳膊,身体和我隔开半米远。我心里噌火,怎么着,我一没吐二没尿的,你拎垃圾一样拎着我几个意思!于是便甩开他的手,“你不是开车了吗,赶紧的,叫代驾去。我先打车走了啊。”

说完就要往前蹿,还没蹿出半步,又被他提溜着领子拎了回来。“你消停会儿吧,代驾我叫过了,你这幅样子吐在出租车里还得赔钱。我送你,吐我车里钱给我也不亏。”

这男人真不靠谱,我心想。

方朝木不靠谱,找的代驾也没好到哪去,从西门里开始一路急刹急转,啤酒在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把头紧紧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努力把要从喉咙里涌出来的东西压回去。就这么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我已经在家了,窗外还没透亮,透过夜幕的阳光上蒙着层灰不拉几的霾。我还穿着昨晚那身衣服,大衣和围巾挂在床头的椅背上。昨晚的回忆从上车那刻起断了层,左右方朝木对我也没什么想法,所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也懒得去想。口干舌燥间我翻身起床,床头放着一杯已经凉掉的水,也顾不得伤胃不伤胃,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水和昨晚的酒一样,冰的人直打哆嗦,脑子瞬时清醒了许多。脑子里懵懵的,却突然听到似乎有个声音遥遥地从我记忆里一划而过,是好些时候前谁对我说的来着?声音像蒙了一层雾,呜呜笼笼的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

“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在意吗?”

第二章 你好,余秋筠

2008年夏天,全国人民沉浸在北京奥运会的热潮里,我们这座西北N线小县城的早餐店门口家家悬挂着五环旗,大大小小的超市整天循环播放着《北京欢迎你》。我的父母都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正值暑假,为了不落下一场比赛,全然不顾我的哀求坚决放弃了去云南旅游的日程。那段时间我们家茶余饭后有两件大事,第一是围着电视机举着小国旗看比赛,第二就是讨论关于我高二之后学文还是学理的问题。

在我们家,这是需要搬上饭桌讨论的大事。在三次会议九次发言中,我妈把“论学好数理化的五大好处”讲解了数遍,而我爸向来主张量力而行,所以作为物理老师的他,在仔细分析了我的各科考卷之后,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我妈的对立面。我从小就没什么主见,一时做不出决断只好沉默不语,眼看着他俩从讨论变成了吵架,从就事论事发展成了翻旧账,我妈的愤怒值一路飙升,我爸辩论能力稍弱所以渐落下风,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又不肯认输,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情急之中我拍桌大喊一声“我觉得学理科的女生挺帅的!”,圆了我妈的面子,救了我爸于水火之中。

多年后我问老歪,你说,如果当时我做的不是这个决定,那关于现在的我,关于我和余秋筠,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暑假里我看中了一条带粉色蝴蝶结的发圈,为了它我决心留起长发,尽管我疯狂的吃了差不多两个月的青菜,我的头发还是生长地异常缓慢。九月初开学的时候也只能勉强在后脑勺扎起一个小鬏儿,剩下几绺扎不上的只好耷拉在耳朵背后,我总忍不住去捋它们,弄得我心烦意乱。

我站在报名窗口前窗口烦躁地捋着我的头发,突然有人从身后扯住了我的小鬏儿,头猛地向后一仰,带着身体向后退了两步,正撞上一个人的胸口。

“哟,留头发了!”

我拍掉唐寄北抓着我头发的手,瞪了他一眼。

“怎么着,学文还是学理?”他凑上来问,却没等我回答,又扬了扬自己手里的分班通知:“我可是一大早就来了,都妥了,一路畅通无阻。像你这号爱睡懒觉的后进人士,等到大中午才来报名,这么多人弄完都几点了,不知道今儿还要上两节晚自习吗?”我一把抢过他的分班通知看了一眼。黑体加粗四号字,唐寄北,理,高二(8)班。

“我也学理,”我用力把通知单赛回他怀里,推了他一踉跄。我没好气地说:“千万保佑我别分到八班。”

唐寄北扯了扯我的头发,眯着眼睛看着我,“哎我说你这个人,好歹同桌一年,我对你呵护有加温暖备至还没啥非分之想,你这么嫌弃我几个意思?”

“早餐要分你一半,作业要帮你写一半,一学期你有半学期都在追姑娘,你追姑娘我写情书,结果人家没看上你这张脸,你非说是人家看不上的是我写的情书。腆着一米八的大脸说对我温暖备至好意思吗,”我翻了个白眼,“至于非分之想嘛,你想都别想,从此咱俩就分道扬镳了。”

话音刚落,窗口的老师递出来一沓收据,几张通知单,“周依然,二八班!拿好收据,左转第二间教室去领你的教材。”

我突然想起我妈常教育我,面对求而不得事与愿违的情况也要保持从容和优雅。可人生啊,艰难且漫长,总有那么几个我做不到的时刻,比如现在。

我丧着脸转过头,正好怼上唐寄北在幸灾乐祸地笑,“你好啊,新同学!”说罢不顾我面如土色,哈哈大笑着拽过我的胳膊,“走,哥们儿带你领书去。”

我在心里默默问候了几遍这个二百五,脚下步子却紧跟着他。没几步就到了教材发放室,隔壁连着厕所,豁大个门框上没装门,只挂了个印着男女标志的帘子。薄薄一层,挡住不尿香四溢。我们站在发放室门口,呼吸之间尿味与墨香齐飞,一时间头晕脑胀,直犯恶心。

我慌忙蹿进发放室,想避一避这一言难尽的气味,却遭到管理员的驱逐:“去去去,先到外边等着,跟着下一拨进,里边这么多人没领完呢,一会儿拉乱了都!”

“老师我领完了,我帮她领吧。”许是看到我意欲作呕的样子,又对这门外的世界感同身受,门边儿的一个男生放下手里的一摞书,主动请缨。我感恩戴德地冲他点点头,再呆下去,我身上都要沾上尿臊味儿了。

“来来来,咱俩一起,”唐寄北不顾管理员的呵斥,一个箭步从我身后蹿进去拍了拍男生的肩,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惊喜地搡了男生一胳膊,“诶?余秋筠?”说话间伸出左手勾住男生的肩,“你也报完啦?几班?”

“八班,你呢?”

“我靠,巧了,咱仨同班!”唐寄北扭头看着我,“依然,这咱新同学!这哥们儿初中跟我坐了三年同桌,那会儿我追姑娘情书都是他代写的,文笔比你可骚多了。”男生回头看向我,我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唐寄北接着对他说:“她叫周依然,我高一同桌,去年都是她帮我追姑娘,写情书这方面你算她前辈。”

这个叫余秋筠的男生冲我咧嘴一笑:“你好啊,后辈。”

那天余秋筠的笑容是我这些年来看过最好看的一个,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它都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其实说起来他不算很帅,却恰到好处的干净秀气,浓眉小眼配上一头硬茬茬的短发,活脱脱一个文艺青年般的钢铁直男。那一刻我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儿,好看。许多年后我躺在余秋筠怀里,问起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感受。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喜欢看女孩子们留起来的齐刘海,看上去青春又清纯。所以那天他看到站在阳光里的我顶着一头锅盖儿样的刘海冲他微笑的时候,他觉得这姑娘并不漂亮,但他喜欢。

我迎上他笑意盈盈的目光,冲他轻轻摇了摇右手:“你好,余秋筠。”

第三章 我的名字

对夏天,我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听不懂蝉鸣蛙叫里的诗情画意,对姑娘们裙摆下的春光蔚然也毫无兴趣,除了两块钱一支的冰棒能勾勾我的魂儿,其他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在蒸腾的汗气里也都变得了无生趣。我就读的一中是所百年老校,正赶上翻新教舍,我们只好搬进老旧的实验楼。五十坪的教室里坐着六十多个人,每个人挤在自己狭小的一方天地里呼吸着别人的汗味儿。我不算瘦,微微是有些肉的,尤其胸前发育的有些过分的好,挺直身子的时候背后尚且只能容半个人通过,稍稍弯腰,后背就会挨上唐寄北的课桌。老旧的木质桌子边缘早已是毛毛刺刺,加上汗水一蛰,格外的刺痒难耐。

唐寄北的桌子上立着一本《诛仙》,他正把下巴搁在桌面上,整张脸躲在书后,不知道在看书还是打瞌睡。我用肩膀推了推他的桌子,他懒洋洋地从书后探出脑袋,“贵干?”

“你诚心的吧哈?”我指了指唐寄北身后空荡荡的过道,“大兄弟你坐最后一排诶,屁股后面都能放下四个你了,往后挪挪呗,姐姐我不宽敞。”

唐寄北抬手指了指头顶,我顺眼望去,有一扇已经泛黄的四叶风扇吊在天花板上吱呀吱呀地转着,“哥们儿头顶有风扇庇佑才得以续命,往后挪挪风力可就没这么得劲儿了。”他饶有兴致的歪头看着我,左边嘴角抽起一丝坏笑,“谁让你刚刚死不跟我俩坐一起,怪不着我们要代表月亮惩罚你!”说罢右手绕过余秋筠的肩膀用力一勾,余秋筠被他扯得身体歪斜差点躺进他怀里,倾斜间身体撞上了桌子。

桌子猛地朝前挪了半分,倾在我同桌男生的背上,许是被边缘的毛刺刮到,他有些吃痛,不易察觉的闷哼了一声。余秋筠见状慌忙一把推开唐寄北,直起身子把桌子扳了回来,不好意思地道了一声对不起。

同桌弯腰捡起掉落在他脚边的笔袋还给余秋筠,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继而转头望向唐寄北。这个人明明长了张俏脸,面色却冷的像块儿冰碴子,眼神里倒看不出半分情绪。唐寄北被盯得莫名其妙,坐直了身子梗起脖子盯了回去,说话时嘴里却不自觉地打了瓢:“瞅......瞅啥?”

男生没应声,不紧不慢地推开凳子站起来,径直走到我背后,抬起唐寄北的桌子往后挪了半人宽,桌子一下子抵住唐寄北的胸膛,推得他差点儿摔在地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仿佛也没听见唐寄北骂的那声娘,风轻云淡地坐回座位,对着一堆奥数题低头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唐寄北这人向来只吃得女生的亏。高一军训那会儿连队里组织男女混合球赛,对方队伍里一个姑娘断不了他的球,着急之下朝着他的脸挠了一爪子,他嬉皮笑脸地夸人家说姑娘手真嫩。没过一会儿又有个男孩儿不小心搡了他一屁墩儿,结果他跳起来就要揍人。他说这是绅士的品格,我啐他一口,放屁,你这明明是流氓的态度。刚刚那一闹腾,本来就无事可做的同学们纷纷回头围观,就差端个小板凳嚼口小西瓜。如今众目睽睽下莫名其妙吃了亏,还被损了面子,唐寄北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抄起书砸在男生背上破口大骂:“你丫有病啊!”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些人都是激素分泌过剩吗?开学头一天就是要干架的节奏?

“跟女生争,也真够娘儿们。”男生头都没抬,手底下继续演算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

娘儿们?!唐寄北感觉肺里蹿腾起一股怒火,烧的脸又红又涨。眼看着他要炸毛,我赶紧一把摁住他的胳膊,冲旁边看的愣神的余秋筠挤了挤眼,他倒是不傻,立马会意,忙站起身把唐寄北摁回凳子上。

我捡起书递给唐寄北,咧着嘴嘿嘿一笑,“开玩笑开玩笑哈,开学第一天嘛,不打不相识。”唐寄北不吃我这套,还挣扎着想站起来比划比划,奈何被余秋筠死死摁着,动弹不得。气得他转头开始埋怨余秋筠长了一对儿朝外拐的胳膊肘子。

看着他渐渐也没有要干架的意思了,我才扭正了身子坐了回去。热闹没得看了,教室里也逐渐从闹闹腾腾变成窃窃私语。我转过脸看了看旁边的男生,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惹得人嫉妒,细碎绒黄的刘海扑在额前,脸长得不错人却是无趣得很。从我坐到他旁边到现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除了手里来回写写画画的笔,其他他的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画面,整个人的样子安静极了。

“那什么,下午看你一直忙着做题我也没好意思打扰你,”我掐着嗓子小声说,“后面那男生是我老同桌,我俩平时说话就这么损来损去的,你刚误会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啊,这么仗义。”说罢我朝他伸出手:“你好啊新同桌,我叫周依然,这学期劳烦多多照顾。”

“只是临时的,老师马上就会调整座位。”他头也没抬地回了我一句,任凭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里。我就这么贴了冷屁股,热脸越发的烫了。心里嘀咕着怎么开学头一天遇到的要么是唐寄北这样的二百五,要么是我旁边这样的傲娇癌。好不容易有个余秋筠这样好看又文气的,可他一跟唐寄北在一起就总透着点儿gay里gay气。见他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我悻悻地收回手,掏出语文课本随手翻了几页,整好停在诗经三首,我托着腮歪头读了起来。其中的《氓》我倒是熟悉得很,先前就背过,左不过是痴情女子遇上薄情郎的故事。红颜多是命苦,深情总被辜负。想到这里我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男生许是听到了我的叹息,停了笔转头看我一眼,接着又扭过头去继续做题。

“方朝木。”他低低说了一声。

“嗯?”我没反应过来,扭头一脸茫然的看向他。

“方朝木,我的名字。”

第四章 那年夏天不很热

少时喜欢读书,多半是由于我妈妈的缘故。她出生在那个物质匮乏家半三军的年代,加之幼时丧父,分担家计已是分身乏术,自然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为她心里那个文学梦四下奔赴。我的出生无疑是为她抱憾而去的梦想续了香火,于是她对我加倍教勉,那些古时秀才们常常自诩的“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在我身上都挨个成了真。

待我再长大了些,到了刚刚能独立阅读完整本插图版西游记的年纪,有天下午,我妈从书摊上淘回来一堆名家散文集让我挑着读,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其中大都晦涩难懂。百无聊赖下我翻开扉页读起他们的生平简介,却被其中沈从文先生的照片一下吸引住了。

所以说我花痴的毛病其实始于幼时,不过九岁多的年纪就已对美丑有了清晰独立的认知。这男的真帅。我当时心想。于是毫不犹豫的挑了沈先生的书,假模假式地读了起来。

学的东西多了,渐渐的,书里那些辞藻句子对我而言不再只是枯燥难解的玩意儿。我陷在沈先生的颜值与才华里不能自拔,自此旦逢上学,书包里总背着一本他的小说或是散文集。常常在课中把它夹进课本里,佯装听课,实则悄悄地读这些课外书,奈何演技欠缺,总是被老师逮个正着。

比如那天,夏末清早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透过窗子洒进来,把我整个人拢了进去。我正眯着眼睛偷摸读着摊在语文课本上的散文集,日光把书页晃的发白,瞅起来很是费神。

好几次老曹讲到兴起处,从讲台上走下来,边踱着步边讲着课,路过我身边时我毫无察觉。方朝木这个人虽说总是自顾自事地拒人千里之外,但关键时刻还是很仗义的。这几次都多亏了他及时从桌下踹我几脚,我才得以装模作样地瞒天过海。

“你看什么呢?”待老曹走过,方朝木向我这边稍稍侧了侧身子,瞟了一眼我桌上的书。“沈从文?”他悄声问。

“你看过?”我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他这种数理化星来的人是全然看不懂也不稀得看这些的。

“只是碰巧在杂志上看过这篇。”他收回目光,“潜渊。我记得里面这句。”

“哪句?”我问他。他伸了左手,食指在我的书页上划过长长的一道,我顺着看去。

生命所需,惟对现实之光影疯狂而已。因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烟火,有热有光。

我连声啧啧,扭头饶有兴致的看他:“你倒是挺会读书。懂意思吗?”

话音未落,老曹突然从前面几排闪现至我俩跟前,我着急着藏匿罪证,手忙脚乱间手里打滑,书在我手上掂了几下掉落在老曹脚边。

老曹弯腰捡书,我绝望地闭上眼,自觉地站了起来。经过前面几节语文课,我们都深知这老曹虽然是个干干瘦瘦的半大老头,看起来武力值不怎么够,可他骂起人来嘴下却不怎么留情。这众目睽睽下要是被他说上几句,自尊心受到的可是粉碎性伤害。

我乖乖地垂首站着,等着老曹唾沫星子的审判。出乎意料的,老曹翻了几页之后便把书递还给了我,脸上并未有怒色。“沈从文啊,看得懂吗?”

我讪讪地点点头,他转身走回讲台,却没有要让我坐下的意思,“头一节作文点评课,你对同学们写的作文不感兴趣,看课外书看得倒是起劲。你叫什么名字?”他沉着脸问。

“周依然。”

老曹嗯了一声,低头在一堆作文本里翻动起来。良久,抽出其中一本,略微扫了几眼。

“坐下吧,”他把本子放了回去,“文采倒还不错。爱读书是好事儿,但要分场合时间。班长呢?”

单珊慌忙站起来,“你们班课代表选了没?”老曹问她,单珊摇头:“还没有。班主任让各科老师自己定。”

“行,那语文课代表就定她了,”老曹冲我扬了扬下巴。说罢安排我和单珊将两沓作文本按座位顺序发下去,让大家互相批阅。

我抱着作文本从讲台上走下来,心中有些小小的雀跃。虽说课代表只是个收发作业的芝麻小官儿,握不了什么生杀大权,但不经投票直接被这样钦点,还是头一遭。

发至唐寄北桌前,他用笔杆子在我手背上啄了一下,咧着大嘴坏笑着冲我一扬下巴:“怎么着,干部,中午请个酸辣粉儿呗。算上我们家秋筠。”

我忍住马上要溢出嘴角的得意,故作沉着,抬腿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酸辣粉儿没有!请你吃这个。”

开学的头一次写作练习,主题自拟,题材自定。我回到座位上,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方朝木手里的作文,内容没看清,字倒是很娟秀。

“谁的?”我问他。

他翻开本子的封面看了一眼。“戚里。”他答道。

我在脑子里翻腾了一遭,到底还是没能把教室里的某个人和这个名字对上号。于是作罢,夸了一句字真好看,回头看我自己手里的作文。

这个题目......那年夏天不很热。

这题目倒有意思。我心想。接着往下读去。

那年夏天来的稍有些晚,连日的阴雨也没有几分要停的意思。温度被这雨浇的凉下来好些,少年翻腾了好一会儿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白衬衫,覆在短袖外面。衣角稍微有些卷起,他抻了几下,终于平整了些。少年合上门,从墙角拿了两把雨伞,转身消失在雨中。

帆布鞋踩着湿滑的洋灰小道,咯吱咯吱地响。他撑着伞在路口的小卖部前驻了足。捡了两支香草味的冰棒拎在手里,夹起另一把伞回到雨中。

......

他慌忙追上楼梯,女孩儿在拐角处停下。他也跟着停了脚步,在一米外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好些话卡在喉咙却不敢出来。

“你快回去吧。”女孩儿先开了口,“谢谢你的伞,我没事了。”说罢匆匆跑上楼梯,他有些担心她是否哭了,可惜她一直没有回头,什么都没让他看到。

他怔怔地望着鹅黄色的裙角消失在视线里,心里泛起一丝怅然。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化掉一些的冰棒,轻轻叹了口气。今年夏天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热呢。

我怔了许久,又前前后后读了一遍。心中叹服,怎么着,这是在写纯爱小故事吗?到底是谁已经硬气到敢把青春悸动小骚文搬上课堂的地步了?

不过文笔倒是真的不错。真想一睹这哥们儿的风采。

我赶紧往前翻了翻名字。

余秋筠。

他?我瞬时有些愣神,只一秒钟的空白,心里立刻密密麻麻地涌上来好些问题,却不知为何,一时间竟这般烧心燎肺。

我偷偷转头瞄了一眼余秋筠,他正握着红笔在作文本上圈出一处错别字。我忍不住想把心里的那些问题掏出来问问他,却也觉得自己这样很是莫名其妙。人家是在纪实还是在编故事,和你又有哪门子关系呢?

真不爽。

发怔的功夫,唐寄北捕捉到我的眼神,见我盯着余秋筠良久,一个响指打在我眼前,我瞬时清醒过来。

“盯着我们家秋筠干什么?”唐寄北坏笑着看我涨红了脸,余秋筠闻声也抬起头,却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疑惑的望着我们。

“你瞎啦?我哪儿盯着他了,”我使劲儿搡了唐寄北一下,企图能遮掩几分尴尬。这种被人戳破了秘密的忐忑里像是带了几分羞耻和悸动,让人无地自容又难抑兴奋。“我就是想通知你俩一声,中午你俩的酸辣粉儿我请了。”说罢连忙回过身子,装模作样地批阅着作文,悄悄地深吸了两口气,心跳却还是没能缓下来,脸上也依旧烫的厉害。

眼看着要下课了,老曹安顿着大家把批阅好的作文都交回讲台去。方朝木搁下笔,起身询问用不用帮我一起交上去。

我没作声,盯着本子攥紧了手里的笔,满眼都是那几个挠人心绪的字,白衬衣,少年,雨伞,香草味的冰棒,鹅黄色的裙角......

管他呢。我轻咬着下唇,似是下了什么难下的决心,用胳膊挡着旁人的视线,匆匆在末尾写下一行字,合上本子塞进方朝木怀里。

左右他也不知道是谁批阅的作文,只当这本子从未到过我手里罢。

第五章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晌午我们在学校对面的三香米线馆里聚了头,除了唐寄北和余秋筠,我感念着方朝木语文课上的仗义相助,便也叫了他来。走到校门口刚巧碰到单珊,正四下里张望,身边还站着个小巧清秀的姑娘挽着她的胳膊,打了招呼方才知道她便早上我冥思苦想也想不起来的那个戚里。原来她们中午也不准备回家,正纠结着解决温饱的地方。我索性也约了她们一起,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在米线馆里坐了下来。

正值饭点,餐馆里里外外挤满了学生,老板娘里里外外张罗着忙的不可开交,我们点的酸辣粉也迟迟不见上来。唐寄北咬着筷头,哈喇子差点儿掉到桌子上。中间他起身去餐台催了几次,老板娘也只顾得应上几声,又转身消失在厨房,气得唐寄北大喊着再也不来这家吃了。

戚里坐在最角落里,稍显局促。我猜她八成是个性格内向容易害羞的姑娘,怕是和长得好看的男生说上几句话都会脸红。后来我们慢慢熟络,我才恍然发现其实这货就是个批着小白兔马甲的女流氓。

“嗨。”我隔着单珊冲她招了招手,她抿嘴笑笑当作回应。

“今儿是他批的你的作文,”我指指方朝木,接着说:“你的字儿真漂亮。”

“还好,只是整齐了点儿而已。”戚里谦虚地说。

“欸?那你呢,你拿的谁的?”唐寄北问我。

“没......没有,我也不知道。”我一下子慌了神,仿佛被人一语问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霎时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烫,也不知红成了什么样。怕他们看出端倪,我慌忙补充道:“我又没翻人家的名字。”

还好唐寄北没再多问,转头又去催促老板娘。这次却从厨房里走出来个女孩,托着个盘子来到我们桌前,挨个分给我们一碗酸辣粉。

唐寄北打量了这女孩一番,眼睛都直了。女孩儿看起来和我们年纪相仿,胸口上别着我们学校的校牌。肤色黑了些,五官却是标志。尤其那双杏眼,一汪清泉里透着几分寡淡,简直一个美了黑的女版方朝木。

“这是你妹?”我转头悄悄问方朝木。

“你妹。”他抽了双筷子夹起碗里的香菜放到一旁,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人怎么这么不会开玩笑,我心里嘀咕。

女孩儿收起盘子要走,唐寄北立即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正襟危坐着对女孩儿说:“妹子,你家这米线不错,但还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这样,告诉我你在哪儿上学,几年级几班,回头有时间我去找你提提意见。”

女孩儿轻轻翻了个白眼:“意见不用了,反正你再也不来这儿吃饭了。”说罢扭头回了厨房。

唐朝北盯着她的背影咂吧着嘴,直到她进了厨房再也没出来,才回正身子,痴笑着对我们说:“这姑娘有性格,我喜欢。哎,你们谁认识?”

“你能不能别学琼瑶剧里那些个地痞流氓说话。”余秋筠用肩膀夯了夯唐寄北,嫌弃地说。

“你没看见她胸牌吗?二班的,沈钟楠。”角落里的戚里大口哧溜着碗里的米粉,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发现我们齐刷刷地看向她,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改成小口小口地嘬着。

“我又不是什么流氓色坯,怎么会盯着女孩儿胸口看。”唐寄北装模作样起来,我呸了他一声,心里感叹我身边竟会有这般厚颜无耻臭不要脸的朋友。

吃饭耽搁了不少时间,我们三两口扒拉完便匆匆赶回教室。下午要举行全校范围的家长会,除了戚里,我们几个都被分到了任务。单珊作为班长要负责捋顺整个家长会的流程,方朝木作为我们班第一名,要在会上代表学生发言。余秋筠被唐朝北举荐成了我们班文艺委员,前后两面黑板的布置自然成了他的职责。我画画的水平还行,被安排帮他打下手。唐朝北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搬桌子擦凳子这种粗活毫无疑问是要交给他的。

唐寄北在桌子上垒了个凳子,站上去拨了拨风扇,落了好些灰在他头上。他一边摆弄手里的抹布,嘴里抱怨着老班怎么这么没眼光,安排他来做这种没技术的活,偏偏让方朝木那个木头做什么演讲,白瞎了他的好口才。

我看的好笑,忍不住轻笑出来。方朝木刚好写完“会”字的最后一点,听见我笑,扭头朝我这边看来。

我不小心碰上他的目光,心里似有只小兔蹦跶着疾驰而过,顿时有些害羞。连忙捡起支粉笔继续画了起来。

我一直认为,这世上哪里来得那种不识自己心思的傻子,电视剧总把纯情演成弱智。倘若你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心神总是如阳春的柳絮般轻轻飘飘的,连他抠鼻屎的动作都能撩拨到你,即使你不敢确定那是爱,也一定心知肚明,这种感觉至少叫做喜欢。

因此那时的我,一定很喜欢余秋筠。

他走过来,盯着我画的东西端详良久,轻笑着问我:“怎么你画的心上还开了个窗子?”

“打开心扉的意思吧。”我答他。

“那为什么不画扇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这只不过是我从杂志上看到过的一个插图,觉得好看就随手画了上去。只是我们好不容易捡起个话题,此刻我有些不忍就这样简单的结束它。于是暗忖两秒,答道:“大概是怕有一天万一遇到一个不能光明正大让他住到心里的人,至少我能为他留扇窗户,让他偷偷翻窗进来。”

说完我就后悔了,果真是情急之下没过脑子的话,自己都起了好些鸡皮疙瘩。

他沉默了良久。果然恶心到他了,我心中一阵懊恼。慌忙拿起粉笔盒,装作低头挑拣粉笔的样子来掩饰尴尬。

“那是我编的。”他突然开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看见我一脸茫然又局促紧张的样子,他嘴角挑起一抹轻柔的笑意。解释道:“你在我作文本上写的那个问题,我不小心看到了。那个故事......是我编的。”

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动作被当事人发现,这可比被唐寄北戳穿我偷看余秋筠的事更让我无地自容!瞬时觉得好多血冲上了脑子,嗡得一声整个人就变得晕乎起来。

晕晕乎乎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我心底欢呼雀跃着冲我尖叫———编的!他编的!没有白衬衣,没有冰淇淋,也没有什么穿了黄裙子的姑娘!

我偷偷侧脸,望见他正盯着黑板上那颗被我涂成粉色的心,脸似也被映得红了起来。

空气里全是沉默,这沉默却格外的香甜。

半晌,他踌躇着,悄悄问我:“下午开完家长会......你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咬紧了嘴唇,点点头。

窗外似有蝉鸣,透过窗户落在我耳畔,知了知了的,真好听。

外头明晃晃的日光也好似暗了一些,轻轻柔柔的,真舒服。

第六章 你的秘密(1)

(1)

许多年后方朝木问我,这二十几年里,有没有哪一刻是你特别想回去的。

我答他,高二那年我被人家放了鸽子,大夏天傻傻地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多小时。倘若能倒流时光,此后这些年,我绝对不要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家长会结束的很早,不到四点就顺利收尾。由于是周五,学校也索性提早给我们放了假。我心里总惦记着和余秋筠约好的事,回家匆匆扒拉了两口饭,便跟爸妈扯了要去同学家抄笔记的谎,一溜烟出了门。

我和余秋筠约好了五点半在邮政书店门口碰头。虽是九月中旬,可这日头依旧烫的厉害,我才骑出几步已是满头大汗,心里却被迎面的风吹得满是清凉。

到书店的时候还不到五点一刻,我环视一圈,余秋筠还没有来。刘海被汗水**,一绺一绺贴在脑门上,样子一定很丑。我支好车子,找了辆停在路边的电动车,对着后视镜拨弄着头发。

他要带我去哪儿?逛书店?还是去一个属于他的秘密基地?比如哪家楼顶的天台,杨柳依依的河畔,或着是城边望月山的凉亭,都行。我心里这样想着,愈发飘飘然了。

直到我的刘海都被吹干了,亮晃晃的日色也渐渐褪成了天边的几抹云霞,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六点半。

我那股子忐忑不安的兴奋劲儿也一点儿一点儿的随天色暗了下去。估计是不来了,我心想,脚下却不愿挪动半分。

万一他已经在路上了呢?

又过了十几分钟,书店也到了该下班的时间,店员播了要闭店的广播,三三两两的顾客纷纷从里面走出来。这么晚了,不管是杨柳河畔还是山顶凉亭,显然都已来不及去了。我怅然,还是取了车子回家吧。

心里有些发闷,胸口仿佛堵了好大团棉花,喘不得气还直往喉咙里钻,惹的喉咙又酸又涩,好几次差点憋出泪来。

既然来不了,干什么又叫我出来!

“周依然?”身后有男生叫我,我慌忙吸了吸鼻子,转身却不是余秋筠。

方朝木手里拎着书店的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我勉强扯出个难看的微笑,和他打了声招呼。

“你来买书啊?买的什么?”我问他。

他把袋子朝身后背了背,敷衍地一笑,说:“来买了些练习册。你......也来买书?”说罢指了指书店里正在打扫的店员:“已经下班了。”

“奥!对......”我心里一紧张,说话也结巴起来。“出门儿没注意时间,刚到门口人家就下班了。”

方朝木点点头,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我生怕再这么多聊几句自己会露馅儿,便匆匆与他道了别。

(2)

晚上我爸要了我这一周的物理练习册,看着满篇的红叉连连叹气,忍不住又埋怨起当时我妈非要让我学理科的事。

“她逻辑思维差,记性却很好,这分明就是学文科的料。要是听我的,现在转文还来得及。你来看看,她这物理学成什么样子了都!”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宵夜,听见我爸又的抱怨,也满是不耐烦,嚷道:“她物理不好,你这个当物理老师的爹不会给她开个小灶吗?高中的物理你要是不熟悉,就给她找个家教去!”

我在一旁听得头疼,怕再坐下去也该一起挨骂了,便悄悄溜上楼,关上了卧室的门。

终于清静了。

我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小说,趴在床上翻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白天的事一股脑儿的冒了出来。阳光下余秋筠握着粉笔的修长的手指,跟我解释作文时羞涩的语气,说话时微泛红的脸颊……

他大概是喜欢我的吧......那为什么又要放我鸽子!任我晒着大太阳等了这么久!越想越烦躁,扔了书翻身躺平,阖上眼皮,心里骂着自己真是好没出息。

窗外的蝉鸣比前些日子安静了好些,这样的静谧让我昏昏欲睡,我打开电脑单曲循环着朴树的>。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有QQ系统提示音响起。管他呢,明天再看吧。我撩过被子盖在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3)

我家这一带是早年间粮贸公司的家属区,清一色独家独栋的两层小楼,虽是好看,隔音效果却极差。自打我们住进来,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大清早被隔壁小孩儿的哭闹声吵醒来了。

昨晚忘记关电脑,QQ图标不停的闪烁着。我点开一看,有新的好友申请,名字叫什么“檐上的瓦楞草”,备注里却没有姓名。

准又是乱七八糟的好友推荐,我心想,随手关了电脑下了楼去。

我妈已经做好了早饭,敦促我赶紧吃完,一会儿还要赶着时间出门。

“这一大早的,还是周末。干什么去这么着急?”我咬了一大口煎饼嚼着,含含糊糊地问。

“还能干什么?你个让人操碎了心的,”我妈收拾着他俩吃完的碗筷,一边不忘责怨我几句。“不是说给你找个物理补习班吗?我们学校小张老师她老公正好办了个补习班,我昨晚联系过了。早上先送你去试听几节课。”

还真是雷厉风行。

补习班开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一百来平的屋子隔成三间,进门是英语班,中间是补数学的,我们物理班在最里面。

我路上稍有耽搁,还是来迟了些。只有最后一排还有个空座,我猫着腰过去坐下,掏出课本却发现忘了带笔。

“用这个吧。”同桌女孩儿在我桌上轻轻搁下一支笔,笔帽上还带着个粉色的兔子头,很是可爱。

“谢谢!”我轻声说,她笑着摆摆手,又转头继续在书上做着笔记。

我实在是没什么学物理的脑子,台上老师讲的很是投入,我却没听几分钟就开始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脑子却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休眠状态,连中途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都没醒过来。

仿佛强撑了好久,我脖子都快僵掉了,旁边的女孩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嘿,下课了。”

我一激灵,从那个混沌的世界里晃过神来,耳边有了学生们嘈嘈杂杂的说话声。四下环顾才发现大家都在收拾东西,陆陆续续朝门外走去。

“这么有意思的课,你居然能睡着。”女孩儿轻笑,饶有意思的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哈哈!没办法,这好像是条件反射,以前初中的时候我爸带我们班物理,我也老打瞌睡,不知道都被揪起来过多少次了。不过这么枯燥的东西你都觉得有意思,成绩应该差不了吧?怎么还来上补习班呢?”

“其实我是文科班的,今天是来替朋友上课,他有事来不了。”说话间女孩儿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起身要往外走,我反应过来,连忙把笔递还给她。

她接过笔,冲我挥了挥手:“我一会儿还有事,先走咯!”

我咧嘴笑着着,也朝她挥了挥手,待她消失在门后,我方才想起好像忘了问一问她的名字。

第七章 你的秘密(2)

(1)

如果说我十七八岁的时光里除了那些人和事,还有什么总让人忍不住回味的东西,那一定是校门北边的那家葱油火腿饼。

每周一早学校要举行升旗仪式,我们都得比平时早到一些,来不及在家吃早餐,只好在路上买些粥饼馒头之类的简餐来填饱肚子。这家的葱油火腿饼尤为好吃,每天只在早上营业短短两三个小时,生意甚是火爆。我赶到的时候小店窗口边围满了人,新的一锅还没做出来,那些已经放凉了的也都被抢购一空。我看了看表,没时间排这个队了。

刚要走,听见人群里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回头看到戚里护着怀里的几个葱油饼,正奋力从窗口的人群里往外挤。

走至我面前,她塞给我一块饼,笑嘻嘻地对我说:“喏,给你买的。”说罢扒开另一个的包装袋仔仔细细地吃了起来。

我很是受宠若惊,也为这柳暗花明的早餐感到欢喜。我用肩膀推了推她,冲她一挤眼,说:“仗义!不过你怎么买这么多?”

“这是给单珊和林苏皓的。”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晃了晃手里剩下的两块饼。

林苏皓?这名字我倒耳熟。高一军训的迎新会上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弹唱了一首灰姑娘,第二天就被高二的学姐堵在教室里一通表白。同学们连起哄带欢呼的,动静太大惊动了老师,本以为该就此作罢了,谁知这学姐倒是个不屈不挠的主,被请了好几次家长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隔三差五的来表白,表白完马上被请到办公室,挨完批评出来接着表白。

我略带玩味地搡了搡她:“怎么着?你和林苏皓,你俩有故事呀?”

她分明脸上一红,嘴上却不输一寸,呸了我一声,骂我八卦的像个村口大妈,他俩就只是住的近的邻居而已。说罢自己加快了脚步,甩下我在身后好几米。

掩耳盗铃!我心中发笑,这家伙脸上就差写上“我俩有一腿”这几个字儿了。

教室里没几个人,我俩放下书包正准备去操场,门口却迎上一个人拦住戚里。

我认出是周六早上补习班里借给我笔的那个女孩,刚想和她打招呼,她却好似没认出来我,直接把一本书递进戚里怀中。

“戚里,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余秋筠,我赶时间,就不等他来了。”她说。

我看了一眼,那是一本物理课本。我恍然大悟,原来......周末找她顶课的那个人......是余秋筠。

戚里应了声,转身把书放在余秋筠的抽屉里。女孩儿道了声谢,轻巧离去。

戚里见我发怔,叫了我两声,我方才回过神来。

她是谁?是余秋筠的朋友?如果余秋筠那天是因为临时有事才放我鸽子,那为什么有时间去请她帮忙上课,却没时间来告诉我一声,不要让我傻等着?

我心里满是沉甸甸的问号,张张嘴想从戚里那儿问个究竟,却又觉得无从问起。

我喜欢余秋筠,是个无从向旁人提起的秘密。那余秋筠的秘密里,藏的又是谁?

戚里却神秘兮兮的拉过我:“刚才那女孩儿给余秋筠的书,中间捏起来厚厚的,我感觉里面好像夹着东西。”

“厚厚的?卫生巾?”我故作轻松。

戚里噗嗤一笑,在我头上种了一记爆栗:“他要卫生巾干什么!当鞋垫儿吗!我感觉,那像是一封信。”

(2)

整个升旗仪式我都心不在焉,团支部书记宣读了谁的处分决定,学生代表演讲了些什么,我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被戚里说的那封信搅腾着。

仪式举行完,我一路磨磨蹭蹭地回到班里,唐寄北瞅见我桌上吃剩下的半个火腿饼,正大嚷着说我太不仗义,能抢着饼也不知道给他也带上一个。

厚颜无耻。我正想怼他几句,抬头却迎上余秋筠带着几分试探的眼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心里赌气,看着他的脸就忍不住去揣测那封信。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回应,便慌忙转开眼睛,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坐在座位上也不自在,总感觉背后好似有双眼睛一直盯着我,那目光滚烫,灼得我坐立难安。我干脆取了本书来,想着背背课文也许能转移我的注意力。

手刚伸进抽屉,就碰倒了什么东西。我低头一看,抽屉里倒着一盒苹果汁,旁边放着一盒小熊饼干,两颗糖,还有一只口香糖纸折成的纸船。

我心里一动,仿佛被毛茸茸的猫尾巴扫了一下心口。和糖纸船我认得。我见余秋筠折过几次。

然而这心口的酥痒也只是一瞬,一股比之前更甚的恼火随即把它打了个烟消云散。既然已经跟别人通了情书,又给我这样的错觉做什么!

我知道他正从背后偷偷看着我的动作,便几分真情几分故意地,使劲儿一塞,那些东西一股脑儿的,全都滚进抽屉深处。

(3)

这一早上我都故意板着个身体,任凭唐寄北在身后怎样踹我的凳子,我也没转过身去看一眼。放学时他在车棚里拦住我,追问我究竟怎么了。

我答了句没什么,推着车子绕过他。他追上我的步子,没好气的说:“都说没什么,又都跟来了大姨妈一样。哥们儿心头压着件人生大事需要你们指点,你俩倒好,俩驴脸拉一块儿去了。”

我踹他一脚,“谁俩驴脸!”

“你和余秋筠啊!”他拍拍裤子上的脚印,见我终于吱声了,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想请您干件大事儿!”

“又写情书?”

“要不说你堪比我肚子里的蛔虫呢!”他冲我一竖大拇指,谄笑道:“不多,两三页就够了。就米线店那姑娘,沈钟楠。”

“你找余秋筠吧。”我冲他一翻白眼,“助纣为虐的事儿,我不干!”说罢一蹬车子从人群里蹿了出去,留他在身后气得吹胡子瞪眼。

晌午吃过饭,我特意早早来了学校,拽着戚里去操场转悠了两圈,美其名曰消消食儿。

戚里哀呼:“你个胖子想减肥,拉我下来干嘛!姐姐我瘦的胸都没了,还想眯瞪一会儿养养秋膘呢!”

我赶紧讨好她:“年纪轻轻胸大有何用,分得清前胸后背就行了。”说罢暗忖两秒,假装风轻云淡地问起:“早上来给余秋筠还书的那个姑娘......谁呀?”

戚里停下脚步,坏笑着打量我几秒,一脸我懂我懂的样子,一挑我的下巴:“哎哟!有心思哟!”

我忙打掉她的手,连连否认:“我只是被点燃了八卦之魂的查克拉而已!”

戚里显然不信,却没戳穿。

“她叫江萦,初二初三和我们一个班,余秋筠和她坐了两年的前后桌。当年他俩被起哄了好一阵儿,好像是因为美术课上余秋筠画了幅人物素描,画的是江萦。”戚里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吧,他俩......”

话没说完,她突然止声,搡了搡我,让我朝操场门口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余秋筠正朝我们走来。

戚里倒是激灵,装作尿急一溜烟儿跑开了,留下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目光不敢迎向他,手也不知道该放哪里。我们之间短短十几米,我却感觉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我有话跟你说。”他来至我面前。

“嗯。”我小声应了一句,等着他说下去。

“那天......我爸临时决定回老家过周末,也没给我去找你的时间......对不起。”他垂着头小声地说。“我给你的纸船......你看了吗……”

我摇摇头,涨红了脸:“还没有。”

“那你看看吧!”他在裤子上搓了搓手,仿佛鼓了好大的勇气:“那上面......那上面我写了东西!”

“我拿着呢。”我轻声说,从兜里掏出那只小小的纸船,摊在手心。他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眼前是两行清秀整齐的字。

那天看到她踩着自行车满脸通红的样子

我很心疼

我抬眼,迎上他闪躲却又明亮的目光,心口终于漾起一朵朵柔白的小花。

我想,这个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而那个没能问出口的秘密,且让它住在心里罢。

第八章 红笺寄北,字向终南

唐寄北说,男人的十八岁应该是张扬的。应该在球场上挥汗,在北风里光着膀子唱歌,在烈日下罚站,在暴雨里追着姑娘十条街去给她送伞。

十八岁的男人不必去深究什么是爱,爱是久远又麻烦的事。喜欢却很简单,它是夏天姑娘们的裙摆,是女孩儿挽起长发露出来的脖颈,是某天你在米线店里遇到的那个人,她瞪着你的瞬间,你便怦然心动起来。

(1)

唐寄北最近上火的很厉害。

早上见到他时我吓了一跳,这家伙嘴巴边上烂了一大圈,鼻子下面也红红的一片。活脱脱一个东成西就里走出来的欧阳锋。

“哎哟我的天,先生贵姓啊?”我故意逗他。

他撑着下巴,闷着一张脸不理会我。

余秋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酸辣粉儿吃多上火了!”

“酸辣粉儿?”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余秋筠终于憋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吗!一天三顿酸辣粉,连着吃了一个礼拜,能不上火吗。”

唐寄北噌一下站起来,踹了一脚余秋筠的凳子,连声嚷嚷:“笑笑笑,笑你大爷!要不是你俩背信弃义,我至于连吃一礼拜的酸辣粉吗!”

我恍然大悟,却还是装傻充愣地拿他开涮:“你吃独食就算了,怎么吃出毛病了还怪我们呢?”

唐寄北怒睁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为什么怪你你心里没数吗?连个情书都不帮我写,我除了天天泡在她家吃酸辣粉,还有别的办法吗!哥们儿已经高二了,再不抓点儿紧,早恋的尾巴都抓不住!”

这下连方朝木都被逗乐了,扶着额头笑得直不起身子。唐朝北觉得失了面子,气得一拍桌子,硬着头皮非要和我们赌一赌,倘若一个月内追不到沈钟楠,他这辈子就再也不踏进男厕所半步,拉屎撒尿都在女厕所解决。

余秋筠收了笑容,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拍了拍唐寄北:“真英雄不逞强,好好珍惜最后这点儿你能站着尿尿的时光吧!”

(2)

单珊说,我们所有的课程里,除了物理,属音乐课最无聊。对于这一点,我深表同意。

我们没有专门的音乐室,学校就拿教学楼西边那间有多媒体教学设备的阶梯教室充了数。阶梯教室太大,干脆就合了三个班一起上。没有乐器,没有教材,甚至连个专业的老师都没有。每节课只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女老师往讲台上一坐,挑一首时下流行的歌,单曲播放着让我们跟着学。

我和单珊挑了最后一排坐下,戚里挨着我们坐在过道边。唐寄北一进教室便四处打量,看见我坐在最后一排,几个大跨步便跟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怎么就他一个,余秋筠呢?

我佯装不经意,眼神四处扫过一圈,终于在讲台上找到他的身影,正猫着腰和老师嘀咕着什么。

唐寄北刚坐下,便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摊开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抹平上面的折痕。

“给。”他又递给我一支笔。

“干嘛?”我一头雾水。

“写情书啊!”他双手在胸口前合十,咧着一张大嘴谄笑道:“女菩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也不希望以后和我手拉手一起去上女厕所吧?”

我一把推开纸笔,正色道:“我宁愿看你蹲着尿尿,也不要干这种助纣为虐的事!”

“这怎么是助纣为虐呢?这是在播撒爱情的种子!我是牛郎你就是喜鹊,我是许仙你就是油伞啊!”说罢他扯起我的胳膊,撒娇似的左右晃着。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无比恶心的拒绝。

“那这样,你就写一句,只需要写一句看起来有文化的,剩下的交给我!”他恳求道。

单珊从我身旁探出脑袋,朝唐朝北撇撇嘴:“我说你还有点儿出息吗?情书都找别人代笔。”

唐朝北不服气,没好气地说:“你个头发还没我长胸还没我屁股大的假小子,见过情书长什么样吗?”

单珊长着快一米七的个子,腰细腿长面容姣好,胸虽是平了一点,身材在我们这一堆人里却还是出类拔萃的。但不知怎的生了个假小子的性格,平日里做事讲话本就大大咧咧的,前些日子一冲动又去剪了个不及耳畔的短发,生生被我们嘲笑了好几天。

她倒是对唐朝北的话满不在乎,从他手里抢来了纸笔,刷刷刷地写下几个字。写罢扔了回去:“拿去,不客气!”

我们凑上去一看,印满小心心的粉色信纸上豪气万丈的写着八个大字。

红笺寄北,字向终南

我一竖大拇指:“有文化!”

唐寄北却像是看不懂,咬着手指甲,翻来覆去的摸索这几个字:“红笺是啥意思?寄北我知道,这我名字。但这终南也不对呀,沈钟楠的名字不是这俩字儿!”

“你这文化水平就别瞎琢磨了,”我说,“这取的是谐音,一个寄北,一个终南,听着就配一脸。”

唐寄北听完大悦,大手一挥:“管他的,能用就行。那啥,你们谁有口红没?”

“我们哪有口红,”戚里答道。“不过我这儿有唇膏。”

唐朝北略一思量,说唇膏也能将就,便问戚里借了来,拧开来在自己的嘴上抹了一圈。涂抹完,小心翼翼地在情书上啄了一小口,信纸上顿时出现了个油腻腻的大嘴巴印子。

(3)

这封盖了唐寄北大嘴巴印的情书,终究还是惹了祸。

那会儿正值每周的例行大扫除,唐寄北心不在焉地胡乱划拉了两下,便一把将扫帚塞进余秋筠的怀里,一溜烟跑了出去。

“他去哪儿?”我问余秋筠。

“不知道,又偷懒打篮球去了吧。”余秋筠答道,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了,我有个事儿要和你说。”

“嗯。”我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早上音乐老师通知我,以后每周三的第一节晚自习上,文艺委员要带着大家学些歌曲。”

“随便学什么歌吗?”我问他。

“也不是。每周的曲目是学校统一定的,所以要文艺委员每个周一去统一学习。除了文艺委员之外,每个班还要另外再去一个人,”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你要去吗?”

我?我顿时不知所措。其实我音准乐感都还可以,只是天生嗓音有些粗哑,不如别的女生那样清丽动听。当一当南郭先生也就罢了,一想到要在余秋筠面前单独唱歌,我便有些扭捏起来。

“还是算了吧......”我怯怯地说。

“可是......我希望你能一起去。”

“算了,我不去了。”我终于还是退缩了。他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失落,带了些怒气似的扭头从我身边走过,径直走到另一个女生身边,邀了那女生一起去学歌。

周围的人纷纷起哄,教室里瞬时闹腾腾的一片。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怎的,他竟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

那笑声仿佛是酿了好些年的醋,灌进我耳朵里,浇得我心里直发酸。我背过身去不愿多看,作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

单珊提溜着涮好的墩布匆匆进来,见我似有不悦,便问我怎么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突然想起唐寄北偷懒跑出去这么久了还没有回来,便拿了他当挡箭牌。

“我是在气唐寄北呢,”我佯装生气道:“偷懒偷成这样,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单珊放下手里的墩布,诡秘一笑,“我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你猜谁在那儿?”

“谁?”我问道。

“唐寄北。听说好像是他给沈钟楠的那封情书,被人家交给老师了。”

第九章 意外

(1)

初中那会儿是台湾偶像剧势头正好的时候,女生们每天课余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头一天刚播的剧情。对于刚刚萌芽的少女情怀来讲,那些帅气多金还痴情的霸道总裁是每个人的的终极梦想。我妈从来不许我看,说这些都是危害身心健康的精神毒瘤。我扛不住诱惑,便攒钱买了好多光盘,隔三差五的偷偷用DVD放着看。

唐寄北嘴上说着烦透了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谈论这些,私下里却死皮赖脸地把我这些光盘都借了去,说要把它们当作教育片来观摩,兴许能多学点儿追女孩儿的套路。

显然他并没有学到什么精髓,就连皮毛怕是也没怎么弄明白。他追着女孩儿跑的岁月漫长的足够写一部编年史,追到手的却一个都没有。

那天他原本打算趁着大扫除偷偷把情书塞到沈钟楠抽屉里,谁知却被逮了个正着。沈钟楠二话没说,连人带信一起交到了正巧来巡检的教导主任手里。

这封信看得主任一头雾水。说它是情书吧,拢共就八个字,也没写什么暧昧的话。主任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处理,索性把人和信都交给了我们班主任。

班主任是过来人,心明如镜。隔天便请了唐朝北他爸过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以及他儿子这一年多来的光辉事迹一并讲了个仔仔细细。

也许是班里哪个多嘴的同学在沈钟楠家吃米线的时候闲聊了几句,这件事儿不知怎的就被她妈妈听了去,还误以为女儿和哪个男同学早恋了,急匆匆地找到年级组办公室要了解情况,和唐寄北他爸撞了个正着。

据唐寄北形容,当时的场面十分尴尬,班主任介绍完双方家长,他爸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称呼沈钟楠她妈,嗫嚅之间竟喊了声亲家。

我们听罢笑倒一片。“你一看就是你爸的亲儿子,”余秋筠搂着唐寄北的肩膀,好不容易喘上口气来,“这二毛五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像隔壁老王。”

“是是是!我是随了我爸,哪像你,样样儿都随了隔壁老王!你说对吧依然?”唐寄北回了句嘴,拉盟友似的,又转头问我。

虽是句玩笑话,但这话本是对余秋筠说的,我有些不愿回答,随便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自从大扫除之后,我和余秋筠谁都没再主动说上一句话,仿佛都赌着口气,你不理我,我便也不睬你。

第二节课刚下,方妍蹦跶着来最后一排找余秋筠。她就是那天和余秋筠一起被大家起哄的女生,这两天下课他们俩总待在一起,要么抄歌词,要么捋谱子,好几次我上厕所回来,看见她正坐在我的座位上,和余秋筠有说有笑的,好不欢喜。

我看着她走近,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索性起身让出我的位子,自己拉了戚里和单珊去厕所,任他们怎么温言细语去!

“你倒是大方啊!”出了教室戚里忙不迭地打趣我,“就这么看着自己男朋友和别的女生天天腻在一起。”

单珊听她这么说,惊讶地一把扽住我问道:“男朋友?谁啊谁啊?”

“余秋筠啊!”戚里嘴快,抢先一步答道。

“你们俩好了?!”

“没有,别听她瞎说。”我忙解释。

“屁!你俩那天在操场我都看见了,眉来眼去成那样,还说没好!”戚里坏笑,搡了搡我说:“咱们仨关系这么好,干嘛瞒着我们。”

眉来眼去就算好上了吗?我心里微微一沉。那眼下的余秋筠和方妍,他们俩又算怎么回事儿?

年少青稚如我们,不懂怎么去形容这种因为喜欢所以忍不住彼此靠近的心情,所以找了个笼统的词语,把这种关系统称为“好上了”。可怎么样才算“好上了”?如果是眉来眼去,那么那天操场上我们彼此试探又羞涩躲避的眼神早已说明一切。如果完全的坦白和明确的道过喜欢才能作数,那我们现在还不能算。

尤其是最近的余秋筠,他让我觉得在他眼里我是特别的,但只不过是那些“特别”中最不特别的一个。

“我们没好,”我低头用力咬了咬唇,“我也不会和他好。”

(2)

下午的物理课被老师临时改成了随堂测验,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完成的自然是一塌糊涂。

我闷闷不乐地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文科班的女孩儿们三五成群的扎堆聊天,心里一阵惆怅。也许我爸说的对,我或许更应该是她们中的一员。我长叹一声,扭过头枕着胳膊发呆。

余秋筠站在我右手一米远,我转头正好看到他。他两手擦在裤兜里,靠着阳台斜斜地站着,望着对面正在施工的教学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看着他,有些出神,全然没察觉他不知何时也转了过来,正看向我。

迎上他的目光,我竟意外地没有躲避,他的眼神似乎也没有了这些天来的淡漠,眼底闪过几分试探,似有什么话要讲。

我想躲开,整个人却被他的目光牢牢的抓着,动弹不得。那一刻我的心里好像也隐隐期待着,他能来同我说点什么。

他几番欲言又止,却始终迈不开步子,终于还是沉默地转过头去。

果然不该有期待。我心中黯然。

“考的怎么样?”方朝木从背后过来,靠在我身边。

我这才回神,平复下心绪,瞪了他一眼:“你就坐我旁边,我那副狼狈样子你又不是没看见。”

他笑笑,手指轻轻叩着栏杆,作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取笑我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和脑子这么笨的人做同桌。”

我冷哼一声,嘴上也不肯吃亏,回他道:“彼此彼此,我也是头一次和脾气这么怪的人当同桌!”说罢斜他一眼,支起身子转身欲回教室。

转身时我偷偷瞟过刚刚余秋筠站着的地方,那儿已经空荡荡的了。

刚到门口,我就和横冲直撞跑出来的单珊撞了个满怀,我们俩都重心不稳,同时跌坐在地上。

屁股狠狠着地,我差点儿疼出眼泪,她却不知痛似的,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上扶我一把,跌跌撞撞地朝办公室跑去。

“什么情况?”我看着她慌乱的背影,正纳闷儿着,却听见教室里似有哭声,有叫喊声,乱成一团。

方朝木也听见了教室里的动静,一把拽住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同学。

“怎么了?”他问,语气里也不自觉得染上几分焦急。

“快叫老师!邵青......邵青他......”同学哑着嗓子,一时急的语无伦次,“他趴在桌上好像没呼吸了!”

第十章 如果来得及

单珊说,以前我总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来不及”。今天来不及看的电视改天还有回放,今天来不及完成的作业可以明天补上,今天来不及说的话下次见面了还能再讲。生活其实就像写小说,在完结之前,所有的未完都能待续。

所以我暗恋了一个人好多年,却从没想过要告诉他,我想等一等,等我变成更优秀的样子。

我坚信来日方长,再晚一些也没关系,始终是来得及的。

(1)

有些时候,我特别希望生活能像录像带一样,可以暂停,可以快退,对不满意的地方甚至可以删除,重新再拍。

比如物理测验的那个下午,我想在单珊撞倒我的那一刻按下暂停。

往前快退一点,我就可以在余秋筠欲言又止的时候主动去和他说说话。

再往前一点,我就可以在物理测验开始之前抓紧时间复习一遍要点。

如果能一直往前,我们所有人就可以在邵青说他不舒服的那一刻,立刻送他去医院。

关于那天下午的记忆,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白色的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楼道里聚集的人群,还有躺在轮床上一动不动的邵青。

那天吃过午饭,邵青趴在桌子上,那时他脸色不大好,老师同学问起他也只是说不大舒服。那堂测验他没有参与,老师允了他趴着休息。

他是校篮队的队长,大冬天里也常常只穿件短袖在操场上打球。所有人都很放心他的身体,包括他自己。

他甚至没来得及去医院。没有人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没了呼吸,都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我叫了他好多声,他没答应。我又摇了他很多下,他也没动。”

单珊肿着眼睛,这是这些天里,她开口和我们讲的唯一一句话。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情绪,脸上没有悲伤,也看不出难过,有的只是那些从她空洞的眼睛里不停淌下的泪水。

(2)

那些天的单珊仿佛一只被夺了神魄的灵兽,同往常一样吃饭,上课,学习,读书。只是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不同别人说话,问她什么她也默不作声。

邵青的离开像十二月里料峭的寒风,在每个人心里结了一隅灰蒙蒙的冰。在这场北风呼啸里,单珊的心好似被一起刮走了。

单珊的变化让我们不解,却又不敢多问。直担心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只怕她早晚都要病了。

直到有一天,她不见了。没来学校,也没有回家,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这么多年连迟到都未曾有,如今哪来的胆子翘课!家长打遍了亲戚的电话,翻遍了县城里所有的网吧,依旧没寻到她的半分踪迹。

直到下午快放学时,她才出现在教室门口,身后还跟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你去哪儿了呀!”我和戚里忙扑过去,戚里探出脑袋瞄了瞄走廊,见没有老师过来才压低声音对单珊说:“老班通知了你爸妈,他们找你都找疯了!你到底去哪儿啦?”

“我没事儿,”单珊轻轻拍了拍戚里的手,宽慰我们似的笑了笑。我看着她,总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之前一样红肿着双眼,满脸的倦容,但这些天来笼在她身边的那团浓雾,好像终于散去了。

“我们去送邵青了。”她望向窗外,嘴角抹开一弯灿烂的笑容。

(3)

站在单珊身后的那个男生叫简明,就是他带着单珊逃课的。

简明说,今天是邵青的葬礼,按照他们老家的习俗,家里有孩子早逝,忌讳大操大办。所以邵青的父母只告知了些家里的知己亲戚和周围相熟的邻居,其中就有简明一家。他和邵青既是老乡又是发小,幼时常常约着一起回老家过寒暑假,上树掏鸟蛋,下河摸王八这些事儿他俩一起做了个遍。虽然不是穿一条裤腿儿的关系,但也有穿过同一条裤子的交情。

尤其是高中考到了同一所学校,又一起进了校篮队,他俩便几乎成天都形影不离。混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好多邵青的事情简明甚至比邵青自己更清楚。

所以,简明还是先一步发现了单珊的秘密。

单珊喜欢邵青。不是一般的喜欢。

刚开始简明只是注意到,从高一刚入校开始,这个女孩儿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抱着一本厚厚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坐在球场边的台阶上,旁若无人的背单词。有时她抬起脖子休息的空档,眼神会不经意的瞟过球场,只是简明发现,她每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是落在邵青身上。

简明把她指给邵青看,邵青哦了一声,说这女孩原先是他们学校的是学霸,初中的时候也老在球场边背单词。

就这样,他们打了一年的球,她在旁边背了一年的单词。

后来有一天,他俩坐在台阶上休息,单珊就在不远处,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背单词。田径队的女生正在集训,她们穿着紧身的运动背心和宽松的短裤,甩开紧实光洁的腿,从他们面前飞奔而过,胸前那两只圆润饱满的小兔子即使被紧紧地裹在背心里,却还是难以控制的上下跃动着。

邵青看的出神,喃喃地对简明说,真美,他就喜欢这种肌肉紧实,留着利落短发的姑娘。

没过几天,简明就一眼看见了站在田径队女队里,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的单珊。

那天,她的词典和书包一起就放在球场边,简明投偏的那颗球砸倒了旁边的水瓶,把单珊的词典浇了个湿透。他慌忙从那一滩水渍里捞起词典,欲抖落上面的水,却从书页里抖出来了个东西。

那是一片巴掌大小风干了的梧桐树叶,还保留着嫩嫩黄黄的颜色,树叶上有一行浅浅的蓝色圆珠笔写上去的字迹。

“邵青赠予单珊 2005.10.21”

(4)

单珊很早就喜欢上邵青了,早到她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喜欢卑微而敏感,只敢远远的观望,靠近半分她都觉得那是在放肆。她怕老师发现,怕同学议论,怕父母知道,更怕自己鼓足勇气的表白只能换回一句不喜欢。

即使她已经那么优秀,即使她乐观又开朗,可在这个秘密面前,她始终怯懦自卑的像那只没毛的丑小鸭。

于是每个篮球队有训练的日子,她都会捧着那本词典,早早的来到学校。操场上有许多晨读的人,这让她感到心安——这样她就能藏进这些不起眼的人群中,偷偷寻找那个在球场上驰骋的身影。

刚开始她不敢靠的太近,同别人一样,要么在草地上,要么在单杠边。每天她都会稍微挪近几步,从单杠到乒乓球案,从乒乓球案到舞台旁边。这种慢慢靠近的过程让她充满期待和欣喜,仿佛等她能够坐到球场边上的时候,她就会有足够的勇气光明磊落的牵上邵青的手。

一个学期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坐到了球场边,却还是没能鼓足勇气。不过那天训练快结束的时候,从墙外的梧桐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被风吹落在邵青汗涔涔的肩上。停留了短短几秒,又滑落下来。

等到邵青一行人走远,她赶紧捡起地上的叶子,偷偷夹进词典里。

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觉得这一定是命运安排邵青送给她的礼物。于是挑了一只栀子香味的圆珠笔,小心翼翼地在树叶上写下那行字。

那时她只知道,相传这梧桐树梧为雄,桐为雌,象征着同生同死坚贞不渝的爱情。

所以她和邵青一定是命里注定。既是注定,她便愿意等,等她成为更好的自己,她便能站在邵青面前,光明正大的说出那句藏了好久的“喜欢你”。

那时的她不知道,梧桐树的树语除了爱情还有离愁别绪。她和邵青的命中注定里,除了相遇还有别离。

第十一章 风波

(1)

十几岁的时候,觉得时间是挺不值钱的东西。我们一天有11节课,每节课有40分钟,每天就在这440分钟里熬着,等待那一天三次的放学铃声。那时候翻过几本穿越小说,总盼望着也能一觉睡醒在十年之后,跳过中间这些繁琐的环节,直接开着豪车住着豪宅,身边躺着吴彦祖,怀里搂着彭于晏。

就这么熬着熬着,九月也只剩下一点儿尾巴梢了。按照国际惯例,国庆假前会有一次大规模的月考,这新学年的第一次考试尤为重要,它关系着日后我们的座位安排——排名靠前的人有优先选择座位的权利,排名居中的人有选择同桌的权利,而那些吊车尾的,就只有在残羹剩饭里捞着吃的份儿了。

我们都卯足了劲儿复习,这些天倒也过得风平浪静。唐寄北依旧是雷打不动的一天三顿酸辣粉。沈钟楠她妈刚开始还会撵他走,撵了几天也没了力气,索性由了他去。只是只要唐寄北一来,她便会把沈钟楠支进厨房里去,所以这么多天了,唐寄北没能和沈钟楠说上几句话,买粉儿的钱倒是花了不老少。

单珊仿佛把那个一直囚困着她的秘密随邵青一起,葬在了他老家的后山上。从葬礼上回来后,虽然路过操场的时候她还是会停下脚步发呆,或者时不时望着窗外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出神,但整个人还是有生气了许多,话渐渐的也多了起来。

而我和余秋筠在那天之后,默契十足地都不再提起那个相约出行的中午和那只吐露心声的纸船。仿佛又变回两个不相熟的同学,不再刻意回避,见面也会礼貌的打招呼。然而这样的客气和礼貌无形之中在我们之间划上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也悄悄在我心里打上了一个拆不开的结。

偶尔盯着黑板出神,眼前总会浮现起家长会那天余秋筠羞涩的笑脸。那个人明明就坐在身后,我却无比想念。

(2)

本以为备考的日子就要在这样的枯燥和寡淡里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临考的前一天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天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的气氛空前的紧张,连那些平日里一下课就坐不住的“猴屁股”们都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在焦头烂额的背诵公式和单词,盼着在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里能抱抱诸位神佛的大脚。

我正被一道动力加速度的题困的分身乏术,便求了方朝木帮我讲解讲解。他倒也没推脱,在草稿纸上划拉了几笔就得出了答案,看得我愈发的糊涂。

我费力想跟上他的节奏,却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接着,教室前两排便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大家都被这平地惊雷吓了一跳,抬起头循声望去。却看见方妍和王思曼两人正吵得脸红脖子粗,方妍还几次欲扑上去动手,幸好被旁边的学委死死拦住。

“你有什么难听话就当着面说!背后总议论人算怎么回事!”方妍指着王思曼的鼻子,一着急生气,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哭腔。

“说话就说话,少指着我!”王思曼一巴掌打落方妍的手,“这种丢人的事情你敢做还不敢给人说吗?”

方妍一听,更加着急了,使劲儿朝着王思曼扑过去,奈何却还是被学委挡在身后。她本来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女生,力气哪里能和这一米七八的大老爷们儿相比,一时被拽的动弹不得,竟放声哭了起来。

她这眼泪一落,惹得王思曼更加反感了,冲着她轻蔑地一笑:“成天就知道装可爱,要么就是装柔弱,还没吵几句呢就哭成这样,哭给谁看呢,方朝木吗?”

方朝木本对这场争执不感兴趣,正敲着我的桌子让我集中注意力听他讲题。蓦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竟出现在了这场风波里,也不由得扭头望过去。

一听到王思曼提起方朝木,原本正在啜泣的方妍一下子愣住,随即便发了疯似的挣脱学委的手,冲上去把王思曼扑倒在地上。

两个人扭做一团,王思曼也被彻底激怒了,撕扯之间破口大骂开来,把方妍难以启齿的事儿抖落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方妍喜欢方朝木。

那天她被闺蜜怂恿,冲动之下给方朝木写了封表白信。写完之后却没有勇气送出去,犹豫之间有外班的人来找她,她慌慌张张间随手把信夹在了英语练习册里,跟着那几个人一起下了楼去。

说来也巧,她前脚刚走,英语科代表就张罗着要收作业。方妍的练习册就搁在桌子上,同桌便顺手帮她交了上去。

那封夹在练习册里的信,自然没躲过去被老师发现的命运。

任我们英语老师的正是我们班主任,顾念着女孩子家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加之她尚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班主任决定尽量在小范围里解决这件事儿。于是便叫了她去办公室,思想教育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便连人带信一并放了回来。

本来这事儿也算告一段落了,方妍心里那点儿本来就微弱的小火苗这下子彻底被浇灭了。

谁知这事儿还是被传出去了。那天10班的一个女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学生的电子档案,办公桌间的隔板挡住了我们班主任的视线,他完全没注意到隔板后面还坐着一个人。整个思想教育的过程都被那女生听了去,待她回到教室,立刻把这件事当作趣闻添油加醋的叙述给周围的几个女生。

那几个女生里有王思曼的朋友,一听到方妍这个名字,顿时想起她就是思曼老提起的那个娇滴滴特能装的女生。趁着吃饭的功夫,便把这事儿转述给了王思曼听。

今天课间,王思曼正和同桌女生悄悄议论这件事儿,刚说到“面子上装清高,骨子里骚浪贱”这句,便被正好去厕所回来的方妍听了去。方妍在他们身后站了足足两分钟,她们竟没发现,越说越来劲,也越说越离谱。方妍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王思曼桌子上,这才有了刚刚那一出。

没一会儿两个老师匆匆赶来,才把着红了眼的两个人拉开。班主任沉着脸把她们带去了办公室。

方妍的秘密就这样被赤裸裸的示于人前,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凄然地跟在老师身后,想起前些天里对她的芥蒂和误会,心里涌上一阵愧疚。

原来她喜欢的是方朝木。她总有事儿没事儿的寻了由头来找余秋筠,大概也是想要多靠近方朝木一点吧?每次她坐在我的座位上和余秋筠说着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总会忍不住偷瞄身边那个人几眼?

年少的喜欢总是这般简单又复杂。千方百计的靠近,轻而易举的满足。

方朝木一下子成了这场风波的核心人物,许多人偷偷转了头来观察他的反应。唐寄北看热闹看的起兴,一拍方朝木的肩膀,揶揄道:“行啊朋友!这魅力杠杠的!我这儿吃了半个月酸辣粉儿了都没啥动静,你成天闷着头做一堆破题就有姑娘对你芳心暗许。改天给我弄一套,我也做做!”

我见他这么没眼色,卷起书敲在他脑袋上:“闭嘴吧你,你追不到姑娘是因为你长得丑!做十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也救不了你!”

唐寄北吃瘪,不服气的嘟囔了几句:“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不会也喜欢这木头吧?”

“胡说八道当心我废了你!”我剜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整整一节课后,王思曼和方妍才一前一后的回到教室。我有些近视,没看清方妍脸上的表情。但是看见了她颓然地趴在课桌上,整张脸深深的埋在臂弯里,肩膀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哭。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方朝木,“哎,你......你要不要去安慰一下?”

方朝木头也没抬,冷着脸反问我:“凭什么。”

“毕竟这些事和你也有关系啊。”我说,“这么私密的事被晾在大家面前,她得多难受啊,也许你去劝几句,她能好一点。”

方朝木蹙起眉头看着我,“她喜欢谁是她的事。”说罢伸手敲了敲我的练习册,“把你这些多管闲事的精神分一些在物理上,也不至于连这种送分题都不会做。”

我朝他撇撇嘴,这人真是没同情心呐!我心想。不过想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让他去安慰确实不合适。

窗外有风吹过,刮落了几片梧桐叶子,晃晃悠悠的飘落在窗台上。天边的云乌压压的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到地上去。

又要下雨了吧。我想。

今天的空气湿漉漉的,不知道那里面又揉碎了多少人的眼泪。

第十二章 暴雨

(1)

临放学前十分钟,窗外的天空已然是阴云密布了,轰隆隆地响着雷,连风也没了刚刚那股子温柔劲,渐渐狂躁起来。

看来是暴雨将至了,我心里渐生焦虑。我家向来没有关注天气预报的习惯,早上出门前看着天气晴朗便不会带伞,每每遇上这种说来就来的暴雨,总是被弄得措手不及。

放学铃声刚一响,我胡乱收拾了东西就冲出门去,取了车子一阵狂蹬,指望着能在这雨下起来前赶回家。

可我的脚力还是没能比得过老天翻脸的速度,刚到中山街路口,雨就下起来了。这雨来势汹汹,我慌忙寻了一处屋檐躲进去。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没有半分要停的样子。不管了,冲回去!我一咬牙,跨上车子猫进雨里。

刚骑出两步,突然有车子从背后冲了出来,生生横在我面前。这一下急刹让我猝不及防,车子一歪差点摔出去。

“你干嘛呀!”我顾不上去分辨是谁这么莽撞,冲他吼了一句,揉了揉磕在脚蹬子上的脚踝。

“对......对不起,我在后面叫你。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我一着急......”

我抬头,却看见余秋筠正跨坐在他的车子上,一手扶着车头,一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着。

“你的脚没事吧?”他关切地问,说罢又换上愧疚的口吻:“我着急着追你才这么冒失的。”

“没事儿!就轻轻碰了下。”我忙拿开正揉着脚踝的手,像要证明我真的没事似的,用力晃了晃脚。

他忙取下挂在车头的伞,在我头顶撑开。“我见你放学就急匆匆地跑了,手里也没拿伞,就......就想着给你送伞......我也不知道你走了哪条路,追了一圈才找到这儿。”

说话间他红了脸。雨水淌过他的眉眼,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已经湿透的胸前。他却感觉不到似的,固执地只在我头顶撑起一方晴朗,自己傻兮兮地立在雨中。

我把伞朝他推了推:“你拿着吧,我家也离得不远了,淋久了......你该病了……”

他不由得分说得一把抓过我的手腕,把伞塞进我手里,手腕顿时覆上一层温热,仿佛带了一股细微的电流,霎时间传遍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待他反应过来,慌忙撒开手。倘若那时旁边有人经过,一定会看到两个傻子一般的孩子,一个羞红了脸撑着伞,另一个不知所措地立在雨中。

“你快回去吧,”我敦促道,“别感冒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拽过身后的书包,掏出来一本裹着塑料袋的书,绕到我身后,把书塞进了我的书包里。

“送给你。”他小声说了一句。随即红着脸跨上车子,飞也似的消失在风雨里。

(2)

我开门儿的时候和我妈撞了个正着,她身上还穿着早上出门时那件衣服,衣角上还滴着水,正推着车子急匆匆地要出门去。

“你干嘛去呀?”我问她,“也不换件衣服。”

“这么大的雨怕你回不来,刚要去给你送伞呢。这么大人了,看着要下雨也不知道带把伞。”她嘟嘟囔囔地埋怨着我,倒是忘记了自己也是淋着雨回来的。说罢才慢半拍的看见我手里的伞。

“伞哪来的?”她撑好车子,蒙上一层防雨布。

“同学的,”我心里一慌,脸上却强撑着,漫不经心地答道:“人家多带了一把。”说罢寻了处干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伞支在地上。

我妈哦了一声,催促我赶紧去换衣服,我嘴里应着,心里长长的吁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这说法她信没信。

回到卧室反锁好们,我掏出那本包在塑料袋里的书,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水珠。

这本书显然已经被人翻过好多遍了,封面的边缘已经有些发毛。《悲伤逆流成河》?我心里一笑,竟有男生会喜欢看这种情情爱爱的书。

随手翻了几页,翻出一张对折过的白纸。我轻轻打开来。

纸上画了一个女孩儿,穿着帽衫,正背对着我直直的坐着。

明显画她的人画工稍有些拙劣,她肩膀一高一低,胳膊也歪歪扭扭仿佛被人削了一块肉去。

不过我还是认得她的。我看着她那根挽得松松垮垮的小鬏和耷拉在耳后的几缕碎发,心里仿佛有无数朵芬白的小花,密密匝匝地开着。

我知道,九月终于要过去了;而那些藏在九月每个罅隙里的阴霾,也终会在这场暴风雨里,消失不见。

(3)

昨天的那场暴风雨带走了这个漫长夏天的最后一声蝉鸣,空气里没有了那些细细碎碎弄得鼻腔发痒的浮屑,就连垃圾堆的霉味也被冲得干干净净。

风是甜的,阳光是甜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香甜的。

我站在布告栏前,偷偷捏着夹克口袋里藏着的感冒药,在考场安排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找着一个人。

感冒药是我早上偷偷从抽屉里顺出来的,我觉着,他可能需要。

瞅得眼前快糊成一片了,我还是没找到那个名字,我使劲儿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找不见你的名字吗?”身边响起方朝木的声音。

“不......”我刚要解释,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在近千个人的名字里找到了我的。

“15号考场,高一(3)班。1503号桌。”

“额......”我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跟他解释,“那个......你能再帮我看看余秋筠在哪个考场吗?”

“和我一个考场,我刚刚见到他了。”说罢转过头,一脸疑惑的看着我,“你找他干什么?”

我红着脸把他拽到一边,偷摸的塞给他那盒感冒药,“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

方朝木看了看手里的药,没说话。我生怕他下一秒开口追问,索性先抢了话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那个......昨天我借了他的伞,他淋着回去的,他要是感冒了,我……我也过意不去。”

“我没准备问你。”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冷言道。

正说着话,唐寄北从一旁跳了出来,“呔”了一声,吓得我脚下一软,一个趔趄朝一旁摔去。

方朝木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待我站稳,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转身朝着唐寄北的小腿飞起一脚。

唐寄北轻巧躲过,计谋得逞般地盯着我,坏笑着说:“你跟这木头偷偷摸摸说什么贴心话呢?”

我剜他一眼:“说你是个二皮脸!”说罢突然想起之前关于沈钟楠的那个赌约,便收起嗔怒,换了一副戏谑的表情,“怎么着?躲在女厕所附近,这就开始观察地形啦?这一个月期限就在眼巴前儿了,你也知道女厕所是去定了吧?”

“女厕所估摸着我是无福消受了,”唐寄北忽然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哥们儿约到沈钟楠了,就放假第一天,去我们老家玩儿!”说罢直起身子,得意地笑了几声,又指着我说:“你别跑啊,你也得去!人多一点儿,省的她尴尬。诶,你去吗?”他冲方朝木一扬下巴。

“他哪儿会去呀!带他去游山玩水还不如给他几套奥......”

“去。”方朝木打断我的话,我扭过脸惊讶的看着他,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寄情于山水了?

“仗义!”唐寄北倒不怎么吃惊,还兴高采烈地朝我们比了个心。

“那什么……”我回过神,“还有谁去?”

“沈钟楠啊!”唐寄北一脸“你明知故问”的嫌弃。

“废话!”我翻了个白眼,“我是说,除了我们四个,还有谁去。”

“单珊。”唐寄北答。

“还有呢?”

“戚里。”

“还有呢!”我心里有些着急,这二百五说话怎么跟羊拉粑粑一样,一口一口地往外蹦。

“余秋筠去不去?”一直沉默的方朝木突然插了一句。

我心里猛的一怔,差点咳出一口老血呛着自己。他这是知道了我话里话外的意思吗?他是在替我问?

我不敢去探索方朝木的表情,直怕会从他了然于胸的眼神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也生怕再不小心和他四目相对,聪明如他,一定能从我心虚的眼神里窥探到更多秘密。

第十三章 假如我说喜欢你(1)

过去的三年里,我会在每个周五的晚上光顾南门里那家叫做“青魁”的酒吧。虽然这名字取得甚是凶神恶煞,里面的氛围却是和名字截然不同的温和安静,没有光怪陆离,也没有灯红酒绿,最热闹的也不过台上那几个抱着吉他唱民谣的歌手。在这条酒吧街所有的酒吧里,属它最别致。

我喜欢这一片嘈杂里难得的一隅安宁,来得勤了便与这里的老板熟络起来。老板是一对刚毕业的小情侣,见我总是一个人,便常常添上两个杯子陪我喝几口。他们喜欢听我讲故事,尤其是我们高中那帮人的故事。每次讲完,我都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一杯免费的Chambord sour。我讲得兴起,他们也听得尽兴。

在所有的故事里,他们对我和余秋筠的那一段最感兴趣,央着我多讲几次。

许多遍下来,他们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待我伸手去讨那杯免费“事后酒”的时候,小姑娘却按住我说,不对,你没讲完整。

哪里不完整?我问。

你只讲了你们好上以后和你们怎么分开的事,她仿佛逮住了一个偷懒没写完作业的学生,得意洋洋的说,可你从来没交代过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我笑笑,把弄着面前的空酒杯。是呀,我们是怎么好上的?

好上的那么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如同一部被剪掉了开头的电影。

自然而然,命里注定吧。我回答她。

什么是命里注定?她追问。

大概......大概就是我躲过了风,躲过了雨,躲过了地上的水坑,躲过了疾驰的车子。我躲过了所有可能伤害到我的东西。却唯独没能在那个阳光温柔的下午,躲过那件耀眼的白衬衣。

(1)

月考完的那个下午,我回家胡乱的扒拉了两口米饭,不到七点便睡下了。

连日来的熬夜抱佛脚让我欠下了一大笔睡眠债,躺在床上只觉得眼皮上像坠了两个沉甸甸的大铁坨,脑子里也渐渐一片混沌,总觉着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还没来得及想个究竟,意识已经抢先一步飞去了周公那里。

好似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我才生生被我妈从周公摆的满汉全席上拉了回来。

“你今天是不是有事儿啊?就你那个叫戚里的好朋友,刚刚来电话了,说跟你约了今天出去。”我妈收拾着被子,冲卫生间里的我喊了几句。

我正眯瞪着眼睛慢慢悠悠地刷着牙,听见这话心里一惊,顿时想起来和唐寄北约好了放假第一天要去给他当群众演员的事情。

我匆匆吐了嘴里的漱口水,挑了件胸口绣着红毛小马的白衬衣,搭了条水洗牛仔背带裤,也没顾得上扒拉点儿早饭,匆匆奔出门去。

我一路狂奔,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约定的路口,唐寄北正带着他们几个人,叉着腿坐在路边的小吃摊前,嘴里哧溜着几根米皮儿。

“大小姐您早起绣花儿呢?”唐寄北看见我,立马吸完碗里剩下的几根,一推面前的空碗,没好气地说:“你看,等你的这会儿功夫我都吃了三碗米皮儿两碗八宝粥了!”

“那说明你肚子大,够饭桶!”我也没好气地回道。而后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对着其余几个人做了个揖:“抱歉啊各位,睡过头了。”

沈钟楠摇摇头,轻轻地笑了笑,安慰我道:“没关系,我们也没等多久。你赶得这么急,还没吃饭吧?要煎饼还是要米皮?”

我忙摆摆手,心想已经迟到了这么久,要是再耽搁了你俩的良辰美景,唐寄北还不得满世界的画着圈圈咒死我?嘴里却说道:“不用不用!我路上买了个葱油饼吃过了。”说罢赶紧起身招呼大家出发。

我们朝着公交站走去,余秋筠三两步追上我,和我并排走在一起。

“你真的吃过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吸着肚皮,生怕它在这个时候不争气,给我闹出点儿什么动静。

“你没吃。”他笃定地揭穿我。见我正挂着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看着他,他得意一笑,“你嘴里没有葱花味儿,只有牙膏的薄荷味儿。”说罢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小熊饼干,偷偷地塞进我怀里:“给你。估计你起来也顾不上吃饭,我刚刚偷偷在小卖部买的......”

我脸上一红,紧紧的攥住那袋饼干。“谢......”

“哎哟喂!”我道谢的话还没说完,戚里突然在身后大喊了一声,引得路上卖菜的阿姨也扭头朝我们看来。

“还说你俩没好上!”戚里像发现了什么不容质疑的证据,指着我俩对其余几个人说:“你们看,情侣装都穿上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余秋筠正巧也穿了件翻领白衬衣,浅蓝色的水洗牛仔裤,就连我俩脚上踩着的,也都是白色浅口的帆布鞋。

我霎时涨红了脸,冲戚里一挤眼,“瞎说什么!”

“巧合!巧合!”余秋筠也红着脸解释道。

戚里完全无视了我们苍白的解释,继续和单珊一起拿我们打着趣。在她看来我俩红的像路边菜摊上那几颗西红柿似的脸足以说明问题。

沈钟楠见了我们的反应,不好意思跟着起哄,却也在偷偷捂着嘴笑。唐寄北见着她这般开心,为了要讨好她似的,更加起劲儿的冲我俩吹着口哨。

只有方朝木落在最后,他好像并没听见这边的热闹,扭头注视着天边那几抹云霞,那里有几只惊鸟飞过,它们盘旋一圈又飞了回来,扑棱的翅膀沾染上了这个初秋的第一抹橙红。

(2)

我们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了快一个小时后,才到了唐寄北嘴里那个如诗如画的地方。

“确实很美。”跳下车,我张开双臂仰着头使劲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终于勉强压住胃里那股被愈晃愈强烈的恶心。

这里是个人烟稀落的小村庄,冢森的柏树间星星寥寥的点缀着几间翻新过的红砖小平房。唐寄北指着其中一间,回头对我们说:“那个就是我家了。”说罢俯首在沈钟楠耳边悄悄问了一句:“怎么样,以后嫁过来,这老家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我家的房子,都归你!”

我们在身后欲呕,单珊上前挽过沈钟楠的胳膊,越过她朝唐寄北一撇嘴,“人家答应你了吗,这会儿就妄想着娶回家啦?你去不去女厕所还不一定呢!”

“哪能够啊!”唐寄北做了夸张的表情,“我家钟楠才舍不得让我去和广大女同学们一起去如厕呢!是吧?”说罢用肩膀搡了搡沈钟楠。

沈钟楠白了他一眼:“就你现在这副含羞带臊的样子,去女厕所挺合适的。”说罢拉着单珊,几步走上前去,留下唐寄北在身后郁闷的瘪着嘴。

第十四章 假如我说喜欢你(2)

(1)

中午,唐寄北的奶奶给我们炖了两大盆热腾腾的萝卜烩猪肉,又炒了几碟香喷喷的豆角肉末和地三鲜,我们就着米饭一阵风卷残云,不出五分钟,盘子里连一粒蒜末都没剩下。

酒足饭饱,我们搬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几个男生要去了戚里的诺基亚,凑在一起玩儿贪吃蛇,比赛谁拿的分数更高一些。我们女生则蹲在围墙根儿下,摆弄唐寄北奶奶种的那一排落葵。

方朝木拿了个不错的分数,唐寄北不服气,夺了手机嚷嚷着再赛一局。眼看着蛇头无处可去了,分数也马上要超过方朝木的最高纪录,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生生打断了游戏。

唐寄北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嘴里大嚷着哪个孙子这么没出息!话音未落,却注意到来电显示的名字,一时间愣了神。

“咦?戚里,你认识林苏皓?”唐寄北说罢,按了接听键,冲着话筒“喂”了一声。

戚里顾不得拍掉手上的灰土,三两步冲过去抢过手机,白了唐寄北一眼。

“喂,你到了?”她对着手机那边轻声细语。对方似乎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她瞬间难掩脸上的喜色,嘱咐着让对方就在下车的地方别动,她这就去接他。

唐寄北在身后跳脚:“我靠!你怎么不声不响地把这孙子叫来了!”

“谁是你孙子!”戚里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又整了整落在额前的碎发,“他早上发短信问我来着,听说你和余秋筠还有方朝木都在,他也想来,不行吗?”她似乎也不是在征求唐寄北的意见,没等对方回答,便踢踏着小碎步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唐寄北看向我,指着戚里远去的背影,一脸不可置信:“这不长眼的和那孙子好啦?”

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却对他一脸不爽的样子很是不解。“你别一口一个孙子的,他俩要是真的有什么,你总在戚里面前这样说也不合适。怎么了?你们几个不是老朋友吗?你俩有过节?”

“没有!就是初中和他当了几年的同学,特不待见他!”唐寄北气冲冲地说。至于为什么不待见林苏皓,他又说不出个确切的理由。

我转头问余秋筠,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不太熟。”

我又转向方朝木,他也一脸“别问我,不予置评”的表情。

“得了吧,”单珊笑着看着唐寄北,“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

“放屁!你以为我跟你们女生一样啊!”唐寄北回了一句嘴,说罢气鼓鼓地转身进了屋里。

(2)

林苏皓是真的帅,是那种能把在座其他三个男生甩出十街八里的帅。

余秋筠虽然眉目清秀又沉稳内敛,五官却算不上精致。唐寄北虽然长着有三分酷似刘烨的浓眉大眼,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我是二百五,打遍天下都不怵”的傻气。方朝木在我眼里就是个没有温度的冰疙瘩,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五官虽是好看,但“帅”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总是哪里怪怪的。

林苏皓就不一样了。明眸皓齿,棱角分明。整个人像镶了一层暖融融的阳光,明亮却不夺目,让人看着很是舒服。尤其是他刚刚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小栗旬。”单珊在一旁悄悄提醒我。我连连点头称是。

“从前只知道他长得帅,帅到高一的学妹们还给他成立了一个粉丝会,叫什么‘酥酥糖’,我当时还想着至于吗!今天见到本尊了,我都想申请入会了。”单珊附在我耳边说。

我被她逗笑,又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个传说中的“校草”,却不小心撞到余秋筠瞄过来的眼神,试探里带着几分不悦。

他眼神里的那点小心思倒让我心里生出一丝窃喜。不高兴是因为介意,没有在乎哪来的介意。

稚嫩的好感总是这般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猜测,小心翼翼地试探,小心翼翼地失落欢喜,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生怕鲁莽而匆忙的脚步会惊扰到对方。而那份虚无缥缈的好感,也渐渐地在这些小心翼翼里扎根成实实在在的喜欢。

“哎哎哎!咱们别老这么干坐着呀!玩点儿什么吧。”戚里大概也觉察到林苏皓的突然到访让这场聚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忙提议道。

“玩儿什么?你说吧。”林苏皓满眼温柔的望着她。我们忙别过头去不看他们。在那段岁月里,大家都分外小心地收藏着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秘密。而像林苏皓这般不加掩饰的样子,让人羞于直视,又无比羡慕。

戚里也红了脸,小声说,那就真心话大冒险吧。

“靠,俗不俗!”唐寄北刚欲反驳,沈钟楠却站起来说:“我觉得挺好,就玩这个吧。我去找个瓶子。”说罢在门边捡了个空醋瓶。

我没玩过,便问她怎么玩,沈钟楠解释了一遍,罢了又补充道,“我们不能喝酒,如果被指到,要么真心话,要么大冒险。”

唐寄北见沈钟楠兴致这般高,便也不再反对,只是吵闹着要第一个做庄家。

他闭上左眼,猫着头做了个瞄准的动作,把瓶口向着沈钟楠的方向瞄了瞄。随即轻轻拨了下瓶身,瓶口晃晃悠悠了几圈,却在余秋筠的面前落定。

唐寄北不满意,想要耍赖重来,被戚里拦住:“指到谁就是谁!你要是没兴趣,就把这个问题的权力让给我!”

唐寄北只好作罢,比划了个“请便”的手势,把庄家的权力让给了戚里。戚里冲我意味深长地一挤眼。随即一本正经地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转头看向余秋筠。

“文委,请问你是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余秋筠揉了揉鼻子,稍作思忖,“真心话吧。”

“好嘞!”戚里兴奋地一拍手,“那么请问,你喜欢的那个人,今天有没有在这里?”

“上来就这么猛?”林苏皓坏笑着拍拍戚里的肩。

余秋筠也怔住了。他本以为也不过会问些“最后一次尿裤子的时候是几岁”、“偷没偷看过不良光碟”,或者是“有没有和女生拉过手”之类的常规问题,实在没想到戚里的提问会这般刁钻,何况……他的答案就坐在对面。

支支吾吾了良久,他还是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大家齐声起哄,戚里连忙追问:“那你喜欢的人是谁?”

“这是第二个问题。”他倒是聪明。说罢握起桌上的瓶子,长松一口气:“该我了。”

这次瓶口停住的时候正对准沈钟楠,她毫不犹豫地选了真心话。唐寄北立马抱住余秋筠的胳膊,撒着娇向他讨要提问的权力。余秋筠会意,爽快干脆地让给了他。

“钟楠,”唐寄北收起脸上谄媚的笑容,正襟危坐,与往日那个嬉皮笑脸追着姑娘跑的二流子判若两人。这一刻我竟有种强烈的直觉——对沈钟楠,他是认真的。

“你喜欢我吗?”他继续问道。

“不喜欢。”没有片刻犹豫,也没有任何别的试图安慰的话语。这三个字沈钟楠说的那般轻飘飘,和对着一盘难吃的炒苦瓜说不喜欢一般云淡风轻。

“为什么!”唐寄北“噌”得一下站起来,“你都答应跟我一起出来玩了!”

“所有一起玩的关系都一定是互相喜欢吗?”沈钟楠望着他。“我答应你的邀请,是因为发现你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讨厌。是因为对于上次一冲动把你出卖给老师的事,我心存愧疚。如果你想做朋友,我很乐意。如果你非要说喜欢……”

她收回目光,呆呆地看着正对着自己的空荡荡的瓶口。“喜欢是很重的,不是几封情书几碗酸辣粉就能说明白。它的分量你担不起,我更受不住。”

我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凝重的气氛,只好沉默地等着唐寄北的回答。

沉默良久,唐寄北突然一屁股坐下,赌气似的,歪着头不去看沈钟楠。

“哥们儿扛着煤气罐都能爬六层楼,就没有我扛不动的东西!我不管,我还是得追你!”

“你会知道的。”沈钟楠笑笑,说罢站起身,拉了拉身旁的单珊:“我想去转转,你去吗?”

眼看着这刚玩出点儿意思的游戏就这么夭折了,单珊悻悻地看了看一旁闷着气的唐寄北,丢给我们一个万般无奈的眼神,挽上沈钟楠的胳膊便出了门去。

余秋筠拍拍唐寄北的胳膊,安慰了句来日方长。说罢朝我走来,眉眼间盛开一抹轻柔的笑意。

“我也想到处去看看,你来吗?”

“嗯。”我轻轻地点点头,望向绕在他碎发间丝丝捻捻的暖阳。

第十五章 假如我说喜欢你(3)

(1)

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去了解一个人。

了解他喜欢的颜色,他爱读的小说,他钟情的歌手,他常穿的衣服材质。我想清楚的知道我未参与的他的那些过往里的每一处细枝末节,比如那支换了无数笔头他却舍不得淘汰的钢笔,比如他眉间那道浅浅伤痕的由来。

我甚至渴望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就像现在,我隔着长长的沉默跟在他身后,脚下是踩上去沙沙作响的草地,头顶是青鸟飞过的湛蓝无云。

我望着他衣摆处的褶皱,试图从他深长的呼吸里偷偷听一听他此刻的心情。

出神间脚尖踢上一颗碎石子,向前滚落几圈后撞上他的脚跟,“嗒”的一声,他在这声音里停下,回头看向我,我来不及闪躲,偷偷盯着他的目光便这样被他逮了去。

“我不小心的……”我也停住脚步,小声的解释。

“我知道。”他抿嘴轻笑,好像我这般害羞又不知所措的模样甚是有趣。“你离得那么远做什么?”说罢他也不动,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看着我,安静的仿佛原本就是这一片静谧景色里的一抹。

我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他又唤了一声,我才恍然,快了两步走至他身边。见我过来,他才继续朝前走去,只是脚步较之前慢了许多,始终和我并着肩。

“唐寄北......他说的是真的吗?”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嗯?”我茫然地看向他。

“他那天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方朝木。”

我哑然失笑,这个傻子!这样的糊涂话还要信么?却没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叫方妍去和你一起学歌是因为喜欢她吗?”

“当然不是!”他着急地否认。

“那我也不是。”

我低头盯着脚尖不敢去看他。听到我的答案,他也没再说话。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风吹过柏树林的轻吟,连绵的天地间安静的只剩下彼此轻快的心跳声。这沉默并没有让我们觉得尴尬,它仿佛沾了蜜,将两颗彼此试探的心越黏越紧。

良久,他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轻声补充道:“那天……我先叫的是你……我本来就是想和你去的。”

“我知道。”我使劲呼吸了一口空气,鼻腔里和舌尖上漾开一圈香甜。

“小心!”他突然扽住我,指指面前一条半米多宽的水沟,轻轻一跃跨了过去。待站稳,他踮着脚尖踩了踩水沟边的泥土,确定那儿是结实的之后,转身向我伸出了手。

“手给我。”

不是“需要我扶你吗”,也不是“你跳的过来吗”。他的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

我没有片刻犹豫,竟也没有一丝害羞。指尖触上他的掌心便被他紧紧握住,我用力一跃,仿佛此刻它们要带我去的地方,不只是这条水沟的彼岸。

(2)

余秋筠把张嘉佳的书读过很多遍。

有一天他窝在沙发上读《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我正在厨房里洗苹果,他说依然,我给你念念这段话,写得特好。

总有几分钟,其中的每一秒,你都愿意拿一年去换取。

总有几颗泪,其中的每一次抽泣,你都愿意拿满手的承诺去代替。

总有几段场景,其中的每幅画面,你都愿意拿全部的力量去铭记。

总有几句话,其中的每个字眼,你都愿意拿所有的夜晚去复习。

依然,如果你只有一次交换的权利,你最想拿这一年去换我们之间的哪一秒?

我塞给他一颗苹果。如果真的可以,那年在唐寄北家,你站在水沟那边向我伸出手的那一秒,我愿拿一辈子交换。

他笑着把我拽进怀里说,那不行,你的一辈子我要了。

余秋筠告诉我,那一段话的标题,叫《初恋》。

而他,在我愿意用一辈子去交换的那一秒之后,便成了我的初恋。

没有情书,也没有表白,只是在十七岁的那个午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再也没松开。

落地的瞬间我原以为他会松手,便想抽了自己的手回来。他却紧紧地攥住,不容我动弹。

他的手不知何故有些汗涔涔的。手心里湿漉漉的温暖让我觉得这一切恍惚的如同一场开满蔷薇的白日梦。待我缓过神来,才去偷偷望他。他像要掩饰那股子害羞劲儿似的,紧绷着身体目视前方,却还是没能掩藏住不知何时爬上脸颊的绯红。

在温暖愉悦的氛围里,人对于时间的感知总是会变得迟钝,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在一片三叶草丛前,他才停住脚步,眼尖的发现了其中与众不同的一朵。便松了我的手,三两步上前摘下它。

“给你,”他递过来手里那朵长着四片嫩绿叶子的小家伙,“四叶草。他们说这个代表了幸运。”

已经很幸运了。

我接过来小心的握着。他似乎又发现了另一朵,忙蹿进草丛里去摘。

“我和你一起!”我满心欢喜地跟着蹿了进去。

一朵,两朵,三朵……仿佛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多了许多幸运,也好像,我们一起找到的愈多,越能证明我们的相遇和靠近是早已注定。我们谁都没说话,唯恐一个不留神会落下一朵。

直到柏树林里秋风的轻吟开始变得有些低沉,落在肩头的暖阳也稍微暗了几分。这片密密匝匝的草丛里再也找不出一朵同旁的不一样的,他才拉了我出来,把手里的四叶草一股脑塞给我。

“回去之后夹在书里,等它们干了,你想保存多久都可以。”他拍拍手上的渣滓,目光灼灼。

我数了数,算上刚刚那一朵,他统共摘了32支,而我只找到18朵。

“我还是不如你幸运。”我佯装失落。

果然,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傻丫头,我不是把它们都给你了吗?从今以后,我的幸运都是你的。”

第十六章 再见 方朝木

(1)

被余秋筠叫作“傻丫头”之后,我好像真的有点变傻了。

从唐寄北家离开的时候,要不是戚里提醒,我差点把背包落在那里;明明坐车的是八个人,我却迷迷糊糊只投了七个硬币;从公交站到我家,本应该朝北,我却直往南又穿了两条街。

直到余秋筠感觉不对劲——明明早上才听唐寄北说过,她家好像住在城北。上次给她送伞,她走的也是往城北的方向。

他拦住还在迷迷瞪瞪朝前走的我,憋着笑问我怎么魔怔了。

我这才回过神,尴尬地揉着耳垂。懊恼着不就是拉了个手么,怎么这么没出息!又丢人又丢魂的。心里却好似打翻了蜜罐子,仿佛都能看到那甜得酵出来的泡泡。

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仿佛一个IQ160的间谍,总能不动声色地收集到好多关于余秋筠的信息。而在他转身牵住我的那一刻,我的智商又好像一根被泡进冰水里的温度计,一瞬间跌落到零刻度的脚底。

这样想着,脸上越发的烫了。我怕刚刚沉下来的暮色遮掩不住我窘迫的样子,忙转身要走。

“等一下!”余秋筠扽住我书包的背带,“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了,你等等我,我取了车子送你回去。”说罢也没由我同意或是拒绝,一扭身冲进街灯昏黄的光影里。

不一会儿,他跨着车子缓缓在我身边停下,右手扶着车头,滕出左手拍拍后座:“我的小蓝没有后座载不了人,这车子是我妈的。”

“你这才刚到家,又骑了她的车子出来,你妈妈没审你吗?”我有些担心。

“没有,”他咧嘴一笑,“男孩儿的爸妈心都大!”

我这才放心的坐上去。

“你还挺有分量嘛!”他不忘打趣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骑不动还是佯装费力,车子慢慢悠悠地朝前走了许久,也不过刚刚走出一条街的距离。

我是有些微胖的,实际体重甚至比看上去还要多些。用戚里的话说,这叫“会藏肉”。平时总和单珊腻在一起,和她一比已经很自惭形秽了,这会儿又被余秋筠一玩笑,越发觉得自己好似泰山压顶,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你就不要载我了,我自己走。”我作势要跳下车,余秋筠被我带得一晃,车轱辘打滑,整个车子歪了出去。

“哎哎哎!你坐好!”他使了些力道扳正车子,“我逗你的,就你这身板,我能背着你去爬山!”

“牛皮不值钱,你就可劲儿吹吧!”我嘁了他一声,却藏不住嘴角扬起的笑意。

“前面到菜场十字了,来往的车多,你抓紧我。”他嘱咐道。

“嗯。”我松开紧紧抓着后座边缘的手,轻轻捏住他的衣摆。偶尔有鲁莽的行人穿街而过,他急急刹住车子,我便被惯性带得往前扑去,正撞上他温暖的后背,那里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味,甚是好闻。

他载着我,我载着心口那只四处乱撞的小鹿,路旁亮起暖橙色的街灯,在我们身后落下两个长长的身影。我们慢悠悠地从街边下棋的小摊里穿梭而过,穿过枝叶轻摇的梧桐,穿过神色悠闲的行人,穿过光影里轻舞盘旋的浮尘……又好似,就要这样一起穿过一场漫长而炙热的青春。

(2)

国庆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方妍来和我们辞行。

其实我一早已经知道了她要转去高一年级的事——我和余秋筠共同报名的那个补习班因为被举报有在校教师在其中兼职,被勒令停业,退了补习费后便关门大吉了。我妈坚信“命运不偏爱闲人”,一番斟酌后,否定了我“用学画填补空档”的计划,强行塞给我一把吉他,匆匆把我送去了一个熟人开的乐器培训班。

正巧,方妍也拜在这个老师门下,她刚拿到了钢琴十级证书,正准备再学个架子鼓。

自由练习的时候,我们闲聊几句。她说起收假后要转年纪的事情,我惋惜却不惊讶。

那些被粗暴且不怀好意地示于人前的秘密,都是她数个日夜里小心珍藏的心情。那一刻,连同这些心情一起覆灭的,是一个十七岁骄傲女孩儿的自尊。

尤其是数次闯入她梦境的那个人,她的难堪和羞辱终于在他眼中化成一丝毫不在意的冷漠。仿佛她的泪水,还不及那几个毫无生气的数字更能扰动他的心绪。

虽是咎由自取,但她的伤疤终究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他毫不动容,甚至,懒得冷眼旁观。

他的秘密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秘密他却毫无兴趣。

方妍收拾了东西,来向我和余秋筠道别。

“还在一个学校,只不过不在同一栋楼里了,以后还能一起玩耍嘛!”我见她有些黯然,安慰她道。虽然我清楚的知道,她的黯然断不是因为这些。

“对啊,时间够的时候还能来窜个门儿。”余秋筠也附和。

她笑着点点头,目光却一直落在我旁边这个人身上。

方朝木仿佛完全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依旧一言不发地低头写写画画。我推了推他,他才从那一堆眼花缭乱的公式里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朝方妍的方向努努下巴:“方妍要转去高一了,来跟咱们告个别。”

他转头看向身边安静站着的方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注意到方妍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只是一瞬,又恢复成礼貌而平静的黯淡。

“再见。”方朝木的语气一贯的冷淡,仿佛面前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且毫不相干的人。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狼心狗肺!我胡乱寻了些不着边际的词,在心里狠狠骂了方朝木一通。

“再见。”方妍却是比我平静多了,可我也说不清,总觉得这平静又轻柔的声音里,藏着我们都看不见的悲伤,巨大如穹顶,汹涌如浪涛。

末了,她像要完成一个仪式般,说完这句“再见”之后,轻轻唤了一声方朝木的名字。

“再见。方朝木。”

第十七章 你好啊,新同桌!

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他,你认为是命运最完美的安排。

二十几岁他离开你,你难过命运为何这般捉弄。

你说生命太像是一个空房间,

有的人来了,喝杯茶便走。

有的人在这里住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打包了行李头也不回的离开。

你盼望着能有一个人,他喜欢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他向你讨了把钥匙,要在这里赖上一辈子。

十六岁的那个夏末,有人叩开了你的房门。

开门的刹那,阳光从他身后倾泻而入。

那一刻,你突然坚信,他便是那个要拿走钥匙的人。

(1)

我妈常说,“分数是一个学生的命运。”

我爸也常教育我,“你的成绩关乎着你的前途。”

我想起这两句教诲,把手里六张试卷的总分又加了一遍,脑海里冒出八个字。

命运多舛,前途无光。

数学125,语文124,英语119。嗯……还可以。

化学99,满分150。心里跳出来个小人儿,朝我啐了一口唾沫,呸!让你学理科!

生物91,满分仍旧是150。小人儿啐完唾沫又朝着我的后脑勺补了一巴掌,呸!让你学理科!

物理……75,满分毫无悬念。小人儿嘴巴干了,吐不出来唾沫,一阵拳打脚踢后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呸……我……我看你他妈的是想累死我……

我把下巴耽在试卷上,心里默算着攒下来的压岁钱够不够盘下来校门口那家火腿葱花饼店——如果我的求学之路早晚会被堵死,倒不如趁早为以后的生计做个打算。

算了许久,拿这点儿钱盘店显然远远不够,买个推车卖个煎饼倒还有点可能。

唐寄北突然从我背后冒出头,一把将我的物理试卷从我的下巴底下拽了出来,对准了透进窗户的阳光,像辨别假钞那样,把试卷来回倒了倒。

“我去!光荣啊依然同志。像你这种能成功避开这么多正确答案的本事我怎么就没有呢?”

我跳起来抢回试卷,慌忙把它捂在胳膊底下,可那个鲜艳醒目的“75”还是不小心被方朝木看了去。

“真的,现在转文还来得及。”他神情特别严肃,眼神无比真诚,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嘴角那抹再怎么努力也没能憋住的笑。

“虽然我一直不爱听这烂木头说话,但今天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唐寄北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你知道你这分数会给你的后半生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吗?你语数外一般,数理化还这么烂,高考是会拖后腿的呀!到时候考不上本科,只能去蓝翔学水电焊。你想象一下,一个成天脸上抹着灰儿手里拎个锥儿的女人,啧啧啧……”

他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在我耳边滔滔不绝。

我万分沮丧。但不是因为这两个学霸的嘲讽。

我垂下头叹了口气。月考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大概也就离换座位不远了……

(2)

果不其然,下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胳肢窝下夹着那张16K的成绩单,踢踏着轻快的小碎步走进教室,大手一挥,愉快地宣布,这节课换座位。

四下里顿时嘈杂起来。有人兴奋地收拾着桌椅,眼睛瞄着自己觊觎已久的座位;有人和老同桌抱头惜别,还不忘诅咒几句那个订下“按成绩排座位”的规矩的老师。

“都先别着急着收拾东西!”班主任敲了敲讲座,试图让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先不用拿东西,在走廊上排好队,我点到谁的名字谁进来!”

在走廊上,唐寄北正往余秋筠衣服上蹭着鼻涕眼泪,小媳妇儿似的嘱咐他待会儿一定还得选他作同桌。

“你想坐哪儿?”方便木问我。余秋筠在他身后循声望来。

我翻了个白眼,“我属于在残羹剩饭里捞着吃的那拨好吗……我倒是想往前坐一点,但估计轮到我就只剩下后排这些了。”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说话。

方便木作为变态级的学霸,自然是第一个进去挑座位的,我隔着窗户望了一眼,见他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犹豫了片刻,选了讲台右侧的第一排坐下。

第二个进去的是戚里,她也不用多想,直接在方便木身后坐下——那里本就是她之前的位置。

之后班主任又陆陆续续的点了几个人,大都选择了中间靠窗的位置。唐寄北和单珊一前一后的走进去,单珊在戚里身边坐下,唐寄北大步流星的跨到教室的最后,一屁股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罢了,他冲窗外吹了声口哨,朝循声看向他的余秋筠比划了个“OK”的手势。

余秋筠跟着“有资格挑同桌”的一拨进了教室。他虽不及方便木天才,数学选择题涂错答题卡依旧考了年级第一,也不及唐寄北聪明,吊儿郎当玩玩闹闹,成绩却总保持在班里前十名。但好在他基础不错,也足够用功,虽不冒尖,但在我们班也属于中上水平。

他无视在教室后面死命向他挥手的唐寄北,在门边的第一排坐下。我有些纳闷儿他的选择——这里是整个教室视角最不好的地方,因为反光,几乎看不清左半边黑板,同桌的位置能好一点,但也稍微偏了点。所以,教室前半段的座位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唯独这两个一直空空如也。

正疑惑间,班主任点到我的名字,我作为这些“吊车尾”里的领先者,得到了“优先捞着吃”的资格。

“这儿!”我刚踏进门,余秋筠目光灼灼地朝我挥挥手,又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置:“给你留的,刚才听见你说想坐的靠前一点。”说罢红着脸挠了挠头。

这个傻子!我倒是坐着前排了,你自己看不到黑板怎么办?

我心里笑着他,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后来余秋筠告诉我,那一刻他觉得我特别像一个款款走向他的新娘,用满眼藏不住的笑意说着“我愿意”。

我在他身旁坐下,别着脸不好意思去看他。我们之间相隔半人宽,我的一举一动都收在他眼底,这让我感到很是无措,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也不晓得该用什么姿势坐着。

正紧张地绞弄着手指,却听到他轻声在我耳边说了句,“你好啊,新同桌。”

“哎哟喂,文委啊,我俩也想和你坐同桌!”戚里和单珊在一旁坏笑着起哄,我红着脸瞪了她们一眼,余光正撞上左手边方朝木看向我的目光。

“哈哈哈!你看,除了我没人敢跟你坐同桌。”我幸灾乐祸的指着他身旁依旧空空如也的位置,“你这儿可是黄金位置耶!”

他微微张嘴,却又好似想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终于换上那张“爱谁谁”的冷漠脸,转过头,重新回到了那本翻了一半的《奥数全解》中。

第十八章 处分

(1)

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地球被一群长着三个脑袋的外星人入侵,他们个个身怀牛逼的特能,配备的武器也是见所未见的精良。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征服了我们这帮愚蠢又落后的地球人,我们端茶倒水捏肩捶腿,沦为任其摆布的奴隶。

外来的客人终究要走,他们离开地球返回母星前,挑选了一批新生儿,在每个小孩儿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哭出来的滚蛋,没有哭的留下。

他们在留下的这拨小孩儿的脑袋里植入了一种芯片,能控制孩子们的性格和思维发展,能受他们指挥和遥控,从而达到代替他们监视地球人的目的。

这些小孩儿渐渐长大,他们有个统一的特征,就是天资聪颖,性格怪诞。

这个梦做的无比真实,以至于我一度认为它不只是个无稽的梦,而是某个以命相搏盗取到这个情报的英雄,在临死前用脑电波随机发出的信号,恰巧被我接收到。

后来认识了唐寄北和方便木,我又想起了这个梦,严重怀疑他们就是当年那帮小孩儿里的其中两个。尤其是唐寄北,有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想撕开他的头皮,扒开他的头盖骨,找出那个芯片好好研究一番。

我无奈地看着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唐寄北,实在想不通被处分通报这种事情怎么会让他不以为耻还一脸光荣。

何况还是在课间操结束后,在全校三千多师生的瞩目里。

“高二(8)班唐寄北,思想认识低下,品行不端,无视校纪校规,恶意闯入女生厕所,导致部分同学受到惊吓,造成了严重的精神伤害。事后该同学不思悔改,并对对其进行教育的德育老师出言不逊,这种行为不仅伤害同学,更损害了校风校貌!为严肃校纪,教育本人,经校委会会议研究决定,给予唐寄北同学严重警告处分,并责令其在本学期剩余的时间里,负责清扫厕所周围的卫生区域。洋城一中,二零零八年十月七日。”

教导主任念完处分通报书,台下顿时乱作一团。目睹厕所事件的女生们声情并茂地向周围的同学描述着唐寄北的“恶行”,其余的女生纷纷交头接耳,声讨主席台上那个不思悔改还笑得满面春风的猥琐渣男。男生们则意味深长地坏笑着起哄,有几个胆大活跃的甚至在人群里吹着口哨向唐寄北竖起大拇指。

“干得漂亮!”人群中有人喊。

“牛逼!”有人跟着起哄。

“女厕所长什么样!”有人兴奋过头,有些肆无忌惮。

而唐寄北交握着双手放在裆前,跨出一条腿吊儿郎当地站着,得意地冲台下那些起哄者一扬眉毛。

宣布处分的教导主任不停地呵斥着台下那些“搞事情”的活跃分子,奈何麦克风的声音几度被三千多人的嘈乱淹没,气得他胸口剧烈起伏,憋足气喊了句“按顺序带回”,便匆匆下台离开。

唐寄北跳下主席台,朝着我们班的队伍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不时有别班的同学踮着脚朝他张望,他便像个大明星似的,朝观望的人群挥着大手送着飞吻。

“怎么样!哥们儿帅不帅?”他挤进队伍,勾住我的肩一脸得意。

“拿开你的淫爪!”余秋筠“啪”一下打落他的手,“你丫是不是有病?赌输了就输了呗,又没人真让你去蹲着尿尿,你丫还真敢去闯女厕所。”

“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我补充道。

“哎哎哎,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怎么着?跟我这儿表演夫唱妇随呢?那干脆给我这个情场失意的可怜人整碗夫妻肺片呗!”唐寄北邪笑着打趣我们,一手挡着急赤白脸要去捂他嘴的我,一手拽过单珊挡在他面前。

“你们懂个屁!”他躲在单珊背后,伸长脖子冲我们嚷嚷,“哥们儿这是守信用,讲江湖道义!输了就得认罚,不然怎么被我们家钟楠瞧得起!”

戚里斜眼盯着他,冷笑一声说道:“还你们家钟楠呢,你们家钟楠从你老家回来的第三天就和高三那个出了名的混子头好上了。”

唐寄北抓着单珊衣袖的手一紧,随即又缓缓地松开,扬在眉梢上的那份得意也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错愕和失落。半晌,他才怔怔地动了动嘴唇,“混子头……你……你是说……”

“张宇奇。”戚里打断他。

唐寄北愣了几秒,随即换上一副“你扯谁家犊子”的表情,哈哈大笑了两声:“你又在这儿逗你哥了是不?他俩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可能凑一块儿去?何况我在钟楠家吃粉儿的时候碰见过他跟那帮混混吹牛逼,说他就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大屁股的妹子,我家钟楠顶多占个貌美,也不是那孙子喜欢的那型呀!”

“不信你就去找‘你家钟楠’问问吧,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别去,免得打脸。”戚里话说得甚是不留情面,语气却少了先前那份凌厉,有些同情得说:“没跟你瞎扯。林苏皓和张宇奇家住两隔壁,那天看见沈钟楠去了他家里。”

“去了家里……也不一定是好了吧……”余秋筠有些不忍,试图尽量找补找补,让唐寄北能安慰一些。

“去了家里不能说明什么,那牵手呢?”戚里又气又急,生气余秋筠不想着点醒唐寄北,怎么还想着法替那对混账东西圆过去。看着我们一个个不敢相信的眼神,她补充道:“没错,牵手。林苏皓说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是牵着手的。”

“操!”唐寄北低低吼了一声,转身冲进人群里。

(2)

你看上了一双耐克,它在橱窗里待了很久。你每天路过都要看上几遍。

你不吃早饭不买零食,有一天你终于攒够了买它的钱。你兴冲冲地跑过去,原来的橱窗里已经换上了别的鞋子。

店员告诉你它早上刚刚被别人买走了。并且,只此一双。

后来你在街上遇见买它的那个人,脚上穿着那双鞋。才几天而已,鞋帮上已经裂着小口,鞋面沾满泥灰。

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我们点点头又摇摇头。

唐寄北轻轻一笑,嘴角的红肿也跟着动了动。“张宇奇祸害过的姑娘太多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说沈钟楠怎么就他妈的这么傻逼!”

“她傻不傻我不知道,”我递给余秋筠一支白药,让他帮唐寄北敷上,转头无比严肃的看着唐寄北的眼睛,“但你绝对是个万里挑一的傻逼。”

唐寄北冲向人群的那一刻,我们以为他还是不相信,要去找沈钟楠问个究竟。单珊说也好,他要是死心了就能安心学习。谁知道他狂奔而去的不是高二(2)班的队伍,而是高三(11)班。他红着眼去找的不是沈钟楠,而是那个混混头子张宇奇。

他跳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拳打破了张宇奇的鼻子。一秒之后他被五六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踹倒在地,肿了嘴角也破了脸颊。

五六分钟的时间里有无数拳头落在他脸上,他说哥们儿贼牛逼,一句怂都没认,打我一拳就送他一句“操你妈”。

没人敢去拦,直到老师匆匆赶到才把他从那些拳脚里救出来。

张宇奇和那几个男生围殴唐寄北有错,但也是因为唐寄北出手伤人在先。主任说要罚得一起罚,但如果双方互相道歉且有意和解,学校可以都不处分。

张宇奇态度端正,90度弯腰鞠躬说了声对不起。唐寄北却梗着脖子大骂道你妈的歉,老子就是要处分你!老子陪你一起挨处分!

直到他妈被主任叫来,气得双手发抖站在他面前。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她的泪却先落了下来。

“你已经被警告了,你再挨别的处分你就完了!我们家也就完了!”她语气悲凉。

唐寄北终于消停,噙着泪弯腰鞠躬。

“是啊,我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傻逼。不仅傻逼,还混蛋,还他妈无能。”唐寄北推开余秋筠涂着药膏的手,深深地垂下头。

“不是我也没关系,可我就是不想让她毁了自己。”

窗外有风吹进来,扬起了他额前的刘海,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眼前这个人在拳打脚踢里大喊着“操你妈”的样子,高一时他被我抓到偷吃我零食,腆着脸谄笑的样子,球场上他步步生风却百发百不中的样子……

有些天真无虞的笑容注定要从它动心的那一刻起渐渐蒙上尘埃,而那些让它蒙上尘埃的悸动,到底该称它们为珍宝,还是恶梦。

第十九章 你的心上人坐在你身旁(1)

(1)

2015年立冬那天,姚克在我面前摆了五大盘饺子和两打啤酒,那天他是他深爱的前女友桔子订婚的日子。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饺子大概有八十个左右,啤酒实打实的有二十四瓶。

姚克一拍桌子,不吃完不准撤!

我撸起袖管,不喝完不许走!

于是寒冬腊月的凌晨三点,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一的我和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零七的姚克吃完了八十个饺子吹完了两打啤酒后,互相搀扶着跪倒在老板的面前。

我也忘记我们到底吐了多久,但那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感受实在太刻骨铭心,以至于我现在每每路过饺子馆,都会觉得胃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撑杆跳出来。

老板穿了一双Cucci刺绣,姚克差不多赔了两个月的工资。我纳闷儿开饺子馆怎么这么挣钱。

赔了钱的姚克抱着老板的腿开始嚎啕大哭,嘴里嚎着她为什么不爱我。

我眯蒙着眼睛把他从老板沾满呕吐物的鞋子上扶起来,老板执意拒绝了我们再来一打啤酒的请求,将我们赶出店门。

姚克醉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像一个吃饱了撑着的溜狗人,我们在风刀霜剑的夜色里坐下,水泥筑的道牙子冰的直戳屁股蛋儿。

他的头埋在双肘间,我的脸向着满空月色。

她说她还是很喜欢我的。

嗯。

她还说有的喜欢永远都成为不了爱。

嗯。

你别老嗯!他抬起头郑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告诉我,你们女人眼里,喜欢和爱到底有他妈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你别不知道怎么说!他暴躁地打断我,你你你就拿你和余秋筠举例子。

我和余秋筠……嗯……,我思忖良久,这么说吧,高中的时候,他喜欢周杰伦,我也喜欢周杰伦,我们想和对方共用一副耳机,从《Jay》听到《依然范特西》,这是喜欢。

那爱呢?姚克追问。

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他喜欢的是朴树,我爱的是Twins。于是他为了了解我,去学她们娇滴滴的情歌,我为了更懂他,去背朴树那些深沉晦涩的歌词。

这是爱。我说。

你们真好……姚克呆呆地说。他望着天桥下卖唱的中年人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笑起来,笑出了鼻涕,笑落了眼泪。

你看他……你看……像不像余秋筠唱歌时候那副如泣如诉要死要活的样子。

还真像。我轻笑。

那你还记得那年,就你和他坐同桌的那年,他带着全班同学向你表白的那个晚上吗?

我傻笑着仰起头,感受着月光温柔地落满我的脸庞。

怎会忘。

(2)

唐寄北的心情和他脸上的伤好的一样快。

他固执地推开了余秋筠要给他涂药的手,也固执的拒绝了我们想在周末带他出去散散心的请求。

他依旧每天生龙活虎的穿梭在这个偌大的校园,从食堂到厕所,从操场到教室。他依旧每天刷新着冷笑话的下限,依旧在每天晚自习前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里,妄图用拙劣的投篮技术赢得围观女生们的饮料和欢呼。

只是在这两个多月里,号称要泡遍女生花名册的他,再没有冲哪个姑娘吹过口哨,也再没送出去过一封情书,并且,再没吃过一碗酸辣米线。

“感觉像一个嫖客从了良,出家当了和尚。”戚里总结道。我们拼命点头,表示实在精辟。

“哎,依然,”单珊转了话题,“中午我们去吃点什么?今儿你过生日,我们请你吃顿好的!”

“哪有你们又送礼物又请客的道理!”,我拍拍怀里包着碎花纸扎着粉红缎带的礼盒,“中午去小川堂,叫上他们几个,我请你们吃香水鱼!”

戚里神神秘秘地凑上来,贴着我的呼吸:“诶,你过生日你们家文委怎么表示的?”

我一把推开她那张写满“求知欲”的脸,面红耳赤道:“谁们家文委,别瞎说!”

“我去!”戚里翻了个要飞出天际的白眼,戳着我的脑袋,“不是吧,都这么久了你跟我俩还瞒什么?你成天一副羞羞答答的表情看着他,他成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你,你俩要是清白的,那我爸和我妈那关系都只能算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不是吧……有那么明显吗?”我捂着脸,巴不得脚底下裂开个地缝好让我钻进去。

“快说快说!他到底怎么表示的?”戚里懒得围观我娇羞的过程,扒开我的手迫不及待地问。

“他这些天忙着元旦晚会的事儿,可能忘了。”

“啥意思?就是还没表示呗?反了他了,刚追到手就敢这么应付!”戚里一拍桌子,起身要去找余秋筠兴师问罪。我看着眼前这个动不动就想行侠仗义的“侠女”,实在没办法把她和那天那个坐在米线店角落里少言寡语的女孩儿联系起来。

“别去!”我忙扽住她,单珊也拉着她重新坐下:“你急什么呀,我觉得像余秋筠那么闷骚的人,没准儿是憋着什么主意要给依然一个惊喜呢。”

我忙附和着点点头,抬手看看表,离下节体育课只剩下五分钟了。

我们学校的体育课只有三项选修内容——篮球,足球,乒乓球。我们三个一致认为打篮球的女生看上去太过威猛,加之我有去年踢足球踢破三双鞋子摔破两条裤子的经验,在一番权衡之下,我们仨充满期待信心满满的选修了乒乓球。

然而,在有幸目睹到三十八个人围着四张乒乓球案争得你死我活的壮观场面后,我们由衷地感慨不该过分高估自己分析局势的能力。

“快走快走!”我拽起她俩,“晚去的话又要占不到球案了。”

“占不到就占不到呗,我觉得乒乓球什么的都弱爆了,坐着不动才是最考验意志力和注意力的运动。”戚里翻出球拍,拎在手里懒洋洋地朝门口走去。

“乒乓球是没什么意思,但是和林苏皓一起打乒乓球有意思呀!”我冲斜倚在门框上的戚里眨眨眼。我们学校体育资源奇缺,三个老师承包了整个学校的体育课,为了优化利用资源,我们的体育课和音乐课一样都是两班合上。

而碰巧,林苏皓就在那个和我们同上体育课的班级里面。

果然,“林苏皓”这三个字对于戚里来说就是一颗包治百病的回魂丹,方才听到“体育课”三个字就一脸萎靡的人,这会儿却像吹了一箱红牛一样,立刻双颊绯红,吱哇乱叫着催促我快些走。

我嘴上应着声,翻遍了书包和抽屉却怎么也找不到球拍。

“哎呀!你个老年痴呆,昨天下午余秋筠和唐寄北不是借了你的球拍去打球了嘛,还你了没?”戚里着急的跺着脚,不停地向操场的方向张望。

我恍然回想起来,昨天他们打完球回来余秋筠要还我球拍,当时我的抽屉已经被各种练习册和试卷塞的满满当当,发现他的还空,便让他替我收着球拍了。

我忙蹲下去找,一伸手便摸到了它们正躺在余秋筠抽屉的角落。我使劲拽了两下,球拍便连着两样旁的东西一起掉了出来。

我捡起球拍,又伸手去捡那两样被我拽落地上的东西。

那是两封要送给两个不同的人的信。牛皮纸信封包裹的那封上,写着我的名字。

而鹅黄色信封上工工整整书写着的名字,是江萦。

第二十章 你的心上人坐在你身旁(2)

(1)

我把牛皮纸的信封叠在鹅黄色的信封底下,小心地塞回余秋筠的抽屉里。

“哎呀!快点儿快点儿!就剩下两个空球案了!我去!又被占了一个!”戚里伸长着脖子张望着操场上的动态,眼看着球案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着急地朝我划拉着手。

我叹了口气朝她走去:“你这手势特别像那些青楼揽客的姑娘,还是没什么生意的那种。”

她回了我一句“小贱人”,拽着我和单珊一路向操场狂奔去。

在操场门口,我们碰到正低着头匆匆走出来的余秋筠,戚里实在着急,便拉着单珊先冲了进去。

“你不上体育课吗?”我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擦擦额角的汗。

“嗯,五分钟后要去舞蹈教室彩排,我来跟体育老师打个招呼。”他在额头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把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球拍,鹅黄色信封,江萦……我在心里反复地组织着这几个单词,想要尽可能委婉的问出那个我无比在意的问题。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

“余秋筠!”我刚寻摸了一个勉强算得上委婉的措辞,话头刚起,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我们循声望去,江萦正站在梧桐树下笑意盈盈地朝余秋筠挥着手。

“她是……”我装作不识,小声问道。

“哦,她是我朋友,待会儿也要去参加彩排。”余秋筠也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稍等一下。

见余秋筠迟迟没有过去,江萦三两步跑至我们身边,翘起食指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呀?还有两分钟就开始了。”

“你快去吧,这个我帮你仍。”我从余秋筠手里拿过揉成一团的纸巾。

江萦这才注意到我,打量半晌才回忆起来,却又不敢确定似的,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不是……”

“是我。”我轻轻一笑。

“你们认识?”余秋筠疑惑地望着面前这两个他认为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上次我帮你去上物理补习课,我俩坐同桌。”江萦微笑着回答,“还有那次我拜托戚里把回信转交给你的时候,她好像也在。但我当时没认出来。”说罢她询问似的看向我:“你俩也认识?你们是……”

“朋友。”我答道。

“同桌。”余秋筠的声音同时在我耳边划过。

(2)

我倒挂在单杠上,感觉魂魄像是顺着血液流向了天灵盖儿,如同一股袅袅轻烟,穿过头皮神游去了九重天外。

耳畔好像有戚里的声音,絮絮叨叨的像是尼姑在念经。

“给我下来!”戚里在我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我吃痛,一缩屁股差点儿栽下来。

“你干嘛呀?跟个腊肉似的把自己倒吊了半节课了。”戚里把球拍垫在地上,盘腿在我身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面印着Hello Kitty的小镜子递给我:“你瞅瞅,脸都涨得能冒充猪头肉了!”

“就是,我都看饿了。”单珊在一旁附和。

“你不去跟林苏皓打鸳鸯球,干吗来这儿调戏我?”我推开她的手,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

“哎呀呀!你还敢跟我提打球,您老睁开法眼看看还有空球案吗?”戚里翻了个白眼,“说吧,你和余秋筠怎么了?”

“没怎么呀。”我故作轻松。

“得了吧!自从你和余秋筠在门口聊完人生,你整张脸上都写着‘老娘不爽生人勿近’几个字,别装啦!”

“机智!”我估摸着自己拙劣的演技怕是瞒不过眼前这个柯南附体的人精,索性坦白从宽,冲她竖起大拇指,略一沉吟,问她:“林苏皓一般是怎么向他的朋友介绍你的?

“女朋友啊!”

我双目一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都这么赤裸裸的吗?不怕有人告诉老师啊?”

“这叫霸道总裁范儿,”戚里得意地一扬下巴,“我俩谈恋爱都没影响成绩,老师知道了我们也不怕。”说罢一脸坏笑地凑过来:“怎么着,他向谁介绍你了?怎么介绍的?”

我低下头,“江萦。我说我们是朋友,他说我们是同桌。”

戚里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稍作沉默后拍了拍我的肩:“哎呀,这有什么。同桌也能是朋友嘛!”

“不一样,”我轻轻摇摇头,想要向她们解释一番哪里不一样,却又迟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小声重复了一遍,“感觉……就是不一样。”

同桌只是一种身份上的关系,而朋友却是一种感情上的亲密。

“余秋筠他本来就这样啊,做事说话总想个老头子一样,特别谨慎。他肯定是怕被太多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传来传去会传进老师耳朵里。”单珊搂过我的肩,安慰道。说罢从身后拿出一本书,塞进我手里,“别多想啦!给你个东西。”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崭新却已经开封了的《物理思维导图》。

我翻开封面,扉页上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字——生日快乐,希望它会帮到你。

“方便木送你的。你看看里面,每一处重难点他都做了标记,还有好多注解呢。”单珊解释道。

我一页页的翻过,许多原本该是空白的地方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注解和简便算法。这些墨蓝色的小字在我心里刮起一阵和煦的春风,暖暖的如同午后的阳光。

“他怎么不自己给我,座位就隔一条过道,还要别人转交,果然是个死傲娇。”我佯装不屑。

“人家没跟你记仇就不错了好吗?”单珊戳了戳我的脑袋,“上次换座位,郭媛本来要坐他旁边的,他臭着一张脸不让人家坐,说你求着他想继续和他坐一起,这样方便给你补习物理。最后他用一本自己整理的物理笔记做交换,郭媛才把那个位置留给你。谁知道你见色忘义,被余秋筠一勾搭就抛弃了人家。”

“我求他?”我一脸茫然。

戚里突然凑过来,做出一副看破天机的神态,悄悄在我耳边耳语道:“或者……他暗恋你也说不定!”

好似有一股冷风突然灌进我的喉咙,呛得我剧烈咳嗽了好几声。我一把搡开还在奸笑的戚里:“你赶紧打住吧!说方朝木暗恋人,跟说唐寄北从良一样诡异!”

说罢,我们都觉得这个形容实在太过贴切,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我看着球场上方朝木来回奔波的身影,心想着无论如何,还是找机会道声谢吧。

第二十一章 你的心上人坐在你身旁(3)

(1)

唐寄北说,中国人民每年会有两次举国欢脱的时刻,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圣诞。

老外们喜欢在每年过春节的时候穿上唐装,坐在壁炉前品着红酒吃火鸡。

中国人民也总是在圣诞节期间带上圣诞帽或是麋鹿角,在单曲循环着《Jingle Bells》的火锅店里涮着肥牛喝扎啤。

比如我们现在身处的这家叫做“小川堂”的川菜馆,玻璃橱窗上的圣诞老人大头画报正笑眯眯地盯着旁边“家常小炒饺子盖浇”的字样。而那个满嘴烟熏牙的老板正贴着一副苞米须一样的假胡子,戴着一顶看上去比他头围小了整整一个size的圣诞帽,操着一口标准的本土英语,对来往的客人热情地祝福着“麦哩克哩死摸死”。

“嗯,这家的菜味道一定倍儿正!”唐寄北叼着牙签,指了指老板撑在大衣外面的肚子。“瞅瞅,比咱政治老师七个月的还大!”

“话说回来,咱下学期应该要换政治老师了吧?”戚里翻着菜单,漫不经心地问道。

“管他换不换呢!”唐寄北敲敲桌子,朝戚里埋怨道:“我说姐姐,你们处女座点个菜都挑得这么细致吗?十几分钟了就点了个香水鱼,你这股挑剔劲儿怎么就没用到选男朋友上。”

“滚!”戚里在桌下踹他一脚,罢了朝服务台招了招手,把点好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唐寄北凑近我,挑眉一笑:“话说你男朋友呢,你的生日餐他都不赏脸?”

我红了脸,赶紧拧开可乐给大家添满,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胡说什么!他明明是你男朋友,你俩成天勾肩搭背厮混在一起,怎么这会儿让我背黑锅。”

“哎哟哟!”唐寄北仰瘫在椅背上一脸坏笑的看着我,“你这智商就别撒谎了。我说你男朋友是谁了吗?怎么你就知道他和我勾肩搭背了。”

我一时语塞。

“早恋是违纪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方朝木突然说了一句。

唐寄北嘴里刚噙了一口可乐,闻言大惊,可乐顺着鼻孔和嘴角喷了出来。他顾不上擦,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方朝木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敢……敢问大兄弟,你们村儿现在结婚还用打报告吗?”

方朝木捋开他的手,一贯的满眼冷淡,继而抬起头,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早恋,是违纪的,你不知道吗?”

我本以为这又是个他一本正经讲的冷笑话,正偷偷憋着笑,却迎上他认真的眼神,这才感觉到或许他真的是想严肃地和我探讨这个问题。

“知道……”我的笑意僵在嘴角,背后莫名冒起一层冷汗。

“哎哎哎,这是干嘛呀!”单珊忙替我解围,拿起餐牌在方朝木眼前晃了晃,“今儿也没给依然准备蛋糕,方朝木你去问问老板有没有馒头和蜡烛。”

“要馒头和蜡烛干嘛?”我也顺势转开话题。

“代替蛋糕啊!虽然样子简陋了些。”

“蜡烛就算了,帮我要个馒头吧,这俩东西搭配在一起,总觉得下一步就该磕头烧香了。”我冲方朝木灿然一笑,“劳驾,谢谢!”

方朝木起身,推开椅子朝餐台走去,转身的瞬间,他回头看着我,冷冷地丢下一句:“在你真的明白之前,我每天都会提醒你一次。”

(2)

整个下午我身旁的座位都一直空着,每个来上课的老师都要问一遍“你同桌去了哪里”,“怎么彩排这么久”,“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一耐心作答,“元旦彩排”,“不知道”,“不清楚”。

直到最后一节化学课过半,余秋筠才满脸疲惫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许是太累,竟晕晕乎乎地直接走了进来。

化学老师斜眼瞪着他,我心说完了,这化学老师和和负责元旦晚会的音乐老师向来不对付,听说去年两个人为了评优的名额差点打起来,刚才她听说“元旦彩排”四个字已经脸色不对了,余秋筠这下怕是正撞枪口了。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走回座位,化学老师怒拍桌子,喝了一声“站住!”。

“去教室后面站着!站到下课!”

他有些窘迫,想回座位取书本,却又怕自己的妄动会再次触怒老师,只好悻悻地朝最后一排走去。

待老师转过身,我轻手轻脚地从他的一摞课本里翻出化学书和笔记本,小声拜托后排的同学帮我传过去。

没过一会儿,笔记本被传了回来,边角被折起的空白页上写着一行字。

“放学在车棚等我,有话和你说。”

(3)

下课后余秋筠直接被化学老师带去了办公室,出教室前他无视唐寄北不停抛给他的幸灾乐祸的媚眼,对着我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等我。

我靠在车棚边默数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刚刚从我面前经过的女生里,有71个梳着丸子头。直到第72个梳着丸子头的女生已经走远,余秋筠才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我面前。

“跑什么,不着急。”他的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想找张纸巾让他擦擦,一摸口袋才发现空空如也。

“没事儿!”他大大咧咧地抬起袖子摸了一把鼻尖,“化学老师也太能说了,你等急了吧?”

我轻轻摇摇头,眼前又浮现起他满脸疲惫地站在教室门口的样子,便问他:“可是你们今天怎么彩排这么久?”

“有几个节目的结构和顺序有争议,就多彩排了两遍看效果。”他解开车锁,又从我的手里拿过钥匙,去推被紧紧夹在两辆车之间的我的车子。

“那也用不了这么久啊,今天下午的物理和作文课你都错过了,都讲了新内容,还好我做了两份笔记。”

他回头笑意盈盈地望向我:“你都忙着做双份笔记了,还顾得上听讲吗?”说罢猛力一提,我的车子终于从夹缝中重获自由。

“今天晚上第一节自习课,你们广播站是不是要开会?”他问我。

“嗯,每周四晚都会开。”

“你……能不能请个假?我想……我想送你个礼物。”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吞吞吐吐地说着。

“现在不能送吗?或者等我开完会,今晚的会议牵涉到时段和版块调整的问题,可能不太容易批假。”我解释道。

“那个……礼物比较特别……”他或许察觉到我眼神里的为难,突然一改满脸的犹豫,笑着揉揉我的头发:“算啦!我还是换个别的礼物送……”

“不要!”我打断他,“我还是对特别的那份儿比较感兴趣!”

我跨上车子,回头冲他轻笑着眨眨眼:“你好好准备哈!”说罢道了声再见。

“晚上见。”他点点头,朝我轻轻挥挥手。

那时的我们,每一句道别都说得分外轻松。我们都以为,每一句“拜拜”都会再有说“哈啰”的时候,每一次道别之后总会再有相逢。

第二十二章 你的心上人坐在你身旁(4)

从前我妈总教育我,不要轻言放弃,有志者事竟成。

我心想瞎扯,你去从智障二中拉出来个傻子,给他一辈子时间,让他给我解个偏微分线性方程。

直到后来,我才深切体会到这句话的精髓所在——不要脸者,事儿能办成。

对于余秋筠口中那份“特别的礼物”的渴望如一头洪水猛兽,我强大的自尊心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一只任其宰割的小绵羊,那点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理智更是被它蚕食的尸骨无存。

我几乎是半跪在分管广播台的学姐桌前,可怜兮兮地捏着她的衣角,学着外婆家哈巴狗讨骨头时那副模样,双手合十在胸前,不停上下晃动着做出“拜托拜托”的动作。

拜托拜托!

不行!

拜托拜托!

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晚的会议有多重要!

拜托拜托!

你这是不负责任!

拜托拜托!

那你好歹告诉我为什么……

拜托拜托!

你起来吧……明天来拿会议笔记……

学姐在我的声声乞诉中扶额认输,我遮着脸在大家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全胜而归。

我匆匆溜回教室,余秋筠正一手握着粉笔,一手端着笔记,在黑板上奋笔疾书。

我凑上前,拍拍他的肩,摊开右手在他面前:“拿来吧!”

他停下,满是疑惑的看向我:“什么?”

“礼物啊!”我莞尔一笑,“我已经请好假啦。”

“等一等,”他见我迫不及待的样子甚是有趣,不禁失笑,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便轻轻凑近我跟前,“怎么熟悉之后才发现你这么不矜持。”

我见他拿我打趣的起劲,一时又羞又气,猛在他的白鞋子上踩下一脚,不偏不倚整好留下半枚小小的鞋尖印。

“这是提前给你的回礼!”我嗔怒一句,说罢伸长了脖子越过他去看他黑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这写的什么呀?”

他慌忙张开双臂挡住我的视线:“先别看!”

“跟给我的礼物有关?”

“不是!先别管!”他瞪着双目,用力地摇摇头。

肯定有关,我心想,果然是个实诚孩子好,撒起谎来总会不自觉地瞪眼睛,眉梢上都染着紧张。

我蹦跶回了座位,他不放心的又盯了我几眼,直到我拿了本儿练习册开始做,才转身继续在黑板上写起来。

我忙趁机抬头偷瞄一眼,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抄歌词做什么?教歌吗?可是每周的学歌时间都在周三晚上,昨天已经学过一首《重头再来》了,今天这是做什么?

正纳闷儿间上课铃声响起,他也正好落下最后一笔。清清嗓子,敲了敲讲桌:“同学们,我们今天再来学首歌吧。”

“昨天不是刚学过吗?”

“对呀!”

“你教得那些歌一首比一首老气,学那么多干啥?”

“教呗教呗!今天学什么歌?”

同学间乱成一片,有埋头做作业充耳不闻的,有埋怨着学校安排的歌曲太难听不愿意学的,也有凑着热闹叽叽喳喳催促他赶紧开始的。

余秋筠嘿嘿一笑,从门后抱来一把吉他,一扫弦,冲着黑板一扬下巴:“我也觉得昨天的歌不怎么好听,所以咱们今天学首好听的!”

“文委!你这是要教歌啊还是要表白啊?”唐寄北一拍桌子站起来,一脸坏笑地冲余秋筠吹了声口哨:“这是咱们小学五年级音乐课本上的必学曲目,谁不会啊!你要想听哥们儿给你边扭秧歌边唱都不带忘词儿的!”

“你唱啊唱啊!”

“扭完这首再来首纤夫的爱!”

讲台下顿时又炸开了锅。

“别别别!”唐寄北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要献丑的话随时都可以,但这会儿是文委的表白时间,咱文委向来谨言慎行的,今儿个趁着某人生日,好不容易勇敢了一把,敢于冒着被老班收拾的风险要给某人唱一首情歌,咱配合配合!”

“配合!”

“配合!”

“老班来了我们顶着!”

台下起哄声口哨声响成一片,余秋筠尴尬又不知所措地挠着头,我也羞红了脸,生怕唐寄北再这么闹下去,不仅会弄得众人皆知,还可能会招来班主任,那我的礼物就再也别想听了。

情急之下,我竟也失了理智,学着唐寄北一拍桌子:“别闹了!一会儿老班该来了!”

大家静默了两秒,却立刻又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唏嘘声。

“哎呀!某人等不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时懊悔不已——若与我无关,那这歌听不听学不学都该是无所谓的。我这般不矜持的样子,无疑是不打自招了。

余秋筠也愣愣地看着我,我羞愧而绝望地埋下头。

“行了行了!”作为罪魁祸首的唐寄北忙跳出来解围,“文委爱的是我,这首歌也是唱歌我的,提前祝我生日快乐,好了吧?来来来,学歌学歌!”

唏嘘的起哄声这才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嗤笑和耳语,余秋筠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搬来一个凳子,调整好吉他的角度,指了指黑板上的歌词:“老样子,我先完整地唱一遍,然后大家跟着我一句一句学。”

除了我,所有人都笑而不语,他松了松肩膀,朝我轻轻望过一眼。

我回去莞尔一笑,他的指尖便划过琴弦。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我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在冬日的灰白间,格外绯然动人。

我看着他长长睫毛下藏着的那一汪温柔深邃的海洋,耳畔只剩下他低沉婉转的歌声。

从前只觉得他音色磁性,唱的歌里总好像藏着许多故事,今天才知道,他还能把一首普普通通的情歌唱得如诗般深情。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原本嘈嘈切切的教室却全然没了声响,安静可闻落针。

“我去……干脆下节音乐课我们把那花瓶大婶儿罢免了吧,你学几首周杰伦,我们跟着你混得了!”唐寄北第一个回过神,摇头感叹余秋筠简直就是哥哥附体,刘德华亲临。

我还在恍然,却懵懵地用力点了点头。

“别闹,”余秋筠抓过一截粉笔头朝唐寄北掷去,又瞬时恢复正色道:“接下来大家跟着我学,咱们从第一句开始,一句一句来。”

“别了!前面我们都熟,咱直接从第二段开始!”

余秋筠转身望着黑板,茫然道:“哪个是第二段?‘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这里吗?”

“是你的心上人坐在你身旁!”大家异口同声的喊道,说罢哄然大笑。

我不敢去碰自己的脸,只觉得它们像是要熟透了一般。

台上挠着额头的那个人,虽然他低着脸,我却也能看见,它们红得好似老家后院里那几株熟透的番茄。

那羞涩却又得意的模样甚是好看,我努力掩饰,却也拦不住嘴角漾开的那抹笑意。

“早恋是违纪的。”我正兀自暗喜,方朝木悄无声息地从过道那端探出半截身子,在我身旁低语。

不用看我也能想象得来此刻他脸上那副惹人讨厌的冷淡和严肃。

可我正被一团软绵绵暖呼呼的幸福团团围住,根本不想去在意。

因为就在今晚,我得到了这十几年来最好的一份礼物。

第二十三章 作弊

(1)

北方的十二月是一块儿在冰箱里放久了的冻豆腐,从里到外都是僵的。半冰冻的河流是僵的,枯败的枝干是僵的,摊儿上卖的霜白菜是僵的,连人的脸都是僵僵的。

我和余秋筠靠着洋灰河畔边枝干粗壮的白杨树坐下,不久前它们个个还枝繁叶茂,如今不过个把月功夫,却都在北风肆虐里“秃了瓢”。

这里就是那次家长会后余秋筠没来得及带我来的地方,他说这儿这儿算是他的根据地。小学时淘气,纠集了一帮本校的小男生和外校的学生打群架,被他爸摁在地板上用电饭锅的插线狠狠抽了一顿。他死不认错,从家里跑出来,捂着红肿的屁股四处游荡,荡着荡着就发现了这里。

“从那次之后,我心情不好会来这里,特别高兴的时候也会来这里。我妈总喜欢多想,我爸总是在否定我,所以很多事我不愿意跟他们说。”他深长地环望着眼前的一切,覆着薄冰的河面倒映在他眼底也变得波光粼粼。“无人可说的时候我就来这里,跟这些杨书聊,它们不能开口,但是它们很会聆听。”

我轻轻紧了紧被他攥在掌心的手,“以后你可以跟我说,我能说话,也能聆听。”

他转过头望着我的眼睛,满目笑意。

“你看这些白杨,”他指了指头顶那些枯败的枝桠,“现在了无生气,可等到明年的春风一来,它们不仅会长出新叶,还会开满葇荑花序。那时它们会奋力向天空延伸去,让原本毫无关联的两枝互相交错在一起。”

“就像我们。”我低声轻语。

他点点头,掏出打火机点燃脚边的一小撮枯草,待它们燃开半掌宽,又被他匆匆踩熄。他低眼看着那堆黑色的灰烬,在它们旁边又燃起另一堆,再踩灭,再点燃……

“我认为我们还小,未来是一件充满未知和变数的事情。我怕我会不由自主地改变,也怕你会在不知不觉间走远,所以我告诫自己,再等一等,等到我成熟,等到你长大,等到爱情于我们而言不再是一件需要被当作秘密掩藏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更加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可是靠近也是一件不由自主的事情,我高估了自己。”

穿过树林的阳光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斑驳,我怔怔地望着他被染上一层金色的睫毛:“你向来都这么多愁善感吗?”

“也不是。”他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只小小的许愿瓶,“我还会深谋远虑。这个给你,我的已经写好了,你写好你的,咱们埋在这里。如果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就让它们一直埋下去。万一我们分开了……”

“不会的!”我抢过瓶子跳起身,“你永远都没机会知道我的愿望!”

他跟着站起来,看着我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嗤笑起来。

我被他笑得脸像碳烧般发烫,仿佛能听到四周冰冷的空气落在我脸上时被灼得嘶嘶作响。我慌慌张张地想用手上的冰凉去捂灭这脸上的两团炭火,未等我伸手,脸颊处却已覆上另外两抹冰凉。

“傻丫头。”耳畔处钻进一个低沉的声音,夹杂着北风刮过枯木时轻碎的沙沙声响,轻轻地栖落在正在我心里四下乱撞的小鹿的鼻尖上。

我听见它打了个喷嚏,我的心也跟着漏下一拍。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我不敢抬眼。

半晌,北风终于屏住了呼吸没了声响,眼前的暖黄也终于褪成一片昏暗。

我闭上眼睛,唇边落下一只温暖轻柔的蝴蝶。

(2)

学生时代的我们,每天迎着朝阳总有无数的期待,期待能抢到一份总是光速售罄的早餐,期待今天作文课上被传阅的范文会是自己的作品,期待操场上能有一张无人争抢的乒乓球案,期待今天能多遇到几次那张总出现在梦里的笑脸。

我们在这些昼起夜眠的期待中,走过时钟上的一圈又一圈,划掉日历上的一格又一格。我们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与欢喜,日复一日的交换着你好和再见,终于在十二月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里,告别了这个泪笑交织的2008年。

而在期末考试的交卷铃声中,我们迎来了与彼此的第一次短暂离别。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步履匆匆,迫不及待地想和他们分享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激动和热切,顺便讨论一下年前的这几天,我们该如何一起放飞自我,游戏人间。

待我赶回教室,只有余秋筠和单珊在慢慢悠悠地收拾着书本,戚里、方朝木和唐寄北的位置却一直空空如也,我瞄了一眼他们的抽屉——书本都还在,应该还没离开。

半个小时后,我正和余秋筠分着一副耳机听mp3里单曲循环着的《晴天》,方朝木从我身边经过,停住脚步。

“早恋是违纪的。”他敲敲我的桌子,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唐寄北。

“你还真的每天说一遍啊。”我瞪他一眼,“跟教导主任似的。怎么就你俩?戚里呢?你们不是一个考场吗?怎么没一起回来?”

他不回答,淡漠着一张脸回到座位上,沉默地收着东西。

算了吧,跟个木头较什么真。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一旁拉长着脸的唐寄北:“戚里呢?”

“被抓了。”

“啊?”除了方朝木外,我们其余三人都被这莫名其妙的回答弄得一头雾水。

“她作弊,被抓现行了,现在正在教导处呢。”唐寄北踢了一脚我的桌子,“靠!她丫的简直比我病得还重!”

“她作弊?”单珊把手里的课本朝桌上重重一摔,“监考老师瞎了吧!年纪前20班级前5名的人需要作弊?”

“确切的说,是她辅助别人作弊。林苏皓就坐在她身后,他跟戚里偷偷要答案的时候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方朝木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应该问题不大,”余秋筠在一旁安慰道,“咱学校向来只对作弊的学生罚得重,辅助作弊的,一般批评教育一下就过去了。”

我们长出一口气。

“狗屁问题不大!”唐寄北一拍桌子,“他俩正递答案的时候被老师抓住了。老师问纸条谁写的,林苏皓那孙子不说话,老师说没人承认就两个都当作弊处理,戚里那傻婆娘就站出来说答案是她问林苏皓要的!”

“那你们怎么不站出来替她说话呀!”我急得直跺脚。

“靠!哥们儿闯荡江湖义字当头,当然说了!”唐寄北啐了口吐沫,气冲冲地说:“结果挨她一顿骂,话没说完就被她指着鼻子骂成是搅屎棍!我早就说过,那孙子一点儿都不爷们儿,全程连个屁都不敢放,让一个女人替她背黑锅!”

“靠!没这种道理!”单珊“腾”一下站起来,眸子里蹿起两团怒火,一脚踢翻身旁的凳子,“走!教导处!”

第二十四章 暮色

我和许多人讨论过“值得”这个词,许多人也曾找我开解,问我他或她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我嘴上侃侃而谈,却在心里翻着能蹿上天的白眼——问我个屁!老娘自己都没整明白呢。

2009年春节前夕,我第一次说起这个词,对着正和我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戚里,她正蜷缩成一颗四喜丸子,抱怨着我家没有暖气简直是要命。

我问她:“你就这么背了黑锅,受到这么大的惩罚,值得吗?”

从前我一直奉行“想干就干不问结果”的二混子原则,那天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长大了,特牛逼。

“敌人之间分对错,商人之间看得失,他是以后要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人,我们之间不谈‘值得’,只说‘乐意’。”她冻得往我身旁靠了靠,“你是属热水袋的吗?怎么这么暖和。”

“那假如有一天,他驾着七彩祥云来娶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狗命,你也不后悔吗?”我问她。

“狗命你妈蛋!”她抬脚踹向我的小腿,我被那冻猪蹄一般的触感刺激的一激灵。“睡了睡了!”她气得背过身去,一米五的床她恨不得离我两米远。

半晌,我们之间不再有对话。她的呼吸声轻缓而均匀,大概是睡着了。

我翻身躺平,阖上眼睛。

什么样的男人会让女人替他受惩罚?我想起唐寄北的话。

不爱你的男人。我想起单珊的回答。

如果这世上的爱情都真的不谈“值得”只说“乐意”,为什么在夜幕遮掩下的月色里,还会有那么多双流着泪的眼睛?

(1)

那天,单珊像极了一个从港片里走出来的女大佬,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衣袖高高挽起,眉眼间怒火熊熊,迈着要劈叉般的步伐来势汹汹地朝教导处杀去。

唐寄北和余秋筠一左一右走在她身后。唐寄北脱下外套搭在肩上,在瑟瑟寒风里边走边吸着鼻涕,而余秋筠的左耳上,还挂着半拉耳机。

我像个喽啰一样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不停瞄着花坛里的板砖和铁锨——我记得港片里大佬们但凡去“谈生意”,屁兜里总要别着手枪。我们没有枪,单珊也没有屁兜。但我们可以有板砖,塞在单珊一马平川的胸前正合适。

我们没用得上这些凶器。

我们一脸杀气,在行政楼下遇到正双手插兜一脸轻松的戚里。

我们几个是一伙,戚里独自为战。双方面对面各站一边,仿佛在天台上对峙的警察和罪犯。

“那孙子呢?”唐寄北吸溜着鼻涕。

“哪个孙子。”戚里冷眼。

“林苏皓那孙子。”唐寄北的鼻涕又淌出鼻孔。

“谁是你孙子。”戚里瞥过眼目视远处。

“林苏皓啊!”

“咚!”

唐寄北夹腿捂裆,半天吱不出个声响,眼看着脸由白变红,最终憋成了闷紫,活脱脱一颗不小心掉进爆米花机里的茄子。

“操!”半晌之后,他仰天长啸。

“你满世界认孙子我不管,但你占他的便宜就是占我的便宜。再嘴里没门儿,我让你断子绝孙。”戚里松了松脚踝,侧过身从我们中间潇洒而去。

我看看单珊,又看看余秋筠,我猜我此刻应该也和他们一样,除了一脸傻气,再没有杀气。

我最先反应过来,忙回身追上戚里:“你认了?”

“本来就是我作的弊,当然认了。”戚里面不改色地揽过罪名,要不是唐寄北和方朝木力证,我差点儿都要因为这副表情而信了她的鬼话。

“我靠!大姐你奥斯卡吧?”唐寄北也匆匆赶上,却始终和戚里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明明就是那孙……”

他突然住口,立马下意识地护住裆部,改口道:“孙……怂溜溜的林苏皓作弊!那答案是他问你要的!我说你冒充什么女流氓救小白脸儿啊,作弊要受处分的!”

我附和着用力点点头,心里大声嚷嚷着这个二百五说的对啊你个大傻逼!

“我没受处分。”戚里停下,转身对着我们扬眉一笑:“女神是不会受处分的。”

唐寄北嘁了一声:“你可拉倒吧!维纳斯还被削了俩肘子呢!”

我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月老老眼昏花,眼前这俩二百五配神经病,分明才是天生一对。

“能不能要点儿紧?”我拉过戚里,“说说吧,嫉恶如仇的领导们怎么就没罚你。”

“不是没罚,是没处分。他们说我成绩优异,如果明年考了好大学,处分会是档案上的污点。”

唐寄北怒睁双眼,兀自哀嚎,:“有没有公理!我成绩比你优异啊!为什么我的处分就给的这么干脆!我不管我要@王校长,我要@白书记!”

戚里冷笑,“作弊是诚信问题,你擅闯女厕所那是猥琐,性质不一样。”

“那学校要怎么罚你?”单珊凑上前,满是担忧。

“期末考试所有成绩清零,取消下学期奖学金,还有……”她顿了顿,“取消明年保送的竞争资格。”

(2)

有位哲人说过,最适合胡吹海侃的场合是火锅店,比火锅店更适合的地方是烧烤摊。

这位哲人叫唐寄北,此刻他正带着我们一众人,在这家低桌子矮板凳,旧墙壁破风扇的烧烤店里吃着腰子涮着牛肚。

这家店叫做老地方,其实我不太理解老板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据说这里从前是一家洗头房。大概是老板从良了吧,我心想,管他呢,我是女的我不用洗头,腰子好吃就行。

唐寄北正试图用他没刮干净的胡茬和解开胸口两颗扣子的风尘动作来让老板相信我们不是中学生,这样或许能从老板那儿买到几瓶啤酒。

老板看了一眼堆在凳子上的我们的书包,礼貌而温柔地让他滚开。

单珊还在为戚里不能参与竞争保送的事情耿耿于怀。唐寄北没弄来啤酒,她便闷头喝完了三罐椰汁,一副醉眼惺忪的样子,戳着戚里的脑袋:“你是不是傻?辛辛苦苦学奥数,好不容易拿了奖,不就是为了争取保送你想去的那个大学的资格吗?现在好了,门槛还没跨过去呢你就把自己的腿先打折了。”

戚里好气好笑地拨开她的手:“行了别演了,大姐你喝的是露露不是九度。”说罢,她也打开一罐,仰头一口气灌下。

罢了,她抹去嘴角的潮湿,将空罐子端详了许久,“那就自己考,考不上就是我的命。不能保送总比他被处分的好。其实老师们都心知肚明,我怎么可能去抄一个数学不及格的人的答案。但我不承认,他们也没办法。”

我心下很是不舒服。果然,牺牲和成全才是爱情亘古不变的主题,总有人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燃成一团灰烬,去点亮另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我爱你,我就要拼尽全力去成全你。

所以如果你爱我,就请先拼尽全力去成全你自己。

什么狗屁逻辑。

我使劲嚼着嘴里难缠的烤筋,转头看向门外,那里霓虹闪烁,火锅的蒸汽和烤摊儿的烟雾里缠绕着觥筹交错和欢声笑语。

夜色被灯光驱散,此刻的洋城仿佛没有半分烦恼。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洋城。

我被它迷住了眼睛,久久不能回神。

闪烁在夜幕中的无数霓虹里,在最亮的那一颗下,我看见一个男孩儿,在数九寒冬里穿着单薄的衬衣。

他在瑟瑟发抖。

身旁的女孩儿披着一件男士的羽绒服,我猜它大概就是那个男孩儿身上缺少的那件外衣。

她好像还是很冷,跟着男孩儿一起瑟瑟发抖。

男孩儿将她裹入怀中,很奇怪,她却抖得更加厉害。

半晌,我才恍然,她的颤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她在哭泣。

男孩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

我拍拍身旁的戚里,把这一帧美好的画面指给她看。

过了许久,女孩儿才从男孩儿怀里直起身,男孩儿的指腹小心地抚过她的泪痕。

“好温柔啊。”戚里撑着下巴,深深地感慨。

下一秒,他们转过身来,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们转身的那一刻,恰有一阵冷风灌进来,吹僵了我脸上的笑容。

我不敢回头,但我分明能听到那句“好温柔啊”一点一点碎掉的声音。

“那是……林苏皓?”

要断更……

小可爱们,因为该死的培训,未来几天可能要断更……不要抛弃我……

《尘埃落尽年华》要断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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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只鸵鸟(1)

“我一直喜欢看动物世界,不是因为赵忠祥的声音好听,而是因为在动物的认知里,日出只是日出不意味着黎明,日落只是日落,不代表着黑暗来临。它们的行为只受饥寒和繁衍这些原始欲望的支配,它们一目了然,简单纯粹。

我最喜欢的一集,讲的是二十四只非洲鸵鸟的故事。它们身长两米多,体态丰盈,腿长而健硕,后肢粗壮善于奔走,可致狮豹于死地。

就是这般强悍的非洲草原上的强者,在遇到猛兽攻击时,却忘了自己坚硬的喙,忘了自己粗壮的腿,选择垂下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扎进沙土里,好像不听不看,腥风血雨便不会来到自己身边。

我那时很生气,恨不得自己变成那第二十五只鸵鸟,冲进电视里挨个挨个把它们踢醒,让它们跟着我,甩掉脑袋上的沙土,抬起腿准备好给对方致命一击。”

我正在清醒与睡梦间做最后的徘徊,耳畔却响起戚里的声音,没头没尾的讲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我侧身转向她,“你在说什么呢?”

“虽然你一直没问,但我也知道你一直想问,为什么我什么都没问。”她弓着身子,仍旧背对着我。

“我没问,我想问,你没问?你说什么呢,大半夜的说相声呢?你这哏抛的不明不白的,我也没法给你捧啊……”

“林苏皓,和那个女孩儿。”虽然隔着黑暗,但在从窗帘缝漏进来稀疏的月光里,我看见她的肩头随着这句话轻轻一抽。“我终究不是第二十五只鸵鸟,我还是做了那二十四分之一。”

“所以,现在你准备好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去问他了,对吗小鸵鸟?”我抬头,轻轻凑近她半分。

“嗯。”

(1)

“你见过黑夜吗?不是眼前的这种。眼前的黑夜总会在明天破晓的前一秒结束。而在我的童年里,即使眼前白昼如炫,世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的每一天,都是在对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送往,它们没有尽头,日复一日对我说着你好,又说着晚安。

黑夜无边际,但却有源头,源头那端是我爸。

说起来是我爸,其实在我初中以前,也只是见过他屈指可数的几面,我妈说他其实也常常回来,只不过都是在我已经熟睡的深夜,隔天一早又先于我离开。我央求我妈,以后爸爸回家,无论多晚都叫醒我,我想给他看看作业本上的红勾勾。我妈满口答应,却总是忘记叫醒我。

后来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我爸就坐在我家沙发上,正翻着我的作业本,见我回来,冲我招招手,笑出满脸的褶子。那天之后,他在家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对他说早安呀爸爸,又对他说晚安喽爸爸,每个字都比奶糖甜。

可是还是有那么一天,我对他道过了晚安,再想和他说早安的时候,他们的房间里有只剩下我妈一个人了。

之后他再没有回来过,我问我妈爸爸呢,他又去工作了吗,他夜里有没有回来过,回来的话还是得叫醒我,这学期我们开始学英语了,我学会背字母表了,还会几个单词,我想背给他听。

我妈不说话。我再问,她还是不回答。我追问了很多天,她沉默了很多天。

有一天,她突然开始翻箱倒柜找出好几张存折,拿着计算器,跪在床边对着存折上的数字加加减减。我放学回家,照常问了一句,妈妈,爸爸昨天晚上回来了吗,她怔了怔,突然嚎啕大哭。

她的眼泪让我确信,这么多天我爸没有回来过,并且隐隐觉得,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她在房间里哭,我偷偷躲到门外抹眼泪。

就在那天,林苏皓家搬来了我们这栋楼,住进了我家楼上那户空了许多年的房子。在楼梯拐角,我看见他,他正跟在他爸身后,踮着脚扶着扛在他爸肩头的床垫。他扭头看见坐在门边的我,鼻涕挂在唇边,眼泪溜到了下巴尖儿。

他咯咯偷笑,手一抖便离了床垫,后边没了支撑,床垫立时有些失衡,在他爸肩头晃荡了几下,便跌落下来。

我被逗乐了,冒着鼻涕泡破涕为笑,他却被他爸骂哭了。

(2)

我爸消失后,我的日色越来越暗,白昼越发短暂,直至短暂到隔不开两个黑夜,我的生活也终于从夜长昼短彻底变为只有晚安没有早安的漫长黑夜。

而林苏皓一家,是我漫长黑夜中唯一的一丝光明。

那天我和林苏皓一起,帮着他爸爸把床垫搬到楼上,又捡了些锅碗瓢盆之类我们拿得动的东西一趟趟帮着搬了上去。待他们安顿好,天已经黑了,冰锅冷灶,他爸便提议带着我出去下馆子。

我哭了很久,又上上下下折腾了这么久,竟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林苏皓的妈妈收拾着厨房里的杂物,冲林苏皓喊着,小白,快带着小里去卫生间洗洗手,准备去吃饭了!

在洗手池前,我盯着镜子里低头搓手的林苏皓,饶有兴致地打趣他,小白?这不是小新那条狗的名字吗?

他转身甩手,扔了我一脸水,我大名叫林苏皓,我妈妈姓白,林白是我的小名!

我哈哈大笑,不管,反正还是像狗名字!

像就像吧,快去洗手!他推了我一把。

我搓着手心里的灰,偷偷抬眼,从镜子里看见他正靠着洗衣机,抱着手臂也恰好在打量着我。

看什么?我先发制人,想掩饰偷看被抓包的尴尬。

我在想,你刚刚笑得那么开心,之前又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他说。

我一怔,狠狠按下水龙头的阀门,水流瞬时停住。关你什么事!我转身出了卫生间。

林爸爸带我们去了楼下的川菜馆,问了我一堆问题,最后全部按着我的喜好点了菜。中途好几次林苏皓想和我搭话,我都没答茬。

后来趁着林爸爸林妈妈去消毒柜拿碗筷的间隙,林苏皓凑到我面前,瘪着嘴说,嗨,对不起嘛,我就是好奇了一下。你不想说就不用说,别生气。

他说罢便坐了回去,想了几秒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如果哪天你憋不住想说了,还是可以说给我听,我保证不说出去!

那天的晚饭是我从小到大吃得最香的一顿。倒不是饭菜的味道有多好吃,而是因为一起吃饭的人。每一块夹进我碗里的鱼肉,都是林爸爸一根一根挑过鱼刺的,并且只要我的杯子一空,林妈妈就会立刻帮我添满水。

而一旁的林苏皓,只能自己吐着鱼刺自己倒着水。

我想起我妈,她哭成那样应该也没心情做饭吧。于是只吃了几口,我便放下筷子,留着满满一碗米饭和鱼肉。

怎么不吃了?林爸爸询问我。

我妈妈还在家,她今天好像心情很不好,我怕她也没吃饭……想留点……给她带回去。我不好意思地嗫嚅。

你看看小里多懂事!哪像你,小狼崽子一个。林妈妈嗔怪着林苏皓,又安慰我说没关系,让我放心吃,待会儿重新点饭菜给我妈妈打包回去。

我们提着热腾腾的饭菜回到我家的时候,我妈已经不在家了,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我一时也没办法联系到她,那时候我才小学三年级,自己又没有钥匙。

林爸爸带我上了楼,让我今晚先在他家将就一下,又找了张白纸写好留言,塞进我家门缝,防止我妈回家找不到我。我这才安心住下。

当晚时间仓促,他们只收拾好林苏皓的房间出来。林苏皓有一张大大的床,我们各自在一侧躺下后中间还能容下浩瀚星河。林妈妈掖好我的被角后,钻进林苏皓的被窝,在我和他之间躺下。

房间外客厅里,窝在小小沙发里的林叔叔早已鼾声如雷。

我贪婪地听着,这鼾声和我爸的很像,像船只呜呜的鸣笛,有时候也像我外婆家养的那只老花猪打嗝,一时间我不忍睡去。

你怎么还没睡着?大概是听到我的动静,黑暗里林苏皓小声问我。

我吓了一跳,并未回答,侧着耳朵注意着身旁林妈妈的动静。

不用担心,我妈妈已经睡着了,而且她睡觉很死,小时候我摔下床哇哇大哭她都听不到。林苏皓仿佛长着双夜光透视眼,隔着黑暗和林妈妈都能知道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我睡不着。我小声回答。

你有心事吗?他追问。

我望着黑暗,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

你现在还想听吗?我问道。

什么?

我为什么哭。

你说吧,我在听。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呼吸好似近了几分,应该是朝着我转了个身。

我咽了咽口水,轻轻叹了口气,用了十几分钟,和他讲了总是深夜回家的我爸,看着我作业本喜笑颜开的我爸,前一阵儿每天和我互道晚安早安的我爸,以及未来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来的我爸。

你说他去哪儿了,是去工作了吗?那为什么别的同学的爸爸也在工作,但他们就能回家呢?我问他。

半晌,黑暗中除了三个此起彼伏的呼吸,再别无他音。

一定是我的故事冗长而乏味,终究还是把他催眠了。我想。

你的房间在哪个方向?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嗯?我没明白。

你的房间,东南西北,在哪个位置?他继续问道。

就在你房间的正下方啊,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以后每天晚上我睡觉前,拍三下篮球,每天早上起床后,也拍三下,从你的房间正好能听见。他兴冲冲地说道。

拍篮球?干什么?我问。

那是我在和你说晚安和早安!”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五只鸵鸟(2)

“所以,他真的有每天都用拍篮球的方式和你说晚安和早安吗?”我抬起胳膊垫在颈下,缓解那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造成的酸痛。

“嗯,”戚里翻身躺平,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笑意,“几乎是每天。六千多下,他拍废了两个篮球。后来我妈还悄悄跟我外婆说我们那栋楼可能不干净,每天早上和晚上总是有咚咚咚的怪声,就响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我嗤笑:“六千多下?那就是三年啊!你倒是记得这么清楚,难不成你还每天拿个小本子记着?”

“我是拿了个小本子记着了,他每拍一下,我就画个红勾勾上去。本来是想等我爸回来了,让他看看,他不见的这些天里,到底欠了我多少句晚安。”戚里停下来,吸了吸鼻子,我伸手轻轻覆上她交叠在胸口的手背。

“我用光了好多支红色的水彩笔,那个本子也只剩下一两页空白了,”她抽出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背,接着说道,“我以为我就要这么听着林苏皓拍篮球的声音醒来睡去醒来睡去的过完这一辈子了。可是突然有一天起,那个声音再没有响起过。”

“为什么?”我问道,“他们又搬走了吗?”

她摇摇头:“我爸回来了。”

(1)

“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认不得他了。

不过三年,他已经与我记忆里的模样没有一丝相仿。头发剪成了板寸,两颊的肉仿佛被人削了去,像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牙床和颧骨,从前的神采飞扬在他脸上也彻底销声匿迹,整个人弯腰弓背的……不过他还是和上次回家时一样,坐在同样的地方翻看着我的练习册,见我回来,却没有笑得满脸褶子,只是怔怔打量我许久,小声说了句‘长变了’。

我模拟过很多个与他重逢的场景,想过很多句开场白,比如连鞋子都来不及换便飞扑进他怀里,从小声啜泣变成号啕大哭,质问他这三年去究竟去哪儿了。告诉他我五年级的时候评上了省级三好学生,六年级参加了全国小学生奥数大赛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今年九月考进了全城最好的初中……我要让他看看,关于我的时光,他错过了多少。

可是,他冲我招手的那一刻,我却落荒而逃了。

我飞奔上楼,林苏皓开了门。

我爸回来了!我扶着门气喘吁吁。

真的?!太好了!他跳起来,一头撞上门框。

你怎么比我还高兴?我看着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头,虽然痛得直踢门框,嘴里却反复念叨着那句‘太好了’。

我当然高兴了!有人和你说晚安了,我就再也不用每天晚睡早起地拍篮球了。

我心下失落又酸楚,很想问他,你就这么厌烦和我说晚安早安吗?可看着他因为兴奋和疼痛而涨的通红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想很过分。这三年他已经做的足够好,我又凭什么苛责。所以我沉默半晌,终于还是送他粲然一笑:对呀,你下岗了!”

(2)

“你喜欢上他了?”我打断戚里。心中一盘算,却突然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便未等她回答,轻笑一声,说道:“不,你喜欢上他了。”

“现在看起来,是的。”戚里也跟着我轻笑起来,“可当时我总以为,他于我而言是朋友,是亲人。我以为我的失落和关于他的一切情绪都是稀松平常,就像我心心念念的小说我妈不答应买给我的那种失落,就像喜欢路边野猫野狗一样喜欢他。直到……”

戚里突然止声,我以为她在回忆细节,便屏住呼吸等她说下去。可半晌过去,除了越来越平缓的呼吸,她没发出半点声响,似是睡着了。

我实在被吊足了胃口,却又不忍叫醒她,便翻身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也是个和唐寄北差不离的二百五,说书还能把自己个儿说睡了。”

“你才二百五,你才唐寄北,你全家都是唐寄北。”被窝里我的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戚里抬腿踹我间,被子被掀起一条缝,灌进一股冷风。

我打了个冷颤,忙让她掖好被角:“你没睡着啊?”

“当然没有,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跟你讲这一段,毕竟我最讨厌的人在里面。”

“你最讨厌?谁啊谁啊?”我连忙转身重新面对着她。

戚里却没作答,自顾自的又讲起故事:“初一那会儿,林苏皓就已经完全长开了,个子蹿到了快一米八,在同龄男生里很是扎眼。尤其是脸上的婴儿肥一褪,整张脸棱角分明,五官也很是好看。

慢慢地,他开始收到第一封情书,接着是第二封,后来一封连着一封,要是都堆起来,比我们课桌上的书还要厚。刚开始他还会拿着信找我来炫耀,我嗤之以鼻,他只能自讨没趣。后来请书收多了,他自己也不以为意了,大多数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

可是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封情书,满脸久违的洋洋得意。我依旧嗤之以鼻,他却不似以往那般自讨没趣后垂头丧气,而是依然满面春风,长长的睫毛也藏不住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盈盈星光。

那是我第一次讨厌眼前的这个笑容,尽管我曾无数次觉得,它比仲夏夜里的耿耿星河还要好看。

我辩得清他的心意,却始终看不懂自己的情绪。所以即使心底暗流汹涌,脸上却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虽然明明想说你喜欢就回信啊,脱口而出的却是林苏皓,你这样笑,样子真难看!”

“然后呢?”我忍不住插嘴,“林苏皓回信了吗?他们在一起了没?”

戚里点点头,顿了顿,却又轻轻摇了摇头:“他回信了,但是他们没有在一起。”

我心生奇怪:“既然他们俩都王八看绿豆了,怎么着又没在一起呢?”

“因为我。”

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翻身趴在戚里耳边,支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透过窗帘的月光已然暗淡,尽管看不真切,我还是努力借着这几分光亮试图将她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地看个清楚。

“所以,是你从中作梗咯?才让这俩王八绿豆看斜了眼,鸡飞蛋打,一拍两散?”我打趣道。

“没有,”戚里的声音突然黯然,喉咙间仿佛梗着根鱼刺,话至尾处竟有半分嘶哑。朦朦胧胧间她好似缓缓睁开眼睛,久久地盯着天花板。

我心中了然——这件事便是她的痛处,她漫长无尽黑夜的源头了。

沉默半晌,她才缓缓开口。

“我倒是希望是因为我从中作梗,才让他们没能在一起。”她顿了顿,“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们在一起过。”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五只鸵鸟(3)

(1)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又变得和三年之前一样,独自上学放学,独自跑步,独自吃食堂。头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数羊,隔天早上又早早醒来,躺在床上竖着耳朵等待,直到闹钟响起,我不得不起来。

那些重复单一的音节再也没响起。我开始有些难过,和小时候学游泳时溺入池底不能呼吸一样难过。

偶尔还是会在校园里碰到林苏皓,每每这些时候,他总是跟在那个女生身侧,看见我,也会咧嘴一笑,一脸得意的冲我扬扬下巴。

他帮她买饮料,替她写作业,甚至在她大姨妈第一次造访的时候,为惊慌失措羞于启齿的她去买卫生巾。小卖部里的男生们哄笑着戏谑他,他却傻乐着花光一周的零花钱买下了小卖部里的每一种牌子的卫生巾,只因为不知道她会喜欢用哪一个。

他穿过大半座洋城,穿过万人的梦境,在鱼肚白里等着她一起上学;又蹬着脚踏车跟随在她身后,在她家巷口的拐角目送她进门,直到关门声响起,才调转车头,在日暮昏黄里驶向另一个方向。

对着这些,他乐此不疲。即便是那个女孩儿拒绝了他的回信,告诉他她写给他的情书,只是她和另一个人的赌。

无所谓!他挑着眉大手一挥,自信满满地看着我,就算是错了,哥们儿也非得将错就错!她早晚还得是我的!

你一厢情愿的热脸,总归要碰到不情不愿的冷屁股,到时候,你可得愿赌服输。我对着他说,也像在对着自己说。

他赌来日方长,他终能化了她的刺。我赌日久岁深,再狂肆的悸动也敌不过耐心的消磨殆尽。

然而,我到底是低估他了。期末家长会的前一天,在她家巷口的拐角,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径直回家,而是同他一道停下来,对他说,明天家长会的时候,去操场等我。你等的答案,我给你。”

(2)

“等一下!”我打断戚里,嬉皮笑脸着摇摇她,“那什么……有没有吃的?听故事听了这么久,我都饿了……”

戚里翻身起床,扭亮床头的落地灯。在黑暗中待久了,灯亮的刹那,连暖橘的灯光都变得格外刺眼。

我眯缝着眼,一点一点适应周围的光亮。待我能完全睁开双眼时,戚里已经重新躺回被窝,递给我几块儿小面包,“小心点儿吃,别撒床上。”

我连连点头,小心撕开塑料包装,咬下一大口在嘴里捣腾着,“你接着讲呀,他俩的星星之火怎么就被你给一口口水吐灭了?”我呜呜笼笼地问道。

“从小到大,我的家长会都是我妈参加的,偏偏那天,我妈下楼梯时崴了脚,所以去参加家长会的,是我爸。

那天,学校请来了一个据说很很有名的教育演讲专家,在所有班级的家长会前,所有学生和家长被安排到操场听演讲。在操场门口,我们遇到了她。”

“谁?”我咽下嘴里的面包,问道。

“林苏皓喜欢的那个女孩儿。我先看到了她,她抱着凳子,正和她妈妈并肩走着,应该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便扭头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还没来得及闪避她的目光,她却在看到我身边人的瞬间,停了脚步,愣住了。

只是几秒,她突然冲了过来,不停地用手里的凳子砸着我爸。

不是七年吗!不是七年吗!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声嘶力竭,双目憎红。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我爸直直地站着,既不躲避,也不还手,垂着双手生生挨着。

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同学去叫老师,有别的家长在呵斥她,但始终没有人试图去拦下她。等我回过神,只觉得怒从心生,冲了上去狠狠搡了她一下,下巴却被毛糙的凳子腿划出好几道血印。

她摔倒在地,却立刻爬起来,捡起凳子试图再次扑过来。

我想迎上去阻挡她,却被我爸狠狠扯回身后动弹不得。眼看着她已离我爸咫尺,突然有人破开人群蹿了进来,挡下了她。

你干什么!林苏皓夺下凳子扔向一边,厉声问她。又回头看了看我爸,看了看我。

他盯了我的下巴几秒,嘴唇忽阖,却没说话。他蹙眉转头,沉下声音又问了她一遍,你干什么!

滚!她咬着牙,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我爸。

那是我叔叔,不管什么原因,你不要太过分!林苏皓死死扼着她的手腕,并没有要松开的意图。

她转过头,怒睁着双眼正迎着他愠怒的眼神,哑着声音,从齿缝间喝出一个滚字。

她妈妈从人群中挤进来,从林苏皓手里夺过她的双腕。在看到我爸的刹那,同她女儿一样,怔在原地。

半晌,她才恍然,拽着她的女儿朝人群外踉跄去,盈着满眶眼泪,怆然地念叨着,没天理啊。

那个女孩儿被拽离人群的瞬间,朝着我爸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了句话。”

戚里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还是停住。她望着在光影里斑驳的天花板,眼角氤氲。

她眼眸里的几滴晶莹我看得真切,心中陡然,便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膀,不再说话。

“杀人犯。”半晌,她眼角的氤氲褪去,双眸重归平静,她缓缓开口:“她喊的那句话,是杀人犯。”

“杀……杀人犯?!”我只觉得心都快顺着嗓子眼惊出来了。

戚里点点头,“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爸不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爸消失的这三年,是在坐牢。故意伤人致残,判了七年。我妈拿了所有的积蓄四处托关系,加上我爸表现好,所以假释了。”

“所以……叔叔伤了的人是……”

“是她爸。那时候我爸认识了些不安分的人,拿了前些年开工厂挣下来的钱,和他们一起去放了高利贷。她爸赌钱,挪了公款,眼看着要包不住火了,便经了熟人介绍,找到我爸借了钱。

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最后自然是还不上钱。那年我爷爷病重,手术住院需要很多钱,我爸拿不出,着急间就拿了借条去要账。气急败坏间,失手致人重伤。

那天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尽管我爸不是杀人犯,但高利贷,打人致残这些字眼仿佛一夜之间在学校蔓延开,大家眼里,我像是一颗沾满毒刺的果子,碰一下就致命。我分不清他们对我是怕,还是嫌恶。不过都一样,除了林苏皓,没人会靠近我。”

“林苏皓没有疏远你吗?”我小心追问。

戚里扬起嘴角,明眸漾开一汪清澈。

“从未。”

第二十八章 新年

(1)

新年,意味着归途与团圆,久别之后的相聚与重逢。万家灯火璀璨融成盈盈星河,把长夜燃成了黎明。这是每一年里洋城最光明温暖的时刻。

客厅里,爸妈还在陪着从省城回来的姨妈一家打麻将,电视兀自开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每年都相差无几的台词。

我看着QQ空间里唐寄北上传的新照片,原本的寸头被剃成了青皮。他左手捂着脑袋,右眉挑起,下巴藏在黑色的高领毛衣里,嘴角还抹着几分自认为狂狷酷魅的笑。

“每一年都要帅出新高度!”他配文。

我忍俊不禁,回复他,“每一年都要二出新水平!”

戚里空间里的最新动态还停留在两周前——“最好的礼物”,文字下的照片里,阳光铺染的窗台上摆着两只破旧的篮球。

我想起几天前,我躺在她身边彻夜未眠的那个夜晚。

她用了大半个夜晚的时间讲完了那个故事,我们都沉默许久。

“所以,这些就是你不去质问他的原因吗?”我问她。

她点头,“家长会那天的冲突后,他在操场上站到了天黑,可那个女孩儿没有来,之后她就转学了。我以为我要失去他了,甚至做好了被他憎恶的准备。但是他没有。在我遭人嫌弃受人歧视的那段时间里,他为了维护我打过许多架,也挨了许多打。”

她转过头,泪眼盈盈,却笑着问我:“是不是很狗血。”

我摇摇头,“命运有千百副面孔,你只不过是遇到了有些复杂的那种。”

“他是漫长黑夜唯一那盏愿意照亮我的火把,只为这一点,我便能什么都不计较。”

我明明生气,这气却瘫软在心口,终是不忍变成苛责的言语。我长叹口气,最后只说了句,“你这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吗?”她笑了笑,“那是为了更好的接受。如果对任何一种可能都充满恐惧,自欺欺人,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四下鞭炮声骤然响起,此起彼伏,我这才从回忆中抽身,回神看了看表,零时已至。

“面对它,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我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却在即将发出的那刻,按下了删除,在那张照片的下方,重新留下一行字。

“新年新气象。”

就在我盯着照片里篮球愣神的功夫,小企鹅的咳嗽声接连响起。片刻之后,余秋筠和方朝木的头像变交替闪烁起来。

我点开余秋筠的对话框,“新年快乐,在干什么?”

“刷空间,看到唐寄北的照片了吗?很好笑!”

我等了半晌,对面的人却不再回复。兴许是新年家中客多,一时间忙住了,“新年快乐,早些休息。”,我留下一句,便关了对话框。

“新年好”方朝木还是一贯的惜字如金,连标点符号向来也是能省则省。我想起之前生日时他用心的礼物,和换座位时替我保留好位置的事,突然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清冷寡淡,倒也不至于不近人情。本着礼尚往来和言传身教的原则,我便回复给他长长的一段内容,几乎挤满了对话框。

“同好同好!在这万家灯火举国欢庆阖家团圆鞭炮齐鸣的大好日子里,本姑娘祝你在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心心想事成成功夺冠冠军非你莫属属你最牛牛气冲天天下唯你独大大富大贵贵气逼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一口气打完这些字,直觉得眼冒金星,正想象着他蹙着眉头眼花缭乱地找着断句的样子,他的对话框却闪烁起来。

“好”

果不其然。我冲着屏幕翻了个白眼,这种愤懑,就好比你搜肠刮肚的想了个笑话,对方听罢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哦”,连假笑都懒得配合。

我恶狠狠地关掉对话框,仰靠在椅背上揉着眼睛,聆听着窗外烟花升腾绽开的声音。我突然想起新年最原本的意义,是辞旧迎新,万物伊始。

脑海里闪过唐寄北的青皮头,闪过戚里窗台上的篮球,闪过方朝木惜字如金的祝福,闪过余秋筠未完待续的问候,以及十几公里之外,没有开通QQ的单珊,不知道此刻她在做什么。

过去数月,与这些人,初识时并不觉得多么特别,却在不知不觉间走过彼此的日出日落,也尝了彼此的欢愉和哀伤。

我站在此刻,看不见这些缘分的长短,不知道它们是会陪我走过漫长一生,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戛然而止。

但我毫不畏惧。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迎来送往的过程,我们要做的,便是伴随着旧时光留下来的影子,把一切陌生变为熟悉。

(2)

新年的前四天,我都在爸妈的麻将声以及反复回看春晚中度过。

每一个小品的台词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甚至连驻各国大使馆送来的祝福,我都没漏过一个。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视,恨不得穿过时空隧道回到小时候,叮嘱那时候的自己,好好珍惜现在热闹又美好的春节时光,因为你根本想象不到,十来年后你的春节里,既没有压岁钱,也一点都不热闹。

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一份来自戚里的邀约,挽救了我眼看着要风干枯败的灵魂。

大年初五的清晨,我站在旭日初升的双角山下,仰望着披着霞幡的山顶,忍不住张开双臂,长长地吁出一团气:“啊!出来真好!”

戚里揣着手站在我身旁,斜眼瞪我道:“出来?你关进去多久了?不是我说你,你真的病的不轻啊!大早上六点跑我家把我揪起来……是,我是约你出来爬山,但谁让你七点多就来爬山啦?多冷啊,神经病啊!”说罢,她像在证明什么似得,缩着脖子使劲吸了吸鼻子。

我咧着嘴朝她谄笑:“生命在于折腾嘛!”说罢先前蹦跶出几步,回头朝她一扬下巴,“开始吧!”

戚里却好似一尊佛像,嵬然不动,“等等。”

“等啥?”我一头雾水。

她不说话,却背过身去,紧紧盯着我们来时的方向。

天色已然全亮,远远望去,山腰间寺庙的囱炉里也开始氲起袅袅轻烟。早上想着要爬山,我便捡了轻薄自在的衣服穿着,此刻已是冻的瑟瑟发抖,只盼望着赶紧活动开来,好出些热气。

可戚里却背对着山路的方向,迟迟不肯动身。我只得揣着手,不停跺着脚。

“等啥呀?”我追问道。

“等等。”戚里答非所问。我心里暗叹这女人太爱记仇,为了害她早起这么点小事儿,就要这般折磨我。

我唉声叹气,果然,女人惹不得。

“来了。”我正感慨间,戚里却突然站直身子,昂着下巴,神态严肃而不容侵犯。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身影朝我们走来。

“谁呀?林苏皓吗?”我眯起眼睛想看个清楚。

“你说的对。”戚里并未回答,却说了句上下不接的话。

“我说啥了?”我被她三言两语弄得一头雾水,“难不成你能听见我刚在心里骂你的话?”

“你说的对,”她的唇间扬起一抹自信满满地微笑,“新年新气象,从前的一切,好的坏的,都该说个清楚了。”

神神叨叨!我心里嘀咕,翻了个白眼。转头间却间远处的人已经走进,在我们三步之外停住。

“好久不见啊,戚里。”

来的是个女孩儿,穿着一件粉色的夹袄,踩了一双刷得白到发亮的球鞋。她的长发披落肩头,挽了一半束在脑后。

晨风拂开她额间的刘海,露出两弯修剪整齐的叶眉,那之下是两泓清亮的明眸,虽然波光流转笑意盈盈,其中似刃的敌意还是没能藏住半分。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似乎来者不善的女孩儿,总觉得这身资和样貌都似曾相识。

“你也是。好久不见,姚春和。”戚里明眸皓齿,冲来人粲然一笑。

这两个人之间分明刀光剑影,不知为何脸上却都一派风和日丽。我正纳闷间,脑子里突然电石火光间,霎时想到为何这张面庞会如此眼熟。

这个人,分明就是那天晚上被林苏皓拥在怀中的那个女生!

第二十九章 春寒

小学时候有一年暑假电视台热播《还珠格格》,待在乡下避暑的我脱离了我妈的监管,每天晚上能享受到和爷爷奶奶坐在一起看上一两集的福利。那个时候每当皇后娘娘出场,奶奶总会用手里的大蒲扇啪啪拍几下桌子,恨恨地感叹一句“哎呀呀,怎么会有这么狠心肠的坏女人!”说罢转过头神情肃穆的看着我:“然然呀,你长大了可得防着点这样的坏女人,别被人家欺负咯!”我懵懵地点点头,伸长脖子凑近电视,仔细分辨着这些“坏女人”的样子。

可最终我也没总结出来什么名堂,就草草下了个结论——所谓坏女人,个个都长得漂亮,嘴边总挂着不阴不阳的冷笑,眼神也凌厉的吓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用这个标准来定义着我身边的坏女人,带无框眼镜的自然老师,县医院急诊科给我扎过两次针的护士,还有住在大舅姥爷家隔壁那个爱穿红呢子大衣的年轻女人。

现在,我偷偷打量着坐在我对面的姚春和,眼前又浮现起这些人,记忆里她们模糊不清的影子慢慢和眼前这张脸重合,长相美丽,笑意晦暗不明。

只是她看向戚里的那双眼睛里我没有搜寻到意料之中的阴毒和狠绝,相反满是盈盈笑意,只不过藏不住几分玩味和不屑。

这里本是一处绝好的景致,尤其是盛春,漫山桃红柳绿卷裹着几处漆成朱红色的凉亭,风起长林带过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响,再点缀些许鸟鸣,即便是只爱喝酒搓麻将的油腻糙汉来了,也会忍不住搜肠刮肚的翻腾出几句符合情境的诗句。

只不过寒冬腊月的此刻,凉亭外百木凋零的萧条景象和凉亭内剑拔弩张眉发生霜的低压氛围遥相呼应,眼前这两个人仿佛武侠剧中负手悬崖挥剑相峙的世仇,下一秒就得要掐起来。

我开始有些后悔——这样的场面比翻看五六遍的春晚可有趣不到哪里去!

“很久不见了,姚春和……”身旁的戚里先开了口,她板正着身子,一改往日随和亲近的模样,左手搭在右腕上交叠于膝头。

“哧……”对面的人低头轻笑:“这种寒暄对于我们这样的关系来说,未免有些多余了。”说罢,她稍稍侧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我:“你说呢?”

我的大脑正飞速模拟着她们一不留神掐起架来的一百种场景,突然被姚春和点名,就好似上课偷开小差却冷不丁被老师提溜起来回答问题一样,一时间思绪崩盘,手心腾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关……关系?情敌吗?”

我心里暗暗盘算,难道她已经知道她和林苏皓的秘密被我们发现的事了吗?

可那天晚上我们明明坐在烧烤店里,隔着烤肉腾起的袅袅烟雾和一条缀满霓虹星河的马路,她的目力未免太好了吧!

“果然。”姚春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却对戚里说到:“戚里,看来高中的生活你过得还不错,至少摆脱了我,摆脱了我们,摆脱了那些对你的过往了若指掌的人。这样的朋友你还是多交几个的好。”

说罢,她从我的身上收回目光,眼底的笑意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渐渐凝固成一寸凌厉的漠然,“免得你过得和初中时候一样,像一条浑身腐肉的狗,每个经过你身边的人都捂着鼻子躲开你。”

我明显感觉到身旁的戚里仿佛瞬间被电流穿过身体,微微一怔。余光里她交叠在膝头的双手也慢慢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心底突然蹭起一股恼怒,这种恼怒比小时候后桌的小男孩儿偷偷剪了我的辫子更甚。电石火光间,眼前这张脸迅速与脑海中那些坏女人的模样重叠融合,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和盘算,我“腾”地站起身欲冲向对面,扒掉她脸上那些坏女人的面具。

几乎同时,身旁的手拽住了我,手腕处传来一股冰凉。那只手轻轻用力,坠着我重新坐了回去。

“我的过往没什么值得隐瞒,我也不屑隐瞒。即使我曾经真的像一条人人嫌恶的狗,也一直有个人把我当作最重要的朋友。”戚里顿了顿,抬头迎上姚春和的目光,“曾经对你的伤害,即使不是因为我,现在我也还给你一句迟来的抱歉。所以,即使是报复我,也用不着利用和玩弄别人的感情,更何况,他本就和这场恩怨毫不相关。”

手腕上的力量逐渐消失,那股冰凉也渐渐淡去。我压着胸腔里蹿腾的火,心里直埋怨着戚里,若这世上所有的委曲都能换赢取尊重,所有的妥协都能换来一笑泯恩仇,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怨懑和仇恨。

果然,戚里的好言终究还是像这春寒料峭里的一粒浮尘,落在姚春和面前,不痛不痒,甚至都诱发不了一个喷嚏。姚春和站起身,象征性拍拍身侧的尘土:“报复你?戚里,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说罢她站起身,重新勾起嘴角歪着头看着戚里:“至于利用和玩弄,更无从说起。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和你爸欠我的,你无需歉疚。”她顿了顿,冲着我们粲然一笑:“同样,未来我对你也不会有半分抱歉。”

直至余光里的那抹粉色彻底消失在布满尘屑的石板曲径的尽头,我才从愤懑、迷惑和不解交织的巨大混沌中渐渐清醒过来。心头不知觉间漫起一个想法,从模模糊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蹙着眉头转向戚里,求证似地试探道:“她……不会是……”

剩下的半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我的喉咙,咽下或咳出都不合适。一时间我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怎么问呢?总不能说“她是不是那个说你爸是杀人犯的女生”吧?

我咽下口吐沫闭嘴作罢,任凭我的话音在料峭春寒里被吹融殆尽,沉溺进与灰白天空一色的巨大沉默里。

半晌,戚里才微微阖动嘴唇,仿佛听见了我心中疑问似的,轻轻点点头,双手交握,半红半白的指甲深深陷进手背。

“没错,她就是那个人。”

第三十章 春节的尾节声

(1)

春节真的很无聊。

自从大年初五在双角山观摩完戚里和姚春和之间那场诡异的对峙,我便好像和外界失去了联系——联系不到单珊,戚里也回到山里的老家过年,老式的手机没有安装聊天软件的功能,所以她也只是在初十那天的傍晚给我家的座机来过一个电话,告诉我她和林苏皓提分手了,我来了精神,正准备问问清楚,许是山里信号不好的原因,电话被匆匆挂断,再打回去只剩下一串长长的忙音。这些天耳边除了叮铃咣啷摔麻将的声响,便是走亲访友间那些源源不断的“嘘寒问暖”

期末成绩怎么样呀?

在年级能排第几名?

理科学起来吃不吃力?

我的期末成绩自然是意料之内的平平无奇,说出来不至于丢人,但对于作为教师的父母来说也足够让他们脸上无光。论起排名,更是要将年级大榜翻上六七页后,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印刷在倒数几行的我的名字。

至于学理科吃不吃力……拜托!

但这些问题都还不足以对我产生多么大的困扰,无非几句“还行”、“凑活”就能打发的过去。真正让我想敲断自己一条腿好有充分的理由闭门谢客的,是每个人见到我后,那句充满慈祥和爱意的“这孩子怎么又胖了”

我小心锁好门,站在镜子前,掀起白色珊瑚绒睡衣的一角,看着胃部微微隆起一小方白晃晃的肚皮,沉沉地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我艰难地做完三十多个仰卧起坐,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在电脑桌前,感叹着修改了QQ的个性签名。

“有去无回是青春,有来无去是赘肉。”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我妈从同事女儿那儿借来的高二下册的语文课本,时不时抬头盯着电脑桌面上那只穿的花里胡哨,笑得跟蒙娜丽莎似的企鹅。

可惜它一直没有闪烁,发出“滴滴滴”的悦耳声响。

我忍不住点开那个叫做“檐上的瓦楞草”的对话框,最后一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大年夜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新年快乐,早些休息。”

仿佛时间被冻结了一样。

明明在意料之中,却还是逼不退鼻腔里泛起的一阵阵失落。

比等待本身更煎熬的,是翘首以盼却得不到回应的期待。

(2)

新学期顺理成章的来临。

原本以为这个新年就要这样在麻将声的昼起夜落和与QQ企鹅的茫然对视中迎来尾声,却还是在寒假的最后一天晚上等到了那份迟到许久的回应。

那天我刚刚被迈克尔·法拉第催眠,枕着物理课本,哈喇子湿润了课本上宋体加粗的“电磁感应”四个字。睡梦间隐隐约约两声低沉的咳嗽声响起,没等我醒过神,紧接着我便听到了那几声暌违已久的提示音。

我瞬间清醒,两三下揉开惺忪的睡眼,右下角正奋力闪烁着的头像万分熟悉。

有些赌气,我停住鼠标左键上即将落下去的食指。这么多天杳无音讯,这时候才想起来回我的留言,说了些什么我才没兴趣知道呢!

于是我收回右手压在右腿下,别过头去努力不去理睬那闪烁不停的头像。

可奇怪的很,无论我的目光看向哪里,那里便平白生出个指甲盖大小的头像,一刻不停地闪烁着。我咬牙闭上眼睛,那一明一灭的小东西便又无端端跑进我的脑子里去了。

算了……

我丧气却又兴奋地点开它。

不好意思一直没回你的消息

等失望了吧?

刚刚没听到吗?

窗外的响指……

还是你睡下了?这么早?

记得去看看门外的墙:P

响指?他在楼下?!我焦急地起身,膝盖撞到桌角,狠狠吃了痛。我龇牙倒吸一口凉气,却顾不得揉一揉便冲到窗前。

窗外夜色已经铺满了所有角落,黑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把万物吞入自己的腹囊。我借着几缕寒碜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努力朝楼下张望,在一片黑暗中分辨着某一个不一样的身影。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邻居家洋灰砌成的青白两层小楼房,两家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巷道,楼下拐角处是邻居魏叔叔自己砌的小花坛。影影绰绰间那里似乎有一个矮矮的身影,像是有个人坐着。

我一拍脑袋,傻子!直接下楼去看看不就好了!

我几乎一步十阶地奔下楼梯,如果现在是田径比赛,我这样的速度十有八九能拔得头筹。

即将靠近那个身影时,我促然停住脚步,平缓下呼吸,理了理额前跑散的碎发,整理衣摆时却颓然发觉我身上穿得正是那件臃肿粗笨的珊瑚绒睡衣,脚上还踩着一双艳红色的棉拖。

这么黑的光线,他应该看不清吧?

这么想着,我含着头一点点走近,心里盘算着许久未见,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待我完全走近,才发现那那里是余秋筠,不过是一个塑料水桶,大概是魏叔叔浇完花忘记了收回去。

该配副眼镜了。

我嘟囔一句,忍不住哑然失笑。

等等!我收住笑。他还说什么来着?

我抬头望向夜空中淡淡的半弯月亮的轮廓。

墙!

我按捺住扑通狂跳的心,翻箱倒柜地找出那支躺在储物间的手电。

再一次夺门而出,未等我一堵墙一堵墙的搜寻,我便停住了脚步。

正对着我家大门的那堵洋灰墙壁在手电和月光交汇的光线里正笼罩在一片泛白的荧黄之中。

我凑近,看清楚那些不同于泥灰颜色的,用红砖的残片写上去的痕迹。

好久不见



18+32还好?

我顺着字迹向下移动着手电的光线,在最后一行字的末尾,我看到斑驳的洋灰墙壁上正盛开着一朵砖红色的四叶草。

我关掉手电,纵身沉溺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样就不会让那些还未入眠的风、墙角尚未枯败的草偷看到此刻我站在墙边,咧着嘴傻笑的模样了。

(3)

在报名处见到余秋筠完全是意料中的事。

因为年轻的心总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试探,迫不及待地靠近,迫不及待地相见,迫不及待地弥补昨天一不小心错过的遗憾。

我远远地看见余秋筠朝我走来,黑色的双肩包斜挎在右肩,随着他的步伐一跳一跃地忽上忽下。

我忽然喜欢起了开学。

“怎么这么早?昨天还和唐寄北打赌,他说你一定会赶在报名结束的最后一刻才来。”他走近我,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明快。

因为想见你呀。我心里想。

“睡不着就来了。”我红着脸扯了谎。“你呢?怎么也这么早?”

“一样。”他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像是酝酿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我道:“看见了?”

“嗯。”我几乎不假思索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这样的默契莫名让我想起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瞬间喉头便化开一股香甜。

“它们很好,都风干夹在书里了。”我补充道,“你昨天打响指……那时候我可能睡着了,等我看到留言去找你……你已经走了。”

“笨蛋!”他突然俯身凑近我,那双好看的眉眼只距我咫尺之远。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这一百来斤的身体便突然酥软起来,不受重似的向后踉跄了一步。

“我都给你发消息了,自然说明我已经回家了。你还跑下去干什么。”他轻笑着歪头看我。

我涨红了脸,决不敢承认是昨晚那雀跃的狂喜冲昏了我的脑子。便慌忙背过身去,不让他发觉我蔓延到耳根的满脸绯红。

半晌,耳边掠过一股温温热热的气流。

“这次是我不好,忘了告诉你今年我们去海南亲戚家过年,抱歉。”

我感受着来自背后暖暖的声音,想说“没关系”,喉咙却仿佛卡了块糖果,甜得发不出声音。

我轻轻摇摇头。

手心传来一股温热,轻轻攥了攥我又迅速松开。温度消失的那一刻,在我的掌心偷偷留下一枚纸船。

“以后不会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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