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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冠天下:将门商女》


第一章 初来乍到

圣罗大陆,四国分立。

北有良渚、西面天烬,南有夕照,东面盛宁。

天烬武力治国,四国中最为战力强盛;夕照民风开放,江南美景自是吸引文人墨客,俊男美女享誉大陆;盛宁靠海,地势优渥,商业最为发达;而良渚相对于其他三国,在四国之中显得相对更弱,但地势崎岖易守难攻,又出了两个百战将军,一个镇南将军暮离,一个因年少战功赫赫被封为异姓王安阳王爷厉千川。

良渚史书记载,二十五年冬,太子上阳逸继位登基,改年号为开元。封太尉之女史安诺为后,赐胞妹倾城公主宫外府邸,名倾城府。

开元二年元月,倾城公主嫁兵部侍郎霍祺年,同年八月,公主早产生下小郡主。数日后,倾城府大火,除小郡主外无一生还。太上皇怜惜,赐名上阳夕颜,并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开元九年,太上皇薨。年仅八岁的小郡主失踪。

痛……非常痛……

四肢百骸都被拆散了一样的痛……

冷……

每一滴血液都被冰冻了一样的冷……

上阳夕颜睁开眼,看着眼前冰雕一样的世界,一时回不过神。她记得她死了,为了赚钱还房贷,永无止境地被压榨着加班加班不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多日来发着高烧精神恍惚。终于在凌晨两点回家的路上,被疾驰而来的车撞了。

难道自己没有死?可这里又是哪里?不是医院啊……她转动唯一还灵活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冰,满眼看去都是冰,边上还有冒着寒气的冰床,冰洞四周的墙壁上隐隐有着什么画面和字。

脑中一阵zhēn ci一样的痛……富丽堂皇的宫殿……慈眉善目的老人……然后大批大批的黑衣人护送着逃离、追杀、眼力所及,都是血红……一个一个地死去……画面的最后,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掌拍在自己的身体……

不是自己的记忆。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升起,上阳夕颜艰难地看向自己的手,伤痕累累、斑斑血迹都已经干涸了,重要的是——很小!

不是自己的手!

她……穿越了?!

穿越老套路套了一半,正主身份是极其显贵的,帝国郡主上阳夕颜,才8岁,只是遭遇是极其坑爹的,被大批人追杀致死。所以,她这个冒牌货刚清醒……就又快死了?!

偶买糕的!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啊!上阳夕颜近乎绝望。难道穿越者不是身负重任过来改变历史的重要级人物么?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只是为了在体验一次死亡?

不行,她得自救。她环顾了一下环境,好像在一个洞里,洞很大,看不到出口,她需要爬出去,爬出去说不定有人可以救自己。她艰难的翻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点一点接近洞口,二十公分,半米,一米……

铮!太阳穴狠狠一抽!整个头痛的仿佛要炸开!

怎么回事?

她又试着往外爬了一步,铮!又是一痛!比刚刚更痛!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眼刚刚待过的地方,试着往后挪了一小步……太阳穴没有突突的疼了……

上阳夕颜心底哀嚎:完蛋了!连这洞都出不去!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啊啊!这个冰床又是个什么鬼?!她不会是要在这里等死吧……

穿越的主角光环半分没有,还是个被追杀的落魄郡主,现如今,还这样半死不活的连个洞都离不开,上苍真真半分不友好。是觉得她上辈子不够窝囊么?

上阳夕颜靠着石床看着周围墙壁上的图案,一个个打坐姿势的人像,越看越像上一辈子在大学选修学的筋脉图。作为一个外科博士生,却对针灸有着浓厚的兴趣,奈何,还没为医学事业发光发热奉献一生,就被穿到了这个鬼地方,等死。

真的是……等死。何其悲乎!

上阳夕颜看着壁画神游,没有注意到冰床上幽蓝色的寒气一点点侵入自己的身体……

不见天日的地方感知不到时间,上阳夕颜也不知道自己游神了多久,直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才回过神。洞里格外安静,肚子里的叫声都带上了回声,吓了她一跳。

不行,一定要出去。这洞里什么都没有,还没冻死先得饿死。她又试着往外挪了挪,她不清楚刚刚太阳穴里的阵痛是不是因为这个寒冰洞,她得再试试……一边挪动,一边感受,还是铮、铮地痛,却没有刚刚那么严重了,也没有刚刚那么频繁!她心头一喜,这是不是表示,那个她可以移动的范围越来越广了?

虽然不明白这具身体和这个洞,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是好迹象!她至少要先出了这个洞找到吃的……她歇一会儿,挪几步,歇一会儿,挪几步……等到了洞口,太阳穴的阵痛频繁到像是脑子都要炸开了一样!

上阳夕颜重重地踹了几口气,朝外看去,愣住了——山,黑土,绿树,野果子,一窜而过的野兔子,树林间翅膀扑腾而过的影子……和洞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到底是什么地方,可以洞里洞外两个世界?洞里冰天雪地,洞外春意盎然?

她顾不得思考,脑袋里的痛楚越来越严重,赶紧在洞口摘了点野果子就挪回了洞里。

好吧,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离不开这个洞……至少现在离不开。但洞外有点野果子可以果腹,暂时应该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史上最倒霉的穿越者上阳夕颜,至今为止就像一只井底的蛙,只看得到这个寒冰洞,和洞外的方寸之地,吃野果,喝冰水,睡冰床,实在冷极了出去暖和下……

脑袋里的记忆时断时续,不知道今夕何年,不知道身处何处,只知道自己是个郡主,已逝长公主的女儿,而追杀自己的人口口声声皇后懿旨,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栽赃。反正,就是一个注定了不敢回宫的需要隐姓埋名的郡主殿下。

哎……理清了思路的上阳夕颜,觉得苍天何其不公,别人穿越都是风生水起,名利双收,到了自己这怎么就跟上帝午睡方起,睡意朦胧之际打了个草稿呢?

……

其实寒冰洞并不大,但是格外深,小径曲折,洞口又有石头枯树遮挡,倒也隐蔽难找。她这两天也看过了,其实寒冰洞并不在山顶,倒是反而在半山腰,这座山似乎很大,少有人迹,这么多日子下来,一个人都没见到过。

如今她已经能够稍稍离开点寒冰洞了,不过她也发现了,寒冰洞确实有治愈自己内腑的功效。既然活了下来,又找到了医治的方法,倒也暂时不急着离开了。人生地不熟的,拖着这么个半残不残的身体,就算出去,也着实是个麻烦。

上阳夕颜站在冰墙前,看着墙上的图。倒像是什么内功心法……

隐蔽寒冰洞、诡异的冰床、寒冰洞墙上的内功心法……多像隐士高人留下的武功秘籍……上阳夕颜想着,反正在这寒冰洞里,什么也不能做,一时间,回到寒冰床,想着墙壁上的图,学着那盘腿打坐的姿势,脑海里一遍遍回忆墙上的图。

闭着眼的上阳夕颜没有看到,淡蓝色的光芒丝丝缕缕,从寒冰床上飘飘渺渺地,从太阳穴汇进专心打坐的上阳夕颜……

一年后。

断魂大山脉山脚下的桃源镇。桃源镇位于良渚和天烬的交界处。自从天烬长公主嫁到了良渚联姻,两国百年来邦交友好,再无战乱纷争。

小镇偏远却美丽。民风朴实,这里的百姓大多热情好客,邻里乡亲互相帮衬,虽然经济不发达,却也安居乐业。

上个月,小镇东头卖馒头的安大娘家,多了个小姑娘,**岁的样子,很是漂亮,说话声音软软的,笑容甜甜的,很是精致。倒是像村长说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村民们自然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什么样,但确实很讨喜。

小小年纪倒也会帮忙着卖馒头招呼客人了,听说是饿极了站在馒头铺子前咽口水,被安大娘捡回来的。

这个人,就是上阳夕颜。

她在寒冰洞里呆了一年,吃了一年的野果子,偶尔有运气好的,上树掏个鸟窝,吃个鸟蛋,也算开荤大补。可到了冬天,整个山林间连野果子也少得可怜,能支持着下山已是不易,好不容易到了山脚的小镇,那烟火气几乎让她喜极而泣。

看着馒头铺子咽口水,可惜……没钱。全身上下半点银子都没。别说捉襟见肘了,一年下来明显缩水的衣服能遮体就不错了。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估计在别人眼里跟个小乞儿没什么区别。

摸了摸全身上下唯一的一块玉佩,皇家玉佩。身份的象征。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出来的。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安大娘叫住了自己。

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一个雾气氤氲的热澡,一身干净朴素的衣衫。

这点朴实的真实的简单的善意,滚烫地熨帖了来到这世界不曾温暖过半分、甚至在冰寒世界里冻了一年的心。

第二章 做虎子媳妇吧

“小颜。想什么呢?呆呆的。”馒头铺前,拄着拐杖的老大爷笑着打招呼。

“哎!李大爷!买馒头呢?”扬起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粉色小袄衬托下的笑脸,明媚而生动。闭塞小镇中的小孩子,大多调皮,衣服都是脏兮兮的带着泥,这样一个白净可人的小姑娘,自然最是讨喜。

李大爷每天都会来买馒头,雷打不动的两个,偶尔会跟她聊天,几日下来,她也了解到了,李大爷有个儿子,听说很多年前去当兵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儿媳妇跑了,留下了一个孙子,李小虎。爷孙俩相依为命在这个小镇上过得很是清苦。

那孩子她见过,怯怯的,喜欢拉着李大爷的衣服缩在后面,说话的时候会脸红,很是可爱。

“对,来俩馒头。你安大娘呢?怎么就你一个。”

“大娘腿不舒服在家里休息,我一个人也能看着。”嘻嘻笑着,包了两个馒头递过去,“大爷,您的馒头。”

李大爷拿着馒头,付了钱,倒也不走了,絮絮叨叨说开了:“哎,你大娘的腿啊,lǎo máo病了……这么多年,她也是辛苦,起早贪黑的,不容易啊!如今你倒是帮衬不少。想想我家虎子都10岁了,还什么都不懂。”

原来,安大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隔壁镇子。这年代,女子出嫁从夫,断没有经常回来的道理,于是安大娘也就一个人住了。

本来倒也还好,可是姑爷也是个靠不住的,是驻守边疆的下等兵,这些年,两国友好没有战乱,上头的将领也不会时时关注下等兵的动向,于是,懒散好赌,爱喝花酒,那点俸禄完全不够用。不够用了,心情不好,就酗酒,一喝醉就打媳妇……

安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别无他法,只想着力所能及地多帮衬帮衬自己女儿,一年到头,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和面,做馒头,风雨无阻的。一开始只觉得下雨天腿脚不利索,也没注意,渐渐地就严重了。

到了如今,一到阴寒天气,那手脚就全身不得劲地疼。

上阳夕颜自然知道,安大娘的腿,其实就是风湿性关节炎。

上一世,她妈妈也是有关节炎的,疼起来的时候每夜每夜的睡不了觉。她妈妈的女儿也是常年不回家的……她妈妈的女儿,拼尽了全力甚至拼掉了命地想要跻身大城市想要给老人一个更好的晚年。

如今,才知道,最美不过陪伴。

只是,这懂得,终究太晚了。如今天人永隔,不知道在那个时空里,可还好?

想必是好不了的。面对自己的死讯,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想来,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吧……

这冬日的风,凉的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冷到了骨子里……

“小颜?”李大爷看着她神情落寞地发呆,担心的叫了声。

瞬间回了神,嘻嘻笑道,“虎子哥很可爱啊,前两日还帮我掏鸟蛋吃呢!”

她很喜欢这个小镇,喜欢这个小镇的人。上辈子快节奏的两点一线,这一辈子记忆里那些黑暗诡谲,这个小镇的善意淳朴就显得格外温暖人心了。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李大爷的眼笑眯眯地亮了起来,仿佛诱骗小孩的大灰狼,意有所指地问道:“小颜很喜欢我们家虎子?”

“是啊!”

李大爷的眼,更亮了:“那……小颜以后做我家虎子的媳妇怎么样?”

额。上阳夕颜愣了。然后尴尬了……她才9岁!就算李小虎也只有十岁!这李大爷是不是心急了点儿?她无奈地做害羞状,低下了头,咕哝:“李大爷……你……”

“哈哈……”李大爷看着“不胜娇羞”的上阳夕颜,觉得这闺女做孙媳妇真是太满意了,笑眯眯地准备回去提点提点自家孙子,这女娃娃白净漂亮,可人讨喜,可别被别人家也看上了。

又看着这孩子天寒地冻地站在这封口卖馒头,小脸冻地通红通红的,既然是自己未来孙媳妇,自然得照顾着点,当即豪气地说:“小颜,你还有几个馒头,我都买了。”

有人全买走,夕颜自然是乐意的,当即看了看:“诶!谢谢李大爷,还有两个。”

“行!我都买了,你赶紧回家去吧,这天儿,怪冷的。一会儿指不定就下雨了。快回家!”

“谢谢李大爷!”上阳夕颜很是感激,李大爷每天两个馒头都是克着扣着才能支撑下去,如今为了她早点收摊。任何善意,不管多大多小,她都珍之重之。就像那一个安大娘的一个馒头,简单的心意,滚烫到让人落泪。

李大爷买着最后的两个馒头走了,她收了摊回家去,一进门就听到安大娘压抑着的shēn yin。

心头一沉,今天天没亮,安大娘就忍着痛起来做馒头,那双手,她看到的,都已经伸不直了。要不是今天早上自己压着她去休息,想必还要跟自己一起去卖馒头的。

无论哪一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知道自己女婿是个无底洞,可总想着再多给点,哪怕一点点,自己女儿便少辛苦一点点。

她将一应工具放进厨房,许是听到了她的动静,安大娘压抑了shēn yin,故作轻松地问:“小颜回来了?”

“恩,大娘,我回来了。今儿个把我剩下的馒头全买走了,所以卖的格外快些。”她推门进了卧房。

这场阴雨连绵地够久了,空气里都带着潮湿阴冷的霉味。卧房陈旧整洁,光线昏暗,一张老旧的木床,白色的帐子已经洗的发黄,一张圆桌,上面的茶壶茶杯都不是一套,有几只甚至已经缺了口,还有一个衣橱,一只脚断了,垫了一本没有封皮的书,门已经阖不上了,虚掩着。

衣橱上面,放着一只盆,是用来接雨水的。那个地方的屋顶破了。安大娘却始终不好意思找邻里乡亲来修缮。因此,一到下雨天,就得在雨声嘀嗒里入睡。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她坐到床边,伸手给安大娘揉腿:“大娘可好受了些?”

孩子的手,手劲还是偏小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揉着的手法莫名地舒服。安大娘强忍着不想表露的痛楚,仿佛慢慢减轻了,甚是惊奇:“小颜这揉的还真是不难受了。”

“不难受就好。我去给你烧点热水,热毛巾敷敷会更舒服。大娘,以后起来做馒头,要穿暖和点,特别是这些地方,更要裹暖和了。”

安大娘看着低头给自己揉腿的孩子,她说自己九岁,父母遇到了山贼,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被藏在马车的暗格里,逃过了一劫。言语乖巧、表达清楚、半分没有遇见陌生人的不适,半分不像他们这里的孩子,到了十几岁还是个未开化的。

这个孩子很漂亮,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安静、得体、优雅,应是受过良好的教养,想必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她试探着问:“小颜……可还有亲人在?”

上阳夕颜一愣,抬了抬头,又很快低了下去,闷闷说道:“没有了。”

这个可怜孩子……安大娘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见安大娘不说话,腿部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她收了手,说道:“大娘,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敷敷腿。”

厨房里一样昏暗,柴火都是潮湿的了。这样的环境里,怎么可能没有关节炎呢?上阳夕颜烧了热水,又切了点生姜剁碎了,给安大娘敷手上。

按摩是她前世学的,母亲难受时她就这样给她按,只是自己回家次数太少,想必更多时候她和安大娘一样,独居一隅,疼痛难忍,身边却寂寞无人。

这个异世里第一个给她温暖的人,很单纯的为了她好,不求回报,她如今治不好她的腿,但总该力所能及减轻一点痛苦。

她烧好水,给安大娘敷好,又简单做了点晚饭,才洗脸躺下。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着雨,砸在屋顶上,那个盆里又开始滴滴答答地积水了,身边睡得并不安稳的安大娘皱着眉呓语,想必梦里也是痛着的。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母亲终于摆脱了她的关节炎,笑的温软而开心。

第二日,雨停了。只是依旧阴沉沉的。

安大娘没有起床做馒头。她发起了高烧。

上阳夕颜是被身边滚烫的热量给惊醒的。她在那个寒冰洞里一年,可能有了后遗症,就是身体比正常温度会冷一点。可是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上阳夕颜是被热醒的。

醒来一看,身边本来应该起床做馒头的安大娘,脸红的像是猴屁股似的,全身滚烫滚烫的,还不断梦呓。

她暗道不好。

在现代发烧不过一粒退烧药的事情,一粒不够那就再来一粒,一直到药到病除。但是这个世界没有退烧药,发烧甚至会引起死亡。像安大娘这样严重的高烧,更是凶险。小镇又闭塞,连个正经大夫都没有。

上阳夕颜爬下了床,拜托了隔壁婶子照顾安大娘,去了镇外找药。

第三章 安大娘女婿闹事

小镇外北面两里地背靠断魂大山脉的地方,是一片坟头。走过那片坟头,就是山脉地界,那里长了一片金银花。她山上下来那天看到的。

急急忙忙采了药回去,才刚拐进门口的小巷子,就听到乒乒乓乓的砸东西的声音,以及男人肆无忌惮的辱骂声——

“死老太婆!你的钱呢!嗯?!”

“听说你又养了个小女儿,是想把钱都给她是吧?!”

“装什么死,快起来!”

……

门口围满了人,指指点点满脸不忍心,却又带着点见怪不怪的表情,没有一个人进去。隔壁婶子也已经躲到了门外,看到回来的上阳夕颜,赶紧拉过来低声告诫:“别进去……”

她没见过这种阵仗,安大娘为人和善,从来不与人发生口角,更别说这样类似于打家劫舍的事情了,她低低问道:“婶子,那是谁?”

“嘘!安大娘家的姑爷……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闹事拿钱!”

上阳夕颜朝里看去,安大娘已经起身了,气喘吁吁地靠着卧房的门框上,脸色潮红,也不知是发烧还是气的。院子里一片狼藉,翻倒在地的桌椅、蒸馒头的蒸笼、扫帚簸箕、锅碗瓢盆……家中总共没多少东西,几乎都被砸在院子里。

在院子里发脾气的男人,膘肥体壮,长相猥琐,还有一个和安大娘有五六分相像的妇人,面黄肌瘦的,穿着也极为陈旧,打着补丁,衣服油腻腻脏兮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此刻坐在厨房门口,兀自嚎啕哭着,却也没有上前去劝那个男人。

“婶子,那位,就是安大娘的女儿么?”她忍着心底漫上来的怒气问道。

“对呀,那孩子也是个懦弱的,半分没有主见。只知道哭……诶,小颜……回来!”隔壁婶子看到上阳夕颜朝里走去,赶紧伸手拉,却不想,这孩子走的极快,一下没拉着,顿时慌了。跺了跺脚,却又不敢进去。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劝过,镇子里谁还没有个家长里短的相互帮衬,安大娘人又好,自然护着她的人也多,可是这姑爷竟谁的面子都不给,谁上去打谁,又是个当小兵的,力气大,这又毕竟是人家的家事,管着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一时间,也为那孩子着急,却也没有办法。

“小颜!出去!”安大娘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催着上阳夕颜出去,这一声音也引起了院子里男人的注意,他一眼看过去却有些呆楞。

继而猥琐地笑了起来:“老太婆,这就是你新认的小女儿?怪漂亮的啊……婆娘,你看看你娘,把你妹子养的多好,白bái nèn嫩的,穿的衣服多好看,钱啊,都是被这小娃子用去咧!”

不得不说,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没想到这么不是个东西,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果然话音刚落,刚刚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立马止住了哭,狐疑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孩子,一个漂亮地过分的孩。

那位妇人刚刚哭的眼泪还在眼眶,可是现在眼里满满的都是怀疑。

上阳夕颜就在这样怀疑的眼神里,勾起了嘴角:“以前我一直挺崇拜的,那些个老太太们,前脚刚进门,后脚还在门外,嗓子就嚎起来了。后来我发现,这种收放自如的哭,都是假的。”上阳夕颜就这么站着,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也不进去,给了安大娘一个“放心”的眼神,继而看向有些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的妇人,继续说道,“你说是么?这位姐姐?”

妇人没有回答,傻不愣登地看着她。

倒也没想听她的回答,话题一转,又问道,“这位姐姐,可有孩子?”

厨房门口的女子傻愣愣地点了点头,思路有点跟不上。

“虽说,出嫁从夫。但是,怀你的那十个月多累多麻烦,生你的时候有多痛,鬼门关多么惊险,什么叫做九死一生,想必姐姐生孩子的时候也知道了。教会你说话、走路、吃饭,想必姐姐也体验过了。如今还天天起早贪黑的做馒头供养你们两个。当然,这一点你还没经历。……你见过安大娘的手么,根根手指变形,身体一到阴雨天痛的站都站不直,还得为了你们出去卖馒头。”

想到前世的母亲,遇到了个渣男,早早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她生活,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只为了给她最好的,可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给予的回报最终成了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再看到这个只知道帮着男人要钱的女人,怒气一发不可收拾,她一步步朝厨房门口的女人走去,说出的话,带着冰寒刺骨的冷,“或者换句话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发高烧么?发高烧发到连站都站不直,你却纵容这个男人在这里打家劫舍?姐姐,她是你的母亲!……我没有母亲,如果你不要,那么安大娘从此以后,归我管!”

妇人沉默了、门口围堵着的人群也沉默了、安大娘也沉默了。

天阴阴地暗了下来,这个突然带着戾气的孩子,仿佛戳中了他们从未想过的东西。古老的时代,生养之恩总排在夫妻情义之后,他们教的和受教的,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母亲?别说他们这些个凡夫俗子了,看看宫里的娘娘吧,父母是要下跪请安的,视为为臣之道。君臣、夫妻,最后才是父母。

“你想得美,你就是想继承遗产!废话那么多干嘛,钱拿出来!”沉默之中,院中的无赖第一个吼开了,他顿了顿,突然猥琐的笑起来,朝上阳夕颜走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手心里的触感细腻滑润,他猥琐地摸了两下,嘿嘿地笑:“要不……你回去给我做小,如何?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比跟着这个老太婆要强。”

“相公……”妇人这次是真哭了……

“畜生!小颜,你快离开!”安大娘急了。

上阳夕颜却很淡定,她忍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突然之间,那阴沉沉的戾气倏忽之间没了,她抬头看向头顶的男人,仿佛天降了一个大馅饼一样的惊喜却又带着点讨价还价的小精明:“可是我想做大的诶!而且我才不要和人共侍一夫,我要你休了她!”

她嘟着嘴,bái nèn小手一指,指向门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的妇人。

“好!你做大!我休了那个婆娘!”无赖几乎是毫不犹豫,掷地有声。

自然,眼前的这个孩子如今就白bái nèn嫩这么可爱的,在对比一下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黄脸婆,这个答案当然不用考虑。

上阳夕颜却笑着看向了门口已经惊呆了的女人,娇滴滴一笑,浅浅说道:“姐姐觉得……如何?”

休……这个时代女子被休,几乎等于是被判处了死刑。

“小颜……你怎么可以……”妇人还未做声,仿佛是被眼前的剧情转换惊呆了,安大娘却摇摇晃晃从门口站了起来。仿佛拼着老命一样冲向那个男人,尖锐的哭喊着,“畜生!你这个畜生!”

“滚开!”奈何一个老太太的体力如何比得上一个当兵的男人,一个挥手,就被推开了,安大娘一个踉跄,直直倒在了上阳夕颜身上,她终究只是一个9岁的孩子,如何经得住这力度,惊呼一声,两人滚成了一团。

“吧嗒……”一块玉佩落地。

上阳夕颜却没有顾得上,赶紧扶起了地上哼哼唧唧貌似摔到了腿站不起来的老太:“安大娘,你没事吧?”

男人却眼神一亮,一个箭步上前,捡起来细细摩挲,又举到头顶翻来覆去地看。脸上一脸捡到了宝贝的笑容。圆形的玉佩,雕龙刻凤,通体润泽,没有一丝杂色。背后有两个字“夕颜”,他这样不识货的,也看得出玉是好玉,成色极佳,想必是值不少钱,可以在那帮兄弟之间嘚瑟下了。嘚瑟完再去卖掉,想来可以去喝好几次花酒的。

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心思一动,道:“你一个小屁孩,竟然有这样的好货?偷来的吧?”

上阳夕颜急着叫道:“还给我!”

“你一个混账,还给人家孩子!”安大娘也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想夺回这玉佩,却不想一个腿软,跌了回去,“啊呀!我的腿!”

“安大娘!你没事吧?”上阳夕颜站到一半,又跑回去看安大娘,场面一片混乱,小院外的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吱声。

“还给你?如今你都要嫁给我做婆娘了,你的不就是我的?再说,我可告诉你,你一个人来路不明的小屁孩带着这样的东西,可是很危险的,谁知道是不是哪里偷得,万一官府发现了会被抓走的,我可是为了你好,帮你保管着。这两日你就安心待着,过几天我雇一顶轿子来接你走,嘿嘿……婆娘!走了!”

说着,也不看哭哭啼啼的自家媳妇,摩挲着,端详着手里的好玉,哼着调一脸喜庆地走了。今日这一趟可是赚大发了!

看到闹事的离开,门口围观的人群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也就走了。隔壁婶子欲言又止神色不明地也走了。

第四章 玉佩被抢

上阳夕颜扶着安大娘往卧室走,她的烧没有退,愈发滚烫,整个脸都是红彤彤的。

她扶着安大娘躺好,转身就要出去煮金银花,一直沉默不语的安大娘拉住了她的手,痛心疾首地苛责:“小颜……大娘对你不薄啊!你怎么可以……”

上阳夕颜却突然地沉默了。

空气里一股难以忽略的霉味,此刻竟是这般的呛人。

她低着头,眼神隐没在昏暗里,只是说出口的声音,没有了往日一丝一毫的稚嫩,低沉地让人心痛,她说:“大娘,那是我骗他的,只是想让你女儿看到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明天就离开。”

那个玉佩,对她而言何其重要?皇家玉佩。虽说不过是身外之物,却是目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身外之物,自然如同最重要的秘密一样死守着。所以,她打的是个死结。

如何会被一撞,就断了掉在地上,而且她刚刚看到的,那个断口,干脆利落,必是被锋利的刀刃切断的。

前世学医,一个人的脚,到底伤没伤,行走之间,如何看不出来。如何会被一个老妇人蒙了眼。

这个地方……是时候离开了。上阳夕颜叹了口气。

安大娘在这样的叹气里,突然有点不安,她原不想如此做的,这个孩子最落魄的时候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块玉佩,却始终没有卖掉,可见对她而言何其重要。

可是……那是自己的女儿啊!万一真的被休了……

“小颜,那个玉佩,很重要吧?对不起,大娘没有帮你抢回来……”

她没有在意上阳夕颜说的明日就要离开,上阳夕颜也没有再提,只是安抚地笑道:“大娘,没事的。你先躺着,多休息。玉佩的事情不用担心。”

她一切如常地煮金银花,熬粥,给安大娘冷敷降温,仿佛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直到温度渐渐下降,才终于放下了心。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的馒头,对她来说,始终是救命之恩,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两世为人,她太明白什么叫做,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就像那一院子不敢迈进来的人,并没有恶意,也无关对错,只是自我保护。明知力所不能敌,还傻乎乎冲上去的,那是莽夫和傻子。

关键时候的取舍,其实是很简单很直白的抉择。一个母亲的抉择,更是天性。她不愿苛责。

只是后续若是这玉佩落入了有心人的手中,那么他们面对什么已经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了,她的选择也很简单,保全自己最重要。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所为负责。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玉佩就回来了。

安大娘家的姑爷,没了一丝一毫昨日的嚣张和跋扈,被人五花大绑着,押进了小院。脸色惨白,衣服破破烂烂的,看得到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想来还受了不少罪。

来人一共五个,除了被绑的,还有绑人的,剩下两个将围观群众请离了小院,态度客气但强硬,之后便守住了小门。剩下一个一身铠甲铁血英姿,眉目俊朗风神舒阔。

他说,他叫暮离。

镇南将军,暮离。

满手面粉跑出来的安大娘哆哆嗦嗦跪下了。

良渚有两大战神,一位,12岁陪着太上皇开疆扩土,战功赫赫,16岁封了异姓王的战神安阳王爷,还有一位,就是这位镇南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被百姓称为良渚的守护神,深受百姓爱戴。

“将军。”上阳夕颜站着,她知道自己不能跪。哪怕安大娘在边上一个劲拽自己的裙子,一个劲拉着自己的手用力。可是,这位将军一进院子看着自己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跪,是跪不下去的。

她看着自己满手满裙的面粉,一脸苦笑。

相对的,对面那个一身铁血的男人,神情激动,双腿颤抖,连双手都抖得小心翼翼。

她安抚似的朝那位将军笑了笑。暗地里阻止了将军想要跪下的双腿。

镇南将军,在她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占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太上皇最后的一句话是——“逃,去找镇南将军。”

想必那位年仅八岁被围堵、被追杀、最后被一掌拍去了最后的生机的孩子,一直支撑着她苦苦逃亡的信仰就是这句话,找到将军,找到将军就安全了。那个那些保护她的人,一个个死去,哪怕那么多日来,鼻腔里都是刺鼻的血腥,眼前都是满目猩红,可是,只要找到将军,找到将军就好了……

可她,没有支撑到这一天。她的魂魄,永远的留在了断魂大山脉里。

而她,现代社会穿越而来的一缕残魂,太清楚朝廷地水深火热,虽然不知道一个8岁的孩子为什么有人非要她死,可是她不想介入,也没有替原主报仇雪恨的伟大情怀,她这一条命捡的不容易,这一世,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善终。

所以她没有去找。只是没想到,命运还是兜兜转转兜回来了。

暮离想跪下,想仰天长啸,想抱着她哭,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做,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说出一个字:“您……”

昨晚那个小兵站在军营门口嘚瑟这块玉佩,他正好路过,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块皇家玉佩,每个子嗣出生时都会有的证明身份的玉佩。

当即夺了过来,再一看背后“夕颜”二字,天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情绪。不敢想,不敢期待。他害怕最后巨大的失望。他害怕这个玉佩只是“捡到”的,更害怕那个隐隐的期待终于尘埃落定到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几乎是当即就要过来,被副将拉住了,却也一夜没睡。天还没亮就立马带着人来了。

小院里的孩子,只需要一眼,他就相信了。根本不需要问什么。

他和倾城从小青梅竹马着长大,这孩子起码和她有七八分相像,如何会错认?

“哎……”上阳夕颜看着明显没法好好交流的男人,叹了口气,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好好……”暮离跟着上阳夕颜去了卧室,留下深思莫测的安大娘和五花大绑却始终偷偷瞄着情况的姑爷。

卧室门一关上。暮离就扑通一声,跪了。

“殿下!”

老泪纵横。

一年!整整一年!他借着驻守的机会,带着心腹一遍遍地搜山。太上皇临终托孤,一封书信一个个暗卫绕过无数关卡,送到他的手里。这份托付,到底有多重,他自己知道。

更何况,这是倾城的孩子啊!

上阳夕颜看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的男人,叹了口气,扶起他:“将军请起。”

“殿下受苦了……臣……”他站了起来,垂着头,欲言又止,“殿下这一年如何过来的?怎么会……怎么会……?”

“都过去了。”

“殿下可愿意跟臣回去?”

可想回去?不想。如果没有这枚玉佩的事情,她也许就在这小镇一辈子。就算出了这事,她还是没打算回去的。可是,这位将军让她明白了,总有一天,还是有人会认出来……难道她就要一辈子躲避追杀么……

“将军,我在断魂山脉1年,整整一年我才走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暗杀,不知道是谁一定要我死。但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格外惜命。我贸然回京,想来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暮离心惊于这位殿下的风姿和成熟,却也不曾多想,只是心疼,想来,能让一个人快速成长,必然是极其痛苦的过程。他斟酌了下,道:“臣有一个办法,就是可能委屈一下殿下。殿下先随臣去军中生活几年,然后等过几年殿下长大了看不出往日模样了再以臣的女儿身份回将军府。如此相对就会安全些。”

上阳夕颜想了想,道:“如此也好,总不能一直麻烦安大娘。这一个多月来,安大娘对我照顾良多,你代我聊表谢意吧。”

“是。臣遵命。”

“父亲。”少女嘻嘻笑着,挽上了铁血将军的胳膊,明显感觉到身边的瞬间僵硬的身体,笑的更欢,“父亲,我们出去吧,安大娘他们,该等急了。”

“是……殿……”下字被咽了回去,嘴巴牵扯了好几下,想笑笑不出来的样子。

“父亲,我叫暮颜,父亲叫我颜儿就好。”上阳夕颜,也就是暮颜,看着一个大男人拘束的样子,提醒道。

“……颜……儿……”暮离一边叫着上阳夕颜的闺名,一边心里默念:得罪了得罪了……

当天,整个小镇都知道,那个被安大娘捡回来的笑的很好看的女孩子,果然是大人物家的小孩,是将军府遗落在外的三小姐暮颜。安大娘她家姑爷抢走的玉佩就是将军府的,也因此,那位姑爷获罪被赶出了军营。

几日后,几个士兵又来了小院,说是给了安大娘很多赏赐,感谢当初对他们家小姐的援手。由此看来,这位三小姐,想来还是个格外受宠的。只是听说,安大娘拒绝了所有赏赐。只说受之有愧。暮颜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个善良的老人,终究为那一日突然而起的贪婪觉得愧对于她。

第五章 穷!

格外受宠的将军府三小姐暮颜,到底受不受宠,想来良渚帝都熠桐的人都知道。

三小姐?那个乡下来的?私生女而已嘛!谁会宠一个私生女!听说什么都不会,想来也是嘛,乡下来的,能会什么呀?怕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是琴棋书画吧?

嘿,你们不知道么,将军那个跟着一起回来的副将,说是各处悬赏邀请名医,想要给三小姐治病。不是病,这三小姐啊,是个废的!丹田生来就破碎的!啊哟!那真是废物呢!

这就是,熠桐人花了数十个茶余饭后的闲暇时光,得出的结论。

开元十五年刚过完年的时候,一个精致美丽的孩子在暮离副将的带领下,带着镇南大将军的手书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她说她叫暮颜,已经14岁,她的父亲,叫做暮离。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大户人家谁还没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但是对于镇南将军,就成了京都熠桐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了。谁都知道,镇南将军骁勇善战的英雄人物,但后院却连一房小妾都没有。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多年来连争吵都没有。却不料,竟冒出来一个私生女。

将军夫人吴氏是国公府幺女,当年艳冠熠桐的名门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却也天生傲骨。成婚十五载,自己夫君带回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如何能忍?暮颜回府的第二日,将军夫人就自此皈了佛门,进了将军府后院的小佛堂后,再也没有出来。

将军府大房一脉总共两个女儿,一个将军夫人所出嫡女暮云雪,一个庶女暮颜。子嗣单薄,人丁不旺。暮云雪如今15岁,像极了生母,诗书礼仪、琴棋书画自是极好,小小年纪暮氏剑法已经舞地像模像样。乃是圣旨赐婚的未来太子妃。

二房暮恒乃是暮离同父异母的兄弟,早年从军,奈何心不在此,成婚后便弃了改而从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暮云翼今年17岁,长得很像暮恒,俊俏无比,听说幼年之时已经展现竟然的武学天赋,小小年纪就跟着暮离去过战场。15岁的二儿子暮云清到更像个儒雅学士,饱读诗书,喜爱文墨不喜舞刀弄剑。小女儿暮云韩今年14岁,二房夫人郑氏当年差点难产,暮云韩自小体弱,故而格外溺爱些。

三房暮书墨则是老夫人老年得子,如今年仅19,至今未曾婚嫁,终日游手好闲,十足的公子哥儿做派。

还有一个女儿,老夫人所出,几年前嫁入了宫中,如今深得皇帝陛下宠爱,于前年生了一位公主,封了贵妃,封号端谨。

这些,都是沉施告诉暮颜的。当日,回了将军府,见过了夫人和老夫人,她就被安排到了整个将军府最偏远的小院里无人问津,沉施是第二天被安排过来的小丫鬟,也才不过13岁,比她还小。

说是上个月刚被买进来伺候暮云韩的小丫鬟,因着年纪太小,又不是很伶俐,总不得主子喜欢,便被打发了过来。

沉施还是暮颜给起的名,听说暮云韩给她的名是春花……总觉得有股土渣子味。

暮颜蹲在小院里一边除草,一边听沉施念叨着整个府里的基本人员情况。说实话,沉施也是初来乍到,更多的她也是不知的。

但暮颜,却有一个困扰了她很多天的问题……

那日遇到她这个爹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大陆以武为尊,功法的基础是真气修炼,人在出生时,四肢百骸筋脉里,都是有真气的,修炼者就是要打通这些经脉,每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运行,以达到不同的效果。真气修炼分九品。而真气运行的基础,就是丹田。

而她的丹田,是破碎的。这辈子都无法凝聚运行真气。她爹说这话的时候,悲戚而不忍。

因为这代表着,在这个以武为尊的大陆,在这个以武齐家的将军府,她就是个废的。

但是,她体内有真气,她可以运行真气。这就是让暮颜最疑惑的,她爹说的修炼方法和她在寒冰洞墙上看到的完全不同,她一年来闲着无聊胡乱修炼,倒也没有走火入魔,反而似乎还颇有成效。她能聚集真气,虽然她没有办法让这些真气存在于她破碎的丹田里,可是她可以吸收空气中的真气……她不敢问,不敢透露,也因此,不敢在这个人多眼杂的将军府里光明正大地修炼,只能每晚偷偷的练。因此,这个偏僻无人问津的小院,她还是很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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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很小很偏,从大门入,要穿过长长的回廊,然后一路往西北角走,一直走到回廊没有了,鹅卵石小路也没有了,才能到自己的小院。将军府沿路都有花盆、石灯笼,可是她小院附近,方圆好几百米,都是没有的。

若不是看到将军府的围墙就在边上,她都要怀疑,这么荒凉破败的院子属不属于将军府。

“小姐,您在听奴婢说么?”沉施蹲着一起除草,这个小姐很奇怪,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格外平易近人。

“你家小姐听着呢,都跟你说了,不要奴婢奴婢的,要说我……什么坏毛病,就是改不了。”如今冬日刚过,有些地方积雪还未化,院子里杂草倒是长盛不衰,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院子估计荒废了很多年,屋里的家具也是缺胳膊少腿的那种,恐怕淘汰下来很有些年头了。

“是。我……”

“对,这小院就我们俩,不用那么大规矩。”暮颜站起来活动活动自己已经有点麻的腿,拍拍沉施的脑袋,笑嘻嘻地说:“乖,去打点水来洗漱下,本小姐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岂料,沉施皱着小脸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说:“小姐,你已经连着出去吃了好几天了。啊不对,除了第一天你在府里用膳外,你天天溜出去吃。小姐一顿饭差不多吃二两银子,可是前几日管家说小姐的月例才五两,奴——我的月例才一两,那么我们加起来只够小姐吃三顿的……”

她习惯性地想说奴婢,说到一半,看到小姐斜过来的眼神,赶紧改口。

第六章 暮云韩挑衅(上)

暮颜看着低着头掰着手指絮絮叨叨计算的沉施,呆了。她爹离开前,塞给她一百两,原来这一百两就是个黑暗前的黎明。

她以为怎么着自己也算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加官二代,岂料,重活一世,她还是个负二代。还是说,这个时代的官家小姐,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有钱?于是她又悄悄问道,“那,将军府其他小姐月例呢?”

“大小姐我不清楚,二小姐……”沉施慢慢伸出了两个手指,很尴尬地笑了笑。

“二两?不会吧,就够吃一顿饭?”

“不是”沉施说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打击了暮颜的自尊一般,“……二十两。想来,大小姐应该是更多的。而且平时夫人老夫人都会有赏赐,应该是不缺银子的。”

“……”也就是说,整个府里缺银子的主子,就她一个。果然啊,私生女是要受到排挤的,她认命般叹了口气,又蹲下了,扒拉着脚边还没有清干净的杂草,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丫头啊,今天就在府里吃吧。以后咱节约着点儿花……”

将军府有个大厨房,每到饭点丫鬟们便过去领饭。厨子手艺真心不好,菜色也很是将就,做法简单粗糙,调味料的种类更是少得可怜,她吃了一天,也就吃不下去了。也有可能,是她的身份,只够吃这样的……暮颜很是可怜的想着,并且深深觉得,她极有可能猜中了真相。

如今看来,这银子靠省也是省不出来的,她得想着法子出去偷偷挣钱才是王道。

“是的。小姐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以后我们要省着点花,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还要买点衣服和首饰,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好找个好姑爷……”

嘎?暮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一脸苦口婆心老妈子样子给她想办法勾搭“好姑爷”的小丫头,突然觉得很玄幻,上辈子她13岁的时候在干嘛?特别纯洁地拉着小男孩的手春游?

“沉施……你信不信我明天把你嫁出去?”

“小姐……”

“还不快去端午饭?”这丫头是因为话多才被暮云韩嫌弃的吧?

“是……”

沉施懊恼地垂着头出去了。暮颜却不由得失笑。13岁的孩子,开始为她14岁的小姐筹谋如何找个好姑爷。院子里的杂草已经拔地差不多了,只剩下两棵也不知活着没的老树。日色暖暖地晒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还是深冬时节的凉薄气,她喝了喝手,进了正厅等午饭。

没一会儿,午饭端来了。小院偏远也有偏远的好处,离膳房是真近。只是这菜色,却比之前几天还要清淡,一小碗白米饭,配着几根水煮青菜,连个肉腥味都没闻到……暮颜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趴在老旧的桌子上,戳着碗里的米饭,戳了半天,一口都没吃。只是庆幸还好,小说里剩饭馊菜的桥段没出现……

早知道,再晚几年回来好了,至少边境的吃穿用度,还是尽量优待于自己的。

“小姐……将就吃吧……”相处这么天,沉施也是了解了她家小姐。除了吃,什么都好将就,但是吃,是半分不愿将就的。

沉施自然不知道,吃惯了炒,煮,烧,蒸,炸,煎,炖,焖,煲,烩,烤,卤,这些集合了大中华上下五千年精粹的烹调手法,到了这里,仿佛只有盐巴,是什么感觉。

“哟,快看呐,这吃的都是什么呀?”一声娇笑从门口传进来,“下人都吃的比这个好吧?”

正无聊戳着米饭的暮颜从碗里皱眉,抬头看去,三五个少女站在门口,当前一个,穿着大红色绣海棠对襟小袄,精致的发髻上环佩玎珰,化着精致的妆容,明眸皓齿,顾盼间眼眸流转,掩着唇咯咯笑着,那双手肌肤细腻bái nèn,指尖圆润美丽,丹蔻细致在日色下泛着亮泽。

身份倒是很好猜,这将军府,这年纪的主子满打满算,连自己在内只有三个,暮云雪在森罗学院,那么这个必定就是将军府二小姐,暮云韩。

来人的确是暮云韩。因着大姐和两位哥哥才华出众,小小年纪入了森罗学院之后,她几乎是这府里唯一的小姐了,自然很是受宠,下人们也伺候的好。如今前几日便听说了,府里来了位三小姐,早就想来看看,可母亲却说,不过是个私生女,还是个养在乡下的私生女,自然不会讨了老夫人喜欢,更何况还把大伯母给气进了佛堂。

更何况,她哪有那面子一回来就让人巴巴来看。

于是,便拖了这几天,再也忍不住了。偷偷带了丫鬟过来。

她看了看乱糟糟的小院子,拔出来的杂草就这么扔地到处都是,破旧的房子,暗沉沉的,有股子霉味。如此想着,掩着唇的帕子,就改为掩着鼻子了。连眼神都很是嫌弃的左右看着。

心下也定了,的确是不得老夫人喜欢。

“小姐,想来不知道哪个穷地方出生的呢,吃这种东西,估计都是过年才吃得到的。奴婢听说啊,有些穷地方的乡下人,吃的都是草根树皮呢……”身后,穿的极为漂亮的小丫头趾高气扬眉飞色舞的“解释”,想来是暮云韩的大丫头。

“哦也对,毕竟是私生女呢。”少女咯咯笑着。

“就是……没见识。”

“看看这院子,最下等的婢女都比她住的地方好。”

“私生女,算哪门子主子,看着吧,以后呀,苦日子多着呢……”

花一样的少女们,却有着并不良善的心思,以一种保证路过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相互交头接耳。

意料之中的气急败坏、或者委屈受辱的表情并没有出现,暮颜笑了笑,仿佛并不介意他们说什么,把饭碗往前递了递,道:“二姐。二姐吃过了么,要在三妹这里吃一点么?”

那带着点傻傻的笑意,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羞辱了一样,一众少女愣了愣,暮云韩感觉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的无力感,顿时就怒了:“你是傻的么!谁要吃你这种猪都不吃的东西?还有!谁是你二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告诉你,别以为进了这将军府,就真的是将军府的小姐了,大姐还没回来,等大姐回来了,看到夫人因为你进了佛堂,我看她怎么收拾你!”

第七章 暮云韩挑衅(下)

暮颜却像是真的傻的一样,半点没有生气或者羞愧,只是挑了一根青菜,放在嘴里嚼吧嚼吧咽了,才淡淡开口道:“想来大姐那般人物,森罗学院的弟子,未来的太子妃,断不会降了身份来跟我这种私生女计较的。”

“那是自然!”暮云韩很骄傲地抬了抬头,与有荣焉的样子,几秒种后,猛然意识到不对,她的意思是,自己这种没身份的才跟私生女计较吗?大喝,“你个卑贱的私生女竟然还敢笑话我?秋月,给我打!”

“是!”刚刚说话的婢女撸着袖子上前。

沉施看着情况不对,上前挡住了门口,扑通一声跪下了:“二小姐请三思,我家小姐怎么样也是将军的女儿这暮府大房一脉的血脉。”

“呵……”暮云韩抬了抬手,秋月的立马停了,恭敬站在一边,暮云韩看着跪着的丫头,她还记得,笨手笨脚,粗枝大叶的下贱婢女,她不要了才被派来这里的。

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屑地反问:“那又怎么样?你看看这大房哪个喜欢她?也不看看大婶婶都被气到进了佛堂了!大伯远在边关,整个府有谁能为她撑腰的?……春花啊,你看看你,跟着我不好,非不听话,现在跟着这样的主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吧?”

暮云韩抬了抬下巴,淡淡的哼声,施恩一般傲娇地说道,“要不,我把这机会给你,你狠狠打她两巴掌,我就让你重新回我的院子。”

沉施跪着,跪地腰板直挺挺的,抬着头直视暮云韩,道:“回二小姐,奴婢不曾吃苦。若是三小姐有什么得罪了二小姐的地方,奴婢愿意带三小姐受罚。”

“你——!”被人驳了面子,暮云韩怒击,一巴掌扬起就要狠狠落下。下一秒,却被暮颜握住。

谁都没有看到,这个刚刚还在嚼吧嚼吧吃青菜的少女怎么突然出现在沉施身前,怎么就一下抓住了暮云韩的手,连暮云韩都愣了下,待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抽了回去,仿佛什么肮脏的东西碰了自己一样,反复擦着刚刚被握的地方。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刚暮颜看着自己的眼神,凛冽而冰寒,如同深冬山脉极北,终年不化的积雪。一瞬间,浇了自己一个透心凉。

暮颜见她收了手,转身看沉施,突然就没了玩闹的心思。

这个丫头,不过跟她认识了才几天,她知不知道她这么冲上去,那些可能对着她来的巴掌,就会落在她脸上。自己好歹有个将军府三小姐的名头挂着,动手的人还要忌讳下,可是这个丫头呢?谁会忌惮她?她又挨得了几巴掌?

“二姐,我家小丫头现在不jiào chun花,叫沉施。”她斜斜倚在门框上,明明是极其不淑女的一个动作,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教养和规矩,但就是偏偏给人一种格外端丽高华、贵气优雅的感觉,凉凉的表情看着一群趾高气昂的小孩子,淡淡的说,“古有美女西施,在河边浣纱,美貌惊动了鱼群,鱼儿都沉到了水底,是为沉施。沉施,你家小姐说话,你也不听了么?你家小姐跟你说过什么?”

原来,她的名字意思这么好听……沉施的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委屈:“小姐说,不可以自称奴婢,不可以动不动就下跪。”

“那还不起来?”

“是……可是小姐,她们……”沉施不敢不起,她家小姐比往日里好像多了分气势,那气势让她不由得听命。半分反抗不得。

暮颜转身,揉了揉这丫头的脑袋,明明只大了一岁,可是这动作做着,却像一个大人,看着胡闹的孩子般,包容而淡定,只是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暮云韩:“二姐。美人之美,在于优雅、得体,如若美人和那冬日午时站在街头嚼着瓜子大声争吵三两一堆,四五一群的泼妇们雷同,可有美感?或者如同不知所谓叉着腰瞪着眼争吵不休只会斗嘴皮子功夫的无赖们,可还有美感?”

“你——!你敢羞辱我!秋月,打!”恼羞成怒,顿时忘记了刚刚那个凛冽的眼神,一定只是她的错觉,这个废物私生女,能有什么本事。

“是!”秋月此刻正好在暮颜边上,扬手一巴掌挥下,沉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闭着眼等着巴掌落下,却久久都没等到,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缝,却见秋月的巴掌被暮颜稳稳地接住了。她心有余悸,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小姐,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

“你这丫头,没事冲上来干嘛?二姐跟我闹着玩呢。老夫人爱静,最是不喜欢小辈们之间的纷争,二姐怎么会明知故犯呢?”

她看似对着沉施说的,却一句句仿佛一盆凉水,倒在了暮云韩的头顶。是了,老夫人极爱面子,又素来不喜欢二房,恐怕这事儿直接闹起来,就算再不喜欢暮颜,可是始终是大房一脉,老夫人偏帮谁,真不好说。很有可能,自己半分便宜都占不到。

更何况如今看来,这么吵下去,自己也是占不到便宜的,这个傻子,说罢,人家压根儿不动怒,打吧,好像她还有点蛮力,自己这边试了两次,根本不是她对手。

权衡利弊了一翻,重重地“哼”了一声:“下人就是下人,再怎么不下跪,都是下人!私生女也终究只是私生女,就算飞进了这将军府,依旧是一只麻雀!哼,秋月,走了!”

早晚有一天,她会把这个贱丫头和她那个下贱婢女一起赶出府去!

暮颜看着暮云韩带着丫头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小院,看着一脸“我错了”表情的沉施,心脏的某处突然就软了。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了,记忆里的东西黑暗到让人绝望,虽说不至于愤世嫉俗,可是一路走来,再不敢轻易相信。安大娘的善意简单而纯粹,但在亲生女儿和她之间,她选择了弄断玉佩绳子,假意伤了腿以此让自己的女儿得了玉佩离开;暮将军的善意热烈而执着,但那是因主子临终的托付,和自己娘的青梅竹马的情谊。

这些善意她都铭记,但是,只有这个小丫头……

“小姐……”许是发现暮颜看着自己不说话,沉施微微地有些紧张。

“把这里收拾下,累了一上午,又叽叽歪歪了这么久,困得很,我去睡会儿。”说着,就去了卧房午睡。

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某个身影将落魄小院里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有些意外地转身离开。

第八章 暮书墨

暮颜这一睡,睡了一个下午加半个夜晚。

醒来的时候,天幕沉沉,万籁俱寂了。屋里没有点蜡烛,月色淡淡倾泻进来,沉施估计看自己没有醒,也就去睡了。中午就没怎么吃饭,这会儿更觉得饿了。却也无奈,总不能大半夜去大厨房偷吃的吧。她赤着脚走到窗边,开了窗抬头看着,才发现天边竟飘起了小雪。

夜间沁凉,空气格外清新,丝丝缕缕地风吹进来,很是舒缓。

突然,她鼻子抽了抽,疑惑地眨眨眼,又抽了抽,仿佛有股酒香,隐隐约约钻进鼻子。

前世好酒,这酒香,一闻就是好酒。忍不住馋意,她披了件外衫就出了门,门外一股冷意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衣服,双眼迷蒙顺着酒味一路找过去的样子,倒更像是梦游。

她住的极为偏僻,这一路走过去,连个石灯笼都没有,只能借着月色依稀辨着路,终于在小院外不远处的围墙上,找到了这香味的来源。

墙头之上,很是惊艳。暮颜的迷蒙就在这惊艳里,清醒了几分。

一袭白色锦袍,腰间配着黑缎玉带,锦袍下摆两支缠枝海棠,妖冶绽放。大约双十年华的男子,极为俊美,那美带着几分罂粟的味道,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斜斜看过来的眼神,神秘而危险。

他坐在墙头,背后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他姿态极是洒脱恣意,右手精美琉璃夜光杯,左手却又半只烤鸡,明明是完全矛盾的气质,却恣意地结合在了一起,仿佛浑然天成。

熠桐四大公子,最是风流潇洒的暮三爷,暮书墨。四大之首。

暮家三子一女,老大暮离实实在在的武人,老二暮恒从商,女儿进了宫做了如今贵妃娘娘。老夫人老年得子,看名字就知道想来是寄予了很大的期待,期待他“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奈何出来一个风流潇洒恣意无状的暮三爷。

年幼之时倒也才华横溢,像极了将军府的血脉,天赋异禀、骨骼清奇,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麓山书院院首更是将其作为忘年之交,时不时与其对弈品茶。

整个熠桐都在关注这个少年天才。

却不想,数年前,画风突改,这个天才开始终日混迹烟花场所、品美酒、抱姑娘、入赌场,不入流的玩意儿学了个十成十,日日流连忘返,醉在哪儿就睡在哪儿。

一代天才,就此陨落在温柔乡。

也不知道碎了多少姑娘家的心。

“小叔。”暮颜看着半夜爬了自家墙头喝酒的暮书墨,那酒,真香。

暮书墨也在打量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确切的说,是仰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食物的孩子。墨发随意披散,想来是刚睡醒的样子,眼神还有点迷蒙,单纯无害的模样。想起今日午时看到的那出戏……这孩子,可一点都不像看上去那个人畜无害。

倒是有趣。

他问,“你就是我大哥前几日捡回来的那个孩子?”

捡回来……暮颜算是默认了,抬头闻着酒香和肉味,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道:“小叔,我饿了。”

暮书墨轻轻一跳,跳下墙头。递过另外半只鸡,“晚膳没去吃?”

“唔,午睡睡过头了。……酒。”

“你还会喝酒?”

微微诧异。

很不同的一个孩子。没有初来的胆怯,没有身份的自卑,带着随遇而安的淡然。仿佛看尽红尘,却又一尘不染。

这孩子单论五官,并非是那种惊艳型的。只是微挑不挑的眼角,带着迷迷糊糊地倦意和魅惑,却又有着别人模仿不来的风华。啃着烤鸡的姿势一点都不淑女,却洒脱地仿佛理应如此。

“恩,闻着酒香来的。”鸡是烤的还热乎着,暮颜这才注意到脚边的灰烬残渣,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这暮家三爷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鸡和酒,也就这人会在飘着小雪的半夜里躲在自己府里暗搓搓架了火烤鸡吃了吧。

倒是有趣。

这个世界调味料并不多,因此烤的味道其实不甚理想,不过此时也饿了,而且比之膳房里的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她一边吃,一边怀念叫花鸡,奈何这个季节,还没有荷叶吧……

“小叔,下次在有这事儿,叫上我呗,等荷花开了,我给你做更好吃的鸡。我家乡的做法。”

真自来熟……暮书墨腹诽。

“好。下次去你小院里喝酒。”琉璃杯只带了一只,他想了想,递了过去。却不料,暮颜摇了摇头,接过了酒壶,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很是陶醉的眯起了眼,“唔,真香……”

少女眯着眼,嘴里鼓囊囊的还没咽下去,一张小脸闻着酒味很是迷醉满足的模样,很是识货,他淡淡笑道,“自然,这是桃花醉。安阳王府安阳王爷,亲自酿的酒。”他说的很是自豪,仿佛与有荣焉。说完又问,“……只是你一女孩子,怎么会好酒?”

少女似乎低低笑着,不甚明显的弧度,“女孩子应该怎么样,窝在这方寸之地,绣着花,愁着嫁,机关算尽不过口舌之快蝇头小利?”

暮颜就着酒壶,仰脖喝了一口,用袖子抹了下唇角的酒渍,眯着眼,仿佛餍足的猫,“好酒!”

他认真地看向眼前这个和帝都所有女孩子都不同的少女,绣着花,愁着嫁,机关算尽不过口舌之快蝇头小利?他突然想起下午在院外墙头看到的,这个孩子对着前去找事的暮云韩,那般淡定从容的模样,仿佛胸中自有丘壑。

原来是因为,不屑么?

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握着琉璃杯的手紧了紧,有点用力过猛一般,连音色都微微变了,“那你觉得女子该如何?”

“就如这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她吃着鸡,喝着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尽兴后歪着头晃晃酒壶,发现所剩无几,水眸里波光潋滟。

她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也不急着喝了,吧砸着嘴,回味唇齿留香,仿佛梦呓,“博弈于庙堂之上也好,泛舟于碧波湖海也罢。今日流连风花雪月,明日执剑快意江湖,随性所欲,风流潇洒,如此才是这个世界最最快意的活法。”

暮书墨凝眸瞅着她,眼底突然绽开明灭的色泽,如同夜空之上,星华初绽,也举起琉璃杯,一饮而尽。

道,“敬,不这样的女孩子。”

第九章 醉酒

她已经有些醉了。桃花醉虽好喝,后劲却极强。

醉了之后容易想起更多的事情,想起那些阴谋与算计,想起那些杀戮与血腥,想起逃亡与背叛。

她也想起那些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想起城市森林里被分割成一个个方块一样的天空,想起那些推开公司大门已经无星无月的天空,想起一个人裹着大衣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的胆怯和无奈。

分不清到底是这个她还是那个她。

暮书墨看着眼神开始迷离的孩子。

他和大哥始终有书信往来,这孩子14岁。14年来从未见大哥提起,如今带回了府,他自是不信。将军府的男子,一生都只喜欢一个。大嫂是大哥这辈子的唯一。

如今见了这孩子,他倒是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教出这样的孩子。又是什么样的女子,会让大哥宁可背负上大嫂的怨怼。

他眸色深深,许久,嗤了声:“可你生为女子,注定庙堂之上无你立足之地,你丹田破碎,注定执剑无力。”

暮颜一脸嘻嘻笑着,不甚正经的模样,坐在石头上歪着脑袋看他。

她看着他,又不像是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迷茫、无措、难过、怀念……太多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最后变成这样一个笑着,也哭着的表情。

她抬头看着天,那眼神仿佛透过夜空,看向她想看到的真相里。她喃喃自语着:“小叔,你知不知道,我家乡那,女子也可以做官,可以赚钱,杀人是犯法的,人权是受到保护的……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权利大于天,这里女子没有地位的……你看暮云雪,听说那么出色,不过也只能成为太子的。”

暮书墨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里,只是微笑着问:“成为太子的,不好么?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

暮云雪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旁人,连带着因此将军府的地位愈发稳固。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谁都动不得,却不想,这份荣耀在这孩子这儿,却是一点分量都没有,似乎还分外嫌弃。

她的醉意愈发明显,她将酒壶凑近耳畔,晃了晃,又嘻嘻笑着将所剩无几的酒仰头喝下。吧唧着嘴,不甚有姿态得随意倚靠着,蹙着眉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说道,“不好!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我想成为我自己的……”

带着任性和可爱,仿佛像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这句话还没说完,竟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暮颜醉了,醉了以后却也不胡闹,安安静静地睡着。暮书墨看着兀自睡了的孩子。他看着她不施粉黛轮廓秀美的脸,那张脸很小,不过巴掌大,可是她的眼很大,眼瞳很黑,在白皙的脸上就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摄人心魄。所以她睁着眼的时候看起来整个人格外精神。但他发现了,这孩子多半时候眼睛都是半睁着,带着点不甚在意的糊涂模样,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温温软软的小猫咪。

月色下的肌肤,细腻地看不见毛孔,细小的绒毛柔软而乖顺,想起她方才眼底明灭的色泽,静默良久,直到凉风拂来醒了神,才低声叹气:“为何竟觉得你是似曾相识的故人……”

故人若还在,也是她这般大了吧。但必不会这般不羁和潇洒,她会比暮云雪更耀眼,更尊贵,站在这个国家的顶端,端着慈悲的笑意,说着得体的话语,成为,他的。

叹息。

源远而流长。

许久,替她拂掉发间碎雪,抱起她走回小院。少女穿地单薄,触手都是一片凉意,隐隐冻到了骨头里,人轻的仿佛没有重量。他微微皱眉,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轻成这样。

许是走路颠簸不适,暮颜微微皱了皱眉,梦呓一声却也听不清,只是仿佛就要醒来。暮书墨放慢了速度,尽量保持平稳。暮颜吸了吸鼻子,又安静睡去。

跟在身后的暗卫忍不住愈发敛了呼吸。这般的主子从未见过,但明显现在谁把那位小姐吵醒,谁就要倒霉。

而小院里,沉施半夜醒来,想去看看暮颜是不是醒了,想着要不去给她做碗面。站在门口低声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悄悄推了门进去,却惊恐地发现,她家小姐卧房里空无一人!三两步走到床边,一摸凌乱的被窝——凉的!

于是,沉施的心,也跟着凉凉了。

正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时候,就看到三爷抱着她家小姐进了院子。

“三爷……”顾不得规矩礼仪了,她急忙冲了过去,想接过小姐,被暮书墨一个眼神制止了,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带我过去就好。”

小姐什么时候认识的三爷?似乎关系还不一般?压下满腹狐疑,沉施带着暮书墨进了卧房。卧房透着股凉意,如今早春,夜里却还是凉的。这院子太过破旧,整个卧房了除了一床、一桌、一柜、一几,便什么都没有了。昏黄的烛光很是凄凉。

暮书墨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动作轻柔地安置好暮颜,整个过程中,她都不曾醒一下,安安静静地睡着。

沉施总觉得气氛很诡异,三爷是传说中的人物,传说行为荒诞不羁、心情不好的时候谁的面子都不给,喜怒无常的主。下人们都说,宁可得罪老夫人,不要得罪暮三爷。如今,这尊大神在自己这,真不知道如何伺候着,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三爷……我家小姐她……?”

暮书墨自然不知道这小丫头想什么,低声吩咐道,“她喝醉了。你去打点水给她擦擦脸。”

沉施立马一溜烟跑了,她只是一个初来的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的,面对大佛连气都不敢喘。

房里愈发地静了,只剩下少女微弱的呼吸,和风透过窗户缝里的声音。皱着眉走到窗前,年久失修,窗户早就关不严实了,这群下人……竟这般怠慢。这院子荒废了多少年他不知道,只知道他从后门偷偷溜进府回自己院子的时候,这是必经之路。在他的记忆里,这里就一直荒废着。

人人都知道不适合住人,如今安排了一个主子进来,竟也没人来修修。

无端地,想起她形容暮云韩的“蝇头小利,口舌之快”,想起她期待的“快意恩仇执剑江湖”,静默了许久,朝外走出小院。

出了小院,看着蒙蒙亮的天,竟没了睡意。想着今夜被一只馋嘴的猫吃了大半壶酒,害得自己也没喝过瘾,于是让人牵了马,往安阳王府讨酒吃去了。

第十章 安阳王府

安阳王府。

将军府距离安阳王府是真的近。暮书墨刚到大门口下马的时候,天还没亮,灰蒙蒙的。刚刚飘的一点雪,这会儿也停了,路上、屋檐上,附上了一层淡浅的白,世界都因此很静谧。

有小厮过来牵了自己马,还有的小厮麻溜溜进去通报,他就站在门口,仰头看着红灯笼照耀下,烫金的“安阳王府”四个字,暖红的光芒落在男子钟流毓秀造物所钟的脸上,如同暖玉般柔和而美好。

柔和美好的暮三爷却仿佛突然意识到现在过来吵别人睡觉其实也是蛮傻的……

但是再转身回去的话……更傻。

于是他便一脸淡定地不能再淡定的模样,等着管家来迎接。

傅管家听到小厮来报,披着衣服就跑了出来,迎接这位说风就是雨的爷。熠桐谁都知道,四大公子之一的暮三爷,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主,嘻嘻哈哈没什么架子,但是一旦惹他不开心了,他连皇宫里都敢惹的鸡犬不宁。

这可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当年那件事之后,暮三爷是闹得最凶地那个,差点儿把皇城给掀了个底朝天。

那时候,他不过13岁。

却让人生生寒了胆,才知道这位原以为只是才华过人的暮家三爷到底有多可怕。只是之后……估摸着越是怕遭了那位忌惮。

一边想着,一边急匆匆跑向门口。

傅管家从来没有跑的这么快过,一路小跑着到了大门,明明是初春夜里春寒料峭,他又急急忙忙只披了一件外衫就出来了,呼出的气都是白白的雾,这会儿跑的却是满脸通红,扶着门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见,真是拼了老命地在跑。

暮书墨拎着空酒瓶,看到这情景,笑的欢快:“嘿,傅叔,您慢点儿,我不急的。”

既然不急,这天还没亮就跑来这安阳王府敲门作甚?傅管家心里腹诽,嘴上却不敢说,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礼:“啊哟喂,三爷,这叔叫的可是折煞小的了。您说您这个时候……我家王爷还没起呢。”

暮书墨也不客套,他本来就是安阳王府的常客,抬腿就往里走,对着傅管家摇了摇手里的瓶:“爷我还没睡呢……我去叫他起床喝酒。”说着也不顾后面无语冒汗的管家,自顾自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

傅管家也是看着暮书墨长大的,他自幼和厉千川交好,多年来一直都是王府的常客,为人和善,时不时有了好东西也会送点他,傅管家一生无子,也是真心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只是这孩子……明显是不让人省心的。也不知道暮三爷平日里在将军府,把府里得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难怪听说三爷整日不着家都是没人寻的……

傅管家抹了把额头的汗,吩咐门房将门关好,又气喘吁吁跟着去了。

安阳王府安阳王爷厉千川,是暮书墨自小的玩伴,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只是一个战功赫赫彪炳史册的战神王爷,一个却是游手好闲喝酒打架的二世祖,倒也不知道怎么就臭味相投了。

战神王爷爱酿酒,每年十坛桃花醉,二世祖爱喝酒,某日路过安阳王府楞说自己闻着味来的,于是,自此十坛桃花醉,一大半归了暮家三爷。

战神王爷却也不在意,依旧每年十坛,不多不少,却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只知道这些年来,暮书墨的名声一日日越发地差,有些身份的总会客气地避开,若说交好的,怕是只有安阳王爷了。

“厉千川,厉千川,起来吃酒了!”人未到,嗓门先起,咋咋呼呼地惊起不远处树上打着盹儿的鸟,扑棱棱飞走了。

暮书墨几步到了主卧门口,上去就要推门。

“吱呀——”一声,主卧的门开了。门内的男子,身披白色锦服,墨发披散没有束起,雍容懒散的姿态,只是眼神却透着丝丝温凉,没有半分睡意。

有着红尘浊世里遗世独立的温雅,又有如天边远离浮华的云。

安阳王爷。厉千川。

素以矜贵高华绑缚了帝都无数少女心的厉千川,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高高在山疏离冷漠不染尘埃的。若说什么时候落了地成了人,那便是面对暮三爷的时候。

比如此刻,眼中淡淡的嫌弃,便是只有暮三爷才看得到,他瞥一眼微亮的天,和不远处气喘吁吁抹着汗朝这跑来的的管家,嫌弃问道,“你这又是抽哪门子疯。”

被嫌弃也不在乎,暮小爷以一种特别坦然特别理直气壮地表情晃了晃手里的酒,证明了是真的没有了,证明他不是来骗酒喝的,“来找你吃酒啊!吃完了!”

说完,侧着身从厉千川身侧就进了门。熟门熟路比自己将军府的院子还熟悉。

厉千川的眸子暗了暗。

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终于跑到这满脸通红的傅管家挥了挥手,“你下去吧。不用伺候着。”

可怜地天没亮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衣服都没时间穿就进行了一系列早晨热身运动的傅管家,气喘吁吁地退下去了后厨。虽说主子不用伺候,可也断不能再回去睡回笼觉得了。

厉千川看着明显走路有点儿飘的傅管家,转而看向拿着空酒瓶坐在桌边百无聊赖的暮书墨,淡淡陈述事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酒是你今早从我这拿走的吧?你一天喝完了一壶,还好意思大晚上把我拉起来,找我要酒吃?”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才刚刚开始。”他纠正道,仿佛想要掩盖他喝的太快的事实,“……也不全是我喝完的,正喝着呢,我侄女闻着酒香来问我讨着喝,大半壶进了她的肚子。是以没喝过瘾,再找你要点。”

没脸没皮。

战神安阳王爷嗤笑一声:“喝完就喝完了,拿你侄女当借口作甚。你那俩侄女我还不知道么,一朵高山雪莲将来是要娇养深宫的,规矩礼仪自是时时刻刻端着的,半分不敢逾越了去,还有一个,看到你就跟老鼠看了猫似的,也不对,是看你就跟看将军府的异数分外丢脸似的,这俩,能向你去讨酒吃?就算问你讨了,你能这样直接给了?”

这小子其实不爱酒,却独独不放过他的桃花醉,连自己都快没份的桃花醉,现在说被自己的侄女讨要了一半。这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暮书墨是什么人?分毫没有作为将军府长辈的自觉。

第十一章 往事

撇撇嘴,暮书墨也不反驳,拿起桌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嫌弃地放下了。茶是好茶,可惜,凉茶,隔夜的。

重新趴回了桌,说道,“这不,前阵子来了个真的异数么。”

熠彤说大也不大,有点儿什么八卦事情自然逃不过厉千川的耳朵。而前阵子最大的事情,就是将军府来了位三小姐。他听说的时候不过笑笑,他和暮离都是武将,虽说一个做了将军,一个做了王爷,年龄差别也不小,但也是有些知道的。

暮离的私生女?怎么可能。

他在那兀自想着,暮书墨看着他表情就知道想什么地方去了,拍了拍桌子,道,“对,就她!抢了我的酒壶就直接灌,大半壶下去,醉了。……还抢我的鸡吃。”

这时候想着都觉得可气,这丫头真能吃!

厉千川看着好友甚是惋惜地摇头晃脑痛心疾首,淡薄的眼里浮现点点笑意,自从暮书墨出现之后就一直轻轻蹙着的眉因着这一笑,如同微风拂过的碧波湖面,一层层舒缓着漾开了。

他自顾整理了床铺,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着晨曦将起,东方微微的亮意,说道,“才到将军府几天,私生女在豪门大院里活着不容易,她却在几天之内已经和你把酒言欢抢鸡吃?由此可见,倒是个妙人,和你臭味相投。”

“你不怕以后她来抢你的桃花醉?再说……臭味相投的不是我和你么?”

厉千川闻言,嫌弃地瞅了眼这没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的小子,鬼才和他臭味相投。

今日起的委实有点早,想着这小子一夜没睡,便又关了窗,走到案几上点了安眠香,叫了等在门口的小厮进来,才说道,“……酒也别吃了,在我屋里睡会儿吧。我这就要去早朝了。”

他做这一系列的动作,姿态甚是优雅而美好。暮书墨原本是呆呆看着的,听着这话,瞬间一个蹦高,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战神王爷的床榻,就像怕他反悔似的。

他跟他一条裤子穿了这么久,如果说桃花醉是他第二肖想的,那么第一绝对是战神王爷的床。

倒不是床有多好多金贵,只是战神有洁癖,平日里绝对不会让自己爬上他的床。因此这机会何其难得。也不知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他抱着枕在锦被上乐呵地打着滚,滚着滚着突然就安静了,他看着厉千川姿态优雅气质高贵的更衣洗漱,看着他梳着一丝不苟的束发,看着他步履从容走向门口,熏香袅袅里换了朝服的厉千川,沉默而内敛,缥缈遥远地仿佛换了一个人。

或者说,那才是对外的安阳王爷。

他终于没忍住,在厉千川的手搭上门扉的时候,以一种特别纳闷、不解的口吻,嘀咕道:“厉千川,你说她怎么就死了呢……”

那个声音,闷在被子里,淹没在将亮未亮的晨色里,带着不甚明显的哽咽。

他没有说是谁,厉千川却顿了顿,叹了口气。方才刚刚舒展开的眉眼又微微蹙着,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推开了门出去。

室内安静了下来,暮书墨趴在锦被上,脸埋在被子里,很久都没有动弹。卧房外,傅管家也没有回去睡觉,他已经穿戴整齐重新站在了厉千川身后,迟疑了下,他还是问道,“王爷,暮三爷他……”

厉千川站在门外,站了很久。他极为嫌弃地想,他的那床被子,今天一定得换了,“无碍,让他睡吧。他只是lǎo máo病犯了。你让厨房备着早膳,免得他又要闹着吃。”

他原本也是不喝酒的,每次来问他讨酒吃,必是为了那件事,原以为这次不同,却不想并没有区别。这些年,他的酒瘾似乎越来越大,想来,这件事在他心里,反而越来越放不下了。

“哦对,让人守着,别让人进去。”他那个让人头疼的妹妹,要是知道人在这里,见了必然又要伤心。他揉了揉眉角,不再多言,步履从容地出了王府。

此时上朝,还有些早。

“是。”傅管家朝屋里看了看,摇了摇头,这暮三爷啊……世人都说是个风流不羁的种,他倒觉得,是个心思重的人。

四下无人的卧房里,过了半晌,闷在被子里的暮书墨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屋顶。

他不会承认,他作了一晚上的妖,从将军府的墙头,作到安阳王府的床榻上,只是因为他今天难受。难受到必须作妖才能不让自己低落。

开元二年,皇帝陛下圣旨,将倾城公主的女儿夕颜郡主许配给将军府三少爷暮书墨,只待郡主成年礼成,就行大婚之礼。

朝廷之上的权谋,他不懂。只是觉得好奇,一个抱在手里的孩子,以后会是自己的妻子。前几年,他总跟着父亲进宫,偷偷溜到后花园,溜进去看看他的小未婚妻长成了什么样子,当然,他只能远远看着。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会走路,会说话,会笑,会哭,会闹,看着她笨拙地按照嬷嬷的教导如何成为一个郡主,厉千川说暮云雪是高山雪莲,那他一定没见过她,没见过那朵含苞的雪莲,是如何高华而贵气。

后来,渐渐也见不到了,太上皇将她保护的太好,听说半步不舍得离开。再后来,父亲过世,他就再也没进过宫。只听说,这是一位很有当年倾城公主风范的殿下。

一直到六年前。

宫里传来消息,说太上皇驾鹤西去,而她,失踪了……一个月后,陛下亲卫带回了白布覆盖下的小小一团。听闻陛下近前掀开一半,沧然泪下,再也看不下去了,之后,便病倒了。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怎么死的,只猜想,必然是极其惨烈。

他也不知道就怎么地,心就空了。明明也没见过几面,明明连她现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可是就是空了。他开始终日流连烟花之地,品酒听曲,困了累了,在哪儿就睡哪儿……原来,那些远远看到的憨态,就让他失了心。

这些年来,仿佛皇室也忘了这么一道圣旨,于是,他就这么尴尬地晾着……皇室赐婚,哪怕人死了,在没有解除婚约的时候,他都不能娶了别人。

如此也好。终不必再寻借口。

只是漫漫长夜,深深回廊,对影成双,那个问题就愈发不得解——她,怎么就死了呢?

第十二章 厉千星

一大早,安阳王府属于厉小姐的海棠苑里,厉小姐厉千星正在喝着香糯的大米粥。

她的父亲,亦是一代将军,只是她出生那一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大悲之下未曾足月便已早产,之后,还未出月子,便一尺白绫交代了性命,随了自己夫君而去。

自此,府里只剩下了年仅7岁的大哥和刚刚出生襁褓里的她。

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安阳王府,叫厉府,她的父亲不是安阳老王爷,只是厉将军。两个孩子如何撑得起这战功赫赫却功高盖主如履薄冰的将军府,一时间,朝中众人倾轧,厉府如同秋风落叶般飘零。

最后,还是暮将军府暗地里的各方照顾,给了这昔日战友的遗孤唯一的一点温暖,那个时候,总是笑嘻嘻来厉府晃悠的,就只有暮书墨。

她未曾足月便出生,出生之后厉府凋零,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奶娘虽说悉心照顾,却总力不从心,连奶水都是时有时无,因此,自幼体弱,终日汤药不离身。更是身份尴尬,也不爱出府,在这熠桐京都,也没什么人愿意和她玩,渐渐地,所有的乐趣,就唯有暮书墨。

他会跟她说很多,那个时候的暮书墨,还是熠桐刚刚崭露头角的天才少年,活泼张扬,他的身上仿佛时时刻刻都有碎金日光般的耀眼。

而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那个小未婚妻。他神采飞扬地说她如何如何可爱,说她扑蝴蝶摔了一跤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模样很可爱,说她步履蹒跚摇摇摆摆的模样也很可爱,说她软糯软糯叫着嬷嬷的声音多么可爱,说她喜欢喝香糯的大米粥,吃的满嘴都是……

还说,那个郡主比她漂亮,比她白皙,声音比她好听,暮书墨总说她是丑丑的小不点儿,又黑又瘦……

很长一段时间,暮书墨都会跟着他父亲进宫然后偷偷去看她,所以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她说的话题,永远围绕着那个小郡主。

她不认识暮书墨的未婚妻,那个虽然和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却集天家宠爱于一身的娇贵郡主,不知道她有多美,多白,不知道她的声音多么软糯,只知道,她爱喝白米粥,而暮书墨,喜欢偷偷去看她喝……

于是,十多年过去了,哪怕那位郡主早就香消玉殒,厉小姐早餐的餐桌上,从来只有一碗大米粥,用江南运过来的最好的大米,由年轻的婢女淘洗,婢女的手细嫩白皙,然后取麓山书院后山的清泉之水,大火煮沸,小火慢熬,熬到浓香四溢。

如此费时费力,却甘之如饴。

十年如一日。

婢女素雪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喝粥,姿态优雅,略有娇弱之姿,却端庄秀丽。

连咋咋呼呼奔进来的素雪都下意识放缓了脚步收敛了呼吸,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美好。

少女咽下口中的粥,搁下勺子,看着一脸“我有话说”的表情的小婢女,淡笑着问,“何事?说罢。”

话音刚落,奶娘尚且来不及阻止,向来活泼的素雪就已经嚷嚷开,“小姐,听闻暮三爷在王爷院里!”厉千星对暮书墨的心思别人不懂,他们王府里的人可都清清楚楚着呢!

果然,厉千星不喝粥了,抬起的脸上,神采飞扬,闻言就要起身,“墨哥哥来了?”

奶娘急忙按住厉千星,劝导,“小姐,三爷还在睡着呢。您先把粥喝了。”说完,在厉千星看不到的角度,瞪了眼乱说话的素雪。暮书墨来了她也知道,自然更知道她家小姐这些年来的心思,可是,明明没有结果的事情……

“素雪,再让人去熬一碗粥吧,墨哥哥醒了,我给他端去。”她淡笑着吩咐,笑意里,都是温柔到缱绻的情谊。素雪领命退下了,厉千星也继续安安静静喝着粥,只是,明显喝的比刚刚更快,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奶娘见此,不由得叹气,说道,“小姐……三爷虽好,却绝非良人。”其实,她一直觉得,三爷这些年,都称不上“虽好”,行事乖张、恣意任性、留恋温柔乡英雄冢,小姐这般的人物,自是万万不能低配了暮家三爷的。只是这话,她不敢说。

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她开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也听不出语气,只是陈述着事实一般,“奶娘,你明明也知道墨哥哥在哥哥院子里,却不告诉我。”

奶娘一噎。

厉千星暗了暗眸子,奶娘总是不喜墨哥哥,她知道。一来听了坊间传闻,二来因着皇家婚约,奶娘待自己如同亲生女一般,自然不愿自己委屈了自己,她放缓了语气,“奶娘,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些年,您说了很多次了。墨哥哥有婚约,还是皇家的婚约,可是我不介意啊!她已经死了,我又怎么会跟一个死去的人争名分。”

奶娘瞬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厉千星的后脑勺,怒道,“胡闹!难道你真还打算去将军府做个妾室么!”

厉千星也是急了,啪地一下放下了勺子,豁然回头怒目相对,“这有什么不可以,名分而已,有或者没有我不介意!”

因着情绪激动,微微潮红了脸,连眼睛也是红红的。她怎么会想着给人做妾,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如果那人还在,自然轮不到她做她的妻,如今人不在,皇家圣旨赐婚,只要皇家没有再下一道旨意,暮书墨就永远是天家的女婿,哪怕真的大婚,也只能是那位的牌位,而永远不会是她,她最多一顶小娇,随便一个日子,偏门入了也就是了。没有大红色的凤冠霞帔,没有锣鼓喧嚣十里红妆,更没有夫妻对拜椒房之喜。

更何况暮书墨,是真的那么喜欢那位郡主。她抚着微微作痛的心口,笑得苦涩,眼角带泪。她愿意给人做妾,可人家从未愿意纳她为妾。世人都说,暮将军府的男人,都从一而终。

“小姐……”奶娘刚刚也是急了,如今看自家小姐这般痛苦的模样,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了,怕她情绪失控了又害病。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这造的,是什么孽啊,整个熠桐的大好男儿不喜欢,偏偏喜欢了这么一个。

却也终不忍再说什么,叹着气坐在一边,厉千星似乎也没了心思说话,安安静静坐着等素雪熬粥。

第十三章

厉千川没有猜错,心情不好又犯病的暮三爷,就是来安阳王府折腾的。

早朝还未结束,他在房里其实也没睡多久,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睡了一会儿,也就满血复活了,一如他寻常没心没肺的模样。

一起,就嚷嚷着要吃早膳,还指名道姓要吃王府里王大娘做的水晶虾饺、虎皮花生。这暮三爷虽不着调,却一向嘴甜会哄人。这王府里一直以来也就俩主子,都死安静的,难得有个热闹的来自然都是喜欢,多年以来,早已混得如同自家人。

更何况,还是自家小姐喜欢的人。

自然当作半个主子了。

王大娘听闻暮三爷想吃,自然乐颠颠擦着手就下了厨房。

没一会儿,一盘子热气腾腾地水晶虾饺就端了上来,还有一碟子浓香四溢的虎皮花生。

早就在院子石桌上翘首以待的暮三爷倒也不客气,吃了还要兜着走,“嘿,王大娘的水晶虾饺就是好吃。也不知道是什么秘方,暮府的厨子笨,就是做不出这个味道。这不,嘴馋了好久了,今儿天还没亮,就巴巴赶过来了……”

一边囫囵吃着,一边絮絮叨叨,也难为他发音还这么清晰。

谁不知道今儿个这位爷是来讨酒吃的,那阵仗,跟来打劫的似的,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被惊醒了,再看看傅管家,到这会儿都在嚷嚷腿酸,快花甲之年的老人了,怕是多少年没这般跑过了。

这会儿却说是为了她的虾饺,王大娘心底笑着也不点破,只顺着说道,“三爷喜欢多吃点,还有呢……”

闻言,暮三爷也不客气,眼睛一亮,正有此意地模样毫不遮掩,笑嘻嘻说道,“那王大娘,剩下的给我拿个食盒装了,我带走!”

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厉千星端着白米粥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暮三爷这般没个正形的模样。

日色初升,淡淡的暖意里,男子笑地温软而明朗。少女就在这明朗里,愈发缱绻地弯了眉脚,世人如何评价她都不在乎,她只想要这样的早晨,他笑着,她便也能笑着。

“墨哥哥,虾饺要现吃。喜欢吃的话,明儿个再来就行,带回去也是冷了,再热一遍也没那味道。”她含笑,缓步而来,姿态优美,宛若足下生莲。俯下身将粥碗搁在石桌上,“墨哥哥,喝点儿粥吧。刚熬好的。”

低身俯伏间,青丝滑落,淡淡药香丝丝缕缕荡漾开来。

别有风情。

暮书墨看看那碗浓香四溢卖相极好的白米粥,眸色暗了暗,终不置一词,只是笑着叫住领命正准备退下的王大娘,“那大娘,等等!”

“三爷,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麻烦三娘,再做一份虾饺待会儿我带走。我家小侄女儿昨日被我灌醉了,想来酒醒肯定过了早膳时分,正好带回去给她尝尝。”

这倒是真的,原本带回去也是想给她吃。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虾饺就想到昨晚那个可怜兮兮的模样,眯着眼跟自己说,“小叔,我饿了”的模样。

仿佛鬼使神差的,又道,“或者,还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做一点儿,我一起带走。”

也是怪不好意思的,要吃的要到安阳王府了。只是暮府他不好插手,下人们存心刁难,他就算干涉了也只会适得其反,再说,那孩子恐怕自有打算,估计也不愿自己替她出头。

王大娘一愣,将军府的小姐?从未听着从三爷口中说出,心下不解,却也不在意。自己的手艺被人喜欢,自然是开心的,当下就福了身,到了声“好嘞!”就兴冲冲地去做糕点了。

倒是在边上坐下的厉千星闻言,问道,“墨哥哥说的……可是云韩?”

她和暮家人不熟,和暮家小姐更不熟,但暮云雪听说是在森罗学院的,也就剩一个暮云韩了。……只是,墨哥哥不是不甚喜欢那俩侄女么?

他笑着解释,“没有,近日里来了个小侄女儿,我大哥的。可真是个妙人,你该和她认识认识。”

一愣,她终日不愿出府,蜗居在自己的小小一方天地之间,自然不知前阵子沸沸扬扬的“将军府私生女”,只是却有些委屈,低了头嘟哝道,“墨哥哥是说我无趣么?”

必然是无趣的吧。她也觉得自己挺无趣,帝都小姐们的话题她不感兴趣,人家也不愿跟她玩,哥哥终日似乎都很忙,下人们虽然服侍地很周到,却终究有一层主仆之别。

没有朋友、没有话题,没有消遣,除了心头那点小小的心思,她的生活便如同一片空白。

怎么会不无趣?

暮书墨倒是没发现身边少女情绪的变化,只是低着头吃虾饺,余光扫过那碗热乎乎的白米粥,无端地想起那个孩子,捧着跟她脑袋一样大的粥,拿着勺子一口口的舀,吃的满嘴满脸的模样……

她用和白米粥一样糯软地声音,撒着娇说,“嬷嬷,要吃粥……”

眼底一沉,淡淡笑道,“你呀……我一直说,你在这院子里,没有病都闷出病来了,小小年纪和个老太太一样,王大娘做的那么好吃的水晶虾饺你总不吃,非要吃什么白米粥……”

厉千星心底狠狠一抽,有些窒息。

暮书墨抬头,继续笑着说道,“下次我带她来玩儿,或者你去将军府找她玩儿,她叫暮颜,你会喜欢她的。你们年龄相当,跟她学着点儿,小姑娘家家的要有朝气。”

这孩子,太过于空灵。空灵到缥缈。暮书墨想,暮颜却完全不同,格外的像个泥地里打滚的泼猴。

他抬头看过来的眼神,什么都没有,澄澈、干净、和煦,像是一个最完美的长兄关心自己妹妹。心脏的地方,又有点隐隐地痛,原来,白米粥也随着那个人走了,只有自己傻傻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她捂着心脏,有些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站起来说道,“好……墨哥哥你慢慢吃,我先回去喝药了……”说完,狼狈的转身,近乎于落荒而逃。

没有看到,身后的暮书墨,看着那碗粥,搁下了筷子,再没了吃早膳的心思。

有些东西,你不能问,我不能说。这便很好。

第十四章

这段往事,在暮颜时断时续,时灵时不灵的记忆里,自然是没有的。但凡有这记忆,这酒都是喝不下的。

而如今,好酒的暮颜因着昨夜贪杯,一醉睡到了傍晚时分。

她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以为天还没亮,她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渴的难受,于是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猛灌,一壶冷茶下肚,方觉好些。

在院子里左等右等等了将近一天都没见自己小姐起身的沉施,听到动静三两步奔进了房,一看就急急叫道,“啊呀!我的小姐!那是昨儿个的冷茶不能喝!”

她一边去抢水壶,一边说道,“小姐,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喝了,你都睡了一天了吓死我了!……万一老夫人知道了,肯定要责罚……”

“一天了?现在是傍晚了?”挑了挑眉,是这身体不行,还是这桃花醉太烈啊?不过回味无穷……她吧砸着嘴,可惜,听说是安阳王爷的,可见是不易喝到的。

小丫头手脚麻利地倒了茶壶里仅剩的冷茶换上热茶,又去忙着给自己小姐倒了热水拧了毛巾擦脸,一边问道,“对呀!都晚膳时分了……小姐可要用晚膳,今儿晌午,三爷送来一碟子水晶虾饺和好多精致点心,本来想要小姐趁热吃,可小姐还睡着,我就放锅里热着呢。现在去端来?”

暮小叔?水晶虾饺?一听就流口水……

“快去端来,你家小姐可饿坏了!”当下接过了毛巾自己擦脸,歪头想着这暮小叔倒是个好的,昨儿个吃了他的酒,今天还给送虾饺。

沉施小丫头也是个有心眼的,眼见着小姐还不醒,虾饺又要凉了,就将小院里最角落那个堆满杂物的小仓库整理了一番,找出来一个废旧的小炉子,也能将就这用用。正好以后也能自己简单的做点儿面条什么的。

为什么不去大厨房温着?她又不傻,小姐在将军府本就不受待见,这么好吃的虾饺被人说三道四怎么办,再说,万一被吃了呢?那些个下人们可最是欺软怕硬,什么干不出来?

所以,很快,暮颜刚擦完脸,水晶虾饺也就到了。

暮颜筷子都不用,直接拿了手捏着吃,吃的满眼满脸的陶醉,暮颜那副餍足的模样看得沉施直咽口水,暮颜招呼了沉施一起,可她却怎么也不敢吃,当然不敢,那是三爷特意拿过来给小姐吃的,一个婢女怎么可以跟主子抢着吃?

最后好说歹说,才小心翼翼拿了一个,分了好多口,才吃完,这吃人的嘴软,心里的天平瞬间就朝着暮三爷的方向倾斜了,一边吃一边觉得整个将军府,也就三爷对小姐最好了……

暮颜哪能不知道自己这小丫头心里想啥,全在脸上写着呢……这时代,果然一根糖葫芦就能骗走一个小丫头?想着“民以食为天”,果然古人诚不欺余也,可惜囊中羞涩,每天只能青菜叶儿嚼吧嚼吧含泪吞下……

真真分外委屈了。

突然灵光一现……她敲敲沉施脑门,没好气地吩咐,“你去找两套男子服饰,我们上街去玩儿。”

本来还在回味美味虾饺的沉施一听,立马不乐意:“小姐不是昨儿个刚刚说过,要省着点花么?”

再说,如今不仅有了水晶虾饺,还有一食盒好**美的点心,小姐怎么还想着上街去?

抚额,她这个小婢女,是不是太抠门了点?怎么一提到钱瞬间就成了老妈子呢?她招了招手,让她在边上坐了,才说道,“来来来……沉施啊,你家小姐跟你说说啊……”

小侍女屁颠颠跑到床上,很是虚心好学的模样,眼睛亮亮的。

“你看,你家小姐是不是一个月5两例银,那么一年才多少?”

“一个月5两……两个月就是10两……三个月……”13岁的孩子低头,手指掰的即为认真。

暮颜又一阵无语,提醒道,“一年十二个月呢,你手指不够。少了俩……”

小丫头傻不愣登抬头,眼里微微的控诉,似乎是被打断了不甚开心。

暮颜乐了,敲了下掰手指头的小丫头,道:“60两。也就是说你家小姐不吃不喝,一年才60两,六十两够你家小姐勾搭一个好姑爷了么?”

小丫头傻傻摇了摇头,喃喃道,“小姐好厉害,这么快就算好了。可是小姐,什么是勾搭?”

暮颜笑地一脸诡谲,拉过小丫头的手,“勾搭就是,喏,这样,我一勾手指,他就过来搭上,这就叫勾搭。”她做着勾搭的手势,成功看到傻不愣登的丫头瞬间红了脸。

“……小姐!你也不害臊!”

“嘿!你还知道害臊?不是你一13岁小姑娘,跟我说要存钱勾搭姑爷么?”

“小姐……我是说……”她的意思是存了钱以后好做嫁妆,小姐肯定要嫁人的嘛,将军府不待见,嫁妆必然不好,她作为小姐的丫鬟,自然要处处为小姐考虑着的。

哪里是小姐说的那个意思……

奈何,一个正宗的13岁孩子,怎么说的过存心要逗她的现代成年人。一时间急的脸都通红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暮颜拍拍她脸蛋,放过了这孩子:“好啦,去换男装,我们偷偷溜出府去,不是花银子的,我们去看看有什么赚银子的机会。”

某吝啬丫头的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真的?”

她也知道靠这点微薄地连饭都吃不起的月例银子,想要置办一份体面地假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可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小姐说要出去赚银子,她自然是乐意至极的。

对于自己有了一个财迷小丫头的事实真相,暮颜已经很是无力地接受了,无奈点头,“是……还不快去?”

“好好好!我这就去拿!”立马的,小丫头点着头屁颠颠走了,嘴里还能听到乐不可支地嘀咕声……

一阵无语……这丫头以前也是这样的?所以,暮云韩是因为她话多,还是她财迷赶走她的?或者,两者皆有?暮颜抚着额,总觉得别人家的小丫头都是宫斗神队友,自己家的……猪队友?

不被卖了就应该感谢上苍眷顾。

不过也索性,这孩子简单却也可人,办事也利索,没一会儿,就带着两套随从衣服回来了。

第十五章

小院距离将军府后门很近,这几日暮颜就是带着沉施从这里溜出去的。良渚民风虽不及夕照开放,但比她知道的古代社会要开放的多,至少女子并非只能缠着小脚囚禁在府邸之内,相反,女子除了不能入朝为官,其他都是不受禁止的,好多女子都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是比较低调,就算做生意也是雇了掌柜,自己不太露面就是了。

而暮颜觉得,自己初来乍到,总是低调点的好。毕竟她也不能保证熠桐大街上遇不到当年认识上阳夕颜的人,虽说六年过去了,容貌大改,万一谁突然灵光乍现觉得自己就是了呢……

从后门出去,顺着青砖小路一路走出去,右拐就是近郊,近郊有一条河,名为苏香河。每到晚上,河灯之上,画舫丝竹声声,天籁之音悠悠传来,自然是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之地。过了近郊,便通往麓山书院,这是良渚最受欢迎的书院。

而往左拐就是通往熠桐最热闹繁华的街道,叫做彤街。彤街有最好吃的小吃,最漂亮的衣服,最时尚的首饰,和,最美丽的姑娘、最俊俏的小倌。

最后两个,是暮颜自己加的。前面三个,是沉施说的。

做生意,自然是找最热闹的街道,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综上所述,暮颜觉得,在一条最热闹的街道开一家小吃店,自然是首选。

可是……暮颜几乎忘了,最热闹的地段,也代表最昂贵的物价。

于是,彤街东头最大的商行里——

男装打扮的暮颜和沉施,已经盯着那本册子来回翻了好几遍。一时间相对无言。商行是很大的商行,小厮也是很有职业操守的小厮,好几个围着她们端茶递水,瓜果点心,一应俱全。这些都准备好以后,便低着头退到一边,安安静静,一点都不刷存在感。

高级vip待遇啊……暮颜默默在心里擦了把汗,这价格,也很vip。

商行本就是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地儿,这会儿,整个商行的客人,也只有她们两个,自然都围着她们转了。

没一会儿,一袭上好锦缎长袍的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过来了,笑容和煦、礼仪周全,微笑垂手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她们翻阅册子,偶尔察言观色解释一两句。

“彤街的铺子啊,个个火红,少年您真有眼光,您现在看的这家,在彤街中间,斜对着千姿坊。千姿坊知道吧,最近女孩子都喜欢极了,那生意好的呀……掌柜的天天数钱呢!您开在他们的斜对面,无论做什么,客人必定能踏平了门槛儿……”

千姿坊,她是知道的,这两年异军突起,突然就盛行了起来,胭脂、衣服、首饰,但凡女子用得到的,都买得到。各国权贵女眷极是喜欢,自然,价格也是极高的,难怪能在彤街占那么大一块地,听说去年年底高价把两边的店铺全给吃下来了,一时间,风头无两,权贵女子都以拥有千姿坊的商品为荣耀。

她此刻看的,就是彤街斜对面的三层小楼的小院子,酒楼虽说可能小了点,但今日看下来,还是极满意的。只是……五千两。一年五千两的租金……

摸着口袋里的几十两银票,再看看动辄大几千的租金,一阵汗颜,只想问一句,哪里可以贷款?

“少爷……我们怎么办?”沉施小丫头的脸已经黑了很久了,她憋了很久才趁掌柜的不注意,偷偷弯了腰附在暮颜耳边问道,估计她已经在心里掰了很久的手指结果发现这个数目已经不是靠掰手指能算清得了……

好几千,对于这样一个小丫头来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

给了沉施一个安抚的眼神,心里却在腹诽,她怎么知道怎么办?那个将军老爹就给了她一百两,估计连她老爹都不知道,一百两在帝都就够吃几顿饭的……

心里哀嚎,穿越也是要看人品的。而她这样的,明显是人品爆发了一半,突然就断电了。所以,空有一个明晃晃的身份,啊不对,连身份都得藏着掖着……

“少爷?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她在那腹诽,掌柜就在那偷偷打量。他自认识人无数,这个少年长得极其漂亮,气质倒像是大户人家的气质,连小厮都很干净漂亮,可是看穿着打扮又不像,看着就像是没钱的。

但也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子乔装打扮了出来的。

一时间,也有些捉摸不透,也不敢怠慢了去,近日里生意有些惨淡,特别是千姿坊对面那家,来看过的人数不胜数,可都觉得太贵一时间成了烫手山芋卖不出去。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底细。

虽然租不起,可是,面子还是要维持的,说不定哪天主角光环爆发了呢?带着点儿自得其乐和自我厌弃,暮颜微微笑着,合上了册子,起身行了一礼,道,“掌柜的,您先忙。我去看看那家店的周边环境,回府和长辈们商量的时候,也好有些说法。”

闻言,就知道今日这买卖是做不成了。虽说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的。

而且想来,这么小一个小少爷,就算有钱也的确需要和长辈们商量,否则就算拿得出这笔钱,后续家里长辈不同意怕是更大的麻烦,谁知道是哪家的娇贵公子哥呢。

当下也不强求,弯了腰恭恭敬敬送出了门,“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少爷请放心,我们的价格都是童叟无欺,绝对公道,这一点少爷可以去彤街所有的店铺问问。若是需要,欢迎少爷随时过来……少爷请——”

“若是需要,一定会来麻烦您的。您且留步……”暮颜微笑着点头,带着已经被五千两银子给砸晕的沉施出了商行。

彤街东西走向,很长很宽,青石铺面的街道洒扫地很是干净。两边铺面很多,此刻已过晚膳时分,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就如同沉施说的,这里有整个彤街最美的衣服、最时尚的饰品,和最好吃的小吃。

当然,作为一个现代人,眼界自然是很高的,所谓时尚和好吃,终究是入不了眼的。不过是些复古风。她最感兴趣的,始终都是最美的姑娘,和最俊俏的小倌。

第十六章

沉施自然不知道自家小姐的趣味,若是知道,恐怕她是半分不愿往前走了。

而此刻,她好奇地看着这个到了夜晚还如此繁华的街道。彤街热闹她也只是听说,在二小姐院子里的时候,秋月为了显摆自己多么受重视,总喜欢在她们这些小丫鬟面前吹嘘跟着二小姐去了哪里那里。

而她们这些小丫头,也便只能听着的份。

思及此,她想,她如今可不是也跟着三小姐来了么?她兀自乐呵,跟着乐滋滋走着,一直到撞到了突然停下的暮颜,才傻不愣登地抬头。

吟风楼。

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朱红色大门镶铜钉,汉白玉柱上白兰花交缠着攀援而上。横梁上雕栏画栋,五彩绸缎花团锦簇,各色绉纱随风飘摇,装潢华丽、占地极广,名字附庸风雅。

空气中飘逸的酒香夹杂着胭脂水粉,丝竹乐器中兼有调笑嬉闹。

暮颜眸色深深地笑了,一看就他了!

她抬脚就要跨进去,却不想被沉施拉住了袖子,小丫头眼神躲闪,脸通红,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少爷,这是……这是……这不能进,快走吧!”

“唔?这是什么?”她故作懵懂。

沉施却是信以为真,以为这个刚来熠桐没多久的小姐是真不知道青楼为何物,她不知道怎么样解释比较含蓄又能让她家小姐明白,最后急的原地转了几圈,跺了跺脚,带着一分视死如归的表情,眼睛一闭,大喊:“这是青楼!哎呀!”

一句话喊出口,沉施愣了,暮颜愣了,周围一群人愣了。

“哈哈哈……”

“小哥,大家来这里,都知道这是青楼……寻欢作乐的地方……”

“小哥,第一次来吧,害羞成这样……”

善意的哄笑声此起彼伏,想来是自家少爷想要去青楼见识见识,被自己家的小厮拦着了,这事儿,在吟风楼门口并不少见。

如此阵仗,沉施已经无所适从,只能低着头羞红着脸使劲拉着暮颜的衣袖往回走,奈何她家小姐却一脸坦然地站在门口,兴致盎然的模样,甚至很是大方地对着周围哄笑的人群点头微笑致歉。

……

沉施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哥……以前没见过您,可要进来坐坐?”一少妇模样的女子,紫色披纱长襦裙,缓步走来,系在裙裾的小银铃叮叮咚咚地响着,宛如一曲优美妙曼的乐曲,声音婉转清丽优雅。

她看着暮颜温柔浅笑,那笑容,不谄媚、不刻意,令人如沐春风。只是说话间,双眼就像雷达一般,将她全身上下扫了个遍,待价而沽的意味。

看完之后,那眼神淡了些。却也没有别的瞧不起的意味。

暮颜看到美人儿,虽然年纪大了点儿,但也胜在风韵气质,笑嘻嘻凑了上去,道,“这位姐姐是?”

“小哥这嘴儿真甜,这声姐姐叫的……”少妇举手投足尽皆风情,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一方鸳鸯戏水的锦帕,掩着嘴咯咯笑着,笑声清脆悦耳,就像刚刚缓步走来的佩环叮当,“奴家是这吟风楼的妈妈,早前奴家那早死的冤家姓陈,小哥叫我陈妈妈就好。”

暮颜一笑,立马乖乖叫道,“陈妈妈好。家里管得紧,确实第一次来。”

她状似无奈地看向自家小厮,“您瞧,这不偷偷溜出来还带了个小尾巴阻拦着。”

说的分外无奈腼腆,却又理直气壮。完完全全一个不谙世事却又分外好奇的公子哥模样。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少爷……”沉施有点后知后觉地发现,吟风楼才是她家小姐今晚出来的目的。瞧,看到青楼妈妈笑得比刚刚吃水晶虾饺都满足……所以,她家小姐是真打算将自己当男的了么?要是被将军府知道了,回去她肯定是会被打死的!

听说三爷是这里的常客……

阿弥陀佛!今天三爷一定不要出现在这里,千万千万别遇到,遇到了千万别被认出来!

她闭着眼暗自祈祷,嘴里喃喃自语。暮颜却不再理这个神神叨叨的小丫头,已经轻车熟路跟着陈妈妈进了吟风楼。

一进楼里,饶是她这个现代人,都甚是震撼!

整个大厅,黑檀木为梁柱,水晶为灯饰,珍珠为幕帘,汉白玉柱,金色台阶,从三楼层层叠叠悬下来的听说是良渚最好的九重雪烟锦缎,微风浮动,如同紫色云海。

地面白玉石上朵朵金莲绽放,每一朵金莲中心,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销金窟,温柔乡,英雄冢。

奢靡、太奢靡了!暮颜来了这世界,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种比她拳头都大多了的夜明珠,抠下来一个,她的铺子绝对不成问题了……

身后,闭着眼冲进来的沉施,此刻也是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

丢人。暮颜悄悄地捂了脸。这个小丫头,今天带她出来真是失策。

陈妈妈的眼,又淡了几分,正想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余光之间,看到三爷的贴身小厮小谭,急匆匆朝这里走来。

三爷在这里有自己独立的房间,那里任何女子都去不得,也从来没有女子进去过。有什么需要,都是小谭出来吩咐。

作为一个青楼的妈妈,她自然不懂三爷,但是三爷给的钱,足够包下整个吟风楼,她自然当祖宗一样供着。

如此,一时倒也不走了,转了身微笑着等着小谭过来。没有看到,身后“没见识”的小厮神色瞬间巨变。

呆愣的沉施吓得立马合了嘴,怕什么来什么……她……死定了!赶紧拉拉自家小姐准备立马撤退,可是暮颜却不认识小谭,一脸疑惑地转头问沉施,“怎么了?”

此刻,小谭已经来到面前,沉施绝望地抚额闭眼……

小谭朝着陈妈妈行了个礼,道:“陈妈妈,这是我们三爷的朋友。”说完,又朝着暮颜行了一礼,道,“少爷,我是三爷的小厮叫小谭,三爷有请。”

……第一次逛青楼被家里长辈抓包是得多大的背运。还是身为一个女子,第一次逛青楼被抓包。

暮颜突然觉得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她终于知道沉施刚刚是什么意思了。

陈妈妈眼睛里的淡色倏忽之间便没有了,格外温柔地笑道,“既是三爷的朋友,那这位少爷请便。”

暮颜扯着嘴角笑笑,发现怎么也笑不起来,懊恼地跟着小谭一路走上去。

第十七章

暮书墨的雅间在三楼,三人一路上去,小谭侧身护着暮颜,隔绝掉那些喝得酩酊大醉搂着小姑娘调笑着下楼的腌臜们。

要是这位小姐被这些人给磕了碰了,十个他都不够三爷揍得。

暮颜看在眼里,眸色深深,笑意渐起。

一路护着去了三楼,三楼就安静很多,比之下面乱糟糟地胭脂水粉味,这里明显清新淡雅格调略高,一共也就四五间房间。到了其中一间门口,小谭拦住了沉施,示意暮颜自个儿进去,顺便挤眉弄眼地暗示着她自求多福。暮颜暗笑,小叔的这个小厮,倒是有趣地紧。

不过……

哼……她从鼻子里哼出淡淡的不屑,不就是逛青楼被抓包么,好比当年逃课翻墙出去,发现墙外是校长么?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她敲门的手还是不敢落下,虽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可是缩着还是有躲开那一刀的概率的不是么?

她在门口兀自懊恼,也不管小谭在边上偷着乐,举着的手缩了好几回,就是敲不下去。

一直到屋里的人都没了耐心,慵懒的声音淡淡响起,“还不进来?”

无奈,只能推了门,探头探脑着进去,身后小谭赶紧把门给关上了。暮颜回头狠狠瞪一眼,什么坏德行,见死不救!

瞪完,又觉得自己和一个小厮置气,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回了头打量起了室内。屋内檀香袅袅,氤氲雾气中,她发现这房间空间极大,装潢也很是奢华,紫色九重雪烟锦,巨大的足够容纳好几人的金丝楠木床,床头是比楼下地上更大的夜明珠,贯彻着吟风楼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风格。

靠窗软塌之前,巨大的侍女屏风,女子轻纱遮面,身无寸缕,身形婀娜,眉眼俏丽,柔弱无骨地斜斜倚靠在碧波湖水前,如同娇艳的芙蓉花的盛放。屏风之后,微弱光影照出男子斜倚软塌,手执茶杯风流雅致的身影。

竟然没有女人?还是因为自己,所以谴出去了?

她底气不甚足,站在屏风后叫了声:“小叔……”

屏风后的男子轻轻哼了声,还是说道,“还不过来?”

慵懒的声音甚是迷人。

只是这会儿,暮颜却是没了欣赏和感慨的心思,磨磨蹭蹭地越过屏风,磨磨蹭蹭地过去,低眉垂手坐地端正。

许是被这孩子乖巧知错的模样逗乐了,暮书墨倒也没有再板着脸,只是还是端着架子,低声责备,“昨日抢我酒喝,今日就来逛这吟风楼。你倒真是潇洒风流。”暮书墨哼了声,刚刚听着楼外吵闹,过去一看,这不就是他家新的异数么?

暮颜低头,很诚恳的说道:“一切向小叔看齐。”

一噎。

什么乖巧认错,都是错觉!

牙尖嘴利的,半分不肯输了人。

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被我带坏的?”

声线压低了几分,似有她胆敢说一个“是”字试试看的咬牙切齿。

“不敢。”少女回的甚是顺溜,一点犹豫都没有。

暮书墨被她“我没有错,可是你是长辈,我得顺着你”的那副表情给逗笑了,一下子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倒也没法子做个正经长辈了。嗤笑一声,道:“倒是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敢的。熠桐哪个大家小姐像你这般荒唐?”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明明也是个半大小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对着他就是矮了几分气焰。谁让人家是自己叔叔辈的呢。辈高一级压死人。

危机解除,暮颜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对茶无感,喝不出好坏,但想来,逼格这么高的地方,也不会有差劲的茶。

茶不烫,一口就灌了。灌完了,也不维持着小学生乖乖听课的姿态了,随意靠着榻,说道“小叔,我不是大家小姐。我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世界的私生女。十几天前,我连将军府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必昨日之前,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有个小侄女长我这样……”

一下子,竟找不到词来反驳,细想之下,的确是这么个理,“但如今,你的的确确是入了族谱的将军府三小姐。”

闻言,嗤笑一声,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她早已经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孩子,对于那点冷遇和淡漠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终究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只是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就有点无名火冒起来,“你见过月例5两银子,住在荒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落院子,只能吃着水煮青菜叶,连个荤腥都没有的将军府三小姐?”

顶着明晃晃的大帽子,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却要她像一个千金小姐一般言行举止?

还能这般道理?

“呵……水晶虾饺没吃到?安阳王爷亲自酿的桃花醉没喝到?”暮书墨嗤笑一声,这孩子,倒还不知道这些东西多难得……这普天之下能一下喝掉安阳王爷大半壶桃花醉的,能有几人?真不知足……

“虾饺倒是吃到了,可就这么几个……酒也才喝了这么点儿……”

“你现在喝的茶,50两银子一壶。”

……

暮颜仿佛愣了下,才意识到暮书墨在说什么,于是她默默给自己又倒了杯茶。这等昂贵的茶水,她全身上下够喝一壶,还是倾家荡产才能喝一壶的那种。

也不知道错过了这次,下次什么时候喝得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然得喝个过瘾。

看着她孩子似的举动,暮书墨淡淡地笑,这孩子有时候早熟地令他惊叹,仿佛洞察世事万事笃定,有时候又稚气地紧,他笑道,“喝完,便回去吧。这地方,你不该来。”

暮颜可有可无地点着头,也不做声。今日被抓包,的确是不适合再呆着了,只是总是惋惜,美人没看到几个,就这么走了,这地方今日算是明白了,带着几十两银子,也就是喝壶茶的档次,美人……?那是不可能滴!

自古以来,温柔乡,销金窟,古人诚不欺余也!思及此,倒也一时无话,端着茶杯也不似第一杯那样牛饮了,捧着茶杯慢慢地品,倒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虽带苦涩,却清香异常,倒也好喝。

品完,站起身拍拍袍子,准备离开。

暮书墨也站起身,毕竟是自家的小辈,来了这地方,总该他送出去才好。

第十八章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尖叫、推诿、奔走……隐隐似乎还有嚷嚷着要报官的……

“小谭,去看看什么情况。”暮书墨回神,扬声吩咐,这样的情况,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再把她送回去就不太合适了。暮书墨皱了皱眉,

却有一小厮已经走了上来,在门外行礼,道:“三爷,陈妈妈交代,楼下发生了点事情,烦请三爷下去看看。”

暮书墨怔了怔,自己虽然是常客,但陈妈妈一般都不会来打扰自己,想来应该是大事了。看着抬眸向自己看来的暮颜,吩咐道:“你就在楼上,等我。”

“好。”暮颜的眼,星芒般亮了起来。暮书墨急匆匆下楼,倒也没有发现。

楼下确实发生了大事。吟风楼属于熠桐最有名的风月之地。一些官宦子弟为了同一个女人发生口角、争斗在所难免。

毕竟,头牌只有一个,人人都喜欢,虽然价高者得,但依旧免不了争风吃醋的事情时常发生。但毕竟,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三天两头逛这风月之地,传出去也不好听,当今陛下更是不喜官员流连这烟花之地,因此藏着掖着私底下另寻了由头互相挤兑的比较多。

如今日这般闹得人尽皆知,倒是很是少见。

兵部尚书的侄子霍庭正,和太尉府独苗史清易都喜欢吟风楼的楚梦姑娘。往日里因此互相看不对眼,但未免家里管束,都是错开了来,眼不见为净。

今日,史清易史公子和楚梦姑娘在吟风楼后花园看星星看月亮,赏诗词歌赋,畅谈人生哲学,却不想被稍后过来的霍庭正撞了个正着,喝了酒的霍公子言语之间失了分寸,史公子又是太尉府独苗,从来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一时间,血气方刚的两人口角之余打了起来。

劝架的,拉架的,帮忙的,起哄的,几乎当时在大厅还没有跟姑娘们卿卿我我的客人们,都涌到了后花园。

“噗通”一声……混乱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史清易就如何落了水。等到手忙脚乱拉上来的时候,从来身娇体贵的史公子在这初春深夜里已经面色青白,昏迷不醒了。

霍庭正吓坏了,众人吓呆了,连吟风阁都不敢面对这个事件,一时间,陈妈妈只能上来请暮三爷。

暮颜听着沉施绘声绘色讲着她偷偷去看到的史公子惨状,一脸惬意地晃着茶杯沉思,落水昏迷,这个时代应该没有“人工呼吸”这种东西吧?那她家小叔恐怕也不好面对,为了昨晚的酒,谢个恩吧。

暮颜绝对不会承认,她是为了再蹭点酒和肉的,毕竟,将军府给她的伙食实在差劲地可怜。还有一点,就是去看美人的。

吟风楼头牌,楚梦姑娘。

“走吧,去看看!”她起身,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背着手很是潇洒地大摇大摆着走了下去。

沉施阻拦不及。对于阻拦小姐这件事,她早就放弃了挣扎。如今,青楼也逛了,三爷也撞到了,估计府里也是瞒不住了,再挣扎也是没什么大用。还是随了小姐心意吧。

她闷着头跟在后头,大有壮士断腕的壮烈和无奈。

此时一路下去,楼梯上、走廊里、大厅里,都已经没什么人了,熙熙攘攘地声音从后花园里传来。

俩人朝着声音来源处过去,果然,围满了人。她拉着沉施弯着腰钻进人群,朝着中心地带猫进去,她家小叔背着手背对着她站着,想来也是觉得很是棘手。史清易是史太尉孙子,皇后娘娘亲侄子,太尉府根正苗红的独苗苗,半点不敢出了问题,而霍庭正却是霍祺年的侄子,霍祺年作为倾城公主府的驸马爷这辈子估摸着没了后,血脉和感情上最亲近的也就这么个侄子……虽然这个驸马爷也快成了摆设,但好歹人家身份在那摆着呢!

而陈妈妈此刻也是愁的眉毛都纠一起了,完全顾不上在湖边哭的梨花带雨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美人儿。

暮颜的眼刷的一下亮了。

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了这个女子大打出手连点家门脸面都不要的公子爷了。

衣襟半敞的半透明红色纱衣下,只一件鸳鸯戏水的红色肚兜,身材姣好一览无余,傲然处喷薄欲出,纤细处又盈盈一握,此刻丝巾掩面,虽看不清容颜,可是右眼眼角下的泪痣却让人心中一动。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等的词汇竟显苍白。

美人。

她一时间,竟只能这样表达。

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暮书墨下意识回头,就看到巴掌大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又大又黑,透着古灵精怪的好奇和八卦。

沉了声,呵斥道,“不是叫你楼上待着么!”

怎么什么地方都敢凑热闹?

“下来看看,小叔,我可以救他。”她嘻嘻笑着,不甚靠得住的模样,踮着脚偷偷在他耳边说。

“胡闹!你先上去,或者回去!”他回头想让小谭把这孩子送回去,奈何眼光转了圈才想起来,小谭去太尉府了……

一时间倒也没了办法。现在是半点都不放心她自己回去的,鬼知道又会跑去哪里凑热闹?还是放在身边更安全些,当下改了口,“回房间去,好了我带你回去!”

小姑娘压根儿没把他的严肃当回事,“真的小叔,你找两个小厮,清理他鼻子、嘴里的异物,按压他的腹部,或者用膝盖顶他的肚子。如果还不行,我再告诉你办法。相信我,这是我家乡最基本的解救溺水的方法,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她想着还是先别介绍人工呼吸了,估计连她家小叔都接受不了吧。

少女说这话,微微的得意着,微仰着的小脸皮肤很好,白皙地看得到细小的绒毛,和下面微微青色的脉络。她的眼神干净澄澈,眼睛很大,瞳孔极黑,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透着股魅惑的机灵劲。

暮书墨只觉得这孩子胆子大到了天边去了,压低了声音呵道,“这是史太尉的孙子!如果你这么折腾完,他死了,这责任谁承担?你么?”

碰到这事儿,谁不想着怎么撇清关系,她倒好,兴冲冲往前冲,就差摇旗呐喊吸引所有人注意了。

第十九章

“你可以教陈妈妈啊,无论这史家孙子怎么死,吟风楼都难逃干系。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这史孙子是怎么落的水,就算是霍庭正,谁能证明?那么史太尉的怒火谁来承担?吟风楼啊!就算这史太尉大公无私不来找吟风楼的麻烦,但是这官员之间牵扯羁绊的,万一谁要讨太尉大人欢心呢?吟风楼都是那砧板上的鱼肉。所以,对于陈妈妈来说,她更愿意搏一搏,万一活了呢?”

暮颜给了他一个“你是不是傻啊”的眼神,吟风楼出事了陈妈妈来请他主持大局并非没有推了这事儿的意思,如今不就是给推回去了么……

暮书墨眼角跳了跳,看着踮着脚凑到他耳边低声分析的暮颜,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一个女子,哪个女的会这般不忌男女,哪怕自己是她三叔,也该避讳啊!

还有,史孙子……这什么称呼?

但是她说的又不无道理。这个孩子,对人心的把握度,倒是通透。并且懂得低调行事,毕竟一旦救活了史孙子……啊呸!史太尉的孙子!这份荣耀,可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得到的,至少她现在的境遇,会好很多,就算老夫人或者二房想要为难,也该掂量掂量,指不定就可以把她从那个落魄小院子解救出来。

还有她心心念念张口闭口的“白水煮青菜叶”也可以告一段落。

他不觉得她不知道这一点。却依旧没有半分居功的意思。暮书墨深深地看了眼暮颜。

“小叔?”暮颜被看得莫名其妙的,暮三爷却不在理他,他唤来陈妈妈,走到人群之外,低声吩咐。果然,陈妈妈低头思索了一番,叫来两个小厮,按照暮三爷交代的去做。

其实史清易落水时间不长,掉下去之后大家手忙就乱就捞起来了,估计是惊吓过度,天气又冷,才会晕过去,没一会儿,史清易就醒了。

见状,陈妈妈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她和她的整个吟风楼可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她看着在暮三爷身边的少年,刚刚就是这个少年在支招吧?她看到了的。

她做这一行的,对帝都权贵基本都认识,何时来了这样一个少年却是半点不知。而且看三爷对他,甚是关心,甚至有些……紧张?

她微微留了心眼。

暮颜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早就落入有心人眼里。她看向一边似乎也松了口气抽抽噎噎的美人。往日里那些恩客有多少甜言蜜语郎情妾意芳心所付,这会儿就有多少避如蛇蝎生怕祸及自身,就差昭告天下和美人不熟。

一时间,吟风楼头牌楚梦姑娘周围,竟成了花园里最明显的真空地带,一个人都没有。

暮颜摇头叹息。

继而又笑,这不是很正常么?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她也收了送件衣服去表表安心的心思,今日还是不要再出头了……

没一会儿,官兵也到了。官兵前脚来,后脚史太尉带着府里的大夫也来了,戏剧的是,他在进门前,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驸马爷,顿时也顾不得进来了,站在门口大吵了起来。兵部尚书兼驸马爷性子素来和善,哪里是听说独苗苗溺水生死未卜失去了理智的史太尉的对手,一时间被他拉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红了白、白了黑,七彩纷呈。

最后还是里面听见了动静,赶紧跑出来说明了情况,一听救活了,史太尉也顾不上吵架了,赶紧跑到河边,一看自家孙子脸色青白,一脸惊惧,但好歹活着,顿时喜极而泣,哪还生的出气来。

连忙让大夫给诊治了,大夫顾不得喘歇,连忙把脉,把完脉顿时松了口气,对着太尉道:“太尉不必忧心,少爷是落水受惊、湖水寒气入体,开几贴方子每日喝着喝个几日也就好了。”

太尉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孙子逛妓院,为了个ji nu跟人打起来差点丢了命,这事儿半分不光彩。真闹到朝廷上,恐怕他的老脸也得丢尽了。

当时就道了谢,抬了自家孙子,偃旗息鼓地回了太尉府。

主角都走了,也没说怎么处理,官员们自然是问了问情况,板着脸走了走流程,陈妈妈哗啦啦地偷偷数了一沓银票笑着塞进了为首官员的手中,官员咳了咳,装模作样板着脸走了。

一时间,吟风楼倒是安静了。出了这事儿,仿佛谁都没了那心思,也就各回各家了。

暮书墨也打算打道回府,回头找暮颜,却见暮颜呆呆看着湖边,那眼神,很是奇怪,“怎么了?”

“那个,就是驸马爷么?”暮颜遥遥一指,回眸问他,眼里一闪而逝奇怪的光。

“嗯。”

原来,那就是她亲爹。

倾城公主驸马爷,大婚不到一年,结发妻子葬身火海,女儿入了宫多年不得见……在她仅有的那些记忆里,丝毫没有这位亲爹的任何画面。

这位兵部尚书,听说是在开元十三年升的官,是个性子极好、能力极好、还很温和的人。只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在上阳夕颜的记忆力,一笔一画都没有?

她微微蹙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湖边,驸马爷在跟已经吓坏了的霍庭正说话。霍祺年长相很一般,在来了将军府之后看惯了美人的暮颜眼里,实在太过于平凡,丢在人群中压根儿不会发现的那种。如此一对比,自己这个身体和他倒是没有一处相像的。

不过,就只是这样看着,倒也觉得霍祺年性子是真的好,即使发生了这事,他和霍庭正说话也很是平和,表情中没有一点点的不耐或者生气。

霍祺年似乎察觉到看着自己的目光,抬头看来,发现是暮家三爷,便回头交代了一句就走过来打招呼。

他自然没有注意到男装的暮颜,看了眼也只以为是哪个小公子,只是那位小公子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又很熟悉……也不作多想,拱了手拜谢了暮三爷,言语之间自然是感恩戴德。

今日这事明眼人都知道,必然是暮书墨主持的大局,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对于霍家来说,是再好不过。

暮书墨也不推辞,虚虚受了礼,便告辞了霍祺年,带着暮颜往外走。

第二十章

夜幕沉沉,月朗星稀,暮书墨陪着暮颜慢慢踱步回去。小谭和沉施跟在后面踢石子儿玩。

顺便你瞅我一眼,我瞥你一下,互相用眼神交流打得火热,竟有一种革命友谊般的氛围。

暮书墨对于身后的动作视而不见,只是留意着身边沉默走路的孩子。

钟灵毓秀。

他竟然想到这个词。

一身小厮打扮,不伦不类。可是那双眼睛,灿若星辰,他就是凭借那双眼睛一眼就发现她的。帝都里,恐怕再难找到这样一双眼,清澈却魅惑。

半阖的眼帘微微上挑,就像午歇方醒间抬眸看来,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假以时日,也不知道该如何颠倒了众生!

只是……性格何其泼皮!

他摇头,大户人家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得宠、出生不太光彩的小姐少爷们,都是活的下人都不如,在落魄院子里生死未卜。

下人们都是捧高踩低的,这就是现实。这些个小姐少爷们,若有利用价值还好,若没有,什么时候死了,一张破席子卷了丢乱葬岗也就是了,入祖宗祠堂?想的美!

这是现实。

生在帝都的人,哪一个不是因着价值才存在。所有的感情,都是精打细算了放在秤砣上仔仔细细衡量过得。她倒好,初来乍到就不知道低调做人,醉酒、逛青楼、女扮男装,是个大家闺秀都不敢做这些,她直接短短一天做全了!

虽说泼皮,却又机灵透彻地很。

狸猫。

他在心里淡淡总结。觉得甚是有趣。

暮颜自然不知道暮书墨对她的评价这么高,这会儿,她还是担心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她低着头,背着手,嘟囔道,“小叔,如果回去之后,我被关起来,或者被责罚了,记得给我送宵夜,我还没吃晚饭。最好是有水晶虾饺和桃花醉……刚刚50两银子那个茶就不用了,我品不来……”

暮书墨乐了,她这是连自己的处境都想清楚了安排起退路来了?要求还不低……还水晶虾饺,桃花醉?甚至,用这么嫌弃的口吻说着那茶,她知不知道只是上好的雪山云雾?每年也就那么点……她倒好,牛饮了还嫌弃?

他笑着敲敲她脑袋,道:“你竟然知道自己的处境?”

暮颜抬手摸摸被敲了的地方,顺手捋了捋被吹乱的发丝,凉风习习,她抬着头,看着夜空,不甚在意地说:“自然。如果偌大将军府对此事一无所知,我才应该担忧的。既然肯定会知道,那么自然也会知道,跟小叔在一起的就是我这个才回府没多久琴棋书画通了九窍,丹田天生被废,还堂而皇之逛风月之地的废物私生女……”

她形容自己形容得格外顺溜,暮书墨被这一大段有些奇怪的绕口令一样的玩意儿绕的有点晕,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口问道,“何为通了九窍?”

“一窍不通呗!”

往前走的步子顿了顿,男子嗤笑一声,她倒很有自知之明,“哈……不过是谁说,你是废物的?”

“小叔难道没听说父亲多年来遍寻名医,想要为我医治丹田么?我丹田破碎,可不就是个废物。”

背着手走路的孩子,抬头看天,声音带着微微的沉和痛。抬头的姿势让人莫名觉得为了让某种液体不会流出来的倔强。

终究只是一个孩子。

不由得宽慰道:“我丹田没有破碎,可是不还是什么都不会?暮云韩不过真气二级,这个大陆多少普通人终生不过一二级,和破碎有什么区别?”

暮颜还是没有低头。她微微仰着头的下颌线条美好流畅。

其实,她倒没有像暮书墨想的那么多深,丹田破碎虽然有些惋惜,但这些年来于她而言无伤大雅,因此也没有暮书墨以为的那么忧伤。她不过是纯粹喜欢这里的夜空,月朗星稀,看上去格外高远而辽阔。

熨帖人心的力量。

叹了口气,“不一样啊,0和1的区别,至少我是那个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成为1的人。那些人毕竟有希望,而我没有。也因此,我只会成为那些其实也不怎么厉害和我没多少区别的人唯一可以堂而皇之取笑的对象,因为我永远不会成为1,嘲笑我自然是最保险最不会被打脸的。”

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暮书墨叹了口气,斟酌了下才说道,“那不过是借口,修炼一途何其艰难,如今整个大陆真气9级不过2、3数。再说,虽然大陆以武为尊,但并非不会武就是废物、弱者,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出路,你可以学别的东西啊。”

“唔,所以……”暮颜嘻嘻笑着回了头,脸上哪有半分的沉郁,她的眼睛亮的灿若星辰,她没脸没皮的说,“小叔……借我点银子吧,我去经商。”

自从知道吟风楼那壶茶50两银子开始,她就在打这个土豪小叔的主意。一个无业游民二世祖小叔,若只是靠着月例银子过活,绝对不会喝得起50两银子的茶水,更何况,他是出了名的吟风楼贵客,这说明什么?说明有钱!很有钱!非常有钱!

“你!”暮书墨一时气结,这孩子知道脸皮怎么写不?刚刚是交代自己要喝桃花醉,吃水晶虾饺,这会儿是要银子,她还敢没脸没皮不,还有点作为将军府不得宠的私生女的自觉不?

刚刚好好的气氛全没了。突然不想跟她说话……暮书墨背了手,加快了步子往前走,暮颜赶紧狗腿追上。

“小叔……我说真的呢,我觉得我是经商的人才。”暮书墨腹诽,我还觉得我是做皇帝的人才呢,我现在去宫里要那张椅子?

“小叔……你辣么帅,辣么有钱,借侄女儿花花呗?”辣么是什么意思?不懂……但是想得美!

“小叔……只要一万两,真的,我带利息还您……”一开口就是一万两?!还是只要?!

暮书墨步子越来越快,他怕慢了忍不住揍人……

沉施在后面扑哧笑了……暮书墨回头瞪了眼,这婢女也是个奇怪的……奇怪的主子配奇怪的婢女……等她被关起来了他一定不会送吃的过去!饿死拉倒省的放出来气人!

如此追追跑跑的,气喘吁吁地终于到了将军府。

第二十一章

将军府里。灯火通明。

老夫人执掌的将军府后院,一直以来都是勤俭有加,烛火也是掐着点儿用,掐着点儿熄,像今日这般“铺张浪费”,明显是发生了大事。

暮颜撇撇嘴,果然,刚进了大门,就有老夫人身边的婢女从门后走出,说是老夫人有请,已经等候多时,便带着四人一路去了正厅。

将军府的正厅暮颜还是第一次来。就算那日回来,老夫人和夫人都极其不待见,压根儿没在正厅问话。想不到今日却对自己开了门。

将军府的正厅极是恢弘大气,黑色基调严肃庄重,上座红色楠木大椅之上,满头银发,不苟言笑的老夫人一手握着龙头拐杖,一手拨弄着佛珠,闭着眼肃杀坐在正位。108颗珊瑚珠在烛光中璀璨到耀眼。

听说,当年老夫人年轻时候救了已故太后一命,皇帝陛下感念恩德,就送了这一根龙头拐杖。

帝都唯一一份的恩典。

老夫人日日精心呵护擦拭,轻易是不拿出来的。

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暮颜低着头缩着脖子跟在暮书墨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暮恒、郑氏、暮云韩坐在右手边,暮恒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得喝着茶,郑氏和暮云韩却是时不时朝外看来,一脸期待的模样……

“哟,今儿人真齐!”暮书墨笑地一脸痞气,往左手首位一坐,对着暮颜招招手,“来来来,小侄女,坐这儿。”

话音刚落,老夫人大喝一声:“暮颜,跪下!”

“扑通!”暮颜跪的结结实实,特别诚恳:“老夫人、二叔、二婶、二姐。”

“你可知今日为何要你跪?!”

“知道,暮颜以女儿之身进入了烟花之地。”

老夫人的龙头拐杖敲得邦邦响,气的直冒火。

“你也知道不该去?!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我且不管以前你娘如何教导的你,如今既然来了这将军府,就得守将军府的规矩!那些个没教没养没羞没躁的习惯统统都给我收起来!你的两个姐姐还要嫁人呢!凭白被你糟践了名声!”

说着,她看了眼端着茶神色不明的暮书墨,今早听下人回报说是看着昨夜书墨抱着喝醉了的她回的小院,今日这俩又是一起回来的,也不知才几天时间,他们俩怎么混到一起去了,真臭味相投了?

她素来爱面子,因此哪怕再不喜欢二房,对外总还是和和睦睦的,从不曾被人抓了把柄。如今,如何能不气?

暮颜跪着,老老实实的,哪怕这话说的极重,也半分不回嘴,磕了口头,道,“是,老夫人教训的极是。孙女错了,以后绝不再去。”

暮书墨看着从进门开始就低垂着头,安安静静,实诚内向的私生女模样的暮颜,莫名觉得这女子变脸之快,他都望尘莫及。

聪明、狡黠……还不要脸。

“呵呵……三妹妹倒是老实~”暮云韩掩着唇咯咯笑着。仿佛倒是意外她的配合,或者说失望于她的太配合。

慕颜立马又低着头,跪地老老实实,认错态度格外诚恳:“自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切听凭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气还没有消,重重地哼了声,龙头拐杖重重敲了敲,沉了声道,“来人呐——请家……”

话还未说完,一直喝着茶的暮书墨却是放下了茶杯,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娘,小侄女是我带过去的。也是跟我一起出来的。就是一起去喝了壶茶,你也不问问清楚就责罚。”

“哼!问清楚?还要怎么问清楚?!我且问你,她是不是进了那腌臜地方的大门了?是,就不算冤枉了她!”

“母亲……”

暮书墨还待说什么,被暮颜不动声色地截断,“老夫人说的极是。暮颜的的确确进了不该进的地方,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看着堂下如同没有脾气的泥娃娃一样任人拿捏的乖巧认错的孙女,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并非因为她的出生,大户人家谁没有个庶出,离儿终年征战在外,并非不能有个喜欢的女子,并非不能有个一儿半女,甚至,她隐隐期待着离儿能再生个大胖小子。

只是,这个暮颜,却注定了永远不会给将军府长脸。甚至,一回来就成了笑话。

是以,她不喜欢这个孙女。

“既没有冤枉了你去,那就按家法处置。来人呐——”

“母亲!”暮书墨沉了声唤道,家法,20大板子,这孩子身娇体弱的,要是这20板子生生受了,怕是不死也得躺上好几个月,正了色说道,“母亲,小侄女儿是我带过去的。我,得护着。”

他挥手挥退了下人,下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谁都知道,若说这将军府还有谁能越过了老夫人的,怕就是这三爷。

我,得护着。

四个字,轻浅的发音。

跪着的少女低着的脸庞,没有人看得到表情。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四个字话音刚落,心头一热,滚烫了胸腔,蒸腾而起的水汽便亟待寻找一个出口一般,氤氲了双眼。

就像久处干旱的地方迎来了细雨蒙蒙,就像深陷黑暗的双眼看到了遥远的一缕烛火,就像冰封的世界里感受到了暖意的风。

并不强烈,却如同羽毛刮过心间,簌簌地痒。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修剪地光滑圆润的指甲嵌进了掌心而不知痛。

“你!”老夫人闻言,也顾不上拨弄这些年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从不离手的珊瑚珠佛串了,“啪!”地一声重重拍上案几,继而指着暮书墨怒道,“……你今日是定要反了不成?!”

她激动地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身后始终低眉顺眼的老嬷嬷赶紧上前给她顺背,一边劝慰老夫人,一边给暮书墨递着眼色,想着三爷平日也是个机灵的,这会儿怎么不知道这般惹怒老夫人只会让三小姐更遭罪啊!

暮书墨却仿若未觉,依旧说道,“母亲,你该是知道我脾气的。今日你一定要打小侄女儿,我也没办法,只能让她生生受了,毕竟她的确是进了吟风楼的大门。但是——明日这几个下人是什么下场,我可不能保证了去。”

威胁。

chi luo裸的威胁。

第二十二章

剑拔弩张。

老夫人一口气憋着涨红了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颤抖的手指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着她现在的滔天怒火,倒是暮书墨,说完这话,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又端起了茶若无其事地喝着。

就连一直都在看好戏的暮云韩都收敛了表情低了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时间,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就在这种紧张到千钧一发的时候,始终跪着的少女突然开口,“老夫人息怒。小叔也是关心则乱。暮颜确实不对,理应受罚。”

一直低着头喝茶的穆恒突然抬了头。

不卑不亢。

没有胆怯没有卑微。这个少女从进门之后,情绪都没有变化过,始终微笑而淡定着。

他如此意识到,深深看了眼暮颜和暮书墨,终于放下茶杯,笑着说道,“母亲,这孩子刚到府里,想来诸多不习惯,书墨也是好意带她出去转转。您就宽容一二吧。”

他淡淡笑着,说道,“您也知道,书墨无状惯了。”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就把暮颜的滔天大错,转移成了暮书墨的无心之失。

许久。

“哼!无状惯了还不是你们这样惯着的?”老夫人重重地不屑地哼了口气,“离儿不在,你这个做二哥的,就是长兄。——长兄如父!”

说罢,胸口也不起伏了,脸也不红了,她摆了摆手制止了帮她顺着气的嬷嬷,重新拿起了身侧的珊瑚珠串。

穆恒送来的台阶,她接了。

她也是明白人,今日这出戏闹得,除了膈应自己什么效果都办不到。他们在那睁的面红耳赤,可是那个孩子呢?认错态度很好,下跪姿势很完美,真真无懈可击,可是就是有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穆恒笑着点头,“是是……都是儿子的错。以后定改。”

又是重重哼了声,龙头拐杖敲了敲,厉声说道,“回去抄50遍家训!没抄完之前不许出院子,好好反省!”

连指名道姓都没兴趣了,只想赶紧了结赶紧睡觉去,这闹得,都成什么样子了!雷霆之怒,到最后偃旗息鼓,自己都觉得丢人,还龙首拐杖呢,拿出来有什么意义?

倒是这孩子……看似性子绵软,实际上倔强着呢,自始至终没唤自己一声祖母!

一口一个“老夫人”,哼!

果然是个不讨喜的。

“是,谢老夫人和二叔宽容。”暮颜闻言,就知道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当即行了礼,谢了恩,站起身低着头,带着沉施走了

只是到最后,都不知道家法是个什么东西……

看着两人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了,没有打,没有骂,只是轻描淡写的罚抄家训,暮云韩急了,明明祖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火气大的恨不得将她赶出去,怎么这会儿就偃旗息鼓了?急忙起身脱口而出:“祖母……”

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夫人截了话头,“怎么?你对此有意见?”

还真一个两个的都来忤逆?

她看过去的眼神很锐利,像一把把冷箭嗖嗖直射心底,问出的话更是诛心般严厉“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她赶出去才是顺了你的意了?”

“我……”暮云韩一呆,身边郑氏悄悄拉了拉女儿的衣服,递了个颜色,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祖母误会孙女了,孙女是想说,天色不早了,祖母莫要因为这事忧心,三妹妹一定知错了。祖母早先休息,我们就先回去了。”

端庄、得体。大家、闺秀。

老夫人锐利的眼神缓了缓,揉了揉眉心,不悦道,“嗯。都散了吧,还杵着干嘛?闹哄哄的!”

老夫人总觉得今日的一口气就这么憋着,有点余怒未消的,走到门口,一根拐杖敲的咚咚响,回头对着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小儿子吼道:“那种鬼地方,你也给我少去去!如今你的名声早没了!”

“是……谨遵母亲教诲。母亲慢走。”暮书墨一本正经,站起来行了礼,抬头就看到老夫人身后的嬷嬷一脸笑意看着他,他瞬间给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老夫人没好气地瞅了眼小儿子,“哼!”了一声,老头拐杖狠狠敲了敲,不甚爽快地走了。

老夫人一走,暮书墨就拽着暮恒,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勾肩搭背着走了,说是要去下盘棋,也走了。

正厅之内,只剩下了郑氏和暮云韩。

四下也没了外人,暮云韩终于不愿保持着端庄得体的表情了,面向自己的母亲,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又让她给溜了!这都能让她给溜了!”

郑氏拉过女儿的手,拍了拍,不甚赞同,“韩儿……你方才冲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一向不喜二房,就算她再不喜欢暮颜,那也终究是她的亲孙女啊!”

如何处罚都轮不到她们来置喙。

暮云韩自然也懂。这些年来,暮云雪求学在外,府里也就她一个,她可谓是费尽了心思讨老夫人欢心,可是多年下来,老夫人还是不冷不热,她于是也就明白了,不是亲生,便是不同的。

暮云雪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受尽万千宠爱。而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收效甚微。

如今,来了个废物,竟然也只是因为亲生所以能压过她一头?

何其荒唐!

心有不甘,豁然回头,狰狞了脸,“母亲,我不喜欢她!”

唯有叹息,她这个孩子,终究比不得暮云雪,格局太小。

“就算不喜,你也要审时度势。”郑氏微微笑着,只是那笑意,泛着初春深冬的寒咧,不达眼底,她也不喜,总觉得那个暮颜,有些看不透。她拍了拍暮云韩的手,道,“不过一个私生女,就让你这般焦躁,如何成事?母亲是如何交代你的?”

微微一怔,低了头,眼底却是瞬间褪去了那些焦躁,“是,韩儿知错了。以后必不会如此莽撞。”

郑氏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从未让母亲失望过,只是你还年轻,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全。走吧,先去休息吧。”

“嗯,母亲。”

“近日里入春了,你身子可还好?”

“挺好的,大夫开的药我有吃着,觉得比冬日里身子舒爽多了……”

“如此就好……”

渐行渐远的交谈声,消散在夜空中,整个将军府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月黑风高夜。

爬墙送鸡时。

当暮书墨下完了棋,刚想回去好好睡个觉,想起那小丫头可怜兮兮地说要他送吃的时候那模样,鬼使神差地溜进大厨房找了只鸡,任命地去烤了。

当他带着烤好的鸡从窗口跳进暮颜的卧房的时候,暮颜真的在正儿八经抄家训,傍晚跟在她身边的小丫头已经不在了。

昏黄的烛光里,少女握着毛笔写得极是认真而安静,沉在摇曳光影里的半边容颜,卸下了白日里带着点泼皮般笑意,安静而精致地有种熨帖人心的高贵。

陋室、烛火、粗茶、布衣,掩不住的风华。

他不过这一愣,安静而精致的暮颜已经嗅嗅鼻子,笑嘻嘻霍然抬头,一看到暮书墨立马放下了手里的笔,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接过了烤鸡,眉眼弯弯,墨色的瞳仁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谢谢小叔,小叔真好,等你许久了……”

原来,她是为了等吃的才抄家训?

什么风华?

就是个贪吃的泼猴!

不对,明明是只焉儿坏的小狐狸!

暮书墨腹诽,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倒也不在意她和“诚意”完全不搭边的道谢。一个翻身利落进了房间,唯一一张满是刮痕、刀痕、还缺了角的桌子上摊着两三张写满了字的纸,边上还有一叠未动的。

暮府的家训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甚至因着他干的那些事,还有逐年变长的趋势。他可没少抄过,可以说他那一手还能见人的字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

他随手拿起一张写满的,一愣,暗叹——好字!

倒不是现在帝都闺秀们流行的簪花小楷,她的字迹娟秀却隐隐带着了凌厉的弧度,看似随意的笔触却又入木三分,低调内敛里透着锋芒毕露。

都说,看字识人。写这样的字体的主人,该是什么样的?

他瞥了眼捧着鸡头也不抬的暮颜,没有筷子,没有碗,她便只拿着手吃,吃的满手油腻也毫不在意。

嫌弃地撇过了头——闺秀?她算哪门子闺秀?

“……真打算窝在这小院抄50遍家训?”虽认识不过两日,他却也知道,这孩子断不会这么乖得模样。

少女偏了偏头,似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然呢?就算不是抄家训,我也没处可去啊!这熠彤里,都是有钱人,开销也大。我们那,50两银子可以吃一年的猪肉,到了这儿只能喝一壶茶……小叔又不肯借侄女儿点钱,我还能去哪里?”

至于50两银子在边境小镇能做什么她真不太清楚,虽然呆了好几年,但也没真需要她上街采买的。不过胡诌嘛她还是会的,想必这个喝惯了50两银子一壶茶的公子哥儿,一定分不了真假。

她嘟嘟囔囔地说完,也难为能塞了满嘴的鸡肉还能口齿清晰,见暮书墨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斜着眼看她,愈发淡定地真有那么一回事的模样,伸出油腻地爪子就想去抓暮小叔的衣袖,被他嫌弃地一把拍掉了爪子也不在意,傻笑着凑近,道,“小叔,借你侄女点银子呗?”

“你要买什么?”这孩子好像一直在动脑筋想要借钱,想着她初来乍到,的确也是没有谁帮衬着,大哥那个糙汉子,军营里呆久了,估摸着也不会给她准备多少钱,如今来了这帝都,花钱的地方也的确多。作为小姑娘的叔叔,他倒是不介意拿点零花钱给她。

出乎意料,少女清清浅浅看过来,说道,“不买什么,想做点生意,可是没本钱儿。”

荒唐!

“你一14岁的小姑娘有点自觉性好么,喝酒、逛妓院、现在还要经商?明儿个我让你二叔把你丢书院去!”暮书墨对此嗤之以鼻,“老老实实学点本事,切莫好高骛远了去!”

着实荒唐!

这孩子是聪明,鬼点子也多。但是熠彤什么不多,就天才最多!豪门大家最终是传承,对于接班人的培养和筛选何其残酷,也因此,人才多如过江之鲫。说实话,她暮颜在这一群天才里,可能真的什么都算不上。

暮云雪是熠彤闺秀中的翘楚,他都承认他的大侄女几乎是个天才,连皇家都早早定下了。可是如今还不是老老实实去了森罗学院学习。相比之下,暮颜连入学资格都没有。

这孩子倒好,竟然心比天高。

暮书墨这话其实还是挺重的,暮颜却不在意。若是暮小叔就这样同意了她才会担心他真的是个只会吃喝玩乐泡妞赌博的二世祖了。她撕掉第二只鸡腿,若无其事笑嘻嘻地递给暮书墨。

暮书墨看了看她油腻腻的爪子,嫌弃地皱了皱眉,竟然鬼使神差地还是接了过来啃着,少女笑意满满,带着点讨好的神色,他微微缓了脸色。

却不想,这脸色刚缓,少女又顺杆子往上爬了,正了正色,恳求道,“去书院也行啊,可是小叔……我真的需要那笔钱。”

“你说说,你准备怎么经商。”他倒是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听听了。

“自古民以食为天,而所谓良药虽好却苦口,那我就两者结合,做药膳。小叔,而且我发现,我老家很多美味的食物,在帝都我都没有见过。所以,稀缺、健康、好吃的食物,你会拒绝么?有市场,却很少有竞争,你觉得会不赚钱么?”

药膳?

微微一怔。他原以为暮颜是因为私生女的身份被人瞧不起所以总想急着证明自己,只是听她所言却又觉得,她该是很冷静地深思熟虑过了。

暮书墨注意到,暮颜的眼睛很大,很多时候半睁半眯地带着股醉意般,斜斜上挑的眸角总有种懒洋洋地娇和魅,她的瞳孔泼墨般的浓黑,云遮雾绕地看不透。像是一只在冬日暖阳下眯着眼儿舔着毛发晒太阳的,收起了爪子的大猫。

毫无威胁和杀伤力。

这会儿却不同,这会儿的双眼,灿若星辰。

大猫,被唤醒了。

咧嘴一笑,尖利地牙带着刺目的光,软乎乎的肉垫里,寒芒一闪而逝。

见血封喉的锋利。

他突然就想相信了。相信这个眼中自有山河的少女。

眸光一深,他是有些私底下的产业没错,但大多数银子来路都是见不了光的,再说……谁会嫌弃银子银子多呢?

第二十四章

“一万两银子我倒是可以凑凑……”暮书墨故作为难,低着头敛了笑意蹙着眉思索,等着这孩子接话,却不料,等了好久都没回应。

这孩子不是聪明着呢么,自己都抛了诱饵了,怎么这会儿却不接了?没听懂?

疑惑地偷偷掀了眼皮看过去——

得!

人家低着头专心啃烤鸡呢,还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回过来的眼神亮晶晶的,笑意深深,啊呸!是森森!

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烛火中刺目的亮。

他算是明白了,这孩子压根儿就是吃定自己了,这会儿等着自己开口呢!

“一万两银子我给你,不用还了。但是,利润我占一半!”

“一成!”心安理得,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四成!”想的美!

“二成!”

“三成!”

“两成!加一只药膳鸡。”

“成交!……啊不对!”暮书墨接的顺溜,等到意识到少女到底说的是什么的时候,“成交”二字已经出口,小狐狸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

暮颜却必然不会肯让他悔棋的,笑眯眯站起来,稍微拍了拍自己油腻腻的手,意思意思地行了一礼,道“小叔,大人们是不能出尔反尔的。我们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哈,明日中午,侄女儿在这个小院亲手做羹汤,款待小叔。此刻天色已晚,侄女儿就不留小叔了,谢谢小叔,小叔再见!”

话一出口,暮书墨自然知道木已成舟。

本就只是想争取下最后的权益,说白了,一家饭馆那点利润,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此刻懊恼的还是自己隐隐斗不过这只小狐狸的觉悟……

而且,她这是什么意思?达到目的了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看着这痞子一样的言行,想打死她怎么办?明天吃饭是吧?那行!他带上一群人,吃穷她!

不爽的暮书墨丝毫不觉得自己此刻的想法分外幼稚,敲了敲桌子上的纸,说了句“好好抄,50遍呢!”再次翻墙出去。

“……”太讨厌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暮颜本就没打算真的窝在这小院里抄50遍家训,这些东西她读了一遍都不想读第二遍,不就是没抄完不许出门么,她偷偷翻窗出去不就行了?就像她正儿八经地保证不会再去吟风楼,就真的这辈子不踏足了?

不可信的,可不止是男人的嘴,女人的嘴一样是不可信的。

能用语言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情。

最近头疼的大事之一得到了解决,她心情甚是不错。

而第二件大事,就是她的奇怪的身体情况。她关好了窗,确定她家不走寻常路的小叔不会再过来之后,就上了床盘腿坐着开始修炼。

她的体质极为特殊,丹田破碎,筋脉堵塞,这种情况,是注定了无法吸收真气、汇聚真气的。是以,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注定的废物。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寒冰洞壁画的引导,她确确实实可以吸收真气,甚至她可以运用真气,她曾经试过,她的真气虽不知道是什么等级,但打败一个真气修为sān ji的剑客,却是毫不费力绰绰有余。

只是不能储存,不能运行。

不过这一年来,她总有筋脉松动的感觉,就像某个堵的严严实实的地方,突然有了风……这种感觉,就像身处沙漠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见到了一丁点的水源,或者说早就被确诊癌症晚期的病人,突然听说了某种治愈的契机……

无论如何也要抓住。

暮颜就是这种感觉,“废物”二字听的多了,对这方面便有了执念。哪怕一丝机会,也坚决不想放过。

她盘腿而坐,脑中回想着那些早已经融入血肉骨髓的壁画,渐渐进入入定状态,周身淡蓝色雾气氤氲。暮颜没有发现,那些蓝色雾气里,若有似无的蓝色光芒一丝一缕地从她的右边的太阳穴进入了她的体内,倏忽之间就没有了。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右眼总隐隐作痛,又像是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导致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暮颜,起了个大早。

想着昨日的约定,再次换了男装,上街采买去了。这个世界的鸡没有激素、没有饲料,倒是买着方便,想着自己终究力气小,卖了个可爱,让老板帮忙杀了,黄芪、当归、党参、麦冬、枸杞在普通的药材店也都有,她提着一只弄干净的鸡,沉施在身后提着药材碎碎念她的银子银子……

一路上,听着大家八卦着昨晚吟风楼的事情,众人口口相传,传的有声有色,太尉府孙子和兵部尚书侄子和吟风楼姑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成了当日熠彤邻里街坊茶余饭后唯一的谈资。

甚至在之后的几日内,依旧稳稳呆在熠彤八卦热搜事件榜首。昨儿个吟风楼事发,大小官员,只要和太尉府或者兵部尚书有点仇有点怨的,瞬间觉都不睡了,连夜上折子参了一本,就怕比别人慢了被别人抢了功。

听闻今日天还没亮,早朝还没开始,皇帝陛下御书房的书桌上,就堆满了或飘逸或审慎,词藻或华丽或朴素,风格迥异中心思想却直指同一事件的奏章。

为此,早朝还未结束,皇帝陛下在大殿之上发了好大一通火的事情,就如同长了翅膀随风飞出了那琼楼玉殿红墙琉璃瓦的深深宫城。

听说,太尉也是个通透的人儿,被人参成这样,还不忘让小厮提了谢礼上吟风楼道谢,至于将军府,却是吩咐管家下了拜贴。

想来是吟风楼不愿居了头功,告诉了太尉一切都是暮三爷的指点。

暮颜一路听着,含笑不语,倒是这小丫头,叽叽喳喳的从银子的话题转到了昨日的事件,一路上嘴都没停过。熟门熟路地从将军府后门溜进小院,看着犹自在那纠结兵部尚书虽说人好性子好却半点不如太尉聪慧的小丫头,森然一笑,“能在这水深火热的虎狼之地分一杯羹的,从来没有简单的人。”

小丫头木楞楞回头询问,暮颜却再未理会,兀自进了院子,呵……人好性子好又不太聪慧,仅凭一个空壳子驸马爷的虚名,混到兵部尚书之位?

更何况,她这个亲爹,可是半点夫妻情深父女之爱都没有演过……

第二十五章

安阳王府。书房里。厉千川的书房很简单,黑红色的基调,袅袅檀香,一桌,一椅,一几,一塌。

茶几上,新鲜时令水果洗净切块,摆的极是好看,厉千川很是懊恼,往日也不见有,今儿个这家伙来了,就有了……到底谁才是王爷府的主人?

一定不是他。

厉千川左手执着茶杯,右手执着黑子,很是看这个拐走了自己妹妹芳心又明显不会负责的男人不顺眼,语气上自然很是嫌弃和膈应:“你这几日怎么地,天天来我这报道。听说昨儿个吟风楼很是热闹,早朝的时候陛下可是狠狠地发了通火。太尉一大早就去将军府递了拜帖,你倒是溜得快。”

“这帝都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你?……昨日,那个救人的法子,不是我想的。”暮书墨喝一口茶,漫不经心地丢一子,摇了摇头,“是我那个便宜侄女。”

他们俩下棋,从来都是这般漫不经心,可是若有懂棋的大家在此,必然瞠目结舌。棋盘之上,黑白棋子看似凌乱,实则去极有章法,攻守兼具,心思缜密,运筹帷幄。

厉千川微微挑了挑眉:“哦?你这侄女倒是这两天一直听你说起……不过我也很好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会让镇南将军不顾将军夫人,也要带回她的孩子。”

这话如此玄妙。

不愧是好友,他们的想法竟然如出一辙。暮书墨摸了摸下巴,“你说的她,是指我大哥呢,还是那个姘头呢?”

姘头?高门子弟也就他这般口无遮拦,“你觉得你大哥,会有……姘头?”

嘿嘿一笑,意味不明,“如今女儿都14了,我觉得没有还有用么?”

如此说着,茶也不喝了,子也不丢了,抓了块切好的水果就啃,囫囵地说着,“既然你好奇,便随我去看看。正好,今日我那小侄女儿要露一手。”

“露一手?”

“嗯,做好吃的。你带上酒,我那侄女对你的酒念念不忘,对,还有水晶虾饺,也带上。”他看了眼水果盘,最后觉得算了,这玩意儿带过去太上不了台面了,“把厉千星也叫上吧,正好介绍她们认识。”

……所以这厮,今日来,是特地让自己带上水晶虾饺和桃花醉给他小侄女的?果然是一家人,认识才没几天,尽想着从这里给她弄吃的回去。

“你倒是时时刻刻不忘了你侄女。”

“那是自然,谁让她是我侄女呢……”

“你还有两个侄女,怎么不见你也关心关心?”

“嘿……你话咋那么多的,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自己去拿酒了,反正王大娘我又不是不认识,水晶虾饺也没你什么事儿……”暮书墨推了棋局站起来就往外走,爱吃不吃呗,不吃正好,全是他的。

“去,谁说不去的。”既然去不去都是既丢了酒,又失了水晶虾饺,自然得去,还得狠狠地吃,吃回本,如此想着,他也下了榻,“你先去吧。我去吩咐王大娘做水晶虾饺,星儿今早去了城南白云寺礼佛不在府里,待会儿我自己过去。”

“行吧,你从后门进,我让小谭等那。”这家伙身份有点高,从前面进又得惊动一群人,下跪行礼的,又是一番闹腾,万一太尉还在府里候着……想想就头疼,还是低调点的好。

“恩。”厉千川注视着暮书墨离开,敛了表情,对着虚无的空气,道,“派人去镇南将军的军营里,问问暮将军,那个孩子什么情况。”

他和暮离都是武将,虽然外人总觉他们会面和心离,为了权位争个你死我活。实际上,他们确实惺惺相惜。他了解暮离,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有私生女。所以,到底是哪个女子,值得他背着这般骂名,他很好奇,想要了解一下。若是必要,他自当护着点。毕竟这般身份在帝都,也是艰难。

“是。”微弱的气流变动,倏忽之间又归于平静。

鸡才炖了大半,还没有到饭点的时候,暮书墨就已经摇着折扇出现在了小院里。一袭暗紫色长袍,比之那晚很是闷骚的白衣绣海棠低调了很多,只在袖口和领口的地方以金线勾勒,同色镶玉腰带,很是沉稳迷人的模样。

只是……

暮颜抬头看了看并不明朗阴沉沉的天,早春这样的天气,着实有点寒冷,有必要摇着把扇子么?虽然,扇子的确是好扇子,檀木为骨,绢丝为面,上面清新雅致的山水画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折扇下随意吊着的葫芦状玉石,晶莹剔透,小巧雅致。

果然暮小叔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也不知道这钱,哪儿来的。

“唔,这味道确实香……当归?党参?”暮书墨挑了挑眉,伸手就要去揭盖子。

暮颜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一点力道都没收敛,那只手瞬间红了一片,暮书墨倒也不在意,手被拍了,也就不去碰那只锅了,学着暮颜的样子在她边上蹲下来,看着她娴熟地添柴火,也是新奇。

如今还会添柴火的大家小姐倒是不多了。

“听说史太尉一早就给你递了拜帖,如今正好该是早朝下了赶过来的时候,你不在正厅怎么早早出现在了我这里?”

“贵妃娘娘这几年越来越得了圣宠,太尉府和将军府暗地里早已如火如荼,给我递拜帖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去成全了他们的面子干嘛?我跟太尉府的管家说,那法子也不是我想的,是暮家三小姐想出来的。小姐昨日偷溜出府,这事儿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也别声张了。想来,老太尉也是聪明人,知道这么做。”

说罢,暮书墨却是嘻嘻笑着打趣她,“还是说,你想他们浩浩荡荡上门来道个谢,或者给你个一万两银子?”

专心熬鸡汤的少女却嗤笑了一声,仿佛嘲笑暮书墨的明知故问,随口回到:“老太尉家的独苗苗,那条命可不是用银子可以衡量的。他们家的人情也不是那么好欠到的。欠着的人情,总比真金白银还清了要好得多……”

暮书墨抬手擦了擦鼻子,咕哝到:“果然奸诈……”

“这叫睿智。”她侧着头看他,忽然展颜一笑,半睁着的眼眸宛若狐狸般一闪而逝的奸诈。

暮书墨微微一怔。

第二十六章

两人蹲着说话,凑着一个炉火,炉火之上,浓香四溢。

倒也没有违和感。

有车辙滚过碎石子的声音,浓香的鸡汤里也夹杂了熟悉的香味。少女豁然回头,看向小院门口,惊喜叫道,“桃花醉!”

院外,提着桃花醉、拎着食盒的男子,正在小谭的带领下跨进院子,闻言,倒是笑了,“书墨这两日一个劲问我讨酒喝,说是找到了酒中知音,如此看来倒是真的。这还没进院子呢,先闻到酒香了。”

来人一身白衣,眉目间丰神俊朗,眉眼含笑却仿佛天之高海之阔。

暮颜恍然,想来这便是那安阳王爷了,刚想起身行个礼,王爷身后,一小厮推着轮椅跟了进来。

轮椅之上,男子着黑色锦缎华服,腿上一块引起极度舒适感的长毛毯子,毯子之上,骨节分明形状漂亮的手,说不清到底是毯子更白,还是手更白。

男子极美,面容俊秀绝伦,就是看惯了暮书墨对美貌多少有些免疫的暮颜都晃了晃神,只是,却也极冷。

墨色的发丝用白色玉簪紧紧束起,一丝乱发也无。消瘦苍白的脸上五官极为精致,浅灰色的眸子里仿佛藏着苍茫雪域,看过来的眼神古井无波。

只一眼,她就宛若回到六年前,那初来之时,置身那冰寒刺骨的山洞。

若说,安阳王爷是高远而缥缈的云,暮小叔是恣意而潇洒的风,那这男子,就是茫茫冰山底下,千年不化的寒冰。

她隐隐有些猜到来人了。

熠彤四大公子,厉千川高远疏阔,暮书墨潇洒恣意,谢锦辰凉薄冷漠,崔子希深沉狠辣。

此人,应当就是凉薄冷漠的大理寺卿谢锦辰。

她在这儿打量两人,暮书墨却已起了身为她介绍来人,“颜儿,这边是安阳王爷,和大理寺卿谢锦辰谢大人。”他也有疑惑,谢锦辰这厮,明面上和他素无往来,他性子本就冷,两年前腿伤之后,便更冷了,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如今怎么地?

暮颜含笑起身,福了福身,“民女参见安阳王爷,参见谢大人。安阳王爷谬赞,知音如何敢当,想来小叔本意可不是为了夸我,毕竟,女子好酒可不是什么美誉。”

无故躺qiāng的暮书墨:“……”

“哈哈哈……我看着就比暮云雪和暮云韩那俩丫头有趣得多!”厉千川笑着跨进小院,那笑意,明显比刚刚来的真实和亲切。

倒是谢锦辰,始终面无表情,他看着眼神亮亮看过来的少女,一袭浅碧色绣荷叶长裙,墨发披肩,只用了一根簪子松松地固定着。清新、随意。衣领处那一圈白色的毛皮,衬得整个小脸可爱而温软,很是漂亮的小姑娘。

只是如今已入春,帝都少女大多已换了春装,她却依旧是冬日打扮,比寻常人穿的厚实得多,微微上挑的眉眼略带笑意看过来,眼波流转间锋芒隐隐一闪。

他见过许多人,见过百态众生,于是多了几分阅人本事,只觉得这女子……看似温软,实则深而沉。

他未作言语,任由小厮推着,跟着厉千川进去。

彼时,却有小厮呆愣愣张着嘴,一溜烟跑去了老夫人的院子。谢锦辰神色不明地回头看了看院子大门口,最终什么都没说。

倒是厉千川,将食盒和桃花酒交给了听到动静从今早刚整理出来的小厨房里钻出来的沉施,含笑解释道,“来的路上遇到了锦辰,想着好久没碰个头了,便自作主张一并邀请了。三小姐莫要怪罪。”

暮颜含笑,“怎会?小叔多次提到,说是至交好友,能得二位大驾光临,今日小院蓬荜生辉。”

可不就是蓬荜生辉,刚刚跑过去的小厮别以为她没注意到,想必不一会儿,老夫人就该知道这两尊大佛来了这将军府最落魄的小院了。

她笑地意味不明,“不过就是得委屈两位大人了,这院子……着实有些简陋。”

可不就是简陋么,就快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暮书墨似乎才发现一样,环顾了一圈,院子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杂草,正厅说是正厅,却看着很是阴暗潮湿,一点儿都不亮堂,嘀咕道,“丫头,我说你这院子,少了个桌子凳子啊……小谭,去,叫上几个人,把我院子里的石桌子搬来。”

小谭本来在帮着沉施张罗碗筷,一听,脚步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堪堪稳住了,抚额,什么石桌子,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玉石好么?三爷当年还是三少爷的时候,从老太爷那软磨硬泡抢来的,珍惜地不得了,连擦桌子都是亲自来的,半点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倒是大方,说送就送。

可主子都交代了,也只能领命,下去寻了人搬桌子,那桌子可重着呢!

暮颜一听就知道,这位爷送出的东西,绝对不会寒碜,当即也不推脱,道了谢笑眯眯受了,又张罗着沉施去搬了凳子出来给安阳王爷坐着,目光不由再次落上谢锦辰的腿。

谢锦辰,在熠彤身份之尴尬,和她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家渊源细数起来可以长达千年,兴衰起落早已能写一部编年史。到了前朝,更是盛极一时。只是朝代更迭,这些前朝旧物、旧人自然免不了颠沛,而良渚开国陛下就是她那位外祖,素来手段狠辣性情凉薄,当初的开国功臣前朝旧臣能砍的都被他砍完了,而谢家,以举家财势搏了一线生机。

其实她始终觉得,谢家能保一命,最重要的还是太上皇担心全砍完了史书上不太好看,便留了那么一个,何况,太上皇征战杀伐,军中一应开销皆需钱财银两,开国之初更是国库虚空,谢家的钱财的确不亚于雪中之炭。

也许,那终究是一代帝王的恻隐之心。

而当今陛下,却比他爹更谋于算计。

他不信任谢家,甚至不信任自己父亲留下的人,上位之后一两年,便把一应老臣全部贬的贬,杀的杀,来了个大血洗。

谢家的生意、仕途顷刻间分崩离析。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数年后,他给了谢家最不得宠的庶子最闪耀的仕途——大理寺卿,正三品。看似胸襟博大容人雅量,只是这扇仕途的大门独独给了一个最不受宠的庶子。

谢锦辰成了历史上唯一一个坐着轮椅“走”上朝堂的人。

庙堂之高,陛下从未信任与他,周身布满了各方眼线,一个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丢了小命。

家宅内院,父兄亲情早已被各种猜忌消磨殆尽,每个人都在怀疑他是不是陛下安插的眼线,就算不是,那也必定是卖主求荣。

第二十七章

暮颜想着那些个道听途书的坊间二三事,想着这四大公子还个个都不是简单的主,也不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崔子希又是何故事。

想着想着,眼神又不自觉瞄向毛毯下的腿,她蹲在炉子边上,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小厮推着轮椅恰巧就停在了她边上便被小谭招呼着一起去搬桌子了,她眼神一瞄,就正对着谢锦辰的腿。

这腿,是真的长啊……若是能站起来,该是何等风华无限!这毯子,也是真的好啊……好像上去虎摸之!这手,也是真的美啊……

小眼神瞄了许久,见被瞄的那个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这厮是来干什么的,就这样的性子,能因为安阳王爷的一个邀请,就莫名其妙地跑到她的小院子里来吃鸡?

四下环顾了一圈,没找到暮小叔,安阳王爷也不见了人,连八卦也没个对象,前世的职业病却又冒了出来压都压不住,就想上去一探究竟。

可是这男人自始至终跟个哑巴一样寒着脸,明显是不好相与的。

……愁啊!

她这小眼神一会儿瞟一下,一会儿瞟一下,谢锦辰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得到,何况,他一点都不迟钝。他素来不喜欢别人注视他的腿,这些年来也没多少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了,只是这孩子眼神很是奇怪,好奇、不解,甚至带着点渴望……

直看得他背后凉飕飕的,仿佛砧板上的鱼肉。

他倒是很想问问暮书墨,他这个侄女是怎么回事?今日过来,纯属是被骗来的,厉千川说暮书墨找他,来了之后才发现,压根儿是来蹭饭的。

终于,进了院子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终于开了口,“暮三小姐?”

音线冷而沉,还带着些沙哑。

回神,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的抬眸看过去,格外光明磊落,笑得风光霁月,“嗯?谢大人有何指教?”

“暮三小姐这般看着一个男子,可觉得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

嗤笑一声,“倒是我忘了,三小姐从小在那乡下野蛮之地长大,没个教养也是正常。”

呵……

“在那乡下野蛮之地长大的民女尚且知道做人要留有口德,对于仅有一面之缘所说不过寥寥数字的人切勿胡乱下定论,想不到,繁华帝都天子脚下的三品大理寺卿,竟然不知。”暮颜抬眸,看过去的眼神凛冽而锋锐,“堂堂男儿言行竟如市井无知妇孺!”

少女的眼眸黑而亮,带着点不再压抑地怒气。谢锦辰微微一愣,也知自己言语有失,他该是比任何人都知道言语如刀四个字的意思,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了。

却也没有道歉或者解释的意思,当下抿了嘴,无言。暮颜却一点都不想就此罢休,来了这熠彤,真是什么人都要在她身上踩两脚,当真她性子软好说话不是?当下冷了声,“听闻谢大人和小叔、王爷同是熠彤四大公子,万千少女梦中"qing ren",以前也曾好奇是何种风华,如今一瞧,却也怀疑这熠彤女子该是都瞎了眼!”

“你!”他素来不会和女子相处,方才也是被看得不舒服了才出言不逊言辞孟浪了。这会儿再解释却又不甘了,今日果然是不该来的,暮书墨那厮的侄女也像极了他,半分亏都吃不得。

正腹诽着,小谭指挥着下人们抬着石桌进来了,后面跟着暮小叔和厉千川,暮颜便也不再搭理这男人,他腿好不好的,跟她又没关系,想来也不是愿意给她看的人,没必要碰一鼻子灰。

哼!

让他残一辈子去!

她虽然心里气哼哼的,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显,看着小谭摆好桌子,便招呼了沉施摆好碗筷,完全不知道刚刚出去一会儿里面就吵了一架的暮书墨迫不及待地开锅,厉千川张罗着倒酒,一时间,屋子里都是药香、肉香、酒香。

这浓香中,暮颜心里的不畅快便也渐渐消弭了,乐呵呵地给暮小叔和安阳王爷舀了鸡汤,“两位请,尝尝小女子的药膳鸡汤。”

至于你说对面的那位?要喝不会自己盛?再说,小厮都回来了,小厮盛!

如此明显的差别待遇……谢锦辰一噎,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在座都是人精,瞬间瞧出不同寻常的气氛来。

厉千川看好戏般,笑着说道,“听闻你喜欢王大娘的水晶虾饺,以后想吃了就来王府,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厉千星,和你差不多年岁,你们应该玩得来。”

他自称我。

战神王爷抛出的橄榄枝,谁不接谁傻,而暮颜自认为走哪都不属于那个傻的。当下笑嘻嘻接了,“好呀,正好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朋友,只要王爷不怕我把令妹带坏就行……想来您在我小叔那必然听了我不少坏话的。”

无辜躺qiāng默默给谢锦辰盛鸡汤的暮书墨:“……”

他什么时候说她坏话了?看了看意味不明笑地诡谲的厉千川,担心继续躺qiāng,赶紧换了个话题,“这孩子嘴厉害着呢,半分不肯输的。……想不,快尝尝,保你没喝过。我可告诉你,用你一壶酒,换这一锅鸡,肯定亏不了你。”

暮书墨夸完,一口汤下去,自己倒是意外怔了怔,他也是昨天才听到“药膳”这个概念,刚刚纯粹是转移话题的,至于好不好喝自己都没底,药就是药,膳就是膳,如何可以放在一起吃,却不想,两者竟然能混合地这么恰如其分,他边喝边咕哝:“唔,真香……好吃!”

对前半句格外感同身受的谢锦辰默默点了个赞,的确是半分都不肯输,胆子比天大,怎么着自己也是个三品官儿啊!家中那些女眷不喜自己,却也没这般明目张胆的。

暮颜没有喝鸡汤,她喝着酒,今日倒是换了酒杯,小谭连着桌子一起送来的琉璃夜光杯。少女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斜斜撑着下颌,下颌线条优美而流畅,从谢锦辰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少女纤长浓密如同蝶翼般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睑,在脸颊上投下形状姣好的弧形阴影。

她看着酒杯,似乎很是陶醉,漫不经心地问,“王爷觉得如何?”

说话间,蝶翼轻颤,如同羽毛轻轻刮过心间,痒痒的。

第二十八章

厉千川今日不知打得什么算盘,闻言喝了口汤,抬头若有所思地回道,“药膳?以前从未喝过,倒是新鲜。”

暮颜抬了眸,微笑解释道:“药膳是我家乡的做法。我这次加的是黄芪、当归、党参、麦冬、枸杞,准备的比较仓促,这是最常规的做法。其实针对不同的人群,有不一样的配方,比如说,对于像王爷这种,可以加一些枸杞、茯神、百合,养心安神、抗疲劳、助睡眠;对于体质较弱经常生病的人,可以加些别的,益气养肺调节免疫;对于年轻女孩子,可以养颜护肤、美丽容颜……虽然药膳没有正儿八经的药来的见效快,但经常喝必然可以强生健体、延年益寿的。”

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多,但是这毕竟关乎于自己未来的第一桶金,帝都权贵是最好的活招牌,而安阳王爷,绝对是最闪耀的招牌之一。

“哦?”安阳王爷的确是起了兴趣,又喝了口汤,吃了块肉,才问道,“暮三小姐懂医术?”

“略知一二。”

“那极好!”厉千川突然扬眉一笑,“谢大人的腿好多年了,太医院那些个庸医始终治不好,要不三小姐给看看?”

他说的极快,即使是意识到想要阻止的暮书墨都没来得及,谢锦辰端着碗的手一滞,没有说话,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碗,拿起了筷子。

“呵……民女不敢。谢大人乃是朝廷命官三品大员,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治不好,小女子刚刚从蛮夷之地乡下犄角旮旯里出来的一介无知少女,如何敢医治谢大人,一个不好,可能还连累了偌大将军府跟着一起遭罪。”

酸!厉千川吸溜一声,只觉得这话听着牙都酸了,偷偷和暮书墨交换了个眼神,瞧,果然谢锦辰把人给得罪了。

暮书墨点了点头,回了个眼神,我说过吧,这孩子嘴厉害着呢!就谢锦辰这厮,看着冷,实则压根儿没什么杀伤力,怎么说得过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两人眼神一触即分,厉千川把握着分寸,也不想得罪这俩难缠的,当即就向打哈哈活跃下气氛,却不想,谢锦辰的下一个动作直接让他楞那了——

他认识谢锦辰很多年,不算深交,却也是能凑一起喝个酒的交情。不记得上一个被他丢出去的医官是谁了,反正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每次例行检查出来,听说都是死灰着脸的。

至于那些敢针对他的腿进行议论、探究,或者进行其他非友好性互动的人,后来一看到谢锦辰,就闻风而逃。

可如今,一只手横过了小小的石桌,手很白,白地微微晃眼,手指纤长,节骨分明,很美的一双手。宽大的黑色衣袖撩起,露出白皙而瘦削的手臂一节,手腕的地方正好搁在桌子边缘。

意思不言而喻。

厉千川一愣,暮书墨也愣了,身后的小厮忘记了呼吸,张大地嘴直接没合上。

暮颜却并不领情般,嗤笑一声,“谢大人的信任,小女子受不起。”哼,她暮大小姐也不是谁想医都医的好么,也是有脾气的好么?

谢锦辰抬头看去,端着酒杯的少女正懒洋洋看过来,墨色的瞳孔在暖暖的光晕中,呈现瑰丽的琥珀色,邪邪勾起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心情很是不好。谢锦辰微微局促,低了头,低声说道,“对不起。”

耳朵诡异的泛红。

他从不曾有这般的经历,从不曾道过谦,从不曾有过和这样的女子相处的经历,这个女子,仿佛和所有人都不同,潇洒、恣意、优雅,浑身上下散发着光。

“噗!”暮书墨一口鸡汤喷了出来,他惊悚地看向同样惊悚地厉千川,然后又转头看向暮颜,动作滞涩而僵硬,仿佛缺了油生锈的齿轮。

天呐!谢锦辰会道歉了!

其实事情如何他多少猜得到,他的这个侄女天不怕地不怕,必然是好奇谢锦辰的腿去了,然后被谢锦辰怼了几句,这事儿不用脑子都能想到,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是万万想不到的,谢锦辰这万年冰山竟然在哄自己侄女?这是哄吧?耳朵都红了!

他瞥厉千川,这是假的谢锦辰吧?

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暮颜也知道估计那双腿是他的雷区,她踩到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她先冒犯了人家,后来貌似也是她揪着不放,最后人家好歹也给她道歉了,看小叔的反应,估计这是一件相当难得百年不遇的奇事,当下也就没了火气,“哼”了一声,搭上了脉搏。

微微一怔,手底下的脉搏,虚弱无力,杂乱无章,远比她想象的更为严峻,难怪太医院那么多太医,竟然都束手无策。

她凝了神。众人一看她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也敛了声。

唯有谢锦辰微微急促的呼吸声。脉搏上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此时已是开春,她还穿地些许厚实了,却还是这么冷么?

“几年了?”

“六年。”

为何又是六年?

“怎么伤的?”

“……”

静默。

好吧,不能告诉她是吧?哼!这男人就应该做个哑巴!她没好气地收了手,对着身后伺候着的小厮,“推过来我看看。”

小厮一愣,大气都不敢出,愣那一下没反应过来,暮颜嫌他墨迹,自己几步走过去,一把掀开谢锦辰腿上的毯子就摸了上去。

“嘶——”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瞬间响起。

谢锦辰是谁,虽说是四大公子之一,但素来冷情冷心,手腕狠辣不输崔子希,现如今……暮书墨和厉千川偷偷对视一眼交换了个彼此都懂的眼神,身后推轮椅的小厮唰地一声,就跪下了。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

谢锦辰全身一震,明明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这会儿却仿佛有酥麻渐起,一直痒到了心间,从他的角度俯视,少女墨发松散毛茸茸的脑袋甚是可爱,他下意识搭上自己的手腕,那里有股淡淡的凉意还未散去。

片刻后,少女抬眸,眸色浓黑而深沉,沉得仿佛夜色下茫茫海域的飓风席卷而过,她说,“下人都退下。”

声音同样冷而沉,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们为“下人”。

第二十九章

人精如暮书墨,挥了挥手,看着所有人都退下,才沉声问道,“如何?”

这么谨慎严肃,必有隐情。

的确有隐情。难怪所有人都查不出来……只是真相到底是什么,会森凉诡谲到什么地步?她抬眸看去,正好对上浅灰色的眸子,那双眼睛古井无波,什么情绪都没有,宛若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般。

“毒。”

6年前,还是孩子的谢锦辰想必伤势看着极为惨烈凶险,否则不会这六年来无人起过疑心为何再如何“对症下药”都没有丝毫起色。

“为何大夫们始终没有查出病因?”暮书墨问。

“江湖郎中府里大夫大多擅长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对于毒本就不擅长,更何况此毒甚是少见隐晦,我也是在闲暇时翻阅医书古籍中见过,症状也的确便如这般像是旧伤未愈罢了。”她淡淡解释,“何况,世人多明哲保身,谢大人三品大理寺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若人人都诊不出,尚且还好,若说了什么大不敬或者得罪人的,若侥幸治好了便好,若治不好,脑袋就此搬家,可能还累及家眷祖上蒙羞。

何必?

众人静默,天淡淡的阴了下来,有风自背后吹过,暮颜低了头,等,等某个人继续问。

“那为何……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查不出来?”

是啊,若说江湖郎中府里大夫查不出尚且能够理解,可是整个熠彤医术最好、整日里浸淫医书研究医术毒药只为保皇帝陛下千秋万载的太医们为何查不出?

她都能知道的事情,太医院们不知?为何多年来只说旧伤暗疾、无法根治?

叹息,宛若古老的门扉终于开启,蒙尘之下的真相,森凉如此。

那位陛下,何曾信过任何人?何况千年传承早已拔除不尽的谢家大宅?

其实他早有猜测,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当年伤势远没有到终生不良于行的地步……只是没想到,在这个落魄小院里,被这个小姑娘一语道破。

少女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点微微地闪烁和痛意,有种感同身受的温度。世人眼拙,这个穿着朴素被将军府丢弃自生自灭被世人嘲笑私生废物的少女,竟这般耀眼。

医术尚且不论,性子却通透、练达,心有七窍。

他敛了眸,隐隐有些后悔让她把脉。

“可能治?”厉千川问。

“能。”斩钉截铁。

他瞬间睁大了眸子,再如何压抑,心中的悸动都压抑不住,哪怕早已做好了一辈子坐在轮椅的准备,这个“能”字对他而言,都如同干旱了六年的黄土地突然淋到了雨,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能治。”她理解那种感受,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着重复,“只是有几味药材我没有,今日起,谢大人且留意着身边的人,给你喝的、吃的,都不要乱吃,一定要交给心腹去打理。这两日你把太医们开的方子托人跑一趟来给我,再把你的药渣子给我,药也别喝,偷偷倒了。”

说完,发现谢锦辰只是看着她,期待、激动、压抑、犹豫,脸部的肌肉因着这些矛盾的心理有些僵硬,连表情都做不出来。

“谢大人?”

“谢锦辰,或者锦辰。”他开口,却离题万里,满朝文武百官、熠彤百姓都称呼自己谢大人,却唯有从她口中叫出来分外不好听,独独不愿见她称呼自己谢大人,客套,疏远。

呃……摸了摸鼻子,少女从善如流,“锦辰哥。”

边上暮书墨却不同意了,“你叫我叔,叫他哥?”换来谢锦辰浅灰色眸子意味深长的一瞥,就缩了脖子,得,你自己低我一辈不介意,我介意啥?多个三品朝廷命官的侄子,有何不可?

“哈哈……”见结果终究是可以变好的,也不愿搅了这气氛,笑着转移了话题,“让他们进来吧,我们继续吃,鸡汤都凉了。暮三小姐,这鸡汤甚是好喝,要不我送我们家厨子过来学学?”

“听闻令妹身子不太好,乃是不足之症,这两日我写个单子,府里厨娘学着做就行。虽说不足之症无法根治,但是调理调理也是有益处的。”王爷的人情,有总比没有的好。

“那便先谢过三小姐了。……不知三小姐家乡是哪里,竟有这般美味。”

“王爷可能不知,是断魂山脉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叫桃源镇。”暮颜不动声色。

“倒也确实不知。”

当下也不言语了,都是侯门高府,自小的教养还是有的,吃东西时的沉默倒是半分尴尬都没有。

战神王爷吃完鸡喝了几口茶,便说是有事走了,留下了一壶桃花醉,走前一再交代去府里坐坐。暮颜自然笑着答应。随后谢锦辰也走了。

暮书墨今日很是大方,整壶桃花醉一滴都没抢,但他把剩下的水晶虾饺都给抱走了。抱走后没多久,小谭送来了一万两银票,外加暮小叔的玉佩。

不得不承认,小院有了这张桌子,倒也比原来好看些。暮颜大笔一挥,写了三个字“白鹿居”,想了想,又写了三个字“万品楼”,交给一脸蒙圈的沉施吩咐道:“白鹿居拿回来,挂咱小院门口,万品楼的招牌就别拿回来了,明儿个直接抬我们店里。”

沉施眼神亮闪闪的领命去了。暮颜觉得,沉施此刻的眼睛里,就像漫画特写无数个“¥”的模样,刚刚很是热闹的小院,此刻只剩她一人斜倚着门框,悄无声息的,阴沉沉的天气,愈发的暗了。

她倚着门框,兀自出神,突然,一阵刺痛,从右边太阳穴直直冲入右眼,一如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天她想要离开寒冰洞一样,整个人眩晕到连站都站不住。

她闭着眼摸索着门,跌跌撞撞摸索到床边。盘腿坐下调息,却丝毫没有用,zhēn ci感愈加强烈……

她紧闭着眼勉强调息,却没有发现,周身越来越强烈的蓝色光芒,仿佛拥有了生命般兀自跳脱,光芒越来越盛,蓝光聚集到一定程度时,突然汇聚成电流般,瞬间涌进暮颜右边的太阳穴。

“啊!”

剧痛从脑海如同落地惊雷般狠狠炸开,她惊呼一声,晕了。

第三十章

与此同时——

极北之地,断魂大山脉终年不化的积雪里,一个老者拄着拐杖,顶着凌冽寒风缓缓走着。他走的很慢,佝偻着背,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模样,却走的很稳。

突然,他转身,遥遥看向某个方向,皱着眉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低头掐指算了会儿,兀自嘀咕,“竟有这般异象……”

说完,他复又转了回去,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摇头,“老咯,老咯……”这嘀咕,倏忽之间,便消散在茫茫雪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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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老夫人的院子里。

天有些阴,她这个年纪的人,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总觉得这种天气里,有阴风起,贴地盘旋,绕着脚脖子幽幽地转,阴冷从骨子里浸透出来,身体的每一处都是空的,有冷风在游走。

往日里,这种天气她都要睡一个很长的午觉,几乎要睡到天地都暗下来,嬷嬷进来叫她吃晚膳,她才慢悠悠起身。

只是今日,听了那小厮来报,说是看到安阳王爷和谢家那位,从后面小门入,悄悄去了那个落魄院子,她今日的这个午觉便是没有心思睡了。

正厅靠窗的软塌之上,四层软垫,三层绸缎,老夫人坐的极是端正,她闭着眼,右手拨弄108颗佛珠。石榴石佛珠色泽纯正,红的耀眼。

拨了半晌,低低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了,开口问身后的嬷嬷,“对此,你如何看?”

这话问的可谓是没头没尾的,嬷嬷却听懂了。只是听懂,却不能说透,她低头回道,“老奴不知。”

老夫人仿佛习惯了她总不愿意多说的性子,她是从十几岁就陪在自己身边的,从母家陪嫁过来,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人,聪明、却谨言,看透,却从不说透。

伸手揉了揉眉心,看着香炉里的香,凝神静气的百合香,可是今日却凝不了神。

窗外淡淡的光影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小小的方格里,尘埃起伏不定,昨儿个小丫鬟折了摆进这屋子的腊梅淡淡的香气袭人。

几十年前,她也还只是一个爱折花的小姑娘,如今……时光一晃而过,眼见着自己,怕是快要撑不起这将军府后院了。

她喃喃地低语,带着些伤感和疑惑,“今日那两位,自然是书墨那孩子叫来的。听说,今早他也拒绝了太尉府的拜帖,理由是昨日的法子是暮颜想出来的,至于什么法子,我也不清楚……我知道他的目的,但我不清楚他为何?昨儿个也是,竟然破天荒护着一个才认识的小丫头。”

“嬷嬷……那孩子,心思重,却不说,整日整日的喝酒……我看着也心疼。可是,那是圣旨啊,即使是死了,他也只能空着这张位置给那位郡主啊!”

嬷嬷一惊,皇家的事,不易说。她终是低头不语。其实,她也清楚,老夫人并非一定要她回答,只是要一个人听听她说话罢了。

她迟疑了下,宽慰道,“我看安阳王府那位,是真心喜欢三爷的。想来……”

想来,是不在乎名分的。只是这话,她终究说不出来,名分何其重要,更何况是安阳王爷最喜欢的胞妹,怎么可能让她受了委屈。就算是人家姑娘同意,安阳王府也是必然不会同意的。

老夫人自然也想到了。眉宇间挥不去的愁绪,门当户对的小姐们不同意,门不当户不对的小门小户,她又总觉得委屈了暮书墨。

何况……

“这几年,他也是把名声给糟蹋了。谁不知道将军府暮书墨是个只会喝花酒、听曲子、除此之外一无是处的二世祖?”皱着眉,带着碧翠色甲套的手握拳,重重地敲了敲榻上小几。

恨铁不成钢。

嬷嬷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想来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你想说什么,只说便是。”

嬷嬷迟疑了下,“老奴觉得……三爷也许是真心喜欢那位郡主,所以……故意糟践了自己的名声……”

她年老,却也因此见过太多高门侯府男女之事,虽说三爷爱喝花酒是出了名的,但是他眉目之间清明无比,半分旖旎都无……

老夫人听了,却淡淡嗤了一声,真心……她是不信的,对着才几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真心。特别到了她这年纪,更是不相信什么真心了……

只是……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孩子走不出来是真的……平时看着无状不羁,可是这些年来,谁入了他心里?一个都不曾。所以昨日看他那么维护这个孩子,我竟心软了,若是能让他走出来,就算是个私生女,又如何,左不过也是我的孙女啊……终究是离儿的血脉。”

嬷嬷听闻,淡淡笑了,她侧身给老夫人捏肩,柔声劝道,“老夫人这样想就对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呀,放宽了心,好好享受晚辈们的孝敬,就可以了。我瞧着三小姐也是个乖巧的,您看那日您罚她,她二话不说老老实实认错,可是比二小姐乖巧多了。如今啊,大小姐不在身边,您总要个孙辈陪着说说话才有乐趣不是?”

如此劝说下,细想也似乎没什么不对……老夫人回头笑,那笑意里,却终究有点散不去的愁,“你的心总是最宽了。罢了罢了……扶我去睡会儿吧。”

“是。”上前,扶着老夫人的手走向内室,嬷嬷伺候着老夫人躺下,放下帘子退出内室。外头刚刚还是阴沉沉的冷天,衣服袖子里都是钻风的。这会儿,却是明艳艳的日色亮了起来,晒得人发丝根都是暖的。

她便站在廊下闭着眼晒了会。眼闭上了,神思就开始远远地散了出去,她想起三爷,想起那个刚刚进府的三小姐。

那位三小姐才来了府里不过十几日,就让其实很是冷情的三爷一次次对她伸出援手多加照顾,如今,不仅仅是三爷,lián zhàn神王爷和那出了名地不近人情难说话的谢大人都从后门偷偷溜去看她,想来也绝对不会是像二小姐昨日个说的那般平庸无能。

想起昨晚那位小姐规规矩矩跪着的样子,她一时也下不了判断……摇了摇头,再怎么样也是个主子,半点也不关他们下人的事。

第三十一章

暮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昏过去之前的刺痛感已经消失无踪,仿佛那不过南柯一梦,反而隐隐地有种遍体舒畅的感觉。

外间已经听不到沉施的呼吸声,她便推了窗站着醒神,凉风盘旋而入,窗外,竟然下雪了。

雪下得不大,细碎的雪随风飘舞,在这世间附上浅浅的一层,青砖灰瓦,亭台流水,古色古香的建筑甚有风味。

等了许久,沉施还是不曾回来,也不知一大早去了哪里,她便只好自己带着巨款溜出了府。

天气阴冷,道路湿滑而泥泞,因着这样的天气,彤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了不少,只有一两个卖早点吆喝的,缩着脖子,拢着袖子,呼出的气凝成了白白的雾气。

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桃源镇,那个吆喝着卖馒头的冬季。

昨日说起,便甚是有些奇怪的情绪,怀念、却并不浓烈,只是午夜梦回回味梦境般的浅浅遗憾。当年安大娘总觉得愧对于她,因此将军送去的东西分文不收全部退回,一生慈善绵软的老人,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超过了所有人想象的固执。想必,最后因着亲生女儿而起的黑暗中的情绪,成了她心中过不去的梗。

以至于后来再去寻她,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村民说她已经搬去了女儿家。

她低头想着事,完全神游在外,便也没有注意到路过的一个岔路小弄堂里飘散出来的血腥味。那里,刚刚发生过一起没有声音的杀戮。弄堂的尽头,此刻躺着几具已经失去了生机的尸体,破布袋子一样被随地丢弃在杂物堆上,伤口很是讲究,血迹并不多,只在身下形成了一小滩淡红的血水。

这场杀戮发生在瞬息之间,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而轻易取走这些生命的黑衣人,眉宇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杀戮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

他朝弄堂口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之上的男人走去,撑开随身携带的伞,伞通体黑色,轮椅之上的男子气质冷漠华贵,全身裹在没有丝毫点缀的黑色锦袍里,脸在这雨中显得有点病态的苍白,一条深灰色毛毯覆盖在腿上。

有雪花落下,他放在毛毯上的手,节骨分明,肌肤细腻。

“公子。”身后黑衣人垂手而立。

他抬眸,回想起穿着青衣小厮装的少女,淡灰色的眸光隐约缱绻温柔一闪而过,竟如同空谷幽兰花开的旖旎。

谢锦辰。

他仿若未闻,抬手拂去碎雪,指尖触感冰凉,一如那个孩子的温度。

她抬眸浅笑,唤他“锦辰哥”,宛若春风拂过,散了一身凉意。

“跟上。”

“是。”黑衣人撑着伞,推着轮椅走出弄堂。

暮颜走到商行的时候,雪又大了些,商行老板正倚着朱红色镶铜钉的大门,兀自叹气愁眉不展。商家是最讨厌这种天气的,路上连个鬼都没有,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出来,而买铺子这种事情,一向都不是万不得已的事儿。

想着今日这生意,是黄了。

正唉声叹气之余,却见前几日来过的小哥拾阶而上,一时间竟觉得这位真真是英姿飒爽光彩照人,仿佛背后有满满的阳光倾斜而下,灼痛了眼。一愣,立马一边喜滋滋迎了上去,一边招呼小徒儿上好茶水糕点赶紧伺候着,可别跑了……

暮颜含笑应着,也不还价,只拿出了顾小叔的玉佩,说是暮三爷推荐。其实,暮书墨才不会管这事,他估计都不知道彤街东头有家商行,不过,她家小叔既然给了这个便利,她自然是要好好用的,毕竟现在她后面可有一债主呢!

于是,精明人商行老板一口气给打了个八折,暮颜也是爽快人,互惠双赢最好,也便直接四千银子成交了。

至此,彤街千姿坊斜对面的三层小楼正式属于了暮颜。

一切手续都办妥,便也告辞了出来,已经笑成了弥勒佛一般的商行老板见牙不见眼地送出了门,本想着去铺子瞧瞧,却见雪势渐大,便断了这念头准备回府。

没走几步,便见雪中黑衣黑伞轮椅上的男子抬头看来,似乎等候已久,黑色的伞上,已一层薄薄的积雪。

“谢大人。”她含笑而立。

他语气微有不悦,“昨日还称我锦辰哥,今日怎地又回到了谢大人。”

昨日能一样么?昨日在小院中,并没有外人,今日这路上虽然没几个人,指不定谁听到了呢?又得占据熠彤八卦热搜榜第一……

“本想去将军府寻你,正巧看你路过,便在这等着了。”谢锦辰也不为难她,朝身后随从招了招手,随从便撑了伞迎上去。

今日他的话似乎有些多。连黑衣随从都有些许意外。

暮颜提了衣摆随着随从过去,并不大的黑伞几乎整个都遮在她的头顶,她三两步走过去,“不知谢大人找小女何事?”

“去茶楼说罢。”在这大庭广众也不便说,即便可以说,也不愿她因着避嫌疏离而客套,他抿着唇,自己转了轮椅就走,能看出稍稍的不愉。

暮颜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这人又怎么了,这般喜怒无常,小跑两步认命地帮他推轮椅。

到了茶楼落座,上了点儿早点,谢锦辰也不吃,只是绷着唇将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也不说话,一如昨日小院里一般。

微微错愕,他竟知道自己还未吃早饭么?当下也不客气,笑嘻嘻地吃了,徒留谢锦辰一个人膈应,他在生着气呢!这个白眼狼,自己等了她那么久,一口一个“谢大人”的,疏离地跟陌生人似的……

他倒是忘了,其实他们真的还属于陌生人。

啃了几个热乎乎的小笼包和绿豆糕,味道极好,顿时也不在乎谢锦辰的表情了,笑嘻嘻地开口,“谢大人……”

“锦辰。”他冷了脸纠正。

“锦辰哥。”

“锦辰。”连个哥都不想要了。身后随从昨日没去小院,被今日主子的幼稚行为惊得下巴都落了地……

得!吃人的嘴软,嘴软的暮三小姐本也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思想,不过是身份有些尴尬想低调些罢了,如今既然人家要求,便也承了,“锦辰。”

于是,嘴也不抿了,眼也不冷了,甚至带着点荡漾的弧度。从毛毯下拿出一个纸包和一张纸,昨日问他要的药方和药渣,“这是你要的,如今遇到了便给你罢。”

第三十二章

暮颜打开油纸,低头闻了闻,又包上,笑着说,“不知,我若治好了谢大人的腿,有多少报酬?”

谢锦辰似乎并不意外,挑了挑眉,“你要多少?”

心头一喜,笑眯眯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好。”

“……”一愣,她原本只想要三万来着,而且若是不满意,还可以打个折什么的……没想到,直接翻了十倍。谢家这么有钱?一个不得宠的庶子随手就三十万?还是说大理寺卿实际上是个很肥很肥的肥差?

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毕竟,数日前,她还怀揣着几十两……就算如今,也就几千辆,还要买小二,雇掌柜,等等……

思及此,笑意越发热情而谄媚,既然报酬丰厚,拿人的手短,招手问小二借了纸笔,刷刷写了张方子,叠好,双手恭敬递过去,“按照这张方子备药,若有不明白的随时来问我。”

“好。”

“备好了让人来告诉我……顺便带好定金。”

“好。”何尝不知三十万看病乃是天价,却丝毫没有被人坑了三十万的不愉,谢锦辰低眉浅笑,轻抚腿上毛毯,看着对面笑地如同顺了毛的猫咪一般的少女,觉得这三十万花的挺值。

身后的青影却在暮颜问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震惊在当场了,听青竹说,昨日主子去了暮将军府吃饭去了,那就定是昨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说起这事儿,青竹一脸纳闷,说是自己和院里所有人都被谴出去了,然后主子回来就找了药方和药渣。

当时,他和青竹都有些隐隐地又抓不住的激动,原来——是主子的腿有康复的希望了么?

他是公子的随从,也是暗卫杀手。最擅长如何隐匿气息让人注意不到自己,这会儿,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呼之欲出的期待和惊喜!

明明对面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若看年龄无论如何都不该相信,毕竟宫中太医、民间名医,个个都说治不好,可他就是想要相信,就像跌落万丈悬崖攀附住的最后一根枝丫,再如何纤细他都只能相信

被人如此“含情脉脉”地看着,还能狼吞虎咽地吃糕点也就说不过去了,暮颜扶额,这个侍卫是怎么回事?刚刚不是很好么?

却不料,更惊悚地还在后头,侍卫“吧嗒”一声就跪下了,“小姐若能治好我家公子,青影这条命就是小姐得了!”

“咳!”吃呛了……

暮颜看着一脸严肃对着自己发誓的男子一阵无语,“我要你命干嘛?你家主子也是给了我银子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你若是觉得要表表心意……再给点银子也是可以的!”

银子嘛,多多益善!

额……老实头青影愣了。

“起来吧。”谢锦辰很嫌弃自己虎拉吧唧的侍卫,好像自己的命很值钱似的……

“……”很委屈的青影,他的命在悬赏榜单上,还是挺值钱的。

一时间,倒也没人说话了,谢锦辰全程就喝了一杯茶。这些豪门贵公子都有着良好的修养习惯,喝茶的姿势都是极其赏心悦目的,谢家千年传承,即使只是庶出,这方面都完美地无可挑剔,如同是镌刻在骨血里的坚持。

相对来说,理应更淑女的暮颜就格外有些“狼吞虎咽”了,倒也不难看,只是明显更率性些,半点没有熠彤千金小姐们吃一口擦一下嘴,吃几口就搁了筷子含笑不语的习惯,更没有什么一道菜不能吃第三口的习惯,至少,那道松子酥,被她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这顿早饭,谢锦辰便送暮颜回了府,考虑到自己肩负的“罚抄50遍家训”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在靠近将军府后门的地方下了马车,偷偷地翻墙进去了。

马车里的谢锦辰:“……”

侍卫青影:所以,将军府新回来的暮三小姐,就是这样进出自己家的么?看那利落熟练地动作,绝对不是一两次了啊……

“难怪暮书墨极喜爱这个侄女儿……”无语的谢锦辰最后总结。

这场雪越下越大。

暮颜进了屋子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晚膳也是吩咐了沉施端进去的。

到了晚间时分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如此初春天气,这般大雪甚是少见,晚膳还未过,屋外早已没了人。

其实刚过午膳时间,大街小巷的店铺就已经纷纷关门了,到了深夜,却有一声尖叫划破彤街小巷静谧夜空。

今夜月朗星稀,天地苍茫一片银白色。

这样的银白色里,小弄堂里和往日的不同对于每日走过的更夫来说,显得格外显眼和诡异,早晨的尸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看不出来,只是多出的厚度和造型还是让他隐隐不安。

拨开了积雪一看——

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直勾勾看着自己!

“啊!”乍然惊恐之下,一个腿软倒退一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回过了神的更夫一个转身踉踉跄跄拔腿就跑连夜敲开了府衙大门。

睡眼迷蒙一脸不满连衣服都尚且没有穿好的府尹大人一听事情原委,瞬间宛若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带着人去了弄堂。

去了发现,案情远比想象中的眼中的多——多具尸体,皆是要害部位一击毙命,出血量都少得可怜。可见是高手作案。

朝廷震惊,继上次吟风楼一事之后,官员们又一次连觉都不睡了,连夜写了奏折递交御书房,不过这一次倒是很一致,纷纷要求严查!必须严查!如此高手隐在帝都熠彤,就像一个不定时的zhà dàn,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成了弄堂里的尸体一具。

官做到他们这个地位,谁能保证没得罪过人?没走过夜路?

只是这场大雪掩埋了太多东西,府尹多日来什么线索都查不到,熠彤也没有哪家说少了人,尸体停放在义庄数十日都没有一个人来认领,于是只能断定是外乡人,至于死因,却不得而知,成了悬案。

只是这悬案,多多少少成了熠彤天空笼罩不去的阴影。

听说宫里那位为此摔了好几个茶杯。

第三十三章

不知道为什么,沉施絮絮叨叨说着从厨娘那里听来的这些小道消息的时候,她总隐隐有些不对劲。事发那日上午,她就在彤街,那条弄堂也是她的必经之路。

只是再细想,却又抓不住到底哪里不对劲。左右不关自己什么事,便也不去多想。

“小姐……以后你可千万不能一个人出去了,那天你就一个人溜出了府,多危险!”“唠唠叨叨管家婆”沉施上线,从听说那件事之后,对于她一个人出府不带她这件事就谴责地理直气壮了。

自知理亏,虽然很想告诉沉施就算她一起去了真遇到危险也是没用的甚至可能多了一个累赘云云,可是她不敢……扶额,一个主子混成这样……

她朝着小丫头招了招手,转移了话题,“沉施,你知道的,我过段时间要去麓山书院。”

“嗯,我知道。三爷提到过。”小丫头并没有意识到暮颜在说什么,睁着大眼睛无可无不可地说道。

暮颜叹了口气,这丫头,很多时候很聪明,有些时候又听迷糊,“所以,现在开始我教你记账。”

噶?!

“啥?小姐……我笨……我怕……”小丫头顿时慌了,豁然站起,头顶重重装上身后的柜子角上,顿时苦着脸捂着头,“痛……”

她是丫头啊,还是个品级都没有的小丫头,哪个小丫头还需要学记账的?

暮颜叹气,拉了她坐下,给她揉头顶,看着她很认真的说道,“过段时间,我要去书院的,没有时间天天管理酒楼,可是我信不过别人,我只信你。”

“小姐……”虽然她承认,小姐说只相信她的时候,她很感动,可是……她只是一个小丫头啊……

“沉施。你可以不仅仅是小丫头的。”仿佛看懂了她的意思,暮颜压低了声音,仿佛蛊惑般,“你叫沉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给你的未来,不是只有伺候人的丫头的未来。你可以学会记账,你可以开好一间酒楼,你会很有钱,你可以嫁给你喜欢的人,等你老了,你会儿孙满堂,晒着太阳抱着猫儿……”

未来……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未来,就算是牙行里最关心她的那个老嬷嬷,也只是希望她好好伺候主子,不要犯错,不要惹主子生气……

未来?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有什么未来?就算是未来,也是带着嘲讽的所谓“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桥段。

可是……她还是不敢,4000两银子的店铺,人工、装修,她怕她给弄坏了……

哎……“我就问你,你想不想每天晚上抱着银子睡觉,想不想以后银子哗哗地来?”

“想!”这一次,毫不犹豫。

“那你看,以后我要去书院,谁管我们的店铺?万一我们找的掌柜的卷了银子私藏了你看不出来,那我们得损失多少银子?工钱、租金、还有菜钱,别说银子哗哗地来了,都哗哗地走还差不多!”

沉施惊呆了。许久,她仿佛心一横,带着恶向胆边生、又像壮士断腕的悲情,大喊:“好!我学!”

于是,暮颜终于眯眯笑了起来,看来,说服她家财迷小丫头,还是银子最管用。她心情大好地站起身,揉了揉刚刚还斗志昂扬凭着冲劲一口答应了此刻却有点偃旗息鼓的忐忑的沉施,宽慰道,“别担心,你家小姐还在的,只是去了书院没办法一直盯着,你要遇到不懂得麻烦事,可以来问我呀。放心吧,我家沉施那么聪明,那些年纪那么大的掌柜都能做到的事情,我家沉施自然也能。”

“可是……小姐,我留在这酒楼,书院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没关系,我会自己小心的。你在这酒楼,也要小心,尽量不要露面,免得他们欺负你一个小丫头。”她拍拍沉施肩膀,一副大人模样,“来,我教你。”

“是……”对于自己是一个“不一样的丫鬟”这件事已经认命地沉施无限委屈地开启了她的“不仅仅是一个小丫头”的人生之路。

不得不说,沉施的确是很聪慧的。虽然年纪小,又这么多年牙行里卖来卖去见识也不多,但学习能力倒是丁点不弱,很多东西她教了一遍,她也就会了。还没到午膳时分,沉施就已经大体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东西。

因此,小丫头也从一开始的怀疑忐忑,到现在很是信心十足,整张小脸都因此容光焕发。

但想着一下子不能灌输太多消化不了,下午她也就没有再继续教了,小丫头为此还有些气气鼓鼓的。暮颜觉得甚是好笑,带着她去了牙行,找了几个小厮,签了文书,全是买下了。吩咐了去酒楼打扫、规整,还找了个资历较深的老者做掌柜的。

然后,她又带着沉施偷偷开溜了,朝着断魂大山脉进发。如今这丫头,是半步不愿离开自己,说什么都要跟着,美其名曰“保护小姐”。

从帝都熠彤出发,去断魂大山脉,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她们辰时出发,紧赶慢赶地,坐着马车到山脚的时候,已经申时。

良渚天然屏障断魂大山脉,众所周知,是整个大陆的极北之地,横亘了整片大陆。

山如其名,艰险异常。海拔极高,高耸入云,这么多年来,并不是没有好奇心重或者想要攀登高峰的人进去过,可是,谁都没有出来过。

因此,谁都不知道,云层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后面是什么,久而久之,便也都认定这就是大陆最极北的界限。距离熠桐最近的这一带除了皇家御用狩猎场外,也是鲜有人迹。

即使是这皇家狩猎场,也只是设在这山脚wài wéi,又看护的侍卫每年圈养一批猎物,等着皇帝陛下携群臣进来狩猎娱乐,因此,危险的猎物是半只都不敢放进来的。

而她要去的地方,是深山。那里人迹更是稀少,连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草药大多长得很好,当年在山里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很多珍稀草药。她开给谢锦辰的药方里,漏了一味药,就在这深山之中,名为“夏斯卡格草”。

剧毒。

第三十四章

夏斯卡格草,剧毒,致幻。多位于悬崖峭壁之间,很小的一朵七瓣紫色小花。

却是石楠草的解药。

石楠草,和人参很是相像,却极其难寻,十年一发芽、三十年一开花、六十年才成株。只需少许就能让人下肢瘫痪无力,长期服用甚至能让人肌肉萎缩,再也站不起来。

谢锦辰的药方里,有一味人参。估计连开药方的太医们都不知道,石楠草虽然极像人参,可是煎过之后的渣,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烟熏味。

也难得,那位能想到这法子,恐怕宫里的石楠草,都用在了谢锦辰身上。

她背着药篓步履轻快甚至有些熟门熟路地穿梭在树林间,一点千金小姐该有的柔弱都没有,沿途还不忘将市面上买不大到的药材顺手牵羊。

倒是沉施,没一会儿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暮颜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山中树木茂盛,遮遮挡挡的,天色比外头暗了许多。昏黄的日色透过山林间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偶有飞鸟扑腾着翅膀桀桀叫着飞过,掉下一片灰白色羽毛。

气氛安静,又诡异。

沉施缩了缩脖子,闷着头走着。

作为一个每个月拿着一两月钱的丫头,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艰辛不过是活没有干好被主子责罚,或者饿个几顿没有饭吃,若干的好了,也有可能给与些许赏赐,或者涨一涨月钱。

再之上的困难,她没有想过,也想不到。

譬如面对这无边无际看不到的山路,就像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群,只有未知。这个世界里的自己,渺小,无力,听天由命。

可是走在前面的小姐,明明跟她一样瘦瘦小小的,却仿佛进了自家后花园一样,时不时蹲下去挖一株她不认识的草……

自己出来是想保护好小姐的,怎么能拖了后腿呢?她咬着唇,努力平复气息,小心翼翼跟上。

暮颜自然不知道小丫头心思如此复杂,她搜寻着附近的草药,夏斯卡格草在悬崖之上,如今天色已晚只能明日一早去采摘。看了看身后很是疲惫又胆怯的小丫头,便也不走了,夜里的山里太过于危险,她自己倒是无所谓,随便哪个树枝丫都可以将就一晚,但是小丫头不行啊,恐怕她连爬树都不会。

到了这山里,小丫头才更像是一个小姐。

暮颜暗自摇头苦笑,从药篓里翻出带来的干粮分给沉施,找了棵比较干净的大树下坐着歇息,“天色晚了,你先在这休息,我去找点干树枝生点儿火。”

“小姐?”她害怕!呜……

小丫头的脸都皱成一团了……

“嘘!”她回头刚想说什么,顿时噤了声。紧张地左右看去。

从下坡不起眼的角落,拐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衣衫破旧却极为干净,破棉袄,厚布鞋,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却精神矍铄,背上也背着药篓,抬头看到暮颜二人,很是慈祥地一笑,问:“小姑娘,你们是来采药的吧?”

深夜,无人的深山,不明老者,神魔鬼怪。沉施打了个哆嗦,茶馆里说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虽然现在不是深夜,可也快到晚上了,一样令人害怕。

于是她往后缩了缩,不做声。

“是的。”暮颜点了点头,她们都背着药篓,要说不是也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她也没有沉施那般胆小,那些个画本子终究是人们闲极无聊杜撰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但是这个老头也的确是不简单,脸不红气不喘的,她心思回转之间,却并未表露半分。

老者似乎并没有觉察出两个姑娘的警惕,走近了放下竹篓,笑着说道,“小姑娘,这断魂山脉到了晚上可是很危险的。我看你们并非修行者,去我家住一宿吧。我家就在不远处,过去半个时辰都用不到的。”

莫名想到《西游记》经典桥段,美女妖精化身老妇老农,诱骗唐僧不得不说的故事一二三……只是这边自己还在抽嘴角感慨老套路,那边沉施已经欢天喜地地跳起来拍了拍屁股叫着“好啊好啊谢谢老人家”,然后屁颠屁颠地往前走了……

……刚刚是谁害怕的往后缩?这会儿靠近了发现这是个实实在在有温度的人,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走了?别以为她刚刚没看到这小妮子偷偷捏了捏人家的手臂。

还有,刚刚是谁半死不活两腿打颤需要自己拉着走的疲累模样……

暮颜抚了抚额,也许在那个小丫头眼里,自己很靠不住,又或者,她从来不知道,和野兽相比,哪怕是和那些莫须有的神魔鬼怪相比,人才是更危险的东西。特别是在这种山林夜间出现的,走了这一路连带气都不喘一下的老人家……

只是如今,小丫头明显入了人家的阵营,而老者一脸慈和地笑着看她,自己再不走,难道能扔她一个人么?这老者也是个人精,刚刚明显是看出了沉施的弱点,故意凑到她跟前给她解惑的……

算了,就去闯一闯吧,若真出了事,横竖自己尽量护着,也算给她上一课。她无奈的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草屑,对着含笑的老头行了个礼,道:“那就麻烦老人家了。我家婢女年纪小,不懂规矩,让老人家见笑了。”

“无妨,老夫多年寡居,实在冷清。今夜有你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似乎知道暮颜的警惕,一路上,老人家什么都不问,反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这断魂山脉的草药分布,言谈举止之间自有章法,不会过于热情,却也恰到好处。

渐渐地,暮颜也没最初那么防备了,主动问道,“老人家在这山里住了许多年了?”

“是啊……许多年了吧……”老人家叹了口气,感慨道,“时间太快,年纪又大了,很多事情啊都不记得了,都快忘记自己住了多少年了……”

根据老者所说,他年轻时候是个书院的老师当年就常常进山来采药,后来年纪大了也就没什么雄心壮志了,反而觉得,这山里甚好,空气清新,人烟稀少,还有那么多的稀有草药,便也就住下了。

最开始几年,偶尔还会回书院一段时间,后来渐渐地也不回了,反而是他的学生们,经常进山来看他。

第三十五章

夕阳落得很快,暮色沉沉,只剩下了一片斑驳的凉白穿过林间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下来,黑白相间的光影映着一步之外的老人的背影有些虚化。

他们走在这光影里,不知何时噤了声,唯有脚底踩过树叶草木的微弱声响。

老者歪头看了看暮颜,这孩子一路走来,很少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含笑听着,自有一种特别潇洒、随遇而安的气度,不由得出声问道,“姑娘看着年龄小,胆魄却不小。可是医者?”

“并非。只是刚开始学医罢了。”

老者闻言,暗地里点了点头,“如此,便敢带着小婢女独自来了这断魂山脉,真是后生可畏。”

暮颜淡笑,并未接话。她哪里是敢带着小丫头来啊,是这小丫头不放心自己非要来保护她呢……

老者的屋子如他所说,并不远,走了没半个时辰就到了。微弱的烛火穿透窗户,晕黄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在这夜色迷蒙中,竟很是温暖。一路走过去,看到小小茅草屋甚是简洁,倒是院子很大,堆满了各种药匾,药香弥漫了一整个院子。

草屋简单,却也有客房,想来是老先生的学生来的时候住的。打扫的很是干净整洁。沉施去了小厨房做晚饭,她便去院子里随处转转,没一会儿,老先生拿了一本手札走了出来,“小丫头,这个给你。”

手札很旧,纸张都泛黄了,边缘也磨地起了毛边,老者递过来的时候,指尖细细摩挲了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应是摩挲了太多次,以至于看着如此破旧。

一看就是心爱之物。

暮颜第一反应便是推拒,“老先生……这不适合……”

“无碍,也就是平日里的一些小心得,和你这丫头有缘,给你罢。”他抬眸微笑看来,眼神温软,笑意深深,没有一丁点的不舍得,反而有一种多年等待终于喜获麟儿的老慈父般的神采飞扬。

连佝偻的背,都因着这喜悦,仿佛挺直了不少。

“如此,那晚辈暮颜却之不恭了。”暮颜微笑着双手接过,随手翻了翻,然后脸上的表情就不一样了。

这哪里是平日的一些小心得,若说是毕生所知都分毫没有夸大,各种药材、适用病症、样子习性、笔记、备注、详解,看得出每一种药材的记录都更改了编辑了好多次。神农尝百草,亦不过如此。

这本册子,该是什么样的分量,她应该重新估量,若是在现代医学界,是多少大佬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密,如今,因着一个“缘分”,就这样随随便便丢给了自己。

何其珍贵的心意。

而这本随笔的主人,该是什么样的?

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学识渊博、医学泰斗。甚至可以说,足够站立在整个大陆的金字塔顶端。

她的眼神,慢慢变了。亮、又沉。

亮若星辰璀璨,却又沉甸之中不可自拔。

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她合上手札,叹了口气道,“老先生,这份礼太重……”

老先生摇了摇头,淡笑说道,“老夫活了快一辈子了,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临到头遇到个有缘的小家伙也是运气。这本册子不过是个死物,总不能带进棺材去吧。”

“给了你,它还能活更久。”

银色月光层层洒下,凉风中树影婆娑沙沙地响,不远的小厨房里有饭香袅袅,对面的屋子里橙暖的光因着窗外的风虚虚晃着,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这个老人,不过萍水相逢,一句“有缘”,便赠与毕生所知。

他说,运气。

于她而言,何止是运气。

一时间,手中破旧泛黄的古旧手札有些微微的烫手,从指间一路烫到了心脏。

指间微微摩挲过起了褶皱的牛皮纸,抬眸认真说道,“如此大恩,无法言谢。”

谢之一字,太过于浅,浮于表层,疏忽飘散于风沙。

老者微微笑起来,也不打扰她,做着轻捋胡须的动作,做到一半,想起来胡子被某个调皮捣蛋的徒儿给全剃了,笑容一僵。觉得还是今日这小丫头甚是懂礼节,摆了摆手,示意她自便之后,便朝里走去。

暮颜也不逛园子了,找了块月色亮堂的石头就坐着看,越看越觉得这一趟捡了宝,一时间就入了迷。沉施端了晚饭出来,叫了一声没反应,便端着晚饭去了屋里,轻手轻脚地和老先生一起用完了饭,暮颜还是没有进来。

吃完晚饭,洗好碗筷,留了一份热乎的在锅里,沉施见暮颜还是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去睡了。

没一会儿,老者也去睡了。

暮颜还在院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山中还没亮。一惯早起的沉施去了厨房,发现昨晚热在锅里的饭菜还在。转身回客房的时候,暮颜已经收拾妥当起身了。

老先生似乎还没有起床,她轻手轻脚和沉施用了早膳,将老先生的一份留在锅里,轻手轻脚地离开。

背着药篓悄悄离开的两人,自然没有发现,她们离开之后几个呼吸之间,那扇紧闭的门,便开了。

门里,一个高高瘦瘦、一身青色长袍书生模样的男子,搀扶着老者走出来,他们俩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个丫头离开的方向。

“老师,那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么?”男子微笑问道,这个小师妹,似乎很是有趣。

“恩。她说她叫暮颜。”

“暮颜?”男子微微诧异,暮姓,在良渚是大姓,而他近日的确也听说了一个叫暮颜的,“良渚镇南将军府近日才回去的私生女?”

老者对这一段倒是不甚清楚,不过想来也是。只是这般气质,这般心性……

“想来是吧……婵儿最近去了熠桐吧?让她看顾着点儿……”

“老师,月师妹最怕麻烦了,她会来砸你的药匾的。”男子含笑说道,笑意深深仿若想起了极其有趣的事情。

老者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在这上面,他突然大笑,“哈哈……暮离那小子,这私生女生的好啊!”

“……”男子无语,他的老师,愈发像个老顽童,也不知道镇南将军听了这话,是什么想法。

第三十六章

这段对话,暮颜自然是不知道的。

此刻晨曦方起,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她背着药篓穿梭在树林间,朝着记忆中的悬崖走去,步履轻快地仿佛走在自家后花园。

夏斯卡格草虽说难寻,对她而言却不是大问题。否则她也不会接了这活……

果然没一会儿就到了悬崖边,她翻出绳子,道具,很是麻利地准备妥当就要往下爬,她刚刚探头间已经物色好了下方一块凸起的岩石,那边上正好就有那么一株小花。

这边,她兴致勃勃志在必得,那边,小丫头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在看到她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赶紧喊道,“小姐!”

回眸,小丫头刷白的脸,紧张而惊恐。

“乖……待在这里等我!”暮颜挑眉一笑,便窜了下去,抬头正好看到小丫头疯了一样探出的头,“去吧,找个地方休息着,我很快就回来。”

然而,临别之际通常说了“很快回来”的,往往都会事发突然,很难很快回来。

悬崖峭壁对于在断魂山脉一年,边境军营五年的暮颜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了,呼吸之间她的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那块大石块,心中一松,又一惊——

“别动!”

几乎是在她的一只脚完完全全踩上石块的同时,杀气就已经袭来,接着脖子上便一凉!

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后的男子看不见模样,只觉身形非常高大,说话声低沉带着微微的虚弱。

……

方才注意力都在攀岩上,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低头看去——

饶是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暮颜还是怔住了!

血。

蜿蜒成溪,一条条暗红色的细小沟渠从里面缓缓流出来,有两条一直延伸到她脚下,脚底都是粘腻的湿漉感。

洞口有稻草遮挡,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想也知道,一个人的出血量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一瞬间,寒毛直竖!

宛若死神在她背后桀桀怪笑,举起收割的镰刀。

暮颜忍着心中的惊惧快速打量着周边情况,想要得到一丝一毫对她有利的契机,可是她近乎于绝望地发现,没有。没有任何机会。哪怕自己其实可以修炼,可是力量的悬殊一目了然。

“说!你又是哪方的?!”背后男子厉声问道,锋刃又递了递。

“嘶!”倒抽了一口气,一定流血了,血迹沿着肌肤一点点往下趟,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般渗人,她立马好汉不吃眼前亏举起双手表明立场,“大侠!等等!……大侠,你误会了,我就是一个采药的,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谁敢派我来坏事儿啊?……是吧?大侠?”

背后的人无动于衷。

暮颜再接再厉,“大侠……我是将军府的三小姐,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丹田破碎的废物,真的……就我这样的人,你也不屑于碾死我是不?”

背后的男子似乎认真考虑了下,觉得此话有理,杀人之心渐淡,一口气松下来突然就一个踉跄。

暮颜这才注意到,他握着bi shou的手隐隐颤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袖口处有鲜血流出来,只是方才袍子漆黑,看不出来罢了。也是,经历了这般厮杀,也应该精疲力竭消耗殆尽了吧?

她的心,瞬间定了一大半,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一个笑容表达一下善意,最后发现刚刚实在害怕,这会儿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腿都微微有些软。也不知道刚刚那个嘴角,扯得够不够善意,反正背后那人也看不见,她如此想着,说道,“你伤势很重,绝对走不出这山里,我是个医者,我可以救你。”

沉默,许久。

男子才收了bi shou,言简意赅地开口,“条件。”

连音线都透着冷意。

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了,她转身准备好言相劝,一抬头,愣了下,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线条优美,眉毛浓黑斜斜飞扬入鬓,尤其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带着灰蒙蒙的雾气,连瞳孔看上去都是黑灰色。

“条件。”对面的少年重复道,又多了几分冷意。他天生不喜欢别人看着他的脸。

暮颜微微一笑,此刻淡定许多,“里面的是谁,你又是谁,他们为什么杀你,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想来不过是老套情节,一群听命的,和一个保命的。我这人更没什么正邪之分的大是大非观,就算你是大恶人,我救你也不过是为了保命。”

少年微微愣怔,她突然挑眉一笑,道,“若你觉得需要报答我的话,做我三个月的随从吧。”

对面的少年盯着暮颜好一会儿,似乎在认真考虑她建议的可行性,许久点了点头,道:“好。”如此说完,又是一个踉跄——晕过去了。

肩膀上骤然多出来的重量让她意识到其实说是开溜,自己刚刚完全溜得掉……方才自己脖子还被抹了吧?真要救?难道不是应该趁机报复回去一脚踹下悬崖?

虽是真么想,行动却很实诚,任命地半拖半抬着男子进了洞里,一入洞里,又是一阵颤栗——

二十多具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脖子上千篇一律一道几乎贯穿整个脖子的伤口,这才是巨大出血量的源头。

她重新看向昏迷中的少年,年龄不大,却已经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和生命……这样一个人她真的应该救么?或者说,这样的一个人,她真的能带在身边三个月而平安无事?

可是……她刚刚是不是自报家门了?暮颜掩面,欲哭无泪。

最后,脑子里两个意见不同的小人争执了半天,眼瞅着少年进气都没出气多了,“医者天性”的小人终于占了上风,暮颜任命地爬起来回了悬崖上拿药篓,她不会承认之所以救他是怕万一自己没救,最后他却活下来了哪天就来把自己剁了包饺子……

上头的沉施已经急哭了已经在悬崖边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准备爬下来找她了,看到她的那瞬间一下子就喜极而泣……

暮颜却笑不出来,她拿着药篓爬了下去,给少年处理了伤口包扎好,留了点干粮和水,又清理了洞里了血腥气,如此这番做完之后,才掩盖好了洞口,摘了夏斯卡格草离开。

三月之期,就此作废吧。她今生只想安稳度日。

第三十七章

从断魂山脉回来,已经过了几日。谁都没有发现她当时的失踪。这几日,暮颜都老老实实窝在小院里,抄家训、种草药,折腾她的小院子,研究那位老先生给的手札,安安静静做着她平庸的将军府三小姐。

那日悬崖下的事情仿佛已经远去,遥远地仿佛不过南柯一梦。

期间,她偷偷去了趟谢锦辰的宅子,谢锦辰自从做了官之后,就搬出了谢宅,他自己的府邸很是低调清净,下人都没几个,她去的那日还是只见到了认识的青竹和青影。

她给谢锦辰把了脉,教导青影按照方子给谢锦辰每夜泡脚,如此一个月之后,她才能给他解毒。

看得出,主仆三人都很是高兴,反而最淡定的要数谢锦辰,他只交给暮颜一个薄薄的信封,说回府再看,便交代青竹将她悄悄送回了府。

信封的确很薄,取出来一看,里面就三张纸。

每张十万两。

盖着熠彤最大的钱庄——万通钱庄的鲜红大印。

暮颜捧着此生的第一笔巨大的财富,饶是向来遇事淡定的暮三小姐,也不淡定了。当即拉着沉施就去大吃了一顿。

听了此事的谢锦辰,听说那日嘴角的弧度明显的整个府里的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万品楼的开业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掌柜的找了几个写字先生,用红纸黑字写了很多张“传单”,派了十个小厮每天就找熠彤热闹的街道,人手一张发传单。当然,这也是暮颜教的。说这叫“广告”,顾名思义,就是广而告之。

两块牌匾做好了。小院正式有了名儿,叫白鹿居。

天气渐渐回暖,这一日阳光正好,碧空如洗。暮颜坐在院子里看着沉施忙活,前几日厉千星递了拜帖声势浩荡地来访了,还带着几个小厮,每人搬了一盆花,说是王爷外出带回来好多名贵海棠,于是送了两盆过来,如今小院也算是有花有草又有玉石桌,还多了人气,愈发地像个样子了。

对于这位病弱西子,暮颜还是挺喜欢的,说话柔柔弱弱却不造作,千金大小姐的气度仿佛镌刻在骨血里,不像她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是泼猴的基因。

当然,暮颜也发现了,这位厉千星小姐似乎对自己那位三叔很是在意,明着来找自己玩儿,实则三句话就得绕回暮小叔,小眼神儿一个劲一个劲往外瞟。只是明显没有那个运气,一直等到她离开了,也没有见到暮三爷。

本来暮三爷就是个脱缰的野马,连将军府都不一定碰得到他,别说在这小院里守株待兔了。

“白鹿居。”暮颜还未感慨完,门外带着笑意的熟悉嗓音响起,抬头看去,一袭闷骚紫色锦袍的暮书墨,摇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仕女图折扇,一脸自以为是温雅学士风的笑容。

脱下了冬日厚重锦袍的暮书墨,此刻一身风流倜傥,长袍轻便,下摆无风自动,紫色袍子之外,是银色流光纱衣,哪怕已经快双十年华的“老年人”了,依旧难掩风华。

装!真会装!暮颜暗地里唾弃,却不得不承认,暮书墨的颜值和气度都是熠彤上乘,难怪连千星那般的女子,都芳心暗许了。

很会装的暮家三爷,风度翩翩摇着折扇跨进小院:“我听到你在骂我了……这么好的天气,找你下棋。”招了招手,身后小谭捧着黑色墨玉打造的棋盒恭恭敬敬放在了玉石桌上。

暮颜看着通体黑色的棋盒,拿起来翻来覆去的摸了一遍,这东西得值多少钱啊!她触摸到盒子上一个按钮,轻轻按了下,盒子打开了,露出暖玉打造的棋子……

暮颜看得眼都直了,喃喃感慨,“真是奢侈啊!”她是不是小看她家小叔呢……难怪一下送了她一个玉石桌子……难怪可以喝着50两银子一壶的茶,感情这熠彤四大公子,是按照财力来排的名么?一个比一个有钱儿……

“小叔,你家有矿么?”她被打击地有点有气无力的,想想初来乍到那会儿,她的银子就够一个月吃三顿饭,而暮小叔一壶茶都快够她吃一个月的饭了。

“我家还不是你家?”自诩风流的暮三爷,“唰”地一下收起折扇,一下敲在她脑门上,“会下棋么?”

“会……一点儿。”被敲了也不介意,她取出暖玉棋子,看到方方正正叠好了放在里面的棋盘时,不由得又抽了抽嘴角,前几日厉千星来的时候,还送了她一块帕子,说是江南董记出品的,因此她也略有了解,若说千姿坊是胭脂水粉中的新贵,那么董记的绣品就是百年世家里的贵族,绝对是金字塔塔尖,绝对不是仅仅靠有钱就能买到的,帝后每年的朝服就出自董记。

而现在,这方丝绸棋盘还没有打开,就叠的方方正正的摆在那,一个小巧的董记标记,就在丝绸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展开丝绸,指尖丝滑沁凉,格子用金线绣制,针脚细密,虽然她不懂刺绣,可也知道不普通。所以……这到底是棋,还是艺术品?

暮颜觉得,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傻,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合上张开了很久的嘴,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见多识广面对这样的奢侈品还淡定自若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将丝绸摊开在桌子上,还恋恋不舍地摸了两下才收手。

暮小叔直接被取悦了,“你要黑子还是白字?”

“黑!”暮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伸手拿了黑子就随便一放,放棋的姿态潇洒果断,和刚刚的模样判若两人。

暮书墨挑了挑眉,未吱声,也随便放了一个位置,暮颜依旧拿着黑子,几乎都没有思考,丢了一个位置。

如此一来二去,转眼间,棋盘上已经一片狼藉。

暮书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他的仕女图折扇,凉风习习下扇地怡然自得,而暮颜就在这一扇一扇里,趴在玉石桌上百无聊赖地丢黑玉棋子玩儿……

第三十八章

小谭忍不住好奇,想看看这新回来据说平庸废物可是他家爷明显很关注的三小姐棋艺如何,于是凑上去看了看,嘴角抽了抽,就愣在当场了。

沉施刚刚晒完被子,见状,也凑上去看了看。嘴角抽搐了——她虽然不懂下棋,但是,棋盘上乱七八糟的样子,她还是懂的,而且已经所剩无几的黑棋……于是,她觉得,她家小姐正在糟蹋那副一看就很值钱的棋……

小谭和沉施对视了眼,都齐齐看向暮书墨,再对视一眼,达成一致意见:这暮三爷,还真能陪着玩儿……

将两人的动静看在眼里,暮颜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理直气壮的说说:“我都说了,会一点儿。”

暮书墨乐了,于是问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是会一点儿?”

“恩,就一点儿……”趴着的少女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们如何想,依旧一颗一颗子丢着玩,转眼间,棋盘上黑子已经几乎没有,就剩下几个兀自飘零着……

暮书墨突然很嫌弃她,这孩子还真是,大家闺秀的东西半分没有学会,他淡淡开口:“我倒也的确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与帝都少女大相径庭的人。以后也别说会一点了,别人还以为你是自谦。原想着送你玩玩的,如此看来,这棋盘,于你无益。”

“一点,本就不多。再说,我如今14岁,也就到了帝都多少天,能一样才怪异。”她似乎顿了顿,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不知何时起了两个肉刺,静默了下,便也开始扒拉起肉刺,一个用力过猛,肉刺是被拔了,一个hun yuán的血珠沁了出来,她也不在意,左右看了看,扒拉过对面暮小叔的袖子一擦,也不管暮书墨一下黑了一半的表情,左右端详着自己的手,满意地接着说道,“原也不想一样的。我更喜欢十丈红尘潇洒自由,像厉千星那般的大家闺秀,美则美矣,终究少了几分生机。”

暮书墨气笑了,掏出帕子递过去,什么坏习惯,逮了别人的袖子就擦血迹,过得还真是粗糙,小谭又抽了抽嘴角,他家爷的洁癖呢?

暮书墨递过来的帕子是纯白的,倒也看不出什么奢侈品的味道,暮颜便也接了,接了以后也不擦血了,纯白的帕子擦了血迹洗不掉多丑,于是往兜里一塞,也不下棋了,这玩意儿也就最开始的奢侈程度震撼了她一下,吸引力是一点都没有的。

她只是个俗人,于是,接了刚刚的话题,笑眯眯说道,“小叔想送的话,送我银子更好。”

“啪!”脑门上又被打了。暮颜捂着额头反抗:“小叔,你这样说不过人就打人的习惯可不好!”

“刚拿走我一万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谢锦辰那厮那儿捞了多少钱,整个良渚也就你敢!还有,也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万品楼是谁家的。话说,本大爷去那吃饭,免单不?”

想都不想,拒绝道:“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被她理直气壮地小财迷模样气地说不话来,如今,除了皇家公主,哪个小姐手里有她这么多资产?

她收起了棋子,想来他们俩一起下棋,那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而她自诩为一向不做没意义的事情。很嫌弃地看了看那把扇子,想来她家小叔倒是一直做没意义的事,兴之所至就摇着把破扇子来找她下棋,这事儿怎么看怎么没意义,还不如睡个午觉的好。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睡觉。在这样暖暖的日色中,晒着太阳眯着眼,如同餍足的猫。如此说来,她的小院里,少了个吊床。

她收好棋子,棋盘,又趴回了石桌,百无聊赖的抠手指玩儿,一边抠,一边说道:“虽然不赊账,但是我给你留了个雅间,你去了掌柜的会带你上去的。在三楼,绝对精致豪华高端大气上档次。”

听着她一连串的修饰语,暮书墨勉为其难的道:“这还差不多。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二叔已经跟你安排好了十日后你去麓山书院学习。你的酒楼怎么办?”

十日啊?想来有点赶……她得多写点方子出来。如是想着,却也没在意,总有办法的,就算去了书院,也能开溜不是?

“嗯,我知道了。”

暮书墨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便也不多说了,他这个侄女他大约也是了解了,看着有时候呆呆愣愣的,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也不需要替她担心。这么想着,站起身拍拍袍子,就朝外走去,道:“我走了,跟厉千川约了游湖。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明天别溜出去,暮云雪回来。”

所以,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她依旧趴着,似有若无的应了声,“哦。……你的棋盘。”

人已经走到差不多小院门口了,也不回头,挥了挥手里的扇子,扬声道:“送你了。我打赌赢来的。还有……麓山书院最有名的医术大佬,叫钱曾。”

暮书墨想着自己侄女文不成武不就、琴棋书画会“一点”的样子,也就只能学点医术了,想来会药膳的人,对药草应该是极其了解的。

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长的,心有七窍,比谁都玲珑,活的潇洒随心,只是该会的什么都不会。

不过……他笑着摇摇头,什么是“该会”的呢?

暮颜却想到了别的。

到现在这种时候,说暮书墨只是个游手好闲温柔乡里的二世祖,她是半分不信的了。皇室心思最为深沉,这个帝国两大战神,安阳王府和将军府。

镇南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连府都不回,而对于安阳王爷,若说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将他监视在眼皮底下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功高盖主,鸟尽弓藏的事情,历史上还少么?

如今将军府三爷还能够心无城府光明正大地和安阳王府走得那么近,完全不考虑皇帝陛下因此生出来的小心思,不是人傻胆大,就是有恃无恐。

这将军府啊……水很深呢……她感慨了句,不过这跟她也没啥关系,当下将棋盘收了起来,拉着沉施拿了旧被单,就着院子里唯二的两棵树,做起了吊床。

第三十九章

竹澜院。暮府,暮恒的书房。

此时早已过午时,日色斜斜照在院子里,洒进书房里。整个书房里都是日色晒过带着暖香的味道。

暮恒看着吊儿郎当在自己书房里转悠的三弟,笑意深深。他这个三弟,有多少年没来过这个书房了?而且这孩子一向我行我素谁都管不着,如今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少见。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开场白就不用想了。说罢,什么事?”

闻言,已经在这晃了快一刻钟的暮书墨一个闪身瞬间跑到书桌后,很狗腿地给暮恒捏着肩膀,嬉皮笑脸地恭维道:“嘿嘿,还是二哥睿智。那我直说啦……”他没有带自己的仕女图折扇,暮恒古板,但凡今天让他看到仕女图的扇子,今日所说基本是成功不了的。

“二哥……千姿坊对面不是新起了个万品楼么……跟您打个招呼,朋友不知道千姿坊是您的,多有挑衅多有挑衅……”他也很郁闷啊,小侄女儿不知道千姿坊是自家的,玩心起了非要在这名字上压一头,听闻这几日千姿坊掌柜来了好几趟。他这二哥什么时候能这么简单让人占了便宜的。

不过,他总觉得,就算知道了千姿坊是自家的,暮颜这个便宜肯定也是要占的。

原以为他是又做了什么荒唐事要他来擦屁股的,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为了万品楼。万品楼的招牌他看到了,黑底烫金大字,的确很是气派!

他家掌柜的这几天念叨的啊,脸色都是黑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毫不相干的两家店,酒楼和胭脂店,压根儿打不起来。可是这万品楼的名字,明显是针对着千姿坊,连地段都是针锋相对的模样。

感情,这里还有他家三弟的影子?暮书墨,他是看着长大的。曾经的确人如其名,如今虽是荒唐了点,不羁了点,但仍然是个胸中自有丘壑,举止自有章法的人。能在这帝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活成一个人人又爱又恨拿他没办法的二世祖,可是比循规蹈矩要难得多。

他不动声色,挑了挑眉,“哦……合着你是为了外人来膈应你二哥啊?”

暮书墨笑嘻嘻地不着正形,立马否认,“哪能啊,二哥。这里也有我的一点份额,所以你也算帮你三弟我嘛。你知道的,我文不成武不就的,经商也不是个人才,开销又大,就靠那么点月钱,哪够啊!喝花酒可是很花钱的!”

瞧瞧这小子,说的叫什么话?哪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他喝花酒开销大的?

“你!活该!天天混在胭脂俗粉里,你还有理了你?!”暮恒气的眼睛鼻子都瞪大了,一把挥掉肩膀上的手,转身怒喝,“你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看着心烦!”

暮书墨也不在意,收了手就往门外走,反正他二哥一定会答应的,“是是是……小弟这就麻溜的滚……”

手刚刚触及书房大门,突然仿佛才想起来似的,又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开口道,“哦对了,二哥,我记得你有个人情在钱曾那,为了你那个小侄女,去用了呗。”

钱曾?

暮恒从一堆账簿中抬了头,看着已然关上的大门。

钱曾,原太医院院首,为人正直、脾气耿直,若用一个字形容,绝对是——直!即使对着陛下,都能直言不讳的老人,如今年事已高,于两年前递交了告老的奏折,去了麓山书院。

开口去要人家还人情,还是要他收这么一个弟子,怕是艰难。

沉思许久,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来,可是书墨难得开个口,总要试试,那不知道那孩子怎么这么对他胃口。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满院子的枫树。

竹澜院。他爱竹,觉得君子如竹,因此种满了竹子,取名竹澜院。却在遇到那个人之后,一日之间砍完了一整个院子的竹子,第二日就换上了枫,还是稀有的一年四季永远红火的珍稀品种。

他一直都知道,暮书墨绝非二世祖那么简单。就像他自己今天说的一般,他的月例银子根本支持不了他的日常开销,这孩子是个会享受的,他用的都是最好的,哪怕是一方帕子,也是那位老夫人亲自织就的锦缎。

那个不是用钱就能买得到的。皇后娘娘亲自登门都没有讨要的殊荣,却被他一个无状小子给拥有了。

这些他都不曾管,暮书墨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若是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那即使是他也护不得他周全了。只是……那孩子,有多久没有笑了?

他以为,那些一整夜一整夜坐在墙头喝酒的夜晚他不知道?他以为,那个地理位置是最能看得到那座废弃多年的府邸,这件事他也不知道?

他们将军府的人啊……都毁在一个字上。

他是,暮离是,暮书墨也是。

都是宿命。

如今不知道怎么的,对这个大哥的私生女却似乎甚是喜爱,连带着渐渐地也笑了,闷酒也不喝了,哦对,是酒都被暮颜喝了。听说安阳王府的桃花醉,都进了这俩人的肚子。管家说前几日王爷的妹妹也来了,老夫人还有意向为她换个院子,被她拒绝了。

也是个奇怪的孩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再看那院子里红地忧伤的枫叶,回到书桌前整理好千姿坊送来的账簿,既然暮书墨特意跑了一趟来交代,万品楼他也就不管了。既然书墨也份额,那做不过都是自己人的。

他又换来了管家,去库房拿了上好的茶叶,就带着人去了麓山书院。人人都知道,前太医院院首钱老,嗜茶如命。

暮府的水,比暮颜以为的还要深。

暮书墨并没有出府。他去了暮恒的书房。一个时辰以后,他离开了。这一点,忙活着做吊床的暮颜,自然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她想要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这个巨大的洪流里并不存在,她的命运和太多人息息相关,又关乎太多人的生死存亡。

这一点,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代替了那个孩子活下去开始,就已经摆不脱,挣不开,谓之命运。

而如今,昏黄的烛光中,她正窝在卧房里憋药膳方子。夜里微凉的风从窗外飘进来,吹地烛光摇曳,光影变换,一时间竟觉得这日子与上一世相比,简单到让人感慨。

只是这一感慨还没完,窗口跃进一人影,她以为是暮书墨,一抬头,怔住了!

第四十章

从窗外利落翻身进来的少年,仅有一面之缘,却让她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血腥杀戮,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体会到了利刃紧贴肌肤的冰凉。

至今,她的脖子上还有小小的伤疤。

断魂山脉,悬崖峭壁之下,身受重伤还一身杀气的陌生少年。

摇曳烛光中,少年很美,特别是一双眼睛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淡淡看过来的神情带着深情的错觉,静若处子。只是,谁能想象得到,悬崖之下,即使是她自认为能胜过一般武人的身手都没有招架之力的绝对秒杀。

静如处子,动若雷霆。

暮颜有些心虚,搞不懂这短短几日之后,他深夜造访是为哪般?灭口么?果然当初自报家门是个傻子一样的举动。

她咽了咽口水,虚虚问道,“你……要干嘛?”

“保护你。”处子少年言简意赅,声音带着点大提琴音般的沉,啥是好听。

额……不是灭口?“其实……我也就一说,不过举手之劳。”

“要报。”少年自顾自走过来,坐在桌边,被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之后抬眸问,“我住哪里?”

咳……所以,他是因为没处可去求收容么?她可以拒绝么?可是——她不敢。

于是,心里拒绝,面上却格外配合的暮颜叫来了沉施。可想而知,当沉施乍然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大晚上地待在她家小姐卧室里喝茶的时候,那惊悚就别提了,差点一声尖叫喊来整个将军府的人。

暮颜只能解释,这是自己前几日招的小厮,看家护院的,沉施才得以平静,但是对着“新来的”始终没什么好脸色,看得暮颜眉角一阵阵地跳,真想告诉小丫头这个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

最后想想还是罢了,别又吓出一声尖叫。

院子本就不大,多了一个男人之后突然之间就拥挤了起来。

小院原本除了一个吃饭会客的正厅,当然,这个会客也是很寒碜,一个暂时改成了小厨房的杂物间,就只剩下了东西两间厢房。东厢房稍微大一点是暮颜住的,西厢房很小那是沉施住的。如今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男的,沉施就只能搬来和暮颜挤挤,等明日再把东厢房隔成两个小间。

她看着沉施忙进忙出的,便考虑是不是该置办个私宅?这么住着也不是个办法……

“诶,你叫什么?”正想着呢,看到少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明显准备睡觉了,暮颜急急喊道,这朝夕相处三个月呢,名字总得问一下。

少年停步,静默,却没有转身,也不说话。

没有听到回答,暮颜也不在意,名字本来就不过是个称呼,既然人家不便说,她也不强求,只是说道,“既然如此,那跟着我的这三个月,便叫南瑾吧。”

“嗯。”少年低低回道,便走回了房。

至此,白鹿居又多了个暂住客——看着很安静,实则到底有多恐怖连暮颜也不清楚的少年一枚名曰南瑾。

第二日,是将军府的大日子。

前阵子皇后娘娘派了身边的嬷嬷从森罗学院召回了暮云雪,今日一早变会抵达帝都先是进宫谒见皇后娘娘,然后回到将军府拜见老夫人,随后,皇帝陛下的宣旨公公便也会到了。

如此一番下来,暮云雪的才是皇家真正承认的准儿媳,太子殿下的未婚妻。

第二日五更天方至,早春的天还未亮,暮颜就被府里的丫鬟小厮们给吵醒了。小院靠北,离开其他主子们的院子甚远,又距离将军府膳房很近,下人们自然不会刻意放低了动作,厨娘们的大嗓门更是早就传来了。

这感觉,就差张灯结彩地跟过年似的了。

也许比过年还隆重。

昨日老夫人去了小佛堂想请夫人出来,毕竟将军府女主人形同虚设不是一个好现象,正好借此机会,也就下了台阶。毕竟,暮颜的存在是无可更改的事实,那么怎么把损失降低到最小,就是上一代女主人该考虑的问题了。

可惜,听说是失望了。

那位夫人,竟是一步都不愿再踏出佛堂了。

暮颜是在白鹿居院子里听到这件事的,当时沉施正带着“新来的”教他怎么干活儿,南瑾很是沉默,几乎不说话,沉施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安安静静地做着这个叫做南瑾的少年,岁月静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当日的血腥狠辣。

这样的日色温软下,暮颜有些昏昏欲睡,大嗓门的厨娘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小院门外,以一种暗搓搓偷摸摸的姿态八卦着主子们之间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音量恰巧控制在了院子里的众人能听到的地步?

毕竟,都说了是大嗓门厨娘啊!她们的暗搓搓,实际上也就是一种动作罢了。

至于为什么正巧站在这个院子门口?

嘿!一个落魄院子,这么多年来她们都是在这聊天的。

你说如今不同?有何不同?不过多了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女罢了!还不如她们厨娘呢!

暮颜听着这些墙角八卦,勾着唇若有所思,沉施和南瑾自然也听到了,暴脾气的沉施就差撸着袖子冲上去了,倒是南瑾,除了杀意有点儿不稳,面色却并不什么不妥。

只是,你一高手,对着一群只会动动嘴皮子的无知妇孺动了杀气,也不觉得害臊么?暮颜挥挥手,让他们俩都窝远点儿,听不到自然就心平静气了。

呵……这种道行,她还是不在意的。

“小姐,老夫人那边派人过来,说是洗漱梳妆完毕就去大门口候着大小姐。”沉施端着洗脸水进来,暮颜收回了飘远的思绪。

“好。”暮云雪回了熠彤还要去宫中拜见皇后娘娘,回府也要到午膳时分,如今天色方亮,老夫人就已经如此迫切要见到这位孙女儿。

“听闻,二位公子也是一起回来的。”

“哦?”将军府三位天之骄子一起回府,倒的确是大事,微微点了点头,“帮我梳洗吧,莫要迟了又被老夫人怪罪。”

五十遍家训还没超好呢,她可不想又触了霉头。

果然,没一会儿,管家又来催了,说是老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大小姐也已经入了城,进了皇宫城门了。暮颜致了歉意,表示因为自己劳烦管家跑一趟很是过意不去,又让沉施倒了杯茶润润喉,态度礼节表情都很到位,原本很不情愿过来的管家也是稍稍有些平息了,觉得这位小姐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堪。

第四十一章

小院在将军府最西北角,从这里去大门要走很长一段路,经过了杂草丛生的小石子路,这段路是没有石灯笼的,夜晚都黑漆漆的,然后再是鹅卵石的小径,一路过去,才到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那才是将军府真正的景致。

晨曦方起,春寒料峭,沁凉入水。

跟在管家身后缓步而行的少女,背影淡薄的惊人。

沉施跟在后头,看着这样墨发披肩,白衣素雪的少女,突然惊觉,她的主子其实才十四岁。往日里,无论她的嬉皮挑逗不羁恣意,还是她所展现出来的淡定沉稳,都让人无形中忘记了,其实她才十四岁,未及弱冠之年。

她不知道暮云雪是什么样子的,听说是个近乎于完美的天才,早早就被皇家看中,今日更是要来宣旨赐婚。只是暮云韩,却是个因着知道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格外娇气和骄傲的小姐。

沉施隐隐觉得,她家小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却比所有人都要耀眼。迟早。

暮颜自然不知道沉施小丫头心中的小九九,她步履稳定而随意,一步步走向门口。那里此刻几乎全府出动,连门口的红灯笼都换了新的,门口石狮子也结上了红绸缎,一路走来,所有的石灯笼擦拭的一尘不染,每两个之间摆着一盆花。

老夫人为首,除了暮小叔和佛堂里的那位夫人,已经都到齐了,所有下人们规规矩矩分列两边,垂着头站着等着下跪迎接。

迎接这个府邸的骄傲衣锦还乡。

而她那日,自己扣开了门,门房小厮冷着脸,一直到副官表明身份才得到一枚正眼,带着探究的味道。

她挥了挥手,示意沉施自己在后面站好,才在人群之外稍微提了提声音,行了个礼,“老夫人,二叔,暮颜来迟。”

没想到,老夫人还没发话,站在暮恒身后的暮云韩倒是抢先说了话:“哼!真当自己是将军府小姐么,让所有人都好等!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最后一句话明显比前面那几句低了不少,想来,也知道这话不好当着老夫人的面乱说,只能以大家都听得到的“轻声”嘟囔了一句。

暮颜眉眼微微一挑,却不动声色。

暮恒回头一声厉喝:“住口!这般市井妇人的话,也是你一个名门闺秀该说的?莫要凭白丢了自己身份!”

“爹……我又没说错……”暮云韩嘴角一瘪,像是委屈地要哭了。暮恒的脸色缓了缓,终究是自己一直放在手心里的女儿,也不忍心凶。

暮恒不忍心,不代表某人不忍心,这个聒噪娃娃,她已经没有兴趣跟她打擂台装柔弱了,她走上前去,对着老夫人和暮二叔行了一礼,站直了身子才微笑问道,“二姐姐这倒是说的我不甚明白了。我以为我们是出来等大姐的。怎么的就成了等我了呢?让全府甚至老夫人等我,暮颜可不敢……可是折煞我了。”

懒洋洋的笑,却丝毫没有到达眼底。

“你——!”

这般笑意,落在暮云韩眼中,格外刺目。她自诩美丽,平日里也是细心呵护精心娇养着,如同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般,虽自认为比不过暮云雪,可在这熠彤也属于说得上的美人了。这几日因着某些小情绪脾气总也不好,如今看着这勾着唇懒懒笑着的少女,微微挑起的眉角媚态横生,竟觉得也比之不过,一时间气急,一巴掌就挥了过去——

岂料,用尽了全力的一巴掌,却被暮颜轻轻松松接住了。暮颜等的就是她自己挖了坑自己跳进去,嗯,顺便再把自己埋起来,她看着暮云韩有些发红的脸色,用一种昨日刚刚从大嗓门厨娘那学到的“低声细语”提醒道,“二姐,这可不是将军府内院,虽说大晚上的但也指不定有几个路过的,或者乱嚼舌根的传来传去的,你想明日御书房书桌上,多那么几封关于将军府的奏折么?”

她松开手,眼角斜斜挑起,咯咯笑了笑,继续道,“唔,内容嘛,就是将军府大房和二房一脉不睦已久,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家都管不好,何以管这几十万大军?或者,将军府大房和二房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甚至……皇后娘娘的耳边,说不定也会出现一些关于老夫人管辖之下的将军府后院二三事……”

“住口!”发话的是老夫人,暮云韩已经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身后的下人弯下的腰,更弯了。都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把耳朵捂起来,免得自己成为那个“乱嚼舌根”的嫌疑犯。

“你——!我——!爹……”在老夫人看过来的阴沉沉的眼神里,暮云韩急着为自己解释,却不知道如何解释,一时间急的语无伦次。

暮颜却不接茬了,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低了头,道:“祖母。暮颜失言。若有不妥之处,还望祖母原谅。”

老夫人锐利的眼神扫过去,看着这个很多时候自己并没有放在眼里的孩子,看着她四两拨千斤当着自己的面拿自己当了令箭盾牌,看着这个突然之间有些锋芒有点儿像某个人的孩子,看了很久,仿佛要把她看透。

可看了半晌,这孩子却依旧一副温吞模样,自知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也不是追究的好时机,重重地用拐杖锤了锤地,脸色却是稍霁,“哼!都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样子?站在这大门口给我丢脸?!”

“暮颜不敢。”

暮恒打量着低眉垂眼的暮颜,再看看一脸急的通红也只能“我你爹”的自家女儿,突然觉得,他应该重新审视这个小侄女了。这个放养在将军府后院的私生女,举手投足间,尽皆风情,半分局促和不安都没有,连说话,都能一下抓住重点。

老夫人素来重视清誉影响,就算再不喜欢二房一脉,但对外一向是做得滴水不漏的,这孩子……

心思回转间,竟玲珑至此。

而且刚刚她抓住云韩的速度……云韩虽说身子弱不适合练武,但为了自保他也教过她几招防身,她气急之下挥出的手,就被这般轻易抓住了……

第四十二章

不过暮恒也不是个抓着不放的人,本就是自己女儿不对在先,更何况老夫人都发话了,虽说疑惑,却也无话。只是明显暮云韩落在暮颜身上的眼神,带着刺,淬着毒。暮颜相信,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她肯定已经全身窟窿了。

可惜,不能。她笑地温柔,而缱绻。暴脾气的孩子,一向最好对付。

一时间便也无话,各有所思着。一炷香过,“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当前两匹骏马,马上英姿飒爽的少年,长相却并无相似之处,气质也不大相似。

一个一袭月白长衫,墨发白衣温润如玉似月朗星稀。一个一袭红衣俊朗疏阔如同阳光般明媚,

真真养眼。

若说单纯长相,第一位却更佳,想来就是大公子暮云翼,素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美誉的,暮云翼。只是和暮书墨想比,倒是少了几分潇洒,想来她家小叔只是名声太差了些,但四大公子之首,还是有道理的。

后面一辆马车,上好的沉香木打造,通体黑色,低调内敛。

人还未到,却有清丽的音线带着浓浓的笑意飘出来,“祖母~可欢迎雪儿回家?”

声音甜美、温柔,娇柔里带着高华,让人想要一窥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何等风华。

闻言,老夫人的眼瞬间亮了,乐呵呵地笑开了,低声咕哝:“这孩子……”嘴里似乎在嫌弃,只是宠溺包容呵护骄傲等等的形容词早已暴露。

一如那些一脸骄傲嘚瑟告诉你“我们家娃多么多么好”,嘴上却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谦虚的“哪里哪里,也就这样,我们家的也就是点小聪明罢了……”的父母如此这般。

此时,若是你傻啦吧唧附和着她嘴上的谦虚,那么你瞬间就能得罪一位老祖母的心。自然,能在帝都熠桐活下来的人,再傻如同暮云韩,都是不会这么干的。

于是,玲珑如老夫人身边多年的老嬷嬷,笑的见牙不见眼地扶着老夫人走出了大门,一边走,一边笑道:“老夫人,大小姐也就对着您会这么撒娇呢……”

果然,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这孩子啊,自小就跟我亲……”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将军府大门口。

两位少年利落下马,纷纷行礼,“祖母。爹,娘。我们回来了。”

郑氏已经快速迎了上去:“清儿,这一路辛苦了,快过来给娘瞧瞧……为娘好想你……”

她越过离她更近的大儿子,拉着小儿子左右上下的看,一边心疼地啧啧说着,而暮云清,甚是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应付这母亲过于热情地关心,连耳朵都红红的,而被自己母亲冷落地干干净净的暮云翼,自始至终站在一边,温润如玉。

第二辆马车里,纤纤素手撩起车帘,一袭白色宫装,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完全不似多日奔波的样子。倒像是经历了一个惬意的午觉,在后花园闲庭信步了一圈的姿态,高贵、得体,宛若九天女神。

15岁的少女,已经有了姣好地惊为天人的容颜。微微笑着的样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大家闺秀的得体和端庄。只是看过了厉千星的仪态气质,暮云雪却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她微笑着挥手支开了半蹲着等她下车的下人,抬眸轻唤:“祖母,二叔。”微笑里,带着世家小姐该有的骄傲,她缓缓走来,笑着撒娇,“祖母,你还没说,欢不欢迎雪儿回来?”

老夫人拐杖一锤地,眼睛一瞪,佯装生气般,道:“哪个敢不欢迎雪儿,老太婆我打死他!”

说完,就笑逐颜开了,摆脱了身后嬷嬷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抱住了暮云雪,一边看,一边念叨:“好……小雪回来就好……想死祖母了……快,让祖母看看,瘦了没?”

“瘦也是想祖母想瘦的……”

“哈哈……还是你最贴心!”说这,回头看了一群没啥动静的下人,怒喝,“一群没眼力见的,大小姐回来了也不会行礼问安了么?!”

瞬间,呼啦啦全跪下了,高呼:“奴才(奴婢)们欢迎大小姐、大少爷、二少爷回府!”

连沉施也跪下了。

一时间,站着的几人就很显眼了。

暮云韩走上前,亲热地挽着暮云雪的另一条手臂,娇笑着:“大姐可回来了,我也想你呢!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啊,某个废物把将军夫人给气进佛堂了呢!”

嘴里说着某个废物,眼神很是直接地看着暮颜,到底是哪个,显而易见。老夫人的脸,黑了,她愈发不喜二房这女儿了,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如今这等情况,是说这些的时候么?别以为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暮云韩无视老夫人黑漆漆的脸,壮着胆告着状。她知道老夫人不喜她这么做,可是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建立起她们之间的矛盾,她不放心。这几日来,仿佛连父亲也开始关心那个臭丫头了。也不知道这臭丫头到底施了什么法术,小叔、父亲、祖母,整个将军府的长辈似乎都已经接受了她的存在,哪怕一开始很是不喜欢她的老夫人,都已经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暮云雪看了眼手臂上攀上来的手,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暮云韩的用意她自然知道,她对于被人当qiāng使没有丝毫兴趣,但是这个人却也是她不喜的。她看向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却不认识的人,轻笑一声,也不走过来,只是看着她说:“想必,你就是那位,我父亲遗落在外的女儿。”

这话说的极为含蓄,却含蓄到谁都听得懂。一时间,下人们低头窃窃私语,带着恶意的交头接耳。

“什么遗落在外,也就大小姐给她点面子这么说罢了。”

“就是呀,一个私生女,整日里冷冷清清的,真当自己是主子呢。”

“到底是大小姐那样的才是正经主子,看那气度,和这乡下来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草鸡就是草鸡,来了将军府,也变不成凤凰。”

暮云韩“嗤”地一声,鄙夷地笑了。

第四十三章

暮颜暗叹一口气,心中的某个执念放下了。对于将军府,她一直以来抱着最大的忍耐和无奈,终究是自己的选择亏欠良多,亏欠佛堂里的那位,亏欠边疆的那位,亏欠自己带来的所有的纷扰。

可是,骨子里她不良善。她其实自私又记仇。

那些言语如刀,刀刀剜心,她再亏欠,终究亏欠不到在场大多数人头上,可是,无冤无仇,只因为自己性软可欺,便谁都要上来踩一脚。

哪怕不踩,譬如老夫人、譬如二叔,譬如今日回府初次见面的两位哥哥,都只是选择性失聪失明。

人心森凉至此。

凉风从门口吹来,仿佛带着遥远雪域的碎雪般的彻骨,她低头笑了笑,然后才一片平静地抬头说道,“是的,大姐。”

“我不太喜欢你。”暮云雪说这话的表情,依旧得体温和,仿佛只是在陈述“天气真好”一般自然,“我的母亲,这个将军府的夫人,因为你进了佛堂。如此说来,想必你能够理解我对你的不喜吧。”

她说话的语速很慢,高高抬起的下颌,线条流畅精美。如此骄傲地仿佛看她一眼都是施舍。

暮颜,就在这样的姿态里,微微笑了,她笑地很淡、很温柔,可是眼睛,却比无星无月冬日夜空还要黑和冷。她想,她终于知道了暮云雪和厉千星相比,到底少了什么。

少了一种融入进了骨血的淡然。

暮云雪的气质里,多了一种刻意。哪怕心里极其厌恶自己的存在,却也要说的光明正大,既落了美名,也要她心里有火不能发。

就像此刻,明明自己是被指责和诘难的一个,她却收了所有的赞誉和同情……呵,同情,同情自己的存在成了对方人生白纸上一个醒目的污点么?

她笑着说道:“我知道,大姐。”我亦如此。不太喜欢你。只想要打破你高贵骄傲不屑一顾的表情。

“呵……”暮云雪不再说话,“都起来吧。”

她自始至终,没有理睬前来示好和告状的暮云韩。高贵如她,不喜暮颜的存在,但对于二房的这个女儿,虽不至于不喜,但也无感,和废物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她的人生,是这熠彤最闪亮的人生,她的世界里,不该有这种没脑子的废物存在,她是九天之上的凤凰,是高山上的雪莲,是人人称颂的熠彤第一千金,是皇家首肯认定的未来太子妃。

老夫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发火了,最喜欢的孙女回府,是多么喜庆的事情,待会儿宫里还会来人,因此,哪怕暮云韩一而再再而三让她黑了脸,她也什么都不说。

这会儿,两个孙女对上了,笑逐颜开的老夫人依旧一点都不想因为暮颜的事情破坏了气氛,拉着暮云雪就往里走,道,“雪儿饿了吧?午膳都备好了,快进去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还有祖母亲自做的藕粉圆子……”

下人们纷纷附和,簇拥着老夫人和暮云雪往里走,渐行渐远地还能听到如下对话:

“祖母,别急,大哥他们还没进来呢……”

“不管他们,你一定饿了,先进去吃起来。”

“祖母……”

“大小姐有所不知,从确定您回来的日子开始,老夫人就天天想着做些什么您爱吃的给您吃呢,快去尝尝吧……”

“嘻嘻,我就知道祖母最疼雪儿了……”

渐渐地,便也听不到了。如此鲜明的对比,暮颜看着门外尴尬着的暮云韩,围着暮云清嘘寒问暖的郑氏,和暮云翼说着话的暮恒,神色莫名。

……郑氏和暮云翼,竟形同陌路。

她也不愿意打扰了这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的团圆,给沉施使了个眼色,准备悄悄离开。

一直背对着她和暮恒低声说话的暮云翼,突然似有所感般突然朝这看过来。

如玉的少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贴身佩戴的玉质的温度,这眼神里,太多让她错愕不及的东西,而他下一句话,甚至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集到了她身上,因为他说,“颜儿,好久不见。”

语气熟稔,仿佛多年至交老友。

他们……认识?

暮颜暗自惊讶,却不动声色,微笑打招呼,“大哥。”

暮恒哑然问道,“你们认识?”

“暮云韩,今天是你第一次叫我啊。刚刚我可是记得,你叫了暮云雪,却没有叫你的大哥二哥……感情,在你心里我们就没啥地位啊……”暮云翼戏谑开口,不轻不重,却并未接她的话茬,回头对着暮恒解释道,“父亲还记得我几年前随大伯去过边关么,就是那时候遇到的颜儿。”

他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表情,敛起全部的锋芒,他笑道,“当时重伤,还是颜儿悉心照顾才得以康健。只是伤好之后我就回了森罗学院,如此想来,倒是五六年未见了。”

暮恒微微错愕,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似乎有点疑惑,问道,“既是如此大恩,只是你为何书信上从未提起过?”

原来,她竟是懂医术,难怪书墨让他去找钱曾。

“大伯的私事,未经同意,孩儿怎敢私自提及?”暮云翼笑着说道。暮恒想了想也对,毕竟是大哥私生女,大哥自己没有说之前,云翼确实不适合先提出来。

如此想着,倒也是信了,竟然郑重地转身对暮颜行了一礼,感谢道:“如此大恩,早些不知,理当重谢。”

暮颜倒是没想到暮恒是这样直接的性子,说谢,就真的以长辈身份弯腰90度,行了一个大礼,想来,暮云翼虽然不得郑氏喜欢,却是极受暮恒看重。

但自己终究是不该受了这礼的,她侧了侧身避开这礼,双手托起暮恒,很是真诚地说道,“二叔,一家人何必言谢。这是暮颜该做的。”

她的确是不太清楚某些记忆,但是他说六年前,那就是她来了这世界开始。是真是假自然明晰,看着说的像是真的一样的暮云翼,有点不太摸得准是什么情况。

“颜儿,陪大哥先进去吧。也好路上叙叙旧。”暮云翼提议道,说着就往里走。

暮颜挑眉,落后半步跟上了。

第四十四章

一路无言静默。

暮云翼感受得到身后少女落在自己后背的眼神,带着点儿探究和防备。许久,他叹了口气,有多久了呢……有多久,没有人能让他不安,没有人能让他手足无措。

宛若隔世。

他驻足,转身,含笑问道,“颜儿,可是恼了?”

阴天。雨前。空气中有湿漉漉的味道。今日初次见面的少年看过来的眼神含有太多的东西,一如方才门口那一瞥。

复杂到让她微低了头,避了开去。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反问,“为何要恼?”

暮云翼轻声解释,“恼我未经你同意,就把六年前的事情说出来啊……”

暮颜笑了笑,只是那笑,很轻,很柔,带着点儿缱绻,就像是低头时滑落在额间的碎发拂过肌肤。

她说,“怎么会?大哥也是为了我好,如此,二叔总该顾及着当年我的照顾之恩,对我多加照拂的。如此,我这个废物私生女,在将军府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说完,又是自嘲一笑,笑意里的凉薄和寂寞和不远处正厅里的欢愉和热闹格格不入,笑完,抬头,眼神里已冰凉如斯,连声音都淬着冰,“可是大哥,6年前,我不在边关。”

正厅的大门就在眼前,进进出出的婢女穿着过节压箱底才穿的服饰、戴着主子平日里赏赐的首饰进进出出,走路姿势是极美的,眼神嘴角的弧度是讲究的,既不显得冷淡,也不会过分热情,也因此多了几分刻意。

将军府两位少爷,年龄正好,该是选通房丫头的时候了。

暮颜冷着眼,勾着意味深长的弧度,随手招了一个正好余光偷偷瞧过来的婢女,交代了请她领着大少爷进门,招呼着十步开外可以避开的沉施转身走了,这顿接风宴,不吃也罢。

暮云翼看着暮颜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苦涩地笑,是啊,六年前,你自然不在边关……可是,我总希冀,六年前你便是在的。如此,我也不必苦苦寻你六年,你也不必这般的苦。

大伯广招名医,只为了治你的丹田,虽是好意,却也几乎是昭告天下你的丹田破碎,你说你是将军府的废物私生女,这些日子,这六年来,若我在,必不会苦了你。

我从未想过骗你,我遇到了你,就在六年前。你却不记得我罢了。当日洞窟匆匆擦肩而过,你说,你叫小夕。

我寻你六年,无人知道,我耳力极灵,过耳不忘,凭着当日三言两语,我在茫茫人海大千世界寻你六年,绝望到我几度想要放弃。

放弃吧……一个孩子,如何活得下来……我一遍遍告诉自己。

你可知道,当我站在众人之外,听到你清冷一句“是的,大姐。”

宛若雷击,又似重生。

原来你在。

而我,回来了。

余生,我以整个将军府,免你一世颠沛流离风霜雨露,予你此生安然无虞尊荣富贵。

她躲在一个山洞里。黑暗。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身边有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痛苦的呢喃。

光线昏暗,她看不清身边的人长什么样子,可是隐隐透过来的温度,高得吓人。他发烧了。

洞口微弱的光线被挡住了,有衣摆划过地面的声音。脚步轻缓,仿佛死亡圆舞曲的前奏,又似死神举起了他漆黑的镰刀。

空气压抑到仿佛可以滴出浓黑的墨汁来。

她死死捂住了嘴。

“小郡主,你逃不掉的……”就像古老的咒语,来人的声音竟如同大提琴音般动听悦耳。他黑巾蒙面,双眼紧紧盯着她,就像毒蛇寻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为……为什么?”她惊恐地问……

“因为,很多很多人要你死啊……”说完,来人咯咯笑起来,仿佛很多人要她死是一件令他很愉悦的事情,那笑声,在这狭小闭塞的洞里回荡着,像一张网,紧紧裹覆,越收越紧,连呼吸都艰难……

“啊!”暮颜突然尖叫一声,醒了过来。

一摸,额头上冷汗涔涔。是梦啊……可是那双眼睛阴狠、毒辣,仿佛淬着毒泛着绿光,即使是梦里,都让她忍不住心悸。

天暗沉沉的,风雨欲来的样子。她在院子的吊床上小憩了一下,似乎并没有过多久。

“小姐?怎么了?”沉施匆匆走来,手上还沾着满手的白粉。

“没事,一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你在做什么?”她准备起身,估计没一会儿宫里就要来人了,全府上下都得去前厅接旨,这事儿,只可以早去绝对不能晚了。一低头,看到盖在腿上的薄毯,因着刚刚起身的动作,快要滑到地上了。

“你给我盖的?”

“不是……我在做点糕点。”沉施抬了抬手,“小姐要洗漱了么,那我先去整理一下再来伺候。”

“恩,去吧。”她坐起了身,却也没有急着下地,因着那个梦,总觉得整个人提不起劲。这一点都不像梦,倒像是……回忆。

如果真的是逃亡路上发生的事情,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有“很多很多人”要她死……

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在头顶铺开。她无处可逃。

回来,到底是对是错?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沉施过来就看到她家小姐坐在吊床上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发呆,两眼无神,也没什么表情,可是就是让人心跟着一沉的那种,让人只想蹲下来抱住自己。

她担忧地开口,“小姐……”

“恩。去换衣服吧。”知道目前多思无益,只能往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挥走脑子里那些让人低落的东西,梳洗完毕赶往前厅,意外地在半路上遇到了从墙外匆匆翻墙进来的暮书墨,于是俩人结伴而行。

今日去的早,老夫人还未到,又精心修饰了一番盛装出席的暮云雪美得更是惊为天人,连暮颜都微微愣怔了,倒是暮云韩,难得的不在状态,似乎心不在焉。

她和暮二叔打了个招呼,便也找了个最靠外的位置坐了,暮小叔却没有去坐暮云雪特意空出来的前面的位置,反而就在暮颜边上随意坐着喝茶。

喝了一口嫌弃地皱皱眉,放下了。

第四十五章

没多久,老夫人也盛装出席了,穿着她压箱底的诰命朝服,拄着龙头拐杖,一百零八颗珊瑚珠红如泣血,甚有威严的模样。

传旨的公公刚刚好也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南将军暮离之女暮云雪,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暮云雪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暮云雪许配太子为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

公公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气都不喘一下地读完,待众人呼完万岁皇恩浩荡,娇娇柔柔地说了声,“恭喜老妇人、恭喜大小姐”,便双手递过了圣旨。

老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得每一条皱纹都清晰可见,上前一步递给总管一个墨绿色的荷包,荷包里的东西不言而喻。

公公再三道了喜,甩着拂尘翘着兰花指婀娜多姿地走了。

老夫人吩咐了嬷嬷对下人们各行赏赐,便带着暮云雪去了祖宗祠堂。按照规矩,圣旨是要供奉在祠堂里的。当下见无事了,暮颜便转悠着回了小院。

早上还阴沉沉的天,此刻却又淡淡薄阳,南瑾坐在院子里擦bi shou,那把bi shou通体黑色,造型狭长,泛着金属的色泽。这个沉默的少年闲来无事总爱摩挲擦拭,是以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少年很美,刀光很利,微风拂过散落的发丝,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优美却不女气,宛若罂粟。

暮颜靠着门扉看了许久,才打破这刻的宁静,她叫,“瑾。”

少年抬眸看来,带着点儿灰的瞳孔里一尘不染。

他不语,以眼神询问。

“过几日,我要去麓山书院读书,你陪我去。”沉施得留在这里,留在万品楼。

“好。”

“瑾。”她突然起了询问之心,走到桌边坐下,斟酌了下问道,“你教我……习武吧?”

少年抬头,微微错愕,然后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合适。”

不是你不合适,而是我不合适。暮颜微微挑眉,意思是,并不是自己不合适习武,而是他不合适教么?

“为何?”

少年低了眸子,过了半晌,才低低说道,“我只会杀人。”

言语之间,是淡淡的寂寞和空洞。

暮颜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就比如你有故事,而我,不是那个适合听故事的人。

很明显,今日找了个不合适的话题,她刚想起身,就听南瑾又说,“要习武的话,找他。”

“他?”错愕地回头,他是谁?就见南瑾指着小厨房,小厨房里,沉施端着盘子正好出来。沉施?自然不会,那便是盘子里的东西?

“谢锦辰?”自从那日一别,每隔几日谢锦辰就会派人送来松子酥,如今一看便知。

“是个高手。”南瑾点头,他说的其实是青影,但他自然不知,只知道沉施说谢过谢大人。暮颜自然也知道是青影送来的,只是……他们还没这么熟,有些东西,不便告知。

习武的事情,以后再议吧。

第二日,暮颜起床的时候,沉施就咋咋呼呼说开了将军府的大事,说是暮云雪傍晚时分去了佛堂,只是将军夫人并没有允许她进入,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后,就出来了。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和往常并无差别,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个帝都熠彤的第一千金,永远完美到无懈可击。

随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暮云翼也去了佛堂,这一次将军夫人却开了门迎了他进去,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出来了。

只是之后,暮云翼便拿出了镇南将军的手书,那封手书,和暮颜带回来的手书笔迹相同,风格却完全不同,洋洋洒洒好几页纸。

首先,表达了自己远在边关的无奈之情,和对将军府的众位的思念之情,话锋一转,哀思如今年迈,万事顺心,唯有一事,每每思及,深觉愧对列祖列宗——膝下无子继承偌大家业。接着,画风再转,夸奖暮云翼雄才伟略、大将之材、堪当重任云云。最后,点睛之笔,全文中心思想,将暮云翼过继到大房一脉,为将军府世子爷,暮府下一任家主。

此手书一出,将军府上下尽皆沸腾。甚至,国公府夫人深夜来访,表示不会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将军亲笔手书,将军夫人更是派了婢女来表示自己同意的态度,既如此,这事儿也就板上钉钉了。

暮云翼,成了将军府未来的继承人将军府的世子爷。那位,惊才绝艳、温润如玉的少年,站在了熠彤的舞台中心。

这一些,其实从昨晚就已经开始传遍了,只是他们在这偏远小院里也是耳目闭塞的很,前厅再大的事情,也传不到这里,这也是沉施一大早从下人口中听来的,她絮絮叨叨说的口干舌燥,听故事的人却窝在床上拢着被子眼睛都没睁开,都不知道听进去没。

“难怪昨天我看郑氏对着暮云翼态度不冷不热的,还以为不是亲生的。想来,是提前知道了这事儿?”暮颜摩挲着下巴,却又觉得不太像,这难道不应该是二房一脉的荣耀和希望么?甚至,几乎等同于以后整个将军府都是二房掌家了?

不然,国公府怎么会强行想要介入?

思及此,突然起了戏谑之心,眯着眼嘿嘿一笑,“如此想来,反而暮云翼更像是私生子啊……不会被我一不小心说中事实真相了吧?”

“小姐劲瞎说,将军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沉施看着半睡半醒的自家小姐,很是嫌弃,一边打扫着屋子,一边辩解道。

“嘿……将军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家小姐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暮颜瞪了眼一个劲嘀咕的沉施,“这小小年纪的,就知道护着别人了,胳膊肘还往外拐了……”

这一瞪,倒是把瞌睡虫瞪没了,麻利地起床穿衣,吩咐道,“昨儿个谢锦辰送来的糕点去拿来,你家小姐饿了。”

第四十六章

沉施嘀嘀咕咕去厨房,觉得自家小姐越发不在意自己的身世了,自己拿自己一个劲儿地寻开心。只是,当她端着糕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小姐不见了,连带着,南瑾也不见了。

所以——刚刚小姐,是支开她溜出去了?

暮颜,的确是溜出去了,而且就是故意支开了沉施,谁让她絮絮叨叨的……

其实此刻天色尚早,今日大雾,目光所及也看不清什么,路边馒头包子已经早早地吆喝开了。她走到一个馒头摊位前,“老人家,来仨包子。”

“好嘞!公子,您的包子。小心烫嘴。”老人家很是和善递过热气腾腾地肉包子。

付了钱,递了两个给南瑾,她一边漫不经心地走,一边捧着热乎乎的肉包子啃,桃源镇的包子,素的占多数,帝都熠彤的包子,却几乎都是肉包,雪白的皮,香喷喷的,一口下去,肉汁便溢出来了,货真价实的大肉包。比之桃源镇,明显更大、更白、更香。

却总无端想起那段岁月,回头看到南瑾拿着包子并没有吃的模样,突然想要自言自语一番。

“我在来到将军府之前,待在一个小镇,那个小镇,民风淳朴、邻里和善,也没有那么多的利益之争,和熠彤相比,显得格外岁月安好。”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恐怕我会一辈子呆那里。虽然,那里的包子皮都没有这里的白,虽然那里没有千姿坊,没有胭脂水粉,那里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用胭脂水粉,女孩子的脸上,红彤彤的还很粗糙,哪有这里的细皮嫩肉。”

“可我就是喜欢啊,没有害怕、没有踌躇、没有谁瞧不起谁、谁想要踩着谁,没有这种身处大雾的茫然和无措。”

少女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话,她也没有想要南瑾回答,南瑾是个闷葫芦,他的身份她隐有猜测,因着这样的猜测,她更不指望他跟她唠家常嗑八卦。只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突然想起那个自己吆喝着卖包子的冬季,只想要说说话,只想要有个人听她说说话。

南瑾落后于半步的距离,看得到她雾气里湿漉漉的睫毛,和手中冒着热气的包子。一时间有些出神。今生多少年他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过和人这般走在路上,捧着包子听她说话的平和。

有些美好。有些眷恋。

于是,一个絮絮叨叨地说,一个安安静静地听,到后来,说得也说完了,听得也啃完了包子,两个人一路走着,虽说无言,倒也不尴尬。仿佛原本就该是这样子的。

雾渐渐散了些,万品楼的招牌远远能看到了。郭掌柜站在门口背对着外面指点着小厮在刷门,这几日相对清闲一些了,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的差不多了,只剩这两扇门,需要刷成朱红色。郭掌柜回头恰巧看到了暮颜带着一个不认识的随从一样的男子走来,便转了身,含笑站在门口等待。

郭东升是牙行老板听说她还想要找个掌柜,特意推荐给她的,说人品值得信赖。这些日子下来,也的确是个信得过的,能力也不错。

她加快了步子朝他走去。

“东家。”掌柜郭东升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几日,他早已被这个少女的奇思妙想给折服了。他本也是经商之家,奈何家道中落,多年来只能当个账房先生勉强糊口。

前不久,自己连账房先生的活都给丢了。东家小儿子从店铺拿了银子,却诬陷他手脚不干净。

几日前,这个孩子找到自己的时候,他是不太寄予希望的。以为和往日相同,不过糊口罢了,毕竟上有老,下有小的,为了养家糊口,哪怕不如意,也是要去做的。

而对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怕是家里有点钱,拿出来玩玩罢了。

却不想,才几天时间,这孩子的一些想法和举措就让他叹为观止,他自诩在经商方面还是有些能力和天赋,但这孩子的一些奇思妙想看着天马行空没有边际,实则心思玲珑剔透人心拿捏极其精准。而且,东家还许诺,年底会有分红。一开始他还不知道分红是什么意思,后来她跟他解释,说分红就是按照一年的利润给的奖金。

一时间,竟觉得全身上下打了鸡血似的。

连带着对那少女,都敬仰有加。

“郭掌柜请不必多礼。”暮颜受了这礼,带着郭东升去了后院,南瑾没有得到吩咐,自然跟了进去。

郭东升为暮颜二人沏了茶,也不坐着,垂手低头伺候在一边,道:“东家有何吩咐?”

暮颜招呼他坐了,才拿出了手里的方子,交给他:“这是我近日整理的方子,你拿去看看。过几日,万品楼就要开张了,有些事情我跟你重申一下。”

暮颜喝了一口茶,又顺手拿过空杯子,给郭东升倒了一杯,郭掌柜诚惶诚恐推拒不过,才道了谢,接过茶喝了。暮颜接着说,“沉施尚且年幼,资历不如你,很多地方你多担待,万品楼还是要你多加操心,就当做自己的来经营,我相信你,你也不必觉得自己是我的下人般,我要找下人的话,牙行多得是,也不会花了重金请你来。我们是合作,是共赢。共赢就是,我赚钱,你也能赚钱。”

郭东升一怔,端正了颜色,点头称是。他觉得,也许他以为的了解这孩子,不过是看到了冰山一角。她有太多新奇的词汇和想法,总让他产生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倒忘了,对面这个孩子,不过十几岁。

“不过对外不要说我是东家,也不要提起沉施,你可以说是你自己也没有关系。我放沉施在这里不过是要她历练,也绝不是想要监视你。”

“东家,我自然信你的。更何况我自认为虽然能力有限,但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的事情断断不会做。我家祖上也是书香门第,不过家道中落,才只能做个账房先生,勉强糊口。”他站起身,一脸严肃的保证。

暮颜笑笑,再次招呼他坐下,才笑道,“跟着我,相信我,你不会只是一个账房先生。”

她笑地清浅,说地随意,郭东升却一脸激动,唰地一下又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是!我郭东升,一定紧随东家!万死不辞!”

第四十七章

暮颜失笑,好嘛,也不用招呼他坐下了,这一坐一站他不累,她看着都累,一些收买人心的东西说完了,便开始说正事,“别叫我东家了,跟沉施一样,叫我小姐吧。酒楼想要在这鱼龙汇聚的帝都活下去,一个是特色,还有一个重要的,便是质量。采买一定要严格,万不可粗枝大叶蒙混过关。每一道菜不需要每天都有,偶尔有吃不到的,回头客才会更多。开张的那天您准备下,会有贵客到场。”

说的人不觉得,听得人却暗暗心惊,的确,为什么每天的菜需要一样呢?这么简单的道理,却从来没人想过,如今被人家说出来了,才觉得竟然如此简单,他正色说道,“属下谨记。”

暮颜又交代了几句,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才起身带着南瑾准备离开,她挥手让郭掌柜先走了,她也不是摆谱要人家送出大门的那种人,正好走走看看再检查一遍,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笔产业,她心里不是很有底气,却不容有失。

院子里,是她从断魂山回来以后栽过来的药草。都是对生长习性没有太大要求,但是市场上价格相对较高,质量却良莠不齐的品种。

前院大堂装潢一新,完全看不出当日落满蜘蛛网的模样了,虽然桌椅都是前东家留下的,不过也已经修缮过了,整个大堂以红黑基调为主,很是大气内敛。

她转了一圈,很是满意,郭东升站大堂里指点小厮打扫,看到暮颜准备离开,小跑着走来相送,对他来说,无论这位小姐如何亲善,该有的礼数他还是要有的。

暮颜站在门槛内,看着前方,没有回头,声音淡淡地道:“郭掌柜。我这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给你最大的信任,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最好的待遇。你……莫要让我失望了去。”

那声音,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般,压了过来。郭东升弯了弯腰,格外谨慎地保证道:“属下定不负东家所托。”

“如此,甚好。”

一味的亲切随和在管理上永远行不通,压力自然还是要有的。她淡淡地说罢,带着南瑾走出了万品楼。

留下一脸凝重的郭东升。

此时浓雾尽数早已散去,淡淡的日光笼罩下来,小摊小贩沿街售卖吆喝,倒是比清晨热闹许多,她带着南瑾走走停停,很有闲情地逛起了街。

这个时候的少女,突然很是少女,看什么都很是新奇,小摊上的东西款式简单,质量也不是很高,只是给寻常百姓家的小姑娘玩的,价格也很便宜,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倒也有趣。

“他也许会拿了你的配方另起炉灶,毕竟,那些材料并非不可寻。”南瑾突然开口。

仿佛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长一句话,又或者只是惊讶于他说的内容,前面的少女顿了顿步子,继续往前走。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风险很大。南瑾都知道的事情,她怎么会没想过。现在只是一个开始,往后呢?当他,或者主厨,或者万品楼里的某个人,了解了其中nèi mu,知道了药膳其实一点都不深奥,更何况药膳所需要的,基本都只是不太难寻的药材。

那么,隐于幕后,无人知道的真正主子,又能怎么样?

似乎因为这个略微有些沉重的话题,暮颜也不玩了,沿着道路右侧安静地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走出十来步,才笑意森森地说道,“想来,让他们后悔自己的选择,亦不是难事。”

那样的笑意,带着破釜沉舟杀伐果决的肃杀和凉意。南瑾突然觉得,这春天的风,终究是冷的。冷到了骨子里。

暮颜却并没有在意南瑾的心理活动,话题一转,问道,“南瑾,你有伙伴么?”

伙伴?他自然是没有的。他的伙伴只有手里的bi shou。伙伴这种东西,关键时候不是用来出卖和背叛的么,他自然是不能要的。就像他一直觉得暮颜太过于仁慈,如果是他,那么万品楼掌柜、主厨的家眷,他都会捏在手里。可是她没有,她并不心存疑窦。

他没有吭声。

“我大约可以猜到你是做什么的……想来你是没有伙伴的,那种可以将自己后背交付的伙伴。”

后背交付?后背交付意味着会死。甚至,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伙伴和合作还是不同的。伙伴是交付所有的信任,甚至,将自己的弱点交给对方保护的那种信任,但是合作不是。合作更趋向于各取所需,我和郭掌柜,是合作。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比你还要狠心。但我不希望最后走到这一步,这不是我的初衷。”

暮颜仿佛只是感慨一下,并未指望这个闷葫芦对自己倒苦水,或者表忠心。若是他真这么做了,她才应该开始担心自己的小命安全与否的问题。

这仿佛成了她和南瑾的相处模式,沉施过于简单,有些阴暗的东西她不想让她知道或者担心,而南瑾似乎成了一个可以让自己很放心地发牢骚的人,这样也是挺好。她仿佛需要这样一个人,咋咋呼呼的有沉施一个就够了。

想到被自己丢在院子里的沉施,想来此刻她肯定是醒了,也肯定发现自己不见了,不知道是否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想着回去哄哄那个着急的小丫头,顺道买了点她爱吃的绿豆饼,也就回了。

而此刻,彤街里一个好像一直都没有租出去,大门高高的门槛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的铺子二楼的走廊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身黑色锦袍,衣袖和领口都绣了繁复的线条,带着古老的神秘感。

他握着小巧琉璃杯,杯中液体淡淡酒香,晶莹剔透。他无意识晃着杯中的酒,目光却紧紧锁着暮颜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才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后的侍卫,“刚刚那个少年发现我了。”

侍卫没有接话,只是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刚刚那个少年回过来的那一眼,有种心悸的感觉,犹如死神扼住了呼吸,他可以确定,少年一定发现了主子目光锁定的对象。

“去,查查她身边那个少年。”他淡淡吩咐身后的侍卫。

“是。”

第四十八章

俩人翻墙溜进白鹿居,果然看到小丫头东张西望搓着手跳着脚皱着眉的模样。

都快急哭了。

暮颜突然觉得自己挺坏的,欺负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娃娃。她摸了摸鼻子,挺不好意思的咳了两声,“咳咳……”

沉施豁然回首,呆了呆,然后……小丫头真的就哭了。

她急急忙忙朝暮颜跑过去,带着浓重的哭腔,焦急又委屈地哭诉道:“小姐去哪里了!急死我了!刚刚管家来"zhao xiao jie",说是厉小姐下了拜帖,五日后邀请小姐去白云寺礼佛……小姐不在,我就只能说还在睡着……”

暮颜头痛地止住了小丫头的絮絮叨叨,此刻分外觉得闷葫芦南瑾甚是可爱。

她扬了扬手里的绿豆糕,哄道:“这不,特意给你去买的绿豆糕。”话音刚落,后面永远走路很是优雅的南瑾,第一次一个踉跄,差点右脚踩了左脚……她转过身狠狠瞪了眼,又嬉皮笑脸地回过头来讨好得看着沉施。

南瑾被瞪地隐隐有些委屈,自己好歹是个高手,差点被自己绊了一跤,本就丢脸。

“哼,肯定是小姐偷偷溜出去,怕我烦你,顺道买回来哄哄我的。”沉施一副“我才不相信你”的傲娇表情,特意加重了“顺道”二字,却还是喜滋滋地接过了绿豆糕。

她是很传统的小丫头,就算跟了暮颜之后有些没大没小,但是潜意识里始终觉得小姐就是小姐,就算她天天半道开溜不见人影,她也只能干着急,不过是哭诉一下,怎么会真的怪罪了。如今小姐还能买个绿豆糕哄哄自己,早就乐得不行,哪里还会记得刚刚的焦急。

“你这丫头也知道自己烦啊……中午吃什么?你家小姐折腾了半天才啃了一个小包子,连绿豆糕都没舍得自己吃。”暮颜摸摸肚子,这倒是真的,早饿了。

“我这就去做,小姐想吃什么?”

“肉!你家小姐我要吃肉!”

“好。我这就去做。南瑾,过来生火。”

暮颜看着颐指气使的沉施,心想着若是让沉施知道那日的南瑾是什么样子的,这个胆小的丫头怕是要后悔不已。只是,看着跟在沉施后面不说话的闷葫芦,这俩倒是般配,一个话多地停不下来,一个半天没一个字,笑着摇了摇头,去了暮小叔的院子。

暮书墨的院子极大,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就算是这初春时节,都开得五颜六色。

但整个院子看过去,伺候着的竟都是小厮,一个婢女都没有。这倒是和传说中的风流不羁不太相符。而贴身小厮小谭,听说犯了错正在被罚着扫地。

而难得在府里的暮小叔,正很无聊的左手跟右手下着棋。听说暮小叔棋艺很是精湛,整个熠彤估计都难逢对手,想到那日午后跟自己下的棋,突然觉得自己糟蹋的不仅仅是那副上好的棋,还顺带糟蹋了暮小叔。

暮颜感慨之余,坐在他对面,花了小半个时辰,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从暮小叔精湛的棋艺,夸到头脑聪明才思敏捷;从气质高华英俊潇洒,夸到品味独特潮流时尚,连那把曾被嫌弃很久的仕女图折扇都夸了个遍……

一直夸到小谭扫地姿势呈现了诡异的帕金森综合症,扫地轨迹则是最完美的s型曲线的时候,暮颜终于在暮书墨抽搐的嘴角中停了嘴。

“小叔……”她很是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撒娇的表情,道,“三日后,万品楼开业。万望小叔给个薄面,带上安阳王爷到场。”

挑眉,因着自己的两成利润,他也是颇多关注,只是近日里有些事情缠身,他自己也是分身乏术,“我这几日倒是没怎么上街,不过听下人们都在讨论,说万品楼每天都有人站在彤街派发单子,宣传三日后开业的事儿?你想出来的点子?”

“恩,这叫广告。广而告之……”

始终低着头左手跟右手下棋的暮三爷,终于抬起了头,很是笃定地总结道:“所以,我和安阳王爷,也是为你做广告的那个人?”

这孩子,倒是人尽其用了,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他说怎么今儿个破天荒地来了他这儿,还一个劲说好话。原来打的这主意。

而且他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个最终的目的,厉千川才是她真正想请的人,自己不过是“顺带”……为了这个认知,暮书墨很是无奈和憋屈,厉千川就是个腹黑的,哦对,还有谢锦辰,那俩家伙都黑着呢,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如今是瞧不上这小丫头的斤两,否则,连个囫囵都不会有。

“嘿嘿……小叔,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被人一语道破,她是真的不觉得不好意思,嬉皮笑脸地说道,“……你们也没有白白做广告啊,三楼一共三个雅间,你们俩就有一个好么,这是何等荣耀!”

“哦?还有两个呢?”

暮颜抓了个橘子剥了,随手递了一小半过去,才随口说道,“一个,我自己的,还有一个,宫里那位的。虽然他不会去,但是总该放着是吧?”

这个季节,橘子已经快没有了,也就这些高门侯府的,还有那么些吃吃,不过保存条件有限,也没有早些时候的好吃了。

暮书墨接过橘子,似乎他的洁癖在她面前一向是被吓回去的,拿着自己的袖子擦血迹,如今一会儿摸摸棋子一会儿拍拍椅子的脏兮兮的手剥的橘子他也吃得下……

心思从橘子回到万品楼,心底微惊,因着自己拿出去的一万两银子,所以他也对万品楼颇为关注。这孩子一路走来行事作风成熟犀利,万分没有新手的感觉,甚至他记得千姿坊开业的时候,暮恒是没有想到这个所谓“广而告之”的法子的,以至于千姿坊刚开始生意并不好。

现如今,她倒是连宫里那位都想到了……十四年生活在偏远小镇的小女孩,哪里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不过他也没多想,反正这孩子坏心没有,只是聪慧了些,很是嫌弃地说道,“好。知道了,你赶紧走吧。因为你,小谭的地越扫越脏了。”

“是!谨遵三爷指令!”目的达成,暮颜也不在意暮书墨话里话外的嫌弃的意思,交代了小谭好好扫地,麻溜地溜回自己的小院,沉施的饭正好出锅。

第四十九章

三日后。

黄道吉日,万品楼开业日。

昨日谢锦辰就很隆重的递了拜帖,递到了老夫人院里,说是请她允许随行参加万品楼开业。老夫人自然是同意的,区区一个暮颜,得了大理寺卿的青睐,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赚的。

听说,临出门前还请谢大人有空常来玩儿。

于是,天还未大亮,谢锦辰就在暮颜的新院子里等着了。

是的,新院子。

昨日,新上任的将军府世子爷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已经让小厮带着丫鬟们将她的东西全部搬去了他边上一个更大的、更敞亮的,环境更好的院子,连“白鹿居”的匾都没落下,除了女儿家的东西没人碰之外,连吊床都给搬走了。

这事儿其实自从厉千星来过之后,老夫人就跟她提过,被她回绝了。

如今倒好,强搬!

不过,暮颜也无所谓,之前拒绝是够住,如今多了个南瑾的确是有些挤,再说,住哪里都是住,只是溜出去不太方便罢了。

如今,谢锦辰就在这个小院里等着,他早就起了,起了以后几乎把所有压箱底的衣服试了一遍,连青影都嫌弃地很明显,最后勉勉强强穿了一件纯白绣金线的长袍。

他很少穿白色的衣服,整个人坐在轮椅上都觉得有点不太习惯,可青影说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他想要在她面前的自己是最好的。哪怕这双腿……

而早就习惯了这个世界早睡晚起的暮颜,这个时候压根儿还没睡醒,半睡半醒着被沉施拉着起床梳洗。

“小姐……漱口……哎,你别喝下去啊!”

“来,毛巾……”

“小姐……你坐直了,我不好梳头……”

院内的谢锦辰听着屋内的对话笑意深深……他仿佛看到那个少女,一脸睡意朦胧的样子。温温软软的仿佛一只冬日暖阳下被顺了毛的猫咪。

他摸了摸腿上的毛毯,仿佛摸着那只顺毛的猫咪。

摸到一半,手停了,抬头看了看正好推门出来的少年,南瑾。一袭黑衣,脸色漠然,瞳孔是偏淡的灰色,仿佛天生雾气迷蒙,肤色偏白,看着虽然冷,却没有攻击性。但他没有忽略,自己的手刚刚触及小院木门的时候,瞬间锁定自己的气息。就如同那日彤街上少年回头的那一瞥。

“你是颜儿的侍卫?叫什么?”他问道。这个人,青影来报的时候锁着眉,只有两个字,不知。不知来历,不知身份。之前的一切,宛若泥牛入海,他们的人最开始只查得到前几日的早晨,他出现在了将军府。

连怎么来的、何时来的,都不知道。

“南瑾。”

“哪个南?哪个瑾?”谢锦辰掸了掸腿上的毛毯,似乎很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

“南面的南,握瑾怀瑜的瑾,谢大人是想挖人么?”南瑾还没说完,卧房的门被推开,沉施扶着一脸惺忪的暮颜歪歪扭扭地走出来,暮颜哈欠连天右手揉着眼睛的迷糊样,嘀咕着回答着问题。

谢锦辰看着她的模样,素来淡漠的眼里笑意深深,从青影手里接过装着糕点的碟子递给她,“原想着在大门口等的,担心你吃过早膳便吃不下了。给,我们家厨子做的松子酥,尝尝看还热乎着。”

“谢谢。”碟子里的糕点,造型很是精美,尝了一块味道也是极好的,“唔,比以前买的好吃!”

这完全不是夸大,少女微微眯起的眼,仿佛陶醉于味蕾的满足,“给你们家做厨子太浪费人才了!”

就应该放到万品楼去。

“既然喜欢,明日便给你送来,可好?”谢锦辰微微仰着头,笑着问。

眼睛一亮,又摇了摇头,“不好吧。”

“紫影会做很多糕点,如你所说,给我的确是浪费了,我又不吃这些。而且紫影会些简单的武功,听说你过几日要去麓山书院了,在外不比家里。”

看着主子很是卖力地卖队友,青影偷偷抹了把汗……紫影可不是什么厨子,也不只是会一点儿防身功夫,那是公子的左膀右臂啊!

再想起紫影一脸幸福地大半夜起来做糕点,以为终于收服了公子的胃。奈何……她根本不知道,其实公子压根儿味道都没尝过,只是拿着糕点借花献佛罢了。

青影暗自摇了摇头,他是看出来了,自家公子对这位小姐,是真的上心了,怕是……未来的女主子吧?如此说来,紫影也不算送了人,迟早得回来!

青影越想越对,越想越觉得公子果然计谋过人!

暮颜好奇地看着这个据说是个高手的高手,一脸不淡定的模样,再看一眼身边的南瑾,觉得还是自己的高手比较好……不过,既然如此说,她倒也接受了,沉施以后会越来越忙,她身边确实缺个人,南瑾总是男子又只是三个月,“不过还是得人家自己同意,毕竟我这待遇、环境、条件都比不得谢大人的府邸,耳根子也可能不太清净就是了。”

“好。”谢锦辰眸色深深。

暮颜将碟子递给沉施,从青影手里接过了轮椅,推着谢锦辰往外走。谢锦辰的轮椅很重,全体黑檀木打造,暮颜毕竟年纪小,推着并不轻松,一路磕磕绊绊的,青影不忍轮椅上晃来晃去的公子,一度想伸手接过去,奈何谢锦辰一个凉凉的眼神给制止了,好吧,他家公子对此很享受。

一路到了将军府大门,谢锦辰的马车就在外头,马车很大,和轮椅一样,通体黑檀木,一到里面,却发现别有洞天,一应物什,应有尽有,还都是好玩意儿,简直就是低调的闷骚的奢华。

她坐着左看右看,谢锦辰打开座椅下的暗格,拿出了一个玉石嵌着珠宝的盒子,暮颜直接呆了,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可是……谢锦辰是谁,一个大理寺卿,虽说是个官儿,可在熠彤帝都,绝对不是一个大官,俸禄不够他挥霍的,恐怕都不够他支付诊金……

“谢大人……哪来的钱?”她凑上去很八卦地问。谢锦辰的东西,果然都是好东西!这家伙一定有外快!

第五十章

谢锦辰不理她,从玉石盒子里又拿出一小罐药膏,罐子一打开,清香四溢,好药!

他拉过暮颜身侧的手,掌心通红,严重地地方泛着血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叹了口气,刚刚不制止,这会儿还是自己心疼,“轮椅那么重,推不动就让青影推啊,何苦折腾自己的手。”

掌心微微的凉意扩散开来,很是舒服,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感觉得到薄薄的茧。那只手,第一次见到她就注意到了,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白皙而骨感,完美到令人叹息。

暮颜看着谢锦辰低着头认真给自己涂抹药膏的模样,突然有些羞窘,羞窘完又有些懊恼——自己一个现代女青年,怎么到了这里,拉个手就脸红?

她有些仓皇地抽回了手,谢锦辰愣了愣,见她羞恼的表情,微微一笑,递过手中的药,“拿着,回去后再抹几次。”

这么好的药给她抹手,太暴殄天物了,刚要拒绝,外面传来青影的声音,“公子,前面不让进了,说是彤街有游行活动,不方便马车通行,为了安全起见所有人只能步行。”

话音刚落,沉施也探了脑袋进来,“小姐,只能下来了。”

这事儿暮颜自然是知道的,还是她拜托的三叔。谢锦辰有些意外,他自然知道万品楼是这小妮子的,所以也关注了。前几日,就有几个小厮走街串巷地发小传单,大肆宣传万品楼“高端、大气、上档次”、“健康、绿色、环保”的药膳,没想到,今日还有后续,看来动静不小。

一行人便只能下了马车步行而走,这次,谢锦辰却是再也不愿暮颜推车了,这小丫头太细皮嫩肉了。

果然没走多久,就看到数十个衣着精美、打扮精致的姑娘优雅走来,半透明的丝巾蒙面,优雅华丽的长裙曳地,婀娜多姿的模样不同于吟风楼的画风,远远看去,竟高贵如斯。

一路走来,并无一人兴起挑逗戏谑之意。

看来,这丫头煞费了一番苦心了,但明显这整条街的治安管辖,还有吟风楼的事情,一个是安阳王爷,一个是暮书墨,暗地里这孩子挺吃得开。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在一边笑而不语的小姑娘,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游行队伍占了半条街,剩下半条街已经挤得人满为患,跟年节集市似的,暮颜身子骨弱,被人挤了推了可不好。

一行人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往万品楼走,其实真的来吃饭的没几个,都是来看热闹的,半天也不走,或者就是跟着游戏队伍反着走,他们又有一个大轮椅,导致他们走了半天也没走出去多少。

好不容易挤过去了,开业仪式刚刚开始。

穿着一袭藏青色古朴长袍的郭掌柜站在紧闭着朱红色大门的酒楼前,朝着人群大声高喊,“大家静一静!……接下来啊,我们有请今日的贵客——安阳王府的安阳王爷和将军府三爷给我们万品楼的开业仪式剪彩!”

话音刚落,人群很诡异的一静,互相交头接耳,都在问,剪彩?是什么?

连谢锦辰都为这完全没听过的新词,一脸疑惑地看向暮颜。可暮颜,只是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头。

“来,让一让……”

前头似乎有人推推搡搡,人群分开,有小厮铺着红毯,拨开人群而来,人群外面,安阳王爷和暮三爷微笑背手站着,注意到这两位的百姓,呼啦啦一片跪下了。

于是暮颜也看到了这两尊大神。两人今日很统一,都穿了深紫色的华丽锦袍,一个散漫潇洒,一个贵气逼人,一个笑里带着邪,一个冷中带着淡,倒也格外和谐。两人身后,是一袭粉色长裙的厉千星,很是新奇地左看右看,于是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暮颜,笑着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暮颜笑着摇了摇头。

轮椅上的谢锦辰关注的却是酒楼,万品楼大门此刻是紧闭的,朱红色镶铜钉大门,横挂一朵大红色绸缎团花,两个穿着很奇怪但是很美丽的服饰的少女,托着玉质碟子,上面一把精美的金剪刀。

贵宾们在另外两位同样打扮的少女带领下,沿着红毯缓步而上,此时,众人还没有起身,站着的只有暮颜他们一群,于是,暮颜很直接地示意青影跟上,走在安阳王爷身后。

自然,不到前面,怎么看得到她设计的开业仪式。掌柜自然也认识自己老板,虽不能相认,但这般不阻拦就放行,没什么不可。更何况,熠桐贵人,他早已做过功课,那个轮椅上的,便是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卿。

厉千星落后两步,走在暮颜边上,她也是认识谢锦辰的,笑着打了声招呼,便问,“小颜,那日去将军府说你身子不舒服还睡着,如今可是好了?”

话音刚落,暮颜敏锐发现身后小丫头一个踉跄,不由偷笑,道,“嗯,好多了。”

“那过两日礼佛可一定要去哦!听说是吏部尚书的夫人最近有了,要去还愿,也不知道谁说了一起,于是便浩浩荡荡地都去了。帖子递到了我府里,我也没什么朋友,想着无聊,便拉上了你。”

“好,一定。”她也极喜欢厉千星,干净,单纯,美好。

她又看向站在门口的帅哥美女们,很是满意。少女的衣服,是旗袍,长袖修身,粉色绣荷叶,清新亮丽,她设计了郭东升去做的,如此看来,这个掌柜,她不曾选错人。很多东西,她一提,他便举一反三。

“各位请起,今日本王不过是为友人而来,莫要多礼。”战神王爷一路走到走廊之下,看了眼一路跟着自己终于到了人群最前端的暮颜和见了暮颜明显比刚刚开心许多的妹妹,还有绷着一张脸假装认真没注意到自家侄女的损友,淡淡开口。

如今,但凡有点不正常的,他都往这俩货上去想,将军府以前有一个能折腾的,如今来了俩,心里默默可怜了一遍将军府。当然,也可怜了一遍自己,自己的亲妹子喜欢暮书墨他已经认了,现在明显还很喜欢暮颜……

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愈发没了地位。

第五十一章

看到贵人们都已经各就各位了,郭掌柜小心脏有点不受控制。他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王爷站这么近……清了清嗓子,稳定了一下情绪,扬声说道,“各位……下面我们的剪彩仪式就开始了,现在有请——安阳王爷和暮三爷为小店万品楼剪彩!”

剪彩是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但这两尊大神露面,不管剪彩是什么,至少主子说的“明星效应”他是懂了。

两位贵客拿起金剪,转身,优雅剪断大红绸缎,立刻又一美女端着玉盘子接走绸缎花。王爷和暮书墨一起推门,万品楼的大门,应声而开。

露出里面大气高贵红黑色调为主的大堂装饰,内有穿着银白长袍的少年分两排垂首站立,白色长袍款式简单,领口袖口却用银色绣着万品楼的字样和繁复的花纹,低调,却神秘。

大门一开,两排少年齐齐弯腰行礼,道:“万品楼恭迎二位贵客、恭迎众位客官——”

暮颜眯着眼睛笑得欢,少年俊俏,少nu you美。主打高端、奢华、上档次的万品楼小二们,自然也是上档次的。这群老古董们,自然不知道一件好看的工作服是多么重要,当然,他们连工作服都不知道……

暮云翼一回头,就看到了笑地像偷了腥的猫一样的暮颜。

暮颜自然是乐的。彼时,安阳王爷和暮小叔已经进了万品楼,有些达官贵人也进去了,身边的沉施莫名激动异常,当然激动……进去的,都是银子啊!

当然,也有嘟嘟囔囔一脸不悦地出来的,隐约能听到各种嫌贵、不好等等的词汇。

于是,外面看热闹的人群,又散了一些。

人群散了,便也遇到了熟人。

将军府的众位,还有一位,并不相识,一身蓝色长袍,腰间右侧挂了三四个玉佩,左侧却挂着一把剑,剑鞘精致华美、镶金嵌玉。此人甚是倨傲,微仰着头,容色虽说俊朗,可在将军府优良的基因对比下,只能算是普通。

暮颜低了低头,和厉千星说着话,总觉得他刚刚看到自己,一闪即逝的疑惑。厉小姐从刚刚开始就已经抛弃了她亲哥,大有暮颜到哪儿她就到哪儿的大义凛然感。

当然,这是暮颜自己的感觉。厉千星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古典大家闺秀,永远微微笑着不刷存在感,平日里又甚少出门,因此,刚刚回府的暮家精英竟然一个都不知道这是安阳王爷手心地里的宝贝疙瘩,至于暮云韩,她自然是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的。

“颜儿,方才去你院中找你打算一块儿过来的,却发现你不在,原来是先一步来了。”暮云翼走过来说道,对着谢锦辰打了声招呼,“谢大人。”

他在森罗学院多年,对谢锦辰也只是耳闻,再多的了解却是没有的,只是听说是个极其凉薄冷漠的人,如今见他和暮颜在一起,不免多了几分关注和担心,“颜儿怎会和谢大人一起来?”

谢锦辰却无话,只是点了点头,无奈,暮颜只能解释道,“谢大人相邀,祖母同意了一块儿过来。”

“颜儿又用错称呼了……那是给外人叫的。”始终沉默的谢大人突然抬头看向暮颜,脸上的表情从未有过的温凉如水。

暮颜偏头瞪他一眼,他仿若未见,从来都秉持着温和微笑的“外人”暮云翼第一次觉得脸上有点僵……

“哈哈……谢大人也来这万品楼,一起吃了呗?”不远处,那个暮颜不认识的男人笑呵呵走来,笑容爽朗长袖善舞的模样,是来打圆场的。

谢锦辰看向来人,先是微微弯了弯腰,打了招呼,“太子殿下也来了。”说完,回头对暮颜介绍道,“颜儿,这位是太子殿下。”

太子,上阳飞宇。皇后之子。暮颜的头,又低了低,她八岁以前都生活在宫里,太子殿下一定见过她不止一面。她弯腰行了一礼,道,“民女暮颜,参见太子殿下。”

上阳飞宇一开始只以为这是谢锦辰的小婢女,刚想打趣,谁都知道谢锦辰府里除了一个厨子是女的,连个丫鬟都没有。没想到竟然是暮颜,这一路过来,暮云雪倒是没说什么,但是暮云韩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指责的话,带着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力度。

于是,他也算是对这将军府的三小姐有了个初步的定位。

听了以为是怎么不入流没见识不懂事的乡下土娃子,可刚刚看到的样子,却竟觉温暖明亮,还带着莫名熟悉……如此想着,却不动声色:“你就是……雪儿新得的那位……妹妹?”

他特意强调新得的,那位。即使第一印象还不错,身份摆在那,也是瞧不起的。

呵呵哒,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未婚夫妻俩说话方式还真差不多。她低着头,又行了一礼,道,“回殿下,是的。”

态度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呵呵……三妹妹,这是三妹妹的新丫鬟么?不是做姐姐的说你,你看看你,来了府里才几日,一个劲儿的往府里带不明不白的人,春花呀,你看看你,当日不肯跟着我走,如今倒是好,受冷落了吧?”暮云韩嘻嘻笑着,掩着唇,魅着态,又一次跳了出来。

也不知道她如何觉得全身上好绫罗绸缎的厉千星是一个小丫鬟的。这眼力见……还真没有。倒是暮云雪愣了愣,重新打量起了厉千星,只是厉小姐虽说性子柔和却也高傲,她只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才会柔和,别人却是半点不愿理睬,被人说成小丫鬟也不过在心底嗤笑一声等着她继续出丑,反正哥哥就在楼上,怎么也不会让人欺负了她和暮颜。

暮颜也不解释,只是每次乐此不疲地纠正道,“二姐姐怕是记性不好,我家的丫鬟叫沉施,不jiào chun花。也就二姐姐这样的人,才会喜欢这种叫着满嘴土渣子的名字。”

如今,好歹是自己的地盘,老夫人都不在,她没必要装乖。这暮云韩真是学不乖,一次次跳出来当小丑。

第五十二章

“你!你个贱丫头说我土?!”何时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怼,右手高高抬起,就要一个巴掌狠狠甩过去,南瑾眼神一冷,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暮云韩突然腿一软,往后一仰,摔倒了。

“呵呵……素来听闻将军府大小姐惊才绝艳,后机缘巧合认识了颜儿也深觉将军府教女有方,如今倒是令谢某大开眼界。”轮椅之上,谢锦辰寒了脸,“颜儿今日是我带出来的,二小姐这是在打本官的脸么?”

这话说的极重,在暮云韩耳朵里就更重了,意思就是她连这个废物私生女都比不过了?瞬间理智全无,更嚣张跋扈的话就要出口,暮云翼看着形象全无的亲妹子,冷冷喝道,“云韩!如此无状,是一个将军府小姐的言行举止么?太子殿下在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本来就觉得极其丢脸的暮云韩,正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闻言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暮云翼,看着看着,眼眶里就突然有光芒闪烁,带着哽咽,似乎很不确定地叫道,“大哥?”

她知道暮颜是暮云翼的恩人,那日连父亲都对着她弯腰道谢了,可是,自己是亲妹妹啊,如今自己这般出丑,他还这样吼自己?

暮云清于心不忍,拉过暮云韩,很不赞同地道,“大哥,你不该这样。”

暮云翼嗤笑一声,“不该?那我是不是应该去请了安阳王爷过来,问问他的亲妹妹安阳王府的嫡小姐被人说成是一个丫鬟,他有何感想?”

众人一呆。

暮颜看着太子一脸恍然的表情,沉了沉眸子,装地真像!别人不认识,太子能不认识厉千星?他却任由事态发展,任由暮云韩丢了脸面,任由将军府和安阳王府之间的龃龉。

好一个帝王术!

“哼!仗着家里父母慈爱,都成了什么样子?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一日惹了大事!”暮云翼冷了声,看着一脸呆愣的暮云韩,“还不为你刚刚的言行向厉小姐和颜儿道歉?”

暮云韩急了,凭什么?别人不知道她刚刚怎么摔得,她自己还不知道么?平白无故自己怎么会膝盖上一痛?肯定是那个贱丫头的侍卫干的好事!她急于反驳,暮云清拉了拉她,对她摇了摇头,安阳王爷素来疼惜自己的这个妹子,而且听说极其护短,若是把王爷招来了,这是必定不能善了。他看了眼太子殿下,想要太子出面调和,只是太子似乎并没有关注他们这里,他正若有所思看着暮颜。

“道歉就不必了,因为我不想说没关系。”始终沉默不语的厉千星开了口,阻止了扭扭捏捏的暮云韩,说道,“暮颜是我朋友,如今我觉得,她在将军府必然也是时常受欺负的,待会儿我得交代下哥哥,让他去关照一下墨哥哥平日里护着我这个朋友一点儿。”

这话说的绵柔,却里里外外都是威胁。就连暮云翼的脸色都有点不太好看。

“哈哈哈……厉小姐过虑了。不过是暮家姐妹之间的小误会,哪里需要安阳王爷出面呢?”太子殿下笑着说道,意思不言而喻,这是将军府小孩子之间的事情,他们安阳王府终究是外人,管不得,说完又笑嘻嘻地圆场,“今日是人家酒楼开业,喜庆的事儿,我们堵在这不太好,不如给我个面子,一起进去吃饭吧。听说万品楼的药膳甚好,吃了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厉小姐素来体弱,得多吃点。”

太子都这么说了,厉千星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却也没接话。她本就不爱说话,刚刚不过是护着暮颜罢了。

一听要一起吃,暮颜心底哀嚎,只是还没嚎完,有小厮急匆匆朝他们过来,暮颜余光一瞥,小谭,顿时也不嚎了。

小谭走到众人跟前,行礼道:“参见太子爷,参见众位公子、小姐。……安阳王爷和我家爷让我过来请谢大人、三小姐和厉小姐上去。”

暮颜发誓,她从来没这么喜欢小谭过,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暮小叔。眼看着就要被太子殿下拉着跟一群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们的人群中吃饭,如此甚是影响食欲必定食不下咽,如今暮小叔就是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天使。

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很是客套地致了个歉,赶紧带着众人往里走,就怕晚了错失良机。

暮颜到三楼安阳王爷专属雅间的时候,暮云翼正点好菜。安阳王爷喝着茶,对着厉千星招了招手,厉小姐乖顺地走了过去坐边上,低低喊了声,“墨哥哥……”

然后,脸就红了。这小妮子的心思,全写脸上了,奈何神经大条的暮小叔淡淡嗯了声,头都没抬,看来以后她应该提点提点小叔,毕竟对于厉千星做她三婶婶,她很是乐见其成。

正为了长辈的婚姻大事做着打算的暮颜,感觉到安阳王爷飘过来意味深长的小眼神儿,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知道瞒不过这爷。既然让他来帮忙了,也没想过瞒着他。这世上,能利用了战神还让战神稀里糊涂的人,估计也没出生。她暮颜,也就是有点小聪明,大智慧……那是半分都没有的。

“嘿……我说,这价格贵的离谱啊!一顿饭好几十两银子呢!”暮书墨一边点菜,一边敲着红色绸缎包裹,烫金大字的菜单,嚷嚷道,“而且我还没多点,要是吃的好点,岂不是得几百两?”

嚷嚷完,凑到暮颜跟前低声问,“你不怕宰太重了,一刀就死了也就没有下次了?”

暮颜挥了挥手,穿着旗袍的少女弯腰离开,暮颜喝着安阳王爷亲自斟的茶,很嫌弃地看了一眼暮小叔:“你一壶茶还50两银子呢。……我问你,这帝都,什么最多?”

“什么?”懵懂暮小叔一脸懵逼地问。

“有钱人。”谢锦辰很智慧。

“对,有钱人最多。有钱人都有一个心理,特别是帝都的有钱人,时时刻刻想要证明自己有钱,谁说他没钱他跟谁急。怎么证明自己有钱?”暮颜看了几人一眼,道,“花钱!什么贵花什么,什么新奇花什么!不能显得没见识是不?”

第五十三章

她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你看,万品楼,贵吧?新奇吧?这些奇装异服但是甚是好看养眼的少年少女们,看着有档次吧?站在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子有钱人才进得来的味儿吧?那叫土豪味!”

“再说,我的药膳是真的,食材是最好的,长期食用,绝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这就是有钱人怕的地方,有钱人啊,最怕死。”

她把一屋子的人,说得目瞪口呆然后恍然大悟到最后两眼发光。

“所以……万品楼是……”小谭惊呆了!万品楼,今天轰动了整个熠桐的万品楼,半天时间不到,就以“贵,很贵,非常贵”之名传遍熠桐的万品楼,是她的?

厉千星也呆了,这酒楼是暮颜的?天呐,她真的是和自己年龄相当,今年刚刚来帝都的小丫头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去开这样一家酒楼?

然后在这样崇拜的眼神里,暮颜笑地如同偷了腥的猫咪,小手一挥,道:“最后,为了感谢二位大恩大德,近日开业相助之恩,还有刚刚解救小女于水火之中,今天的饭钱,免了!”

“不早说,我点少了!小二!菜单呢!”暮书墨赶紧大喊着就去加菜了。

厉千川便比他沉稳许多,惊奇过后,很快恢复正常,笑着说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听说,太子殿下在的地方,是水深火热。”

三楼有窗户对着外面,刚刚那情况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看也多少看明白了,所以才派了小谭去接她们。

“我胆小。”暮颜眯着眼,喝着茶,她可不傻,就算6年过去了,皇宫里的那些人,应该对她的脸还有点印象。说严重点,刚刚可能真的是暮书墨救了自己的命,也说不定。

胆小?这个拿捏住整个帝都豪门有钱人心理进而准备大赚一笔的少女胆小?她今年几岁?十四?如果这是胆小,那么这普天之下就没有胆大得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子?刚刚端起茶杯的安阳王爷呛了呛,意有所指地说道,“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人上之人,整个熠桐,怕是只有你会避之唯恐不及。”

暮颜淡淡一笑:“云层之上俯瞰众生的太子殿下,饮琼浆液,食珍馐馔,**王术,谋天下局。如此之人,只可远远供于庙堂之上,小女子十丈软红里的嬉皮泼猴,见到金尊玉贵的一国储君,敬而远之方是上策。”

谢锦辰没有说话,他只是斜倚着靠背,喝着茶,含笑不语。这个小丫头身上,有种格外干净、潇洒地气息,不喜名利,也不惧名利,却又仿佛身在名利之中。

他拿过茶壶,亲自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是……你最通透。”

厉千川也笑,笑完问,“你的腿如何了?”

“比之以往有些痛感。”他说,偏头看向暮颜,不过这诊金真贵。

“这么说来,倒是要恭喜了。”他说得平静,厉千川却知道这份痛感代表什么?倒也一惊,没想到暮颜医术竟真的这般好,心下有了计较,问,“暮小姐,可否给星儿看看?”

他说的极为慎重,可见安阳王爷疼爱这个妹妹是真的疼到了骨子里。可是,厉千星其实并没有什么病,但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无法对症下药。她终不忍拂了他的意,道,“星儿姐姐只是体弱,刻意温养药补反而适得其反,适量运动锻炼才好。”

终是因为太多次的失望,所以倒也没有更难过一点,厉千川只是暗了暗眼神,终是笑着说,“如此,暮小姐得空了常来府里坐坐,也好和星儿做个伴。她太静,朋友又少,有你在会好许多。”

“星儿姐姐只要不嫌我烦就好。”

“怎么会,我在帝都也没几个朋友,我就觉得小颜甚好。”厉千星笑嘻嘻地说,她是真挺喜欢那个小丫头的,有她没有的潇洒,有点像……暮书墨。

正说着,暮书墨又下了好几道菜回来了,很快,菜就陆陆续续上了。

大家都是豪门出生,基本的修养也是有的,食不言寝不语,一时也没多少人说话,只有暮书墨,大快朵颐之下啧啧称奇,吃得最是豪放,还有就是暮颜,也是没有大家闺秀模样的,自成潇洒恣意的一派,倒是谢锦辰,似乎都没怎么动筷子,始终优雅地喝着茶,每盘菜只吃一口,剩下的时间都是给暮颜夹菜的。

厉千川看在眼里,神色变幻间,什么都没说。

才吃到一半,外面却闹起来了,暮颜皱了皱眉,这暮云韩,真是到哪都声音最大。

招了小厮来问,说是太子爷端了酒来敬酒,结果发现他们是在三楼的雅间,一问才知道,三楼一共才三个雅间,一个是暮三爷的,一个是陛下的,还有一个,却是谁都不知道,连掌柜都不知道的。

今日雅间只开了一个,剩下的都是在一楼二楼,二楼属于贵宾席,只是帘子、屏风隔开。太子就是在二楼吃的。

如此一听,太子虽说不乐意,可端着架子也不好发作,倒是暮云韩吼开了,特别是知道暮颜在雅间里,而他们也就在二楼比较高档的小隔间里之后,顿觉自己又输了一筹。

掌柜的偷偷来请示怎么办,暮颜笑地寒意森森,太子爷动不得,不表示你暮云韩动不得。咧嘴一笑,道,“把那个吵地最响亮的,轰出去!”

郭掌柜果然带人“请”走了暮云韩,让暮颜深觉自己找对了人的是,郭掌柜连轰人都轰成了笑面虎,连太子都拿他没办法。

当然,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大胸襟,太子爷还是进来敬酒了,在知道暮书墨也算是有两成利润时,更是表示,如此安排很是应该……只是表情如果能更淡定,自然是最好的。

不过暮颜相信,太子爷,是再也不会进万品楼了……本也是没想要他进的。皇后一脉太过于危险,远之远之……

一顿饭吃完,众人也就回了。

只是谢大人似乎兴致不高,虽然还是陪着暮颜,却一脸阴云,一直到了将军府门口,才堪堪拉住道了别准备下车的暮颜,“颜儿,可忘了什么事情?”

暮颜错愕,“什么?”

第五十四章

“那三间雅间,一间是陛下的,一间是颜儿的,还有一间是暮三爷和厉千川的,那,我的呢?”不开心加小委屈,第一次见这样的谢锦辰,清贵气质全无。

暮颜一愣,讪讪笑道,“自然在三叔那呀。”她的确是把谢锦辰给忘了,但是这事儿绝对不能承认。

“不要。”

“那怎么办?”总不能为了谢大人重新装修吧,想得美!

“我要跟你一个雅间。”

“……好。”这个好办。

一锤定音。谢锦辰终于开心了,惊住了外面的青影,这个一副要糖吃的小孩模样的,是自家公子?也惊住了等着扶暮颜下马车的沉施——谢大人拉着她家小姐的手?

只是她一惊之下,谢锦辰却已经放开了手,淡笑道,“进去吧。”

“嗯。好。”当下便进了府,谢锦辰看着她进去,便也回了。

当天晚上,南瑾就拿回了万品楼开业第一日的账簿。第一日的营业情况自然是极好的,就像厉千川说的,熠彤就是有钱人最多,公子哥们如何能让人在钱财上面比了下去,什么贵点什么,甚至这个现象在多日后一点冷却下来的迹象也没有,去万品楼吃饭仿佛成了某种炫富的标志。

一时间,万品楼总是座无虚席,听说暮云韩去了好几次,每次都没了位置,气得她天天在府里砸东西发火,觉得一定是掌柜的瞧不起她。

对此,暮颜一笑置之。暮云韩如何她一向不关心,一个被宠坏了的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她转的孩子罢了,倒是暮云雪,不动声色地让人隐隐忌惮。

几日后,万品楼又招了十几个小厮。这群小厮,穿着万品楼统一的服饰,和以前款式相同,却是蓝色,绣着四个字“万品跑腿”,并且提供了预定服务,如此,万品楼便不需要亲自等在那里了,由蓝衣小厮送饭上府。

一时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兜兜转转永远会回到“万品楼”三个字。

听说暮云韩也终于在自家吃上了心心念念代表财力象征的万品楼药膳,为此,还特意去白鹿居显摆了一次。

暮颜看着她显摆,也很是开心,毕竟,有钱赚不是?

其实说实话,“掌柜的针对她”这个想法纯属她自己臆测,郭掌柜真心没时间刻意针对暮云韩,他已经忙得晕头转向,恐怕当日“送”暮云韩出大门的事情都已经想不起来了,甚至暮云韩是谁?

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她有个问题,就是沉施太忙了。

答应了厉千星去后山礼佛,可是沉施这几日实在太忙,已经连着两日住在了万品楼,必然是去不得了。南瑾毕竟是男子,似乎跟着去不合适,如此说来,倒没人可用……

正愁眉不展间,却有管家来报,说是门外有女子,自我介绍说是大理寺卿谢大人家的厨子。暮烟眼前一亮,不说的话她把这茬给忘了,如今正好,怎么着也是个女的吧?如此想着,急忙让人进来,原以为不是个嬷嬷级也该是个大娘级,却不想,竟然是个极其貌美的女子。

双十年华,身形甚是高挑,身材也极好,该凸的地方喷薄欲出,该凹的地方盈盈一握,倒是个极其少见的性感美人。

有美人相伴自然是好的,暮颜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

美人似乎有些拘泥放不开,愣了愣才回道,“请小姐赐名。”

“嗯?谢锦辰没给你名字?”

乍然听到少女直呼主子名讳,美人愣了愣,“谢大人叫我紫影,谢大人说从此以后我便是小姐的人,自然需要小姐赐名,以前的名字便不好用了。”

哦,这倒是她忘了,暮颜斜斜靠上椅背,低低一笑,道,“并不是叫了我取得名字便是我的人了。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有几句话要说,谢锦辰说将你给我的时候我便告诉他了,一切需要你自愿。毕竟,带个时时刻刻心系旧主的人,我——没那嗜好。”

她看向下方的女子,很美,很妖,穿着却极为朴素,方才抬眸间,眼波流转,竟魅惑非常,这般美貌早已是利器,何须屈居一方后厨整日和柴米油盐打交道?

谢锦辰说,只是一个会一点儿防身功夫的厨子。她——不信。因为她叫紫……影。还有一个青影,南瑾说是高手。但谁都有点儿秘密,她也不想探听,料想谢锦辰还不至于会想要害她,但若是这女子有半点不愿,她也不强人所难。

愿意么?若有选择,自然是不愿的。离开公子身边,来这将军府?即使是给她天大荣宠,她都不愿离开公子,可是……公子之命,她从不违抗。下方的女子低了头,道,“奴婢自愿。请小姐赐名。”

感觉得到上方看过来的视线,带着实质性的凌厉和探究,许久,她的新主人才说,“如此,便叫北遥。……收拾一下吧,跟我出去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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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紫影。是公子的左膀右臂。

我是被公子从青楼里救出来的。我的母亲因为要还巨额赌债,把我卖给了烟花之地。

救我的人,叫谢锦辰,是唯一一个坐着轮椅上朝的男子,是千年世家谢府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是我们的,公子。

我们所有人都称呼他公子,我们为他生,为他死。

有一天,他问我,会做松子酥么?我厨艺很好,平日里府里的膳食都是我在打理,松子酥自然是会的,但公子从来不吃甜食,也从不关心吃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关心吃的,他说第二日早上便要,于是,当天三更天,我就起床做了松子酥,后来我才知道,有个少女,爱极了彤街四方斋的松子酥,青影就去为她买了好几次,但公子总觉得送去将军府都已经凉了,于是才想着我做。

想必那时候公子便想着将我送给那个孩子了吧。只为了让我给她做她爱吃的点心,只为了……她可以吃到热乎的。

可我,从来都不是厨子啊!

我和青影,是公子的左膀右臂,如此,公子等于自断臂膀……我没有办法拒绝,我从不拒绝任何命令。

于是,那天之后,我叫北遥,是将军府三小姐的,厨子。

第五十五章

暮颜带着新晋婢女北遥走到门口的时候,安阳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将军府大门口,意外的是,还有一辆马车,属于暮云雪的。

巧的是,太子殿下也在。

当然,暮云韩自然也在。

暮颜和太子见了礼,便爬上了马车,问厉千星,“啥情况?”都是女眷,太子爷跟着去干嘛,而且为啥暮云雪和暮云韩也要去,总觉得这一路不太平。

“我也不清楚……等你的时候遇到他们出来,听说我是等你,便一起去了。”但是太子爷要去,谁拦得住?厉千星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到了城门口才发现,何止太子爷一个男的,还有崔子希也在,说是陪母亲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崔子希,吏部尚书之子,如今在御林军中任职,长相俊美却阴柔,听说是个阴狠手辣的主。马车内,厉千星轻声为她介绍着,城门口已是一群人,正中间便是吏部尚书的马车,边上是礼部尚书之女高如玉的马车,还有些,却是厉千星都不认识了。

众人见太子同来,又是好一顿请安见礼。

暮颜这才见到了尚书夫人。尚书夫人四十有余,听说是某个县令的女儿,为人很是和善谦虚,尚书大人却是个爱沾花惹草的,后院小妾通房十几口,至于养在外面的,就更是不清楚到底多少了。

只是,尚书子嗣淡薄,除了崔子希外,竟只有一个女儿,还是个生母难产而死养在夫人膝下的,如今,终于夫人再次有喜,自然是件大喜事,难怪隆重的去白云寺进香还愿。

这些,都是厉千星半路上给她恶补的,不过厉千星本身就不太知道这些侯门内宅的事儿,说出来也是磕磕绊绊的只能说个大概。

如此说说停停,一行人很快行至山门,白云寺坐落在白云山的半山腰,是熠彤香火最盛的寺庙,也是各家夫人求子必去的寺庙,听说,几个月前尚书夫人就来了这里,如今喜获麟儿,自然是来还愿。

各家小姐却是来郊游的。山间草木葱郁,路边细小的花已开,春意悄然而至。

红墙黄瓦的白云寺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很是庄重肃穆,墙边高槐古柳铮铮傲骨,血红朱漆门楼,上书“白云寺”三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气势恢宏。

进入大门,便是宽阔的台阶,台阶数百层,遥遥看去,能见到巨大的香炉檀香袅袅,四周还立着不少罗汉铜像,香客穿梭不绝,很有鼎沸之势。

暮颜自是不信鬼神之说,厉千星却是信的,身娇体弱的厉千星多多少少是寄予了佛祖以期待的。特别是白云寺的佛祖。

于是,她便在殿门外等候。

大殿之前,有一方荷花池,春初时节,荷花尚未开放,只有几尾锦鲤在河面下安然游弋。不远处,古柳垂丝,清风拂过,漾起阵阵涟漪。

古柳之下,迎春花星星点点,煞是美丽,花丛旁一块巨石,巨石之上,有一高僧身着袈裟,闭目落座,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红尘之外。

她看得出神,背后传来女子声音,“那位是白云寺方丈的师叔,念空大师。”声音很是好听,娇而不魅,艳而不俗,说完,又问,“你是将军府三小姐?”

暮颜回眸,紫衣长裙的少女看着比自己年长几岁,高挑的身材,很是美丽。她笑地恰到好处,“我叫高如玉,是礼部尚书高进之女,家父和镇南将军素来交好。”

暮颜浅笑,“我叫暮颜。”

“我虚长你几岁,叫你颜儿妹妹可好?颜儿妹妹为何不进去?”她上前,挽了暮颜胳膊,很是亲近。

“出来透透气。”

“方才你所看之人,是这白云寺辈分最高的,平日里就爱坐在那块石头上参悟,香客们经过都会小心不去打扰。”她又解释道,“不过念空大师和家父有些渊源,与我小时更是救我一命,是以有些交情,妹妹可要上前问询一二?”

暮颜摇头,“多谢姐姐好意,我只是随意看看。并无什么无解之困需要劳烦姐姐和大师。”

高如玉见暮颜似乎兴致缺缺的模样,“妹妹可要去后山转转,那里有条小溪,溪边鹅卵石甚是漂亮,遇到喜欢的可以带回去做纸镇呢!可不比那些个买的好看独特?”

暮颜似乎迟疑了下,最后终是经不住好奇贪玩之心,吩咐紫影,“如此,我和高姐姐同去后山,你在这里等星儿结束了一同前来。”

“是。”紫影低头答应。

高如玉便挽着暮颜前往后山,后山之上风景更是幽清,不同于前面香火鼎盛热闹非凡,古木繁茂,鲜有人迹,是以鸟语清脆空气清新。

高如玉说的那条小溪,就在后山僧房前,僧人们平日里的洗漱用水都在里面取用,如她所说,溪水清澈见底,很是好看的鹅卵石三三两两沉在水底,偶有溪边喝水的小动物,见到人也不怕,并不会仓皇逃避。

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倒的确是个静谧安宁的地方。

只是……暮颜偏头看了看边上的高如玉,原以为她是有所目的的,没想到真的是带着她逛后山只为了交好?还是说自己的防备心实在太过?见个人示好都觉得他人另有目的?

暮颜心底摇头暗笑,许是这些年来,真的是防范心太重了……

两人一路走来,在溪边玩了会儿,鹅卵石虽美,她终究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也没有真的捡回去镇纸,只是许久不见厉千星寻来,便也换了条小道回去了。不得不说,高如玉对后山甚是熟稔,一路走,一路解说,倒是个很称职热心的导游。

“殿下。”一个很是熟悉娇柔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后传来,暮颜一怔,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只是这次,无端地娇柔到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难想象此刻少女面若桃花般荡漾的春意该是何等地我见犹怜。

少女怀春,不过如是。

暮颜眸色一暗,看向边上的高如玉,表情虽是错愕眼底却平静一片,所以,这才是今日她找自己来的原因?

暮颜的眼冷了。

第五十六章

那声婉转娇柔的“殿下”在耳中炸响,于是早些很多有些困惑的事情似乎也茅塞顿开。

当日公公来传旨,为何总爱寻衅滋事的暮云韩突然转了性子那么心不在焉,为何有暮云雪的地方总有暮云韩,原来,暮云韩竟存了这般心思!

而上阳飞宇,竟也如此……来者不拒!

两人隐没在树后,她们在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少女情动之际低低喃语,随后窸窸窣窣和急促的呼吸,即使什么都不看,树后正在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只是……她回眸,笑意深深看向高如玉,她以为,她会跳出来么?此事如何发展,于她何干?她无声勾唇一笑,转身离开。

“妹妹……”走出许久,确定俩人不会听到她们说话,高如玉才开口,“妹妹是觉得,姐姐故意带你来的么?”

暮颜转身,微笑,“如若不是,那便最好。”

说完,便也走了。徒留高如玉神色莫名地站在原地。

暮颜回到大殿的时候,遇到了等候多时的厉千星,一问才知道,她们刚走没多久,高如玉的婢女就过来寻了个由头,拖住了她们。

暮颜也不点破,只含笑说后山甚是好看,玩得也忘了时间。俩人收拾收拾便也跟着回了。

后山的事情,被她丢在了脑后,就如她所说,这件事无论如何发展,都与她无关。不得不说,高如玉是高估她了,或者,低估她了。

只是如此八卦,倒也有趣,只是不清楚暮云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日日跟着同进同出,竟存了这般心思。总觉得,以暮云雪的聪慧该是知道的。

她坐在马车里,兀自想着,突然之间,马车外有刀剑响起,眉头一皱,厉千星此刻已经依着马车睡着了,暮颜和紫影对视一眼,暗道不好。

掀起车帘一角偷偷看去,前方几十人,皆蒙面黑衣,武功高强,我方阵营却各自为阵,崔子希护着崔夫人,太子护着暮云雪和暮云韩,高如玉和另外几个小姐还未下马车,被人团团围了,还有几个已经朝他们的马车走来。

如此情形,早已不容乐观。厉千星方才被吵醒堪堪醒来,云里雾里地也没明白情况,她交代紫影好生照顾着,自己就下了马车。

一下车,便被刀剑加身。

暗地里制止了想要出手的紫影,这个时候不适合她们暴露,更何况敌方人质太多,根本无法相抗,若因此伤了哪家小姐反而不好。

果然,没多久,崔夫人也落入对方手里,崔子希急红了眼,却束手无策。他们都被带到前方,一溜烟排着。

对方,高头大马之上,坐着的竟是个少年,那少年身形瘦削、长相清隽,他叼着稻草根,流里流气地斜斜瞥过众人,朗朗一笑,“都说了,不要抵抗……你们这些个贵公子富小姐的,打不过的!……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命,就是要点儿钱!”

没一会儿,另外几人搜完了各个马车的金银细软,装了箱子,抬到自己阵地,少年又是嘿嘿一笑,“你看,说了不伤人!现在,我需要一个人跟我走一趟。”

说着,手里马鞭遥遥一指,就直直指向崔夫人,“就你吧!”

话音刚落,崔子希就怒了,“我要杀了你!”龇牙咧嘴,急红了眼,自己的母亲已经四十有余,如今还有身孕,若是落入盗匪手中,后果可想而知,他拼命挣扎,奈何脖子上明晃晃的刀架着,因着那挣扎,脖颈处有鲜血蜿蜒而下。

“别动!再动老子宰了你!”那名盗匪狠狠一拳头砸在他身上。

就在崔子希边上的暮颜看着,叹气,都说崔子希阴狠手辣,如今倒是真孝顺,崔夫人怀有身孕,又的确不适合去盗匪窝折腾,他们也不过是要个保全罢了,思及此,抬头道,“换个人吧,我去。”

“唰!”齐齐回头,这个自始至终异常配合一言不发一点反抗都没有的少女,突然成了众人的焦点。

“小姐!”紫影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急阻止,“要去我去!”

“小颜!”厉千星也不赞成。

盗匪头子仿佛也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看过来的眼神很是有趣,“嘿,还有抢着去的,要给爷做压寨夫人么?”

盗匪们齐齐大笑,笑声里透着诡谲的味道。

崔子希也是错愕看向边上的少女,她直直看向正前方,表情淡然脊背挺得直直的,没有一点惊慌失措的模样,即使在这一群yin dàng的笑声里,依旧面不改色的淡定从容。

她是……和安阳王府的厉千星一起的?他见过她们走在一起。

早已面色惨白的崔夫人抖得跟筛子似的,却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若说去土匪寨子,她一个怀孕的妇人,其实比一个黄花大闺女更合适。

她记得,那是将军府的三小姐,素未谋面,这次的邀请函上没有她,是厉千星找来的伴。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一个孩子!

在场的这些孩子,哪一个都比她与自己更亲近。却只有她说,换个人吧,我去。

“不……”她急于阻止,不能让一个孩子为了自己毁了一生,却不想,有人更快。

“对对对!就她!她是将军府三小姐暮颜!你们带了她,一定可以问将军府要更多的钱!”

平地起惊雷。

暮颜无声一笑,方才听到的声音,还是少女怀春叫着“殿下~”,这会儿,却歇斯底里的惊悚,带着志在必得地兴奋,急着将自己同源的血脉推向火坑。哪怕这个坑,是她自己愿意进的。

人心何其凉薄,自己在树林中念及将军府放她一马,却不曾想,转瞬之间,就被人狠狠推向不复的境地。

高头大马之上,带着仿佛看戏表情的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出戏,笑地不怀好意,“今日这出戏,倒是有趣极了!”

“既然如此,那便就这样吧,你!”他马鞭一指,指向暮颜,然后嘿嘿一笑,笑容森寒而诡谲,一个反手,又指向了暮云韩,“还有你!走,带上!其余人,回去拿钱赎人,每人五十万两银子!”

闻言,暮云韩刷的一下白了脸,头一歪,晕了。

盗匪头子鄙夷一笑,原本只是为了不被人跟踪,带个人质回去,如今,倒是有趣!

盗匪们桀桀怪笑着,押着暮颜,拖着暮云韩就要离开。

第五十七章

“暮颜。”身后,崔子希突然叫道。

暮颜回眸。

身后的崔子希,一脸严肃的表情,唇抿地紧紧地,背着光的模样有些模糊,看不大清眼底的情绪,只是身侧的双手握地紧紧地,他沉声说道,“今日之恩,滔天之大。你且等我,我定救你。……如若,如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娶你。如若……你没能回来,我也会迎娶你的牌位,进我崔家祠堂,世代供奉!”

这个传闻心寒手辣,阴狠无情,四大公子里最是令人敬而远之的,吏部尚书之子崔子希,此刻对着一个为了自己母亲形同赴死的少女,做出了此生第一次的承诺。

暮颜闻言,一愣,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便随着盗匪们离开了。

此事当日便震惊朝野。

谢锦辰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紫影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公子,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仿佛瞬间就被抽走了魂魄一样,下一刻,滔天怒气已经降临,挥手之间自己就被狠狠打到了门柱上,“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宛若死神的质问接踵而至,“你忘了你是去保护她的?!这就是你的保护?!”紫影匍匐于地,一个字都没有求饶,她的确保护不周,哪怕事实真相是,她是奉新主子之命,保护了厉千星。

“找!”

随后,将军府、安阳王府、吏部尚书府,甚至太子东宫,都纷纷派出了人,呈奏折的呈奏折,暗势力的暗势力,一时间,熠彤百姓都被这奇奇怪怪的暗流涌动弄得人心惶惶。

而此刻,被盗匪头子带回了寨子里的暮颜,正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晕过去了被抬回去的暮云韩,丢在一边,捆地死死的。

寨子叫卧龙寨,至于坐标哪里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到的目的地,全程蒙着眼,什么都看不到。一直到了山洞里,她才被摘了蒙脸的黑布。

目光所及,山洞极其的大,先是有盗匪把守的小石桥,石桥之下,流水潺潺,还有妇女在水边洗衣淘米,水中鱼儿游弋很是安详。

过了石桥,是一片小牧场,再之后,就是一个个小型屋舍,有小孩在屋舍前嬉戏玩耍,看到他们就一窝蜂跑过来围着,叫着“旋哥哥!”吵着要领赏,被叫做“旋哥哥”的盗匪头子笑呵呵地从怀里摸出一把糖果很有耐心的分给各小孩,正好一人两颗。

暮颜看着这场面,微微有些愣怔,盗匪寨子,长这样?

她被一路带到最大的屋舍里,屋子里最醒目的就是此刻盗匪头子坐的那张狐皮大椅,堂下六张楠木大椅子分列两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就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下面正中间站着的暮颜,和因为被手下好不怜香惜玉地丢在地上于是醒过来的少女,俩人的反应可谓天差地别,而那个醒过来之后都站不直脸刷白刷白的直哆嗦的,才是正常反应。

他喜欢这种反应。

不过,他也记得,刚刚她吼地很大声,目的是——为了另一个。呵,想要借自己的手铲除异己。小算盘打得贼溜,却忘了,他们是刀口舔血的盗匪啊!

他近乎于残忍地笑,吩咐道,“地上那个,绑起来!”

手下应声而来,少女怕极了,失声尖叫,“你们不可以!你们快放了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们——再不放了我,我爹把你们都端了!”

可惜,如此虚张声势的恐吓,怎么会吓得住盗匪们,一时间,几个盗匪三下五除二,把她捆地结结实实的,只剩下一张嘴还嚷嚷着。

“哈!我好怕怕哦!”少年怪笑着,突然偏头,问暮颜,一脸不耻下问的模样,“……她是谁?”

“将军府,二小姐。”暮颜很实诚。

“将军府?我记得你说,将军府很有钱,如今,我手里有两个将军府的小姐,岂不是更值钱?”少年哈哈大笑,似乎很是开心,开心完了又问暮颜,“那岂不是,这是你姐姐?”

“是啊。”

“混蛋!贱民!我告诉你,我爹爹一定会来杀了你们的!”

“吵。”暮颜站着看他们绑完的暮云韩,一点同情都没有,掏掏耳朵,皱眉。

“把嘴塞上!”虎皮大椅上的少年手一挥,立马有手下扯过不知道哪里的找来的黑乎乎油腻腻的抹布,堵住了喋喋不休骂骂咧咧的暮云韩,于是,暮云韩只能以最尖锐的愤怒的眼神怒杀暮颜。

暮颜低头,咧嘴一笑。

寒意森森。

“嘿,我说,那是你姐姐,你还这般对她?”上面,少年饶有兴趣地问。

“呵……姐姐?”少女挑眉,反问,带着讽刺和凛然,“一个急着叫嚣着要你把我抓了拿赏钱的姐姐?我可是礼尚往来。”

“唔……唔!”被堵住了嘴,还是被一块很油腻的抹布堵住了嘴的暮云韩。

“……”可惜,没人听得懂。

“哈!有趣!”少年起身,大笑,“我很喜欢你!”

这个女子,的确对他胃口。方才人群淡定要求以己换人,以为是个有勇气也慈悲的人,如今才发现,也是个真性情的娃,慈悲的时候慈悲,绝情的时候半分不拖泥带水,倒不似大多数女子般矫揉。

“谢谢你的喜欢,可我饿了。”少女撇撇嘴,是真饿。

“行!看在你很合我胃口的份上——来人,备酒菜!”少年爽朗一笑,道,“我叫方旋。”

“暮颜。”

“我知道。”

没一会儿,几个妇人端着酒菜就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男人搬着桌子,妇人对着她很和善的笑,就算是后面抬着桌子的男人,也是一副无害农民的打扮,暮颜看着他们离开,才问道,“你们,不是土匪吧?”

“怎么不是,你不就是被绑来的么?”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小巧的虎牙,煞是可爱。

“其实你应该知道,这次你们真的逃不掉了。”暮颜给自己倒了杯酒,酒香很淡,远远没有厉千川的桃花醉好喝,菜也是很平常的家常素菜,最近被养刁了口味的暮颜吃着,甚是寡淡,但想来,这已经是这里待客的酒菜了。她吃得很慢,很优雅,“你保护的这些人,那些叫你旋哥哥的人,会死的。”

方旋一震,笑容瞬间就消失不见,“你想说什么?”

第五十八章

“你今日,不该劫我们的。”暮颜并没有看方旋,她看着面前的酒,“如果只是普通人被劫,就算报官,想必衙门府尹也不见得多么尽心尽力,可是你知道,今日,你触及了王府、将军府、吏部、礼部、甚至,太子东宫。”

“你糊涂!”少女霍然抬头,眸光犀利,直直看向上座。

“你!”第一次被一个女娃子指责糊涂,方旋怒气瞬间就上来了,“你别不识好歹!我给你饭菜好酒是不是让你忘了自己身份,你是我的俘虏!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暮颜挑眉,冷冷一笑,“俘虏又如何,你没见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说么,就算我死了,牌位也是进他家祖宗祠堂世代供奉着的,你呢?你们呢?死后,魂归哪里?”

“今日围着你叫着旋哥哥要糖吃的孩子,尚不及豆蔻年华,你可曾想过,若那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颗糖呢?”少女低声问道,她的语速很缓,很慢,目不斜视,只是看着微微晃动的杯中酒,说出的话,却带着蛊惑般,“一路走来,我见农妇质朴、小娃无状,是以觉得你们并非盗匪。”

方旋低低一叹,“不是又如何?如若我不做盗匪,他们都得饿死。”

他闭目揉了揉眉心,示意手下将地下呜呜不停地暮云韩带下去,才低低道来。

没有谁愿意做盗匪,如若衣食无忧、生活喜乐,谁愿意过着刀口舔血与官府作对的日子,他们原是易县百姓,过的也是农耕纺织的平稳日子,虽不至于如何富裕,可也安居乐业。可是三年前,易县洪水来袭,连绵大雨下了月余,庄稼牲畜顷刻间毁于一旦,只是朝廷颁发的救灾银两全都进了县令的腰包,过来救灾的官员在县衙里住了月余天天大鱼大肉、美酒美人,所有上报者都以闹事罪名抓了起来,月余后,雨停了,官员回朝领赏,县令也升官了。

唯有他们,家破、人散,一无所有。

只能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小小山洞里,做一个人人闻之便唾弃、时时刻刻担心官府查抄的盗匪。

正说着,有手下匆匆来报,“头儿!有数十黑衣人打进来了!”

“什么?!”原本还沉浸在往事里的少年豁然回神,抄起手边的大刀就起身,“杀回去!”

他这山洞易守难攻,就凭数十人,也想攻进来?没门!再看暮颜,这小丫头也是不靠谱,原来是拖着时间让他掉以轻心,“来人,把她也绑起来!跟另一个一起带过来!”

不靠谱的小丫头,“……”她冤枉,什么都没干。

正觉冤枉的暮颜突然灵光乍现,抓住了刚刚那人所说的重点,挑眉问道,“等等!……你说,是黑衣人,不是官府?”

“是……数十个黑衣人,领头的那个,还坐着轮椅呢!”那名手下就是绑着暮颜回来的,从始至终看着这女子从人质到上客,自始至终气势在线丝毫没有作为俘虏的自觉,一时间也有点唯唯诺诺的,还有点儿说不清的……胆颤,这会儿被问,回想一下就回道。

轮椅?谢锦辰?

第一个找来的竟然是他?

“诶!等等!”暮颜赶紧拽住就要出去的方旋,方旋大手一挥,刀锋“唰”地一下险险扫过暮颜右臂,衣袖瞬间被隔开,然后,hun yuán的血珠就纷纷沁了出来,在白皙的手臂上形成刺目的血痕。

“嘶……痛!”少女皱眉。

方旋一愣,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却也过意不去,他从不主动伤人。想要道歉的话就要说出口,一想到外面的情况,又板着脸冲手下吼,“还愣着干什么,绑起来!”

“……啊……啊!是是是……”那名手下胆战心惊地手忙脚乱的来绑暮颜,这会儿,暮颜却是异常配合,也不挣扎也不说话了,安静地方旋有些不适应,咳了一声,道,“你认识那黑衣人?”

“嗯,轮椅上的认识。朋友。……哎,轻点,弄到我伤口了。”

“啊……好……”手下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这是个什么事儿呀!这小丫头怎么比刚刚那个咋咋呼呼的还难对付,明明自己是个盗匪啊!还有,刚刚头儿那冷飕飕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是你要绑的么?

好不容易把这丫头给绑了,这丫头也是金贵,一会儿碰到伤口,一会儿太紧勒疼了,一张嘴虽说和另一个尖叫怒骂的不同全程都是和风细雨的嘀咕,态度也甚是客气,可是……这背后就是凉嗖嗖的啊!等到绑完,只觉得背上黏糊糊一片,冷汗涔涔的了……

结果这小丫头还不满意,“诶,方旋,我跟你说,你这手下不行,绑个人都这么墨迹。”

大姐,要不是你这个不好那个不舒服的,我能这么久啊?再转念一想,也不对呀,自己一个盗匪,凭什么管人质舒不舒服?摇了摇头,自我嫌弃,一定是魔怔了!

方旋也很是嫌弃地瞥了一眼,提留着暮颜就往外走,自己的手下跟个傻子一样的差点倒戈这件事,他没看到,一定没看到。

三人走到石桥上,正巧遇到暮云韩也被提着过来,她嘴里的抹布始终不曾被拿掉,只能一双眼睛无限憎恶地瞪着暮颜,期待在她身上瞪出无数个窟窿似的。

搞得倒像是她害她进来的一样。

暮颜也不屑于跟她玩,只看向入口处。原本洞口很是隐晦,一般人就算经过都不一定看得到,如今那些掩盖的枝丫草木都被清理干净了,一下就能看到洞口正对着的男子,轮椅之上,一脸寒霜,仿佛数九寒天般的沁凉入骨。而他边上,站着暮书墨,也是从未有过的正经严肃的表情。

见到他们出来,看到被五花大绑的暮颜,那寒,便更加彻骨了。谢锦辰几乎是下一秒,就看到了暮颜手臂上的伤口,黑色瞳孔里飓风席卷而来,“他们,伤了你?”

声音森寒。有风,在脚踝处盘旋,宛若碎骨从地底探出,抓住了脚踝,直直将你拖进无边地狱。

第五十九章

暮颜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手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其实很浅,方才绑她的时候就已经结痂,压根儿不疼了,这会儿自己都忘了,如今提起才笑嘻嘻不甚在意地道了句,“无碍,小擦伤。”

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得谢锦辰很气闷。

方旋也是一愣,刚刚还金尊玉贵手指都碰不得的模样,以为她会借机狠狠告一状的,却不想如此轻描淡写的样子。

倒是暮云韩,一见暮书墨,就“呜呜呜”地叫个不停,眼眶里眼泪直打转,看来这次是真吓到了。毕竟,将军府娇养着长大的小姐,何时被掳到过这种“传说中”的土匪寨子过?再一想,回去这名节都是个问题,太子殿下必定是要嫌弃她了……如此一想更觉委屈……

暮颜蹙眉,看了一眼嫌弃道,“小叔,把她先带走。”

“那你……”暮书墨话还未说完,边上方旋就怒道,“凭什么?!”真当自己是主人了?

“她在,碍事。”她可不想被暮云韩知道些什么然后回去到处乱说,“让她走吧,看着烦。呜呜呜的,脏抹布都堵不住她的嘴。”

方旋看着她,蹙眉,从情况来看,这些黑衣人更在乎的是暮颜,而不是另一个,为首的轮椅上那个看着很不好对付,方才一怒,竟觉胆寒,略略一思索,挥了挥手,“让她走。”

手下一推,暮云韩一个踉跄,双腿一软,就要倒下,一个黑衣人飞升上前接住了将她带回自己阵营,并给暮云韩拿去了嘴里的抹布,那布脏兮兮的还有一股味儿,他闻着也甚是恶心,这刚准备解绳索,暮云韩就歇斯底里地嚷嚷起来,“小叔,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还有暮颜!这个贱丫头和他们是一伙的,在里面好吃好喝的呢!小叔!杀了他们!”

目眦欲裂,面色青白交加。的确有不共戴天之仇。

闻言,暮书墨和谢锦辰都愣了愣,在里面好吃好喝?失笑……也就这小丫头了!

“嘿!说你呢!”暮颜皱眉,她就不该仁慈……她叫那个黑衣人,“给暮云韩松绑那个!……对,就是你,塞回去塞回去……抹布塞回去,你要敢再在这里取下来,信不信我在这山寨里找双最臭的袜子塞你嘴里?!”

黑衣人一哆嗦,立马手脚麻利塞回去!

暮云韩本来张大着嘴叫唤,一个始料未及,被塞了个结结实实,只觉得恶心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呕又呕不出来,急的泪如雨下。

暮颜人被绑着,却丝毫没有被绑的自觉,颐指气使的威胁着的模样甚是可爱,谢锦辰缓了缓脸色,挥挥手,道,“暮二爷就在山下,还不赶紧带下去?”

“是!”黑衣人手下这次反应极快,绳索也不解了,扛起暮云韩就跑了……速度之快,完全不似扛着一个女子……

暮颜摸摸鼻子,一脸无辜。

“哈哈哈!我就说你这小丫头合我胃口,要不别回去了,留寨子里,给我做压寨夫人吧!”方旋哈哈大笑,这女子,甚是有趣。

谢锦辰的脸,又黑了。

“不要。”少女想都不想拒绝道,“给你做压寨夫人,我还不如等着崔子希把我牌位娶进门,世代供奉呢!”

话音刚落,对面隐约有磨牙声……

“崔子希?”暮书墨好奇,也不急着救人了,两派人马就这么隔着山洞聊了起来,“这关崔子希什么事?”

“哦,本来方旋要绑崔夫人,是我要求绑我的,崔子希念我救母之恩,说万一我名节毁了他就娶我,若我死了,就娶我牌位。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有个魂归之处就对了。”

呵!魂归,想得美!

“你倒是见义勇为,于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就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磨牙声渐大,谢锦辰今生第一次情绪如此外露,黑漆漆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早知道,他就不该来救她,她也不用他救啊,走哪都很吃得开嘛!一个要她留下来做压寨夫人,一个要娶她的牌位进尚书府祠堂。

额?这话很别扭,又好像没什么问题……很吃得开的被绑少女暮颜智商突然下线。谢锦辰看着她傻不愣登的表情,一股无名之气突然就起了,“把里面的人,都抓起来!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噶?!

暮颜一愣,众人也一愣,刚刚还很诡异很平和的气氛,怎么突然就格杀勿论了?

然后纷纷回神,“是!”叫着就冲进去。

“诶!谢大人!等等……”暮颜急急阻止,奈何自己手脚都被绑着,压根儿动不了,这厢,方旋闻言已经大怒,提着刀就冲了上去。

一时间,刀剑相向,竟无人理睬她,眼看事态即将一发不可收拾,暮颜顾不得其他,蹦着蹦着就冲进混战区,眼看着就要刀剑加身,暮书墨一个飞身冲了进去将她救了出来,看得谢锦辰七窍生烟,这个白眼狼!

落入我方阵营,暮颜也不顾解开身上的绳子了,“谢大人,赶紧住手,这些人我有用!”

“什么用?做压寨夫人?”一口一个谢大人,怎么叫别人都是方旋、崔子希的叫?

“说什么呢!我要他们帮我办事儿!”

少女说的急切,又被绑着,蹦蹦跳跳的模样甚是喜感,暮书墨看着好笑,伸手拽住她的绳子,将她提溜过来安抚着,冲人群吼了句,“都罢手吧!”

说完,就开始给暮颜解绳索。暮颜一看打斗也止了,人也不闹腾了,也开始金尊玉贵了,解个绳索又开始叫叫嚷嚷了。

“嘶——疼!小叔你轻点儿!”

不过,这次是真疼,她看向自己手臂,结痂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沿着手臂滑落下来,酥酥的痒,像蚂蚁爬过。估计方才动作有点大,在绳索上勒开的,这会儿皮肉有点外翻,看着触目惊心。

“怎么搞得?知道伤了还不会小心着点,还往刀剑里闯,我看你是不怕疼!”暮书墨蹙眉,方才远远看着明明已经结痂了,这孩子,半点不省心,一时气恼,将解下来的绳子拿在手里就往她头上敲,一边指责道,“看你还敢不敢!”

“嘿嘿……”暮颜心虚地笑笑,又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就要找方旋,只是这手还没甩完,就被抓住了。

抓着自己的手,掌心温热,动作很轻,指尖很美,也很是熟悉,谢锦辰的手。

第六十章

诧异的回头,黑着脸的谢锦辰稍稍使劲,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看着她皮肉外翻的手臂,蹙眉,心中火气,恨不得将对面的人碎尸万段。可她又阻着不愿,只说是有用。也不知道这么个盗匪能有什么用,莽夫一个!

再看这手,又是心疼,这孩子细皮嫩肉的,推一下轮椅都要红很久,如今倒好,这血都半条手臂了,这火也对着她发不出来,这气,便只能自个儿闷着了。

出来得急,也没带伤药,全在山下马车里,当即拿了手帕包扎了,动作轻柔,他可没忘记方才暮书墨解绳子的时候她一个劲喊疼,只是说出的话却冷冷的,“有什么事情赶紧说,说好了下山去。”

“还是说你们准备等着官兵上来一锅端?”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找到这里,迟早别人也能找来,于是一行人回到原来的议事厅。饭菜酒水已经撤走,一妇人正在打扫,见他们声势浩荡地来,有些局促地退下。门外,好奇地小孩子偷偷探着脑袋,方旋一瞪,又缩了回去,没一会儿,又探出来。鬼灵精怪的模样。

暮颜看着可爱,冲他招招手。

小男孩偷偷看了眼方旋,见他没反对,立马笑嘻嘻跑到暮颜跟前,甜甜叫道,“漂亮姐姐。”

小男孩约莫三四岁的模样,穿着蓝色对襟小袄,衬地虎头虎脑白白净净甚是可爱,眼睛很大,像两颗葡萄般嵌在脸上,暮颜很是喜欢,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磊,大家叫我小石头!刚刚出去的就是我母亲。”三四岁的孩子,口齿清晰条理分明,看着很是聪慧。暮颜朝着上方的方旋伸手,方旋一愣,嗯?无声询问。

“糖。”想给这孩子些什么,奈何什么都没带,只能借花献佛。方旋撇撇嘴,从怀里摸出两颗糖,准确无误地丢在她摊着的的掌心,暮颜递给小石头,“今日姐姐出来的急,没带好吃的。等姐姐跟你方旋哥哥谈完了事情,带你出去吃。”

出去?小小孩童从未走出过这方寸山洞,他们唯一的企盼就是方旋哥哥从外面买回来的颜色各异的糖果,正是好奇地年龄,小石头一听眼睛就亮了,无限憧憬的模样。不过还是很懂事地说道,“谢谢漂亮姐姐。那姐姐和方旋哥哥谈事吧。”

说罢,又蹬蹬蹬跑了出去了,路过门口又回过来一笑,出了门依稀还能听到孩童跟自己的母亲撒娇,“母亲母亲,漂亮姐姐给我糖吃了……”

妇人软语却听不分明。暮颜无声笑开,这种感觉,甚好。

方旋闻言,很是恨铁不成钢,这糖是他给的!再看一眼暮颜,这少女,方才神情是种很迷人的柔软,仿佛卸下全部铠甲般,露出了最里面的那颗心。她,很喜欢小孩子?

“说吧,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暮颜抬眸,平静一笑,“替我出海。”

“出海?!”方旋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你知道多少人想出海?多少人又再也没回来过?”

暮书墨和谢锦辰也是摇头反对。

大陆极北,是一座无法攀登的高峰,叫断魂大山脉,良渚、夕照以东,是一片汪洋大海,是公认的大陆极东。

但也有另一个说法,是说在大海的另一头,有一片很大的海岛,海岛上,有一个国家,叫穹黎。传说穹黎是个极其富饶的国度,黄金满地,珠宝玉石数不胜数,那里的人民日日锦衣华服,天天吃肉喝酒,没有流民,没有乞丐。

于是,无数的人朝海外而去。却再也没有回来,每年都有海边小镇官员呈上奏报,皆有好多失踪未回的人,人人都知凶险难测,可利益驱使,总期盼自己是那命定之人。

暮书墨他们以为,暮颜必定也是听闻了这个传说,想要去穹黎寻找宝藏。

“小侄女儿有所不知,海上的风,常年累月都是一个方向,从海的那头,吹向海的这头。所以,靠风向行走的船只,永远到不了那里。可是,若真的有穹黎,为什么那头也没人过来呢?”暮书墨解释道,“终究只是一个传说罢了,当不得真。”

传说自然不能当真。就算有穹黎,也必定不会黄金满地,但是,那里有——奇货。

数年前,有一段时间她出去游历,遇到过一个老者,那个老者在路边摆摊,衣衫褴褛,胡子渣拉,远远看到身前油纸上摆着几个小玩意儿,路人皆视若无睹,可见生意并不好。

这般可怜人随处可见,更可怜的流民也不少,她不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只是走近了才发现,油纸之上,是她再熟悉不过得东西,只是这个世界上却是没有的——玻璃球。

玻璃。

上一辈子随处可见,而这一辈子却是压根儿不存在的东西。

几乎是怀着无限大的期待,以为他乡遇故人,一交谈,发现对方说着英文——

他说,他来自海的那一头。

因着风向不同,再也回不去。

虽说终究是失望的,但潜意识里也知道,穿越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如何会随随便便遇到同类。后来,暮颜便把那些玻璃球都买了,并给了他一笔钱,将他安置在海边小镇。如今数年过去,亦不知故友可安好?答应了送他回家,这些年过去了也没实现,今日看到方旋,看到这洞窟,突然灵光乍现。

“出海的问题,我来解决。你且告诉我,愿不愿意。”暮颜挑眉一笑,明丽无双,“你且告诉我,愿不愿意,随我一起,逐这天下利!”

何等猖狂的口气!

逐利天下!

堂中三人,皆有些不可思议看向言笑晏晏的少女。这个少女,野心竟这般的大!她坐在楠木大椅子里,身形显得格外小,坐姿不甚优雅,斜斜靠着椅背,因着腿短,脚都没有着地,不甚在意地晃悠着,只是笑容恣意而嚣张,眼神犀利带着巨大的野心。

三人一怔!

方旋靠了回去,无骨一样歪斜着身子,“说说看。”

“我会送你出海,你给我从海的那头带回些东西,而你的这些人,我会妥善安置,给他们一份谋生的差事。”顺便,监控。

这和万品楼不同,这些人,容不得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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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方旋沉默。

一时间,大堂里静默无声,外面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进来,里面的气氛却似乎略有沉闷。此刻,余晖已落,本该炊烟袅袅,今日却无人有这般闲心。

谁都知道,大堂里的四个人,即将决定他们接下来的人生到底是何种境遇。

“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的时间并不多。我在山下的人,拖不住官兵多久。很快,他们就会上来。届时……”暮书墨开口说道,届时,他们任何人都救不了方旋。

许久,虎皮大椅里的少年抬了头,眼底清明一片,慎而重之,没有一丝一毫往日嬉皮笑意,他说,“好。”

声音沉沉。

下方少女嘴角缓缓漾开笑意,她站起身,明眸皓齿,宛若朝霞般耀眼,“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当日夜晚时分,府尹带着人马赶到山脚下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同样“循着踪迹”找来的安阳王爷,王爷提议,他先去探探虚实,府尹大人便在山下等待讯号。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山上火起,染红了半边天,府尹大人带着手下匆匆而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暮府三小姐被安阳王爷搀扶着出来,脸色青白交加,灰头土脸,袖子破了一只,半截手臂都被鲜血染红。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可怜见的,这孩子,怕是以后再难嫁人。

安阳王爷说是来救人的时候,发现盗匪们已经都跑了,走之前把财物都搬空了,还放了把火,他也只来得及救下奄奄一息的暮三小姐。

府尹大人也无奈,最近流年不利,彤街杀人案还没处理完,这又出了一个盗匪bǎng jià案。

而且都是悬而未决,看来他的朱纱帽也快要不保,方才还有闲心担心暮家三小姐,他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才是……叹了口气,恭送了“需要立刻将三小姐送回府医治”的安阳王爷,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处理尾巴灭火。

这场火,火势极大,一直烧到了第二天凌晨,天际开始泛白的时候。如此大的火,早已把一切痕迹烧了个干净。无奈的府尹大人去了将军府想要询问两位被逮的小姐,可是让人绝望地是,暮家二小姐说自己是被丢在半道上,醒来之后就回来了,将军府二爷也一次佐证,而三小姐,却是受到了惊吓,一病不起了。

==

而此刻,据说“受到了惊吓,一病不起的暮三小姐”暮颜,正在自己的主屋里,被监禁。

是的,在她看来,这就是监禁。

监禁她的人,还是大理寺卿谢大人谢锦辰,可能还伙同了她家暮小叔、暮大哥。

她皱眉看着小心翼翼、手抖得跟筛子似的给她换药的大夫,听说是谢锦辰的大夫,这么个庸医,换个药都不会,她分外嫌弃,提醒谢锦辰,“我手早就好了。”

“大夫没说好,就没好。”

“我自己就是大夫。”他的腿还是她在治呢。

“医者不自医。”这几日,这男子脸色日日黑如锅底,话都不跟她多说,很是不待见。

暮颜气极!谢锦辰日日带着这庸医来报道,问题是,这点小伤根本不需要这般折腾,又是包扎,又是吃药的,那药又极苦,不知道放了多少黄连!

一定是谢锦辰授意的!

他故意让她喝黄连!而且是看着她喝完才走!清冷贵气的大理寺卿何时变得这么有耐心了?

她也抗议,跟暮书墨抗议,跟暮云翼抗议,甚至要求南瑾守着院子不让闲杂人等进来,问题是,这一次,他们集体倒戈谢锦辰,都觉得自己这般闹腾,是该好好治治了……

于是,谢锦辰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来监禁她!

连带着昨日崔子希说登门拜访都被以“三小姐伤病未愈不便见客”为由给挡了回去,不便见客?那谢锦辰是什么?

哦对,他不是客,哪有不请自来明知不受欢迎还非要赖着不走的客?

她这边瞪谢锦辰,边上大夫手就越抖越厉害——他害怕啊!

这几日他也看出来了,三小姐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偏生似乎也懂药理,自己受命给她开的那药方,苦得连他开方子的时候都觉得闻着那味儿了,三小姐必定知道,所以这几日看他的眼神,跟夹杂着碎冰似的,又冷又疼,以后必定还得遭罪!

颤颤巍巍包好了,暮三小姐开口了,很没好口气,“你!”

一个字,大夫小心脏抖三抖,“不知三小姐……还有什么事?”

“沉施,带他去给北遥瞧瞧。”

“是。”这几日回来照顾暮颜的沉施带着几乎落荒而逃的大夫出了门。

谢锦辰微微挑眉,等着暮颜下文,果然,暮颜斜斜睨他一眼,说道,“如今,她叫北遥。”本来也没发现不对劲,北遥本就是和南瑾一般,没什么话的人,只是觉得这几日脸色有些苍白,直到今日无意间路过她屋子,看到她给自己换药才发现,后背上,血肉模糊的。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心真狠。

没头没尾很突兀的一句话,谢锦辰却是听明白了,她这是怪自己责罚了她的人,知她最是护短,如此言行也确实是接受了他给她的人,便好脾气笑笑,拉过她受伤的那只手臂,左右看了看,包扎地很好,“好。下次不会了。这次也是听说你不见了急的,所以你以后行事莫要再冲动。你看这次,外面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议论纷纷,女孩子名声何其重要。”

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外面传的她不听都能猜出来,不过她一向对此不甚在意,传言这种东西嘛,她听得也不少了,不在乎多这一件了,若是再来一次,她想还是会这么选择的。毕竟,一个怀着孕的妇人,被掳走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尸两命并不是不可能。

“终究是崔夫人怀了,不适合做人质。”她解释道。

“你也别小瞧了崔夫人,吏部尚书小妾、通房、外室、知己,数不胜数,为何多年来竟无一人有子嗣?唯一一个生了女儿的,还难产致死?”谢锦辰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的榻上坐下。

他言语温柔,说出的话却极度残酷,暮颜一怔,“你是说?”这将军府后院简单,倒让她没有意识到那些后院腌臜竟真的都存在。

第六十二章

谢锦辰叹气,“对,就是你想得那样。你啊……还是太简单。”

“相比之下,我宁可这般一直简单着。”说到底,她终究是医者心,若非真的触及到自己的底线,她半点不愿伤人。如果不简单就是这样的话,那她一点都不想。

“不过,就算知道崔夫人是这般人物,我还是会这么做的。”她重申。

“我知道。只是想告诉你,崔府后院复杂,就算你牌位进了府都不得安宁,想要受到世代供奉,那更是不可能的。”他放下暮颜的袖子,盖住了刺目的绷带,皱着的眉毛才舒展开来。

“哈哈,相比于死后荣华,我宁可在这十丈软红凡尘世界里打滚。”暮颜挑眉,崔子希之流,终究过于复杂,就算他那一承诺,不过是当时环境里的心境罢了,等到脱离那个环境,所谓感动终将冷却下来,一时之诺,她若当真未免也太天真了。

“你能这样想,最好。”谢锦辰眼底多日来终于微微漾开了笑意,青影端着药碗正好进来见到,只觉得公子怕是栽了……

“快快快拿走!我不喝药!”暮颜第一个看到青影就喊,这几日的黄连吃到她嘴里味觉都变异了,除了苦还是苦!

谢锦辰笑,接过药碗,吹了吹,脾气甚好,语气温柔,“喝吧,这次没有黄连。”

“所以你是承认你这几次故意给我加了那么多黄连了?拿走拿走,我不喝!”暮颜难得地耍了小性子,这么多日的黄连,还是被逼着一滴不剩地喝下去的!

她也要把谢锦辰的药方改了,让他天天喝黄连!

“乖……最后一次的药,喝了明日开始就不喝了。”他好脾气地哄,舀了一勺凑到她唇边,青影见鬼似的瞪大了眼,这个一脸慈母般笑容,哄着怕苦不愿喝药的小女孩的,真的是他家冷心冷情的公子?

假的吧!

乖?暮颜也被惊悚了,傻不愣登地没回过神,于是也没发现,自己正被人当成小孩子般,一勺一勺地喂着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碗药已经一口一口被喂完了……于是,有史以来都是淡定如斯、身陷劫匪阵营都不乱阵脚的暮三小姐,耳朵一下就红了……

谢锦辰却是圆满了,将药碗递给早已呆若木鸡的青影,又转身在从身后拿出蜜饯,递给她才微笑道,“方才一大早,方旋将那孩子送来了。那孩子倒是个习武的料子,很有天分。”

“哦?”略微意外,她还记得那个叫做小石头的孩子,大大的眼,肉嘟嘟的脸,煞是可爱,“如今人呢?”

“我让青影在院子里教他习武。可要去看看?”

“好啊!”犹记得上次说要习武,南瑾说不会教,让她跟着青影学,这会儿有机会自然要去看看,说着起身就要推谢锦辰,却被他拦住了,“让紫,让北遥来就行。你手还伤着。”

“没事,我手早好了,也就是那个庸医不会用药!”她有些咬牙切齿,想到害自己喝了这么多天黄连的始作俑者,淡淡哼了声,推着他出去。

谢锦辰淡笑,指尖抚过腿上毛毯,宛若抚摸那只炸毛的小猫咪。

院中,小石头方磊正在有模有样的扎马步,看到暮颜便很开心得叫道,“漂亮姐姐!”

那日大火,是暮颜放的。方旋带着所有人离开,她一把火烧了所有痕迹,给府尹大人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如今,所有人都被安置在帝都郊外暮书墨的别庄里,男耕女织甚是安乐。

至于当日暮云韩所说托词,却是暮书墨和暮恒聊天之后想的两全之策,当然,真相暮恒是不知道的,他最终只是为了保全女儿名节罢了。

小石头是应邀来将军府小住,却不想被发现是个习武的人才,她坐下后朝他招招手,小石头看了眼青影见他点点头,就蹦蹦跳跳冲过去了,“漂亮姐姐家里好漂亮!”

“喜欢的话就多住些日子。”她将玉石桌上的糕点递给他,替他整理好因着扎马步有些凌乱的衣服,笑意深深。

小石头吃着糕点,小眼神儿乱瞄,看着谢锦辰,问,“这位漂亮叔叔的腿怎么了?”

漂亮……叔叔……谢锦辰满脸黑线,对他用漂亮这个词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是叔叔?他有那么老?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

暮颜看着谢锦辰的别扭样子,笑得欢快,恰在这时,白鹿居来客人了,来人暮云翼,一袭白色锦袍,气宇轩扬,含笑站在门口,“颜儿。……谢大人也在。”

暮颜拍拍小石头,示意他接着扎马步去,看着小石头乖巧地去了,她才淡笑起身,“大哥。”

笑容淡然,无懈可击。

对于这个大哥,她总有些防备心,源于他最初的谎言。第一次见面,他说,“颜儿,好久不见。”他给她冠以恩人身份,给她编了一个足以让暮恒都向她鞠躬致谢的故事。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若所有好意都建立在这样一个谎言之上,她如何能够接受地心安理得?

“颜儿的伤可好一些了?”暮云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淡下来的笑意,进了院子落座,招呼身后托着盘子的小厮,“这是近几日得了的千年老人参,给你送来补补。”

盘子上,一支完整的很大的人参,一看就是有价无市。暮颜微笑接过,摆在石桌上,给他倒了杯茶,“谢谢大哥关心,其实已经好了。倒是让你们担心了。”

暮云翼喝了口茶,一愣,雪峰。十年成材,二十年采摘,如此才得些许。他只在一个地方喝过,森罗学院院首的书房里。

没想到,在这里喝到了。他眸色一深,看向暮颜,暮颜却似乎并不知晓这茶的价值般,只是看着院中扎马步的孩童,他不动声色又问,“颜儿在这院子,住的可还习惯?”

“挺好的。”

“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你这里人手少,我瞧着总觉不方便。你又不要别人。”

“无碍,我事儿少。而且过些日子就要入学了,我这里只要留个人看着就好,人多也无用的。”她淡笑解释。

暮云翼也再未说啥,交代了几句注意伤口的话,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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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晚上更新改到中午更新啦,每日中午12点和12点半,一共两章哟~

第六十三章

“为何要用雪峰试探他?”谢锦辰叹气,该说她什么好呢,很多时候像是个孩子,却转眼就让你觉得她心思沉在最深的海底,又像冰封在千年雪域里。

雪峰之难得,宫中都少有。江南有一片茶园,种了九十九株雪峰,十年成材,二十年采摘,每到采摘季,上巳节前最后一场雨后,都由年轻的少女沐浴更衣,焚香祭天,如此一番之后,于露水未散之时采摘当季最娇嫩的茶叶,如此制出的茶叶方才是最顶尖的价值连城的雪峰。

当然,这些于她而言,目前是无缘的。

她的这点儿,是在方旋的“赃物”里,被暮书墨发现的。至于方旋怎么得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茶叶完全没兴趣,也丝毫不懂,雪峰在他手中,和小贩手中几个铜板的茶叶没甚区别。

是啊,为什么要用雪峰试探……

她深深叹了口气,暮云翼对她的好,明眼人都看得到……可是这种好,就似空中楼阁般岌岌可危如履薄冰,“因为,害怕啊……”

害怕某一天,粉身碎骨。

谢锦辰蹙了眉。这样的暮颜,让人心都跟着一沉,仿佛天地失色般,有些冷从血液里透出来,连头发丝都是冷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暮颜。

暮颜该是什么样子的,潇洒、不羁、泼皮、带着点腹黑、说要逐这天下利的,反正不是这样悲着的。他伸手揉揉她发顶,暮颜有她自己的秘密,他早已知晓,却不愿意去调查和打探,只是微笑说道,“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口气熟稔,宠溺,像是哄一个做了噩梦的稚子。

暮颜失笑。这一笑,那些悲也就散尽了。她本就不是揪着那些往事不放的人,杞人忧天不是她的风格。左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复又看向桌上的茶,给自己倒了杯,端着慢慢品。只是,雪峰之好,于她而言,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点,她和方旋是一样的。亦不知道暮书墨他们是如何第一口就认出这是极品好茶雪峰。

北遥的伤势据说是挺重的,谢锦辰怒极之下的责罚,整整五十鞭子,毫不含糊,也幸好她有些武功身体底子好,不然极有可能当场交代了性命。可是这女子跟着大夫出来的时候,低着脑袋一副“我错了”的模样,走路却几乎看不出伤势,兀自逞强着。

也难怪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伤着。

她正儿八经地出来谢恩,暮颜挥了挥手,让她赶紧好生养着去,她便又低了头离开,自始至终,余光都没有看一眼谢锦辰,不过暮颜觉得她这并非置气,而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主子,一切以主子惟命是从。

也不知道谢锦辰哪里找来这么听话地。

暮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说道,“她,很美。”粗布麻衣都遮盖不住的那种美,凌冽、艳丽,一点都不容忽视,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熠彤第一千金的暮云雪,安阳王府的厉千星,还有她自己,也很美。可是相比之下,都不如北遥。

如果她们是美丽,北遥便是魅力。

“颜儿想问什么?”谢锦辰低笑,“问吧。”

暮颜挑眉,“你愿意说?”

“本就不曾想过瞒你。”

“来历。……她太美,不要告诉我只是厨子,我不信。”

谢锦辰若有所思,给自己倒了杯茶,却也不急着喝,只是拿在手里把玩,“若说,雪峰是茶之极品。那么有一类人,是美人中的雪峰。”

暮颜一愣。

谢锦辰继续娓娓道来。三四百年前,在夕照北面,有个很小的国家。说是国家,其实只是一个小部落,没有兵力、没有将领,但因为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没进去,倒也不争不抢地安居乐业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某个人无意间闯入之后颠覆的。那时,时值夕照国君大寿,这人想要游历大陆,送给君王一件足够稀有的宝贝,好让自己能够封官拜爵。某一天无意间闯入了这不起眼的闭塞小国度,却惊讶的发现,这里的人都貌美异常,即使是后宫最美的女子都比不上,妖艳、夺目,神圣却危险,如同罂粟。这人瞬间起了心思,于夜半之时,悄悄带走了一个女子,献给了夕照国君。

可想而知,当女子在四国汇聚的宴会上方才一露面,便引起众人哗然。

一时间,在自己的后宫、内院,拥有一名这个部落的女子,成了所有君王、贵族的梦想。该部落瞬间登上了四国舞台中心,世人取名——魅骨族。

渐渐地,事情便失控了。试想一下,当每一个帝王枕畔、大多数朝臣家中,都开始有那么一个、两个,美貌足以倾城、足以占据后宫内院不败之地、甚至足以影响前朝男人的决断的女子,是何等危险的事情。

事情失控,便要寻了源头。于是,魅骨族再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妖女”、“祸水”的风声渐渐兴起,所有不吉利的、所有昏庸的、所有不应该发生的,都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一切罪责,都被推给了“妖女”。

一如当年,一夜之间魅骨族被争相抢夺一样,这次,一夜之间,魅骨覆灭。

暮颜静静地听,她可以想见那种情形,血流成河、浮尸遍野、悲戚绝望的哀嚎声在每个午夜梦回响彻在大陆每一个角落,美丽的容颜定格成了最后惊恐的表情。也许,会有那么些祸国殃民的“妖女”存在,但是,绝大多数人何其无辜?

只因为美丽,是利器,也是致命伤。如同双刃剑。

那个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种族,太过于美丽,便是罪孽。

她叹息,“北遥,是魅骨族后人?”

“嗯。数年前被我救了,她母亲好赌,欠了巨额独资,寻思着把她卖到那风月之地。”

暮颜惊讶,“那她母亲不也是……”

“养母。”谢锦辰道。

因为美貌,被自己嗜赌的母亲当成了赚钱还债的工具,必然也是很悲哀吧?

“所以……她真的只是个厨子?”暮颜挑眉,还是觉得不可信,谢锦辰这人,也不是一个烂大街的大好人,必然是有利可图才会出手救人。

谢锦辰低笑,又揉揉她的发顶,“你就把她当作一个厨子来用吧。”

所以……果然不是吧。

第六十四章

九重宫阙、红墙琉瓦,琼楼玉宇、亭台楼阁。良渚政治中心熠彤最辉煌的建筑群,皇宫。

而后宫鳞次栉比的殿宇内,最是华丽的,当属皇后娘娘的栖凤宫。

巍巍宫殿,琉璃瓦上,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铜像凤凰,红宝石的眼,在日色绚烂里,折射刺目的光辉。

彼时,一身淡黄朝服的太子殿下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他从一下了早朝就过来了,也不单纯的坐,欲言又止,一副很凝重又犹豫不决的表情,屁股底下的凳子似乎有什么异样,如坐针毡一般不停挪腾。

皇后娘娘身着九重锦缎织就的大红宫装。在这巍巍宫城内,唯一可以用大红色的女子,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卧榻之上,那卧榻,三层软垫,四层锦缎。四个貌美侍女分站两侧,蒲扇轻摇。

皇后娘娘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精美绝伦珠玉镶嵌的精致甲套脱下来放在了一边,小婢女跪坐一旁,小心翼翼涂着丹寇,姿态谦卑神情虔诚。

“太子殿下素来习的都是帝王之术,学的是权谋之心。理应遇事冷静沉着,今儿魂不守舍的,到底所谓何事?”皇后抬起另一只涂好的手,端详着,青葱玉手数十年如一日,从未见衰老之迹。

太子却似乎并未听见,犹自出着神。皇后微微蹙眉,这个儿子,从未让她失望过,如今……

她一沉吟,收回了手,婢女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来不及收手,鲜红的一笔就这么歪了出去,长长地撇在精致白皙的手上,触目惊心。小婢女忙不迭地跪着挪后两步,一个头重重磕下,也不讨饶,等着皇后降罪。

娘娘素来喜静,最不喜欢婢女吵闹,越是讨饶,越是重罚。

这一次,责罚却没有来,卧榻之上的皇后娘娘收了手,仔仔细细戴上甲套,左右端详了下觉得没什么问题,才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犯错的、未犯错的侍女们纷纷离开。

皇后才看向紧张的仿佛在咽着口水的太子,道,“说吧。什么事,值得你这般失了姿态。”

太子喝了口茶,又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真的无人了,才低声问道,“母后,您可还有当年倾城姑姑的画像?”

一愣。

尖锐的甲套划过朱红色的木雕扶手,留下一道尖锐的刮痕。

她若无其事地握了握手,稳了稳心神,问道,“你要她的画像,作何用?”

太子殿下将屁股底下的凳子挪了挪,挪到皇后跟前,凑近了说道,“那日彤街有家酒楼开业,儿臣带着雪儿去吃午膳,母后也是知道的……”

他停了停,皇后却似乎并没有耐心听这些小儿女之间的事情,催道,“直接说重点。”

有些分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期待、还是惧怕,她曲起的指尖刺痛了掌心,犹不自知。

“母后别急,听儿臣说。在那家酒楼之前,儿臣遇到了雪儿的三妹,因她低着头,儿臣看不真切,但总觉得似曾相识,却莫名想不起来到底何时看到的。这几日总有点心神不宁,今日才想起来,像极了倾城姑姑。”

“咔擦”

镶金嵌玉的甲套断了,断口锐利,直接划伤了皇后日日保养的手,血流如注。

“母后,我去传太医。”太子急急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不用!回来!”皇后娘娘随手用手帕粗略包了下,这件事,远比什么太医要重要的多。倾城……这两个字,是她尚未痊愈的伤口。碰不得。一碰,就鲜血淋漓。

那是心口的伤,相比之下,这些指尖的伤口,何其不足为道。

“母后,会留疤。还是让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你继续。……我记得将军府只有两个女儿,何时多了一个三妹。”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了下心情。

“母后想来对那些个市井八卦不关心,是以不知道。月余之前,镇南将军的私生女来了将军府,为此,雪儿的母亲将军夫人还进了佛堂自此再也不出来了。是皈依佛门了。”

“是嘛……你倾城姑姑已经去世这么久,她唯一的孩子也在六年前死在了断魂山里,想来……只是有点相似罢了,你看错了。”皇后娘娘握着流血的指尖,淡淡的血腥味,在幽香沉郁的熏香里缓缓弥漫开来,“以后这事,你莫要再提了。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怎么可以和至尊正统的皇家血脉相提并论。你父皇听到了,又得怪罪你。”

这会儿,太子也觉得,也许是这几日来魔怔了,想来那日便没有瞧清楚,这事太荒诞不羁了,的确不适合拿出来说,免得以为自己怪力乱神的。于是站起身行了礼,恢复了原有的风姿,“是。那儿臣告退。母后仔细伤口,小心起见,还是招太医来看看。”

“恩,你去吧。”

她目送着太子离开,招来贴身嬷嬷低声嘱咐了什么,嬷嬷低着头领了命,急急忙忙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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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鹿居一墙之隔的暮云翼书房里。这间书房很是奇怪,并没有窗户,此刻大门紧闭,唯有书桌上微弱的烛光摇曳,伴随着香炉中檀木袅袅,暮云翼坐在昏暗光线的大书桌后面,书桌上堆满了往来书信,纸张手札,有些凌乱。他蹙着眉,问,“确定是三叔给的?”

“是。”低声回道,下面那人长相普通,其貌不扬,丢在人群里都没人认得出来,他隐没在光线之后的脸,看不明晰。

暮云翼蹙眉,雪峰何其珍贵,三叔为何会有?就算得了这样的好东西,也该提醒一下注意着点啊,这么明目张胆的,万一又招惹了事情才是麻烦。

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又是不好收拾的一件事情。他蹙眉,隐隐又觉得有些不简单,三叔对颜儿的好人人知道,怎么会如此疏忽大意?

他叹了口气,起身,“你下去吧。”

“是。”那人躬身退下。

暮云翼在书桌前站了许久,直到烛火摇曳,微弱,渐渐陷进黑暗里,他才终于又重重叹了口气,跨出了门,只身一人来了白鹿居。

第六十五章

新的白鹿居比原先的院子好太多,也大了很多。原是属于比较好的客居,后来碰巧在他院子一墙之隔,他又不喜嘈杂,是以管家也从不安排人住,是以便归了他。即便他不在府里的日子,也日日有人来打扫。

白鹿居的门开着,那三个字在红烛灯笼中,泛着凛冽、邪肆、张狂的力度,那日问起,说是找街上的先生写的,只是据他所知,街上先生写的字大多偏于主流,很少有这般的。

不过她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多问。

院中无人,没有白日里的热闹和暖意,冷冷清清的,玉石桌子在清冷光线里泛着淡淡的凉,倒是主屋里有孩子的笑声,那个据说是老家过来小住几日的孩子,今日白日里见过,很是可爱的模样。

他微笑朝里走去,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淡淡的气息。

主屋里,少女正侧对着门口教小孩子握毛笔写字,那孩子粉粉嫩嫩跟个团子似的,穿着奶黄色的锦缎绸衣,很是可爱,北遥在桌边张罗晚饭,其余人倒是不曾见到,看到他来,北遥行了一礼,暮颜诧异回头,嘴角还是自己从不曾见过的,柔软、和煦,带着点母性的笑意,“大哥。”

然后回头,对那孩子说道,“叫云翼哥哥。”

“云翼哥哥!我叫小石头。”小石头奶声奶气地叫道,很是乖巧。

“乖!”他淡笑,摸摸他的头,视线落回桌上,孩童的笔迹认真而笨拙,倒是边上明显暮颜写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很是清新淡雅,“没想到颜儿的字这么好看。”

和“白鹿居”三个字,倒是风格迥异。看来倒的确不是她自己写的。

“大哥莫要取笑我了,不过闲来无事写着玩的,小叔说大哥的一手字才是一绝呢!”她淡笑,“不知大哥所来,是何事?”

“颜儿这话说得,无事便不能来看看了么?”

“怎么会?白鹿居的大门随时对大哥敞开。”

身侧的女子,不及弱冠,尚未及笄,尚且还是倚在父母跟前撒娇的年龄,可这孩子,早已学会了笑意不及眼底,浓黑的瞳孔里,是谁都看不到内容的深和沉。

譬如此刻。

有些挫败,有些心疼。他看着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完美到无懈可击,一如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温顺、柔和,没有性子。叹气,叹完了才若无其事地低笑道,“白日里在颜儿这么喝的茶,甚是好喝,过来讨要一二。可还有?”

眸色一闪,挑眉嗔怪,“大哥什么好东西没有,竟抢起我的茶来了。左右我也不懂茶,喏,就在榻上,还剩一点儿,都拿去吧!”

“如此,便谢谢颜儿了。若颜儿瞧着大哥那有什么喜欢的好东西,尽管那去!”暮云翼站起身爽朗一笑。

“哼!大哥休要骗我!……拿了茶快走吧,这会儿都要开晚膳了,难道大哥还想留着我这用膳?我这可没有什么好吃的。”

看着似乎起了脾气的孩子,暮云翼好脾气地笑,哄着,“是,大哥这就走。如今夜里还是凉的,你怕冷,记得多穿些。”

“嗯。好。”暮颜看着拿着茶叶出了院子的英俊少年,直到身形消失在了门口,脸上的笑容才疏忽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凛然,那双很多时候都黑若沉凝深渊的眸子,此刻亮若星辰,她喃喃低语,“大哥……”

“瑾。盯着。”

“嗯。”院中,少年一闪而过的残影。

而屋里,已经摆好了晚膳,沉施又去了万品楼,这个丫头,早已经不再是当初掰着手指头歪着脑袋数着她们主仆二人一年不吃不喝能够省下多少银子给她做嫁妆的婢女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成长,在最初近乎于焦头烂额地忙碌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兀自发呆着,袖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拉扯了,低头一看,小石头。

他指了指身后桌子边的女子,“北遥姐姐叫你,问你需要等南瑾哥哥么?”

方才竟如此出神,完全没听到北遥的问话。桌边的女子,穿着粗布麻衣,明明最是美丽的年龄,最具魅力的容颜,却偏生刻意地低调和扮拙,再一想今日听到的故事,恻隐之心渐起,嘱咐道,“遥,明日为你自己去做几身漂亮点的衣裳,钱问沉施去拿。”

她家的管家婆,经济大权掌握者——沉施。

女子诧异抬头,小姐刚刚出神,是在想这个事情?

暮颜却并未做解释,只是招呼了他俩一起吃饭,她身边的人,不需要隐忍,就要发着光漂漂亮亮的,如此,她也赏心悦目不是?

隐忍?

自己隐忍就够了……

==

南瑾是两个时辰后回来的。

时间之长,远远超过了暮颜的预期。

彼时,北遥已经带着小石头洗漱完毕就寝了,她因着心底隐隐的担忧,始终没有睡。躺在卧榻之上翻着书,只是什么都没瞧进去。最后无奈,盘了腿开始装模作样地修炼……她自己的确是觉得有那么些装模作样的,从她来了这里,认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出类拔萃的修炼者……除了她和沉施。

如今,连小石头都被说是极具天分的。如此说来,着实丢人……就该彻底放弃了的,奈何总有些期待和不甘,总想着,若是再努力一点,就触摸到了呢……

南瑾推门而进的时候,暮颜恰巧睁眼,挑眉,以眼神询问。

南瑾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他回了房里,便烧了。”

烧了?

少女一愣,低眉,然后嘴角便渐渐漾起无限温柔的弧度,“方才要北遥帮你在厨房热着饭菜呢,去吃吧。”

“嗯。”南瑾转身欲走,跨出门的时候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又转了身道,“你丹田破碎,不能用普通的运行方式,试试往太阳穴那里运行。”

方才进门的时候,若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的是……蓝色的光芒,进入了她的太阳穴……虽然不明白暮颜为何会这样不同。

“太阳穴?!”她的确觉得近日里太阳穴隐隐的痛,以为是过度劳累罢了。却从未想过,有可能是这个原因,诧异之余吩咐道,“嗯,我试试。你先去吃晚饭吧。”

“不用,你先试,我帮你护法。”不确定的事情,他也不保证,看着放心点。

第六十六章

“如此,也好。”知他是不放心自己,点点头,闭上眼试着将所有的意念集中在真气之上,没一会儿,南瑾就惊讶的发现,果然蓝色的光芒开始在她周身游弋,越来越浓郁,丝丝缕缕汇聚成线,一点点进入她的太阳穴!

南瑾一惊!下意识转身关了门——这事太玄乎!急急关好门转身,就听暮颜闷哼一声,表情很是痛苦,豆大的汗珠开始如雨而下。

她自己没有看到,南瑾却看得心惊胆战,女子的眉毛、睫毛都凝上了冰霜,面无血色惨白一片!看着心悸,却又不敢打断,有些隐隐后悔刚刚乱出了馊主意……可这会儿也全无办法,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以免打扰了她,只能干着急!

蓝色的光芒越来越浓郁,充斥了整个房间,盛光之下,隐隐的压迫感愈发清晰,暮颜的面容愈发扭曲。这个少女,从认识到现在,从来都是万事抵定沉着于心,她似乎总笑着,淡笑、邪笑、温暖的、恣意的、哪怕是坑人的,或者被坑的时候,都一脸无所畏惧的模样,他何曾见过她这般的表情!

难以想象,此刻她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暮颜这个时候的确很痛苦,体内的真气堵着,没地方去,筋脉被撑得都快bào zhà……如此下去,她只有一个下场,爆体而亡!痛,从筋脉的每一个地方蔓延开来,冷,侵入骨髓四肢百骸……

感觉每一寸血肉都被碾碎、重塑、再碾碎、再重塑……如此周而复始,太阳穴那里“突突突”地宛若被巨大的电钻钻着……

“呕!”终于忍受不住,少女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然后,蓝色光芒一收,软软倒下。

“暮颜!”南瑾一个闪身冲上前,伸出的手却怎么也不敢触及,握惯了铁血bi shou掌惯了生死轮回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少女软软倒着,嘴角的血迹刺目的猩红,卧榻之上,鹅黄色软垫如同绽开最美的漫天红梅,星星点点。空气里,是他闻了太多次,却头一次觉得如此恶心的血腥味。

“暮颜……”他俯身低唤,暮颜却仿佛没有任何知觉般昏睡着,他倾身搭上她的手腕,运行真气探知,一怔——竟然打通了!

丹田依旧破碎,可是原本堵塞的筋脉却已经畅通无阻,比寻常人更加宽阔数倍的经脉之中,是浑厚而浓郁的真气,泛着微微的淡蓝色!

一喜!这般状态,她便是无恙,此刻不过是身体的深度睡眠自我修复进化,当下便放下了心,将她抱到床榻之上睡了,盖好被子,掩了门,悄悄离开。

门外,无星无月的黑幕沉沉,桂花树枝丫遒劲,在夜晚有些凄清而诡谲,空气里,淡淡的花香和药香,南瑾呼出一口气,看向另一件厢房门口靠着门站着的北遥,微微摇了摇头。

北遥便转身进了门。没一会儿,屋里的烛火便灭了。

方才一惊、一喜,此刻却是松了口气,才觉背后凉飕飕黏糊糊的,竟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不自知。但所幸,最凶险的一幕终于过去了。

一直以来都面无表情的脸,露出极淡极浅的笑意,漆黑夜空里,仿佛见到那个少女,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说着什么,半睁的眼眸斜斜挑起的眼角,是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潇洒魅惑。

想必未来,再无人可以阻拦这个少女,踏上修炼之路了。

==

暮颜的这一觉,睡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她不知道的是,南瑾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强悍。这个沉默的少年,从那一日开始便寸步不离守着,无论是谁想要强行进入,一律打出去!只说,暮颜有令,不见客。

为何不见?不知。

何时才出来?不知。

只是——不见客。这个客,包括除了沉施之外的所有人。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统统行不通。这个始终如同影子般存在,没有存在感,不太说话,都快被人忘记了存在的美丽的少年,以他一贯以来的面无表情,打发了所有人。

暮云翼深觉不妥,请来了暮小叔,奈何,小叔都和南瑾动起了手,却几招之内就落败了,明晃晃的bi shou架上了脖子,寒地他一个激灵!

生生就退缩了。

而院子里吵地热火朝天的,主屋内,却依旧静若死水。就连一脸急切跑着回来的沉施,都没了声音。

就像……没有人似的。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必有端倪,可是沉施、南瑾、北遥,都一口咬定——小姐无碍。只是说了,不见客。

暮小叔请来了谢锦辰,毕竟北遥原先是谢锦辰的人,他实在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奈何,面对谢锦辰,北遥也只是坚持原先说辞,而谢锦辰便真的信了,也就这般离开了。

这事儿,闹了整整三天,几乎整个将军府的人都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暮云韩更是有事没事就跑白鹿居门口暗搓搓探头探脑,只是,有南瑾、北遥把守的白鹿居,一点消息都不会露出去。

暮颜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接近晚膳时分。她醒来那会儿,恍若隔世……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时分,突然发现落日余晖淡淡洒下窗棂,在空气中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光影,光影里,浮尘起伏,小丫头在床头喜极而泣,泪光闪烁中,疲惫之色丝毫都掩盖不住。

正欲微笑安慰,门口听到动静推门看来的少年,背着光,容颜隐没在暖黄的光线里,仿佛骤然松了口气的模样,让人觉得温暖。

暮颜就在这暖意里,柔软了表情。

小丫头沉施花了半个时辰哭哭啼啼告诉她睡了三天,告诉她自己有多担心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以为的一个“比较漫长的午觉”其实已经过了三天了,于是,又了解了一下这三日来发生的事情,才惊觉这三日何止是热闹可以形容,怕诸多猜测早已精彩纷呈竞相上演。

无奈苦笑,又巡视了下自己的筋脉情况,却是比之前拓宽太多,南瑾解释说,估计是那会儿突然打通,身体骤变,所以陷入昏睡,属于一种人体的自我保护。

她点点头觉得此解释甚是合理。随后,她又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睡了三日,明日便要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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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入夜的皇宫,没有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总会显得格外安静到有些诡谲的地步。幽幽的风吹过长长的回廊,有宫女太监偶尔低着头疾步走过,步履虽快,却毫无声响。

谁都知道,宫里的几位大主子,最是讨厌喧哗吵闹,是以宫女太监们格外小心翼翼地。

就譬如,这几日,宫里发生了些“小小的不愉”。

起因是某一日皇后娘娘午睡时,恢弘大气金光闪耀坐落在良渚金字塔顶端的栖凤宫竟然跑进了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一声抑扬顿挫的尖锐猫叫就此打破了栖凤宫的安静,被扰了清梦的皇后娘娘大怒,一看还是最不喜的黑猫,顿时不由分说,将当时当值的侍卫全都抓到了栖凤宫宫门前。

自然,那只黑猫,是被乱棍打死的。若不是皇帝陛下及时赶到,那些侍卫怕也是都要被活活打死,就算如此,那些人也都被发配了出去永世为奴。

一个午觉的时间,如此惊天巨变!听说一直到了晚膳时分,宫人们还在擦拭栖凤宫宫门前地砖缝里的血迹……此事一起,人人都更是惊慌,越发的绕着栖凤宫走了。

栖凤宫里当值的小宫女更是被吓坏了病倒了,说是晚上看到白影闪过,月光下竟没有影子,一路飘着过去了……这宫女第二日,就再也没有出现。

今夜,皇后娘娘早已挥退了众人,早早歇下了。贴身嬷嬷亲自守夜,说是前几日被黑猫惊了,总睡不安眠。是以,栖凤宫虽然灯火辉煌,却安静地诡异,就怕一丁点动静扰了主子受了责罚。

主殿卧房里,珠帘之后紫色绉纱层层叠叠,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隐约照出一站一坐的人影。

卸了珠宝拆了发髻的皇后娘娘,一袭鹅黄长裙,没了往日里云端之上的华贵,倒似邻家女子一般了,皇后对面站着一位黑衣人,黑巾蒙面,低眉顺眼,小心谨慎的模样。

“你不必这般小心,附近的人,本宫这几日都换过了,大可以摘了。”皇后看着他蒙面的脸皱皱眉,说道。

“不必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从黑巾后发出的声音,带着点低沉和沙哑,“不知娘娘招微臣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一愣。复而低眸,苦笑,笑声里满满的沧桑和无力,“呵……你我之间……竟已生疏至此了么?”

男子无言静默,垂着眼谁都看不到他的眼神。

“呵呵……罢了!”她看着对方明显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叹息,“事到如今,本宫还能期待什么呢……”

说罢从身后茶几暗格里抽出一副卷轴,递向他,“看看吧。”

男子垂眸,黑色卷轴,用金线扎着,递过来的手,保养得宜,白皙细嫩的手指,在黑色映衬下,触目惊心的白,白地微微灼痛了眼恍惚了神,恍若这些年那些事还未发生,彼时他执着她的手,教她写他的名,微风拂过,拂落枝头盛开的合欢花,落在她发间,缱绻了他余生岁月。

只是,为何一眨眼间,便见她挽起了发,披上了董记大红色九重锦缎凤袍,上面数百颗珍珠在日色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辉,那女子微微扬起的下颌,线条再不复小院合欢花下的柔软缱绻,竟凛冽华贵如那华丽繁重凤冠之上展翅凤凰的红色双眼。

她被众人簇拥着,身前四个婢女挎着花篮,一路走,一路撒花瓣,雍容牡丹落在她发间,竟远远比那合欢花更显适宜。身后,四个婢女拖着长长厚重的下摆,敛着呼吸亦步亦趋。一路旖旎而过,她踏着长长红毯,目不斜视,嘴角的弧度,怜悯而慈悲,宛若九天之上,俯瞰苍生蝼蚁的神明。而他,便是那被俯瞰的蝼蚁,在她所经之路上,下跪,请安,高呼千岁。

他看着她微笑将手放进另一个人的掌中,笑容旖旎似水,微微仰视的眉眼里,满满的仰慕爱意。

从此以后,她站在高处,他,跪在下方。他们之间,隔了九十九阶汉白玉阶。隔了一道又一道巍巍宫墙。

呵!

自嘲一笑,如今倒好,自己倒成了负心的一般,有些烦躁的接过卷轴,近乎于粗鲁地扯断细线,摊开,一愣——

一副少女图。

背景据他所知,是白云寺大殿之前的荷花池。画面上,荷花还未开放,只依稀看得到几尾锦鲤跃起,煞是好看,素衣墨发的少女回眸,微微淡笑,笑容亲和却疏离,微微挑起的眼角有着不自知的魅惑。

这少女,他不认识,却让他想起某个人。

“像么?”榻上女子掩下眼底满满的情绪,勾唇一笑,问。那日太子离开后,她便派人去取得了她的画像。

不用说地太明白,他也知道她说的是谁。像……有四五分像极了。可是,神韵之间,却无半点相像。倾城是皇家最完美的公主,得体、高贵,一分一毫都越不出那皇家规矩画好的圈里,除了……

似乎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皱了皱眉,问,“你是何意?”

“呵!你看,一提到她,你便急了,连皇后娘娘都不叫了……画中的女孩,想必你不知道是谁,但你一定听过。她叫暮颜,今年十四岁,是镇南将军暮离的私生女,前阵子刚回府。”

说完,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笑。笑意深远。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彻底被她这样阴阳怪气的模样惹火了,咬牙切齿地问。

“那年,虽说带回了她的尸体,可你也知道,那具尸体面目全非,你们都不能确定,她真的死了。如今,一个和她同龄,和倾城有些相似的小姑娘出现在了将军府……你也知道,当年倾城和暮离的关系有多好……”她顿了顿,斩钉截铁地下定论,“若说,这举国上下,还有一个人会念着她,必是暮离无疑!”

“所以你觉得,她是小夕?她六年前就死了!……一个稚子能不能在你的布局之下活下来,你应该更清楚才是。”也是那一次,他才知道,这女人究竟可以心狠手辣到何种地步!

“不……本宫总觉不安……那个孩子当年就太过于聪慧,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真相。……我害怕……霍哥……”

第六十八章

乍然听到昔日称呼,男子一怔!霍然抬头!对面的女子,身着鹅黄色长裙,放软了的姿态再不复往日凌厉,她缓缓起身,走到自己跟前,仰头看过来的眸光水波潋滟……多少年了,再不曾听过她称呼自己“霍哥”,那含在唇齿之间,如珠如玉的两个发音,如同镌刻在血脉中的合欢花,永不凋谢。

“霍哥……我是真的害怕。那孩子太聪明,我总觉得当年她便知道真相!”所以日日躲着,避她如蛇蝎,史安诺暗地里咬牙切齿,若非如此……

温香软玉轻轻依偎进怀里,男子浑身一颤,却瞬间苦涩一笑,然后轻轻推开了怀里的女子。

“霍哥?”她诧异,似出乎意料之外。

他却觉苦涩,她始终知道如何轻易达到自己的目的,自打他进门后,一口一个“本宫”,这会儿,却是自称“我”……当年合欢花下的少女,早已不复存在。

垂手,后退一步,“娘娘,牡丹雍容华贵,百花之首,在这世间,唯有最是尊贵帝王香能与之匹配。以后这声霍哥还是莫要再叫了,于娘娘清誉有损。”

都说皇后深得帝王心,今日才知的确如此,方才短短接触,鼻尖浓郁帝王香,挥散不去。

“你——”

“娘娘,您的意思,微臣知道了。若无其他事,请恕微臣告退。”他拿起卷轴,未等她发话,便弯腰告退离开,竟无丝毫留恋之意。徒留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怔怔站在榻前,神色不明。

男子在皇后亲信带领下,悄悄离了宫,回了府,小心翼翼将手中卷轴放在无人触及的暗格里,方才摘了蒙面黑巾。

霍祺年。

他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猛地一灌,沁凉如肺,他低低地笑,笑声凄凉而诡谲,“呵呵……安诺……我从未想过,礼部尚书也已经是你的人了。”

那副画,右下角的小巧落款,别人不认,他却是认识的,高如玉。

礼部尚书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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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日色正好。春日的气息愈发浓郁,怕极了冷的暮颜都换上了春装。

沉施需要照顾万品楼,自然没法和她一起去,这就直接表现为——絮絮叨叨小婢女升级为了絮絮叨叨老奶奶,从昨日暮颜醒来开始,就一边交代这个交代那个,一边帮她打理要带过去的行李。行李不多,也就几件换洗衣裳,她却足足收拾了大半个夜晚。

麓山书院就在近郊,过了苏香河没多远就到了。虽说是住宿制,但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回家。

更何况,她的万品楼刚刚起步,溜也是要溜出来的。也不知道沉施到底是为什么这般不放心地好像很多年都见不到她的样子。

不过万品楼也是真忙,今早天不亮,沉施窸窸窣窣在外一番折腾后,就又匆匆离开了,因着暮颜昏睡的这几日,好多事情都已经落下了。

是以,早晨耳边已经清净了。

暮颜将北遥留在了白鹿居,带着南瑾去了麓山书院。麓山书院规定每一个学生可以带一个随从,思量再三之后,她还是觉得带着南瑾放心些……主要是,将南瑾放在将军府,她不放心将军府的安危。

这娃一个不顺心,那是要见血的。

今日开学,暮云韩也是要去书院的,她早一年入学,刚休完假,想来二小姐去书院的阵仗,必然是不一样的,一定热闹极了。她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背着行李包往后门走。

两人走到后门,却见一辆通体黑檀木打造的马车停在那,车夫站在车边,看到两人过来,行了个礼自我介绍说是暮云翼安排的,从此以后这辆马车就归她所有。

她也不客气,点点头受了。马车空间极大,外面看起来灰不溜秋毫不起眼,里面却是极其奢华,茶几、橱柜、棋盘、书架,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把古琴。

这叫马车?这明明是现代的房车好么?而且暮云翼是以为自己多才多艺还是怎么的,棋盘和古琴这两样,她压根儿不会……前不久下棋还不是被暮小叔给嫌弃地不行了么……

她一路翻翻找找,很是新奇,一会儿又在茶几下找到一个暗格,暗格里是一件上好的毛皮披风,一看就价格不菲,整件披风一根杂毛都没有……

“小姐。到了。”

没一会儿,车夫声音响起,车也停了。她掀开帘子,制止了车夫的相扶,自己轻轻一跳跳下了车。麓山书院本就不远,她原意是自己走来,所以出发的比较早,这会儿,书院门口并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朝里走去。

她让车夫先行回府,自己带着南瑾晃悠悠晃进学院,顺便趁着还早,好好观赏一下这熠彤第一的学府。

麓山书院在熠彤近郊,是帝师卢宗涵老先生二十多年前设立的。卢宗涵两朝帝师,后来告老请辞,便在这熠彤郊区设立了讲坛。

卢宗涵老先生一辈子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学员广布良渚,威望之高,人人称呼一声——卢老。当年的很多学员学有所成最终都选择回到麓山书院为师授课,二十多年下来,虽不及大陆顶尖学府森罗学院地位超然,却也由一个小小的讲坛,发展成了良渚最有名望的书院。

书院很大,依山而建,巨大的门楼牌坊上四个大字“麓山书院”气势磅礴大家风范,右下角落款“卢宗涵”。顺着大门进去,是一条翠竹环绕的林荫小径,曲径通幽,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一旦进了书院,所有人都只是潜心求学的学子,红尘纷扰皆可置身事外。

暮颜对此甚是喜爱,放缓了脚步慢慢的走,身后跟着落后半步无言沉默的南瑾。

小径的另一头,有老师登记学员、安排舍院,发放写着身份的小木牌。学院教学制度类似于现代的选修制度,分设好几门学科,诗词歌赋自然是有的,医学毒药也是有的,还有武学、机巧、商业等等。可以选修,也可以旁听。

暮颜是钱曾门下,属于医药分支,这是暮恒安排好的,除此之外,她还选修了机巧,听闻技巧之术乃是卢老开的课程,自然要去旁听一二。

第六十九章

选好课程,领了小木牌,带着南瑾准备往自己的舍院走去。

奈何,冤家路窄。

“哟!这不是我们家那个废物私生女么!听说今儿个头一天入学,知道怎么走不?要姐姐带你见识见识这熠彤的书院和你们那小犄角旮旯的私塾的区别么?”

声音甜美,娇嫩,说出的话尖酸,刻薄。暮云韩标配。暮颜皱眉,这声音,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今早刻意避开了,却在这儿又碰到了。

暮云韩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翠绿色绣荷叶曳地长裙,首饰也是同色系的,很是清新美丽,只是张扬的笑容生生破坏了这份清新。

暮云韩身边除了认识的秋月,还有些不认识的学生打扮模样的人,想来,就是书院里属于暮云韩的小团体了,因着暮云韩对她的态度,此刻也在那指指点点嗤之以鼻。

“二姐。”暮颜淡笑打招呼,并不打算入学第一天就在这所有人的必经之路上和这么一群人登台唱戏。

只是,她这笑容落在暮云韩眼里,就更加带着浓烈的讽刺和无视了。就是这个笑!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这样不痛不痒地笑,没有脾气的模样!所以渐渐地,似乎所有人都开始不再讨厌她,连父亲都夸她识大体!

她咬牙切齿,忽而展颜一笑,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忘了跟你们介绍了呢,这就是我家三妹,一个多月前,才刚刚来到将军府的……私生女,听说,丹田破碎,是个……废的呢!”

“真的呀?镇南将军英雄人物,怎么会生了一个……废的呢?”

“嘻嘻……真丢人,就这样还敢来书院?”

“就是就是……出门没照镜子吧?”

“怕是这位三小姐的亲生母亲……实在是……啧啧啧……”

“上不得台面呗!”

“哈哈哈……”

所有以让别人听到为目的的悄悄话,都是耍流氓。

暮颜看着一群美好的少女,拿着手绢,掩着嘴角,一脸八卦地窃窃私语,眼角眉飞色舞地往这里瞟,觉得真是好笑。

“二姐……”她淡淡开口,笑容已经没有了,脸色清冷,“二叔说了,那些个市井妇人的话,还是莫要说了,凭白丢了自己的身份。”

“哈?!”向来唯唯诺诺的人突然学会了反驳,还是借着她爹的话,暮云韩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教训起我来了?”

暮颜轻笑,再一次回复到了温吞无害的模样,柔声说道,“三妹不敢。”

却半点看不出“不敢”的意思。

着实被她这种绵里带刺的性子惹到炸毛,少女的表情都微微有些扭曲了,连声音都尖锐起来,冲着她吼道,“不敢?我告诉你暮颜!别以为有大哥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说到底,我才是大哥的亲生妹妹!你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半路出现的废物点心!”

“就是就是……不过是个私生女,就敢在这大呼小叫的!”

“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府小姐了呢……”

“看你可怜,让你入了麓山书院,就真当自己是个人才了么?”

“呵呵……”

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对面的少女似乎并没有听到,她按住南瑾想要抬起的手。她隐约能够猜到南瑾以前是做什么的,这件事,断断没有到这般严重的程度,不过就是口舌之快罢了。

虽然见他们提及自己的母亲心有不快,可如此,也不能见血。

更何况,南瑾出手,是要命的。

只是对面鄙夷不屑嘲笑着的少女们,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从始至终沉默无言仿佛面瘫一样的漂亮随从眼底闪现的杀气,对于自己在鬼门关来回蹦跶这个事实完全毫无所觉。

当然,也有机灵的。眼神闪烁间,落在了暮颜按在南瑾手上的手,甜甜一笑,意有所指,“呵呵……二小姐,你看人家,带的随从还是男的呢,还拉着手,真不要脸呢……”

“真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真是下贱呢……”

少女们咯咯笑着,仿佛知道了什么秘密一样叽叽喳喳着。

天,突然阴了下来。有风过,风中幽香阵阵。十几岁的少女们,已经知道如何让自己更美,千姿坊的胭脂抹了一层又一层。

知道美,也知道如何抱着大腿求点小恩小惠。暮云韩,就是那大腿。将军府屹立不倒,大房嫡女天之骄女抱不到,退而求其次哄着暮云韩开心也是好的。谄媚的话说多了,屈就的事情做多了,必然也想踩着一些什么获得一些优越感。

而暮颜,便是他们看来,既能哄着暮云韩开心的,也能踩着让她们自己开心的存在,毕竟,她们能踩着镇南将军的女儿,何其有成就感!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她们站在这入口,来来往往的学员渐渐地多了,甚至那几个登记名册的老师,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过来,却只是不远不近地围观着,断章取义地探听着八卦,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带着最大的恶意揣度所谓“真相”。

暮颜两世为人,第一次知道,如花的年龄,也会有这般恶毒的心思。

她的笑意倏忽不见,眼神都冷了下来。转身准备走人。只是,她的处处忍让、一再退让,落在别人眼里,却成了落荒而逃,自然是要乘胜追击的。

“对呀!三妹妹,你的贴身小婢女春花呢?”仿佛突然之间才发现新秘密一般,暮云韩惊讶地问,声音带着碎玻璃渣的尖锐,刺耳极了,“啊!三妹妹……你不会真的是和这个随从……难怪那三日都不出门呢!”

捂着嘴,惊讶的表情恰到好处,带着点儿羞愧和面对家丑被暴露的尴尬,说出的话令人无限遐想。

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人心如此恶毒,世事如此沉凉,自己从未招惹过暮云韩,却无端招来这处处针对。

够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都不可忍。

她仰头看天,天空阴云沉沉,她长叹了一口气,背对着众人,淡淡说道,“二姐。我家小婢女叫沉施,不jiào chun花。”

这是她每次乐此不疲强调的,暮云韩嗤之以鼻,只是下一刻,便呆立在原地,寒意从脚底渐渐升起,仿佛数九寒天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因为她听到她说,“二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白云寺树林后面的你,何其娇艳欲滴。”

第七十章

惊恐。

周围的嬉笑声突然都听不见了,眼里只有渐行渐远的那个少女,明明单薄的身形,看着人畜无害的模样,笑起来温温软软的,即使被人欺负了也是这样,绵软的性子,像个傻子。

可是,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扼住了呼吸呢?

不行,这么重要的把柄一定不能落在她手里,如今事还未成,若是被暮云雪知道了,自己难逃一死。当下也不管自己的那些死党闺蜜了,沉声道,“秋月,我们走!”

她一定要想办法除掉她!

这场闹剧,因着主角二人的离开,渐渐平息了。只是很快,不到半天时间,这件事便已经传开,人人都知道,暮家三小姐来了书院,并且和二小姐很是不对盘,重要的是,三小姐是个废的,那些有些动摇的人,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如何选择。

其实来麓山书院的众人几乎是没有武学天赋的,这一块在书院本就是冷门,一来,缺少这一方面优秀的老师,大陆武学巅峰的人才,不是被各大家族供奉着就是去了森罗学院,二来,大陆以武为尊,熠彤豪门只要有些武学天赋的后代,哪家不是动用了所有关系将其送往森罗学院的。就像将军府的暮云翼、暮云清、暮云雪,都是出自森罗学院,甚是她爹,二叔都是,小叔也去过。只有天生体弱实在没有天赋例如暮云韩,还有她这种没法修炼的,才来了这麓山书院另求出路。

可是,没有天赋和废,却是不同的概念。她暮颜,就是那个无论如何努力,都毫无希望的人,是人人可以鄙视一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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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颜对于自己被划归为“麓山书院最废物”这件事完全不知情,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并不在意,她拿着医药院写着她名字和舍院的小木牌继续往里走,书院前半部分是学习区,后半部分是生活区。一路走去,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有溪流自山上潺潺流下,给这北国之春,添加了几分江南韵味。

宛若世外桃源。

她分到的舍院就在小溪边上,有几个少女在溪边洗衣,言笑晏晏的模样,很是明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家二叔关照过,还是将军府的地位摆在那,她的舍院属于其中极好的,独立小院,一个朝南主屋,东西厢房各一个,后面还带了一个小厨房、一个杂物间,西厢房已经有人住了,只是没看到人,门上挂着牌子也是医药院的黑色木牌,名字闫梦忱。

东厢房的门上已经挂上了她的牌子。她推门而进,卧房设计很是周到,外面是随从的小单间,里面是主子的大单间,配了木质大床蓝色小碎花蚊帐,衣柜、卧榻、茶几、圆桌,一应俱全。

此刻还不到正午,方才阴云的天,这会儿却又有了极淡薄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洒下微弱的光影,暖暖的温度,她心情颇好,闭着眼仰着脑袋享受日光沐浴。

日色中,少女的脸明媚而细腻,看得到一根根细小的绒毛,和肌肤下隐约的血管,她微微仰着脸,闭着眼的脸庞,如同初春早晨露水还未散尽的花苞,清澈、美好、芬芳,带着含蓄而动人的弧度,呼吸起伏之间,皆是造物所钟。

南瑾收拾好东西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安静美好到不忍打破。

“整理好了?”察觉到视线,她偏头,看到南瑾手里抱着一堆东西,食盒、毛皮斗篷、还有笔墨纸砚,好大一堆,挑挑眉,无声询问。

“食盒是谢大人的,斗篷、笔墨纸砚是暮三爷的。”他走进来,一骨碌全都堆桌上,桌上瞬间满满的,继续说道,“小谭说,谢大人送上府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所以托他带来,说是昨日彤街开了家小吃店,你尝尝,暮三爷说,好好学,若是丢了他的脸,桃花醉就没有你的份了。”

南瑾极少说这么长的话,一边说,还一边皱眉似乎在回忆,说完,自己又点点头,“嗯,就是这样。”

嘿!用桃花醉威胁?暮颜失笑,“先放着吧,去吃饭,下午帮我送封信去给谢锦辰和方旋。”

谢锦辰的腿已经泡了这么多天的药浴,差不多可以约个时间看看了,方旋这几日都在打理暮小叔的别庄,嗯,如今差不多是她的了,没想到她暮颜来了帝都没多久,产业与日俱增……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笑地见牙不见眼,像极了天天数银票的沉施。

“好。”南瑾有些嫌弃,点点头,跟着朝外走,走到门口,突然问道,“刚刚为何不让我动手?你明明也是生气了的。”

这是第一次,这个沉默的少年开口提问题。她有些诧异,回头看他,他蹙着眉,的确是疑惑和不解。也许在他的世界里,很多东西都显得格外简单,若你让我不开心了,我便让你不开心,若你的存在让我生气了,那你就不要存在好了。

她低笑,“瑾。不过是些无知孩子罢了,何须在意。”

“她比你还大。”

他皱着眉,明显对这么敷衍的解释不满意。从暮颜的角度看去,少年站在门口,唇抿地紧紧地,眉毛都快要纠结起来了,明显是倔强地要一个说法。

竟觉暖心。

“鲜血这种东西,是洗不干净的。”她上前一步,仰头解释道,“她暮云韩之流,还不配让你拔刀。若有一天,我真的需要你拔刀,那一定是危及我生命的时候。”

“当然,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说罢,转身朝外走去,“走吧。不饿么?”

“嗯。”他看着前面的少女,皱着眉头思考了会,跟上。

书院饭堂在生活区中间,一个一层小楼,占地面积很广。这个书院平民百姓居多,虽可以带一个随从,但大部分人还是孤身一人前来求学,所以根本没时间在上完课之后再回去自己做饭,因此,一到饭点,饭堂还是很多人的。

暮颜自觉是个例外,她带的随从,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因此,她自然也是吃饭堂的命。所幸,饭堂伙食挺好,虽然简单,但也荤素搭配三菜一汤,比之当初刚回将军府的待遇,好上不少。

第七十一章

她吃的怡然自得,淡定自若,完全无视周遭暗搓搓里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仿佛面前的白水煮青菜是上好的珍馐御膳。

只要不吵到她面前,她一向是不介意这些流言蜚语的。

介意了才是傻的,让他们自己去玩儿好了。玩累了,自然也就没有了。

开学第一日,是没有课程的。她吃完饭悠哉哉回到舍院,西厢房还是没有动静,她的那位舍友还未到,空落落的院子转了一圈,也是无趣,便回了屋子给谢锦辰和方旋写信。

给方旋的其实也算不得是信,确切的说是图纸,厚厚一沓,她整整画了一下午。

当年,遇到从海外来的老者,她便有此想法,奈何手头无人。靠风行驶的帆船,阻碍了大海两边的船只,这边的出不去,那边的过来了回不去,所以,海的另一头,成了传说。

但是,作为一个异世大陆来的灵魂,虽然造不出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游轮,只是克服一下风向的问题,还是做得到的。

从吃完饭,一直画到夜幕降临,原本以为很快的事情,竟干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南瑾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晚饭,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她手里也正好大功告成,拂开周围一团又一团的废纸,招了招手,“瑾,过来看看,可看得懂?”

南瑾放下晚饭,凑过去一看,第一页纸上,一只巨大的船只,比普通的帆船要大很多,乍然看上去像是分好几层,船只两侧有很多只船桨,像是一只蜈蚣……

他迟疑下问道,“是要靠很多人划桨么?可是,只是靠这样的人力,这船那么大,是出不了海的。”

挑眉,倒是意外,南瑾竟然懂?本来只是想将基本的理论告诉他,若是方旋不懂,也可以转述,没想到看似木头人的南瑾,竟然一眼就看出来这样是出不了海的,她神秘一笑,抽出下面几张纸,递给他,“这样呢?”

第二张,是船舱内部,看上去像是卧室,但是在两边又有巨大的木箱子,看不明白是什么。木箱子外面有奇怪的踏板,木箱子又连着方才第一张的船桨。

看不懂……继续看第三张,这张应该是木箱内部的结构,更是奇怪,有大小不一的齿轮,组合在一起却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无奈摇了摇头,重新放回桌面。

她拿出第三张纸,指着解释道,“这是齿轮,你看,这个大的是人踩的,这个小的,是连着船桨的。如此,一个人踩一圈,桨就能划很多下,如此,若是很多人踩,你觉得出的了海么?”

非懂,似懂。

最后还是点点头,大概懂了。

暮颜淡笑,将下面一沓细节图一起整理好,递给他,问,“方才饭堂里自己吃过了么?”

“嗯。”

“这封信给谢锦辰,这些纸去交给方旋,告诉他,找个隐秘的无人的海边,按照我的图纸造一艘出来。若是实在没法子,木箱子内部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走到桌边坐下,饭菜还是中午的菜色,并没有变,她一边吃,一边交代,“顺便问问他,前不久让他找的叫做‘磁铁’的东西,可找到了?”

没有磁铁,做不了指南针,航海等于说空话。

“好。我这就去。”南瑾点点头,闪身出了门。

夜色沉静,暮颜吃着晚膳,院子外却似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隐约声响,她原以为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舍友回来了,刚想起身去打个招呼,随即院外砰的一声,似乎有重物掉落。

当即放下碗筷就要起身去看,却又意识到不对。那动静很奇怪,有着刻意压抑下来的感觉,似乎不想被她发现,她便又坐了回去,不动声色地等待,可是没一会儿,便没了声响。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脚步声渐起。自从上次筋脉打通以后,她的听力更胜从前,此刻竟还能听出来人是个男子,脚步有些重,呼吸急促,明显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也不知道是谁,找了这么个猪一样的队友……她无声地笑,看着眼前微弱的烛火,看着它一颤,一晃,继而有微弱气流拂过,然后趴下,闭上眼睛。

如此老套情节……配合着都嫌弃自己智商。

随后,有杂乱的脚步声起,房门被推开,偷偷睁开的眼角瞄到两个男子,一胖一瘦,那个胖子一边捂着嘴一边翻她的衣柜,啧啧啧地摇头,嫌弃。

“元,别动了,赶紧办正事!”瘦子将他拉过来,暮颜赶紧又闭上眼,瘦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快些,那丫头在后面等我们呢!待会儿那个随从回来就来不及了!”

得!还是踩过点的。丫头?这最想置她于死地的丫头很简单,不动脚趾头就知道,暮云韩!

“来了……不是说这个是将军府的三小姐么,怎么那么穷……什么都没……”胖男人念叨着就要来抓她……

“咔嚓!”很细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嗷!……唔……”乍然响起的尖叫瞬间被堵在了喉咙口。

一系列动作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男子对于穷丫头的满腹牢骚其实还没有说完,手指刚刚触及她的肩膀,就看到原本趴着的少女突然抬头,冲她咧嘴一笑,然后,剧痛就传来了,痛呼声刚要下意识出口,嘴就被堵住了。

“你!你没晕过去?!”瘦子男吓了一大跳,后退一步,惊恐看着咧嘴笑着的少女,只觉得那笑让他寒意直上脊背,浑身一哆嗦,再一看地上抱着手臂痛的汗如雨下直打滚的搭档,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跑!

这丫头扮猪吃老虎!

只是,还没跑出两步,肩膀被抓住了。

不可置信的回头,钳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幼小、纤细、无力,有些苍白,可就是钳制地自己丝毫动弹不得,凉意透过衣衫沁入肩膀,一直沁入四肢百骸。

“别逃啊!先回答我的问题?”少女嘻嘻一笑,这笑容在俩人眼里,宛若恶魔降世,她咧嘴问道,“这药,还有么?”

“有……有有有!”瘦子男忙不迭地点头,从怀里掏出剩余的药递给暮颜,此刻他完全不在意这丫头是要用来干嘛了,只想着这大小姐赶紧满意了放自己走!

太可怕了!那拧断元胖子的手法,干脆利落、狠辣决绝,哪里见过这样的丫头!

第七十二章

暮颜拿着药放在手里掂了掂,如此分量,对付一头大象都绰绰有余,该感谢他们实在看得起她么?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了瘦个子男人,回到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俩人,“她在后院那个杂物间里等?”

胖子被堵着嘴,闻言一个劲点头,就想着以此立功好把他放了。他们本就不是将军府的家奴,只是暮云韩外面找来的,本就没有什么效忠的想法,不过就是为了钱罢了。奈何,这三小姐完全不似说的那般无能废物的样子,怕是今晚要栽。

他们也知道,一旦他们栽了,那二小姐绝对不会救他们的,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呢!如此,能自救当然最好。

“很好!”邪邪一笑,少女起身,“来吧,把我抬过去吧!”

“呜呜呜……”头摇成了拨浪鼓的胖子。

“不……不不敢!小的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姑……姑娘赎罪!”头都快低到裤裆里的瘦个子。

“哦对,忘了你的手没法抬。”仿若才想起来似的,暮颜走到那个据说叫元的胖子身边,蹲下,又是一声干脆利落的“咔嚓”声——

“唔~!”

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绕梁三日而不绝的闷哼声……

听着的人只觉得牙齿都酸了,更是靠着墙壁角落,低着头站着,半点儿不敢动弹。

“好了!”暮颜站起身,拍拍手,道,“快,你们就当我昏过去了,该怎么抬就怎么抬,若是抬的好了,今晚就放过你们,若是不好……”

她咧嘴一笑,牙齿锃白,吓得俩人刚刚抬起的脑袋又齐刷刷低了下去……

最终,迫于暮颜yin wēi之下,两男子还是战战兢兢抬着暮颜去了后院杂货间,只觉得这一路无限漫长煎熬。

而道路另一头,暮云韩已经急切地在探头探脑,她也是第一次干这事,不看着事成不放心。

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左等右等不见来,可是前院又没动静,若是出了差池一定会闹腾开啊!于是耐着性子又等了很久,才见那俩男人抬着暮颜走来。

这俩人是她在街上找的小混混,给了一笔钱,交谈的时候拍着胸脯打包票,原以为是个胆大的,没想到这会儿走路都在打颤了,月色下更是看得到额头上锃光瓦亮的,明显是满脑门的汗,心底嗤笑他们无用不过就是纸老虎,迎上去几步,脸色不好看地责怪道,“怎么那么慢!没出差错吧?”

“没……没……”

“就是……想确定下她真的晕了……”

“没用!一个小丫头罢了,还这么小心翼翼的!赶紧的,抬进去!”不想再理会这俩废物男人,推开了门就朝里走,被他们浪费了太多时间,药效发作还有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个侍卫什么时候回来,一边腹诽,一边朝里走,“赶紧的……快……”

话音未落,突然两眼一闭,倒下了。

见她一倒下,早已腿软的两人赶紧小心翼翼把手里的祖宗给放下了,好歹是完成任务了!偷偷抹了把汗,看来以后走路得长点儿眼,这祖宗不好对付啊!绕着走吧!

“嘿!药效可以啊!”几乎是瞬间,暮云韩就倒下了,她走过去踢了踢躺着的暮云韩,“真的昏过去了?”

瘦个子男子脸上一阵抽搐,心想,这不废话么,你也不看看你下手多狠,手一扬,一大半就被你撒出去了……知道内情的咱们是知道地上那个是你姐姐,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几辈子的仇人呢!

“当……当然!这是咱哥俩……哥俩混江湖的良药,效果猛着呢!”这会儿手不疼了,胖子男又开始油嘴滑舌了,搓着手讨好着问道,“姑……姑娘!这事儿……”可算成了不?他们应该可以走了吧?

“等等……你这药,不只是把人迷晕这么简单吧?”暮颜看着不远处,草垛上的男子,陌生男人,昏睡着,明显是暮云韩带了人弄来的,一想到此,眸色深了深,嘴角的笑容无端多了点嗜血的味道——所以,暮云韩,你这次真的是想弄死我?

俩男人低了头,搓着手,嗯嗯啊啊的,眼神闪烁的,顾而言他的,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暮颜沉了声,“多久起效?”

“这个……”

“说!”

“一盏茶吧……”

“行了,你们走吧。”她挥了挥手,俩人仿佛得了大赦般,仓换而逃,嗤笑,都不需要她威胁他们,看那胆子就是个不敢说出去的人。就凭这俩还混江湖呢?这是膈应江湖人呢!

倒是暮云韩,她得给她送份大礼,一份她期待已久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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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暗度陈仓时。

夜幕笼罩大地,银辉洒落,倦鸟归巢,路上行人三两匆匆归家。

当然,也有彻夜无眠的人此刻在大陆的某个角落上演黑暗中才能唱响的剧本。

譬如,礼部尚书家的小姐,深夜匆匆从皇宫角门溜了进去,那里,老嬷嬷早就等候多时。

譬如,有一行形色可疑全身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兜帽的人员,深夜匆匆进城,给他们开门的是兵部尚书霍祺年。

当然,也有只有深夜才能释放的情绪,譬如将军府斜对面尘封多年的府邸里,暮三爷靠着落满灰尘的残桓断壁喝了一晚上的酒。

而暮三小姐暮颜,今晚也很忙。她的学生生涯第一夜,注定了是无眠的。

首先,她把某个在她舍院草垛上睡得正熟的男人,丢去了麓山书院后山的荒郊野岭里。

然后,她很热心地悄悄将暮云韩送回了她自己的舍院,顺便,悄无声息的敲晕了秋月。

再然后,南瑾又花了一点时间,用剩下的全部的药,带来了太子爷。

……

效果可想而知。

第二日天不亮的时候,一大群人突然涌进了暮云韩的舍院,这件事情发生地很蹊跷,事后想要找到最初的那个领头之人,却什么也找不到,只说看着普通,其貌不扬的,似乎在书院见过……

但是彼时,没有人有心思去留心那个人,所有人都惊讶于那门背后尚未停歇的异动,还有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神色闪烁阻拦着他们进去的暮云韩的舍友们,他们胆战心惊听了一晚上,早已身心俱疲……

自然,这事儿已经瞒不住。几乎是立刻,就形成了鼎沸之势,传遍了大街小巷,到了暮恒耳朵里。暮恒火急火燎赶到书院时,只看到了惊慌失措瘫坐在床上六神无主衣衫不整的暮云韩……

第七十三章

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麓山书院,然后几乎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熠彤,在一些有心人士的传播下,快速发酵,根本阻拦不及。

于是,大街小巷、茶馆酒楼最近这两日的饭后八卦都是“太子殿下和暮家二小姐不得不说的故事”,人人都知道,这暮家大小姐是未来太子妃,却不曾想,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还没凤冠霞帔嫁进太子东宫,太子爷就和自己的妹妹搅和在了一起。

也有人感叹太子就是太子,这将军府的女儿都可以左拥右抱齐人之福!何其快哉!

这些坊间八卦都是她的新舍友一大早告诉她的,新舍友闫梦忱是昨晚后半夜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听说这事儿正闹的最凶的时候,回来以后也没怎么睡,今早一激动,扒拉着刚起床的暮颜就叨叨叨说开了。

闫梦忱自我介绍说家在熠彤外的小县城里,今年十六,从小就喜欢医术,所以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孤行来的麓山书院,因为家离得远,又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才来的这么晚。

倒也是个自来熟的姑娘,刚认识便拉着她聊起了八卦。

她含笑听着,三人一块朝外走去,刚到门口,便看到了门外似乎站了许久的暮恒。暮二叔一改往日儒雅模样,这会儿脸都似凝着冰霜般,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闫梦忱不认识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二叔。”暮颜淡笑打招呼。

暮恒寒着脸点点头,“嗯。要去上课?”

“原本是要去的。不过既然二叔来了,便不去了。”她回首对身边的少女说道,“师姐,替我请个假吧。我这儿完事了就去。”

“好……好的。”

往外走的闫梦忱步子越来越快,到了院子门口,近乎于落荒而逃……暮颜看着乐,侧了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说道,“二叔,请吧。”

暮恒抿着唇,依旧寒着脸,刚刚落座便直截了当地说,“韩儿说,是你下的毒。”肯定句,目光宛若掺着碎冰屑,冰寒刺骨。

她低头,笑,姿态优雅地倒茶,暮恒注意到,少女倒茶的姿势甚是优美,丝毫不像落魄小镇出来的乡村丫头,甚至比之很多闺阁少女都要来的气质华贵,如此想来,这丫头一直以来虽说柔弱,但偏生又给人一种超脱世俗的潇洒。有些矛盾。

暮颜沏好茶,推过去,才开口说道,“二叔信了。”也是肯定句。

“她是我女儿。”他沉声说道。没有人知道,当他看到被围在人群中仓皇失措衣衫不整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这件事压不住。他的女儿,这辈子已经毁了。

他捧在手里的宝贝,就像永远束之高阁日日精心擦拭的精美瓷器,突然坠地碎裂成渣。

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裂开的声音。

“我知道。既如此,我若说不是,还有用么?”她苍凉一笑,脸色都有些惨白,“二叔,既然您坚信这就是真相,您便责罚吧。”

打定了主意她会否认,这会儿见她这般一副自己被冤枉了,却又只能认罪的模样,又不坚定了,“若不是,她为何冤枉于你?”

“这便要问二姐了。我回这将军府,只为偏安一隅,求能有一屋檐挡风遮雨。别的心思却是半点没有。倒是不知何时得罪了二姐,处处针对于我。二叔应该也知道的吧,只是当做不知道罢了。”她晃着手中茶杯,说地理直气壮。

“胡说!韩儿无缘无故的,干嘛针对于你!”暮恒瞪眼,却也知道的确如此,暮云韩的针对几乎是整个将军府的人都看在眼里,他又能如何不知。就像这孩子说的,装作不知道罢了……这么一说,来兴师问罪的气焰也低了些,这孩子,一直以来的确如她所说,不争不抢的,能息事宁人的都息事宁人了。

哪料,少女突然痞痞一笑,“也许我的存在真的成了将军府的污点,也许……是因为二姐和大姐,姐妹情深?对我给大姐带来的伤害和难堪感同身受?”

她刻意强调“姐妹情深”四个字,可不就是姐妹情深么?连嫁人,都想嫁同一个。

“你——!”被怼的哑口无言。

“今日这茶,二叔怕是没什么心思喝了。若二叔想知道事情真相,怕是要去问一问礼部尚书家的千金,问问她那日在白云寺后山看到了什么。因为……我怕我说的,二叔也不会信。”

她摆明了送客,暮恒心里有火,却又发不出来,明明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到最后就见她叨吧叨吧说了一通,就变成了韩儿无理取闹而他偏听偏信了?

只是,最初的那个问题,虽然她没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又都在那里,他自然不会傻子一样地去问高家小姐,可继续留着,他怕被这丫头气出病来!便也只能寒着脸气呼呼地起身走了……韩儿似乎……的确和太子走的极近……

见暮恒走了,暮颜收拾收拾,就准备去上课,毕竟开学第一天就旷课,好像不太好。没想到,送走了暮恒,就迎来了暮云雪。

这暮家大小姐,明显比暮恒难对付。

“大姐,要喝茶么?”她含笑问道,一如既往清浅的笑意,和煦,而疏离。

“不了。”

“那行。我说,这件事是我做的。”

惊雷炸响。设想过很多她打死不认的结果,而自己又没有证据,只是莫名觉得这件事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才来一问,却不想,承认地这么干脆利落!自己还没开口问……

难得看到暮云雪吃惊的表情,倒也有趣,她继续重复,“对,我承认,这件事是我做的。……不过,二叔得到的答案不是这样的。他刚走。”

“那为何要对我说实话?”

“因为你……聪明呀!你知道暮云韩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设计太子。而太子殿下,更不会失了理智将这件事翻到明面上来。”暮颜靠着门,斜着身子,很没有形象的姿态,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不会这般。

暮云雪皱了皱眉,这和暮颜一直以来的形象并不一样,更聪慧,更直接,更……暴力,她,低估了暮颜。

第七十四章【PK中,求收藏】

暮云雪重新审视这个丫头。她回来这么久,她们不过见了寥寥三次。每一次,她都安静弱小、低眉顺眼。以至于,她总以为不过是一个乡下上不得台面的。

不足为虑。

不成想,竟是这样一个人。

她问道,“你不怕我去告诉二叔?”

“你不会。”

“为何?”

为何?因为这个人在佛堂门口站了一个时辰,无悲无喜,因为这个人看太子的眼神,平淡如水,因为这个人这般聪明,却始终放任暮云韩跟着她进进出出。

她嗤笑一声,走前几步,凑近了暮云雪,附在她耳边说道,“暮云雪,承认吧。你不在意太子有多少红颜知己,不在意这些红颜中是否有自己的姐妹,你只在乎太子妃之位是否受到了威胁,你甚至不在乎暮恒一脉的安危,不在乎你母亲是否进了佛堂一辈子不出来,你讨厌我只是因为我给你完美无瑕的生命里,划上了泼墨般浓黑的一笔。”

“暮云雪,你只在乎你自己。”何其凉薄的一个人。

暮云雪一愣,深深看着暮颜。少女稍矮,因此,刚刚她只能微微踮起脚尖,凑过来的容颜精致美好,嘴角笑容笃定而残酷,眼眸里,精光乍现。

她一直以来都在藏拙。

暮云雪突然明白了这个事实,继而露出了进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也是面对暮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极淡极浅,只是嘴角上扬的小小弧度,她就带着这样的笑容转身,离开,前脚跨出院子的时候,扬声说道,“我依旧不太喜欢你。三妹。”

以前是因为你是污点,如今却因为你让我忌惮。

“我知道,大姐。”她同第一次见面一样,温和回答,我亦不太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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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这俩人的来访,暮颜到达医药院钱老的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快要接近下课时间了。钱老为人最是耿直古板,本就因一个人情收了暮颜这事不痛快,如今见她这般第一日上课就姗姗来迟更是不喜,越发认定了她就是不学无术靠着家里关系走后门的二世祖。

暮恒拜托他的时候说得好听,什么“知书达理”、什么“资质聪颖”、什么“尊师重道”,他半点没有看出来!

于是,这剩下的仅有一点时间,都被钱老用来向暮颜提问,幸好都还能答得上,一轮问题轰炸下来,钱老黑漆漆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不少,估计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了……

终于挨到了饭点,暮颜在所有师兄师姐同情的眼神里偷偷松了口气,这钱老,果然一点儿都不含糊。

“小颜!走,去吃饭!”闫梦忱走过来,很是自来熟地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笑道,“没事儿吧?你刚来不知道钱老性子,其实他人很好的。……不过刚刚你表现真是太好了!你怎么懂那么多的?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师兄师姐都没你厉害呢!”

……所以,师姐,这么多问题,你真的想要我回答么?暮颜抚额,“只是运气好,老师问的我都恰好见过罢了……”

“那也是说明你见过很多啊!我就不行了……虽然感兴趣,可是我记忆力天生不好,看过了记不住……”

俩人挽着手走着,此时正是饭点,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朝饭堂走去的,沿途偶尔能听到的对话,都是关于昨晚的大事,有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太子殿下年少风流的,有鄙视暮云韩勾引自己姐姐未婚夫的,也有心疼第一千金引狼入室的……

再然后,论题就升级了,有人断言,这必然是将军府大房和二房不睦已久,渐生嫌隙的原因。

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给她们一点点信息,瞬间就脑补出一大堆的“不得不说的故事”……

闫梦忱的星火也被点燃了,凑近了暮颜问道,“刚刚你家二叔找你干嘛呀?为难你没?”

“没有……不过就是见我也在这书院,问问知不知道具体情况罢了。这事儿为难我干啥?”她笑,“走吧,还不饿么?”

“嗯……哦对了,你这个随从,叫瑾?”闫梦忱偷偷朝后看去,这个随从,总是站在暮颜左侧,落后半步的位置。不言不语,看着年龄也不大,怪……怪漂亮的。如此想着,耳尖却红了。

“嗯。南瑾。”暮颜看在眼里,自家随从的魅力可真大,她笑着解释道,“南面的南,握瑾怀瑜的瑾。”

“好名字!瑾是美玉哦!”闫梦忱惊叹道。

原来,瑾是美玉。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暮颜这般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的名字,也是他……这一生,第一个名字。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来自哪里,从何时开始,可从记忆初始便不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沉施在听到暮颜一次次煞有介事地重申她叫沉施不jiào chun花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反正他就觉得,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宛若新生。

这个沉默的少年,嘴角漾开几乎看不到的弧度,极其浅淡,如同冬日里早晨的阳光。

饭堂里,今日手擀面,满满一大碗。上面有着闪亮的红烧肥肉好几块,滋滋地都能冒油,锃光瓦亮的。暮颜就在这一屋子吸溜吸溜的吃面条声音中,无从下手。

而对面的闫梦忱同学,丝毫没有方才面对心上人的羞赧,她看着红烧肉的眼神,比看到南瑾要激动得多,一大口下去,流油的红烧肉就整整齐齐少了一半。

瞬间,闫师姐红艳艳的唇,便也鲜艳欲滴地惑人了。

当然,整个饭堂也有吃相极美的,南瑾。南瑾吃东西,很快,可是相当斯文,半点声音都没有,说是随从,到更像是公子哥,或者比公子哥还要有修养。

暮颜皱着眉扒拉着碗里的面条和肥肉,闫梦忱察觉到了她的怪异,含糊的问道,“不吃么?”问话的时候,她吸溜一大口面条下肚,低头准备进攻第二块红烧肉,间隙里看过来的眼神,闪着如狼似虎的神色。

暮颜点点头,几乎是那一瞬间,对面的筷子就伸过来了,快速来回几下,于是,闫师姐的面碗上,小山一般的红烧肉堆得满满的,而暮颜上面,只剩下了一层红色的油……

“谢谢啊!……以后不爱吃的都给我,我不挑!”闫梦忱嘴里含着肉,口齿不清地道谢,眼睛都笑眯眯地弯了起来。看来,闫梦忱小姐,对麓山书院的红烧肉,是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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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PK中,求收藏】

在一阵一阵吸溜声,和对红烧肉极度喜爱的闫梦忱亮闪闪的眼神里,将就解决了午饭的暮颜,告别了揉着肚子无限满足的师姐,回了将军府。

他们一路回来,听到满大街都是闲言碎语,相比之下,前阵子暮家三小姐被绑到土匪寨子这样的八卦已经微不足道了。

听说暮云韩已经被带回了府禁足了,连麓山书院都是暮恒去请了长假,今日早朝这事儿就闹到了陛下那里,文武百官各抒己见,为了太子爷的风流韵事在承乾殿都快打起来了,皇帝陛下的脸黑得可以滴下墨汁来……

也有人说,总觉得今年似乎格外闹腾……

今日的将军府,氛围极度诡异,连门房小厮都缩着脑袋无限降低存在感……于是,在今日还大刺刺回府的暮颜,显得格外惹眼。

“你怎么回来了?”这不,刚刚踏进大门,就遇到正好经过的暮书墨。暮小叔估计是今日府里最没有受到影响的一个,仕女图折扇摇地惬意而自在,看到暮颜回府,倒是诧异了下,“不知道今日府里有大事么,还巴巴往qiāng口撞,傻了不是?”

“原是不知道的,今早还未去上课,二叔就找来了。”她朝里走几步,避开了门房小厮的听力范围,才柔声解释道,语气平常没有半点委屈,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般,“来问我是不是我给二姐下的药,然后顺便逮了太子爷去的二姐房里。”

“哈?!”暮书墨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二哥也是年纪大了傻了么?”

今日的暮小叔,见谁都觉得是傻的。

“二叔说,是二姐告诉他的,说是我下的药。”

暮书墨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嗤笑道,“暮云韩自己做的腌臜事情,还要推给你?得了吧!可没有大夫查出来是下了药的!……走,我带你去找他,不能凭白被冤枉了!”说着就去拽暮颜,没成想,那孩子待着不动。

哦?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啊,那俩不靠谱男人的药倒是很靠谱嘛!也就是说……若是被他们得手了,自己就真的连哭都没地方哭?连说冤枉都没机会……暮云韩啊暮云韩……如今,你可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你说下药,都没人信。

她暗自腹诽,神色明灭,嘴角残忍的笑容看地暮书墨突然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了头,凑近了迟疑着问,“不会……真的是你干的吧?”

这事儿,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结果下一刻就见那孩子看着他,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道,“是。”

暮书墨身后的小谭脸刷的一下白了,她承认地神色坦然、理直气壮、一丝犹豫都没有,小谭却已经把头低地不能再低了——天呐!这桩惊天丑闻竟然是眼前这个默默无闻的三小姐干的?她还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现在知道了,会不会被灭口?

暮书墨也是大吃一惊,却又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拧巴着脸问道,“为何?”这孩子从来不是主动害人的人。

她敢承认,也是冒了风险的。除了暮小叔自己谁都不知道暮小叔心中孰轻孰重,有可能她下一刻就会被扭送给暮恒,毕竟,若是暮小叔说这件事是她干的,恐怕就没人不信了。

但最后还是承认了。

显然,暮小叔也没有令她失望,虽然面色不愉,但还是给了她解释的机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她沉了脸色说道,“估计是因为她和太子爷暗通款曲的事情在白云寺被我看到了,想毁了我吧。昨日为了给谢锦辰送信派了南瑾出去,她就带了人来对我下药,幸好我略通药理逃过一劫。”

“什么?!”一直以为暮云韩是骄纵任性了些,却不曾想恶毒到用这么肮脏的手段,突然又抓到了别的重点,“你给谢锦辰写什么信?”他就说跟那厮搭上关系准没好事。

“不是收了他银子么,总要办事的。他的腿可以治了。”

点点头,这事儿他知道,不过,他沉吟了下,嘱咐道,“治了以后,不管好没好,跟他保持点距离,这厮就是个黑心黑肺的,就你这点小聪明,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能在谢家那种浑水里活下来,并且活地那么好的,也不会是什么好鸟。心有七窍,肠子也比别人多拐几个弯!

“好。”她点头,觉得此话甚有道理。

“走吧,带你去前厅。母亲和二哥都在,这笔账,我来找回来。”说着,直接转身朝前厅走去,一想到暮云韩蓄意做的那些腌臜事,一股火气就蹭蹭蹭地冲上脑门。不过突然又好奇,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把太子爷弄出来的……不过显然这会儿不是打听这个的时候,忍住了好奇心带着暮颜去了前厅。

前厅,只有老夫人和暮恒在。两人神色都很不好,暮恒情绪似乎很激动,红着脸像是刚刚争执过,老夫人的脸漆黑一片,看到暮颜,皱眉问道,“你回来干什么?”

“祖母。二叔。”她行了一礼,道,“听闻府中变故,赶回来看看。”

“这事儿不是你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该管的,回麓山书院去,最近几日不用回来!”

老夫人沉了声赶人,却被暮书墨截了,“母亲,这事儿可不是小侄女要管的,是一大早二哥就去找她了,暮云韩说是小侄女下的毒。……二哥,你也别瞪,这是事实。”

“怎么回事?”老夫人转头问暮书墨,这边,暮书墨已经招呼暮颜过去边上坐着,立刻有下人过来沏茶,然后又麻溜退下,暮颜见老夫人没什么反应,便也坐下了。暮书墨喝了口茶,才说,“暮云韩说自己是被下毒的,这毒是暮颜下的,这太子也是暮颜从东宫抢出来送到她床上的。”

“荒唐!”

“可不就是荒唐么。所以我说母亲,二哥,趁早送出去吧!省事儿!往随便哪个犄角旮旯的庄子里一丢,这事儿迟早也就过去了,太子那便自然也是希望大事化小的,非要跟她搅和什么所谓真相干嘛!”

“书墨!那是我女儿!”暮恒一听,哪里乐意,当下红着脸粗着脖子吼道。刚刚老夫人就是这意思,不然他也不会跟着吵起来,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女儿,这往外一送,岂不就是昭告天下,她暮云韩勾引了太子爷?这罪名,对于女子来说,何等滔天大罪!

第七十六章

“呵……”被吼了的暮书墨突然一笑,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慢条斯理的放下,却在茶杯即将触及桌面时,狠狠一掷,瞬间,茶水溅起,他今日的银白袍子袖口处,一片青黄茶色,他也不管,只怒目吼道,“二哥。要不是念及那是你女儿,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日就打断了她的腿!自己做出了这种腌臜事,跟着自己姐姐未婚夫苟且不说,还说是暮颜下的药!呵……你竟也去问了?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不说大夫们查不出下毒的痕迹,再说暮颜,她的丹田破碎,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能搞得定暮云韩,你觉得她能把太子爷从重重守卫的太子东宫里偷出来不成?凭谁?凭她自己还是那个丫头,还是那个小侍卫?!”

他说地义正辞严,连暮颜都险些笑出声,要不是自己亲口告诉的暮小叔,她都要信他根本不知情了……如此精湛的演技!

而在门外的“小侍卫”表示:其实将太子偷出来很简单的,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个侍卫,怎么比得过血雨腥风、人命尸海里爬出来的他?

暮恒脸色有些难看,又有些尴尬,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在那尴尬,暮书墨却还没说过瘾,嗤笑一声,道,“她倒是打地一手好算盘,一招就把暮云雪和暮颜一起拖下了水!我竟不知将军府能养出这般智慧超群的女子!这般谋算就该顶替了大哥去坐这将军之位!”

这话终究是过了,老夫人咳了一声,“书墨……休要胡说。这是你对着兄长的态度么?”

暮书墨的脸色,甚是难看。

“祖母莫要恼怒,二叔也别怪小叔,他是关心我罢了。”暮颜微笑劝到,暮小叔的维护超乎她的意料之外,他的气愤那么真实,可其实真的没必要在意,该讨回来的她已经讨回来了,甚至,连本带利。言语之争她不在意,可没人能在算计了她之后还逍遥自在。

若是今日易地而处,想必这前厅的争执都不会有,因为,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也许会有一个,暮小叔。但铁证如山面前,他终究势单力薄。

老夫人看了一眼暮颜,点了点头,沉吟道,“难为你还是识大体的。”

这不是她预期中的孙辈,所以一开始是不喜的。她的到来让将军府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甚是丢脸,于是更不喜。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孩子识大体、懂道理,行为处事都恰到好处,不骄不躁、沉稳内敛。

的确是个好孩子。

“谢祖母夸奖。”她淡笑回道,温顺有余,灵动不足的模样。

暮恒尴尬地咳嗽了声,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能说什么?说在麓山书院她可不是这样的,这丫头牙尖嘴利的,哪里灵动不足了,可是,自己去找人家麻烦,还不允许人家反击下?就一定要是凭白给你揉捏的性子?

于是,这话说着,似乎也没甚意思。

“二叔,方才在书院,暮颜有些急了,若有言语不妥之处,二叔莫要怪罪。”她低眉浅笑,道着歉。

暮恒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占着理的她会先道歉给他一个台阶,当下咳了咳,说道,“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要说怪罪,也是韩儿冤枉你在先,是她不懂事了。还是你莫要怪罪。”

“二叔,不过是言语上的冲突,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二叔也说了,都是一家人,因此我也不说两家话了。其实暮颜觉得,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我怎么想。”她腼腆一笑,又怯怯地看向老夫人一眼,才斟酌着说道,“而是太子该如何给这天下悠悠之口一个合理的、有颜面的解释。”

毒!辣!暮书墨突然明白她为什么煞费苦心要拉太子下水了,也突然明白她今日回来做什么了,这不就是火上浇油么!这不就是釜底抽薪么!这丫头真干脆!真敢!

看吧,他的老母亲,刚刚还没缓和多少的脸色,这会儿比一开始还要沉了,恐怕他们两个在这里纠缠真相纠缠地久了,竟忘了这事可不是到底是谁诬陷的谁这么简单了,也不是怎么不丢脸面的问题了,重要的是——如何不让太子丢脸。

“你接着说!”老夫人黑着脸,说道。

“方才,暮颜回来的路上,听到沿途百姓都在议论,一是将军府大房二房不睦已久,说这是二叔一家处心积虑取而代之的计谋,二是太子风流成性,难当……”下面的话,她迟疑着没说完,却人人都懂,“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太子想要一个合理的,有颜面的解释,那便必有人要牺牲。”

牺牲谁?传说中给他们下药的暮颜?这个解释谁会信?暮颜是谁,丹田破碎的无能废物,若是她能给太子下药,那太子连废物都不如?那还能有谁?暮云韩!

一心想要攀龙附凤,因着暮云雪的关系和太子也走的极近因此有了可乘之机的暮云韩。

静。

突然之间,整个前厅只剩下了众人轻微的,刻意放低的呼吸声,静地落根针都听得到。

“不!夫君!”

安静中骤然响起的嚎哭如同惊雷炸响,玫红锦袍穿金戴银的女子哭着冲了进来,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步履仓惶失了仪态,进门就朝暮恒扑去,“夫君……你不能这么狠心舍弃韩儿!”

“放肆!你这般成何体统!”暮恒一看,就怒了。

暮云韩生母,郑氏。

身后跟着进来的暮云翼和暮云清,面色沉凝,但还是守着礼节先拜见过了老夫人,“祖母,父亲,三叔。”

“夫君!你不能听这丫头的胡言乱语!就是她想要害韩儿!就是她下的药!”她扑在暮恒脚边哭得形象全无,脸上的胭脂也被眼泪抹的脏兮兮的,暮恒被她拽着,坐着奇怪,站又站不起来,只能虎着脸训斥,“还不起来!”

“不!今日夫君不答应妾身,妾身……妾身便同韩儿一同去了!”她哭着,回头瞪着暮颜,泪眼迷蒙中,恨意清晰而凛冽,“都是这个该死的丫头!”

暮颜端起了今日未动一口的茶杯,茶盖拂了拂茶水,不动声色。

第七十七章

“住口!老二媳妇!”上座,老夫人皱着眉呵斥,“休要胡言乱语,凭白让下人听了去乱嚼舌根!”说完锐利眼神一扫,原本在门口暗搓搓走dong luàn瞄的小眼神齐刷刷收了回去……

“母亲,起来吧……”暮云翼面色不忍,上前弯腰去搀扶,手还未碰到郑氏,就被情绪激动的郑氏啪地一下打掉了,从暮颜的角度,刚好看到暮云翼略有尴尬地置于身后的手迅速通红一片……这打得真狠……

还没感慨完,郑氏就自己爬了起来,红肿的双眼中,是比对着暮颜更狠毒的恨意,她咬牙切齿地指着暮云翼就骂道,“不要叫我母亲!韩儿不是你亲妹妹你不心疼!你就跟这个私生女一样是——”

“啪!”意识到她要说什么的暮恒快速起身,几乎已经动用了武功冲过去,狠狠一巴掌就扇了过去,“住口!”

“啊!”如此狠辣的一巴掌,直接把郑氏掀翻在地,哇地一口吐出一口血,血中一颗断牙……她豁然抬头,一半脸颊很快就肿了起来,配合着嘴角的刺目鲜红,看起来分外狼狈。她恶狠狠看着暮恒不说话,许久咯咯地开始低笑……笑着,却也哭着,表情绝望而狼狈。

暮恒满脸漆黑,阴云密布,可是这一巴掌已经于事无补,郑氏出口太快,谁都始料未及,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在场每个人都听懂了,和暮颜一样的私生子……

暮云翼的脸惨白一片,身子晃了晃,怔怔后退一步……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身形摇摇欲坠。

暮恒面色不忍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告诉他真相不是这样的?可事实就是,他的确非郑氏所生。

告诉他,他是他心尖上的女子生的孩子?可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心尖上到底是谁这是他的事,而于暮云翼尚不足二十年的人生而言,这终究是上一辈的爱恨,而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的真相是,无论这些年他如何努力,如何优秀,如何近乎于完美,他的“母亲”从不曾给予任何夸赞和奖励。

连笑容,都成奢侈。

他生命中所有应该来自母亲的教导和扶持,鼓励和赞誉,成了永远的空白,这些空白于每个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都像是断魂大山脉山顶呼啸而来的风刮过心间,裹挟着常年不化的碎冰渣子。

原本还曾希冀,若是再优秀一点,母亲总会看到他的,可如今,这点微薄的希望如同寒风中飘摇的细微烛火,终于顷刻间幻灭,他的母亲不知道是谁,他以为的母亲,恨他入骨。

有风,不知道从哪里来,幽幽的贴地盘旋,只觉得脚脖子那冷地很,一直冷到了四肢百骸,只想蹲下来好好地抱住自己。

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了趴在地上含着血沫咯咯笑得苍凉的郑氏……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终是无力地瘫坐在了椅背上,姿态从未有过的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这是一场,由她主导和促成的孽缘,最终的债却由年幼的孩子们来偿还。

暮颜终究心有不忍,这件事说到底是她牵扯出来的。暮云翼待她极好,哪怕最初的相遇是他精心编造的谎言,可是自始至终,他和暮小叔一样,为她操心一切,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似锦前程。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无限绵长的叹息,亲自倒了杯茶,也许已经凉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时候,茶再热,都是暖不了人的……她端着茶,起身,无言递给暮云翼,暮云翼怔怔接过,看着她,又似乎没有看着她,他的眼神恍惚根本没有聚焦,他似乎想咧嘴一笑以示安慰,可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她什么都没法说,无论说什么宽慰的话,似乎都会落到“同病相怜”的味道上,骄傲优秀如暮云翼不需要任何言语上的同情……而这样的场合,似乎她一个外人待着并不合适……

暮颜朝着老夫人福了福身,告退了,暮小叔也起身跟着她一块离开。

身后大厅里,传来暮恒怒火中烧的声音,“来人呐!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妇人带下去禁足!”

站在门外还能听到郑氏咯咯笑着,笑声嘶哑而尖锐,疯狂而绝望。

叹气……不过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这些年来,她的丈夫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她,他的书房外面成片成片的红枫林,是她进不去的,就像进不去他的心。而他偏宠的大儿子,也是那个女人的,而她,守着这个秘密,将他养大,唤他儿子。

暮颜回过头去看,恰巧看到郑氏被拖着离开,她已无力行走,被人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拖着走,双腿软绵绵地从地上拖过,玫红长裙下摆处,脏兮兮的一片污渍她已全然不在乎,只是苍凉而悲戚地咯咯笑着……

暮颜不忍再看,回了头,暮小叔站在她身边,拍拍她的头,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终究是被我牵扯出来的……”她叹息,身后的那些悲欢爱恨太过刻骨,虽说暮云韩伤害在先,可是暮云翼何其无辜,以后,二叔一家又待如何?

“小叔,这件事你原先知道么?”

“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记事。恐怕,除了母亲、二哥和二嫂,谁都不知道吧……”原也只是好奇郑氏为何独独对云翼冷淡,无论云翼如何做,她都不喜欢他,原来,竟有这般隐情,不过暮书墨素来洒脱,虽多有感慨可也知道这件事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去处理,淡笑道,“走吧,送你回书院。这几日,没事儿就别回来了。”

暮颜摇摇头,拒绝道,“不用了小叔,我还要去一趟谢府。跟谢锦辰约好了。”

哦对,刚刚一闹腾把这茬忘了,他点点头,“那我先回了。你跟车夫说一声,你大哥上次不是给你备着马车了么,坐马车去。……记住我说的话,离谢锦辰远一点。他的身上复杂事太多。”

这孩子面对今日局面就已经自责了,谢家那点破烂事只多不少。

“好。我知道。”她淡笑,温顺和煦的模样,挥手作别了暮小叔。

第七十八章

将军府距离谢锦辰的大理寺卿府邸,有三条街的距离,若以现代的说法来看,将军府就在一二环,而谢锦辰,在五环内外。

毕竟,将军府斜对面,就是当年倾城公主的府邸,可见地位超然。

刚下马车,就见青竹已在门外等候,看到暮颜,赶紧迎了上去,分外客气地拱手,“暮三小姐,公子已等候多时,吩咐我直接带您去书房。”

他自小跟着公子,从未想过公子还有一日能站起来,他们几个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开始就一直在盼着这一天,特别是每日公子泡完澡之后,竟觉得腿部开始有了痛觉,那个时候,他看到青影作为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哭了……

他也想哭,但更想笑,这些年来,多少大夫、御医、什么天下名医,多少人来又垂头丧气地走,到最后,公子再也不愿意看大夫,人人都说他脾气不好,可是,一次次希望被幻灭的心情,谁懂?

所以,无论市井八卦如何议论的暮三小姐,在他看来,就是除了公子之外,他青竹最重要的人。

“好。”她跟着走进去,这里也来过一两次了,不算生疏。府邸布局本就简洁,因着谢锦辰的腿伤,那些个台阶、石子路都减少了,亭台楼阁也甚少,只在进门右侧的一片人工湖里有个小亭子。和将军府比起来,真的是太过于平民化。

府中人也少,一眼看过去,只有花园里有个老人佝偻着背在修剪花草,上次还见过一个管家,门口一个小厮,如此说来,整个府里连上谢锦辰竟不足十人。

她跟着青竹一路过去,看着沿途风景,问道,“谢大人最近可好?”

“都好。有劳姑娘惦记,有了姑娘的药浴配方,公子近日直说腿部感觉愈发明显。”他转身弯了腰,“青竹在此谢过姑娘……”

“不必如此多礼的,我也不是那些讲究虚礼的人。”她微微笑着,“走吧。”

“是。”青竹愣了愣,只觉得今日的三小姐和往日又有些不同,似乎……多了几分距离,明明还是笑着的,可那笑容多了点云端之上的缥缈,像是——并不开心似的。他低头愈发恭敬,领着她往公子那走。

暮颜并不知道青竹暗自观察她许久,连她笑容都研究了个透彻,她跟着青竹往里走,走过走廊,便是书房。书房檐下,谢锦辰在看书,一如既往的玄色锦袍,长长的头发用一支玉质笄松松的固定着,微微侧过的脸温润如玉,从她的角度,能看得到长长的睫毛在玉质的脸上投下的弧形阴影。

身后,青影低头站着,没有言语。

日色正好,微风不燥。有种岁月静好的柔软画面。

画中男子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书页翻到一半的手顿了顿,抬头看过来,眼神如水般温润。看到来人,他微微漾开缱绻的笑意,道,“颜儿。”

如画如诗的景。如珠如玉的人。

谢锦辰很少笑,如此温柔缱绻的笑容更是少见,这一笑,竟觉得如同初雪方至,枝头红梅刹那间绽放,惊艳了一整个季节。

暮颜就在这明艳里,微微晃了神,直到谢锦辰合上书随手递给身后的青影问她,“今日可回府了?”

她才恍然回神,点点头朝他走去,“回了。故而来晚了。”

“没关系。左右我也不过看看书没什么事情做。”

暮颜推着他的轮椅朝书房走去,吩咐跟着进来的青影,“去拿个盆来,随便什么盆都可以。再来一大一小块毛巾,还有锋利点的bi shou。”

“是。”青影迅速退下,暮颜推着谢锦辰进门,谢锦辰的书房她第一次来,黑色格调,和他选衣服一样,似乎格外偏爱黑色,靠窗有个长塌,塌上一碟子小点心,时令瓜果切成小块摆放地煞是好看,似乎是为她特意准备的,据她所知谢锦辰几乎不吃这些东西。

“听说,朝廷上闹起来了?可有什么说法?”她将轮椅推到塌边,问道。

谢锦辰闻言,嗤笑一声,说道,“能有什么说法。其实吵来吵去,太子不过是担了一个风流成性的名头,那些堪不堪当重任的话题,哪是几个大臣吵吵就能吵出结果来的。再说……太子就是咬定当日在书房里,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地,就到了麓山书院暮云韩的房里。此事还有太子府的管家、小厮作证,虽有串通嫌疑,但谁又能证明太子所言有假呢?”

最后总结,“这件事于将军府不利。”暮恒不走仕途,暮离又在边疆,朝廷之上,吵得再凶都不会有人问一句,暮云韩是谁,是什么样的性格,是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人么?

见她似有低落,也知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讨论这种事情总是不妥,于是转了换题问道,“书院生活还习惯么?”

彼时,暮颜在做些准备工作,将带来的银针和药物一并儿摆开,又很自然地拉过了他的手把脉,见脉象和预期并没有多少出入,便松了口气笑着自嘲,“一切都还好,不过给钱老的印象怕是不好。第一天上课便迟到了,因此被他罚着回答了好多问题,幸好没有出差错,他脸色才好看了些许。”

钱老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最是耿直的一个人,半点含糊不得,当初太医们给他看病,钱老一次没来,原本不知道原因,如今倒是多少有些猜得到了,笑着说,“哈哈。钱老为人最是耿直守规矩,你这般第一日就迟到,可不就等着挨骂吗?”

“也不是我想的,谁让二叔非要来拦截我呢!”她撇嘴,放开了谢锦辰的手,又去揭他的毯子,谢锦辰自身底子好,这些日子以来的确多少有些恢复。如此情况倒是乐观。

青影拿着盆和毛巾进来,又递给她一把bi shou,不放心地交代,“三小姐,这bi shou很锋利,您小心着些。”

“嗯。”暮颜接过了和银针放在一起,吩咐青影将谢锦辰扶上塌,将小毛巾折叠好,递给谢锦辰,“咬着。”

谢锦辰接过了,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不用了吧,我其实挺能忍的。”

咬着毛巾,多丢份儿?

第七十九章

暮颜却不跟他多言,继续伸着手,“咬着。”

谢锦辰无奈,只能迟疑着拿着,又凑在嘴边比划了下,似乎想找个稍微不丢份的方式咬着……比划许久,终于觉得,无论什么方式,都是没有用的。才皱着眉咬上了……

见他很是配合,暮颜又回头吩咐青影,“青影。等会儿会很疼,你得压着他的腿,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弹,否则,就真的——没救了。”

虽然疑惑公子的腿“很疼”能疼到什么地步,但是却依旧不敢因为自己有半点闪失,正了正脸色,点头保证道,“是。”

“如若发现自己压不住,就把他打晕。”她低头整理银针,将bi shou在火上过一遍,准备工作都做好,淡定吩咐,“把他裤子剪了。”

……

始终强大淡定如谢锦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大理寺卿,第一次“花容失色”……

“快呀!”她瞥了眼神色诡异的主仆二人,“不然我怎么治?快点!”

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哎!

青影看着一脸嫌弃的暮颜,最后觉得若能治好腿,其实舍弃点美色也没有关系的……于是,顶着莫大压力,在因为咬着毛巾堵住了嘴而不能说话的谢锦辰黑漆漆的脸色和杀人的眼神中,秉持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理念,坚信伸头一刀还有暮三姑娘救自己的求生欲里,咬牙咔嚓几刀剪了谢锦辰的裤子……

青影其实隐隐觉得,就算公子这会儿没堵着嘴,也是不敢拒绝的,他就只敢这么威胁自己……

毛巾是自己咬着的,手也没有被绑着,所谓不愿只是有些羞赧,这一双腿,早已废了好几年,连他自己都厌弃,每每洗澡都不愿意去看,这会儿却要将自己最丑陋的地方暴露在这个女孩面前,自是不愿。

坐在榻边低头摆弄银针的女孩,安静美好的样子总让他感叹造物所钟亦不过如此。初见之时,那孩子看着自己的腿,那是他的禁区,所以便问她,这般看着一个男子,可觉得有何不妥。

她说了什么?她说,并无不妥。理直气壮的模样让自己气闷,一向秉持着谢家融入骨血的坚持和修养从不恶言相向的自己,也失了理智。

彼时,她于自己,怕是已经不同,才会如此介意她不顾男女有别,这般肆无忌惮看着一个男子吧。

“好了。按好。”

暮颜清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青影按住了他的腿,可是腿上并无知觉,反倒是少女眼神所落之处,觉得仿佛有种灼热,一直烧到了心里……

簌簌地疼,和痒。

暮颜却没有想到这些,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银针起落之间,手势极快,看得边上的青影眼花缭乱、胆战心惊,只怕这三小姐一个不注意戳错了地方公子的腿就要废了……正担心着,突然觉得手底下的腿猛地一颤,然后快速施针的少女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飞过来,瞬间只觉得后背都开始冒冷汗,赶紧集中注意力按住公子的腿,再看公子,整个人都绷地紧紧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冒了出来。

这代表什么?代表公子的腿真的恢复知觉了!

狂喜之余,更加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里的力度,丝毫不敢松懈。

暮颜手下飞快如电,脸色渐渐苍白,暮书墨看在眼里,只觉得连心脏都开始痛,这痛又不似腿上的剧痛,而是带着点酸和涩纠缠在一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有点小喜悦,就像是,小时见过的水壶中的水,煮到一半时,从底部缓慢上浮的小水珠,不强烈,却滋滋地冒着泡儿越聚越多。

竟觉得,腿上也没那么痛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谢锦辰的右脚上越来越明显的青紫一片,一直到最后紫地发黑,暮颜收了最后一根针,擦了擦额头薄薄的一层汗,说道,“现在,我已经将你的毒素全部都逼到右脚上了,我要将你的右脚割裂道口子放毒血,你忍着点。”

他点点头,以示应允。

开刀放毒,在这个没有má zui药的这个时代,这些疼痛便只能生生忍着。

她将bi shou在烛火上小心翼翼的烘烤,然后反手快速地在谢锦辰的右脚上一刀划下去,手底下肌肉的抽搐强劲而有力,再看谢锦辰,死死咬着毛巾,脸上脖子上青筋毕露,却一点shēn yin都不曾发出,五指抓着木质卧榻,上面赫然五道深深的抓痕。

看着黑血流出,直到看到鲜红的血液,她才拿过早已弄成粉末的夏斯卡格草抹在伤患处,用纱布包扎好,松了口气吩咐青影,“松开吧,把这些倒远一些,别被人看到。然后弄盆热水来。”

“是。”

青影端着污血出了书房,暮颜一边收拾一边交代谢锦辰,“我给你留了点夏斯卡格草,这是熬药用的,我方子会开给青影。还有……”

“颜儿……”

她头都没回,只是一个鼻音,以示询问,“嗯?”

“颜儿。”谢锦辰看着她低着头整理东西絮絮叨叨的交代,叹口气,半撑起身体,拉住了她的手,“颜儿……”

无限绵软而温柔的呢喃,带着醇酒般的醉意。握着她手的掌心,和以往的温度不同,微微粘腻的凉和湿,是被方才的冷汗浸润的缘故,而看着她的眼睛,异常黑而沉,而那浓黑里又有光芒闪烁,似无边暗域中的一线曙光,又像深渊寒潭里初绽的莲花一瓣。

暮颜沉溺在这样的深渊里,失了神,下意识问道,“什么?”

他暖暖地笑,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颜儿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腿已经治好了吗?”若非如此,为何要刻意交代不要被人看到。

“嗯。你的毒虽然已经清了,但是要真的能够和常人无异地站立行走,尚且需要你自己练习,毕竟你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这双腿了。这个过程到底有多长,谁都说不清。还是小心为好。”她点点头,细心交代道。

“好……我不急。”多少年都忍过来了,怎么会急于这一时半刻。思及此,谢锦辰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看得暮颜浑身一寒,脱口而出就说道,“不要恨他。”

第八十章

“不要恨他。”

四个字,有些急切的口气,脱口而出。说完,谢锦辰愣了,她自己也愣了。

气氛有些尴尬。最怕突然的安静。

他们都清楚,这桩事情多多少少有那位陛下的影子,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圣母,暮云韩只是蓄意对她下手,她便狠狠还了回去,到了谢锦辰这里,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不要恨……

自知失言,可那个人……

“为何?”谢锦辰灰黑色的眸子紧紧锁住了她,她脱口而出的样子估计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担忧。她在……担忧什么?

空气有些凝重,她感受得到来自头顶的实质性的压力,带着猜疑和窥探,想要将她看透。

她偷偷叹了口气,抬头微笑解释道,“今日见了府中变故,便觉恨也是一种折磨自身的情绪,到了最后也许还未伤人,便先伤了自己。”

譬如郑氏。多年来的自我折磨,终于让她在真相脱口而出之后,情绪失控宛若疯癫。

可是,说不恨,何其艰难?

若没有体验过bi shou紧贴脖颈肌肤的冰凉,没有体验过站在悬崖上往下眺望的孤立无援,没有体验过深山之中踽踽独行的漫长黑夜,没有体验过比这更深凉黑暗无际的诡谲人心,那么,那些所谓的劝诫其实都只是浮于表层的,甚至只是一个旁观者无法感同身受的宽慰。

于是,这话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轻飘飘……

果然,谢锦辰看了她许久,终是缓了脸色,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叹息道,“可我……做不到啊。”我也想让你只见到我最干净明朗阳光底下的一面,可是,就像这双腿一样,迟早,你也会见到黑暗中的我。

与其让你到最后发现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倒不如现在就让你知道,我变不成那样的好人。

还是自己魔怔了。

有那么一刻,不愿意他恨上自己同源的血脉,那个人,终究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她的,舅舅。

第一次,她在他的掌心中退缩了,微微偏过的头,是下意识的拒绝。

“我……我先回书院了。”她有些仓皇的起身,面色尴尬,“你这几日注意休息,若有不适,让青影来叫我。”

掌心余温还在,少女柔软的发丝触感还在,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握紧了掌心,若无其事地淡笑,“好。我让青竹送你回书院。”

“不必了,我的马车就在门外候着。你先休息吧。”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朝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顿了顿,悠长叹息宛若推开古老门扉,见到了封尘多年之后的真相,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沧桑感的声音,说道,“谢锦辰……若有一天……就念在我今日所为,当作替他偿还了一部分罢。”

虽然素未谋面,记忆中也没有那个万人之上的影子,只是听说,当初她的棺椁运回来的时候,他掀开白布一角,便看不下去了,忧思成疾,一病不起。

不管是否真实还是做戏,总算是对那孩子的一份心意。寥寥几份,于是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少女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午后淡淡的暖阳从门外倾泻而下,投下一地的光影明灭。少女的身形在这明灭里,有点儿看不真切,有点儿遥远和莫名的悲伤。

那种远,带着点虚无缥缈的云端之上的遥远,她就站在那儿,却够不着,那悲戚,似浓烈又似乎很淡薄,她在门口站了会,因为背对着谢锦辰,是以,他并没有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可是,有人看到了。

处理了污血端着热水匆匆而来的青影,看到那个很多时候都明朗亲切的少女,能让日色都黯淡的神情,这让他再也迈不开脚步,只觉得身有千斤重。

暮颜在门外站了会儿,见谢锦辰始终没有说话,叹气一笑,其实她也觉得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的,也许真的是那血脉里的亲缘吧,不愿谢锦辰恨了他,不愿他们终有一日刀剑相向。

更不愿谢锦辰……因这恨,丢了命。那位坐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的帝王,哪是那么容易能去恨的……一朝帝王怒,顷刻间血流成河、浮尸遍野的历史上比比皆是,于他而言,谢锦辰不过那螳螂臂膀。

日色有些晃眼,她闭了闭眼睛,朝外走去。门外,车夫已经回去了,南瑾站在马车旁,看到她出来,神色缓了缓,露出一个不太能称之为笑容的笑意。

==

谢锦辰的书房里。

谢锦辰半躺着,看着青竹为他擦腿,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双腿真切感受到温度。这种感觉,恍若隔世。

“公子。”青影站在一边,有些微微的动容,“公子……以后,咱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吧?”

他问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被人突然一棒喝醒,然后恍然发现,这真的只是一个梦。

“是……”谢锦辰看着他觉得好笑,谁能想到,一个血雨腥风里走过的铁血儿郎,会这样小心翼翼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是,从此以后,你家公子就站起来了。”

青竹似乎也受了些影响,被感染地吸了吸鼻子,咕哝道,“暮三小姐真是个好人……”的确是个好人,自从公子遇到了她,腿好了,身体康健了,怕是心里也满了。

提到暮颜,青影似乎才回想起来方才门口看到的景象,“三小姐方才站在门口,似乎……很难过。”

难过?

“嗯,对对,她进门的时候我看着就有些难过,笑地很勉强,心不在焉的样子。”青竹重重点头,补刀。

是吗?她今日心情不好?

是因为将军府的事情?谢锦辰蹙眉,眼前莫名晃过她急切告诉自己“不要恨他”的时候的神情……似乎,很在乎那位陛下……可是据他所知,暮颜根本不可能见过那位,那是为何?

担心……他?

思及此,方才那壶未开的水,突然就滋滋地冒着泡,开了。

于是,青竹和青影都惊讶万分地发现,他们家一向很有城府不太能看得到在想什么的公子,眼底满满的笑意,嘴角漾开的弧度,宛若浸润在了蜜中,缱绻到让人粘腻。

这是——春天到了。

第八十一章

隔天上课路上,暮颜就听到了暮府关于这件事的处理。

果然,暮云韩承担了所有责任。官方解释是,那日太子爷和暮云雪出去吃饭,带上了暮云韩,吃饭时三人都喝了点儿小酒。因为担心自己妹妹孤身一人回书院的暮云雪便央求自己的未婚夫婿太子殿下送暮云韩回去,而自己不胜酒力先行回了将军府。

谁曾想,酒壮怂人胆的暮家二小姐,竟会对太子殿下勾引不成,便下了药。

这事儿,全城哗然!

几乎是昨夜连夜,暮云韩就被送往了将军府距离熠彤最远的庄子里,一起去的,还有“母子情深”的郑氏。

而因此勃然大怒的皇帝陛下在宽宏大量的太子殿下的劝说下,终究是饶了不知好歹的暮云韩一命。

……

这事儿似乎就此结束。所有人都接受了这般解释。

唯有暮云韩和郑氏,似乎就此被人遗忘。连茶余饭后偶尔聊起,都成了啧啧摇头嗤之以鼻的对象……

恐怕再过几年,暮云韩是谁,都再不会有人记得。

她含笑听着路上的三言两语,未置一词。虽然最后发展超过了她的预期有些自责,但暮云韩的结局,不过是自作自受。

没有了这位二姐时不时的骚扰,她安安心心过着学生生活,真的应了暮书墨的嘱托,好几日没有回府,倒是北遥每隔两日就送些点心和饭菜改善一下她的伙食。

生活变成了简单的上课,吃饭,下课,偶尔逗一下单纯的闫师姐,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是,某些事情已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生,如同大洋彼岸扇翅的蝴蝶……终将给她的人生,带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

==

安阳王府里,安阳王爷已经在书桌前,和暮书墨对弈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暮书墨明显发现,今日的厉千川,心不在焉,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至于游神到了哪里,他也看不明白。

“嘿我说,叫我来下棋的是你,这会儿倒像是我非要拉着你下一样!”暮书墨棋子一推,刷地打开了他的仕女图折扇,“不下了不下了……到底叫我来干嘛的,你说吧。”

“想……听故事么?”厉千川有些迟疑。

“你叫我来听故事?”摆摆手,不甚在意到,“这几日,哪个故事有我家的精彩你又不是不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更加难以启齿,暮书墨看着大大咧咧的,实则心思比谁都要细腻,可是,这件事他知道必须让暮书墨了解,那是他这一生的执念,他的眼神落在那被推了一半的棋局上,“你知道的,我有一批暗卫。前不久,他们去了桃源镇。”

桃源镇?暮书墨一怔,不可思议地质问,“你竟然调查我小侄女!”

神色微赧,这事儿虽是习惯使然,接受不了掌控之外的变故,所以总想一探究竟,但若说只是好奇必然不对,这会儿也觉得理亏,咳了咳,僵硬地转移了重点,“你到底听不听?”

“不听!”他置之不理,“有什么好听的,不过就是将军和美女的邂逅,话本子里多得是,小时候都看腻了。”

“若我说……不是呢?”厉千川眼神紧紧锁着暮书墨,“我就问你吧,你们暮家的小孩,出生会有代表身份的玉佩么?”

暮书墨仿佛嗤笑一般,“那是皇家人才要的,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要那劳什子玩意儿干嘛,难不成还有人挤破了头想要当将军府的子嗣么?”

得,偌大将军府,成了小门小户。

厉千川却不跟他纠缠这个事情,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你的小侄女儿,就是因为一块玉佩回地将军府。”他见暮书墨突然凝重的表情,招了招手,门外等着的暗卫首领进来,低着头说了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其实很简单。就像暮书墨说的,话本子里很多。

十几年前,年轻帅气的镇南将军路过桃源镇,偶遇了当时桃花林下翩翩起舞的年轻少女,自此,将军和那女子一见钟情,一来二去,有了一个女儿,就是暮颜。

五年前,那名女子病重离世,将军念及you nu无依,女扮男装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只是终究男女有别,眼见女儿日渐长大,再呆在军中实在不妥,无奈之下修书一封送回将军府。

这是桃源镇都知道的事情。不难问出来。一个郎才女貌年轻冲动的爱情故事,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暮颜就是这故事里最无辜却背负最多的私生女。

可是,他的暗卫身经百战,总隐隐觉得不妥当。这些人被问及的时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异常流畅地讲述了这个故事,连用词都差不多,哪怕是交代女扮男装接到身边这个有些敏感的事情时,都异常坦然,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时常背诵的。

奈何,他的暗卫辗转多次,皆是问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无奈离开。恰在这时,遇到了一个有点不太机灵的孩子。他给了那孩子一锭银子,那孩子说了一个故事。

其实,这个故事并不完整。很多地方都串不起来。毕竟,一个偏远小镇智力不全的孩子,能懂什么?时隔多年,记住的就更少了。

孩子叫李小虎,如今倒是十五岁了,一个人住在桃源镇,爷爷去世后靠邻里帮衬活到现在。那一年他十岁,安大娘女婿来砸院子的时候他也在,站在门口吓懵了。倒是那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特别镇定地走进去。那个小姑娘是一个月前来的小镇,被安大娘捡回来的小乞儿。爷爷说那个很漂亮的妹妹以后是给他做媳妇的,可是那个坏女婿想要抢他媳妇,还抢了他媳妇的一块石头,那坏女婿捧着石头出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块石头真好看啊,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石头。

暗卫问,什么样的石头。他皱着眉苦苦回忆,说,像是鸟,又像是蛇。结果第二天,一群人来了,带走了他媳妇。

最后,那个李小虎见暗卫要走,哭着吵着问他媳妇什么时候回来?说是那个坏女婿已经不在了,她可以回来做他媳妇了。

第八十二章

后面的故事他其实不用听下去了。

这个故事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暮书墨却是听明白了。难怪厉千川找了自己来,却迟迟开不了口。

圆形的玉佩,恐怕痴呆儿看到的蛇,是龙,而鸟,是凤,也就是——雕龙刻凤的圆形玉佩。还是身份的象征。想来,有人抢走了暮颜的玉佩,结果不知道怎么的,那个玉佩到了暮离的手中,于是第二天,暮离就到了桃源镇,带走了暮颜。

这代表什么?

皇家玉佩。

而若说这普天之下,还有一块皇家玉佩,还能让一代镇南将军这般急切,那么只有一块。

独独属于倾城公主的女儿,夕颜郡主的玉佩。

棋盘之上,残局未尽。暗香袅袅,浮尘起伏。被窗棂分割开的的光影中,树影婆娑摇曳,是少女抬眸浅笑,道,“小叔,我饿了。”

眼底的温柔,如同春光疏忽而至,化开冰封的湖水,层层荡漾开去。

原来,暮颜,就是上阳夕颜啊!

那个糯软糯软的孩子,穿着粉粉的宫装,摇摇摆摆地走路,甜甜地叫着嬷嬷,也会因为摔倒而哭泣,一度以为,她会成为皇家最完美的郡主,拖着长长的需要两个婢女抬着的裙摆,迈着一样长度的步子,扬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笑容,端庄、优雅、得体、高贵。

转眼间,沧海桑田天地翻覆。

便也以为,那棵供养在高山之巅雪域之上的极品雪莲花,这一生只能成为开在他心尖带血的红莲。

谁曾想,竟成了一只红尘里打滚的泼猴,一个会跟他一起喝酒、吃肉,喝醉了会安安静静地睡觉,睡醒了却无比闹腾的小猴子……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越积越多,满满的就要溢出来,那些总不愿她靠近谢锦辰的心思,突然就明朗起来。

颜儿……

我曾祈求,愿用尽一生际遇,只为上苍垂怜,给予你下辈子的安康长寿。却不曾想,上苍何其优待,竟将你送还我的身边!

“厉千川……”暮书墨突然格外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好友,站起身,慎重其事地行了个礼,直起身说道,“这次的恩,没齿难忘。”

说完,也不等厉千川作何反应,转身就出了门,心情之急切前所未有,匆匆起身之时甚至直接带翻了棋盘而顾不得。

他步子跨的很大,走地越来越快,到了门外几乎是运了真气在跑,倏忽间就不见了人影,丝毫不停歇地跑过大路,跑过小巷,到最后,快地只剩下了一道残影……听说那一日靠近将军府的街上,百姓都反映,有一阵风格外大,飞沙走石的……

暮书墨一股脑跑到将军府,才猛然想起来,如今那孩子不在白鹿居。便停在门口,看着斜对面封尘已久的府邸。

其实,那孩子出生之后没几天,变故就发生了,她就被接到了宫中,但到了最后,也只有这块地方可以给他寄托一下……有时候,他会溜进来喝酒,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喝着喝着就醉了,醉了也便直接睡在杂草丛生的残桓断壁上。

也有些时候是在府里,坐在墙上看着这里喝酒。

那一日,便是如此。却不曾想,她就这般闯入。

思及此,暮书墨突然就咧了嘴,一个人开始对着那封条傻笑。笑着笑着,却又开始近乡情怯起来,想要去书院看看暮颜,却又似乎显得很是唐突……

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懊恼地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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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德高望重的卢老开的课程却不是政史之类通篇大道理的内容,而是很有趣的小机巧之术,一些玩具器皿,思维很是先进。

他们上课的地方也不在室内,有时候会在书院后山,一边吃着野味一边上课,有时候又会在苏香河看着文人墨客附庸风雅,较之钱老的严谨认真似高中生涯,上卢老的课就气氛轻松像是游山玩水了。

不过,若只是如此,卢老也不会是传说中的泰斗级人物了。

她也是听一起上课的同窗聊起,才知道,这个时代很多东西,都是卢老发明创造的,有小玩具,小器皿,小机关,最负盛名的是锁。

而今日,卢老再一次让她瞠目结舌。

众所周知,在麓山书院后山,有一个从山顶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之下,是一片很大的湖,湖水荷叶连连,湖边垂柳依依。

而最奇妙的是,这片小人工湖在朝外的地方开了一道口子,瀑布而下的水经过人工湖水势减缓,一路流到舍院区,成了一条小溪,这条小溪就在暮颜舍院边上,她每日都能见到很多学员在里面取水或者洗衣。

溪水潺潺,一直流向学院之外,途径那条竹林小径,流进苏香河分支。

而他们今日上课的地方,就在后山半山腰靠近瀑布的地方。

这才是让暮颜最叹为观止的。他们一群人沿着人工湖中间堆起的小石子路走进去,走到瀑布之下,有一个高高的巨大的木头架子,一直架到了半山腰瀑布边上一块凸起的平台上,架子边上站着几个彪形大汉,见到来人,行了礼,拉动吊绳,放下了在高处的木吊篮。

然后,他们就从木吊篮里,被拉上去了……

一个简化版的手动电梯。

“对这个很感兴趣?”卢宗涵看着暮颜张着嘴叹为观止的模样,一时也来了兴趣。这个学生他记得,是暮家二爷送来的。

“是的。卢老。”对于长者,还是师者,她自是谦逊有礼,淡笑回道,“学生寻思,若能借助这边上瀑布的水流之力,便也节约了不少人力,速度也会上去很多。”

“哦?”卢院首一下来了兴趣,眼里闪着光,伸手就要来抓她,手伸到一半,似乎意识到这般不好,收回了手放在唇边咳了咳,才问道,“这水往下流,怎么可以让篮子上去呢?”

人群中有窃笑,似乎觉得她异想天开。卢宗涵回头面色严肃地瞪了一眼,继续回首看着暮颜,他却和这些人想的不同,他相信这孩子真的有办法……

卢院首素来和善,这一瞪,却瞪出了极为严厉的气势,众人纷纷低了头,神情却很不服气。

暮颜也不在意这些人怎么想,只含笑问道,“等我回去再组织组织?”

“好!”卢院首急急忙忙答应了,答应完似乎又觉得这般急躁有失形象,又咳了咳,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此,甚好。甚好。先行上课。”说罢,带着一群人朝后走去,一条通幽曲径,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竹林小屋,环境甚是清幽。小院竹门上,挂着一只声音清脆的风铃,如同黄莺婉转啼鸣。

第八十三章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当卢老的院子被橙暖的光芒所笼罩的时候,众人才惊觉已经接近傍晚,众人辞别了卢老,便原路返回了。

暮颜寻思着南瑾在下面该等急了,便在卢老依依不舍的眼神中硬着头皮保证近日一定会将她构思的东西拟个大纲出来,如此,才被放了人。

匆匆到了下面瀑布口,才发现还有意料之外的一个身影。

红色锦袍,身形瘦削,眉眼间略带女气阴柔。

崔子希。

暮颜愣了愣,崔子希站在南瑾边上,遥遥看来,见是暮颜,微微一笑,“等你多时。暮三小姐真是难见。”

女子站在不远处,背后滔天瀑布激流而下,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白色裙裾,她嘴角含笑,眉眼温柔,提着裙摆走来的姿态,宛若九天之上女神降临。

崔子希怔了。这和当日所见暮颜差别太大,今日得见,竟觉姿态潇洒华美,所谓明媚闺秀不及千分之一。

“崔公子。”她在他两步开外站定,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南瑾无声走到她身后左侧,落后半步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距离。

“让崔公子久等了。只是,不知崔公子找我,可有何事?”

“那日白云寺一别,听闻姑娘回来后病了,想要探望却被拒之门外。”他很是哀怨的表情,“心中始终放心不下,今日得见,姑娘似乎一切安好,便也放心了。”

暮颜微笑,“劳崔公子挂念,一切都好。”

他们心照不宣地忘记了当日崔子希冲动之下的承诺。

三个人,站在这瀑布之下,身后,还有两个壮汉一看就功力深厚,即使倾斜而下的水流声覆盖住了大部分的交谈声,可似乎也不是一个交流的好地方。

更何况,原本就生疏的两人,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除了始终沉默的南瑾,俩人似乎都有些尴尬。暮颜保持着得体地微笑等崔子希离开,哪知,崔子希竟不上道,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若无……”

“不知在下可否请姑娘共进晚膳?”

刚想表达“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你也麻溜地走吧”的暮颜,刚文绉绉出口两个字,就被打断了。说出这话的崔子希自己,似乎也有微微的懊恼。

今日他来,有两个目的。

一个,来看看暮颜。当日之恩,的确该重谢的,但绝对不足以用他崔家少夫人未来当家主母的位置来谢,于是,这第二个目的,便也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没想到,他迟疑了很久格外有说服力又不会显得自己翻脸不认人的开场白,到了这里竟没有用得上,人家似乎早就忘记了这么一桩事。

这本是好事,该立马招了外面等着的小厮麻溜送上慰问品,人参鹿茸什么的,此事也就结了。

只是,心底隐隐的徘徊和不甘又是什么?

还没有明白,邀约就已经说出口了,似乎对面的女子也有点意外,不过既然约了,也没有反口的道理,当下重申道,“不知暮小姐可去过万品楼,听说里面的药膳对你们女孩子很好。”

暮颜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微笑,只是那微笑似乎悄悄起了点儿变化,显得……有些赧意,“开业当日同大哥一起去过。之后便不曾去过了。”

“可还喜欢?”

暮颜似乎突然间有些局促,搓捏着大腿外侧的裙子,用力之大,连指甲盖都微微泛白,她有些羞赧地说道,“也许是暮颜初来这熠彤不懂行情了。吃着味道是不错,不过价格甚高,很是不划算。崔公子还是莫要为我破费了。这一顿饭够我们家乡一家人生活一年的开销了。”

有些小家子气。

试想,若是在贵妇云集的宴会上,有女子这般局促羞赧低头微笑,不好意思地说出这番话,怕是瞬间就成了熠彤笑料吧。

他崔子希,丢不起这个脸。

微微有些失望。终究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没见识的丫头罢了,什么都和乡下的一年开支相比较。自己在期待什么呢?难不成真的期待她和一个大家千金一般足以成为崔家少奶奶未来当家主母么?做小妾?温柔有余,美艳不足,他崔子希可不缺……

暗地里为自己奇怪的期待嗤笑一声,再看暮颜,美的确是美的,可是方才从上面下来所见到的潇洒和华贵怕是自己眼花了吧,当下也恢复了客气有礼却又疏离的模样,笑曰,“既如此,今日便不必计较价格,我请你吧。”

说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吧。”

将他的反应变化看在眼里,暮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被传闻中最是阴狠的崔子希关注,可不是什么好事。她对于自己的牌位进崔家祠堂世代供奉更加没有任何兴趣,如此方便便打消了他的想法,倒是甚好。

当下含笑跟上,眼中一闪而逝得逞的光。

南瑾看着装的格外像的暮颜,偷偷在心里抹了把汗,恐怕崔子希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一顿饭抵得上人家一年口粮开支”的万品楼的无良老板,就是这个没见识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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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沉施在万品楼很是焦头烂额。

起因很诡异。听说某一日,万里晴空,碧空如洗……有只鸟扑棱棱飞过,掉下一片羽毛。而那片羽毛,恰巧掉在了她家小姐的头上。于是,她家小姐突然灵光乍现,决定在万品楼养一批鸽子。

虽然沉施不明白,一片羽毛掉在头上,和养鸽子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但是既然小姐有令,那便执行,于是第二天,万品楼又推新菜,全是和鸽子有关。

但是小姐又说了,鸽子不能圈养起来,得让它们每天出去飞一圈,如此鸽子的肉才好吃。于是,彤街碧蓝天空之上,从那一天开始就总有那么一群鸽子盘旋飞过,偶尔也有运气不好的,走着走着就被某一坨砸中了脑袋。不知道有没有跟她家小姐一样灵光乍现过。

也有人向上反映过,觉得有辱帝都风貌,影响了彤街整体水准,从原本的高端大气奢华上档次,一下子掉回了偏远小城镇的泥土的芬芳。

官方回应,此乃发展新彤街的战略所需。自此,鸽子问题不了了之。至于到底是谁摆平了这件事,恐怕只有此刻站在落日余晖下,含笑看着暮颜从马车之上走下来的郭掌柜才知道。

你若问他是谁,他必然含笑告诉你——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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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羽毛掉在头上,和养鸽子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暮颜微微一笑问你:那苹果掉在头上,和万有引力又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第八十四章

谁是自己人?

暮颜?嘿,这么点事儿还要劳动东家出面,那他这个掌柜岂不是太没能力了?

自从那日安阳王爷和暮三爷参加了万品楼“剪彩”仪式,他就已经坚定不移地相信,三爷是自己人。因此,跟着暮颜相处久了也已经学得愈发“机灵”的郭掌柜,本着自己人就是用来麻烦的这个原则,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去麻烦了人家。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剪彩当日站在他们身边都倍感压力的到底是哪个没见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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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暮颜从崔子希的马车上下来,掌柜站在门口,并未迎上去,等着他们俩走近,才拱手行礼,“崔公子,暮小姐,里边请。”

崔子希走在前头,对着掌柜点点头,说道,“今日本公子带了友人,给我找个位置较好的雅间,你们今日可是有什么菜色推荐?”

万品楼每日会有不同的推荐菜,针对相对来说不太会点菜的客户群体。

“这几日酒楼的新菜色了解下?枸杞红枣人参鸽子汤。”郭掌柜一路引着崔子希往二楼靠窗的位置走,一边介绍道,“在下见这位姑娘体质虚寒,喝这个真好。”

崔子希挑挑眉,“不愧是做药膳的,这一眼就看出客人所需。”

“谢崔公子夸奖。小人不才,祖上是行医的。”嗯,小姐说了,这叫善意的谎言,他引着两人落座,扬声招呼了小二上茶,奉上红色绸缎包裹、烫金大字的菜单,说道,“两位再看看,还需要些什么。”

崔子希将菜单递给暮颜,“看看吧,喜欢就点。”

甚是豪气。

暮颜也不客气,随手点了几个店里的菜色,不是最贵也不是最便宜。又招呼了南瑾落座,崔子希微微蹙眉,权贵之家的子嗣出门必带随从,但从来没有随从同桌吃饭的惯例,最多不过就是在边上另开一桌。不过他最后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一顿饭罢了。

“颜儿。”

有人轻唤,从屏风后转入。天水之青的华丽锦袍,玉带束发,面容精致,嘴角一抹笑,无端风流韵,手中山水墨色纸扇轻摇,款步而入。

暮书墨。

“小叔。”她起身,笑容多了几分真实和亲近。

“颜儿怎么坐在这大堂用膳,不会和郭掌柜说一声,去三楼么?”他笑地很是友好和善,心中却在咬牙切齿,无意间路过看到这孩子从崔府马车上下来,立马便转了道跟了过来,崔子希就不是个好东西!

气喘吁吁的小谭在后面抚额,爷,在您看来,到底哪个才是好东西?怕只有您自己吧……

暮颜重新坐下,笑着看向对面,“今日是崔公子请客,我不便越俎代庖。”

“哦?”仿佛才看到崔子希般,拖长了音,问道,“崔公子这是……?”

“白云寺那日,暮小姐救了家母,特来感谢。”

“哦……那倒是该好好谢谢的。毕竟,我家颜儿很有可能还救了崔府的二公子呢!”似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皱眉似有疑惑,“只是,这救命之恩,我记得当日听说的又是另一种说法啊!”

哪一种说法?

自然是“今日之恩,滔天之大。”

如今这滔天之恩情,轻描淡写地一顿饭,一词感谢就算完事。

何其讽刺?

暮颜低了头,端起了茶杯,掩盖住嘴角绷不住的笑意——暮小叔,是来砸场子的么?总觉得和崔子希,似乎有过节?

崔子希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暮书墨却自顾自在另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很是自来熟地招呼道,“小二,茶水呢!”

“来嘞!”穿着漂亮制服的店小二麻溜上齐了茶水,又麻溜退下。

暮书墨给暮颜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推过去道,“崔公子,别客气,这里茶水还是不错的,喝喝看。”

擒着的笑意自始至终都是亲切有礼,说的话却宛若主人对着自家客人。

崔子希暗暗磨了牙。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他和暮书墨不熟,只听闻是个浪荡子,不曾想,这么可气招人恨。

谁知道,招人恨的暮书墨喝了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我家侄女儿也是心善,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非要往前凑。这不,回来后大病了一场,眼瞅着那小院呀,孤零零的……”

叹气,皱眉,很是心痛。

暮颜咳了咳,这暮小叔还越演越投入了,没瞧见身后小谭都快绷不住的表情么?

崔子希却觉得,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

啊呸!去了好几次,不是被你就是被谢锦辰给挡了!听说谢锦辰天天带着大夫去暮府,听说你和你那大侄子严密把守了院子,此刻一副谴责我受了恩惠没有知恩图报的样子是为哪般?

“此事的确是崔某疏忽了。”崔子希面色难看地说道,隐隐有磨牙声。

店小二上了第一道菜,就是那枸杞红枣人参鸽子汤。暮书墨舀了一小碗,递给暮颜,很是关切地问,“如今你身子骨还未大好,这人参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将就补补吧……只是那日大夫说,你最好是补那千年老人参……”

说完,眼神哀怨,瞥了眼崔子希。

得!今日暮书墨这一层层铺垫,她算是明白什么意思了,很是配合地做虚弱状……

磨牙声愈发清晰……

还不愿?暮书墨眸色一暗,仿佛突然想起一般,说道,“哦对了!听说那日崔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是如若……”

拖长了音调的话还未说完,崔子希急忙截断,“那巧了,府里正好有一株千年老人参。是多年前家父机缘巧合得到的。如此,明日我便送去麓山书院给暮小姐补补身子。”

此话一出,暮书墨也不作妖了,自己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喝得啧啧有声……套取一支千年老人参,也算是收点儿利息。

暮颜很是配合地故作为难,“这般厚礼,暮颜不敢当。当日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怎么会,暮小姐对崔府大恩,这只是薄礼,以表谢意。还望笑纳。”笑地很僵硬,比哭还难受。一株千年老人生,是多么有价无市的东西!估计皇宫国库里也就那么两三株,如今倒好,这暮书墨一开口,顺走了一株!

今日出门,一定没有看黄历。

第八十五章

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

什么光源都没有,唯有正前方小小的飘摇着的烛火。依稀照着一个人影,那人全身裹在黑袍里,看身形是个男子。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脸,看不清容颜。

“吱呀——”

厚重的大门被开启,日光瞬间倾洒而下,照亮一室浮尘。方形的影子里,出现一个魁梧的身材。

微弱的风盘旋着来,惊地本就飘摇的烛火又晃了两晃,差点儿灭了。

黑袍人皱了皱眉,终究什么都没说。

来人容貌威严,方方的国字脸不苟言笑,淡色的瞳孔带着掩饰地很好地希冀和忧思,一身黑色锦袍,行走间光华流溢。

夕照皇室专用流光锦!

“怎么样?找我来,可是有消息了?”重新关了门,声音低沉,透着久居上位的霸气和凛然,却也掩盖不住的期许。十九年了!

“今日收到国师快马加鞭的书信,说是小主子在良渚,但是具体在哪里并不知晓。”黑袍人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点儿飘摇的火苗之上,声音嘶哑难听,明显被破坏过的迹象。

失望。

良渚那么大,他的人如何大张旗鼓的找人?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国师秘法,说是烛火不灭,那孩子就一定还活着。

可是,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

十九年,他的儿子丢了十九年,他的结发之妻便疯了十九年!

偌大皇室后宫,早已形同虚设!

“还有一事,国师信中提到。昔日倾城公主之死,或存在隐情。”

心脏狠狠一痛。

倾城。你是我心上永久的伤,注定此生无法愈合。

“什么隐情?”男人沉声问道。

“开元二年元月,倾城公主嫁兵部侍郎,如今的兵部尚书霍祺年,同年八月,公主早产,随后几日,倾城府漫天大火。”嘶哑难听的声音说着这段谁都知道的历史,男人皱了眉,刚要阻止,却听晴天霹雳而至,“当年产婆尽皆葬生火海,却有一婢女逃出。当回忆往昔,只说郡主并非早产。”

“并非早产……”十五年前那些云遮雾绕的东西突然间就被神鬼之手拨开,将真相捧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什么在剧烈跳动,像要跳出胸腔——“倾城……”

还有我的儿……

“又是良渚!”发了狠般,他低咒出声。

“下个月,良渚国君大寿,各国都会派使臣前去道贺。”黑袍男子提醒道。

“如此!甚好!——查!”良渚又如何,又不是动不得!若查出并非意外,就算是良渚,他也不介意掀起腥风血雨!

“是。”

黑袍男子低声应道,感受着渐行渐远的脚步,感受着打开又关上的厚重大门。面前,烛火摇曳,明明灭灭,甚是微弱。仿佛堪堪就要熄灭。黑衣人看着这烛火,神色莫名。垂在身侧的手疏忽之间捏成了拳。

青筋毕露。

许久,破碎嗓音狠狠说道,“杀。”

声音决绝而狠厉,仿佛千军万马铁蹄肃杀。空气中一阵缥缈的波动,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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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品楼。

用完晚膳出来天色已暗,彤街的夜晚永远比白天要热闹许多,丝竹乐器、歌舞升平,吟风楼在内的几大风月场所传出的嬉笑怒骂声隐隐约约传入耳中,甚是娇媚动听。

结完账出来的崔子希却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欣赏的心境,他觉得这顿饭吃地……格外膈应。

全程都是热情好客的暮书墨各种介绍菜品,笑地如花般灿烂。

当然灿烂,一支千年老人参进了口袋,能不灿烂么?可是,得了如此巨大便宜你就不能消停下低调点,非要在既掏了腰包又丢了人参的人面前装主人,何必呢?

“感谢今日崔公子请客。颜儿就由我送回麓山书院了。”走到门口,暮书墨就刷的一下打开了折扇,甚是风流倜傥的模样,笑眯眯地下逐客令。

崔子希已经没了脾气,摆摆手,便走了。

他一走,俩人又折回了万品楼。万品楼后院,沉施小丫头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神情焦灼,姿态凌乱……发髻里还有一两根羽毛。

暮颜忍着笑,很辛苦地绷着嘴角,眼里却是满满地笑意溢出来,她上前为她拿走发间的羽毛,调笑道,“小丫头这是从鸡窝里出来么?”

暮书墨和小谭很不给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连南瑾都一阵咳嗽。

“小姐!你们……你们!”小丫头跺脚,还不是小姐说的养鸽子!还得散养!她异常怨恨那只飞走时候掉了一根羽毛在她家小姐头顶的鸟!若不是那根羽毛,她至于这么苦巴巴的天天灰头土脸么!

“哈哈好了……乖~”她拍拍小丫头的脑袋,解释道,“那群鸽子我真有用,来吧进来,跟你说说。”

小丫头这才稍稍平息了哀怨,跟着进去了。

她的确是被羽毛砸中了脑袋,于是灵光乍现的。这个时代,所有通讯,都是靠人、驿站、马匹、水陆船只,一封战报,从前线军营,传到帝都,快马加鞭,跑死了一匹又一匹马,等到传到的时候,早已经万事皆休尘埃落定。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鸽子。

信鸽,在前世历史中,似乎是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而在这里却没有。她不想引人注目是以从未提及,连暮离都没有说过,那日见着头顶飞过的鸟,突然想起如今可以借着万品楼的掩盖,试着训练信鸽啊!就算是平日里小丫头有什么事也好过自己一趟趟来回跑不是么?

“信鸽?”暮书墨看着眼前神采奕奕说着新奇词汇的暮颜,这个孩子……在他没有见到的六年里,到底去了哪里?若是按照那个小痴儿说的,五年前去了桃源镇,那么还有一年呢?为什么是被当成了小乞儿……

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婚约……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确定,她是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恐怕这孩子会躲他躲得远远的……

而且,大哥又是为了什么,宁可以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借口将她送进将军府求一方荫蔽,也不愿直接拿着玉佩进宫验明正身?

看来,他有必要好好查查了……

第八十六章

交代完信鸽的用途和培训方法,暮书墨带着暮颜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马车走过苏香河,河面上停着一艘艘精致美丽的画舫,画舫上,载歌载舞的歌姬舞姬们穿着美艳,姿态翩跹,远远看去都觉娇艳至极。

这个季节,天气早已回暖,上弦月的月光朦胧到恰到好处,不会过于明亮,又微弱地有些情调,岸边古树下,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你侬我侬不可言说……

而过了苏香河,是一片有些荒凉的小树林。白日里便没什么人,此刻更是凄清。也有据说是前朝犯了错的宫廷婢子抛尸之处,是以经常有些离奇鬼怪故事。

暗沉月色从树林间的叶尖洒落,带着寒意和诡谲。暮书墨和暮颜都没有说话,两人也不尴尬,暮书墨看着暮颜,暮颜却在趴着车窗欣赏沿途景致,安静地能听得到马车滚过树叶沙沙的声音,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画舫里悠扬的歌声。

就在这样安详而静谧的气氛里,暮书墨突然蹙起了眉下意识就出手抓向暮颜,车外,南瑾沉声惊呼,“小心!”

有劲风,刮起车帘,砸在她侧过的脸颊上,刮得生疼。遥远的夜空中,有月色下泛着幽暗墨绿色的箭矢,极速直冲她的眉心而来!

一切似乎都成了慢动作,她看到被劲气带到的树叶,在空中迅速化为粉末,疏忽间消散无痕。远处,上弦月泛着青色的边,透着诡谲的杀气腾腾。

那杀气宛若实质,连空气都形成了小小的漩涡,从那小小漩涡看过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源头。

箭矢在瞳孔中越来越大,带着倒刺的箭头,在月色下反射出刺目森寒的光泽,剧毒,箭尾处白色的羽毛在黑暗中成了最闪耀的存在——她见过。

或者说,那个她见过。上阳夕颜。

他们到了。

他们,找到她了。想继续置她于死地。

侧身扑进来挥开毒箭的南瑾,将她一把拉过去的暮书墨,惊呼声似乎很遥远。唯有潜意识里,格外笃定地声音告诉她——她见过。

那支毒箭力道凶猛,从马车这端入,险险擦着她的鬓角而过,瞬间就将扬起的发丝绞断,直直从马车另一端射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毒箭一击未中,箭雨忽至!

“笃笃笃!”地声响响彻夜空,格外坚固无比的黑檀木马车瞬间成了马蜂窝,马匹受了惊,长嘶一声开始横冲直撞。

本就仓皇惊吓的小谭更是失去了定力,如何还能控制得了马车平衡,一时间,除了拉着车窗边缘站在车辙之上抵挡箭矢的南瑾,暮书墨为了护着暮颜,根本没有平衡的着力点,一下子两人滚成了一团。

暮书墨一手护着暮颜的后脑勺,一手抵挡着另一面过来的箭,背部狠狠撞向马车壁,生生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只是,他今日出门并没有带兵器,此刻只能以真气抵挡,终有疏忽之时,一支长箭裹挟着强悍杀气直接破开了他的防御,直直射入他护着暮颜的那只手臂,他闷哼一声,第一反应看向自己怀里的暮颜,见她整个脑袋都埋在自己胸口并未发现,才松了口气。

只是这气堪堪叹出,急奔乱跑仓皇无章的马儿突然长嘶一声,轰然倒地,带着马车一个倾倒,翻了。

它腿部中箭,挣扎了几下,终究站不起来。

箭如雨下,敌人身在何方都无法探查,他们一共才两个战斗力,却又需要保护两个武力值为零的己方队友,南瑾一边用bi shou抵挡箭矢,一边折身回去拉马车,马车之下,哼唧唧的小谭早已经腿软站不起来,暮书墨搂着暮颜走出来,他那只中箭的手被马车的撞击又深入了几分,几乎洞穿手臂,滚烫的血液从手臂上流下,一直流入仿佛游神在外的少女纤细的脖颈里。

滚烫。粘腻。恶心。

仿佛数万只蚂蚁从脖子里爬进脊背,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场景重现,一幕幕如同电影放映般在眼前闪现。

一样的箭雨,一样的黑夜,一样的,被人紧紧护着。

护着她的人却不是同一个,几乎每一天都在换。因为,他们在不停地死去。受伤、中毒,生命地流逝何其快速,她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名字。

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牺牲,为了在必要的时候,代替她或者某个人死去。名字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意义不大。

可是,他们也会在安全的时候故作轻松跟她说着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大胡子大叔,说他也有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女儿,他的女儿很是粘他,会在离别的时候哭地很伤心。

只是为什么,最后他也会死呢?抱着她的手臂都没有了力气,颤着声告诉她,活下去!去找镇南将军!

嘴里不断溢出的鲜血,滴落进她的脖子,宛若烈焰焚烧般灼痛。

她知道,他也即将死去。死在这孤立无援还杀机四伏的断魂大山脉里,和他所有的同僚一样。而他那个与她同龄的女儿,再也盼不回自己的父亲。

那是一场无人知道的战役。史书上只是一笔带过——年仅八岁夕颜小郡主失踪。而这背后的杀戮、血腥、诡谲人心,都被历史的尘埃掩埋,无人知道,亦无人在意。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经不起一丝涟漪。

那又是一场被铭记的战役,那些滚烫的鲜血染红了断魂大山脉的一方土地,那里常年寸草不生,那里,无名无墓无碑的魂灵夜夜游荡吟唱,无处可去。

……

“瑾。”自事发开始就一直仿佛受到了惊吓失去了魂魄的少女突然抬起了头,墨色的瞳孔里,蓝色的光芒流溢其中,华美璀璨如同最瑰丽的蓝宝石,在暮书墨惊讶瞪大的眼睛里,她的周身也开始有蓝光游弋。

她无视暮书墨错愕的表情,从地上拔起长箭,一折二,一边抵挡箭雨,一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说,“一个不留。”

语气平淡,却隐隐肃杀之意,四字清浅,含在唇间,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南瑾一个闪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身形快得几乎连残影都看不到。

这句话说完,杀戮便开始了。

第八十七章

几乎是呼吸之间,短促的刚刚发出就被堵在了喉咙里的惊呼声就此起彼落地响起,而箭雨之中的少女,手握断箭,没有招式,但挥手之间准确无误地击落所有箭矢。

抿地紧紧的唇线,表情沉静、淡定,劲风扬起墨发素衣,猎猎作响,英姿飒爽如高头大马长矛铁甲的女战神!暮书墨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满满的骄傲。

这是他的小夕。这是他的颜儿。

六年未见,她竟华美至此!一次次打破他对她的了解,就像是一片无垠博大的海,又似一座还未开采的无边矿藏,她永远会在你以为了解了所有之后,突然又展现给你完全不曾见过的一面。

连他,都隐隐自愧不如。

因着己方战斗力的变化,这场暗杀终于不再是只有逃窜的份。

很快,惊呼声停歇了,箭雨也没有了,南瑾一闪而过的残影,又稳稳站在了暮颜身后左侧半步的距离。空气中,是淡淡的,虚无缥缈几乎闻不到的血腥气。

似乎有雾气在林中升起,视线所及不过眼前三尺地,奇形怪状的枝桠愈发有些模糊不清,如鬼蜮祟祟干枯臂膀叫嚣着伸向黑沉沉的天,那弯上弦月都染上了淡淡的红。

背对着自己的少女脊背笔直,身形略微瘦削,娇小玲珑的,一袭浅色长裙在微风中随风轻拂,她回眸,目光落在他的伤口,有些局促和歉意。

她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自己的身手和诡异的蓝光,后者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将衣物和自己的背黏在了一起,那是暮书墨的血。

也是那滚烫的鲜血,让她方才想起了逃亡路上的一些事情,关于守护和效忠、关于铁血和无悔的故事。

“小叔……”她低着头蹭上前,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的表情,如同犯了错说了谎的孩子,“小叔……对不起……”

“不愿说,便不说罢。我不逼你。”暮书墨叹气,伸手揉揉她的发顶,这孩子似乎秘密很多,还都是很大的大秘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余生那么长,她还在,还好好地,这胜过一切。余生,他必护她一世周全,这便够了。

但今日之情形,似乎又是冲她而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这般决绝要置她于死地,他沉声嘱咐,“但你要记得,无论做什么,都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否则,我让这天下倾覆。

六年前没能做到的事情,六年后,我定不会罢休。

残月、冷风,抛尸地、暗杀点,月黑风高,有黑色的鸟,桀桀怪叫飞过,四周亦不清楚到底多少具尸体……

着实不是什么温暖明媚静好的地点,却有种温暖,通过头顶的那只手,通过那双认真凝视着自己的眸子,传递给自己,足以温暖无数个这般的诡谲寒夜。

这就是暮小叔,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的暮小叔。从她入了将军府,便处处照顾几乎一切以她为先的暮小叔。

少女微微扬起的下颌,线条精致美好弧度流丽,嘴角漾开的笑意如水般温柔,那双墨色眸子,弯弯地像极了那上弦月,她带着点撒娇意味地点头保证,“好。”

目光落回暮书墨受伤的手,伤口很严重,因为马车翻覆所以二次受伤的手臂几乎被洞穿,值得庆幸的是,幸好后来的那些箭没有第一支那样凶猛的力道,也没有带毒,没有带倒刺。

恐怕,第一支箭,也不是一般人能射出来的吧。恐怕后来被杀的人里,必然没有他。思及此,暗暗咬了牙,这一笔债,早晚有一天要回来!

他们将倒下的马车翻过来,马车暗格里有医药箱,有纱布、有止血药,一切还算齐全,她拔出了断箭,处理了伤口,全程暮书墨绷着脸哼都不哼一声,连眼神似乎都没有变化,只是专注地看着低头处理伤口的暮颜。

他原就知道暮颜是懂医的,钱曾还是他推荐的,也知道谢锦辰的腿还是她治的,可是亲自看她低头专注而熟练的拔箭、止血、清理和包扎,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这孩子……

“知道是什么人么?”他抬头问南瑾,这群人,明显是冲着暮颜来的,而且这孩子似乎也知道,不然不会命令南瑾一个活口都不留,恐怕是宿怨已久,只是她却不愿说。

南瑾摇了摇头,“方才就翻过了,一共十二人,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夜行衣,什么标记都没有,也不是杀手。”杀手从来不会以这种方式来暗杀。

“而且……”他皱着眉,“第一支箭的主人,不在里面。”

那支箭,需要的力度、速度、准度完全和后来的箭矢不可同日而语,之所以只有一支,恐怕第二支那人也射不出来了……

而且那支箭,绝对是从更遥远的地方过来的。所以,那人必定逃脱了。

暮书墨略一沉吟,说道,“那便报官吧。”

刚好包扎完毕的暮颜抬头阻止,“不用。就这么放着吧。有人见到了自然会报官。”

虽觉不妥,既然她坚持,便也依了,吩咐道,“那行,我先送你回书院。小谭,把马车里的东西清理一下,然后叫墨一去书房等我。”

“是。”小谭刚刚从暗杀的惊吓中回神,就突然发现“废物三小姐”秒变“彪悍三小姐”,到了这时候还有点不在状态,这会儿还有点接受不了的晃着脑袋去收拾马车。

暮颜本意是她和南瑾一起回去就行,毕竟暮书墨手臂上的伤真的挺重,这会儿脸色也很难看,应该回去休息,只是暮书墨却坚持着,三人便一同朝书院走去,幸好路已经不远了,过了这片林子也就到了,暮书墨看着她安全走进书院,才稍稍放了心。

据他所知,麓山书院远比看上去的要安全得多,暗处的布防很是严谨铁桶一般,毕竟,书院里的学生,大多是帝都权贵之家的子嗣,偶尔还会有皇室子嗣,疏忽不得。

所以,麓山书院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将军府要安全得多。

他看了眼天色,已过午夜,正想着要不要去叨扰卢宗涵去弄匹马来,就见侍卫骑马而来……

第八十八章

良渚开元十五年,二月,春,夜。

这一夜,良渚帝都熠彤最美的那条苏香河上歌舞升平一如往常,而在边上十几里地的荒野林子里上演的暗杀与被杀还没有传进熠彤,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平常的夜。

寻常百姓们在不同的屋檐下酣睡,做着大同小异的梦境,而彤街上不夜的风月场所依旧极尽奢靡,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当然,这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

这一夜,有风吹过黄墙红瓦,吹过巍巍宫墙,吹过亭台楼阁碧波荡漾,一直吹进皇帝陛下御书房里敞开的窗户,拂过桌上烛火,立刻有随侍一旁的宫女盖上罩子,皇帝陛下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出来吧。”皇帝陛下上阳逸合上手中奏章,话音刚落,窗户外进来一人,黑衣、蒙面,束发,有硕大的刀疤从眉心一路延伸进蒙面巾,如同丑陋的蠕虫。

来人矮小,身形单薄,他朝上阳逸一拱手,一弯腰,并未下跪。

“何事?”陛下言简意赅,问道。

“白羽卫,出动了。”

气氛,有一刹那的窒息,纸罩之下的烛火又颤了颤,巨大书桌后面的皇帝正襟危坐,看着眼前厚厚一沓还未阅过的奏章,旁边,是方才晚膳之后宫女送来的点心,说是皇后送来的。

他揉了揉眉心,闭上的眼无人能见其所思所想,许久,幽幽叹息,问道,“这次又是谁?”

腰更弯了,来人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回道,“跟丢了。”

砰!

啪!

第一声,是上好的玉石纸镇狠狠砸上那人的脑袋,第二声,是纸镇掉在地上,碎裂。男人的额头顷刻间血流如注,也顾不上擦一下,吧嗒一声,跪下了,一句话都没有。

室内安静地只听得到鲜血滴落在汉白玉地面上的声音。

“滚!”

帝王之怒,雷霆炸响。男子闻言,起身,躬着腰后退到窗边,纵身一跃,消失在沉沉月色里。

太监总管李全德悄悄推门而入,低着头拨弄了下香炉,浓郁帝王香瞬间将淡淡的血腥味掩盖,他拿了帕子擦拭了血迹,处理了地上破碎的玉石纸镇,又掩了门低头退下。

陛下这些年来愈发喜怒无常,下人们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脑袋搬家,他天天差事办得提心吊胆的,方才在门外只听闻陛下震怒,也不知是何人如何触怒了圣颜。

他拢着袖子缩在廊下,抬头看那暗沉沉的天,总觉得今日的月色,泛着淡淡的血色,风雨欲来的感觉。

“全德。”屋内,传来带着森凉寒意的声音,李全德一个颤栗,立马躬着身子进了门候着。

正值壮年的帝王已经起身,一身双龙戏珠明黄锦袍在烛火中闪着金色的光,熠熠夺目。他愈发弯了腰,就听帝王说道,“摆驾栖凤宫。”

那声音,让人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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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眠站在窗口看月色的,还有别人。

她从用完晚膳就一直站在这窗前,一直站到此刻午夜已过,腿都冰凉发麻。她站了多久,身后嬷嬷就恭敬地守了多久。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她只觉得越来越冷,那种冷,是从骨头里浸润出来的冷,仿佛骨骼中有风吹过,凉飕飕的。偌大宫殿,璀璨奢华,夜明珠的光辉照亮每一个角落。

却照不亮她因为背对光源于是投下的小小阴影。她看着那阴影,心一点点往下沉。

早就该回来了。

出事了。

“陛下驾到!”殿门外,熟悉的尖锐嗓音响起,这是她有史以来最害怕的一次,刚刚转身,笑意还没挂上嘴角,明黄锦袍就已经闯入眼帘,帝王大跨步走来,所有跪迎着的宫女都被他毫不留情狠狠踢开,如同踢开绊脚石。宫女们倒成了一片,却一个都不敢发出丝毫痛呼,立马手脚并用爬起来继续跪着。

帝王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盛怒。

她忍住心悸,上前一步,带着优雅的笑,软软开口,“陛……下……今日可是有烦心事?”

帝王绷着脸,未说话,神色莫测盯着她,她柔软一笑,挥退了所有宫人,轻轻依偎进帝王的怀里,如水的眸子满满的都是爱慕和敬仰,“陛下……可否说与臣妾听听?”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没有证据。

白羽卫,谁都没有证据证明来自于史家,也没有办法证明它如今由史太尉交由他的女儿一guo zhi mu史安诺接管了。只知道有那么一支队伍,他们的箭尾上是白色的羽毛,他们的首领力大无穷,有一把百步穿杨的神弓,射出的箭从无虚发。他的人,在断魂大山脉兜兜转转寻找夕颜尸体时,发现了那么一支箭……

他的胞妹唯一的女儿,他不曾护住,甚至无法查到真相。

想来,倾城一定不得安眠时时都在怪罪于他吧。

所以今夜听到白羽卫出动,却又没有抓到,他何其震怒,怒气未平就冲过来准备兴师问罪,可是……史家树大根深,这一旦开了口,万一打草惊蛇,便是下下策了。

他强行压抑住翻腾而起的怒气,搂上女子纤细腰肢,扯了扯嘴角说道,“无事,只是看这些个没眼力见的碍眼。”

女子温柔娇笑,似乎是真信了,“那明日臣妾就把她们都换了,就碍不到陛下的眼了。”

“嗯。如此也好。”他点点头,搂着怀里的女子往内室走去,史安诺突然一顿,戴着嵌红宝石黄金甲套的手轻轻推拒了下,娇羞低头,“陛下……臣妾癸水来了……”

帝王一怔,点头,“如此,皇后好生歇息,朕书房里还有些奏章没看。”说罢,转身就走。

“恭送陛下……”她转身,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算着帝王该是已经出了殿门,才直起身,冷了脸,问道,“如何?”

身后,空气隐隐波动,一个长相俊美到妖异地男人出现在她身后,“失手了。十二卫,全军覆没。”

果然。

此刻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是因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倒是没有那么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可惜了。她抬眸看向门外那弯诡异地淡红色的月亮,问道,“为何?”

“暮书墨也在。那侍卫很厉害。我比不过。”瞬息之间取十二卫首级,他做不到。从他的地方,并没有看到暮颜后来的行动。

意外。那个小侍卫,竟然连白羽卫首领都不敌,看来……要从长计议了。她挥了挥手,“退下吧。今日陛下似乎发现了什么,你们以后小心些。”

“是。”空气有一阵波动,男子如同来时一般,消失不见。

第八十九章

月还未落,寅时方至,大街上还没有人,只有大臣们穿戴齐整地站在宫门前等候,三两之间低头八卦着各家的小道消息或者后院新进的小妾,只等城楼上的钟声敲响,宫门开启,排着队有序进入。

雨就是这个时候下的。

瓢泼大雨从云层之间倾倒而下,前脚刚刚跨进宫门的大臣们被浇了一个透心凉,可是宫门内,大殿前,姿态仪容最是紧要,如论如何也不能做出奔跑躲雨的举动。

更何况,宫门距离承乾殿的距离,也不是跑几步就能躲雨的。

于是,这一日,一帮水里捞起来的大臣们站在朝堂之上,瑟瑟发抖,低垂着脑袋享受着来自陛下的低气压,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自己的帽檐滴水……或者欣赏自己脚下越来越多的积水,只盼着早朝赶紧结束好回去换衣服,估摸着家里小厮应该已经拿了衣服出门了。

只是,今日陛下明显心情很不好,虽然陛下很多时候都面无表情很深沉,但是今日的脸,明显和外面黑云压顶的天空一样,压得承乾殿透不过气来,承乾殿大红镶铜钉大门上的门把,在劲风中“铛铛”地敲击着门扉,也敲击在每个提心吊胆的大臣心坎上。

谢锦辰是除了陛下以外唯一一个没有淋到雨的,他家青影是常年带伞的,所以他仅仅湿了一点衣摆。也是唯一一个并没有受到低气压影响的人,他和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小一方天地,看着那块铺在腿上的白色毛皮。

看着看着,眼神都缱绻了,嘴角漾开清浅的弧度——他想她了。

“谢卿。”巨大的双龙戏珠黄金宝座之上的男子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游神。

开着小差的谢锦辰被抓了个正着,异常淡定地拱手弯腰,“微臣在。”

“方才刑部所奏之事,朕交由你去办。刑部协理。……莫要令朕是失望。”上座,神色不明的帝王看着谢锦辰,淡淡开口。

“是。臣领旨。”

压根儿不知道刑部所奏是什么事情。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指尖抚过腿上毛毯,突然想起那个女孩,她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背影寂寥而忧伤,她说,“就当我,替他偿还了一部分罢。”

颜儿……我总觉我多少知你性子,多少有些凉薄,却为何对他……你可知,需要这样仰人鼻息抬着头看人的的滋味有多难受,我就对他,有多恨。

眼神轻轻瞥过,双龙戏珠正中心,是一个硕大的红色宝珠,听说,有千年历史……和谢家的历史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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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这一夜。

血色上弦月,有人歌舞升平,有人酣然入睡,有人彻夜不眠。暮颜属于最后一种。

恐怕没有人能在知道某些多年前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又一次卷土重来的时候,还能一夜好眠吧。反正她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条命是捡来的,因此格外珍惜。

她几乎是回了书院之后连夜给自己画好了武器装备,画好了水车构造图,用图纸去哄了卢老开心,翘了一早上的课,带着南瑾去了城南最好的铁匠铺。

这场雨下的突然,也下的太久,瓢泼大雨如幕如帘,如同天门泄阀,突然直接就倾倒而下。天气黑沉沉,路上很难见到一个行人,狂风烈烈,南瑾靠着窗坐着,用身子压着车帘防止雨溅进来,没一会儿,肩膀那就湿了一大块。

耳畔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本来一炷香的路程,马车整整走了两倍有余。

城南商铺区大多都关着门,唯有那家铁匠铺,和斜对面烤红薯的铺子开着,俩老翁靠着自家门框,拢着手缩着脖子站在檐下说话,大雨之中,声音很模糊,因此说话看着格外用力。但谁也不愿跨出那几步去对方铺子聊天,跨出去,就透心凉。

车夫将她送到铁匠铺就去了路口避雨去了,说是那有间破庙,她见巷子也的确窄,马车停着极不方便,便点点头同意了,让他半个时辰后回来。

老翁原以为是个大客户,毕竟这种天气还来的,必然是急需要的,一般都能做成生意。谁曾想,下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热情便如同那烧红的滚烫的铁器被放入冷水中,“刺啦”一声,灭了。

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暮颜看在眼里,直直走了进去,转了一圈,问,“老人家,自己设计的能打造么?”

老翁手还拢着,不情不愿地转了身,跟在她身后,“拿来看看。”

她掏出设计图,老翁随手接过,一共两三页纸,嗤笑,小姑娘家家的,还自己设计?心不在焉地翻了翻,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多了几分认真,迟疑着问了句,“姑娘这……”

“可能做?”

“能是能……时间得久一点,五日。只是老朽不知这叫……”老翁豆大的眼珠子里一闪而过贪婪地光。

暮颜暗地里嗤笑一声,冷了脸,警告道,“三日。做完之后送到将军府暮三爷处,记住,亲自交。而且……若是以后我发现别人也有这样的……”

原本有些糯软可爱的孩子,这会儿冷了脸,挑了眉,便也多了几分气势。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却谁都知道,这是chi luo裸红果果的威胁。甚至她不惜搬出了暮小叔的名头,想着暮小叔在熠彤的“恶名”,定然有效。

果然,老翁闻言,一怔,原来是三爷的。当下丝毫不敢怠慢,用力点着头保证道,“姑娘请放心,三爷交代的,小的一定办到!小的拿全家老小安危保证——绝对不会让这个东西从小的手上流出去!”

“嗯。如此最好。多少银子?”

“五……五百?”老翁伸出五指,犹豫着开口,还是个问句,明显是虚高了,见暮颜眼角微微上挑,斜斜笑着看他,心底似乎有些不甚有底气,又改口,“四百,不能再低了姑娘,你这个那么小却又这么复杂,很难做的。”

她才不信,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一看就是有很大利润。

不过打了一鞭子给一颗糖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何况最近她暮三小姐不缺钱,抽出三张,递给老翁,“这是定金,若完成得好,再给你两百两。”

果然这天气必是大单!

第九十章

老翁一看这丫头一点价都没还,还承诺了他最初开口的五百两,顿时乐了,头点地跟捣蒜一样,“是是是……包您满意!姑娘您就放心好了,你去帝都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城南铁匠铺老铁啊!要我说啊,像您这么精细的物件,又要地急,除了我老铁,可没人敢接您这单!”

接了大单,老铁絮絮叨叨说开了。

“行了……别王婆卖瓜了。做好了再说吧,三日后送到将军府,记得,一定要亲自交到暮三爷手里。”她挥了挥手,走到屋檐下等车夫过来,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似乎还在隐隐变大,放眼望去,除了眼前方寸之地,什么都看不清。

对面卖红薯的老翁对她善意微笑,打招呼,“姑娘,可要吃红薯,这天冷,热热手也是好的。”

红薯烤的喷儿香,在这有些寒凉的大雨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她正欲跨出,南瑾拉住了她手臂,道,“我去吧。”说着,两大步跨了过去,没一会儿,又捧着个几层油纸包裹好的红薯跑了回来。暮颜分了一半给南瑾,南瑾吃东西格外优雅,看他吃,就是一种享受,连烤红薯都吃的斯文地很。

相比之下,暮颜就有一种很是狼吞虎咽,又怕烫了手的忙碌感……

似乎因为一笔买卖,于是搭上了话,“姑娘可是等那车夫?……我见他去了城南破庙?”

对面老翁的表情,有些奇怪,有些闪烁,似乎在忌讳什么,却因着大雨,有些模糊不清,连声音都不太能分得清什么情绪。暮颜不动声色地问,“城南破庙怎么了?”

刚刚车夫是说去那里避避雨的。

老翁还没有说什么,在她身后的老铁闻言,里面跑过来,“啊哟!使不得!……那儿不安定哟!昨儿个,在那破庙里,多了好几具尸体!”

“尸体?”无怪乎她对尸体二字格外敏感,昨晚刚接触过,只是破庙?他们并没有刻意抛尸破庙,但是要说一晚上两个地方都发生了命案,又有些隐隐奇怪的感觉……

“对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破庙里本就住着好几个乞丐,一晚上谁都没听见响动,都睡得呼呼的香,结果早上醒来一看,身边躺了十二具尸体!听说有一个直接吓病了一个劲说胡话呢……”老铁手舞足蹈地讲述,对面老翁一个劲使眼色,他全然没见到,兀自讲地有声有色。

“我说你个老头,对着小姑娘说这些可怕的做什么!”见老铁叨叨叨地无休无止,丝毫不顾及着点,老翁咳嗽一声,提醒道。老铁闻言,不好意思挠挠头,“这不,小姑娘的车夫去了那里么?”

昨晚。十二具,尸体。心头的不安似乎愈演愈烈。

就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棋盘,而他们都是棋子,九天之上,一只执棋手,笑看他们互相折腾却始终逃不出他的掌控。

那种无力感。

她和南瑾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再加上早过了约定的时间,这左等右等不见车夫回来,当下就问老铁借了把伞,朝破庙走去。

天地茫茫,此时已经接近午时,天依旧是暗沉沉的,耳畔只有大雨倾盆而下的哗哗声,告别了老铁他们,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看到,倒是一路走到路口,却在破庙门口见到了一群人。

官兵。

他们的马车就在边上,车夫却不在。

心下一紧,快步朝人群走去,走近了才发现,车夫被围在人群中,对面男子还是个熟人,一身官服的谢锦辰。

“谢大人。”她走上前,到了人群外站定。

“颜儿?”今早还在想念的少女突然出现在眼前,谢锦辰愣了愣,便惊喜地问道,“颜儿怎会来此?快进来避避雨!”

于是,在场的一众官兵,看到他们的上司——一向以俊秀绝伦冰山男子形象示人的大理寺卿谢大人,突然柔软下来的眉眼缱绻而温柔,整个人都带上了一股迷人的醉意。

眼神齐刷刷落向拎着裙摆款步而上的少女。

美。却也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媚,还带着点儿青涩。看着也不是帝都那些有名的大家闺秀,也有眼尖的,认了出来,于是更好奇——传说中的平庸废物私生女,谢大人何以如此看重?而且……看着很是优雅有气质,怎么也和传闻搭不上边。

暮颜自然不知道这些大男人突然兴起的八卦心思,走到谢锦辰身边,指了指人群里看到她有些激动的车夫,解释道,“方才去城南街道,车夫来这里避雨,和他约定时间可左右等不到,就过来看看。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她是颜儿的车夫?”

“也不算是我的。只是在麓山书院门口找的。”她解释道,倒也的确证明了方才车夫所说。

原来,今日早朝刑部所奏,便是城南破庙抛尸案,这件案子让皇帝陛下最忌惮的地方,还在于这十二具尸体的伤口,和当日彤街窄巷杀人案的杀人手法完全一致。是以,连夜刑部就上了奏折。

谢锦辰当时没听见,但是青影听见了啊,觉得事情诡异,于是下了朝便带着人来了,不过今日陛下似乎心情不好又有些游神,所以下朝已经比平日晚了许多。加上天气不好,众人赶到破庙的时候很巧地和车夫一个前脚一个后脚。

乞丐们早就在报案之后就四处逃窜了,原以为到了这里也就只会看到十二具尸体,谁知道,就见一个男人惊恐万状冲了出来,当下就抓住了。

他说自己是车夫,可是官兵们如何肯相信,这大雨滂沱的又是荒郊破庙的,别说是个人了,连个老鼠都不愿意来。

这车夫也不过是闲散接生意的,马车也是普通的马车,不像豪门大户都有自己专属的标记,是以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一时急的焦头烂额面红耳赤,就是说不清。他越是紧张,官兵们越是觉得他可疑。

是以,才到了此刻还脱不了身,别说脱身了,估计暮颜再晚来一会儿,他就该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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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政变,三个家族命运的转变,三个人的爱恨嗔痴。

魏焓:“我希望你能回去,这样我才能娶你”

我以为回去了,便能和你一生到老,却不知你我的命运早就被写进墓碑。

赵旻焕:“你是我的妻子,我来接你回去。”

从遇见你的那天起,我的悲剧就开始了。

当我记起一切的时候,他的下场,所有人都知道只除了我。

“只要我想,你是困不住我的。”

“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的万马、千军也会把你带回来,这辈子,下辈子,只要这世间有你我,你都是我赵旻焕的妻子!”

一切不过造化弄人,此生,肝肠,寸断,只求来世从轻发落。

第九十一章

如此解释一番,众人大体上也就信了。

不过倒也有不信的,不明白为什么正巧就来了这破庙避雨呢?

“的确是我让他过来避雨的,你们也知道那条街那么窄,马车停里面基本没人可以走了,虽然这天气也没几个人,但拦着路挡了人家做生意的大门总不好吧?”她见车夫又要张口解释,赶紧截了,否则这些官兵必然又会没完没了地怀疑为什么车夫就恰巧要来这破庙避雨呢?

她给南瑾递了个眼色,南瑾心领神会,后退两步,不动声色转了身,看似随意踱了几步。片刻后,又转了回来,神色很奇怪,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皱着眉。

她不动声色,微笑看着对面还有些疑惑的官兵,“若你们还不放心,便带我回去吧。左右都是我让他来这避雨的,别因为我耽误人家做生意。”

对面面有疑惑的官兵低下了头,没有真凭实据,去怀疑一个将军府三小姐,他们还没有那个胆量。

“你走吧。”谢锦辰对着车夫挥了挥手,“颜儿,我送你回去。”

正有此意,她笑着点点头,“好。”

逃过一劫的车夫千恩万谢地走了,谁能想到,这进来躲个雨,先是见到十二具整整齐齐的尸体,吓了半条命冲出来,又遇到正好过来查案的官兵,又被吓了半条命……

看着他踉踉跄跄冲进雨幕慌不择路离开的模样,暮颜扶额,难怪谢锦辰他们怀疑,她看着也像……

“颜儿的事情办好了么?”谢锦辰仰头问道,“办好的话,我先送你回去?”尸体仵作会来处理,该检查的青影都检查过了,这会儿接近午时,正好送她回去,顺便一起用个膳。

“嗯,好了。不过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借了店家一把伞,得绕一下我去还。”

“好。”谢锦辰吩咐几个手下在这等着仵作,其余人等打道回府,而他,带着暮颜去了一家餐馆用了午膳,便将她送回书院,自己也就回府了。

这般天气,着实不适合在外逗留太久,大夫也说过她天生体寒,也不知道这丫头大雨天还到处跑干什么……方才见她去归还雨伞的店铺,是熠彤最好的那家老铁铁匠铺……

不过,谢锦辰又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因为他的确有些忙,回府没多久,仵作的验尸报告就送过来了,他皱着眉翻了翻,沉吟了下递给青影,“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仵作所验和刑部所说基本吻合,都认为这和当日悬而未决的彤街窄巷杀人案乃是同一人所为,杀人手法、致命伤都是一样的。

可是,到底是不是?谁都能不清楚,但是他们还能不清楚么?

“属下看过那伤口,致命伤的确是那个地方,但不是那一道。”看到谢锦辰看过来的眼神,青影点了点头,证实了谢锦辰的猜测,“那里其实有两道伤口,第一道更细小更不易察觉的刀痕才是死亡的真相,后面的……是伪造的,为了转移查案的视线。”

只是恐怕伪造伤口的人都不知道,彤街杀人案的主谋……是他们。

“你觉得……那么细小的伤口,你弄得出来?”谢锦辰沉默,突然回道。越是细小的伤口,想要致命,就越是要极高的控制力,那原本是一十二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形状姿势都一样的木偶。

青影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这代表什么?这代表在这熠彤,有一个武力极高的凶手,甚至是杀手,杀了人之后,还针对性地伪造了他们动手的痕迹。

他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谢锦辰揉了揉眉心,无限疲累的感觉,叹了口气,问道,“尸体的身份查出来了么?”

“还……没有。”

“让他们去查,你别动了。最近也别动手,安分些。”谢锦辰挥了挥手,青影点点头,无声退下。看着轻声掩上的门扉,谢锦辰幽幽叹气,双手撑着桌角想要用力站起来,可是站了一半,又重重跌落回轮椅……还是不行……他苦笑,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毛毯重新盖在双腿上。

==

麓山书院。

因着从寅时一直到午后都没有停歇的瓢泼大雨,麓山书院临时决定下午休课。据说,这是熠彤数十年来未曾见过的大雨,街道商铺都已经关了门,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都已经有了很深的积水,怕是一些已经淹没的农田种植物都要毁于一旦颗粒无收。

若是再这般下去,怕是民宅都要被淹没,百姓们都有些人心惶惶,一些奇怪的流言开始暗地里流了出来,说是今年国运多灾,再经过有心人的推波助澜,矛头隐隐指向一guo zhi mu,说是史家外戚过盛,伤了国运。

对此说法,暮颜一笑置之,若是这些暗搓搓里的流言加上一天还没满的大雨,就能影响“过盛”的外戚,恐怕史家早就不存在了,她笑着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南瑾也倒了一杯,虽然不再是顶级雪峰茶,却也是暮小叔送来的好茶,说是千金难求。

“如何?发现了什么么?今日那十二具尸体可是昨日暗杀我们的?”暮颜喝着茶,听着外面极大的雨声,紧闭的窗户里看出去,近乎于一点光线都没有,今日一整天,都是这样黑沉沉的天色。

南瑾的表情也很奇怪,有些想不明白地说道,“人是昨晚的那波人,但是伤口被人动过,不是我下手的痕迹。”

“也就是说……昨天我们离开后,有人发现了这些尸体,然后给他们伪造了一道伤口用来掩盖你的,并且煞费苦心地将他们抛尸到了城南的破庙?……可是,为什么呢?”从麓山书院到城南破庙,几乎穿越大半个熠彤,而人来人往的苏香河是必经之路……

“会是小叔么?”她沉思良久,抬头问道。

“感觉不像。”南瑾迟疑了下,摇了摇头。

略一思索,暮颜也摇了摇头,呢喃,“也对……若是小叔,必然是丢到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或者找个坑埋了,而不是劳心劳力兴师动众地运到一个第二日就会被昭告天下的地方……这倒像是……刻意嫁祸……”

到底是谁呢?事发当时他又是否在一边目睹了全过程呢?

“不会。当时没有外人。”似乎看出她的顾虑,南瑾保证道。若是有别人,那当时就会有十三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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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咚咚……”

两人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人敲门。诧异地对视一眼,南瑾起身,不一会儿,回来了,身后跟着意料之外的人。

卢宗涵。卢老。

卢老有些狼狈,青色的袍子可以看得到膝盖下面已经全部湿透了,手里却紧紧护着胸口的油纸包,看到她,神情莫名有些诡异地激动。

“卢老。”她起身相迎,方才还以为是闫梦忱,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院首过来了,她倒了杯热茶递给他,说道,“外面如此大雨,怎地还劳您跑一趟。有什么事情,叫我过去就行。”

卢老放下手中的油纸包,竟然丝毫没有打湿,可见一路如何小心翼翼呵护着过来的,这会儿端了茶也顾不得喝,招呼了暮颜就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表情有种莫名的期待,如同看到了宝藏,暮颜也好奇,凑近一看,这不是她今早送过去的图纸么?

“来来来……小颜……”卢老招手,迫不及待地拉过暮颜,“给我讲讲,你这个是什么?”

当日,这孩子说,要借助水流之力来取代人工,他虽好奇,却完全不懂,水往低处流,如何就能将木篮子送上去,今日,她送了这个图纸,说是“水车”,乍然一看,竟觉隐隐有一扇大门就在正前方却又抓不住。

所以,顶着这倾盆大雨就过来了。

暮颜看着卢老完全没有架子的模样,对她的称呼也从“暮颜”变成了“小颜”,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是书院院首而觉得这般向自己学生提问有什么不好或者有失面子,不由得暗自感慨,难怪卢老在这良渚威望如此之高……不是没有道理的。

“卢老,这叫水车。”暮颜微笑着坐下来,一边指着自己画的结构图,一边解释,“瀑布之上的水流冲下来,会带动水车转动,从而带动与水车相连的齿轮运转,于是,就会将竹篮子带上去,我见那瀑布很高,必然能同时承载好几个人,卢老可以建好之后找人一试。”

……

风雨交加,打在窗户上劈啪作响。少女的屋子里,有股不同于檀香的淡淡香气,很是清新好闻,烛火明灭间,女子微低着头看着图纸讲解,间或抬头看他一眼,她长得很美,特别是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翘,眼瞳很大,在烛火中呈现瑰丽的琥珀色。

都说,识人看眼。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该是什么样的?灵动、坦诚、聪慧,反正就不是世人口中的模样,世人何其眼拙?

前几日,钱曾来找他喝茶,说起这个学生,由最初的不情不愿,变成了赞誉有加,只说天资聪颖又很是认真好学。是个好苗子。

暮恒来相托的时候,他也如大多数人一样,相信了传言,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的一个孩子,胸中自有丘壑而砥砺自信的模样。

卢老听得津津有味,那扇隐约可见的门扉,终于被推开,他看到了另一个璀璨的世界,那里面,很多世人以为走不通的路,做不成的事,似乎都有了可能。

“咚!”

卢老正准备起身,一声撞击突然响起,有什么重重撞上窗户纸,窗户直接破了一个洞,瞬间呼啦啦地刮进了狂风,众人吓了一跳,南瑾打开门一看,廊下一只歪着头的鸽子倒那,伸在那微微抽搐着的腿上绑着一张小纸条……

南瑾走过去,解下纸条,带着鸽子进门,暮颜的脸……黑了,这只笨鸟!

卢老不知内情,只以为天气恶劣,鸽子无意间冲了进来,谁都知道最近熠彤的鸽子……有点多。也觉得有趣,看了看破了的洞口,也不是很严重,当下就先帮忙用纸糊了,才笑着开口,“约了钱老一起喝茶,我就先走了。等雨势稍微小一些我再让人过来修补窗户,你先将就着用。”

暮颜将他送出门,见他打着伞,低着头,紧紧护着怀里的油纸包,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的紧张,竟觉得……这场雨,很温暖。

觉得甚至温暖的暮颜,看着南瑾手里摇摇晃晃扑棱着翅膀要起来的鸽子……再次咬牙。

百姓都知道,万品楼最近养了一批鸽子,还都是喜欢乱飞的,说是彤街新气象。而这个天气还乱飞,恰巧还落在了她的廊下,那就绝对是自家的没错,她撇撇嘴,问,“沉施送来的?”虽是问句,却很肯定。

南瑾掏出纸张展开,一看,表情有些扭曲地递给暮颜,暮颜接过,上面六个字,“小姐,收到了吗?”

……

所以,沉施小丫头就是趁着这样的天气,让这只鸽子进行第一次试飞……

暮颜无语,转身就朝里走,“这只鸽子先养着,等雨停了让它自己飞回去。”真是什么样的丫头,养什么样的鸽子……

==

同一片天下。同一片雨幕。

今日的彤街萧索无比,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哗哗哗的雨声。

就连千姿坊、万品楼这些说得上的店铺酒楼都已经关了门,给掌柜小二放了假,唯有吟风楼,还如往常一般开着,不过此刻本就是无人的时间段,是以也是凄清,姑娘们午时起了床用了膳,都扎堆儿聊着天吃着小零食,说着这场令无数生意黄了的大雨。

吟风楼三楼。

紫色九重雪烟锦,侍女浣纱双面绣屏风后,三层软垫四层锦缎铺就的金丝楠木榻上,暮书墨品着50两一壶的茶水,听着属下的汇报。

檀香袅袅,暮书墨隐没在茶水氤氲的雾气后,皱着眉开口,“你是说,今日城南破庙,发现了十二具尸体,而昨晚那些,却不见了?”

暮书墨对面,垂手而立的男子,身形很高大,国字脸,面无表情线条冷硬,他点点头,回道,“是。”

声音低沉。

暮书墨看着手中茶杯,思绪良久,淡淡吩咐道,“你安排个机灵点的暗卫到她身边,别被她发现了。”那孩子似乎并不喜欢别人管她,若被她误会成监视就不好了。

虽然没说是谁,但暗一自然知道,拱手,回道,“是。”

暮书墨挥了挥手,暗一无声退下,他起身走到窗前,恰巧看到从万品楼后院扑棱棱飞起的鸽子,微微弯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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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三天。

听说不只是熠彤,还有熠彤边缘几个小城,也是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的大雨,多地官员都上奏说灾情严重,良田被淹、家园被毁,百姓流离失所。

熠彤地势较高,虽然城南也有积水,但相对就好很多,只是部分庄稼被毁,并无房屋毁损人员伤亡,但是这场泼天大雨来得实在凑巧,足以掩盖掉太多迹象。

城南破庙的尸体就像凭空出现一般,车辙印、来往脚印,什么都查不到。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破庙里没有血迹,不是第一现场,必然是有人杀了人,再抛尸破庙的。

只是,尸体放在义庄数日,也没人来认领,唯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在雨停了之后来看过,说是自己儿子数月前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所以担心来看看,一边说一边抹泪,看完之后却松了口气,说自己儿子并不在其中,放心地回去了。

老妪拐出破庙,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未干的水塘里,颤颤巍巍的模样甚是可怜而凄清。只是不知为何,无意间回头瞥过的那位官员总觉奇怪,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路佝偻着背颤颤巍巍走出破庙、拐了几条路的风烛残年的老妪,到了下一个路口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挺了挺都快和地面平行的脊背,摘了凌乱又有些脏污的白发,在耳边一阵摸索,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露出一张年轻而精致的容颜。

==

麓山书院放了三天假期,第四天终于上课了。

不过她没有课,她被卢老拉壮丁了,去了麓山书院设置在城外的施粥棚。

因为周边小镇的灾情,官兵们都被派去了赈灾,但是还是有流民无处可去,驻扎在了城外,于是卢老便在这里设了施粥棚,一日两次施粥。

自从那日大雨天的“促膝交谈”之后,总觉得卢老对她很是亲切,连带着这种本来应该轮不到她的事情,都刻意“钦点”了她。

去了才知道,不只是麓山书院,还有各大豪门侯府,都设置了施粥棚,一时间,城门外竟比城内还要热闹几分,还遇到了好些个熟人——安阳王爷府来了几个老嬷嬷和厉千星,将军府没见到主子,但是也有设置粥棚,还有一些当日白云寺见到的熟面孔也在,这会儿还未到饭点,下人们正在干活熬粥,在的主子们三三两两扎堆聊天。

而不远处,抱着破碗或者拄着拐杖的衣衫褴褛的流民饥肠辘辘看着这里。

不过相距数十米,便是锦缎华服、衣不遮体的区别,宛若天堂地狱一线之间。

“小颜。”本来站在粥棚后看着嬷嬷们煮粥的厉千星冲她挥挥手,走了过来,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暮颜见此,很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脉搏,一会儿收了手,问道,“近日身子不太好?”

“嗯。有一些胸闷气短的。”厉千星害羞的娇柔一笑,似乎是宽慰暮颜,“不用担心,lǎo máo病了,大夫说是那日白云寺受了惊吓……本想去探望你的,可是哥哥不让去,说怕我将病气过给你。”

“我没事,是小叔他们太紧张了……”感觉自己受一个伤,连带着惊动了半个熠彤,她摸摸鼻子。

厉千星闻言,却微微有些失落,暗了神色,低声嘀咕道,“墨哥哥对你可真好……我上一次见他这么紧张一个人,还是……”

后面的话低不可闻,似乎被咽在了喉咙口,暮颜没有听清,下意识反问道,“还是什么?”

厉千星自知失言,尴尬一笑,转了话题,“没什么,我回去了,那些个嬷嬷笨手笨脚的,我得去盯着。”说完,便转身走了,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暮颜看着那背影良久,摇了摇头回了书院的粥棚,兀自想着这厉小姐借口都不会找,嬷嬷笨手笨脚的,厉千星一千金小姐从小养尊处优的岂不更笨手笨脚了?

也不知道为何每次说到小叔,厉小姐似乎都有些……忧伤?

“颜儿。”

说曹操曹操到。

浑身黑色没有一根杂毛的高头大马之上,一身银白锦袍的暮书墨悠闲地出现在了粥棚区,一出现,立马吸引了一大波眼球。

众所周知,将军府三爷,若论长相,绝对是熠彤四大公子之首,若论家世,也是熠彤数得上的豪门,若非游手好闲浪荡公子哥的盛名在外,怕是全熠彤的少女都要芳心暗许。

即使如此,此刻在场的少女们,都含羞带怯了……

暮颜一边感慨,一边眼神亮亮看着那匹黑马。虽不知道所谓汗血宝马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这马比之平日所见的马高大许多,浑身黑地发亮,一根杂毛都没有,体型甚是矫健,一看就不是凡品!

“颜儿喜欢这马?他叫疾风。”暮书墨看着她眼神亮亮的模样,笑着朝她伸出手,“带你走一圈?”

“好!”暮颜一听,正有此意,当下借着暮书墨的手就爬上了马背……爬完,她也默默垂泪,她也想轻轻一跳,姿态优雅好看,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可是……这马比她还高……

她没有看到,身后厉千星面对着这里,微微阖下了眼睑,往日总显得如水温柔的眸子里,暗淡无光。

墨哥哥无论在哪里,总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几乎一直都是焦点,而她,因着哥哥的缘故,总显得和他走地最近,问他总对自己照顾有加,于是,她渐渐便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

至少,除了那一位,她是最特别的。

方才,他出现在这里,无视所有人,独独含笑看她,那个刚回将军府没多久的少女。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眼神,多么温柔而缱绻,仿佛漫山遍野的桃花瞬间绽放……

犹记得最初,他点了一份水晶虾饺给那女孩,谈起她时眉飞色舞丰神俊朗,如同多年前,他对她聊起那个爱吃白米粥的孩子。

墨哥哥……如今我终于成了爱喝白米粥的女子,只是为何,你的眼里却变成了只有那个爱喝桃花醉的女子?你可知,你看她的眼神,半点不似叔侄?

倒像是……全部的世界。

第九十四章

暮书墨带着暮颜慢慢地溜圈,本来初见的春意,被这三日来的暴雨给荼毒一空,花草软趴趴依附在地面,被污水冲刷过之后狼狈不堪。

道路上,一些被刮断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中央,远远的还能看到几个官兵在清理道路。

少女似乎极其喜欢疾风,难得地情绪很是外露,像个孩子般新奇地抚摸着疾风的脖子,偶尔回头说话的眼神,满满的笑意。

明明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及笄,却似乎很少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他便也随着她好奇,刻意放慢了速度减少了颠簸,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早上有个自称城南铁匠铺老铁的,给了我这个,我听他形容就知道是你。”

这孩子如今出门还知道打着自己的名头,这是一个好现象。

暮颜接过一看,的确是自己设计的武器——袖珍型佩戴式的小弩。小弩很是精巧细致,比她的预期还要好些,再细看,却是一惊——小弩设计的小槽里,她本意设计的是银针,结果老铁竟然用黑玄铁打造!

黑玄铁虽说不是稀有物,但这些也绝非几百两可以买到……没想到,原想宰她一笔的老铁,竟这般为了完美,不惜做了赔本买卖,如此想着,突然想起还欠着二百两呢,回头问暮书墨,“嗯,近几日让他打造的,这些天下大雨也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还欠着二百两呢,付了么?”

少女侧头,微微抬头看过来的侧脸,线条是极致的流丽,眉峰处是书法大家举重若轻的一笔,自有山水流溢其中,斜斜飞扬入鬓,睫毛浓密而纤长,看向他的时候不经意地一眨眼,如同蝴蝶扇动羽翅,又似猫儿在他心间挠啊挠,心脏处酥酥地痒。再之下,是浓墨晕染的眼,眼角处微微上挑,看过来的模样带着不自知的媚态,可他知道,这双眼到底能璀璨到何种地步,其中流转的蓝色光芒,足以令天地失色!

还有呢?哦,还有那形状姣好的鼻,秀致婉约就像山水湖色中令人心醉的景,那么那唇,便似湖心小岛春风拂过碧波荡漾瞬间绽放的满岛桃花。

不惊,不艳,却自成瑰丽景致。

少女在怀,馨香淡淡,暮书墨就在这景致里,微微失了神。

“小叔?”许久等不来回应,暮颜拍拍暮书墨,重新问道,“还有二百两,给了么?”

“给了。”他轻轻将少女揽地更近些,从她肩头越过看向她手中的东西,“听说一共五百两?我看过了,里面的针都不止这个价,你这可赚了。”

“小叔懂这个东西?”

“看了之后大约能懂。”的确是个稀罕物件,不过他摆弄一番大体原理便也懂了,因为懂了才觉得惊艳!这东西看着像是弓箭的翻版,杀伤力却比之大得多,若是……做的更大些,怕是那日遇到的那只毒箭都比不上,“你都哪里学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据他所知,他大哥是不懂这些的,不然整个军队每人配备一个更大的,岂不是天下无敌?

想想就有些可怕,嘱咐道,“这东西轻易别示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知道。”她摆弄着手里的新装备,回答地心不在焉,心里寻思着这些针是不是应该再淬个毒什么的……毕竟是最后的王牌,关键时候保命用的,一击毙命才是王道,想着,又说道,“小叔,再弄把软剑什么的给我好了。”

要东西要的格外理直气壮,没脸没皮。暮书墨却甚是享用,问道,“你要这个干吗?”

“这不,觉得最近不安全,这小弩也就几发,关键时候才能用,要了软剑防身,平日又可以做腰带,不引人注目,多好。”

“所以你那日下着大雨就跑城南去做了这个弩?”这玩意儿叫弩?

“嗯。”

额头上落下一记敲打,不重,隐隐能感觉到暮书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这有什么好急躁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还有我在呢!这就值得你这般下着大雨地跑过去,若是病了还得自己受苦,听说你还遇到了谢锦辰,差点儿被当成了嫌疑犯?”

“不是我,是我找的那个车夫,好巧不巧的去了那破庙避雨。不过小叔……”说到这,她转身有些急切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么?南瑾查过了,说是那伤口被人动过了。”

谁知,暮书墨点点头,淡然说道,“我知道。”

暮颜惊讶问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笑,摸摸她的头发,解释道,“听说仵作验尸,说是和那日彤街窄巷杀人案同一手法,想着就是不可能的,再一想尸体也被人动过了,便猜到是有人刻意模仿了当日伤口,估计是要栽赃吧。”

彤街窄巷杀人案那日,好像她也正巧经过,虽然没有见到,但总觉得这两件事多少和她,都搭上了边。总觉不安。

暮书墨看着微微低落的模样,有些心疼。他也知道,这其中丝丝缕缕,似乎和暮颜都多少有些关系,就如六年前,必然也是一张人心翻覆诡谲森寒的巨网,才会让这少女,比之同龄人更成熟、更冷静、更什么都不在意……

“没事,不用担心,都说了,有我在呢!”他轻轻地将少女揽地更近一些,低声安慰道,“你呢,就安安心心,做你的麓山书院学子就行。”

那些魑魅魍魉、那些鬼蜮森森、那些比之更可怕的人心,都由我来承担。你下不去的手,我替你下,你狠不下的心,我替你狠,你不忍染上的鲜血,我替你染。如若为你,我甘愿化身成魔。

颜儿。

日色浅淡,阴云依旧在天空停滞不动,空气中湿漉漉的泥土气,四周苍凉而荒颓,本是春意渐浓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却寂寥地空无一人。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人告诉她,只要有他在,万事无需担心,她只要做无忧无虑的十四岁学子。没有人知道,从她来了这世界,所有挣扎努力,都不过只是为了活着……那句话,突然戳中泪点,滚烫地让人想要落泪。

第九十五章

她吸了吸鼻子,正要转移话题,避免自己哭鼻子的尴尬,荒无人烟的走道上,拐出一个人影,步履匆匆,低着头,看身形是个年轻女子,打扮却像极了老妪。

那女子似乎也感觉到有人,下意识抬头看来,一惊,快速低下了头,匆匆拐了另一条道,躬着背走了……

暮颜还惊讶于那一瞥中,怔怔地没回过神,拉拉暮书墨的袖子,不可置信地问道,“小叔……刚刚那个……是高如玉吧?”

高如玉,见过几次,都是红衣长裙,姿态优雅,如同骄傲的孔雀般,这反差太大,一下子她也不敢信,可是那惊鸿一瞥,的确是她没错。

暮书墨摇摇头,“不认识。”

高如玉,没留意过具体长什么样子,只是听名字应该是高家,礼部尚书的女儿,而方才人影来的那个方向……

暮颜也想到了,蹙着眉看着那个方向……不要怪她多想,几次接触下来,总觉得高如玉有着很深的故事,远比她所表现出的孔雀要深得多……

“好了,别想了。送你回去?”今日主要是送东西过来,去了书院才知道她被拉来施粥了,便一路过来了。这会儿带她兜了一圈,也该回去了。

“嗯,好。”她笑笑,将手中的弩戴上,放下衣袖便什么都瞧不见了,造型小巧,外人就算无意间摸到,也只是以为是饰品,哪会知道是伤人利器。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粥棚,似乎都把方才遇到高如玉引起的心里不适抛诸脑后了,暮书墨去将军府的粥棚意思意思转了一圈,随口嘱咐了两句,跟暮颜道了别,又骑着马走了。

第二日,一匹小黑驹就送到了麓山书院暮颜的舍院里……暮颜看着那匹据说是和疾风同源的小马,脸黑地和那匹马差不多——她不会骑马!

自此,暮颜多了只宠物,偶尔南瑾会牵着出去溜溜……名字叫,蛙牛,和南瑾格外亲近,看到暮颜反而不理不睬。

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已经接近午时,粥香开始飘出来,其实粥棚的粥必然没有自己家熬的软糯香浓,但在流离失所饥肠辘辘的流民眼中,早已胜过御膳珍馐,看过来的眼神,闪着饥饿和迫切的光,有些孩子已经开始嚎啕地哭,暮颜终究不忍,悄悄拉过南瑾低声交代了几句,南瑾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

片刻后,当流民们排着队拿着各种破的、旧的、缺了口的碗颤颤巍巍或者垂头丧气地领粥的时候,万品楼郭掌柜来了,带来了二十几道家常小菜。比之平日里万品楼造型精美、配色考究、配方完善的药膳自是不能比,都是些简单的家常小菜,他面色有些不好意思,只说准备的有些仓促,采买地不足,见谅见谅……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些日子来的心酸苦楚冷眼委屈,就在郭掌柜实诚地挠着头道歉的模样里,突然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他们并非不讲理的刁民,几日前,他们也是种田纺织安居乐业的百姓,家有老母稚子,虽不富裕却也幸福。谁曾想到,一场大雨,他们就成了流民。人们看过来的眼神,怜悯,同情,又带着嫌弃,甚至鄙夷。

他们自知无力改变,便缩在这城外一角,不扰民、不添乱,有一粥糊口,已是知足,余生便该是常怀感恩之心,不曾想,那些令人心酸的过往里,终有日色破开云层,照亮未知的前路。

一时间,有些人低声抽泣,场面一度很安静,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喝着粥,吃着菜,竟无一人闹事。

“驾!驾!”有人打马而来,人数不少,马蹄声却整齐划一,打破这一刻的安静。暮颜差异回头看去,远远的有数十人骑马而来,为首一人,枣红大马上英姿飒爽,高高扬起的马鞭在风中划过流利的弧度,身后有人高呼,“瑞王!”

是个女声,有娇羞,有欣喜。众人呼啦啦跪下了。

暮颜这才想起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

上阳皇室这一代子嗣并不兴旺,陛下一共三个儿子,太子殿下因着是嫡长子,早早地封了太子,随后两个儿子,也是年满十五便封了王,赐了封地,常年居住在封地。

据说这是咱们现在这位陛下担心手足相残,于是早早地给各自分了位,谁都不要肖想旁人的,觉得如此便不会有那夺嫡之争尸横遍野的惨剧。

可以说,想法很是美好。但这也直接导致了史家过于强大,外戚干政。

她看向愈发接近的瑞王,瑞王较之太子似乎更漂亮些,估摸着生母该是很漂亮的,毕竟太子殿下长相实在平平……

“吁——”

一声长嘶,枣红大马前蹄高高抬起,止住了前奔的趋势,因着道上泥水未干,溅起的污水溅上他锦缎长袍,他也不在意,浓眉之下的黑眸瞥过粥棚,道,“本王一路行来,见周边小城灾情甚是严重,便惦念着京中父皇该是如何忧思成疾夜不能寐。幸好有尔等,为君分忧。本王甚是欣喜……不知这些菜是何人所献?”

郭掌柜紧张地起身上前,搓着手弯了腰跪下行礼,还未说话,身后城门口疾驰而来的官员便奔了出来,见到瑞王,不顾地上泥水污渍,扑通一声跪下就请罪,“臣等来迟,瑞王恕罪!”

上阳瑞朗朗一笑,声音低沉粗犷,“平身吧。本就不是众位的错,是本王思念父皇,故而着急赶着回来。此时见这粥棚和以往不同,菜色不错,不知是哪家施的。”

有眼尖的官员一扫跪着的郭掌柜,还有边上几个万品楼时装的店小二,回道,“启禀瑞王殿下,此乃彤街新开酒楼万品楼的掌柜,这菜,便是他家的。”

瑞王看向跪着的郭掌柜,“哦?如此,赶紧起来吧。别跪着了。回头我禀报了父皇,尔等定皆有赏赐。”

“谢瑞王殿下。”边上跪着的一溜烟小二立刻谢恩。

上阳瑞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本王先行回宫面见父皇,尔等起身,继续吧。”说罢,他带着前来接应的官员当众离开,众人这才恢复了方才的坦然,就连一开始娇羞呼唤“瑞王”的少女们,似乎都紧张地忘了呼吸……

第九十六章

第二日,万品楼就迎来了有生以来最贵的贵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当日一大早,禁卫军就奉旨前来清空彤街,整条街道一个行人都没有,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唯有万品楼接了旨意,说是陛下会在下了朝之后带着朝臣前来用膳,要万品楼赶紧准备最好的菜色准备迎接陛下光临。

当初暮颜心思回转间布置的以为会被空置的第三间贵宾室,即将迎来属于他的客人。听说帝后带着文武百官就餐很是愉快,当场赏赐了很多银两还有一些古玩摆件,帝王还在“万品楼”的牌匾前驻足良久,似乎纠结许久终是转身离开。

当天傍晚,宫中便来人了,来人是宫里的老匠人,他将牌匾取下,说是奉了陛下口谕,要重新做一块牌匾,在“万”字之前印刻上陛下私印,并且特别恩准万品楼可以在陛下寿宴上献上一道菜。相比钱财赏赐,这份殊荣便远远不是能轻易衡量的了,简直就是荣光万丈。

自此,万品楼之身价,更上一层楼。整个熠彤,能跟这栋其实并不大的三层小楼相比的酒楼,怕是再也没有了。一时间,万品楼再次站上了熠彤舞台。

彼时,暮颜站在城外粥棚区,看着照例来送菜的小二们,笑地眉眼弯弯。当日不过一时不忍,竟不想遇到了瑞王殿下,给万品楼带来了这般殊荣。

当时不知,后来回了书院,听人说起,原来不久之后,便是皇帝陛下的寿辰,是以二王都会回帝都,还有三国使臣怕也是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听说这次连森罗学院也派了人过来。难怪这些日子以来,熠彤人来人往的有些多。

只是这两日天气依旧不好,听说有些地方还在连绵下着雨,灾情严重的地方,大夫严重缺乏,一道道奏书一层层报来,御医都被外派了好几个,可人手还是不够。

于是,这一日下午,圣旨就到了麓山书院,委派钱曾前去临泽镇协助当地大夫救助伤残人员。

下午的时候,钱曾就带着暮颜、闫梦忱,还有一个叫陈小石的少年出发了。陈小石是一个腼腆的少年,清清秀秀的模样,肤色黝黑,还能看到小小的雀斑,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话,只有钱曾和他聊过几句,钱曾问,他答,未说话先脸红的那种。

像极了桃源镇的李小虎。

马车简朴,和暮云翼送的“房车”级别的豪华马车根本没法比,只有两排简陋的木凳子,铺着薄薄的棉布,连软垫都没有,中间一个很小的茶几,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来回就要**天,想来必然是一段极其腰酸背痛很是艰辛的旅程。

原本暮颜见他们都精装简行一人上路,她也不愿搞特殊化,奈何一车子老弱,竟没有一个人会驾车,便也让南瑾跟着了,兼职车夫。

此时才刚出发,大家还没有坐地腰酸背痛,尚且精神良好,除了马车驾驶位的南瑾,车内三个弱的围着一个老的,听他讲故事。似乎是出了书院,卸下了为人师表的责任,钱老似乎变得可亲了很多,絮絮叨叨讲起了即将要去的目的地——临泽镇。

说来,他和临泽镇还有些渊源,他的友人是那唯一的大夫。那一年,他还不是太医院院首,游走大陆研习医术,到了临泽镇竟水土不服病倒了,医者不自医,临泽镇又没有正经大夫,一时间拖拖拉拉十多天也未见好转。正无奈之际,正好有人路过,那时候,对方也只是一个江湖郎中,却对疑难杂症很是魔怔,遇到他之后悉心照顾直至终于痊愈,由此,两人成了至交好友奉为知己。后来,他去了帝都太医院,而他,留在了海边小镇成了这里唯一的大夫。

钱曾似乎心情很不错,语速缓慢,更是说得人昏昏欲睡,没一会儿,闫梦忱脑袋就一搭一搭得了,钱老也不介意,微微一笑反而放低了声音。

一段故事讲完,他们已经出了城,没有走官道,而是抄了近路走了林间小道,走到哪儿,他便说到哪儿,什么样的环境,生长什么样的草药,那些草药有何种功效,如何辨别良莠,几乎如数家珍。

陈小石已经掏出了笔记,听地认真,记地也认真,偶尔钱老看他一眼,他就腼腆一笑,脸色微红。典型地乖学生模样。

暮颜汗颜……笔记是什么?她除了那位老先生给的手札,就没有所谓的笔记本,那本手札她倒是经常翻阅,时常拜读,受益良多……这一路听来,才觉钱老也不愧是前太医院院首,知识广博令人叹为观止。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看好你,但是早些年,卢老欠了暮二爷一个人情,他带着这个人情来央求卢老收了你做我的学生。我这人最讨厌这些虚头巴脑的靠着关系进来的,结果你第一日上课还迟到。”话题一转,钱曾似乎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微微笑着,看着暮颜,“为此,我还和卢老吵了一架。”

说到这里,他竟然兀自哈哈笑起来,笑声有点大,已经迷迷糊糊睡着的闫师姐突然惊醒,傻傻地抬起了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的迷茫。她左右看看,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聊什么,便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暮颜看着闫梦忱,笑,被人直说瞧不上自己也不恼,想着这俩老人为了自己争地脸红脖子粗的,倒也好玩,于是问道,“然后呢?吵架吵输了?”

“哪能啊!我怎么会输?”瞪着眼不服输地嚷嚷,但对于后来为什么又同意了,也不是很想说,显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只是感慨道,“原以为,你和那些不学无术的,只是受着家中荫蔽混日子的小姐们是一样的。”

原以为,是块顽石,没想到,倒是块璞玉。

暮颜笑笑,也不接话,本就是闲聊,今日的钱曾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话题又从暮颜身上转到了别人,说了一路,将近两个时辰,一口茶也没喝,却也不见他口干舌燥,依旧说地滔滔不绝,连甚是腼腆的陈小石都已经嘴角隐隐有抽搐的迹象了。

第九十七章

暮颜坐地有些腰酸背疼,想着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刚掀了车帘就有冷风灌进来,一哆嗦才发现,此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淅淅沥沥又开始下起了雨。

林间小路,光线本就黯淡,这会儿倒像是夜晚了,南瑾坐在雨里,安静驾着车。

她当即又回了马车里面,翻了下带着的行李,没有蓑衣,没有雨伞,正懊恼着呢,陈小石腼腆地递过了油纸伞,微微一笑,脸红到了耳根子。

油纸伞很大,黑色的,和熠彤那些花里胡哨的不同,油纸伞比一般的更厚实些,因此也重了许多,拿在手里还挺沉,伞的上半段打着补丁。

雨应该下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专注于聊天,倒也没发现。雨虽小,可也细密,从林中小路一路过来,南瑾身上已经一层水雾迷蒙,看着衣服都有些湿了,脸上更是湿漉漉的,较之以往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更是少了一丝血色,睫毛上挂着水珠,额头上头发湿漉漉贴着,有些狼狈。

南瑾见她出来,也不说话,用袖子把边上淋到雨的一块地方擦了擦,暮颜就势坐下,撑开了伞,遮在俩人头顶,责备道,“你傻么?下雨了也不会说一声?”

若她没发现,是不是真打算继续淋着雨驾车?这少年,不是木讷,是傻了吧……

“我没事。你进去吧。”少年连头都没回地说道,他是真觉得没什么,这些毛毛雨对他来说跟没下也差不多了,倒是暮颜,他记得她体质阴寒,不能淋雨。

暮颜摇摇头,“坐久了,浑身难受,出来透透气。”

闻言,南瑾接过了她手里的伞撑着,两人无语,也不觉得尴尬和烦闷。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多地趋向于这样一种安静,各想各的,各做各的,但就是有一种很奇异地和谐感。

仿佛有种无形的纽带。

雨势渐渐地大了,原本还没有干透的道路愈发泥泞,马蹄溅起的泥水甩在鞋面上,形成了一块鲜明的污渍。她缩起了脚,整个人蜷缩在南瑾边上,抱着膝盖看着前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雨天。

她不知道为什么,单独和这个沉默的少年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很安心。

不可否认,她喜欢热闹,喜欢身边有很多人,所以,她喜欢絮絮叨叨的沉施、喜欢心无城府一块红烧肉就能很满足的闫梦忱,喜欢这些笑容明媚鲜活的少女。

可是她其实更喜欢安静。

在这雨幕重重中,身边有个人陪着她,不说话,只是坐在身边,一起看着外面,这便很好。所以这个时候,相比于车内的言笑晏晏,她更喜欢这方热闹之外的小天地。

她抱着膝盖,手背上很快便湿漉漉一片,凉凉的。唯有头顶,连个发丝都没有湿。握着伞柄的手,苍白没有血色,看得见肌肤下一根根青色的脉络。

略显羸弱。

可她见过这只手握着bi shou的模样,雷霆之力,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就像这个人,沉默、寡言,永远站在她身后左侧落后半步的距离,漂亮的面容面无表情,可是,却能瞬息之间取十二人首级,周身戾气宛若实质令人窒息。

极致的反差,极致的美感。危险如罂粟。

“瑾。三月期满,留下吧。”她喜欢这个沉默的少年,就像喜欢沉施一样。又和喜欢沉施不一样,一个保护她,一个被她保护。

话音落,南瑾浑身微微一怔,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泥水溅到的鞋面上,干净地绣花鞋面,一块泥印很是醒目。他以他一贯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不行。”

不行。简单,直白,没有借口,没有理由。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其实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只有两个字,不能。

暮颜平缓的呼吸窒了窒,极淡极浅地扯了下嘴角,一个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她起身,“我先进去了。”说完,便掀开车帘,回了马车内。本来不觉得,在外面待了会儿,竟觉得里面甚是温暖,闫梦忱也不知最近怎么了,这会儿又迷迷糊糊低着头睡着了。

南瑾的拒绝其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他应该是愿意的,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的相处还算愉悦,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她也看得到,更何况,南瑾从未提及过家人,该是无牵无挂的。没想到,竟会得到这般简单地几乎考虑都不考虑的拒绝……可是,她虽不快,也终究是人家的选择,她无法强人所难。

只是,还是有点难过啊……她靠着闫梦忱,闭上眼睛,在这暖意融融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渐渐也就睡着了。

马车外,南瑾收了伞放在一边,下雨天撑伞的习惯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就像和人相处聊天的习惯,他也没有。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不可否认,暮颜说的那句话太有诱惑力。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三月之期,这些日子以来,他沉默地做着那个叫做南瑾的少年,在阳光下感受活着的意义。

可他,不能。就像那块绣花鞋面上脏污的泥点一样,他有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她知道的过去,和无论也做不到承诺的未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只对自己的bi shou说过话。到后来,渐渐地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丧失了一部分语言的能力,于是,愈发沉默。

反正,也没有人找他说话。

他以为,他的一生就会这样,直至某一天死在某个未知的角落。从来没想过,会遇到一个少女。

满地的尸体,血流成河,她提着裙子,明明有些害怕,言语之间战战兢兢,眼神却清亮坚定地紧紧盯着他,如同警惕的小豹子。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小豹子借着给自己包扎,要了三个月的保护。其实他自己也是可以的,这一行干多了,如何自救自然都懂。可就是心血来潮,就答应了。

这些日子,是他生命中唯一温暖的岁月,没有人会知道,暮颜邀请他留下的那一刻,他多想答应。

阳光下的日子呆久了,是会上瘾的,明明是同一个人,可他就觉得没有名字和有名字,是完全不同的。

可他,不能。

第九十八章

暮颜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闫梦忱推醒的。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却很累,梦里翻覆都是奇怪的梦境,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她的梦里无尽折腾,被推醒的时候,她甚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身处何方。

其实闫梦忱一群人已经折腾很久了,见她睡得实在沉,便没有叫她,这会儿实在没办法了,才来叫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掀开帘子,猛地一阵冷风夹杂着雨水就刷地过来了,她一哆嗦,彻底醒了。才发现,雨比刚刚大了很多,瓢泼大雨冲刷而下,钱老和陈小石共用一把伞靠着一块大石头歇息,那把伞也就只能遮住他们的脑袋,倾斜而下的大雨几乎让他们的下半身都湿透了。

南瑾本来就站在雨里,身边的树旁立着把伞,是陈小石那把打着补丁的大黑伞,见她出来,立马撑了伞过来接她,只是眼神总有些飘忽,估计是为了方才拒绝她的话。其实,他并不需要不安,虽然有些难过,但暮颜尊重他的选择,她也没有权利让人家一直守着她做他的随从。

扶着南瑾的手下了车,脚一着地,鞋子就陷进去了,瞬间鞋子里明显进了一汪水。再看马车,半个车轮在泥地里,马也不走,在原地喷着气打着转,就是不愿将马车拉出来。

钱老和陈小石都有些气喘吁吁,想必她睡着那会儿,几人已经推过车了。

林间的天因着树叶遮挡,本就惨暗的光线更是黑沉沉地宛若黑夜,天地间都是“哗哗”的雨声,视线所及都是灰茫茫的水珠帘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辰了。南瑾神色也是严峻,恐怕就算武功再高,对着使性子不愿意走的马,也是无奈。

“那如今怎么办?”她问钱老,这并不是把马车弄出来的问题,前后都是泥路,这样的雨势,就算拉出了坑,也难保下一秒就入了下一个坑。

钱老看了看原地打转怎么也不愿意走的马,叹了口气,揽着陈小石走过来面色凝重地说,“只能走着去了。下一个镇子估计这种天气还得走一个多时辰。……马车是租的,雨停了它会自己回去的不用担心。”

“那便只能走了。得快点,趁着天还没完全黑,赶紧赶过去。”当机立断,她爬上马车拿出大家的包裹。本就是轻装简行,这会儿背着倒也方便,于是,五个人,三把伞,冒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这种天气里,其实伞并没有多大用处,没一会儿,身上就多多少少都湿了。湿答答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阴冷又黏腻,甚是难受。这个时候,一个时辰以外的小镇里热气腾腾的热水澡,就显得格外有吸引力。

然而,屋漏总是偏逢连夜雨。

磅礴的雨声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有水滴溅在金属上的声音,有刀锋划过石头的声音……暮颜的神色一凛,身旁,气息一盛已握紧了bi shou的南瑾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一把拉住往前走的闫梦忱,又对着诧异看过来的钱曾摇了摇头,师姐自然是听不到这些动静,就算听到了,她也不会想那么多,此刻只是一脸迷惑地看着暮颜。

暮颜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向南瑾,这个第一时间跨前一步,以保护者姿态站在她身前的少年,脊背笔挺,蓄势待发,如同盯紧了猎物伺机而动的猎豹。

他直直看着前方,她只看得到他刀削般的下巴。瘦削而硬朗。

正前方的雨幕里,冲出数十个黑衣人。黑衣蒙面,手持长剑,目光在灰蒙蒙的光线里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腾腾。暮颜不动声色,接过了南瑾手里的伞。她的目光落在他们的长剑上,剑光潋滟,雨水溅落在刀锋上,反弹起漂亮的水花,清越的声音如同一首美妙的舞曲。还有一些,顺着剑锋汇聚、滴落,消失在泥泞里……

“啊!”

闫梦忱低低惊呼了声,短促,紧张。连呼喊都压抑在喉咙口,后退一步,拽住了暮颜的袖子。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在这个孩子身后,明明,她还比自己小……

钱曾默默将共用一把伞的陈小石护在了身后,默不作声看着他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警惕。

“谁是暮颜?”领头的黑衣人问道,目光却已经锁定了她。

“我是。”她平静看着黑衣人,心中却开始盘算,在南瑾抵挡住攻击的同时,她护住这己方三个零战斗力的人的可能性,“他们三个和我无关,半路遇到了结伴而行罢了,你们放他们离开。我不会反抗。”

“放?凭什么?”仿佛听到了笑话般,黑衣领头人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呢?”

“嘿!我说大哥,这俩妞不错!带回去……嘿嘿……”身后,有不怀好意的淫笑声此起彼伏,意思不言而喻。

暮颜身后拽着她衣服的闫梦忱浑身一颤,钱老往她们这靠了靠,保护者的意思不言而喻,连陈小石都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她身前,张开手臂,哪怕那手,抖如筛子。

有暖意,在这有些冷的雨夜里,在这杀机四伏里,显得格外珍贵。陈小石,这个认识不到半天的男孩,明明腼腆胆小,明明连说话都要红了耳朵,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如同那把第一时间递过来的打着补丁的雨伞,在关键的时候,选择站在她身前,用身体抵挡刀剑危机。

何其弱小。又何其伟岸。

“呵……还说不认识?不认识会这样护着你?逗我呢!”黑衣首领猖狂一笑,“别急,你们今天谁都逃不掉……都得死!”

首领的“死”字余音刚刚落下,仿佛还在唇齿间,放肆地笑意还回荡在雨水中,指令还没有下达,他的左手才刚刚想要抬起,南瑾就已经动了。

他从黑衣人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收敛了全部的气息,甚至气定神闲地后退了半步,安安静静站在暮颜身边。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或者说,注意到了却谁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一个漂亮地有些过分的少年罢了,不足为据。

第九十九章

这会儿,他一动,气势全开。杀气化为实质宛若惊雷炸响在这漫天大雨中!离他最近的暮颜,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衣服上的水珠如同碎屑般反弹而起。

下一个瞬间,雷霆之势呼啸而过,南瑾整个人化为一道黑色残影冲出黑伞,冲进雨幕,直直冲进黑衣人中,惊雷之中,黑色bi shou寒光乍现,反射出刺目的光,所过之处,带起浅浅血雾,倏忽间消散在雨水里。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黑衣人首领的“死”字余音刚刚落下,他的手势还没有完全做完的时候,南瑾就已经回到了暮颜身边,仿佛一切都只是错觉般,什么都不曾发生。

然后才有痛觉,短促而锐利的尖叫声划破暮色天空,瞬间惊起林中不知道在哪里躲雨的鸟群,扑腾着翅膀飞进大雨里,天空中随雨落下数片羽毛。

黑衣人首领骇然回首,身后已经是一片狼藉!带来的十七个属下,已经成了十七具尸体。啪啪地一个个倒进泥泞里,他们最后的表情有痛苦、有惊恐、却也有还在淫笑的,似乎致死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每一具尸体的脖子上,一道很浅很细却足以瞬间致命的伤口,十七人,十七道,每一道深浅相同,位置相同。

血……蔓延开来,混合进脏污的泥水里,先是一丝一缕,然后渐渐成股涌出,染红了这一方土地……

黑衣人首领面露惊慌,后退一步,回头看着南瑾的眼神,如同见了鬼。“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个少年是个魔鬼!

钱老三人一下子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对面,失去了思考能力,压根儿不知道瞬息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暮颜第一次看到南瑾杀人,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全过程。最初的断魂大山脉,她看到的只是残局,虽然是满地尸体可是南瑾自己也是身受重伤,最近树林杀人,只听到惊呼惨叫,哪有此刻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这一次全程目睹,看着他瞬息之间取十七人性命,不是毫发无伤,而是对方根本就做不出任何反应!这般的速度、爆发、精准!

暮颜甚至觉得,南瑾冲出去的瞬间,他周身雨势停了那么一刹那……她,是不是一直以来其实都低估了南瑾?

雨。夜。

滂沱大雨倾斜而下。南瑾一步、一步走向黑衣人首领。他上前一步,黑衣首领便后退一步,他走得极慢,脚步也不重,却步步踏在对方心间,如同一张大鼓,鼓点应和着他如雷的心跳声。黑衣首领就在这一步步中,白了脸,突然脚下一软,吧嗒一声,摔倒了。

摔倒了他也不停歇,双手撑在身后扒拉着泥土,一点点往后退着挪腾,满身满手的脏污泥泞,狼狈至极。

“说!谁派你来的?!”南瑾看着惊慌的首领沉声问道,以往总有些偏灰色的瞳孔里在这夜色中,凛冽的浓黑,满满的杀气凛然!

留他一命,也就是这个目的。

黑衣人看着眼前俯视着自己杀神一样的少年,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感觉,这个少年刚刚露的一手,太过于惊悚,恐怕小姐都不曾想过,暮颜身边这个沉默少年是这样的逆天手段!

死神紧紧扼住了咽喉,恐惧从脚底一路蔓延上来,仿佛有枯瘦的爪子从地底深处伸出来,拽住了他的脚踝……他双手撑在泥地里,手指紧紧扣着烂泥,才能强迫自己不后退,身侧的泥水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红褐色,那是他带来的十七个手下的血,似乎还带着温热的温度。他闭了闭眼,一咬牙,强撑着不松口,“没……没有谁,是我自己要杀她!”

闻言,暮颜嘻嘻笑开,撑着伞,提着裙子走过去。明明刚才她一路走来,裙子下摆早就脏地不像话,也不见她提,这会儿倒是又讲究了,提着裙子撑着伞优雅地走过去,弯着腰看他,问得意味深长,“那不知,阁下为何指名道姓要杀我?打家劫舍也不是这样的哦……”

“我……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一个……一个废物点心,凭什么耀武扬威的!”他哪知道小姐为何要杀她,这会儿脑子几乎是空白的,随便胡诌了点听说的关键词……

暮颜也不气恼,依旧笑地优雅而迷人,仿佛她不是身处这种雨夜林间泥泞小路遭遇袭击,而是冬日暖阳下缓步在自家后花园赏花的惬意,她看着他,直起了身,淡淡说道,“行吧。你说自己就自己吧。等把你也杀了,一十八具尸体我打包送还给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去,看看她怎么说?”

“你!”几乎是下意识地惊悚抬头,看到少女意味深长勾起的嘴角,眼神促狭,才发现自己被套路了,可是此时否认,已经晚了。

心中的惊惧愈发扩大,今日自己是活不下去了,但是小姐……怕是并不知道暮颜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整个帝都,都不会知道同时面对眼前的这俩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个武功高强世间罕有,一个言笑晏晏间陷阱已挖。

“我怎么会知道?”暮颜笑嘻嘻替他解惑,“这几日吧,恰巧我也没得罪什么人,也就那日撞到了你们家神色诡异的小姐,本来还不确定只是试探,但是你的反应就证实了啊!不过……你们家小姐手下没人了么,怎么就派了这么个小猫三两只?”

她承认,她就是狐假虎威了。

被人说成小猫三两只,却争辩不了,十七个人被瞬间抹了脖子,他还能怎么说?

暮颜看着这怂包样,不屑嗤笑,“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若是非要伪装成土匪劫案,就伪装地像一点……你见过劫匪么?过来的脚步整齐地跟军队行军一样,是你们傻还是我傻?”

她似乎突然也觉得话太多了无趣,转身背对着黑衣人首领,看着来路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晰,说道,“瑾,把他绑了,连着那十七具尸体,一起送回将军府交给暮书墨,就说……麻烦他送去礼部尚书府,请高小姐先组织好语言,等我回去。”

第一百章

“不行,我得陪你。”考虑都不考虑就拒绝。他们这些人一起去他不放心,这几日接连遭遇暗杀,还有那个伪装尸体的人在暗处,难保这一路不会再来一次。还有那三个至今还傻不愣登仿佛吓坏了一样回不了神的人,暮颜如何护得住?

“没事的。马车应该还在原地,我先陪你把这些尸体送过去,等马肯走了,你就把这些人送回去,再回来找我就行,我在下一个镇子等你。”她看着南瑾不赞同的表情,宽慰道,“我又没什么仇人,难不成一个个都埋伏着等着杀我呢?去吧,尽早赶回来就行。……再说,三月之期一到,也没有人保护我了,我总该面对的。”

最后一句话,说地随意,却略带伤感,南瑾一噎,有种陌生的情绪,飘忽而过,不太抓得住。但他也明白,若这里一定要有个人送这些人回去,显而易见只能是他,当下也就不做声地同意了。

“这……”闫梦忱如同被人点了穴道方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着破布袋一样被南瑾扛着走的尸体,颤着声问道,“这到底是……?”

他们刚刚其实还没走多久,马车拐个弯就看到了,他们发呆的这么一会儿,南瑾已经搬了一趟来回了。闫梦忱看着这个和自己一个院子相处地也挺久的南瑾,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她从最开始的恐惧,再到南瑾那雷霆反杀之后,就一直没回过神,那一刻太过于震撼,在偏远小镇长大,就算如今进了麓山书院也算进了帝都,可是杀戮这两个字始终离她太过于遥远。

而她的这十几年人生,简单到根本理解不了何为杀戮。

钱曾和陈小石其实也一样,令他们最震撼的已经不是十几个黑衣人雨天拦路截杀了。特别是钱曾,曾经的皇家太医院院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跟这俩学生一样直接吓傻了?可是,谁能想到,一个将军府私生女,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边上跟着的沉默寡言的少年随从,竟然呼吸之间完成了这场一面倒的杀戮?

“没事了,他们是冲我来的。现在都过去了。”暮颜撑着伞跟在南瑾身边为他挡雨,回头安慰闫梦忱,这安慰,等于没有。

南瑾一手一个,搬得很快,暮颜有时候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也不在意,真的紧紧跟着,哪怕南瑾其实浑身上下撑不撑伞没什么区别了。

闫梦忱其实也说不大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仿佛某种情绪从心脏里蔓延出来,在这雨夜里,冒着酸楚的小泡,说不太清,道不太明。好像只是雨天莫名的忧愁,又好像原本以为一个世界的人,近在咫尺,一转身就可以看见,却不曾想,他们其实——遥不可及。

南瑾在雨里曝起的那瞬间,身上有一种光,那种光让他瞬间化身成另一个人,那个人手执bi shou掀起腥风血雨宛若恶魔降世,以一人对十七人护所有人周全的背影却又似神祇降临,遥远而高不可攀。

犹记得那个中午,少年跟在暮颜身后半步,自己问他,叫什么,暮颜说南瑾。南面的南,握瑾怀瑜的瑾,那是她余光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少年染上了暖意的眸子……那时候她就想,这个少年真好看啊,做随从可惜了。

如果现在告诉她,南瑾只是一个随从,一个不爱说话又有些木讷的随从,她绝对不信。

就算她不懂很多事情,但是一个不受宠的三小姐的随从,会这么厉害?

没一会儿,南瑾已经搬好了尸体,顺便把黑衣人首领也丢上了车,做完这些之后,他才低头看着自始至终撑着伞在自己身边的少女,低声说道,“那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等雨停。”

“好。”暮颜点点头,将伞柄交到他手中,南瑾没要,却拗不过暮颜的坚持,最后接了伞把她送到闫梦忱伞下。

闫梦忱的目光一直在南瑾身上,这会儿却有点不敢对视,低了头默不作声,她不太清楚自己奇怪的心理是什么。暮颜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挽着她,招呼了钱老和陈小石准备走人,也不道别,她不习惯道别。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南瑾低声叮嘱,“……自己小心。”

步子一顿,她背着身,挥了挥手,又继续往前走,“好。”

“……等我。”少年从未这般话多,竟似乎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这俩字说得很是感性。

“好。”背对着南瑾的少女,微微一笑,笑容清丽而温暖,挽着闫梦忱的手臂,将一大半伞推到了她头顶。

南瑾站在马车旁,目送着少女离开的背影,淡色的裙摆上,满是污渍淤泥,很是狼狈。她因为照顾闫梦忱所以大半边身子都在雨里,而另一把伞,她留给了自己。想起刚刚亦步亦趋撑着伞跟在身旁的模样,明明是一个世家小姐,却干起了小丫鬟的活。

她很没有架子,从来不以世家千金自居,行事只凭心情,却又极其护短,对于自己人更是完全不在乎所谓尊卑。

渐渐的,她的身影便被雨幕阻挡,看不真切。这是他们相遇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分别。他习惯了跟在她左侧,或者落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她说笑,或沉默。都是一种独有的安宁。

就是这种安宁里,他几乎都快忘记了,总有一天,他还是会离开,而且不是像这次一般短暂,那一次,将会是永别,他再也不会回来。

一想到这里,目光沉沉,染上了一丝烦躁的杀气,一转身几步回到马车上,翻身上车,狠狠对着马屁股一刀,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瞬间冲了出去,拉着马车跑了起来,根本没有刚刚死活不愿意走的模样,因着这剧烈的奔驰颠簸,车厢里滚成了一团……

马儿在林中横冲直撞,根本没有路可言,他也不在意,只凭记忆中的大方向走,满身煞气目露寒光,就连狂躁的马都在这煞气里渐渐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跑来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而走着去小镇的师徒四人,被今日这一场雨淋地多少有点阉儿吧唧的,又被黑衣人吓得心神不宁的,一路上都不太说话,陈小石本就胆小腼腆,更是吓得面色惨白,这会儿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微微抖着,眼神飘忽,都不太敢看暮颜。暮颜对此多少有点自责。

陈小石和闫梦忱,都是属于她这个世界以外的人,可能见过的杀生不过就是杀鸡宰猪,如此抬手之间就是将人命当成草芥收割,瞬间打破了他们原有的温和的世界观。师姐此刻莫名的不大对劲的情绪,其实和陈小石的胆怯,有着相似之处。

倒是钱曾,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见此刻尘埃落定,终于问出了口,“小颜可知,今日是谁要害你?”

“老师,对不起……害你们跟着受惊了。”她自然知道,却不愿说。

钱曾一听自然也懂了,这孩子肯定是知道却不愿说,听她方才提到高如玉,也许他也不适合知道。当下也不问,暮颜自己有主意,过多干涉也不好。但自己终究是他老师,还是难得遇到的好苗子,必要的时候,自己这把老骨头也是可以动动的。他的眸光一闪而过的犀利,将身边的陈小石又拉近了一点,雨势太大,这伞撑了跟没撑一样。

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四人才出了林子到了小镇里。此刻早已没了来时的热闹,找了家旅店,吃了晚饭,叫了热水洗了澡,暮颜趁着师姐洗澡的时候,又去问掌柜的借了炉子熬了四碗姜汤,给每个人送了去。

如此,才踏踏实实地睡了。

==

而将军府。

前阵子因着小主子们回府重新换上的红灯笼在雨夜里总显得凄凉,在冷风里飘零,甚至带着点诡谲气,阴阴森森的。

此时已是后半夜,将军府没那么大规矩,对下人素来也是和善的多,如此雨天,没有紧急的大事自然不会有人上门。门房小厮搬了一床棉被,拢着袖子缩在门后无风的角落里,搭着脑袋睡着了。

全世界都只剩下了哗哗的下雨声。喧哗,却又安静。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而痛苦的长嘶划破天际,划破雨幕,直直落在将军府门前,惊醒了本就浅眠的门房小厮。惊地其中一只红灯笼,吧嗒一声,灭了。

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将军府的门房,也是有脾气的门房,这么大的雨,这么深得夜,不好好睡觉,过来吵吵嚷嚷,吵醒了主子们责罚下来怎么办?小厮气势汹汹地开着门,抬头就要骂,只是骂声全部堵在了喉咙口。

来人他们自然是不认识的,最多算眼熟。暮颜一向习惯走后门,南瑾其实可以悄无声息地翻了墙进去找暮书墨,半点不会被人发现,可今日,他仿佛因着这雨夜,多了一丝杀伐之气郁结于心,就是想闹腾下。

于是门房小厮打开门,看着这个明显不认识,却又有点熟悉的人。这个人浑身**的,一头黑发湿哒哒挂在脑门上,很是狼狈,可是那双眼睛,在雨夜里凶悍无比,看着渗人,像是一尊杀神。

还有后面那匹马,原地打着转,鼻子里呼呼喷着气,很是烦躁。在红灯笼下他们看得真切,臀部之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地,这会儿腿都在打颤,难怪刚刚怎么听着那嘶鸣那么痛苦。

一时间也有点怕,要骂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口。但也不敢把人放进来。

杀神也不为难他们,说道,“去找暮书墨,如果不在,就去找暮云翼。”

看他理直气壮地直呼主子们姓名,当下更慎重了,两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匆匆朝着暮三爷的院子跑过去。

而此时暮书墨的书房里,三个黑衣人已经跪了半宿。暮书墨沉着脸,在书桌后呼呼放冷气放了半宿。

墨一也很无奈啊,前几日他派了墨二墨三暗地里受命保护三小姐安危,在暗处跟得好好地,也没什么大事。一直以来还以为三小姐压根儿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昨日还在嘚瑟主子给了个轻松的活儿,毕竟三小姐也是乖巧,不乱跑,不惹事,基本没他们出手的机会。哪知道今日,三小姐就把他们给甩了……甩了……了……

被一个少女轻而易举地甩了这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墨二墨三是三爷训练出来的暗卫副首领,如今被一个小丫头说甩就甩了,以后这面子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带领那帮手下?

但当下也没办法,只能跑回来负荆请罪。等他们一五一十交代完,主子都没开口,也没让起来,就这么一直跪着。

于是……跪到了现在。小谭敲开书房房门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可是小谭一开口,他就觉得有点悬。

因为小谭急匆匆进来,脸色很严肃,连行礼都没行,只说了一句,爷,小厮说门外有人找,我就跟过去看了,是三小姐身边的随从,还带了一马车的……尸体……

然后,整整半宿黑着脸陪着自己的暮三爷,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一下子冲了出去。墨一觉得,今晚自己,凶多吉少。轻而易举被一小丫头甩了这件事,已经不足挂齿。

果然……一刻钟以后,三爷回来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着的黑衣人,和十七个尸体。那个随从倒是没见到,但是那十七个尸体,连三爷看到以后都愣住了。

所有伤口一模一样,一样的深浅,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就像精准量过的,这哪叫杀人,这叫艺术。

“这……这是谁干的……?”他胆战心惊地问道。

小谭努了努嘴,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再看三爷黑的跟锅底一样的脸,他赶紧咽了回去。太没眼力见了,这个时候应该尽量降低存在感。

不过,这时候三爷明显关注点不是自己了,他悄悄松了口气,就听三爷用这么多年最最冷酷的声音说了句,“去,把礼部尚书,请来!”

请来二字,隐隐透着杀伐肃杀之意。小谭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跑了出去。下大雨算什么,这时候的暮三爷,比下大雨可怕多了。

第一百零二章

小谭方才跟着,自然听到了南瑾的话,这批人是礼部尚书家的,想想也是怒火冲天,他家三小姐虽然人是不出彩了点,但是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礼部尚书派了人来追杀?!啊呸!什么不出彩,那是相当的出彩!只是你们眼拙看不到!

当天晚上,整个将军府都沉默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

先是门房小厮被一马儿嘶鸣惊醒,然后三爷急匆匆去了大门口,带回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和十七具尸体,再然后,小谭就冒着大雨出了门,一炷香的时间后,礼部尚书高进冒雨前来,佝偻着背战战兢兢的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第二日,礼部尚书之女高如玉截杀朝廷委派的前往临泽镇的钱曾师徒四人的事情,如同惊雷炸响在暴雨方歇的熠彤上空,惊呆了熠彤所有嗅觉灵敏的朝臣们——这注定了礼部和将军府必将势如水火!顺便……高进这是直接打上了陛下的脸……

果然,帝王大怒,捞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跪在大殿之上的礼部尚书额头瞬间血流如注,年迈的礼部尚书几乎昏死过去,当场就被抬下去了。很快,圣旨就到了尚书府,高进被直接罢免,高如玉收监等候发落。

此时,人们才发现,高如玉,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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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红宝石甲套重重捶上座椅扶手,栖凤宫里的皇后娘娘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失了淡定端庄,怒气冲冲地表情都有些扭曲,冲着一米之外跪着的黑衣人呵斥,“你是脑子被撞坏了还是最近下雨淋傻了?高如玉!是谁让你擅作主张派人截杀的?!你不知道那是陛下圣旨派出去的?你这是在打杀陛下的脸你不知道么?!你截杀就截杀了,怎么被人直接十七具尸体丢上了门?!”

跪着的黑衣人,身体微微颤抖,身形娇小,因着被呵斥,抬头看来的目光惊恐万分,她匍匐在地,颤抖求情道,“娘娘,救我……”

失踪了的高如玉。

“救你?!”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以此来平复情绪,看着高如玉的神色晦暗不明,她终是似乎有些不忍,道,“你要本宫如何救你?朗朗乾坤、证据确凿,就算本宫愿意包庇你不忍你深受囹圄之苦,可是陛下呢?陛下需要给将军府一个交代,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高如玉……本宫一直觉得你聪慧,这次你……糊涂啊!”

“可是娘娘……那日城南破庙回来,我被她发现了!”她如同溺水之人,攀附着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时候提起城南破庙,意思就有些微妙了……

皇后的眸色深了深。未说话。

栖凤宫大白天的门扉紧闭,宫女们一溜烟守在门外,没人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却都胆战心惊地知道若是发出丁点声音,便可能是死罪。正殿内,焚香袅袅,牡丹花香雍容华贵,紫色绉纱层峦叠嶂般宛若仙境。

有只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狗儿,踱着小步子跑向皇后,皇后附身,轻轻抱起抚摸它柔软地绒毛,精致甲套微微翘起,狗儿懒洋洋趴下,半眯着眼。

身后,嬷嬷垂手而立,不动声色。

高如玉就在这样的安静里,湿透了后背衣衫。她知道她在兵行险着,可是没有办法。

许久,皇后娘娘又叹了口气,甚是疲倦的揉了揉眉心,继而挥了挥手,“你且下去吧。找个安全的地方先窝着,容我想想办法。”

她赌对了。高如玉脸上微微露出喜色,拜谢了皇后娘娘,从一直来往的偏门溜出。

栖凤宫里,皇后娘娘看着腿上趴着酣睡的狗儿,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朱红唇瓣娇嫩欲滴,残忍吐出一个字,“杀!”

凛冽杀意惊醒了狗儿,扑通一声跳下地,溜了。

嬷嬷点头,无声退下。

皇后看向自己呵护地完美的指尖,笑意深深:高如玉,是你提醒本宫——你知道的太多了。

高如玉失踪后的第二日,有人在苏香河里,发现了浮起来的高家小姐发白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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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就这件事,还有人发现了更微妙的细节。

青影。

作为大理寺卿的得力助手,青影去义庄一向是畅通无阻。十七具尸体显而易见不会停在高府,只会摆在义庄等着几日后下葬。

毕竟事关暮三小姐,主子听闻就发了大火,他也就是去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

“你是说,你怀疑那日城南破庙里的十二具,也是南瑾所为?”彼时谢锦辰坐在廊下看书,书也没看进去几页,心里乱糟糟的,心想那孩子刚出发,就遭了暗杀,接下来万一还有危险呢?就见青影面色凝重地回来,说了他的怀疑。

“不是怀疑。属下几乎可以确定。虽然伤口部位不同,但是一样细小、一样精准,一十七具尸体,所有伤口一模一样!”这样的人才何其稀少,怎么可能在熠彤同时出现两个,又相继杀人?既然不会这般巧合,那么只能说明一个真相——两次都是同一个人,暮三小姐的那个漂亮地有些过分的随从,南瑾。

他们查不到来历,查不到过往,甚至连名字也是暮三小姐取的,之前的一切,独独属于他的一切,都是空白。

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他们的情报系统,何时这般形同虚设?

谢锦辰沉默了。

他喜欢她,想娶她为妻,并且此生此世只此一女,令他见之欣喜,思之微甜。这份感情,从最开始就已明朗,他呵护地小心翼翼,就怕吹了风,淋了雨。

因着用心在意,所以也了解,暮颜对身边人何其看重。如若真的证实当日城南破庙伪造伤口意欲栽赃的是南瑾,那么一旦他动手,也就永远失去了她。

他迟疑,青影却急切,“公子!您忘了么,那日彤街窄巷,暮三小姐也在!”青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哪怕他觉得那位小姐很好,可是,公子的安危,不容有丝毫闪失。

若公子下不去这手,他来!

谢锦辰皱着眉,许久,很是疲惫地起身,腿上白色长毛毯子疏忽间滑落,他也不去捡,他清晰地感受着双腿站立的感觉,还有些微微地疼,可是这疼,都让他满心欢喜而激动。谢锦辰看着天空阴云,喃喃道,“再等等……”

他不想失去她,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想此生,与她共度。

第一百零三章

事情还是回到最初的源头,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少年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引起了多方主意。

事后有人问门房小厮,可是小厮也是支支吾吾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始终惊惧于那个雨夜仿佛从天而降的少年,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三小姐的随从。那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三小姐。

而那个少年将尸体和暮颜的交代一起转呈给了暮三爷之后,就换了马再次冲进雨幕,疾驰而走了。于是,当暮颜第二日一早,推开房门,看到碧空如洗,而浑身衣服都没换湿漉漉贴着身的南瑾眼底淡淡青黑时,突然就笑了,那笑容,亮若星辰璀璨。

她说,“早,瑾。”

仿佛不曾别离,仿佛始终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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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瑾回来了。雨也停了。五人吃了早膳,租了一辆马车,匆匆就上路了。

索性,这件事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了,陈小石也似乎终于恢复了过来,恢复了他腼腆害羞的模样,只是依旧不太敢看南瑾,眼神飘忽不定。

南瑾的恐怖指数,恐怕会成为他这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们是在第五天的中午,到了临泽镇。

临泽镇里,一片狼藉,其实这是大雨下的最早,也最久的地方。被摧毁的房屋随处可见,残桓断壁被覆盖在淤泥之下,一些小小的帐篷被支了起来,伤者被安置在里面,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所有人不管受没受伤,都严阵以待,神情严峻。

看到他们一伙五人,护卫过来询问,知道是熠彤来的医者,才放了行。

他们去帐篷去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钱老友人,却有好些人认出了当年在临泽镇行医好几个月的钱老,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儿,几乎整个小镇都知道了。

一时间,原本有些低沉的小镇,也带上了欢喜。朴实的百姓最是好客,还有村民立马去海边捕了鱼送过来。大概半个时辰后,风尘仆仆的友人就来了。

钱老的友人叫杨家兴,当年钱老离开后,他就在这小镇定居了,开了家小医馆,做起了小镇唯一的大夫,这些年一直在这里,也没有娶妻生子。杨家兴过来之前,显然是去采药了,药篓子还没放下,是个很粗犷的男人,肤色黝黑,身材高大,双颊通红,五十来岁的模样,孔武有力,嗓门很大,一见面就喊,“你个老家伙怎么会来?!”

看得出很是惊喜,过来一个熊抱,暮颜明显看到钱老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当杨家兴得知他们便是帝都派来帮忙的,热情地一定要他们去休息休息,说着就往医馆带。医馆没有受太大的影响,只是有一处屋顶被大雨冲破了漏了水,小部分药材被浸泡了,但大体还是好的。此刻,医馆里也住了些伤员,都是伤势比较重的。

当下,所有人也都不休息了,挽了袖子就帮忙,抓药、煎药、包扎伤口,就连南瑾都上去当苦力搭把手,突然多了五个劳动力,办事效率明显高了很多,但也是不知不觉一直忙到了夜晚才算稍微告一段落。

有村民带着鱼汤、饭菜过来,伙食并不好,然而这种条件下,谁也不挑,更何况,忙了一下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闫梦忱吃了个大饱,见暂时没什么事情,拉着暮颜就去海边看海。

这个小镇出来的孩子,在熠彤总显得有些拘谨,这会儿如鱼得水般,整个人活了起来,虽然……看着南瑾还是有些别扭。

小镇其实很小,没什么可逛的,不过沙滩之上倒是有些人,三两扎堆唠着嗑。天灾刚过,劫后余生的人们似乎格外珍惜,脸上几乎没有愁容,三人一路慢慢走,听着他们的话题也是关于出海和收获的话题,那些关于灾难,关于废墟的,只字未提。

见到他们,几个原本扎堆聊天的妇人走了过来,好奇地开始攀谈,从帝都,聊到大城市,从大城市,聊到大城市的姑娘真美,真白……再到后来,就是询问年龄,是否婚嫁……

接着,就开始推销自己家的儿子,顺便言语之间再贬低一下对方家的儿子……

……

如鱼得水的闫梦忱闫师姐,终于在这样热情而友好的相亲氛围里,羞怯地躲到了暮颜背后,眼神飘忽地看了看南瑾。

闫梦忱躲了,妇女们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另一个姑娘身上,这姑娘话不多,看着笑眯眯也挺和善,刚想上去唠两句,身旁南瑾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小镇妇女们何时见过这么“凶悍”的少年,笑容一瞬间有点尴尬,想着估计是这姑娘的“相好”,这是因着她们的话题不开心了,当下倒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只能尴尬地笑着递过手里的吃食示好,像是米粉糕,只是灰扑扑的,看着奇怪。

南瑾没动。

妇人似有尴尬。暮颜却知道他不是嫌弃,只是不习惯罢了,她伸手拿了三块,道了谢,一人一块分了,只要是暮颜递给他的,他从不拒绝,这会儿也拿着慢慢吃,很是优雅的模样。

“这位公子……也是钱老的学生?”妇人好奇问道,这个少年看着好贵气,虽然不说话,也有点凶,但是一身深紫锦袍穿地跟神仙似的,举手投足就像是传说中的贵人……再和临泽镇的小子们一比,啊哟喂!丢脸都丢到大海对面去了!

“不是,他是我的随从。您别看他看上去似乎很严肃,其实人很好很随和的,只是害羞不爱说话。”暮颜笑着解释。

随和、害羞、不爱说话的南瑾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米糕,低着头,嘴角抽了抽。

妇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意外,她晃了晃脑袋,嘀咕道,“帝都的随从,都这么高贵的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闫梦忱面色一僵,眼神飞快扫过南瑾,脸微微一红,神色却是落寞,默默地放下了吃了一半的米糕,突然觉得没胃口……暮颜察觉,暗自叹了口气,闫梦忱喜欢南瑾,也许是一个无解的局。

第一百零四章

暮颜于心不忍,转了话题,主动搭话道,“这位大娘,你们每天出海么?”

“是啊,我家那口子,和我家那小子,每天出海捕鱼,可勤快了……”刚刚急着推荐自己家“十七岁小子”的妇女一看这个很是漂亮的小姑娘主动搭话,当下又找着了机会。

“嘿,我说,你家小子勤快?天天不务正业的,老想着折腾才对,你看看都弄坏几只船了,上次差点被大怪物给吃了!……姑娘我跟你说,我家那小子啊……”

大娘絮絮叨叨说着,夸起了自己儿子便也收不住了,暮颜却抓到了重点,“大怪物?”

大娘愣了愣,转了话题说道,“对呀,你没见过吧,好大的怪物,比我们的船只大不知道多少,就跟一座岛一样,会喷老高的水,我们远远地都能见到,那地方是不能去的,去了回不来……”

“也不是没人去过,不过都没回来过。这里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风,怪得很,所以我们也只能在这一片地方捕鱼,再远是不敢去的了……”

打开了话匣子的大娘,说了很多他们不曾见过的“大怪物”,还有千奇百怪的现象,大怪物其实就是鲸鱼,而那现象就是暮颜以前就了解到的关于风向的问题。

客观因素和未知的世界,让渔民们望而却步。但是林家,却出了一个异类,林小北。

林小北,就是刚刚推销自家“十七岁小子”的大娘家的儿子。

他喜欢用小渔船一次次冲进老人们划好的“禁区”里,勇气可嘉,只是一次次都被大自然无情摧毁,于是,成了海边小镇的笑料。

谁都知道,林家有个林小北,脑子不太好。

脑子不太好的林小北,在这些妇女絮絮叨叨的讲述里,在自己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里,从海里回来了。他似乎也不是去捕鱼的,听说渔船一般吃完午饭也就回了。像这样到了夜晚的,都是出去“瞎转悠”。

当然,林小北其实是一直捕不到鱼的,因为他出海,从来不是为了捕鱼。

这个少年,长得黑乎乎的,穿着渔民们常穿的短衫大裤衩,拖着长长的渔网,头发乱糟糟地像个鸡窝一样,他大摇大摆傻不愣登地走过来,拉着自己母亲回家吃晚饭,对于妇女们口中带着点笑意带着点儿嘲讽的讨论似乎习以为常。

甚至,他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三个外人。

他的母亲虽是口中嫌弃,却满满的迁就,随他拉着一起回家。

天色渐渐晚了,渔民们都回去了,闫梦忱也说困了要去睡了,一时间,海边竟只有暮颜和南瑾俩人,暮颜突然就起了兴致,说要烤鱼。

她倒不是说饿了,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挽了袖子就要冲海里去,被南瑾给拦住了。

南瑾脱了鞋子,挽了下摆衣袖,下海去捉鱼,暮颜在沙滩上架了火把,准备工作刚刚做好,南瑾已经抓了两条鱼过来了。

难得见南瑾如此接地气的模样,挽了衣摆,赤着脚,衣袖一直高高撩到了上臂,一手拎着一条鱼,手中的鱼甩着尾,洒了他一身水,怕是始终都像清贵公子的南瑾,从未这般有生机过……

暮颜脱了鞋,坐在沙滩边玩水看着南瑾杀鱼,黑色金属bi shou第一次见他用来杀鱼,手法倒是娴熟,好奇问道,“瑾,烤过鱼么?”

“嗯,饿了什么都吃。兔子,蛇,鸟,鱼……”甚至更奇怪的东西,却不愿跟她说。经常会接了荒郊野岭的单子,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等一个人,或者说几日跋涉,自然只能如此解决。许是因着夜色舒缓,海风徐徐,沉默寡言的南瑾似乎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凛冽和淡漠,话也多了点。

没一会儿,两条鱼就清理干净了,也不用暮颜动手,他自己生了火开始烤。

其实,这个世界的烤鱼并不好吃,没有那么多调味品,普通人家的盐巴都是奢侈品。不过难得吃上,倒也新鲜,一时间,兴致勃勃地看着南瑾倒腾,想着若是有酒,最好是桃花醉,那便是很美的一件事了。

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适合看海。夜幕之下的海,在风中一层层荡漾开来,海水覆上她的脚背,清清凉凉的,疏忽间又褪去,如此反复……

暮颜索性枕着手臂躺在沙滩上,白色的长裙在沙滩层层叠叠铺展开来,腰带随风飘舞,在暗色夜景下美得惊心动魄,她看着夜空,呢喃道,“我以前,就很想去海边……可是,我们那边的海,比这里人多,多很多很多……跟下饺子似的。”

少女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更温软而迷人,甚至带着点醉酒之后的低喃,南瑾听着她嘀咕,也不说话,偶尔瞥一眼,又回头看着鱼。他不知道她说的是哪里、又是什么时候,不过倒也没有去问。暮颜跟他独处的时候,经常会兴之所至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想来也是不打算要他回答的。

于是便也不做声。

一个安静地看海,一个安静地烤鱼。

海风徐徐地吹,带着特有的腥味,少女仰面躺着,长长的下摆已经被海水浸湿,一个一个小小的浪花卷过来,将她的裙子一直卷到了膝盖,露出纤细修长的小腿,白皙小巧的莲足,脚趾圆润饱满很是可爱,在夜色下泛着惊人的白。

南瑾皱了皱眉,这孩子真的不太有形象,难道她不知道女子的脚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么?幸好此时也没什么别人……他自动将自己规划为“别人”之外的范畴。

暮颜却并不知道南瑾在想什么,她闭着眼,低低喃语,宛若梦呓,“瑾……为什么……不想留下?”

安静地环境,突兀的问题。南瑾一怔,回头,直直撞进少女回过头来亮晶晶的眼,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能告诉她,他的时间不多……

当初答应的时候,他想过会回去拿解药,满了三个月再回去便是。如今,却是半点不想了。他只想做那个叫做南瑾的少年。

哪怕余生如秋蝉般短暂。

于是他沉默。

一如当初,她问他,你叫什么。他也沉默。

于是,他成了南瑾。握瑾怀瑜的瑾。

如今,他又一次沉默。每一次他不愿说的事情,也不欺骗,就只是沉默,表明我不能告诉你。

暮颜就在这沉默里,渐渐暗了眼。她似乎习惯了这个少年的存在,并期待他留下。只是,两次,他都拒绝了,那便不会再问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一时间,只有淡淡鱼香,两个人就真的不说话了。却又和最初的沉默不同,有种尴尬的气氛围绕着。

“嘿!好香呀!”

少年爽朗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暮颜回头,短背心,大裤衩,走路带风,方才才见过,那个拖着长长的渔网嚷嚷着肚子饿的少年,林小北。

神经大条的少年并没有发觉空气中尴尬的沉默,以及南瑾眼中一闪而逝的犀利,他跨着大步就走过来,学着暮颜的模样往沙滩上一躺,刚躺下,就又爬了起来,抱着膝盖眼睛紧紧盯着烤鱼,问道,“你们就是今天来的外乡人?听说是来帮忙救治伤员的?”

南瑾没有说话,鱼已经烤好。他从烤架上拿了一条,放在嘴边吹了吹,才递给暮颜,暮颜接过咬了一口才回林小北,“嗯。对。……嗯,好吃。”

她吃的津津有味,对着南瑾扬了扬手,意思是让他自己也赶紧吃,这个得趁热。谁知,南瑾起身,拿起了暮颜脱在一边的鞋子递给她,“穿上。”

暮颜扬了扬手里的鱼,吃着鱼呢,穿啥鞋子呀。她可没有古人“不能被陌生男人见了脚”的思想……她踢了踢脚,将卷上来的裙子蹬下去,蹬了几下却还是湿哒哒贴着小腿,她也不在意。

南瑾叹了口气,任命地蹲了下来,一把抓住她乱踢的脚,给她穿鞋。

暮颜一愣。嘴里半口鱼,忘了咽下去。

少年跪着,衣服下摆上都是沾到的细沙,挽地高高的衣袖还未放下,自己的脚握在他掌心,被海水浸泡过的脚冰凉,掌心却滚烫,有薄薄的茧,有耳边发丝滑落,滑过她的脚背,微微地痒。

这一痒,浑身一个激灵,暮颜突然回了神,多么不可思议!这是南瑾么?南瑾是会关心她穿不穿鞋的么,难道他不是应该丢在鞋子转身就走么?

这一愣,一激灵,南瑾已经帮她穿好了鞋,一回头,另一条鱼已经到了方旋嘴里……那个少年,狼吞虎咽地吃着烤鱼,因为烫嘴,一边吃,一边呼哈呼哈地吹着,半点没有不好意思。

暮颜直接乐了,这大大咧咧的少年,倒是讨喜,将手里剩下的半条鱼递给南瑾,“嘿,吃了我的鱼,去抓几条来,我家南瑾还没吃到呢!”

南瑾接了烤鱼,便也就着吃了,丝毫不介意这是暮颜吃剩下的。

少年嘴里鼓鼓地,嘟囔着“小气”,却也放下了手里剩下的小半条鱼,当下就站起身跳了两跳,提了提裤衩,脱了鞋子就往海里走,嘴里还说着豪言壮语,“看我去给你抓几条大的!你们这鱼太小了!完全不够吃的!”

渔村长大的少年,各个都是抓鱼的好手,果然没一会儿,一手一条,比刚刚大了很多的鱼就抓到了。他抓了鱼就丢给南瑾,南瑾又去沉默的杀鱼了。林小北本来蹲那看南瑾杀鱼,想要套话,这烤鱼烤的比他吃过的都好吃,也不知道是怎么烤的,可是碰到一个对着陌生人绝对不会开口的南瑾,自然只能自讨没趣了。

于是,林小北自顾自套了半天近乎,奈何压根儿没有半点作用,但不说话吧,实在是无趣,只能退到暮颜身边,跟她唠着捕鱼中遇到的趣事。

暮颜倒也不拒绝,收了腿抱着膝,一边看着南瑾杀鱼,一边陪着少年唠嗑。少年很是自来熟,没一会几乎把自己全交代出去了,连几岁尿床都快抖出来了……

暮颜含笑听着,听着他对大海的向往,听着他一次次划着小渔船出海,又一次次如何被止步,被打退,毁了多少只渔船已经不记得了,家里经济一度成为整个镇子最差的,因为三不五时就要坏一只船……甚至好几次险些丧命。

而他,几乎成了整个镇子的笑柄,谁都瞧不起他,都知道林家那个独子,是个傻的。因此自然也没有姑娘想要嫁给他了,母亲为此偷偷抹泪,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傻了,小渔船,根本出不了海……

可是,这些打退堂鼓的念头不过一闪而逝,他依旧向往大海,向往深海,想要去看看这片无人踏足的大海里,到底是什么在诱惑他。

“我跟你说,海里肯定有宝藏!我听得到他们在叫我去拿!”林小北看着远方,说地斗志昂扬。

“他们是谁?”暮颜好奇地问。

“宝藏啊!”

“……”

少年说的理直气壮,就是觉得大海里有无数的宝藏在等着他去拿,每到晚上,夜深人静,他睡不着了就会来这海边,听海风吹过浪涛层层,这种听了十七年的声音,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蛊惑着他一步步走进去。

是谁说过,有梦想的人,眼里自有星辰大海。暮颜抬头看他,看着少年说起大海的时候,眼神亮若星辰璀璨,她忍不住告诉他,“大海里,的确有宝藏。那个小岛一样的会喷水的怪物,也不是怪物,不会吃人……”

“嘿!”

本来站着畅想宝藏的少年一个蹦高,然后就跑过来蹲在她身边,目光炯炯地说,“你也觉得吧!我就说那些个婆娘懂啥!果然你们大城市就是不一样!而且你说什么?那不是怪物?哈哈!我就说嘛,那些个婆娘最不懂了!哈哈!还是你们帝都的人知道的多!”

他几乎是兴奋到了极点,十七年终于遇到了一个知己,又起身站起来,看着她哈哈大笑,“我告诉你,我觉得我要去弄一艘大船,雇很多很多人!迟早有一天,我一定要到达那里!”

少年站地笔直,迎着海风,大张的双臂,大声喊着自己的梦想,一点都不觉得有多么难以实现,有多么不合常理到仿佛痴人说梦。

一个敢于做梦的少年。

他钟爱yu dà hǎi,不管别人如何说,不管别人如何阻,明知道那艘小渔船根本到不了深海,根本承载不起他的梦想,可是义无反顾,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到达。

“对,你一定可以!”暮颜笑嘻嘻地应承,必要的时候,她不介意推他一把。

“嘿,你就比这里的女人都好多了!我喜欢你!”少年回眸,转身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暮颜。”

“我叫林小北!”

“我知道。”

“明天我带你出海去看看?”

“明日还有伤患要照顾,过几日吧。”

“好!”

第一百零六章

往后的几日,暮颜一行五人都在照顾伤患,每日都要忙到晚膳十分,渔民们很是配合和热情,重建家园、帮忙抓药、送饭送菜,还有一些老人当年就受过钱老恩惠,这几日更是拿出了过年才有的待遇款待他们。

林小北也是日日来,有时候藏着一个蛋,说是树上掏的,有时候带着两条鱼要南瑾烤着吃,自来熟的性子和谁都打成一片……甚至天天在钱老面前钱爷爷长、钱爷爷短的,想要钱老放暮颜的假让她跟着他一起出海。

于是,这一日终于显得空闲一点的时候,钱老给他们放了假,一群人一起出海了。

为了带他们一群人出海,林小北特意找了一艘比较大的帆船,从上船开始,陈小石就已经白了脸色,死死扣着船檐……

“嘿!我说你,给我名字长一样!怎么就那么胆小呢!”林小北站在船头,风海吹起他额前碎发,露出少年被海风吹得红黑的脸,脸上,张扬的笑意明媚如烈阳,他大声说着话,却没有丝毫鄙视的味道,反而也不急着走了,收了帆,任船慢慢随风飘摇,渔民就是这般,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林家有个傻小子林小北,却总善意多过鄙夷。

陈小石原本是不愿意来的,可林小北是什么人?他总来不懂被拒绝是什么意思,强拖硬拉着陈小石就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林小北这个烈火一样的男孩,在这一群人里除了暮颜便是最喜欢围着木讷害羞的陈小石,觉得他们俩“名字是一样的”,所以一定是兄弟。

陈小石看着张扬的林小北,胃里翻覆的感觉和对大海的恐惧,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哀怨看着这个无厘头起来完全说不通的人……

闫梦忱倒是很兴奋,这些日子来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在帆船里前后溜达着,时不时在暮颜身边坐一会儿,聊几句,而暮颜,带着南瑾在钓鱼,她也不在意钓不钓地上,更不在意林小北的大嗓门吓跑了多少鱼,只是享受海风徐徐里,惬意垂钓的某种心情,身边的水桶里,只有一小尾很小的鱼,在里面缓缓地游,倒是南瑾那边,似乎上来了好几条。

“林小北,你这样说小石就不对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你兄弟,凭什么要跟你一样傻大胆?”闫梦忱抱不平,“再说,还不是你非要把人拉来的?”

“你这婆娘……那我又没拉你来,你又为啥要屁颠儿屁颠儿地跟过来?”林小北撇嘴,抬头,嫌弃道,“看看暮颜,再看看你自己,哪里像个帝都姑娘,倒像是我们这种小渔村里的臭婆娘!凶悍的很!”

被人说成凶悍臭婆娘,闫梦忱也不在意,拌着嘴回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熠彤千金小姐,就是个小农村出来的,就是个凶悍臭婆娘,怎么着了哇?”说完,抓起暮颜身边水桶里唯一的那条小鱼,就朝着林小北丢过去,鱼尾扑腾,溅起水花,普通一声,越进了水里……疏忽间,就不见了。

被洒了一头水的闫梦忱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丢了暮颜唯一钓上来的一条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见暮颜只是含笑看着他们闹,犹自钓着她自己的鱼,怡然淡定的模样,便也有了底气,对着林小北淡淡地哼了声。

林小北却是哈哈笑了起来,笑到最后捧着肚子弯着腰地笑,笑地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暮颜这么半天时间,就钓了这么一条,还被你抛了回去,你这婆娘好没道理,哈哈!”

“还不是因为你!如今倒说起我来了,哼!”闫梦忱撸起了袖子,丝毫不顾及一小节藕臂暴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颐指气使道,“你不是厉害么,还不下去抓几条鱼上来!”

“凭什么你放走的鱼要我去抓回来?”虽然如此念叨着,似乎极不情愿,林小北还是脱了鞋、脱了短背心纵身跳进了海里,今日大海风平浪静,也不见他如何抓,没一会儿,就探了头出来,两手一丢,两条鱼就啪啪进了船,在船里拍打着尾巴。

林小北两手抓着船檐,纵身一跃,就跳进了船,拍拍手,很得意地看着闫梦忱问,“如何?小爷本事大吧?”

虽然心里如此惊叹,闫梦忱却不愿承认了让他嘚瑟,撇撇嘴,“哼!这有什么,不就抓两条鱼么!南瑾肯定也行!”说完,快速地瞥了眼南瑾,耳根悄悄红了。

“南瑾、南瑾的,臭婆娘你天天只会说南瑾如何如何厉害,我是没有见到,除了烤的鱼好吃,其他有什么厉害的?莫不是你喜欢他?!”林小北笑嘻嘻凑上去,格外八卦地问道,不过想想也是,南瑾的确很俊,和他见过的那些个一身鱼腥味的大老爷们不同,身上清清淡淡地香,锦缎长袍也是格外好看……不过,他想,若他也穿这样的衣服,应该也会这么好看的吧?

“你别瞎说!”被人这么大声戳破心思,闫梦忱红着脸下意识就朝南瑾看去。

却见南瑾仿若未闻,他专心致志钓着他的鱼,和暮颜的一边钓鱼一边看他们打闹嬉笑不同,南瑾真的是在一心一意地钓鱼,似乎,他的世界,从未有过三心二意的时候,钓鱼就是钓鱼,吃饭就是吃饭,杀人就是杀人,明明身处人群,却又似在人群之外。

这会儿,他又收了竿,鱼竿上,一条扑腾着的大鱼带起一串美丽的水珠稳稳落在他伸着的手里,那双手略显苍白羸弱,掌心有薄薄的茧,他抓了随手就放在暮颜身边的水桶里,暮颜抬眸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不必。”

原来,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不在意罢了。

闫梦忱耳根绯红渐退,脸色微微一白,突然间玩闹的心思都没有了,恹恹地抓了还在船里蹦跶的鱼放进水桶里,坐在暮颜边上看她钓鱼,林小北咋咋呼呼地走过来,她也不想理睬,闭着眼睛枕着暮颜的肩膀睡了。

暮颜看了看闫梦忱,再看看林小北,笑道,“别闹了,好好看着船,别飘远了待会儿就回不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放心,有我在呢!”林小北拍拍胸脯,隔着闫梦忱对暮颜哈哈一笑,大声说道,“怎么样,大海的感觉!今日只是近海,我兄弟不行,不然我带你们出海,去看看我发现的海岛!那才是我的秘密基地!”

他的兄弟,自然是陈小石。

“好,下次不带你兄弟。”暮颜很喜欢这个自来熟的少年,认兄弟认地如此理直气壮,连当事人的意思都没问过,就这样大刺刺地“我兄弟”、“我兄弟”地称呼……

她笑地眉眼弯弯,听着林小北在身旁絮絮叨叨说着大海里遇到的事情,听他说抓到的巨大的鱼、遇到的滔天的浪、也有狂风直接扯碎了他的帆、掀了他的船,听他说多少次差点回不来,却在下一次继续扬帆起航……

自始至终,少年的眼底,都灿若星辰,他的声音激昂而自豪,连陈小石都很专注地在听,似乎不再晕船,闫梦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热烈张扬,对着大海无限向往的少年,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背后是日色渐渐移动到头顶,洒下光芒万丈……

林小北站在这大海之上,进行他有生以来最慷慨激昂的演讲,一直到日头渐渐西移,往来船只渐渐多了出来,多多少少都装了鱼,看来是回去的,船上的渔民自然早就认得暮颜他们了,靠过来笑呵呵打了招呼才离开。

暮颜回头问林小北,“什么时辰了?”

李小北看了眼天色,笃定到,“未时了。有些渔民回地比较早,他们就在近海附近打渔,基本过了午膳时分就会回去的。”

“要不,我们也回吧,回去正好吃烤鱼!”他又看了眼天色,看了眼脸色发白的陈小石,再看看枕着暮颜的肩膀木木地看着大海的闫梦忱,提议道,主要是他也饿了,南瑾的烤鱼诱惑力极其地大。

“好,回吧。”暮颜淡笑说道,只是侧头落在闫梦忱身上的目光,带着微微的疼惜……

众人回了岸,便找了块海边地方,捡柴的捡柴,杀鱼的杀鱼,一起张罗着烤鱼,自从来了这临泽镇,南瑾的烤鱼手艺得到了很大的发挥,小镇不大,经过了林小北的嚷嚷,几乎人人都知道,那个天仙似的少年,很会烤鱼……就连这几日来有些躲避南瑾的陈小石,这会儿也很是活泼地张罗着要一起杀鱼,方才面色惨白虚弱无力的模样都没有了。

只是这鱼尚未烤好,刚架上火开始烤呢,就有渔民急匆匆而来,叫走了林小北,说是林小北的母亲发热,而林父还未回来,让他回去先照顾着。暮颜本想一起去看看,却被林小北阻了,只嚷嚷着让他们慢点吃,剩个一条给他,便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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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鱼,林小北最终没有吃到。

他在深夜敲响了医馆的大门,只说是母亲高热不退,请暮颜去看看。开门的是钱老,当下披了衣衫就要出去,被听到响动出来的暮颜阻了,这几日钱老忙得白头发愈发得多,眼底青黑从未淡去,听说一夜都要起来好几回,查看伤者的情况。

暮颜将钱老劝去休息,自己叫了陈小石同去,连南瑾都不曾带。林小北的家在海边一路沿着往南走,估计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一路上暮颜将大体情况了解了一番。

原来,下午邻居过来叫林小北回去的时候,便是发现林母头晕晕倒在了自家门口,挑拣好的菜叶子撒了一地,过去一看才发现发热发地厉害,于是将人抬进了屋,找来了林小北,只是之后林母的病情却是急剧恶化,不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还开始各种说胡话,梦呓不断仿佛不停做着噩梦一样,面色坨红,冷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一点用处都没有。

到了林父回来,熬了粥给她,却怎么也喂不进去,喂多少吐多少,林小北当时就急着要来找人,却被林父阻了,只说发个热就麻烦人家过意不去的,一直到了这会儿,林父也开始头晕发热了,林小北觉得事情有异,不顾劝阻找来了暮颜。

闻言,暮颜加快了步子,这是她第一次来林小北家,比之临泽镇一些家庭要破旧的多,也不知道是原先便这样,还是被这场雨给冲坏的,左右她也没心思去观察,快步朝着林小北指的方向去,推门就跨入。

床边,林母躺着,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红地诡异的脸,坐在床边的林父听到响动转身,满脸的担忧还未收起,见是他们,立刻局促地站了起来,搓着手,面有赧意,似乎想请他们坐下,环顾一圈,屋子里只有唯一一张椅子,却又不知道请谁坐了。

林小北却没有这些顾虑,他见自己父亲杵着不动,反而挡着暮颜上前查看,拉着林父就往边上走,一边催促着,“暮颜,快,给我娘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你先别急……小石,你给林大伯也把把脉。”暮颜一边嘱咐陈小石,一边在床边坐下,躺在床上的妇人,脸色坨红,嘴里不断梦呓着,却听不清晰,想起前几日,林母热情却又有些尴尬地递米糕给他们的模样,不由得唏嘘……才不过多久,竟整整瘦了一大圈。

暮颜为林母把了脉,手底下的脉象的确是高热不退,只是又似乎有点不对劲……她蹙眉想着,不做声,突然眼尖地发现,从衣领看过去,边缘有些不正常的红点,小心掀开一看,果然,几十个红点无规则地排布在脖子上,看着有些渗人,看那趋势,估计身体其他部位也有……

当下抬起了她的手,撩开衣袖一看,果然!当下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严肃地转身问林父,林父却摇头说不曾注意到。

林父其实是吓呆了,谁都知道,正常的发热,哪会全身都会有小红疙瘩,当下几乎就没了思考的能力,倒是林小北,抓住了重点,说是晚膳时候给母亲喂粥的时还没有。

也就是……不过半夜时间,出来这么多……

气氛有些凝重,却不曾想,南瑾匆匆而来,说医馆来了很多人,都说是家里有人发烧昏迷。

第一百零八章

一夜之间,临泽镇数十人病倒了。

病人的家人们都反应,其实从两日前,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头晕、发热迹象,只是并不严重,是以并没有当回事,只是今日就开始昏迷、说胡话,还有身上冒出红疙瘩,最后脸上也开始有……

钱老当机立断,将所有发热的人员集中在了一起,临时搭建了帐篷,已经昏迷的、发热严重的、开始头晕的,分布在不同的区域里。

那个夜晚,临泽镇都沉浸在一种格外沉闷而压抑的气氛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大夫给他们一个最终的答案。谁都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发热。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林母和几个病情严重的病人已经开始呕吐,吐出来的都是青黑色的污秽,味道刺鼻难闻,像极了在臭水沟里腐烂很久的死鱼虾的气味……

林小北坐在帐篷外的地上,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帐篷里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只觉得熏得眼睛都酸酸涩涩的。

他方才看娘实在痛苦,想要叫暮颜过去看看,只是到了帐篷外就怎么也进不去了,因为里面说了一个于他而言,格外可怕的词——瘟疫。

其实,大人们之间早就隐隐有此猜测,只是谁都不忍来下这个定论罢了。

之后,官兵们来看了看,捂着鼻子皱着眉,帐篷都没进,就去问了下钱老,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去禀报了上头,很快,临泽镇出现瘟疫的奏报,快马加鞭被送上了帝都。可是再快,也要四天才能到帝都,皇帝派人过来,还要四天,若是效率再拖一点,怕是要十天……

那时候……

可他们只能尽量医治,将从天灾开始就死去的百姓全部火化、将感染人员使用过的器具全部丢弃掩埋,以此避免瘟疫源头,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里,和天灾之后的重建不同,这种不知道哪里出来的瘟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身上的惴惴不安,几乎充斥在每个角落。

第二日一早,林小北就失去了自己母亲,还有几个渔民也相继离开,林父悲伤之下,病情急转恶化,眼看着时间也不多了。

第三日,林父走了。

这个张扬热情的少年,沉默地在两天之内看着自己的父母相继化为漫天大火,他愈发沉默,渐渐地消失在了人群里,暮颜偶尔能看到他,彻夜彻夜地坐在海边,或者靠着他爹娘无棺无椁的墓碑发呆,或者睡觉。那个畅想未来,连暴风雨的天气都要搏击大海的少年,突然缩到了自己的小小一方世界里,仿佛失语。

暮颜想要安慰他,却又无从安慰,言语的苍白在这个时候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只能竭尽所能去寻找治疗的方式,至少找到遏制疫情蔓延的方法,以期待少出现一个这样的林小北。

第四日,情况没有得到丝毫控制。暮颜隐隐开始觉得,也许情况并非他们最初以为的那样……

第五日,第六日……

一批一批的人隔离进来,又抬了出去,然后下一批……

阴云笼罩的临泽镇,仿佛一个抽了真空的巨大容器,所有人都以一种行将就木的表情游荡,连说话声都没有。

官员们已经不过来了,镇长听说前两日就连夜逃走了。

第六日夜晚。天气难得的好。

月色姣姣如纱如雾,海风徐徐吹来,带着腥味。他们这里距离海岸线很远,浪涛声都显得若影若现。一览无余的沙滩之上,有小小一团,那是属于林小北的身影。

暮颜看着那一团,心中隐隐地痛,便愈发觉得这事并不简单,她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身后的南瑾,“既然尸体都火化了,该消毒的都消毒了,该掩埋的都掩埋了,为什么还会有新的源源不断的病人呢……就像是……有人在将疫病病源不停地送进来……”

她皱着眉,猜想着真的是有心人如此为之的可能性。

身后南瑾低低说了两个字,“人为。”

月色下,少女目光沉沉,眸中一闪而逝的蓝光,微微地寒凉,像冰霜聚集。她转身,凑近南瑾,这般那般吩咐了几句,便带着南瑾离开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朝廷派最专业的御医过来,连钱老都有些束手无策,终日里愁眉不展。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也没有人去在意别人在想什么,特别是一个平日里就不刷存在感、说话很腼腆容易脸红的少年在想什么了。

没有人知道,陈小石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总之,暮颜带着南瑾回到疫病隔离区的时候,正巧看到一跛一拐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帐篷走去的陈小石。

她以为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便寻思着帮他包扎总比他一个人要方便些,可是,一进去,看到微弱火光中,少年脚踝上翻着青黑的肌肤以及他苍白的脸色,突然寒了声问道,“你在哪里受的伤?”

少年不说话,低垂了头……却无形中直接证实了她的猜测。

暮颜一怔,只觉得刹那间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下意识后退一步,直直撞上了身后的南瑾才回过神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小石,期待他腼腆一笑,告诉她这一切不是真的。

然而,陈小石只是低着头,低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像普通的瘟疫,所以去看了还没来得及焚烧的尸体,然后去了禁地看那些掩埋的器具……一不小心被那些碎片扎了……”

“你不要命了?!”暮颜又惊又怒,谁能想到这个少年这次如此果敢,果敢到如此莽撞,“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死人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时日无多。做大夫的都知道,伤口的病情恶化会比普通的更快……”少年嘴角带着往日相同的弧度,没有绝望、没有害怕,那个害怕大海害怕南瑾的陈小石,突然之间似乎带着无所畏惧的淡定,竟连生死都不再害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那里青黑色的肿块形状狰狞恐怖,他的头已经开始微微发晕,他的时间不多了……可是,他不曾后悔,“小……小颜……我也可以叫你小颜么?”

第一百零九章

陈小石问的有些忐忑,他知道这个少女是高高在上的身份,他羡慕闫梦忱可以跟她打成一片,可是他素来都胆小,和普通人尚且不会交流,何况是将军府家的小姐。

陈小石抬头看来的眼神,闪烁却期待,暮颜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他们这些人,一直以来都忽视了这个少年在想什么,反而是陈小石处处都在考虑他们有什么需求然后极尽配合。这次也是,他想要分担,想要救人,有所发现却担心没有证据,于是孤身一人偷偷去找证据……

暮颜在陈小石身边蹲下,抬头看着他,微笑,“当然可以,我不是一直叫你小石的么?”话还未完,眼睛已经模糊,泪光闪烁间,少年笑意如同漫山遍野的小雏菊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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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陈小石就已经起不来了,通过血液进入的毒素令他的病情急剧恶化。

而他清醒时候的言语再次证实了暮颜的猜测,这就是一次人为的蓄意的下毒,她连夜带着南瑾去查了还未来得及火化的尸体,果然,那些尸体之上,出现了毒尸斑。

只要是毒,总能找到解药,而那只黑暗中的鬼魅之手,她也一定会就出来!

她整夜整日守着陈小石,一边控制他体内毒素的扩散,一边想要查出到底是什么毒,另一边又在期待南瑾尽快抓到下毒之人,而钱老和杨家兴去小镇各个水井盘查是否有下毒迹象,如此大规模的下毒,水井是最好的方式。

期间,林小北过来了。这个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的少年,在痛失了双亲之手,乍然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兄弟”,这些日子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哭地稀里哗啦的,抱着暮颜一遍遍地问,你也会死么?

你也会死么?

宛若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那种哽咽到破碎的声音,明明只有五个字,却抽噎了好多次才问完,令端了药准备进来的闫梦忱迟迟不敢进去,她听到里面的暮颜低声安慰,“我尽量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多么不像安慰的安慰。

那个在帆船之上和她斗着嘴无所畏惧明朗烈焰般的少年,是不是再也不见了?

闫梦忱只觉得,这一趟出来真难过啊……仿佛整个世界被打破,再被重塑,而你乍然发现,早已天地翻覆,却依然无能为力。

第七日夜晚,南瑾终于绑着一个人回来了,说是见他鬼鬼祟祟地在小镇外头转悠,觉得形迹可疑,当场绑了。

那个人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穿着倒是渔民打扮,抬眸看来的眼神淬着毒,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死死盯着南瑾。

很快,杨家兴、钱曾,都赶了过来,俩人看上去疲累至极,杨家兴胡子拉紥估计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脸剃胡子了,眼底很深的青紫色,钱老连走路都有些虚浮,暮颜走上去将他搀扶到一边,钱老摆摆手,刚想说什么,倒是杨家兴先看到了中间绑着的那人,乍一看,就明白了,明白之后就火了!

杨家兴是个火爆脾气,当下就睚眦目裂地揪着那人的衣领吼道,“是你下的毒?!”这一吼,的确是用尽了力气,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对方被绑着,根本没法擦,却也不介意,咯咯低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就变成了哈哈大笑,疯狂而诡谲,在安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那人笑累了,才环视一圈,鄙夷地看了在场的一群人,朝着杨家兴诡异地笑,“可笑你还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这一整个小镇的人,都是你害死的!”

原来,此人是杨家兴数十日前在海边所救,自称李甲,家中排行老大,也是个渔民,只是捕鱼的时候遇到了海寇,被打劫了船只,也不知道怎么地,醒来竟漂到了临泽镇。

是以,杨家兴就把他带回了家,谁曾想,这人竟恶毒到毒害了整个临泽镇的人!

“原因呢?”暮颜在一旁坐下,看着李甲恶毒地目光,问道,“若你只是无意间漂泊至此,不提救命之恩便也罢了,何故还要害这满镇百姓?到底是何深仇大恨?”

“我只是看他们不爽!凭什么他们几场大雨,就有朝廷派大夫过来,我们那连年海寇祸乱,却一个人都不曾来管?!”李甲吼得嘶声力竭,“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死好了!”

变态……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独独不包括暮颜,她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家,是哪里?”

李甲一愣,脱口而出,“千灯镇。”

暮颜自然不知道,杨家兴给她解释,千灯镇是在临泽镇更南面,的确是又乱又穷,很多千灯镇的年轻壮年男子都逃了出来,据说如今千灯镇只剩下了一些老弱妇孺。如此说来,倒也可信。

“呵呵……你当我们一屋子傻子么?这毒如此厉害,又极其少见,是你一个无意间漂泊到了这岛上的人能拿的出来的?”暮颜原本坐着,这会儿弯了腰,凑近李甲,邪邪一勾唇角,“还是说,你也想尝尝这毒?”

李甲眼神一个闪烁,便恢复如常,梗着脖子恶狠狠看着暮颜,“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不懂?”暮颜看着死不承认的李甲,呵,若说背后无人相助,她一个字都不信!想起昏迷不醒的陈小石,想起抱着她哭得天地塌陷的林小北,想起这些日子来见到的家破人亡,那些连哭泣都已经没有声音没有眼泪的绝望,她只想将眼前这个梗着脖子一脸怒视着她的人碎尸万段!

“既然不懂,那便让你懂!瑾,带着他去禁地,让他尝尝陈小石感受到的滋味!”她寒了声,既然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

当下,南瑾拎着李甲,众人跟着一道,去往了掩埋废弃杯碟碗筷的地方,那些东西本就埋的浅,前日又被陈小石扒开过,这会儿上面也就薄薄一层沙土。本来是有看守值班的,就是防止不知道的人误闯了,只是随着疫情的发展,临泽镇士兵早就逃走了大半,若不是几个士兵们把守着,估计百姓也会逃离。

第一百一十章 临泽镇尾声

如今,似乎因着气氛的关系,总显得禁地里鬼蜮祟祟的,闫梦忱跟在后面缩了缩脖子,想着陈小石一个人这里,怎么敢的,他不是一向最胆小的么……

李甲被南瑾提溜着,就悬在这堆碎片上方,森凉的月色下,碎片反射的月光直直射入他的眼睛,刺地他浑身一颤,南瑾突然松了松手,李甲只觉得自己狠狠一坠,“啊!”地一声尖叫!

其实他也没有下坠多少,这个过程不过刹那,可是当他全部心神关注点都在这里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惊惧都被无限放大,当下就觉得冷汗涔涔。

“如何,现在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么?”少女背手而立,冷冷看着横在碎片堆上的李甲,连声音都是冷的,猎猎海风吹拂着裙摆,令她看起来有些遥远。

“我!我不知道……”李甲摇着头,声音有些急切,说完立马接着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给了我一包药,说是让我洒在镇子东面那口水井里,说是……说是事成之后给我一锭金子,我……我也是鬼迷心窍啊我!姑娘,你放了我吧!我真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那你为什么又鬼鬼祟祟地徘徊不走?”

“我……我……”

“说!再赶乱扯一个字,我现在就让你死!”

“是是……我说……我说……那个人说,一定要等这个随从也感染了才算……事成……”李甲声音越来越低,他觉得如果现在站在地上,一定是站不直的,那少女落在身上的眼神寒芒四射,带着实质性的嗜血和杀气,令人胆寒。

南瑾。竟然是冲着南瑾来的。

竟然有人用整个临泽镇的天灾为背景,想要让所有人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天灾之后的尸体不及时处理所引起的瘟疫,而南瑾,只是感染瘟疫而死。

为此,那人不惜牺牲整个临泽镇的人。如此狠辣!

是谁……?追杀她的人?还是南瑾的仇人?

暮颜沉了声,问道,“是谁?”

“我不认识……他全身裹在斗篷里,我什么也没看到。”

又问,“那你事成后怎么找到他?”

“他说……事成之后他自然会知道的,不用我去找他……”

再问,“所以,你也没有解药?”

“是……是……啊!”

蓝色寒芒一闪,南瑾提溜着的绳子突然被切断,李甲直直掉了下去,瞬间,尖叫声响彻云霄,闫梦忱只觉得浑身一颤,寒毛直竖,李甲身下,氤氲出红色血迹。再看暮颜,不过就是轻轻浅浅转了身,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她依旧背手而立,嘱咐身后南瑾,“看着,若有人来救——杀。”

方才那切断绳子的寒光,就是暮颜发出的。闫梦忱突然想到那个帝都人都知道的事实,暮颜是无法修炼的……一时间,只觉得真相缥缈如雾。

这是暮颜第一次,真真切切展现出了她的杀意,连钱老都微微怔住了,看着她一个人朝着帐篷里走去,看着南瑾听话地站在坑边,看着他淡定地将爬出来的李甲一脚踹了回去,重重跌落在碎片上的李甲因着翻滚、爬动,衣服已经破了好多道口子,伤口处呈现一种恐怖的青黑色,李甲自己看着,一动不敢动了,只在坑里嗷嗷叫着、求绕着,奈何边上的南瑾不为所动,仿若未闻。

“那个……”杨家兴想要上前劝阻,被钱老拽住了,钱老对着自己的好友摇了摇头,这事他们不能插手,他们方才都听到了,背后那个主谋,其实就是冲着南瑾或者暮颜来的,整个临泽镇的人不过是个遮掩真相的牺牲品罢了……多么凉薄而恶毒的人心!

钱老摇了摇头,拉着好友和闫梦忱离开,他们方才出去查验,就是查到了那口水井里的问题,这会儿至少到证明这一点上李甲没有说假话。

有了中毒的源头,至少有研制解药的可能。四人全身心的不眠不休的研究,探讨,终于在天泛鱼肚白时将解药研制了出来,当下就各地调药材,大批量熬煮,服用、喷洒……可,他们终究没有救回陈小石。

那个腼腆的少年,还是走了。就在研制出解药的前一天半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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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泽镇遭遇瘟疫的消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的深夜报到了户部,户部尚书连夜上报了皇帝陛,良渚帝当时就下了圣旨要求御医带着大批珍贵药材前往临泽镇,同时还派了一千精兵前往,精兵头领手执密旨,一旦情况失控,所有人就地焚烧!

早朝上,厉千川听闻此事,下了朝连府都没回,直接去了将军府,结果暮书墨人压根儿没在,只有小谭守着院子,百无聊赖地抠手指玩。一问之下才知道,被主子遗弃在帝都看家。

暮书墨是半夜就出发的。

那日知道她的行踪后,他就派人盯紧了临泽镇,暗卫们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回报,他们也不确定暮颜到底状况如何,暮书墨一听,顿时眼前一花,急急站起又差点儿摔倒,当下,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几乎不眠不休地赶向临泽镇,终于在第八日早晨到了目的地。

一到临泽镇,就找到了官兵,亮明身份,边远小城镇何时见过这样的贵人,战战兢兢二话不说就带着暮书墨去了隔离区的帐篷。

隔离区因着发放解药和喷洒消毒药剂,乱糟糟的一片,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草药味、血腥味,哀嚎声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贺此起彼伏,邻镇的大夫也赶来了,人手明显还是不够,谁也顾及不到暮书墨。人人都用白巾蒙着脸,暮书墨也分不出谁是谁,转了一圈没找到暮颜,也没找到南瑾,当下那颗悬着的心又颤了颤,只觉得全身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钱老看到他了,放下手里的活过来打了声招呼,指了个方向告诉他去那里找,表情有些沉重,似是不愿多说,转身又忙去了……

彼时,暮颜、南瑾、和闫梦忱在陈小石的墓碑前。这不过是一个衣冠冢,他和很多人,一起焚烧殆尽,骨灰分不清谁是谁的,最后全部撒进了大海里……渔民是大海的儿子,死后魂归大海。

当漫天大火升起的时候,站在暮颜身边的闫梦忱突然哽咽呢喃,她说,“小颜,大家不是都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么?”

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火光摇曳里,浓烟起伏,近在咫尺的闫梦忱,有些虚幻看不清晰表情。

暮颜就在这声音里,缓缓蹲下,抱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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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可爱指出我的章节名都丢了~哈哈,其实是偷了个懒,不过取名无能的我真的不太会取章节名,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女心覆水难收

暮颜看着眼前的墓碑,“陈小石”三个字是她亲自刻下,她看着某块墓碑后靠着的半个颓废身影,看着身边浑身上下染着淡淡悲戚的闫梦忱,这座本该美丽的海滨小镇,沉浸在一种挥之不去的死气里,哪怕如今疫情已止,却还是阴云笼罩。

暮颜挥了挥手让南瑾先行离开,才犹豫着问道,“师姐,你……恨我么?”

若是没有她,没有南瑾,临泽镇不会有这场灾难,陈小石不会走,林小北还是那个烈火一样的少年。

师姐,还会是那个坚信好人会有好报的喜欢吃红烧肉的少女。

是她,将这天地倾覆,将他们各自的世界捏碎,重塑了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

眼前,早已成了乱葬岗,他们之中,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有含羞带怯的少男少女、有新婚燕尔的夫妻,也有踽踽老矣的老人,所有人,只是一块小墓碑,无坟、无棺、无尸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风雨之后,连名字都会愈发看不清晰。

逝者已矣,而生者,将永世缅怀。

这场灾难,如同一把利剑,从临泽镇上空悍然劈下,撕开的伤口经年不愈。

“小颜……刚遇到你没几天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你是将军府私生女,是个废物……将军满大陆给你悬赏名医,想要治疗你破碎的丹田。他们让我不要跟你来往,说会得罪将军府的小姐。”

闫梦忱有些答非所问,暮颜默不作声,甚至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表情,似乎并不在听。

闫梦忱继续说着,声音低喃,这个似乎在此之前从来不曾忧郁过的少女以一种有些青春的忧伤的语气说话,她叹了口气,“可是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啊!就像我很喜欢……南瑾啊!”

她大大方方承认喜欢南瑾,接着就以一种特别快,又特别理智清冷的声音强调,“对,我就是喜欢南瑾。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我想跟他过一辈子。可是小颜,后来……渐渐地我觉得,你和南瑾其实离我很遥远,那种遥远说不清,道不明,可是我感觉得到。”

她又叹了一口气,“一直到这一次,我才明白,那种遥远不是你比我聪明,不是你出生高贵,而是某种镌刻在骨头里的东西。你和南瑾是同一类人,一种……注定要站在高处的人。可笑的是,原本我还以为,我只要说服了我爹娘接受南瑾下人的身份,我们便没有什么阻碍了……可笑我还这么觉得……”

三声叹息。

悠远而绵长。

她微微仰起头,让眼眶里的液体倒流回去。

暮颜侧了身,看着这个有些哀伤的师姐眼底青紫的痕迹,犹记得出发当日,她靠着马车昏昏欲睡的模样,可是这些日子来,怕是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吧。

她想要安慰闫梦忱,却无从安慰起,抬起的手在空中默默握成了拳头,还是无力地放下了……能安慰什么呢?

“小颜,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们的世界和我不同,你们所看到的,所需要考虑的,和我也不一样,更复杂、更艰难、也许还更血腥,也许你需要如履薄冰步步小心翼翼才得以活下来,而我,只要吃饱穿暖就够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她偏头看过来,似乎想要微笑,却笑不出来,眼瞳在泪水中显得很亮,她说,“更何况……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啊!”

担心一词,何其暖心。暮颜就在闫梦忱晶亮的眼神里,乱了呼吸。这个少女很多时候都显得神经大条而且有些笨笨的,可是这一路走来,她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她将一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独独什么都不说。

闫梦忱轻轻笑着,伸手替暮颜将眼角泪光擦去,安慰道,“也许我说的那句话,令你有负担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曾怪你,我只是……有些难过。我们都不会怪你,他也不会怪你……”

她将暮颜拥进怀里,其实这个动作有些怪异和别扭,可闫梦忱就是想抱抱她,告诉她,我们不怪你。怎么会怪呢,感激还来不及……找到下毒之人的是她,阻止了疫情蔓延的也是她,研制出解药的,更是她。

暮颜被闫梦忱轻轻抱着,她比闫梦忱矮了些,她闻得到闫梦忱身上的皂荚香,和帝都少女们衣服上的花香不同,清新好闻。

就和闫梦忱这个人一样。

闫梦忱喜欢南瑾,她知道。可小女儿的心事向来复杂,她如何去提点?这一次的刺杀,让闫梦忱看到了南瑾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一面也是好的。

作为家中独女,哪怕小门小户,想要嫁给一个“下人”,这些带来的诟病尚且可以面对,可是一个挥手之间一击击败十七个黑衣人的凌厉和肃杀,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的一切,都不是这个少女适合面对的。

哪怕她愿意承担未来很有可能存在的腥风血雨,但家中年迈的双亲不能置之不顾。

闫梦忱……一直都是个极其聪慧的人。

然而,若能理智权衡、得失之间都放在天平两边,那边不是情了吧。无端起了忧思,她抱了抱闫梦忱,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师姐……师姐那么好,会遇到更好的男人。他伟岸俊朗风神清隽,他会做师姐爱吃的红烧肉,会陪着师姐看诊、治病,不会要求师姐做女红,守女则,你们会生一个大胖小子,然后再生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他们都会认我做干娘……”

闫梦忱噗嗤一声笑了,这孩子说这些也不害臊,十四岁就想着当娘了……只是笑容瞬间又淹没了下去,惨然一笑,“小颜……原也没有那么喜欢的。放下也不难。”

真的不难么?怎么可能……

少女心最是覆水难收,那个明明没有那么好的,话不多、沉默,很多时候爱答不理的,没有情调,就好像他的全部世界,就是以暮颜为中心的那一尺方寸间,在那之外的任何世界,都入不了他淡漠的眼。

明明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却入了她的心。

可是这几日她也想明白了,那些血腥杀戮对于自己来说,终究太过于遥远和狠辣,那个雨夜血雾之下如同神祇或者鬼魅一样的少年,终究不适合她的简单岁月。

她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被他放在天平两端,而她相信,自己绝不是南瑾心中最重的那一头。那个沉默的少年,所有的世界就只有他自己眼前的一尺方寸地,那里面,只容得下暮颜。

她并非嫉妒,暮颜那么好,值得最好的。她拍了拍似乎有些低落的暮颜,微微笑着,“放心,我没事。……回去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小叔来了

暮颜轻轻摇头,“师姐,你先去吧。我再待会儿。”

闫梦忱点点头,转身,便看到了十步开外的暮书墨。刚要打招呼,暮书墨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闫梦忱愣了愣,终是没有作声,悄悄离开。

暮书墨看着不远处的小丫头,他来了许久了,她竟然都不曾发现。小丫头比之在将军府,消瘦清减了许多,精神看着也不好,顿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同时又很庆幸她一切都还好,完好无缺,一时间真的是百感交集……

竟觉得这些年的情绪都没有这几日来得多……

“颜儿。”他唤。含着笑。

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有些陌生,带着点儿颤音。暮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豁然回头,看着站在那里的人,揉了揉眼睛,发现没有看错,对面的男人,胡子拉紥,眼底青黑,很是狼狈,一点都没有了往日潇洒,黑色长袍上,也是脏兮兮的风尘仆仆。

暮颜呆愣愣的,连自己都不太明白乍然看到暮小叔是什么情绪,有些委屈,有些欢喜,她嗫嚅地呼唤,“小叔……”眼睛似乎有些微微的湿润。

暮书墨站在原地,看着她微微笑着张开双臂,“过来。颜儿。”

八天,从发现疫病到如今,足足过去了八天。她愈发不爱说话,不知道对谁去说,担心给本就压抑沉闷的气氛里又加上了负能量,于是便日日挺着,做着许多人的主心骨。渐渐地,钱老也会来征询她的意见想法,于是,更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是她第一次,肩上扛着一个镇的百姓的期待。

特别是知道这一切最终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或者南瑾之后,这个胡同,就愈发地出不来了。

“小叔……”她走过去,一步一步,十来步的路程,她走地极慢,又忐忑、又惊喜,每走一步,眸中泪光就盛一分,一直到走到暮书墨跟前,她就着张开的双臂依偎进他怀里,脸埋进他的胸膛,便不再说话了。

渐渐地,暮书墨便发觉,那块衣襟湿了,心脏的某一处,微微的揪着疼,从暮颜回到将军府开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泣,没有声音,也许也没有表情,只是一个劲地流着泪。

“小叔……”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还有鼻子抽动的声音。

“嗯,我来了。”他拥着暮颜,轻抚着她的发丝,叹息,终究是个孩子,怕是这些日子以来,都不曾好好睡过吧。

“小叔……我害了很多人……”

“不。你救了很多人。”

“那个下毒者,是想害南瑾……是我连累了大家,连累了陈小石……”

她哭诉着这么多天来压在心头的重担,似乎只有对着暮小叔,她才能卸下所有防备,因为只有这个人……无条件包容、呵护、保护她,他说过,有他在,自己可以做那个安安心心的十四岁书院学子。

“怎么会是你连累的呢?我们家颜儿那么好,救了一整个临泽镇,这可是功不可没的事情……不用担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不是来了么?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都由我来处理。没事了……没事了……”暮书墨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孩子,柔声安慰着,自己也终于松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他这几日是如何过来的,六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再也经不起再一次的失去。此刻少女在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些日子日夜驱驰,换了好几匹马,只为了尽快赶到这里,只为了确定她一起安好。

原谅他的自私,这一个镇的百姓,他只要她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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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颜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以至于刚刚醒来的时候,暮颜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她走到小茶几旁想给自己倒杯茶,结果发现茶壶是空的。

当下就皱着眉吆喝,“瑾——”

门帘被掀开,带进微腥的海风,门口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含笑,风流倜傥,一袭深紫色锦袍,外罩银白色纱衣,有着任何人所不及的潇洒华贵,他一手掀着门帘,一手端着瓷碗,款步而入。

原来……这不是梦。小叔真的来了。

“就想着你这会儿该醒了,过来喝粥。”暮书墨将瓷碗放在小几上,随手拿了一本身侧的书翻着,这是他来了之后士兵临时搭建的帐篷,比之旁人的要考究很多,竟还随后放了几本书,方才这孩子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抱着回来的时候见这个帐篷正好搭好,比之暮颜自己的舒服多了,便抱着来了这里。

粥很香,浓香四溢,上面飘着点儿碎菜末和肉末,大米也是上好的大米,成色极佳,火候更是刚刚好,她舀了一小口,粥香浓郁,很是糯软,青菜肉末儿煞是好看。

“这粥,你熬的?”负责伙食的大娘绝对做不出这样的粥,大米也没这个好。

“嗯。”从书页后抬起的脸,在暖色的烛火里氤氲着一层薄红,连耳根都微微的红,细看还能看出譬如紧张和局促的神色。

只是暮颜专心地喝着粥,压根儿没有抬头,随口应着,“挺好喝的,这大米哪儿来的?”

暮书墨握着书页因为用力指节都微微泛白,这会儿听她说好喝才松了手,微笑着说道,“从镇长家找来的。”

“镇长在第二天就溜了,还有好多官兵,也是捂着鼻子看了一眼就走了,压根儿再也没出现过!”一想到这个事情,她就气,如今再看这厮藏在家里的好大米,再想想渔民们吃的,就知道平日里也没少干贪污受贿的事儿……

但也知道这事情自古有之,杜之不绝,相比听说的千灯镇,临泽镇已经好太多,想着这事儿,也就随口问了,“小叔知道千灯镇么?”

“嗯?好像有点印象,应该是……属于烨王的封地范围内吧。”他似乎有点印象,墨一似乎什么时候提到过,“怎么了?”

烨王……最近刚见过了瑞王,怎么这会儿又那么巧合地听说了烨王……暮颜摇摇头,记忆中,似乎有个小小少年,总喜欢逗她,把她逗哭了,手忙脚乱的哄着她……这个人……是谁?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生当同衾,死必同穴。

暮书墨看着她皱着眉叼着勺子的模样,以为她还是纠结这次的事情,也不追问,只是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专心喝粥,明早估计御医们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回去。”

虽然毒是都解了,难保还会有什么危险存在。

“嗯。”她点点头,喝着粥,喝一口,瞥一眼暮书墨,喝一口,瞥一眼暮书墨,以前只知道暮小叔会烤鸡吃,如今才发现,他熬的粥也这么好吃……

“看什么看,还不快吃?”小丫头的眼神一个劲的瞟,瞟地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被横了一眼,暮颜一点儿都没恼,反而突然很感性,“小叔……你来了,我很欢喜。”

是真的欢喜。有个人千里驱驰从帝都而来,日夜兼程只为她的安好,这份心意令她欢喜。既然欢喜,便想告诉他,令他知道自己懂这份心意。

“呵……”暮书墨很是愉悦地笑,笑声低沉,眼眉间满满的柔情,他抬手摸摸这孩子的发丝,将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帮她别到耳朵后,那只手完美到令人叹息,连赞语都显苍白。

暮颜微微愣怔,只觉得这样的暮小叔简直就是祸水,嘀咕道,“也不知道未来谁能俘获小叔芳心,做了我的小婶婶。”

那只手微微一顿,暮书墨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暮颜似乎还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狐疑看了暮书墨一眼,却又觉得暮小叔表情很正常,怕是方才自己看走了眼。

“这么急着想要小婶婶了?”暮书墨不动声色地问,哪怕心里很想把这个养不熟的吊起来打一顿,他依旧忍着性子循循善诱,“有了小婶婶以后,我的这颗芳心也就是她的了,以后桃花醉也是给她喝的,有了什么好东西自然也是她的,你便是没有份了……如此,你还急着要小婶婶么?”

一噎,暮颜皱眉,似乎真的考虑了一番,才斟酌着说道,“若是郑氏那般的,自然是不想的。若是像厉小姐那般的,我便只能成人之美了。”

呵!暮书墨被气笑了,还成人之美!

“你倒是挺喜欢厉小姐的?”

“喜欢啊!名门闺秀、大家小姐,姿态仪容自是不必说,虽然身子骨有点弱,但是这病吧,将军府也养得起,而且还有我在呢,调理调理自是无碍的……再说了,既然总要有个小婶婶的,厉小姐来了,桃花醉便还是我的。”

所以……感情桃花醉才是最重要的?她倒是考虑周全,还调理调理也是无碍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的,我做主把你嫁去安阳王府,桃花醉自然是你的了。”

暮颜一愣,点点头,很是赞同地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安阳王爷雄才伟略,英雄人物,虽然有点儿功高盖主不讨喜……”

好主意?她还真想?

她想得美!

还功高盖主……这丫头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也懒得跟她计较,他算是看出来了,跟她计较只会气死了自己。

看着她怡然自得地喝着粥,一碗粥很快大半碗便没有了,一边吃,一边说话倒也不受影响,气起人来一点自觉都没有,当下也懒得生她气了,合上了书,整个上身凑过去撑着茶几,邪魅一笑,“虽然你想要小婶婶的心如此迫切,可是终究还是得失望了。你知道的,我身上有个婚约,今生今世,我是非她不娶的,而且,也只有一个她,再无旁人。如今,虽说她不在了,到了明年,我也是要向陛下讨要她的牌位,将她风风光光十六抬大轿,迎进我将军府的祖宗祠堂的,她,会是我暮书墨这辈子,唯一的妻。”

暮书墨的眼神,在烛火摇曳中,带着侵略性地意有所指,令她心头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暮小叔,明明勾着唇笑着,可是眼里却无一丝笑意,严肃、霸气、气场全开,半撑的身体越过小几,几乎凑到了她面前,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呼出的热气,微微熏红了她的脸。

对嘛,这才是他想要的反应。那个一心想着给自己找小婶婶的暮颜,就该吊起来打。暮书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又凑近了几分,低沉了音色问道,“想知道她是谁么?”

暮颜悄悄后退了几分,嗫嚅地脱口而出,“什么……”

暮书墨将她的退缩看在眼里,又凑上了几分,这一次,他却是贴着她的耳朵,蛊惑者说道,“我说……”

微热的气息喷在耳垂,少女微微缩了缩脖子,暮书墨似乎不满意,今日,既起了这样的头,便绝对不会让她逃避了去,他伸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扣着,半分不让她退开,继续刚才未完的话,“我说……我暮书墨,此生唯一的妻,叫做——上阳、夕颜。今生,生当同衾,死必同穴。”

轰!宛若惊雷炸响,少女惊骇之下一个猛然抬头,直直撞进暮书墨黑的发亮的眼神里,那眼神,宛若那片夜幕之下无风却起浪的海,直叫人沉溺其中!

原来……原来……那个暮小叔放在心尖上十几年的女子,是她!却又不是她……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似乎有些甜,又有些酸,更多的却是茫然和无措……

她从不曾想过,暮离也没有告诉过她,她就这么在暮小叔跟前瞎蹦哒,若以后自己的身世一旦公之于众,她该如何自处,暮小叔又该如何想她?

她说她不知道,说自己不记得……可谁信?难道她能说,她不是上阳夕颜,只是一个替代品,是一缕残魂?

想起那日,暮书墨在她的小院里聊起那位婚约者的时候,那般神情,难过、落寞、孤寂、怀念……这般想着,却又酸酸涩涩的,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如何心情,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于是,她便也这般做了,推开了暮书墨闷着头一言不发就跑了,背影紧张而仓皇。

背后,暮书墨的眼神,亮而沉。他看着这个从未惊慌失措过的孩子第一次选择了逃避,笑意深深,宛若黑暗中盯紧了猎物的豹子,颜儿……时隔六年,你自己闯入了我的世界,你以为,你还能逃得掉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林小北 【首订】

暮颜从暮书墨的帐篷里逃出来,回了自己帐篷,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暮书墨那句凑在她耳边说的话。那句话,声音低沉,带着酒醉的性感,那微热的气息令人心神慌乱。

一直到了后半夜,还是睡不着,她便索性也不睡了,出了帐篷往沙滩边走,没走多久,就看到沙滩上,小小一团,双手抱膝,头埋在臂膀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林小北。

这个从母亲离开之后,相继经历多次别离,抱着她哭泣,一遍遍哽咽着问她是不是也会死的少年,多日来从未回过家,不是在墓地里,就是在海边,也不知道这几日他是如何过来的……

人往往都是这样,失去从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放下,需要很多很多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

微微叹息,她在他身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膝,看着远处大海起伏宛若生命的摇篮,她叫他,“小北。”

林小北没有动作,宛若睡着了,许久才淡淡“嗯”了声,声音沙哑,沉闷,了无生机。

夜幕下黑沉沉的海水,有弯月微微荡漾,她心中一痛,迟疑着问道,“小北……还想去寻找宝藏么?”

“我有一艘船,可以横渡大海,去往大海的另一头。也许未来还会有第二艘,第三艘……也许会有一个商队……”

小小少年抬起了头,动作缓慢而僵硬,如同生了锈的机器,看过来的眼眸中,却无一丝光亮,也没有焦点,透过她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这个眼中永远有星辰大海的少年,将自己锁在了最深的海底兀自沉睡着。

“小北。我答应过你,便一定会做到。我会活的很久,比你们都要久……所以,和我一起,去打下这片海域。”她想,若是将林小北交给方旋,按照方旋的性子,必定能将黑暗海底的林小北找回来。

也许,没有经历过离别的人,并不知道活的比你久是一种什么样的承诺,可是林小北懂。少女的声音,带着儒雅和清丽,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人想要忍不住相信她。

他想起暮颜抱着他,抱着痛哭流涕的他,安慰承诺,说自己会尽量活地很久,想起暮颜站在陈小石的碑前,抱着闫梦忱颤抖地问,你恨我么。这个明明年纪最小的孩子,却总让人忘记了她实际上是个比他们更小的孩子,总让人无形中产生依赖感。

于是所有人渐渐地也忘了,暮颜只是一个孩子,也会难过、也会受伤、也会痛哭,只是,她的软弱,似乎只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来自帝都,他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那日,林小北一直都在爹娘墓碑后,看到暮颜睡过去后,那个人小心翼翼抱起暮颜,如同呵护最珍爱的至宝,看着落在那位爷身后的黑衣蒙面人,气场强大,却恭敬有加禀报了什么,看着那位爷突然而起的滔天大怒,他说,“启动魂部,一经查到,生死不论!”

那时候,林小北就在想,若是他也这般强大,该有多好,如此,他就不会只能在这墓碑后靠着颓废,也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吧……至少,可以在失去他们之后,有能力替他们报仇吧?也能很有底气地告诉别人,生死不论!

后来,林小北见到官兵们对着那个人低下脑袋,弯下脊背,恭恭敬敬尊称,暮三爷。

林小北看着身边的暮颜,突然觉得很遥远,他只是一个打渔的少年,帝都熠彤、将军府对他而言何其遥远,那些达官贵人在画本子里大多都是趾高气昂瞧不起人的,可是暮颜不同,她说,他们是朋友,如今,她又说送他出海,一起去打下这片海域。

心动。

如何能不心动,这是他十七年来唯一的梦想。日日夜夜都希冀。

他又想起爹娘下葬那日,其实也不是下葬,墓碑下,什么都没有。那个金尊玉贵的孩子,一个头重重磕在还未干的泥泞里,对着他爹娘的名字……可是最初相遇的那个晚上,暮颜的鞋子都是南瑾穿的……

黑暗无边的世界里,仿佛有一线光,远远照来……他缓缓扯开嘴角,说了一个字,“好。”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新鲜泥土的气息,带着海边特有的咸咸的味道,只有他们知道,身后的泥土之下,是多么绝望的漫漫长夜,黑暗无边。

可是,一切都会过去。就像日升月降,潮起潮落,渔民是大海的儿子,只要大海还在,梦想永不会破灭,只要朋友还在,永远有重新扬帆的勇气。

不是么?

==

第二日一早,果然御医们都到了,还有一些精兵,听说驻扎在镇外,只进来了数十个,一看情况已经稳定,便帮忙着做些收尾工作。

御医们见到钱老,大多相熟一起在朝为官过,都热情有加,如今见疫情已解,更是赞不绝口,只说回朝之后一定要禀明陛下,重重封赏,钱老只说都是自己学生暮颜的功劳,自己也是沾了光。于是,御医们又开始夸暮颜年少聪颖,夸镇南将军教女有方,顺带再夸钱老名师出高徒,到了最后,甚至有人夸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陛下龙恩浩荡……

“颜儿……”

身后,慵懒、沉醉的嗓音响起,本乖巧地低着头站在钱老身边受着夸奖的暮颜面色一僵,御医们抬头,立马乐呵呵地打着招呼,“暮三爷。”

暮书墨虽然在朝中并无官职,浪荡公子哥的名声也是不太好听,但同时这公子哥一向是凭心情做事,一个心情不好连皇宫都敢闹一闹的主,而且人家好歹顶着将军府的大名,镇南将军唯一的一母胞弟,是以,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暮三爷”。

而暮书墨一向是淡定接受,不谦虚,不傲气,笑呵呵地和谁都能称兄道弟。

只是这会儿,暮三爷的表情很是奇异,他似乎笑着,可是眼神却像是盯着猎物的豹子,亮出了爪子,而那猎物……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暮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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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推朋友新文:《绝世至尊:凰惊天下》/懒惰羽著

【玄幻女强,天才流,1v1,双强双洁】

她是世人眼中的天骄,是天才眼中的妖孽,是妖孽眼中的变态……

她邪魅一笑,刚好她感兴趣的事情之一便是调教天才。

她是兽族眼中的恶魔,还是脑子不正常的那种。

哎呀,怎么办手又痒了。

她冷血冷情却又重情重义,她慵懒邪魅却又杀伐果断。一袭紫衣,绽放绝世风华。

片段一:

“你是本尊未过门的妻子。”

“你是谁?”眉头一挑

“本尊是你的夫。”

“……”神经病。

片段二:

“烟儿,你看本尊的眼睛美吗?”

“……”

“美不美?”

“美……”

“那是因为本尊眼里有你。”

“……”

男强女强,男女双洁,欢迎入坑,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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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背着过去 守护未来

“颜儿。”暮书墨又叫了一声,从昨晚开始,这个小丫头就躲着他,早上帐篷前看到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低着头溜了,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往日里绝对不会这样……显然是昨晚被吓坏了。

可他,不后悔。

暮书墨看着低着头的小丫头,笑意深深。凭什么他一个人深陷,却任由她逍遥自在瞎蹦哒,一个谢锦辰已经够了,如今还想着进安阳王府?

想得美!

暮颜咽了咽口水,转身,咕哝道,“小……小叔……”低着头,眼神飘忽,看天看地看各位御医,就是不看暮书墨。不是她的错觉,暮小叔的声音总觉得比之以往要更慵懒,像是冬日暖阳下舔着爪子的老虎……让她总莫名想起昨晚,喷洒在耳边的呼吸,心烦意乱地很。

“过来。”他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唤她。众目睽睽之下,她第一次有些局促不安,挪了几步才挪过去。

暮书墨看在眼里,低低地笑,揉揉她的发顶,很自然将她揽到身边,如同一个长辈对着宠爱的小辈一般,低头叮嘱她,“和御医们道个别,我们得先走了。府中来信,有点事要先行离开。”

最后一句是抬头对着御医们说的。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寻了个由头罢了,左右小镇已经无事,是时候离开了。

众人自然也知道,当下笑呵呵道了别,钱老和闫梦忱决定一同离开。

一番收拾出来,却见百姓们都等在路口了,一个个提着篮子,篮子里都是鸡蛋、点心、干粮,甚至已经处理好的鱼干……

钱老一番推辞,还是盛情难却,最后几乎一整个马车都装满了,连人放脚的地方都没有,就算如此,百姓们还是觉得他们太客气,拿的少了。

暮颜站在马车前面,张望许久,却始终未见到林小北,一直到众人都道别完,钱老们都已经坐上马车,小叔都催了好几回,她还是没见到。微微有些低落,也许他终究……是不愿意跟她一起走的。

暮颜无奈转身,踏上马车。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少年自带扩音喇叭特效的嗓门,“暮颜!”

林小北!

暮颜欣喜之下霍然转身,果然见到林小北,就站在人群之外,他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这会儿撑着腿弯着腰剧烈地喘气,喘了几口又站直了,冲着暮颜喊,“暮颜!”

他背着巨大的行囊,行囊上,两块刻着名字的碑,一块是他爹娘的,一块,是陈小石的。

暮颜站在马车上,没有说话,只是笑着伸出手,道,“还不快些?”

林小北回首看了眼背上的两块碑,复又看着对面马车里的人,闫梦忱探出了脑袋,见到他微微有些意外,张着嘴的模样甚是蠢笨搞笑,他想,虽然暮颜似乎不需要他的保护,那么这个蠢丫头总要吧?

帝都那么复杂,暮颜也不可能时时护着,什么时候被卖了都替人数钱,多丢他林小北的脸?

于是,他笑着跑了过去,跳上了马车,眼里,有雾气升腾——爹妈,兄弟,我不曾忘记,我背着我的过去,去守护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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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回去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心事重重。

他们绕了道,去了陈小石的家乡,那是一个距离熠彤不算远的小镇,陈小石的爹娘都是当地大夫,开了一家陈家医馆,小镇不大,众人一打听,对方一听帝都来的,当下就热心地带着去了。

本以为是占着光的事儿,在帝都大老爷面前露个脸混个熟也是好的,没想到,带到了门口,他们一群邻里乡亲就被拦在了外面,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陈家娘子的哀嚎。

陈家医馆紧闭的门扉里,林小北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对着乍然听到噩耗一惊之下忘了反应、反应过来后就嚎啕大哭的陈家娘子,还有自始至终没有反应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刷白地陈大夫说道,“陈小石是我兄弟,我爹娘没有了,以后,你们就是我爹娘。我兄弟该如何孝敬你们,我便会如何孝敬。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是个打渔的,比不得我兄弟聪慧可以接替祖业行医治病。”

之前,暮颜等人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一开始陈家娘子战战兢兢倒的茶他们一口未动,没有人知道如何去婉转地、温柔地、不显得毫无预兆地表达这件事,唯有林小北,什么都不考虑,直接几步走到因为气氛怪异越发紧张的二老跟前,一个头磕下去,就说,“陈小石得了瘟疫,没了。”

九个字。

没有安慰,没有婉转,直截了当。这个看似粗线条的少年,经此一役,早已心细如发,就算再如何安慰,再如何婉转,有用么?

所以,他只承诺,从此后,他们的儿子,是他,林小北。

陈家大夫没有反应,嚎啕大哭的陈家娘子颤颤巍巍起身,走了几步,脚下一软,倒在地上,林小北赶紧去扶,她便就势抱着林小北开始哭……

没有人说话,“节哀”二字,何其浅白,如何安慰得了一对乍然痛失爱子的父母。

……

一个时辰后,在医馆门口等着的邻里就看到帝都老爷们出来了,每个人脸色比进去前还要差很多,失魂落魄的陈大夫跟在身后,脸灰白无血色,脚步踉跄,陈家娘子没见到人,只听到屋里已经沙哑了的嗓音,上气不接下气的。

送走了帝都老爷们,很快,陈家医馆就换下了红灯笼,挂上了白灯笼。自此,医馆闭门谢客,听说陈家娘子也病重了,才知道陈家那小哥竟被一场疫病夺走了,连个尸首都没回来,只在医馆后面小树林里设了一个衣冠冢。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陈家如何承受得起这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众人唏嘘不已,只叹天地无常、造化弄人。

倒是当日一起来的有个小伙子,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嘘寒问暖的,喊着爹娘,对他们这些邻里乡亲也是热情,自称叫林小北,是陈家小子的兄弟。

如此过了很久,陈家二老才算恢复了元气,渐渐地有了些笑意,只是那笑,也总显得落寞。

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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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首订~会有五更~这是第二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岁和名剑【三更】

而帝都这边,因为临泽镇的事情,将军府三小姐又一次登上了茶余饭后的八卦热点榜单,不过这一次却是完全不同的,都说三小姐虽然不能习武,医术倒是精湛,不愧是钱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于是又有声音说,早些时候就觉得三小姐是个有内涵有气质的,比之熠彤的那些个大家小姐其实也并不逊色的。

一时间,暮颜风头之盛,可谓家喻户晓。

而当事人却蜗居在万品楼后院里,哪里都不愿意去。钱老说念及她们多日辛苦,连着放了她们几日假,而将军府她自然不想回去,总觉得那日之后的暮书墨,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看着砧板上的鱼肉,她能躲着便躲着,怎么也不想回去。

方旋那日来了,带着她去看了已经完工的船只,不得不说,方旋的办事效率真的很高,林小北一同去了,去了之后便不愿走了,非要跟方旋称兄道弟,站在船头高呼着“宝藏我来了!”的模样又傻又可爱,连方旋都问这个二愣子是谁。

可是……方旋站在林小北正后方没有见到,可她在另一边却看到了,方旋擦拭地光可鉴人的金属面上映出林小北泪流满面的脸……

那是他最深的执念和唯一的期待了。

“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暮颜的思绪,抬头,门已经被推开,一脸无奈又宠溺的暮书墨站在门口,他靠着门,对着她微微叹气,“真的打算把自己藏在这里不出来了么?”

门外的光线倾斜而下,背着光站着的男子,身形俊朗,一袭白色绣金线长袍,下摆处两支缠枝海棠,一路妖娆盛放,清隽又魅惑,潇洒而恣意,像极了暮书墨给人的感觉。

暮书墨看着把自己缩在金丝楠木大椅里的丫头,这一趟出门,她瘦了不少,这会儿在椅子里显得更单薄了,微微心疼,却也气恼,这孩子就这么躲了他这些天,若不是今日去麓山书院,都不知道她这几日为了躲他连将军府都不回。

他转身关了门,大步走上去,往她桌前一坐,盯着她就问,“为何书院放假也不回府?”

“小叔……出去时间久了,万品楼积压了一堆事儿,沉施毕竟新上手嘛……总还是得我来。”她抬眸,微微笑着,若不是眼神有些飘忽,暮书墨都觉得是真的了。

叹气,这孩子还真是……

“走吧,带你出去转转。大夫说过你体质偏寒,该多活动活动。”他终不忍她给自己弄了个小胡同缩起来,起身拉她,她的手很小,被他完全包裹在手里,柔弱无骨的白皙,没有一点儿攻击性,他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拉到自己跟前,才解释道,“今日厉千川租了一条画舫,带着厉千星一起去游湖。方才去麓山书院寻你,才得知你竟几日未去,也不回将军府。”

“小叔……”她蹙眉,有些不愿意去,“我这还有事……”

“颜儿。我方才问过沉施了,之前万品楼的事情,你回来第一日便处理完了,几乎彻夜不眠的,我还未说你,你倒是寻了这个借口准备一直用到底么?”

“……”这什么都往外说的沉施,暮颜低咒,被人戳破了心思也觉得不好意思,只能换了衣裳一起去,衣裳是沉施准备的,暮颜自从身边有了沉施之后,愈发懒怠,一律生活起居都是沉施打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今日沉施给她选的衣服竟然和暮书墨同款白裙绣金线,裙摆处却是粉色桃花三两支,暮颜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门外,暮书墨笑意深深里,她微微羞赧,再刻意进去换了却又明显造作,当下也只能假装没有注意般。

暮书墨看着微微羞着的暮颜,心生满意,很好,还会害羞,他伸手,道,“过来。”

少女款步而来,他伸手拉过,将一条腰带一样的东西环上她的腰际,扣好,退后半步,端详了下,满意点点头,“你要的软剑,可还满意?”

暮颜低头一看,精致华美的腰带,在日色下泛着琉璃色,华光潋滟,搭扣处是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垂下粉色流苏,的确是足够奢侈华丽的腰带……她按上搭扣,“啪”地一声,腰带弹开,却又是一柄水色软剑,红宝石恰好就在剑柄握把处,真是超乎想象的宝物,她仰起头,笑地风光霁月春暖花开,“谢谢小叔,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他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她似乎的确很喜欢,眼里都是慢慢的笑意和亮色,也不枉费他一番心思去弄到手了,天下间,最名贵的软剑——岁和。

传闻,圣罗大陆千万年前,当时天下一统,至高无上的圣罗帝得了这天下最大的红宝石,一分为三,一颗用在了皇冠之上,一颗用在了凤冠之上,而最后一颗,就做了这潋滟软剑,名唤“岁和”,由圣罗帝交给自己最爱的女子,历史上唯一一位征战天下的百战女将军。

只是,传说中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多年以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突然反叛,两军对阵,女子红衣铠甲墨发飞扬,凭女儿之身混入敌军军营,亲手用“岁和”刺进了一生从无败绩的圣罗帝的心脏,之后,那女子便从高高城墙一跃而下,葬身血雨战场。

自此,圣罗大陆一统的历史就此结束。而那柄岁和名剑,亦从此失踪。

所以,岁和便多了一层意思——我将我的生命亲自交予你,此生唯有你,有权利任意取舍。

那日你说要一柄软剑,我便已经决定,只此一剑,才足够配得上由我亲自交予你。

颜儿。

他看着这孩子新奇的玩着剑,接过来,又替她扣上,叮嘱道,“人群里尽量别用,也别暴露你自己能修炼的事实,我给你的暗卫下次也别再任性甩了。”

“哦……”谁知道那是暮小叔给的暗卫,身后有小尾巴,还是不知名的小尾巴,当然第一反应是甩掉。不过竟然没想到暮小叔也有暗卫,南瑾说还是高手……再看他一直以来的奢侈生活,估计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走吧。带你去画舫游湖,还从未去过苏香河的画舫吧?”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并未注意到,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落在了某个人眼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画舫游湖【四更】

帝都熠彤,大大小小很多条河,但说到游湖、画舫、美丽等词汇,绝对是指苏香河。就算是外地人来帝都,苏香河也是必须转一转的地方。

何况,是春天的苏香河。

草长莺飞、垂柳依依、路边各色小花开得热闹非凡、争奇斗艳,有史以来都是少男少女踏青约会的最好去处。

而苏香河上的画舫也是一绝,听闻早年陛下年轻时候也是极其喜爱的,不过这一绝,在暮颜眼中,也不过是歌姬舞姬们挪了地方罢了,偌大画舫,靠窗是客人们品茶看景致的小榻,中间便是丝竹之音,舞姿曼妙,于她这个俗人来说,却无半分兴致,相比之下,眼前的精致糕点,时令瓜果反倒更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今日,有桃花醉。

“今日早朝,听闻那些个去临泽镇的御医们已经回来了,估计晚些时候,或者最迟明日,赏赐就该到了。这一次,三小姐可是大功一件。”厉千川起身亲自为她斟酒,而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微笑说道,“在此先恭喜三小姐。”

“不足挂齿。和王爷彪炳史册的赫赫战功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暮颜执着酒杯,靠着画舫窗轩,勾着唇角微笑,漫不经心地喝着酒,间或看一眼窗外,看着岸上柳色行人。

“赏赐太厚,并非好事。”暮书墨将距离她比较远的点心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暮颜也不挑,暮书墨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左右暮书墨对她的口味也有了解,夹的基本也都是她喜欢的,暮书墨自己倒是什么都没吃,就端着茶慢悠悠地喝,连桃花醉都不曾碰,只是对着厉千川说道,“你也别夸她,一夸就该上天了。到时候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一个劲往危险的地方跑。”

“是呢!小颜,这次太危险了,听说是瘟疫!”厉千星脸色有些白,她也是不喝酒的,只吃水果,连糕点都不太碰,她说道,“我也就是个闺阁女子,也不能去打听,哥哥也不告诉我,只能日日祈祷着你们快些回来。那日听闻你回府了,急急去了将军府寻你,结果没见着你。”

“呵!要是我今日没有跑去麓山书院,怕是至今都不知道她把自己藏在哪里!”说道这个就来气,这孩子要躲一个人,就真的是躲地人都不见,只是看着她有些心虚的小眼神飘着,却又不忍苛责了,见她吃得嘴角沾了糕点屑,又掏了帕子细心帮她擦了,才说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暮颜一怔,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咽下去,鼓着腮帮子傻傻看着暮书墨,握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尖微微地凉,掌心却温热,而那眼神,专注到令人沉醉……

厉千川看着脸色一白的厉千星,微微叹息,星儿已经看出暮书墨对他这个“侄女儿”的不同之处了,若以后知道了暮颜的身份,怕是更加难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暮书墨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这么一个……以前星儿尚且没希望,如今,这人就在身边,日日就摆在手边,怎么可能还放的了……

心思各异间,脚步声传来,伴着车轮滚过甲板的声音,接着,小厮撩开珠帘,侧身,露出身后轮椅之上的男子,男子表情微漠,却在看向最里侧靠着窗的少女时,微微软了神情,柔化了眉眼。

谢锦辰。

“方才远远看着觉得是你们,便过来了。”他问暮颜,“颜儿,何时回地帝都?”

“锦辰哥。前几日便回来了。回来后也不得空,一堆事儿。”暮颜看向他的腿,白色毛毯依旧覆盖其上,便知他无意让人知晓自己腿好了,便也不提。

“难得见你来这种地方,进来吧。”历千川起身,挪了挪位置,往里坐了坐,问道,“喝酒么?”

“茶便行了。”

厉千川便替他倒了茶,推过去,才意有所指、又似乎自嘲般地说道,“如今,书墨也是不喝酒了。我的桃花醉,竟也换了知己。”

闻言,暮书墨只是笑笑,茶盖漫不经心地拂着茶水上一片微小的茶叶,“多了只小馋猫,我若再贪杯,你那点桃花醉可远远不够的。我怕你到时候又要心疼。”

再说,以往喝酒,只为醉,到底喝得什么酒,对于他来说并无差别,醉了以后就会有很多问题想问,想问问她怎么就死了呢,想问大哥为什么为他求这门亲,求了之后怎么人就不见了呢……这么多年,他也想忘记,也想发现别人的好,可是,心脏那里是空的,怎么还能有别人?于是,便日日醉着,再也不愿去喜欢任何人。

如今,人就在身边,何须再醉?他放下茶杯,拿过一个橘子,替她剥了,这孩子爱吃橘子,却愈发地懒了,若是不帮忙弄好,她便也就懒得再吃了,要他说,都是被沉施给惯坏的。

“瞧着出去一趟,瘦了不少,愈发清减了。”谢锦辰看着她,“就算是受了旨意出去的,也别傻傻一个劲往前冲,难不成整个临泽镇还能靠你一个人不成?”

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的口气。

暮颜摸摸鼻子,还未说话,暮书墨却是接了话,“还是你了解她,就是傻!”

“嘿!你们!”暮颜被这俩人一人一个傻的,激地也难得起了脾气,气鼓鼓地不愿意跟他们说话了,当下喝着酒开着船外,一副不待见几人的模样。

“小颜莫恼,大家也是担心你。”厉千星温柔地笑,看着坐在对面白衣似雪的两人,竟觉得无比般配……

“哼!”暮颜淡淡地哼声,继续不理,难得起了小孩子脾气。

“好了,乖,不气了,来,吃橘子。”手中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暮书墨笑意深深,这孩子一直很是理智成熟的模样,这般小性子使起来,倒也觉得可爱,“倒还说不得你了……”

谢锦辰也笑,随口问道,“颜儿,出门怎地不带侍卫?如今帝都并不安全,城南破庙案还未解,罪犯还未找到,女孩子出门要小心些。”

暮颜接过暮书墨递过来的橘子,虽然气呼呼的,却依旧很自然地一分为二,又递回去半个,才抬头问道,“南瑾这几日被我罚着呢……平日里对他太好,拿自己当主子了。”虽然这么说着,却也不见她真的生气,表情很自然很平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善嘉县主【五更】

暮颜对自己人的好,那是有目共睹,如此说着,倒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妥。

“城南破庙案还未破?”倒是厉千川来了兴致,问道。

谢锦辰点点头,状似无意看了眼暮颜,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吃着橘子,看着窗外,说道,“嗯,始终查不到,连死者身份也没人来认,都坚持说是江湖仇杀。”

江湖仇杀,这案子便难了。

“伤口呢?不是说和那彤街杀人案是相同手法么?”

“伤口也没什么特征,只能判断是个高手罢了。所以我说出门得小心些,若他还在熠彤,又在暗处,总是个隐患。”他看向暮颜,眉眼间是浅浅的纵容,“厉小姐还好,颜儿是个爱蹦跶的,若是南瑾不在,带着北遥也是好的,关键时候还能挡着。”

平淡地说着有些残忍的话,暮颜皱眉,不赞同道,“北遥不是盾牌。”

谢锦辰还欲说什么,被暮书墨笑着打断了,“也别说她了,再说下去,真恼了。你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吧,今年的几桩无头案都交给了你。”

谢锦辰轻轻摇头,他眉宇间似有愁容,却被压抑着几乎不见,身后青影微微叹气。谁都知道,谢家如此庞然大物,早就被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谢锦辰,其实就是陛下打在谢家脸上的一巴掌,瞧,你谢家满门,也就一个瘸了腿的庶子能看看,朕心怀怜悯,勉为其难让他上了朝堂。然后,这样一个人日日看着,也是膈应,于是,自然是什么复杂什么麻烦都丢过去,好存了由头罚着。

幼稚……

众人正暗自腹诽着,有小厮匆匆而来,说是宫中来了人要暮三小姐准备着接旨。几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下暮书墨便带着暮颜离开了。

待暮颜回到将军府,换好衣服,洗漱完毕,传旨的公公便也到了,意外的是,竟然是陛下最倚重的大内总管福公公,捧着圣旨见牙不见眼,看到暮颜笑地格外慈和。

众人行礼完毕,福公公便拖着调儿宣旨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南将军府暮氏三小姐暮颜,聪慧伶俐,机敏果敢,于临泽镇瘟疫中,就百姓于水火,安民心于社稷,朕心甚慰,特封善嘉县主,赐善嘉县主府。

县主!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暮颜也一时愣愣的。倒是福总管宣读完毕,合上圣旨,笑眯眯地递过去,“县主快起身吧,恭喜善嘉县主,府邸就在将军府边上,已经修缮完毕,县主尽快搬进去吧,只是有些个小东西还需要自己添置。”

福总管其实心里也奇怪着,陛下是什么用意,谁都猜不到,也无法去猜。这些年,陛下心思愈发难猜,众人只是领命办事便罢了,若要猜测一二,轻则受罚,重则,丢了性命也是有的。

虽然此次事件其他人也皆有赏赐,可连同钱曾在内,大多都是金银钱帛,只有暮颜,是这般实实在在的赏,虽说县主这个名头也是虚的,并无封地,但是无论如何也是正二品县主,赐县主府的,还是在将军府边上这种地段,可见皇恩浩荡。从此以后,再无人敢嘲笑一个将军府三小姐无能平庸废物了,再这般嘲笑,岂不是说陛下识人无能?相反,帝都小姐们见到了,都得客客气气行个礼,称一声,县主。

这位有些令人看不太懂的小姐,回京月余,从人人瞧不上眼,突然之间成了正二品县主,以后若是遇着了,他也是该客客气气行个礼了。

“谢谢公公。公公辛苦了,进来喝口茶歇歇。”暮颜从北遥手中接过钱袋子递过去,公公接过,一捏,顿时心中一喜,薄薄几张,却是银票。一般传旨给的赏钱都是碎银子,看着好看,实则并没有多少,聊胜于无的意思罢了,没想到这三小姐一出手,如此大气。

“三小姐太客气了,陛下午睡老奴才得了空过来传的旨,这会儿便要回去伺候着了,老奴告退。”比之上次传旨赐婚大小姐时,老太太给的还多些……公公微微低头,再三道了喜,这一会,笑意中多了几分真诚,觉得这三小姐从一开始就可圈可点的,办事也是大气,半分没有小家子气,难怪短短时日就如此扶摇直上了。

“公公慢走。北遥,送送公公。”她微笑着捧着圣旨,自始至终,表情都没有变,没有荣宠加身的骄傲,甚至连一丝丝讶然你都瞧不见。她只是微微笑着,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一个小丫头,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心中自有丘壑万千。

老夫人看在眼里,微微有些奇怪的感觉,这个孙女……似乎比之她以为的,要好得多,完全不像是一个乡野孩子。高华贵气地,连暮云雪都稍显逊色。她目光落于身侧,似乎有些僵硬的暮云雪身上……沉了脸色。

如今若还不知道这孩子刚来的时候是藏拙了,那她这大半辈子便也是白活了。

如此想着,才觉得隐隐有些忌惮,一个半大孩子,被整个熠彤的人说成是废物,她却毫不在意,被欺负、被漠视、被构陷,她都不在意,如今这一朝飞升,也不见如何情绪波动,若是旁人,怕是急着昭告天下以此向往日瞧不上自己的人打脸打回去了吧。

这样一个孩子……若想要觊觎一下不属于她的东西……老夫人皱着眉,心思微动。

暮颜却不介意她如何想,按照规矩,圣旨是要进祖宗祠堂供奉的,可是她这个比较特殊,是封了自己的府邸的,自然是要带去县主府,何况老夫人表情隐隐奇怪却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告别了众人,吩咐北遥给下人们各行了赏赐,便带着南瑾往白鹿居走去。

还未走到院子,却见暮云翼背着身,站在白鹿居门口,似乎等她很久了,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身过来,眉目含笑,丰神俊朗,他唤,“颜儿。”

“大哥。”暮颜几步上前,自从郑氏那日之后,他们便不曾见过,如今乍然相遇,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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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最后一更~

第一百二十章 对弈

暮云翼离开了白鹿居,便去了暮书墨的院子。

暮书墨的院子没有名字,院子里两三棵常青树,杂七杂八地各种颜色的花夹杂着种在一起,倒也和谐,有种奇怪的美感。只是不知道为何,走道边大树下却是光秃秃地一块地,很是突兀,暮云翼却知道,那原是一张玉石桌子。

当年老将军在世时,总念叨三叔顽劣,就喜欢收集好东西,那张桌子听说是他费劲了心思去讨要来的,爱惜的不得了,除了他谁都不能碰,连擦桌子都是自己来从不假手于人。

只是前阵子却送进了白鹿居。

他很少进小叔的院子,一则,他很少回来常年都在森罗学院,二则,暮小叔也一般很难找得到。这会儿一路走来,走进细看之下才发现,一应摆设都是上品,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几上摆着琉璃茶具,沿着墙竖着整整三个上好沉香木大柜子,里面都是古制花瓶,孤本书卷。

就那屏风上的仕女,魅而不艳,亮而不俗,高贵优雅,檀香袅袅里,宛若九天女神踏云而来。最让人心惊的是,右下角“董”字标记低调而小巧,却真真切切摆在那儿,不容置疑。

小谭泡好茶,恭敬退下,茶香清冽,上等好茶。

不得不说,院子看着随性简单甚至有些杂乱,可是摆设已然超过一个暮家游手好闲的三爷能够拿得出手的了。而暮小叔似乎从不遮掩,就这么大大方方摆着。

暮云翼若有所思,“小叔这院子,倒是考究。”

“这些年来到处搜刮的。”不知道这向来没什么交集的侄子,突然跑过来干什么,暮书墨随口说着,倒也不是假的,很多都是他搜刮的,“你今儿个,找我有事?”

他一向喜欢直来直去,虚与委蛇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闲来无事,找您下棋。”茶几上随意摆着一副棋,木制棋盘,黑白玉石的棋子,他拿起手边白字,一怔,竟是暖玉,不由得感慨,“小叔这里,还真的都是好东西。”

“你要喜欢,送你好了。”他拿起黑子随手落下,姿态随意不假思索。

“我便不夺小叔所好了。”淡笑着拒绝,一边落子,一边说着,“我下棋也就是个半调子水平,这副好棋到了我手里也是糟蹋,想来过几日云清会寻到这里,他爱棋如痴,前几日和尚书府家那位公子吃饭,听说你们打赌输给你一副上好墨玉棋,肯定会寻了由头过来摸两下也是好的。”

“哈哈,那他倒是要失望了,那副棋早就到了最不会下棋的人手里了……”

暮书墨漫不经心地下着,只是这随意中,却极有章法,步步为营,算无遗策,暮云翼渐渐地便觉得力不从心了,再看暮书墨,说起那个人,突然柔软沉醉的表情,一愣,脱口而出,“不知是谁?”

问完却又觉得自己僭越了,毕竟是长辈,自己不该管的,急忙又解释道,“不知道是否方便告知,我怕云清问起,也好说说。”

暮书墨想起那个大言不惭说着“会一点”结果下棋下的乱七八糟的少女,笑着说道,“还不是颜儿那个臭棋篓子……不过你也别告诉云清了,知道了必定会说是糟蹋了……”

竟是暮颜。不过想想便也理解了,也只有这孩子,估计能让三叔动辄就是无价之宝地往那送。那孩子对着三叔却是半点不见外,好东西收地从不手软,这上好的有价无市的墨玉棋,听说棋盘还是董记老夫人亲手绣的,多珍贵可想而知……

暮云翼状似无意地随口说着,“那日去三妹哪里,竟然喝到了雪峰,说是小叔给的,小叔怕是又糟蹋了,自己都不曾喝,全给了三妹,三妹却是半点尝不出好坏。”

哦?暮书墨挑挑眉,虽然不知道暮颜为什么刻意绕了这么个理由给暮云翼喝雪峰,却也很配合地说道,“没事,左右我的东西都给她糟蹋的。”

还未弱冠的少年,总显得风流恣意、潇洒挺括,长辈的身份总会让人忘了,其实也就是一个比自己虚长几岁的半大少年罢了。这会儿,眉眼缱绻,甘之如饴的模样,却是从未见过,怕是又要醉了不知道多少少女心,只是……这话却总显得有些暧昧。

心中那猜测,似乎隐隐得到了证实。

便也就不说话了,当下就安安心心下棋,暮书墨的棋路随心所欲,出其不意,宛若利刃出鞘,令他只能全力以赴,半点心神也分不开。

反观暮书墨,一副很轻松自在的模样,似乎真的是不假思索下着玩的,就像暮书墨自己,看着是个有名浪荡子,其实……能在这帝都,活得如此自在的人,有几个?而能活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如同表现出来那么简单?

“世子生活,还习惯么?要学的东西,很多吧?”沉静的气氛里,暮书墨突然问道。

“嗯,都还好。”暮云翼一愣,便恭敬回道。

“你和我年龄相差无几,心态却比我老成许多。大哥一向识人,将军府交到你手中,很合适。”暮云翼的棋,思维缜密,攻守兼具,只是太过于小心翼翼,一点也不像个少年该有的心思,怕是郑氏这些年来对他的态度令他失了那么几分童真,暮书墨叹气。

“三叔谬赞了,其实是真的习惯了。更何况,命运其实很优待于我。”

他的意思,暮书墨自然不懂,只当他是勉强自我安慰罢了,“想来,你接了这世子之位,也就不会回森罗学院了。以后闲来无事,就来找我下棋吧。每次想下棋了还要跑安阳王府,也是挺烦的。”

“三叔棋艺精湛,想来也是难逢对手,只要三叔不嫌弃我棋艺太差与我对弈无趣,我自然是很愿意来的。”

“你这也太自谦了。”暮书墨哈哈笑着,“要说棋艺差啊,你去找那丫头下盘棋就知道什么叫差了,可她愣说自己会一点。那棋下的,格外随心所欲,如同秋风扫落叶,也不知道那么聪明一丫头,怎么下棋下得这么臭的……”

“方才正从三妹处过来,送了贺礼过去。以后若有机会,定要领教一二如何秋风扫落叶。”暮云翼抿着唇,勾着嘴角,连眼底,都多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只被杀的鸽子【三更】

两人又聊了些,大体都是暮云清何时回森罗学院,暮云翼有些什么小困惑等等,时间倒也过得快,几盘棋下完,天色都快暗了,暮云翼便告辞了。

暮书墨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回了院子,对着身后小谭说道,“去,把暗一找来。”

皇帝是什么心思他不知道,可是他却很明白地知道,盛宠太过,绝非好事。将军府已经树大招风了,若非边境还时常被骚扰一下,良渚帝还需要大哥镇守,怕是早就跟厉千川一般扣着在京中名为封侯,实为监视了。这个时候,却独独对暮颜这般隆重赏赐,这令他不得不提早做好防备。

更何况,那孩子还是那么敏感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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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颜的新府邸,就在将军府边上。很大的一个院落,很气派,大门口两只稍小一些的石狮子上,红绸缎都已经绑好了,红灯笼也已经挂好,沿着大门进去,是一片很大的花园,只是花园里并没有种花,零零星星的也是些野花野草的,不过靠着墙倒是有一片很美的野蔷薇,收拾收拾估计很好看。

过了花园便是正厅,沿着正厅边上的亭台楼阁一路走过去,便是府邸后院,整体格局虽不及将军府的恢弘大气,却也精致,沿路的石灯笼、错落有致的假山,还有角落里并不起眼却很适宜的铜像,别有一番江南韵味。

新的府邸没有门匾,原来的白鹿居的牌子却是不能挂的,毕竟是县主府不能显得太低调不是?于是暮颜这次正儿八经找了个老先生,写了一块牌子“颜府”,黑字镶金边,黑檀木为底,很是大气又内敛。她随意打点了些行李,便搬去了颜府,至于原先院子里的东西,除了白鹿居的牌子,和暮小叔的桌子,还有一些草药,其他一概没拿。

这张桌子,从暮小叔的院子,到她原本的落魄小院,再到后来暮云翼安排的大院子,再到如今的“颜府”,三趟,小谭便带着小厮们,吭哧吭哧搬了三趟。暮颜一向除了南瑾,身边从无男性随从下人,所以这些体力活,一向是小谭上,小谭愈发觉得,自己身兼两职……也许,他该找三爷涨涨工资的。

暮颜本意是悄悄地就把家搬了,没想到,厉千川、谢锦辰,甚至崔府,还有太尉府,都送来了许多重礼,原本还空落落的院子,这会儿堆得满满当当,甚至宫里的贵妃娘娘也送来了几箱锦缎首饰。

沉施这几日也回了颜府帮忙收拾,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了小仓库,仓库钥匙自然都由沉施保管,她又做主去买了两个小丫鬟负责府里打扫清理,暮颜的生活起居却依旧是她和北遥一手负责,甚至北遥也只是负责伙食,别的地方,都是沉施两头跑地在打理。

闫梦忱也受邀入住了颜府,他们在麓山书院的小院子本意是让院首安排了别人住,不过院首也是喜欢这俩孩子,只说若是下雨天气不好,也免得来回奔波,为她们留着了。

沉施、南瑾、北遥,还有方旋、林小北,都有了自己的小院,暮书墨又送来几个下人,说是打扫采买用的,只是暮颜很快就发现,这些个屈才的下人们,各个武艺高强,以至于她的府邸,早已在最开始,就成了铜墙铁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苍蝇飞不飞地进来尚且还没有实证,但是鸽子的确是飞不进来的。

春季已至,年节之后第一个节日,很是隆重的上巳节就要到了。

祭祀天神、地神、春神,保佑农业丰收。同时,也是祭祀生育繁衍,祈求子孙兴旺的节日。是以,是少男少女们的狂欢节。

那日熠彤大街小巷,都会张灯结彩,到了晚上还会有游街活动,往日里不太出府的各家小姐,也会结伴同行,看灯会,猜灯谜,当然,也会悄悄期待某种美好的邂逅。

为此,愈发有商业头脑的沉施,特意修书一封,顺便试试她家培养的信鸽到底管用了没,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信鸽很乖地很准地飞到了颜府……被不知情的功力深厚的下人们……秒杀。

那位洒扫下人自此被罚了半年的俸禄,从此以后,颜府下人都知道,他们就真的只是来负责打扫采买的,看到奇怪的东西,都不能大惊小怪,若是南瑾“瑾大人”没有动静,那就只当没看到。

不然,可能会连第二年的俸禄也被罚了。

但后来他们终于也意识到,若是瑾大人有了动静,基本也没他们什么事情了。所以,他们就是来打扫采买的下人。

书信就是关于这次三月三上巳节的,据说这一天彤街会很热闹,所以沉施来探讨下有什么别的招数在这一天让万品楼再火一把。

不得不说,这个小丫头从春花变成沉施,这些日子以来,愈发不同了。更沉着、更冷静,更抵定,也日渐展露出她的经商头脑,她开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抓住机会了。

于是,万品楼在这一天隆重推出“上巳节套餐”,所有出双入对的男女,都可以享受万品楼的上巳节打折套餐,不仅如此,还有小惊喜——9朵代表爱意的蔷薇花。鲜花配美人,何其风雅?

当天下午,万品楼红纸烫金字“小传单”就已经发到了大街小巷,王谢堂前,自开业以来一直占据帝都“热搜榜榜单”高居不下的万品楼,又一次热了。

当然,从万品楼开业第一日到如今,也不是没有掌柜、大厨借着吃饭的名,行偷师学艺的实,然而,哪怕味道都一样,哪怕他们的小二也身穿统一的服装,每天早晨站成两排见人就弯腰,用很殷勤的声音说“欢迎光临”,哪怕这些都一样,可是没有“万品楼”三个烫金大字,没有“万”字之前的帝王私印,就是门可罗雀。

帝都人宁可花更贵的价格,等更长的时间,也要去万品楼。甚至声明早已传到了外县,各县大老爷们不远万里驱车而来,只为一品“传说中”的美食。

于是听闻,万品楼的第一家分店,已经在筹备装潢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起航!

其实,悄悄动作的,还不止是万品楼。

沿着彤街一路走下去,在最西面的街尾,地段不是很好的地方,有一家并不起眼的首饰铺子,掌柜的是个老翁,笑眯眯很随和的样子,只是生意总是不太好。

自从千姿坊入驻彤街后,这家铺子生意就更加萧条了,几乎无人问津,却也不见关门歇业,掌柜的天天守着铺子磕着瓜子也不见愁容,每次来了一两个唠嗑的,也是笑眯眯地招待着茶水。

这一日,邻里却发现,这家首饰铺子却突然半天过去了也没见开门,正疑惑间,来了一群人爬上爬下地拆下了招牌,那掌柜的就跟在他们身后,依旧是弥勒佛一样的表情,只是间或提醒一两句,小心,慢点儿诸如此类的话语。

有好奇心旺盛的,上前去攀谈两句问一下情况,掌柜的只说是重新装修,过几日就开业。

众人便更疑惑了,这么一家几乎没有生意的,何苦还要折腾。

第二日,就来了另外一波人,刮墙、刷漆、置办柜子,忙得很是热火朝天的,掌柜的过来转了一圈,背着手,笑地比往日还多几条鱼尾纹。第三日,新的招牌来了,很奇怪的名字,叫“奇货可居”,至于卖什么,却是没有瞧见搬货物进去,一直到重新装修完,众人也没见那扇大门再打开过。

渐渐地,大家的好奇心也就灭了。邻里之间也就摇着头背着手回了自己铺子,左右不过一个奇怪的老者,也许人家又不想开了呢,毕竟谁也撑不起这等亏着本儿的买卖不是?

于是,这家店铺的变动,稍稍引起了些许涟漪,便又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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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的夜色,总显得寡淡,透着微微的凉意,星星不多,却很清晰,夜空高远沁人心脾。

这是一个鲜少有人迹的海边,距离熠彤大概有个把个时辰的路程,而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镇子,也已经遥远地看不清楚,不过这几日,那个村庄的村民,总发现来往的人似乎变多了。

他们大多也是村民打扮,所以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注意力,只以为是那个去捕鱼的。

而此刻,这片海滩上,静静停着一艘巨大的船只,船只上,站着几十号人朝着下面挥手,船头站着的两个少年,夜色下看不清神情,只是其中一个快速挥舞着手臂,动作之大,可见其多么激动。

“暮颜!”林小北站在船头,海风扬起他额前碎发,吹起他的短褂翻飞,烈烈有声,他站在那大声喊着暮颜的名字,自带扩音喇叭,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掏了掏耳朵,默默后退一步。

沙滩上,站着好几个人,暮颜,暮书墨,南瑾,闫梦忱。他们都来送别。

“嗯!”暮颜含笑应着,等着他的下文。

“暮颜。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我知道,也许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觉得还是必须要说的,那就是——谢谢你!”林小北从来没有这般严肃地说过话,他似乎突然之间沉了下来,连发丝都不再飘摇。

这的确是他一直想说的是,想要谢谢这个姑娘,谢谢她鼓励他,支持他,拉他出无边黑暗,送他无尽海域。

不过萍水相逢,却从未想过,他们会成为彼此生命中重要的存在。

“我知道。”暮颜依旧含笑。

船头的少年却突然大张双臂,双手握拳,清亮地大笑,吼道,“还有,若有一天,将军府已非你归宿!那便来海上吧!”

少年清朗的笑声远远飘来,张狂而嚣张,带着无边自信和骄傲,宛若王者。

暮颜一愣。

暮书墨却是黑了脸。

什么叫将军府已非她的归宿?就算将军府不是,那她暮颜的归宿也是他暮书墨,绝对不会是这个傻小子!

傻小子林小北却没有感受到暮书墨浑身上下的低气压,这是他想了很多个日日夜夜想出来的豪言壮志,他总觉得,只有这样的出海,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是符合他的梦想的,是他想了十七年的出海,有伙伴,有等待,有前路,有归途。

他继续用自带扩音喇叭的声音喊道,“暮颜!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打下这一整片海域!”

他说地热情嘹亮、豪气云天的模样,将原本就不太浓烈、兴奋多于不舍的离别气息瞬间打破,闫梦忱低笑,“傻子!”

这几日,林小北也会回颜府,所以她也算有过交集,这个少年,真的像个傻子,说话格外大声,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似乎永远有一团火在他心里,不折腾就会烧了自己一样。

但是,也会一个人发呆,靠着颜府的荷花池,一颗一颗地往里面丢鱼食,神情落寞的样子,背影微微令人心疼,不过有一次,闫梦忱见他神神叨叨说着什么,凑近一听,听他说着,“你们什么时候长大……我抓过去让南瑾烤了……”

……那是暮三爷弄来的上好的观赏锦鲤。

……

所以,什么落寞,什么心疼就不该用在林小北身上。

“傻子!”闫梦忱又低喃着嗤笑了声。

身后,有哄笑声四起,少年却仿若未闻,他只是仅仅看着抬头看来的少女,固执着问,“暮颜!你信我么?”

林小北双手握着拳,举着双臂,在夜色里,透着一股执着的坚持。能不执着么?一辈子的梦想。暮颜微微笑开,她本不属于一眼就惊艳的美人,可是这一笑,却惊艳了所有人。

这一刻,似乎月光突然之间汇聚到了这张白地惊人的小脸上,那笑意,如同微微漾开的湖水,一层层连绵而去,又似乎是一望无际平淡无波的水面上,洒下的碎金日光。

她轻启朱唇,在所有人都安静在她的笑容下的时候,说了一个字,“信。”

没有林小北式的嚎,这个字说地清浅,清晰,淡然,却透着坚定、肯定、毫不犹豫。她信这个明亮热烈、带着傻气闷头往前冲的少年,会完成他一十七年来唯一的梦想。

傻子,有傻子的力量。

傻子少年得到了肯定,郎朗一笑,挥手呐喊,“起——航——!”

林小北,终于在十七岁的这一年,带着暮颜的第一支商船,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航海之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

夜空茫茫,弧月之下,渐行渐远的船只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方才慷慨激昂的场面冷却了下来,凉风拂过,沙滩上的四人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此时夜已深,海风一吹,都愈发有些困倦了,便不再停留,坐了马车打道回府。

回到颜府大门口的时候,已近深夜,沉施和北遥在门口等待,还有一个门房小厮,点着脑袋迷迷糊糊地快睡过去了。

暮颜道别了暮小叔,便拉着大伙儿回了府,沉施端着洗漱水离开,关好门,暮颜正准备睡觉,窗户便被推开了。

淡薄月色下,依着窗轩坐着的男子,一只脚搁在窗沿上,一只脚在外面,姿态很潇洒,即使是这样不甚好看的姿势,做出来也隐隐有几分高华贵气的感觉。

暮书墨。

想来也是,这个时候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她窗户的,除了暮小叔还有谁?连只鸽子都能被射下来……

“小叔深夜爬窗,是何用意?”暮颜索性也不睡了,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闲闲散散地喝着,看着故作姿态的暮小叔挑眉。

“乍然听闻有少年想做我家颜儿的归宿,小叔这心,便空落落的睡不着了……”他抚着心脏位置,故作揪心样,难得见他这般,暮颜噗嗤一声笑了,再想起那个出海的少年说这话的模样,便更觉温暖,笑意深深。

看着她柔软下来的模样,暮书墨斟酌问道,“颜儿似乎……很喜欢林小北?”

暮颜却是大大方方点头,“喜欢啊!”

暮书墨听了却是蹙眉,轻轻一跃,跳进房间内,在她边上坐下了,又问,

“那……颜儿喜欢小叔么?”

“……”

少女突然微红了耳根,无端想起那个夜晚,喷在耳际的温热地呼吸,有些乱了呼吸,眼神微微闪躲。

暮书墨却是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凑近了她的脸,问“颜儿,喜欢小叔么?”

喜欢的吧。可是和喜欢林小北不一样。这种喜欢,似乎更难以表达一些,甚至,连说出口都很是艰难,暮书墨之于她,与所有人都不同。

她微微缩了脖子,低了头,不料,一只手伸过来,托起她的下颌,那只手很美,不似南瑾略显羸弱的那种苍白,不似谢锦辰的那种瘦削,这只手完美到令人叹息。

属于暮书墨的手。

暮书墨看着她躲闪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地悠远而绵长,让暮颜听着只觉得微微心痛,他突然转了话题,不再坚持问她到底喜不喜欢她,而是突然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

暮颜不知道他所指为何,她的秘密有很多,来历,身份,修炼方法,这些是万万不能让人知道的,还有一些只是怕麻烦于是不曾露于人瞧的,比如船,比如万品楼,这些暮书墨早就知道了。

于是,她微微摇了摇头,道,“没有呀。”

被手指托起的下颌,线条精致美好,造物所钟,她纤长的睫毛因着内心的躲避眨地比平时快一些,像是蝴蝶煽动羽翅,煽地他心头微微地痒,可她拒绝的选择却又让他觉得无力……

终是不忍逼迫,他放下了手,站起背过身,烛火中永远挺括英俊的背影似乎有些疲惫,“既如此,你便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第一次,他从她房里爬窗离开,却没有关窗。

夜里的风,总觉得有些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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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几位大人物送来了乔迁礼,暮颜便也不能悄咪咪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悄悄搬了家了事。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请柬就送到了各府邸,暮颜在新居颜府设宴,款待各位大人物。

宫中的贵妃娘娘必然是不会来的,她之所以送礼,想必也不过是看在同出将军府的面子上罢了。太尉府的帖子是送去了,不过人家管家说他们家大人并不在府里,已经有约了,于是也没来。

但是崔府,来了个崔子希,而让人意外的是,还有个不速之客,上阳瑞,他说偶尔路过,便跟着进来了。

宴会是在花园荷花池边上摆着的,这个时节,荷花已经含苞,据说今年荷花普遍开的早,白云寺的荷花早就开了七八天了,她院子里地荷花是前两日移植过来的,品种多,数量少,因着都是花苞,除了颜色倒也瞧不出有何不同。

边上本来乱七八糟的野蔷薇也被她休整了一番,此刻虽说还未开花,甚至因为最初无人打理,枝干遒劲并无多少美感,至少暮小叔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字,“丑”……

不过想来,这些客人们是不会指出这一点的。瑞王殿下看了许久,表情变换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一个很贴切又能表达出夸奖意思的词——“别致”。

……一群不懂欣赏的古人。过了这上巳节,她一定让野生蔷薇花都身价百倍。

暮颜一边腹诽,一边笑眯眯招待众位。

茶是粗茶,饭是淡饭,菜是寻常家常菜,勉强凑了一道万品楼的红枣枸杞鸽子汤,酒嘛,就更普通了,绝对上不了台面的那种。

自然,本想着崔子希和史太尉要来,怎么也不能炫富,结果史太尉没来,来了个瑞王殿下。

人虽然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她暮颜,一个刚刚封了二品县主,还没拿过俸禄,虽然受了些许赏赐,但是置办这些个家具物什的基本也都花完了,虽说宴请,哪能拿得出手好东西?

你说,指望将军府给些贴补?谁不知道她暮颜身份尴尬,不得老妇人宠?

若她真能拿出好东西来了,他们才要担心吧?暮颜笑眯眯地,略带着些捉襟见肘地不好意思的意味,一个劲劝着瑞王殿下喝酒。

不请自来的瑞王殿下,喝了一肚子的劣酒,自己到底要过来做什么的压根儿已经忘地一干二净了,全程只记得这个丫头看似老实,实则油滑地跟一条泥鳅似的,一句话劝一杯酒,而他端着架子总不能驳了人家面子不是,毕竟是自己登门造访,说要讨一杯酒喝喝的……

于是,真的讨了很多杯……可这能怪谁?以后,离这丫头远远的!

还有崔子希,说是不喝酒,但他瞧着也没比他好多少,估计肚子里全是茶……还是闻着涩涩的茶……

他和崔子希,几乎是吃的差不多,就赶紧找了个借口相继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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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章节偶有延迟、或者出现同一天的章节顺序不对,大家体谅~后台不太稳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怀疑南瑾

“你这丫头……何苦去为难瑞王殿下……”看着两人近乎于落荒而逃的样子,暮书墨叹气,招了招手,北遥过来撤走了这些个“道具”,换上时令瓜果,隐隐还能瞧见她嘴角隐不去的笑意。

暮颜却不以为意,瑞王殿下为何突然对她起了兴趣她不知道,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她轻哼,“谁让他不请自来了!”

厉山星笑地很欢快,眉目间满满的笑容,因着这笑意,往日苍白的容颜都多了些许薄红,她微微咳嗽了两声,“瑞王殿下怕是从未这般不讲究过。

谢锦辰笑而不语,眼神不经意间瞥过池边静默着的南瑾,这个从第一日开始就让他隐隐有些忌惮的漂亮少年,很有可能就是城南破庙案件的犯人……

他无意识地习惯性端起茶杯,就被厉千川挡了,替他倒掉了杯中的茶,换上好的,接着自己妹子的话,促狭道,“你倒是真不讲究……”

谢锦辰走神被抓包也不介意,只是轻轻勾着唇接过,“颜儿宴请,又有以讲究出名的暮三爷作陪,我自然是不讲究的。”

“哈哈!”厉千川笑,他属于不笑的时候温润如玉,一笑起来却又爽朗热烈的类型,这般笑着,却又画风一转,“不过今日,怎地瑞王会来?”

谢锦辰微微摇头。

“也许只是对突然出现的县主感兴趣吧。”暮书墨说着,看似不甚在意,瑞王早年便不得宠,是以是放养在落魄宫殿里有下人看顾着的,和当年深受宠爱的暮颜自然没有什么交集,若说他是冲着这个来的,想必也是不会的。

只要不是这个原因,他便没什么担心的。这会儿看她似乎百无聊赖地趴着,便笑着说道,“带着厉小姐去转转吧,陪着我们几个男人有什么意思?”

“嗯!对,小颜,我还没转过县主府呢!”厉千星起身,言笑晏晏地拉着她的手往后院走去,荷花池边的南瑾悄无声息地跟上。

谢锦辰又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少年的背影。

“怎么,你今天似乎对那侍卫格外关注?”暮书墨发现了,问道。

其实也不算关注,不过就是轻轻瞟了那么两眼,但谢锦辰是什么人,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是不会浪费的,他今天瞟了南瑾两眼,那必然是有用意的。

“没什么。”谢锦辰摇摇头,“只是好奇这个少年从哪里来的,似乎并不是将军府的下人?

暮书墨摇摇头,脸上仍然是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只是眼底神色却是淡了几分,“我也不知道,颜儿说是捡回来的。你也知道,这孩子对自己人格外看重,再问她便不喜了。倒是你,竟会对人好奇,稀奇呢!”

“呵呵……就是觉得这少年,对颜儿倒是跟得紧。”他搁下茶杯,看着暮颜往里走的背影,说道,“今日我便先回去了,几个案子着实头疼的很。颜儿那儿,便替我说一声吧。”

“好。”暮书墨点点头,对身后小谭说道,“送送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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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院,暮颜带着厉千星走走停停,她的后院其实并没有如何打理,显得有些荒芜和凌乱,这会儿也就一个下人在清理后院的小池塘,因着暮三小姐的刻意交代,后院最大的那块园子他们只是把草除了,此刻园子新翻的土上随意摆着各种花花草草还未来得及种下去,空气里有种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暮颜摸摸鼻子,总觉得带着厉千星来看这个场面不太好看。

厉千星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她从上次画舫里,就注意到了暮颜的腰带。今日暮颜穿着一身素白简单的长裙,只在袖口领口下摆处有些翻覆的褶皱和图案,墨发用一支碧玉簪子松松固定着,整个人显得潇洒而慵懒,配着她一直以来懒洋洋斜斜上挑的眼角,有种说不出的韵味,那种韵味和所有那些深闺里的女子都不同,似乎更……诱惑。

而这般打扮,也就愈发突出了她腰间的那颗红宝石,那颗红宝石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宝石都要色泽纯真如同赤焰熊熊燃烧,而那红宝石也很大,几乎比腰带还要宽一些,那腰带也是稀奇,看着水光潋滟的,一看就非凡品。

她曾在一本书中见过,迟疑着问道,“小颜,这腰带……”

暮颜一怔,看向自己的腰际,随口笑着说道,“哦,小叔送的,说是无意间得到了觉得好看……”

语气清浅,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路边就能买得到的普通玩意儿。

可是,真的是无意间么?若说是暮书墨送的,她便愈发肯定了这个东西。

她因着身体不好,所以不常出门,无聊了便爱看书,哥哥也会给她搜罗很多书籍,其中有一本《圣罗传奇》,其中有一柄软件,当时见到的第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剑身似水波潋滟高华贵气、花纹翻覆如同最古老的咒语,又像是某种图腾缠绕,剑柄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夺人眼球,就连那粉色流苏,也是师出名门名家之手。

那把剑,更像是一种艺术品,连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都念念不忘。

记得,那叫“岁和。”传说是圣罗大帝送给最心爱的女子……

“千星?”暮颜见她看着自己的腰带怔怔出神,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唤道。

思绪被拉回,厉千星尴尬一笑,“我没事,只是近日里身子骨似乎愈发倦怠,走了几步便有些累了。”

她似乎真的累及,脸色也有些发白,暮颜挽着她来到一边的大石头上靠着歇息,问道,“如何?要不,我们回前面去?”厉千星是大家闺秀,这般靠着块大石块的事情,估计她也是第一次做,总觉得看着都有些不太放得开的别扭。

厉千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扫兴了?”

“不会。我府就在这,跑不了,你要来随时可以,都不用通传递拜帖,比之将军府方便许多。不急这一回。”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走不动,不过是看着这腰带,一时间也没了兴致。她总觉得不该这般,那些让自己有些低落的心思隐隐带着可怕的力量,想要吞噬掉自己一样,她苍白着脸,有气无力地说道,“那……我们回去吧。”

“好。”暮颜却并不疑有他,两人一同又回了前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嚣张的丫鬟和软弱的主子

三人一同回了前院,见谢锦辰已经走了,就暮书墨和厉千川说着什么。

厉千川见他们回来,便带着厉千星也告辞离开了,一时间,颜府又安静了下来。正准备去后院种草药,若不是方才见到,怕是都要被自己遗忘直到枯萎了。

不料,却被暮书墨拉住了,说是老夫人要她回去一趟。心下虽是疑惑,她却也跟着去了。回府这么久,老夫人从未找过她,几乎是不闻不问的放养在将军府的角落里,即使是县主的圣旨下来,老夫人也不曾改变态度,可见对她多不待见。

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地,竟要她回去了。

老夫人的院子她还是第一次来,跟着嬷嬷一路去了厢房,彼时老夫人午睡还未起,暮颜便让嬷嬷不用通传,在外间等着,嬷嬷沏了茶,便也悄悄退下了。自始至终,一点声音都未发出。暮颜等得极为有耐心,一直喝了两杯茶,吃了点果子,里间才传出老夫人的声音,嬷嬷立刻进去伺候着起身了。

暮颜还能听到里面低声交谈的声音。

“老夫人,三小姐来了,在外间等了许久了。”这是嬷嬷。

“那你怎地不唤我。”这是老夫人,似乎还带着些下人做事不利落的不愉快。

“是三小姐不让老奴通传,说是让老夫人多睡会儿。”

“那便快些吧,别梳那么复杂的发誓了。”

“是……”嬷嬷很耐心地带着些笑意地答道,声音便没有了。

随后想起衣服料子的窸窸窣窣声,片刻后,轻缓的脚步声拖过地面,老夫人从帘子后走了出来,装扮的确很随意,和往日一丝不苟没得比,似乎因为是方才醒来,脸色微微地红,眼神有些还未清醒的倦意,“你这孩子,怎么来了也不让下人通传,白白在这等着。”

暮颜笑着起身,搀扶着老夫人到了榻上坐好,才回了自己的位置,才笑着回道,“我左右也是无事,便在祖母这喝茶了。”

“知道你是孝心,不愿扰了我的睡眠。”老夫人比之往日,更多了分从未有过的慈祥和正视,“若你喜欢这茶,便让下人给你包上些带着走。”

“谢祖母。”

有嬷嬷端着红枣银耳羹进来,那是老夫人每日午睡起了都要喝得。

老夫人接过了碗摆摆手,那位嬷嬷便低着头倒退着出了门。老夫人握着勺子搅着银耳,微微翘起的小指上深蓝色金属甲套,小巧的蓝色宝石一闪而过尖锐的光。老夫人搅了一会,舀了一勺子喝了才抬头问道,“新府邸可还习惯?缺不缺人?”

“谢祖母关心,都好。小叔前几日给我送去了些人手,我府中没那么多规矩,我也是不太习惯太多人伺候着,如今这些,已经够了。”

这孩子就是这样,一直以来低眉顺眼一脸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是这几日她总睡不好,无端就想起那日暮颜略显瘦削却异常笔直的脊背,她又说,“如此,便好。你毕竟是将军府的女儿,若是缺什么,回来跟我说,”

“好。谢祖母关心。”

一时无言,一个安静坐着,不卑不亢的姿态,看着还有几分潇洒,而老夫人,便慢悠悠地喝着红枣银耳羹。老夫人喝得很优雅,勺子并不会碰到瓷碗,喝的时候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屋子里,午后斜阳暖暖的光线里,这一老一少似乎异常和谐。

一直到整碗羹都喝完,老夫人微微有些郁蹙,那个孩子维持着同样的表情,连姿势都不曾变一下,对于自己叫她过来的原因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但是这样的情况下,似乎有些话突然就有些开不了口,她将喝完的碗轻轻放在身侧几上,才说道,“今日唤你过来,就是想问问,顺便交代几句。你这孩子,也是个不声响的,不爱说话,以后自己管着一个府,不同于在将军府的荫蔽下,若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难事,便回府来同我说。我……总是你的祖母。”

“是。孙女谨记。”暮颜依旧是不卑不亢的。当日跪在前厅受罚,是这样,今日被这般关心,还是这样。

老夫人有些无力,也不知道这看着绵软,实则油盐不进的性子是像谁……必然是像她那个娘亲吧。想到这里,又有些不快,挥了挥手,道,“如此,便下去吧。”

“是。祖母。孙女改日再来看你。”

她走出院子,对于老夫人今日叫自己过来到底何意还是不太明白,而院子外,暮书墨已经遥遥走来。见到自己出来,他便站在远处不再前进了,一直到自己走到跟前,才笑着说道,“见你迟迟不出来,正想着寻进去。母亲叫你过来何事?”

“大约是无事吧。老夫人只是嘱咐了几句。”显然,原来是有事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没说出口。不过这事,她也没打算跟暮书墨说。

暮书墨也似乎不太信,想了下才说道,“那便送你回去。”

“小叔……我的府邸就在边上,几步路而已。”她皱着眉提醒道,就这点路,还要送来送去的,她又不会丢,“再说,南瑾跟着我呢,这点路还能迷路或者出事不成?”

暮书墨却径自拉了她的手握着,暮颜的手总是偏凉,他便似乎习惯了这般给她暖着,笑着说道,“送你回去,顺道蹭一顿晚膳。府里的厨子没有北遥做的好吃。谢锦辰的这个厨子到的确是个好厨子。”

……其实她想说,北遥不是厨子。

“进来!搬进来!”远远地,有女子颐指气使的声音传来,暮颜诧异看过去,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指挥者小厮抬着两个箱子朝一个院子走去,“小心些,这都是我们小姐的东西,磕坏了碰坏了我就找世子罚你们!别忘了我们家小姐是谁!”

暮颜注意到她身侧,还有一个一身鹅黄色裙子的少女,倒是有些局促和紧张,手里的帕子都被扭得不成样子了,她微微红着脸地低声拦着自己丫鬟,听不见说了什么。

好嚣张的丫鬟和好软弱的主子……

暮颜抬头,无声询问暮书墨。

暮书墨摇摇头,“不清楚。大约是……母亲的那位远方亲戚?”他这几日白日里几乎都不在府里,更不会知道这不知道哪里出来的少女是谁,但是想着前几日听说的事情,大约也猜到了几分,只是……这样的女子?配给暮云翼?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叔动怒

经暮云翼一提,暮颜也想到了——所以,这是暮云翼未过门的妻子,她的大嫂,未来的将军府女主人?

这就是……暮云翼口中说的,贤惠的?

暮颜打量着那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衣衫洗的有些发白,衣摆处皱皱的,挽着简单的发髻,发髻上一只小巧的银质小簪,除此之外什么首饰都没有了,连耳环都不曾戴。

长相也算清秀,但是全程都缩在丫鬟身后,倒是那丫鬟,大嗓门的一点都不怕生,在这将军府里也颇有当家的姿态,指挥者那群小厮抬着木箱子。到了岔路口,估计不认得路了,左右看了看,看到暮颜他们站在不远处,立刻眼睛一亮,摆了摆手让那些人放下箱子,哒哒哒几步走过来,对着暮书墨行了个礼,就说道,“想必您就是三爷。奴婢见过三爷。”

暮书墨“唔”了一声,也没接话,不过倒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气氛有些尴尬,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暮颜看着微微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的丫鬟,暗笑。

而她身后,鹅黄色长裙的女子局促走来,低了头屈膝,“小女江南林家依依参见三爷。”话落,耳根已是通红,揪着帕子的指尖连指甲都已经用力到发白了。

“不必多礼。”暮书墨终于开了尊口,只是说道,“将军府并没有太大的规矩,你们自己忙去吧。”

“是……”

“三爷,我们有些找不到路,不知道可不可以请这个丫鬟带我们过去?”小姐还未说话,那个大嗓门丫头倒是说的快,指着暮颜就要她带路。

……

丫鬟?

“丫鬟?”暮书墨终于正眼看了下大嗓门丫头,只是那眼神冷若冰霜,他嗤笑一声重复,重复完突然就厉声喝道,“放肆!见到堂堂嘉善县主说是丫鬟!还不拖下去!”

“啊!”

话音落,那丫头反射性吓得跪了地,还没反应过来暮书墨说的是什么,暮书墨身后突然不知道哪里出来的黑衣人,手脚麻利地上前拖着瑟瑟发抖已然连求饶都不会的丫鬟拖了下去,也不知道到底拖到了哪里,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早就跟着跪着,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结结巴巴地求饶,“三……三爷……开……开恩……”

暮书墨一直以来从不轻易发火,或者说,其实他很少有真正发火的时候,万事不留心的人,没什么真正放在心上的,于是也没有真正能让他动怒的。

自始至终,唯有一个——暮颜。

而这丫鬟,初来乍到,一下踩到了地雷。

这会儿,暮书墨沉着黑漆漆的脸色,阴雨密布,本就胆小的那位小姐,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

被吓的。

其实女子长相虽说不是很美,但也的确是小家碧玉型,此刻这般欲泣未泣的模样,倒也多了几分病弱西子我见犹怜的味道。

暮书墨不为所动,冷着脸哼了一声,“你不该求我。”

女子低着头,搅着帕就着跪着的姿势挪了半圈,低声哭泣道,“嘉……嘉善县主开……开恩,小梨……多有,多有得罪之……之处……”

暮颜却并不喜欢这种别人跪着自己的感觉,特别跪着的那个还是老夫人娘家的又素来以柔弱出名的小姐,就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左右也不过是被人误会了罢了,她一向穿的素净的确不如别的小姐们繁复冗杂,但是看着也不是一个小丫鬟可以有的打扮,估计那个叫小梨的丫头做的功课里将军府小姐只有一个大小姐了,是以,直觉就觉得自己是暮书墨的丫鬟了。

谁都知道,三爷浪荡公子一个,对自己的丫鬟偏疼点,穿得好点,也是有的。

“起来吧。”暮颜心中暗自嗤笑,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移了半步,错开了这位女子的跪拜,才淡淡开口道,“熠彤不同于江南,多得是不起眼的达官贵人。自己丫头就好好管教,若是管不好再这般冲撞了别人给将军府惹了麻烦,我也不介意替你管教管教。”

“是……”林依依低头,搅着手帕,咬地嘴唇红艳如血,背上,看得到鹅黄色的裙子微微地被汗水浸湿。

只是一个比自己还稍小的女孩,可是背着手俯视着的眼神,莫名有着压力,带着若有似无的上位者的风华,总觉得比方才暮三爷说的话还要重几分,让人抬不起头来。

厢房门口因着听到响动出来查看一二的老夫人扶着门框,看着这一幕,一时有些神色莫名,她想,若暮颜没有这样尴尬的身份,若暮颜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若暮颜不是丹田破碎的废物体质,那她必然是比雪儿更加耀眼的存在……

可惜,没有如果。

而自己母族只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她已经很不满,如今再跟暮颜一比,更是没有了出去跟着丢脸的兴趣了……

身后嬷嬷看着老夫人不愉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问道,“老夫人,不如……”

不如什么?出去也是丢脸,扶不起的泥巴罢了,她微微叹气,转身,对着嬷嬷轻声说道,“随他们去吧……”

嬷嬷点头称是,扶着老夫人又悄悄转身回了房。

路过驻足的下人们开始渐渐多了起来,大多不敢明目张胆的,都暗搓搓里地躲在假山后、树木后,甚是也有直接假装低头找东西的,暮颜对于被围观一向没什么兴趣,再说,那丫头也被拖出去了,恐怕今日之后这对主仆在这偌大将军府也是生存艰难。

思及自己当初遭遇,也是不忍,开口说道,“小叔,其实不必这样的。走吧。”

暮书墨余气未消,扫了一眼周边拉长的耳朵,提了声音淡哼,“什么不必?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容得这群没眼力见的东西胡乱置喙?她配?!”

四周,隐隐有抽泣声,似乎都在回忆自己是否曾经得罪过这位新晋县主……

暮颜好脾气地笑笑,也不愿在老夫人院子门口惩罚她的小辈,更不愿被人这般围观着,转身去拉暮书墨,笑嘻嘻地哄着说道,“走吧,小叔,我没生气,所以你也不必生气。不是还要去我那蹭晚膳么,这会儿去正好,晚了北遥可就不做你的了。”

少女拉着自己的手,无意识微微晃着,带着点儿讨好的味道,眼睛弯弯亮亮地看过来,暮书墨哪里还有什么气,当下板着脸便走了,也懒得理会地上那个吓得快晕过去的女子,左右又不是他要娶得!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儿!

“小姐!将军府的人欺人太甚!”大嗓门丫头小梨的怒吼,几乎快要传到了暮云翼的院子里。路过的下人们纷纷驻足侧目,然后低头快速路过,心里寻思着这江南林家听说也是个豪门,怎么出来的丫鬟如此不识大体……

其实小梨并没有受多大的罪,暮书墨的命令是拖出去,他的人自然是严格执行,只是拖着她一路出了将军府大门,一丢,便离开了。

虽说不曾伤到,可是刚进将军府就被丢出了门这是什么何等丢脸的事情?

来将军府之前,她也做过功课的,小姐性子柔弱无争,她作为一个丫鬟自然得考虑着,虽知道将军府有个三小姐,却也知道是个不受宠的私生女,还没她家小姐身份好,再说,以后小姐便是将军府世子妃,怎么着也比那位小姐高贵。是以从未放在心上,也没刻意了解过长什么样。

却没想到,来了第一天就撞上了,还因此丢了这么大脸。

这口气如hé ping的下去?抱怨着,“小姐,你就是性子太弱,那位小姐以后还不是得叫你一声大嫂的?再说,说白了也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小梨。”林依依皱眉,不赞同地道,“她如今是县主,以后说话小心些。”

“小姐!”

“小梨……那位……三小姐,看着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似乎……三爷还很宠她,你以后……让着些。”林依依结结巴巴低声说着,连跟自己丫鬟说话,都很是怯弱斟酌着,似乎怕言语失妥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

小梨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林依依,重重剁了脚,跑出去打洗漱水,嘴里依旧念念叨叨的,依稀能听到“三小姐”、“私生女”这样的言辞。

并没有看到,从院子门口悄悄离开的青衣小厮。

==

三月初一。夜。

彤街。

距离上巳节还有两日,彤街的气氛已经出来了,上巳节当日会有一些舞狮、游街的庆贺活动,这几日街头巷尾的偶尔能见到这些表演者穿着奇装异服地扎堆练习,还有官府也派了人过来给街道商铺装饰统一的彩色绸缎和红灯笼,路边的小摊小贩们也已经渐渐布置好了。

这个过了年节以后最大的节日,自是隆重非常。

闫梦忱虽然来了麓山书院2年了,却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节日,自然是期待满满,于是这一日吃完晚膳,就嚷嚷着拉着暮颜去了彤街,暮书墨本想陪着,正巧小谭过来耳语了一番,便急匆匆离开了。

是以,暮颜便带着北遥、南瑾、闫梦忱,一起来了彤街,顺道去万品楼转一圈,带上了沉施。

闫梦忱咋咋呼呼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过去,身后跟着似乎一样好奇的北遥,倒是沉施,含笑跟在暮颜右侧,陪着暮颜闲话家常,只是偶尔停一下,看看饰品。

暮颜看在眼里,突然有些五味陈杂,低声叫了一声,“沉施。”

“嗯?”彼时沉施正在一个脂粉铺子上看脂粉,闻言回头。今日沉施穿着碧绿色的长裙,陪着一套低调的碧玉首饰,那首饰是暮颜送给她的,含笑的眉眼在红色灯笼的暖光下,泛着晶莹玉润的白,她见暮颜看着她不说话,转身放下手里的脂粉盒子就过来,关心的问道,“小姐,怎么了?”

暮颜看了看前面,蹦蹦跳跳拉着北遥的闫梦忱,北遥其实是和南瑾差不多的类型,这会儿被拉着,有些尴尬,却也推拒不了,一路小跑着跟着闫梦忱。

最初的沉施,和闫梦忱很像。

咋咋呼呼的小丫头,神神叨叨地掰着手指头算着她们主仆二人一年能存多少银钱,可是如今……

暮颜摇摇头,说道,“走吧,这个脂粉不好,改日我给你送点儿过来。”

“不用了,小姐。我一小丫头,不需要那么好的,不过就是臭美些……”沉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地很腼腆,微微红着脸,这一笑,倒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小丫头。

暮颜心底的那些感慨疏忽间便没有了,取笑道,“如今谁还敢说你只是个小丫头?”

“我本来就是小丫头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只是小姐的小丫头!”小丫头沉施噘着嘴,嘀咕道,“小姐,你可不能因为有了北遥、还有府里那些个下人们,就不要沉施伺候了!那些人根本伺候不好,笨手笨脚的!”

“是……沉施小丫头最好了!……走吧,去千姿坊看看,给你买胭脂水粉,把你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她挽着沉施的胳膊,回头又问南瑾,“瑾,给你买几身衣服?”

她记得南瑾似乎一直都是最初买的那几件,那时候自己银子不多,似乎也很是将就,只是南瑾从未提过要求,这会儿才想起来。

南瑾摇了摇头,“不必了。”神色隐隐有些迟疑。

“小颜!小颜!你们快些!”前面已经跑得快没影的闫梦忱在远处跳着朝这里挥手,大嗓门吸引了一群路人纷纷掉头看过去,暮颜只想抚额,“走吧。先过去。”

南瑾点点头,正准备跟上,一只脚才抬出去一半,突然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街上灯火辉煌,便更显得那辉煌之后的黑夜暗沉看不清晰,而暮颜已经走了两三步,见南瑾还未跟上,便回了头等他,他便挥了心底隐隐的感觉跟上。

那感觉,很微妙,从未有过。不是危险,不是杀气,像是……激动和期待。

而南瑾那一眼落在的地方,是彤街某家不起眼的小酒楼的三楼,窗户紧闭着,一点点微弱的光根本透不出今日的彤街夜空就被吞噬干净,自然也照不出禁闭的窗户后面的两个人影。

那是两个男子,一个低垂着头恭敬伺候在身后,另一个,端着酒杯坐在窗户口,方才听到闫梦忱的呼喊于是下意识抬了头看出去,这一看,便凝住了呼吸。

那个漂亮的有些过分的少年……在光线里精致地像个瓷娃娃,像极了……她,那个在他偌大后宫疯了十几年的女人……

“去!传信给国师!让他即刻过来!”声音沧桑、低沉,却激动地难以附加。

手中琉璃杯咔嚓一声裂了,裂口锋利扎进血肉,酒渍混着鲜血,淡淡的酒香的红色液体滑落,男子却仿佛察觉不到痛,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夕?!

还是这一夜。

还是这条街。

有人酒楼上找到了暗室里那抹微弱的烛火,也有人自认为打开了心中多年死结。

上阳烨是前日回到的帝都,今晚就被上阳瑞和太子一同约了来了这彤街游玩,说是三兄弟多年未见,一起吃个晚饭。吃饭自然是要去彤街最热闹的也最负盛名的“万品楼”吃饭,这一次,万品楼掌柜听说是太子殿下带着二王前来,很给面子的开了三楼的雅间。

对此,太子殿下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高兴于掌柜的识相,却又隐隐地有些膈应。吃完了,天色不算晚,太子又说要去千姿坊给准太子妃买些礼物,二王自然是要陪着的,顺道也给后院女眷买一些。

今晚的千姿坊,客人不算多,也就三五波在里面边逛边看,掌柜的正百无聊赖着低着头数蚂蚁,看着店小二们忙着推销,遥遥见贵人披月而来,立马提了神就迎到了大门口,他不认得二王,却是认得太子殿下,当下行了礼笑眯眯地伺候着,“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今日太子似乎心情不错,笑呵呵地虚虚托了托手,道,“这些个俗礼便不用在意了,今日本宫是带着两位王爷过来看看的,你自己去忙便可。”

掌柜的一听,顿时明了,当下又朝着二王行了礼,才笑呵呵地退下了。

“两位弟弟,随意看看吧,若是见到了喜欢的,便记本宫账上,也算是本宫送给弟妹们的小礼物。”太子朗声笑着,带着意味不明地眼神看着上阳烨,谁都知道,瑞王已经娶妻,王妃如今已经身怀六甲,而烨王,所谓弟妹们,不过就是那些勾栏院里的莺莺燕燕们,实在没资格被太子称呼一声弟妹。

烨王却似乎并不介意太子的意有所指,微笑着也不辩解,好脾气地低着头真的逛了起来。

“小姐……这个太贵了……”

“没事。”

“不行,我用不到……”

“买回去不就用到了么?你不是喜欢么?”

“我……”

身侧,少女馨香淡淡,听对话便能知道是一个宠着丫鬟的小姐,上阳烨下意识抬头,正巧看到少女的后脑勺,和对面推拒着的丫头。那丫头打扮也比普通一等丫鬟要好很多,可见的确是个受宠的,想来主仆情深地紧,边上还有一个很是漂亮的少年,衣着打扮也不似下人。只是站着的姿态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给自己后背的高手。而这小姐,估计对下人都很宠。

上阳烨一时有些好奇。

暮颜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下意识转身,就直直撞进一双含笑风流的眸子里,只是那眸子风流不过刹那,一瞬间惊悚地瞪圆了,那男子不可置信地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脱口而出,“小夕?!”

咯噔!

心底狠狠一撞!

身后南瑾上前一步,一个手劈,就将那男子握着她肩膀的手打开,男子踉跄后退两步,却并未在意,急忙稳住了身形两步跨作一步地走上前来,眼中的情绪复杂到她完全看不懂,嘴唇抖了半天,迟疑着开口道,“小……小夕?”

沉施见自家小姐捂着肩膀未作声,只以为她是痛地狠了,上前一步就护起了主,“你这人好不知羞,谁叫小夕?!平白无故认错了人就抓着我家小姐不放,没见我家小姐肩膀都撞痛了么?”

“沉施……”暮颜微微闪烁着眼神,拉住了沉施,摇摇头,说道,“不可无礼。”

“明明是他先无礼!哪有一个大男人上街就抓着女子的肩膀乱叫什么小夕的,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背后如何编排小姐的清誉呢!”

男子蹙着眉,看着主仆二人,方才一瞬间的回眸像极了记忆中的孩子,那双眼睛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可是他也知道,小夕回不来了,她的棺椁是他亲自送的陵……心口隐隐牵扯地疼,这会儿再看暮颜,却又觉得并不像了,暗自低头自嘲,想来回了这故土,总是想起那个故人……苦笑着后退了一步,朝着被一婢一侍严密护在身后的少女低头道歉,“对不起。姑娘,在下方才认错了人。孟浪了。”

这个人认识上阳夕颜!

暮颜愈发肯定了,忍着肩头隐隐地痛,稳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想赶紧离开,将南瑾往后扯了一步,才上前笑着宽慰,“无事。方才侍卫出手重了些,您没事吧?”

“无事。我本就是练家子,这点力度伤不到我。倒是姑娘,想必方才我情急之下伤了姑娘了。不知道姑娘是哪个府里的,我好送些伤药过去表个歉意。”

“我……”暮颜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家小姐的闺名,岂是你能随意过问的?”沉施小丫头看着自家小姐遭遇这种无妄之灾很是心疼,小姐自来娇嫩,这会儿那肩膀指不定多么惨不忍睹呢!

“沉施……”暮颜皱眉,这个男人她不认识,可是他认得上阳夕颜,身份必然不简单,这小丫头别去得罪了人家。

沉施转身拉着暮颜就朝外走,“小姐,不要理他!我们走!”

“哎——我——”上阳烨突然觉得有些词穷,往日里哄女孩子的招数突然之间全都丢到爪哇国了,一时间伸着手无奈看着人家转身就走。

“三姑娘?”太子殿下方才就听到了动静,以为是烨王lǎo máo病又犯了,也没搭理,这会儿越听越不对劲,过来一看,就见暮颜被拉着往外走,前面那个小丫头气势汹汹的,没想到这三弟惹到了暮颜。不由出声唤道,又转念一想,记得前几日父皇下的旨意,笑着打圆场说道,“哦不对,如今却是该要称呼县主了。”

暮颜朝沉施瞪一眼,就是这丫头,闹这么大动静,转了身,行礼,“太子殿下,瑞王殿下。”

太子上前一步,手一托,微笑说道,“免礼吧。本宫见这里好像起了争执,过来看看。可是本宫这位三弟冲撞了县主?本宫替他给县主赔个不是了。”

原来是上阳烨。

第一百三十章 小巷里的哑巴老头

还是这一夜。

却不再是这一条街。

三月初一的夜,无星无月。

远离了彤街的繁华和辉煌,在熠彤最偏远的地方,有一条并不热闹的小巷子,此刻隐没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安静和凄清。暗沉沉的空气中带着点湿漉漉的霉味。

即将会有一场大雨。

这是一条连更夫都不太愿意来的街,住在这里的三教九流多得是,各行各业、偷鸡摸狗的都有。所以打架斗殴的事情时常发生,官府也早就不管了。出了人命一张破席子草草卷了去。

在这一条街的最里面,是一个很破却很大的屋子,里面只住了一个哑巴老头,平日里编了草鞋每日出去售卖,运气好的时候能在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喝口温酒,运气不好的时候,便连肚子都填不饱了。

这个老头也是奇怪,素来独来独往的,也不见他和谁有过交集,甚至没人记得清他何时出现在了这条街。

这些年来,老头愈发地老了,背都已经弯的快到地面了,他每日拄着他的竹竿拐杖,继续日日编着草鞋,似乎眼神愈发不好,动作也越来越慢,生意便愈发惨淡到难以维系。

也有心善的,想要救济一二,却都被他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依旧拄着拐杖,每日编着草鞋,低着头,佝偻着背,背上驼峰日渐突出,似乎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他直不起身。

这两日,众人似乎并没有看到这老头,只是偶尔听到有鸟,桀桀怪叫着飞过,愈发显得那破屋子空旷、寂寥而诡谲森森。因着往日并无交情也无交集,是以并没有人进去查看一二。

今天,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那个破院迎来了不速之客。

这几个年轻人身穿黑衣,身材高大挺拔,很是干练,这条落魄小街道何时见过这般人物,不少居民纷纷探了头出来,悄悄瞧上两眼也是好的,对于这几个人出现的目的悄悄猜测着。

为首的年轻人推了门进去,里面扑棱棱飞出好几只鸟,黑色的羽毛被风刮起,在这湿漉漉的夜晚多了几分渗人的味道。片刻后,那个年轻人就捂着鼻子皱着眉出来了。

随后,他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剩下两人,守住了大门。

很快,一直以来都很是冷情无人光顾的小巷子,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一大波官兵来了。为首的那个,清冷尊贵,即使是坐在轮椅里,气势也丝毫不减,没有表情的眼睛轻轻一扫,就给人莫大的压力。

他腿上铺着毛毯,那毛毯雪白,在阴仄的弄堂里显得格外突兀。那人微微仰着头,同身后的人说着话,身后推着轮椅的,便是方才进了院子的人。

哑巴老头死了。

死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仰面躺着,一根竹子从背部插入,直直洞穿从前面戳了出来,鲜血流了一地,在泥地上汇成暗红色的沟渠,尸体已经几日了,触目惊心的腥臭味吸引了以尸体腐肉为生的鸟群。

有胆小的官员进去一看,捂着嘴跑出来找了个角落开始干呕。

邻里居民都纷纷掩了门关了窗,这种事情,切莫出头。

不过官府却没人来关心他们,如此小巷子里一个哑巴老头死了,官府认定是老头一不小心自己走路摔倒了,于是仰面倒在了尖锐的竹子上,此案草草了结。连府尹大人都没惊动。

至于大理寺卿谢大人的手下为什么半夜来了这个院子发现了尸体,竟无人过问。

==

谢府。

谢锦辰站在书房窗口很久了。站的腿都有些发麻,微微地疼。

从哑巴老头那回来之后,他便一直站着。

今日白天,不知道是谁通过门房小厮给他递了一封信,信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张图。那张图上画的东西他不陌生,如水软剑华光潋滟,剑身线条繁复如同最古老的咒语,剑柄处硕大的红宝石一看就知名贵非常。

这把剑,他不曾见过,但他在暮颜身上见过相似的,那条腰带。

岁和。

他不知道给他寄这封信的人是谁,是男是女,是胖是瘦,甚至,他或者她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一个提醒。只是,他想到了一个人——暮书墨。

暮书墨是帝都里一个很奇怪的异类。

无官无爵,也无产业,日日游手好闲,流连烟花之地,在吟风楼的时间比在将军府的时间还多。

但怪异的地方就在这里,暮书墨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将军府从不奢华,自然不会给暮书墨这样的偏宠,甚至可以说,就将军府那些个资产,是不够暮书墨挥霍的。

那么,他哪来的钱?

还有一点,暮书墨这人,看着没有什么脾气,实则也没有什么圈子,除了安阳王爷,似乎从未见人与他有过来往,可实际上人脉极广,那些个奇珍异宝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更何况,谁都知道,连帝后都不卖面子的董记老夫人引他为忘年至交,暮书墨的一小方帕子上,都有董记标记。

最重要的是,暮离那个清正古板的大将军最是喜爱自己这个胞弟,不是宠溺,而是真的倚重。据紫影当年情报网所知,暮离和自己这位三弟,是常年不间断通信的,虽然并不能知道内容,可也足以证明一些什么。

所以,若说暮颜的身上,突然出现了传说级的“岁和”,那么不出意外,就是暮书墨给的。

这就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

若是暮书墨能找得到“岁和”,那么他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这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整个熠彤,所有人都低估了他。而自己低估的另一件事就是,暮颜在暮书墨心中的分量。

这又代表了什么?

他有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想法。

可那种想法日日夜夜来,纠缠着他,让他愈发深信不疑。甚至,他觉得,这个想法比暮离真的有了一个私生女,更令人信服。

于是,他连夜派人去了那个小巷子,找那个哑巴老头。

老头当年叫小林子,如今有人叫他老林,前阵子他们便已经查到,老林原本不是哑巴,他的嗓子是在一场大火里烧毁的,而他,是那场大火唯二的生还者。

只是没想到,老林死了。

这便愈发让人觉得,这件事太过于巧合和诡异。

“公子。”门外,青竹小心唤道,“公子,快早朝了。”

谢锦辰回神,看向天际,天阴沉沉的,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玉佩再现

原来是上阳烨。

连太子都没认出她来,这会儿竟被他给认出来了。

暮颜不动声色,转了身,对着上阳烨行了礼,道,“原来是烨王殿下。方才丫鬟无礼了,烨王殿下大人大量,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上阳烨看着她,目光带着探索和深究,未说话。

太子殿下素来善于圆场,笑呵呵说道,“三弟,这位你一定还不认识,这是父皇新封的嘉善县主,是镇南将军暮离的女儿,叫暮颜。若是她的丫鬟得罪了三弟,三弟骂几句也就是了,不必动怒。”

暮离?暮颜?

他愈发不确定,心中似乎有种期待,在冒着泡儿的浮上来,告诉他——就是她!

他的母妃总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够努力不够天资聪颖,不够得良渚帝的喜爱,所以连带着她自己也不受宠,一个父皇不宠母妃不疼的皇子,就算锦衣玉食着,也是少不得受了欺负的,那时候,就那个女孩,“烨哥哥长”、“烨哥哥短的”跟在他身后,哪怕自己欺负了她,她也是瘪着嘴,眼泪倔强地挂在眼睛里就是不掉下来,只要自己一哄,就会破涕为笑。还会用又短又肥的小手抱着他,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

也是后来,因着她的关系,良渚帝似乎也渐渐偏疼了他一些,日子才好过了。

而那孩子,终究是他过去孤单岁月里,最温暖的一个拥抱。

方才,暮颜回眸刹那,他以为又见到了那孩子,那眼神,像极了!

可是……若她还活着,那么那个小小的棺椁里,躺着的又是谁?

他心中开始起了疑心,目光瞥过探究狐疑地看着他的太子和瑞王,面上便丝毫都不敢显了,突然嗤笑一声,道,“本王只记得暮离有一个女儿,听说是准太子妃。何时又出了一个暮颜?”

沉施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若不是暮颜拉着,估计她又敢冲上去了。

“咳咳……”太子微微咳了两声,解释道,“三弟……有所不知,这是暮将军在桃源镇的孩子……”

意思不言而喻,却说得极为含蓄。果然是太子风格。

上阳烨挑眉,嗤笑一声,“原来是个私生女罢了!难怪和那位准太子妃真真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当下,连南瑾都面色不善,淡漠的眼瞳里杀意四起,上阳烨微微一怔,深深看了眼那个漂亮侍卫。

唯有暮颜,似乎自始至终都不甚在意。她始终站着微微低着头,嘴角隐约可见淡然笑意,似乎外界如何说她,于她并无半分关系。

“三弟……那是父皇封的县主,你这样甚是无礼。”上阳瑞看了一会戏,终于开口,对着暮颜道歉,“嘉善县主,我这三弟自小孟浪言语无忌,你莫要放在心上。本王替他向你道歉了。”

呵!一个太子,一个王爷,纷纷向她道歉,她可受不起。她依旧是那很淡的笑容,按着南瑾示意他别乱动,行了个礼道,“王爷客气了。民女怎敢怪罪烨王。只是时辰也不早了,民女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背影潇洒而带着丝决绝的味道。

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始终不敢进来却有些担忧的闫梦忱看了看脸色莫测的太子和二王,又看着暮颜安全出来了,才悄悄松了口气,她真怕南瑾一个激动,跟这几位打起来!

上阳烨看着潇洒离开的暮颜,这孩子自始至终似乎都在谦逊好脾气地笑着,无论自己多么出言不逊,她似乎都不在意,可是一转身的刹那,他便发现,这女子,自始至终,脊背都是挺得笔直的。

暮颜……

暮离,我从不相信你会有私生女!我也从不相信,那场漫天大火之后,你竟有心思这般心思卿卿我我!

==

暮书墨跟着小谭离开后,并未回将军府,而是去了吟风楼。

连暮颜都不知道的是,吟风楼这间格调格外高的厢房,是独独属于暮书墨的,除了他之外,整个吟风楼没人有资格进来,连陈妈妈都不敢私自闯入。

这间房间,是比他在将军府的院子还要机密的存在。

彼时,墨二匆匆来报的时候,他就靠着窗,软塌之下,还跪着一个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身形娇小似乎尚未及笄,而墨一站在边上。

墨二是暮书墨派给暮颜的暗卫,一般没什么事情从来不会离开暮颜,这会儿却急匆匆而来,暮书墨几乎是下意识就坐直了身子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记得,今晚她就在这彤街,方才从窗户口还听到闫梦忱唤她,南瑾也跟着,还有北遥,应该是很安全的才对。

他没有发觉,自己紧握这拳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爷。烨王遇到了三小姐,似乎是认错了,但是属下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暗卫从来不会捕风捉影,更何况是素来可靠的墨二。

“烨王抓着三小姐的肩膀叫了声小夕,三小姐当时整个人似乎就不对劲了……”墨二皱着眉,考虑着,似乎想要用更精确的词来形容,但是他们素来杀人、保护、执行命令是能手,如何斟字酌句却是天生弱项,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准确的词。

而暮书墨显然已经不在乎他后面说了什么了,他脑子里反复只想着一件事,上阳烨认识颜儿!

“后来呢?!”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惊骇激动和沙哑。

“后来似乎是认错了,三小姐便离开了。这会儿已经回了府,属下才赶过来的。”整个颜府全是他们的人,如此他才放心赶来,上次一不小心跟丢了,便差点儿出了大乱子,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了。

夜明珠的明亮光线里,暮书墨沉默地不说话,很久,才似乎下定了决心,看向下面跪着的少女,道,“去吧。想办法混到霍祺年身边,让他承认你的身份。”说罢,随手递出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是前几日刚托人从暮离那里拿来的,圆形玉佩,雕龙刻凤,背面两个字,苍劲有力——夕颜!

“是。”少女并未起身,跪着向前两步,接过玉佩,又低着头退下,自始至终,连容颜都瞧不见半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这一夜,过去了。

这一夜,还未过去。

颜府。

“嘶!……轻点,疼!”暮颜坐在榻上,衣衫半褪,露出原本雪白细腻的肩膀上,赫然两大块青紫,触目惊心。

沉施跪在她身后给她伤药,看着都快掉眼泪了,嘀咕抱怨着,“小姐,北遥说的,必须用力抹开才行,不然不会好。……我知道很疼的,小姐你忍忍……都怪那个烨王,认错人了也就算了,还这么对小姐!”而且方才说地多难听!

“好了,别念叨了,让人听到你一个小丫头编排人家烨王,我都保不了你……去看看谁来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暮颜催促道,小丫头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放下药膏噘着嘴往外间走。

那两团青紫的确看着很恐怖,她回过头轻轻吹着,心思却飘远了,虽然上阳烨后来似乎又觉得她不像了,但第一眼下意识的反应何其敏感而重要,恐怕上阳烨并没有放下全部的怀疑。

……

“三爷,您……您不能进去!”沉施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暮颜回神——小叔?

再一看自己此刻的模样,顿时顾不得满脸黑线,手忙脚乱地笼着衣服……

暮书墨进来就看到这般香艳的景象,少女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扯着衣服,因着衣裳繁琐,扯了很久也没扯好,于是愈发地有些急……

本是诱人的画面,却因着肩头那俩大块淤青让人心头骤疼,叹了口气,几步走过去按住了她的手,“怎么,把药膏都擦掉了还想再抹一次?”

“小叔,你怎么来了?”按着自己手的肩膀掌心灼热,她似乎被灼痛了般微微瑟缩了下,不满抗议,“又是这些人自作主张通知了小叔吧?”

“坐好!”暮书墨将她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自己,肩膀上的淤青远比他想象中的严重,语气不由得也重了些,“他们不来告诉我,你就准备自己这么捂着?这膏药也不好,得多少天才能化淤?见是烨王就不敢动了?给你的软剑是摆设?你的真气是摆设?”

脑门上,被敲了下,不重,可也知道暮书墨这会儿心情不好。

她便软了口气,叹道,“我不想引人注目嘛……为了这么点事……”

“这还叫这点事?你倒是心大……”暮书墨嗤笑一声,口气虽重,手下却很轻,暮书墨自己带来的药膏也似乎更好些,抹着清清凉凉地很舒服,暮书墨看着暮颜松开的眉头,才软了口气,走到她跟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正了色说道,“即使是烨王,甚至是太子,他们想要伤害到你的时候,就不要顾及着身份或者想着低调了,记住,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淡淡药香里,暮书墨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决绝,墨色的瞳孔里带着杀伐决断的凛冽和呵护至宝的柔软,如此矛盾,却又浑然一体……

“颜儿……”

暮书墨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脸,伸手将她的衣裳小心得拢好,叹息道,“颜儿……如论发生什么事情,相信我好么?”

他迟疑了很久,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一直到今晚还在犹豫。可是墨二冲进来说上阳烨脱口而出喊出了小夕的名字,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这一步棋,他必须下。

他这一生,还未及二十年,却精通棋弈之道,从无败绩,若定要护一个人,便一定护得住,可是这件事情,本身对这孩子就是一种伤害。

所以他想要她知道,相信他。既然她不愿向他坦白,他便装作不知,可是因此带来的误会,他希望她能相信他。

暮颜从未见过这样的暮小叔,他似乎意有所指,似乎在说方才的话题,似乎又不在,眼神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而相信一词?

沉施悄悄掩了门退下。

窗外微微凉风吹过烛火摇曳,映着暮书墨眸子里明灭闪烁,自己的影子在里面却岿然不动。

拉着自己手的掌心,有些凉,有些湿,再不复方才的热度。

空气中清新的药香已经散去,却似乎还萦绕鼻尖。

少女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她知道,若是这时代,只有一个人值得她交付所有信任,那个人便只有暮小叔。一个愿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出现在她身前的人。

……

暮小叔已经走了。

烛火即将燃尽。

窗外的风愈发的凉,带着湿漉漉的感觉,有风裹挟着掉落的树叶吹进屋内,暮颜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会儿天,起风了。这折腾了一夜,终于快要过去,只是天空还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她关了窗,沉施听到动静,进来发现烛火将尽想换上新的,被暮颜挥手制止了,她熄灭了烛火,再浅眠一会儿,天也就亮了。

暮书墨站在外面看着暮颜屋里的灯熄了,才转身离开。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墨一方才来报,说是那条小巷子里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而发现的人,不出意料,果然是谢锦辰。

谢锦辰……那个看似困在夹缝中生存的人,其实早已在他自己的舞台上风生水起。

这一夜,不平常的还有很多地方。

那些看似并无关联的事情,在每一个角落上演,如同散落的珍珠,只等某一只手,捻起金线串成项链。

比如,兵部尚书霍祺年的府邸,突然闯进了一个受了伤的女子,霍尚书前去查看时,那女子身上掉落了一块玉佩。那一晚,霍尚书书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比如,烨王殿下在帝都的王府里,有一种格外紧张的气氛,好几个不同打扮的人进进出出,进去时忐忑,出来后更是不安。

再比如,瑞王殿下的府邸,也是彻夜未眠。千姿坊的时候,太子离得远,没有见到的情况瑞王见到了,没有听到的惊呼,瑞王也听到了。

能让上阳烨这般激动叫着“小夕”的女子,他想,他该好好查查!

积攒了一晚上势头的瓢泼大雨,终于落下了。所有大臣们都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听着外面大雨劈啪作响,看着大殿里盛装出席的少女,霍尚书说,那是他寻回的女儿——上阳夕颜。

那位少女的长相,几乎不用怀疑,因为和当年的倾城公主,一模一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店大欺客的万品楼

彼时,承乾殿的事情还未传出,陛下还未有所决断。天雷阵阵里,万品楼迎来了一对奇怪的客人。

这对客人是两个少女,一个大嗓门的丫鬟打扮,一个小姐打扮的反而畏畏缩缩地不爱说话。

掌柜的识人无数,帝都来过的客人都混了个脸熟,这两位却完全未曾见过,便也不曾去招呼,由着小二们去,此刻本就不是饭点时分,整个大堂几乎没有人。

又因这天气恶劣,连着街上都没什么行人。

正哀叹这天气不知道会不会毁了上巳节的盈利的时候,大堂却开始嚷嚷了起来。郭掌柜皱着眉,他的小二们素来谦逊有礼,办事稳妥,怎么这会就两个小丫头,就起了争执?

板着脸走过去,却发现那个大嗓门丫鬟在那嚷嚷,“你们掌柜的呢?!你们莫不是瞧着我们寒酸便想着要欺诈了?就你这价格,岂不跟个土匪强盗似的!”

红软绸缎包裹的菜单子在她手里被敲得邦邦响,如此大嗓门,连门口路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如此不知礼数的丫头!那小姐也是,连个丫头都不会管!

这会儿躲在后面扯着丫头袖子张着口半天却什么都插不上话。那丫鬟倒反倒像极了任性刁蛮的小姐。

“来来来!大家伙来看看啊,这如此店大欺客的酒楼啊!”

话说到这份上,便过了。郭掌柜皱着眉走过去,还算客气地说道,“这位小姐,你怕是第一次来我们这万品楼吧。万品楼从第一日开业,便是这价格!看看万品楼的牌匾,陛下私印在前,如何敢做得了假、欺得了客?”

“哼!可笑!那也只能证明你从第一日开始,便欺了客!”大嗓门侍女根本不管后面拉着她袖子的小姐,继续扯着嗓子喊道,“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家小姐是谁!”

是谁?的确无人知道。

看打扮,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再说,帝都有钱人家的小姐,郭掌柜基本也都熟识,这一位绝对不是。

“还能是谁,将军府老夫人娘家,江南林家的一位小姐。”身后,少女淡笑说道。

众人转身,见外面雨幕之中,站着一个蓝衣少女,身后一袭紫色锦袍的男子撑着伞,少女嘴角含笑,那笑如天空日月高远。

众人纷纷行礼,“参见嘉善县主!”

“免礼吧。”暮颜免了众人礼节,她本就不爱这般跪来跪去的,这会儿,若不是从“奇货可居”回来路过看到这般情形,她都不愿意出来。

“我说过,自己的丫鬟自己管好。若是出了门丢了将军府的脸面,我是不介意替你管管的。”少女提着裙裾,款步走来,姿态优雅地在对面坐了,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才开口问到,“林……依依是吧?”

林依依瑟缩着点了点头,未说话。

“方才,我进来前……你这小丫鬟想说什么来着?”暮颜歪着头,似乎真的在思考。

“说让我们万品楼出去打听打听,他们家小姐是谁?”郭掌柜神助攻,弯着腰接口道。

“哦……想要别人打听到什么呢?”少女转着茶杯,笑眯眯地恍然大户,“哦对,你家小姐要进了这将军府,做当家主母了!……可是,林依依,自己的丫鬟都管不好,由着她这般出来撒泼丢人,你觉得,这将军府给你,能成个样子?”

少女淡淡瞥来的眼神,带着凉意,就像被外面雨幕重重浇了个透心凉。大嗓门丫鬟“你……你……你”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是……镇南将军英雄人物,将军府是万民希望,怎么能让她做主母?”

“江南林家?……是哪里?”

“没听过……”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里,暮颜看着脸色青白交加的林依依,挑眉,“怎么地,真准备在这店大欺客的酒楼里,吃个午饭再走?”

“呵呵……怕是吃不起吧?”

“万品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吃的!”

“肯定吃不起,不然哪会污蔑人家店大欺客……”

“陛下都赞誉有加,她却信口雌黄……”

……

哄笑声里,林依依是怎么带着小梨一起离开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少女看过来的眼神,沁凉入骨。听说,是个私生女,身份比之她还不如,凭什么暮颜就做了县主,而自己,就被当作蝼蚁般驱赶?

林依依又看向身边的丫头,再想想一直以来都在暮颜身侧的那两个风华无限的模样,便愈发觉得自己的丫头的确是上不得台面了。

==

从早晨下起的雨,到了中午,淅淅沥沥地快要停了。

将军府后院的小佛堂没有下人,在这小雨中,显得格外孤清冷寂。

国公府千金后来的将军府夫人,和当时太医院院首的小女儿、以及倾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好得就像亲生姐妹似的,奈何如今,两位已归尘土,还有一个皈了佛门自此不问红尘俗事……

佛堂的院子,比她最初的落魄小院还要小一些,墙上因着年代久远,红漆都已经剥落,露出一块块白色的底,有藤蔓地杂草顺着墙爬上去,其间一两朵小碎花,在雨中零落。

暮颜踩着小碎石子路往里走,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她把南瑾留在了院外,也没有拿伞,才走了没几步路,睫毛上已经挂上了水珠。

她在院子正中间站住,摊开掌心,看着手中水珠积蓄,眼眸渐渐变冷——掌心里,竟凝结出了冰珠。

她握拳,垂手,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门口,抬起了手。

“站住。”屋内,想起了淡淡的声音。没有情绪一样。暮颜的手,就维持着敲门的动作,定格在半空。

“夫人。”

“……我顾着我自己的教养不说,你就觉得你真有资格踏进这佛堂清净之地?”说话的音线,清丽、平静。哪怕门外是害得自己几乎家破的罪人,仿佛都没有了丝毫情绪。

暮颜并没有因为这极为难听的话而不同,她淡淡开口,却如惊雷炸响,“我不是将军的女儿。”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佛堂深谈

静。但屋内的呼吸,紊乱了。

很久,很久,久地暮颜已经感觉不到冷,屋里才又响起:“那你……是谁?”仿佛溺水的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暮颜自然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虽不至于和自己所学的古代那般闭塞无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高门侯府,女人终究是仰仗着夫君存活,更何况,是伉俪情深的暮离夫妇。因此,哪怕皈依佛门但一句话就已乱了心,哪怕老死不相往来,国公府却并未将女儿接回。

只是,昔日双珠的骄傲,即使爱的深切,却也怨地浓烈。半分含糊不得。

暮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夫人真的愿意让我站在这里,说出真相?”

静默。

许久,里面才又传出了声音,“进来吧……”三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门扉应声而开。

“吱呀——”

雨天暗沉的光芒透过推开的门扉照进来,佛堂里,一尊案几上供奉着佛堂香火,案几之前,蒲团之上,跪拜着清瘦女子,一头墨发竟隐隐飘了银丝。

暮颜站在她身后,双手合一,闭目低头。

“你信佛?”女子仿佛对身后举动了如指掌,却又低低笑了声,“你这样的,竟也信佛?”

你这样的?怎么样的?暮颜苦笑,“不,我不信佛。”

“神佛、鬼怪,皆是虚妄,看不到,摸不着,于是我不信。……我只相信我用心感受到的。镇南将军英雄人物,此生挚爱不过夫人一人,夫人也该相信将军的。”

倏然回头!

“相信?我也想相信!可是我都已经逼到这个地步,他只说你是他亲生的女儿!那么即使是假的,他又是为了谁,连这样的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嘶声力竭的女子,早已失去了苦苦支撑的“千金小姐的素养”。吴氏内心哀嚎,什么素养,不过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站在道德制高点事不关己的风凉话!

不是她想把自己关在这几步见方的牢笼里,而是若不是用这佛堂香火,如何压抑自己从不曾消散的痛!自己夫君亲口承认,自己不愿相信又如何?自己的夫君是什么人物如何不知,年少相识,青梅竹马。自己做的事情半分不会否认,未做过的事却耿直到半点不愿屈就。

她吼完,握着佛珠的手紧紧地按住了心脏,平复着呼吸,许久,才自嘲一笑,“所以……不管你是谁,你的那位母亲,值得他这般站出来,我们之间就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被自己的夫君放在了天平的两端,自己确实被舍弃的较轻的那个。

何其残忍的真相!

案几上烛火摇曳,暮颜看着方才吼完了就像泄气了的皮球一样瘫坐下来的女子,看着她清瘦到颧骨头凸出的面容,想必这数月备受煎熬吧。

煎熬到,连佛祖都解救不了。

暮颜看着她整理完衣襟,端端正正跪坐在了蒲团之上,才缓缓道,“昔日夫人和那位情同姐妹,意气相投。一位,嫁给了将军府大爷,一位便喜欢上了将军府二爷,原以为,至此成了妯娌能关系更胜从前,何曾想过一夕之间,天人相隔。”

“不知夫人的旧人,可曾入梦。”

听着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说着当年的往事,是一种格外怪异的感觉。更怪异的是,那个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苍凉地仿佛历经沧桑。

微微愣怔:“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暮颜自顾自坐到了另一边的木椅上。一案几,一蒲团,一桌,一椅,就是这里所有的家当。堂堂名门望族小姐将军府夫人,竟如此清寒。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凉了很久的。喝了一口茶,她才看着她说:“暮书墨,要娶妻了。那位小姐,是老夫人娘家的庶女,胆小懦弱,连个自己的丫鬟都镇不住。”

“这些凡尘俗世,早已与我无关了。”

“我知道那些个虚名权势,夫人早已看破。只是,这将军府的安宁,可值得夫人踏出这方寸之地?昔日旧人之子,可值得夫人费心护上一护?”

拨弄佛珠的手,顿了顿,“老夫人让二爷续弦,不过是为了这将军府不会落入二房之手。这事,你来找我这个大房夫人,可觉得有何不妥?”

“他护过我,我便还了这人情。我想……夫人看在二叔院中长盛不衰的枫叶,也会看顾大哥一二。”

枫叶……

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这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何故能明白这些个往事?再看这孩子,进来后所有表现,淡定、从容、镇静,似乎万事抵定的胸有成竹,娓娓道来却又并不言辞犀利,就像是多年老友相约午后缓缓而谈。

吴氏竟觉有几分熟悉,问道,“你竟然连这都知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六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醒来的时候,满地尸体,身下的血水绵延成溪。之前的记忆,我半点不记得。”她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可吴氏听着也觉得心疼,六年前,便是八岁……这孩子……

“夫人。将军之爱,大爱无言。夫人与其自小相识,应该懂其为人才是,必定不会负了夫人。安阳王爷尚且坚信暮将军绝不是这样的人,难道夫人,便不信了么?”

“呵!我信?我信有什么用?你拿了他的手书回来,他说,你是他的孩子,他说,你的母亲何等重要,要我看顾一二!你让我如何信他?”她痴痴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吴氏抚着心口,那里,多日来都揪着疼,疼极了……

“将军一生,有一知己,有一挚爱。”她微笑着放下杯子,看向一脸不可置信看过来的吴氏,泪光迷蒙中,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胸口剧烈起伏,对着她颤颤巍巍伸出的手,因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显得有些苍老。

“你……你……是?!”吴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的知己,亦是她这一生最痛的存在,那个和她亲生姐姐一般,完美到令人一点都嫉妒不起来的女子!

倾城!

她是倾城的孩子!

她是夕颜!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夕照帝拜访

少女已经离开。

她离开的背影几乎不需要让人怀疑,虽说瘦小,可是那般风采,无人可及。

可是……天会妒啊!

她蹙着眉,看着走出小院的孩子,那里,有个人撑着伞等她,她微微仰头与那男子说话,消散了一身寒气,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罢了……她低低叹气,站起身,看着院子里淅沥小雨,罢了……就当是,护一护旧人之子吧。更何况,这将军府,总该为他守着的……

……

第二日,将军府那位夫人,便走出了佛堂。

这一举动,震惊了满府的人。听说那天一大早,扫地的下人就惊讶地看到往日禁闭的门扉从里面打开了,形容憔悴的夫人站在里面,令人震惊的是,夫人已经挽起了发髻,换上了锦缎华裳,带上了珠宝玉翠,虽然依旧瘦削苍白,却也看得出抹过了胭脂水粉。

夫人径直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里,一个时辰后出来了,然后又去了二爷的院子。

众人议论纷纷,不明就里。

只是后来才听说,那位本来要嫁给世子爷做世子妃的林家庶女,成了妾,直接搬去了某个无人问津的小院子安置了,连仪式都不曾有。

而世子爷也从未去过。

这才刚进门,便不曾得过宠,怕是一辈子都要荒度在这小院里了。

==

时间回到当日。

暮颜方才走出将军府大门,准备回颜府,过了明日上巳节,就该回麓山书院了。钱老派人来通知过,说是这次因着给良渚帝贺寿,森罗学院也派了人过来,他们要求和麓山书院来场友谊赛。

当然,暮颜觉得,所谓友谊赛,其实是森罗学院的个人表演赛罢了。

屹立在大陆顶端的学府,要求和一个虽说在良渚有些名望,却觉得难及项背的小书院进行友谊赛,岂不是司马昭之心?

钱老是邀请她代表医药院参赛的,她便答应了。反正钱老原话也是,重在参与……

说白了,就是没指望她会赢。

不过总该是要临时抱佛脚温习一下功课的。她游神在外,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回走。对面,过来几个禁卫军,步伐铿锵,踢踏着雨水而过,地上的污水溅起,溅落在她裙摆上,形成鲜明的泥印子。

暮颜下意识回头看去,官兵们已经已经停下了,就在将军府斜对门,封尘多年的夕颜公主府。为首那个伸手揭下了封尘已久的封条,那封条经多年风吹日晒,轻轻一碰,便有扑簌簌的粉掉落。

眉微微蹙起,公主府尘封多年,何故今日要开了这封条?

暮颜驻足,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关于她的,但她自己却不知道的事情在悄悄发生。她站在将军府大门口的檐下,看着禁卫军卸下封条,顺手摘下了早已泛白的红灯笼,又踢踏着朝这里走过来。

她上前一步,因着没有雨伞遮挡,首领自然认出了暮颜,行了一礼,“属下参加嘉善县主。”

“嗯。免礼。”她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你们这是?”

“回县主,受陛下口谕,过来启封。”首领低头,恭敬回道,别的却是不再多说。

暮颜也知道,若说和这帝都八卦风云最无缘的,从来都是这种身处帝都风云中心的人物。

他们永远知道什么该说,而什么不该说。

暮颜微笑,点点头,“那您去忙吧。”

“是。属下告退。”

……

倾城府,重新启封?

今日朝堂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暮颜蹙着眉,可是终究不得其解,叹了口气,转身回府。

颜府门口,小小的屋檐下,站着三个人。

一个为首的,一袭黑色锦袍,可是那锦缎甚是奇怪,似有微微流光溢彩在其中流动,后面一个青衣长袍的儒雅书生,还有一个墨衣墨发,一脸严肃的,怕是保镖侍卫模样。

对于自己家门口出现的三个陌生人,还是这种一看就知道身份不一般的陌生人,总是有点提心吊胆。

“嘉善县主。”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在下是夕照国师,这位是我们的陛下。”

夕照皇帝?

暮颜上前行了一礼,抬眸看向那位帝王,那位帝王很奇怪,似乎很激动,眼神间,明灭色泽不停变化,垂在身边的手握着拳,一根根青筋暴露,连身子都有些颤抖,张着嘴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似乎终于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而他,那么激动的看着的人……是南瑾。

那位国师叹了口气,提醒道,“陛下。”

明显的,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一个激灵,浑身一颤,眼神才渐渐平静下来,自嘲一笑,恢复了温润尔雅的模样,说道,“抱歉,方才失态了。”

对面的少女,那日酒楼之上一个远远的背影,看着并不清晰,这会儿得见,才觉不同一般。他这一生,阅人无数,这女子并非乍看之下便觉惊艳的模样,可她站在那里,姿态、仪容,都会有一些不同于大家小姐们的东西渗透出来,格外引人注目。

渐渐地,你会发现,她站在那里,一个人便是一道风景。清清凉凉的气质,温温和和的仪态,脊背笔直,即使面对一国之君,有的也只是尊重,却无畏惧。仿佛无论对面是什么人,她都是足以有资格平等相待的。

他在打量暮颜,暮颜也在打量他。

传闻中,夕照皇室成员至今只有一帝一后,后宫虚悬,子嗣更是一个都没有,那位皇后听说十几年前便已经疯了,夕照朝廷早就已经为了传承问题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是这位陛下始终不愿纳妃,更不愿废后,因此,这帝后伉俪情深的模样,一度成了多有茶楼说书人的题材。

夕照帝容貌威严,方方的国字脸平日里估计便是不苟言笑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淡色的瞳孔带着掩饰好的希冀和期待,还有激动……

而那一身黑色锦袍,怕就是传说中的夕照皇室专用流光锦。

“陛下。”暮颜微笑上前,“陛下不妨入府一叙。”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南瑾是夕照皇子?

今年新出的雪峰。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颜府。今日是第一次开封使用,对面坐着夕照的陛下,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她身后垂手而立的南瑾。

南瑾却不曾看他,只是低着头,和往日一般,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尺方寸间,他所有的世界,只有这方寸之间,这里面,只有一个暮颜。

“瑾。”暮颜唤他,他便抬了头看来,暮颜指指身侧的椅子,道,“坐下吧。想来今日,夕照陛下登门应是和你有关,你该坐着听听。”

对面,端着茶杯的夕照帝微微一怔,喝了一口茶,眼神便更是不一样了。

对面巧笑嫣兮看过来的少女,听说是暮离的私生女。暮离何人,恐怕他们了解的,比良渚帝还要多一些,暮离就是良渚大门口,岿然不动的门神,无人可以撼动的堡垒。

可以说,没有暮离的良渚,就是dou fu zhā……而没有良渚的暮离,还是一个百战将军,甚至,他能自创一个新的良渚。

只是暮离不愿,只要那个人的尸首还在皇陵里安安稳稳地睡着,暮离便只会是这片疆土不败的神话!

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他敬之佩之,神交已久,自认为了解颇深……私生女?糊弄谁呢!本就不信,如今,便是更不信了,若是暮颜得封县主是因为际遇因为医术救治了一场瘟疫,那么,这雪峰呢?这良渚帝的桌子上,说不定也是陈年旧茶,如今,这孩子却用气了今年的新茶?

再看如今,言笑晏晏洞察了他的目的,便也不等他开口,直直白白地告诉了你,这般通透的性子,怕是一个私生女如何也成不了的。

倒……像极了她……

他苦笑一声,便也不迂回了,“这位……叫瑾?”

“南瑾。南面的南,握瑾怀瑜的瑾。”暮颜微笑点头。

“今年多大?”

这个暮颜真不知道了,回头挑眉问南瑾,南瑾微微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多大。

夕照帝看着,叹气,他进来后便一直在叹气,一个不知道自己年龄的孩子,过去该是什么样的?可是……这本该是夕照最尊贵的少年皇子,未来是夕照最骄傲的帝王……

“十九年前,夕照国丢了一位皇子。”他放下茶杯,娓娓道来当年宫廷秘辛,皇长子的满月宴隆重至极,举国欢腾,帝都礼花足足放了三天三夜。

那滔天隆重的繁华,也掩盖了太多的诡谲阴谋,这位足以让整个帝国欢腾的皇子,也让整个帝国陷入了长达十九年的不安。

一夜失踪,皇后自此疯魔,后宫再无一丝欢声,所有宫人日日胆战心惊,夕照帝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所以,你的意思是,南瑾极有可能是夕照那位失踪的皇子?”她是什么运气,随手一捡就捡到了一位皇子,还是妥妥的皇位继承人?

再看南瑾,却依旧面无表情,似乎说的事情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对!极有可能!他和皇后极为想象!”

“那也不能只因为相像便说是吧,毕竟夕照皇室唯一的皇子,若是日后被有心人利用,要说南瑾混乱皇室血脉,这一条罪名他可担待不起。……毕竟,还有人说我像极了那位已故的倾城公主呢!”

她说地随意又自嘲,对面夕照帝却是瞳孔突然一个骤缩,疏忽间又恢复了寻常,说道,“夕照皇室有自己的方式来验证血脉,只是要麻烦这位……南瑾公子,跟我们回一趟夕照。”

暮颜看向南瑾,这是他的事情,她并不好参与,“你觉得如何?”

“不行。”

“为何?!”话音刚落,夕照帝就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他有想过暮颜不愿放人,或者狮子大开口想要报酬,可是从未想过,这个少年果断拒绝,连思考都没有!

“不愿。”南瑾还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蹦,夕照帝明显有些呼吸不畅,从不行,到不愿,只是进一步证明,这个少年对夕照皇室的位置一点兴趣都没有!

“瑾。为何?”暮颜看着他,微微摇头,告诉他,“瑾,若你真的是这样的身份,那便是你的责任。”

唯一的皇子。

自他出生时,整个夕照便在他的肩膀上了。

“瑾,当初我问过你,三月之期届满,留在我身边。你说不行。如今,你还是不行。到底是何事,比之这些还要重要?”

少女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受伤,有些难过。

那些亟待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没有什么能比你重要,之前没有,之后也必定不会有。这个叫做南瑾的少年,只为暮颜而生。

却终将死去。

沉默。

气氛一度很尴尬,和冷肃。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南瑾身上,这个沉默着的漂亮少年,像极了夕照国的皇后娘娘,国师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定了。

可如今,这个少年对落在身上的视线恍若未觉,只看着身边的暮颜。

“咳……”国师轻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道,“陛下,这位……少年怕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情,我们这回在帝都会呆挺久的,不如……容这位……少年再想想?”

虽说认定了他就是皇子,却也不该如此称呼,便只能称呼为,这位少年。

有了给了台阶,暮颜自然接得快,笑着说道,“对,陛下。我会劝劝南瑾的,这几日,若得闲暇,鄙府的大门永远欢迎陛下前来。”

反正不欢迎也是没有用的。谁能拦得住?怕是这些日子,她又得上良渚八卦头条了……

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行如此下策。夕照帝也是看出来了,南瑾是放不下暮颜,可是方才暮颜话里的意思,似乎却又不是。

反正良渚帝寿宴还有几日,毕竟失散十九年,从未有过亲人,这孩子怕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暮颜说的也对,这几日多来看看,多沟通沟通培养一下父子情吧。

说罢,便告辞着离开了。

谁曾想,所有设想的,只是设想。再一次见面,却是身中剧毒,生死未卜。

整个颜府都已经没人可以出入,只是见他们昨日来过,才说南瑾中毒,而暮颜,不知去向!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叫南瑾

我是一个代号零的杀手。没有名字。之所以是代号,是因为今天我是零,明天我可能叫壹,当然,那一天更可能是我的死期。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我的记忆,开始于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那里有几十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我们出不去,整个屋子有一个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厚重的大门,还有头顶一个小天窗。

我们的吃喝拉撒都在这个黑屋子里,所以黑屋子味道很是难闻,变馊了的食物、排泄物、呕吐物,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恶心到令人作呕。

黑屋子也很吵,小孩子的哭声最是频繁,只是越是哭,越是挨打,渐渐地,那些孩子也不哭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一开始每天都会有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和一些馊掉的汤水,后来,就没有了。

我们开始挨饿。

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很和睦的。虽然没有交流,大家都像是不会说话的木偶一样,安静、和睦地吃饭,或者挨饿。

几天之后,渐渐地就有小孩子受不了了,他们在某一个睡眠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尸体很快被抬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扇厚重的大门打开。明晃晃的刺眼的亮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又过了几天,差不多有一半的小伙伴饿死了。黑屋子里上面的洞口吊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一把很漂亮通体黑色泛着蛊惑人心的光泽的bi shou。

所有的小伙伴一哄而上,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瞬间撒了一地,所有人都围着去抢,囫囵地往嘴里塞。一些个子瘦小的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嗷嗷的叫,仿佛野兽发出的嘶喊,拉扯着想要去抢地上的米饭,场面乱作一团,很多小孩不停地被打出来,又不停地进去抢米饭,如此反复。

只有我,捡起了那把bi shou。

杀人,其实很简单的,特别是杀一群已经饿了那么多天,手无寸铁的小孩子。只要一刀。

我把他们都杀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血,可以那么滚烫、黏腻、恶心。比黑屋子里馊食物、排泄物、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还要恶心。

把他们都杀了之后,那扇大门又一次打开了,外面如我所想,摆着一桌真正的山珍海味。

之后,我就成了这个组织里一名真正的杀手。那时候我还不是零,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我唯一的伙伴就是从那个黑屋子里带出来的bi shou。

生活成了永无止尽的训练、杀戮、受伤、再训练、再杀戮。就像我说的,杀人其实很简单的。致命的地方,轻轻一刀就够了。

当然,一开始我的手法没有那么干脆,很多次一刀下去,对方并没有死透,那种喉咙里含着血沫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很诡异的声音,那种奇怪惊悚类似于“咯咯”声的声音,成了我多年来,纠缠不休的梦魇。

所以之后,一刀毙命,是我唯一的仁慈。

数年以后,我渐渐崭露头角,成了组织里代号零的杀手。我才知道,组织每年都会网罗各地的孤儿弃婴小孩,然后关在那个黑屋子里,无论关进去多少个,每年都只会出来一个。

我不喜欢这种生活,不喜欢这种暗无天日只和阴暗为伍,整个人都在发霉的日子,鲜血的腥味总让我作呕,数年来我根本吃不下荤腥。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每个人不是都应该是带着目的来到这世界的么。

为什么只有我没有……每个午夜梦回,我总一次次问自己,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没有目的,那我活着做什么?

明明没有了任何活下去的目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我不能死。一定有什么,是需要我,并且只能是我的存在。

我想,一定有。

哦对,我有一个人要保护,那个人不叫我零,她叫我南瑾,或者瑾。听说,瑾是美玉的意思。这个字,是我这一生里,最眷恋的发音。

她有一双很亮很黑,会说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我见过一闪而逝的蓝光。她说,那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会絮絮叨叨很我说很多,重要的,不重要的。不管说什么,只要在她身边,我都觉得很轻松,很满足。

她要我留下,做她的伙伴。这件事,我违心拒绝过两次。因为我知道最后我还是会离开,我这一生,存在的意义,便是遇到她,守护她,虽然时间如秋蝉般短暂,但我依旧感激。只是……担心她会难过。

她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就会难过的人。

就像我拒绝她的时候,她就很难过。其实,我很想她做我的伙伴。非常想。

我没有伙伴。零的伙伴只有那一把bi shou,听说还是一把很有名的bi shou,削铁如泥。可我不在乎,即使是一根竹签,我也可以杀人。

哦对,现在我不是杀手了,我叫南瑾。我这一生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到她,保护她,站在她身侧,成为她的,伙伴。

……

南瑾仿佛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杂七杂八旧事记忆,纷纷扰扰地如同掺杂糅合在一起,又重新回忆了一遍。以至于梦里醒来的时候,他有些不太清楚到底身处哪里的迷茫。分不清前尘往事。好像自己还是那个代号零的杀手,又好像不是。

昏黄的阳光从开着的门口洒进来,温软而美好。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带着病态的苍白,根根骨节分明,只有他知道,这只手染了多少鲜血。

少女坐在大大的书桌后,手执狼毫笔专心写着什么,白皙的容颜在日色中蒙上了一层暖意。那个少女,他不认识。

注意到他的目光,她抬头看来,微微一笑,笑容温软而缱绻,她说,“恭喜你,重获新生。我叫月婵,是暮颜的师姐。”

新生。他为这个词微微笑起来,弧度有些生涩,他不常笑。

“暮颜呢?”他问,声音沙哑地吓了自己一大跳。

书桌后的少女微微一笑,眼神莫测,直截了当地说道,“病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毒发

暮颜病了。

那日夕照帝离开几乎是半个时辰后,南瑾就毒发了。这远远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之外,而如今的颜府,看着松懈,实际上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在掌控之下的。

南瑾根本不可能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几乎是立刻就有人将他搀扶着到了暮颜跟前……

那是南瑾第一次见到暮颜的脸色这般死灰惨败,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握住了他的脉搏,他知道自己已无生机,当下就伸手握住了她的,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很是疲惫的样子。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些日子过得太过于温软,连日子都记差了。阳光下的温度如此让人眷恋,他不想在做回零,他只想做这个叫做南瑾的少年。

因为瑾,是美玉啊……

他不想告诉暮颜,自己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杀手,也不想告诉她,自己终将死去。因为组织里给他们下的药,名为风筝。

最美的名字,最毒的药。

他担心她难过,又担心她不难过。

他看着暮颜,握着她的手,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完,暮颜就觉得,心脏的某一处被强烈地撕扯过去,摧枯拉朽般,撕裂了她全部的坚强。

他说,“对不起,暮颜。三月承诺,我要食言了。”

那是一种南瑾从来没有用过的带着点感qing sè彩的语气,也是独属于南瑾的语气。很淡,却很深刻。不舍,却又决绝。

暮颜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空。

早上还阴沉沉下着雨的天,这会儿却是艳阳高照了。明晃晃地日光下,南瑾唇边的血迹显得突兀而刺眼。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这会儿更是没有一丝血色,所有的血色都在唇边。

他这会儿闭着眼,很安静。似乎睡着了。生命在缓慢地流逝,那种流逝清晰地你能感觉得到。

她俯下身,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南瑾,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轻声问道,“瑾,告诉我,这是什么毒。”

南瑾知道自己中毒,所以那么多次拒绝便也可以想明白了。

可是说完那句话之后,南瑾再无反应。闭着眼睛仿佛陷入了沉睡,连呼吸,都平缓地不似一个身中剧毒的人。

很安详。

如何能告诉她?组织既然告诉了他们毒药的名称,那便是无论也找不到配方或者找不到解药的。何苦去给了她希望和期待?于是,他假装睡着了。

暮书墨闻讯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暮颜,她抱着那个自从出现后就和她形影不离的南瑾,没有绝望、没有悲戚,甚至,并不能感受到她的任何情绪。

却无端让人的心,猛地一沉。

大悲。无泪。连空气都凝成了实质,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颜儿……”

暮颜闻言,回头,甚至微微笑着,说道,“小叔。帮我看着他,我要救他。”那双墨色的瞳孔里,只有笃定、自信,和决绝。

就算是阎王手里,她也要把人抢回来!

“看来,我来的不晚。”少女轻笑声,从院外响起,打破一整个院子的静默。

二八年华、碧水长裙,少女款步而入,姿态极美,步伐蹁跹。一举一动尽皆华贵天成。一手提着裙裾缓步而来的模样,仿佛神女自九天之上,缓缓走来。

她嘴角噙着的笑意,仿佛上苍俯瞰众生,完美、怜悯、高远。

她走地极慢,又似乎很快,呼吸之间就跨进了门,看着回眸看来的少女浅浅笑道,“你就是,老师新收的关门弟子?我是你的师姐,月婵。”

暮书墨一怔。

月婵——森罗学院罗老院长的关门弟子。罗老院长性子古怪,行事乖张,只凭心情喜好,最重要的是,护短又不讲理。

而月婵,应该是最得罗老喜欢的弟子,也是最得真传的一个。

那暮颜什么时候……?

暮颜蹙眉,未说话,少女又淡淡开口,说了两个字,“风筝。”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和此刻场景根本不搭,暮颜却发现南瑾身子一震,虽然不明白,可她太清楚这一震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且……这两个字若是和毒药联系在一起,她却是见过的。在那位老先生给的手札上。她看向那个宛若女神高贵的少女,一举一动高雅华贵,都似融入骨血的坚持,月婵?她不曾认识过。

对面少女含笑说道,“断魂山脉上一别,老师甚是想念。他让我转告于你,这一次两个院校友谊赛上,他会等你,走到他面前。那个时候,你是他毕生最骄傲的弟子。”

月婵的笑意,温柔而缱绻,都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断魂山脉。原来那位老者竟是森罗学院的老师。自己何其幸运,有幸识得,并受他如此大恩。

月婵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风筝,暗龙域给其组织内所有杀手都会服用的一种药物。独门秘制。顾名思义,牵制杀手的药物,每一段时间都需要服用一次解药,如此,牵制组织内的杀手只能为其服务。”

温柔、优雅、尊贵,哪怕说着这样震撼的事情,月婵依旧是不变的温柔。她的温文尔雅,仿佛是镌刻在骨子里,揉进了血液里的东西。

南瑾却在“暗龙域”三个字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气息都变了,他闭着眼,万念俱灰……暮颜终于还是知道了,知道他只是一个满手鲜血和生命的杀手。冰冷、残忍、血腥、杀戮、黑暗、阴影,这些词汇才是和他相关的。而那么美好的东西,他配不上。

暮颜其实早有猜测,这时候却一点都不曾意外,她的心思早就在老先生那本手札上,风筝在那本手札的最后几页,真正的解药配方也有。甚至,其实是一种并不难配的解药,可是其中有一味极为重要的药材,几乎等同于绝迹。

烈焰草。

生长在高山雪域之巅,常年不化的积雪里。而且极为稀有难以存活,名为烈焰草,其实却是一株很是小巧的白色小花。

试想一下,茫茫雪域里,找一朵小花。难怪杀手组织如此堂而皇之地用这个毒药。

第一百三十八章 烈焰草

暮颜回头,看着闭着眼睛、呼吸有些紊乱的男子。

这些日子以来,她习惯了有他默默地陪伴。她想,他应该也是的吧。

那些白鹿居里每个偷偷修炼的夜晚,他不眠不休的护法,他不曾说,她知道。

那些可能的危险中,他跨前一步的姿势和决心,他不曾说,她知道。

那把嗜血的bi shou,如同夜空般神秘和惑人,遇到她之后,只为她展露锋芒,他亦不曾说,她亦知道。

他们不似亲人,却胜似亲人。

已经不需要言语。已经无关三月之期。这个原本站在生物链顶端的杀手,敛去一身锋芒,默默做着那个沉默寡言的随从。

风筝。

是她将他带离了风筝线控制的区域,便一定会给他一片全新的天空。

她闭了眼,咬着牙,问月婵,“师姐,他最多能等我几日。”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心跳到底有多快,她害怕听到无论如何都回天无力的答案。

“三日。”身后少女的声音,没有起伏,一如既往的淡定而温和。

三日……

她垂首看着南瑾,这三日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煎熬……没有知道,茫茫雪域里,如何去寻找一朵白色小花……

可是,再煎熬还是得去做。

“南瑾。”她开口,“那日临泽镇,我请你留下,你拒绝了我两次,是因为风筝?”

南瑾一怔,缓缓睁开了眼,“……是。”

果然。

暮颜微微叹气,她说,“瑾。我不认识什么暗龙域,我也不介意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我只是曾经介意,你始终不愿留下。……如今,我想告诉你,在我这里,无论曾经如何,你都只是南瑾。就像,无论未来如何,于我而言,你依旧只是南瑾。也许未来,你会是夕照高高在上万民跪拜叩首高呼万岁的王,在我这里,你都只是那个叫做南瑾的少年。”

“这一点,从不会改变。”

少女的声音,有孩童般的糯软和女子的清丽,音线很美,阳光从她背后散落,微尘起伏里,少女身后宛若金光璀璨,隐没在光线里的容颜看不清晰表情,可是那双眸子,幽蓝的光芒闪烁宛若星辰大海。

暮颜看着南瑾,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眸子,突然扬眉一笑,“我知道风筝的解药如何配,你等我好不好?”

他不愿她去,能被用来牵制杀手的毒药,就算知道解药配方,也定稀少难寻,他不愿她冒险,更不愿她受伤。

所以,南瑾轻轻摇头。

“瑾,若你等不了我,我会难过。”她看着他,陈述一个事实,“你知道的,我会很难过。”

他不愿她冒险,不愿她难过。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暮颜转身又对着月蝉说道,“师姐,这三日,南瑾交给你。我还缺一味草药,三日之内,我必定回来。”

自始至终,她都平静地不像一个孩子。暮书墨看得微微有些心疼,恐怕没人能知道,南瑾在她心中到底是何种分量,因此,也没有人能知道,这个时候的暮颜心底,被她自己压着的惊涛骇浪到底如何剧烈。

他上前,握住这孩子的手,冰凉、粘腻,一手的冷汗。他叹气,心脏处揪着疼,开口说道,“颜儿,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找。”

暮颜回头,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着,却笑不出来,看着暮书墨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草药必须我亲自去找。但是小叔。我离开后,颜府交给你,任何人不得出入。”

烈焰草并不是人多就找得到的,特别是一群并不通药理的人,去了也是白去。更何况,她的秘密很多,并不想暴露在别人眼前,但是不动用真气武功,怕是三日之内找不到烈焰草。所以,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去。

她淡定地吩咐,哪怕心里同样惴惴不安,可是面上一分不展现,她的颜府一向受人关注,恐怕那些想要对她动手的人,最想除去的就是南瑾。

“好,那我派人送你过去。”他不坚持,知道事关重大,将她拉到身前,将她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拥着她轻声说道,“保护好自己,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若你有丝毫损伤,哪怕你寻回了草药,我也要他死,若你……回不来,我让整个颜府陪葬。”

以这天下为祭,为你我,铺就一条同行的奈何之路。

淡淡的杀伐冷肃,隐隐的王者之气,这样的暮书墨,浑身突然多了一种上位者的威压。素来心细如发的月蝉一怔!

暮颜心系烈焰草,却并未发觉,只点头说道,“好。”

暮书墨解下腰间玉佩,那枚玉佩质地很好,晶莹碧绿成半月状,通体未作雕刻,没有丝毫花纹,只在背面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个小巧的“墨”字。他交到她手里,在她耳边轻声叮嘱道,“一旦出了什么事,去任何一家墨香阁。”

“好。”墨香阁,享誉大陆的钱庄……

原来是暮书墨的。不过此刻,显然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她收好玉佩,看了眼月蝉,月蝉对她点点头,她又转身看向暮小叔,暮小叔拍拍她肩膀,重申,“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也不想拦。但是,你记住,若你不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我会送这里所有人去喝孟婆汤。”

“好。我一定安全回来。带着烈焰草。”她深深看了眼南瑾,灿然一笑,笑意里,愁绪满满,“瑾,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很少笑的少年嘴角,微微漾开的笑意,带着鲜红的血迹,有着惊心动魄的凛冽美感。

……

没有人知道,暮颜这三日到底经历了什么。总之,她在第三日带着烈焰草出现在颜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了。

据那位送她过去的暗卫说,暮颜到了断魂大山脉就下了马,几个呼吸之间就将他甩了,他便只能在原地等待。

之后出来的时候,她跌跌撞撞的,眼睛似乎也很难受,看到他之后笑了笑,就晕过去了。

所以,她在断魂大山脉里,到底怎么找到的烈焰草,至今都是个谜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暮颜醒了

暮颜睡了几日。

惊动了大半个熠彤。

谢锦辰、安阳王府自是马不停蹄的带着大夫过去了,很快,安阳王爷跑着出来跨上了马就去了宫里,请了太医,麓山书院钱老和院首也来了,暮家三爷更是日日守着,世子爷听说也是几乎驻扎在颜府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太子带着二王也去了,还有因着寿宴来访的夕照国国君,带着国师和上好的滋补品,也去了。

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位年仅十四岁才来熠彤没几个月的县主,一举一动早就牵动了大半个熠彤。

……

这几日,良渚帝都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

首先,封尘了多年的倾城公主府解封了,因为兵部尚书找到了原以为已经魂逝断魂大山脉的夕颜郡主,原来,当年郡主被歹人挟持后逃窜于断魂大山脉,一个失足掉落在了山洞里,后来遇到过往采药的老人家,被救了。

因着当日伤势过重,又摔了脑子,淤血至今方除,才想起自己的身世,便匆匆找去了兵部尚书府。

听说,陛下也是怀疑的,当场就让他们滴血验亲了,果然是父女,更何况,这小郡主简直就是和当年的倾城公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于是,朝臣就沸腾了。陛下当场就下了旨意,将公主府重新修缮,作为郡主府,重启皇陵,取出当年“郡主”的棺椁,大赦天下,寿宴后祭天。

如此一番下来,可见良渚帝爱重。

还有一事,便是在暮颜昏睡期间,也是过去了的。

那就是热闹非凡的上巳节。万品楼自然是赚了一个钵满盆盈,这并没有悬念,当日推出的“上巳节”套餐,令蔷薇花一时炽手可热,可是众人回过头发现,那些曾经无人问津的野蔷薇都已经格外稀少……而曾经无人问津的西头那家首饰店,几日来关门谢客重新装修改名“奇货可居”,于上巳节当日隆重开业,礼花整整放了一天,里面的货物也的确很奇怪,都是些闻所未闻的东西,价格还高的离谱,但掌柜的说了,他们那些价格高的东西,都是“限量”的,卖完以后就没有了,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出现,因着这些小玩意儿又格外可爱喜人,譬如那些个有小人会唱歌跳舞的盒子,于是,各家小姐们纷纷掏钱,哄抢一空。

当然,也有不奇的货物,那就是众人回头寻找却已经几乎找不到的蔷薇……也不贵,一小束9朵,十九两银子……和那些个限量的东西相比,的确是不贵……但是,曾经他们都是路边的!不要钱的!

众人只觉得这掌柜的可恶程度,和万品楼那位,也已经差不多了……

……

暮颜醒来的时候,距离所谓友谊赛开赛,没几个时辰了。

她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沉,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了,总有点儿不适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哪里,只是似乎很安静,沉施不在,北遥也不在。

自己爬起来倒茶喝,一摇,壶是空的。

她推开卧房的门,刷的一声,院子里的人齐齐回了头。

人还很齐。

暮书墨和暮云翼在对弈,边上,谢锦辰拖着脑袋在观战。沉施被他们使唤着端茶倒水,一张小脸上都是薄薄的汗,南瑾霸占着她的吊床在玩bi shou。

只是……自己病成这样,他们还有闲情逸致下棋晒太阳?就连沉施也不在房里照顾自己跑来照顾他们俩尊大爷?

“你们……”刚开口就被打断。

“小叔,该你了。”暮云翼淡淡开口。

“嗯。”暮书墨低声应着,谢锦辰皱着眉,青影像个木桩子似的默不作声站在身后。

倒是小谭,最是不淡定,虽然很想模仿青影的高手风范,只是那一个个偷偷瞄过来的小眼神儿,轻易出卖了他心里的鬼。

所以,这一群今天是ji ti kàng yi了?

看着他们一脸“我心里不开心,可是我不想说”的别扭模样,暮颜也知道自己这一病,估计很是凶险,怕是把他们给吓坏了,当下摸摸鼻子也有点理亏,又不知道怎么一个个去哄好,只能灰溜溜去了小厨房,准备煮碗面条吃吃。

才刚转身,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暮书墨叹气的声音,他问,“你去哪里?”

暮颜心里偷笑,面上去很是委屈,转过身,嘀咕道,“饿。”

方才病愈,脸色有点苍白,皱着委屈的脸,眼里也是初醒的雾气迷蒙,看着可怜兮兮的模样。暮书墨原本想要她好好长长记性的决心,瞬间瓦解。

无奈地叹了口气,丢了棋子,对着谢锦辰道,“你来吧。”本就是做做样子的,哪还下得去棋,心思都在屋里那孩子身上。

小厨房的门被推开,北遥端着一碗粥,笑意盈盈站在门口,暮书墨过去接过粥碗,拉着暮颜走到玉石桌边坐在,舀了一勺子吹了吹,才递过去,问道,“被我们吓傻了?”

“唔……”闻言,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就势喝了。

“你这次是真吓到我们了,昏睡了这些日子,药灌下去就吐出来。”暮书墨又舀了一勺喂着她喝下,接着说道,“我告诉过你,若是你不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我会让颜府陪葬,你看看你,这算是完好么?”

太医那日把完脉,还说了一件事,说这孩子天生极其体寒,而且药石无效,这辈子都调理不好……

“是啊,颜儿,你这次着实凶险,以后有什么事情,有我们在,不用担心。”谢锦辰一面收棋子,一面柔声说道,这会儿,他们其实都没什么心思下棋,好好的一副棋,早不知道下成什么样子了……

“来,再吃一口。”暮书墨又舀了一勺子递过去。

暮颜仿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好的没伤手没伤腿的,被人喂着喝粥这件事,伸了手就过去拿粥碗,“哎,我自己就行……”

却被暮书墨一下给拍走了,顺便瞪了一眼,凶巴巴说道,“快吃。”

暮颜一噎,但这一场病折腾地厉害总有点小愧疚有点儿过意不去,也就偃旗息鼓地随暮小叔喂着了。

第一百四十章 武试名单

将军府。某一处凉亭里。

暖暖的日色从窗棂间洒落,和风拂过院中亭子里的橙黄色绉纱,露出里面抚琴的白衣少女。少女微微低侧着头,三千青丝只用一根粉色丝带松松挽起,再无点缀。

娴静。而美好。

有小婢一路跑来,匆忙中微带凌乱的脚步。少女抬头看来,嘴角若有似无的淡薄笑意,看到来人她也没有罢手,一曲凤求凰弹出高山流水的感觉。

小婢跑到了亭子外,弯了腰,低声说道,“大小姐。白鹿居那位,醒了。”

“诤!”

“嘶!”

琴弦乍然断裂,少女瞬间收了手,却已经晚了,琴弦断裂的力度狠狠弹上指尖,一滴hun yuán的血珠就冒了出来。

“小姐……”身后小婢急急唤道,上前半步,却被少女挥了挥手制止了。

“无碍。你先下去吧。”她皱了皱眉看着指尖,让亭子外的婢女离开,她一向对自己呵护地很好,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哪怕是练武都不会伤了自己分毫。

今日,倒是被那个丫头惊了神。有些东西,似乎在失控,最近这种感觉愈发明晰,谁能想到,一个曾经谁都瞧不上的私生女,突然之间封了县主,如今,因着病了一场,惊动了半个熠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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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日光倾斜而下,洒落在熠彤大街小巷,洒落在麓山书院的翠竹林荫小道里,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甚是悦耳动听。

麓山书院后山和饭堂之间,是一个巨大的演武场,那是武术院的学生们上课用的地方。暮颜从未去过。日色倾城,照耀在演武场空旷的汉白玉地面上,闪着微微刺目的粼光。

这会儿,当良渚官员和麓山管事、还有森罗学院的领队老师们,在演武场新设的贵宾席上就坐,钱曾自从坐下就伸长了脖子张望到现在,闫梦忱急着跺脚跺了一个早晨的时候,用前世高考前最后冲刺的精神抱完佛脚的暮颜,终于站在了舍院门口。

明晃晃的日光倾斜而下,多日未见天日的少女仰头看着,微微眯起了眼。

基于双方友好协定,第一日比赛是文试,文试分为上中下三场。第一场,是基本理论考试的考核,第二场,是疑难病症的治疗,第三场,则是解毒。

第二日武试也是上中下三场,占得时间就比较长了。每天一场,第一天60人的比赛,双方各出30人,5人一组自由组队,第一场比赛淘汰一半,留下30人。第二日中场则是车轮淘汰赛,最后角逐胜出5人,到了最后一场就是五人混战。

武试和暮颜没什么关系,甚至,整个麓山书院基本上也就是一轮游。

到了最后两天,估计也是森罗学院的表演赛了,毕竟,麓山招收的本就是在练武一途上没有什么天赋和建树的人,如何和大lu si国顶尖精英相比?

只有被秒杀的份。

这场不伦不类的友谊赛,恐怕卢院首也是一万个不太愿意的……只求在文试上输的好看点了吧。

只是……森罗学院真的只是想要一场友好的学术交流么?暮颜揉了揉眉心,朝里走去,在过了竹林小径的大门口,会张贴本次参加文试和武试的名单,这会儿那里围满了人。

还未走近,人群哗然声就从那头隐隐传了过来,依稀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暮颜皱了皱眉,自己参加文试,很奇怪么?怎么着也是因为会点儿医术救了临泽镇被封了县主的人,也算是麓山书院钱老的得意门生了吧?

还是说,麓山书院消息闭塞成这样?

“我是不是太低调了?”不得解,她偏头问身边的南瑾。今日南瑾站在的位置,与往日不同,不再是她身侧落后半步的距离,而是变成了始终站在她的左手边,不超前、也不落后。

南瑾蹙着眉,也听到了。

只是他还没有回答,就看到闫梦忱匆匆忙忙从那个方向跑来,看到不远处的暮颜,更是表情急切地仿佛天塌地陷。

“这是怎么了?”

闫梦忱跑到她跟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撑着大腿弯着腰喘气,喘了一会,伸手指指贴在那被人群围起来的报名表,“那……那……报名了……”

没明白什么意思,以为闫梦忱说的是她参加文试的事情,暮颜点点头,道,“我知道啊!”

“不……不是……是……武……”闫梦忱越想说,越急切,这会儿已经语无伦次了,急的满脸通红!

武?武试?心中不好的预感升起,能让闫梦忱这般急切,能让麓山书院的学生们炸开锅的,一定不会是自己参加文试的消息……那么……

她几乎是转身就拨开人群,其实也不用她拨开,大家见到她过来,立马分立两边,让出了一条道,暮颜一下子就冲到了最里面,赫然看见,自己的大名就这么大刺刺出现在了武试名单上!

“小……小颜……”闫梦忱缓了几口气,跑到她身后,担忧地叫道,方才老师一见到名单,就急地派人去查了,却怎么也查不到到底是谁动了手脚,这会儿,暮颜怕是只能上场了。

暮颜没有作声,她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名字,似乎能看出一朵花来。不管森罗学院要的到底是不是一场简单的学术交流会,但是显然,有人想借这场友谊赛,置她于死地。因为谁都知道,暮颜,丹田破碎,在修行一途上,就是个废物。不管她如今是不是县主,医术如何厉害,但这方面,她这辈子就是个零。

少女微微眯起了眼。

南瑾敏锐地发现,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黑色的瞳孔里,蓝色光芒星星点点,即使是碎金日光,都掩不住那锋芒锐利。

少女偏头,粲然一笑。

笑容璀璨而倾国倾城。

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的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似乎整个人都变了的暮颜,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少女朗朗一笑,跨出了人群朝演武场走去,“走吧。去迎接我们的对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暮颜,满分!

演武场里。不知何时起了风。方才刚刚摆好的桌椅上,被纸镇压着的纸猎猎作响。参赛的学员都已经陆陆续续进场了。

皇室也派了人过来,太子殿下带着二王亲临现场,以表对此次友谊赛的重视。他们三个坐在正中间的三张位置,互相聊着天。

卢老边上是森罗学院的带队老师秦忆柳,秦忆柳是暮云雪的带队老师,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一次端庄的白色锦缎华服,挽着高高云髻,坐姿端庄如钟,即使和卢老说这话,也不过就是含笑正视着前方。

秦忆柳年纪轻轻,又是女子之身,已经是森罗学院的四大长老之一,可见其厉害犀利之处。

卢院首侧着头,秦忆柳寒暄着,眼神却是不是瞟着场内,钱曾更是坐立不安,两个得意门生至今未到,武试的事情还未查出来,可是就算查到了又怎么样?能说是他们学院内部龃龉么?这事情,翻不到明面上来,暮颜这次的比试是必须要上的。

秦忆柳看着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的院首,再看了看场中空着的两个位置,那是属于麓山书院的位置,含笑问道,“院首,可是还有学员不曾到?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可要推迟一些?”

她微微笑着,只是那笑并未到达眼底,想来,必然是有学生害怕不愿来丢人了吧。心底微微嗤笑一声,这小书院就是上不得台面,放眼看过去,连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

她问得状似随和,实际却极为打脸。一个偌大麓山书院,若是连守时都做不到,说出去岂不笑掉了大牙?

卢老看了看天色,下方计时的那炷香即将燃尽,他深深叹了口气,正好提声喊道开始,就见今日一袭红衣长裙的少女缓步而来,后面,小跑跟着闫梦忱。

卢老提着的那口气,方才重重提起,此刻,终于轻轻放下了。

暮颜很少穿红衣,她总穿的格外素净,这会儿突然见她如此艳丽登场,众人纷纷抽了气,只觉得这女子,比之往日还要多了分潇洒恣意。

她含笑而来,身边跟着她一直带着的小侍卫,还有在书院几乎形影不离的闫梦忱,一路无视所有人,走到放着香炉的案几前,郎朗说道,“院首、众位考官,暮颜来迟。”

卢老身边那位女子,微微蹙了眉,她就是暮颜?这等风华……

卢老此刻心情很好,方才的阴郁丝毫都没有了,笑着摆摆手,“不晚,刚刚好,快去坐着吧,马上开考了。”

“哐!”

铜锣敲响,有管事上前插上新的焚香。钱老执着早就写好的试题走到案几前,开始出题。

上方,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神色各异地集中在了那个红衣少女身上。

上阳烨看着暮颜,这个今日格外张扬的少女,和当晚所见有很大不同,似乎……更张扬,更不收敛,更恣意潇洒,就像是,脱下了那层伪装,突然之间就耀眼了起来。

他还是不信暮颜会是暮离的私生女,可是那日早朝上的事情他也在,和倾城姑姑一模一样的少女,带着郡主身份的玉佩,站在大殿之上不见丝毫畏惧,跪着的脊背挺得笔直,后来滴血验亲,的确是兵部尚书的女儿。

而他派去桃源镇的探子回报,暮颜,的的确确是暮离的私生女。

可是不一样……那位被皇室亲口承认的少女,眼神之中没有一丝当年小夕的神采,反倒是这个暮颜,他愈发觉得就是小夕!

“三弟……”身旁,太子殿下眯着眼看了会儿,突然已有所指,“三弟,很喜欢这个暮颜?”

“呵!”上阳烨嗤笑一声,“本王会喜欢一个胸无点墨的私生女?”

“三弟,这你就错了。”上阳瑞神色变幻间,笑嘻嘻插嘴道,“据本王所知,这个暮颜可不简单,完全不是胸无点墨的样子。你看她前几日病了,这不,惊动了半个熠彤了么,我看呀!若你喜欢,便该早点儿收回府,免得被抢了……”

上阳烨似乎很是嫌弃的瞥了一眼不甚有精神的暮颜,“你看看,就这样的考试,还能像是没睡醒一般地打着瞌睡,估计哈喇子都流到卷子上了,就不该报这名丢这人!”

似乎听到太子和二王对话,秦忆柳也看向下方,红衣少女的确不甚有精神,但是,每一题她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快速落笔,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这看着,倒不是写不出,而是……觉得太简单。

“哐!”

众人思虑间,焚香燃尽。有管事上前收了卷子,分别呈上给卢老和秦忆柳。

两人一张张翻着,秦忆柳一个个报着答案,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丝鄙夷,这麓山书院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个都写的什么呀,难得一个好一些的,也是凤毛麟角,在自己学院里也不过是中等的存在。

也不知道院首大费周章搞这个比试有什么意义……

正游神着,突然目光一愣——手中的卷子,在习惯了麓山书院那些平庸的不能再平庸的字迹和答案之后,突然跃入眼帘,有种格外强大的对比感!

字迹潇洒飘逸,力透纸背入木三分,隐隐喊着宝剑出鞘的锐利锋芒,骄傲、邪肆、一蹴而就,看得出根本连停顿都没有,识人观字,这样的字体该是什么样的人才写得出的?

她最骄傲的弟子暮云雪写不出,暮云雪只会一手最完美的簪花小楷,如同她的人一般,完美,但循规蹈矩。

再看答案,越看越心惊!

秦忆柳几乎是颤抖着手报的答案,她看着下面含笑看来的少女,她微微挑起的眼角带着魅惑,半睁未睁的眼眸似乎还未睡醒,可是那其中一闪而逝的光,就如同这字,令人心惊!

世人何其眼拙!

这样的珠玉,竟一直被当做了顽石?她深深看向下方的暮颜,高声报道,“暮颜,满分!”

全场哗然!

虽说是友谊赛,可是所有那么几道“体现森罗学院水平”的题目,他们尚且做不对,这个从不惊人的少女,何以得了满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上阳烨的回忆

众人都在交头接耳,有问暮颜是谁的,有觉得不可置信地。宛若杀出的一匹黑马,一下子夺得了所有人的眼球,原本被看好的森罗学院的考生,一下子反而显得黯淡无光。

唯有考官席上的众人,心思回转间,不曾露出分毫。

上阳瑞笑着说道,“三弟,你这次倒是看错了。人家满分,不曾丢人……”

“那又如何?左不过是个运气好罢了,考的题正巧都会而已。”上阳烨似乎和暮颜杠上了,没一句中听的。

卢老仿若未闻,王爷之间的话,谁信谁傻,他都这么大半辈子过来了,一只脚都踩进棺材了,若还这般天真,便是自己傻了,他站起身,笑着说道,“今日上半场,麓山书院暮颜拔得头筹,满分!其余考生,在下面的考试中,再接再厉!下一场——治病!”

治病相对来说会简单很多,并不会有什么疑难杂症,而且为了公平起见,都是从医馆里找来的难度相似的病人,一般对症下药就好,所以并没有什么悬念,很快便结束了。

今日因着来客众多,又都是贵客,饭堂伙食比之往日丰富许多,这边一结束,闫梦忱就拉着暮颜往饭堂跑,暮颜无奈苦笑只能小跑着跟上,只是,没跑几步,就被拦下了。

金尊玉贵的三个人。太子殿下和二王。

拦住她的,却是瑞王殿下。

“嘉善县主。”瑞王殿下和前两次相遇一样,风光霁月的模样,后面站着一脸探究的太子殿下,和不屑表情的烨王。

“暮颜参见太子殿下,参加瑞王殿下,烨王殿下。”她微微屈膝,请安道。

“不知县主可有时间?”上阳瑞笑着问道,“前阵子不请自来讨了杯酒,今日本王做东在万品楼设宴,也算提前庆祝县主文试拔得头筹?如何?”

“呵!就她?不就赢了两场么,二哥这般庆祝,万一下午打脸了可不好。”

正要拒绝的暮颜不知为何,突然就来了火气,这上阳烨自从将她错认之后,就阴不阴,阳不阳的,说话怪异地很,当下就是不愿让他得逞开心,笑着接受了提议,“拔得头筹不敢说,就如烨王所说,下午被打脸了可不好。但瑞王殿下相邀,是一定要去的。”

“哼!”上阳烨重重一哼。

“三弟……县主赏脸是给本王的面子,你好歹收敛一点。”上阳瑞似乎有些不愉,又转向暮颜,道歉道,“本王这个二弟,在外孟浪惯了,县主莫要怪罪。”

“不敢。”暮颜自始至终,都是一样温软的笑意,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她转身嘱咐了闫梦忱几句,带着南瑾便跟着上阳瑞往外走,至于上阳烨,她压根儿没给一个眼神。

上阳烨看着这个少女的背影,随和中透出的倔强,谦卑中含着骄傲,越发地不再怀疑她的身份。

……

上阳皇室自来子嗣并不丰厚,到了这一代,只有三位皇子、一位郡主,又因着太上皇喜欢这位外孙女,自小带着身边,是以和公主也没什么区别了,甚至因着是位可爱的小女孩,比他们这些个皇子更受宠。

而他和上阳瑞,是不受宠的。

上阳瑞不受宠,是因为生母亡故,再无外戚势力,自小就被丢在连冷宫都不如的宫里由老嬷嬷带着,而他,虽有母妃,却反而招致了冷落,母妃将不得父皇恩宠怪罪于自己资质不好不得父皇器重,是以日日动辄便是打骂。

每次挨了打,他都会躲在后花园的假山后面哭,没想到,有一次遇到了那个蹒跚学步和嬷嬷duo māo māo的孩子。

那是个很冷的冬季。

这孩子穿着粉粉的宫装,领口、袖口处都是纯粹到没有一根杂毛的白色狐狸毛皮,厚厚的宫靴踩着皑皑白雪,一步一个小脚印,歪歪扭扭的甚是可爱。

想来,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很丑。才会让这个其实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拥抱。

那个尚且像是莲藕一样的手臂,垫着脚都圈不住自己的脖子,明明是那么软糯的一个孩子,却学着大人的模样,抱着自己,当时那孩子说什么了呢,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当时的自己,乍然被人发现的尴尬,远远大于被慰藉的感动,一把将那孩子推开了……

那孩子估计是摔疼了,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地不掉下来,瘪着嘴看着他。

后来呢?

那孩子一次次的亲近,都被他拒之门外,每一次她就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仿佛无声控诉。有时候他也会哄哄她,这孩子便很开心得笑了,明明眼泪还在睫毛上挂着。

那睫毛真长啊,眨眼睛的时候,就像蝴蝶扇动翅膀。

后来,必然是因为她的关系,皇爷爷和父皇终于正眼瞧着他了,他的日子才算好过些。

可是……又是为什么……当九响丧龙钟响起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之间就不见了……月余之后,禁卫军迎会了白布下小小的一团,他没有勇气去打开,躲在假山背后三天三夜,想要她出来找他,给他一个拥抱,最后饿晕了被宫人们发现,抬回了寝宫。

数天后,他自请护着她的棺椁入皇陵。

出来后,大病一场。自此,那个上阳烨便不复存在了,那个独独属于上阳夕颜的上阳烨,被他亲手一起封入了皇陵。

……

那双眼睛,他记了这么多年,如何会看错?所以那日千姿坊里,哪怕音容已改,只要一个回眸,他便已经认定了她!

至于暮离私生女?暮离和倾城姑姑是什么关系?在保护姑姑唯一的you nu和背上骂名之间选择,暮离的答案从来只有一个!

而皇宫里那位?

见过之后,他便更不信了!

只是这件事既弄到了如此复杂的境地,那么当年真相必然会更加黑暗而森凉,皇室里长大的人,如何会相信所谓血缘和亲情,几乎心思回转间,早已明白其中曲折。

既如此,那便护上一护吧。

小夕……

第一百四十三章 暮颜遇见夕颜

一行人来到万品楼的时候,万品楼已经人满为患。这些日子以来,帝都外来人口增多,万品楼的生意便格外火爆了。

掌柜的自然认得太子殿下和二位王爷,这次都不用提醒,直接带去了三楼雅室。

雅室在最里间,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发现第一间属于暮书墨的雅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暮书墨格外温柔的声音,听不大清到底在说什么。

“暮家三爷也在?”太子殿下驻足,问掌柜的。

掌柜点点头,“三爷也才来。”

“如此,便去打个招呼吧。”太子殿下似乎格外热衷于“打个招呼”这件事,当初万品楼开业,也是他带着一群人来打招呼,间接导致暮云韩被丢了出去。

也不知道如今,暮云韩在别庄如何了?

暮颜跟着众人进去,正巧与上阳烨并肩而行,她不动声色落后半步。

“郡主。”太子在前面打招呼。

暮颜一怔,抬头看去,暮小叔对面,含笑而立的少女,气质仪容都是极好,一身天蓝色广袖流仙,发间同色系琳琅珠玉,极尽华贵。

既太子称呼“郡主”,那想来就是夕颜郡主了。

暮颜很是意外,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那位“夕颜郡主”。今日一路到了书院,也听了不少,对着这位执着玉佩上殿的“郡主”,她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

“殿下,二位王爷。”少女微笑点头,打着招呼,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后面的少女身上,眸色有一瞬间的异样。

“小夕小时还唤我太子哥哥,如今,倒是生分了。”

“颜儿。”

太子和夕颜郡主在那寒暄,暮书墨自最初的礼节之后便不再说话了,这会儿,突然开口,一下子打断了众人寒暄,也将几乎被人遗忘的暮颜拉了出来。

“颜儿今日,不是去参加比赛的么,怎的会来万品楼?”

“是本王请来的。”上阳瑞笑着说道,“三爷怕是不知道,嘉善县主何等风采,真真是为麓山书院争了一口气!本王看着都觉得心生敬佩,父皇英明,这县主之位赐地实至名归!”

“瑞王殿下太抬举她了,她不过就是个小孩子,上次也是运气好,跟在钱老身后捡了一个便宜罢了。钱老宽慈,将功劳让与学生。”暮书墨看向暮颜,“还不过来?站那做什么?”

这孩子,昏睡了几日,这几日,上阳夕颜的事情早就尘埃落定板上钉钉,她便是连个接受信息的缓冲时间都没有,就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用了她的名,占了她的位,怕是……

其实,上阳夕颜却没有暮书墨想的那么接受不能,在她看来,既然玉佩是真的,那么暮离必然知道内情,既然暮离将另一个她推到台前,必定是希望掩盖一些什么,只是……这个少女……便注定了不得善终。

这个此刻站在良渚第一名媛之上的少女,受着群臣叩拜百姓欢呼,看似风光无限皇恩浩荡,可是,实际上,却是站在前方替她抵挡所有明qiāng暗箭的人……

就像一个死士。

而她暮颜……也许还会在暮小叔那道未曾痊愈的伤口上,亲手再划上鲜血淋漓的一刀……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第一次,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尴尬和距离。

“哈哈!三爷,今日嘉善县主是本王的客人,你可不能跟本王抢人!”上阳瑞朗朗一笑,“就是见着三爷和郡主在这里,过来打个招呼罢了。这会儿,便过去用膳了。”

说着,告别了两人,便在掌柜的带领下,朝另一间雅室而去,上阳烨深深看了眼神色莫测的暮书墨,愈发坚定了自己心中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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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皇宫,栖凤宫边上的小道上。

有宫女低着头,从一侧小路疾步而来,与伸着脖子等待的嬷嬷交头接耳了几句,嬷嬷神色微变,挥了挥手让她退下,自己悄悄转身回去。

皇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

嬷嬷一路踩着小碎步疾步进来,到了皇后近前悄悄凑上去,耳语了句,“娘娘,暮三爷带着郡主,在万品楼遇到了暮颜。太子和两位王爷也在。”

既是两位王爷这样的称呼,必然是烨王和瑞王。

“哦?如何?”她伸手,仔仔细细端详着朱红色的甲寇,她先前已认定了暮颜便是那孩子,何曾想如今出来一个和倾城当年一模一样的少女自称夕颜,而且……还和霍祺年是血脉至亲!滴血认亲怎会出错?听说,当日是福总管亲自看着的,难道谁能将手伸到福总管身上?

可是……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上阳夕颜根本不是霍祺年的女儿!

霍祺年也从来没有过女儿!

“说是……并无异常。”嬷嬷低声回道。

“呵呵……”怎么可能并无异常,暮书墨是何人?能在帝都随心所欲蹦跶这么多年,还这么活蹦乱跳的,良渚历史上只出现了一个暮书墨,当年……她去董记,想要求董记那位老夫人做一件宫装,呵!那老夫人怎么说的?说自己年迈,执不起绣花针……

可谁都知道,暮书墨的一方帕子,都是董记老夫人亲自绣制!

皇室的脸面早就被他暮书墨踩到了脚底下!可是那又如何,谁都动不得!

六年前,那孩子失踪,闻讯而来的暮书墨在承乾殿大闹一场,那日,多少侍卫的鲜血染红了承乾殿的汉白玉柱上的雕龙刻凤?可是最后……又能怎么样?暮离手握重兵,陈兵边境,既是良渚最后的一道屏障,也是皇室心头夜夜不能寐的一根刺!

帝王最后只能给暮书墨一个台阶。

而暮书墨,那日所展现出的铁血、肃杀、森寒,连暮离都不及其十分之一!

良渚史上,能将鲜血染上承乾殿还能活着的,唯他一个暮书墨!

这就是为什么,将军府除了暮离,其他人都不曾入朝为官的原因,将军府,早已是酣睡在帝王枕侧的猛虎,偶尔醒过来舔一下爪子都是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的。

而这样一个看似纨绔浮夸,实则深得谁都不知道底细的男子,会如此毫不怀疑就接受了上阳夕颜的身份?

而他捧在手心的暮颜,真的只是因为是暮离的孩子?

她不愿信……

可若不信,这件事便早已超出了她的掌控……

“去,让他今晚来见我。”

“是。”皇后并未说谁,嬷嬷却已明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要乱了。

暮颜和瑞王他们用完膳回麓山书院的时候,路过暮三爷的院子,暮书墨已经不在了。二楼和一楼依旧人满为患,那些穿着蓝色“万品跑腿”服装的小厮们马不停蹄地来回穿梭,大堂里的店小二更是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此时其实已过饭点,却依旧有人排着队等着。

暮颜一行人离开,回到麓山书院,此时,距离下午的考试还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

吟风楼,属于暮书墨的厢房里。

墨二已经等候多时。若暮书墨不在将军府的话,他便是来这里等的。其他地方,他们一概不能出现。

暮书墨用完膳,从无人看见的角门里,带着“夕颜郡主”便来了这里。

金尊玉贵人前手指都不动一下一群下人伺候着的夕颜郡主默默沏好了茶,跪坐一旁,暮书墨朝着墨二挑挑眉,“说吧。”

“爷。明日的武试榜单上,出现了三小姐的名字。”

“哦?”暮书墨勾唇一笑,无端笑出了几分邪肆凛然,“查出谁动的手脚了么?”

“皇后。”

他们时刻派人看着的,可不只是颜府,麓山书院也在掌控之下,虽然这几日人多眼杂,但是从中不难排查出,只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小侍女,行迹最是可疑,只是他们虽然监视着麓山书院,管事们的房里却是不能看得,说白了,他们只负责保护三小姐安全。

所以这件事并未第一时间发觉。

竟然是皇后么……不过,倒不必为那孩子担心,只是,她身上的秘密怕是要露馅了。露馅了也好,省的这些个小苍蝇闹腾。

想了想,开口说道,“你去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还不想暴露,那这事儿她便不用管了,我来处理。若她想着就此一战成名,也不是不可以。”

“是。”墨二恭敬低头,又说道,“还有……监视大理寺卿府邸的人回报……说是,谢大人和瑞王殿下来往过密。”

“谢锦辰?”

“是。”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谢锦辰竟然为了报复老皇帝,去结交瑞王?谢锦辰啊……终究是低估了那位。

但这左右也是与他无关,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

“是。”墨二闪身离开,唯有跪坐在一边的少女,低着头,一言不语,连呼吸都轻缓到似乎并不存在。

暮书墨看着跪着的少女,少女的头低得很低,几乎看不见容貌,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几日如何?”

“霍祺年确实已经相信我就是当年小夕,我在他的书房暗格里,发现了一幅三小姐的画像。这几日倾城府重新修缮,我也发现一些当年猫腻,但是还未明朗。不排除霍祺年和当nián shi jiàn有关。”

“嗯……你继续查,别被人发现了。”暮书墨摆摆手。

“是。属下告退。”少女起身,退开。自始至终,头都没有抬一下,身后,传来暮书墨没有感情冰凉无比的声音,“……小夕不是你该叫的。下次……莫忘了自己身份。”

纤纤玉手方才触及门框,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刷白,连身形都似乎摇摇欲坠,没人看到的眸子里,灰暗一片,嘴角漾开苦涩的弧度,低声应道,“是……”

她这一生,从遇到暮书墨开始,便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她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成为另一个“她”,可是,为什么成为了另一个她,连心也会跟着变……可是,心里的那个人,不允许自己抬头,哪怕跟“另一个她”只有几分相似,自己都是不允许在不必要的时候抬头的,原以为,是因为他会睹物思人。

如今终于发觉,是因为自己……不够格。

不够格用她的名字,不够格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容颜,如今,连叫“小夕”都已经不够格……

她存在的所有意义,便是有一天,能够替代另一个她,去死。

何其残忍,可她,甘之如饴。只是……心底为何会微微的酸楚。突然羡慕那个孩子,那个在自己背后,从未如她一般风光却赢了一整个心的,小夕。

==

这几日谁都看得出来,谢大人有些倦怠,手头上的无头案子多了之后,便有些无所畏惧的感觉,连带着上完早朝便回了府不出门了,大理寺也不去。

倒是有人发现他日日去了颜府,听说颜府那位县主,病了。

于是……知道内情、不知道内情的,都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看来……谢大人是瞧上了人家嘉善县主。

不过……嘉善县主身份也是尴尬的,论出身吧,实在不光彩,论身份吧,倒是很高,二品县主……有老臣自诩过来人般,笑地意味不明,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喃喃道,“微妙啊!”

微妙啊……

青竹看着屋檐下轮椅上看书的公子,摇头,微妙啊!半个时辰过去了……一页都不曾翻过。

青影匆匆而来,神色莫名有些慌张,“主子,明日武试名单上,有暮三小姐。”

“什么?!”

下意识站起身脱口而出问道,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身体却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白色毛毯滑落,手中的书砸在地上的毛毯上,平日里小心呵护着爱惜着的孤本在书脊处无声断裂,他却已经顾不到了。

脑子里都是回荡着“武试”、“暮颜”这两个字,当这两个字之间突然连上了线的时候,脑子里的某根神经,似乎突然断裂!

“谁干的?”谢锦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憋着声音低声吼道,眯着的眸子里,从未有过的血腥泛滥。

青影身子抖了抖,公子素来凉薄,万事不过心,哪怕被那么多人明着暗着瞧不起鄙夷甚至下黑手,都不曾这样宛若死神降世,这一会,是真的怒了……武试?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但终究生死不论的啊!既然有人将她推上了比武台,那么必然还有后手……

三小姐,凶多吉少!

青影低声禀报,“是皇后。”

“史家……”两个字,从咬紧的牙缝里溢出来,身后青竹只觉得寒意四起……

天,要乱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关门弟子

麓山书院,演武场里。

因着一个名字便引起了暗地里风云变幻的当事人暮颜,恰巧落下最后一笔。这场考试,愈发让她觉得,这次所有的安排,都是为她而来……

方才结束的毒药考试,一共五题,最后一题考的是风筝……前面四题,也基本都是那本手札上见过。

风筝,前几日她刚接触过的毒,怎么会忘?南瑾身上的,暗龙域用来控制杀手的毒药。

森罗学院她不敢说,但是麓山书院,除了她,恐怕这一题全是空白!

她交了卷子,回到座位,秦忆柳看着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卷子,微微蹙起了眉,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们整个森罗学院,比不过麓山书院的一个小丫头。

她无比膈应地朗声宣读,“今日比试,最终胜出者——麓山书院暮颜!”

全场哗然!

连卢老都不可置信地看向暮颜,他从来只求输的不要太难看,可是……可是这个丫头……他回头看钱曾,钱曾摇了摇头,最后的毒药考试五题,一题比一题难,恐怕森罗学院都没人能答出来……

钱老也看向暮颜,暮颜正巧抬头看钱老,挑眉无声询问,她总觉得,如果说武试是想要她死,那么文试就是给她放水了……钱老微微摇了摇头,自是也是不知。

到底是谁,能掌控那么大的一场比试?

正想着,有衣裙拂过,少女淡淡馨香萦绕,暮颜下意识抬头,就见到鹅黄色长裙一路款步而去,身后小丫鬟低头捧着一个盒子,盒子不大,淡淡檀木香。

月蝉。

暮颜眉梢一颤,总觉得今日考试,和她有着莫大关系。

果然,高华贵气的少女走到台前,冲着考官们弯了弯腰,以示行礼,秦忆柳站起身回了一礼,暮颜才恍然发觉,也许月蝉的地位……在森罗学院也是很高的……

少女转身,嘴角噙着的笑意疏阔而高华,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宛若九天之上神明俯瞰芸芸众生,她轻启朱唇,开口却是对着暮颜,“小颜。”

语气很熟稔。

有那么一刻的寂静。

森罗学院大多数学生都知道,月蝉,天烬神医世家最小的女儿,罗老院长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最得真传的一个。平日里对人一向没什么热情,因着家室、地位,素来高傲。

如今,她站在高台之上,展颜微笑,轻唤,“小颜。”对着一个虽说身为县主,实际在大陆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虽然,那个小丫头今日夺得了冠军,拔得了头筹。可是,就算如此,如何会劳动月蝉出场,她并不在此次“友好访问”的名单之内,甚至,其实很少有人知道罗老院长的那些个学生们分布在哪里,他们并不会时常出现在学院里。

这下子,连秦忆柳都侧目了。

“小颜。”月蝉又唤了一声,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小巧的檀木盒子,“老师说,若你这次通过了考核,那么,你就是他的,关门弟子。”

“恭喜你,小师妹。”她悠悠笑着,多了几分落入凡尘的笑意,打开盒子,里面一枚小巧的令符,上面“森罗”二字,纯黑色令符,金色字体,是独属于罗老院长学生的特殊令牌。

所以……暮颜就成了森罗学院院长最后的弟子?众人的眼神变了,他们看着这个缓缓走上前去的少女,今天……恐怕整个大陆,都要重新估量她的价值。

暮颜不顾左右目光,上前,接过盒子,悄声问道,“师姐,所以,是你给我放水的?”

“老师交代,要我多多照拂小师妹。”月蝉面色都不变,轻轻跟着她咬耳朵。

所以……照拂到直接放水成这样?

“恭喜县主!今日得了罗老青睐,成为森罗院长关门弟子!”太子殿下第一个站起,有了太子带头,众人纷纷恭维起来,连钱老都甚是欣慰,到没有半点被夺了爱徒的不愉。

暮颜只是含笑应着,带着南瑾、月蝉、闫梦忱,一边应和,一边往外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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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将军府后院,当家主母吴氏的院子里,陪嫁嬷嬷拿了外衣披在吴氏身上,“夫人。您身子弱,如今这风口里,还是要注意莫要贪了凉。”

夫人这几日,似乎神思倦怠着,日日睡不安眠,醒着精神便也不集中,大夫来了一个有一个,都说是心病。夫人的心病……莫不是那位三小姐?

“今日麓山书院比试,该结束了吧?”吴氏拢了拢衣襟,她站的有些久,腿有些麻了,却也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树枝上的花簌簌飘落,伸手接了一片,定定看着。

这几日,宫里出现了又一个夕颜郡主,那必是暮离的手笔。将军……到底要做什么?府里藏了一个,宫里,又推出去一个……

她总隐隐有些不安。

“是,夫人。估计这会儿也就结束了。您还是去屋里坐着吧,一有结果,老奴便去打听了来?”嬷嬷在身后劝慰道,心里寻思着,果然和白鹿居那位有关,可是似乎又不是介意,反倒是关心着?

“不必了。就在此处等等吧。”

“夫人……”

嬷嬷正要劝着,有小婢女“哒哒哒”跑来,刚刚进门,就来不及似的开口说道,“夫人!三、三小姐成了森罗学院院长的关门弟子了!”

……

同时,另一处院子里,也是方才得了这消息的暮云雪呆呆看着前来报信的小丫头,蹙着眉,很久才消化了这一消息。

消化完了,也不见她有其他的表情,只是合上了书,起身放回书柜里,走到一边,拿起了剑托上的剑,走到院子里开始舞剑。

也许,并没有人能明白她此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所以她也无从去说,也没必要表露分毫。可是,眼睁睁看着曾经你视若蝼蚁、可以轻描淡写告诉她“我不喜欢你”的人,一步步成为你,需要仰视的存在。

这样的压力,和窒息,从未有过。

暮颜,今日开始,你会是我暮云雪认定的,唯一的对手。

只要你明日,在武试里活下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武试前一夜

暮颜成为森罗学院院长关门弟子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过大街小巷、飞过巍巍皇城,飞到大陆每一个角落。

绝大多数的人,都在问,暮颜是谁?

而巍巍宫城里,夜幕降临后,在水晶灯照耀下亮若白昼的栖凤宫里,有人在问,上阳夕颜是谁?

“霍哥……告诉本宫,这个上阳夕颜,是谁?”皇后娘娘一袭宫装还未换下,富贵牡丹花香萦绕着百鸟朝凤双面绣屏风,繁复华丽的宫殿里,幽幽帝王香。

霍祺年全身黑袍,低着头站着,“回娘娘,是微臣与倾城公主的女儿。”

“荒唐!”精致甲套狠狠划过卧榻扶手,倏然刺进掌心,却不觉得疼,皇后娘娘看着一脸谦卑垂着脑袋恭敬站着的霍祺年,厉声喝道,“你和她有没有女儿,本宫还能不知道?!霍祺年!你终究是要跟本宫对着干么?!”

“娘娘说笑了……倾城是微臣的妻子,她和微臣的私房事,如何是娘娘能知道的?”霍祺年微微拱手,朝着承乾殿的方向,“何况,陛下亲口承认了小女夕颜的身份,娘娘……是要怀疑陛下么?”

“你!”皇后娘娘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这个愈发陌生的男子,不可置信地摇着头,“霍祺年……我竟从来不知,你与我是贰心的……”

她仿佛身体被抽空般,靠着椅背,眼里,浓烈的受着伤的情绪。

“娘娘……倾城是微臣的妻,这句话微臣说过很多次,可娘娘从未听进去。倾城,是微臣十六抬大轿抬进了府,叩拜过天地的妻。”霍祺年自进门之后,终于抬了头,目光澄澈而淡定。

“呵呵……好……很好……”皇后娘娘喃喃低语,低语完了惨烈一笑,“哈!她是你十六抬大轿抬进了门叩拜过天地的妻,那本宫是什么?我史安诺是什么?!”

失控了的皇后娘娘,黑澄澄的眸子在夜明珠下,犹如被春雨洗过般,闪着光,那光,却衬地她的眼神愈发暗淡无力。

“您,自然是皇后娘娘。”

“呵呵……”皇后娘娘……多么尊贵无比的四个字,多少女子挤破了头也要爬上来的宝座,多少女子机关算尽只为这栖凤宫的繁华荣宠。

她,曾经也是。何其天真……进来后才发现,一旦入了这栖凤宫,便失了自己……

霍祺年已经走了,嬷嬷也退下了,后冠之下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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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府。

谢锦辰赶到颜府的时候,暮颜刚刚交代完墨二,她也已经厌倦了这种时不时被骚扰一下的感觉了。既如此,便一次性了结了算了。

墨二得了命令,闪身离开,门房小厮就匆匆来报说是大理寺卿来访。

银白月色笼罩下的清俊容颜有些凉薄的漠然,他抬头看来,目光触及暮颜时,却如月色下满山的桃花绽放。

他勾唇微笑,“颜儿。”那弧度并不明显,并不能称为笑容,可一下就温软了很多。

“锦辰哥。”暮颜自然接过轮椅推着,也不问什么事。

谢锦辰却似乎有些急切,“颜儿,可知明日武试名单上,何故有你的名字?”

一怔,谢锦辰也知道了?还刻意为了这个事情赶过来?心头微微暖意,摇了摇头,宽慰到,“并不知道,不过放心,没事的。”

轮椅已推到书房门口,她的力气太小,根本不够将一辆轮椅推进高高的门槛,便错开了身让青影。

青影很是熟练的将轮椅连人一同抬了进去,抬进去后自己便退出了书房,掩上了门。

“怎么能不担心?”谢锦辰皱着眉,看着她低头沏茶,容颜精致而美好,只是这孩子是不是并不知道事情严重性,“那是武试,会丢了性命的!”

“友谊赛没那么严重,点到为止的。我早点儿认输就好。”暮颜不甚在意,将茶杯推过去,“喝口茶。”

谢锦辰直接被气笑了,认输?

“既然他们费劲心思也要把你的名字弄上去,你觉得会让你有认输下台的机会么?刀剑无眼,就算无意中伤了你,也是没办法的啊!谁都抓不到错处!”

多么明显而险恶的心思,将她身边的杀神南瑾剔除在外,那么暮颜就是个无力反抗的活靶子!

他压根儿没有心思喝茶!

“锦辰哥,没事的。相信我。”她不愿多说,只这般劝着,却更像是无能为力时的自我安慰。

“暮书墨呢?”谢锦辰不满地问道,“这几日夕颜郡主回来了,他便围着美人转悠,不管你了?这般大事也不见他来?”

关心则乱。

若是往日,谢锦辰必不会如此浮躁地什么都看不见,他会发现这里处处都是精品甚至孤品,他会发现整个院子里的无数双眼睛,他该想到,这些东西若不是暮颜自己的,便一定是暮书墨的。

无论是哪一个的,都不会是他现在认为的这般一个无能为力一个不管不顾。

更何况,如若真的生死关头,恐怕南瑾会直接暴起杀人,让所有人血溅当场,也不会在意什么比赛规则。

暮颜是南瑾的整个世界。

但此刻,谢锦辰并没有意识到,他看着“自我安慰”也安慰着他的少女,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摩挲,暮颜因着这微微的痒,下意识缩了手,谢锦辰却未松手,突然起身,一步跨过去将她拽起来抱在怀里。

少女温香软玉在怀,他呼吸着她发间的淡淡香味,像是茉莉香,不浓郁,若有似无的。

他微微叹息,重话也说不出口了,那叹息悠长而无奈,他说,“明日,把北遥带着。我也会去现场,不要担心,我必保你无恙。”

暮颜微微摇头,推开了他,她一直都知道谢锦辰很高,这会儿站了起来,竟比她高了一个多头,她仰着脑袋,看着他的眼神,再一次正色道,“锦辰哥,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真的不用担心的,没关系。”

“好,不担心。”他只当她是最后的倔强,摸着她的发丝,柔声劝道,“时候也不早了,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嗯。我送你。”

谢锦辰重新做回轮椅,她换来门外的青影,一路送出了府。门外,月朗星稀,一个行人都没有,从她的角度,还能遥遥看到郡主府……

第一百四十七章 暮小叔加的戏

这一夜,总显得有些暗搓搓里的暗潮涌动蠢蠢欲动。

各方势力都因着同一个女孩而有些按奈不住了。

于是,第二日的武试上,围观群众远远比昨日多得多,演武场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地的。

昨日的桌子已经撤了下去,演武场中间被围了起来,今日参赛的60个人全部都已经站在了中间,昨日还没有收到消息的,或者是纯粹过来观战的百姓们,一个个都惊讶地开始窃窃私语。

“哎……那不是暮家的三姑娘么?”

“对……不是说是个……废的么?”最后三个字,明显刻意压低了声音,毕竟,如今人家是二品县主,可不敢大声议论了,但是谁都知道,暮颜在武学一途上,就是个废的!

“嘘……可别被听到了,人家是森罗学院院长的关门弟子!”

“……”

声音渐渐下去了,可是,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暮颜身上,连着一些选手也开始盯上了暮颜,如此混战,自然是先把软柿子踢下去,少一个是一个么。

而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的“软柿子”暮颜,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清清凉凉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另一边的暮云雪身上,暮云雪正偏头看来,面无表情,如同看着一团空气。

谢锦辰坐在官员席位上,蹙着眉,这孩子,终究没有听自己的劝,带着北遥。他回头,对着弯下腰来的青影耳语几句,青影悄悄离开。

暮书墨没有到,他似乎这几日,所有的心神都在夕颜郡主身上,渐渐的遗忘了这个他曾经捧在心间的小侄女,这并不难理解,谁都知道,郡主曾经是暮书墨这一生过不去的伤。

看台上,安阳王爷带着厉千星也到了。

气氛有些压抑和沉闷。

“哐!”

骤然响起的敲锣声,一下子也没有敲破这份沉闷,演武场里的所有人一点动作都没有,就像是一个个木乃伊,天空有鸟飞过,扑棱棱着翅膀,落下一片羽毛,那片羽毛飘飘摇摇,落入演武场里,轻轻着了地。

就在那一刹那,所有人突然都动了,整个演武场里,突然爆发出来的惊天气势,惊得围观百姓们纷纷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完,演武场里的世界便已经变了,“啪嗒”“啪嗒”的选手,一个个被甩了出来。

百姓们看不懂,看台之上的众人却看得明晰,甩出来的大多数都是麓山书院的学子,他们在森罗学院面前,丝毫没有招架力,卢宗涵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秦忆柳轻轻勾起了唇角。

只是……

一抹素白的身影,不同于昨日的火红耀眼,不注意很难发现,灵活地穿梭在各个空隙里,她没有出手,身上也没有任何真气波动,却躲地极其精准,至今为止,别人连衣角都碰不到她的。

也许这一轮下来,众人最多会说她一个运气好,可是,她在看台上看得真切……这孩子……

令她心惊。

同样心惊的,还有谢锦辰和混入人群的青影。

青影受了他的命令,混入人群想要借机救三小姐,却不曾想,这三小姐满场跑的他眼花缭乱!一开始是皱眉,这活靶子怎么还这么不安分,渐渐地,就发现不对劲之处,她躲地太巧妙了!

谢锦辰突然想起昨晚,那个孩子一再重申,“没事的。”

这一回想,昨晚那些被自己忽略的东西突然就冒了出来……他落在那孩子腰间的红宝石上,那是她今日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

他突然意识到,暮书墨送岁和,不是因为它漂亮,不是因为那传说,而是因为暮颜真的需要。她需要这样一把剑,平时不显眼,可是关键时候却能致命的一把剑,就像……暮颜这个人。

如此想来,他左右环顾了下,厉千川也来了,暮书墨却不见人影,这根本不合常理……再如何喜欢夕颜郡主,对一个曾经差不多将整个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想捧过去的人,不会说不关心就不关心了……

暮书墨……

你到底想做什么?

而颜儿……你到了昨日,还如此苦苦瞒着我,并不远透露分毫么?我于你而言,终究不及你的暮小叔,你的南瑾?甚至……可能还不如沉施、闫梦忱、方旋之流?

你将他们归于你的羽翼之下,独独排斥了我在外面……

……

一炷香的时间未到,三十个人已经被踢了出来,25个是麓山书院的,如此,倒也没了悬念,第二场麓山书院的分组,也就只剩下了一组。

令人惊奇,也有些让麓山书院的选手绝望的是,暮颜竟然还在……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五个战斗力,实际上只有四个。

他们唉声叹气地看着一身清爽,似乎并没有经历过一场混战的暮颜,只觉得森罗学院的人何其可气,简直就是心机深沉,竟然一点都没有对暮颜下手,只留着第二场折损他们战斗力……

他们在这唉声叹气,看台上看得懂的人,却隐隐心惊,暮颜,恐怕和昨日一般,就算最后无法胜出,但绝对又是一匹令人难忘的黑马!

秦忆柳对着另一边学院里的老师低声嘱咐,“去查一下,她到底什么来历……”

人群之后,各方暗探势力也悄悄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今日的比赛已经结束,回去赶紧通知各位管事或者家主,将军府的人,果然都不能小觑了去,任何时候,只要给他们一个机遇,他们就能站上耀眼的舞台。

人群因此散去大半,管事们也纷纷起身,准备离席,却有人一袭白衣华裳、衣摆处两只妖娆的缠枝海棠,步履从容间微微摇曳,如微风拂过,摇曳生辉。

那人手摇侍女图折扇,容颜俊美无俦,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身后跟着小厮拖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尽皆衣衫不整,卢宗涵一看,黑了脸,男的认识,今日不曾出现的书院管事,还是负责登记名录的那位。

“众位,今早看了一出戏,这会儿,我再给你们加一出,如何?”他漫不经心地笑容里,划过凶残恣意的冷寒,啪地一下收了扇子,突然寒了声,“丢过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尉府惊天巨变!

暮书墨寒了声,“丢过来!”

身后小厮麻溜将手中的人往前一抛,这一抛也极有讲究,原本就有些衣衫不整的男女,这会儿更是有点非礼不可视的味道了,那女子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屁股已经离开了座位的众人,又神色莫名地粘了回去,秦忆柳面色尴尬地咳了咳,却也没离开。

不少人都认出来这男子就是麓山书院的管事,纷纷转头看向卢院首。女子的脸却看不见,匍匐余地,瑟瑟发抖。

卢老有些尴尬,横一眼暮书墨,这混小子,每次出现都没什么好事,“暮三爷这是何意?”

“那你得问他们啊!这孤男寡女的,大半夜行这等事情我也管不着,但是,不该因着这种肮脏买卖,就把我家小侄女往火坑里推啊!谁都知道我家侄女儿丹田破碎,这武试刀剑无眼的,只是磕着碰了还好,万一缺了什么,我怎么跟大哥交代?若是我大哥因着爱女受伤,情绪不稳,心神恍惚,在战场上出了事?谁担得起?”

最后四个字,有点沉,有点重。所有人缩了缩脖子,降低了存在感。

暮书墨对着看台上某官员招招手,那八卦因子格外活跃的官员蹭蹭蹭几步跑过去,暮书墨长腿越过他,直接坐上了那官员让出来的位置……

那人的脸,黑了。

所以,暮三爷只是让他让座?

有人心思回转间,试探着问道,“暮三爷,你这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你问他们!”暮书墨“唰”地一下打开了扇子,轻轻扇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身侧官员,那官员不明就里,暮书墨抬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着暮颜招了招手,“这正二品的县主站着,你都不知道让个座的?”

那官员暮书墨也不认识,估摸着也是个小官,如此颐指气使地理直气壮,“颜儿,过来坐,站着多累。”

气氛有点诡谲。

卢宗涵决定先不说话了。这混小子没闹舒服之前,他不插手。

“咳……还不抬起头来!”太子殿下准备站出来主持大局了,却在触及到那女子满满抬起的容颜时,面色一怔,没有说话。

“这女子……本王似乎见过,在皇宫里。”今日始终一言不发的烨王突然出了声,看着抖得越发厉害的女子,低声说道,“想来是哪个宫的宫女,这宫女跑出宫到麓山书院和一个管事苟且……是不要命了么?”

女子一听,立马又匍匐于地,求饶道,“王爷!奴婢冤枉……奴婢……太子殿下……”

“冤枉?这都被当场逮住了,还如何能恬不知耻地喊着冤枉,难道是有人强迫你不成?难道这管事,还能从宫里来掳了你不成?”

秦忆柳何等人精,这会儿自然也是大约能知道些其中曲折,大约就是宫里的某个主子,想要暮颜死吧?他们森罗学院是想来个表演赛没错,可是,也不是傻瓜一样的被人当qiāng使,更何况,暮颜还是老院长的关门弟子,老院长何其护短又不讲道理,若是知道自己爱徒在这里受了伤,怕是要大怒。

……

如此一想,也觉得这女子可恶!

“不……奴……”那女子已经怕极了,她哀求着看向太子,却见太子眸光森寒一片,顿时清醒,自己在奢求什么?奢求太子或者皇后来救她?皇后不愿以自己的名义非要自己用美色委身,这意思还不够明白么?

当下急得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立刻低了头,谁都不敢看了,只是否认道,“奴婢虽说做了这苟且之事,但是暮三爷污蔑奴婢推县主入什么火坑,奴婢却是万万不肯认的!”

“哟!突然骨头硬了?”暮书墨挑眉一笑,“那行吧,反正这事儿我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不过估计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了,我就不参与了怎么处置了,卢院首?”

他重重提起,轻轻放心,这般行事实在不是暮书墨的性子,卢宗翰有些接受不能,探究地看了眼暮书墨,发现他真靠着椅背不说话了,甚至,都开始闭目养神了……

所以……

这混小子到底什么个意思?

没人发话,那位趴着的管事,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

太子沉吟了下,开口说道,“既如此,本宫好歹也是太子,这女子又是宫里逃出来的,本宫便代为处置了。卢老,您觉得如何?”

乐意之至!

卢老笑眯眯地开口,“太子请。”

太子又回头,问暮书墨,“三爷觉得如何?”

暮书墨眼都没睁开,随手挥了挥,“我只是负责抓人,后面的事情自然你们来。”

“既如此……来人呐!男女各赐一丈红!杖毙!”

侍卫手脚麻利地将两人封了口拖了下去,很快,隐隐的堵在喉咙口的闷哼声传来,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众人隐隐胆寒,一时无人说话。许久,侍卫来报,俩人都咽气了。

闭目养神的暮书墨这才睁了眼,不等太子有所举动,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回头看暮颜,“颜儿,有吧。闻着不恶心么?”

暮颜仰头,微微笑着,“嗯。怪恶心的。”

说罢,俩人就这么目中无人的离开。身后众人头头抹了把额头,总觉得这叔侄二人对话很微妙啊!

微妙啊……

太子殿下咬着牙,将军府愈发讨厌了……

谢锦辰坐在轮椅里,自始至终没有出声,他从全程就看着暮书墨,果然……暮颜对他来说,何其重要,可是为何,他这么大张旗鼓地亮相,却又轻描淡写地放下了呢?真的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暮书墨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

他们在这里静默,书院外,帝都里,却已经闹翻了天。

史太尉家的独苗苗,昨夜便没有回来,众人以为他又去了吟风楼,虽然咬牙切齿骂着,却也没办法,一直到了今日早上,采买的奴仆来了后门出去,才惊悚地发现——太尉家这么多年来唯一的独苗,被人扒光了像个破布袋一样丢在后门口,脑袋上一大滩的血,已经没气儿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暮颜风姿

太尉府几乎遭受灭顶之灾!

老太尉得了消息,几乎是站都站不直了,在一群人的搀扶和簇拥下,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看,一口气直接没提起来,晕了过去。

太尉府直接乱成了一团。

这时,却有府尹带着衣衫褴褛的男子匆匆而来,说是一大早过来投案自首,自称杀害了史家公子。

男子是个酒鬼,昨日喝醉了酒,和同样醉醺醺的史公子撞了个正着,两人谁都不服谁,当下就打了起来,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哪里抓到的砖头,一板砖拍了下去。

史公子当下脑袋瓜就开了瓢,酒鬼一下子就惊呆了,一阵凉风吹过,酒也醒了一半了,定睛一看,史公子是风月场所的常客,如何能不认得?

第一反应是战战兢兢转身就跑,跑了一半,又觉得既然人都死了,恶向胆边生,索性将他全身上下扒光了,值钱玩意儿全都拿走了……

只是这剩下的几个时辰,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听着什么声音都像是厉鬼索命,这恐怕是他一生里最难熬的几个时辰,一大早精神都快错乱的酒鬼就吓得跑到了官府投了案。

……

老太尉已经晕过去了,剩下的那几位,听着事情始末,早就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夫人更是气急,若不是下人们拦着,估计就要上前找人拼老命去了……

这场惊天大案,竟以这样的闹剧收场,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悬在头顶黑云层层,电闪雷鸣了半日,却就这样偃旗息鼓……膈应的很。

最残忍的是,因着临近皇帝大寿,整个太尉府连白事都不能做,哭丧都是压在喉咙间不敢张扬,史公子的尸首也是安安静静地运走,悄悄在后院少了点纸钱就此了事。

对于这些,皇帝陛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皇后娘娘却是在栖凤宫里发了好大的火,她自然不信这种节骨眼上会这么巧,自己派出去的婢女刚刚被赐了一丈红,自己娘家就已经断了香火。

不知道内情的,都说这史公子背运,走着走着就被人一板砖拍死了。

知道内情的,却在其中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微妙啊!

……

==

而麓山书院,演武场里,此刻和外面的天翻地覆完全不同,静若寒蝉一根针掉落都听得到。

人很多,围观群众比之昨日更多,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是,似乎整个空间都被上神之手按了暂停键,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只有微风微微拂过林间树叶沙沙,拂过人群衣袂飘飘,拂过迎风而站的少女。

少女一袭素白长裙,迎风而立,手中如水长剑波光潋滟,剑身刻着翻覆的图案,宛若古老的咒语,萦绕着隐隐蓝色幽光流动,剑柄处,红宝石反射这瑰丽的光。

整个演武场,30人,只有她一人,这般潇潇洒洒站着,就连暮云雪,都撑着自己的剑,才能支撑着不倒下……至于麓山书院的四人,早已经一脸惊恐地后退几步,退出了演武场。

这就是他们其实一直在嫌弃的战斗力为零的废物?

围观的百姓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当铜锣敲响,25人对5人的一面倒的比赛开始的时候,有些人都不忍地闭上了眼睛,等着麓山书院势单力薄的五人被丢出来,或者难免受个伤的时候,自始至终落后于四人站着的暮颜,突然右手扣上了腰带……

然后,那条很美的,很瑰丽的红宝石腰带,突然成了一把长剑……

再然后,那个少女便完全变了,气势、眼神、速度,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冲进了对面人群……

谢锦辰还在老位置,暮书墨在他边上,一身风流的紫色锦缎华服,还是那把仕女图折扇,自始至终悠闲地扇着,连频率都没有变化一下,想起自己方才几乎紧张到不受控制想要站起来的心情……

原来,那个孩子,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感受,从暮颜握剑,到这场比试结束,一面倒的比试还是一面倒,只是倒下去的方向却是完全反了。

“岁和……”竟然是岁和。秦忆柳怔怔看着场中的少女,她前几日就注意过那条腰带,毕竟,一身素色的衣裙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总是引人注目的,可是,谁能想到,那是岁和!

传说中的岁和!

岁和何止是美丽,那真的是一把神剑!剑身轻盈,却削铁如泥,听说那翻覆图案还是某种古老的封印阵法。若非如此,仅凭着一颗红宝石,如何成为名动天下的传奇神剑?

只是没想到……岁和现世,却是在这孩子手里……

秦忆柳缓缓起身,偏头看了眼怔怔的卢宗涵,看来,他也不知道……她朗声宣布,“本次武试,冠军暮颜!”

这一声,仿佛巨石激起千层浪,瞬间打破了原本压抑的安静,暮云雪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对面的暮颜,踉踉跄跄后退一步,终于人生里第一次,毫无形象地跌坐地面。

数月前,她还是高高在上,藐视暮颜,告诉她,我不太喜欢你。

当时那孩子说什么了,她说,我知道,大姐。

平静,无波,恐怕那时候世人所以为的软弱可欺,不过是她根本不曾将她们的骄傲放在眼里过吧……

也许,围观群众、看台之上,所有人都不会比她更清楚,站在暮颜对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啪啪!”紫衣华服的暮书墨率先站了起来,走到场中,微微一笑,给了暮颜一个暖暖的拥抱,附耳低声说道,“恭喜你,颜儿……”你就该这般,站在大陆的顶端,骄傲地接受所有人的瞩目。

“恭喜县主了。”太子殿下款步而来,笑着打了招呼,转身扶起地上怔怔出神的暮云雪,柔声说道,“雪儿,你也很优秀,将军府的女儿,都是巾帼不让须眉,是我良渚的骄傲!”

太子发话,重臣纷纷应和,一时间,未来太子妃的失态,就这般被轻轻揭过……



第一百五十章 南瑾离开

因着这场奇怪的结束方式,本应三天的武试,减成了两天便结束了。原以为是森罗学院的表演赛,结果变成了暮颜个人的表演赛,再一想,如今暮颜也算是森罗人,如此,便也觉得结果好像还是一样……

但是,不可否认,这个叫做暮颜的少女,从一个边境小镇过来的私生女,一跃成为嘉善县主,如今又成了森罗学院院长的关门弟子,最后连传说中的武学废物都不攻自破,声名渐起。

而所有议论的主角的,睡到了日上三竿,迎来了颜府的第一位客人——夕照帝王。

茶,还是那个茶,今年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雪峰。

少女,却似乎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眉眼之间,那层不甚看得明晰的伪装似乎一夜之间剥落,露出了里面瑰丽的珍珠。

暮颜一袭浅绿色长裙,发间唯有一根碧玉簪子,松松挽着发,似乎还未睡醒,眉眼半睁,眉角微微上挑,平添了一抹妩媚风情。

夕照帝端着茶杯,笑着恭喜,“以我的身份,不便去麓山书院观战,但这几日也是听闻了县主的风采无人可及,能在比赛中,连摘两个桂冠,可喜可贺。”

他的目光落在那红宝石上,没想到,竟是岁和。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什么通天手段,雪峰、岁和、森罗学院院长,恐怕还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机缘……倒是一次次刷新了世人的认知。

可听说丹田破碎是事实,那到底是怎么修炼的呢?不过,一国帝王,也不会小家子气地非要纠结别人的秘密。只是微笑喝茶。

“您过奖了,不过是运气罢了。”

当下,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夕照帝看着站在暮颜身边的南瑾,一国太子未来国君,他的世界里,只有这样一个女子,其实并非好事。

可是,十九年不曾见过的父亲,竟是近乡情怯般,不知道如何和自己这个似乎将自己关起来的儿子说话,他没有这样的经历,恐怕,南瑾也没有接受一个父亲的经历。

暮颜之前已经告诉了他,南瑾的过去,那是多么鲜血淋漓绝望至斯的过去……他不忍提,可是,若不提,他还能说什么呢?

暮颜看着这两人之间无形却厚重的壁垒,叹了口气,道,“陛下,可查出了当年是谁掳走了……小殿下?”

借着满城欢呼庆贺的时间,趁乱掳走小皇子,就算那一日宫中防卫会有所松懈,可是并不是一件很简单就能完成的事情,至少,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

宫中,必有内应。

夕照帝自然也想到了,可是若是查到了,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流落十九年……

他们发现的时候,整个宫殿的人都已经死了,若非那烛火还亮着,他早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他这一生,爱过一个人,伤过一个人。

命有两子,却至今无人承继。

“不知……县主对夕颜郡主可有了解?”他听说,夕颜郡主回来了,滴血验亲的确是霍祺年血脉,可是他收到的消息却不是……

暮颜不知道他这话是何意,只是轻轻摇着头,似乎不甚在意地笑着说道,“只在万品楼见过一次,不甚了解。不过世人都说,她和当年倾城公主一模一样。是个美人。”

“你……”其实和倾城也有几分相似……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停了,夕照帝看着低眉浅笑的少女,想了想还是没说。

当下也是无言,一个是血脉相连却十九年未见的儿子,一个是其实一点都不熟络的他国县主更何况终究男女有别,自然不能太过于热络,不过也是为了和这个几乎一整天都不用说一句话的儿子多一点相处时间,他竟厚着脸皮留在这用了午膳。

用完午膳,似乎再也没了借口继续留着了,当下就只能站了起来告辞离开,只是眼神还留在南瑾身上,欲言又止。

“瑾。”少女微笑开口,很善解人意,“替我送送陛下。”原本这般于理不合,该是她自己起身相送的,但这位陛下必然是更希望南瑾,她起身行了一礼,目送两人离开。

从前厅出门,有个小石桥,石桥下的荷花池,荷花早已竞相开放,暮书墨从各地网罗来的各种荷花被暮颜随意重着,也是有种凌乱的美感。这几日,因着上巳节知道了蔷薇花的花语,又从各地搜刮了各种蔷薇,方才种下,还未长成。

有鱼在荷叶间游窜,水波粼粼在日色下闪着金光,树叶沙沙,切碎的光线落在那个沉默的美丽的少年肩头,有种模糊到很遥远的错觉。

“你……叫南瑾是吧?”夕照皇帝心头一紧,斟酌着开口,打破沉默。

“嗯。”少年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跟我回去看看吧?”从踏入颜府的第一次开始,他都称呼自己为“我”,没有一点帝王的架子,反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去夕照国,自然是不愿意的。那个他从无印象也无感情的地方,为何要去?他去了,暮颜怎么办?暮颜希望他留下。可是暮颜也说了,她又希望他回去,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他的肩上,可能背负着一个国家的期待。

她要他回去,做个好皇帝。

“好。”于是他答应,在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吐出一个字,好。只要是暮颜的意思,他都会去做。

哪怕是让他离开。

“好”字话音刚落,对面的帝王缓缓笑开的笑意里,激动地眼神都是颤抖地,那种情绪,南瑾很陌生,可是似乎……有些期待。

……

夕照国在良渚熠彤找到了他们失散十九年的小皇子南宫瑾,这个小皇子就是暮颜身边那个沉默贵气的侍卫南瑾,暮颜是夕照皇室的大恩人,当即,夕照那位南宫陛下就表示,回国后一定会重金相赠。

这几日,暮颜的风头,已经如火中天,所有的荣华似乎都落在了这个少女身上,暮颜再一次成了所有茶馆茶余饭后的说书段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暮恒到访

南瑾离开了。

在那日之后,南瑾就去了夕照使臣的驿馆,这是暮颜要求的。十九年未见的父子,还要学习着如何相处。

暮颜似乎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只是左侧的位置空了,她也拒绝了北遥和墨二的陪同,和大多数侯门贵族出入前呼后拥的场面相比,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只是偶尔会有个闫梦忱。不过这几日闫梦忱似乎和林小北走的格外近,直接请假跟着出海去了。这个很简单的师姐,似乎终于找到了和她一样简单的少年。

一时间,偌大颜府,突然显得格外冷清,往日里其实也不甚热闹,却因着少了些许人,总觉得空落落的。

格外冷清的颜府,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暮恒。

暮恒是只身一人前来的。郑氏和暮云韩已经去了别庄数月,郑氏他是失望透顶,但是云韩不同,那个他捧在手心的孩子,听下人回报,说是这些日子来,日渐消瘦,自然心疼不已。

才舔着脸过来,想要这孩子说上一两句话。谁曾想,整个将军府,竟需要靠一个当初谁都瞧不上丢在落魄小院的私生女……

“二叔。请用茶。”暮颜见暮恒不说话,也不催,低头沏了茶推过去,上等早茶,茶香袅袅。

却不是雪峰。

至今为止,那雪峰只有暮小叔、夕照南宫帝来的时候喝过。

“谢谢。”暮恒接了茶,视线落在暮颜脸上,那个侄女,他不曾过于关注,来了将军府之后,他几乎不闻不问,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他虽是作为二叔,却终究不是书墨那种性子,怎么也做不到太跳脱于常规。

那日,大嫂走出了佛堂。

是这孩子去请出来的。大嫂何其骄傲的性子,既因着暮颜入得佛堂,便是打定了主意再不会出来了,却不想,这孩子不知道去说了什么话,大嫂便出来了。

然后那个老妇人娘家的亲戚,便一顶小娇,从偏门抬出,又抬入,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妾,客居不似客居,主子不是主子,就这么尴尬地晾着。

没有人知道她具体进去说了什么,但是明显的,出来后打扫对她似乎格外看重,只是这看重里,又带着点心疼和难过。

再此时一看,少女举手投足皆是优雅得体,礼仪也是极好的,哪里是偏远小镇出来的。自己这般不开口,她也不问,就这一点,十个暮云韩都比不过。

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可到的最后,什么都是她的。

如此,还看不出来么?

“小颜。”他迟疑了下,终是开口说道,“二叔这次来……是想请你……”

“二叔。这事儿,我管不了的。”暮颜轻轻截断了他的话,柔声说道,“这事事关太子,暮颜无能为力。”

“小颜,云韩是我的孩子,她的性子,我多多少少是了解的,她没有胆子做那么大的事情,更何况……若是按照你比赛上的水平……”

按照比赛上的水平,还有后来南瑾所展现出的手段来说,两个人要说轻易将太子殿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东宫,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暮颜自然听明白了,却也没有动怒。只是似笑非笑着,看了眼暮恒,问道,“二叔。不知……二叔的院子虽叫竹澜院,为何种满了枫叶。”暮颜左手端了茶杯,右手拿着杯盖随意拨弄着,眼神却漫不经心地看向院里。

暮恒气息滞了滞,不太明白她提这个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他们不是在聊云韩么?

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回答。

“我多少也明白二叔的意思。其实,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而且,将太子从东宫弄出来,只需要南瑾一个人就够了。”她看着暮恒瞬间变了的脸色,笑地温柔而缱绻,抬头看过去的表情,真的带着上操悲悯的疏离。微微挑起的眼梢,风华初绽。暮恒一愣。

暮颜却是寒了声,“可是,她只说了这件事是我做的,那她为何不说,我为何这样对她?她为何不说,她买通了街头混混要将我迷晕了对我行那苟且之事?!”

她看着暮恒不愿相信的表情,收回了目光,茶盖轻轻拂着茶水,漫不经心勾唇一笑,带着嘲讽的意味,“如今,她尚且有二叔惦念。若当日被她得逞,我失了名节,是该浸猪笼?还是至此一尺白绫就此交代了性命以保将军府女儿们的名节?”

她问得声寒,却掷地有声。暮恒竟然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暮颜说的都是真的。

“如今二叔觉得,此时已经揭过了,就想着我去说上一说将暮云韩接回来?我?我就算说得上,你觉得我就该去说么?因为我不曾受到伤害,所以我就该悲天悯人地原谅想要伤害我的人么?”

端着茶杯的少女,漫不经心地说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看着杯中飘飘浮浮的那根茶梗,似乎甚是有趣,只是说出的话,却现实到接近于残忍。

生生堵住了暮恒此前就想好的说辞。

橙暖的光透过开着的窗棂间洒落,少女一般在光线里,一般隐没在光线外。光线里的双手,温凉如玉,白皙细嫩地甚至分不清是瓷器更白,还是那手更白。

那块腰间的红宝石,星芒点点,闪烁着刺目而锋利的光。

他能说什么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人家都表明了自己态度,生生堵住了他所有的切入点,似乎……这孩子终于再不愿任何伪装了。

只是,被自己的侄女堵得话都说不出来,又有点郁结于心,口气也不免有些冲,“她终究是你姐姐!”

“呵!”暮颜嗤笑一声,觉得甚是荒谬,“在此之前,你们可曾觉得,我该是将军府的一员?再说……二叔不是一直觉得,将军便是不该有私生女的么?”

不知何时,对面的少女已经放下了茶杯,凉凉看过来的眼神,寒芒毕露,“二叔。如若你想要她回来,你该去请大姐,她在太子殿下面前尚且说得上话。我即便是能够,但,不愿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郊游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颜府荷花池的时候,厉千星便敲响了颜府大门。

昨日她就派了人过来,邀请暮颜前去郊游。

所谓郊游,也是跑不远的,千金小姐们的郊游首选地,是白云寺的春花烂漫,只是白云寺终究有些劳师动众,于是接下来的选择,就是苏香河的垂柳依依和精致画舫了。

厉千星前来敲门的时候,暮颜还未起身,昨晚万品楼和奇货可居的账单都送到了她手里,一时看得有些晚,这会儿迷迷糊糊,任由北遥给她穿衣洗漱、梳妆打扮。

一直到走出内室,整张脸都是迷糊的,眼睛也是昏昏欲睡的。

厉千星站在院子里等,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玉石桌上,神色明灭间,竟谁都瞧不清晰,淡淡的背影似与往日感觉相左,有些凉薄的寒意。

“千星。”

看着玉石桌的少女回头,眸光缱绻而温柔,一如既往微微苍白的脸色,雅致的笑意。

“等很久了吧。抱歉,睡过头了。”暮颜觉得,方才的凉薄许是自己瞧着错了,笑着上前,“怎么也不带个婢女就出门了。”

“她这几日有点儿事告假了,我又不习惯用着旁人,便不曾带。”千星低着头,似有不好意思地羞赧,“若是方便的话,便把北遥带着吧。陪我们一起去。”

暮颜本意是不带的,她这些天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厉千星身子骨差,若是走着累了,也好搀扶一二,便点点头,回头跟已经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站定了不动的北遥说道,“你也一起去吧。”

“是。”北遥低了低头,跨前一步。

她跟着暮颜出去,从来都是这个位置,落后一步的地方。

三人行。只是话似乎都不多。

马车一路行驶而过,北遥本就是和南瑾一样的性子,能不开口的时候,都是不开口的,厉千星今日也是心不在焉的,似乎有什么心事,目光时不时落在暮颜腰间腰带上,每次看,都觉得那红宝石灼痛了眼。这条腰带……岁和是什么,她只在古籍中见过,对于她这样的一个身子,自然是从未肖想过的,可是,自从她知道来历之后,就害怕。

暮颜说,是墨哥哥送的,可是,传说级的神剑,如何是想送就能送的,其中耗费不知却也可以想见。

所以,她给谢锦辰送去了一封信。只是,谢锦辰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便有些慌了。

如今,夕颜郡主已经回来了,墨哥哥也找到了他心之所念,如今更是几乎日日陪着,她该是欢喜的,一个,是因为墨哥哥的欢喜而欢喜,另一个,是因为心中隐隐猜测似乎终于要被推翻。

可是,少女心最是敏感,神奇的感觉向来不讲道理。她就是觉得,在墨哥哥心里,如今的夕颜郡主,根本比不上暮颜,能让墨哥哥挖空了心思去搜集网罗好东西,恨不得整个世界都拱手捧上的,以前有个夕颜郡主,如今,却是只有一个暮颜。

她知道这个想法很荒唐,谁都知道,暮书墨一生唯一的伤,是那位郡主,可是……

暮颜自然不知道,厉千星这会儿的心不在焉,心思绕来绕去的,都在她的身上。她见人家心不在焉,想来是有些什么心事,只是也没有探听的习惯,便撩了帘子看着窗外景致。

马车渐渐驶离闹市区,进入了风景雅致的郊区,人烟稀少,三两行走的人,也没有了闹市区的步履匆匆。车厢内,渐渐的都是弥漫的花香,厉千星似乎也终于回了神,“小颜,还未恭喜你呢!那天我也有去看,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似乎有些感同身受,说话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似乎很激动。

“原来都不知道……都以为你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她微微笑着,笑意里,又有些落寞,就像是既欣喜于好友的厉害强大,又落寞于自己被隐瞒的失落。

暮颜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说道,“抱歉,瞒着你们。”

厉千星笑着摇摇头,握住了暮颜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柔,“我是开心。”她很喜欢暮颜,是真的喜欢,这个和所有女子都不同的暮颜,潇洒、恣意、从不为人言所累,似乎超脱于言论之外,那是她所渴望而不及的。

可是……

“颜儿可有中意的男子?”厉千星突然开口问到。

暮颜一怔,中意的男子?她无声挑眉。

“对呀,颜儿如今十四了吧,听闻你是夏季的生辰,如此再过几月,也该及笄了,到时,就该谈婚论嫁了呢!”厉千星虽比她年长,却因着身子骨差、身份又高,是以豪门公子不愿去,厉千川也万万不会让自己妹妹低就了去,是以如今并未婚配,这会儿说着这些话,似乎也有些羞赧。

可是,有些话她必须要问清楚。

这关系到……她最后的抉择。

中意的男子?暮颜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暮小叔的笑意,晃了晃脑袋,微笑摇头。

“谢大人如何?我觉得谢大人倒是很中意小颜。”厉千星试探着问道,谢锦辰的喜欢,所有人看在眼里,那个冰山般冷的男子,从来都是漠着一张脸,唯有看向暮颜的时候,眼底就像是冰层应暖而化,层层漾开。

始终不言不发的北遥,突然偏了偏头。

暮颜还在懊恼于方才脑子里突然出现的影子,这会儿有些烦躁,不愿意去聊这个话题,不懂声色地扯了开去,“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和我聊中意的男子,也不害臊?莫不是自己有了中意的男子?”

厉千星尴尬一笑,似乎有些羞赧,只是眼神却失了神,这会儿,正巧马车停下,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小姐,苏香河到了。”

“好的,知道了。”厉千星软软一笑,“好,便不说了,免得小颜害羞。苏香河也到了,我们下车吧。”

北遥坐在最外面,闻言便撩了车帘先行下车,再转身等着搀扶厉千星,暮颜跟在最后,没有见到,前方两个神色各异的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下了,最狠的心。

春色正好。

河边垂柳荡下丝绦,苏香河历史悠久,河边都是百年古柳,有些早已弯到了水面,微风拂过,漾起阵阵涟漪。石桥之上,女子居多,三三两两,相携而走,轻声软语,说着一些体己话。

因着步行运动,厉千星苍白的脸上也有些红润,比之以往多了几分鲜活气,她似乎格外喜欢湖面上的画舫,这会儿目光就看着不远处最大的那艘画舫。

暮颜定睛一看,才发现,画舫外面的甲板上,站着的少女,竟是那位郡主。

暮颜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名字,也有可能和南瑾一样,是没有名字的。可是叫她夕颜,却万分膈应,便只能在心里称呼为那位郡主。

想来,厉千星也是看到她了。此刻,那位郡主就站在画舫最前面,神情微微地单薄,似乎只是发着呆,粉色的繁复宫装,在身后铺开的层层裙摆,因着微风微微浮动的流苏,比那一层层荡漾开去的湖面,更有种撩拨的美感。

身后珠玉门帘里,有男子摇着扇子走出来,一袭白色长衫,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他似乎叫了一声,那位郡主回头,脸上浮起缱绻的笑意。

倾城该是很美的,她记忆里曾见过倾城画像,温柔、淡然,桃花树下回眸浅笑,绽开的笑容比漫山桃花还要娇艳动人。

如同此刻,画舫前的少女。她真的,像极了倾城。

“去打个招呼?”暮颜偏头问厉千星,厉千星这会儿怔怔看着,表情有些难过,厉千星喜欢暮小叔,暮颜一直都知道,恐怕,暮小叔也知道,只是并未当作一回事罢了。

厉千星听到暮颜问她,便柔声说道,“好。”

画舫在游湖过程中,有小厮守着上下客的小门和船板的,客人随时可以要求上下画舫,只是这艘画舫是暮书墨包下的,自然别的客人不能再上去了。

两个小厮也有些懈怠,靠着门帘嗑着瓜子聊着天。

暮颜他们走到距离画舫最近的岸边,自报了身家,那小厮匆匆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身后跟着暮书墨。

画舫停下了,小厮放下船板,暮书墨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来,微笑,伸手,“颜儿怎地在这里?”昨日想着邀她一起过来,去的时候见二哥在颜府,便转身离开了。今早又来得早,这孩子还未起,这会儿见着,倒是惊喜和意外。

“千星邀我一起来踏青,方才在桥头见到了郡主,便一起过来打个招呼。”她对着暮书墨身后走出的女子,行了个礼,“郡主。”

暮书墨身后的少女眼神微闪,似乎下意识地闪身却生生定住了受了这一礼,神情有些微微的不自然,“县主,厉小姐,许久未见。”

身后,厉千星福了福身。

她们在这打着招呼,暮书墨的手伸着,也不见她们过来,便又走了出来,弯腰拉起少女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她往里走,身后,厉千星面色一变,这俩人的背影,竟有些……般配。

她苦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那里,揪着有些酸疼,他……竟似乎并不曾见到自己一般。

“厉小姐?”边上,北遥以为她不适,轻声呼唤。

暮颜闻言,回头,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厉千星安抚着摇摇头,没有说话,在北遥的搀扶下,上了画舫。

这艘画舫,比之上次的还要大很多,几乎占了大半个河道,里面一应摆设都是极好,玉石珍玩,应有尽有,暮颜看得啧啧称奇,一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模样。

“你那什么东西不是好的,就这些你还羡慕?”额头上落下一记轻敲,暮书墨看着她的模样便觉好笑,这孩子,如今她的颜府里,哪一样不是他花了心思备着的,就算是花丛里一个小铜像,都是价值连城,她倒好,自己家的随便丢,别人家的看地眼神发直。

暮书墨拉着她到了窗边的位置坐了,知道她不爱喝茶,就剥了橘子递给她,“如今橘子也过季了,将就着吃吧。点心倒是不错。你喜欢核桃酥……”

一个伺候地体贴入微,一个接受地心安理得。

厉千星看着,不是滋味,反倒是郡主,坐在了自己边上,似乎并不在意,闻言笑着递过距离她最近的核桃酥,“县主尝尝,若喜欢的话,让人再做了带回去些。”

递过了核桃酥,又转头问厉千星,“不知道厉小姐口味,厉小姐可有什么喜爱的,我让厨子去做?”

厉千星扯了扯嘴角,摇摇头,“我不挑的,随意就好。郡主莫要客气。”她似乎想要笑着,可是有些无力,那些血液里的教养骨子里的身份,这会儿都盖不住她的无力感……她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真的!在暮书墨心里,第一的位置早就不是这位郡主!

墨哥哥……爱上了自己的侄女……

一个身份不详的私生女。

她是喜欢小颜,不因她的身份变化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小颜……那时候她只是一个私生女,被抛弃在小院子里,如今,她贵为一国县主,这些对厉千星来说,都不是问题。可是,墨哥哥不一样,若暮颜终将成为墨哥哥光华璀璨的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团墨迹,那她……

便是可以下了这最狠的心。

今日,来这画舫,本就是她走的一步棋,她早就知道墨哥哥会带着郡主来游湖,便于昨日就邀请好了暮颜,今日早早地来了这苏香河桥头等着,只为了能带着暮颜,出现在这画舫之上。

厉千星低着头,喝了口茶,再次抬起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苦涩和无奈,她依旧是娇养在深闺血统高贵最是温柔的少女,她说,“我去外面转转。”

“我陪你去。”郡主起身,又说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少吹着一些风,我去帮你拿件衣裳过来,披着再去。”说罢,便直接走到了外间,没一会儿,便带着披风进来了。

暮颜见状,便也一起跟着去了。

春色,自然是画舫外面最美。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中箭

三个少女相携往外走,身后跟着北遥。

暮书墨含笑看着暮颜,却未起身,只是端了茶杯喝着茶。他在的地方,看不到画舫前头,只能透过窗户看着岸边。

只是他来游湖,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这几日来,带着她出入,都不过是做了样子,这会儿自然是落得清闲,让她们几个女孩子一起相伴着也是好的。

他看了眼暮颜咬了一小口就放下的点心,想起她方才急急忙忙起身跟着出去的样子,无声浅笑,眉眼处都是满满的笑意,很多时候,她似乎都格外理智和老成,戒备心也十足,这会儿,倒像极了个孩子。

茶杯刚刚凑到唇边,笑容也方才绽开,突然心神一凝,倏然抬头,一瞬间就冲了出去!

杀气!

画舫内,丢下的茶杯还在桌上微微晃动,因着暮书墨飞身而出挥开的珠玉帘子才刚垂落,噼里啪啦的余音还未停歇,外面的世界已经天地翻覆,人仰马翻。

“啊!”厉千星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暮书墨出去一看,只觉得寒意直窜脑门,“颜儿!”

少女躺在北遥怀里,肩胛上,一支短箭赫然只剩下一个箭尾在外面,素白的衣衫上,血红一片触目惊心!他看着睚眦目裂,一个大步跨过去,将皱着眉的少女揽进怀里,“颜儿?!”

身后,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传来,他看都不看,一挥手,那些人纷纷跳入水里。

“嘶……疼!”暮颜委屈巴巴看着暮书墨,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儿,疼地眼泪都出来,却都聚在眼眶,一滴都没有落下。

事情发生地太快,当她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远处风景闲话家常的时候,水底突然射出来的箭矢谁都来不及反应,她只来得及推开厉千星,并朝着水底一闪而过的黑影射出了带毒的袖箭。当时,郡主第一反应是朝她扑来,却被她一下推开落尽了水里,若真的像她所想的一样,这位郡主是替她挡明qiāng暗箭的,那么她自然能够在水底活下去。

而北遥在后面,只来得及抱住她被箭矢的速度带着倒下去的身体。

而最让她觉得担心的,却是一闪而过的黑影手中的武器,和她安装在手环上的一模一样!放大版!

只是,她的有毒,对方的……有倒刺……

她无声苦笑,是真的疼啊……一想到倒刺,更觉得疼了……

暮书墨看着怀里脸色刷白的孩子,一把拦腰抱起,看着刚刚爬上来湿漉漉格外狼狈的郡主,声音森寒地质问,“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

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

九个字,在场的所有人一愣!厉千星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暮书墨,墨哥哥……是什么意思?她又犹如慢节奏一般回头去看夕颜郡主,狼狈不堪的少女,低了头,看不清表情,什么都没说……

厉千星只觉得很可怕……她不知道真相,只是觉得可怕,暮颜……在墨哥哥的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竟然能让他问出这等残忍可怕的问题!

暮颜却是似乎并没有听到,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方才的黑衣人身上,还有城南铁匠铺……一定有人去过了。

暮书墨却再不理任何人,只吩咐北遥,“去森罗学院驿馆,找月婵!”

“是。”北遥转身,一个纵身,飞身上岸。姿态优美而轻松利落,疏忽间消失在岸边。

暮书墨抱着暮颜走进画舫,将她放在卧榻上,急的额头都微微地冒着汗,他轻声唤道,“颜儿……”他什么都没带,这会儿除了轻轻抚摸着她皱在一起的眉毛,什么都做不了。

“小叔……派人去城南铁匠铺……把老铁看住。”她抓着他的手,疼痛使她的指尖都用上了力气,粉色的指甲盖因着用力变成了白色,指尖掐的暮书墨疼地一个激灵,他却没有抽出来,只对着身后挥了挥手,身后唯一没有下水的侍卫,无声退下。

厉千星搀扶着郡主进来,身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女一个劲的哆嗦,咬着牙,冷极了,却没有去换衣服,只是站在暮书墨身后,低着脑袋,就像是做错了事情认错一般。

厉千星眼神微闪,上前几步,问道,“墨哥哥……小颜她?”

暮书墨未说话,他只是抚着这孩子的眉毛,轻轻擦拭她因为疼痛冒出来的冷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厉千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便听暮书墨沉声喝道,“还傻站着干嘛,出去等月婵!”

那位郡主什么都没说,低着头退了出去。

暮书墨的声音,满满的森冷寒凉,宛若千年未化的寒冰!厉千星只觉得冷,她突然觉得,若是暮颜真的死了……暮书墨,怕是要拉着整个熠彤一起陪他疯……

就像是……六年前。

那一年,她未亲眼所见,只是听说暮书墨被押进了天牢,她急着去找哥哥,哥哥说墨哥哥因为带着佩剑大闹承乾殿,杀了好几个侍卫,被抓起来了。

墨哥哥是在一个月后被放出来的,他被关了一个月,朝臣就吵了一个月,有说承乾殿岂能容得他一个无状小儿肆意妄为的,如此目中无人的样子陛下威严何在?实在当诛!也有害怕将军府觉得息事宁人的好……

后来,暮离寄了两样东西回来,半块虎符和一块免死金牌,这件事才被皇帝陛下压了下来,所有人都绝口不提,也是那一天开始,暮书墨就完全变了人……

六年前的暮书墨,怕也是这个样子吧。只是对象变了,那个曾经令他打闹承乾殿的人,如今他森寒以对,冰冷地质问——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

“想哭,就哭吧……”耳边,传来暮书墨的声音,无尽温柔和心疼,从厉千星的角度,恰巧能看到,被暮颜拽着的手臂上,鲜红的鲜血缓缓低落,一直低到她的心脏上,火烧火燎地痛。

她缓缓蹲下,抱住了自己。

原来,即使她下了她这一生最狠毒的心,即使她变得连自己都开始讨厌,即使她因着这日渐占据她心脏的阴暗而夜夜不能寐,可是,她还是不希望,墨哥哥难过和疼痛。

小颜……你不会明白,我此刻有多么后悔。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中箭

三个少女相携往外走,身后跟着北遥。

暮书墨含笑看着暮颜,却未起身,只是端了茶杯喝着茶。他在的地方,看不到画舫前头,只能透过窗户看着岸边。

只是他来游湖,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这几日来,带着她出入,都不过是做了样子,这会儿自然是落得清闲,让她们几个女孩子一起相伴着也是好的。

他看了眼暮颜咬了一小口就放下的点心,想起她方才急急忙忙起身跟着出去的样子,无声浅笑,眉眼处都是满满的笑意,很多时候,她似乎都格外理智和老成,戒备心也十足,这会儿,倒像极了个孩子。

茶杯刚刚凑到唇边,笑容也方才绽开,突然心神一凝,倏然抬头,一瞬间就冲了出去!

杀气!

画舫内,丢下的茶杯还在桌上微微晃动,因着暮书墨飞身而出挥开的珠玉帘子才刚垂落,噼里啪啦的余音还未停歇,外面的世界已经天地翻覆,人仰马翻。

“啊!”厉千星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暮书墨出去一看,只觉得寒意直窜脑门,“颜儿!”

少女躺在北遥怀里,肩胛上,一支短箭赫然只剩下一个箭尾在外面,素白的衣衫上,血红一片触目惊心!他看着睚眦目裂,一个大步跨过去,将皱着眉的少女揽进怀里,“颜儿?!”

身后,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传来,他看都不看,一挥手,那些人纷纷跳入水里。

“嘶……疼!”暮颜委屈巴巴看着暮书墨,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儿,疼地眼泪都出来,却都聚在眼眶,一滴都没有落下。

事情发生地太快,当她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远处风景闲话家常的时候,水底突然射出来的箭矢谁都来不及反应,她只来得及推开厉千星,并朝着水底一闪而过的黑影射出了带毒的袖箭。当时,郡主第一反应是朝她扑来,却被她一下推开落尽了水里,若真的像她所想的一样,这位郡主是替她挡明qiāng暗箭的,那么她自然能够在水底活下去。

而北遥在后面,只来得及抱住她被箭矢的速度带着倒下去的身体。

而最让她觉得担心的,却是一闪而过的黑影手中的武器,和她安装在手环上的一模一样!放大版!

只是,她的有毒,对方的……有倒刺……

她无声苦笑,是真的疼啊……一想到倒刺,更觉得疼了……

暮书墨看着怀里脸色刷白的孩子,一把拦腰抱起,看着刚刚爬上来湿漉漉格外狼狈的郡主,声音森寒地质问,“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

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

九个字,在场的所有人一愣!厉千星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暮书墨,墨哥哥……是什么意思?她又犹如慢节奏一般回头去看夕颜郡主,狼狈不堪的少女,低了头,看不清表情,什么都没说……

厉千星只觉得很可怕……她不知道真相,只是觉得可怕,暮颜……在墨哥哥的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竟然能让他问出这等残忍可怕的问题!

暮颜却是似乎并没有听到,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方才的黑衣人身上,还有城南铁匠铺……一定有人去过了。

暮书墨却再不理任何人,只吩咐北遥,“去森罗学院驿馆,找月婵!”

“是。”北遥转身,一个纵身,飞身上岸。姿态优美而轻松利落,疏忽间消失在岸边。

暮书墨抱着暮颜走进画舫,将她放在卧榻上,急的额头都微微地冒着汗,他轻声唤道,“颜儿……”他什么都没带,这会儿除了轻轻抚摸着她皱在一起的眉毛,什么都做不了。

“小叔……派人去城南铁匠铺……把老铁看住。”她抓着他的手,疼痛使她的指尖都用上了力气,粉色的指甲盖因着用力变成了白色,指尖掐的暮书墨疼地一个激灵,他却没有抽出来,只对着身后挥了挥手,身后唯一没有下水的侍卫,无声退下。

厉千星搀扶着郡主进来,身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女一个劲的哆嗦,咬着牙,冷极了,却没有去换衣服,只是站在暮书墨身后,低着脑袋,就像是做错了事情认错一般。

厉千星眼神微闪,上前几步,问道,“墨哥哥……小颜她?”

暮书墨未说话,他只是抚着这孩子的眉毛,轻轻擦拭她因为疼痛冒出来的冷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厉千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便听暮书墨沉声喝道,“还傻站着干嘛,出去等月婵!”

那位郡主什么都没说,低着头退了出去。

暮书墨的声音,满满的森冷寒凉,宛若千年未化的寒冰!厉千星只觉得冷,她突然觉得,若是暮颜真的死了……暮书墨,怕是要拉着整个熠彤一起陪他疯……

就像是……六年前。

那一年,她未亲眼所见,只是听说暮书墨被押进了天牢,她急着去找哥哥,哥哥说墨哥哥因为带着佩剑大闹承乾殿,杀了好几个侍卫,被抓起来了。

墨哥哥是在一个月后被放出来的,他被关了一个月,朝臣就吵了一个月,有说承乾殿岂能容得他一个无状小儿肆意妄为的,如此目中无人的样子陛下威严何在?实在当诛!也有害怕将军府觉得息事宁人的好……

后来,暮离寄了两样东西回来,半块虎符和一块免死金牌,这件事才被皇帝陛下压了下来,所有人都绝口不提,也是那一天开始,暮书墨就完全变了人……

六年前的暮书墨,怕也是这个样子吧。只是对象变了,那个曾经令他打闹承乾殿的人,如今他森寒以对,冰冷地质问——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

“想哭,就哭吧……”耳边,传来暮书墨的声音,无尽温柔和心疼,从厉千星的角度,恰巧能看到,被暮颜拽着的手臂上,鲜红的鲜血缓缓低落,一直低到她的心脏上,火烧火燎地痛。

她缓缓蹲下,抱住了自己。

原来,即使她下了她这一生最狠毒的心,即使她变得连自己都开始讨厌,即使她因着这日渐占据她心脏的阴暗而夜夜不能寐,可是,她还是不希望,墨哥哥难过和疼痛。

小颜……你不会明白,我此刻有多么后悔。

第一百五十五章 拔箭

月蝉匆匆而来,进来后一句话还未说,先一把推开了暮书墨,上前,“撕拉”一声,就撕开了暮颜的衣服,露出几乎被洞穿的肩胛骨。

被月婵推开起身的暮书墨一看,眼睛就红了,修剪的齐整平滑的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月婵看着这惨不忍睹的伤口,面无表情,转身麻利地打开医药箱,取出一应用具,点燃蜡烛,将bi shou烤红,才正眼看向暮颜,皱着眉问,“你想怎么来?”

无论怎么来,都是伤筋动骨牵扯根本的方法。

这一点,暮颜自然知道,苦涩一笑,低头看了看露在外面的箭尾,言简意赅地说道,“从后面。”

她怕疼,怕极了,可是方法只有两个,一个直接穿过去从后面拔出来,第二个,把伤口弄大,从前面拔出来。

“好。”

月蝉始终面无表情,这个大陆神医世家最小的女儿,从小见过太多的伤口病痛,鲜血的味道充斥了她仅有的十几年的生命里,她早已能够视若无睹地进行最有效、最快速的判断和治疗。

可让她微微诧异的是,手底下这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虽是疼地皱着眉,可是眼神却很镇定,几乎是瞬间就考虑好了最优方案。

的确,从后面拔出来虽然看着更恐怖,但的确是最快刀斩乱麻的方式。

“那你忍忍。”月婵拿了毛巾塞给她咬着,暮颜这会儿脸色已经刷白刷白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冒出来,她却一声不吭,从最开始的那一声“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喊过疼,也没有流过泪。

月蝉深深看了一眼,示意暮书墨,“将她抱着坐起来。”

暮书墨沉默地照做,眼神一瞬都没有离开暮颜,抬手轻轻替她擦掉额头的汗水。

月婵手起刀落,剪断箭尾,再一个重力毫不犹豫地洞穿了暮颜的肩胛骨,鲜血一下子飙飞,喷了月蝉和暮书墨一脸,暮颜一声闷哼,直接晕了过去。

月蝉被鲜血喷了一脸,眉毛都没皱,几乎看都不看,拿起手边依次摆好的小瓷瓶,一股脑的全往伤口上倒,那药效果极其地好,血几乎是瞬间就止住了,药香清冽,盖住了一屋子恶心的血腥气。

外面有脚步声极速飞奔而来,呼吸之间就到了画舫上,珠玉相撞声响起,屋内已经多了两个人,南瑾和夕照帝。

夕照使团的驿馆和森罗学院的距离极近,就隔了一面墙,北遥去找月蝉的时候动静大了点,这会儿两个驿馆估计已经人尽皆知。

南瑾看着昏迷不醒的暮颜,再看看那俩人满脸的血迹,只觉得胃里有种恶心的感觉在翻涌,于是,他真的捂着嘴跑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了他的呕吐声。

一个习惯了杀戮和鲜血的沉默少年,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情绪和鲜活气,第一次,因着这十几年来早已习惯的东西,吐地翻江倒海。

夕照帝站在门帘口,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自己失踪十九年的儿子,吐得翻江倒海,吐得眼泪都出来,看着他靠着画舫的栏杆,缓缓滑落在地,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他知道,暮颜,一直以来都只是南瑾的全部的世界。即使南瑾愿意回夕照,也是因为暮颜,暮颜,就是握着风筝线的那只手,而南瑾,只是那一只风筝。

曾经,南瑾只看眼前的一尺方寸间,那里只有一个暮颜,如今,他将整个夕照捧到南瑾面前,可是,南瑾的世界,只因暮颜而存在。

夕照帝转头,看向已经昏迷不醒的暮颜……

月蝉手脚麻利地包扎好伤口,暮书墨将她放平躺着,画舫早就靠了岸不动了,很快侍卫也回来了,带着一具尸体。

暮颜最后射出的带着剧毒的银针,直接要了他的命,侍卫找到他的时候,他被水草卷住沉浮在水里,早已经没有了气息。

蒙面男子长相普通,属于丢在人群里都没人记得住的那种,暮书墨在他的牙齿缝里找到了还未咬破的毒药,他的武器也的确是和暮颜所说,就是暮颜设计的袖箭的放大版。

出去找老铁的人还没回来,眼前这个又死了,一时间也没什么线索,官兵们匆匆赶来,谢锦辰终于受不了轮椅的不便,大跨步走着进来的……

月蝉不主张任何的搬动,只说只能静养,于是,这艘画舫就被官兵们围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这一段河道都被封了,所有画舫都被迫暂停营运。

而暮书墨派去城南铁匠铺的人,却依旧晚了一步,老铁匠听说已经好几日没来开门了,炉子也已经凉透了,却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向邻里街坊问了老铁的住址,过去一找,便发现老铁早就死在了自己屋子里的床上,表情很安详,并不像是被人毒害或者杀害的模样。

可没有人会相信,这两桩事件之间,毫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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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千星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地安阳王府。

马车将她送回来的路上,她只觉得恐惧和后悔,他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是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牵扯到城南铁匠铺的人,事情似乎有些失控。

她从不曾想过,她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全身隐没在黑色斗篷里,就像是故事书里诱惑人心的恶魔,他说,可以帮她。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诱惑人心的力量。

那个人避开王府重重守卫,找到了自己,一次次的蛊惑,告诉她,一段光滑亮丽的人生锦缎上,是不该有墨迹的,而暮颜,就是墨哥哥人生里唯一的墨迹,她要帮助他……

心中那些阴暗便如同被肥料一日日浇灌着的种子,迅速发芽、生长,一直到长满了自己的整个躯壳。

那些疯狂的念头,每每午夜梦回,连自己都觉得害怕。

那是小颜啊!是她喜欢的小颜,是墨哥哥捧在手心的小颜!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呢?怎么就能受了这蛊惑,却做了别人的刀剑?

她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了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厉千川的选择

天,暗沉沉的阴了。

雨下得突然。仿佛九天之上,有神明突然兜头浇下倾盆大雨。

天黑地很快,风也哗啦啦地刮了起来,院子里的树枝摇曳如同鬼蜮祟祟。

安阳王府。书房。

厉千川看着手里的信,沉默了很久。

下方的黑衣人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王爷从拿到那封信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个多时辰。连当年带兵打仗遇到军情紧急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过。

“傅管家,您说……哥哥晚膳都没吃?”门外,传来厉千星有些担忧的声音,这担忧里,似乎又有些犹豫和踟蹰。

书房内,厉千川闻言,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身前黑衣人一闪身,便不见了,唯有剧烈晃动的帘子,昭示着方才这里有多大的劲风。

“叩叩……”适时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少女在门口低声叫了声,“哥哥。”

厉千川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信纸随手一塞,塞在某张纸下面,才揉了揉眉心,唤道,“进来。”

少女推门而进,手中托盘上是一盘热乎的王大娘最拿手的水晶虾饺,氤氲着淡淡的雾气,香气袭人。

“哥哥,听傅管家说你又没用晚膳,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该这样。”厉千星端着虾饺过去,正好看到厉千川某张露出了一个角的信纸,她匆匆一瞥,上面写着三个字,桃源镇。

桃源镇?这三个字似乎只在一个人身上才和他们有联系,那就是暮颜。暮颜就来自于桃源镇。

只是,哥哥为何会去调查桃源镇的事情?

思及此,少女微微笑着递过水晶虾饺,不动声色地说道,“哥哥,可知道暮颜是否醒了?”

厉千川手中筷子一顿,摇头,“不知。你今日也在场,可见到是什么人了?”

厉千星脸色一白,似乎有些害怕的模样,摇了摇头,嗫嚅道,“没有……我太害怕了……哥哥,我是不是太弱了,小颜遇到危险的时候,郡主下意识就去救她,就我一个人,傻呆呆站着什么都做不了……”

说着,似乎真的难过极了,站在书桌边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厉千川轻轻抚摸着厉千星的脑袋,她的头发上有些湿漉漉的,许是在屋檐下吹到的雨水,这会儿风大,她的衣衫上也有些湿了,本就苍白的脸色,在这会儿看来,更是一丝血色也无,听说她回来的时候就跌跌撞撞六神无主的,估计是怕极了。

怎么能不怕呢……这孩子……

她这几日来的夜不能寐,早就传到了他耳中,他知道她的心思,只以为是小女儿家的嫉妒心理,想着过些日子便会好的,这几日王府暗卫又恰巧派出去了几个,可是她并不知道,她雇佣的人,身上有一个很明显的标志,只要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查到她的身上。

若不是知道她要出门,却没带丫鬟,不放心之下派了暗卫出去,暗卫临时调换了苏香河下的尸体,这孩子……怕是早就被暮书墨给撕了!

“星儿。”他唤她,自己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她犯了错,自己能怎么办?叹息,揉着厉千星的发顶,“我让人准备了一些滋补品,明日,你拿去画舫,看看暮颜。”

“好……”厉千星点点头,甚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叹气……

“星儿,不要在想暮书墨了好么?”

厉千星喜欢暮书墨一向不是秘密,几乎整个熠彤都知道,就算有不认识厉千星的,也对“安阳王府小姐喜欢暮三爷”这件事心知肚明。可是恰恰是事件主角之一的暮书墨,从未表示过任何回应,只当不知道。

这还不够明白么?厉千川叹了口气,也就这个妹妹……一门死心扎在里面了。

甚至为了这一份心思,焦灼煎熬到如此地步。

“星儿……”他欲言又止,终究是不忍心戳破了她最后的骄傲,终究是小女儿的心思,他作为兄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以前,他放任星儿喜欢暮书墨,是觉得暮书墨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只是时间问题。自己的妹妹那么好,他早晚有一天会看到。

可是如今,暮颜回来了。不管暮颜是作为他侄女,还是作为曾经的夕颜郡主,以书墨多年来的执着,厉千星如何会有希望?

其实,他也是不明白的,当时一个几岁的小丫头,这么就忘不掉了?当年值得他拼了命地去闹,后来值得他用一生去思念,如今……更是倾尽了所有去保护,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再一次将自己的脖子悬挂在帝王的铡刀之下,捧上另一个夕颜郡主。

将军府的男人们,这方面都是另类……

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星儿……以后,离暮颜远一些罢……她,不是你该招惹的。”

厉千星一怔,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要摔倒。哥哥……都知道!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害怕地浑身都在颤抖,门外,雨幕重重,傅管家低着头候着,身边婢女见她出来,立马撑开了伞迎上去,她却一手挥开,直直跑进了雨里,消失在小径的那头……

侍女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傅管家微微一愣,就看到身侧,王爷站在门口神色悲戚,看着厉小姐离开的方向,傅管家在心底微微叹气,其实安阳王府远远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风光,王爷一人苦心支撑,偌大王府连个王妃都没有,除了这兄妹俩,再也没有一个血缘至亲,也是寂寞的很……

……

厉千星病了。

当晚就开始发高烧,请了大夫也没有,到了后来一个劲昏睡着说胡话,当晚,厉千星院子里的就撤走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了奶娘。

厉千川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一夜,第二日,一如往常就去上了朝。

……

谢锦辰的腿好了。这件事几乎是当天就已经人尽皆知。

但是当他真真切切站在朝堂上的时候,这个男子带来的冲击还是格外大的。陛下似乎很开心,龙颜大悦,重重赏赐了医治好谢大人腿疾的麓山书院的月蝉小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罗院长来了

暮颜还是没有醒来。

画舫在苏香河上停了好几天了,其实她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月蝉也觉得可以回府修养了,可是暮书墨仿佛卵足了劲地等着暮颜醒来。

听说,那些个因此被迫停业的画舫老板们,都已经在家烧香拜佛的祈求暮颜这尊大神赶紧醒了吧!

可是,神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祷,暮大神还没有醒。

画舫也照样停业。

苏香河岸上依旧有士兵把守。

连带着这几日,帝都里郊游的人群也多多少少避开了这一段路。

苏香河,第一次显得有些凄清。

凄清的苏香河,迎来了一老一少。

年轻的男子长得高高瘦瘦的,一身青色长袍书生模样,老者发须皆白,衣衫破旧却极为干净,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却精神矍铄。

年轻的那位上前,跟官兵们说想要见一见暮颜。

这几日打着名头想上画舫的太多了,虽然见他们还算清正,却终究衣衫落魄,官兵们虽说客气了些,态度却是坚决。

年轻的男子脾气似乎极好,拱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暮颜的大师兄,烦请通报一声。”

呵!

还觉得他俩清正!简直是瞎了眼,那官兵嗤笑一声,他们县主是谁,森罗学院老院长的关门弟子,若这位是他们县主的大师兄,那是不是后面那个还是他们县主的师父,森罗学院的老院长了?

士兵们不由得嗤笑,挥了挥手,似乎很不屑。

年轻的男子见自己老师被人嗤笑,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是没有了,撸了袖子就要上前说理。

却听画舫里有人走出,惊讶唤道,“老师?大师兄?”

是听到了动静出来的月蝉。

月蝉是谁,士兵们自然知道,森罗学院院首的得意门生,嘉善县主的师姐……

如今,她叫对面的两个男子“师父、大师哥……”

也就是……他们真的是森罗学院传说中的老院长和大徒弟……是连陛下见到了都要以礼相待的人物,他们刚刚做了什么……

欲哭无泪的士兵低着头,悄悄后退了几步,只想着赶紧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罗院长见此,微微笑着,神色都未变,只是越过了士兵,才对着月婵说道,“带我进去看看。”

月蝉上前几步,搀扶着罗院长往里走,对于外面的情况她多少也猜得到,老师一向不修边幅,引起误会也是常有的事。

“情况如何了?”罗院长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一路走过,虽说拄着拐杖,可是几乎听不到丝毫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一切都很正常,伤口在恢复,并没有发烧,也没有哪里感染,可是就是醒不过来。就像是睡着了。”月蝉也很担心,她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按理说第二日就应该醒了的。

罗院长到了画舫里,众人虽不认得,可见月蝉这般搀扶着,多多少少也猜测出了他的身份,只是罗院长从不在乎这些个虚礼,摆摆手制止了这些人,走过去替暮颜把了脉,的确如同月蝉说的,一切正常。

“她……如何了?”暮书墨站在边上看着,他这几日很是狼狈,胡子拉紥地好几日都没有离开画舫,没有离开这张卧榻了,累了困了就趴着睡一会儿,连吃的都是小谭热了冷冷了又热,才会吃一点。

往日里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衣裳,这会儿皱巴巴的不像个样子。

“无碍。只是睡着,便让她睡吧。”罗院长站起身,看向暮书墨,“过来之前,去了趟义庄,看了下那位老铁匠的尸体。……过来坐着说罢。”

见他眼底青黑浓重,想来这几日都未休息好,罗院长便走到桌边坐了。

暮书墨的眼睛还黏在暮颜身上,闻言,又看了眼暮颜,替她掖好了被角,才走到罗院长对面坐了,却也没有说话,这几日,他愈发沉默。

“看了下那位老铁匠,总觉得不似自然死亡,多番查验之后,才发现是中了毒。这会儿……尸体应该已经重新送到了衙门,那毒,也极是蹊跷,听说这世间也就只有两枚,一枚珍藏在森罗学院束之高阁的藏馆里,一枚,却是在太尉府。”

那毒药,至今为止无人知道其成分,所以森罗学院得到后,便当作珍藏藏了起来,一开始他也没有想到,毕竟这等宝物,如何会花费了心思去用在一个老铁匠身上,可是多番检查,最后还是不得不确定了就是那种毒。

被誉为“最不像毒药”的毒药,脊骨之尘。

太尉府……

果然又是他们?!

“如此,仅凭这种毒,能证明是太尉府的人下的手么?”暮书墨蹙眉,并不能因为毒药是太尉府的,就证明是他们下的毒,他们可以说丢失了被盗了?如此,不过就是打草惊蛇。

罗院长似乎也想到了,一时沉默。

珠帘叮当作响,很是优雅动听,少女浅浅素手,撩开帘子,那手,比之常人要瘦削苍白得多,暮书墨抬头看去,拨开帘子缓步进来的,是厉千星。

这几日,厉千星几乎日日来。暮书墨也是看着她一日日地瘦削下去,似乎郁结于心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劝着,厉千星还是日日来,从不间歇,也不说话,就是搭个下手帮个忙,更多的时候却是站在画舫前头,那个倒刺箭射出来的地方看着。

“如何又来了?你该休息。”暮书墨看着她一阵风都能被吹跑的模样,也有些微微的生气。厉千川也是,自己妹子都成这样了,也不看着点。无论怎么样,总是自己身子要紧啊!

却见厉千星并未睬他,只是走到跟前,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了!这一跪,结结实实地声音像是膝盖骨都要碎了一般,听得暮书墨毛骨悚然。

“千星!”他上前一步就要搀扶。

却被少女轻轻挥开了手,她抬头看来的眼神,悲戚而绝望,可是异常坚定,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她说,“墨哥哥……我知道怎么找到证据。”

晴天霹雳!暮书墨一下怔在了当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是我干的!

“千星?你在说什么?”暮书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问道,却又有些害怕听到那个真相。

厉千星却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几日,她愈发的不得安心,每每午夜梦回,暮颜推开她的那个动作便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我说,我知道怎么找到证据。”她清晰地重申了一遍,“因为,这场刺杀,我有参与!”

轰!

怒火直直冲上脑门,暮书墨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看着陌生的厉千星——他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为什么?”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淬着冰渣子一样的冷,“为什么要这样做?”

厉千星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为什么?因为你爱上了你大哥的私生女,你锦绣璀璨的人生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该由暮颜来画。

可是,她怎么说?经此一事,暮颜在暮书墨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她还能不知道?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暮书墨气愤地怒吼,“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信任你!你知不知道若是你不在边上,不是为了推开你,她第一时间可以躲开的!”

吼声阵阵,宛若雷霆炸响,怎么能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夜夜受着这份煎熬,终于受不住了……

暮书墨从来不曾这般急火攻心过,若是颜儿醒来,面对这般真相,该如何悲伤?

罗院长自始至终没有说话,这会儿却是突然淡淡起身,拂了拂衣袖,无所谓地说道,“既如此,那便送了官吧。”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落魄小老者的模样,一点都不似大陆顶尖学院的院长,甚至走路都颤颤巍巍地要人扶着,实在是有些太老了……这会儿,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却突然带着无边压力直直冲向厉千星,厉千星“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院长?”暮书墨阻止道,终究是厉千川的妹妹……

“呵!”罗院长上前一步,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厉千星,冷冷笑了声,“我的徒弟,是你能欺负了去的?以为她背后无人是么?!我告诉你,就算她如何不受你们良渚待见,但是,她身后,是一整个森罗学院!”

传闻,罗老院长极其护短,这会儿自己的关门弟子,生死不明躺在床上,心情自然不会好,那雄浑的真气虽然收敛了几分,没有要了厉千星的命,可是,对于体质一向虚弱的厉千星来说,也已经足够喝几壶了。

她趴在地上,近在咫尺的就是自己喷出的血水,恶心的感觉冲击着她的神经,她突然想起那日,小颜肩胛骨洞穿时,喷了月蝉和暮书墨一脸的鲜血,想起那个沉默犀利的少年南瑾奔出去的干呕声,想起一屋子吹散不去的恶心味道……

“月蝉,去请府尹过来!”罗院长似乎还不解气,吩咐道,没有人可以欺负得了他羽翼之下的人!

月蝉也很是气愤,当即点点头,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少女疲惫至极的声音,“师姐。”

那声音,还带着疲倦和虚弱,对于整个屋子的人来说,却是宛若隔世的天籁!

暮书墨一个箭步奔过去,“怎么样?还疼么?有哪里不舒服?”他伸着手,似乎想要拥抱她,却又怕弄疼了,于是只能抬着手,急切地问。

暮颜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暮书墨的眼神,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

这个男子,此刻有多狼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暮书墨啊!是她的暮小叔……也是,等了她十四年的人……

少女微微笑开,脸色还有些白,失血之后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她原本还不会醒来,脑子里太多的东西,前世、今生,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让她在梦境里都疲惫不堪。

可是她又听得到外界纷扰,她掉头过去想找厉千星,手腕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很老,却很稳,落在她的脉搏上,似乎带着无穷的安全感。

“老……老师。”她感激于老师对她付出的一切,却摇了摇头,“老师,我没事,千……千星您就不要怪罪了。”

地上,厉千星浑身一颤,终于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很安静,隐没在喉咙口的哽咽,格外压抑,似乎怕扰了这一刻的安静。

暮颜透过围着的众人,看向地上趴着的厉千星,叹了口气,“我没事了,小叔,你带着老师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对千星说。”

暮书墨回头看了眼厉千星,终究是搀扶着罗院长往外走。

月蝉和大师兄也就离开了。

一时间,空气有些沉凝,厉千星还在哭,哭的格外地小心翼翼。

暮颜微微叹息,道,“我都不曾哭,你哭什么?”

厉千星闻言,微微抬头,泪光迷蒙中,少女倚着卧榻,一脸无奈的模样,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温软的日光下,往日里微微挑起的眼角,这会儿有些低垂着,很没有精神。

“对……对不起……我……”厉千星嗫嚅着,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来,她想道歉,可是道歉有用么?那是结结实实的痛,那是所有信任被悍然劈裂的伤。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暮颜苦笑,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皇后、太尉府、甚至是崔府、甚至是新回宫的二王,哪怕是前几日提到的暮云韩、暮云雪,这些人都可能想要她死,可是……独独不该是厉千星。

“告诉我,为什么。”看着厉千星再次低下的头,暮颜固执地问。

她今日一定要一个答案。

“我……他……他爱你……”似乎所有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个宣泄口,厉千星一直以来压抑在喉咙口里的哭泣突然就发泄了出来,嚎啕大哭道,那声音,带着碎玻璃般的刺耳,令在外等候的众人浑身一颤,“因为暮书墨爱你!可是……可是你是她的侄女啊!你只是一个私生女啊!”

暮颜微微一愣,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原因……也从未想过,“私生女”三个字,会从厉千星的口中说出来……

“原来,你也介意,我只是一个私生女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是我干的!

“千星?你在说什么?”暮书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问道,却又有些害怕听到那个真相。

厉千星却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几日,她愈发的不得安心,每每午夜梦回,暮颜推开她的那个动作便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我说,我知道怎么找到证据。”她清晰地重申了一遍,“因为,这场刺杀,我有参与!”

轰!

怒火直直冲上脑门,暮书墨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看着陌生的厉千星——他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为什么?”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淬着冰渣子一样的冷,“为什么要这样做?”

厉千星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为什么?因为你爱上了你大哥的私生女,你锦绣璀璨的人生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该由暮颜来画。

可是,她怎么说?经此一事,暮颜在暮书墨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她还能不知道?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暮书墨气愤地怒吼,“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信任你!你知不知道若是你不在边上,不是为了推开你,她第一时间可以躲开的!”

吼声阵阵,宛若雷霆炸响,怎么能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夜夜受着这份煎熬,终于受不住了……

暮书墨从来不曾这般急火攻心过,若是颜儿醒来,面对这般真相,该如何悲伤?

罗院长自始至终没有说话,这会儿却是突然淡淡起身,拂了拂衣袖,无所谓地说道,“既如此,那便送了官吧。”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落魄小老者的模样,一点都不似大陆顶尖学院的院长,甚至走路都颤颤巍巍地要人扶着,实在是有些太老了……这会儿,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却突然带着无边压力直直冲向厉千星,厉千星“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院长?”暮书墨阻止道,终究是厉千川的妹妹……

“呵!”罗院长上前一步,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厉千星,冷冷笑了声,“我的徒弟,是你能欺负了去的?以为她背后无人是么?!我告诉你,就算她如何不受你们良渚待见,但是,她身后,是一整个森罗学院!”

传闻,罗老院长极其护短,这会儿自己的关门弟子,生死不明躺在床上,心情自然不会好,那雄浑的真气虽然收敛了几分,没有要了厉千星的命,可是,对于体质一向虚弱的厉千星来说,也已经足够喝几壶了。

她趴在地上,近在咫尺的就是自己喷出的血水,恶心的感觉冲击着她的神经,她突然想起那日,小颜肩胛骨洞穿时,喷了月蝉和暮书墨一脸的鲜血,想起那个沉默犀利的少年南瑾奔出去的干呕声,想起一屋子吹散不去的恶心味道……

“月蝉,去请府尹过来!”罗院长似乎还不解气,吩咐道,没有人可以欺负得了他羽翼之下的人!

月蝉也很是气愤,当即点点头,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少女疲惫至极的声音,“师姐。”

那声音,还带着疲倦和虚弱,对于整个屋子的人来说,却是宛若隔世的天籁!

暮书墨一个箭步奔过去,“怎么样?还疼么?有哪里不舒服?”他伸着手,似乎想要拥抱她,却又怕弄疼了,于是只能抬着手,急切地问。

暮颜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暮书墨的眼神,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

这个男子,此刻有多狼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暮书墨啊!是她的暮小叔……也是,等了她十四年的人……

少女微微笑开,脸色还有些白,失血之后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她原本还不会醒来,脑子里太多的东西,前世、今生,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让她在梦境里都疲惫不堪。

可是她又听得到外界纷扰,她掉头过去想找厉千星,手腕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很老,却很稳,落在她的脉搏上,似乎带着无穷的安全感。

“老……老师。”她感激于老师对她付出的一切,却摇了摇头,“老师,我没事,千……千星您就不要怪罪了。”

地上,厉千星浑身一颤,终于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很安静,隐没在喉咙口的哽咽,格外压抑,似乎怕扰了这一刻的安静。

暮颜透过围着的众人,看向地上趴着的厉千星,叹了口气,“我没事了,小叔,你带着老师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对千星说。”

暮书墨回头看了眼厉千星,终究是搀扶着罗院长往外走。

月蝉和大师兄也就离开了。

一时间,空气有些沉凝,厉千星还在哭,哭的格外地小心翼翼。

暮颜微微叹息,道,“我都不曾哭,你哭什么?”

厉千星闻言,微微抬头,泪光迷蒙中,少女倚着卧榻,一脸无奈的模样,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温软的日光下,往日里微微挑起的眼角,这会儿有些低垂着,很没有精神。

“对……对不起……我……”厉千星嗫嚅着,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来,她想道歉,可是道歉有用么?那是结结实实的痛,那是所有信任被悍然劈裂的伤。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暮颜苦笑,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皇后、太尉府、甚至是崔府、甚至是新回宫的二王,哪怕是前几日提到的暮云韩、暮云雪,这些人都可能想要她死,可是……独独不该是厉千星。

“告诉我,为什么。”看着厉千星再次低下的头,暮颜固执地问。

她今日一定要一个答案。

“我……他……他爱你……”似乎所有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个宣泄口,厉千星一直以来压抑在喉咙口里的哭泣突然就发泄了出来,嚎啕大哭道,那声音,带着碎玻璃般的刺耳,令在外等候的众人浑身一颤,“因为暮书墨爱你!可是……可是你是她的侄女啊!你只是一个私生女啊!”

暮颜微微一愣,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原因……也从未想过,“私生女”三个字,会从厉千星的口中说出来……

“原来,你也介意,我只是一个私生女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才是上阳夕颜

“原来,你也介意,我只是一个私生女么?”暮颜苦涩一笑,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她倒是忘记了,这个时代,出生何其重要。

“不……不是的!”闻言,厉千星急急抬头,她怎么会介意?

“不。其实你就是介意的。”

暮颜苍白一笑,笑意里,满满的失落,她撑着自己站起身,双脚里还有些虚弱,微微晃了下身体,才站稳了,她慢慢走到厉千星面前,蹲下,看着厉千星的眼睛,苦笑,“你介意的。在你心里,你可以接受一位私生女的朋友,你可以接受自己喜欢的男子喜欢一国郡主,却接受不了,他喜欢我这样一个私生女。”

声音温柔而嘶哑,却说得斩钉截铁。这其实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厉千星无力反驳,怔怔看着暮颜。

“可是千星……你太小看暮书墨了。”她温柔的抚摸着厉千星的脑袋,这个比她年长,却其实更简单和单纯的少女,她知道,这一生,她已经失去了厉千星这个朋友,信任一旦破裂,她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她和厉千星的深刻交谈。

也是第一次。

“暮书墨,喜欢的一直都只是上阳夕颜。”她说,不顾泪眼迷蒙瞪大了眼错愕不已的厉千星。

这一睡,睡了好几天。

可是梦境里的东西多到纷繁复杂。

出生之时,温柔浅笑的女子从身侧探过头来亲吻自己的额角,她的眉眼间,浓浓的都是母性的光辉,明明脸色惨白,额头上湿漉漉的发贴着,格外狼狈,却异常美丽。

可是画面一转,九重雪烟锦缎凤袍加身的女子,化着精致而凛冽的妆容,镶嵌着红宝石的甲套上,抬手间反射着刺目的光。

女子轻轻将她抱起,开口问到,“就是这个孩子?”

她因为被抱起,透过襁褓上边缘看到女子身后,全身缩在黑袍里的男人。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就是觉得阴鹜非常,只觉得浑身犯冷。

“嗯。”男子言简意赅,一个短促的发音,却异常嘶哑,声带仿佛被破坏过。

女子抬手,轻轻抚过怀中孩子的眉眼,叹气,喃喃道,“你为何不是他的孩子呢……”

画面再次纷呈转换,是八年来女子一次次地想要将她置于死地,也许是水池边伸出的手,也许是某一日膳房里洒下的药粉,也有可能是夜深人静时的某些诡谲歹毒的心思。

到了最后,九声丧龙钟响,老人离世,她被精兵暗卫护送出城,却惨遭埋伏被迫逃窜断魂大山脉。

没有人知道,断魂大山脉里发生了什么,更没有知道,被昔日同吃同睡的战友突然拔刀相向是什么感觉,更没有人知道,断魂大山脉那一块土地,为何常年寸草不生,夜夜风声鹤唳。

仿佛做了一个异常疲惫的梦。

却又清醒的知道,那不是梦。

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也不是那位夕颜郡主的回忆,而是她自己的……也就是……她就是夕颜,夕颜就是她,不是半路替代的残魂,她是一十四年前,来到的这片大陆!她的部分记忆,丢失在了断魂大山脉里!

……

“小颜……?”这边,厉千星还在震惊于暮颜说的话,她说什么,暮书墨喜欢的人,一直都只是上阳夕颜?

可是……那个在暮颜受伤后,残酷质问,为什么中箭的不是你的暮书墨……

暮颜微微笑着,蹲着腿里愈发无力,她换了个姿势,索性像厉千星一样,坐在了地上,她看着厉千星,“千星,世人都说,暮将军这一生,有一爱人,有一知己。”

厉千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个,却也知道,爱人是将军府夫人,而知己,是那位公主,他们青梅竹马,关系好的就像亲兄妹。

“我出生那一年,倾城公主刚刚去世了。”她提醒道,“你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好的知己,自己的妹妹葬生火海,暮将军还有闲情逸致,去和女子花前月下?暮将军为人也许你不知,那你想想你哥哥?”

……

所以,暮颜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暮将军的私生女啊!”她笑着,笑容慈悲而怜悯,就像上苍俯瞰众生,又像是大人看着干了坏事的孩子。

当年发火果然不是意外,有人为了要她死,纵火烧了倾城府,烧死了整整一百多号人!

可是,为什么独独她和驸马爷霍祺年活了下来?那句“不是他的孩子”又是何意?

“那你是……?”一种格外大胆而荒谬的猜测突然浮出水面,厉千星几乎是坐着往后挪了一步……暮颜说她不是暮将军的私生女,又说……

“你……你是……郡主?!”她脱口而出的问话,带着嘶哑的力度,下意识地摇着头,不……

若暮颜是夕颜郡主,那……那现在的郡主又是谁?

而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在将墨哥哥的心狠狠地剜了一刀啊!

“他……他知道么?”厉千星踌躇着问道,有些害怕听到真相。有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动珠玉叮咚,画舫里,只有少女略显粗重的呼吸。

暮颜没有说话,虽然厉千星没有明说,她也知道厉千星说的是谁。可是,这个问题,她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原本以为暮书墨是不知道的,可是,这些日子来感受到的情况,却绝非如此……

还有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怕是,一直都知道,并且参与着“假郡主事件”吧。

她微微点了点头,该是知道的。

“你真的……那……”厉千星早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恐怕整个帝都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这个曾经蜗居在将军府落魄后院的私生女,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天定贵女!是整个良渚最尊贵的少女!

暮颜已经站起了身,她还有着虚弱,这些日子来,愈发的瘦削了,从厉千星的角度看来,这少女衣裙空空荡荡的,可是她站地却是脊背直挺挺的,微微仰起的下颌,线条精致流畅,她低低应了声,“对。我才是——上阳夕颜。”

第一百六十章 暗夜埋伏

暮颜说的事情,显得那么耸人听闻。

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说,那么,那位假郡主将会将多少人送上断头台?

帝王怒,浮尸遍野。

可是,厉千星几乎是立刻就信了。哪怕这件事情再如何匪夷所思……暮颜的样子骗不了人,她从来都不像是一个私生女,哪怕她蜗居在这落魄小院里,数月之间,还是风华初绽,成了良渚史上第一个陛下亲封的县主,何况,他们都知道,在熠彤辉煌四射、甚至已经开了分店的万品楼是暮颜的,这个少女,早已富甲一方。

……

暮颜醒了。

这四个字,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各家各户,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欢喜的自然是重新开张营业的画舫老板们,和这几日加班加点守着苏香河的士兵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们从来不知道,暮家三爷严肃起来的气场,也会嗖嗖放着冷箭。

闫梦忱从海上回来了,刚到城门口,就听到“嘉善县主被刺生死未卜”的消息,几乎是一个踉跄就从她新学会的马上摔了下来,摔下来以后也不管那匹千里名驹——和暮三爷家的疾风同源的小马蛙牛了,一路跑着回了颜府,几乎跑断了半条命,那风风火火地模样,吓得门房小厮都往后缩了缩,她一路畅通无阻的跑到后院,就看到日色温软里,少女微微错愕地抬眸看来。

也许因为受伤所以格外苍白的脸色在日色中泛着晶莹的润,她似乎正在喝药,皱着眉一副很嫌弃的模样,沉施随侍一旁,南瑾坐在暮颜身侧,因着自己闯入,打破了这一刻格外美好的画面。

“师姐?”暮颜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闫梦忱怎么了。

唯有闫梦忱自己知道,她现在有多开心。

凉亭里,微风拂,绉纱起,宛若神明之手,轻轻拂过少女鬓角发丝,无限温柔。少女端着药,抬头看来的眼神,在日色倾城里,如梦似幻。

美好的不真实。

仿佛她不曾离开这许久,仿佛暮颜不曾被刺昏睡生死未卜,仿佛不过一个午后小憩的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梦了蝶,还是蝶梦了庄周。

方才心里太急,这会儿心神一松,才觉得全身都散了架,连站都站不直了,她便真的突然腿一软,席地而坐了,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掩不住,只是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

太好了……一切都还在……

“师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她定是哪里知道了她的消息,还必定是凶险万分的消息,暮颜放下药碗,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给哭得稀里哗啦毫无形象的少女一个简单的拥抱,“师姐,我没事了……”

“小颜……小颜……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们说你……说你……”哽咽着开口,闫梦忱哭得眼泪鼻涕横飞,全都抹在了暮颜的衣服上。

暮颜却也不在意,经过了厉千星的事情,闫梦忱的心意简单到让人珍惜,只想好好发出一声悠长地叹息,她轻轻拍着闫梦忱的背,一遍遍重复,“我知道……”

凉亭里,沉施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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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凉。万籁俱寂。

安阳王府的某一处角落,最近的石灯笼似乎坏了,平日里也鲜有人走动,下人们疏于管理便懈怠了。已经连着好几日都不曾有人过去换上新的。

今日的晚风有点大,树影婆娑里,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厉千星拢了拢衣襟,有些害怕地走在这条黑漆漆的小道上,身后没有一个人,只有自己的绣花鞋底踩过树叶的声音。

显得诡谲而凄清。

她已经很多次,自己走这样一条路了,很多个夜晚,婢女们熟睡后,她就会起身,这几日,她院中的婢女都觉得似乎格外嗜睡,晚膳过后没多久,基本就能睡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厉千星素来和善,似乎并没有介意。婢女们便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沿着小路一路走过去,晚风吹得她发髻有些乱,她低着头只顾走路,步履有些凌乱。

身前突然落下一个黑影,她一怔,后退一步,有些胆怯地看着身前的黑衣人。

来人全身拢在黑袍子里,连脸都看不清楚。

“为什么她没死!”那人看到厉千星,一改往日脾性,因着激动,双拳微握,上前半步,怒目质问!似乎因着顾忌,声音都是压在喉咙里的,虽然低沉,却也悍然!

厉千星猛然被喝,吓得倒退一步,仰着头,急急解释道,“郡主……郡主推开了她!”

黑衣人嗤笑一声,“呵!郡主推开了她你就不会推回去么?!你不是想要她死么?枉费我这么给你筹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少女微微低了头,“若是我……墨哥哥……”

黑衣人心底有些不屑,又是个为了心上人什么都做得出的女子,却又顾及着自己在心上人心底的形象,畏首畏尾。

呵!

“既如此,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日,你去颜府看她,假借探望的名义送去一盅乌骨鸡汤,然后,把这药粉洒在里面!”黑衣人说着,伸出袍子里的手,那手一伸出来,厉千星就吓得又后退了一步,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

瘦骨嶙峋,骨节分明皮肤如同枯藤老树般,皱巴巴挂在骨头上,根本没有肉。

厉千星有些惊恐地抬了头,似乎想要看清黑袍之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此举似乎有些惹怒了黑袍人,他厉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拿过去!”

“我……”厉千星似乎有些迟疑地伸了手,黑袍人对此有些不耐烦,有些烦躁。

今日,他总有些莫名的,奇怪的感觉……

突然,他疏忽间皱眉,大喝一声,“你暗算我!”话音未落,枯藤老树猛地伸出抓住了厉千星的肩膀将她一把拖到身前,bi shou滑出,瞬息之间,就制住了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厉千星。

他愤怒的目光直直落在黑暗中的某个点,那里空气微微波动,走出三个人。

暮书墨、谢锦辰、厉千川。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太尉府倾颓

三人从暗处走出,姿态各异,却一样紧紧盯着黑袍人,黑袍人丝毫不惧,咯咯笑着,手中bi shou用了用力,厉千星下意识一声尖叫,脖子上微微地红痕。

“你放开她!”厉千川看着被黑衣人拽在手里的厉千星,怒喝,若非厉千星自己坚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今日之举,可是,星儿自觉愧对暮颜,如何都过不去这个坎,他终究只能成全了这份心意。

“呵!”黑衣人古怪一笑,“放开?不放开我尚且还能活命,若是放开了,恐怕便没有命了,你以为我傻么?”说完,他桀桀怪笑,笑声在黑夜里,显得诡异而森寒。

握着厉千星的那只手,枯树般嶙峋,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骷髅。

暮书墨轻轻挥了挥手,暗处,轻微一声“咔嚓”声,整齐划一,从黑夜中伸出的金属箭头在夜色里反射着森冷的光。黑衣人环顾一圈,粗略数了下,几十个。

却也并没有担忧,谁都知道,厉千川对自己这个妹妹,有多重视。只要厉千星在他手里,他便一定出得去。

bi shou的森凉紧贴肌肤,似有微微的刺痛,并不尖锐,却因为本能的胆怯,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冷风吹过,脖子那就跟几千几万只蚂蚁在爬一样。

她很害怕,她想求救。

可是,从她今日自己一人踏上这条路开始,她就已经抱了某些决心。

如今,她只是被刀锋贴着就这般恐惧,那么小颜,到底有多痛?

“你逃不出去的。放了她,你才能从轻发落。”厉千川死死盯着那把bi shou,反射的寒光之下,厉千星的脖子显得格外纤细和脆弱。

“哈哈哈!想不到堂堂安阳王爷,竟如此天真!告诉你,要么让我走!要么,我就杀了她!黄泉路上有王爷的亲妹子做陪,我怎么也不亏了!”

“不亏么?太尉府堂堂供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这一生,连太尉都要对你低头弯腰,奉茶行礼,如今,却陪着一个天生不足之症的小女孩赴了这黄泉之路。”暮书墨刷地一下打开了扇子,慢悠悠跨前一步,这一步,似乎轻描淡写,黑衣人却突然紧张地后退了一大步,举着bi shou指着暮书墨,“你……你……”了半天。

心中惊骇异常,早已克制不住。

暮书墨如何会知道?!

暮书墨却并不打算给他解惑,只是笑眯眯地重申道,“真的不亏么?”

各家豪门,特别是文官,都会在家中供养那么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作为供奉,这个习俗,从千万年前就流传下来了,只是如今太平盛世久了,这个习俗便也渐渐没那么盛行。

而太尉府有一个供奉,他却是知道的。

原本也不清楚长什么样子,只是听说早年中过毒,两只手都腐烂了,这会儿看到那枯树一样的手,再转念一想,便也猜到了。

他带着蛊惑一样地,轻轻问了句,“想想看,真的……不亏么?”

真的不亏么?

怎么会……

念头刚起,突然而来的寒芒直击眼睛,黑袍男子下意识伸手去挡,突然意识到却已经晚了,暮书墨已经欺上眼前,厉千川和谢锦辰一左一右包抄,厉千星已经被厉千川一把就拽了过去。

厉千星一脱离他的掌控,厉千川就迅速后退,暮书墨和谢锦辰一人一掌,已经落在他前后胸。

“呕!”

血雨飙起,黑衣男人如同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飞到半空,黑袍人突然诡异一笑,笑声猖狂而决绝,他在半空强行侧了身,狠狠掷出手中bi shou!

“噗!”

bi shou入体的声音,惊得刚刚扑出去的厉千川豁然回首,睚眦目裂地看着软软倒下的厉千星……

黑袍人还在猖狂地笑,却有一人从半空窜出,直直抓住了他,提留着带到了三人面前。

青影。

……

太尉府供奉派人截杀嘉善县主,又深夜入安阳王府劫持厉小姐,人赃并获。

帝王大怒!

一时间,大厦倾颓,往日里交好或者隔阂的朝臣们纷纷觐言,举报前阵子太尉府独苗因为醉酒被杀,此事本就是太尉府教子无方惹的祸,丢脸丢到了外国使臣的面前也就算了,结果太尉府还在陛下寿诞前偷偷烧纸祭拜,其心可诛!

原先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桩桩件件被翻了出来,连当初吟风楼和霍祺年侄子为了一个ji nu打架的事情都被参上了御书房,朝臣们就怕自己举报地少了,被划归为太尉一党。

最后整个太尉府,流放为奴,永世不得回熠彤。

帝王之怒,没有浮尸遍野如hé ping息?太子皇后都差点受了牵连,还是百官求情,说是此事终究和皇后、太子无关,太子一向恪守本分,并无过错,终究是天家之子,不该受此株连,才被免了责罚。

但明显的,众人发觉,皇后和太子,愈发地不得宠了。

朝中暗潮涌动,此时又值二王在京,朝臣们纷纷暗择其主。

……

当日,那把丢向厉千星的bi shou并没有射中要害,重伤之下的黑袍人用尽全力丢出的一刀,偏了方向,刺中了厉千星的肩膀。

可是,厉千星还是病了。

这病,沉疴多年,一夜之间来势汹汹,第二日就缠绵卧榻起不了身了。大夫、太医被一个个找来,又一个个摇着头回去,无论厉千川发了多大的火气,扬言要取多少脑袋,终究是没有人有能力让厉小姐下床走路。

外伤易治,旧疾难医,更可况,还有心病。

暮颜来看过她,她挣扎着起身,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小颜,这一刀,我还了。”之后,便再也不愿说话,面朝里睡去了。

那些黑暗中的阴暗诡谲,那些因此被人利用了的魑魅魍魉,她不愿说,也不愿辩解。她也不认为这一刀还了之后暮颜就该对她笑脸以待,和好如初。

只是,心中的执念终究得以解脱,她们之间,却再也回不到最初。

暮颜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也回去了,一句话未说。她不知道说什么,心中自有介意,却也理解,可是原谅她,终究说不出没关系三个字。

第一百六十二章 皇后宴请

往日盘根错节树大根深的太尉府,突然之间便大厦倾轧,人去楼空。

一百多号人被衙役押解着离开,围观人群一直排到了城门口,有惋惜的,有称赞的,各执一词。

刺眼的封条贴满了太尉府每一个出入口,暮颜在这站了许久,想着封了十四年一朝解封的倾城府,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日头很烈,灼灼地照在头顶,少女抬了手,遮住眼睑。

身后,有女子款步而来,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她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个值得太尉府派出供奉刺杀的女子。

绝不会只是她爹的私生女那么简单。

暮颜微笑着转身,浅浅的笑意里,什么都探究不到,她唤,“大姐。”一如她们最初的相遇,她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嫡女,未来的太子妃,而暮颜,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废物私生女。

如今,太子外戚已经没有了,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其实也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而暮颜,却愈发耀眼夺目……

这种感觉,很无力。

那一天,她冷冷说道,“我不太喜欢你。”没有鄙夷、没有动怒、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如同上苍俯视蝼蚁,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对暮颜而言意味着什么,暮云雪根本不需要考虑。

上苍,何时需要考虑一只蝼蚁的想法了。

可是……这只蝼蚁,似乎太能蹦跶了。

见暮颜没有回答的打算,她便也不问了,只是上前一步,和她并肩站着,看着太尉府高高的门楣,突然开口说道,“皇后宴请,你去准备准备吧,和老夫人一起去。”

她就说暮云雪怎么会来找她说话,基本她们俩是一种永无交集的关系。她点点头,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暮颜……你动了我的利益。”

和以往一样,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愤怒、没有情绪,这个很多时候都已经忘记了情绪的天之娇女,似乎永远只会这样一种口气。

她扯了扯嘴角,并未说话,回了府梳妆打扮。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老夫人和暮云雪都在门口等着了,正准备差遣了嬷嬷过来催一下。

马车有两辆,第一辆通体漆黑,一看就是低调的奢华,那是主子们坐地,后面一辆小的,是丫鬟嬷嬷,沉施便去了第二辆。

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皇宫去。

她上车打了声招呼,老夫人点点头,有些意外又有些满意地看着她一身打扮,并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老夫人对她的态度愈发和缓。

暮云雪还是一样从来都无视她。暮颜也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习惯,便也不说话了。老夫人随意交代了几句,大体不过是让她不懂便跟着不要多话,不识人不知道怎么称呼便跟着暮云雪叫就可以了。

人家不为难她,她自然乐的轻松自在。很是乖巧的点头称是。

于是,一路便也无话,只有暮云雪和老夫人很是亲昵地聊着天,她便沉默着。这一次宴请,不明不白的,很是奇怪,按理说太尉府刚刚倒台,皇后娘娘这般作为实在令人费解。

皇宫并不远,没说多久的话,便也到了。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走进这巍巍宫墙。红墙黄瓦,一路延伸到道路尽头,手持铁血兵刃的侍卫们,面无表情,宛若一个个雕像立着,长qiāng上头金属qiāng尖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很多客人。马车一路驶进皇宫,到了这里却是需要下车等候同行的。

有老嬷嬷垂手随侍一边,几位已经到了的贵妇人悄声说着话。

皇宫景致自然极好,却没人有什么心思去交头接耳,连说话声都被压抑在喉咙口里,生怕惊动了边上的“铁血雕塑”。

估计他们已经是最后到的那一位,老嬷嬷见她们下了马车,便走过来行礼,带着众人往里有。

暮颜低眉顺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本着说多错多,除了最开始的跟着暮云雪打的照顾之后,便再也没说过话。

不过基于她的身份,但是很多夫人和小姐都需要像她行礼,她都谦虚地应着。

老夫人走在最前头,引路的老嬷嬷便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微笑说道,“老夫人,皇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说许久不见老夫人,很是想念呢。”

暮颜心里越发小心翼翼,总觉得这皇后在此时设宴,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她。

思及此,她愈发低了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反正坊间传闻,将军府三小姐就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识的废物,性格软弱,如此倒也符合。

虽然后来亲封了二品县主,但是,却也没有多少人真的见过暮颜风华,特别是这些深居内宅的妇人小姐们。

走在身后地人看着,微微摇了摇头。

“老身身子不便利,的确许久不曾进宫拜见娘娘了。倒是劳烦娘娘挂念。”老夫人表现得也很是和蔼,又亲切,又带着点儿惶恐。

能在熠彤活到这般年纪,奥斯卡小金人都值得拥有。

“雪儿如今出落的愈发可人漂亮。太子殿下真有福气。”老嬷嬷话题一转,又开始夸暮云雪,暮云雪适时低头,微笑着谦虚了几句。

“这位想必就是三小姐吧。听闻陛下提起,对三小姐很是赞许。”一个都不落下,一个接一个地夸过去。

“谢……谢谢夫人夸奖。”似乎是从来没有被人夸赞,也似乎没见过这种场面,低着头亦步亦趋谨小慎微的姑娘,头低的更低了,说出的话,就跟蚊子似的,就差听不清了。

两厢一对比,老嬷嬷摇了摇头,果然,嫡女和私生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看着虽是个好看的,但这小家子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倒丝毫不像是能成大气的模样。

看着也和当年倾城虽有几分相像,却半点风华贵气都不及,要她说,还是现在陛下承认的那位,更像郡主一些。

当下也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在前面引路,唯有老夫人和暮云雪,突然回头,深深地看了眼暮颜……若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御花园

说话间,已到了设宴的御花园。

御花园今日明显也是修缮过了的,各个玉石灯笼上,都是彩色绸缎,每个石灯笼之间,都有一盆应景的春兰,听闻皇后娘娘极其喜爱兰花,陛下因此从各地网罗了各种兰花。

低声笑语从不远处传来,那是一片湖心岛。远远看去便见湖心亭台小巧别致,亭台内或坐或立数十人,花红柳绿的,看不清容貌,却也衣着华贵气质非凡,想必那就是帝都后宫皇后一党的妃子们。

“皇后娘娘已经在里面了。我们快过去吧。”老夫人浅笑着往湖心亭引,后宫规矩自然多一些,他们带来的婢女都只能站在这边岸上等待,此时也有数十个丫鬟婆子等在这边树下,两三个、三五个凑一起聊着天。

这种扎堆也是很有技巧,基本上这些都是代表着主子们的想法。几乎可以说是一起小小的宫斗现场。就如此刻,前面暮云雪唤过了自己的丫鬟,附耳交代了几句,丫鬟连连点头,神色多变,一副身负艰巨任务慷慨激昂的模样。暮颜勾唇一笑,对着沉施道,“去吧,湖边风大,找个有太阳的,别着了凉。”

这声音说的不大不小,足够走在前面的老夫人和众位夫人听到,各位“宫斗剧上一届获胜者们”顿了顿步子,暗暗摇了摇头,这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不懂事,也就是个平庸的,一点都不机灵。

机会都摆在眼前了,和那些个富贵人家小姐夫人交好,该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暮颜把一切看在眼里,笑,她家沉施,可不是丫鬟婆子,何至于去这群眼高于顶的仆子里伏低做小平白看了人眼色。

不过别人作何想法,她自然不介意。看了眼沉施,给了一个“安心等着”的眼神,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汉白玉长廊曲曲折折,清风和暖,湖水清澈,湖中各色荷花竞相开放,甚至还有很多名贵品种,荷花间整理羽毛的黑天鹅高贵而优雅。

皇后娘娘一袭大红长裙,繁复褶皱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她面朝岸边坐着,嘴角端着贵气奢华的弧度,脊背挺得笔直,高高发髻上玲琅佩环,如同最雍容的牡丹。

她含笑听着身边众女子的恭维赞美,偶尔和气一笑,接两句话。

暮颜跟在老夫人身后,跟着暮云雪下跪请安。

“都起来罢。”皇后娘娘语调缓慢,音线华丽,宛若上苍俯瞰又怜悯,抬了抬搁置在腿上涂着上好丹寇的右手,“暮老夫人,前阵子听闻你身子不甚爽利,如今可好了?”

“谢娘娘关心。自然是大好了。不然也不敢带着病体来拜见娘娘。”刚刚站起的老夫人,又颤颤巍巍弯腰行了一礼。

“如此便好。本宫那前两日陛下赏赐了一支千年老人参,明日让人送去将军府。……雪儿,坐到本宫身边来。”皇后招了招手,镶金嵌玉的精美甲套一闪而过的锐利的光。她笑着慈和地看着暮云雪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坐了下来。握着手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规矩,也不来看看本宫。如今聘礼已过去了,日子也定了,没什么不好意思地了,这几日让太子带着你多走动走动。也和本宫所说说话。”

她笑地很是慈和,轻轻拍着少女细皮嫩肉的手,如同一个思念子女的母亲。

“是。娘娘。”暮云雪低眉浅笑,柔声回道。

“还叫娘娘呢!过几日就该改口了……”

“暮大小姐真是越来越美了……”

“是呢,大小姐和太子殿下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娘娘,以后的小皇孙啊,必定格外讨喜漂亮……”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我们未来的太子妃都脸红了……”

“哈哈……”

一时间,亭子里的女人们都笑开了,也有年少未婚配的,羞红了脸低着头,一时间其乐融融,老夫人也甚是与有荣焉地笑眯了眼,这个孙女,可从来不曾让她失望过。

上座的皇后看着众人恭维下,只是含笑低着头的少女,美丽、得体、优雅、高贵、身世尊贵、聪明伶俐,懂礼节、知进退,几乎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她。这是她选的儿媳,甚是满意。她想,太子也该是满意的。她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凤眼缓缓一扫,于众人善意的嬉笑中突然拖长了音,看着暮颜的方向,问道,“想来……这位就是暮家三小姐嘉善县主?”

静。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一时间,气氛有点诡异,众人都收了声,齐齐看向自起身之后就退到一边沉默站着的少女。因着皇后娘娘突然地问话,瞬间紧张地连身子都是一抖,仿佛对于这么多视线突然落在她身上甚是不习惯,犹犹豫豫连步子都不流利了,好不容易走到中间,她低着头下跪行礼,“回皇后娘娘,是。”

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

“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

皇后的声音,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音。她有点紧张,像是当年产婆抱着孩子进来的时候,等着揭晓谜底的那种紧张感。握着暮云韩的手,不自觉的用了力,未带甲套修剪地很是漂亮的指甲,掐上暮云雪bái nèn的手。

暮云雪吃痛,皱了皱眉,却没有缩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暮颜。

有风,吹起淡紫色的绉纱,吹起亭中少女藕色层层裙摆,吹起腰间同款流苏,吹起少女欲仰未仰的额头细碎的发。

下方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仿佛慢镜头一般,皇后就在那张渐渐露出的脸里,凝住了呼吸……先是光滑饱满的额头、飞扬入鬓的眉毛、泼墨般浓黑的瞳孔,精致小巧的鼻子嘴唇,等到整张脸终于都暴露在了她的跟前。

特别是那双眼睛……

“峥——”

心底的那个弦突然断裂,紧绷的弦因着断裂的反弹力度,狠狠划过心间,那个十四年都未曾愈合的伤口,终于再一次深深撕裂,鲜血淋漓。

她的呼吸骤然一紧,指尖重重划过暮云雪的手背,修饰地极为圆润的指甲带上失控的力度,少女的手背,瞬间就有鲜血沁出。

倾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脑的惠贵人

“嘶……”暮云雪压下心底所有的困惑,适时抽了口气,唤回了皇后的走神和失态。

“啊呀……雪儿没事吧?”惊醒之下,连忙握着掌心里的手反复查看。伤势不重,太白皙如雪的手背上一条红痕看着还是惊怖可怕的。

“娘娘,不碍事。想来,是娘娘也惊叹于三妹容貌美丽吧,雪儿第一次见到,也是很惊讶呢!”她笑着安抚皇后,寻着台阶给她下,原本冷冷清清的高山雪莲,化身高门侯府精心呵护的茉莉花,娇俏可人芬芳沁人。

皇后愣了愣,犀利眼眸一瞬间又锁定抬起了整张脸的暮颜,这一看却又连自己都有点怀疑……下方的少女,的确很美,可是胆怯、木讷、畏畏缩缩,因着刚刚一出变故一瞬间仿佛受惊了的鸟一样,满脸满眼的惶恐。

细看之下,和倾城似乎也没有那么像了……

可是刚刚……那双像深渊一样看不透的眼睛……

神色不明地看向跪着的暮颜,这个时候,断断不能有任何异常。不管她到底是不是当年倾城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活得下来,这些都可以调查,但绝不是现在。

她拍了拍暮云雪的手,道,“还是雪儿最懂本宫。没想到暮家三姑娘,如此可人。本宫看着是个讨喜的。”

“谢……谢谢皇后娘娘夸赞。”她低了头,唯唯诺诺地谢恩。一副小家子气扶不上墙的模样。

如今,恢复了所有记忆,她自然知道如何表现才最不像当年的上阳夕颜。

哪怕不能完全消除皇后的猜疑,但让她有些狐疑却是可以的。

果然,皇后微微有些松了口气,她记得那个孩子,从小聪明伶俐少年老成,心思细腻却也天生傲骨,要是她,断不会为了活下去做这些个丢人的表现。

当下,抬了抬手,道,“来人,赐座。”

立刻,有两个小婢抬着椅子进了亭子,摆在入口最下方的位置,暮颜惶恐道了谢,才去坐了。

“老夫人,这将军府啊,可都是才子佳人呢……”皇后娘娘握着暮云雪的手,有些惊叹于身边这个孩子的心思之玲珑,不问、不疑,将自己的失态,轻描淡写化解,是个通透的孩子,适合那步步危机的巍巍宫城。

只是,精明如老夫人,如何会不疑惑刚刚的情况,想必在座都是看出来了,却谁都没有点破,皇后不表示,那便是不存在的。

于是顺着说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略有姿色罢了。”

皇后微微一笑,空气瞬间也就不压抑了。众女子心思玲珑地开始恭维将军府。

“前几日,太子跟本宫说起,说在那个什么楼……遇到了书墨。”

皇后娘娘微微迟疑,暮云雪立刻笑着接话茬,“回娘娘,是万品楼。雪儿和太子殿下一块儿去的。很是热闹。”

“哦对,万品楼。瞧我这记性。”皇后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道,“太子说起书墨……本宫才恍然想起,如今,夕颜郡主回来了,过些日子就及笄了,他们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办一下了……”说到这,她一顿,深深看向暮颜,一丝一毫不愿错过她的任何反应,哪怕再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

暮颜依旧不动声色坐着,头微微低着。

老夫人恭敬地起身,行了一礼道,“但凭娘娘做主。”

“不必如此多礼。”皇后微微笑着,抬手示意老夫人入座,才说道,“夕颜自小在宫中长大,本宫几乎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她能回来,本宫真的是欢喜地很,如今,她能觅得如意郎君,自然是最好的。将军府的男儿,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本宫信得过!”

“是呢娘娘,暮家三爷最是英俊倜傥,玉树临风,听说,是帝都四大公子之首呢!”有一后宫妃子掩着唇咯咯笑着,似是觉得甚是有趣的模样。

“哦?”皇后娘娘似乎也来了性质,“那其他三大公子呢?”

“听说,一位是安阳王爷厉千川,一位是大理寺卿谢大人,还有一位,便是崔尚书家的公子崔子希了。”那位妃子含笑回答。

话音刚落,却有妃子顺口接话,“何故没有太子殿下?”

她接地顺口,接完了才惊觉失言,却已经晚了,空气一下子沉凝,皇后娘娘面色有些黑,嘴角的弧度有点似笑非笑的感觉,而这些年来,那妃子如何能不知道这笑容代表什么,吓得一下从椅子上跌下来,低着头,搅着帕子瑟瑟发抖。

日色有些淡去,方才斜斜照进湖心亭的阳光这会儿似乎隐没在了绉纱之后,淡薄的进不来了,这风,便显得有些冷。

有一女子轻轻嗤笑,在这安静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这位娘娘说话好没道理,太子殿下高坐云端之上,岂是这些个市井流言能背后议论的,若是这四大公子有了殿下,才是该将这背后议论之人拖出去打上几百板子的。”

“呵……还是我家雪儿懂事。”皇后拍了拍身侧方才说话的暮云雪,才斜睨了一眼地上的妃子,眼中一闪而逝的寒芒被她很好地掩盖,讥笑道,“妹妹,何故这般失态?可是身体不适?那便回去休息吧。”

说着,扬言朝亭子外低头恭敬等候的婢子们扬言道,“来人,好生搀扶着这位……回去。”并不是不记得,却偏生皱了眉,跳过了称谓,似是真的想不起来一般。

小门小户出来的贵人罢了,进宫一年还没满,见她平日里乖顺,便也带着了,岂料是这般没脑子的。不过……后宫里,还是没脑子的多一些的比较好……皇后娘娘不经意间又瞥过暮颜……满眼的狐疑。

亭子外,小宫女低头走进亭子,步子很小,速度却很快,走到那位后妃身前,低声说道,“惠贵人,奴婢扶您回去吧。”

那位惠贵人依旧面色发白,低着头行了礼告退了。

转身擦肩而过,亭子外有女子款步而来,娇娇笑着,“娘娘今日宴请,我倒是赶了个巧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夕颜郡主到了

亭外,有女子款步而来,娇娇笑着,“娘娘今日宴请,我倒是赶了个巧了,如何也要讨要杯酒水喝。”

上阳夕颜。

郡主一身繁复浅紫宫装,身后,有侍女提着长长裙摆,她一路走来的模样,只觉得神女自九天之上缓步而下。

亭中众人除了皇后,皆起身行礼。她微微笑着,笑意慈悲,虚虚抬了抬手,“免礼。”

“小夕,快来坐。”皇后朝她招招手,如同见到了最喜爱的女儿般。暮云雪行完礼后便含笑着站在了一旁,郡主便坐到了她让出来的位置,皇后娘娘笑着问道,“小夕今日怎么会来宫中?”

“嗅着娘娘宫中的美酒好菜了。”她如同一个娇俏的小女儿般,依偎着,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暮书墨听说暮颜进了宫,虽说是皇后以宴请的名义请进来的,可是终究不放心,让她急急忙忙来了。

……真心挺羡慕这孩子的。

她微微侧眸,看向低眉顺眼毫无存在感的少女,和上次一见,完全不同,敛去了一身光华和锋芒,倒是演的自得其乐。

暮三爷,真是多虑了,这位三姑娘,比任何人都更能审时度势。

“好好好……既然小夕饿了,那便上菜吧。”皇后娘娘回头,对着亭子里唯一伺候着的嬷嬷点了点头,嬷嬷应声退下,没一会儿,就有太监们抬着桌子,宫女们端着酒菜快步而来。

没一会儿,便已经摆好了午膳,皇后拉着上阳夕颜、暮云雪,一左一右坐了,其他人便也纷纷坐了。暮颜自始至终跟在老夫人身边,却在落座时却宫女带到了最末尾的位置,她也不在意,道了谢坐了。整整一亭子心思玲珑的女人们都默默地摇了摇头,唯有老夫人,深深看了眼暮颜……

这孩子……在假装。

只是,她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装弱,但凡是其他人,到了皇后跟前,就算是真的身无长物,也要博一个出脸露相的机会,可是这孩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都看在眼里,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还有一个如此感同身受的,便是暮云雪了。

她不喜欢暮颜,也不讨厌。准确地来说,是无视。即使她成了嘉善县主,在熠彤皇城之外的大家小姐圈子里,可以凭着身份横着走,但是终究没有太多大家小姐愿意跟她来往,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可是今日,别人没有看到,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令皇后娘娘一瞬间失了态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胆怯、没有懦弱、没有紧张,泼墨般浓黑的眼瞳里仿佛是无边的深渊,看一眼,都觉得不寒而栗。

虽然转瞬即逝,可是她真的真切看到了。那种寒冷,比之当日败在她手下被她用岁和指着还要无力地多……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的失态,总让她不安。某些她不知道、超过她掌控的东西,似乎正在慢慢滋生出来。

她,有些不安。

一群人,同坐于桌,却心思各异。真正气定神闲吃菜的,反而没几个。

反倒是坐在皇后身边的郡主,压根儿感受不到丝毫奇怪的气氛,倒是吃得怡然自得,吃到一半,突然似乎想起来似的,说了句,“不知何故,嘉善县主坐在那儿?”

目光直直落在距离皇后最远的位置。

按理说,这落座的位置也是极其讲究的,虽然因着皇后抬爱,将暮云雪招致身边坐着了,但是基本的礼仪来说,嘉善县主是绝对不能坐在最末尾的,再如何,她也应该是坐在一品诰命的老夫人身侧。

方才没人提起,众人似乎也接受得心安理得。

这会儿,被人如此点破,却怎么也觉得别扭着了,一些小姐们悄悄挪了挪屁股,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皇后眼神不经意落到某一处,那里,一个早已抖得跟筛子似的宫女腿一软,跪了。方才,便是她带着暮颜去了这最末尾的位置。

“娘娘……”老夫人起身,缓缓劝道,“想来也不是故意的,无碍的。”这孩子纯粹装柔弱,虽然不知道何故,但是自己的儿媳妇竟然是她请出的佛堂,之后也对这孩子关注有加,冲着这一点,这孩子对将军府便必然是没有恶意的。

心思回转间,便也出手帮了。

皇后却一点都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这都被人提出来了,还能怎么着,淡淡哼一声,“拖下去,杖毙!”

五个字,淡淡的杀伐气,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

外面,有太监低头走来,拖着小宫女离开,又有小宫女们过来麻溜地换了座位。

皇后才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若不是夕颜,本宫还没发现。现在的下人们,做事愈发倦怠马虎,连嘉善县主都不认识了。”

暮颜诚惶诚恐地起身,行了礼。

“娘娘,书墨最是喜欢这个小侄女儿。”郡主娇柔一笑,她很是自然而亲切地称呼暮书墨为书墨,对他们之间的亲昵分毫没有遮掩,“若是嘉善县主在宫中受了委屈,书墨必定会怪罪于我的,自然得多关注着些。”

“你这孩子,就是瞎操心……本宫看着嘉善县主也是极其喜欢的,怎么会委屈了她。”皇后拍拍身侧少女,又笑着对老夫人说道,“瞧瞧,还未过门呢,就开始护上了。倒是显得本宫不对了……”

“娘娘……”郡主微微红着脸,娇羞地低了头,“娘娘再这般取笑小夕,小夕可不依了……”

“哈哈……”

极其其乐融融的模样。皇后看着身侧少女细腻到看得到微小容貌的肌肤,十四岁,距离及笄还有月余,何其美好到令人感慨的年纪,可是和当年那孩子的感觉完全不同,如今的她,真的似乎一朵皇室娇贵的花,而当年,这孩子……聪慧到令人忌惮。

如今,这忌惮的感觉没有了,娇娇柔柔的,倒真的似自己的女儿般贴己。她说丢了部分记忆,所以有些东西想不起来了,可是……只是丢了点记忆,一个人的感觉能变化这么大么?

还有暮颜……

她有些不确定。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另一个我

没一会儿,外面岸边上,就传来宫女被压抑在喉咙口的惊呼shēn yin,皇后微微皱了皱眉,挥了挥手,身后伺候着的嬷嬷低头退了下去,没一会儿,惊呼便听不到了,只有那一声声板子砸在**上的声音。

一声、一声,虽遥远却清晰,并且总觉得愈发清晰。

后宫妃子们尚且淡定自若,大家小姐夫人们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这一顿饭,吃地有些人心惶惶,果然后宫无好宴。

众人心思各异地用完了膳,寒了暄便早早离了席,暮颜原本想跟着老夫人一起回去,却被郡主留下了,只说想交个朋友,所以一起逛逛御花园。

虽然奇怪郡主怎么就喜欢上了自己这个孙女,方才宴席上就出声相助,这会儿又要一起聊聊,似乎甚是热络,但这没什么不好,便笑呵呵地应了。

郡主便在各种奇怪的目光中,挽着暮颜的胳膊往外走。

御花园景致的确宜人,方才进来前跟着大部队有得极快,也不好肆意左右观望,这会儿走走停停倒是如同郊游了。

郡主看着身边不复方才胆怯地暮颜,不止不胆怯,步履从容的模样,芳华初绽。那种笃定和淡雅,模仿不出。

她突然出声说道,“我总在想,遇到你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情形,该说什么样的话,该如何表达自己,才显得更……得体而不唐突。”

少女微微抬着脸,看着远处,那里,湖心亭遥遥在望,此刻,人去亭空,日色之上,碎金日光微微闪烁,绉纱飘摇,显得格外安静而美好。

暮颜微微一怔,没有接话,她挥了挥手,沉施便带着郡主身后的丫鬟低头退开,暮颜见四下无人,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座湖心亭。

“第一次,也没来得及说上什么,你便遇刺了。三爷那日质问我,为什么中箭的不是我……你不该来推我的,那才是我的使命。”少女的声音有些低而缓,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形,又有些踟蹰和难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心脏,微微有些疼。暮颜张了张嘴,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骤然听到这个问题,少女苦涩一笑,叹息,“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叫我上阳夕颜,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了。可是,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不是的。”

深切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在暮三爷面前连抬头的资格都没有的替代品,也就只有在人前,她能亲昵叫一声,书墨。

“对不起。”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这声对不起,该是我来说的。毕竟,我占了你所有的风光。”明明是贵为天之骄女,却蜗居一隅,步步小心谨慎,就怕行差踏错,明明该现在整个国家的上层,俯瞰众生芸芸,却低眉顺眼连个宴会都怕暴露了锋芒。

“今日,难道你不是为我而来的么?”暮颜微微笑着,侧身,拉起她的手,轻声说道,“那便称你为,另一个我。没有什么使命。好好保护自己,才是你最重要的使命。”

日色温软,少女低眉浅笑,拉着自己的手,掌心微凉,可说出的话,却分外熨帖人心。

她便是在这样的熨帖里,缓缓漾开了笑意,没有人知道,对于一个一直一来都被教育做一个“别人”的人来说,这份熨帖有多珍贵,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那笑意里,渐渐的,也晕染上了泪光。

……

这是暮云雪回府以后第二次来见自己的母亲。

这位被娇养成皇家标准儿媳妇的少女,已经过了绕膝撒娇的心境。

第一次,她在佛堂院中被拒见,便站了一炷香,也就离开了。

后来听闻母亲走出了佛堂,去见了老夫人和二叔,之后,那场板上钉钉的婚约竟就此作废。

听闻,母亲走出佛堂,竟是暮颜亲自去请出来的。连自己的女儿都已不愿见的女人,何故就因为一个私生女,走出了佛堂。

她不懂。

原也不是非要懂,可是今日皇后娘娘举动令她不安,便想要来问问。

夫人在院中侍弄花草,低眉,浅笑,和身边嬷嬷说些什么,甚是温软的样子,见她过来,说了声,“你来啦。”便收了手中剪子,交给嬷嬷,随手接过身后婢女递来的毛巾,仔细净了手。

“母亲。”她站在几步开外,轻声唤道。

“进来说吧。”自己的女儿自己还是知道的,没有什么事情,她是不会这般隆重地模样的,当下,转身进了屋子,挥退了下人,亲自给她沏了杯茶,才温婉道,“说罢,何事?”

暮云雪也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母亲,暮颜……究竟是谁?”

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正低着头抿着茶杯的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异常被掩盖地很好,她状似无意地嗤笑一声,不屑开口,“哼!你不是知道么,你父亲在外的私生女!”

有些意料中的答案。却不是她想要的。暮云雪探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她正微微蹙着眉,似有不悦,却碍于自己的修养发作不得的样子,到的确是嫌弃到甚是有点厌恶的意思。

只是……

“母亲。真的只是如此么?多少人去佛堂请你,你都不出来,何故她一去,你就出来了。”不仅如此,作为您亲生女儿的我,你甚至连见面都不曾有。

夫人微微抬头,看向对面钟灵毓秀的女儿。十五岁的年纪,如花般美丽,却早已没有了孩子心性,这孩子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太子之妃,后宫之主,母仪天下,一步一步登上无上荣耀,和寂寞。

十五岁,她的眼里已经有了寂寞。

她不会撒娇,没有爱恨。不像暮颜,眼中是有光的。

“雪儿……”她心中千言万语,终只能化成一丝若有似无的喟叹,仿佛苍白的命运之手,推开尘封已久的门扉,簌簌落下历史的尘,她说,“雪儿……这件事,你便不要管了吧。”

便是承认了暮颜身份远非一个私生女这般简单。甚至,复杂到似乎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一回,暮云雪是真的诧异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形玉佩

将军府暮三爷的院子里。

一大早换了衣裳风流倜傥准备出门右拐去颜府混个早膳的暮三爷,被自己的暗卫首领给堵截在了院子里,因此,脸色有点儿黑。

“说罢,什么事情。”脸色有点黑自然口气也不是很好。

暗一觉得自己主子愈发有些情绪阴晴不定了,实在摸不透,老老实实低了头,回报道,“魂部查到,有人在暗地里打听当年倾城公主和她当年所生孩子是否早产的事情,据查,是夕照南宫陛下。”

“南宫帝?”

檀香袅袅里,一直以来不太明白的一件事,关键地方断开的某根弦,突然就接上了——

当年,南宫帝其实和倾城公主有过那么一段,皇室人人皆知,却被先帝强行压下的宫廷秘闻,说到底,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而美人,为英雄而倾倒的两情相悦的唯美故事。

可是,英雄家有个疯狂的挚爱,并且发誓这一生绝不废后、绝不纳妃,先不说,倾城公主何其骄傲,便是先帝,也绝不会同意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他国屈居一个疯子之下,何况,人家还不愿意纳妃。

于是这断唯美的故事便只剩下了凄凉的结局。

随后,南宫帝回了夕照,两个月后,倾城公主就风光大嫁给了当时的兵部侍郎霍祺年,也就是如今的兵部尚书。这是,便也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因着皇室的压制,并没有多少人敢提起,渐渐的便也被人遗忘了。随后八个月后,倾城公主早产诞下了夕颜郡主。

时间上似乎总太过于巧合……

夕照……夕颜……

真相真的会是这般么?若是这样……有些总有些牵强百思不得解的东西,似乎也有些说得通了……

他在那撑着下巴考虑,边上久久等不到主子回应的墨一又说了一件事,“另外,我们的人查到,谢锦辰的确已经和瑞王联手,临泽镇的那位自称是千灯镇的村民,就是瑞王的人,千灯镇,是烨王的领地。估计想要一举两得,一举除了南瑾和烨王。”

“啪!”暮书墨霍然抬头,“他倒是真敢!”

该死的谢锦辰,颜儿费尽心思治好了他的腿,他倒是下得去手!

墨一也觉得这谢大人着实有些可恶,他家三小姐哪里不好了,令他这般下杀手,当初听到这个消息,也替三小姐很不值得,毕竟,谢大人的腿还是他家小姐治好的呢!

不念着恩便也罢了,如今倒好,还恩将仇报了!

“你去将一些小道消息透露给南宫帝,就说……暮离知道当年的孩子在哪里。”暮书墨略微一沉吟,淡淡吩咐道,“记住,手脚干净点,别被发现是刻意透露的。”

“是……”

墨一领命退下,暮书墨将整个人靠向椅背,看着缓慢上升,微微扩散的檀香,微微寒了脸……谢锦辰,你何故要动南瑾?到底是他在哪里触及了你的利益?

……

“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我明日要离开一趟,你自己取了就行,或者让婢女取。”

颜府,月蝉来帮暮颜换药,她隔日便会来,准时准点,毫不含糊,即使暮颜表示自己也能行,却还是一如既往,只说老师临走前交代,一定要好生照顾着。

罗老院长前几日便离开了,期间,良渚帝来请了好几回,听说甚至亲自前去森罗学院的驿馆,只是那一日罗老院长早就早早离开了。

虽然暮颜觉得,老师必然是知道良渚帝会寻了过去,如此才急着离开的。

“好,我知道。师姐放心吧。”她低声应着。低着头给自己换药的少女,一举一动都高贵优雅,哪怕是当初面对自己的血腥伤口,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狼狈和局促,始终从容不迫的淡定自若。

那是融入骨血的东西。

“放心?放心是放心不了了。”高贵优雅的少女突然笑,带着嘲讽的弧度,生生破坏了方才的优雅,“你问问沉施,放心的下不?”

身边,这几日府中酒楼两头跑地有些形容憔悴的沉施,无奈哀叹,“小姐……整个熠彤,估计只有您会用身体去当靶子,这样一个傻小姐,怎么放心的下……”

故作哀叹。摇头晃脑。

似乎有些痛心疾首。月蝉给了她一个“瞧吧”的眼神,暮颜摸摸鼻子……

……气短。

胸闷。

主要是理亏。

这几日的确让很多人折腾了一番,但是当时情况紧急,她也实在没办法一下救了两个之后,射伤一个之后,还能保自己无虞了。

月蝉自然也知道,替她换好了药,从兜里找出一块玉佩,递给她,“给。”

“什么东西?”伸手接过,那玉佩是个月形,精致小巧,玉质极好,必是好东西,挑眉问道,“不会是什么传家宝之类的,或者身份的象征吧,那我可不能要。”

月蝉转身收拾着药箱,她的药箱一直都是自己亲自背来背去,身后从不带小丫头,这会儿她收拾着头也不抬,说道,“没什么,给你防身用。去任何一家店铺名字前面有月形标记的药铺,给掌柜看这个就行,珍稀药材随你用。”

暮颜一怔。这位师姐,其实并未深交,似乎也深交不了,她的高贵中带着骨血里的骄傲,她的慈悲里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那是与生俱来的血脉里的尊贵,很多时候总显得有些疏离。

可是,这人……随手给出的东西……竟代表这般承诺。

暮颜微微摇头,“师姐,我不能要。”太过于贵重,月蝉是天烬神医世家最小的那位掌上明珠,她这一送,等于是送出了整个神医世家的珍宝库。

“让你拿着便拿着,哪那么多话!以后少让我来几趟就是你最大的仁慈了!”少女收拾好药箱,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师姐。”背后,暮颜突然开口,“我们,还会相遇么?”

月蝉脚步一顿,未说话,步履轻快地往外走,背着身体挥了挥手,毫无留恋之感,只是转身离开的表情,淡淡笑意隐在眉眼之间。

这个小师妹,老师寻地极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入宫

月蝉离开了。林小北和方旋已经完全过上了海上的生活,沉施也开始夜不归宿地留宿在了万品楼,毕竟,皇帝陛下亲自点名要求万品楼在宴会上献菜的,无论如何不能自砸招牌不是,这几日万品楼几乎谢绝了大部分的生意,只为了陛下宴会上的那一道菜。

于是颜府越发地悄无人息。

北遥似乎兴之所至,也可能最近闲了,总会隔三差五做她爱吃的核桃酥,只是,暮颜没有说的是,这次的点心,味道变了。不过那点心最后也没进她的肚子,闫梦忱自从尝了一块糕点之后,愈发不可收拾,说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因此,暮颜便都给闫梦忱留着了。

只是闫梦忱也时常不在,自从暮颜身体渐好之后,她又出海了。

整个颜府,除了闷葫芦北遥,能说话的只有鸽子……

至于那些暮书墨的侍卫们,比闷葫芦还闷葫芦,再说,也都是一个个铁血汉子,实在聊不到一块儿去。

……

这几日,礼部很忙。

陛下的寿诞终于就要到了。各方使团全都已经抵达,熠彤街头的人愈发地多,官兵们每日严阵以待,来回巡逻比之往日要认真许多,街道上三五步就守着手持长qiāng的士兵。

暮书墨似乎也很忙,好多天未曾去颜府蹭个饭唠个磕了,整个熠彤,不知道是不是暮颜自己的错觉,似乎都沉浸在了一种暗搓搓的紧张气氛里,那种紧张,带着风雨欲来的错觉……

心中总有些让人无端而起的不安宁。

今日天还灰蒙蒙地未亮,暮颜就被从将军府赶过来的嬷嬷叫起了床,几乎是闭着眼睛地被折腾着梳洗完毕,穿戴整齐,二品县主朝服第一次被派上了用场,头上好几斤重的首饰压得脖子都快断了。

许是良渚唯二有品阶的少女,所以夕颜郡主是真的喜欢暮颜,早早地就派人知会了老夫人,邀请暮颜同她一同入宫,老夫人自然乐见其成,是以,梳妆打扮之后走出颜府的暮颜,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郡主府的马车。

值得一说的是,将军府的男子们除了镇守边疆的暮离,都不曾在朝为官,本应是不能进宫的,特别是当年暮书墨大闹承乾殿之后,更是没有了入宫资格。这次,怕是看在了夕颜郡主的面子上,暮恒和暮书墨都在礼部公布的邀请名单上。

女眷们入了宫之后,自然是要先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等后宫几位妃子请安,如此一圈走下来,半条命都快走完了,大半天的时间也过去了。

按照礼部提前颁布的仪程规制,正宴实在夜晚才开始,但正午却是百官朝拜,然后便是通过礼部各级官员层层选拔之后的表演狂欢节目,将持续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众女眷向后宫妃子请安结束,就去了承乾殿。

承乾殿里,众官员正三五成群的闲聊寒暄着,站在一起聊着天,众官员见到自家女眷们进来,有些便笑着打了招呼结束寒暄,带着女眷往自家的位置上走去,有些却走了过来,朝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行了礼。

将军府的老夫人,自然是最最德高望重的,不说暮离如何手握重兵,就是老夫人身后站着的两个少女,一位是皇家准儿媳,一位是二品县主,这等身价,就觉得超越其他老夫人们太多。

老夫人对这些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含笑应着互相寒暄着,领着身后儿媳和两位孙女入座,原本和暮恒在一边说着话的暮云翼见此,走过来一同入了座。

暮颜注意到,二王和太子殿下也在了,就在大殿最前方的位置上坐着聊天,对面,是夕照帝、南瑾,和两位使臣,夕照帝见到她,似有奇怪的神色看来,带着探究和打量,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倒是南瑾,始终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微微柔软。

刚入座没多久,殿外就传来福总管拉长的尖细至极的声音,“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刚入座的众人立马起身走到自家案几前跪下,叩拜高呼,“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除了以使臣身份来访的夕照帝和南瑾,只是站着行了一礼之外,一时间,整个大殿全都跪拜着。

暮颜也跟着行礼,偷偷抬眼看去,殿门外,日色倾城洒下,一身隆重朝服的帝后,和身后数位精心打扮的贵妃娘娘和几位妃子们,含笑款步而来。金色日光照着帝后王冠金光闪耀,两人相携而来的身姿,直叫人赞叹。陛下正直壮年,英姿飒爽之余,久居上位的气势全开,高华贵气非同一般,身边依偎着身形娇小保养得宜完全看不出年龄的皇后娘娘,更是显得帝后感情果如传闻中一般的好。

身侧,暮云翼悄悄拉了她一把,这孩子,还真是胆子大,所有人低着头,就她,还抬头,是不担心被认出来了是么?

暮颜乖乖低了头,只看得到长长衣摆裙裾滑过每天都要很多个宫女擦拭地光可鉴人的汉白玉地面,那裙裾衣摆质地极好,董记绣庄九重雪烟锦缎自带有种云遮雾绕的轻盈感,视为绣中珍品,只是……若是帝后知道,吟风楼那间暮书墨的雅间里,挂着的绉纱便是这最负盛名只做帝后朝服的九重雪烟锦缎,该是什么心情?

有些恶作剧般的坏心思,她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点狡黠。

帝后登上代表权利的黄金宝座,转身,身后宫女连忙掖好衣摆,才垂手退开,良渚帝抬手说道,“众位平身罢!”

众人才起身,回到自己位置入座。

暮颜这才正儿八经打量起上方帝后,其实陛下很是俊美,当年倾城和良渚帝一母同胞,良渚帝容貌自是不会逊色多少,反倒是因着久居上位,多了分血气凛冽,而皇后也是极美,只是不知道如何的这太子殿下倒是普通了很多。

几乎丝毫没有继承这两位容貌。

暮颜微微摇头,甚是可惜。

第一百六十九章 父女交谈

帝后入座,今日打扮一新的宫女们便端着杯盘穿梭大厅,琼浆玉液、御膳珍馐、歌舞升平、丝竹声声。

这场一个接着一个的歌舞活动,芬香袭人,彩衣飘飘,婀娜多姿的舞曲一个接着一个,暮颜百无聊赖地偷偷打着哈欠,暮云翼笑着指指身后,低声说道,“若是无聊了,便出去转转,只是别走远了,快些回来。”

暮颜点点头,若是可以中途离开下,自然是最好的。

她猫着身子,轻手轻脚离开,上座,良渚帝突然似有所感朝她看去,却只看到个背影,微微一愣,便继续回头和夕照帝说着话对饮。

夕照帝一举饮尽杯中酒,借口不胜酒力,离席吹吹风,便离席了。

暮书墨见此,意味不明看向场中歌舞,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举着杯子托着腮喝酒,眼睛半睁着怀念桃花醉的味道,这宫中美酒,竟也不过如此。

……

暮颜没有去御花园,只是在承乾殿后面转了转,承乾殿后面有条幽静的鹅卵石小路,通往一个小池塘,池塘后是一片不大的假山,精致地很,这般时节,荷花倒是稀稀拉拉地谢了不少,却也不影响暮颜赏景的雅兴。

暮颜本就是无所事事,只是看歌舞看着无聊了,这会儿便也静静站着,看着这景致。

夕照帝找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暮颜,他走过去,唤道。

“县主。”身后,有衣摆刮过树叶的声音,有脚步踩着鹅卵石而来,身后,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很是动听,宛若大提琴音。

暮颜转身,便见身后硬挺的男子含笑而来,她行了礼,“陛下。”

夕照南宫帝。

对着这一位,许是因着南瑾,总有些莫名的好感和亲近感。

南宫帝在她身旁站定,看着暮颜微微苍白的脸,和有些瘦削的身体,皱着眉问道,“县主身子可好了?如今看着脸色尚且有些白,还要多加休息。”

“已经大好了,谢陛下关心。”客气,有礼,却也有些距离感,恰到好处的那种。

南宫帝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力,说道,“县主于南瑾有大恩,不必如此客气的。何况,我一向敬重暮将军为人,也算是神交已久,他的女儿,便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

这话,说地便有些奇怪了,她何德何能被一国国君当作女儿,低了头,恭敬说道,“不敢。”

“县主。可认识倾城么?”南宫帝却是换了话题,很突兀地问道。

的确是突兀,这“认识”两字也很奇怪,良渚谁人不知倾城公主,可是若说认识,却恐怕也没多少人,更何况她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只觉得今日的南宫帝有些奇怪,暮颜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说道,“听过,却不曾有缘识得,也算是憾事一桩。”

南宫帝看着暮颜含笑而立的身影,二品朝服甚是华贵隆重,头上首饰更是华丽繁复,却丝毫没有掩盖着孩子丝毫的锋芒。十四岁的年纪,却似乎有着更老辣成熟笃定淡然的气质。

你在她身上,见不到慌乱、局促,似乎世事变迁,岁月更迭,这个女子便始终站在在池边,闲看花开,静待花落。

她的身上,你似乎能见到一种时间的积淀,风云的变幻。

南宫帝看着,便觉得突然就相信了,这孩子才该是他和倾城的女儿。唯有她才有这般风华。

她能给人一种格外安心的力量。

“突然想讲个故事,县主可愿做个听故事的人?”他转了身,面对这假山林立,上面有潺潺水流,不知从哪里流出。他淡淡开口。

在夕照皇宫,他该是有多久,不曾有闲心欣赏这般美景了。

“甚是荣幸。”暮颜学着他的模样,与他并肩而立,却丝毫不显势弱,反而竟有几分相像的风姿。

他便娓娓道来当年真相。微风习习温软日色里,男子低沉宛若大提琴音的声音,开始缓缓讲述当年故事。

那一年,秋风正浓,枫叶正红,那一年,英雄血气方刚少女韶华正美。

那一年,后宫那位疯魔女子扰地他心神俱疲,于是,突然出现的女子,便如同久处沙漠中的旅人面前,突然出现的绿洲。几乎是瞬间,他们就在那秋风红叶里,相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年是不是真的爱了,那些混杂在吸引、激情、和征服之后的感情,复杂到分不清晰。

如今想来,必定不曾很爱过。连同那份喜欢,在现实压力面前,都被击败到溃不成军。

但倾城二字,却终成心中某种执念。再听闻,当年那个孩子极有可能是他的,这执念便愈发地让人睡不安眠。

终成心魔了。

一国帝王,对着她娓娓道来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是属于她的母亲的旧事,和她的……父亲。

半晌无语,原来当年,竟复杂至厮?霍祺年,你又在这整件事件中,扮演各种角色,一个无知的受害者、还是一个握着刀剑的,复仇者?

她转身,突然觉得这宫中,看似烈日倾城,金芒闪烁,可是那些隐没在阴影里的东西,黑暗复杂到看不清晰。暮颜微微仰头,说道,“陛下,这个故事……暮颜便当作从未听过吧。”

说罢,抬脚欲走。

南宫帝急急唤住,“哎!你……你可是……她的孩子?”

“陛下。”少女并未转身,碎金日光照耀下,她的墨发微微泛黄,有些暖意,只是声音却有些冷,她说,“陛下,她的孩子在大殿之上,叫夕颜郡主。她是倾城公主和霍祺年将军的女儿。我良渚国皇帝亲口承认的。”

原来,自己觉得亲切,不是因为南瑾,是因为……自己本就是他的女儿。可是,抱歉,我终究接受不了,你当年抛弃妻女的举动。

说完,她再不复停顿,抬脚回了承乾殿。

暮书墨看着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地回来,只是眼眸中淡淡的冷意,便知道这一次谈话,必然令她有些不愉快。可是……她有权知道。

第一百七十章 赐婚?

歌舞还在继续,暮颜回来后没多久,南宫帝便也回来了。

两人的离席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唯有始终关注着这边动静的皇后娘娘,今日的暮颜,给她太多的惊吓。和那日凉亭一见,神韵气质几乎天壤之别,若是此时还不知道当日她在藏拙装弱,也枉费她在这后宫之主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了!

当下,只觉得气闷,原本稍微被打消的疑虑,这会儿却更加确定了。

暮颜其实也是没办法,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参加宴请的都是深宅后院的妇人小姐,真的见过暮颜的没几个,接触过的就更少了,但这次,几乎熠彤有点脸面的全来了,再装,便显得有点儿画蛇添足得不偿失了。

她自然皇后全程都在看她,但也没办法,只能愈发低调了……

只是谢锦辰,突然端了酒杯起身,走到暮颜跟前,柔声唤道,“颜儿。好久不见。”

语气熟稔、而亲密。

于是,那些曾经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这会儿长着八卦的翅膀,飞到了每一个在场的人耳里,连上座之上的帝后,都侧目看来。良渚帝似乎有些好奇地问道,“谢爱卿和县主很熟识?”

他当时为什么要封县主呢?

就像是对谢锦辰一样,想看很多人的膈应,以此来取悦自己。与他而言,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可能就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但他并不在意,是以甚至没有要求暮颜进宫来谢恩。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

原本没有注意,只是看到了一个偷偷溜出去的背影,不认识人,却认识那身二品朝服。那个背影,猫着腰,偷偷摸摸的,瘦削小巧的,有点儿熟悉的感觉莫名而来。

于是,便也留意好奇上了。

谢锦辰听到皇帝问话,转了身笑着回道,“有过几面之缘,也算有过救命之恩。月蝉就是因为颜儿央求,才同意给微臣治地腿,不然,微臣哪里有那个面子。”

说完,似乎很感激地朝暮颜看去。

“原来如此,朕倒是忘了,如今县主还是森罗学院老院长的关门弟子了,真是可喜可贺,年少有为。”上座,良渚帝笑着夸赞,立刻,一群附和声响起。

暮颜起身谢恩,“陛下过奖了。在老师和众位师兄姐面前,暮颜不过就是雕虫小技罢了。”

“诶,怎么能是雕虫小技,临泽镇瘟疫还是县主解决的,该是说老院长慧眼识英才才对!”下面,某个官员立马扬声说道,这将军府的马屁,可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拍上去的。

更何况,如今这嘉善县主名头正红,和她结交也是好的,谁没事会和一位医术超群的人交恶。

再说,陛下这会儿也开心。

如此一举三得。

“嘉善县主的确是我森罗学院不可多得的人才,上回我院和麓山书院的友谊赛上,她以一己之力,夺得文武双桂冠,着实令人心生佩服。”秦忆柳也夸赞道,如今,她才知道了老院长的动机,原来是给自己关门弟子表演的机会来了……

“父皇,我倒是瞧着,谢大人似乎挺喜欢这嘉善县主的,他们俩年龄也相仿,不知这县主如今可曾婚配了?”瑞王也适时开了口,到了最后一句话,目光便落到了暮颜身上。

暮颜似乎抬头一愣,没有回答,倒是老夫人笑吟吟起身,“回瑞王殿下,尚未及笄,还未婚配。”这个孙女今日可谓是帮她长了脸,若是还能攀上谢家,那便更好了,当下笑呵呵地,见牙不见眼。

暮书墨的眼,却是寒了,这瑞王和谢锦辰联手,今日是想绑定了这桩婚姻么?他倒是想得美!

上座,帝王微微眯起了眼,意味不明地笑问,“老夫人,那您觉得……这谢爱卿……”

那眼,虽说笑着,却似有寒芒闪过,老夫人却并未注意,仍笑呵呵地说道,“回皇上,这谢大人,自然是极好的……”

“陛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远在边疆镇守国土保卫家园,如此未经其同意,便仓促定下了小侄女的婚约,怕是不妥。”淡淡嗓音,截住了老夫人还未说完的话,眼睛不经意间一瞥,瞥过谢锦辰,淡笑道,“暮颜生性笨拙不善言行,谢家门楣,太过于高攀了。不合适。”

帝王眼中寒芒,一闪而逝,怒笑道,“你这混小子,倒是什么话都被你说去了。既然暮离都未说话,你怎么就能直截了当地说不合适呢?”

“大哥的心思,做三弟的自然懂。”他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笑地漫不经心,即使面对一国之帝王,都懒洋洋地歪着身子,“难道陛下不这么觉得么?”

良渚帝微微一滞,突然也学着暮书墨漫不经心地笑了,斜斜倚靠着龙椅后背,对贵妃说道,“瞧着混小子,还把帽子往朕头上扣,还扣地朕理直气壮……”

贵妃娘娘附和,“陛下太宠他了呢……”

“罢了……谁让我们家夕颜喜欢他呢!以后怎么着也是半个皇家人了……”陛下似乎摇摇头,带着点纵容和宠溺,“罢啦!谢爱卿,既然这个魔王连他大哥都搬出来了,看来,朕是不能替你做主了,还是得问过暮将军才是……”

果然,魔王折腾别人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的,瞧瞧谢锦辰的脸色,菜着呢!倒是这混小子,这么不待见谢锦辰?连老夫人都如此看重,他竟似乎还嫌弃?

看来……这将军府和谢家……

“如此说来,你这混小子,现在也无一官半职,也没个正经营生的。原本朕也是管不到你,反正将军府有你两位兄长撑着,你做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也养得起你,不过如今,小夕回来了,你也该好好收收心了,明日,去兵部任职吧!”良渚帝笑着说道,他说地随意,听的人们却一怔,这是?

“霍爱卿,”良渚帝却不管别人如何想,吩咐霍祺年道,“这小子,我就交给你了,好好管着,别看在朕和暮离的面子上,狠狠管!”

“是。”霍祺年起身,领命。

暮云翼依旧散漫的模样,走到殿前,谢了恩。

第一百七十一章 嘉善城

一个拘谨到有些木讷的老好人霍祺年在边上,更衬托着潇洒到有些无状的暮书墨不像个样子了,他没有朝服,一身浅紫色锦袍,未及弱冠的少年足以担起所有美好的词汇和赞誉,令周围女眷纷纷侧目,微微泛红了脸,再一想,这男子已经是皇家的人,是郡主的夫君,却又突然白了脸。

皇家的女婿,是不能轻易纳妾的。更何况,来了这朝堂之上的女子,那个是期待着做妾的?

再看夕颜郡主,她的一方小几上,只做了她独自了人,她并不善饮酒,这会儿正端着茶喝着,眉目间山河疏阔,自有九天神女无限风姿,低眉浅笑间,看向暮书墨的眼神,却是柔和到能滴出水来。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暮三爷吧……

“陛下。”身旁,贵妃娘娘嗔怪道,“你就是太宠他了,要臣妾看呀,直接丢军营去当个小兵,摸爬滚打的,让他脱层皮!收收他那泼猴性子!连走个路都不规矩!”

“妹妹这话说的……要是暮三爷脱了层皮,咱们的郡主就该心疼了。”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咯咯笑着,一边笑着,一边看着独自一人一张位置的上阳夕颜。

她似有些害羞,微微红着脸笑着,低着头并未言语,她滴酒不沾,进了大殿入座之后,便只是喝茶,点心都不曾动过,倒不像是暮颜,喝酒、水果、点心,吃得怡然自得旁若无人。

那个千金小姐,会这般无状?

上阳夕颜,似乎一言一行都极其符合一个郡主该有地表现,完美到无懈可击。

这也是为什么,她差点就信了。

“哈哈……不逗这些年轻人了,瞧瞧朕的小郡主,都害羞了。”良渚帝今日心情似乎极好,笑声也比往日爽朗,笑完了,还举杯致敬了一旁似有些沉默的南宫帝。

南宫帝似乎笑地有些无力,心事重重的的样子,良渚帝笑问,“听闻贵国失散多年的太子,终于找到了?可就是这位?”

“这……不是嘉善县主身边的……”小侍卫么?

有人喃喃快语,被人一把掐住了,这是能在这种地方瞎说的么,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当年暮颜身边沉默寡言的木讷随从,可是人家如今,是夕照国的太子爷!

那人也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感激地看了眼身边同僚,悄悄挪了挪身体,降低存在感。

南宫帝似乎并未发觉,南瑾自然是不会主动回答的,他便笑着说道,“是的。正是小儿。当日蒙嘉善县主相救,才得以有如今的父子团聚。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完,他遥遥举杯,对着暮颜含笑点头。

又是嘉善县主……

谁能想到,数月之前回来的私生女,竟成了帝王寿宴之上最初风头的那位。

“为表大恩,国师已经先行回国,草拟圣旨。”谁知道,仿佛嫌弃今日暮颜还不够热闹,夕照帝再次开口,却是宛若重磅zhà dàn,“夕照愿意将夕照与良渚相连的城池改名为’嘉善城’赠与县主,县主在位一日,夕照愿意与良渚,永结友好。”

这一下,连帝后都受到了惊吓。

这是什么意思?夕照为暮颜撑腰呢?

若是暮颜在良渚一切安好,嘉善城自然是良渚和夕照友好邦交的纽带,但是,一旦暮颜在良渚不好,那么,嘉善城门一开,夕照军队长驱直入也已不是问题,也就是说,未来,他们需要供着这位县主?

在座各位都觉得这暮家三小姐,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太多善事,这随手一捡,捡了一个别国的太子,直接捞了一座城池……

暮颜自己也有些愣怔,这……天上掉了个馅饼,不知道该不该捡,她下意识看向南瑾,南瑾对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便大大方方站了起来,接受了道谢,“如此大礼,暮颜便却之不恭了。”

周围,一片恭维、道贺声,谁都知道,过了今日,走出了这里,暮家三小姐,便几乎是整个大陆最尊贵的少女了……

谢锦辰坐在对面,看着恭维声中淡定自若喝着酒的少女,边上暮书墨替她夹了点心,她很自然地直接张口就吃,吃完眯起眼,冲身边男子一笑,宛若餍足的猫。

那日画舫,也是这样的一幕,暮书墨亲手替她剥了橘子,伺候她的吃喝……

一个长辈,会这般对待自己的侄女么?即使是最疼爱的侄女?更何况,还是暮书墨这种……

方才,他的确是想要陛下圣旨赐婚,连老夫人都有了开口答应的趋势,谁知道,被暮书墨四两拨千斤地直接给搅黄了。

还暮颜生性笨拙、不善言行?说给别人听听也就罢了,说给他听,这里有是不是太敷衍了?

他怎么觉得,这暮书墨对暮颜的紧张程度,比对夕颜郡主还紧张?对着郡主倒是自始至终一眼都没瞧一下?

还有一个突然满满危机感的,便是皇后娘娘。这个暮颜,似乎前一刻还是懦弱木讷的样子,这会儿,突然就一下子飞上了不可撼动的高度。

那高度,已经令她有种无力感……

皇后轻轻对身后嬷嬷使了个颜色,嬷嬷悄悄退下。

……

大殿之外,暮色开始来临,红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微微的风并不大,今日天公似乎很作美,整个皇城似乎都洋溢在红橙橙的暖光里,红墙琉璃瓦的巍巍宫城,今日显得很喜庆地柔和着,扎着五彩绸缎的石灯笼里,也都是红色的蜡烛,石灯笼之间,都是喜庆的各色有着吉祥寓意的盆栽。

礼花开始点燃,淡淡暮色的天空瞬间便染成一片五颜六色的瑰丽景致。

端着精美佳肴的的宫女太监们以极快的速度穿梭而来,身后,跟着今年寿宴唯一有献菜殊荣的万品楼掌柜和十个身穿白色万品楼“旗袍”工作服的少女们款款而来。

万品楼的菜色倒是没见到,整个盖在小碟子里,什么都瞧不见,但是这般服饰的女子穿梭而来,倒是比今日花团锦簇的繁复要更夺人眼球,让人耳目一新。16

第一百七十一章 嘉善城

一个拘谨到有些木讷的老好人霍祺年在边上,更衬托着潇洒到有些无状的暮书墨不像个样子了,他没有朝服,一身浅紫色锦袍,未及弱冠的少年足以担起所有美好的词汇和赞誉,令周围女眷纷纷侧目,微微泛红了脸,再一想,这男子已经是皇家的人,是郡主的夫君,却又突然白了脸。

皇家的女婿,是不能轻易纳妾的。更何况,来了这朝堂之上的女子,那个是期待着做妾的?

再看夕颜郡主,她的一方小几上,只做了她独自了人,她并不善饮酒,这会儿正端着茶喝着,眉目间山河疏阔,自有九天神女无限风姿,低眉浅笑间,看向暮书墨的眼神,却是柔和到能滴出水来。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暮三爷吧……

“陛下。”身旁,贵妃娘娘嗔怪道,“你就是太宠他了,要臣妾看呀,直接丢军营去当个小兵,摸爬滚打的,让他脱层皮!收收他那泼猴性子!连走个路都不规矩!”

“妹妹这话说的……要是暮三爷脱了层皮,咱们的郡主就该心疼了。”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咯咯笑着,一边笑着,一边看着独自一人一张位置的上阳夕颜。

她似有些害羞,微微红着脸笑着,低着头并未言语,她滴酒不沾,进了大殿入座之后,便只是喝茶,点心都不曾动过,倒不像是暮颜,喝酒、水果、点心,吃得怡然自得旁若无人。

那个千金小姐,会这般无状?

上阳夕颜,似乎一言一行都极其符合一个郡主该有地表现,完美到无懈可击。

这也是为什么,她差点就信了。

“哈哈……不逗这些年轻人了,瞧瞧朕的小郡主,都害羞了。”良渚帝今日心情似乎极好,笑声也比往日爽朗,笑完了,还举杯致敬了一旁似有些沉默的南宫帝。

南宫帝似乎笑地有些无力,心事重重的的样子,良渚帝笑问,“听闻贵国失散多年的太子,终于找到了?可就是这位?”

“这……不是嘉善县主身边的……”小侍卫么?

有人喃喃快语,被人一把掐住了,这是能在这种地方瞎说的么,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当年暮颜身边沉默寡言的木讷随从,可是人家如今,是夕照国的太子爷!

那人也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感激地看了眼身边同僚,悄悄挪了挪身体,降低存在感。

南宫帝似乎并未发觉,南瑾自然是不会主动回答的,他便笑着说道,“是的。正是小儿。当日蒙嘉善县主相救,才得以有如今的父子团聚。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完,他遥遥举杯,对着暮颜含笑点头。

又是嘉善县主……

谁能想到,数月之前回来的私生女,竟成了帝王寿宴之上最初风头的那位。

“为表大恩,国师已经先行回国,草拟圣旨。”谁知道,仿佛嫌弃今日暮颜还不够热闹,夕照帝再次开口,却是宛若重磅zhà dàn,“夕照愿意将夕照与良渚相连的城池改名为’嘉善城’赠与县主,县主在位一日,夕照愿意与良渚,永结友好。”

这一下,连帝后都受到了惊吓。

这是什么意思?夕照为暮颜撑腰呢?

若是暮颜在良渚一切安好,嘉善城自然是良渚和夕照友好邦交的纽带,但是,一旦暮颜在良渚不好,那么,嘉善城门一开,夕照军队长驱直入也已不是问题,也就是说,未来,他们需要供着这位县主?

在座各位都觉得这暮家三小姐,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太多善事,这随手一捡,捡了一个别国的太子,直接捞了一座城池……

暮颜自己也有些愣怔,这……天上掉了个馅饼,不知道该不该捡,她下意识看向南瑾,南瑾对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便大大方方站了起来,接受了道谢,“如此大礼,暮颜便却之不恭了。”

周围,一片恭维、道贺声,谁都知道,过了今日,走出了这里,暮家三小姐,便几乎是整个大陆最尊贵的少女了……

谢锦辰坐在对面,看着恭维声中淡定自若喝着酒的少女,边上暮书墨替她夹了点心,她很自然地直接张口就吃,吃完眯起眼,冲身边男子一笑,宛若餍足的猫。

那日画舫,也是这样的一幕,暮书墨亲手替她剥了橘子,伺候她的吃喝……

一个长辈,会这般对待自己的侄女么?即使是最疼爱的侄女?更何况,还是暮书墨这种……

方才,他的确是想要陛下圣旨赐婚,连老夫人都有了开口答应的趋势,谁知道,被暮书墨四两拨千斤地直接给搅黄了。

还暮颜生性笨拙、不善言行?说给别人听听也就罢了,说给他听,这里有是不是太敷衍了?

他怎么觉得,这暮书墨对暮颜的紧张程度,比对夕颜郡主还紧张?对着郡主倒是自始至终一眼都没瞧一下?

还有一个突然满满危机感的,便是皇后娘娘。这个暮颜,似乎前一刻还是懦弱木讷的样子,这会儿,突然就一下子飞上了不可撼动的高度。

那高度,已经令她有种无力感……

皇后轻轻对身后嬷嬷使了个颜色,嬷嬷悄悄退下。

……

大殿之外,暮色开始来临,红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微微的风并不大,今日天公似乎很作美,整个皇城似乎都洋溢在红橙橙的暖光里,红墙琉璃瓦的巍巍宫城,今日显得很喜庆地柔和着,扎着五彩绸缎的石灯笼里,也都是红色的蜡烛,石灯笼之间,都是喜庆的各色有着吉祥寓意的盆栽。

礼花开始点燃,淡淡暮色的天空瞬间便染成一片五颜六色的瑰丽景致。

端着精美佳肴的的宫女太监们以极快的速度穿梭而来,身后,跟着今年寿宴唯一有献菜殊荣的万品楼掌柜和十个身穿白色万品楼“旗袍”工作服的少女们款款而来。

万品楼的菜色倒是没见到,整个盖在小碟子里,什么都瞧不见,但是这般服饰的女子穿梭而来,倒是比今日花团锦簇的繁复要更夺人眼球,让人耳目一新。16

第一百七十二章 蛋糕

穿着旗袍的貌美女子手托餐盘,婀娜多姿款步而来,男宾们纷纷侧目,也有身边母老虎黑了脸,掐上自家男人腰上的游泳圈,男人悻悻收回了目光。

今日万品楼的工作服还是应了景的,不似平日里那么单调素雅,领口、下摆处都是娇艳的桃花,缓缓走来摇曳生姿,的确是清新又曼妙。

少女们噙着笑意,一个个跟着往里走,将手中托盘挨着一几一碟放下,掌柜的走到帝后前的案几前,跪下呈上,福公公小碎步跑着过来接过,放下,打开了上头盖子。

一愣。

帝后一愣。

因着帝后不曾动所以也始终没有看眼前案几碟子里到底什么菜的伸长了脖子的大臣极其家眷们,一愣。

帝后身前的碟子比他们普通的更大些,从未见过的食物,甚至若不是这会儿端上来的,他们都不敢判断这叫做食物……白色的像是糕点,圆形,上面一个大大的寿桃,寿桃极其逼真,糕点上似乎还有字,他们看不到。

帝后却是看到了,用红色字体写着,生辰快乐!标准的簪花小楷,很漂亮,很秀气,也……很独特。

不是高呼万岁,不是歌功颂德,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这会儿,竟觉得别具一格到令人暖心,就像突然回到年少,那些最简单最温软的感触。

良渚帝微微笑着,问道,“这叫什么?”

“回陛下,这个糕点叫蛋糕。”郭掌柜说道,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自从万品楼得此殊荣,能有幸在陛下寿诞上献菜,草民便开始苦思冥想,夜夜不能寐。某一日,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到了一位白胡子老仙,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托着寿桃,他告诉草民,这蛋糕乃是帝王生辰才能拥有的,来自于神明的祝福,神明会保佑陛下延年益寿,保佑良渚国运昌盛!”

嗯,编地极好。暮颜嬷嬷点头,低头,酒杯轻轻遮挡了嘴角的弧度,这郭掌柜,愈发能干,是个人才。

蛋糕,自然是她教的,但后面那段话,却是郭掌柜自己发挥的。

“赏!”上座,听着格外满意的良渚帝,大手一挥,立马有小厮端着盘子上来,上面红布盖着,看不清楚是什么,但是看造型,该是满满的黄金白银,如此好几大盘子,众人纷纷艳羡。

暮颜更是低着头笑地见牙不见眼,还有什么能比众目睽睽之下证明自己是天定的帝王要来的更让人龙心大悦呢?

“谢陛下!”郭掌柜诚惶诚恐地跪下,身后丫头们各个空盘子上,都被放了一盘子的金银珠宝……有个小丫头眉毛都皱起来了,重……

福公公笑着弯腰,替良渚帝夹了一小筷子的寿桃,帝王很斯文地吃了一小口,似乎怔了下,然后含笑点头,“的确是很好吃!万品楼……不曾辜负了朕的期待!”

“谢陛下夸赞!”这句不负期待,到底是什么分量,也许在场的人都知道,今日,万品楼,名利双收。

郭掌柜领着众人退下了,宫女们掀开了各个案几上的盖子,露出了他们桌上的蛋糕。蛋糕和陛下的不同,没有寿桃,只是一个抹了白色奶油的素色蛋糕,上面四个小字“与天同庆”,自然是不能有寿桃的,不然如何衬托帝王的不同。

不过众人也是第一次吃蛋糕,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这“蛋糕”是哪两个字……甜而不腻的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几乎让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特别是夫人小姐们,差点就要顾不得这是什么地方了……

皇后很矜持,小口抿着吃,嬷嬷帮她夹地很少,她也不能自己去夹,皇室的规矩,再好吃再喜欢吃的的菜品,每一道最多吃两口,第三口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吃了。

可是这蛋糕……

一道蛋糕,几乎掩盖了御膳房所有菜品的风光,怕是多年以后,这些个老臣们,和自家孙子讲故事,还会讲到:曾经,我在承乾殿上,吃过一道菜,叫蛋糕,那个好吃呀……就是有点儿少……

晚宴正式开始了,外面礼花绽放,照亮了熠彤的一整片天空,钟鸣迭起,大殿里,歌舞升平,皇室成员外国使臣纷纷开始献礼。

将军府送的礼,是一副万寿图。不张扬,也不可以低调,很符合身份的一副屏风,良渚帝含笑收下了。

整个环节几乎没有亮点,或者说,是被今日的**迭起的嘉善县主和万品楼掩盖了太多锋芒,这一日折腾下来,众人也有些疲累,是以,情绪渐渐便也低了下去。

晚宴过后,帝后相携带着众人,走出承乾殿,观赏夜空下的礼花。

今年因着各种未决的案件,帝王有些心情不好,礼部便卵足了劲地哄着,从夜幕刚刚升起,这礼花就不曾消停过。

而在承乾殿外的巨大汉白玉广场上,百官齐聚,一同看着天空华丽的色彩,整个广场,亮若白昼。

暮书墨看向身边的少女,她微微仰起的下颌,线条精致华丽,因着五彩纷呈的礼花,往日里素白的小脸上,似有温软的暖意,今日,她在寿诞上,几乎是达到了一个绝大多数女子一辈子遥不可及的高度。

今日所有,其实不过是她厚积薄发罢了。

而他也知道,这孩子能走到的高度,绝不只是这么多,而他,愿意看着她越走越远,看着她越发耀眼,他,愿意做那个放风筝的人。

他轻轻握住了她身侧的手,少女诧异回头,见是暮书墨,突然展颜一笑,又回头看着天空。

……

今晚的熠彤,几乎是个不眠城,所有人、家家户户,每一个屋檐下,大人、小孩,抱着稚童的母亲们,都仰头看着天空,今年的寿诞,因着整十数,比之往年要更华丽、翻覆,奢侈,这般大型的礼花,很少能得见。

整个熠彤,都在一种震耳欲聋的欢腾里。

于是,那些诡谲暗蜮里的东西,便显得格外没有人注意得到了。那些数年来夜夜不能寐的担忧和害怕,终于在今夜,化成了最利的刃。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失踪

暮颜失踪了。

那个在良渚帝寿宴上出尽了风头的少女,突然就失踪了。

没有人能找到她,第二日天还没亮的时候,结束了一晚上礼花绽放的熠彤,满大街的礼花残骸,一早到起来清理大街的士兵无意间一个回头,突然看到了颜府大门上很不起眼的一个污渍。

镶铜钉的大红色朱门上,一个很不起眼的褐色痕迹,是很难发现的,就算发现了,也并没有什么奇怪,毕竟,谁家大门上有个污渍再正常不过。

可是,就是突然有种不安感,在这不算亮堂的光线里,宛若贴地盘旋的幽风,刮在心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那个士兵就是突然觉得很奇怪,凑近一看,是个已经干涸的血迹……伸手一擦,没擦掉,突然又觉得奇怪,这个时候门房小厮应该已经起了才是,这颜府怎地如此松懈?

但颜府这种地方,他一个小兵还是没有胆量去探究的,他自皱着眉准备转身离开,突然鼻尖淡淡血腥味,似从门后传出来,一怔,突然心头警铃大作,急急忙忙去敲门,却发现,门开着,悄悄推了一条门缝,探头进去,就傻在了当场——有血迹,从门背后不知道哪里,蜿蜒着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沟渠……

整个颜府,悄无声息的,似乎笼罩在一种死寂里。

那名小侍卫转身就跑,一路跑进了府尹大院,敲响了那面打鼓,鼓点响彻了因着昨夜的狂欢而尚且酣睡的熠彤上空。

很快,颜府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整个颜府,如同那位小士兵看到的一样,除了两个已经死去的门房小厮,还有三四个打扫的丫鬟的尸体,什么都没了。

死寂。无风。

日头很快升起,日光炽烈,谢了荷花的水池里,波光粼粼反射着刺目的光,整个府邸压抑而沉闷,有种盛夏午后的那种压抑感,府尹时不时擦着额头的汗,身侧,散发着强大冷空气的几尊大神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之前就有说嘉善县主一病,半个熠彤动了,他还没感觉,这会儿……何止半个熠彤啊,都动到夕照国去了好么?

夕照国君、安阳王爷、大理寺卿谢大人、将军府暮三爷和世子爷,森罗学院、麓山书院、还有……你崔府凑什么热闹,为什么也要来这板着脸给他施压?还有福公公……您不知道您一来,几乎等于陛下亲临么?

谁都不知道,一个府邸,是如何在一整晚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空了的,而嘉善县主,究竟是生是死,更是无从得知。

昨日一整晚的礼花,足够掩盖太多东西。

譬如……打斗。譬如……隐没在暗处的弓箭手。譬如……黑暗中的人心诡谲机关算尽。

总之,将军府三小姐、嘉善县主,失踪了。连同颜府一大部分的下人们,都不见了,连同她最贴身的两个婢女,也不见了。

……

然而,这件事,原比此刻在场的人们所料想的要严重的许多。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无论官兵们如何彻查,都只能在杂乱无章的药草地里找到了一根带血的箭矢,那箭矢带着倒刺,和嘉善县主画舫遇刺那日的一模一样。上面挂着碎肉,明显是被人强行拔出来带出的肉,地上一滩不算小的血迹。

不知道是谁的。

除此之外,县主到底活着没,在哪里,若是已经死了,那么尸体又在哪里,这一点,官兵们查了数月都没有查到。

陛下下了圣旨诏书,严令彻查!听说御书房的茶具几乎每天就要换一套,毕竟,那日之后,夕照帝就带着太子和使团回了国,之后,嘉善城门打开,夕照最享誉大陆的十万骑兵就天天守在那,虎视眈眈的,时不时在两国边境溜达一圈,夕照帝的书信一封又一封,来关心是否找到了他们整个夕照国的大恩人。

良渚帝一封又一封诏书送去了暮离那,要求他带兵去良渚夕照相连的边境,可是不知道为何,往日里相安无事的边境,突然时有流寇作乱,竟始终走不开。

于是,无法,安稳了太久的良渚,良将只有两位,一位暮离,还有一位,安阳王爷。其他的虾兵蟹将根本不足以和夕照的十万铁骑对峙,只是,更巧合的是,安阳王爷病了……

这病来地虽然巧合,可是御医们确确实实诊断了,就是病了,根本不能长途带兵。

一时间,良渚竟只能在十万铁血骑兵的虎视眈眈下,忍气吞声地感受来自夕照国君每月一封连时辰都不差分毫的“问候”。

当然,若只是这样,御书房的茶盏,可能碎地还会少一点。

所谓内忧外患,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时候的良渚,大理寺卿谢大人,终于破获了城南破庙案,时隔数月,他终于找到了当日的目击证人,说是看到了运尸体的那个人。

目击证人说,原本也是不敢举报的,就怕被人寻了仇,这不,在官府张贴的画舫刺杀暗结案公布上,看到了太尉府那位黑袍人,知道已经落网了才敢站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心烦意乱急需找个宣泄口的良渚帝龙颜大怒,一纸诏书,就此废了太子之位,赐了封地,就此滚出了熠彤,而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更是直接废了皇后之位,进了冷宫。

至此,太尉府一脉,似乎已经全部倒台,彻底凉凉。

而将军府似乎在这件事情中,明明是个最大的相关者,却格外地沉默,似乎真的坐实了不喜这个私生女的传闻,连往日里极其喜爱这个小侄女的暮家三爷,都不吵不闹,只是,似乎太久没见人了?

反倒是夕颜郡主,似乎心有戚戚焉,连着及笄礼之后的婚姻大事,都觐见了良渚帝表示没有那个心情,想等暮颜的事情尘埃落定……良渚帝也没那个心思,便同意了。

而太久没有见到人影的暮家三爷,近日里改了阵营,不再日日睡在吟风楼了,而是偷偷搬去了万品楼后院,日日看着万品楼后院的鸽子,皱着眉,等着某个小没良心的少女的来信。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继续失踪

春去秋来。又入冬。

暮颜还是没有找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是熟悉暮颜的人,都似乎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几乎同时在随后的动作里,确认了她的安全无虞。

万品楼如同雨后春笋,在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建起了分店,连夕照国都对他打开了大门,奇怪的是,万品楼竟卖起了非时令蔬菜,而且很是新鲜,似乎刚从地里挖出来没多久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有酒楼派人整天整夜地蹲点跟踪探查一二,却只见每日都会有固定的农户推了车送货上门,“间谍们”自然也想要效仿,却被告知自己只是运货的,而真正的来源,是几条奇怪的大船。

而那大船,港口的人都见过,也有官员去看过,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造型有些奇怪罢了,并且因为他家是专门打着给万品楼送菜的旗号,官员们都会通融一些,谁都知道,万品楼,那是陛下私印在前的酒楼,甚至在寿宴上,凭着一道“蛋糕”深得圣心的。

而一直不瘟不火卖着限量款珍奇的“奇货可居”,似乎依旧不瘟不火,那个老掌柜依旧会嗑着瓜子站在门口唠嗑,来了人也会殷勤地倒着茶水,不管你买不买,不管生意好不好,似乎他都不介意。

只是,有人从外地回来,却说,似乎在别的城市也见到了这么一家店,买的东西一样,价格也一样……于是众人才发现,原来,奇货可居远比他们以为的,更有实力,一时间,面对这个温吞老掌柜,也没多少人敢去蹭茶水喝了。

众人似乎渐渐淡忘了,那个来了帝都之后一度成为说书人的题材的将军府三小姐,颜府的牌匾也蒙了尘,那段历史,似乎就此被掩埋。

除了依旧陈兵嘉善城的十万铁骑……

除了隔三差五森罗学院的问候……

……

暮书墨还是时常蹲点万品楼,主要是这个没良心的,从来不主动给他写信,她的信件只到万品楼,几乎提不到他……偶尔提到,绝对是有事相求,没事的时候估计早把他忘到大海底下去了。

自然,也是提不到谢锦辰的,不过暮颜并没有带走沉施,也没有带走北遥,北遥便在月余之后悄悄回了谢锦辰的府邸,如此,谢锦辰才知道暮颜还活着。

暮颜还活着。

那日皇后派出手中最后的王牌,力求借着漫天烟火一击必杀,也的确是有些效果的,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弓箭手,带着暮颜刻画的手弩,身经百战的暗卫在发现之时已经太晚。

颜府遭受了有史以来最惨烈地重创,几乎全军覆没。

也就是那个时候,暮颜才知道,自己终归还是锋芒太露,此时地自己,保护自己尚且可以,保护别人,却是办不到的。

于是,借了这次机会,带着颜府残存,集体消失。

消失后,暮颜去了海外,搬回了大量的玻璃,在林小北找到的海岛上驻扎了,修建了大量地玻璃房,将当初方璇的那批人一起带去了海岛种起了大棚。这就是为什么,万品楼永远用非时令的新鲜蔬菜。

她窝在这座海岛上发展农业,心思却从来没有停过,外界一切凡尘俗事,沉施都会通过书信告诉与她。

一个人不受干扰之后,事情才能想地更周全更全面。

太尉府为了杀她,不惜暴露自己身份,如此仓促,皇后也是,借着寿宴孤注一掷,如此行径,和往日谨慎模样半点不像,倒像是,受了谁的命令或者威胁。

可是……一国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真的会受人威胁听命于人么,甚至,搭上整个太尉府和太子的大好前程?那么那个背后要杀她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地位?

也因此,她并未急着出去,自顾自在这座海岛上过起了隐居生活。

……

这一年,圣罗大陆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夕照国君正式宣布退位,太子登基,数月之后,现任夕照陛下封了一位长公主,谁都不知道是谁,册封典礼尚未举行,只说公主远在海外,回国之后再行册封仪式,一应赏赐到时公布。

上位者们隐隐约约知道是谁,整个夕照,若说有一个女子可以有此殊荣,那一定便是暮颜,那个失踪了一年多,十万铁骑就在良渚边境虎视眈眈了一年的暮颜……

可是,她真的还在么?或者真的去海外了?谁都不明白,当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私生女,何以这般生死牵动了几乎整个大陆的注意。

而最憋屈的,自然是良渚帝,你说你都知道她还活着,并且知道她在哪里,那这十万铁骑你摆那一年多,是闹着玩儿么?

是显示你们粮草太多么?你忘了暮颜还是我良渚的县主么?

而良渚,这一年多也是多事之秋,太子被废之后东宫空悬,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上阳瑞和上阳烨,便开始蠢蠢欲动了。往日的兄友弟恭,顷刻间变成了机关算尽也要治你于死地的狠辣和决绝。

首先,是谢大人上书禀奏,说查到当年临泽镇的事情实际上是烨王派人干的,随后,烨王喊冤,却有不明人士站出来说,那千灯镇的人,实际上是瑞王手下,证据确凿。

一时间,二王闹地不可开交,朝廷之上,硝烟四起。良渚帝这一年来,头发都白了大半,再加上后位虚悬,大臣们纷纷觐言,要求立后,呼声最高的贵妃娘娘却温婉一笑说是觉得自己资质尚浅,并无此能力,此事才得以偃旗息鼓。

随后,众人便发现,良渚帝心烦意乱之时,便只去贵妃娘娘那。才惊觉,贵妃这招,以退为进,玩得甚好。

……

良渚开元十六年年末。冬。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半个月。北国的冬天,银装素裹白雪皑皑,青黑色屋檐下的红灯笼,显得格外艳丽而唯美。

因着出行不便、生意惨淡,很多店铺都提早关了门,准备歇年回家,置办年货。

年节是一年最隆重的日子,连这一年多来郁结于心的良渚帝,这几日都露出了难得地笑意,大臣们也偷偷舒了口气。

第一百七十五章 暮颜回来了

良渚开元十六年年末。冬。雪。

雪下得很大,万物都包裹在银装素裹里,宛若进入了冬眠。街上悄无声息的,唯有万品楼,红红火火推出了新菜。

这次,不是药膳了,听说,叫做“火锅”,新鲜的蔬菜,刚切好的肉,一边涮,一边吃,在这大雪飘飞的季节里,很是实用,吃完之后,还有新鲜的西瓜,可谓是天天爆满……

而手握全大陆几十家万品楼的小丫头沉施,这几日并没有因为这般的火热而觉得有丝毫地开心,因为她,每天都要被暮三爷追问同一个问题很多遍,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说这个冬天么?”暮书墨早就霸占了万品楼后院的书房,脾气日益见涨,颐指气使的,他都帮她将帝都弄得一团乱了,她还不趁乱回来?

真打算在夕照做长公主不回来了?

“三爷……”沉施支支吾吾,根本不敢说,手里的一张信函捏在手里捏了半天,都快捏皱了……呜呜呜,小姐啊!你不知道三爷很恐怖的么?

“三爷什么三爷,问你呢!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沉施就在这样的气场里,缩了缩脖子,颤颤递上手中信函,暮书墨一把抓过,展开一看,脸色便黑了——这压根儿不是自己以为的书信,就是一张邀请函,一张夕照长公主册封典礼的邀请函!

那孩子,真打算窝在夕照做长公主了!

夕照长公主册封典礼邀请函,就是在这个冬季,突然到了各国使臣的手里。这大半年来,“夕照长公主”是谁,早就众说纷纭,大多数坚持认为,就是嘉善县主暮颜,但是也有人觉得,这嘉善县主都消失近两年了,如何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当邀请函出现在各国使团桌子上的时候,那些个冬日里已经拢了袖子准备歇年的朝臣们,突然又精神亢奋了。最亢奋的莫过于良渚国,若是这长公主,的确就是嘉善县主,那嘉善城的十万铁骑,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虽然这十万铁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可是如此虎视眈眈地,可是!也不知道是哪个教出来的兵,恶劣的很,每过几天就会在嘉善城外大半夜操练一下,那吼声震天,那马蹄整齐划一踏上边境,是何等震撼人心的事情,恐怕只有作为邻居的百姓和将领才能深切体会。

太恶劣了!

深有同感的暮书墨,最后还是背上了行囊,踏上了去夕照的路。

……

暮颜回来了。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各方揣测结果出奇地一致。

良渚皇宫御书房里,福公公悄悄松了口气,陛下被二位王爷闹得,这几日精神状态愈发不好,如今若是嘉善县主真的回来了,倒也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还记得那个少女,数面之缘,总觉得风华便有些许不同,不曾想,竟能成长成这个样子。

谢府。

这近两年来,谢锦辰因着破了几桩大案,愈发地深受陛下信赖。人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便也不会去顾着去膈应别人,于是连带着对谢锦辰,倒似乎真的愈发重用了,如今,整个谢府,隐隐都由谢锦辰当家了。

青影来汇报的时候,谢锦辰正在浇花。他的院子里,种了几株爬藤的蔷薇,日日呵护,精心打理,连一片叶子都不愿有所伤损。

而青影一说完,白色锦缎长袍的男子浇花的手一顿,水壶啪嗒一下,直接砸落,砸在谢锦辰最喜欢的一株双色蔷薇上。

那花这么久以来,就开了如今这一朵,这一砸,直接断了……

谢锦辰似乎也不在意,原先珍之重之的蔷薇,这会儿被这么直接砸断了,似乎一点儿都不心疼,他俯身去捡断花,动作迟缓而唯美,嘴角的弧度,泛着温柔而醉人的涟漪。

他低低叹息,终于回来了……

而远离帝都的封地。

废太子是在大婚之后离开的熠彤。暮云雪作为废太子的新婚妻子,自然是一同去了封地。这一年多来,废太子在封地有多么郁郁不得志到行事荒诞,暮云雪就有多么怨恨暮颜。

可是,怨恨又有什么用,如今,她早已嫁作他人妇,连孩子都生了,而废太子愈发荒诞,小妾都找了好几个了,至于暮颜,只能感叹物是人非,红颜薄命罢……

后来似乎又有呼声,说她不曾死,还活在海外,还被封了夕照的长公主?这如何可能?这种似乎什么幸运事都降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的机遇,是怎么一回事?

莫名想起母亲曾经说的,让她不要管暮颜的事情。母亲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这一年多来,她总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来,有种无力、无奈、却又有些放不下地心疼,很复杂。

这两日,暮颜回来的呼声愈发响亮了,只是……看着身边犹自吮着手指睡着的娇儿,竟突然不怨恨那个少女了……宛若时过境迁之后的红尘淡却。

良渚各方蠢蠢欲动。

而断魂大山脉的某一处小木屋院子里,佝偻着背的老者正蹲着切草药,比之前两年,他似乎更老了,背也更弯了,愈发成了小小的一个。

青衣男子蹲在他对面,帮他打理着他切完的草药。

“如今,你的重心该转移到了学院里,毕竟,你是院长了。我一老头子,自己照顾的好。”罗院长轻声笑着,说道。

“老师。你一个人在这我终究不放心。”男子似乎很不赞成,微微摇着头。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快回去吧。”老者站起身,随手擦了擦袍子,他穿的都是淡青色袍子,这会儿两个灰灰的手印,他也不在意,开始下逐客令,拉起地上的大徒弟,就往外推。

青衣男子温润儒雅的模样,就着自己老师的手往外走,无奈得苦笑,突然似乎想起来似的,说道,“老师,今日收到夕照国的邀请函,长公主的册封典礼,我估摸着应该是小师妹回来了。”

推着他出门的手顿了顿,收了回来,老者微微笑着,低语,“她的确应该要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重逢

暮颜回来的消息,并没有官方证实,却格外肯定地迅速席卷了整个大陆。

暮书墨接到邀请函,咬牙切齿地赶到夕照,夕照守城见到他的邀请函,一路带着他赶到了皇宫。

此时,刚至年关。

夕照海滨城市,皇宫富丽堂皇,亭台楼阁、云烟绉纱,小桥流水在皑皑白雪里,比之北国良渚多了一分秀丽精致。

暮书墨是被守城官兵带着进了皇宫交接给了御林军首领,而后一路带到了金银双色的御书房里。

最初那个沉默的漂亮少年,一袭黑色绣金龙的华丽锦袍,坐在王座之后,抿紧地唇线多了分威严和霸气。这一路走来,夕照百姓多是对这位新君赞誉有加,很得民心。

谁曾想过,当年暮颜身边那个武艺高强地漂亮地有些过分的少年,竟会换上一袭流光锦袍,端坐夕照王位之上,成为大陆金字塔顶尖的王者。

见到暮书墨进来,南瑾挥了挥手,御林军首领低头退下。

“你来了。”王座之上的少年起身,行走间黑色锦缎长袍流光溢彩,衬着少年本就美丽的容颜愈发有些俊美妖异地有些过分,淡灰色的瞳孔里,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晰。

“陛下。”暮书墨弯腰准备行礼。

却被南瑾拖住了,道,“她说过,在她这里,无论我是谁,我都只是那个叫做南瑾的少年。”所以,哪怕现在姓了南宫,他依旧坚持自己叫瑾,握瑾怀瑜的瑾。

提到此刻在这皇宫某处的少女,南瑾微微柔和了脸色,道,“走吧,带你去见她。”

坐着步撵一路走过回廊深深,走进后宫,整个后宫几乎空悬,太后和太上皇独居一宫,剩下的便也只有暮颜的公主府了。

南瑾虽已登基,却并未立后,整个后宫,除了这三位,一个主子都没有。因着帝王宠爱,这长公主的地位,便愈发地高高凌驾了,谁都知道,这少年帝王心里,长公主的事情,可是和国家大事足以相提并论的。

就见这次册封典礼吧,国师推演了三个日子,最适宜的是年节后第一天,但是谁都知道,年节后便是不上朝的,文武百官都是在家围着媳妇孩子过年节的,哪知他们陛下大笔一挥,就选了这个日子。

于是……

今年的夕照年节,不仅是礼部,几乎整个朝廷都忙成了一团。一点年前懈怠都没有,连礼花都比往年需求多得多,加班加点的赶制册封典礼上要用的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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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长乐宫”是在一年前就开始修缮的,距离皇帝陛下的卧龙宫很近,占地极大,比之卧龙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长乐宫全体都以金银二色为主调,精致程度不亚于一个小型皇宫,几乎是可以日日足不出户便欣赏着江南美景。

他们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长乐宫便近在眼前了。前几日飘了雪,如今雪虽停了,却并没有化,在长乐宫圆形的穹顶上,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长乐二字,在这刺目的日光里,凛然而耀眼。

两人下了撵车,南瑾挥手制止了上前通传的太监,陪着暮书墨站着。暮书墨,便站在这宫门前,突然起了些近乡情怯的气氛来。

将近两年的时间,只能通过书信来往中的只言片语,得到她安全的消息。当年,整个颜府突然人去楼空,连他都是措手不及,再看后院那支带着碎肉的倒刺箭矢,几乎是脑子一片空白。

一直到三日后,他才接到墨二传回来的消息。

而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一别就是两年……如今,这扇宫门里的小丫头,从十四岁,变成了十六岁,他又再一次缺席了她生命中的两年,还是最最重要的两年。

她该是长高了吧,可能还会瘦一点,毕竟这两年她那么忙,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必然是不会好好吃饭的。闫梦忱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如何照顾得了暮颜?

想要推开门的那只手,举在半空突然有些无处安放,微微握成了拳,又缩了回来……南瑾在边上看着,却也有些理解,她回来时,他去城门口迎接她,便是这般举步艰难的模样,想见、思念、期待、又有些踟蹰和胆怯。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这般心情。

“进去吧。她知你这几日便会到了。”自从坐了这王位,他虽仍然不爱说话,比之往日却多了些。更何况,还是与她有关的事情。

暮书墨微微叹息,终是伸手推了门,厚重的长乐宫大门应声而开,悠长而缓慢的“吱呀”声,宛若暮书墨口中应声而落的叹息。

门内侍卫宫女见此,纷纷下跪,就要行礼,南瑾挥了挥手,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并没有惊到远处花园中的红色身影。

白色苍茫里,一抹艳丽如火的红色,便格外夺人眼球了,令人下意识眯起了眼。

墨发披肩,红色锦缎披风长长地垂到了地上,背影似乎太过于瘦削,少女坐在池边石凳上,似乎微微仰着头和身前女子说着话,那女子,宫女打扮,并不是很美,却极为温柔,弯腰为红衣少女拢好了披风。

暮书墨,几乎看着这少女的背影,看呆了……她果然瘦了。

宫女余光瞥见遥遥站着的两人,一人她不认识,还有一位,却是天天见的,皇帝陛下。谁都知道,陛下每日都会来同长公主一同用膳,那个时候的陛下,恐怕世人都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还是冷冷的,却总觉得极为柔和,而长公主,似乎从不行礼,连称呼,都是一个字,瑾。

连带着,他们长乐宫的人,都沾了光,日日得见龙颜。

这会儿见了陛下,宫女一怔,就要行礼,南瑾再一次制止了,今日这般情形,只是故人重逢,这些个宫女太监的,并不适合待着。

那宫女悄悄退下,少女终于觉察有异,下意识回头看来,微风微微扬起额间碎发,露出白净的小脸,墨色的瞳孔里,似有些吃惊。时间似乎就此定格,整个世界都被上苍之手按了暂停键。

两年,似乎我从未离开,似乎你一直都在。

第一章 拥抱

想过太多次,重逢该是什么样子的。

比如,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看着你骑马奔驰而来,风吹乱了你的发,那发尾微微拂过我的心尖,簌簌地痒。

比如,我站在夕照群臣叩拜的祭坛上,拖着长长的,需要四个婢女抬着的裙摆,接受上天的赐福,你的目光,穿越人潮,落于我身。

又或者比如,你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她凤冠霞帔小鸟依人,当年圣旨赐婚,终成佳偶,而我,坐在宾客席上,听你缱绻了眉眼,唤她,小夕。

……

这两年,想过太多次重逢的模样,我也许已经不是我,你也许不再是你,但当日,将军府墙头,你低头看来的目光,必能穿越时光,在今日重现。

却从未想过,重逢不过就是午后日色温软里,你推开长乐宫厚重门扉,而我,恰巧回头。

如同从未离开。如同一直都在。

日色温软里,少女眉目清秀、比之两年前,少了分稚气和圆润,巴掌大的小脸,显得墨色眼瞳又黑又亮,微微上挑的眼角,风情万种,她倏然转身的动作,松散了方才宫女拢好的披风,露出里面繁复华丽层层叠叠的华丽宫装。

那种想要狠狠打她一顿屁股的咬牙切齿,就在她嘴角漾开的笑意里,倏忽不见了。

暮书墨站在长乐宫的大门内,微微笑开,张开双臂,轻声呼唤,“颜儿……”

声音很低,疏忽间消散在微风里,暮颜并没有听到,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称呼,如此熟悉,以至于不曾听到就能想起他唤她的音调。

两年时间,暮书墨的身上,多了一份沉稳练达而少了一份年少风流,他的目光如水般清冽,眼底微微的疲惫被隐藏地很好,看着她微微笑着,笑容带着宠溺的温度。

暮颜起身,举步朝他走去,起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举止优雅、步履从容,嘴角含笑、眉目如画,长长的白色宫装,搭着火红披风,宛若女神自九天之上款步而来。渐渐地,步子越来越大,她也越走越快,风扬起披肩墨发,披风下摆刮过道旁花盆里的碎雪,雪花激扬里,少女眼角泪光乍现,一头扑进了暮书墨张开的臂膀里。

馨香软玉在怀,再多喟叹和郁结都疏忽间消散不见。

不想再问,为什么两年来几乎杳无音讯,连个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给他,除了万品楼就是奇货可居,竟就这般不曾想念过他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两年,如今,却随着这乍现地含着泪光的笑意,整个人都被很好地熨帖了,半点疑惑和郁结都不曾有,这孩子,怎么会忘了他呢?

南瑾悄悄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很仔细地带上了门。

暮颜埋在暮书墨胸膛里,那里有力的心跳声那么清晰而快速。如何能够不想,两年的时间,足够她看清太多东西,也足够她看清自己。暮书墨于她,早就不是简单的叔侄,冥冥之中的喜欢和在意,因着距离和时间,显得愈发真切。

可是,他是否知道真相,他是否已经娶了那位郡主,他是否知道,她才是那个从异世而来、几经坎坷丢了记忆,却依旧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的上阳夕颜?

因着这些心思,便愈发不敢触及,是以,两年来总顾左而言他。如今却觉得,所有心意,都在这千里驱驰日夜兼程里,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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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都有些好奇这个只是在皇帝和公主聊天时,才出现过的“暮小叔”,听说是良渚将军府的暮家三爷。他们不熟悉,却也看得出,这个人对于他们长公主来说,很重要。

这位长公主其实很好说话,太上皇有时候也会来,静静地站一会儿,或者坐一会儿,很少说话,却也不尴尬,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的主子是客气又有礼的,很多时候,这位长公主都给人一种带着点疏离的亲切感。

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只有对着陛下的时候,长公主才是没有距离的,仿佛全身心的放松,而如今,还多了这一位暮小叔。

宫人们偷偷一边打量着男子一边沏好了茶,才偷偷退下,却也不敢背后嚼舌根,谁都知道,他们家陛下铁血手腕,若是背后嚼长公主的舌根,怕是舌头都要被拔掉。

暮书墨看着宫人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问道,“什么时候回去?”

这个问题他都快问了两年了,不得不说,二王的动作和他有很大关系,这两年这孩子也不说什么时候回,信件中也没问候,他郁结于心了,便撺掇着朝堂都不得安宁。

透露一点手中内幕,给谢锦辰,谁让这厮当年还想要陛下赐婚?想得美!谢锦辰既然为瑞王办事,那必然就不会放掉这些把柄,他便又透露一点给烨王,二王闹得如火如荼,谁都干不掉谁,但是谁都又能膈应谁。

反正太子已废,良渚帝的江山社稷,也就只能二选一。

“还不是时候……”少女蹙眉,这夕照皇室,也终究是她的家人,何况还有南瑾在。当年南瑾失踪,到她被人追杀,若非她多心,总觉得这其中,隐隐都是同一人的手笔。至于皇后,怕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她有些打草惊蛇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一消失就是两年,如今回来就成了夕照的长公主。虽然身份上其实不假,但长公主的身份,她从未贪恋,只不过就是想借此机会留在夕照,好查出一些真相罢了,只是,时隔多年,太多痕迹都已经查不到,这件事,便有些棘手了。

暮书墨看着她微微皱眉的模样,伸手揉揉她的发,起身替她拢好披风,还记得她体寒,如今这冬日里,也不知道多穿些,一切都做好以后,才问道,“你想在这夕照国,做什么?”

这问题问得也是奇怪,暮颜笑嘻嘻说道,“难道小叔不觉得,我是贪恋这长公主的地位,所以才不愿意走的么?”倒是他,很直白地觉得自己应该想要做什么于是走不开……

第二章 疯魔的太后娘娘

暮书墨似乎对这个问题觉得很有趣,嗤笑一声,说道,“若你贪恋,这几乎横跨整个大陆的商业帝国,你还藏着掖着干嘛?”

如今的万品楼,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若当年只是小打小闹,那如今,便足以富可敌国,若是这孩子的多重身份公布于世的话,恐怕,大陆对她的态度就不是这样了。

如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便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小叔,当年……那个老铁匠到底是谁杀死的,有眉目了么?”暮颜自然也想到了,在没有绝对的实力面前,她并不能暴露太多,如今她拥有的尚且只是虚名罢了,甚至不足以对抗任何一个势力。

有些错愕,虽然不明白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却也想来下说道,“的确是太尉府那个供奉。”

“难道……你觉得……?”另有其人?这件事的确有些太过于诡异,皇后和太尉府显得太过于心急,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仓促出手了,这一点都不符合太尉府的风格。试想,整个太尉府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地,皇帝陛下想要清理了多少年,都始终做不到,如何会这样一朝覆灭?

“嗯。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一只手。”一只足以推动皇后,推动太尉府,令他们哪怕倾尽全族性命,而不得不为的手,就比如,那个黑袍人……

“这只手在夕照?”这一次,虽是问句,暮书墨却几乎可以肯定了,所以暮颜才会选择留在夕照,做这个荣华富贵的长公主……只是,这终究有点危险。

暮颜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蹙着眉,“我也不清楚,只是猜测……”

“如此,那便查一下吧。我陪你在这夕照待着。”暮书墨拍拍她的脑门,柔声安慰道,“没事,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呢!”

暮颜拒绝道,“小叔,你如今可是有官职的人吧,这般开溜可不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暮书墨开着玩笑,“再说,就你那陈列在嘉善城的十万铁骑,恐怕我们的陛下更担心你,而非我,说不定反而很乐意我在这做个人质呢!”

那十万铁骑,她也有所耳闻,不过就是没有亲自去看过罢了。嘉善城虽然两年前就给了她,每个月的银钱也有给她汇报,太上皇南宫烈还在位的时候就有派人专门打理,如今南瑾上位,更是颇多关注,她自己倒是做起了甩手掌柜。

听说,是个很富庶治安很好的城池。

想到这父子俩对自己做的一切,日色倾城里,少女微微弯起了眉眼,太上皇偶尔会来坐坐,话也不多,只是沉默地喝着茶,偶尔会说起那个女子,她的温婉、她的风华、她的完美,那个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女子,暮颜从未听到只言片语的诋毁和批评,所有人说起她,都说如何如何高华贵气的完美。

她知道,南宫烈其实更多的是愧疚,所以加倍弥补于她,可是斯人已逝,她终究是没有办法替那位女子说一声没关系的。

而黑暗中那只手,那声嘶哑黑袍蒙面的那个人,她一定会找出来,她的母亲,公主府上百号人,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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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暮书墨的到来,今日的晚膳虽然还是在长乐宫,但是明显比之以往更加高级一些,连南宫烈都来了,还带着那位太后娘娘。

南瑾回来了,十九年前因着一朝丧子彻底疯魔的女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也是因此,南宫烈异常坚决地退了位,在这后宫之中,整日里陪着这位太后。不过这也是暮颜第一次见,太后娘娘身形娇小,穿着一身华丽翻覆的宫装,更显得整个人怯弱瘦削到撑不起这袍子了。

相比于其他贵族女子,这位太后娘娘显得格外苍老,头发已经花白,站在南宫烈边上,显得格外不协调,倒像是南宫烈的母亲似的。

南宫烈却似乎并不介意,全程挽着这位神志已然不清的女子,太后很安静,虽然眼神不曾聚焦,却也不闹,不说话,唯独喜欢缠着南瑾,面对南瑾的千年寒冰脸,也是傻兮兮地笑,将桌子上的糕点偷偷塞给南瑾,笑地讨好而小心翼翼。

可是南瑾,终究是一个不曾习惯过母亲的人,整个人显得很尴尬,如同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的孩子,手足无措的。

暮颜见此,微微叹息,走过去,搀扶着太后在身边坐着,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女子虽然发髻花白,却梳地一丝不苟,一身宫装也几乎没有褶皱,听说太后愈发地像个孩子,别人都照顾不得,只要南宫烈。

如此看来,南宫烈倒是将她照顾地很好。这位曾经高坐帝位的男人,连衣服都不曾自己穿过,如今却如此悉心照顾着这位疯魔妻子。

突然有些羡慕这个女子,即使疯魔,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使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说起她,都会摇头叹息,一个疯魔女子……

可是,相比于她的那位母亲,永远地定格在了一声最华美的时光里,可是又有什么用……

红颜,多薄命。

手底下的脉搏极其微弱,有些杂乱无章,似乎因着自己手凉,太后抬头看来,另一手附上暮颜的,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嘻嘻一笑。

暮颜微微动容,只觉得鼻子有点酸。这是何其简单的心意,你冷,我便暖暖你。

“如何?”南宫烈知道暮颜是森罗学院前任院长的关门弟子,知道她必然是懂些医术的,虽然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但见她把着脉,还是带着点期待地问道。

暮颜轻轻拍着太后的手,表示自己并不冷,安抚着这个如同稚子般的女子,才回头对南宫烈说道,“脉搏有些微弱,其他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因此也无从对症下药。这是心病,终究并无药石可医,更何况,这都疯了十九年了,就算是恢复,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南宫烈自然懂这些潜台词,因着失望太多次,倒也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招呼着大家用了晚膳。

第三章 过年了

册封典礼和祭祀大典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各国使团已经纷纷抵达。这是新帝登基后最重视的活动,容不得出现一丝差错,礼部加班加点地,对着礼仪行程单核对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显然,最重要的当事人却并不在意,关于典礼当日的衣服、首饰,长公主需要更换数套,册封典礼上的,祭祀大典上的,还有晚宴上的,各有各的要求规制,可是长公主显然没有兴趣,大笔一挥,长长的单子看都不看,只说信任礼部,一切看着办。

……于是,显然,礼部这几日,压力大的都已经睡不着觉了。办的好了,是信任,办不好,那便是要掉脑袋的。就在这样诚惶诚恐的气氛里,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一天,便是年节前的除夕之夜,闫梦忱、沉施、林小北、方旋,都赶来了,作为暮颜的家人,他们都集体入住了皇宫。南宫烈似乎也极其喜爱这群小朋友们,是不是就会来说说话、喝喝茶,带着太后出来走走。

太后娘娘的病情似乎愈发稳定了,太医们直呼是奇迹,暮颜却知道,南瑾回来了,太后虽已不知,可终究母子连心。

南瑾却是比他们都要忙很多,按照夕照国的规矩,天还未亮,皇帝就要起身沐浴更衣,焚香祭天,然后向太上皇、太后请安,按照规矩,皇帝随后要和皇后、嫔妃、皇子们一起饮宴,只是如今这位帝王,后宫空无一人,别说皇子们了,连皇后都没有一位,这一步自然也无法仿制祖制。

皇帝陛下也说了,今天无需如此隆重,只要明日的祭典册封仪式够隆重就行了。

今日,便在长乐宫设晚宴就行。

礼部表示这样不合规矩,就算是简化一切行程,可是,晚宴如何也要在大殿之上,如何能让陛下的年宴在长乐宫长公主府举行?

暮颜倒是不介意,在哪里吃都是一样,但是南瑾却铁了心地将宴会搬进了长乐宫,如此,这位即将上位的长公主在陛下的心里到底有多重,众臣们又该好好掂量掂量了。

年宴搬到了长乐宫,那些个俗礼规矩便也没了坚持的道理,年轻的帝王喜欢怎么样便是怎么样的吧,歌舞升平自然是没有了,御膳房做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端进了长乐宫,长乐宫的太监宫女们,都放了年节假休息去了,整个长乐宫,大门紧闭,谁都不知道里面帝王和长公主他们,是如何过的年。

如何过的年?

新年的帝都之夜,礼花照亮了整片夜空,炮竹声声,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在守岁,长乐宫自然也是如此,闫梦忱和林小北、方旋在院子里嬉闹着放烟火,闫梦忱胆子小,点了一根最长的香,一点一点挪着靠近地上的烟火,一手捂着耳朵,一手颤颤着试着去点烟火,林小北在她身后突然一推,吓得闫梦忱下意识就尖叫着往回逃,烟火都没点着……

方旋哈哈笑着,似乎在嘲笑闫梦忱的胆小,笑完了他便接过了那香,自己去点了烟火,冲天而起的绚烂华光,带着烟火特有的味道,炸响在长乐宫的小小天空里,在满城礼花绽放的大夜景里,并不是如何出彩,却自有它自己的绚烂和瑰丽。

这三个人,两年来,似乎从未改变过,还是一样的爱笑,爱闹,嬉笑怒骂,尽皆风情。

倒是当年那个胆小的小丫头,如今一身浅蓝锦缎长裙,袖口领口处一圈白色毛皮,发间一套同色系的首饰,打扮越发沉静,连同人也似乎失了那份嬉闹之心,安安静静陪着暮颜站在廊下。

而暮书墨和南瑾,似乎突然很默契,都坐在那喝茶,并没有聊天,只是看着廊下的那个背影。相比于沉静的沉施,暮颜的背影看着更瘦削、更坚强,也更令人心疼,似乎背负了很多,却要兀自坚强。

暮颜自然不知道身后两个男人的感受,她看着院中嬉闹的三人,笑着对沉施说道,“去玩会儿吧。”

沉施摇摇头,“小时候,特别喜欢年节,因为满城都会放烟火,觉得格外漂亮璀璨,烟火是达官贵人们放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只能羡慕着看看。那时候觉得,若是有钱了,一定要自己放一次……如今却终于觉得,也就这样吧……”

“小姐。”小丫头微微笑着,眯着眼睛仰望着夜空中盛开的艳丽璀璨,全城礼花炮竹轰鸣阵阵,午夜的钟声终于敲响,振聋发聩地响彻在耳畔,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她看着满院子疯跑的闫梦忱三人,突然低低地笑,宛若梦呓般地说道,“小姐……那个时候的小丫头,长大了。”

十三岁,她遇到了暮颜,她只是暮颜的小丫头,而且必然是最不称职的一个。她很少陪着暮颜,更多的时候,她都在万品楼,学习如何管理一家酒楼,几个月后,暮颜便离开了,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万品楼已经横跨整个大陆,她便愈发不能像个丫头一样陪着暮颜了,如今,也是年节开溜了出来,只想看看暮颜罢了,两年,的确是很思念。

雪,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下了。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小碎雪,渐渐的雪花便大了,院子里放烟火的三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打雪仗得了,玩的热火朝天的。

暮书墨的茶早就换上了酒,端着酒杯站在她身旁,轻声说道,“过年了……”过年了。如今他二十一岁了,终于过了人生里,第一个有她站在身侧的年节。

是啊,过年了。

夜空中礼花绽放,炮竹声已经鼎沸,天幕中白雪飘飘,今日的夜空,华美而瑰丽,暮颜仰头,看着暮书墨,微微笑着,是啊,过年了!

“小颜!你们在干什么呢!快来玩!”总有那么几个,喜欢破坏气氛的人,话音还未落,雪球已经到了,啪嗒一下砸在了暮颜的脖子里,冰凉的碎雪一下子冷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恶狠狠看向院子里的闫梦忱……

第四章 跨年夜

闫梦忱嘻嘻笑着,对着暮颜恶狠狠的眼神也不在意,甚至还笑着挥了挥手,叫着,“小颜!快来玩!”

冰凉的碎雪进了脖子,化成了雪水,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宛若很多只冰凉的蚂蚁爬过,让人哆嗦,暮书墨皱着眉替她将未化的雪弄出来,他可记得暮颜体质偏寒,这闫梦忱也没个数……

他这边兀自絮絮叨叨的,暮颜却等不及了,一个箭步就加入了战局,她的雪球谁也不打,就追着闫梦忱……

林小北见闫梦忱被追着打,自然要帮忙,于是,变成了二对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沉施也加入了,暮书墨、南瑾也加入了……

场面一度失控,若是这个时候有宫女太监或者官员在场,估计绝对不可置信到下巴都要掉地上。

他们英明神武肃杀铁血最重要的是武力值爆表的陛下,被人拽着袍子地往脖子里塞雪球,几乎没有招架之力,而他们一向亲切却疏离微笑起来好看地就像天边高远的云的长公主殿下,同样连形象都没有了,笑地前俯后仰的,就差趴在地上了。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玩累了,四仰八叉地倒着,闫梦忱直接倒在了雪地里,暮书墨将靠坐在石头上的暮颜拉起来,往里走的时候顺手将趴在地上喘气的林小北和方旋,一手一个拖到了廊下随地丢了,进去到了两杯酒出来,递了一杯给暮颜,暮颜摆摆手,他便将另一杯个了南瑾,南瑾接了,坐着喘气。

南瑾也累了,这和杀人不同,对他而言,也许是最累的,始终要控制这出手的力度,还要担心被人偷袭时不要下意识反击……

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令他很开心。

沉施捡起暮颜方才被拽落的披风,收了起来,拿了一件新的出来,闫梦忱已经趴在雪地里呼呼地睡了,她担心闫梦忱着凉,想将她叫醒,谁知道闫梦忱翻了个身,咕哝一句,又睡过去了……

暮颜见此,看着没心没肺睡在雪地里睡得天昏地暗天地塌陷都不会醒的闫梦忱,笑着对沉施说道,“别管她了,这一年来,她海上来回的跑,身子骨皮实着呢,倒是你,去睡吧。”

沉施点点头,将披风交给暮颜,暮颜接过了却没有披上,就这么抱着披风,靠着石头仰面朝天看着,许是考虑到皇宫里的主子们需要休息,礼花已经停了,只有遥远的夜空里还有绚烂闪烁,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天地间,白茫茫的让人心安。她又看了看廊下四仰八叉睡着的两人,和咕哝着呓语的闫梦忱,笑地温婉而迷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在。

她微微笑着,对着身边的人,轻声说道,“新年快乐……”

头顶,落下一只手,手掌很大,在自己的发顶上揉了揉,带着熟悉的力度,空气里,是美酒醉人的芬芳,男子温柔说道,“新年快乐,颜儿。”

飘着碎雪的夜空里,气氛渐渐安静了下来,门外,驻足了一晚上的南宫烈看了看夜空中红灯笼下格外耀眼的“长乐”二字,转身离开。他来的时候,恰巧是长乐宫最鼎沸的时候,嬉笑声透过禁闭的门扉传出来,是那种绝对“失去了体统”的大笑,任何贵族子女都不会这般张狂,可是,却无端地让人驻足微笑,让人想起那些年少轻狂、热血青春的过往,于是,他想要推门而入的手便停住了,挥手让身边公公退下,自己就这样久久站着。

“长乐”二字,是南瑾想的,看似格外普通的一个封号,实际上却是最深沉的期待。

唯愿你此生长久的快乐,而所有风雨,我站在你身前,替你扛下。

……

微薄的第一缕光线照进长乐宫,宫人们起床伺候主子洗漱的时候,错愕地发现满院子的狼藉,酒杯倒在雪地里,雪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一看就是不知道多少人在上面疯狂践踏,不仅如此,还有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宫女们一路走过,皱着眉想着昨晚长乐宫的盛况,走到廊下才发现,还躺着两个,一惊之下差点儿将手中的盆给砸了……

跨过这两只,轻轻敲了敲门,门里没有声响,想来公主还没起,便低了头站着,距离典礼还有一些时候,还能再等会儿,这时边上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打着哈欠,穿着里衣的陛下……

“哐当!”

宫女们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因着水盆砸落溅起的水花,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边上,被声音吵醒的方旋和林小北迷迷糊糊醒来,林小北还没清醒,就嚷嚷开了,“那个混球,泼我一身水!”

宫女们,抖得更厉害了。

南瑾却并未理睬,他还有些尚未清醒,这样子,在他这么多年的生涯里,从未发生过,也难怪宫女们会吓了一大跳,他挥了挥手,指着地上的某一个,道,“让总管带着朝服过来。”

跪地距离年轻帝王最近的宫女立马低着头躬着身倒退着离开。

南瑾打了个哈欠,素白的里衣让他失了往日的凛冽和威严,有胆子较大的宫女偷偷抬眼看去,却见少年身后,走出一身锦缎华服的男子,同样是哈欠连天的模样,嘴里咕哝道,“这群小子……昨晚闹得太凶了,这会儿又闹什么?”

……宫女立马低头,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长公主府厢房并没有打扫,这几日的客人来了之后都安排了别的宫殿居住,反正夕照皇宫什么不多,空置的宫殿那是最多的,所以厢房里只有一张很简单的小床,是宫女们偶尔住住的,没想到……昨日因着都被放了假,才得以空出来,里面还有一应女子起居事物,这……

昨日,他们的陛下就和一个大男人挤在了一张小床上?!还是宫女们的小床!

这会儿,她们甚至顾不得砸落的水盆和满地的洗漱水,只觉得头顶天雷阵阵,昨晚长乐宫里,到底闹腾成什么样子了?

第五章 册封(上)

“吵什么吵……”屋内,有女子声音传出,声音慵懒而沙哑,带着被吵醒的不愉和浓重的起床气。

长公主殿下,醒了。

南瑾看了眼跪着的众人,挑眉,“还不重新去打水,伺候公主起身?”这些个宫女,笨手笨脚的……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场“灾祸现场”是何故引起的南宫陛下,带着人生里起床后的第一次迷糊,飘到了院子里……那里,有宫女已经收拾好了昨晚的残局,重新换上了新鲜的茶水,陛下有个习惯,喜欢坐在水池边用餐,所以长乐宫的水池边,是常备点心茶水的。

而廊下跪着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起身,重新打水,打扫灾祸现场,伺候长公主殿下洗漱穿衣。

那边,跑去找总管公公的宫女,半道上就遇到了捧着朝服疾步走来的太监总管,其实不用猜都知道,陛下不在自己寝宫,那必然是在这里了,昨晚长乐宫的欢腾,可是众所周知,路过的宫女太监们,一传十,十传百,对于今天要册封祭天的公主殿下,愈发慎重以待。

……

待到众人全都梳洗完毕,盛装出席的时候,朝堂正殿之上,已经全部就位。红地毯从长乐宫,一路铺到了汉白玉广场,铺上高高一百零八级台阶,铺到了正殿之内。

礼部尚书何文才,早早地站在了朝堂最前,捧着常常的流程单,等着陛下驾到,开始仪式。

昨晚长乐宫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只是长乐宫门扉紧闭,只听说欢腾了一晚上,一直到了快要早晨时分才渐渐没了声响。

陛下丢失十九载,回来的时候虽然看着贵气逼人,却极其不爱说话,一开始甚至姿态仪容也是有问题的,永远低着头不看人,众臣着实反对担忧了很久,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某一天,陛下愿意学了。还是太子的少年,开始仰着头走路,开始跟你说话,开始接触朝政俗事,开始越发像一个太子。

后来听说,是以为少女写了一封信。又听说,陛下丢失十九载,找到的时候,就是这个少女的随从。他们堂堂夕照国的太子殿下,竟然去给一个良渚少女做随从?

那少女便是今日的长公主,昔日的良渚嘉善县主。以短短一封信,就能左右一朝天子行为举止。何其恐怖的一件事!

何文才有些担忧……帝王隐隐有依傍之势,这并非好事。

钟声敲响,候在汉白玉广场的众人就见到,他们年轻的陛下,带着长公主,从汉白玉广场外头,一步步走来。

身前,四个小宫女手挽花篮,花篮里,满满的花瓣,一路走过,一路撒过来,纷纷扬扬的洒落在两人肩头,公主殿下服侍华丽前所未见,层层叠叠的繁复下摆,需要四个婢女在身后拖着,公主殿下长得真的是极美,在长相俊美的陛下身边,一点都不曾被掩盖了锋芒和华丽,她款步而来的姿态,翩跹、优雅,似乎又有些随意和潇洒,她没有梳高高的发髻,墨发披肩,风扬起那发丝,纠结这漫天的鲜花花瓣,比之凤冠有过之而不及的华丽桂冠上,十八颗红宝石耀眼而夺目,玲琅环佩间,少女嘴角含笑,那笑意,宛若神明的慈悲和怜悯,恰到好处的弧度。

在此之前,其实很少有人问一句,一国公主该是什么样的?

若有人问,必然有人会联想到良渚的倾城公主,虽说很少有人见过,可是听说,那是一位完美的公主。完美的,又该是什么样的?

这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高贵、华丽、慈悲、而潇洒。各种气质集于一身,却又丝毫不矛盾的揉碎了,掺杂在一起,形成了这样一位即使站在帝王身侧,亦不减其丝毫锋芒的公主殿下。

使臣们都在大殿内等候,这会儿见南宫帝王带着这位接受册封的公主殿下款步而来,只觉得这殿下,两年未见,竟出落得如此华贵非凡!

按照规矩,帝王是不必相陪的,这段路,该是公主殿下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而皇帝陛下就只需要端坐帝位之上等着就行。但是只要碰到和长公主相关的事情,他们这位陛下基本是独断到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而他们的太上皇,似乎也是默认纵容的态度。

南瑾陪着暮颜,一步都不快,一步也不慢,保持着跟她一样的步子,同时跨进了大殿高高的门槛。太监总管拉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唱道,“皇帝陛下驾到!公主殿下驾到!”

早就站着等候翘首以盼的使臣和百官,呼啦啦跪下了,“参加陛下,陛下万岁!参见殿下,殿下千岁!”这称呼,也是极其讲究了,并没有称呼为公主,而是直接称呼为殿下。

方才还在游神的何文才正了正神色,看着款步走来的少女,只觉得姿容华贵,宛若天人。

她按照规定,站在了大殿百官之前,也不见如何规矩拘谨的模样,甚至有些……不守规矩,只是真的很是赏心悦目。帝王独自坐上了王位,身旁总管公公略一低头示意,就有小太监捧着红绸缎覆盖下的碟子递到了何文才面前,那是册封的圣旨。何文才叩拜跪接,走到帝王身侧,展开圣旨,扬声道,“暮颜接旨——!”

隆重盛装的公主殿下屈膝下跪,王座之上,帝王下意识就要起身,身旁总管低低叫了声,“陛下……”他才又坐了下去,只是这之后,何文才只觉得背上两道眼神,宛若刀锋般凌厉,落在自己背上,微微地寒凉,他心中惊骇,又觉委屈,惊骇的是,帝王竟这般看重这公主,只听说公主从未行过礼,连称呼陛下都是单名一个字,如今,这大殿之上接旨都不愿她下跪,委屈的却是,这跪着接旨是传统,无论去哪朝哪代哪个国家,都是这样规矩啊陛下!

何文才只觉得这活,从接了之后就很不顺畅,这样的活,有生之年再不想接第二次了……

第六章 这夕照,你我共享!

因着皇帝陛下的不愉,礼部尚书何文才,只得以极快的速度展开圣旨,以一种很快,却不失礼数的速度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昭曰:鸾书光赉,彰淑范以扬徽;象服增崇,端内则以持身。载稽令典,用涣恩纶。资尔暮颜,天资清懿,性与贤明。能修《关雎》之德,克奉壶教之礼。宜登显秩,以表令仪。是用封尔为长乐公主,赐之金册。徽章载茂永绥后禄。钦此!”

最后两个字,带着松了一口气的如释重负,陛下的眼神,如芒在背,他怕自己读地慢一点就被拖出去了……

太监总管亲自接过了圣旨,走到下方,双手递了过去,又双手搀扶着暮颜站了起来,按照规矩,公主殿下是要接过金册玉印才能起身的,但是明显,这点礼仪规矩在陛下那里完全算不得什么,和接旨不同,这个跪拜,能免则免了吧……

果然,长乐公主一起身,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上去了……

太监总管偷偷抚额,礼部尚书从身后手下手中,接过了金印玉册,弯着腰恭恭敬敬递上,如今,这女子,便是夕照国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

暮颜接过了金印玉册,微笑转身,百官叩拜行礼,使臣们纷纷起身道贺,献上贺礼,珍奇古玩、奇珍异宝,纷纷送入长乐宫。

皇帝陛下也送了一份贺礼,总管公公拖着小小的盘子,明黄色的绸缎布盖着,似乎只是小小一个玉佩,但是看公公谨慎的模样,却又似乎不是,何况,用明黄色的绸缎布盖着是帝王才有掀开的特权……众人正狐疑间,年轻的皇帝陛下突然起身,款步而下,他走到暮颜身前,也不急着掀开绸缎,唤道,“颜儿。”

不是长乐,不是暮颜,不是嘉善,是最为亲密的“颜儿”,并不适合在这种册封典礼上使用的称呼。

“颜儿。”他不看任何人,只看着身前微微仰头看他的少女,这两年,他长了不少个子,她已经比他矮了一个头,他看着曾经全部的世界,说道,“你说过,无论我是谁,是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我,还是高高在上俯瞰这国家的王,我都只是南瑾。”

“嗯。”一身华贵非常,微微仰头的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瑾。”

“所以,我想说的是……”他突然勾唇微微一笑,笑容极淡极浅,目光柔软看着眼前的少女,伸手一把掀开明黄绸缎,太监总管应声跪下,所有人都看到了,托盘之上,赫然一块小小的虎符!

一半的兵权!

帝王竟然交出了一半兵权!难怪方才总管这般谨慎!

朝臣们有些不淡定,纷纷交头接耳,这长公主终究是良渚人,如何能轻易交出了虎符?有老臣颤颤巍巍上去,却被陛下一个冷眼定在了原处……这位陛下面对长乐公主的事情,从不容他人置喙,何况,这堂堂大殿册封典礼之上,各国使臣面前,早就更改不得……

暮颜也有些讶然,这?

“所以,我想说的是……南瑾,永远站在你的身侧。”南瑾从托盘上拿起兵符,执起她的手,轻轻放进了她手心,突然扬眉一笑,“这夕照,你我共享!”

哗然!

一片哗然声里,突然受此殊荣的少女却连笑意都不曾变,只是微笑着,柔声说道,“好。”没有下跪、没有谢恩、更没有诚惶诚恐感恩戴德,连受赠感言都没有,只是微微笑着,仰头说到,“好。”似乎,这不是夕照半壁江山……

“陛下!陛下这使不得!”那位迟疑很久的老臣终于颤颤巍巍跪下了,这一半的兵权一半的江山,如何能说交就交出?

“陛下!长公主是良渚人啊!”

“陛下!非我族类啊陛下!”

一个带了头,其他的纷纷跪下,一时间,除了神色莫测的使团们,满朝文武百官都联名反对,难怪陛下只说封赏在册封典礼上另行通知,这是知道所有人都会反对!

“哼……”帝王轻声嗤笑,寒眸瞥过领头的老臣,“谁给你的胆子,来质疑朕的决断?”

“陛下!”年迈的老臣嘶哑着喊道,“陛下!三思啊!我一半的夕照江山,不能交到一个外人手里啊!”

“外人?说到外人,我竟不知道,何时这夕照,成了你的了?”暮颜嗤笑,转身款步走到那位跪着的老臣面前,手中虎符随意掂着,不顾华丽锦袍,就地蹲了下来,讥笑着说道,“到底是太上皇太过于仁慈,还是陛下年幼让你们觉得他不懂事,竟然张口闭口都是你夕照……说到底,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这夕照是南宫皇室的夕照,无论从哪里,都轮不到是你的啊!”

“你……”当了一辈子的文臣,竟被一介小儿堵得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了半天,仰头嘶哑哭诉,“陛下!这是颠倒朝纲的事情啊!女子何时可以执掌兵权啊陛下!如此颠覆朝纲,老臣哪怕一死,也要阻止啊!陛下!”

声色俱厉,众人都有些动容,却见年轻的帝王连表情都没变,连眼神都不曾给,轻轻说了句,“那你去死好了。来人!拖下去!”

侍卫统领立马上前,就要拽着似乎有些惊呆了的老臣。

“慢。”少女轻笑,抹了抹被唾沫星子喷到脸,嫌弃皱眉,却抬手制止了上前拉人的侍卫统领,看着那位老臣说道,“真的要死么?可是,你活着尚且阻止不了,为什么你觉得死了就能阻止?还是说以死明志?觉得能名垂千史?虎符已经在我手里了,倒不如看着这江山如何被我祸乱,这朝纲如何被我一介女子颠覆好了?”

“你?!”老臣哑口无言,愤愤说道,“不要脸!”

“呵呵……你一这么大年纪的臣子,只会骂不要脸么?你们文人墨客啊……顺便告诉你,阳光底下的日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贪恋了。”她用虎符拍拍老臣肩膀,“可是,你们的这位陛下,最习惯的却是见证死亡。所以,不要奢望用你们贪恋的东西,来威胁他习惯的东西……幼稚!”

第七章 册封(下)

“幼稚!”少女嗤笑,起身,再不看地上怔怔的老臣,走到南瑾身边,同他一起面对所有反对的大臣,郎朗说道,“还有想要以死明志的么,一起拖出去了算了!”

目光扫过,不寒却利,不怒而威,生生看出了霸气来,众臣纷纷低下了头……说到底,就像这位公主方才说地,这江山终究不是自己的,谁舍得因此丢了性命?是家里的媳妇小妾不美丽,还是稚子不可爱了?

既然无人反对,总管公公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宣布长公主殿下祭拜宗祠,心中却觉得,这长公主也的确是个厉害的,往日里客客气气地好说话,这会儿只觉得那眼神瞟过,比陛下还凌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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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宗祠是最隆重的仪式,可以说比祭天还要隆重得多,长公主换上了黑红二色正一品朝服,一百零八颗珊瑚珠在日色下熠熠生辉。连太上皇都盛装出席。

百官们只能跪伏于外,太上皇带着皇帝和长公主入内,上香叩拜,金册供奉于宗祠九九八十一日,才会有专人送回长乐宫。

“听说,今早大臣们极力反对你得到虎符?”南宫烈神色不明地问道,这件事他一早就知道,南瑾来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他当时并未表态,因为南瑾不是来找他商量的……而作为一个父亲,他喜欢那个女儿,大气、潇洒、睿智,比之很多男子都要厉害得多,可是……终究是女子不是么?一旦以后嫁人,夕照半壁江山都归了驸马所有?

暮颜捧着三炷香,叩拜,上完香,才点点头,道,“嗯。”

大殿之上,还闹起来了?”他似有隐隐不愉,虽然退位,可是这种大事怎么会没人报告于他,他瞪了眼似乎想要说话的南瑾,又问暮颜,“你把人拦下来了?”按照南瑾的性子,估计眼睛都不眨就能全都拖出去杀了。

“嗯。”她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为了这事杀人,对南瑾不好。”

倒不是无畏的心慈,必要的时候她杀人比救人更爽快。只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若是南瑾将人拖出去杀了,估计那些个老臣又要一个个跳出来,反倒给自己落了个祸国殃民的骂名,得不偿失。

南宫烈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微微一愣,原是因着对倾城的亏欠,总想着弥补一二,他不是傻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如何看不出来?

因此,长公主之名,一直以来都是实至名归的。

“暮颜。”南宫烈出声喊道,少女叩拜完了先祖,焚香袅袅里,沉静站着地模样,有种遗世独立的骨高,他说,“也许,我该叫你上阳夕颜。”

他看了一眼暮颜,缓缓说道,“不必否认。你该知道,若非如此,我不会同意将虎符给你。”

“你不同意也没有用,我说了,这天下,我与她共享。”南瑾终于出声,暮颜闻言,微微一笑,促狭看向南宫烈。

南宫烈一呛,这儿子,还真是将暮颜护地紧,他不过说几句话罢了,又没拿她怎么样……顿时有种挫败感,挥了挥手,叹气道,“走吧走吧……”

年轻人的事情,他也不想参与了……再如何,都是他的子女,更何况,南瑾尚且缺一些圆滑,而这孩子,却像是一条泥鳅般,必要的时候,比谁都要圆滑,能屈能伸的很,有她在,反倒是放心些。

之后,便是祭天大典。祭祀完先祖,祭祀天地,如此才是完整的祭祀大典。

祭天大典在皇宫后的祭坛上举行,由国师亲自主持。

国师早早就已经等候在祭坛之上了,风姿卓越的公主殿下,换上华丽的白色曳地长裙,裙摆之上,缀满了夕照最珍贵的珍珠,头上冠饰也是同款珍珠桂冠。

三套服饰,倾尚衣局所有人力熬夜赶制,反复修改数次,几乎可以说是连帝王朝服都不曾如此奢华,看得百官与使臣们只觉得这位殿下就是一个行走的宝藏库,那珍珠,随便揪一颗,就价值连城的……

暮颜拖着重重的裙摆,一步一步走上祭坛,

国师并未下跪,只是行了一礼,轻笑,“恭喜你以这种方式回归,我的公主殿下。”

他说什么,底下的人自然听不到,但是国师身份高贵,是连帝王都可以不行礼的人,如今他这般举止,倒是令人诧异。

暮颜弯腰,回了一礼,在国师的引导下,焚香,叩拜,祭天,只觉得这大半天下来,饥肠辘辘的,脖子酸疼,腿也快要不是自己的了……索性,这次祭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国师大人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了祭坛。

册封典礼,终于结束了,接下来,便是等着晚宴了。暮颜先行回了长乐宫,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她从天蒙蒙亮被吵醒,到如今什么都没吃水都没喝一口,早已经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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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不透风的黑暗密室里。

只有一支微弱的烛火微微飘摇,明明没有风,却无风自动。

烛火微弱的光线里,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静静站着,他的兜帽格外大,裹地看不见容颜。

唯有低头的姿势,似乎能看出,他始终低头看着那明灭的烛火。

“主子。”黑暗里,烛火照不见的地方,有人低声禀报,“册封典礼上,小皇帝将一半虎符给了她。”

意外。这是将半壁江山拱手送人了啊!那这个老臣竟能任由这件事发展下去?没来个以死明志什么的戏码?他们不是最擅长的么,朝廷之上,微微哭诉,作势一番,不就得逞了?

身后下属似乎知道自己主子的想法,继续禀报道,“老臣们以死觐见,小皇帝不为所动,说要一个个拉出去砍了。反倒是最后,长公主拦下来了。”

“哦?”似乎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黑袍男子低声发出一个字,声音很难听,嘶哑地很,仿佛声带被破坏过,他桀桀笑了两声,说道,“这小公主……也是有趣的紧,真想去会一会啊……”

第八章 莫家

夜色沉凉如水。

昨日除夕之夜,已经绚烂过的夜空,今日明显还要隆重许多。

整个皇宫里,灯火辉煌,亮若白昼,哪怕是一个犄角旮旯里,都换上了全新的玉石灯笼。

晚宴摆在了御花园里,入了夜,官员带着家眷就纷纷入席了,暮颜几人开了个小席,小席上只有南瑾、暮书墨、闫梦忱等人,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吃菜,今夜是不可能的了,按着官职大小,一个个轮番过来敬酒,一位握着一半虎符的长公主殿下,虽说不能显得刻意地太过于用力地讨好,但该有的礼节却是半点不能少。

而暮颜,笑嘻嘻地照单全收,一次不拒,谁来都是一样的笑脸相迎,一概地无差别待遇。

反观南瑾,却是谁来敬酒都不接,到了最后,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直接跳过了皇帝陛下,一个劲和喝起酒来格外潇洒的长公主殿下拼酒。

“不拦着点?”方旋看着有点儿胆战心惊,问边上的暮书墨,一个女子,这般喝酒,看着有点儿渗人……

暮书墨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深深看向不远处端着酒杯走过来的男子,那男子长相极其普通,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丢在人群里都没有人注意的那种,毕竟,他其实心思一直在全场所有人身上,却从未注意到过这个人,这会儿他站起了身走过来,才觉得身长玉立自有一种格外淡然的气质。在一国宴会上,如此淡然的人,都不简单。

暮书墨凝了眸,定定看向那人,那人似有所感,目光轻轻落在暮书墨身上,微微一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客气有礼,礼仪周全的模样。

没有穿朝服,便不是官员。

“殿下。”那男子已经走到了这边,站在暮颜身后侧,微笑开口唤道。

此时官员们基本已经敬酒完毕,暮颜终于得以有空闲时间吃饭了,只是一口菜还没咽下去,又被打断,眉头皱了皱,只是回头站起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笑意,她微微挑眉,无声询问那男子身份。

“在下名唤莫宇,京中人士,做些小本买卖,这次得以有幸受邀参加长公主受封晚宴,实在荣幸。”男子微笑着自我介绍道。

莫宇。这天下莫姓男子何止千千万,可是要说京中的莫姓人士,便只有一个——莫家,如此这小本买卖说地也是极其谦虚了。莫家,是通吃朝廷江湖的黄商,是夕照最有名望的庞大家族。只是莫家素不入朝为官,但是每次国难或者灾情之时,都是第一个开仓放粮,是以,深得百姓爱戴朝廷信任。

而莫宇,便是这一代,莫家的掌权人。莫宇听说也是个带着点传奇色彩的人物,作为异世大陆的人,他其实并非年少便天资卓绝,而是到了二十岁高龄才锋芒出绽,只是这一锋芒一露,便似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和力度,几乎是朝夕之间就在人才济济地莫家脱颖而出,握住了掌控权。

“莫公子客气了,这莫家买卖,本宫还未回宫的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这小买卖三字,实在是太过于客气了。”

暮颜含笑而立,举起手中酒杯,准备一饮而尽,却被男子轻轻拦下,拦下她的那只手,虎口处薄薄的茧,瘦削却很有力,暮颜错愕抬头,却见莫宇笑地风光霁月地说道,“殿下今日饮了太多酒,不适宜再喝了,这酒,莫某喝了便是。”

第一次见过来敬酒的不让对方喝酒的。

只是他说的诚恳又有礼,暮颜便也受了这份恩情,随手放下酒杯。

“颜儿。”身旁始终未曾出声的暮书墨伸手接过,站起身,不赞同地说道,“莫公子是客气,你怎么就当真了呢。莫家公子来敬酒,你却不喝,这大庭广众地传出去,可不好。”

他慢条斯理说着,听着是责备,实则却是满满的宠溺,说完了,又转身对莫宇道歉道,“颜儿毕竟年幼,莫公子莫要责怪,这酒,便由我替她喝了吧。”

莫宇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的笑意,连半点弧度都没有变,“怎么会?如此说来,也是在下考虑不周,倒是暮三爷周全,莫某不及。”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和煦如风,一个长相普通气息淡然,一个俊美非常带着霸气,只是,莫宇却丝毫没有被暮书墨的气质压下去。莫宇属于那种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再看却觉得胸中万千丘壑的人。礼花竞相绽放,炮竹轰鸣声中,他们的谈话众人并不能听到,只是三人这般站着便极其引人注目,众人纷纷侧目。

莫宇似乎也察觉到了各方的目光,说道,“殿下,明日辰时,莫家典当行,有一批死当物品要拍卖,殿下得空或者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有些新鲜事物,女孩子们应该会很喜欢的。”

莫家最初就是靠典当行发家的,所以,说起莫家典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莫家典当死当物品的拍卖,却是莫宇掌权之后才想出来的法子,拍卖是不定期地,一般死当物品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并且也不是每一件都有拍卖地价值,所以,明日这一场,怕是他准备已久……可能,从听说长公主册封,便开始了。

他主动给了邀请函,这日子选的也是极其精妙,长公主册封典礼,成了他最好的广告,不得不说,这莫家,新一任的掌权人,但是格外通透……

暮颜如此想着,便也微笑着接受了这份好意,毕竟,如果有机会,也是可以合作的不是?

“如此,明日便叨扰了。”暮颜颔首,目送着莫宇回到自己的位置,那个男人,面上笑地温文尔雅滴水不漏,一副标准商人的模样。

可是,背影却是防御地无懈可击,一点空门都不曾露出来。

这个人……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厉害的多……

“人都走远了,颜儿还念念不忘么?”脑门上,落下一只手,身侧,暮书墨略带哀怨地问道。

第九章 谢锦辰

“人都走远了,颜儿还念念不忘么?”脑门上,落下一只手,身侧,暮书墨略带哀怨地问道。

暮颜一怔,回头看暮书墨,突然失笑,点点头,“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在他的身上,她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她复又看向莫宇,他坐在并不起眼的角落,也没有和什么人攀谈,自顾自自得其乐地喝着酒,估计他也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以至于并没有人发现,坐在那的藏青色长袍的其貌不扬的男子,是偌大莫家真正的掌权者,他见暮颜看来,遥遥举杯,微笑,笑容恰到好处,得体,亲切,温暖。

这个比之他们都要年长的男人,和煦的目光里什么都瞧不见。

“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暮书墨看着,微微笑着,只是搁在暮颜脑袋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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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夕照帝京城遥远的北方,良渚熠彤,大雪洋洋洒洒下了很多天。

和夕照江南雪景不同,熠彤的大雪,一下就是半月、月余,几乎整个世界里,只看得到银装素裹的白。因着这几日是年节,街道上更是空无一人,豪门侯宅门口,偶尔会有一两个堆砌地奇形怪状却又大同小异的雪人,也有穿着花棉袄的孩子奔走嬉戏,大人们却是不爱出门的,早失了那份闲情雅致。

这个天气,缩在炉火边拢着袖子闲话家长,或者做做女红自是最好,炉火边上,还会噼啪烘烤着瓜子,如此暖意融融才是过冬最好的生活。当然,帘子也是换成了厚重的棉布帘子,像是一重厚重的大棉被挂在门上,密不透风的,空气里,都是一股炭火的味道,还有些许瓜子香。

谢府的深宅内院里,几个妇人就是这般景象,谢锦辰推开厚厚门帘走进来的时候,差点儿被这炭火味呛得直咳嗽。炭是好炭,自从他回来后,母亲的待遇也水涨船高,一应用度自是极好,可是这样的密不透风的炭火味,还是很呛人,他微微皱了眉,朝着朝门而坐低着头翻着画册的女子唤道,“母亲。”

女子闻言,抬头,看到来人笑得近乎于殷勤,招呼着他到身边坐下,“锦辰,快过来。”

女子并不年轻,在保养得宜的贵妇圈里,显得有些老态,头发也已经有些白发丛生,拿着画册的手看着也很是粗糙,只是脸型极好,看得出年轻时候必然很美。

谢锦辰依言过去坐了,才朝着另一边的女子唤道,“大娘。”

被唤大娘的女子矜持着微微点了点头,笑意未及眉目,她是谢家当家主母,育有一子一女,奈何子女不成器,整个谢家,竟阴差阳错地被一个丫鬟的儿子做了主,可是谢家老祖宗们才不会管谁是嫡出谁是庶出,他们只看谁能让谢家走得更远更久,自然一面倒地倾向于了谢锦辰。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会来了这小院子?

“锦辰,快来看看,你大娘给你选的媳妇儿,你看着有没有中意的。”谢锦辰在豪门公子里,已经算是大龄未婚了,原先是他身份尴尬,夹在谢家和皇帝陛下之间两头不讨好,自然有点儿眼力见的都不会找上门来,如今不同了,更何况,他的腿疾也好了,自然媒婆们就开始帮忙物色了起来。

谢锦辰并未说话,随手接过了册子,翻了翻,到底都有些谁却也没有细看,一样的笑容,矜持、娇贵、脆弱,宛若雾中花,水中月,甚至,连姿势大多都是一样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最多就是琵琶换成了书……

索然无趣。

他随手翻了翻,递回去,还未说话,母亲就关切问道,“如何,可看中一二?”

一直以来都活得格外卑微的女子,对着自己儿子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今日大夫人前来说明了来意,她便更加诚惶诚恐地如履薄冰了,她没有什么门路,儿媳妇还是得仰仗大夫人,如若这个时候谢锦辰一个都瞧不上,惹地大夫人不愉,可如何是好?

她偷偷朝着谢锦辰使眼色,无论如何总要瞧上一个,就算未来不成,也不能像现在这般敷衍啊!

可惜,谢锦辰并没有接收到来自自己母亲的眼神讯息。

“看来……谢大人是瞧不上这些个姑娘了。”果然,大夫人一见他兴致缺缺的模样,就有些不开心,语气也有些冲,称呼更是阴阳怪气的,“也对啊,谢大人喜欢的,可是那位县主,可惜呀……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呢?”

说完,“啧啧啧”地晃了晃头,甚是惋惜的模样,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要我说呀,女人嘛,还是要贤良淑德,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管理好家宅后院就好了,出什么头,做什么县主,看吧……不得善终了吧?”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地犹自滔滔不绝的大夫人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抬头看谢锦辰,却被他肃杀寒凉的眼神吓得背后突然就起了冷汗涔涔。

谢锦辰寒了脸站着,他起身之时,动作太快,带到了茶几边上的瓷杯,大夫人吓了一跳,他的母亲更是吓得脸都刷白了,想要去拉他,却犹犹豫豫地不敢去抓,谢锦辰站起身就朝外走,冷冷丢下一句,“大夫人还是谨言慎行地好,是忘记嘉善城的十万铁骑了么,若因此掀起了两国战乱,大夫人怕是以死谢罪都不够吧!”

说罢,头也不回,掀开帘子就出了门,屋内,两个女人都白了脸,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说什么……

而终于离开浓烈炭火味的谢锦辰,却站在院门口,久久不曾离去,青影站在他身后低着头,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是,公子每次这般模样,必然和那位县主有关……这是公子一辈子的梗,过不去了。

“让北遥去夕照,陪在她身边。”就在青影以为公子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就听男子低声开口说道,青影心中微微叹息……果然,又是那位县主。自从北遥回来,公子就从未唤过她之前的名字……公子是不愿抹去她存在的一切痕迹。

第十章 拍卖会

莫家拍卖行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夕照帝都最繁华的路段,占地面积极广,是个巨大的圆形三层建筑物。

暮颜带着众人到的时候,还未到辰时,门口站着好些人,瞧着热闹地很。

莫宇早早亲自等在了门外,见到暮颜,立刻迎了上去,“长公主,有失远迎。”

即使是站在自家拍卖行门口,也不曾引起骚动,似乎所有人都不曾见到这个拍卖行的大老板似的,反倒是他们一行人,虽说都换了装束,但是俊男美女的组合,很是夺人眼球,这会儿纷纷交头接耳地询问,这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并不曾见到过。

“莫公子。”暮颜含笑点头,随着莫宇一路进了拍卖行里头。

拍卖行里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穹顶,中间一大块空地,那是拍卖的场所,围绕着这块圆形的场地,一楼设置了很多长条凳,像是前世体育场的那种位置设置,这会儿还未开始,一楼并没有人,都在门外等着呢,二楼以珠帘相隔,凭栏放置这靠背椅和茶几,几上茶水点心都已经备好,

而三楼就是豪华的包间了,卧榻、绿植装饰,甚至名家字画都一应俱全,茶几上甚至摆上了冬季不应该出现的……西瓜。西瓜已经切开,一块块摆的极其好看,瓜瓤鲜红,清新的西瓜味让人食指大动。

本不应该出现在冬季的西瓜,因着这些年来万品楼的刻意推崇,也有人豪门望族的有钱人重金问万品楼购买,万品楼也不是不卖,做生意的嘛,出得起价格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么多雅间,莫家倒是花足了本钱。

看到暮颜的关注点都在那只西瓜上,莫宇解释道,“万品楼在一年前进驻了夕照,带来了非时令蔬菜瓜果,这西瓜,便是我去买来的。”

暮颜不甚在意地点着头,转身含笑说道,“拍卖会即将开始,莫公子想必还有许多些事情,先去忙吧。”她可是看见,闫梦忱瞪着那西瓜垂涎欲滴的模样……闫梦忱爱吃西瓜,这一点在岛上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识到了,离开了岛倒是很久没吃了,这会儿虎视眈眈的模样,真心有点……丢人。

莫宇倒是并不知道暮颜的想法,但是的确有些事情要他亲自去处理,当下就笑着告辞离开。

自始至终,这个男人的笑容,便是一分未变,笑容恰恰刚好达到眼底,多一分太热络,少一分嫌清冷,是那种令人最舒服的笑容……

这个男人……

“颜儿。”掌心温热,暮书墨拉着她的手,稍稍用力,迫使她转身,牵着她在靠栏杆的位置坐着。这看着别的男人离开,这般依依不舍的表情,是当他不存在么?心中微微郁结,暮颜,似乎对这个莫公子,很感兴趣。

暮颜自然不知道暮书墨心中的想法,她还沉浸在那种奇怪的熟悉感里,这会儿坐到了位置上,才回过神来,这里和二楼并无遮挡不同,这里挂了一帘薄薄的绉纱,能依稀看到楼下光景,这会儿人已经络绎不绝地进来了,熙熙囔囔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整个一楼大堂里,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三楼绉纱之后,也隐隐人影晃动,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莫宇倒是没有再瞧见了,有须发皆白的老者已经站在了中间圆柱形的玉石台上,边上有一女子,托着托盘站着,红色绸缎盖着,也看不见托盘之上到底是什么。

老者微微抬手,原本熙熙囔囔的一楼大厅,瞬间便安静了下来,老者看着年纪大,身形却硬朗,这会儿扬声说道,“各位!”

中气十足,自带扬声器系统,即使是三楼,也听得格外清晰震撼。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者,竟是一个练家子。

他停了停,见四下无声,所有人都看向他了,才缓缓说道,“我们这次的拍卖会现在就开始了。规矩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一楼的客人们举手喊价,二楼、三楼的客人们按铃喊价,最后三次无人竞价,我们的拍卖品就归您所有!”

一开始的拍卖品,并非太有价值的东西,都是新奇有余,价值不足,除了二楼有几位竞价之外,三楼都没人动,倒是一楼,基本都是财力并不丰厚的人,都是奔着这些东西来的。

接近拍卖会中场,好东西都开始上来了,字画、古玩、宝石、珍奇,二楼三楼的客人们终于跃跃欲试,整个拍卖会,几乎达到了热闹的顶峰。

闫梦忱等人看着兴致缺缺,桌上西瓜已经被风卷残云般干掉了。倒是暮颜,越看,越觉得瞧出了端倪——这个拍卖会的规章制度,无限趋近于现代拍卖会,连那位老者手中的小锤子,都如出一辙!

在这个很多地方都无限落后于现代社会的异世大陆,真的会有这般完善的拍卖会么?哪一项制度不是经历过太多次的完善,才得以健全?可是,距离莫宇提出拍卖会的设想,才过去几年?

这个莫宇……真是有趣极了!

她笑意深深,看向大厅中间的老者,这会儿拍卖会已经接近于尾声,老者又抬了抬一手,说道,“现在,拍卖我们这次的最后第三件拍卖品,是已故绘画界泰斗王老生前最后的一副巨作。”

身后少女上前,老先生一把掀开红绸缎,露出包装精美的卷轴,小心翼翼得展开,动作之轻柔,仿佛对待最心爱的珍宝。

是一副山水画作,王老生前便是最喜欢画山水画,他的山层峦叠嶂大气磅礴,他的水蜿蜒潺潺秀丽柔美,可以说,王老的一副山水画,真的可以价值连城。

而若是加上这“最后一副”四个字,就不是价值连城的问题了。那是有价无市,可遇而不可求的,听听吧,那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还有二楼客人交头接耳和随从互相探讨地声音,明显在考虑兜里钱够不够。

反倒是一楼,比之方才,安静了许多。

毕竟,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终究太遥远。

第十一章 同类莫宇

锤子一落,竞价开始。

从五万,到十万,再到二十万,这价格一路飙升,很快,攀上了百万高价。

渐渐的,二楼也鲜少有人按铃了,只剩下三楼几家来回抢夺。

王老先生在画完这最后一副山水画之后,自觉已到巅峰,此生再也画不出更传神精湛的画作来,以此封笔。

那副画,的确堪称经典,一些底蕴深厚的大家望族,若得了这么一幅画,的确是可以荣耀不少。想来,当初做了死当的原主,怕也是家道中落的豪门贵胄吧。

暮颜犹自感慨着,突然一惊,鼻翼间萦绕着某种很遥远,却格外熟悉的香味。

有人推了帘子而来,是莫宇。

身后跟着两位少女,一位端着一盆新鲜的西瓜,一位,端着一只茶壶,几只空茶杯,壶中,芳香四溢。

他含笑挥了挥手,示意身后少女将西瓜放到了闫梦忱前面,闫梦忱一窘,原来方才她虎视眈眈的模样已被人尽收眼底。

也对,莫宇是什么人,莫家偌大家族的掌权者,手里握着多大的生意,这种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哪是寻常人可以比的。

“长公主对王老先生的字画没有兴趣?”他从另一位少女手中接过茶壶,含笑坐到了侧面椅子上,一边将壶中液体倒出,一边问道。

褐色的液体,香浓四溢。

咖啡。

暮颜看着他轻轻推过来的茶杯,没有接,只是不动声色地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就是个俗人,这幅字画到了我手里,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便尝尝这个,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些,若长公主喜欢,便带回去。”从来都带着一副完美面具的男子,从昨日相见,一直到方才,他的眼中都空无一物,你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

这会儿,却有些期待。那期待,如此明显,带着瑟缩就像害怕最终的失望一般,小心翼翼的。这在一个富可敌国手握巨大财富的成熟男子眼中,是一种很不寻常的情绪。

暮颜就在这样复杂的眼神里,垂下了眼睑,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微微摇头,道,“太过于苦涩,不喜。”

闫梦忱似乎因着“西瓜事件”也不再装矜持,放下手中西瓜过来端了一杯,一口灌了,咋咋呼呼道,“这叫啥,我觉得挺好喝的啊!”说着,端了两杯给林小北和方旋。

“这叫……”暮颜的表现太过于正常,莫宇也不太能明白自己所想到底对不对,目不转睛看着她的反应,缓缓道,“这叫咖啡。”

已经放下了茶杯的暮颜,连眼神都不曾有过丝毫波动,她饶有兴趣地问闫梦忱,“你喜欢喝?那便让莫公子分你点……我是喝不惯的,苦。”

莫宇眼中的神色,缓缓的黯淡了,他有些牵强地笑笑,道,“既然是长公主的朋友,那便全都拿去吧,本也是无意间得到的,似乎很多人都不爱喝。”

“怎可如此?不过就腆着脸讨要一些罢了,哪有全部打包带走的道理。”暮颜看向自己放下的茶杯,又抬头看暮书墨,他似乎对此也不甚喜爱,又说道,“也就那小丫头喜欢,莫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个一些就好。”

莫宇已经恢复了完美的表情,站起身说道,“那莫某去拿过来,你们继续。”

他一如既往,优雅如玉地出了门,却靠着门,缓缓叹了口气,久久地没有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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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莫宇。

夕照最有钱的莫家的掌权者。我的生意遍布整个大陆,短短几年,我亲自将莫家的生意版图扩张了数倍。

谁都说,莫家的公子莫宇,是从20岁突然崛起的,其貌不扬,天资一般,扔在莫家就是个压根儿没人看得见的透明存在。可是,就是在20岁的某一天,突然就变了。

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在莫家众多子嗣里展露头角锋芒毕露,一跃成为老家主最喜爱的孙辈,甚至第二年,就将偌大莫家生意全权交付。

的确是换了一个人。

一场车祸,残魂莫名其妙来到了这异世时空,没有熟悉的朋友、家人、甚至没有记忆,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你的秘密,连晚上睡觉都要小心翼翼的。

凭借着自己前世所学,他很轻松地就在这群落后的古人中间脱颖而出,生意越做越大,连老家主都说他是天生的生意人。就这样过了两年,一切似乎都开始安稳起来,可是那些莫名的孤单、绝望,会在午夜梦回之时,一点点吞噬你的所有感觉。

两年前,因着生意需要,他跑了一趟良渚帝都,机缘巧合遇到万品楼开业,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份热闹,只觉得有种狂喜从脚底直冲脑门,他看到了什么?剪彩?!

而后,他滞留帝都,看着万品楼推出“万品跑腿”,便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他找到了同类,他再也不会孤单!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掌柜的并不是他要找的人,而那个背后的人,掌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说……也是,就像他自己,走在大马路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就是莫宇不是么?

因着这份期待,他开始关注万品楼,看着万品楼推出火锅,推出非时令蔬菜,看着他家连锁店开到了夕照,便寻思着借着采买西瓜的名义和万品楼的采买混熟了。

连锁店的掌柜的嘴巴,永远没有总店严实。过了个把月,他就知道了商队的存在,于是,他又派人日日盯着码头。

夕照靠海,那位“同类”也是个精明小心的人,商队上岸的码头经常更换,他便派人每一个都盯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遇到了。

看着那巨大的船只,看着从上面卸下的一只只箱子,他几乎激动地不能自抑!

他没有猜错!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样的船只,足够克服风向问题,跨越整个大海!

因着肯定,他便继续盯着,想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找到那个人。

可是,商船上下都是很普通的百姓,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运的是什么东西,又来自于哪里……只知道每隔多少天就有这么一单活,价格很是不菲。

唯有一次,甲板之上,飞快闪过的少女身影,可是他再也不曾见到,一直到了昨晚……他在这位长公主身边,见到了她。

闫梦忱。

第十二章 凤尾古琴

拍卖会还在继续。

王老先生生前最后的一幅画,最终以九千万两的价格被三楼一间雅室里的人拍得,那间雅室自始至终没有撩开帘子,是谁便也不得而知。

莫宇过来送咖啡的时候,提到说是帝都王家。王家在帝都豪门贵族里,不算一个很大的家族,只是一个近几年兴起的商业家族,和莫家根本没得比。

但是,王家的小女儿,前两年进了丞相府,做了丞相府庶子的妾……

这些都是莫宇说的,暮颜问他,难道顾客们的信息不应该保密么?

莫宇优雅一笑,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如此,王族面前,便无需保密了。

他说地狡黠。

脸上却还是那张完美地恰到好处的表情,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楼下大厅里,最后第二件拍卖品已经搬了上来,两个少女抬上来的,看外形,似乎是一把琴。

“诸位都知道,曾经有一位公主,风华享誉整个大陆,虽然老朽无缘得见,却也仰慕已久。”老者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在卖个关子。

暮颜一愣,怔怔看向绸布下面的事物,那是……

她母亲的?

老者停了停,才扬声肯定说道,“没错!这就是昔日良渚倾城公主最珍爱的一把琴——凤尾古琴!众所周知,当年倾城府一场大火烧没了,唯有这把琴,机缘巧合下留了下来,几经周转到了我莫家拍卖行里。虽被烧坏了部分再也无法修复,可是其收藏价值却是无法估量的!”

暮颜凝眸看去,远远瞧着,那是一把很有质感的琴,即使这些年无人弹奏,可未被烧毁的部分始终泛着黑亮的光泽,像是常年被人擦拭。

凤尾古琴,以最珍贵的梧桐木打造,通体黑亮,唯有琴尾雕刻着展翅欲飞的凤凰,传闻中,以此琴弹奏,功力深厚者,能引得百鸟朝凤,是以,名为凤尾古琴。

“喜欢么?”暮书墨看着暮颜怔怔出神,眼中神色明灭,开口问道。这是倾城公主的遗物,唯一的一件。

听到问话,少女似乎恍然回神,迟疑了下,才说道,“不过是一把破旧的琴罢了,我又不是痴好音律之人。”眼中神色却是淡淡落寞,若是自己买了,诸多猜测和声音又该起来了。

“颜儿。”暮书墨正色,可以强调着问道,“喜欢么,我只问这把凤尾古琴,你想要么?”

自然是想要的,那是她的母亲最后一件遗物。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无缘得见,甚至,连她女儿的身份都不能公诸于众,如今,良渚帝都还有一个假的在明面上,当时自己的突然失踪,也令那位郡主的作用显得可有可无,可是,血脉亲缘里的渴望和希冀,总让她听到“倾城”二字时为之动容。

她想,她是渴望那把琴的。

头顶上,落下一只手,掌心温热,揉着自己发顶的动作格外轻柔和宠溺,暮书墨温柔说道,“那便是喜欢的。”异常肯定,那眼中满满的情愫,那么明显,这孩子……

竞拍已经开始了,倾城公主烧毁的凤尾古琴,远远没有王老先生的最后一幅画作来的有价值,古琴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情怀,也只有在犹自记得当年倾城公主的人身上,才会显得更有价值。这会儿,也就二、三楼三四个人在竞拍,王家也在其中,价格抬到了三百多万两,暮书墨按了按铃,朗声喊道,“四百万两。”

有些抽气声,他们这间雅室,从拍卖开始,就很安静,楼下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还有人,这会儿出声,一加就加了几十万两,出手甚是大方,自然引起了多方注意。连楼下老者,都抬头看来。

王家再次竞拍,“四百一十万两。”

“五百万。”

“五百一十万。”

“六百万!”

抽气声渐渐大了,这加价的方式,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像是傻子……还是个有钱的傻子……没看人家都是十万十万地加嘛!

王家也很憋屈,方才王老先生的画作已经花了太多钱,这把古琴,他们的预算只有四百万两,撑死了也就五百,如今……便只能拱手让人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傻子!

最开心的莫过于大厅里的老者,眉目含笑着看着价格攀升,只觉得今日这拍卖,是值了!说实话,他们的预算也就是三四百万两便成交的,这会儿直接翻了一倍,如何不开心,当场报了三次见无人竞拍后,一锤定音!自此,倾城公主的凤尾古琴,便归暮颜所有。

最后一件拍卖品很是惊艳,连暮颜都狠狠惊艳了一把,是一颗巨大的珍珠,在大厅中熠熠生辉。夕照临海,渔民众多,素以盛产珍珠出名,她那日册封典礼上的珍珠,便是专供皇室御用的,每一颗大小、成色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今日竞拍的那个,却比之要大了许多。这样一颗珍珠,怕也是有价无市,估计皇家宝库里都是没有的。

不过暮颜对这些一向没什么兴趣,便也没有参与竞拍,最后王家也没有拍,毕竟这样一颗珍珠,应该是超了他们预算太多太多。倒是不知道被三楼的哪一位,以一千万两拍走了。

如此,本次拍卖会已经接近尾声,两个少女抬着凤尾古琴走了进来,暮书墨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数了数,交给少女身后跟着过来的莫宇,莫宇倒是没有想到,暮书墨出门直接带着这么多银票,愣怔了一下才收了,暮颜也有些吃惊,她本来就是来看看玩玩的,所以压根儿没带银票,想着自己就算拍了什么,派个人去钱庄取了也就是了。

似乎看出少女的疑惑,暮书墨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柔声说道,“既然来拍卖会,总要带着一些,今早一大早去取得。”

心头有些暖,这个男子,似乎总显得替自己想地很周全,就像当年他说的,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做那个无忧无虑的麓山书院的学子……

第十三章 惩戒太监

拍卖会结束,众人陆续散场,慕言刻意走得慢了些,站在三楼门口,等着莫宇所说的王家人出来。暮颜并不知道莫宇为什么刻意提到王家和丞相府的关系,但是莫宇这个人吧,是敌是友尚且不好说,城府太深,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有他自己的含义。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莫宇用咖啡试探,她最后还是回避了。

这样的人,若为敌,必然棘手。

王家来的人她并不认识,长相极为普通,有一位地位看着挺高的老者,瘦削到皮包骨头似的,背后驼峰很高,整个人几乎弯成了一个直角。

他们走出来的方向正好和暮颜迎面相对,走了几步似乎注意到前方有人,老者下意识抬头看去,昏暗浑浊的眼珠子泛着青白,下面两个硕大的眼袋,几乎挂了半张脸。

老者朝着暮颜等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只是嘴角和善的弧度还没起来,看到方璇手中的凤尾古琴,顿时也笑不出来了——原来这就是九十万九十万加价的傻子!

当下,淡淡地哼了声,绕过几人就此离开。正准备微笑回礼的暮颜见着这般情形,愣了愣……

老者身后的年轻人也有模有样,学着嗤之以鼻地样子,仿佛连靠近他们都会被这群傻子传染似的绕道走了……

暮颜回头挑眉看暮书墨,暮书墨也不在意,笑着摸摸她的头,道,“回去吧。”

王家人已经消失在楼梯尽头,再待下去也没意思,暮颜点点头,也跟着走了。

……

长公主花重金拍下凤尾古琴的事情,还是被传开了。

必然不是莫宇传出去的,但是,暮颜并没有避嫌,一路带着古琴出了拍卖会,自然能被有心人认出来。

一时间,原本就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大臣们,更是借着这个由头,连年节都等不及过完,就大肆宣扬长公主人在夕照心在良渚,甚至联名上书奏报皇帝陛下。

结果,皇帝陛下看都不看,奏章直接丢给下人们垫桌脚去了。

桌脚自然是不敢垫的,下人们战战兢兢接过了奏章,整整齐齐码着,陛下御书房里不允许进,那就御书房边上的厢房里摞着吧,总觉得以后还会有这类事情发生的。

不得不说,下人们嗅觉何其敏锐……

对于外头的流言风语,暮颜自然也是知道的,她也不介意,买之前就想过会有这种局面,可以说,当初毫不避讳地回宫,她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年节还未过完,方璇和林小北就离开了,这两个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两年来几乎都在海上航行,特别是林小北,这个渔村长大的少年,渴望了十七年的大海的宝藏,如今,虽然稚气已脱,却初心不改。

沉施也离开了,不过她这段时间都驻扎在夕照的万品楼里,拿了一块进出宫的腰牌,来往倒也方便。

整个长乐宫里,只有她和闫梦忱,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显得空旷而安静。这一日下午,宫女们备好了茶点,都退下了,长乐宫的宫女们都知道,主子不喜欢他们一堆人围着,因此很多时候长乐宫里,是看不到宫女的,偌大宫苑,就像一两人独住似的。

有喧哗声,从宫苑外传出,带着嬉笑声,和鞭子砸在**上的声音,隐约间,还有被堵在喉咙口里的呜咽声。

整个皇宫,只有四位主子,较之其他皇室后宫要安静地很多,这种事情几乎不会发生,更何况,还好巧不巧地发生在了长乐宫门口?暮颜眸色深深,闫梦忱却已经撸着袖子跑了出去,她最是瞧不惯这些事情。

“嘿!住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闫梦忱的声音,有些怒火中烧的。

暮颜索性也不管了,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靠在石桌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又是哪个宫里的小丫头?”说话声有些苍老,是个老太监,估计是哪里的管事公公,也不见得认识闫梦忱,当下就呵斥道,“别来捣乱!”

“捣乱什么捣乱!没见这人就快被你打死了么!”闫梦忱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后宫这群有些小权势也没什么人管,于是越发作威作福的人眼中,显得格外弱小而无力。

“来人!把她也给咱家抓起来!一起打!”公公似乎恼了,下一刻,就传来闫梦忱骂骂咧咧的声音,暮颜叹息一声,朝外走去。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闫梦忱被人抓了,挣扎不开,却也不惧怕,骂骂咧咧的,“赶紧放开我!不然待会把你吊起来打!”

“嘿!你这小丫头胆子不小啊!还想打咱家?告诉你!不管是谁,今天咱家都照打不误!”

“哦?连本宫……也要照打不误么?”身后,传来衣摆划过雪地的声音,少女声音淡淡,却有些寒凉,老太监浑身一个战栗,颤抖着缓缓转身,就见锦绣华服,火红披风的少女站在身后,目光落在被绑缚的女子身上,皱着眉,朝自己看来。

那眼神,让人如坠千年寒冰的冰窖里,冷得他一阵哆嗦,扑通一声跪下了。

薄薄的长袍下摆根本不御寒,这会儿跪在雪地上,只觉得那冷意,从骨头里一直侵入到四肢百骸里。

这女子,他不认识。可是,这宫中一共才四位主子,除了年长的皇后娘娘,这般年纪的主子,便只有……新上任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手握一半虎符的,长公主殿下!

“参……参见长……长公主殿下……”他只觉得头顶黑云层层压顶而来,今日……他在劫难逃!

“公公还未回答本宫的问题……若是本宫,也要照打不误么?或者说……陛下来了,公公也是照打不误么?”她问得温婉,语气柔和,甚至格外有闲心地挽了下鬓角的发。

“不……不敢……”说出地话,带着浓烈的哭腔,如今,长公主连陛下都搬出来了,他如何承受得住这么大的罪名!

“那你们呢?”少女眼神轻轻一瞟,瞟过早已吓得跪倒在地的众人,“如今,本宫站出来了,你们,要打本宫么?”

第十四章 惩治太监(下)

他们只是内务府的小太监,这老太监也不是内务府的总管,只是小头头罢了,因着这些年来宫中人少,内务府的事情越发地少了,于是这些个小太监们也就愈发倦怠地不干事。

只做起了狗腿子。

这会儿骤然见宫中主子发难,早已吓得魂不守舍的,哪里还管得了别的,早就放了闫梦忱双腿一软跪着了。

“嘿!不是方才很嚣张的么?谁来了一样打的吗?这会儿怎么就不嚣张了呢?”闫梦忱三两步跑到老太监跟前,狐假虎威地踢踢他,“若是长公主的身份还不够,要不,我去把陛下请来?”

“不……不不不……够……够了……”跪着的为首的老太监已经吓得脸色惨白。

闫梦忱却似乎觉得还没吓够他,挑眉,扬声问道,“不够?”

“够……够了!”

暮颜淡淡扫向四周,长条凳上,一个半大少年趴着,袍子被撩了起来,屁股上早就已经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有鲜血低落在雪地里,宛若殷红的梅花的绽放。少年这会儿趴着,眼睛紧闭,奄奄一息的模样,应该是已经昏迷,而带血的藤条,就丢在一边,上面还带着碎肉,她随手指了一个小太监,“去,叫个御医过来。”

那小太监就像是得了特赦令一样,爬起来就跑了。

暮颜才将目光重新放到了为首的太监头上,淡淡说道,“说罢,怎么回事?”

“回……回长公主殿下,这……这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

暮颜低头,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不甚在意地问道,“哦,偷了什么?赃物呢?”语气不在意,可是谁都知道,一个回答不好,他们就会跟现在板凳上的少年一样的命运。

老太监只觉得今日流年不利。赃物?哪里有什么赃物,不过就是看着这个小太监那张死鱼眼来气,借着由头打一顿罢了,往日里也打,从来没这事。这次这小太监一路跑,追地他们一群人气喘吁吁的,逮到的时候气急败坏不由分说就绑了开始揍,竟也没发现竟然到了长乐宫……到了长乐宫也就罢了,这小丫头出来出什么头,他敢肯定,若是这小丫头不出来,长公主绝对不会出来管这种闲事!

“怎么?没有查到赃物,便认定了是他手脚不干净了?”许久没有等到回答,暮颜缓缓上前,捡起了一边的藤条鞭子,轻轻甩了两下,似乎在试试手感,试完之后,又气定神闲走到老太监跟前。

气氛有些压抑,跪着的老太监只能看到少女流光浮动的华丽锦缎下摆,层层叠叠的流光锦长裙,他曾有幸偷偷摸到过一次,掌心里冰凉沁滑的触感,至今为止未曾忘记,皇室专供的流光锦,其实也不是谁都能穿得上的,古往今来,只有受宠的皇室成员,才有资格拥有……

宫里人都在传,这位长公主殿下,是深受陛下宠爱和信任的,是宫里最最不能惹的人。

于是,那握在素白掌心中的藤条,便愈发显得令人恐惧,那上面的碎肉还在,是那个叫小夏的小太监的,原本看着只觉得痛快,那小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地内务府,素来安静不爱说话,做事也是老老实实,可是那双死鱼眼看过来的时候,总似乎在蔑视他。这如何忍得了,于是每每寻了由头,如此暴打一顿,才能抒了心中郁气。

“这是……不准备说了?”暮颜挑眉,“想必,你的照打不误,是没有胆子了。就是不知道,我对你照打不误的话,陛下会不会怪罪我那么一两句?”

身后,有两个宫女匆匆而来,小碎步在这有些安静的气氛里格外清晰,过来之后立马屈膝弯腰,“长公主。”

是长乐宫的宫女,因着发现暮颜不在宫中,又听见了异动,便过来伺候着,有一个较为伶俐的丫头,听到主子这般问着,便笑嘻嘻说道,“长公主就是将这里跪着的这群奴才全都杖杀了,陛下也不会说您一个字,反倒是心疼主子手累。”

这小丫头,她记得叫小平,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格外有神,带着点婴儿肥的小圆脸,甚是可爱。

“听明白了么?”脸上笑意都没有了,手中鞭子“唰”地一下挥了过去,带着劲气的鞭子直直抽向老太监,只一鞭子,老太监便“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胸口,袍子裂开,露出里面皮肉翻卷的伤口。

老太监的脸色,更白了。

匍匐于地,抖着身子求饶,“公……公主……饶命!”

“你打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饶他一命?如今自己被打了,才一鞭子就受不了了?”闫梦忱跟着林小北他们混久了,最是瞧不惯这种软弱可欺,却又欺软怕硬的人,撸着衣袖就上前,将板凳上的少年放下来,也不顾这雪地上的污秽血迹。

少年已经昏迷,这会儿因为被闫梦忱解了绳子挪动,似乎牵扯到了伤口,皱着眉呻吟出声,只是嘴里还塞着布,那呻吟显得格外压抑。

闫梦忱便又跑到他前头帮他取布,暮颜就这样看着,随手招了招,小平便上前帮忙去了。

低头看着身前胆小怯弱的老太监,也觉得甚是窝囊,这种人,一辈子也就在这宫中捧高踩低地,又唤了身后另一个宫女,去请了侍卫统领过来。

她的长乐宫,看似松散,其实都是暗卫监控着,所以侍卫一般都不用来这里巡逻,这会儿便只能去请了。

方才离开的小太监一步一回头地跑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御医,那御医一听是长公主有请,半点不敢怠慢,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跑了来,一看,长公主好好地站着,但是地上一个太监打扮的小子似乎伤的不轻,地上还跪着一圈,当下大概事情也算是明了了。

于是便更郁结——所以,长公主是要他给一个小太监治病?

他们御医内部是有等级的,刚才的小太监也不说清楚,若是给太监治病,根本不需要他出动,这凭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当下,便有些不开心。但也没有做声。

第十五章 珍珠

御医姓张,是御医院很有名望的老御医,这会儿发现自己急匆匆赶来竟然是为这小太监看病,当下脸色有些不好,站着没动。按照常理来说,小太监们生病受伤,是不允许叫御医的,也没有御医愿意屈尊降贵的来给一个太监治疗,甚至,连开药都不会帮他们开,都是自己偷偷摸摸托人从外面弄了药,偷偷摸摸的用着,若是一个不好,死了便也就死了。一张草席裹了丢了便是。

暮颜自然没有这种等级意识,也意识不到张御医的心理活动,见他皱着眉不动,只以为他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当下就对着跪着的那一堆说道,“方才是谁下的手?”

没人吱声,却有小太监偷偷抬头瞄向某个方向,那个方向的小太监几乎将自己的头低到了地上。

纤纤素手一指,指向那个不打自招的小太监,道,“除了他,你们几个,将这个人抬进长乐宫,让御医诊治。”

得了宽恕的小太监们终于觉得头顶上的压力疏忽间就没有了,急忙起身,手脚麻利地抬着那受伤昏迷的太监,就往长乐宫走,张御医见此,也知道今日这诊治是必然要诊治的了,虽然懊恼着,却也只能乖乖跟上,这长公主今日要管这事,他若撂挑子不干,怕是要触霉头。

侍卫统领带着人过来了,一路上已经听小丫头绘声绘色讲了不少,这会儿也不用再问,直接带着人将跪着的老太监和方才留下的那个带走了,并且一再向暮颜告罪,只说自己督查有失,扰了长公主殿下的清净。

暮颜摆摆手,并未怪罪他们,虽说按规矩办,估摸着这两个太监,是要不得善终了,但这些她便不管了,当下便带着宫女回了长乐宫。

小太监们将人安置在了下人房里,这会儿都在门口靠着墙站着,低着头,等着挨罚的模样,左右也是受制于人,暮颜也没有打算过多责罚,挥了挥手,便让人下去了,小太监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正准备进去看看这人伤势,就听总管来报,说是陛下到了。

那群刚刚欢天喜地地离开的小太监们,还未出长乐宫,就被南瑾给逮了,全都绑了,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挨板子去了。

南瑾倒也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件事赶过来的,他正巧过来,遇到了拎着俩太监的侍卫统领,当下,侍卫统领就将事情原委原封不动地告知了。

当下,夕照年轻的帝王就已经黑了脸,冷冷说道,“杖毙!”便拂袖而去,老太监一个惊吓,当场晕了过去……当然,老太监说的那几句话,侍卫统领是不敢说的,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太监一样什么话都往外说,否则,这俩太监估计就得血溅当场了。

南瑾一路到了长乐宫,见到这一群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往外跑,眉目间都是喜形于色的样子,当下火气还未消的南瑾,就命人通通逮了。

暮颜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南瑾,南瑾素来表情很少,但是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他便是生气了,唇线抿成了直直一条线,眼中有飓风席卷而过。

暮颜轻笑,上前宽慰道,“没事的,不过是一群小太监们之间的闹剧,只是正巧闹到了我这里而已,所以随手管了管。”她随口说着,走到玉石说便,招呼了宫女上热茶。

南瑾还是没有解气,若是这件事发生在长乐宫触及不到的任何地方,他都不会在意,但恰巧,这件事发生在了长乐宫门口。

这便完全不同了。

“好了,过来喝茶。”暮颜摆摆手,身后宫女们悄声退下,南瑾身后的太监总管带着下人们也都退下了,暮颜才亲自斟了茶,推到对面,有些好笑地问,“就为了这件事,你匆匆而来?就这群太监们,能伤的到我?”

石桌上,还有积雪未化,南瑾的确是不在意,但是暮颜素来体寒他是知道的,便伸手将桌上积雪拂了去,才在她对面坐了,递过一个盒子,摇摇头说道,“正巧遇到的,过来给你这个。”

那盒子通体黑色木质,也瞧不出是什么木材,就是雕刻很精致,暮颜一愣,这盒子……莫名熟悉。

“这是什么?”她抬头疑惑问道。

“拍卖会上的那颗珍珠。”南瑾素来不会卖关子,将盒子打开,递给她。盒子里,一枚硕大的珍珠,静静躺在黑色绸缎布上,这会儿,在日色下,闪烁着亮泽的光……的确是拍卖那日最后的拍卖品。

暮颜吃惊问道,“怎么在你手里?”那最后一件拍卖品她也不知道到了谁手里,但必然不是南瑾,南瑾那日拒绝了跟他们一起,说是有事,便一定不会单独去。

“户部侍郎拍到的,拍到以后就送到了御书房,我便给你送来了。”年节未过,百官还未上朝,户部侍郎一大早就悄悄来访,送来了这颗珍珠。

“户部侍郎家,这么有钱?”暮颜狐疑地问道,不怪乎她怀疑,就户部侍郎每年俸禄,不吃不喝不用,存起来,都不够买这颗珍珠的一层皮,就算那些个俸禄都用来购置产业,如今帝都里的产业,除了莫家和王家,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这岂不是贪污受贿的证据么?但是……户部侍郎这么傻?

“他家女婿,是外县有名的富商。”南瑾说道,这件事,是户部侍郎自己交代的,估计也是怕瓜田李下受人猜测,还不如老实交代了。

这么说来,倒也有些可以理解了。户部侍郎知道新上任的长公主殿下不仅实权在握,而且深得帝心,如此一颗罕见到世间少有连皇家宝库里都没有的珍珠,摆在家里的价值远远比不上拱手送到帝王手上的价值高,帝王必然会送给长公主,如此,一下讨好了两个人……

思及此,暮颜笑意深深,“这户部侍郎,倒是个机灵通透的人。”倒是,很想拜会一下。

第十六章 太监小夏

“户部侍郎安永兴是三年前上任的。”见暮颜感兴趣,南瑾便跟她介绍道。

暮颜点点头,这她知道,在这之前,她调过官员卷宗看过,这户部侍郎如今已经年近四十,在户部干了许多年,能力一般,不过做事也是认真谨慎,人缘也不错。一直到三年前,才被提拔做了户部侍郎。

只是,这样一个人,真的会用一颗珍珠“行贿”么?若真的这么通透,会干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提拔到侍郎么?

这个安永兴,该是什么样的人?

正思绪间,张御医上完了药出来了,因为本来以为是长公主生病,带的都是最好的药,这会儿却给了一个内务府的小太监,心疼地不得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可惜着。

宫女带着他一路走到花园里,他便神神叨叨了一路,乍然抬头见到长公主对面的皇帝陛下,吓了一跳,差点连药箱都没拿住掉地上。

连忙下跪行礼,这一激灵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冷风一吹,只觉得脊背出凉飕飕的,倒也一瞬间清明了——主子要你如何,哪里有你置喙的余地。如今且不说是个太监,就是一只猫,主子看中了,便是比他要重要的多!

暗自懊恼于自己的失态,想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差点儿老来失态,晚节不保。

“如何了?”暮颜放下手中茶杯,才转身说道,“起来回话吧。”

她可不指望在她这里南瑾会招呼这御医起来。

张御医偷偷瞄了眼一言不发的帝王,见他没反对,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回道,“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臣已经留下了内服、外敷的,也已经交代完毕,过些日子自会痊愈。”这么重的鞭伤,若是寻常小太监,基本也就救不回来了,也是这小子命大,遇到了长公主心情好,把他给救了。

“如此,便辛苦御医了。”暮颜点点头,对着将张御医带来的小平说道,“替本宫送送御医。”

小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进御医手中,笑嘻嘻说道,“张御医,请。”

张御医笑眯眯地接了,见牙不见眼。

暮颜的眸色深深,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她没有所谓的大丫头,所有丫头都一视同仁的,自然也不会额外准备什么打赏的银子,也就是那个荷包,是小平自己的。

“这小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暮颜喃喃,回头看南瑾。

南瑾无所谓地喝着茶,闻言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小丫头,只说道,“你喜欢就好。……倒是里面那个,什么情况?”

“不清楚,闫梦忱去管的。”这件事总觉得甚是奇怪,似乎是有人可以让整件事发生在了长乐宫门口,想要引着她去管这件事似的,“如今,等他醒了,不就知道了么?”

南瑾点点头,没一会儿,等在外围的总管就弯腰低头小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了几句,南瑾点点头,说道,“你先去吧。跟他说,朕随后就到。”

公公又小碎步着倒退着离开了。

南瑾将杯中的茶喝完了,才起身离开。

暮颜在小平回来后,将她升级做了长乐宫的一等大宫女,贴身伺候着。说是贴身,其实也不过就是出入的时候跟着罢了,这些年,暮颜除了沉施,从未让人伺候着梳洗,后来沉施愈发忙碌,一直到这两年,这些事情便也都是她自己来了。所以长乐宫里才会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一个大宫女。

小太监是当天夜里才醒的,彼时暮颜已经准备睡觉,照顾小太监的小宫女跑来跟小平说小太监醒了,小平自己去看了看,觉得的确无碍了,便回禀了暮颜,说是精神状态有些低迷,其他已经无大碍了。

暮颜见天色已晚,便也没有说什么就去睡了。

第二日一大早,小太监就跪在了门外,等着暮颜起身。明明起身走路还很艰难,却跪的格外笔直,一声不吭的,暮颜起身一向比较晚,听说彼时这小太监已经在门口跪了一个多时辰,身形有些不自觉的晃,但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暮颜站在门口,倚着门框,不甚有形象的模样,眼神轻轻瞥过跪着的小小少年,地上的残雪虽然已经打扫干净,可是这般天气,跪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怕是那膝盖,不好受。

暮颜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名叫小夏。”

她淡淡说道,“他们说你,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

“小人从不曾偷盗。”平淡而肯定。似乎被人冤枉并不懊恼和生气,只是阐述事实——我不曾偷盗。

暮颜觉得饶有兴趣般,款步而下,站在他面前一步之外,问道,“那何故他们就认定了你?”

“因为小人做不到趋炎附势,公公不喜欢我,借故打我罢了。”还是一样的口气,波澜不惊。

“抬起头来。”暮颜突然说道,小太监依言抬头,苍白的脸色,长相并不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无神、苍白、死寂,的确是个不讨喜的长相,小太监们若想要在这宫中活的更好,自然需要对着“老一辈”们谄媚讨喜,如他这般,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暮颜也不是什么圣人,本想直接打发了去,走出了长乐宫,他再如何命运皆与她无关,奈何,身边有只爪子,抓住了自己的袖子,轻轻晃着,回头,是听到动静过来的闫梦忱,看着她摇头,目光祈求。

“师姐。”她淡淡开口,唤道。

“嗯?”闫梦忱应道。

暮颜看着远处长乐宫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绉纱飘逸,一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整个皇宫,是无数这样的金碧辉煌组成的,可是,那些角落里、枯井里、废弃的宫殿里,历朝历代,到底掩埋了多少鲜血甚至枯骨?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被一张草席席卷了去?这个善良的小姑娘一定不知道。

罢了。

就当是……护一回,赤子之心吧。

她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便留在这长乐宫吧。负责打扫花园假山。”说罢,转身离开了,长长衣摆划过地面,小太监一个头重重磕在冰凉地面。

第十七章 长乐宫立威

小夏留了下来,他做事的确认真,却也格外木讷沉默。和宫中所有人都保持着远远的“陌生人”的距离,唯有闫梦忱,有时候会去跟他说说话,照顾个一二。

暮颜很多时候都静静看着,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提醒闫梦忱,也没有找小夏聊过。

她那日后来问过张御医,若是那日这小太监没有遇到她,会怎么样。张御医说活不了,三个字,斩钉截铁。张御医还说了一件事,他的身上,纵横交错的都是旧伤,那么,之前他是如何活过来的?

她招了招手,两步之外的大丫头小平噔噔蹬跑过来,笑嘻嘻问道“殿下,有何吩咐?”以前觉得长公主殿下很少笑,看着冷冷清清的,如今靠近了才发现,甚是好说话!

暮颜交代道,“去,把内务府总管叫来。”

“好嘞!”小平又噔噔蹬跑出去了。

距离那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几日。但是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至少内务府总管的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惴惴不安了好几日,也没见主子们来传唤,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一个小丫头小跑着过来,板着脸,背着手,只说长公主找。

那么小的一个丫头,穿着大丫鬟的服饰,端着架子,微微仰着头,还蛮有气势的。

从内务府到长公主府有一段挺长的路,内务府总管一路上跟着,想搭个话打听一二,奈何这个小丫头嘴巴紧的很,什么都不肯说,反倒是脚步越来越快,内务府总管只能气喘吁吁地跟上了,也没闲心打听了,只祈祷别因那事连累了自己受了责罚。

就这样一路跟着小跑,小丫头虽小,可是一路疾步走来,竟也脸不红气不踹,回头招呼身后的内务府总管,“你快些!殿下等着呢!”

“诶!来了!姑娘你慢些,老奴来了,走不动……”即使是对着一个小丫头,可是终究是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可不敢得罪得起,低着头入了长乐宫的大门,什么都不敢看,低着头疾步而走,一直到了后花园,见到小丫头停下了,微微抬头,匆匆瞥过就见一女子,高华贵气地坐在玉石桌边,长长的流光溢彩的裙子仿佛氤氲着雾气般迷人,挽起的发髻上,珠光宝翠闪烁着刺目的光,女子只是侧脸相对,但是只是那张侧脸,便已经惊为天人。

不用猜,就知道此人身份,他颤颤巍巍跪下了,“老奴参见殿下。”

“公公请起。”少女音色极美,清清淡淡的,和大多少女的甜腻不同,那种亲切中带着一分疏离的音色,宛若夏日凉风,冬日暖阳,有种恰到好处的舒服感。

“谢殿下。”他起身,低头,垂着手站在一边,等着长公主训斥,只是,这随着时间过去,这长公主似乎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偷偷抬了眼看过去,却见长公主殿下只是看着不远处,那里,有个少年正背对着他们这边蹲着,在除花园里的杂草,长乐宫的下人们,服侍和别处不同,都说是长公主心慈,所以这里的冬衣比别处要多一层棉花,暖和许多。

“认识他么?”暮颜余光瞥到总管目光,轻声问道。

下意识想要摇头,但突然觉得熟悉,再一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会儿便更确定了,斟酌着开口,“可是……小夏?”

暮颜看着小夏背影,点点头。

“他自称小夏。前几日被内务府几个太监按着打到昏迷不醒,正巧被本宫撞着了,便插手管了管。”暮颜素手支着下巴,回头看向内务府总管,“公公可会怪罪本宫擅作主张管了内务府的事情?”

“怎敢。能得殿下管教,是这群小的们的福气。”收腹、提臀、低头,弯腰,格外诚恳地回道。这整个宫殿都是您家的,哪里您不能管?

暮颜却似乎真的纠结着这个问题似的,闻言才点点头,似乎真的是解惑了般,说道,“如此便好。如今,本宫瞧着这小夏做事也是利索,便自作主张留了下来。只是……公公也知道,毕竟这长乐宫,也是陛下常来的地方,留个不太清楚底细的人在身边,本宫终究有些不放心的。”

内务府总管心中的那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只要不是来怪罪的,如何都是好的。也是这小夏命不该绝,遇到了贵人,如今,这殿下问起,自当挑了好的回禀,当下便说道,“殿下请放心,小夏这孩子,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家里世代都是帝都人,祖父还做过教书先生,后来家道中落,实在没了办法,家中兄弟姐妹又多,所以才来了这宫里,谋个生路。”

小夏家中有五个儿子,他排行老四,家中实在难以为继,便抓阄,抓到的人去宫中,正巧抓到了他。也是个可怜孩子,长得也不讨喜,来了宫中大多不受待见,又是个不会说话的,打骂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些,便不需要这位长公主殿下知道了。

暮颜又看向院中,那个背对着他们除草的少年,喃喃低语道,“原来如此……”

如此是如何?内务府总管不懂,也不问,只说道,“若是殿下需要,老奴这就去找了卷宗给殿下送来?”

哎,这人啊,走运的时候挨打也会遇到贵人,瞧瞧那冬衣,看着就软和,早知道如此,他拼了老命,也要挨一顿打啊!内务府总管内心欷吁……

“这就不必了,本宫信得过总管公公。”暮颜轻轻笑着,喝了口茶,茶盖轻拂茶水,姿态优雅而娴静。

内务府总管看着,一时间又有些摸不准自己能不能就此告退,这整件事情都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这是求之不得的,可这会儿却有些不得劲……

过了一会,见长公主殿下还是没什么吩咐,才斟酌着问道,“那……殿下,老奴便先行告退了?”

“嗯。”似乎闻言才反正过来的暮颜淡淡点头,却又在内务府总管转身的刹那,开口说道,“公公……手下人犯的错,陛下已经罚了。这事儿,本宫也不愿弄大了,不过……若是公公觉得,这宫中主子少,便懈怠了,下次,本宫便不饶了。”

“殿下!”内务府总管扑通一声跪了,“殿下!老奴谨记!”一个头狠狠嗑下不起。

暮颜挥了挥手,“去吧。”

“是。”他起身,弯腰后退,走出了院子,才直起身,额头上,通红一片,他却顾不上了,只觉得这长公主,威严起来,也挺可怕……

第十八章 守株待兔

内务府总管前脚离开,后脚暮书墨就摇着折扇晃悠悠进来了,“你猜,我在城门口遇到谁了?”

几日未见,也不知道他这几日忙啥去了,暮颜也不急着猜他的问题,换了个新杯子给他倒了茶,招呼着坐了,才挑眉问道,“这城门口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我哪知道你遇到谁?”

“嘿,你一定想不到。”他笑地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又不太待见,“当年那个谢锦辰送给你的小厨娘。”

这倒是意外了。

北遥不是小厨娘,她一直都知道,甚至,北遥可能是谢锦辰的左膀右臂。

所以,当初她才让北遥回了谢锦辰身边。

只是,怎么突然又来了?谢锦辰派来的?

“你怎么带人进来?”北遥想要自己入这宫门,怕是艰难。

“呵!”暮书墨嗤笑一声,“那个小厨娘终究是谢锦辰的人,如今听闻你在这,苦巴巴送来,不安好心!”

这些年,谢锦辰的野心愈发明显,他的心思,太深,太沉,对暮颜的那些喜欢和心怡,在这些野心里,也就显得太过于微末到不足一提了。

“小叔……”暮颜蹙眉,“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谢锦辰和瑞王私底下很有交情,这些年,太子倒台后,烨王和瑞王,很是闹腾,谢锦辰因此还挺受宠。”暮书墨为她科普,虽然,这个闹腾里有他很大的功劳,“恐怕,对于当年陛下对他下药,他始终怀恨于心,早盼着新王上台了。”

不过,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吧。

暮颜却欷吁,他……终究是恨上了。

不知道北遥因何而来,但她和暮书墨想的不一样,与其将人放在帝都里蹦跶,不如放在身边看着更好。

起身,拍了拍裙摆,“我去换身衣服,咱出去吃晚膳。”顺便偶遇一下,北遥。

少女嘴角,一抹奇异的弧度,眼神亮亮,如同夜幕中见到了猎物的豹子,亮起的爪子在夜色中寒芒乍现。

……

夕照帝都,景致婉约,如同最美的水墨画。深青色瓦片上,一层薄薄的雪色,檐角飞鸟展翅欲飞,暮色淡淡,在熙熙攘攘的夜市里,被喧哗声冲淡到几乎不见。

俩人沿着街道慢慢的走,一家店一家店漫无目的地晃过去,晚膳也没有跑万品楼,而是找了一家小吃店,悠哉哉地用完了晚膳,才晃悠悠去了万品楼。

守株待兔。

若说,北遥真的想要找到暮颜,那她最有效的方法必定是先找到万品楼,找到沉施。

果然,俩人到了万品楼三楼雅座没多久,就在窗口看到北遥款步而来,她似乎连日来奔波地有些辛苦,脸色有些苍白,步履间也有些不稳。

没多久,沉施就派了人过来问是否要带上来。

暮颜点点头,本就是来守株待兔的,这兔子都撞上来了,可还有推出去的道理?

暮颜和暮书墨交换了个只有彼此才懂得眼神,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那日,莫宇给她的咖啡,她最终没有碰,全数给了闫梦忱。来了这异世许多年,早已习惯了清茶一杯,前世地东西,还是能不碰,便不碰吧。

如此,也多一些归属感。

思绪间,北遥已经在沉施的带领下到了雅间,沉施掩了门,悄悄离开。

北遥的神色,有些奇怪,目光闪烁仿佛很激动,和往日的木讷沉闷有很大的不同。

她定定站在门口,看着两年未见的暮颜,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

那年,颜府一夜之间被袭,暮颜借此机会直接失踪,而自己,却被她送回了公子身边。

桌前的女子,一袭简单的淡绿色长裙,却掩盖不住的风华。这女子,完全褪去了往日稚嫩,眉宇间淡淡地笑意亲切而疏离,微微上挑的眼角,轻轻一瞥,风情万种。

这两年,暮颜在做什么她不清楚,但是公子有多思念她,她是知道的。

实在找不到她的时候,便一日日问着当年颜府的事情,事无巨细,她也因此,有了更多和公子接触的机会,但也因此,更明白公子心中,这位暮颜县主、长乐长公主到底是什么分量。

于是,愈发不明白要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

公子的所有爱恨、所有喜忧,都来自于暮颜。而她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连微末的心情都显得有些可笑。

“遥。”实在受不了被人这般看着,暮颜也搞不懂那眼中如此复杂的情绪,便出声唤道。

意识到自己方才走神,北遥淡淡笑了笑,上前行礼,“长公主殿下。”

腿才弯到一半,手便被拖住了,少女已经起身,“遥,这些个规矩,是给外人做的,怎么的两年未见,你也学会多礼了。还是如以前一般,唤我小姐便可。”

“小姐。”她轻声唤道,又恢复到了过去那沉默的模样,低头敛眉。

“看你似乎挺疲累的,也别多礼了,坐下喝杯茶,润润喉。”她沏了杯茶,推过去,北遥有些诚惶诚恐地接了,仰头,一饮而尽,宛若牛饮,估计什么味都没尝到。

喝完了,又沉默后退一步,低头站着了。

暮颜也不与她兜圈子,直白问道,“你如何会来这夕照国找我?谢锦辰派你来的?”

北遥一愣,以前,暮颜都是叫公子“锦辰哥”,带着孩子的糯软音调,这会儿,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连名带姓叫了谢锦辰,语气还有些生硬。

不得不说,这点变化,恐怕暮颜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可是,北遥注意到了。

她想,长乐长公主,终究适合那个颜府的县主,或者将军府三小姐,是不同的。

她便愈发恭敬了,低头说道,“是的。公子说,既然小姐回来了,那我应该跟着小姐。毕竟,我现在叫北遥。”

“你以前唤什么?”突然问道。

“紫影。”北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回答完了才突然觉得这样似乎有失妥当?毕竟,二主这种事,有些敏感。

暮颜没说话,只是低了头静静喝茶,暮书墨突然嗤笑一声,“我记得,谢锦辰说你是个厨子?”

“是。”北遥这回,回答的有些小心翼翼地迟疑。

第十九章 暮云雪

“青影,紫影。据我所知,谢锦辰最初身边就是这两号人物。”暮书墨喝了口茶,歪着头,斜睨着垂手站立在一边、很多时候都有些美丽地过分的北遥,说道,“所以,你跟我说,他的左膀右臂,就是一个厨子?”

北遥心头咯噔一下,回道,“我的确是当年大理寺卿府的厨子。”

“却也不仅仅是个厨子。”始终含笑听着的暮颜,突然抬头,笑意深深锁定了北遥,“遥,媚骨后裔,做个区区厨子,可觉得屈才?”

“你不用担心。”暮颜看着豁然抬头看来的北遥,她眼中满满的吃惊和闪烁,安抚道,“我不曾调查你,我始终相信,最初你就是来我府中做厨子的。”

北遥似乎有些不太明白,今日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有点儿像旁敲侧击,却又觉得可能自己只是多心了,但是她也确定,这个两年未见的将军府三小姐,和往日已然不同。便愈发小心得不多言了。

暮颜似乎也没有要她说话,只是站起身,对着暮书墨道,“今日,这茶倒是喝了快差不多一天了,走吧,趁着宫中还未落锁,回去吧。”

暮书墨也站起身,朝外走去。北遥动了动步子,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如今这长公主,也未说自己能不能随她入宫……

暮颜回身,淡笑,“还不跟上?”

北遥心中大石疏忽间落了地,也不知道这方才的紧张,是因为担心完不成公子的嘱托,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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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

这几日,将军夫人去了废太子封地,一来,看看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二来,看看自己刚刚出世没多久的小外孙。

马车雇了七八辆,除了坐人的两辆,其余的,都放满了绫罗绸缎、吃食点心。

暮云雪素来骄傲,和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太多的热络,撒娇更是从来不会,幼年之时,便已老成到知道自己未来需要母仪天下,是以,连哭泣都只会躲起来哭。

看着这样的女儿,将军夫人虽觉骄傲,却也心疼,最后终究无奈。反倒是暮离,这些年来每次提起,都会摇头叹息,说只愿她开心快乐便好,那些个虚名,不要也罢。可是……帝都女子,哪一个是肯不要了虚名的?又有哪一个是丢了虚名之后,还能快乐的?唾沫星子都能喷死你!

她曾怪罪暮离不懂女人,可这两年下来,却明白终究是自己太过于偏执了。

这几日来,她总想起那个孩子,那孩子一身细雨,带着院中寒风,站在她身后。当时自己问什么了,她问,你信佛么?那暮颜那孩子怎么回答的,那答案,她至今午夜梦回,也不曾忘记过——神佛、鬼怪,皆是虚妄,看不到,摸不着,于是我不信。

不信神佛、不信鬼怪,不信所有虚妄,只相信自己。

于是,她成了嘉善县主,她有了嘉善城,她以良渚二品县主的身份,成了夕照皇室手执半块虎符的长乐长公主,几乎执掌夕照一半江山。

原来,女子还能这样活。活地连一个男子都自愧不如。

两厢对比,便愈发心疼自己的女儿。

封地已遥遥在望,能依稀看得到翘首以盼的人群,黄土飞扬里,她一眼便认出自己心中牵挂。瘦了,那风吹着,只觉得衣服下的身体,弱不禁风摇摇欲坠,虽看不清表情,但是高高抬着的下颌,却没了往日风姿和疏离,身侧女子怀中抱着的孩子,全身裹在襁褓里,小小的一团。

她的心,早已飘到了对面,只觉得马车怎么那么慢,一个劲地催着车夫。

这近两年,暮云雪从未写过家书回来,自己写过去的,也是石沉大海,只在月余之前,写信告知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

近了……近了……

这封地怎地如此贫瘠,这黄沙刮得脸上生疼,如此想着,心中便愈发心疼。

马车终于到了近前,看着昔日身娇体贵的女儿脸上红扑扑的高原红,那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了,马车还未停稳,她便急急要下车,吓得车夫赶紧停了车,对面,暮云雪便也急急奔来,“母亲。”

这一声喊完,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连她自己都突然下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角,湿漉漉的。

她竟然哭了?

将军夫人看着呆呆看着自己手的女儿,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的女儿……变了。

……

一行人,带着七八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回了府中。

废太子并不在府中,吴氏问了一句,暮云雪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词,脸上的落寞遮都遮不住,再看这进了府一路走来,偶遇的几个花枝招展的主子打扮的娇贵女子,吴氏一个忍不住就要站起来去找那废太子理论。

“母亲……”暮云雪赶紧起身拉着,摇着头,低声说道,“不必了母亲,左右……也没指望过他。”

没有指望,是一个女子,最大的悲哀。

这世间千千万万个少女,能活成暮颜的,迄今为止只有一个,其他的,可不就只能指望夫家。

如今,骄傲了一生的暮云雪,蓦然哽咽,说不曾指望……

心中疼惜泛滥成灾,吴氏抱着自己的女儿,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轻轻唤着,“雪儿……我的女儿……”

“他在京中便是如此,如今,来了这封地,愈发没人管着,如何收的住?”暮云雪摇头苦笑,似是想起了前尘旧事,推开吴氏,说道,“母亲,便让二叔,将暮云韩接回去吧。若是……若是她还心系他……便……送来。”

想来也是不会心系了,见过了帝都繁华,谁会愿意来这荒芜之地?

自己……不也是没办法么?

“好……母亲回去便说。”她心中感慨万千,女儿愿意亲近自己是好事,可是,这代价,何其惨烈?奶娘抱着小外孙走了进来,她连忙抹了抹脸,强扯着笑意抱过孩子,这孩子,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见了她也不怕生,咯咯笑着,吮吸着手指。

“母亲……她,真的成了夕照的长公主?”

蓦然听到暮云雪开口问道,她愣了下,反应过来,微微有些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第二十章 学艺不精的暮颜

静默。

幽幽的叹息自暮云雪口中溢出,回想当年举动,她宛若趾高气昂的白天鹅,仰着纤细的脖子,对着她说,“我不喜欢你。”

那时候,只觉得暮颜的存在,就是她纯白无瑕的人生上,一团硕大的墨迹,令她从心底里开始嫌弃甚至厌弃,甚至因此对父亲,也有深深怨念。只觉得,一个大陆顶尖名媛,有一个私生女妹妹,该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那时候……她很可笑吧。

那时候……暮颜心中,必然也是在笑她,所以她只说,“我知道,大姐。”暮颜似乎一直如此,不争不抢,结果,好的都归了她。

吴氏看着落寞的女儿,再看了看怀中襁褓中的孩子,伸手抚摸暮云雪微微有些松散的鬓角,这孩子,当年的发髻,是连一丝乱发都没有的……

如今……

她叹息,“不要在意她,不要管她的事情,她……本就和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她身上,是高贵至极的皇室血脉,她们终其一生为之哭过笑过闹过的那点虚名,暮颜从出生开始便已经拥有,即使中间她丢了,但是……那些血脉里的东西丢不掉,会在某一个契机到达的时候,尽数回归!

暮云雪自然不会知道吴氏心中所想,她也没有深究其中含义,如今,对于帝都风云,她早已没了那份心思,否则,按着她以前性子,这院中数房小妾,如何还能好好地活到至今?

不过就是……了此残生罢了……

吴氏小住了五日之后,便打道回府了,临别前,母女俩又抱着互相哭了好久,安慰了好久。如今,女儿自从做了母亲之后,她们之间似乎亲近了许多,这五日,竟比曾经十几年说的话还要多些,但也因此,吴氏心中愈发不忍,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女儿接回京中。

可是,自己贵为将军府夫人,实则也不过是一介妇人,能有什么办法?自己夫君又是个铁面无私的,除了……暮颜失踪那会儿被陛下派去对阵嘉善城的十万铁骑时,动用了一回私权抗旨不尊之外,之后便是再也没有了。

如此,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了。

突然,她灵光乍现,暮颜!若说,还有谁,她能求得动,又有那个能力,那便只有暮颜了!

想着,当下连将军府都还未来得及回,便在客栈找了纸笔,修书一封,半道就给送去了。

这个年代,车马、邮件都很慢。

暮颜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时隔半个月。

信不长,几百字,并没有如何和暮颜打感情牌,只是问了个好,便详细表述了下暮云雪的境况,希望她体恤一个老母亲的心情,若是能帮忙一二自是最好,若是觉得为难,便也不强求。

暮颜拿着信,这样一封信,跨越国境,到了她手里,可见吴氏是真的没了法子,才想到了她。

暮云雪,相比于暮云韩,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要伤害过她,只是有些瞧不起她罢了。可是自己若是因此帮了,恐怕又要惹很多闲言碎语,南瑾的御书房书桌上,又要有一叠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弹劾奏章了,如今年节已结束,百官们正愁着没事儿干呢!

她有些为难,正巧暮书墨过来,便招了招手,扬了扬手中的信。

暮书墨一目十行,快速看完,呵呵笑了声,也不说想法,只卖了个关子,“你猜,我今日接到了什么消息?”

暮颜挑眉,无声询问。

“暮云韩回了将军府。”说罢,他指指这手中的信,“听说,是大嫂对二哥说的,说是,若是暮云韩依旧对废太子殿下心心念念忘不掉的话,便过去封地吧,若是已经忘了废太子殿下,便接回熠彤吧。”

心心念念?

呵呵……若是太子还是太子,必定是心心念念的,哪怕废太子只是个闲散王爷,若是还在熠彤,也许也是心心念念的,可是如今,听闻那封地,鸟不生蛋的黄沙满地,贫瘠的很,又有哪个女子愿意去受那份苦,没见吴氏都来求自己将暮云雪找回来了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连夫妻都不是的暮云韩?

暮书墨一怔,看着无端起了些忧思的暮颜,转移了话题,说道,“我瞧着,这大嫂的举动应该也是暮云雪的手笔。往日不提,这去了趟封地回来便提了。不过,也总算了结了二哥的一桩心事。”

暮颜脑袋嗑着桌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暮书墨瞧着,突然一敲她脑门,嫌弃道,“这么点事儿都解决不了?”

“嗯?”暮颜懒洋洋掀了下眼睛,单音节发了个声。

“装病啊!如今,二王闹腾地厉害,若是你再进去插一脚,提到废太子的事情,必然不妥。而暮云雪要越过废太子直接回来,那就得装病。如今,大哥那小外孙自然不能女子分离,这样的话,两个不都回来了么?就算陛下心中不愿,但是,事关将军府,一两分薄面还是只能给的。”

貌似挺对……

“但是,这装病,说起来方便,做起来就难了,回到帝都,太医们总要上门诊治吧?”暮颜皱着眉。

“傻!”额头上又被敲了一下,“你忘了,你还有一个身份了?”

见她还是不解,暮书墨摇头,只觉得这往日聪慧至极的丫头,今日完全不在状态,“你是森罗学院前院长的关门弟子!如今的院长,是你大师兄!就算你学艺不精,但是,如何让一个人看起来是真的病了,这一点他们必然知道。”

学艺不精的暮颜表示……真的有这种能躲过太医们检查的“病情”么?

只是当下,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给她的大师兄写了一封信。她的大师兄,印象中那个青衫布衣其貌不扬很是温润的男子,一点都不像是大陆顶尖学府的院长,性子脾气极好,当日册封典礼虽说有事不曾亲临,却派人送了好些珍贵药材,如今都在长乐宫库房收着。

第二十一章 告白,与窃听。

给森罗学院的信,到地很快。

万品楼秘密豢养的信鸽,比之车辙快了不知道多少倍,弊端就是只能说重点,要绝对言简意赅。

十几日后,就有人送来了暮颜所要的药丸,圆形的黑不溜秋的药丸,在这个时代并不多见,这里更多的还是草药煎服,这种炼制成药丸的实属珍品。

一个小药瓶,一共十颗,一个月服用一颗。

她将药瓶连同书信,一同寄回了将军府。听闻,月余之后,暮云雪便以身患重病为由,回了将军府养病,一起回来的,还有将军府的小外孙。

陛下派了太医们前去诊治,进去的时候言笑晏晏,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只说在偏远封地受了苦寒,只能娇养着,无法根治了。

自此,暮颜才是真的对森罗学院有了新的认识……当然,这是后话。

而彼时,写完了书信还有些忐忑的暮颜,迎来了新的分别。

“你要走?”她看着暮书墨,才恍然想起来,暮书墨如今在兵部,有个不大不小的官,年节已过,他早就应该回去的,只是乍然听到分别,终究有些不舍得……

暮书墨摸摸她的发顶,贵为长公主的少女,还是不爱束发,长长的发只有一根簪子略微固定着,有些乱蓬蓬的,他安抚着笑道,“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便回来了。”

这孩子既然准备在这长待,那么他那不大不小的官职,便不能再要了,回去辞了也好。

听说不是回去“上班”的,暮颜的不舍之情便也悄悄淡了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暮书墨不用“上班”,但她也没问,只是说地清浅,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个来回便是月余,而要暮书墨刻意赶回去处理的事情,必然也是要紧事,并非一两日就能处理好的。

如此看来,数月再见也是有可能的。

少女趴着,神情恹恹的,不甚有力气一般,“哦”了一声……

“此次离开,颜儿便要月余见不到了,也不送送?”见她趴着不动,暮书墨轻轻笑着,调侃道。今日,他主要就是来道别的,暮云韩的事情只是顺带。

暮颜还是没有起身,只是摆了摆手,她不习惯别离。

暮书墨也没有起身,他看着这个少女,16岁的年纪,风华正茂,比之同龄人,有着更超乎常人的气质和贵气,眼波流转间,风华无限。

突然觉得,有些话,很想说个明白。

“若是,哪一日,你最终不得不祸及自身、大难临头,若我倾尽全力而救你不得,我自当与你,福祸相依,生死与共。”突然柔软下来的暮书墨,墨色瞳孔里,温柔地仿佛滴出水来,他轻抚少女因为吃惊而抬起的脸颊,那容颜,肌肤细腻,宛若凝脂,吹弹可破,他轻轻抚着,低声呓语,“小夕……”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小夕。

明明白白,不让她有分毫躲避地唤她,小夕。

暮颜闻言,下意识想缩了脖子,奈何,下巴被握住,缩不了,眼神微微躲闪,她一直觉得暮书墨隐隐知道她的身份,却不曾想这般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暮书墨微微叹息,“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

“我……”有些词穷,有些愧疚,最后,还是默认了,问道,“小叔,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之前。”他松了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才继续道,“知道后,也曾怪怨于大哥,于你,竟分毫不让我知道。我闹上承乾殿,血染承乾殿上的汉白玉石柱,我苦守多年,夜夜买醉才得以入睡,可是……你们竟瞒我瞒地苦……”

“我不知道……”她想为自己辩解,可是,辩解了又怎么样,后来就算知道了,不也是瞒着么?于是,恹恹地不说话。

暮书墨如何舍得她这般,苦笑着说道,“再后来,也想明白了,按着你的性子,若是知道这桩事情,必然躲我躲得远远的,如何还能来我面前蹦跶。可我左右终究是知道了……”

“人心都是贪婪的。这一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你不在的时候,想着,若是你还活着,该有多好,哪怕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当知道你活着,甚至就在我身边的时候,本该劝自己,如此,就已经很好了,你还活着。可是,看着你越来越出色,看着曾经掌心的血莲,成了一只嬉笑怒骂的泼猴,便想要更多,想要你在乎,想要你和我同等的心意,想要你不仅眼中有我,还要你心中有我,更要你,余生里都是我。”

男子轻声细语,娓娓道来两年来,甚至是这十多年来的心意,温软的日色从窗棱间洒落,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中,尘埃微微起伏,因为她不爱熏香,所以宫女每日折来一束腊梅插着,这空气中,隐隐花香浮动,让人昏昏欲睡的柔软。

对面的男子,眉目间都是上苍完美的杰作,那张脸,令帝都多少少女黯然神伤,四大公子之首的暮书墨,连一根头发丝都近乎于完美。

可这样一个男人,用他所有的人生,成全一段用情至深的思念。

这份思念,何其厚重!

她微微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实,却也有些希冀和喜悦。

那些喜悦,如同还未煮沸的水,冒着细密而微小的水珠,从她心底一点点冒起来,不强烈,酸酸甜甜的。

她微微弯了眉眼。

暮书墨见此,心中名为“忐忑”的石头落了地,他这一生,谋划很多,算无遗策,除了在这孩子身上,有了太多变故,于是愈发地不自信,如今,见她温柔的笑意,才放心,拍拍她的脑门,起身,“我今日便走了,有些匆忙。所有什么觉得烦心解决不了的事情,等我回来便是。”

“好。”少女微微笑着。

那笑意,美好,纯粹,淡然。

暮书墨看着,突然喃语,“如今,我才觉得,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小夕。”

他说得深情,眉眼中全是那个含笑看来的孩子。

门外,端着托盘方要跨去的女子,突然惊骇到差点砸落了托盘……

她,听到了什么?!小夕?!

第二十二章 被拦截的密信

这个世界,能被称为小夕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可是,能被暮书墨惦记着,声称回到他身边的小夕,只有一个。她应该在帝都熠彤,郡主府里。

可是现在,她听到了什么?暮书墨,称呼暮颜为,小夕?

原本来送糕点的北遥,骤然听到这个秘密,惊骇到手中托盘都端不住,再一听暮书墨似乎就要出来了,慌不择路地掉头就跑……

她觉得惊骇,惊骇完了之后却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们怎么能够在良渚放一个假的,在夕照放一个真的?!可是若非如此,的确解释不通为什么当初暮颜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招致杀身之祸,如此一来,为什么暮书墨这两年屡次抗拒和那位郡主成婚,甚至,为了暮颜远赴夕照……

世人都说,毕竟当时年幼,这么多年,将军府三爷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那位郡主了……

如今她才知道,暮书墨喜欢的,在乎的,为之颠覆了天下都愿意的,从来只有一个!真相不过就是因为,良渚那个,是假的!

她跌跌撞撞奔回了屋里,找了纸笔就开始写信,这件事,公子必须知道!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公子知道了暮颜就是上阳夕颜,和暮书墨从小就有着婚约的话,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是,她却忘了,当年颜府重重暗卫环伺,如今,这长乐宫,如何会如同这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松懈,几乎是她借着采买的权利,偷偷出了宫将信送出的半柱香后,那封信,就已经到了暮颜的桌上。

那封简短到只有几十字的信件,暮颜足足看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挥了挥手,暗卫低头领命离开。

暮颜将自己丢进金丝楠木大椅,仰头看着天花板,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情绪……原来,在你心中,终究是紫影的身份,比之北遥,要重要的多。也是……北遥只是一介厨子,而紫影,却是左膀右臂、深受重用。

暮颜缓缓叹了口气,突然笑意深深,喃喃自语,“锦辰哥……若你知道了,会作何抉择?我突然……很期待。”

她的笑容……有些森凉。

只是,对目前而言的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谢锦辰若是知道了是何种抉择,暮颜暂时是不会知道了。那封信,压在她书房的某本书里,再未见过天日。

……

户部侍郎家的夫人递了拜帖,说是府中宴请。每到这个季节,贵人家都会举办一些小型宴会,一般都是邀请女眷,往年皇室除了一个疯魔的皇后娘娘,再无女眷,自然不用邀请。今年却是多了一位长公主,自然是要邀请的,至于长公主给不给面子,那便不是他们能决定得了。

此前,已经有几户人家递过了拜贴,都被暮颜拒绝了。

其实,户部侍郎的夫人也不过是按着规矩递了拜帖,本也没有觉得长公主会给小小侍郎面子,却不曾想,公主差人回禀,说是同意了参加。

侍郎府便忙开了,既然长公主同意了邀请,那这宴会,就不是按着本来的规格来置办了。

整个侍郎府邸,几乎在几天之内,修缮一新,油漆是重新上的,花草是重新换的,连树木,都刻意修剪了,去除了歪斜的枝丫,所有的石灯笼都擦拭了一番,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也换上了新的。

其实年节刚过,本也不用如此复杂,可是一个手握重兵深得圣宠的长公主,谁敢怠慢了去?侍郎夫人只觉得几日时间,白发都多了几根。

对旁人来说,这是无限恩宠,可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惴惴不安地提心吊胆,真的格外折磨人。

更何况,恩宠过盛,并非好事。长公主殿下不知道怎么的,拒了那么多拜贴,至今为止独独选了他们家,这也许只是她今日心情好,可在有心人眼中,却多了无限遐想和猜测。

几日时间,就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倏忽而过。

这一天,便是户部侍郎家宴请的日子了。

早早地,户部侍郎夫人带着儿媳,女儿就站在了门口迎接,未婚少女们都由自己女儿带进了门,少妇夫人们责由儿媳领进大门,而她自己,盛装出席,发丝一丝不苟地梳着,妆容精致到挑不出一丝差错,足足梳妆打扮了一个时辰,就为了等候长公主驾到。

长乐长公主暮颜,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侍郎府,此时,门口已经停了许多马车,只留下了一天供一辆马车前行的小路。暮颜的马车甚大,此刻只能是几乎挨着停着的马车一路过去,幸好车夫技术好,没有磕着碰着。

远远瞧见了马车上皇家御用的标记,侍郎夫人二话不说,抛下了正在闲谈的几位夫人,拔腿就往这走,那几位夫人也早就知道了今日长公主殿下驾到,心中虽说羡慕嫉妒恨,却也无法,谁让这侍郎夫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就得了长公主青睐。

当下,为了争个出脸的机会,也纷纷朝外走去,就怕晚了待会和那么多人一起请安行礼,谁还能记得你是谁谁谁。

于是,当马车停下,暮颜款步下车的时候,着实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一众夫人,以一种格外热情响亮,却举止有度的声音,热情洋溢地在大门外对着她行礼……

这其实是不合礼仪规矩的。

按照礼仪,侍郎夫人是需要迎出门的,但是这些个客人们,却应该在暮颜进门口行礼请安。

如今这般,倒是有喧宾夺主的味道,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侍郎夫人的脸色,有些尴尬。

“都起身吧。”

暮颜淡淡开口,仿若并未注意到她们的不合规矩,笑着对侍郎夫人说道,“今日叨扰贵府了,实在是长乐回宫时间尚短,也想借此机会和京中女眷多多熟识,便想着借用了侍郎夫人的宴会了。”

“长公主太客气了,您能来便是敝府蓬荜生辉,无上荣幸。”侍郎夫人也是个通透的人,当下,也不管此刻已经起身,神情隐隐有些激动的夫人们,引着暮颜朝府里走去。

第二十三章 长袖善舞的长公主殿下

户部侍郎府邸并不大,甚至举办这样一个宴会,都显得有些拥挤。这会儿,大多数人都去了后院,唯有一些年龄较大的夫人们,知道暮颜要来,于是翘首以盼着,和方才门外那些,抱着相同的心思。

政局朝夕万变,而后院女人的关系网,随时随地可以影响一方朝局。

“参见长公主殿下。”这些夫人们见到暮颜款步而来,齐齐跪下行礼,倒没有和门外那些一般,失了分寸情绪外泄。

“诸位夫人莫要多礼,今日是户部侍郎家的宴会,本宫,也不过是来讨杯酒水喝喝罢了。”明明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如今,却站在这一群有身份有资格的夫人圈里,丝毫不曾怯场,一点都不似刚被捧场神坛的公主,淡然的样子镌刻进了骨血。

侍郎夫人看着身侧的公主,又想了想后花园那群年龄相仿的少女们,暗自摇了摇头,这长公主……终究是不一样的,至少,客套寒暄之间,气质华贵到一点都不曾被人压了过去。

“殿下。”侍郎夫人微笑着,“我为殿下介绍一下,这位是丞相夫人李氏,这位是礼部尚书家的夫人……”

被点名的夫人们一个个挨个屈膝行了礼,暮颜一概回以同样的微笑,她最感兴趣的还是丞相府那位李夫人,因着拍卖行的事情,便格外留意了一番,这会儿便笑着,“那日,在拍卖会遇到了王家,听说,和丞相府也有些姻亲关系?”

庶子,自然不是李夫人的。但是,王家却是除了莫家之外的富商,地位一样不容小觑,恐怕,这将军府的水,很是好看。

她带着点儿恶趣味,佯装初回帝都,对此毫不知情的模样,含笑问道。

李夫人的脸,有些尴尬,点了点头,嗫嚅着说道,“是的,那是家中庶子的发妻娘家。不知……他们可是拍了殿下的心爱之物?”

暮颜了然地点点头,哈哈一笑,很爽朗的模样,“这倒没有,只是小叔知道我喜欢凤尾古琴,便想拍了送我,结果这王家也喜欢,倒是争执了一番,虽然众所周知,最后还是被小叔拍走了,但是王家似乎……不太乐意。”

李氏有些错愕,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这王家她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仗着有点钱,在丞相那有些个用处,导致那庶子也似乎高人一等了,瞧着甚是膈应。可是如今,王家惹上了长公主,连带着将军府似乎也要不讨喜,这又成了息息相关的利益捆绑者,当下也只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笑容,赔礼道,“王家有眼不识泰山,估计没有认出暮家三爷。”

“估摸着是吧……”暮颜好说话地点点头,正当丞相夫人偷偷松了一口气缓了脸色时,又突然话锋一转,“不然,拍卖会结束,估计他们也不敢对着我吹鼻子瞪眼的,就从我身边过去了……这公然藐视皇族的罪名……”

她歪着脑袋,似乎真的是在考虑这是个什么罪名,身后,机灵的小平悄悄上前,以一种低声的,但是啥钱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殿下,公然藐视皇族,诛九族。”

李氏脸色一白,额头上沁出硕大的汗珠,只觉得这腿,有些颤和软,差点儿就哭丧着跪下了,不明白这长乐长公主,今日怎么揪这丞相府不放……他们素来没有交集,那便是王家在拍卖会上了令她不快了,这下,心中愈发便不待见那庶子和王氏了……

“嗯,如此说来,必是王家不知情了。毕竟,不知者无罪嘛……”暮颜似乎并没有发现李氏的尴尬和胆怯,点点头,很“宽宏大量”地给王家找好了台阶。她自然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李氏还在郁结方才的膈应,暮颜已经长袖善舞地和各家夫人打着哈哈过去了。

来之前,她可是做足了功课,没多久,每一位夫人脸上都挂不住了。

你说这长乐长公主,远远看着,的确是高贵华丽的,气质也是非常好的,轻轻浅浅的笑容,带着点儿高高在上的距离感。的确是一国公主该有的仪态和骄傲。

可是这一说话,怎么劲逮着人软肋掐呢?怎么一个劲扯人后院的遮羞布呢?而且,一个女孩子家家,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谁谁谁家后院多了几房小妾,这谁谁谁家的庶子在风月场所闹了什么丑闻,她都能如数家珍……想想家中几位闺女,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的,如何敢这般言语无忌?

一时间,众位夫人只觉得,以后这种宴会,还是莫要再邀请长乐长公主吧,都悄悄地后院办了……或者,各家各户地都商量好了,以后集体取消吧来自长公主的这般关怀,若是隔三差五地上演一遍,谁受得住?也不知道这户部侍郎家哪里得了青睐,竟让长公主屈尊降贵地来了这宴请之会上。

暮颜看着大家的反应,笑眯眯地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昨日里问过小平,听闻这种宴请,最近百官家里家家户户都要办一次的,那岂不是都要来邀请她?总不能来了一次之后。每次都拒绝吧?

如此一劳永逸,甚好甚好……

她周旋完众位夫人,乐呵呵地在侍郎夫人的引路下,带着心思各异却同样有些膈应到冷汗涔涔的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后花园去。

侍郎夫人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这位长公主,真是厉害,一下子把所有夫人膈应了个遍,恐怕如今,这些个夫人心里,都记恨上了户部侍郎府了……

而小平,也终于知道她家主子昨日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干什么了,感情是被这些风流八卦,临时抱佛脚用来今天膈应大家的。

后花园里,已经聚集了好多妙龄少女们,三五一群地拉着聊天,有眼尖的正巧看到大部队,扯扯身边的闺蜜,那闺蜜又扯扯另一边的,如此,大部队一进后花园,少女们已经排好了队伍,对着暮颜盈盈叩拜,“参见长公主殿下!”

第二十四章 落水

对着这群少女们,暮颜一改方才长袖善舞八卦附体的模样,笑地温婉而亲切,淡淡说道,“起身吧。”

少女们闻言,道了谢才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起身,起了身之后也不安分,小眼神都一个劲往暮颜这瞟,又是好奇又是艳羡,长公主的传闻,早在之前,就已经传遍了,少女们没有资格参加册封典礼,自然是不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长公主殿下,早就想着见一见了。

这一见,便又觉得姿容的确很美,可是最最无双的,却是那股子气质,仿佛她站在那里,就满足了你对“长公主”的所有想象。

“殿下。”侍郎夫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朝着自己女儿招了招手,那粉色衣衫的女子便低着头似有娇羞的走出来,侍郎夫人才说道,“这位是小女安晓晓。”

“晓晓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安晓晓盈盈笑着,屈膝行礼。

“听陛下前几日说起安侍郎,说是一表人才,如今见了令千金,便觉陛下不曾有半句虚言。”她笑着,上前执起安晓晓的手,宛若一个长辈看着喜爱的小辈一般,明明是相仿的年龄,却并不怪异。

安晓晓更加娇羞了,母亲私底下说过,若是得了这长公主的喜欢,说不定她也能入了那后宫,谁都知道,陛下最是信任和喜爱这种长公主,再加之那位太后娘娘已经疯了总是不清醒,想来,封后纳妃,也是要长公主过问的。

侍郎夫人乐呵呵地笑着,“殿下风姿才是无人能及。”

安晓晓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上,两个大眼睛格外引人瞩目,顾盼生辉。

“令千金,今年多大了?”暮颜问道。

“回殿下,尚未及笄,十四。”

“可有婚配?”

“不曾呢。”侍郎夫人笑地见牙不见眼,就等着暮颜继续过问,有这心思她从不觉得丢人,京中未曾婚配的女子哪一个没有这种想法?就算是有过婚约的,都藏着掖着想要隐瞒呢!

谁知道,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长乐长公主暮颜,在所有或嫉妒、或不爽的气氛里,并没有继续关注这个问题,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便放开了安晓晓的手,笑道,“看着这些个少女,竟怀念起本宫十四岁时候的模样了……”

一时间,竟没有人敢接话。

不知道的,自然不敢接,知道的,便更不敢接了。长乐长公主十四岁的时候,还是将军府不受待见的三小姐,听说是个私生女,想想就该知道,那些个大家族里是如何对待突然出现的私生女的?

更何况,还听闻,那个时候的陛下,还只是一介私生女的随从……

那些过往,连想一下都怕被人说成大不敬。当下,竟都静若寒蝉地低下了头,暗道这长公主殿下,还真是有些摸不准她的性子,怎么说话想到一出是一出的。

那些个想要借此机会在暮颜面前搏一面之缘的人,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侍郎夫人也是一脸尴尬地打着圆场,笑呵呵道,“殿下,午膳已经备在湖心亭中,请移步吧……府中简陋,殿下莫要嫌弃。”

“不会不会。这侍郎府,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砖一瓦,甚是考究。”暮颜笑眯眯称赞,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听闻,夫人还有一位大女儿,今日怎地未曾见到?”

“回殿下,本来是要回地,不过回信说怀了身孕,我瞅着她车马劳顿地太过于辛苦,便不曾让她回了。”侍郎夫人一边引着暮颜走上曲折小竹桥,一边说道,“劳殿下记挂了。”

小竹桥曲曲折折,又很窄,栏杆也不高,只有一小截。这会儿骤然这么多人一起走,有些拥挤。

除了小平之外的所有丫鬟,都已经留在了岸上,最前面是侍郎夫人侧着身走着,后面是小平搀扶着暮颜,小心翼翼看着路况,在后面,就显得有些乱了,就在这样的混乱里,谁都不知道怎么地,“啊!”地一声,就有人落水了。

身后落水声传来,暮颜瞬间回了头,就见场面已经混乱一片,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响起……

原来,是不知道怎么的,安晓晓落了水,她下意识反应就伸手抓栏杆,结果不小心抓到了身边的少女,那少女一个不防备,噗通一声,也落了水。

估计,水里第三个拼命扑腾的也是这么来的。

……

“晓晓!”

“女儿!”

因着礼仪关系,夫人们走在前头,这会儿看着自己女儿落水,想要赶过去,只是一时半会被堵着,竟也过不去,心急如焚的侍郎夫人大叫,“去叫人啊!快叫人来救小姐们出去!”

这会儿,距离岸边已经已经有些距离,有见到的小丫鬟转身跑了,而这群小姐们,却是交头接耳地一个未动,似乎受到了惊吓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

水里的三个,扑腾着,沉沉浮浮,明显不会游水。

“噗通!”

“晚儿!”

又一声落水声,伴随着身边夫人的叫声,一位绿裙少女已然跃入水中,她身形矫健,落了水之后,拽了最近的一个少女就送回桥边,见没人拉一把,怒目一瞪,“都傻站着干嘛!接啊!”

被吼了一声的少女们,才面色有些尴尬的伸出了手,只是,伸手的动作也是迟缓,嘴里还有些嘟嘟囔囔地,“凶什么凶……”

但是好歹人多,人很快被拉上去了,湿漉漉地趴在地上,狼狈至极。那绿衣少女送上去一个,转身又去拉另一个,如此一番折腾,三个少女终于都被救了起来,绿衣少女才气喘吁吁地攀上了竹桥,那唤着晚儿的夫人掏出帕子心疼地替她擦拭着湿漉漉地脸和头发,再看她一身狼狈,都有些要急哭了,责怪道,“你瞧瞧你,这都是什么样子了!”

只是重话却是说不了的,难道还能怪自己女儿跳下去救人不成?

而那三位落水的姑娘家的母亲,除了要陪着暮颜的侍郎夫人,也都抱着各自的女儿擦着、哄着……心疼地不得了,这好好地宴会,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十五章 长公主动怒

其中一位姑娘嘤嘤哭着,哭着哭着,突然就推开了自己的母亲,那夫人被她骤然一推,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有些神情恹恹的安晓晓,怒目呵斥道,“你拉我干嘛!自己走不稳掉下去了还要拉我一起干嘛!”

安晓晓其实也不是走不稳掉下去的,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可是到底是谁推得,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也是受害者,却被人这般指责,当下,也愈发觉得委屈,哭着叫道,“我也是被推下去的!到底是这么恶毒,要推我下水?!”

场面有些难看。

所有人堵在窄小的桥上,闹哄哄的,暮颜皱着眉看着,未吱声。

侍郎夫人有些胆怯,这位从进门后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风格多变的长公主殿下,这会儿那些风格都不见了,整个人抿着唇不说话,微微上挑的眼角看着前面,眸子沉沉的,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她有些寒凉,只觉得这天气终究还是冷,湖风吹得人凉飕飕的。

岸边,有丫鬟拿了衣服过来,给落水的小姐们都披上了,众人才朝着湖心亭而去,只是气氛明显有些不同,有些暗搓搓的暗潮涌动的感觉,那位呵斥安晓晓的姑娘,一直到了湖心亭还在拉拉扯扯,而那位母亲,却似乎唯唯诺诺地……

“那是府尹家的。这位夫人是出了名的好说话。”见暮颜关注着,侍郎夫人便介绍道,方才只是介绍了几位官位比较高的,这位,却是连名都不曾提过。

暮颜没有说话,她款步走到主位,小平整理好她的下摆,她才缓缓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后,也不说话,撑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府尹家的姑娘。

那姑娘长相普通,因着落水,脸上脂粉都已经擦完了,露出有些偏黄的肤色,其貌不扬的一个小丫头,只是这会儿却揪着安晓晓骂骂咧咧的,指责她将她推下了湖,倒是另一个被她顺手带下去的,此刻安安静静低着头,倚在自己母亲怀中,有些瑟瑟发抖。

那位方才跳下去救人的绿裙小姑娘,一脸淡然站在自己一边,似乎方才的英勇之举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不足一提罢了……

“这都吵吵吵一路了,你们还没有吵累,本宫的耳朵都听累了。怎么着?还未吵出一个结果来么?”主位之上的少女,凉凉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这才发现,这位似乎不怎么着调的长公主殿下,很不悦。当下,便都低了头。

那位府尹夫人偷偷拉了拉自己女儿的衣服,只是那位少女似乎并没有理解自己母亲的意思,反而嫌弃地哼了一声,似有责怪的样子,然后蹬蹬蹬大步走到暮颜跟前,啪嗒一跪,梗着脖子说道,“殿下,方才安晓晓拉我入水,请殿下为臣女主持公道!”

她虽跪着,却高高抬着下颌,理直气壮的模样。

“哦?”暮颜挑眉,轻轻浅浅一个发音,带着质疑。

安晓晓一见这般情况,赶紧上前也跪着,很委屈地解释,“殿下,我也是被人推下去的……她……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

两位夫人也想要上前求情,暮颜一个眼神,她们生生止住了步子——这个时候的长公主,周身上下贵气威严,宛若神明俯瞰大地,冷冷的眼神里,也不见什么情绪,就是让人不敢轻易僭越。

暮颜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少女,突然看向另一位落水的,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那少女微微错愕,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那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却只能点点头,将她往暮颜那推了,她有些胆怯地走过去,跪着,不说话,头低的不能再低。

见此,暮颜才微笑着对府尹家那位少女说道,“如此,你倒是可以跟本宫说道说道了,想要本宫如何为你主持公道。只是……你且要明白,你的右手边,是拉你下水的,你的左手边,是被你拉下水的。如此,本宫如何为你主持公道,便该如何为她主持公道。”

一怔。

这似乎有些超出预期范围内?

她手边的丫头是个木讷的,她见过,一直都没什么话的,肯定不会告状,所以她才敢抓着安晓晓不放,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竟然会主动提起。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急急辩解,“我不是故意……”最后一个字还没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这不是刚刚安晓晓的台词么……一时间,竟有些急,不知道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暮颜却有些失了耐心,淡淡嗤笑一声,说道,“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就可以免除责罚了?那安晓晓也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还要本宫主持公道?这事儿要传出去了,世人都会怪罪本宫不公平,有眼无珠,这样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前面还带着笑意,到了最后五个字,突然寒了下来,惊地府尹夫人一下子跪了过去,哭着求道,“殿下!开恩!”

“呵!开恩?”仿佛听到了笑话般,暮颜嗤笑道,“那本宫就来跟你讲讲恩。”

她抬手指向亭子口,那个绿裙少女随意站着,看到暮颜朝她指来,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微微屈膝,行了礼,微微一笑间,自有潇洒的味道。

暮颜指着她,对府尹夫人说道,“你的女儿,揪着将她带进水里的安晓晓不放,非要本宫为她主持公道惩治了,却对着被自己拉下水的丫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本宫这些暂且不提,可是,对着在这春寒料峭之际,毫不犹豫跳下水中救她的人,却自始至终未提一个恩字!”

突然沉下来的声音,肃着的表情,凉亭里,气氛微微有些沉凝。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觉得……这才是夕照手握一半江山的长公主殿下,是十万铁骑守卫着的嘉善城的城主……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言笑晏晏插科打诨了一上午,实则什么都看在眼中明在心里!

她静静看着,看着你们闹腾,像是小丑一样,唯有她自己,高坐云端,俯瞰众生。

第二十六章 落水真相

暮颜讥笑一声,看向府尹夫人,淡淡笑着,笑意未及眼底,“如何,你还要跟本宫谈这恩么?”

“不……不……不敢……”女子唯唯挪挪地跪着,哪里还敢再求什么情。

湖心亭里,有些凝沉的凉。

突然之间沉下来的长公主殿下,有一种让人不敢说话的气势。

跪着的几人有些瑟瑟发抖。

“既然不敢,那本宫今日就做一回断案的官,安晓晓说她是被推下去的,那么,当时走在她身后的人,是谁?”她淡淡一扫下方众人,伸手看着自己五指纤细修长,修剪地形状美丽的指甲上,鲜红甲寇赏心悦目,如此欣赏了一番,见下面没人回答,又从鼻尖淡淡发音,“嗯?”

单音节字,又瞬间将凉亭的温度下降了些。有些胆小的少女脸色微微发白。

“这般情况,本宫倒是要怀疑了。怀疑你们眼神都不好,那便该叫太医们一起来了诊治诊治,若眼神是好的,那便是瞧见了却想欺瞒于本宫……这……罪名?”她并不看下方,只是翻来覆去地瞧着自己的手,悄悄偷眼瞧着的少女,看着那鲜艳欲滴的甲寇,咽了咽口水,又匆匆低了头。

小平朗声接道,“殿下,您是正一品长公主,欺瞒于您,便该是拖出去,杖毙!”小平年龄小,声音里还带着些孩子的糯软音调,甚是好听,只是到了最后两字,突然掷地有声,杀伐之气毫不遮掩。

立刻,方才偷偷咽了咽口水的少女,吧嗒一声跪下了,磕磕盼盼地说道,“殿下……就……就是她!”少女手指指向府尹家的那位小姐,以一种极大声、极快速地速度说道,“我见到她伸手推得安小姐!”

“你瞎说!”少女闻言,回头怒目而视,却又不敢站起来,“你什么居心要诬陷于我!”

剧情极速回转,一口咬定安晓晓居心拨测拉她下水的受害者,成了背后推人下水的始作俑者,众人的神色都有些精彩,安晓晓一脸不可置信看着她,瞪大着眼睛呢喃,“你……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贼喊捉贼,何其恶毒!

“殿下,我真的有看到。”那位怯弱的少女似乎说出了心中最大的秘密般,带着点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的无所畏惧。

“安晓晓失足落水,无意间抓到的,自然是离她最近的人。”始终笑而不语的暮颜,看着她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告诉本宫,你距离她那么近,谁推得她落水,你可看见了?”

少女一怔,神色慌乱地咬牙否定,“我怎么会看到?!”

“可是……人家看到了。”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唇边弧度有些残忍,“府尹夫人,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推人落水,还想要把本宫当枪使么!”这话极重,吓得那位连自家女儿都不敢说了重话的夫人一个踉跄,赶紧拉过身边的女儿,规规矩矩跪着。那少女也是吓了一跳,不吱声了。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后院争斗一路冲杀过来的,当下真相是什么都能不知?侍郎夫人虽然对自己女儿被推落水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氛,可是,长公主殿下在此,她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下,讪讪笑着上前,当和事佬,“殿下,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孩子之间置气罢了……莫要因此而气恼了自己伤了身。这午膳时分也到了……可要传膳?”她心中也是郁结,总觉得这日子没选好,今日一定是诸事不宜的,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呀!

暮颜面色稍稍缓和,对着侍郎夫人点点头,才对下面跪着的人说道,“都起来吧,别扰了户部侍郎家的宴会。”

跪着的五人都沉默着起身,暮颜却突然又是嗤笑,“不过,夫人这话说的也不全对,这小孩子之间的置气……想必,他们也比本宫小不了几岁吧?”

还未站稳的五人又是齐齐一颤,差点儿跪倒,侍郎夫人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位长公主又要如何,只是,这一次,暮颜倒是真的没在折腾,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因着气氛诡谲有些不敢进来的端着午膳抬着桌子的丫鬟下人进来。

午膳也是摆在这湖心亭,似乎达官贵人们很喜欢这般,在自己家里弄个人工湖,只是户部侍郎家并不大,这湖便也不大,这湖心亭在摆了两张桌子后,便更是拥挤了。

暮颜原本该是跟夫人们一桌的,左手边是今日的主人侍郎夫人,右手边就该是丞相府那位李氏,李氏正诚惶诚恐地准备坐下,半日时间下来,她有些害怕这位主,可是,这位置却又是头等重要的。

只是,她在这边小心翼翼地,那边,暮颜已经对这门口招了招手,众人齐齐看去,她招手的地方正是方才的绿衣少女。

绿衣少女并没有朝着这看来,正低头准备入座,这会儿感觉到了火辣辣的视线诧异抬头,才看到了首座之上对着她招手的暮颜。

夫人群里,她的母亲颤声说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暮颜笑曰,“不过是一个宴会,又是在宫外,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挺喜欢令千金的,让她陪着说说话。”

闻言,小心翼翼地准备着入座的丞相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这位长公主今日的确是来针对丞相府的么!她在这面色不愉,小平却已经蹬蹬蹬过去,将绿衣少女的凳子搬了过来放在了暮颜的右手边,顺便,将李夫人的凳子往边上挪了挪,如此,这一桌子勉强多塞了一张凳子。

绿衣少女见自己凳子都被搬了,便也走到暮颜跟前,行了礼,大大方方坐了,自我介绍道,“殿下,我叫林晚,我父亲是太常寺少卿。”

她说话并没有普通大家小姐一般的娇羞感,倒是仰着脸大大方方地笑着,那边,那位夫人已经低声喝斥,“晚儿,不得无礼!”

“无碍。”暮颜淡笑说道,她的确挺喜欢这个少女,淡笑道,“夫人不必紧张,不过就是闲话家常罢了。”

第二十七章 商业合作

闲话家常,谁还敢跟长公主闲话家常?

从她进了大门开始,哪一个没膈应过?何况,他们一个太常寺少卿,不过就是个四品芝麻小官,在帝都豪门里,真的是什么都算不上的,更何况自己女儿还是个特立独行,背后多少人指指点点,如今莫名其妙被长公主青睐,坐到了原先丞相府夫人的位置上,这等福分,他们如何消受得起?

可即便如此,她却也不敢说什么,诚惶诚恐地用了膳,期间长公主倒也的确是不过跟着林晚偶尔闲话家常了几句,倒也再没发生什么事端。

一群人用了膳,又要去戏园子里看戏,不过暮颜对此是完全没有兴趣的,当下,便提出先行离开。侍郎夫人悄悄松了口气,挽留了几句便送着出门了。之后的很多天里,暮颜都再也没有收到邀请函,也没有拜帖,帝都百姓也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豪门后院似乎低调了很多,往年都要隆重大办的宴会突然之间悄无声息了,也有一些虽然办着,但明显比之往常要低调很多,似乎怕被人瞧见了似的。

这种诡异的现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让帝都的人们都有些人心惶惶的。

而此刻,刚刚走出侍郎府的暮颜,正巧遇到了莫家家主。

莫宇一袭青衣长袍,站在今日基本都是女眷的侍郎府门口,身长玉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出来,于是他下意识抬头看来,温润如玉的面容在日色下泛着玉的质感,眉目间一派和煦,他说,“长公主殿下。”

暮颜微笑,“莫公子,好巧。”

男子转身,正对着她,“不巧。我在等你。”

“哦?”

“殿下可否移步详谈?”他上前一步,做出请的姿势,指向他身旁的马车,马车很普通,只是,上面挂着的“莫”字标记,很不普通。

既然人家都等在这里这么久了,暮颜再拒绝总是不好的,当下吩咐了车夫先行回宫,自己就朝着那马车走去,丝毫不扭捏,先行上了车。

两人一路来了一家小茶馆,进了小包间,把婢女随从都留在了门外。

茶馆小二上好了茶,悄声退出,莫宇也不急着说话,姿态极其优雅的倒好了茶,递给暮颜,“殿下请。”

暮颜接过了,也不喝,只是用茶杯盖轻轻拂着茶水,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殿下。”莫宇看着那眉目,少女极美,今日因着盛装出席,更多了一种高远的美,带着点模糊和距离,他说道,“殿下是知道的,因着生意往来,我时常会去万品楼。”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锁定了暮颜,似乎想要看出一些表情上的蛛丝马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面前就像是一团雾气萦绕,她明明白白坐在那,却让你什么都看不清。

莫宇似乎有些挫败,继续说道,“昨日,我经过万品楼的厨房,看到了从不对外开放的院子里,殿下身边的婢女沉施。”

这倒是真巧了,沉施素来小心,否则也不会两年了没被人发现,暮颜心底微微有些诧异,也不知道真的还是莫宇为了套她话故意编的,当下只是有些恼了一般,说道,“这丫头,愈发不懂礼数。多谢莫公子提醒,回去我就教育她。”

有些失望。

他可以认定,暮颜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们身上有同类的气息,不管是最近出来的火锅,非时令蔬菜,还是最开始的剪彩,万品跑腿,都证明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代。

可是,她似乎并不信任他。

“殿下。我并不恶意。”他皱着眉,替自己澄清,“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老乡见老乡的意思。

“我如何能知莫公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万品楼是莫家的,莫公子是来怪罪我的婢女闯入了万品楼的禁区?”她勾着唇,挑眉问道,“莫公子这般,可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一怔,他何时是那个意思了?他的意思明明是——他抬头,继续解释,对上少女有些戏谑地目光。

那目光里,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很亮,又隐没在黑暗里,似愉悦的,又似乎沉浸在悲戚里无法自拔。

有些重。

一时间似乎觉得,让她亲口承认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来自于哪里和是不是同类,其实不对等。

他们就是同类。灵魂里的。

似乎想通了,他微微笑着,笑容明朗,他说,“我的意思是……殿下,我们可以合伙做生意。”

这次是真的诧异了。方才还似乎一口咬定要她承认万品楼是她的,以此来承认她就是一个跟他一样的穿越者,如今,突然改了口,直接要合伙……

这个男人,倒是和她最初说的一般,挺有趣……

她笑意深深,明亮的日色从开着的窗户里洒落,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窗外,已经开始抽了新芽的树枝,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暖暖空气里,少女微笑以对,“哦?如何合伙?”她间接默认了他最初的猜测。和如此有趣的人,便不必藏着掖着了。

“莫家提供财力,场地和人脉,帮助殿下扩大商队,那些摆在奇货可居的东西,便可以身价百倍,届时,这一块我们利润四六分,莫家四,殿下六,如何?”他并不隐瞒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看到了商队,再查到奇货可居,一点都不奇怪。

四六分。其实这件事五五分都是暮颜赚了便宜,莫家的人脉到底有多大,这件事谁都不敢估量,和莫家合作,她收益绝对不是翻倍那么简单。

而莫宇,必然是看上了她的身份。皇家长公主,哪怕不能将他们合伙的事情昭告天下,可是,从此以后,皇商这件事,就必然是板上钉钉了。

11>2的典型案例。

馨香的空气里,造物所钟的少女,突然朗朗一笑,微微挑起的眉眼,晕染了一室旖旎,她举起茶杯,“那便,以茶代酒,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二十八章 立威于朝堂之上(上)

莫家拍卖行在几日后重新装修修缮,封闭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路人们每天想要通过虚掩的门扉窥探一二,结果都宣告失败,什么都瞧不见。

很快,人们又发现,一个往日里车水马龙很是热闹的码头,也被官兵围起来宣告暂停使用,每天都有很多官员围着,就算上空突然飞过一只鸟,都虎视眈眈地考虑有无击落的必要。如此,百姓们便也只敢远远看着了。

只是,这左右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般瞧了几日,便也就淡了热度,渐渐地无人关注了。

而这几日,茶余饭后的八卦活动又转移了热点,家家酒楼都暗搓搓设置了赌局,只因为——新皇帝要纳后封妃了。

听说,为了这件事,朝堂之上已经从陛下登基开始闹了,闹得最凶的时候,百官齐齐下跪以死相谏,奈何陛下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百官跪着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以死相逼也要有人看才行啊,如今,陛下都走了,他们的老命,何其珍贵?如此交头接耳了一番,但是没人喊起啊,谁都不敢第一个啊,最后,两炷香之后,某个年迈的老臣终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嘴里低声嘟囔,犯不着哇……

犯不着……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时间,几位大臣嘀嘀咕咕地准备起身,余光之中,就见到有衣袂飘飘,从外面款步而来,玲琅环佩在行走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风姿绰约、盛装出席的长公主殿下。

按理说,长公主除了册封、大婚之时,是不能上朝堂的,可是他们的长公主有点特殊,是个有兵权的,更何况,连兵权都愿意给了,他们陛下还会在这种“区区小事”上反对么?显然不会。所以这些个人精一样的朝臣,自然不会傻傻去反对。

而这时候,所有人心里,几乎都是一喜,第一次觉得他们一致不太看好的长公主殿下,这次便是他们的唯一的救星了,当下整整齐齐地又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殿下!”

暮颜发誓,她从来没见过这群老臣这般激动地给她行礼。

“平身吧。”暮颜自然知道事情原委,也是总管公公实在没法子了,来找的她,想要她劝劝陛下,她却不曾去劝南瑾,而是去见了这帮老臣。

群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个年迈的踉跄着差点摔倒,互相扶着起了,这次跪的太厉害,一时间有些腿麻。

暮颜看在眼中,站在王座之前的台阶上,身后小平附身为她整理裙摆,她俯视众臣,笑意盎然,似乎对眼前情景根本不知,问道,“众位大臣谁来跟本宫讲讲,是何故被陛下罚跪于此?”

大臣们一惊,怎么是罚跪呢?明明是他们以死相谏,大义凛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地为皇家血脉考虑,只求陛下纳后封妃,绵延子嗣啊!

说到底,南宫家也的确是子嗣淡薄,以至于当年丢了一位皇子,几乎顷刻间覆灭,根本没有旁人来继承。

想想他们这群老臣,也是无奈,时时刻刻都要为江山社稷的延续操心,当年是太上皇,如今是陛下……哎……

这边,老臣们自我委屈着,那边,暮颜再次问道,“这是犯了什么错么,连本宫都不能告知?若是如此,本宫如何为众位大臣求情呢?”

有一老臣颤颤巍巍走出来,“殿下,并未臣等犯了错受罚,只是……只是陛下始终不愿选妃,臣等为夕照江山社稷后继无人要忧思成疾,是以集体请愿,奈何,陛下竟……”

这位老臣,站在文官之首,便是那位丞相大人了。

“陛下竟拂袖而去,置众位大臣于不顾?”暮颜似乎有些吃惊,接了丞相的话反问道,音调有些高,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有些气恼。

丞相一听,心中喜悦,只觉得这长公主和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但是他自然不会点头称是,应了自己这般说陛下的事实,长公主受宠,他可不受宠,万一以后陛下秋后算账,他必然首当其中。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低了头,有些委屈抑郁的模样。

“丞相大人。”头顶,少女唤道。

丞相闻言,弯腰行礼,才抬头,却惊愕于少女眼中突然而起的冷意,有些……微微的不妙感,突然想起家中儿媳说起这位长公主,说是个心中万千丘壑,却极其难以捉摸的人……当时他是不屑的,觉得一介妇人懂什么丘壑,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子,能有什么城府。

如今却无端想起这句话……

暮颜突然问道,“丞相大人。可是觉得……陛下年迈或者体弱?”

啊?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答道,“微臣不敢。陛下方及弱冠之年,身强体壮,实乃社稷之福,江山之幸。”

“哦?”少女拖着长长的音调,这音调落在大殿之上,带着隐隐的压力,众人将头又低了低,暮颜继续问道,“那众位大臣觉得呢?陛下何时年迈,或者体弱?”

“臣等不敢!陛下方及弱冠之年,身强体壮,实乃社稷之福,江山之幸。”整齐划一,套用了丞相大人的“标准答案”。

上方,少女淡淡的哼了一声,突然扬声厉喝,“既然如此!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当你们觉得陛下再不纳妃封后,这夕照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后继无人了?!”

方才站起没多久的朝臣,被这破空而来,带着真气的厉喝吓得又一次跪了,偷偷躲在帘子后面搬救兵的总管公公也是一怔,只觉得这殿下气势,竟是比陛下还要锋芒许多。他只看得到这位殿下的背影,很是瘦削的一个少女,这会儿却无端让人觉得,那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极大的能量!

听闻,长公主是个丹田破碎的?总管公公突然想起那个传闻,摇了摇头,觉得甚是不可信……又看向外面。

暮颜看着跪着一地有些颤抖的大臣们,冷哼,“说啊!谁给你们的胆子!”

第二十九章 立威于朝堂之上(下)

暮颜看着跪着一地有些颤抖的大臣们,冷哼,“说啊!谁给你们的胆子!来诅咒这夕照江山!”

诅咒!

这是何等滔天的罪名!连诛九族都不为过!

这种话,这位年轻的殿下怎么敢这般轻飘飘的砸下来!

当下,那些大臣们纷纷喊冤,“殿下冤枉!微臣只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殿下冤枉!老臣……老臣绝不敢……诅……诅咒啊!”这诅咒二字,在这大殿之上,连说出口都觉得是一种罪过!

“殿下……”

“殿下……老臣冤枉……”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这会儿

“你们是不是忘了……”暮颜看着满朝文武百官瑟瑟发抖的模样,觉得也吓得差不多了,当下便放缓了声音,淡淡开口,“这夕照皇室,姓南宫。这纳后封妃,虽是国事,却最终还是陛下的私事,陛下若不愿,你们便这般以死谢罪逼迫帝王?”

诅咒,逼迫!哪一个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这下,连丞相大人都不敢说话了。

这般罪名,谁敢接。

事实上,以死明鉴,一直都是那些个老臣惯用的手法,而一般情况下,帝王最后都会妥协,因此,这一招极其管用的手法便沿袭了下来,谁都不曾真的想过,这般做法是否妥当,甚至,老臣们自我感动地认为,他们这是大无畏、为国捐躯。

如今,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站在大殿之上,在身后王座的衬托下,身形显得格外娇小,轻轻浅浅说着颠覆了所有人认知的话语,却让人无法反驳——这明明就是事实,无论他们如何否认,他们就是以满朝文武百官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帝王妥协。

群臣沉默。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这种事情,被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说出来,有些尴尬。

见重话说地差不多了,暮颜缓了缓神色,以一种格外体恤地表情和语调,说道,“众位大人的苦心,本宫也懂。众位大人不过是想南宫家更繁荣昌盛,千秋万代,夕照江山社稷得以世代兴隆罢了。这些,本宫懂,陛下也懂。所以,陛下虽是失望于你们的逼迫,却终不忍苛责,才会拂袖而去。”

她娓娓道来,安抚着今日明显有些受了惊吓地百官们,众臣偷偷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轻声呼出一口气,方才的紧张不是假的,这位殿下严肃起来,他们的压力竟比面对陛下还要大,这会儿,竟然觉得背上都是阴凉一片。

身后帘子里,偷偷捏了把汗的总管公公终于抒了一口气,这位殿下在,这事儿他便放了心。他悄悄离开,陛下知道自己擅作主张,必然会发怒……他得回去领罚……

暮颜没有在意身后举动,她看着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轻轻叹了口气,只说道,“本宫也会劝陛下,至于陛下如何抉择,那是陛下的私事。众位大人该明白,这件事,终究是南宫家的私事,你们僭越不得!”

老臣们颤颤巍巍,胆战心惊,只是低着头应道,“是……殿下教训的是……臣等谨记。”

这长公主虽说不是南宫血脉,可是说的话做的事,像极了南宫家的人。看来以后……他们的意见,怕是更没人听了吧……老臣们心中叹息,却也不敢多言。

“既然如此,众位大人……还想要跪着么?”少女挑眉,淡淡问道,意味不明,她心中不喜,面上神色也并不好看,在她看来,什么时候大婚,和谁大婚,那是南瑾的事情,这些个老臣除了以死明志外,还能做些什么?

老臣们自知,这件事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小心翼翼地谢了恩,起身,低着头恭送少女离开……

……

当日,大殿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没有人知道。小道消息八卦内幕就是群臣以死相谏,想要陛下封后纳妃,而陛下怒极,早朝还未结束就已经拂袖而去,而那一日,一直到午膳时分,群臣还没有踏出大殿,而之后发生了什么,竟无人知晓,坊间传闻到此为止,只知道那些个年迈的老臣走出皇宫的时候,脚步很是虚浮……

老臣们自然不会说,自己跪着一个女子,吓得冷汗涔涔的模样,太过于丢人。

而从暮颜穿过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之时,整个大殿四周的下人,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早就被总管公公清完了。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请来了长公主,若是公主当场发飙又被有心人利用,那自己估计九个脑袋都不够砍得。

是以,所有人几乎对于暮颜在这件事情中发挥的作用保持了绝对的缄默。

然后,宫中就传出了圣旨,说是国师大人夜观星象,深觉十日后乃是绝对的良辰吉日,陛下于此日午时开始选妃……要求就是,所有帝都有官职的,不论大小,只要家中有年满十四至十八岁的女儿尚未婚配的,都必须参加选妃活动,若有违背者,格杀勿论!

于是,就出现了最开始的那个现象——所有的茶馆、酒楼,甚至是穿街小巷里,都悄咪咪地设置了赌局,猜测到底哪家姑娘能成为这夕照新的后宫之主。这是不知道内情的百姓们最关心的地方。

而知道内情当日在大殿之上的百官们,只觉得这事完全没有那么简单——试想一下,他们所有人集体以死明鉴,不亚于在两只打老虎脑门上重重扇了一巴掌,一只是态度坚决不愿意封后纳妃的陛下,还有一只是看着言笑晏晏实则比陛下更不知道深浅的长公主殿下,结果这两只老虎时候并没有任何处置行为,甚至顺从地表示愿意来那么一场选妃活动?

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虚悬。

更何况,那个格杀勿论四字,泛着淡淡血腥,似乎在宣告着——选妃是你们要求的,若是你们没有参加,那么,就等着提着九族脑袋来见朕吧!

一时间,所有官员都有些胆战心惊的,原本陛下同意选妃是一件他们期盼已久的事情,怎么突然就有些胆寒……?

第三十章 水至清,则无鱼。

全封闭的黑暗密室里。

微弱烛火飘摇,全身裹在斗篷里的男子背对着烛火,看着眼前微弱光芒里唯一可见的跪着的少年,嘶哑着声音,问道,“选秀是怎么回事?”按照他听到的版本,这场选秀是必然不会举办的,陛下拂袖而去,结果还能同意,这岂不是啪啪打自己脸?帝王的尊严是那么好践踏的?

跪着的少年,头低的很低,看不到脸,“长公主介入了。”

那一天,陛下应该的确如同大家所说的一般拂袖而去,并且绝对不会同意选秀的。但是,那天,总管公公来找了长公主,于是,长公主便盛装出席,去了大殿。他自然不知道大殿之中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长乐宫发生了什么。

……

彼时,陛下和往常一样来到长乐宫用膳,只是,和往常又有些不同,身后跟着的是个陌生的小太监。

“总管呢?”暮颜看着神色不愉的南瑾,有些暗笑,故意假装不知道地问道,北遥端着糕点过来,摆好了之后便低头退下。这几日,北遥明显有些心事重重,寄出去的信至今没有回应,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以至于连暮颜落在她背影上的视线都没有发觉。

“挨了打,起不来了。”南瑾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的,直言不讳道。

暮颜嘴角抽了抽,这个总管公公,还是太上皇留下来的,做事极为稳妥,从不出任何差错,今日被打,必然是因为他私自跑来长乐宫搬了救兵的事情,当下便劝慰道,“其实他也是关心则乱,才来找我的。”

南瑾摇头,只说道,“他不该来烦你。”

他让她做这个长公主,是真的想要给她一世至尊荣华。这个当年就愿意将后背交付的少女,这个给了他这一生第一个名字的少女,这个他血缘上唯一的妹妹,他要给她这时间最尊贵的荣宠,给她一世繁华,给她半个江山,但,分毫不愿她受了烦扰和委屈。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罚总管,那帮老臣是什么样子他如何不知?

“没事的,今晚让太医们去诊治一下吧。”当初初来乍到她不懂,如今却是已经明白了,原来下人太监们请太医诊治也是有规矩的,那日的张太医是太医院的元老,是绝对不会愿意给一个小太监诊治的,难怪那日张太医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南瑾点了点头,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盆糕点放到了暮颜跟前,那是她最爱吃的。

暮颜随手拿了一块,拿在手里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又放下了,抬头看向南瑾,说道,“瑾。选妃吧?”

南瑾眉头一皱,看着那被她拿起又放下的糕点,若有所思,问道,“为何?”

为何?

他们都不喜欢杂乱的大环境,既然没有想要携手的人,为什么要放那么几个女人在宫中?

暮颜最初也是觉得,既然南瑾不喜欢,那选妃做什么?

可是,走出大殿,碎金般的日光兜头洒下来,微微地晃眼,她回头看了看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石阶扶手上,一只只石狮子栩栩如生,石狮子后面的红色旗子随风舞动……

目光所及,看不到大殿里百官百态,整个皇宫都沐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空旷,安静,寂寥,远远依稀能看到宫女,太监,低着头疾步而走,穿行而过……

这样一座皇宫,没有热闹,没有故事,没有任何的磕磕绊绊,一共四个主子,相安无事,齐心协力,其利断金。

……可是。

便是那时候觉得,这样一座宫殿,是查不到所谓真相的。

她看着面前有些不解的南瑾,放眼看向身边的荷花池,初春时节,水池里除了游弋的锦鲤什么都没有,水池边,一只纯白色小猫来回走了好几趟,蓝宝石般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水中安然游弋的锦鲤,那是前两日她出门逛街看到了喜欢,买回来的。

她看着那猫儿,浅浅地笑,道,“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啊……”

若不把整个皇宫弄得热闹起来,谁还能浑水摸鱼?连一封书信都送不出去的长乐宫,谁能把手伸进来?

她侧目,看向花园里忙活的身影,小夏。那个小太监,是她给这长乐宫设置的唯一一道可能存在的间隙……

虽然不知道暮颜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南瑾直觉不喜欢这样蹙着眉心中似有太多想法的暮颜,他不愿她多思,便点点头,道,“好。那便让国师安排着进行选妃吧。”

……

这件事就是这样盖棺定论了。

当跪着的那个少年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叙述完了,黑袍男子静默良久,他转身看着那微微晃动的烛火,国师秘法,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原因,只要这位年少的陛下还活着,这烛火,便永远不会灭。

没人知道国师是谁,来自哪里,这些奇怪的秘法又来自于哪里,但是,当初的确是国师说小殿下还活着,后来也是国师发现人在良渚……

只是,不知道为何,即使这陛下如今已经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回了夕照皇宫,可是这烛火依旧不旺。

“主人。长公主称呼陛下,只叫瑾,而且,从不行礼。”这件事,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每次见他们相处,他总觉得有些别扭。

黑袍男人呼吸有些微微一窒,他自信,任何一个坐上了那张宝座的男人,都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直呼其名。

再一想到,那女子,轻轻浅浅一句话,就让这位说一不二铁血手腕的陛下改了主意……他突然问道,“你说……公主当时说的是,哪句话?”

“公主说,水至清,则无鱼。”

水至清,则无鱼。

……

“哈哈哈……有趣!有趣!这个长公主,深得我心!……既然如此,那便来浑水摸鱼!”黑袍人突然大笑,笑声嘶哑而猖狂,惊地烛火都狠狠一颤,惊地跪着的上面抬了头,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张脸,不丑,可是无神吊着的双眼,让人直觉不喜。

小夏。

第三十一章 不同于以往的选秀(上)

十日时间,疏忽而过。

今日,黄道吉日,诸事大吉。

天还未亮,整个帝都几十个符合条件的少女们,盛装出席,早早就由家中马车送到了宫门口。这时候,宫门偏门还未开启,少女们站在门外,迎着早春的凉风,各自小声说着什么。

坊间的那些个传闻和赌局,身在局中人的她们自然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就算原本不知道,府中的丫鬟小厮也会一传十十传百的。

此次呼声最高的,该是丞相府的嫡女,姿容无双,优雅美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再者,就该是户部侍郎家那位了,毕竟,谁都知道,户部侍郎家的宴会,是长公主殿下唯一去的一次,听说,还握着那位小姐的手,好生称赞了一番。

而安晓晓本人,在帝都也是排的上名的。

于是,这个时候很明显的,这些个小姐们,围成了三个小群体,其中一个,以丞相府嫡女为首,第二个,以安晓晓为首,而最后一个,谁都不曾围着,自顾自,其中,就有林晚。

没多久,就有老嬷嬷走出偏门,迎接这群少女。

原本也是不用走偏门的,可是今年长公主规定了,这群女子,必须走偏门,礼部也反映过,表示这样有些不合规矩并且膈应人,你说如果这群少女中真的诞生了一位皇后娘娘,那皇后娘娘昔日走了皇宫偏门这件事,必然是不太合规矩礼仪的,是所谓的黑历史。然而,长公主殿下大手一挥,表示,这也是考验的第一关——谦虚。

既然都这么说了,礼部便也反对不了了,陛下先前就有交代,一切都按照长公主的意思来办……

长公主的意思,第一关,就是要从偏门入,然后冷不丁安排了侍女一路走过去,看着每个人的表情、仪容,进行评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再算平均分……

这些姑娘起了个大早,几乎是半夜就开始梳洗打扮,为了身形姣好,连早膳都不曾用,就巴巴赶来了宫中,结果被告知,只能从偏门入,那一腔热情似乎就被浇了个透心凉,但是偏门就偏门吧,总不能掉头就往回走吧,结果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得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到了测试仪容的偏殿,就有一小半被拦在了门外——有个小宫女,拿着一张纸,叫一个名回去一个,叫一个名回去一个,所有人瞠目结舌……

有不服气的少女要理论,小丫头宫女眼睛一横,说道这就是今年的新规则,仪容考核就是这么考,从进了皇宫大门,考核已经开始了,并且声称,后宫妃子的基本要求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仪容端庄姿态优雅,只是因为早起或者走了偏门,就失了最基本的素养,这样如何能够胜任?小丫头宫女着重强调,何时何地!

于是,一小半的少女们,成了有史以来,连花都没有赐到,就灰溜溜打道回府的秀女……

而在你以为终于有机会进了偏殿的大门的时候,那些被留下来的少女们才发现,终究是她们太过于稚嫩了!

偏殿大门都没有打开,小丫头宫女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地对着老嬷嬷行了一礼,和方才对着秀女的样子截然不同,别提多有礼多可爱了,她轻轻一笑,道,“嬷嬷请……”

老嬷嬷走上前,带着秀女们再次离开。所有人都二丈摸不着头脑,按照惯例,这个偏殿就是选秀程序唯一的场地,测试完仪容,满意的留下,不满意的赐花离开,然后第二波,就该是测试琴棋书画这些东西,第三关,就是女红,也有表现实在出色的,或者陛下实在喜欢的,可能在第一二关就已经留下了。

但是,想今日这般的选秀,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有连偏殿都不曾入,就淘汰了一半的?

而剩下的一半,心中也是忐忑地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直跟着嬷嬷到了御花园,还在揣测,难道今年换了地方?可是……并没有见到陛下,反而又是几个宫女,手中拿着纸笔,站在边上候着,领头模样的宫女见到嬷嬷,乖乖行了礼,腼腆一笑,便公布了第二关的内容——钓鱼!

众人愣在原地,这才看到了人工湖边上支起来的渔具,三十张小凳子围着人工湖排列着,凳子边上是一个小巧的水桶,里面依稀看得到半桶水,的确是钓鱼的架势。但是!

钓鱼?!

选秀的第二关,不是琴棋书画,不是女戒女则,甚至不是女红手艺,反倒是纨绔子弟才玩的钓鱼?

“我们都是京中大家闺秀,长公主不愿意我们进了这后宫,直说便是,凭白这般糟践人!”有少女不服气,梗着脖子叫道,首先,要求她们从偏门入,而后,连赐花都没有,偏殿也没有进,就赶走了一波,如今,还要她们顶着头顶愈发火辣辣的太阳钓鱼?

少女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有些愤愤不平,最重要的是,到了现在,他们连陛下和长公主的面都没见到,一个劲都被这些个宫女折腾和考核了!

那宫女微微笑着,道,“若是不愿,自然可以离开。长公主说了,从偏门入,考核你们的心性是否谦虚,从偏门到偏殿一路走来,考核你们的仪容是否时刻注意着,而这一路走来,必然觉得自己受了些许委屈,但是,后宫之中,哪里不委屈?如若这般委屈都受不住,未来如何以身作则,帮扶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宫,甚至……母仪天下?”

小宫女微微笑着,眼锋悄悄瞥向方才说话的少女,“这位小姐若是觉得受不住,那便先行离开吧。往后啊……这委屈大着呢!”

那少女一下子低下了头,离开?自然是不可能的!家中花了多少关系,以为今年和往年相同,找了好些个宫中嬷嬷,塞了不知道多少银子,结果呢,那些个嬷嬷一个都没出现,全是小丫头宫女!银子白送了,若是自己再这么走了,岂不更加亏大了?!当下,什么都不说……

方才窃窃私语的少女们,也纷纷降低了存在感。

第三十二章 不同于以往的选秀(中)

那名小宫女巧笑嫣兮间,问道,“可还有觉得委屈了自己不愿意参加这选秀的小姐们?”

他们都是长乐宫的小宫女,这长乐宫的地位超然,又因着主子一向随和,只要办好了差事从不会打骂于她们,这些日子下来,说话间倒也多了分气势,话虽笑着说,眼神瞟过却无端让人低了头。

见到众人沉默,小宫女对着老嬷嬷福了福身子,道,“嬷嬷,可是可以开始了?”

老嬷嬷点了点头,便有宫女上前,带着小姐们挨个在湖边坐了,开始钓鱼……

洋相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的。

钓鱼需要鱼饵,这些没钓过鱼的小姐们也是知道的。只是……鱼饵就摆在小凳子边上的罐头里,罐头没有盖盖子,里面数十条蚯蚓,在里面缓慢地蠕动……

“啊!”抑扬顿挫的、大惊失色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些胆子更小的小姐们,已经吧嗒一下,从椅子上跌落在地……还有些皱着眉看着,脸色微微发白,悄悄吞咽着口水,似乎压抑着什么,颤颤巍巍想要伸手进去,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如此反复许多次,最后还是一咬牙闭着眼快速地将手伸了进去……

小姐们平日里都是养尊处优的,夏天连只蚊子苍蝇都要叫叫嚷嚷地训斥了下人责怪他们没有熏好艾草,如今,这直接伸手抓蚯蚓?

小宫女眼尖地发现,一些个小姐,直接抛了没有鱼饵的鱼竿……她微微摇头,主子说了,这叫姜太公钓鱼。昨日,长公主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说必定会有一些人效仿姜太公,用没有鱼饵的鱼竿钓鱼,姜太公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必然是个傻的……她遥遥指了指这几位傻得,那片区域里负责记录的小宫女,看了看悄悄在纸上划了几笔。

洋相在这个时候出了,小心机小算盘也渐渐开始上演。

比如,见到你的鱼竿动了,我便突然闹出个大动静,吓走了你咬竿的鱼。

比如,见你钓到鱼了,我便觉得你那是风水宝地,非要将鱼竿抛你那。

比如,坐久了腿麻,起身走动走动,一不小心,哎呀,绊倒了你的水桶,鱼?鱼又跑湖里了……

……

诸如此类,遥远的某处高亭里,悠哉哉喝着茶的暮颜,笑看这一出出好戏上演,笑得意味不明。

日色渐渐高升,从凌晨就起床开始倒腾拾掇自己的少女们,经过了这一路走来,然后钓了这小半日的鱼,额头上早就沁出了汗珠,胭脂水粉都有些花,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脸颊,眉头越锁越紧,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啊!往年的选秀会这般折腾么?!对于这个问题,整个帝都估计有发言权的都不多了,这选秀……已经多少年没举办了?

也因此,虽然此次选秀实在是有些胡闹,但是礼部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能举办起来就不错了,万一长公主一个恼火,这场选秀又泡汤了,那他们找谁哭去?

一直饥肠辘辘地到了中午,老嬷嬷终于宣布结束了,当下,也没多少人关心结果了,所有感觉只有一个字——饿。

那些个抛了空竿的少女们自然是不会钓到鱼的,当下也不用在忍受这些个委屈了,怨声载道地表示,再也不想参加这种冠着“选秀”之名,行“折腾、折磨、侮辱”之实的活动。

最初那个小宫女微笑着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等在外面的宫女领着众人离开,到了此刻,也就剩下十来个少女了,令人惊讶的是,当初的两个小团体中心人物,到恰恰都在,暮颜远远看着,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位看着身娇体贵的丞相府小姐,从始至终面不改色地钓鱼……

而林晚也在,这个从一开始就似乎和她有些投缘的少女,身上自带一股子男儿的潇洒随性,这些自然不会难倒她。

倒是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安晓晓。那个柔柔弱弱的少女,虽然面色泛白,却始终淡定,自始至终安安静静地钓着鱼,她钓地不多,所以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只是……

如此,接下来便是第三关了。老嬷嬷带着这十几个少女,继续朝后宫走去。这个时候,谁都已经不确信,接下来的考核又是什么,今天从踏进宫门开始,就已经完全不受控了,这位长公主殿下,玩起来根本让人猜不透她要干嘛,这都两关结束了,这连陛下和长公主的面都没见到,这算什么选秀?

但是,当所有人都站在御膳房门口的时候,还是落了一地的下巴……

第三关,做饭?

“长公主说了,陛下日理万机,这后宫女子便不能在这后宫中只贪图享乐,要懂得为陛下分忧。这前朝之事,咱女人们做不得主,也参与不得,但是有古人说,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一个男人的胃,这陛下深夜批阅奏章的时候,若是能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夜宵,必然是极好的。”小平蹙着眉,想着,这说这话的古人是谁?

果然是做饭……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太颠覆她们的想象了!大家小姐特别是嫡女们,哪一个没有被家族培养着为了做后宫之主的,就算不是后宫,也该是大家族的当家主母,那个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理财账簿,哪个会自己挽起了袖子洗手作羹汤的?哪个会自己挖了蚯蚓去钓鱼的?

正在腹诽,小平又轻轻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出,全场鸦雀无声。她说,“众位小姐做出的膳食,评审官是陛下。”

……也就是说,她们不仅要做这饭,还要做的色香味俱佳,否则……今日这皇宫一日受尽煎熬,是为哪般?

当下,十几个少女,一拥蜂一样的冲进了御膳房,老嬷嬷和小平相视一笑,都远远退开……没有人知道,今日的御膳房,已经划归为一级危险之地,看着安安静静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太监们端着水盆、水桶严阵以待,从来没有下过厨的少女突然下厨,还是十几个一起下,这恐怖程度常人恐怕难以想象。

第三十三章 不同于以往的选秀(下)

乒铃乓啷的声音渐次响起,其中夹杂伴随着少女们的惊呼尖叫,御膳房在经历了四五次着火之后,终于恢复了安静。

小平跟着嬷嬷走上前一看,只觉得天雷阵阵——方才虽然仪容有些散乱但至少还能见人的姑娘们,这会儿一个个跟个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一样,灰头土脸的,有一些手上还夹杂着血丝,再看她们手中托盘上的菜,灰不溜秋都是一个颜色……

这个菜,真的能给陛下吃么?不会拉肚子或者生病么?

小平和老嬷嬷对视良久,再看灰头土脸的秀女们……这还叫秀女么?陛下见了,真的会心生欢喜而不是直接拖出去乱棍打死么?

突然觉得,看着谪仙般人儿的长公主,其实也挺恶趣味,这一路都是在整着玩儿啊!你们老臣一个个下跪、以死相逼,也要陛下选秀,如今,陛下按照你们的要求选秀了,但是怎么选,便是我们说了算!这场选秀,不知道要膈应那些大臣们多久……

俩人抽搐着嘴角,带着哭丧着脸如丧考妣的秀女们,往方才暮颜喝茶的高亭子里走去,那便是今日的最后一站。

秀女们已经耷拉着脑袋万念俱灰了,手中的东西她们看了都不会吃,何况是陛下……

南国的春季,中午烈日当空,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今日她们经历了一些什么的少女们,从最开始的满心期待,小鹿乱撞,到此刻的万念俱灰……那乱撞的小鹿,想必也撞死了吧……

暮颜端坐高亭之上,亭子建在御花园的东边,遥遥能看到长乐宫的门匾,此刻,一群灰扑扑的少女就在嬷嬷的带领下,绕过长乐宫,走过来,暮颜勾起意味不明地唇角,她的确是抱着作弄的心态,来举办的这一场选秀,她就是想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明白,这夕照的天下是南宫家的,容不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如此下来,这群老臣们,也该安分些。

她偏头,看向身后恭敬候着的公公,淡笑,“去请陛下过来吧。”

“是。“总管公公弯腰退下。那日挨了板子之后,太医们过来替他诊治了,还是宫中最好的太医,他自然知道这必然是长公主的意思,能左右陛下决定的,自始至终只有这样一位主子。

他感恩于心,也敬重有加。

他原本和那些个大臣一般,总觉得长公主终究不是夕照人,就算于陛下有大恩,可是陛下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帝星依附,这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还是别国的人。如今这些日子看来,却日渐觉得这才是一国公主风范和气度!

少女们灰头土脸地爬上了高亭,给长公主见了礼,都有气无力地低着脑袋,捧着自己黑乎乎一团的菜,一个劲往不起眼的地方缩着。也有胆子大的,偷偷抬眼看去,眼中满满不甘和愤懑。

暮颜无视了这些奇怪的视线,自得其乐地喝着茶,整个亭子里,几乎只有她,穿着层层叠叠的华丽宫装,还一身清爽的模样。此刻,日头高照,可是凉亭中却是凉风习习,甚是舒适。看着亭中少女高华贵气优雅非凡的模样,再对比一下自己,更觉得委屈……

“陛下驾到!”亭子外,公公拉长了尖细的嗓音,一身黑色绣金龙锦袍的男子当下大步上来,秀女们几乎是大惊失色地跪了下去。虽然都做好了准备要见到陛下的,可是这辈子最不能见人的时刻,恨不得将自己脑袋埋起来,这般情况下,见到了曾经幻想过的未来夫君,如何还能坦然,一个个头恨不得低到地上。

黑色衣袂快速飘过,秀女们偷偷抬眼看去,就见到那位陛下谁都不曾看,直直走到长公主边上坐下了,而长公主甚至不曾起身迎接,只是推过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淡笑道,“给。”

陛下点点头,端着喝了,长公主才转头看向她们,说道,“都起身吧。”

陛下不曾发话,原本她们是不能起的,可是这陛下似乎也没有要发话的迹象,倒是跪着的小宫女闻言,麻溜地起身了,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于是,众秀女也都跟着起了,只是,这脸,依旧是低着的。

见不得人。

虽然陛下似乎也没有见她们脸的意思……

“都端上来吧。”暮颜笑嘻嘻地看了一圈她们说中的菜,嗯,看着的确是自己做的……再看那手,往日里呵护地小心翼翼,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小姐们这会儿的手指伤痕累累,还有几个大刺刺的水泡,看着着实有些触目惊心。少女们遮遮掩掩地不愿上前,可是终究无奈,一个个低着头,捧着菜,排成了一排,偷偷抬眼看了看陛下。

陛下终于赏了她们一个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了她们端着的“菜”上,只一眼,就嫌弃地皱了眉,回头问暮颜,“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一句话,十几个少女心,瞬间碎成了片。

暮颜看着秀女们愈发黑漆漆的脸色,淡笑道,“瑾,这些都是今日剩下的秀女,她们每个人做了一道菜,就是手上那些。”

年轻的陛下再次看了看秀女们手中的菜,皱眉问道,“方才听说御膳房走水了,就是因为她们?”

他见暮颜含笑点头,又皱着眉看了看秀女手中黑乎乎一团,难得有些不那么黑的,也甚是没什么卖相,南瑾虽说不挑食,对吃的很是将就,最艰难的时候,生的都啃,但是……他看了眼暮颜,嫌弃地挥了挥手,道,“来人,都丢出去!让御膳房重新做!如果御膳房烧毁了没法做,就让人去万品楼买!”

丢出去?丢菜还是丢秀女?

总管公公有些云里雾里,求助的眼神看向暮颜,暮颜摆摆手,他便自动跳过了第一个要求,麻溜地让人准备膳食去了。其实,膳食早就备好了,就在长乐宫小厨房里。长公主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如何会让陛下真的吃那些,不过就是膈应一下秀女们罢了……总管公公一路走下去,一路摇头叹息,这得罪了谁,以后都别得罪长公主……

第三十四章 她值得!

最后的最后,那几盘菜,还是没有被端上亭子石桌,被宫女们端走了。

虽然自己也知道,那菜的确很糟心,陛下若是真的吃了说不定整个家族都要遭罪,可是亲耳听着这般嫌弃,秀女们终究是委屈。

再想想这一天都遭了什么罪,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累的灰头土脸,手上不是煤灰就是血口子,连嘴唇都干裂了,再看太监总管带着一群宫女,端着托盘款步而来,那速度,根本不可能是御膳房现做的,绝对是早就做好的……

也就是说,长公主殿下根本没指望她们做饭!

秀女们脸色有点儿挂不住,有压抑着的嘤嘤哭泣声,立刻就有太监呵斥,“陛下面前,哭什么哭!”那哭声,便瞬间哽咽在喉咙口出不来了。

暮颜轻笑,最后一关,的确是为难了,她招了招手,小平递上今日打分的单子,暮颜随手翻了翻,倒是和预期差不多,倒是有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当日那位府尹家的女儿,如今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金玫,这位当日她不甚喜欢的姑娘,今日表现似乎倒是可圈可点,她勾着唇角递给南瑾,“看看。”

南瑾没接,只是将宫女摆好的菜盘子又交换了几个位置,将暮颜爱吃的端到她面前,才说道,“吃吧,这些你看着选。”

秀女们有些愣怔,家中在朝中任职的父兄都说陛下是个不苟言笑、铁血冷肃的人,但是如今对着长公主,却一场细心体贴……但是,陛下真的就这般不在意这场选秀么?根本不在意她们谁是谁,长什么样子,真的就以今日这场几乎可以说是闹剧的选秀来决定谁能够入宫么?

再看长公主,真的是一边用膳,一边随手在纸上划了几笔,然后,那个小宫女就拿着纸张下去了……

再然后,长公主殿下挥了挥手……老嬷嬷就带着他们回了……

全程云里雾里的秀女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这场“别开生面”的选秀活动,只让人觉得,像是一出喜剧,所有含羞带怯的那种心情,都在这一天里,消耗殆尽。

那些下着赌注暗搓搓里看着皇宫大门动静的人们,守了几乎整整一天,结果越看越奇怪,这越晚出来的,越狼狈……今天皇宫里真的是在选秀,而不是挖煤?

一直到了第二日下午,太监们才带着圣旨前去宣旨,这次没有册封皇后,丞相府家的嫡女,册封为贤妃,太常寺少卿家的女儿,册封为德妃,而礼部侍郎家的和那位府尹家的女儿,则是安贵人和惠贵人。

一场奇怪的选秀,就此拉下帷幕。因着没有皇后,陛下也不存在大婚,所有妃子贵人,都以一顶小轿抬入了宫中,拜了陛下和长公主,又去拜会了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后宫一应内务都交由了贤妃和德妃共同主持,但是,陛下也交代了,长乐宫一应事务,任何人不得插手。

两位妃子叩拜谢恩,领着金印退了出去。夕照皇室,终于有了新人。

只是,第一晚,陛下谁都没招侍寝,第二晚,依旧如此……每日入夜,牌子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陛下还是每天都去长乐宫用膳,用完之后就去御书房或者寝宫歇息,这四个妃子,似乎被彻底遗忘在了角落里。

刚刚被京中少女们艳羡过的四人,这会儿再后宫中一时有些惴惴不安,陛下到底是几个意思她们不明白,按理说,第一晚就该是在两个妃子中选一个的,结果如今这几日过去了,还是不曾等到,德妃林晚倒是心大,听说在寝宫里自得其乐的养花遛鸟,有时候也带着侍卫爬爬树逛逛花园,有一次逛到了长乐宫门口,顺道拐进去喝了个下午茶。

贤妃就不一样了,听说这几日,茶饭不思消瘦了不少,终日在寝宫唉声叹气地,脾气也不太好,宫中宫女常被打骂。

暮颜听着这些个小道消息,神色未变,挥了挥手,暗卫便领命退下了。将暗卫用来监督宫中后妃的,怕是也只有她一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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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将军府,老夫人的屋子里。

所有人济济一堂,除了暮云翼那位进门就进了“冷宫”的小妾,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看着站在中间沉默的暮书墨。

辞官很顺利,先斩后奏,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辞掉了。可是,消息传得也很快,几乎是他还没打点好行礼的时候,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就到了。

暮书墨一向随性,往日里言行无状的事情做得多了,当初就大闹了承乾殿,血染汉白玉柱,辞官说白了真的不算什么。可是,年前急巴巴赶去了夕照,过了年节回来辞官,又急巴巴收拾行李,不用问都知道,他是为了谁辞的官。

那个女孩,从出现开始,他就对她极好,处处护着、想着,若她还只是一个丢在将军府后院的私生女、哪怕她还只是颜府的县主,都没有关系,可是如今,她是夕照国最最尊贵的长公主。她可以以他国县主身份站上夕照至尊之位手握半壁江山,可是,暮书墨不行,背后有着将军府的暮书墨不行。

更何况……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不肖子,龙首拐杖敲得邦邦响,恨铁不成钢地怒吼道,“你疯了么?那郡主怎么办?!你都拖了两年了!”

表面上,是郡主说想要留在自己的亲人身边多些时间,这两年,陛下的身体似乎因着操劳每况愈下,但是哪个人精不知道,这场婚事,说白了是暮三爷不同意拖着呢!

原本被问及,老夫人还能撑着面子说自己儿子前些年太过于荒诞,想要先立业后成家,可是如今,这官说辞就辞,还存在什么成家立业的借口?!还要去夕照?

“你告诉我啊!那个孩子,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放下良渚的一切!放下郡主,放下将军府,放下你的母亲!”老夫人说着说着,竟觉委屈,寄予了最大的期待的孩子,结果却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安心。

“母亲。”暮书墨也有些不忍,噗通一声跪下了,态度却异常坚决,“母亲,她值得。”

第三十五章 她,还好么?

她值得?老夫人看着眉眼间认真到有些模糊地不清晰的儿子,精致的甲套因着握拳的动作,狠狠扎进了掌心,痛地连心都在揪着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暮书墨,“你说……她值得?值得让整个将军府为了你背负不忠不义的骂名?!”

“母亲……”

“荒唐!你这样会葬送了整个将军府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大哥用命维护的东西,你这样一个举动就会把他们都毁了!”

“母亲。”始终沉默不语的将军夫人叹了口气,唤道,“母亲,让他去吧。将军……也会同意的。”

“什么?!”老夫人豁然回头,看向自己的这位长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温温婉婉的模样,她向来识大体懂分寸,何故会这般言语?她迟疑着探究着,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斟酌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再说什么?!”

似乎有什么,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并且,这件事至关重要,重要的整个将军府都背负不起。

将军夫人看了眼在屋子中间跪着笔直的暮书墨,叹了口气,自己的女儿是他们想办法请回来的,这个情,她必须承了……

她叹气,低声说道,“母亲,让二弟他们,先离开吧。”

老夫人疑惑地看了眼长媳,又看了眼暮恒和暮云翼,终究是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道,“老二,你们先回去吧。”

暮恒点点头,对于接下来的话题,丝毫不在意,暮书墨是什么人?他的这个三弟,自始至终,只在意过一个人,暮离是什么人?他的这一生,除了大嫂,也只有一个知己。他的心中,隐隐有某些别的猜测,只是这猜测却始终有些令人惴惴不安,不敢深想,也不敢触及。

而屋内,看着依旧跪着的暮书墨,和神色都未变的长房儿媳,老夫人缓了缓气,说道,“说罢。到底怎么一回事?”

“母亲。三弟从来都只心系一人。从前是她,如今,还是她。”那个太过于震撼的真相,她连说都不敢,只能这样以一种格外含蓄却一定听得懂的话说出口。

老夫人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明白,蹙着眉细细一想,被那句话里所带着的含义惊地出了一声冷汗,因着年迈爬满的皱纹都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极大,满眼地惊恐,缓缓的,就像是慢动作一般的,偏头看向暮书墨,声音都是压抑而沙哑的,一字一句地问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将军夫人,朝下的掌心里,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却不觉得痛。

应该说,这个时候,所有的感官都已经丧失,只觉得刀斧加身般的绝望——将军府的百年基业啊!他们、他们兄弟俩怎么敢这么干的?!

暮书墨点了点头,缓缓,却异常坚定,“对。母亲。”

仿佛一下子就虚脱了,保养得宜的脸上,一下子灰败地仿佛老了十岁……原来,真的有血脉里的东西,那个孩子,她就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一个私生女……原来……原来竟是她的孩子……

“可是,你还是不能走!”仿佛下了狠心般,一下子清明的眼神,狠狠盯着暮书墨,“这种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就只能让它成为真的!你给我听好了,郡主府里的那个,必须是真的郡主!这几日我就上书贵妃娘娘,商讨你们的婚事!”

不能一错再错了,她必须要让这天下人都相信,郡主府那个就是真的郡主,而夕照国那个,就是将军府的私生女!

“母亲!”暮书墨冷了脸,“你该知道的,若是我要走,这区区将军府,关不住我的。”

他说的是事实,老夫人也知道。暮书墨这些年,这熠彤绝对不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那么简单,他有他自己的势力和钱财来路,以往是知道对将军府无害,便听之任之,如今……的确是关不住了。她看着眼前冷了脸,有些陌生的小儿子,呢喃道,“哪怕……你要踩着你娘的尸体出去么?”

暮书墨起身,后退一步,淡淡说道,“若是母亲觉得,你也不介意抬着我的牌位,去迎娶那位郡主的话。”

剑拔弩张。母子俩谁都不服谁,谁都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的东西。

气氛极度压抑。

“母亲。”吴氏淡淡开口,打破这一室的沉闷,“母亲,让他去吧。当初婚约是将军求来的,那孩子也是将军送回来的,郡主府那位,也是将军做主送上去的……不管是孽缘还是机缘,就随他们兄弟俩去折腾吧……左不过一个将军府给他们折腾了。”

无奈,无力,甚至有些绝望。左不过一个将军府,若是真的折腾没了,她陪着便是。

……

暮书墨还是走了。

当天,连夜就走了。没人有送,将军府角门偷偷开了,两匹马,带着小谭,他连夜就出发了。

出了城门口,却在一个小坡上,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谢锦辰。

身长玉立、一袭黑色锦袍的男子,握着一只酒壶,站在矮小的土坡上,看到暮书墨,轻轻说了声,“你终于来了。”

似乎等候已久。

暮书墨辞官的辞呈一递交上去,他就知道了,立马就猜到他这几日回来就是为了这事情,那么基本上今日就会离开,所以他便在这等着,谁知等了这许久,都不见他出现,都快以为自己判断失误。

暮书墨勒住了马,却没有下马,满满踱到他跟前,接过了谢锦辰递过来的酒壶,仰头喝了口递回去,笑道,“没想到,还有你送我。”

谢锦辰没有接话,只是还是那个口吻,问道,“她,还好么?”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国界,他在良渚,她在夕照,而他,永远做不到像暮书墨一样,挥手间就抛开将军府的一切说走就走,他谢锦辰,要顾忌的太多太多……

暮书墨看着谢锦辰眼中淡淡的落寞,笑道,“很好。”

“如此便好。”谢锦辰闻言,转身,就要下坡离开。

暮书墨突然扬声说道,“她说,希望你,不要恨他。”

一怔。那个最后一个“他”,他知道是谁,可是,一次,两次,可以要暮书墨转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谢锦辰豁然回首,却只看到暮书墨已经扬尘而去,只留下自己……心中郁结。

颜儿……

第三十六章 御花园偶遇

皇宫中多了四个主子,明显要热闹了许多。

宫女太监行走间,连步履都快了许多,往日几乎空悬的御花园也有了人气,暮颜偶尔走出长乐宫,还能遇到打扮地格外花枝招展的少女们,衣袂飘飘间,芬芳四溢。

长公主殿下似乎很是喜欢这些个姑娘,连带着走出长乐宫的时间都多了许多,见到几位妃子贵人,似乎也甚是喜悦,眉目含笑地模样比往日里矜贵模样要多了许多温度。

前几日,经历了一场连绵的大雨,今日恰巧放晴,长乐公主就带着宫女太监们,浩浩荡荡逛起了御花园。以往,殿下出门是不带人的,最多带一个小平,如今,似乎自从见到了妃子们逛花园的阵仗,公主殿下终于发现了原来皇室成员出门是需要这样的,于是,自此之后,就带上了一群人。

原本沉默寡言的小夏,不知道如何得了长公主的青睐,也已经不做园丁了,开始近前伺候,比如,这般逛花园,一定是要带上他的。

知道内情的,都觉得他这是祖上积了多少德啊,被打的时候正巧遇到了长公主殿下,被救了,如今倒是平步青云了。谁都知道,在长乐宫里得宠,可比那些个妃子身边重要的多,陛下几乎天天都会去长乐宫,至于那些个妃子?至今也没见陛下去过一次召见过一次……

渐渐的,某些不太友好的风言风语就开始流传开来,比如说,其实这次选秀本来就是长公主为了出一下气安排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奇葩和丢人的选举?不看仪容相貌,不看琴棋书画,反倒是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钓鱼、做饭?

再比如,陛下对长公主言听计从,必然是长公主担心后妃得宠后,自己的地位不保,才不让陛下招寝的。

最后,又有人说,什么长公主,不过就是一个私生女罢了……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一跃成了夕照国最最尊贵的长公主。

这些声音,渐渐的在后宫传了开来,南瑾听了大怒,当下就要将这些个长舌头的拖出去斩了,幸好被暮颜拉住了。暮颜听了,也不计较,气定神闲地继续用膳,顺便奖赏了一下今日做菜的厨子。

之后,她似乎就在后宫时不时转一下,刷刷存在感。

这一日,连绵的大雨之后,安静了几天的长公主再一次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然后在御花园里,偶遇了盛装出席的惠贵人。

惠贵人最近时常会来这御花园转悠,几乎是风雨无阻。因为前不久,陛下从大陆各个角落搬来了一些奇珍异草,于是,这么多天下来连陛下的脸都没有见到的惠贵人,就每天在这御花园里溜达,陛下不是喜欢这些花草么,必然会来赏花啊!她就这样守株待兔,总会遇到的吧。

然后,这左等右等,始终不曾见到陛下的惠贵人,等来了长公主殿下。

对于那日户部侍郎家落水事件,惠贵人总是心中很是膈应,又因着有些心虚,所以入了宫之后,几乎都是见到暮颜避着走的,然而,这会儿迎面走来,躲闪不及,只能上去行了礼,“参见长公主殿下。”表情微微有些尴尬。

“惠贵人也在此赏花?”暮颜似乎并没有见到她的尴尬,笑呵呵提了裙摆走上台阶。

“是。”惠贵人弯着腰,后退一步,讪笑着给暮颜让了路。

暮颜今日似乎心情甚好,看什么都很愉悦,说道,“惠贵人无须多礼,本宫只是走得乏了,到亭子里小憩一会罢了。”她毫不脸红地说着“乏了”,倒是把柔弱女子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惠贵人默默跟了上去,让随侍的宫女太监们都站在了亭子外,北遥端着点心过来,拿点心愈发精致,就算是御膳房最好的师傅都做不到这个精致的点心。惠贵人看着,突然又想起,那日陛下亲自为她布菜的模样,若非用了心思,一国帝王万人之上如何会记住另一个人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

又想起今日宫中的风言风语,一时有些酸,却又要掩着,便讪讪笑着说道,“长公主宫中的点心,甚是精致。”

暮颜看了看北遥做的点心,神色暗了暗,轻笑着将自己面前的一盘递过去,“惠贵人尝尝,是北遥做的,北遥是我在良渚的时候便带在身边的。若是贵人觉得喜欢,往后给贵人做了送去。”

这般平易近人的长乐公主可不多见,更多时候,她更像是选秀那日的模样,清清凉凉的,随和,却不亲切。

这几日的雨下得有些久,虽然这会儿天气已经放晴,亭子里石砖地面上,还是有些湿漉漉的,空气里也透着一股子潮湿的味道。那点心,看着精致小巧,花纹很是考究,散发的淡淡的松子香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有些诱人,惠贵人的姿态也是极美的,她纤纤素手翘着兰花指捻起一块,凑到唇边咬了一点点,慢慢咀嚼着,然后用手帕擦拭了一下唇边,才笑道,“味道极好。长公主真有口福。”

暮颜笑着说道,“那往后北遥做了便给惠贵人送去一些,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许是这口味变了,总觉得这味道和往日不同。”她低眉浅笑,眼神余光中,瞥到北遥微微一怔,暮颜的笑意,便似乎更加温软了。

惠贵人自然感恩戴德,本就是当日自己犯的错,原以为该是被记恨上了,所以选秀那日自己并无多大期待,只觉得必然是会被淘汰的,没想到也许正是因着这份不在意,对于那些看似刁难的东西反倒没觉得多少不满,机缘巧合地进了宫。

进了之后,却也是躲着长公主走的,身边丫鬟都劝她,若想要得到陛下的注意,靠近长公主是一条最快的捷径。这她自然知道,可是那日所犯的事情,明显让这位清冷的女子很是不满,哪里还敢凑上去。

却不想今日就这么大刺刺地撞上了,更没想到的是,似乎那些膈应都是自己多想了,人家并未放下心上。当下,自然是极其喜悦地谢了恩。

第三十七章 北遥下毒

两人闲聊了几句,不外乎一些互相恭维的话,本就是不熟悉的人,便也就道了别,那两盘点心,被暮颜全部送给了惠贵人。

惠贵人攀上了长公主,这件事暗搓搓地议论开了,原因是因为隔三差五的,就有宫女端着食盒,从长公主府出来,送进了惠贵人的宫中。也不是每天都有,也不是每次都有,但也因此,北遥便愈发的有些害怕。

就这样送了一个月左右,惠贵人突然病了。

宫中自然是去请了御医,可是那病症也是奇怪,查不出什么,只是一个人昏昏欲睡着,原本也不知道是病了,只当是前几日贪凉,吃多了冰镇梅子汁,又赶上癸水忽至,才恹恹地不得劲,没想到,几日下来,丝毫不见好,反倒是愈发严重了,连起身都艰难,人也日渐消瘦,宫中宫女才慌了,连忙去请了御医。

御医诊治许久,却始终瞧不出病症,只能开了滋补的药,先养着。

……

而长乐宫中。

恢弘大气的金银双色大殿里,暮颜高高坐在主位,看着下面跪着的北遥,光影浮沉里,低着头跪着的女子,看不到表情,只觉得身形姣好。蓝色绉纱无风自动,缓缓飘摇,这大殿,她很少用,几乎也就是日日让人打扫着,今日,破了例。高位之上的少女,冷冷问道,“你还不打算说么?”

那日的糕点,味道变了,里面多了一位草药,慢性毒药。所以之后她便不曾碰过那些糕点,悄悄地都丢了,北遥却较之以往做得更勤了。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她送了两盘给惠贵人,之后的几次,北遥都没有放毒药,她便没有送。估摸着以为她是说着玩的,之后,北遥又开始放起了慢性毒药,她便命人给惠贵人送去了。

一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这巧合多了,她便也愈发确定,暮颜早就知道了。

果然……今天一早,她刚刚踏出房门,就被太监们押着来了这里。

北遥看着高高坐在上方的少女,她眼神犀利到宛若锋利的刀割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一直都知道,就像现在,远远看着,看着自己使出浑身解数,跟个小丑一样地折腾,而她自己,高居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如蝼蚁。

有种隐约的怨怼隐隐升起,北遥低了头,说道,“没有。”

她隐约觉得,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被拦截了,恐怕公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早有婚约,并且,她叫做,上阳夕颜。

暮颜看着下方跪着的女子,双十年华,一身紧身紫色长衫,同款紫色腰带束着腰。北遥极美,身形姣好,蓬勃处高傲圆润的弧度令人血脉喷张,而纤细处却又不堪盈盈一握,魅骨族人融入骨血的魅惑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哪怕什么都不做,她本身就是一种利器。

她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格外悠长,宛若尘封已久的门扉,被历史的双手推开,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惊起浮沉起伏。这一声叹息方落,她说了一个字,“打。”

轻轻浅浅的一个字,似乎隐隐有些无奈和失落,门外进来两个太监,拖着北遥离开,没多久,门外,就传出了女子隐没在喉咙里的闷哼声,那声音压抑地死死的,实在压抑不住了才从牙缝间溢了出来。暮颜似乎有些难受,终究是自己身边陪了那么久的人……她起身,抬着裙角拾级而下,北遥就被绑在门外不远的长凳上,这一板子一板子打得结结实实,紫色的裙装似乎都有血迹沁出来。

“你还是不想说么?”暮颜有些于心不忍,看着北遥说道,“把你想说的都说了,我自然会放了你。”

“没……没有。”她张了张口,大口呼吸着,才咬着牙说道。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异常忠心?在这异国他乡,为他算计谋划着一切,将自己所见所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知于他,因着他的痛而难过,因着他的难过而对我下毒。”少女似乎自嘲地笑了下,她语速不快,语气很温柔,眉眼间也是柔软的缱绻,看着趴着的女子,说道,“可是……你是不是忘了,当初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别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如今你叫北遥,不叫紫影。”

“如此,你还是要说,没有想对我说的么?这句话,这是我第三遍问了。”

带着点威胁的味道,北遥梗着脖子,坚持,“没有!”

闻言,暮颜却是笑了,那是那笑,像是夹杂了碎冰渣子般,刺骨的凉。那些看着的宫女们齐齐打了个寒颤,她笑着蹲下身,左手扣住北遥的下巴,右手里,静静躺着一颗红色的药丸,带着很奇怪的腥味,她凑近了北遥,缓缓说道,“我不在意惠贵人的死活,甚至,若是你成功让我中毒我也不怪你,技不如人罢了。但是,你下药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糕点,我会吃,南瑾会吃,甚是沉施、闫梦忱都可能会吃到。他们……何其无辜?”

因着被钳制住了下巴,被迫和暮颜对视的女子,在那凉薄的笑意里,浑身一颤,如坠冰窖。

“如今,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暮颜笑地寒凉却缱绻,再也没有迟疑,左手一个使力,一把将毒药塞进了她的喉咙里,伸手一抬她的下巴,看着她咽下去,才又说道,“这毒,不会马上发作,足够你回到熠彤,去告诉你的主子,你想告诉他的一切。”

暮颜看着有些愣怔的北遥,站起身,对着小平招了招手。第一次,这个很机灵的丫头,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姿势靠近她,暮颜却也不在意,抬手递给她一个小木盒子,盒子很是精致,她吩咐道,“给惠贵人送去,就说……听闻她身体抱恙,给她一颗森罗学院院长炼制的养生丸补补。”

她终究不忍将身边人推出去……哪怕那个人,想要她死。

第三十八章 北遥离开

惠贵人的病好了。那日药送过去,太医们听说是长公主送的,连验都没有验,就让惠贵人服用了,当晚,听说惠贵人就可以起身了,并且喝了一碗粥。第二日,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能下地了。

那个所有御医束手无策的病,不知病因,不知病原,因着长公主一颗丹药便好了。惠贵人自然备了礼,进了长乐宫千恩万谢,一盏茶之后便出来了。

北遥足足挨了五十板子,下来的时候是被人抬着进房间的。暮颜给她吃的,也终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对症下药的伤药。因此,四五日的光景,她便能起身了。

这会儿,北遥便跪在暮颜跟前,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北遥那日为何会被打,这个似乎比小平更亲近长公主的女子,很多时候都沉默内敛,安安静静的做事,看着很可靠的模样,似乎长公主也对她格外信任。没想到,那一日,长乐宫里第一次的严惩,就落在她身上。

宫女们悄悄交头接耳了几日,愈发觉得,那必是大事,似乎还是和什么前主有关,难道是背主?这可绝对是个大罪了!

于是,这几日所有人都绕着她走,就怕被牵连了,反正往日里,也没多少交情。

而这一日惠贵人离开后,北遥便来到了花园里,暮颜似乎等她许久,看着她一步步拖着步子有些蹒跚的模样走过来,看着她一言不发地跪着,低着头,不辩解,不求饶,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遥。”暮颜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微微叹息,“我的信任不多,可我给过你。”

她用一个无辜的惠贵人,想要她收手,若北遥能念及无辜之人性命,她便只当不知道。结果,她自始至终未曾考虑到别人……北遥想要她死的心思,宛若魔障,令她自己都走不出来。

那声叹息,很绵长,那声音,仿佛裹挟着断魂大山脉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一般的冷,让北遥遍体生寒。

“因为一个真相,你对我下杀手,我不解是为何,但是,令我更不解的是,为了杀我,你可以不顾所有人的生死,南瑾、沉施、闫梦忱,闫梦忱把你当姐妹,拉着你的手逛街,可你呢?如若这几天她回来,你还要继续放毒药么?惠贵人在宫中,我尚且可以去送了这解药,可是,闫梦忱呢,若是她在海上毒发,你要我这么救?还有南瑾,若是他中毒了,你要将整个良渚置于何地?你将你家公子置于何地?!”

她没有说她自己,只说谢锦辰。

天,阴沉沉的。

风雨欲来的压抑,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北遥双膝跪地,还未好全的伤口似乎有些裂开,隐隐地痛,也许还有鲜血沁了出来,沿着肌肤慢慢的流淌,簌簌地痒,像是蚂蚁爬过。

她喜欢沉施、喜欢闫梦忱、也喜欢暮颜,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给了公子不曾给的温暖,可是这温暖,终究敌不过她自己的心魔——公子,谢锦辰。其实,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她便后悔了,她不知道这个真相会不会成为公子心中永不结痂的伤口。后来,见公子始终没有回信,她便想着也许那封信已经被拦截了,毕竟,长乐宫的防卫这些日子以来,她多多少少也有数了。

于是,便想着,将这秘密永久封存吧!只要暮颜死了,这个秘密便再不会有人提起!心魔一旦形成,便日日夜夜纠缠不休,心心念念都是这个令她自己都恐惧的念头,鬼使神差的,她下了毒。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结束。

她知道这一次绝对得不到宽恕,所以她沉默,不想为自己说一句话。

“你走吧……”暮颜起身,看着跪着的北遥,淡淡说道,“离开这里。”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再不曾看一眼北遥。这件事,终究有她促成的成分,她不愿意去苛责北遥,但是,就如她自己说的,她的信任不多,给过北遥,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了。

她最后能做的,就是在南瑾知道之前,将她赶走,留她最后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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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遥是在当天便离开的。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回熠彤。

她冲动之下下的毒药,是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毒,这药是从公子的下属手中拿的,一旦动用了,必然会惊动公子,当时觉得只要事成,万死不足惜,如今事没成,似乎也失去了那份大无畏的冲动。

谢锦辰的确是知道了。

他在夕照有些人手,但纯粹是开了药店赚钱的,并没有什么势力,北遥以紫影身份的令牌去拿了这种“非卖品”,那边就写了书信到了谢锦辰那,只是书信往来慢,谢锦辰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长乐宫里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此刻,谢锦辰看着手上的书信,眉眼间的犀利和肃杀,是青影从未见过的决绝和狠辣,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是,当年知道是陛下下药,他都不曾这般过。而比公子自己更加重要的事情,那便只有……暮三小姐的事情了?

青影隐隐有些担心,想要上前去问,可是脚步才抬起,却又放下了……

他不敢。

谢锦辰的确是想要杀人的心都有了,紫影去拿这药做什么?他不相信是为了暮颜办事,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紫影自己想要下毒……夕照她根本不认识什么人……这样想下去,细思极恐,那种恐惧,连他自己都不敢想下去,握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眼底的飓风愈发狂猎,带着实质性的杀气一般,半晌,从牙齿里蹦出一个字,“查!”

那声音,宛若利刃划过,惊起书房外的鸟儿扑簌簌地飞走,惊地室内的花瓶吧嗒一下掉下来碎了,惊地青影一个愣怔跪下了,查?查谁?

“把紫影绑到我跟前来!”

青影一惊,竟是紫影?!公子有多久没叫过这个名字了?当下也不敢胡乱猜测,起身就往外跑,安排着人手前去夕照带人。

第三十九章 狩猎(1)

谢锦辰终究没有找到北遥。他的人刚刚踏上前往夕照的道路上的时候,北遥已经离开。

而失去了北遥的长乐宫,宛若失去了一员大将,长公主殿下愈发地信任起了小平和小夏,几乎什么事情都交由他们来处理。小平素来和善热情,而小夏虽说看着冷冷的眼睛无神的样子,但是做事也是认真。

开春时节,往年按照惯例,这个时间都是要去打猎的,只是往年太上皇都没有这个闲情雅致,夕照皇室始终笼罩在一片惨淡的阴云里,今年陛下登基,后宫也有了几位主子,自然是要举办一下以示庆祝的。于是,浩浩荡荡的行程就此展开。

两位贵人那是没有资格去的,太上皇表示已经年迈,不想动了,于是也没有去,除了众位大臣,一起去的也就是长公主殿下、贤妃和德妃。长公主殿下随身携带者她的两员大将,小平和小夏。

一行人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地出发,武将们自然是骑马,跟在马车队伍两边,暮颜和南瑾是一辆马车,贤妃、德妃是单独的一辆,后面是一些宫女太监们的马车,夕照周边并没有很大型的高山,狩猎场也不是在山里,而是一大片人为围起来的草原树林,豢养着一些并不凶猛的小动物罢了。

这样的狩猎,对于南瑾而言,其实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一整个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除了兔子,就是鹿,再不过也就是几只野猪,在南瑾野种,恐怕和一群兔子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暮颜倒是很有兴致,这些只在前世电视上看到的情景,总让人莫名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故事,由此而起的莫名的期待……

比如……此刻。

他们的马车走了三天,走走停停,在第四日的上午,到的狩猎场。卫兵们也已经各个岗哨持枪站岗虎视眈眈地环伺着,以确保陛下的安全问题万无一失。早有太监宫女先行一步到了狩猎场,扎好了帐篷,陛下的帐篷自然在最中间,也最大,而边上最近的,就是长公主的帐篷,然后才是两位妃子的,相对要小一些。官员们长途跋涉,到了狩猎场先行休息了一会儿,正式的狩猎活动,要到正午才开始。

暮颜并无困倦之意,进了帐篷大略看了下,便就出了帐篷,外面这会儿很是忙碌,宫女太监们忙得不可开交,看到暮颜也是匆匆行了礼,就低头赶紧离开。

正午时分,日色高照,明晃晃的日光洒落在这片修缮过了空地上,侍卫们牵了马,文武百官也已经准备好,参加狩猎的官员也换好了服装,而不参加狩猎的官员也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候陛下驾到。

按照程序,正午时分,陛下应该手执弓箭,射出第一箭,这就意味着狩猎活动正式开始了。

南瑾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帐篷中走出来,看到并没有换衣服的暮颜,改了道,走到暮颜跟前,问道,“不去玩玩?”

暮颜笑着摇摇头,并未说话。

“那你随处转转,我很快回来。”他本也没有打猎的想法,这种档次的狩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不过就是出席一下罢了。

“好。”暮颜点点头,她虽然感兴趣,她也不过是好奇,真的打猎却是没什么兴趣的,她看着南瑾走到人群前头,高高坐上高头大马之上,他换下了一身流光锦锦缎华服,穿着利落的骑马装,长长的发高高束起,少了些帝王霸气,多了几分少年气息,这和自己刚刚遇到他的时候又有些不同,似乎终于多了几分鲜活气。

“公主。”身后传来浅浅笑意,德妃林晚款步而来,她也没有穿裙装,而是换了一身中性的骑士装,高高的马尾扎着,倒是很潇洒的味道,只是不远处,太常寺少卿看着直皱眉,只是自己女儿如今已是宫中妃子,他自然不能管了。

她看着暮颜轻轻地笑着,问道,“公主可要参加?”

“我就不了。”暮颜摇摇头,正准备说什么,利箭破空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下一秒,凄厉的鸟鸣响起,然后便是大声的喝彩声,原来,是南瑾的第一箭,直直射中了天空飞翔而过的鸟。按理说,这第一箭也不是非要射到什么,只是一个仪式罢了,毕竟,谁都不能保证,他们的陛下的射术多么厉害,射不中自然是有人打着哈哈揭过,射中了自然是一大片地喝彩,早有小太监去捧了那只鸟回来,而众位参加打猎的人,早就瞬间冲进了林子里,扬起尘土飞扬而起,靠的近的臣子下人们,人人都是一脸的土……

暮颜看着他们消失在林子里,才回过头来接着说道,“我就不去了,大家都知道,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万一受了伤还得连累下人们受了罚。倒是,德妃娘娘怎么不去?”这般打扮,看着也是想要去的,也不是没有女子上场,夕照比较开放,女子并非只能待字闺中绣花练字。

林晚讪讪笑着,朝着自己爹的方向努了努嘴,“看着呢!非不让去!说我没个后宫妃子的样子!”她学着老学究的模样,学的惟妙惟肖的,可爱地模样令暮颜失笑。

“陛下也没那么多规矩,娘娘尽管去好了。”暮颜笑着开口。

没有见到,林晚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她似乎突然有些低落,喃喃道,“长公主和陛下的感情真好。就像……亲兄妹一样。”之前的风言风语她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这一路走来,这帝王和公主俩人之间,的确容不下任何人……还有方才,帝王走出帐篷,第一个找的便是长公主,听说她不愿去,他便承诺尽快回来……这般感情,只是,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不是么?

宫中素有传闻,说陛下不招妃子侍寝,也是因为这位长公主……她原是不信的,这位长公主看着也是个通透潇洒的人,如何也不该是传闻那般,可是……这风声听多了,总是在心中留下了痕迹。

第四十章 狩猎(2)

暮颜被这样带着点幽怨的声音一惊,诧异抬眸看去,却似乎什么都瞧不出来,便笑道,“不过是陛下体恤。”

这话说的,和没有说其实也差不多。谁都知道,陛下从来不是一个体恤的人,唯一体恤的对象,便是暮颜。林晚神色郁郁,尬聊了几句之后就回了帐篷。

暮颜带着小平,沿着这人工狩猎场后方转了起来。帐篷区的后面,是一片很大的湖,湖水清冽,岸边淡香阵阵,暮颜闭着眼在湖边惬意地走,难得的闲情逸致,让她全身心地放松了。

突然,警铃大作!

有杀气破空而来,少女豁然回首,距离河岸不远处的丛林间,射出的箭矢带起的劲气,割裂的树叶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的箭头泛着绿油油的光,一看便是淬着剧毒。

其实,从暮颜回首,再到箭矢直射门面而来,不过就是呼吸之间的事情,瞬息之间,她一把推开已经吓呆的小平,自己就迎着那箭过来的方向射了出去。

只是,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微微晃动的草叶昭示着这里方才的确有人,只是那人一击未中,当即退走,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但凡有一点犹豫,那人都不会连影子都瞧不见。

暮颜怔怔在原地看着那微微起伏的草叶,突然抬头,看向密林深处,那里……便是狩猎的方向……

细思极恐,她突然拔腿就跑,速度之快瞬间就化为一道淡蓝色的残影,徒留刚刚缓过来颤颤巍巍赶来的小平,张着嘴看着长公主瞬间不见的身影——不是有人说,长公主是个丹田破碎的……废物么?刚刚那速度,那气势?若这是废物,这全天下,没几个不是废物了吧?

暮颜没有回营地,那里人多眼杂,在这个时候,任何不必要的恐慌,都不该被引起,更何况,从营地骑了马过去,并不会快很多,说不定速度更慢。

她一路疾奔,可是始终没有见到大部队,别说南瑾了,一同打猎的连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有……这不正常。

林中,渐渐起了雾,不知何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雾气,萦绕在林子里,虚无缥缈的,让人更加摸不准方向,那雾气原本很淡,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可是,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已经浓地伸手都不见五指了。

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只有自己脚步踩过草丛断枝的声音和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活物,甚至……连风都没有。

就像是一个狭小的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触目所及,也只有自己眼前的方寸之间,再之外,就是茫茫的浓雾。

暮颜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自己落入陷阱了!

“颜儿。”正懊恼之际,寂静空间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划破封闭的寂静,仿佛撕开浓雾的一只手,又像是无边黑暗里的一缕光线,暮颜回头转身,看到不远处,一身黑色骑装的少年,眉目清浅,嘴唇抿地有点儿紧,似乎不赞成她这般孤身一人前来。

南瑾。她寻了这么久没找到的南瑾,就在她蓦然回首的地方。暮颜眼中微微闪过探究,没有说话,也没有举动。

他走上前几步,眼中愈发温柔,“不是让你等着么,怎地又来了?”

暮颜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不明地说道,“德妃娘娘说狩猎很好玩,我便来了。”

南瑾蹙眉,表情不甚明显,但很明显的有些不赞同,轻轻挽起她因着行走,散落下来的发丝,说道,“你和他们不同,这林子,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挽着自己的发的那只手,瘦削,带着微微的苍白,只是节骨分明看着很有力度和爆发力,南瑾这两年,长高了不少,个字已经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这会儿俯视看下来的眼眸里,泼墨般浓黑,倒映着她的影子,她能透过南瑾的眼睛,看到自己一点点寒凉下来的眼神。

她笑地温婉,而缱绻,只是那眼神,冰寒刺骨,说出的话,更是带着冬夜漫天大雪的凉,她说,“南瑾,你该知道的,这样的林子,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真正的实力,哪怕当年麓山书院那一战,最多也就是森罗学院和熠彤的人知道她能修炼罢了,再多的,却也不知道了,更没有人知道,这两年她的真气修为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是,南瑾却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她便觉得不对,对于她的任何举措,南瑾从来不会有任何不赞同的表情。哪怕她要将天捅下来,南瑾也只会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捅。

随着她话音落,面前的男子竟如同虚无缥缈的雾气般,淡淡散去,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桀桀怪叫着,笑声嚣张而狂妄,只是那声音极其难听,嘶哑地如同锯木头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耳膜,令人只觉得牙齿都是酸的,“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竟然丝毫不同于传闻般,是个丹田破碎的废物呢!”

说完,那声音又桀桀怪笑着,说着,“有趣!”

那声音,破碎,嘶哑,明显是被破坏过得。它从各个方向传来,分不清那人具体的方位,眼前视线可及,都只是白茫茫的雾气。

可是,那声音,自从恢复了记忆,便是她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最大的梦魇!

心中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杀母灭家之仇就在眼前,情绪几乎失控,她却只能让自己兀自沉静着。

她一路极奔而来,那人却并未觉察到自己的身法异常,还用这么一句话就能识破的方法来蛊惑她,可见本人真身并不在附近,他并不能简单自己进入这浓雾之前的行为,那这些便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如同,阵法?

若只是阵法,那必有破解之法,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破了这阵法,去找到南瑾。这人既然出了手,便不会轻易收手,总有可以算账的那一天的。

她稳定心绪,闭着眼睛感受着周边的一切。

第四十一章 狩猎(3)

这边林中浓雾弥漫,林中人深陷局中而不自知。

而距离夕照帝都不远的官道上,一骑紫色锦袍的男子极速奔驰而来,带着凛冽呼啸而过的风声,俊美无俦的容颜上,是宛若寒霜密布,而以往连褶皱都没有的锦袍上,灰蒙蒙的风尘仆仆他也不在意,饿了渴了,就随便吃点干粮喝点水,困了就找个角落休憩一下,这般数日下来,终于到了帝都近郊。

暮书墨。

他原本是和小谭一起出发的,可是半道上接到了来自魂部的消息,情况紧急之下,只能自己先日夜兼程地往长乐宫赶。那小太监小夏,暮颜让他查过,当时他查到的和官方记载的并无出入,虽觉得奇怪,但是暮颜一直有个习惯,越是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人,她越是要放在身边看着,似乎如此才觉得放心。

而他觉得,既然查不到,也许就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但是前几日,魂部无意中知道了一个消息,这个小夏,的确和官方记载一样,只是因为家中贫穷,抓阄运气不好进了宫中。可是……魂部在夕照的人,用了几天和小夏的母亲混熟了,那母亲便也说了实话,那抓阄是小夏自己做的手脚,他说要体恤兄弟姐妹,所以自愿去做了太监,这本也没什么,但是,日子和小夏进宫的日子却是不同。

其中……他有一年时间,空缺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从来没人质疑过,也没人真的去问一个老妪她的儿子具体进宫的年份,所以这一点,被所有人都给忽略了。

而小夏,原名叫夏之镜。这个名字,他听到过南瑾他爹提到过,那日俩人在宫中喝酒,太上皇他老人家喝多了,被问及为什么十九年来还能这样不放弃的寻找的时候,说了一句法师秘法,还说,夕照皇室有个密室,哪里终年只有两个人可以进去,他们都是皇室供养的宗亲,一个老的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了,一个,叫静之。

倒也不是老皇帝话多,实在他也哀怨,他说朝廷供奉着的人,他竟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声音很嘶哑,一个叫静之,其他,竟然一无所知,他们来自哪里,又是为什么成了供奉宗亲,这些,都是他的爹传给他的,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当时,就留了心眼,魂部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蛛丝马迹,谁曾想,就真的找到了。

静之,夏之镜,小夏。

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打死他都不信。也是因为如此,即使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是心中的不安令他当下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去了夕照。

只是,不眠不休地去了长乐宫,却被告知,陛下带着长公主去了狩猎场……

不安,愈发扩大。他几乎是二话不说,转身又上了马朝着狩猎场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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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

而在暮颜不远处的南瑾,其实也深陷同样的困境里走不出来。对面巧笑嫣兮的少女,提着裙摆款款而来,小心避开地上的断枝。她走到跟前,抬眸浅笑的模样,安静而美好。

浓雾里,少女有些虚幻地不真实。

“你怎么来了?”这片浓雾有些让人忌惮的不真实,原本他身边还跟着一些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走散了,他也不急,下了马牵着马慢慢地走,没想到,这林子突然就起了雾,正准备顺着开路往回走,就遇到了这样气定神闲的暮颜。

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又好像只是冬日午后长乐宫里闲庭信步的暮颜。

暮颜微笑,说道,“见你许久未回,便过来看看。”

“下人们呢?”他蹙眉,这林中不正常,有些危险的味道,她这样只身一人过来,万一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原是一起来的,半道上走散了。”暮颜似乎有些微微地不悦,嗔怪地说道,“也许是去哪里偷懒贪玩了吧。……走吧,这雾怪异地很,我们也先回去吧。”

“嗯。”南瑾闻言,点点头,却看着暮颜没有动作。

暮颜被他看得似乎有些奇怪,说道,“走呀!瑾?”

南瑾的脸色突然有些奇怪,他伸手,轻轻掐住了对面少女的脖子,并没有用力,只是放在她的脖子上,淡淡说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想必你,或者你的主子并不知道,我从来不会走在她身前。”

不管是最初,还是现在,他的位置从来都是她的左侧,曾经是落后半步的距离,如今,是她的左侧,不落后,亦不会超前。

这应该就是他自始至终觉得怪异地地方了,这个人,不是她。

即使模仿地再像,终究不是她。

随着自己话音刚落,南瑾手中的人影开始虚化,消散。

这边人影虚化消散地平淡而悄无声息,似乎并没有引起任何涟漪,而在三天脚程的夕照皇室的某一处暗室里,盘腿坐在烛火前的黑袍人突然“噗”地吐出一口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看着那烛火渐渐旺盛,轻轻伸手,摘下了从不摘下的斗篷帽子,露出烛火下惨白瘦削地形同枯槁的脸,那脸,死灰色,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眼眶里的眼睛,也是灰蒙蒙的样子,唯有嘴角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红和艳。

他注视着那烛火,桀桀笑着,原来……你们之间,竟然信任了解至此?连幻象都能轻易打破?只是……他听到了什么?

那位长公主,竟然是个能修炼的?

而那位陛下,竟然从来不会走在她的前面?

帝星如此依傍……夕照皇室,距离覆灭也不远了……他仰头,桀桀怪笑,笑着笑着,却似乎力气用尽了一般,软软地靠着茶几坐下,整个脸埋在掌心里,再不生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而在围猎场里,因着黑袍人功法反噬受了创伤,再也无力维持这幻象阵法,烟雾渐渐散开,露出林子原本的模样,鸟语花香、兔子在不远处疏忽间跑过,窜入了草丛消失不见,远远的,有官员在喊叫着打猎,而在不远处十步开外,少女与少年对视,温柔了眉眼。

第四十二章 谋反(1)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多么像真的,心中总有种第六感,告诉你,不是她/他。

这个时候对面站着的人,明明和方才并无区别,不说话的时候连神态都是一模一样,可就是知道,这个是真的。

“瑾。”暮颜上前,眉眼弯弯,问道,“可还好?”

南瑾点点头,看向远处,那里文武百官们追着猎物追地热火朝天,丝毫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和长公主方才经历的诡谲浓雾,他低头看向暮颜,“你怎么来了?”

“方才在营地后方的河边,遇到了刺客。”她安抚一笑,示意瞬间连气息都变了的南瑾稍安勿躁,“所以赶过来看看。”

“什么样的刺客?”南瑾走过去,两人并肩而行,慢慢朝着林子外走去,他原本也是打算回去了的,这会儿,这一折腾,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俩人竟只能走回去了。虽然可以唤来下人找一匹马,但是这般走着,似乎也不错。

暮颜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蹙着眉,懊恼地说着,“没看清……溜得太快了。”

“那先回去,过去再看看。”总该有些蛛丝马迹的。

远处,似有极速的马蹄声朝这边过来,和打猎的杂乱不同,听着只有一两匹,其中夹杂着呼喊声,隐隐约约能听到“陛下”二字,两人对视一眼,面色有些凝重。这个时候从林子里赶过来的,急匆匆找人的,怕是事情不简单。

“陛下!”

“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两人刚准备朝着声音来地方向过去,突然,林中竟起了狂沙,那沙,席卷而起,漫天的沙砾刮得人脸上生疼,触目所及,什么都看不到,南瑾护着暮颜,方才两人的声音却是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方才是浓雾、这会儿又是黄沙。

这等阵法,其中还夹杂着幻象,到底是什么人?两人眼中都出现了肃穆的神色,这种操控能力,已经超过了大多数人的认知,问题是,这人还隐没在暗处……

……

而刚刚赶到狩猎场的暮书墨,几乎是畅通无阻的就进了狩猎场。

这种畅通无阻,本就是不正常的,皇帝陛下在的地方,基本上是防卫地连一只苍蝇都进不去的。他留了心眼,下了马,将马拴在外面,自己隐匿了身形,悄悄往营地走。

还未走到,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按照长乐宫人的说法,再算一下时间,狩猎应该才刚刚开始,按理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血腥味在营地。

再走近一点,血腥味更浓烈了。营地是陛下居住的地方,就算是几日下来,那些捕猎到的猎物都被宰杀了,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味道出来,下人们会在第一时间清理掉血腥味,确保陛下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愈发谨慎,仕女图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果然,前方响起声音——

“你个畜牲!谁给你的胆子,谋害朝臣的?!”

“你是奉了谁的命令?!长公主么?!”

“什么长公主?就是个外姓人!”

“就是个私生女!”

都是骂骂咧咧的声音,应该都是朝臣们,另一方的声音倒是没有听到,只是这般言语听着便知道,果然是出事了。

几步走到营地外围,就看到明晃晃的烈日下,最大的那个帐篷前,支起的圆形篝火堆里,已经躺了四具尸体,都是宫女太监打扮,而那些骂骂咧咧的朝臣们,都倒在地上,手脚被绑着,脸色有些苍白,一些瑟瑟缩缩地全身颤抖,另一些胆子大的,便在那骂骂咧咧。

而在他们对面,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少年,看着年龄很小,穿着太监服装,手执长剑,那长剑还滴着血,他面无表情看着众人,并未说话,眼睛无神而泛着死气,似乎这些人说什么,对他来说并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而身后二三十个侍卫模样打扮的人,站在他身后,明明是一个半大孩子,竟如同被众星拱月般。

果然是小夏。

这里大多数人都认识这个暮颜的“心腹”,就算不认识,今日暮颜只带了两个人,大家自然也都见到了,这会儿他这样的举动,的确是第一反应就是先猜到暮颜身上。

“小夏!你在做什么?!”骂骂咧咧的人群里,堪堪转醒的小平看着眼前景象,尖叫着,她从岸边回营地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打晕了,这会儿才醒来,一看眼前景象,又惊又骇,再转念一想,突然怒火中烧,质问道,“刚刚在岸边,刺杀殿下的人,也是你?!”

“什么?长公主也被刺杀了?”

“休要听他们胡言,肯定是一伙的!”

“对,就是我。”一面倒地认为这样谋反的举动,必然是那位良渚县主做的,这样的交头接耳里,少年有些木讷和死气沉沉的声音,就宛若平地起惊雷。他自始至终没有变过神情,哪怕坦白这样的事实,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为什么?!”小平挣扎着,奈何全身被绑,浑身动弹不得,便只能用吼得,“长公主哪里对你不起了?!你被打地几乎昏死过去,要不是长公主心慈,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么?”

没有人回答。小夏也不说话。

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似乎也渐渐低了下去,大家都在等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一介太监,要做这样的事情?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的确啊,若是长公主要谋反,她会用这么一个小太监?会用这么二三十个人?她的手里,是半块虎符啊!甚至,陛下对她信任至极,毫不设防,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绑架了他们,然后派了那么两个小太监去找陛下么?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那场戏,是他自导自演的。”静默里,突然而起的声音,低沉,儒雅,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所有人豁然回首,看向翩翩走来的男子,紫色锦袍,有些褶皱和尘土,他嘴角带笑,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在意,只是眉眼中,冷若冰霜。

第四十三章 谋反(2)

“因为,那场戏,是他自导自演的。”静默里,突然而起的声音,低沉,儒雅,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所有人豁然回首,看向翩翩走来的男子,紫色锦袍,有些褶皱和尘土,他嘴角带笑,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在意,只是眉眼中,冷若冰霜。

“暮……暮三爷?”有官员认得他,迟疑地开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姿态悠然地走过来的暮书墨,如入无人之境,又像是闲庭信步在自家院子里一般,方才黯淡的神色,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神采——他们有救了!

暮书墨却没有看那位官员,他看着小夏,缓缓说道,“其实,那出被打的戏,是你自己有意引导的。往日里从来不会逃跑的你,这次卵足了劲地跑到了长乐宫门口,也是你有意将动静闹大。你不确定长公主是不是会出来,但是,只要长乐宫有任何一个宫女于心不忍跑了出来,那么,长公主便不会不管不顾。因为你觉得,没人能担得起枉顾性命这种罪名,更何况还是一国公主。”虽然,这个计谋其实对暮颜很不了解,但是碰巧,那日闫梦忱在……倒是被他鬼使神差的进了长乐宫。

“你就是用这样简单,却谁都抓不住把柄的伎俩,进入了长乐宫。之后,你认真做事,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博取了信任。”暮书墨缓步走上去,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混进长乐宫,或者说你到底要打探什么消息,而这些消息,到底对你今日的举动,有何益处?”

这的确是他最费解的地方,虽然接近了暮颜,就相当于接近了南瑾,可是若他真有意图要谋反,南瑾还没回来的时候,不是更方便么?还是说,他不是为了谋反,而只是为了针对南瑾和暮颜?

“小……小夏?三爷说的……都是真的?”小平看看暮书墨,又回头看看小夏,在两者之间来回看着,那个沉默地安安静静做事的少年……怎么会那么心机深沉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杀人的时候都面无表情的人,该是多么冷的心和狠的性子?

只是,小夏依旧不言不语,只是表情略带阴狠地看着暮书墨,暮书墨不以为意,继续砸了重磅炸弹,“我应该叫你,夏之镜,还是静之?”

“唰!”长剑瞬间一指,原本无神的眼中,迸发出的杀气,如同实质性的利刃,长剑挑起溅起的血花,在半空中划出瑰丽的弧度,却带着令人胆寒的颜色和腥味。

“唰!”身后,将近二十人的侍卫,齐齐上前,将篝火堆里的被绑着的人们,围了起来——人质在手。

暮书墨眼眸轻轻一扫那些官员,嗤笑道,“你们觉得……这些人可以威胁到我么?别忘了,我也是他们口中的……外姓之人。……啧啧,夕照皇室姓南宫,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自己划归为,非外姓的?”

官员们原本希冀的神色渐渐幻灭,面色有些尴尬,倒是那些侍卫,一怔,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敌人并不介意这群人质的安危,那他们拿什么威胁?于是齐齐看向小夏。

人群里,始终沉默不语的林晚,抬头看了看暮书墨……

小夏却是无论如何今日都必须杀了暮书墨,杀意起,长剑一指,真气凛然爆发,连人带剑直直冲了出去刺向暮书墨。

有些官员们不忍再看,闭上了眼,有一些看着的,却见暮书墨始终没有丝毫动作,就这么闲闲散散站着,手执折扇,那扇子也是不忍直视,竟然都是仕女图!心中默默抚额,这样一个浪荡公子,他们到底是怎么敢寄予厚望的?

……

而林子里。

黄沙漫天而起,那极速飞旋的黄沙,就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割裂了俩人的肌肤,连衣服都有了好几道口子,鲜血微微沁了出来。

暮颜倒是还好,自始至终南瑾都护地周全,几乎没怎么受伤,只是偶尔手臂上的衣服被划破了,而南瑾就不同了,背上、手臂上、腿上,连脸上都已经割到了,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本就苍白的肤色,这会儿有些触目惊心。

若是真刀实枪地打,两人联手,必然不会落了下风,可是这黄沙飞卷,连对抗的法子都没有找到。

暮颜有些头疼,在南瑾地保护下,凭借着记忆朝着林子外走出,越走,越是奇怪。也许是施法者终究能力有限,这片黄沙应该不大,也就是和方才的浓雾幻象差不多,应该不会波及到其他人,但是他们走了这许久,始终身处黄沙中心,似乎……这片黄沙在跟着他们一起走……

但是若是这样的话,他们又必定会遇到方才过来找南瑾的两人……

一时间,两人竟然毫无头绪。

突然,暮颜怔怔看着脚底的草——那么大的黄沙在狂风下席卷而起,可是,脚下的草叶却只是微微晃动,甚至还没有他们行走间带来的动静大……

暮颜神色莫测,扯了扯南瑾,指了指脚底下的土地,南瑾心领神会,两人突然也不走了,双双席地而坐,闭目,调息。

脸上被刮得生疼,两人也不在意,南瑾也不护着暮颜了,自顾自调息这,约莫一炷香之后,风声渐小,脸上痛觉似乎也渐渐没有了,两人才睁眼,互相对视了一下,果然——所有的伤口并不存在。黄沙,同样也是幻觉。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擅长这般的术法,而且还是一个扣着一个,让人防不胜防。

思及此,暮颜突然想起了那个嘶哑的宛若锯木头的破碎声音,站起身问南瑾,“可知道,夕照什么人的声音,是被破碎过的,笑起来像是锯木头的嘶哑声音?”

这种人,应该很好找才对。

南瑾蹙眉,他自然不曾经过那个暗室里的人,那是只有历代老皇帝驾崩前,才会授予的秘密,他摇了摇头,皱着眉,似乎在回想,想了半晌,无奈说道,“没有。”

第四十四章 谋反(3)

既然询问无果,暮颜也是无奈,只能想着先处理眼前的事情。

两人朝着林子外走去,那找寻过来的两人也不知道去了哪个方向,恐怕已经深入了林子,但左右也没什么危险,这会儿营地里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一路出了林子,到了营地外围,营地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脚步声、说话声,仿佛空无一人,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面色凝重,却也没有躲闪,一路走进去。

只是,刚拐进入口,就被营地里的情况愣怔在了当场。

暮颜自觉也是见过了一些世面的人,这就算是血流成河、浮尸遍野,她都能瞬息之间接受并大开杀戒扭转一切败局,更何况,还有南瑾在,所以就算知道营地出了事,两人除了担心官员性命之外,倒也没有多少惧怕的心思。

只是……

现在是什么情况?

二三十个侍卫模样的人,围在篝火堆里,人手一个人质押着,只是,这些人神色仓皇,反倒是像是被押着的人,连握剑的手都在瑟瑟发抖,神色更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若是再细看,那腿都在打颤……而在前方,一张金丝楠木大椅子里,翘着二郎腿坐着的男子,紫衣华服锦袍,手中侍女图折扇轻轻晃着,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脚下,踩着一个太监打扮的少年……那少年,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脸,但是身形蜷缩着,间歇性地颤抖着。身下一大滩的血迹,手脚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的,血迹就是从手腕脚腕处流出来的,怕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小……小叔?”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暮颜有些瞠目结舌,几步走上前,问道。

虽然很了解暮书墨的为人,可是暮颜还是想问一句,你是要叛乱么……?

听到问话,暮书墨睁开了眼,眉眼间满满的温柔缱绻看着眼前的少女,微微凌乱的发丝和衣摆,想必在林中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当下踩着小夏的脚又重重地用了用力,淡淡哼了一声,一脚踹了出去,道,“方才过来找你,正巧这小子挟持了这些个大臣,便顺道管了管。”

小太监因着他这一脚,咕噜噜滚了几圈,正巧滚到了暮颜跟前,暮颜低头一看,小夏。目光一寒。

因着疼痛再一次苏醒过来的太监,脸朝上躺着,半睁的眼正好直直落入暮颜眼中,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没有情绪。

暮书墨说的清浅微不足道的样子,在场所有人都齐齐打了个寒颤。

只是顺道……管了管?

谁能告诉他们,方才他们所见,到底是什么?看看那地上的碎铁片吧!

……

时间回到方才,当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小夏的长剑直指暮书墨而去,那杀气直接将悠哉哉晃着扇子的年轻公子哥笼罩住的时候,就在所有人觉得,又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时候,暮书墨还有闲心突然笑了笑,那笑意方起,暮书墨周身气势突然一盛,他突然挥了挥那把有些伤风败俗的仕女图折扇,迎上了长剑……

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那把扇子遇到长剑,没有被戳了一个窟窿,反倒是那把剑,如同是豆腐般,寸寸裂成了片?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把看着普普通通的折扇,竟有这样的气势和锋锐,连小夏也不知道,他用尽全力刺出的一剑,确保要让暮书墨血溅当场的一剑,结果不仅连他身都近不得!

而更加让人惊悚万分的事情,就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小夏尖叫一声,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翻滚着,尖叫着,鲜血将他身下的土地渐渐染红,众人才看到,他的手腕、脚腕上,各有一片锋利的断剑……在场不乏几个武官,想想看,一把折扇,将一柄剑剁碎了,这不是最恐怖的地方,而是你将别人的断剑,精准地控制到直接切碎了对手的手筋脚筋……

这个就着实有点恐怖了。这个一直以无能浪荡公子哥被世人认识的暮家三爷,突然让人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将军府的三爷,暮离最最器重的三弟。所有人的眼神都有点变了,被绑着的那些人,眼中突然之间神采飞扬。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呢?

悠悠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篝火地里的两个太监,颐指气使地说道,“你……对,就你们,去把你们陛下帐篷里的椅子搬出来!”

被指着的两个太监无奈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的麻绳,无奈地看了看暮书墨,暮书墨似乎才意识到他们的状况,指了指已经睁目结舌连剑都握不住的侍卫,“还不松绑?!”

那侍卫立马屁颠屁颠给两个小太监松了绑,还有的侍卫见状,立刻很有眼色地跑过去给官员们松绑,却又被暮书墨喝住了,“嘿!干嘛呢?!都把人质给我看好了!不是说反叛的是长公主么?不是说外姓人么?松了干嘛,给我好好绑着,好好看着!等叛乱者长乐长公主回来!”

……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这剧情反转地,着实有些快,让人一下子跟不上剧情。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位大哥,你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抢着谋反的?

这下,在场所有人,除了已经晕过去的小夏,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尊大佛要做什么,当下惴惴不安的,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就怕突然惹得这尊明显比小夏还要难以捉摸的男人不快,一不小心也来几个碎片割了自己手筋脚筋。

……

接下来,就是暮颜看到的一幕,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都有些胆颤心惊的……

暮颜看了看脸色灰白,手脚上都是恐怖伤口的小夏,又看了看忐忑不已已经悄悄收了剑一个劲降低存在感的侍卫们,突然冷哼,“一个小小的太监,是凭什么让你们这些铁血侍卫听命于他的?”

侍卫们突然都丢了剑,吧嗒一下跪下了。

第四十五章 谋反(4)

侍卫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南瑾淡淡哼了声,没说话,那哼声,很轻,几乎瞬间就消散在空气里,可是落在那些个侍卫头顶,却宛若千钧压顶,瞬间冷汗涔涔,“陛……陛下。”

有侍卫跪着,犹犹豫豫地想要求饶,一想到此刻生死未卜的亲眷们,又低了头收了声。他们虽然只是后宫的侍卫,比不得杀伐决断的将领铁血英姿,但是骨血里的骄傲还是有的,如何会因为一个太监就受了威胁,可是……他们的亲眷,早就已经在那些黑衣人手里受制于人了数十年,每一年见两次,这两年来,愈发地形同枯槁,看着都难受。

血肉至亲被人牢牢捏在了手里,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怎么反抗?

若他们此刻求饶说出实情,怕是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的亲眷,就此失了性命。

侍卫们,又老老实实跪着了。什么话都不说。

南瑾本也没打算让他们求饶,在他看来,这件事早已不可饶恕,何来求饶一说,淡淡说道,“自己下去领罚吧。”这罚到底如何罚,自有律法界定。

他又看了眼地上已经苏醒的小夏,对着暮书墨身后低眉顺眼站着的两个小太监招了招手,道,“让御医给诊治下,然后……捆起来。”

说完,似乎才意识到,御医们都被绑着,蹙眉,刚要叫人松绑,这会儿始终不言不语的暮书墨站了起来,摇着扇子自诩风流倜傥的模样,走到篝火堆前,笑着说道,“诶,这事儿可还没玩呢!”

他指了指其中几个大臣,阴恻恻笑着,“来,把方才说的话,都再说一遍?”

暮颜和南瑾不明就里地对视了下,看了看瞬间偃旗息鼓头都要埋到土里的几位老臣,明显是方才出言不逊被暮书墨抓住了把柄,不然暮书墨方才也不会这般让人继续这么被绑着。

“呵!刚才不是说的很大声么?不是很理直气壮的么?不是认定了那个太监是受长公主指使么?不是说长公主是外姓之人,其心必异么?!”他说一句话,就晃一下扇子,说一句话,就哼一声,方才见识过了暮书墨那把扇子恐怖之处的众人,纷纷往后缩了缩,那扇子……利剑都被瞬间斩断,他们的血肉凡胎,经不起折腾啊!

暮书墨却似乎还未玩够,轻易不愿意平息了此事,回头对着南瑾说道,“陛下,我们家颜儿既然在这不受欢迎,毕竟在良渚,有着将军府荫蔽,好歹也没人敢将谋反的大帽子冠她头上。”

暮颜轻轻笑着,看着篝火坑里脸色膈应的大臣们,眼神却有些凉。

“你……你大逆不道!”有老臣终于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指责暮书墨的……暮书墨对着他们陛下这般不敬不重,这些个耿直的老臣自然受不了,当下就呵斥道。

只是,他们尊贵的陛下对于这样的大逆不道并不在意,反倒是冷着脸看着被暮书墨指过的那几个大臣。这些大臣眼神躲闪,一看就知道是必有其事!只是这般让人继续绑着,也着实不好看,毕竟还是朝廷官员,若是被人传出去了,也是难看,当下便道,“每个人,罚俸半年,狩猎结束后面壁思过三日……若是以后还管不住嘴,那这张嘴,朕替你收了!”

半年……这惩罚也太狠了些……而且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罚?

可是再看陛下冷若冰霜的脸,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虽然松了绑,却也不敢起身,一直到陛下带着长公主和暮三爷拂袖而去,才敢揉着早就麻掉的腿,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他们明明应该是受害者不是么?

林晚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和贤妃被绑在一处,就在人群的最中间,估摸着那些侍卫以为她们俩是受宠的妃子,是最有力的威胁……

可是,从陛下回来后,就不曾瞧过他们一眼……她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那少女,被簇拥在中间,她的长裙有些凌乱,下摆上有草屑和泥尘,头发也微微有些散乱,但是,即使这样,她看上去还是尊贵无比,就好像本就该高卧九天之上,俯瞰众生蝼蚁的神明。

而进宫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早就明白为什么受金印的时候,陛下可以交代,长乐宫一应事务她们不能插手,原以为是让暮颜自己负责,后来才发现,长乐宫的一应事务,是陛下亲自负责的,就看长乐宫这位主子的衣服,恐怕从里到外,都是名贵无比的流光锦织就……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陛下寝宫可能没有,但是长乐宫不可能没有。

“很难过吧?”身旁,贤妃轻声问道。

她和贤妃并无多少交集,这会儿听到她问话,才偏头看她,装束精致的女子,笑地温婉也精致,这是夕照皇后呼声最高的人,如同尊贵的孔雀般,任何时候都微微抬着下颌,哪怕这会儿脸色还有些苍白,可是仪容表情却没有一点瑕疵,她见自己看她,便又笑了笑,说道,“虽然也会难过。但是,再难过,有些东西不要触及。”

陛下最初的交代,就很清楚,莫要去管长乐宫的事务,自然也包含了警告。

她素来看得清,她只要那个位置,云端之上的骄傲,母仪天下的尊荣,所以不该做的绝对不做,不该问的绝对不问,陛下的雷区,她一步都不会跨进去,甚至不该有的感情,她半点不会有。

只是,林晚……和她不同。

林晚看着少女边上那抹背影,她原对入宫并无兴趣,她知道自己不是恪守宫规的人,在很多大家小姐的眼中,她足够另类到不讨喜,所以父母亲也从未寄予过她任何期待。可是,命运弄人,她就是入了这后宫,见了这帝王。有些东西,只要一眼,就足以改变一生的轨迹。

她喜欢这个年轻的帝王,他的美丽,就像是某种罂粟,一眼,就足够了。

第四十六章 拷问(1)

这场突如其来,又偃旗息鼓的叛乱,震惊朝野。

没人再有那个心思打猎了,当晚,在文武百官的建议下,好不容易举办一次的狩猎活动,便结束了。

众臣商定了一下,决定第二日一大早就打道回府,当晚,早早地就吃了些吃食回了帐篷,搭建好的本意是用来庆祝的篝火堆也没人点燃,那么多人“济济一堂”被囚禁在里面的回忆一点都不美好,谁都不想进去载歌载舞了。

因着暮家三爷是突然到来,并没有安排他的帐篷,而这位主又是个“随性”的,摆摆手阻止了帮忙扎帐篷的下人们,只说自己将就将就就可以了,所以头一低,钻进了陛下的帐篷……也的确是挺将就的,那几个小太监抹了抹额头上的不存在的汗水,这位爷今天的行为已经让人兴不起一点点的反抗的**了。

反正陛下也默认了不是么?

没多久,长公主提留着被捆绑着的已经止了血醒了过来的小夏,进了帐篷,随后没过多久,伺候着的小太监,就跑了出来。那俩小太监,出来的时候脸色刷白,几步奔出来,对着空地一阵干呕,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似乎见到了极为恐怖的场景,有人上前去问,却摇了摇头,默默走开了。

里面的场景,的确很血腥。

小夏原本就是不愿意多说话的那种人,他的那种不说话,和木讷不同,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一样,全身上下死气沉沉,没有痛觉、不会难过,对外界感知不到的那种,所以想要拷问他?想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不下点猛料怎么行?

小夏是在晚膳前醒过来的,因着南瑾的命令,太医们将伤口包扎的很好,药也是用的好药,虽然手脚筋已经注定断了,但是伤口愈合的趋势应该是挺不错的,人也没有发热感染,在暮颜将他提溜进帐篷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很清醒了,被一路拖着进了帐篷,直直甩在地上,南瑾的帐篷里,铺了一层毛绒毯子,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丝毫表情,眼神空洞。

彼时,南瑾和暮书墨正在喝茶,见她进来,暮书墨给她倒了杯茶,指了指地上那位,说道,“他叫夏之镜,身份核实过,的确是内务府记录的那样,但是,时间有先后差,中间隔了整整一年。没人知道这一年,他去了哪里,他的母亲只以为他在宫中。”

暮颜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小太监,总觉得,暮书墨应该是查到了其他的东西,挑了挑眉,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要问他了。问问他,静之是谁?”

暮颜虽说时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可是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小夏,这会儿,突然见他眼神一闪,似乎对那两个字格外敏感。当即便起了身,走到他身边,只是,小太监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死气,似乎方才的闪烁只是暮颜看到的幻象。

只是,一个从来都没有情绪的人,突然对着两个字瞳孔骤缩闪烁,只能说明,这两个字,才是他的切入口。

暮颜蹲着,见他撇开了脸一脸不愿说话的样子,突然招了招手,南瑾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立马低着脑袋快步走来,暮颜放下手中的茶杯,对着怀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瓷瓶,指着小夏说道,“给我把他受伤的绷带解了。”

小太监一愣,怔怔看向暮颜,看着才惊觉自己失礼,立马低了头什么都不问地给小夏解了绷带。因着一路被好不怜香惜玉地拖着过来,其实他的伤口已经有些裂开了,这会儿过去,绷带都已经和伤口黏在了一起,小太监有些于心不忍,小夏他认识,虽然不曾说过话,但是看着老老实实做事也挺可靠,今日骤然听到他犯事,惊讶之余其实心里还是不能接受的。这会儿看着因着自己的动作,重新流血的伤口,不由得放慢了动作。

暮颜却是没了耐心,淡淡哼了一声,呵斥道,“还不快些?”

被呵斥地一个激灵地小太监瞬间清醒过来,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这手底下的人,差点儿将他们所有人都杀了,他在这心慈手软个什么劲?当下,也不问到底是哪只手,三下五除二,将小夏两只手上的绷带都拆了。

这样拆绷带有多疼,暮颜自然知道,可是自始至终小夏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呵!倒的确是个硬骨头。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说道,“我知道你不怕疼,我知道你骨头硬,那些个大内牢狱审问犯人的手法,对你根本没什么用。所以,我也不走那些了,咱直接来一些我的拷问方式。”

少女声音清越,语调温婉,连神色都很是温和地看着地上那个少年,他的双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摊着,伤口向上,因着方才小太监粗鲁的动作,伤口再一次受伤,皮肉翻卷着触目惊心。

小太监的脸色有些微微的白。

南瑾和暮书墨不动声色,看着暮颜的动作,那个小瓷瓶,他们记得是森罗学院那位院长送来的,那段时间送来一大堆药和毒,具体做什么用的,恐怕只有暮颜自己知道。但是这个时候,必然不是什么药。

果然,那边暮颜已经打开了小瓷瓶,瓷瓶一打开,浓烈的刺鼻味道就已经弥漫出来,充斥在整个帐篷里。

暮颜握着那瓷瓶,凑近了一点小夏,微笑着说道,“我其实挺讨厌你这样的人,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我就一直想打破你这样的表情面具。这毒,是师兄给我防身用的。听说,这一瓶,可以腐烂一整头狮子,连骨头都不会剩下。我就想看看,当你的血肉,从伤口处一点点溃烂的时候,你该是什么表情。”

话音刚落,就连还在南瑾身后的那个小太监,浑身都猛地一颤,有些胆寒看向蹲在那里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的表情,很温和,很迷人,甚至,温柔到眼神都是缱绻的,可是,那说出的话,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令人恐惧!

第四十七章 拷问(2)夏之镜

可是躺着的那个少年,还是面无表情地偏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似乎灵魂出窍般。

“夏之镜。人活着,总该有他活下去的理由,或者说,有他在乎的东西,你呢?你在乎的是什么?”暮颜似乎也不急着上刑,声音蛊惑地问道,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怪异,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这种死气,就好像,自己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外界发生了什么,自己遭遇了什么,他都不在乎,哪怕面临着整个身体生生被腐蚀的威胁,似乎也不在乎。

就是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把自己活成一具……尸体?

地上的少年微微抽搐了下手臂,满满偏头看向暮颜,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话,最后又偏了头,什么都没有说。

==

我叫夏之镜。

又叫静之。

可我不喜欢第二个名字,那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听父亲说,我们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还不如普通人家。坚持着骨子里的清贵,连家中孩子都养不活。

到了最后,竟沦落到了需要进宫做太监的地步。

家中五子,我排行第三。

大哥肩头责任最重,依然是不能去的,小弟是父母老年得子,自是偏疼,这般情况下,为了他俩安全,我在抓阄中做了手脚……

出发前的一天,母亲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宿。

那时候其实我还是年少,只觉得可以减轻家里负担就好。传宗接代有哥哥弟弟们,少一个我并无大碍。可是,当时的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宫中黑暗,到底能让人绝望到什么地步。

我入了宫,是个很猥琐的老太监带我进去的,他的指甲很长,也很脏。他看我的眼神,露骨到让人恶心。他带着一群小太监,等在净身房旁边的偏房里,要我们都将衣服裤子脱了,说是检查,然后用他脏兮兮油腻腻的手一个个摸过去,所有和我一般大的少年都瑟瑟发抖,却无力反抗,若非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会到这地方来?既如此,还有谁敢反抗?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

进来了一个黑袍人,方才猥琐淫笑的老太监似乎很不悦地回头怒视,刚想张口骂人,却从开着的房门看到黑袍人身后黑压压的士兵的时候,突然什么话也骂不出来,舔着连凑上去,“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谄媚的模样,同样令人作呕。

黑袍人也没有理睬他,直接越过了老太监,从他们一个个面前审视着,他全身笼罩在黑袍里,大大的帽檐遮下来,他们根本看不到这人长什么样子,也不敢看。老太监都这般模样了,谁敢看?反正他不敢。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尺方寸间,默不作声的。只要不是赶他出去,他们要做什么,和他无关。

只是,很戏剧性的,眼前那一尺方寸间,出现了黑色的袍角,有枯瘦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指了指他,他错愕地抬头,就见到门外立刻有侍卫进来,将他的眼睛绑住了,驾着他离开……

即使心中紧张地七上八下,可是他也不敢出声,不敢问,整个人陷进了一种格外恐怖的黑暗里。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会更短,也许过了半日,他根本没有概念,侍卫们终于停下了,放下了他,然后转身离开。有衣袂飘过的声音,来人在他身前站定,轻手替他揭开了眼睛上的黑布。

其实这黑布,揭下来和不揭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的密室里,而密室里唯一的亮光就在黑袍人身后,一支格外微弱的烛火。

“从此,你就是我徒弟了。你不再叫夏之镜,你叫静之。”黑袍人说了今天遇到自己之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难听,听得人连牙齿都打着颤儿的酸。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那是自己唯一的救赎呢?到底是为什么觉得那声音也甚是好听呢?因为,那个猥琐的老太监需要对他下跪行礼,于是,自己便觉得,有了巨大的靠山?还是因为,那揭开他眼前黑布的动作甚是温柔,而自己,就像是初次破壳的小鸡仔,认定了第一眼见到的人?谁曾想,这才是他生命中所有绝望的来源。

起初,的确是岁月静好了一个多月的。

他安安心心跟在他身边,学阵法、学武功,除了不能走出这个暗无天日只有一盏小小火苗的密室,其他都很好。他以为,他的一生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器宇轩昂,高华贵气,眉目间浓浓的忧思成疾……那是他们夕照的国君,伟大的陛下。他来去匆匆,当自己还成沉浸在陛下的英武里的时候,鞭子就上来了。

这一鞭子,似乎就打开了某个鬼蜮的大门,从此之后,斥责、毒打、猥亵,那些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突然之间涌现在这个密室的各个角落。他躲避不了,反抗不了,他所有武学阵法都是受黑袍人所教如何反抗?这样一年后,黑袍人将自己送去了净身房,要自己待在内务府,做一个小小的太监。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他的掌控,只要能摆脱,哪怕是做太监,他心甘情愿。

谁曾想……即使躲到了内务府,自己依旧摆脱不掉这个巨大的黑暗中的梦魇。

自己成了对方的眼线、工具、利刃和玩具。

这样的人生……现在有人问他,活下去的理由?问他在乎的东西?呵呵……他不过是魑魅魍魉里的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密室里的暗无天日,内务府的终日毒打,长年累月的玩弄,说到底,在长乐宫的那几日,才是他生命中最最安静而美好的。

这位长公主,是真的很好。这位陛下,也是真的很好。他想,若是可以,他也想亲口告诉他们,自己的家人都在监控之下,他想告诉他们,自己在乎的东西都被人掐住了咽喉。

第四十八章 拷问(3)

少年心思回转间,其实只过了片刻。

心中宛若惊涛骇浪席卷而过,面色却丝毫未改,连眼神都未变过。

暮颜自然不知道他心中因着她的问题,而发生的化学反应,她想着闫梦忱对他的关照,想着闫梦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开导这个“因着多年毒打所以有些自闭”的小太监。这个定语是闫梦忱的原话,即使她去了海上,走之前还不忘交代她多多关注。她的师姐,这些年来,从未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可是,若是她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当初的一时心善,造成了今日差点儿朝纲颠覆,她以后,还敢这般毫无顾忌地表达善意么?

思及此,暮颜觉得,她的确该好好关照这个夏之镜了……

“我再问你一遍。静之是谁?”暮颜晃了晃手中瓷瓶,冷着声问道,因着她手中动作的倾倒,瓶中味道散发的愈发的快,呛鼻地令人难受,那小太监悄悄后退了一步。

只是夏之镜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见此,暮颜面色一冷,手中瓷瓶就势倾倒,墨绿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沿着瓶口滴落,就一滴,在边上小太监惊恐的眼神里,宛若慢动作一样的精准滴落在伤口上。

“嘶!”

“呜!”

“呕!”

寂静的帐篷里,三种声音。第一声,是液体滴落在伤口上瞬间腐蚀的焦灼声,恶臭袭来,翻卷的皮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变黑,露出里面森森白骨,散发着肉类烧焦的味道。

第二声,是终于受不住那痛感惊呼出声的夏之镜,他痛地满地打着滚,手在地上蹭着,似乎想要将手上的液体蹭干净,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反倒把伤口越蹭越大,极速了伤口腐烂的趋势,黑色的浓水沾染了毯子,带着有些触目惊心的碎肉。第三声,便是再也看不下去的两个小太监白着脸冲了出去之后,帐篷外传出来的干呕声。

他们何时见过这般场景。

连同暮书墨都怔了怔,没想到,森罗学院的毒这么厉害。倒是南瑾,自始至终都只是淡淡看着,似乎将一切都交给了暮颜来处理。

“还不说么?静之是谁?”浓烈的恶臭里,暮颜缓缓起身,看着满地打滚的少年,有些凉薄的说道,“你瞧,只要一滴,你的这只手就会腐烂,然后,一点点的侵蚀你的身体,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切,到了最后,你就成了这毯子上的一抹黑水,连同这毯子,一把火烧了,自此,再也不会有人问,夏之镜是谁,静之又是谁。连你的老母亲,都要到何时,才会发现你早已不在?”

她蛊惑地说道,“所以,你在坚持什么呢?活在阳光底下,总是比死亡有趣得多。”

少女似乎也是嫌恶这样的味道,挥了挥手,将瓷瓶收了起来,走到一边坐下,看着地毯上翻滚的少年,他从最初的那声呻吟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别的声响,哪怕疼地脸色刷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水,即使这样,他依旧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嘴角,有鲜血缓缓沁出。

“其实,你不说也没有用的。”暮书墨喝了一口茶,也难为他在这样的味道中,还能气定神闲地喝茶,喝了一口茶,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你叫静之,是他的徒弟,对么?他是朝廷供奉,天天守着以国师秘法点燃的,代表夕照皇室香火传承的蜡烛。我说的,对么?”

紧闭着眼睛的少年豁然抬眸,眸子里,狂风巨浪席卷而来,仿佛是这一生所有的情绪都被点燃了,南瑾也是侧目,看着暮书墨,无声询问。

暮书墨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和你父亲喝酒,他喝多了,跟我说的。我的人查到小夏之前的名字叫夏之镜,而且他母亲说的入宫时间,和内务府记载的不符,所以我有些担心,赶了过来,正巧遇到了这事。”

见暮书墨说得头头是道,地上翻滚着的少年突然就熄灭了眼中所有的神采,是啊……他就是那个人的徒弟,还有什么好怀念的呢,生活在阳光下的确比死亡有趣得多,可是,生活在终年不见日光的黑暗密室里,便还不如死亡来的痛快。

暮颜看着夏之镜表情的变化,突然手起刀落,寒芒一闪,血雾飙起,随着一声尖锐的“啊!”,一支断臂咕噜噜滚到了门口,那只断臂,血肉焦黑,白骨森森。

而夏之镜,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暮颜出声唤道,门外,御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门口的断肢脸色一白,腿一软就要跪下,暮颜挥了挥手,“赶紧的,止血。”

她早就安排了御医守在帐篷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真的尸骨无存的死了。若是真套不出什么,也得把人带回去,这件事情,绝不是突然心之所至头脑发热的谋反,相反,应该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仇恨终于爆发……

御医胆战心惊地将昏死过去的少年重新包扎了伤口,看到另一只被撕裂的伤口再回想一下门口那支断肢,只觉得一阵胆战心惊——谁能想到,那个看着极好说话的长公主,凶狠起来是这样恐怖?难怪方才两个小太监出来呕成那样,再看这切断手臂的伤口,凌冽锋利,有一层蓝色的微弱光芒,带着微微的寒意,看来,以后遇到长公主,还是绕道走吧……

他一边胆战心惊地处理伤口,一边在心中碎碎念,手上的动作愈发的快了,赶紧处理了伤口第一时间告退离开,幸好,陛下三人此刻似乎都没心思搭理他,挥挥手就让他退下了。

随后,暮颜又招了两个侍卫,将夏之镜带回了囚车看管着,其实根本不用看管,他的伤势恐怕短时间内都醒不过来,就算醒过来了,一个手筋脚筋俱断,还能折腾到哪里去?

如此处理好了一切,暮颜才起身,撩开了帐篷帘子……通风,那味道实在刺鼻。

第四十九章 黑袍人失踪

当下,帐篷中只有他们三人,再无外人。

方才不太好问出口的话,这会儿自然没了顾及,南瑾看了眼暮书墨,问道,“还有一个是谁?”夏之镜才十几岁,还是一个太监,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件事的主谋,那么那背后之人,便极有可能是他的师父。

暮书墨摇了摇头,皱皱眉,凑近闻了闻茶杯,嫌弃地放下了,方才他是怎么喝得下去的?想了想,摇摇头说道,“你父亲也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说声音极其嘶哑。”

空气突然很安静,还有些沉凝。暮书墨似乎察觉到了怪异,诧异地抬头,就见暮颜和南瑾两个人都看着他,面色有些不对劲,诧异问道,“怎么了?”

嘶哑。

这个词,在两人心中,总有些敏感。

今日白天,暮颜在林子里就问过南瑾,认不认识声音嘶哑的一个人,当时南瑾说不认识。

如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声音嘶哑,是夏之镜的师父,同一天时间,这般的巧合,只能证明夏之镜的师父和林中涉嫌布阵想要杀害南瑾和暮颜的,这无疑是同一个人。

南瑾和暮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慎重,转头扬声朝外唤道,“来人!”

帐篷外,进来手执长枪的侍卫,恭敬行礼,“陛下。”

南瑾快速随手写了几行书信,封好,交给侍卫,道,“速回宫中,将此信交给太上皇。”

侍卫领命退下,暮书墨才诧异问道,“怎么回事?”

暮颜将林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至于她回忆中那一段关于倾城府的过往,自然是没有说。事情有些紧急,当下,三人就决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宫。

消息一公布,也没有多少人惊讶和懊恼,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都没有了继续打猎的心情。当晚就收拾好了行礼,只等着天一亮就走。

去的时候,雄心壮志,兴高采烈的,回来的时候,死气沉沉,偃旗息鼓的。被捆绑着丢在马背上的小夏,和一众扣押着的侍卫,成了所有人发泄的对象。恶语相向、不给吃食,只要不过分,从来也没人会管。特别是那些被罚了半年俸禄的官员,心中都气愤着呢。

南瑾虽然知道,却也没有要插手制止的意思。他只是催着大部队赶紧赶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停下休息。那些武将们都还好,早就习惯了长途跋涉,就是苦了那些个文官,整日里养尊处优的,连路都不走几步,如今倒好,累的够呛。倒是众人惊讶的发现,看着瘦弱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长公主殿下,倒是三天两夜的长途跋涉下来,似乎并没有多大影响,依旧气定神闲的,而两位妃子,特别是贤妃,已经是宫女搀扶着下的马车了。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暮色沉沉。

文武百官跪伏行了礼,便也就各回各家了。太上皇早就接到了消息,匆匆赶来,御林军统领将绑着的侍卫们和已经出气比进气多的夏之镜带了下去,关进了死牢里。虽然南瑾并没有说如何处置那些侍卫,可是,谋反,不管是主谋还是随从,都没有活路的。

然后,令人不愉却又不出意料的是,当太上皇接到了信函立刻动身前往密室的时候,密室已经空了。

黑袍人,失踪了。

虽说是朝廷供奉,但是密室之外从来都是层层守卫看着,朝廷供奉说得好听点是供奉,说地不好听一点便是囚禁。他终其一生,都走不出那个黑暗狭小的天地里。否则,他也不必找什么徒弟来代劳了。如今这失踪,竟悄无声息到没有一个侍卫发现。

其实这本就在暮颜他们的预算里,毕竟,那场幻境被破,功法反噬,他必定就会发现,为了以防万一,那个时候遁走,是最合适不过的。更何况,黑袍人怎么会连自己的退路都不曾想好。

当下,也没有多大的失望,三人和太上皇一起用了晚膳,便都回宫休息去了。

只有暮颜,乘着月色,沐浴更衣,盛装出了长乐宫,一路走去了太上皇的寝宫。

皇太后已经歇下了,倒是太上皇南宫烈还没有,在花园中接待了暮颜,并且应着暮颜的要求,喝退了所有下人。

南宫烈看着对面盛装之下显得格外娇小却霸气的少女,将茶杯推了过去,没有说话。他有些不清楚她来的目的,这个血缘上的女儿和他不亲,甚至,似乎有些怨怼。这些他都理解,所以也没有可以去培养感情,是想着顺其自然就好。

“父亲。”暮颜没有端茶,凝视着对面男子的眼睛,突然唤道,不是父皇,而是父亲。这是她第一次承认他,对面曾经执掌天下的男子瞳孔一缩,嘴角抖动着微微上扬。

“嗯……”他低声应着,似乎有些用力。

“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问,眼中,微微愁绪。世人都说,倾城公主,是最完美的,可是完美的公主该是什么样的,那丝血脉相连的悸动因着这次的事情,有些令人些许迷茫和怅惘。

因着暮颜的话题,南宫烈似乎有些微微出神,是什么样的人啊……乱花渐欲迷人人,那人蓦然回首,惊艳了他一整个人生。

他沉默,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种震撼,这么多年来,每每午夜梦回,都觉得亏欠和自责,那本该高坐云端之上,低眉浅笑间终生俯首叩拜的女子,永远的定格在了她最美丽的年华里。

“那一年,我刚出生。”暮颜看着他的神情,这一路走来直至方才都不曾放下的疑虑和徘徊,终于放下了,她端起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我还在午睡。皇后和母亲似乎关系极好,也时常来看我。只是那一次,一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全身黑袍,看不见样子,唯独让人记忆深刻的便是——那嘶哑的,难听的,多年以后都如同梦魇的怪笑,仿佛锯木头的声音。”

砰!

手中的杯子重重落在桌子上,南宫烈豁然抬头,大惊失色,“你!”

第五十章 良渚书信

手中的杯子重重落在桌子上,南宫烈豁然抬头,大惊失色,“你!”

少女的话有着太多不可置信的信息,刚出生的一个婴儿的记忆?如此匪夷所思到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对面的少女,含笑点头的模样,令人不得不信,可是,若是信了……那就是说,夕照皇室古老传承下来的这位供奉,其实早就将手伸到了皇权底下……甚至,当年南瑾失踪,和他也有关系?试想,若是倾城之死,是因为她怀了夕照的血脉,那么,南瑾的失踪,怎么可能不是黑袍人的手笔?

南宫烈从来不是一个笨人,终于知道了这位少女自此来找他的用意,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来自于哪里,今年有多老。就像国师的秘法,是一种没人说得清道的明的东西,夕照皇室的供奉,是一种传承,从古便存在了,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到了如今,谁都说不清了,我说不清,我的父皇也说不清。甚至,连古籍都没有。”

“这些年,我也想过要弄明白,毕竟你知道的,哪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自己身边有一个未知的存在。”他又叹了口气,“可是,并没有任何人能够告诉我,他的渊源。这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好,从此以后,供奉制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废除了。”

凉薄的月色下,曾经叱咤风云站在大陆顶层的男人,微微叹息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

那一场深夜的谈话没有人知道到底谈了些什么。

所有下人都只知道,长公主殿下离开后,他们的主子在原地坐了整整一夜……太监宫女想上去劝慰几句,可是都被太上皇周身的那种近乎于绝望的气息惊得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只能小心翼翼陪在不远处。一直到了天泛鱼肚白,太后娘娘起了身,太上皇才宛若大梦初醒一般,摇摇晃晃回了室内。

下午的时候,有路过的小太监发现,一大队侍卫朝着皇宫里的禁区去了。那处禁区,有一条荫蔽的林荫小道,里面是什么没人知道,每一个人进宫的时候都会被交代,那是所有人不允许踏足的地方,也有路过的太监宫女好奇的张望,却从来没见过有人进出,渐渐地众人也失了兴趣。毕竟,深宫之内,如何活下去才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

只是今天下午,一大队侍卫进去了,一炷香之后就出来了。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夏之镜死了。

死在天牢里。没有外伤,没有中毒,他在狱卒的面前,含笑着闭上了眼睛,狱卒一开始只是以为他睡着了,结果到了饭点没动静,到了第二天的饭点还是没动静,进去一看,才发现已经没气了。表情还是最初那个嘴角微微勾起的含笑模样。

彼时正是早朝时分,狱卒便来报了长乐宫,暮颜去看了,看着那遇到他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笑容,沉默许久,终究是挥了挥手,让人入土为安了。

那几十个侍卫,暮颜终究是做主,流放了,总好过几十条人命手起刀落血染刑场的好。

期间,莫宇派人递了拜帖,邀请暮颜去看看新的拍卖会场的装修,拍卖会场一楼来了个全体大改造,拍卖中心的地方缩小了,一楼宾客区也缩小了,中间一个环形大圈,摆了几个柜台,上面都用暮颜运回来的玻璃罩子罩着,这里的人没见过玻璃,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于是愈发觉得稀奇。拍卖会还是一段时间举行一次,但是拍卖会场每天都会开放,从大海对面运回来的稀奇玩意儿,除了摆在奇货可居,还有一些更稀有的就会摆在这里,以更高昂的价格来销售。

而莫家,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皇商,水陆、陆路,漕运、码头,几乎都是莫家的天下,一时间风头正盛,所有人都说,莫家攀上了长公主殿下。王家自然虎视眈眈,可是他们也深知,在拍卖会一事上有些不愉快,虽然不至于交恶,可是交好却也是不大可能得了。

拍卖会如火如荼地进行了,商队也已经扩充了一倍不止,暮颜和莫宇合计了一下,为了不浪费人力物力,又从大路上采购了一大批那头没有的东西运了过去,形成了一条这个时代的丝绸之路。

两个异界的灵魂,在这个时代,心照不宣地成了最好的商业伙伴,创造起了属于他们的商业帝国。

黑袍人始终没有抓到,按理说重伤之下的人,就算离开也跑不远,可是无论倾巢出动的侍卫们如何地毯式搜寻,张贴悬赏布告、各个城门口严密把控,还是找不到他。狩猎场发生的事情,自然是秘而不宣,以免引起百姓恐慌,因此,布告之上也只说黑袍人是个牢中越狱的逃犯,但是只是走失一个普通的逃犯如何会这般严查,人人都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整个帝都,似乎都笼罩在一片人心惶惶的阴云下。

良渚帝的健康状况似乎愈发的不好,自从那年太子被废,两王争储之后,就深受打击有些一蹶不振,这些年来更是操心劳神,珍贵药材熬制的汤药一日日端进去,却也不见起色。

就是这样的情况下,远在夕照的暮颜收到了良渚帝以国礼送来的书信,以良渚国国君的身份,邀请夕照皇室长公主前往良渚一会。

这封书信,走官道,盖着良渚皇帝的私章和良渚玉玺,一路由使臣带着,送到了夕照大殿之上。规格之高,礼节之重,令人无法拒绝。

暮颜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位良渚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在这个当口,给自己来了这样一封书信,她看着跪在她身前的使臣,使臣是不需要下跪的,只需要行礼,可是这位使臣一到就结结实实跪下了。

暮颜和闻讯赶来的暮书墨对视一眼,道,“本宫知晓了。使臣先行休息,这两日本宫便同你一同,前往良渚。”

使臣领命退下。

第五十一章 你该,唤我舅舅

三人商讨了下,最终决定以长公主出使的礼节奔赴此次的良渚之行。

第三日天还未亮,长公主殿下沐浴更衣,焚香斋戒,换上了朝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到了嘉善城,稍作休整,往熠彤而去。

途经月余,终于到了熠彤,良渚帝早就得到了通知,派了官员在城门口接应,一路朝皇宫而去。沿途百姓们争相张望,当初的将军府私生女,后来的嘉善县主,如今的夕照国长乐长公主,这个少女,早已活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神话,从来没有人,可以在两国之间,同时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

只是长公主殿下的车辇层层叠叠的绉纱,什么都看不到……

就连官员们其实也没有见到,当官员想要上前寒暄的时候,长公主殿下的丫头走出车辇,笑嘻嘻地打了招呼,只说公主殿下长途跋涉有些疲累,睡着了。于是,官员们只能放低了声音,引路去了皇宫,一路上,马车里寂静无声地仿佛根本没有人。本来以为到了皇宫大门口,长公主殿下肯定要露面了,结果公主还没下车辇,等候在宫门口的侍卫长就上前,说是传陛下口谕,官员们辛苦了,自行回家就是,而车辇,一路进了皇宫。

有大臣总觉得微微疑惑,这一路就像是迎接了一辆空的马车似的……但是既然陛下的命令,他们也不得不照做就是了。

……

而这个时候,御书房里,氤氲雾气里,与两年前相比,苍老很多良渚帝,看着下方首位之上坐了很久的少女,微微蹙着眉。

没有人知道,那辆马车,的确是空车。暮颜早在之前就悄悄进了宫,他们的马车,在之前的两天,就遭到了跟踪,并且有一次在客栈里还遭到了伏击,只是下手却也没下透,说是伏击,倒更像是警告。必定是有心人不想要她赴这一场局,因此,她只身一人,悄悄离开了大部队,先行入了宫。

一炷香,她坐在御书房里,玩了一炷香时间的茶杯盖,也没见良渚帝说话,终是淡淡开了口,“陛下此次,就是为了召本宫前来,看看本宫么?”

她自称本宫,便是将谈话上升到了两国之间。

门外,似有衣袂拂过深深回廊的声音,接着,便是太监恭敬地禀报道,“陛下,郡主到了。”

始终看着暮颜不说话神色莫测的良渚帝终于收回了视线,“让她进来。”

门被打开,福公公迎进了郡主,弯腰又退下。少女款款而来,姿态极美,眼眸轻轻瞥过暮颜,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轻轻移开,对着良渚帝行了礼,才笑着说道,“原是长乐长公主到了。当日一面之交,倒也甚是想念。”

“坐吧。”良渚帝指了指暮颜对面的位置,说道。

良渚帝再一次用方才看暮颜的眼神,深深看了眼郡主,才重新看向暮颜,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她的那个问题,说道,“你,还要称呼我为陛下么?”

这个问题,有些令人二丈摸不着头脑,若是旁人在,必然不解,别国公主难道不该称呼陛下么?

可是,这里的两个女子,心中都咯噔一下,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暮颜迟疑了下,笑着看向良渚帝,“那,本宫该如何称呼?”

“倾城的孩子,不是霍祺年的。这件事,朕怎么会不知道?”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某一个午后,突然晕厥在了宫中,太医们瑟瑟发抖,查出了病因却始终不敢说。如何敢说一个未婚的公主殿下怀了身孕?那一年,整个宫中为此丢了性命的人何止一两个?当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被关了起来,每人一瓶毒药,一张破草席卷了去。

他有仁心,却也狠辣,他是明主,可也不得不为。

既为了保护他的妹妹,也为了皇室的脸面。然后,他便下令赐婚,将当初被誉为最完美的公主的倾城,嫁给了小小的兵部侍郎……

这件事就是他策划的,虽然倾城自始至终不愿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可是绝对不会是霍祺年!所以,霍祺年说找到了女儿的时候,他便顺水推舟任由事态发展了,只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他便觉得,既然假的夕颜出现了,那么必然真的也活着!

他的妹妹,唯一的子嗣。

没有人知道,当初看到那具小小的尸体时,自己心中到底有多恨!外戚专权,自己这个帝王形同虚设,自己妹妹葬身火海的真相还未查出,她唯一的子嗣也成了小小的尸体。

如今得知,她必然还活着,那狂喜之后,就开始关注一些蛛丝马迹。有了这个想法,要发现什么就太简单了,将军府的那个私生女,他心血来潮封的嘉善县主失踪了,暮离在边境开始以“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为由抗旨了,那个为了夕颜不惜血染承乾殿的暮书墨不急着迎娶夕颜了,反倒心心念念都是暮颜,甚至几个月前回朝请了辞……

还不够明显么?

他为帝十几载,还看不透么?

他看着左手边听了自己的话之后浑身都处于高级戒备状态的少女,还有似乎准备一旦有变就准备扑到暮颜那去的少女,叹气,“你该,唤我舅舅。”

他从未对那个假的郡主如此要求。

暮颜看着上座情绪似乎隐隐有些激动的良渚帝,他老了很多,眼眶都深陷了,面色蜡黄,明明正值壮年,却已经形同枯槁,可见这两年到底是如何心力交瘁,只是……她终究叫不出来。

她的沉默落在良渚帝眼中,微微的叹息,听说她丹田破碎、体寒药石无效……那些年这孩子估计受尽了苦头,否则,当年那么糯软可爱的一个小丫头,怎么会这般冷冷清清的就像不食人间烟火?如此想着,心中也是微疼,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本就是陌生的两个人,不过就是体内的那些血脉之源,还有多年以前的那些微薄的回忆,只是,那些回忆,似乎也拿不出来咀嚼……

第五十二章 再遇谢锦辰

良渚帝不说话,暮颜便也安静地喝着茶,龙涎香的袅袅香味中,时间慢慢流淌而过。

许久,宽大书桌后的男人沉吟着说道,“小夕……对不起。是舅舅没有保护好你,不要恨舅舅……”

一代帝王今生第一次说对不起,对着自己胞妹的子嗣,明知道这声对不起,迟到太久,这一生说完,他整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断魂大山脉里,有一片土地,终年寸草不生。”暮颜放下了茶杯,偏头看向似乎因着自己突然而起的话题有些不太明白的良渚帝,惨然一笑,那笑,悲戚而绝望,她说,“暗杀下毒,背叛与被背叛,明明是吃过一锅饭,睡过一张床的战友,突然之间就成了刀刃相向的敌人。……那一年,血流的真多啊,所有人都死了,首领说,他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儿,在等他回去……可是,所有人的魂魄都留在了那片因为毒血浸润,所以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那里,夜夜英魂呼嚎……”

沉默。

缥缈的龙涎香似乎有些浓稠、凝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惨烈厮杀里,学会了人生里最最刻骨铭心的一课,那是以鲜血和生命书写的哀歌。自此后,她该如何忘却那些为她流的血,她该如何去相信身边的人?

“陛下,我终究是活了下来,并且在世人眼中活的很好很耀眼,成了无数女子艳羡的目标。但是这一声对不起,我不能说没关系……断魂山脉里那些被囚禁在焦土之上的灵魂,再也回不来。”这一声对不起,该是他们受的,一代帝王,外戚专权,后宫妖孽横行,残害忠良,这一声来自帝王的对不起,他们受得起。

良渚帝眼中神采寂灭,他看着少女起身,朝外走去,突然觉得,心中某一处,微微地痛,不剧烈,却绵长,一点点抽光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陛下。”手触及御书房大门,少女止步,开口说道,“听闻,当年那具尸体运回来的时候,陛下您掀开了一角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下去了,之后便病倒了。就这一点,上阳夕颜就不曾恨过您。还请您为了良渚社稷,保重身体。”

说罢,推门离开。

门外,福公公低着脑袋,额头微微有些薄汗,搁置在身前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暮颜只当不知,跨步离开。

身后,良渚帝突然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掌心……倾城,你看到了么,你的女儿……如今已经优秀到令世人艳羡,尊贵到受万民朝拜,她手握夕照半壁江山,而良渚,也是她的倚仗……

……

来的时候悄悄地来,走的时候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

暮颜坐着车辇一路出了皇宫,朝着将军府而去。回了良渚,自然是要回将军府的,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是将军府的三小姐,何况,时隔多年,也该回去看看的。

只是,车辇才出皇宫大门,就停了,青影的声音响起在车外,“长公主殿下,我们家公子有请。”

纤纤素手撩开车帘,就见对面停着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低调内敛,而马车旁的大树下,站着的男子,清华贵气,一袭黑色锦袍,袖口领口都绣着繁复的图文,宛若古老的咒语,平添了一抹神秘感。

他看过来的眼神,清凉如水,温柔缱绻,勾起的嘴角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唤,“颜儿。”

“锦辰哥。”暮颜在小平的搀扶下,款步下了马车,走到谢锦辰跟前,抬头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少女很少这般盛装,流光锦织就的朝服,在日色下光彩夺目,却依旧掩盖不住少女倾城风华,两年多未见,容颜并未大改,只是风华更盛,气质更加贵气清淡,倒是少了几分当初孩童般的娇俏。

她仰头微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一同前往了万品楼。郭掌柜看到多年未见的主子,差点儿喜极而泣,带着俩人去了关闭了两年多的雅间,雅间里一尘不染,日日打扫,只盼着主子回归。这些年,万品楼有多么声名鹊起,他就有多么想念主子,当初家道中落又被人诬陷手脚不干净丢了饭碗的郭掌柜,觉得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有因着一个小孩子而拒绝这件差事……

他激动地上好了茶,替他们掩好了门便退下了。

雅间里,谢锦辰看着低头沏茶的少女,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的眉眼,只是看着看着,眼神却渐渐有些退了光彩,斟酌着说道,“她……”开了个口,便说不下去了。北遥的事情,是他们之间横着的沟壑,虽然北遥不是受命于他,却终究是他送去的人。

暮颜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想提这件事,笑着说道,“听说,锦辰哥如今回到了谢府,朝堂之上也深得重用,还未恭喜锦辰哥。”

谢锦辰微微一愣,似有苦涩之意,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陌生了许多……也许,当年朝堂之上瑞王为他求圣旨赐婚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和自己有了隔阂。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必然是极其不喜欢这种一道圣旨得来的赐婚的……当初,自己终究是急切了些,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说道,“不过是陛下抬爱。”

提到陛下,他神色似有变化,问道,“陛下招颜儿回来,可是什么要事?”

暮颜沏好了茶,推了过去,她姿态极其优雅,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高华,比之两年前,看着更是赏心悦目,谢锦辰看着,突然有些奇怪,只是那奇怪的点,却怎么也抓不着,虚无缥缈的。

暮颜收了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茶盖轻轻拂着茶水,并没有看谢锦辰,只是低眉浅笑着温柔说道,“倒也没什么,只是闲话家常了会儿,倒也不知道陛下何故千里迢迢一封书信找我回来。”

这话是个人都知道是托词借口,她不过是不想说罢了。

第五十三章 他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因着这份不愿相告的距离感,连口中茶水都觉得苦涩。面前近在咫尺的少女,在氤氲而起的茶水雾气里,有些遥远地模糊不清。

这份距离感让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压抑着不愿吓到她的谢锦辰突然慌了神,急急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颜儿,其实我……”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下,抬眸看向谢锦辰的眼神里,有些意外,有些懊恼,有些不满,唯独……没有娇羞。这样的眼神,宛若一盆冬日茫茫深夜里的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谢锦辰所有的勇气。

掌心的手,微微的寒凉,看来,这些年她的体寒还是没有治好。只是,自己的掌心,却起了粘腻的湿冷,薄薄一层的冷汗。心中无端起了自我厌弃的情绪,他就像一个懦夫,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那份微薄而渺小的骄傲自尊,小心翼翼地想要等到对方喜欢……害怕被拒绝,害怕被讨厌,连付出都如履薄冰地害怕对方不接受。

他尴尬地缩回了手,却还是想要努力一把,看着她的眼神,认真说道,“颜儿,那日瑞王殿下请求赐婚,其实是与我商讨过的,我……你莫要介意”

暮颜微微一愣,似乎才想起当年宴会上的事情,神情不变地说道,“怎么会,不说瑞王殿下也是关心暮颜是好意,更何况,如今两年过去了,暮颜若是还耿耿于怀,岂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我……我是想说,我也是这样的心意,两年来,从未变过。”他想尽一下力,哪怕似乎在她眼中,并无任何喜欢或者少女娇羞的模样。坦坦荡荡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你吃饭了么一样。

“能得锦辰哥的青睐,是暮颜的福分。只是……暮颜身负婚约。不管是两年前,还是如今,暮颜都不能做那背信之人。”

身负婚约。

对面的少女并不像是说笑,也不是为了各自的面子找的拒绝的托词,她说这话的时候,连表情都柔软了下来,眉眼间,满满的温婉柔和,似乎想起那人,便觉得幸福的模样。和面对自己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姿态神情,小女儿娇态一览无余。心中什么东西,碎裂成片,没有痛觉,早已麻木,他有些嘶哑着声音,问道,“他是谁?”

听她的意思,两年前就已经有了婚约,那便是来帝都之前就该有了,男子应该是桃源镇附近的。既如此,暮离为何还会让她千里迢迢来了这帝都?这是,总觉得有些许矛盾的地方。

“是父亲当年定的婚约,他无官无职,不值一提。”她没有说谎,婚约的确是暮离请来的,而暮书墨,现在的确没有官职,在夕照当个闲散公子哥……似乎……的确不值一提。

谢锦辰闻言,便愈发觉得自己没有猜错,沉吟道,“既如此,如今你不仅是良渚的嘉善县主,更是夕照的长乐长公主,如何可以下嫁给一介布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将军应该为你去退了这门亲才对。”

谢锦辰其实没有说错,他并非为了自己而排挤诋毁,若是当年暮颜还在桃源镇,嫁给一介布衣很正常,可是一旦她回了将军府,这门亲事便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更何况如今她几乎都已经是这大路上,最尊贵的少女了,如何还能下嫁?此事事关将军府、夕照皇室的脸面。

暮颜却笑着摇了摇头,只说道,“当年,他便不曾嫌弃我只是一介孤女,如今,我又怎会做那不义之事。无论此生如何,他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她的笑意,柔软到不像话,谢锦辰看着,只觉得心脏哪里,已经痛到麻木,这已经不是身负婚约了,若非真的用情至深,这般清冷一个人,怎么会说起他来,都能缱绻了眼神。

原来……自己终究是来迟了。

这样的话题,终究有些尴尬和伤人,暮颜喝完了杯中的茶,淡然地起身,说道,“锦辰哥,两年未见,见你一切安好胜之以往,暮颜便觉得放心了,我知你对北遥的事情有些耿耿于怀,其实大可不必的,该惩罚的,我都惩罚了。”

话虽如此说着,但是谢锦辰也知道,北遥能够最后留着一命,便是暮颜看在了他的面子上,若非如此,以她嫉恶如仇、又护短的性子,北遥怎么能这样轻易就离开,虽说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能活着,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也起身,看着少女转身走向门口,眼神落在她的腰带上,黑红二色的长公主朝服,腰间的腰带还是两年前的岁和,有些不搭,有些突兀,即使是这样不搭配的情况下,她也坚持选择了这条腰带,恐怕并不是因为岁和的用处,而是……喜欢吧。无端想起当日,扬尘而去的男子,听说将军府老夫人大吵了一架,以命威胁都没能阻止他离开,还真是像极了暮书墨的性子……

只是,那种怪异感越来越强烈。

心中有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就像暮颜,明明近在咫尺,却早已远在天涯。他没有跟着离开,只是静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暮颜却突然转身,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严肃,惊地谢锦辰一怔,便听她说道,“锦辰哥。还是那句话……若是可以,便不要恨他了吧。必要的时候,就当是……我问你讨要了治疗你腿的报酬,和留下北遥一命的人情吧。”

她说地有些迟疑和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

就在那个男人,眼神寂灭又希冀地看着她,说道,“你该唤我舅舅”的时候,她便知道,她希望他好好地。她血脉上的为数不多的亲人……所以,厚着脸皮,问谢锦辰讨要了这个人情,哪怕这样会显得自己如何强人所难……

谢锦辰似乎呆住了,很震惊的样子,这是第二次,她让他不要恨,却比上一次更强势。

他探究地看向她,良渚帝对将军府早已有忌惮,暮颜对良渚帝更不该是这样的态度,到底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幕……他低了头,并未承诺。

暮颜看着他的反应,终是叹息一口,转身离开。

第五十四章 高如玉

走出万品楼,就见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在万品楼门口等候多时。

马车前,长身玉立的暮云翼站着,看到暮颜拾阶而下,少女一改素净打扮,这般盛装倒是少见,暮云翼一时有些看呆了。

“大哥。”暮颜笑着走上前,“怎地还劳烦你来接了?”

她过来的时候坐的是谢锦辰的马车,她自己那辆格外招摇的,让车夫先行回了府,却也没有告诉将军府,是以有些意外。

“怎么能说劳烦。大哥过来接一趟,不是应该的么。”他笑地温润如玉,撩开车间回身看她,“上车吧。”

暮颜穿着高高的宫履,扶着暮书墨的手刚要上车,突然余光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心中警铃大作,豁然回首,就见到紫色的声音在小巷口一闪而过……纤细的身形,高高的发髻,宛若天鹅般高贵的颈项,一个很美的女子背影,这背影太过于熟悉,但正是因为熟悉,所以才觉得荒诞——高如玉。

麓山书院那段时间,她为了接近暮颜,几乎是日日都要制造邂逅,不管是路上的偶遇,还是拉着她一起用膳,也因此,即使时刻两年,记忆里那个美丽又高贵的身形,至今记忆犹新,只要一眼,暮颜就足以断定,那必定是高如玉。

在两年多前,从水中捞出来,确认为已经香消玉殒的,高如玉。

为此,礼部尚书全府上下百余口人集体获罪。

神思回转间,暮颜已经提了裙子就追了出去,速度之快,根本不似方才因着高高的宫履连上车都要人搀扶的模样,暮云翼一愣,回过神来,也一路追了出去。

穿过小巷,一路往南跑,那个紫衣女子跑的极快,暮颜因着着装不便,追起来有些费劲,眼看着一路穿街走巷地,跑出了城,城外,已经是一片密林,此刻枝繁叶茂的,若是进了林子就她这宽大的下摆长裙,高高的鞋子,就更难追了,当下见四下无人,也顾不得暴露实力,猛地真气暴涨,一个提速,稳稳落在了高如玉跟前。

女子抬头,暮颜一愣。

的确是高如玉,可是和印象中的女子完全不同,曾经高贵的白天鹅突然掉落泥沼的感觉。

瘦削的脸颊,凹陷的眼眶,无神的眼睛,这还是当年的高如玉么?这两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抬头看着她的女子,眉眼间都是狠厉的神情,似乎想要将她生吞活剥,见自己被拦了下来,她阴婺地咬牙切齿,“暮颜!”

对面的少女,朝服加身,隆重而奢华,因为追赶气息有点乱,胸膛微微起伏,那朝服便似流光溢彩般,再看自己,反差之大,心中怨怼便愈发地重了。

谁能想到,当年谁都瞧不上的私生女,如今到了这样遥不可及的高度,而当年帝都最瞩目惹眼的大家千金们,似乎都没有太好的结局,真真是造化弄人。

“高小姐……”暮颜好整以暇看着她。

高如玉一愣,似乎才意识到问题,连忙偏了头转身就要离开,却发现自己全身根本动不了,当下心神忽然就乱了——暮颜竟然会武功!

“你的丹田好了?!”破碎的丹田真的有修复的可能么?!

暮颜却没有回答,只是悠哉哉上前一步,冷笑,“时隔两年,高小姐是不是忘了一些事?竟能和本宫这样,像是老友分别多年终于会面了一样还有那份闲谈的闲心么?”

高如玉挣扎不开,怒吼道,“那你想怎么样?!”这般真气,和当日麓山书院比试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两年,暮颜必然不是像传闻说的一样,什么病重在外修养,若是病重,这两年如何在修为上突飞猛进。

“本宫想知道,你到底知道一些什么?”暮颜慢悠悠笑着说道,笑容森冷而寒凉,“告诉我,城南破庙案的真相。”

那日见到了仓皇奔走的高如玉,之后她就死了,尸体从河面上浮起来,府尹认定是意外。只是如今,真正的高如玉这般躲躲藏藏地活着,由此可见,那日必然是有人要杀人灭口,而她逃过一劫之后,找了个人伪装成了自己的尸体,而自己,却也只能在黑暗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存活。

活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城南破庙案。

五个字一出,暮颜就敏锐地觉察到高如玉浑身一颤,眼中一闪而逝的仓皇,心中越发坚定了她知道些什么。

高如玉却是摇了摇头,颤抖着说道,“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要杀你的人,是皇后吧?如今皇后被废,囚在冷宫终年不见天日,太子也被流放,你在担心什么?”按理说,高如玉完全不需要这样担惊受怕的,虽然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但是以她当日的化妆术,换个身份,或者直接远走他乡,哪里不能生活,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不……不……”她似乎很是恐惧,真气压力之下,额头冷汗涔涔,连嘴唇都失了色。

暮颜奇怪,上前一步,低着声音蛊惑道,“你在害怕什么?”那声音低沉、柔软,像是梦呓,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高如玉的眼睛,微微涣散了,她低声喃语,“害怕……”

“对,害怕什么?!”

害怕?她在害怕什么?她的父亲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能力,出生也不高贵,一介布衣却很会溜须拍马,在他看来,什么都要有价值,连她也是。她的美丽,就是父亲最大的价值,于是,太子、皇后、各大世家,都是她去替父亲笼络,讨好……讨好人真的很累啊,可是有什么办法,若是没有价值,她会和父亲其他的女儿一样,被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

所以,哪怕是舔着脸一样,替皇后做所有她不能出面做的事情,背她不愿意背的罪名,她才十几岁,却早已作恶多端,死后,注定要入那阿鼻地狱。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那蛊惑者的声音蛊惑着,却回答不出到底害怕什么,那声音不停地问,不停地问……

第五十五章 重回麓山书院

“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暮颜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脸痛苦的高如玉,继续问道。

岂料,女子突然清醒过来,眼睛赤红地看着暮颜,哈哈大笑,“怕什么?你见过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对着一个黑袍人下跪么?那姿态,虔诚啊!卑微啊!哈哈哈!估计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吧,皇后娘娘低到尘埃里的模样!她恨不得跪下了舔他的鞋子!”

她哈哈笑着,因着用力地笑,脸色有些潮红,笑着笑着,泪水突然就出来了,她全身动弹不得,那泪水顺着眼眶出来,也不能擦,又笑又哭的表情,甚是狼狈。

她看着暮颜,泪眼朦胧里,女子妆容精致,衣饰华丽,可见长公主殿下的受宠不是假的,听闻,她手中还握着半块虎符,是大陆有史以来,第一位手握巨大兵权的公主。

暮颜一愣,皇后都要跪舔的……黑袍人?她急急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声音嘶哑被破坏过?”

“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高如玉奋力挣扎了下,却发现还是挣不脱,这个禁锢让她并无痛觉,可是就是纹丝不动,唯一可以活动就是脑袋,她梗着脖子,叫嚣着,“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女子很狼狈,紫色的衣衫被洗的有些发白,下摆处有脏污油腻腻的,还有几处被磨破了。

暮颜看着,突然挥了挥手,真气瞬间散去,淡淡说了声,“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朝着始终在对面看着的暮云翼走过去,道,“大哥,去麓山书院看看吧。”

这里是去麓山书院的道路,既然就在这里,便过去看看,卢老他们多年未见,也是有些想念。

暮云翼揉了揉暮颜地脑袋,很是欣慰,“颜儿修为已经这么厉害了。看来,这两年,大哥错过了很多。”他语气中微微有些怅惘,更多的却是欢喜,欢喜她越来越厉害,欢喜她能够很好地保护好自己。

“这几日,同大哥说说,这两年的经历,可好?”他问。

“好。”

“三叔在夕照,可还好?”

“挺好的。南瑾本就和小叔熟食,这几日,他不是和南瑾下棋,就是和太上皇喝酒,倒是无比惬意,连带着太监宫女们都恭敬有加不敢怠慢了。”暮颜笑笑,和暮云翼并肩走着,这个将军府的世子爷,这些年似乎也经历了不少,改变了不少。

身后,骤然松懈的高如玉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看着并肩而去的俩人,神色莫测地看了许久,一直到他们的身形消失在林子里,什么都见不到,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软软倒下……

……

两人出现在麓山书院的时候,并非上下课的时间,是以大门口没有什么人来往,他们俩一路朝里走去,暗中护卫自然认得,也不做声地就放行了。

甚至都没有去通知卢院首。

暮颜和暮云翼一路畅通无阻地往钱曾的药园走去,路上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打扮的人,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暮颜两人,又回头走了。

钱曾正在讲课,背对着大门,学生们围着他认真地听讲着,两年过去了,暮颜粗略一看,大多数都是生面孔,唯有几个当年一起学习过,只是她其实也没有上过多少课,和她真正熟识的也就一个闫梦忱,还有一个……陈小石。

想到陈小石,突然有些微微的落寞。

就在这时,突然有学生抬头看来,一愣,定睛一看,再一喜,“暮……”想说暮颜,见她如此打扮,却有想起如今她的身份,迟疑着便没有叫出口。

钱老讲课正讲到兴头上,被人胡乱打断,有些微微不悦,呵斥道,“暮什么暮,专心听课,考试的时候做不出来看我怎么罚你们!”

却有另一个学生因着边上的动静也抬眸看来,惊讶地说道,“老师,真的是……”

“什么真的假的?!一个个都要受罚么?!”

“两年未见,老师的脾气倒是渐长了,连话都不让人说完,看来是不欢迎我,枉费我千里迢迢从夕照赶过来,出了皇宫第一个就奔了这里来看您,连卢老那都没去呢!”暮颜好整以暇地抱着胸,看着从她开口说话,就似乎一个愣怔,身形僵硬的钱曾,笑嘻嘻地说道。

身旁,暮云翼宠溺地叹息,为她难得的撒娇低笑。

而钱曾,的确是僵硬了,这一生,他的学生虽不及卢宗涵多,却也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了,只是,最难忘的那个,最喜欢的那个,最挂念的那个,从来只有一个,那个当初靠着关系硬塞进来的暮颜。

当初失踪,他几乎吓得晕厥过去,两年来耿耿于怀,最近听说她成了夕照的长公主,这颗心,才算放下了,只要她好,在哪里都一样。只是,还是挂念,这孩子身子骨弱,做了自己学生没多久,就三天两头的病啊伤啊的,转念又一想,如今她也是森罗学院前院长的关门弟子,现院长的小师妹,怎么样也比往日要好些,若是病了,还有夕照皇室的御医们守着。

只是,该挂念的还是挂念着,这会儿骤然听到少女巧笑嫣兮的音调在身后响起,差点儿以为出现了幻听,僵硬地缓慢地转了身,就看到那个孩子,站在不远处的门口,斜斜靠着门框,抱着手,勾着唇,笑地潇洒而恣意。

手有些抖,教书育人了这些年的嘴巴也有些不受控制,想说些什么,最后出口的却是单音节,“你……你……”

“哎,看来老师的确是不欢迎我,瞧着都不欣喜。那我就去卢老那看看吧,也许他会给我倒杯茶什么的……这一路走来,累的慌,也渴地很……”说罢,少女真的转身就走,还很随意的朝着后面挥了挥手。

“你给我站住!”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的钱老气急败坏地吼道,身边认识暮颜的学生们齐齐偷笑,钱曾横了一眼,继续吼,“你要是走了,我……我……”

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却见暮颜回了神,满眼的笑意盎然,她站在不远处,唤,“老师,好久不见。”

第五十六章 一届不如一届

六个字。

发音何其清浅,可是其中分量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

钱曾看着暮颜,看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跟前,看着她比原来更好的模样,一把年纪的老人突然就哽咽了喉咙,声音有些嘶哑,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早刚回,就去拜见了陛下,出了御书房就来这了。”暮颜站在原地,还是轻轻浅浅的笑意,那笑意,云淡风轻,岁月静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钱曾喃喃低语着重复了几遍,转头吩咐身后学生,“去,请院首过来,如果他在讲课,也要拽过来。”

身后的学生一愣,低声应了,一路小跑着就跑了出去,还不问回头看了眼暮颜,他是去年入得学,偶尔还能听到师兄师姐们提起当年和森罗学院友谊赛上的事情,却也不知道那个风云人物就是眼前这位,只听到连院首讲课都要拽过来,就在想,到底是何等人物。一边思量着,一边跑了。

暮颜再一次跨进了小院,钱老一路将她引进了书房,亲自沏了茶,很是客气,也很是激动的样子,落座后才说道,“当年你失踪,着实吓到了我们这些老骨头,这两年,院首每每说起你,也是担心至极,虽然后来知道你还活着,却也不知道你好不好。”他言行语气之间,竟似同同辈老友说话般随和。

暮颜不好意思地道歉,“这两年,着实有些忙碌,又在海外,所以书信不太方便。”她不想暴露自己,鸽子又只能捎带一些只言片语,所以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她真的是几乎断了和所有人的往来,就像……真的失踪了一般。

“知你有自己的原因,我们也不是责备于你,只是真的很担心。你这孩子,看着聪慧,也很照顾人,实际上最不会照顾自己。”

“会着呢,这两年我把自己照顾地可好了,不信您把把脉?”她眯着眼笑着,隔着书桌伸出自己的手臂,露出有些过于纤细的手腕。

那手腕白皙细腻,肌肤下一根根青紫色的脉络看得格外清晰,钱曾有些心疼,当年这孩子还没这么瘦地,他的手搁上脉搏,安静把了一会儿脉,凝重了神色,冷声呵道,“你这叫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南瑾那厮,做了皇帝之后就不管你了?夕照皇室那么多御用药材呢?为什么你体内的寒气愈发地重成这样?!还有书墨那小子呢,不是跟着去了么?他们就把你照顾成这样了?!”

能这般吹胡子瞪眼称呼夕照皇帝“南瑾那厮”的,估计也就是这个有些可爱的老头儿了,暮颜摸摸鼻子,拍了拍听了这话豁然回首看过来的暮云翼,示意他稍安勿躁,才有些心虚地说道,“哪有您说地那么严重,不过就是有点儿体寒罢了。再说,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根本跟治不了的。”

他自然知道不能根治,若是可以治,麓山书院也是有点财力和实力的,如何会不治?可是……手底下的脉搏,带着杂乱无章的寒气,比之以往更盛几分,这样下去,这孩子……

暮颜看着钱曾不赞同的又有些不忍的表情,宽慰道,“您忘了么,我自己医术很好地,可是师承您呢!”这两年,自己体内的寒气的确越来越重,修为越高,寒气就越重,南瑾和大师兄都试了很多方法,可是始终药石无效,一入秋,别人还在贪凉的时候,她已经裘衣加身……

可是这一些,她却不愿说于这个关心自己的老人,平添了他的烦恼。

钱曾淡淡哼了一声,道,“这几日有时间多来来,老头子帮你调理调理,然后给你拟个方子带回去,也不知道夕照那些个御医都是什么庸医,竟把你越治越重了!……还有你自己,莫要不当回事,等着几年后,后悔都来不及!”

“是是是……”暮颜低声赶紧应着,笑眯眯地没有脾气,像是个受训的学生,钱曾被她的模样闹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间也弯了眉角,闲话家常起来,多数情况也是钱老在说,偶尔问一两句,暮颜便回答几句,这师徒两人,两年未见,倒是一点隔阂都没有。

而另一边,卢宗涵的确是在讲课,见到那学生突然火急火燎地闯进来,说钱老有请的时候,他心头便隐隐有些不愉,这学生以前也没怎么见过,实在是不得体,不会在外等着么?钱老头子选学生倒是愈发地不会选了,他当下就呵斥道,“出去候着!”

那学生吓了一跳,却还是没出去,支支吾吾地说道,“老师交代一定要将院首带过去,若是院首在讲课,也要……请过去。”他没敢用原话拽,只说请。

卢宗涵皱了眉,钱曾也时常来找自己,都会派一些年纪稍长一些的学生,也从来没听说过要自己停了课过去的,当下虽然不悦,却也耐了性子问道,“可知何事?”

其实,这是也是钱曾突然老顽童性子犯了,又因为心中喜悦,一时间也考虑得不周全,找了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学生来了,这学生心惊胆战地低头说道,“有……有两个人来了。一……一男一女……”

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卢宗涵见这学生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再看底下交头接耳的学生们,当下想着既然钱曾都这样派人来了,也许有急事,便挥了挥手,道,“今日就讲到这儿吧,回去好好温习功课,明日讲课前,我先抽查。”

学生们起身恭敬行了礼,便带着欢快的喜色出去了,卢宗涵看了眼有些怯弱的那位学生,收拾了一下,就往外走,走了几步,见那学生还未跟上,又吼道,“怎么,现在不急了?”

真是的,待会儿可要和钱老头好好说道说道,这都找的什么学生,一届不如一届的……他神神叨叨地往药园走去,根本意识不到,一会儿,他根本不会再介意这样一届学生到底找得好不好地问题了……

第五十七章 密林女尸

卢宗涵碎碎念着跨进了药园,就见学生们都围在院子里,脑袋都凑在一起,间或抬起头来看一眼屋内,当下就有些奇怪,站在院子门口咳了咳,学生们骤然回头看到院首,都规规矩矩站好了,低着头行了礼,卢宗涵点点头,问道,“钱老呢?”

“回院首,钱老和暮世子还有长公主在书房,您请进去吧。”有学生行了礼,回道。

她话音刚落,卢宗涵下意识反问道,“谁?”暮世子是暮云翼,他知道,可是……长公主这个称谓,良渚根本没有公主……

那学生正好回答,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卢宗涵因着动静抬头看去,这一看,就愣住了。

扶着门框的女子,眉眼间都是熟悉的潇洒和恣意,她盈盈笑着,笑容间满满的飒爽,明明瘦小的身体,包裹在格外隆重的红黑二色朝服里,却一点都没有被压了气势,反倒是衬地朝服更加华贵逼人。她扶着门框,问道,“卢老,想我没?”没个正形的模样。

卢宗涵看着那人,眨了眨眼,发现她还在,才小心翼翼地迟疑着,不确定地出口,“小……小颜……”

他这一生里,教会了他很多东西的,学生。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他这个老师却并没有教她什么东西,反倒是自己受益良多,他们之间,早就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更像是祖孙、想朋友,像知己。

骤然看到牵挂了两年的少女突然出现,方才还碎碎念着钱老不会挑学生的卢宗涵一个箭步跨过去,“来了也不叫人早点来通知我我还去接你啊!”

暮颜调皮地笑着,测了身让进卢宗涵,一边关门,一边说道,“这不是为了给您老一个惊喜么?惊不惊?喜不喜?”

方才去“拽”院首的学生偷偷问自己师姐,“这位到底是……?”竟能让老师和院首这般相待,方才还像是要吃人的院首眼睛都湿润了!

“你不知道呀?”那女子惊讶问道。

他摇了摇头。

女子便乐了,对他招招手,道,“来来来……我跟你讲讲,这位昔日将军府三小姐,后来的嘉善县主,到现在的夕照国长乐长公主的成名史,哦对,她还是森罗学院院长的小师妹,当年友谊赛上文试武试的双联冠军……”

院子里,一群学生又凑到了一起,开始念念叨叨书房里这位传奇少女的成名史,能和这样的传奇做同窗,他们与有荣焉。

而书房里的传奇,正巧笑嫣兮地听着卢宗涵的关心的数落,和钱老的话差不多,碎碎念着,却正是这样的碎碎念,才令人觉得格外温暖,一直到了用完晚膳,二老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安排了马车,将两人送出了书院大门。

……

府尹衙门的那面大锣,已经很久没有被敲响过了。

帝都熠彤的治安,似乎从某一段时间之后,就恢复了良好,偶尔有些什么案件,也都是小偷小摸的案件。府尹大人却已经换了人,上一任府尹听说是自己递交的辞呈,这件事除了整个衙门之外,没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那段时间,衙门几乎天天加班加点,不只是府尹大人,连下面办事的人员也都想要集体走人。

那些大案子,一个接一个砸过来,不是涉及皇后娘娘,就是涉及二品县主,还都是杀人越货的大案子,案子还没调查清楚,却已经在各方关系里搅和地焦头烂额的,一个不好可能就得罪了哪个位高权重的,所以,府尹早早地提交了辞呈……

说也奇怪,新上任的府尹上台后,再也没有什么新案子发生,虽然旧案还是悬而未决,可是因着前太子被废,史家落马,嘉善县主失踪,这些个案子也没有了最初的剑拔弩张,毕竟关系人都不在了,压力自然会小很多。

只是,今日下午接近晚膳时分,衙门门口那面大锣鼓就被敲响了,敲击急促地很,久违的震天锣鼓声,吓得已经在等着回家用晚膳的众人吓了一大跳,都有些不愉,府尹挥了挥手,身边一人就嚷嚷着走出去,“谁呀?!闹啥子?!”

很快,那人的大嗓门就听不到了,不一会儿,他神情焦急地跑起来,那模样,令众人齐齐一颤,心中一些不好的回忆就上来了。那人跑到府尹跟前,说道,“大人,郊外发现了一具女尸……”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只是一具女尸而已……对,经历过了大风大浪的众人们觉得,像这样一件纯粹的事情,根本不值得担心,查案就是了……

只是,那人却迟疑着似乎还没有完,“是……是……”了半天,脸色有些白,紧张地嘴唇都失了色,却还是没说出来,府尹也有些恼,不满的问道,“到底是什么,快说!”

“报案的人说,他认识这个女尸……是……是以前的礼部尚书家的小姐,高如玉……”

“啪!”有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惊悚之下,甚至没爬地起来,脸色刷白地看着那人,仿佛他身后就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就算是勉强维持着没有摔倒的人,神情之间也是说不出的害怕和惊悚,谁都知道,当初那案子,是匆匆结案的,其中隐秘多多少少都能猜到几分,可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谁敢白纸黑字地就此断案?!

府尹虽然是新来的,这件事不是他接手的,但他也是翻过卷宗的,前任府尹以意外断案,但是尸体是实实在在从水里捞出来的啊!这会儿突然有人击鼓说是在密林里看到了她的尸体,重点是……是刚死没多久的那种!

“荒唐!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你们也信?!看看,都一个个成什么样子了!眼见为实!还不跟本官一起去看看?!”府尹站起来,强自撑着有点儿软的腿,怒喝道,“报案之人呢?”

那手下唯唯诺诺地说道,“回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那就带上他,一起去现场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女尸作祟!”府尹起身,带着大部队就赶往密林。

第五十八章 密林女尸(2)

府尹带着人浩浩荡荡到了密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沉的暗下来了。

林中比之外面还要阴冷许多,再一想着林中那具尸体,便更觉得阴风嗖嗖的了,瘆得慌。

那发现尸体的人,在前面引路,当时无意间路过,看到的时候吓得仓皇逃窜,这会儿也有些摸不准具体的位置了,左右看着摸索着,衙役们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呵斥道,“到底找到没?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

本来就有些心急,又被“官老爷”们催着,那目击者更是吓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当下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看到的是不是那高小姐,他只是一间首饰铺子的小掌柜,因着高小姐当初时常照顾生意,所以也是认识的,乍然看到这尸体,他的仓皇惊恐更多地来源于两年前溺水的人,突然出现在了密林里,这不管是生是死,都是一件太过于可怕的事情。

一直找了将近半个时辰,大半个密林都被逛过来了,府尹的脸色渐渐能阴沉地滴出水来,好好地都快可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结果呢,这会儿饿着肚子在这找一个两年前就死了的人?他忍着怒火,挥了挥手,手下作鸟兽状,从不同的地方开启地毯式搜索,若是这一波还找不到,就把这个举报人带回去,惩治了。

正在这时,有马蹄哒哒声,由远而近。

那马车远远看着就知道并没有任何府邸的标志,府尹立马让人拦了,那车夫见着突然来了这一波官兵打扮的人,当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伺候立在一旁,小心问道,“官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在可能的案发现场,恰巧出现了一辆马车,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府尹咳了一声,板着脸问道,“你从哪里来,车上是何人?”

车上悄无声息的,见到被人拦了也没动静,只有车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官爷,小的是从麓山书院过来,车上……车上是麓山书院的。”他只是守着麓山书院门口接生意的人,车上是谁也不认识,看着不像是学生,也不像是老师,但是他认识院首,能让院首千叮万嘱依依不舍的人……难道是什么大人物犯了错?当下也不敢怠慢,转了身隔着帘子说道,“二位客人,官老爷让您下车。”

“呵!”车内,有男声想起,带着点不屑和生气,嗤笑,“让?”

若是暮云翼自己在马车里,他自然不会纠结这些细节,可是如今暮颜也在,他就觉得这些话格外刺耳了,淡淡哼了声,撩开车帘,站在车上,嗤笑道,“小小府尹大人,以何理由让我下车?”

府尹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暮云翼的下一句话已经砸了过来,“又是以何种理由,让二品嘉善县主、夕照长公主下车?”

他堵在门口,府尹自然看不到马车里的暮颜,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作假,此刻,门帘微微虚掩只撩开一人位置的马车里,必然坐着高高在上的那位女子,府尹一哆嗦,只觉得自己今日运气真好,好得令人承受不住,下跪行礼道,“小人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平身吧。大人无须多礼。”果然,马车里,清越的女声响起,温柔问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何故拦车?”

声音虽然温柔没有怪罪,可是拦车的府尹还是有些害怕,解释道,“方才有人举报,说是在这里见到了一具女尸,便带了人过来,结果这会儿没有找到,就见到这辆马车,不知道是长公主殿下的,多有得罪。殿下莫要怪罪。”心中却是腹诽,这长公主殿下出门,也不坐自己的马车,起码也用一辆将军府的马车啊,若是知道是他们,再给他一个胆子也不会拦着啊!

“无碍,大人不知者无罪。……不知死者是何人?本宫方才前去麓山书院,并未见林中有任何异样。”

“回……回殿下。”这时间有些惊悚,若是真的,那上一桩暗自便是假案,死者根本不是高如玉,这件事必然会让上面不喜,觉得他们办事不牢靠,他正支支吾吾地想着怎么含蓄而温婉地表达,就有手下气喘吁吁冲过来,来不及阻止,就已经脱口而出,“大人,找到了!找到高小姐的尸体了!”

府尹闭了闭眼,忍着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暮云翼就已经重复道,“高小姐?”

咬着牙,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府尹垂了头,说道,“会殿下,世子爷,目击者说看到的尸体是高小姐的,就……就是前任礼部尚书家的那位小姐。”

“高小姐不是两年前便溺水身亡了么?”马车里,诧异地声音问道。这诧异倒也不是装的,只是暮颜诧异的是,方才他们才见过面,随后高如玉甚至都没有出这密林,就死了?

暮云翼回头和她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件事倒是有些耸人听闻,这位目击者是谁?”

“回世子爷,他自称是一间首饰铺子的掌柜,高小姐是他铺子里的老主顾,所以识地。”

“呵……”暮云翼神色不明地笑了笑,说道,“这事情府尹倒是接受的很快啊,两年前就死了的人,突然成了刚死没多久的尸体,本世子倒是好奇得很,越想跟去看一看,不知道大人觉得可是方便?”

府尹哪里敢说不,当下就恭敬回道,“世子客气了。世子请。”

暮云翼也没急着下车,转身问暮颜,“颜儿,可要一起去看看。当年这高如玉,可是差点害死了你,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何人作妖,在你回来的当口就有这种骇人听闻的悬案。”

府尹一哆嗦,知道暮云翼是说给他听的,顿时觉得脑仁疼,这案子……不好断啊!暮世子,这是明着暗着地威胁他,若是触及到了长公主的利益,他恐怕死一万次都不够啊!突然有些明白上任府尹为何匆匆离职了……

马车里的少女,淡笑着回应道,“好,去看看。”

第五十九章 回将军府

马车里的少女,淡笑着回应道,“好,去看看。”

暮云翼这才跳下了马车,转身伸手,马车里,伸出的手,素白、细腻、纤细,府尹偷偷看着只觉得在这暮色中,白地惊心动魄,有些灼眼,又悄悄低了头。

眼前的一小方天地里,出现一袭精致的黑红锦袍长裙,行走间微微流光溢彩的。

府尹跪了下去,“参见殿下。”

暮颜转身让已经惊呆了的车夫先行离开,这里要回将军府,出了林子就有马车,没必要车夫跟着等着。

车夫哪里能想到,这位看着只觉得尊贵非常的小姐,竟然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早已颤颤巍巍跪着了,这会儿得了吩咐,便快速起身离开,连一眼都不敢看。

府尹起身,带着暮颜和暮云翼,在手下的带领下,前往了尸体的发现地。

暮颜走近一看,的确是方才才见过的高如玉,蜡黄凹陷的脸上,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机,紫色的衣衫下摆上,是乱七八糟的泥土和树叶,头发上倒是很干净,嘴角的血迹有些触目惊心的,已经干涸了。

只是……这不是她们当初站的地方,她看着高如玉显得格外脏乱的裙子下摆,突然撩起来,看了看她的鞋子,鞋子也很脏,特别是鞋后跟,堆积了好些泥土,她又起身,走到高如玉脑袋旁边蹲下,摸了摸她的耳朵后面,确认没有什么人皮面具后,才起身问府尹,“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这一次,是真的高如玉。

她躲躲藏藏了两年,终于还是躲不下去了。或者说,因着她和自己见了面,才会终于引发了某些人的杀心……

府尹在见到这具尸体之后便已经眉头紧锁得了,这的确是高如玉,哪怕这样狼狈的模样,可是这的的确确就是,正因为是,所以才更头疼。可是头疼归头疼,当下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回答道,“回殿下,这的确是高家小姐。”

暮颜没说话,也没反应,过了一会儿,诧异抬头问道,“还有呢?”

府尹微微一愣,什么?

“其他发现呢?”暮颜诧异地问道,“是自杀还是他杀?若是自杀,那为什么自杀?若是他杀,那案发地点是哪里,杀人动机是什么,可有怀疑对象?而这位高家小姐,又为什么要来这密林?”

一个个问题抛过来,砸地府尹有些头晕……他们办案的自然知道这些都是重点,可这不是得慢慢查么,而且这位长公主殿下,怎么对这一些这么懂?当下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只能低着头站着,只盼着手下赶紧查案,又盼着这为殿下突然失去了兴趣赶紧回府。

只是,查案的还在不紧不慢地查,而长公主殿下,似乎也没有任何要回去的意思。

一直到所有人饥肠辘辘的,府衙里的大夫才查出来,高如玉后背背心处一根已经完全没入肌骨之间的银针,银针上,淬着剧毒,高如玉几乎是当场毙命。

始终寒着脸有些不耐烦的长公主殿下,终于哎呀一声,忽觉天都黑了,于是问府尹借了马,回去了。府尹只觉得,今日这孩子,着实有些焦头烂额的让人忐忑,而最焦灼的还是如何告诉陛下当年的高小姐不是高小姐,如今的高小姐才是高小姐……

……

暮颜盛装不适合骑马,两人出了林子之后就换了马车,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所有人还候在大门口。他们回来之前已经派了小厮过来知会老夫人会晚些回来,不一同用膳了,因此,用完膳之后,老夫人便带着众人等在这里。

作为夕照的长公主,以国礼来访,应该是住在驿馆,可是长公主殿下情况比较特殊,她在良渚有两个家,一个是自己的颜府,一个是将军府,自然也就用不到驿馆了,礼部当初询问陛下是否要按照国礼来重新布置驿馆的时候,良渚帝挥了挥手,道,“不必了,随她住在哪儿,都行。”

颜府自暮颜离开以后,暮书墨就重新安置了丫鬟小厮,天天打扫着,随时可以入住,将军府暮颜的院子里,更是从未懈怠过。倒也的确根本不需要去驿馆。

马车堪堪停在了将军府门口,老夫人便带着众人跪下了,“参见长乐长公主,长公主殿下万安。”

有下人偷偷抬眼瞧着,又马上低了头,人还是那个人,却已经早已不同,当初偏远落魄小院里的孩子,如今,要他们正门大开,跪伏相迎。

暮颜随意一看,就看到人群中间的暮云雪和暮云韩,暮云雪比之往日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整个人气息变了,少了很多锋锐和凌厉,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奶娘,奶娘怀中抱着粉妆玉琢的孩子,似乎愈发的气息娴静,岁月静好了。倒是暮云韩,恶狠狠抬头看来,眼神很是凶狠的模样,因着那件事,虽然她不会随着去那黄沙漫天的封地,但是也再也不会有人上门提亲了……她的一生,已经葬送。

只是这凶狠的眼神落在暮颜身上,暮颜却并无关痛痒。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恐怕她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暮云韩来用眼神杀她?她微微笑着,下了马车,道,“平身吧。无须多礼。”

众人才起身,退后一步,低头站着,让出了最中间那条路的位置。老夫人挥退了其他人,带着吴氏,迎着暮颜,去了正厅入座。下人们上好了茶,瓜果,便悄悄退下,带上了门。

老夫人挥了挥手,身后嬷嬷也应声退下,她颤颤巍巍地起身,吴氏赶紧上前搀扶着,她走到暮颜跟前,噗通一声又跪下了,暮颜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搀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却没有起身,她轻轻推来了暮颜搀扶着的手,很是严肃认真地说道,“殿下,这一跪,是跪给您的,良渚的夕颜殿下。”

暮颜一怔,刚准备收回的手,僵在了原处,她抬头看向吴氏,吴氏抿了抿嘴,悄悄点了点头。

她就知道……

第六十章 回将军府(2)

叹了口气,暮颜便也不急着扶老夫人起来了,她必然是有事要说,她重新坐回了位置上,“老夫人有什么话便说罢。”

她也没再叫她起身,眼神淡淡落在跪着的老人身上。

“殿下。老身有一事相求,求您让书墨回来吧。”她一个头重重磕下,说完了主题,才开始解释道,“虽然当年离儿为书墨求了这门皇家的亲事,说到底……也是书墨和夕颜郡主……只是如今……您是夕照的长乐长公主,这婚事便,便是做不数了。”

磕磕绊绊里,暮颜总算是听明白了,老夫人是觉得如今自己是做不回夕颜郡主了,这婚事便不应该落在自己身上,再这么算,也应该是郡主府里的那位。而暮书墨的辞官离开,更是将军府扎在良渚陛下心头的一把刀,或者说,是暮书墨亲手递到皇帝手里的刀,只要他想,他便随时可以回过来扎将军府一刀。毕竟,在老夫人心中,得失利益早已权衡妥当,郡主府里的那位是真是假没关系,暮书墨到底喜不喜欢也没关系,只要将军府娶得是夕颜郡主就行。

想必,暮小叔离开之前,和老夫人也是一番争执,只是老夫人并没有拦下他,恐怕自己的身份便是那一次被她得知的,只是……

“老夫人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情。”她端起了茶杯,好整以暇看着想要用这一跪,就免一场圣旨赐婚的老夫人,竟觉得,这位老夫人,也着实可爱了些。

老夫人似乎有些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抬头看来,便是一愣,面前的少女,整个人的气息完全变了,哪怕她金尊玉贵地有暮云翼搀扶着下马车的时候,她的确是贵气高雅却也依旧亲切随和的,只是这会儿,这微微后仰看着椅背的端着茶杯勾唇微笑的模样,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冷,她在笑着,只是那笑,未及眼底,只在唇边。

“且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本宫说不愿就不愿的事情?更何况,圣旨赐婚,乃是要入宗祠供奉的大事,老夫人这些年是越活越回去了,若是此刻本宫因着老夫人这样的姿态一时心软应了,那日后若是陛下知晓了,老夫人也要这样一跪,跪到承乾殿上,去替本宫求情么?”

她声音清越,在这夜深露重凉风习习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老夫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暮颜,她想过暮颜会不同意,却没想到暮颜会拒绝地这么干脆决绝,心中无端起了挠意,愤愤说道,“将军府待你不薄,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这四个字兜头砸下来,砸的暮颜也有些晕,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忘恩负义?

她呵呵两声,透着渗骨的寒意,“若说恩义,那我便来说说我入了这将军府之后所得到的恩义。恩,的确比天大,将军背负一生骂名,将我送进这将军府,寻求一檐以避之,这是其一。自打我进了将军府,小叔对我对方照顾,只要我要,只要他有,哪怕没有也费劲了心思寻了来,这是其二。这两份情义,暮颜这一生,没齿难忘。若是现在将军和暮小叔要我悔婚,我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那么老夫人,接下来我们在算算别的恩义。本宫这人,从来没什么好脾气,基本上得罪本宫的当场也就得罪回去了。可是,自本宫来了这将军府,暮云韩多次欺侮,下人们闻风怠慢,都念着对将军名誉的亏欠而不做计较,哪怕暮云韩对本宫下药意图毁我清誉,本宫终究是念着将军府血脉,也留情了,否则您以为,暮云韩此刻还能站在门口跪着迎接本宫么?”

“还是说,老夫人以为,暮云雪想装病就能装病着回来了?皇帝陛下满朝御医都是傻子,容得你说病就病了的?或者老夫人是觉得,本宫作为将军府走出去的私生女,又作为森罗学院院长的小师妹,就有这个义务为将军府做任何事,哪怕,若是那颗丹药出了任何差错,本宫就要被冠上欺君之罪?”

一字一句,句句锋芒毕露。说到暮离和暮书墨,她说的温婉,自称也是“我”,而接下来,却是一口一个“本宫”,老夫人突然有些胆寒,面前坐着的少女,突然而起的凛冽气势,透着一股上位者骨血里的骄傲和高贵。自从知道暮颜要回来,她便等着这一刻,她想,哪怕要自己一把老骨头跪下来求,为了将军府的百年基业,她也豁出去了,不过是跪!

却从未想过,暮颜对此,会嗤之以鼻!从未想过,她自我感动,觉得自己牺牲良多的这一跪,其实,人家压根儿不在意,甚至不需要。

只是,暮颜在她心中更根深蒂固的身份,是落魄小院里那个私生女,自己嫌弃了很久,如今见她这般咄咄逼人的呵斥自己,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面子上有些尴尬下不了台,脸色便也有些不好看,硬着气说道,“你也知道书墨对你好,那你就该离他远远地,你这样会害死他!”

吴氏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该劝谁,她早已劝过老夫人,三思而后行。老夫人一意孤行执意如此,这会儿场面僵持着,只能也跪着主动背了这个锅说道,“殿下请息怒,这件事是妾身出的馊主意,还请长公主莫要怪罪母亲。”

暮颜这才看向吴氏,突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以身份欺负两个女流之辈,其中一个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争这口舌之快,当下就搁置了茶杯,淡淡哼了一声,说道,“无论本郡主是谁,将军府的百年传承,和暮小叔的峥嵘余生,我都不会让人人因为我的缘故毁了去。”

她说本郡主,不是本宫。便是以最真实的身份做出的承诺,老夫人和吴氏对视一眼,看向已经朝外走出的少女,久久不出声,也不起身,目送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六十一章 呈堂证供

暮颜一路出了将军府,拒绝了暮云翼的相送,也不急着马上回颜府,沿着路慢慢的走回了府。

小平早已先行一步回了颜府打点一切,当下也没有什么需要暮颜亲自过问得了,洗漱完毕就睡下了。

只是一大早天还未亮,颜府的大门就被敲响了。没多久,管家到了暮颜的院子里,和听到响动跑过去的小平交头接耳了一番,这个时候,暮颜已经迷迷糊糊醒了,只是乍然回到颜府一宿没睡好,于是便继续缩在被窝里想要补个回笼觉,这时候,小平却推了门进来,一路走到床前,隔着帐子,她也不清楚暮颜到底醒没醒,便直接开口道,“殿下,府尹带了人过来,说是有话要问殿下。”

她昨日出了皇宫就随着马车回颜府了,所以关于高如玉的事情她自然不知道,这会儿也是奇怪,这长公主来了熠彤才一天,怎么府尹大人就上门了,管家也说,府尹大人的脸色……不太好。

府尹?

暮颜也是一愣,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脑子还有些昏沉,却也撩开了帘子爬起来,“那你替我洗漱吧。”

“是。”

小平替她洗漱,她便开始游神,府尹今天一早来找她,必然是要事,而能同时涉及府尹和她的要事,那便是昨日的高如玉案件,自然不会是主动过来汇报案件的,那……必然是来查案的。

铜镜前,端坐着的少女,眼色有点冷……

……

果然,梳洗完毕走出院子,就见府尹大人已经带着人候着了,上前几步,行了礼说道,“长公主殿下,今早有人到府衙说是昨日见到您追着高如玉小姐去了密林,所以,特意过来询问一二,可有此事。”

他说的理直气壮不遮不掩,脸色很是严肃,就差直接让人来拿人了,连最后的问句都说的斩钉截铁。

暮颜没有否认,点点头,道,“是。”当时整个大街,能认出高如玉的人,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这一点她绝对可以肯定,那么所谓的举报人,便值得耐人寻味了。若是自己不配合着演出,怎么知道最后到底是谁的暗手?

当下,府尹的脸色就不是用难看来形容了,一拱手,毫不客气地说道,“那殿下,请吧。陪下官走一遭府衙吧。”

府尹有些恼羞成怒,一想到昨晚这位殿下还看着他查案,用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指责他们查案太慢……他就有些膈应地慌,言行间,便越发地不客气了。暮颜身后跟着的小平哪里能忍受自己主子受了这种委屈,当下就面色不愉地要掐架,被暮颜暗中拉住了,她好脾气笑笑,安抚了小平,只身一人跟着府尹去了府衙。

终究身份摆在那里,进了府衙大堂,哪怕是嫌疑犯的身份,也终究是给了她一张椅子,暮颜气定神闲地在一旁坐了。

府尹看着没事人一样、甚至很是华贵优雅的暮颜,心中更是膈应,谁来了这大堂之上,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就算是举报人,也是诚惶诚恐的,如今这位主倒是好,明明涉嫌杀人,却跟个在自己后花园似的,当下,重重一拍惊堂木,大喝,“带证人!”

立刻,有俩人带着一老者走了进来,老者年纪挺大了,须发皆白,走路却很是稳健,他上前跪下,言行间有一种很矛盾的东西,似乎有些胆怯可是举手投足却又很淡定,他跪下,道,“小民参见大人。”

“嗯……你倒是再详细说说,昨日所见到底是些什么。”府尹咳了咳,眼神瞟过暮颜,见她还是淡定地不能再淡定地模样,心中郁结,淡淡哼了声,想着,等会儿看她怎么收场。

那位老者,自称是密林附近的猎户,往日里也时常去这密林子里猎一些小动物拿到集市上去卖。昨日,他和往常一样,背着弓箭想要去猎杀几只兔子,就见两个人影跑着进了密林,当前的是个紫衣的姑娘,后面一个很是华贵,像是穿着宫装,随后,两人起了争执,激动之余后面那姑娘救将紫衣姑娘杀了,自己逃窜而去。

“大人,小人看到的就是这些,绝无虚言。”他一个头磕下,磕地很重,声音很大。

府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又咳了咳,指了指暮颜,对着老者说道,“那你看看,是这个人么?”

老者顺着府尹的手朝边上看去,就见暮颜对着他咧嘴一笑,老者神情一怔,吓得直接一个失态,往后一坐,颤抖着手指着暮颜,“你……你……”然后猛地窜起来,躲得远远地,对着府尹大人叫道,“大人!就是她!快把她抓起来,她还对我笑!”

“噗嗤!”这一次,暮颜是真的笑了,她也是恶趣味,突然咧嘴一笑,没想到这猎户反应如此好玩。

“长公主殿下。”府尹严肃着脸,拍了拍惊堂木,说道,“就算您是殿下,也不该这般枉顾律法,你这样吓一位证人,本官可是能够怀疑你心中做贼心虚,当场就可以将您抓获的以罪论处的。”

暮颜依旧含笑,换了姿势,将自己更舒服地窝在椅子里,才看着府尹说道,“大人,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下这位……证人。”她刻意咬着“证人”二字,唇齿之间的发音,有些耐人寻味。

说完,也不等府尹同意,就说道,“这位老人家,你看到的,是我们两个互相争执,言语不和,对吗?”

那老者惊魂未定的模样,点了点头。

“然后,我跟她言语之间愈发激烈,情绪也激烈,于是,我就光明正大地在密林中当面将她杀了?再扬长而去是么?”

“是……”老者又木木点头。

“确定是这样么?我当面就将她杀了?”暮颜问得意味深长,眼神紧紧锁住老者。

老猎户被盯得有些胆怯,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是的。”

“既然您老人家看到的是这样,那便好。”暮颜重新窝回了椅子里,回头看向了府尹,笑嘻嘻地道,“府尹大人,看出问题来了么?”

第六十二章 这官,不好做啊!

“既然您老人家看到的是这样,那便好。”暮颜重新窝回了椅子里,回头看向了府尹,笑嘻嘻地道,“府尹大人,看出问题来了么?”

府尹脸色有点难看,如果证人的证词是假的,那他的罪名恐怕不小……早知道,方才的态度就要好一点了。府尹有些郁结于心,看了眼堂下跪着的人,使了个眼色,沉声问道,“大胆刁民!你还不据实阐明所见所闻?!若是有半句虚言,污蔑夕照长公主良渚嘉善县主的罪名,你可担待不起!”

咯噔!

那猎户脸色一白,他只觉得这女子很是华贵,方才急着指认,倒也没留意府尹口中的称呼,这会儿被强调了,才知这女子竟然这般尊贵,尊贵到感觉比之皇后娘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是真的怕了,扬声说道,“大人,当时小人隔得远,细节可能没有看清,但是,千真万确就是看到这位……殿下和那位死者起了争执!然后她就杀了死者!”

“那你当时怎么不来报案?”

“回大人,小人害怕啊!情急之下就跑回了家,但是一宿没睡好,所以一早就过来报了案。”他说的头头是道,连着方才暮颜问她的的那些话,也被他这般一句“隔得远没看清细节”给带过去了。

暮颜含笑听着,再未插花,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府尹,他方才那句,看着是呵斥,实则是提点。

见暮颜不做声,府尹又拍了拍惊堂木,这一次口气却没有方才那么差了,似乎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殿下,对于证人的证词,您还有什么疑惑或者觉得不对的地方么?”

暮颜勾唇微笑,看向府尹,笑道,“大人方才也说了,刁民!如果这般漏洞百出的证词,大人觉得没问题的话,那么,本宫也没问题,听凭大人决断。”

……

府尹的脸黑了,以前只偶尔听闻这位两国贵族女子的往事,却从不知道这般难缠,这让他这么判?说她有罪吧,人家都说了,这证词漏洞百出,说她无罪吧,这不是啪啪啪打自己脸么?当下,只觉得整个人膈应得很,狠狠一拍惊堂木,只是呵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刁民?油嘴滑舌?你敢骂一国公主是刁民?你不怕嘉善城的十万铁骑了?万一嘉善城突然开了城门,你有几个脑袋给陛下泄愤的?

这边,他郁结到想要骂人,那边,女子勾唇微笑的模样,温柔而缱绻,自始至终不曾将这满堂气氛和自己的前途未卜放在眼里……

“本宫从万品楼出来,的确是追着高如玉出了城,去了密林,至于后来,我们也的确发生了争执,在本宫离开后,她也的确死了。”暮颜仰着靠在椅背上,她和很多大家闺秀不同,大家闺秀讲究的坐姿是只坐一小半凳子,靠着椅背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得体的,可是这般坐姿在暮颜身上,却看着很是潇洒养眼,令人觉得,女子便该是这样的。

她笑着说出的话,在府尹耳中等同于认罪,当下理也直了,气也壮了,声音也大了,“这么说来,长公主殿下是认罪了?”连称呼都带上了一丝嘲讽。

“认罪?”暮颜挑了挑眉,反问,“我有说,人是我杀的么?”

这般模样,落在府尹眼中,就有点像无赖了,只觉得这殿下也像个油水不进的,当下,淡哼道,“殿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有人举报说亲眼见到了您涉嫌杀害高如玉小姐,若是您不积极配合,可是也要受些苦头的。”

苦头是什么,人尽皆知。历朝历代,永远最不缺的就是十八般武艺地严刑逼供,一个比一个血腥和残忍。

暮颜闻言,低低地笑出了声,府尹正要呵斥她的态度时,便见少女突然抬头看来,浓黑的瞳孔里,如同飓风席卷而过,连灵魂似乎都要被吸进去了,当下一怔,有些胆怯,只觉得心中那些黑暗角落里的小心思,突然就被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整个熠彤的人,都知道本宫是个体虚体寒之人,而且药石无效,能这般看上去健健康康的已经是不易了,如何还能受得了那些个苦头……”她说的温婉而无奈,最后低低叹了口气,“那本宫也就只能招认了,人就是我杀的。我那日出了万品楼,竟然见到了高如玉,想着昔日她对我做的一切,心中气不过,便追着她出了城,然后就像这位猎户说的,我和她在密林中起了争执,就将她杀了。我离开后想想不对,得毁尸灭迹才行,于是我又折返了回去,没想到遇到了府尹大人,于是我就假装是从麓山书院回来的样子。……大人觉得,这供词可好?”

她还体贴地问询,见府尹看着她不说话,又说道,“若是大人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暮颜再修改一下?”她没有自称本宫,态度好得不像话,和方才进来那个油水不进的模样截然相反,只是——明明她都这么配合了,为什么还是觉得很是膈应?府尹心中的郁结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重。

“大人?”少女眉眼如画,笑眯眯看过来,又问边上做记录的小厮,“可都记好了?可要我再重复一遍?”

本就写得心惊胆战的小厮就在那笑容里,一哆嗦,一大团墨迹跃然纸上……

府尹被唤回了神,看着少女巧笑嫣兮的模样,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人家态度极好,认罪很快,配合地不像话,还能说什么?当下烦躁地挥了挥手,对着手下说道,“既然认罪了,就先带下去吧!”

手下上来两个人就要拉着暮颜离开,暮颜起身,对着两人笑眯眯说道,“两位小哥,我自己走,莫要拉扯,我怕疼。你们在前面引路即可。”

身后,府尹看着一屋子愣住的人,只觉得这事情,甚是膈应啊膈应……多来几次谁受得了?难怪上一任府尹那么当机立断地辞了官——这官,不好做啊!

第六十三章 身陷囹圄

府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女子离开的背影,瘦削,却气场强大,两位原本应该是押着她离开的衙役,倒像是她的随从似的,跟在身后低眉顺眼的……这场景,怎么看都有些诡异,见他们离开,府尹挥了挥手,让人带着证人下去,自己也准备起身离开休息一会儿,却有手下急匆匆跑进来,走到他身边禀报,“大人,将军府世子爷来了。”

世子爷。昨日也在场的另一个人。也许是同伙,也许不是,但必定是站在长公主这边的,府尹又揉了揉眉心,一屁股坐下了,有些口气不好地说道,“请他进来吧。”

而此刻的暮颜,已经到了牢中。因着她身份特殊,牢房也是单间的,在整个大牢的最里面。一路跟着衙役往里走去,鼻翼间挥斥不去的霉味和酸腐味,还有浓烈的血腥味,中间的拷问室里,随地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刑具上锈迹斑斑,也有些红褐色的污渍,甚至,一些带着倒刺的刑具上,还有些碎肉……

墙角,是多年不曾清洗的层层叠叠的污秽血迹。

暮颜看着,神色未动,她跟着衙役一路走到自己的牢房跟前,走进去,里面只有一张石头床,上面扑了一层稻草,除此之外,上面都没有,头顶上,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洞口,只容得下四五岁的小孩爬过去,从中泄下的一缕光线,便是牢房中最明亮的地方。她一改方才温温柔柔笑眯眯的神色,背着门口站着,看着那石头床出神一般,默不作声。

衙役们对视一眼,关上了牢门,走了。

“小姑娘,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呀?”边上,黑暗里有人开口问道,声音有些低沉,发音也有点别扭,似乎太久没说话的那种沙哑。

暮颜看过去,在她左侧的牢房里,和她一眼的配置,一张石头床,床上铺着一层稻草,那里蜷缩着坐着一个老者,衣衫褴褛已经看不出原状,头发乱糟糟的跟鸟窝差不多,这时候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头上,长的连眼睛都覆盖住了,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暮颜却不在意,她笑着说道,“涉嫌杀人。”

“涉嫌?”老者低声重复了这俩字,嗤笑一声,“这群人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涉嫌杀人就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丢到这种牢房里来?”言辞之间,甚是愤愤不平。

看着这老者,也不似大奸大恶作奸犯科之人,暮颜突然起了兴趣,学着他的模样,窝上了石床,那稻草坚硬的从她的绫罗绸缎里扎进去,扎地腿有点疼,她也不在意,问道,“那老人家,你是为何进来的?”

“我啊……”老人家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太久咯,太久咯……久地都不记得了……”

暮颜心中戚戚焉,必然又是一场屈打成招的真假错案……她也有些感慨,这个时代查案能力太弱,很多时候,只要一个替罪羊,一件天大的案子就了解了。至今为止,她都不清楚背后暗处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把她弄到这个地方来,谁都知道,只要将军府或者皇帝陛下知道她被关在了这里,谁都不能将她怎么样,毕竟,并没有人见到她杀了那个人,那个猎户的证词漏洞百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难道,那个人只是想要将她关在这里一段时间?

“小姑娘,我跟你讲,如果他们要你认罪画押,你一定不能同意,不然就要跟我一样,这辈子出不去了。”老者见暮颜低着脑袋坐在床上发呆,以为她担心这事儿,劝诫道。

没想到,暮颜仰头对着他笑了笑,笑意很温暖,说出地话却如同平地起惊雷,“我已经认罪了呀。”

老者似乎有口气上不来,抚着胸口平息了一阵,恨铁不成钢地重重锤了下自己身侧地床,叹气道“你怎么可以认罪呢?!你认了罪就不是涉嫌了!就真的杀人了!你会跟我一样,这辈子出不去的!”

暮颜好脾气地笑笑,解释道,“可是不认罪他们会上刑啊,我怕疼。”

“你……!”一时气结,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屈打成招这种事情很是常见,特别对于这种小姑娘来说,恐怕都不用上刑,恐吓几句也就招了,可是,见她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就有些觉得这孩子实在是不知轻重,见她穿的也是极好,看起来也是身娇玉贵的,必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若是家里打点一下,也不是不能出去,可是这般笑嘻嘻地说着自己招了,这……这实在让人气愤!

哎!

他叹气,可是自己也是身陷囹圄,有什么办法?

暮颜也不解释,只是窝在床脚抱着膝盖,看样子似乎有些担忧。

而在府衙大堂里,府尹已经如坐针毡了很久,暮云翼虽然是坐在下面,安安静静地喝着茶,那茶水也是普通的茶水,可是他愣是不嫌弃,已经喝了大半个时辰了,一句话都没有,就是这样,府尹才觉得害怕,这位将军府的世子爷,一个眼神轻飘飘地看过来,都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府尹大人,对于本世子冒昧前来的来意,恐怕是知道的吧?难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么?”暮云翼终于放下了茶杯,暗中啧了啧舌,这茶,真难喝。

府尹低了头,恭敬起身,起身之后才意识到,明明对面这个男子,也有可能是同伙,自己怎么反而这么心虚呢?当下,咳了咳,重新坐下,说道,“下官不知,请世子爷明示。”哼,输人不输阵,气势得摆起来。当下,也挺直了腰板。

“哦?这么说来,颜府的大丫头来找我说的事情,是假的咯?听说,夕照那位长公主殿下,就是颜府的嘉善县主,嘉善城的城主,我将军府的三小姐,并不是府尹大人未经陛下手谕或者口谕,或者圣旨,就强行带走了?”大帽子一顶接着一顶扣下来,吓得府尹刚刚挺直的腰板,瞬间怂了……

第六十四章 身陷囹圄(2)

“世子……长公主殿下涉嫌杀人,是有证人亲眼所见的,何况,现在长公主也已经认罪了。”府尹自己都觉得这话底气甚是不足,脑子里回想到方才少女巧笑嫣兮的模样,总觉得这认罪二字,实在有些说着没什么底气,哪个人来了这大堂,不是抵赖一番,嘶声力竭地哭一会儿证明自己冤情,哪有这位主,笑嘻嘻地就认了罪伏了法?

暮云翼闻言,似乎觉得很是有趣,看向府尹,笑着问道,“哦?认罪?不知道她是如何认地罪呢?认得什么罪呢?罪状呢?哪来给本世子瞧瞧。”

只是这笑,有些渗人。

话音刚落,边上执笔小厮恭恭敬敬递上还热乎着的罪状,上面原原本本记录了暮颜方才口述的供认词,右下角,还有小巧的画押红印。暮云翼随手接了过来,抖了抖展开,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突然冷冷嗤笑一声,“大人这案,倒是审的轻松,怎么也不审审有没有同伙呢,毕竟长乐长公主这么一个小丫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杀的了人的啊……”

府尹恭敬回话,“回世子,目击者证人说,当时只见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也说没有同伙。”

“哦……这是哪个目击者?”暮云翼看完了证词,很仔细地将纸叠好,随手往后一递,始终弯着背躬着身的小厮伸手要接,突然暮云翼大力一甩,那记录着罪状的纸就狠狠朝那小厮脸上甩过去,那小厮竟直接被掀翻在地,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很细,却很深,鲜血哗哗地留下来,那小厮下意识一抹,就见满脸的血,惊恐地看着暮云翼,爬起来跪着,不敢动。

“世子爷!”府尹看着暮云翼当着自己的面这般目中无人肆无忌惮的模样,也是来了脾气,挥了挥手让人扶着那小厮离开就医,才带着恼意看向暮云翼,“世子爷这是要做什么么?是对本官又什么不满么?用武功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案,是何缘故?”

“目击者?目击者说看到暮颜一个人便就真的是一个人了?本世子就站在她身后十步开外,为什么他没有看到?为什么他没有说是我和暮颜一起合伙杀了高如玉?高如玉的伤口在哪里,你我都清楚,小丫头要杀人,还需要用这么费尽心思的手法么?你以为,本世子站在她身后,会看着她脏了自己的手么?有本世子在,杀任何人,都不需要她出手!”一向温润如玉的男子,突然而起的滔天怒火,眼眸中的盛怒几乎席卷了整个大堂,说出的话不可谓不嚣张,不可谓不霸气。

暮颜要杀人,他便帮她杀!

“世子爷!您说地这是什么话?!若是传到了陛下的耳中,整个将军府都要因此获罪的!”府尹一惊,急急忙忙起身,朝着皇城的方向拱手,行礼。

“呵!恐怕陛下要是知道,你这样仓促定了二品县主,异国长公主的罪名,还将她打入了大牢,我倒是想知道,陛下是怎么降罪于你的!”暮云翼想着那牢中阴暗与脏污,就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还不去把人带上来?本世子看着你审!”

实在无法,府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失妥当,若是无人问起,自己事后将罪状面呈陛下,再请个罪,就算陛下不治长公主的罪,但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并不会受了责罚,可是如今被人这么一闹腾,想要息事宁人,恐怕已经注定不可能了。当下,便只能挥了挥手,让人下去带人。

证人很快就带上来了,那个老猎户再一次被带上大堂,心惊胆战地给暮云翼见了礼,一看暮云翼黑漆漆地似乎想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更是吓得都快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只是,下去带长公主的人却迟迟不来,暮云翼的脸色一点点暗沉着,几乎都可以滴下墨汁来,连府尹都有些担心,牢中那些个腌臜事,他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威吓恐吓,那些个犯人如何能乖乖服贴着,可是这会儿他却只能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有人不开眼的,对着那位长公主殿下用刑!

估计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袭长裙看着安然无恙的暮颜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府尹只觉得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后悔——一步错步步错,他就应该见到苗头不对立马下跪道歉,为了担心担上污蔑皇室公主的罪名而硬着头皮审的案,这会儿只觉得罪名还没落实,半条命就去了。

而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前脚跨进大堂,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蹙着眉,道,“大人,该认得罪名本宫都认了,你威胁本宫说不配合就要吃苦头的这件事本宫也不会说出去的,你还要本宫过来做什么?”

她眯着眼,打着哈欠,对着里面紧张的气氛根本没有察觉,府尹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她的话已经说完,府尹几乎是闭着眼睛缩了脖子去看得暮云翼,果然,男子已经重重哼出了声,“吃苦头?”

暮颜似乎这才意识到情况和方才不同,睁着有些迷糊的眼看过去,惊讶唤道,“大哥?”回头对着带自己过来的人轻声责备道,“大哥到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看吧,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吧!”

态度极其配合,言语间都是体贴府衙的意思,完全不似一个被定罪丢进大牢的人该有的态度。只是身后被责备的人,只觉得这位殿下,真是……恐怖。

他的确是领了命,去的大牢提人。方才整个审案的过程他也在,公主殿下的配合自然也让人兴不起为难她的想法,何况如今世子爷找来了,所以他们这些个实权没有,但是背锅绝对有的下属们,早就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几乎是态度和蔼,言语温柔地去请这位长乐长公主。

可是,谁能想到,这位殿下正在——睡觉。

第六十五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是的,这位刚进大牢没几分钟的长乐长公主正靠在他们铺着草的石床上,睡得香着呢,甚至对于他们的到来也是根本不搭理,谁说话就是一道劲气挥出牢门,摆明了谁打扰谁倒霉,那劲气也不伤人,但是谁都靠近不了。所有人只能等着,好歹这位主睡得不久,也倒是醒了。

只是,醒了之后,又是一番折腾,不管他们说什么,她自顾自抱怨床太硬,稻草扎人,睡得很不舒服云云,将牢房从石床到光线,从蟑螂到老鼠,一直扯到了人文关怀,连隔壁老者都嘴角开始抽搐,才怡怡然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掸了掸裙子下摆,当先跨出了牢门,还很不耐烦地回头催促,“还不快些?”

衙役们都想哭……是他们不想快一些么?

基于今日“罪犯”的身份特殊性和举动奇怪性,来了四个衙役,跟着出去的只剩下一个资历最小年龄最小的小衙役。这会儿,小衙役终于明白那些个人为什么非要自己跟着来了,他又快哭了!是他们没有讲么?他们前前后后说了几十遍好么,是您不愿意听啊!

再看这位打着哈欠一脸无辜的模样,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而这一切落在暮云翼的眼中,味道就完全不同了,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府尹大人……这就是你说的认罪?你可知道,威胁一位二品县主是什么罪名?!威胁一位受陛下邀约来做客的异国公主,又是什么罪名?”

他有看向跪着的那位目击者,沉声问道,“还是说,你这位猎户,承担得起嘉善城虎视眈眈的十万铁骑,承担地起将军府的怒火?嗯?!”

那位老猎户,“啊!”地一声,短促而尖锐,整个人往后一仰,撑着身子往后挪了几步,突然撑到一双绣花鞋,往后一看,就见那位女子眯着眼对着自己微微笑着,俯视下来的嘴角,勾着嗜血的弧度……心惊之下,一个转身,就对着暮颜使劲磕着头……他是真的害怕了,他也就收了一锭金子,哪知道这个女子身份如此恐怖,那人根本没有告诉他啊!

“世子爷!你这是打我下属在先,恐吓证人在后,就算您是将军府世子爷,本官也是可以上报陛下的!”一直以来为官的优越感,今日被人这般踩到了脚底,再能忍耐的人也有了脾气。

“呵!陛下?今日听你提了这么多次陛下,那我倒确实想请陛下理论理论了!你!”暮云翼指了指暮颜身后站在门口一个劲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衙役,那衙役苦巴巴看过来的眼神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狗,“对,就你!带着地上那份认罪书,拿着本世子的腰牌,去进宫面见陛下,就说这是长乐长公主的罪状,问问他怎么个判法!”

那衙役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哭丧着脸慢慢跪下,就是不敢接这活。

暮颜看着,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这才走到暮云翼跟前说道,“大哥,这罪名,的确是我认得,没有被胁迫。”衙役一到牢中找她,她就知道必然是将军府来了人,当下便有心要欺负一下这些人出口气也是好的,毕竟,这牢中环境是真的差,那稻草扎人也是真的,扎地她生疼。

这些年来,养尊处优惯了,这环境自然是气恼,所以才有了进门就嚷嚷的那一幕。

这会儿,见暮云翼是真的火大了,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她肯认罪进牢房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是这一闹闹没了,那刚才真的是被白扎那么疼了……她朝着暮云翼眨了眨眼,暮云翼一愣,无声问道,“留下?”只有一个口型,没有声音,但是暮颜看懂了,悄悄点了点头。

那边,府尹脾气很不好地说道,“世子爷,长公主都说了,是她自己认得罪,没有威胁,没有用刑,您还有什么疑问么?这件事,就算陛下插手,也是要按照律法行事的!”

暮云翼重重哼了声,拉过暮颜左右看了看,见她并无异样,才放了心。

“大哥,你先回去吧。我相信,府尹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的,不会让暮颜受了不该受的委屈的。”

暮颜淡笑着说道,很是体贴温柔地回头看了眼府尹,府尹只觉得那笑意,让人后背直冒冷汗,只是再看一眼,却又觉得自己该是眼花了,当下便沉声问暮云翼,“世子爷,可还有什么问题么?”

暮云翼起身,没有回答府尹那么明显的逐客令,交代暮颜,“你先好生待着,每日府中都会派人来送饭,等我回去也会让嬷嬷带些换洗衣物过来。”

暮颜含笑点头,毫不客气地要求道,“再带一床褥子过来,牢中石床着实冷硬,稻草也是极其地不舒服,睡都睡不好。”俩人闲话家常,倒像是说着准备郊游的模样,令府尹暗暗膈应,还嫌弃不舒服,哪家牢房会给你柔软的被子?!你当你是在长公主府啊?是不是还要找个婢字伺候着?

可是心中腹诽,嘴上却是不敢说,送走了一尊大佛已经极其不容易,留下的这个更是难对付,如今他已经不考虑怎么免罚了,只想着自己怎么好好活着……

暮云翼交代完就走了,走前看了眼府尹,那眼神中,满满的威胁恐吓……倒是暮颜,送走了暮云翼,就笑眯眯地转身,也不看地上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哪里的老猎户,而是很是和蔼的问府尹,“大人,暮颜这就回牢房么?”

明明笑地温婉而亲切,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称呼,反倒是自称暮颜,只是,那笑意,比之暮云翼的恐吓更令人担忧……府尹有些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手下继续带着暮颜回了牢里,心中哀叹,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也不知道这主又在动什么脑筋,就向方才进门的时候,一开始没觉得,现在却已经发现了,她早就应该猜到是将军府来了人,才会一进门就先嚷嚷着自己被威胁了!

这尊神,难送啊!

第六十六章 密林相会

难送的神悠悠然晃回了大牢,甚至很好心地在衙役眼中亲自落了锁,然后微笑着回了自己的床,隔壁间的老者也已经目瞪口呆——这个小丫头是厉害呢,还是无知呢?再看暮颜,却是翻了个身,兀自朝里睡了。

其实,暮颜根本没有睡着。

她的面前,靠近石床和墙壁的交界处,有一行用炭写下的小字,“今日戌时三刻,老地方见。”落款,是高如玉。有人借着高如玉的名字引诱她出去。

暮颜自然不会相信神鬼之说,这一次,高如玉是真的死了,如假包换,那么写这排字的人,必然是想要勾起她的兴趣而已,只是,为什么他/她就能认定,自己能出的去这帝都府衙的牢房呢?不说门被锁着,外面那么多衙役看着,一个大活人如何出去?而整个牢房,除了那扇门,就只有头顶上那个很小的天窗,够一个孩子爬过去。

这个疑问,一直在盘桓,一直到晚膳时分。

将军府的嬷嬷应着暮云翼的安排,送来了厚实柔软的被褥和明显是精心准备的饭菜,因此,暮颜早早地用了膳,窝在石床上发呆,隔壁间的老者见了那阵仗,更觉得暮颜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越发感慨她不该这般仓促认了罪,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暮颜只是温软地笑着,没有说话。不认罪,她怎么进来,怎么见到这排字,怎么知道这黑暗中伸出的手是谁的?

牢中膳食来得很晚,天窗中已经是暗沉沉的暮色了,才有衙役推着晚饭过来,晚饭很是粗糙,破了边的海碗上一大碗米饭,上面几根泛黄菜叶子,还有一些红色的肉汤类的汁浇在饭上,除此之外,上面都没有,因着衙役不耐烦的动作,那碗震了震,菜叶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暮颜抽了抽嘴角,没有去接,倒是那老者,看着她的那碗饭,支支吾吾地说道,“姑娘,你不吃么?”

暮颜摇摇头,走过去端起了碗,侧着递了过去,老者接过了放在身边,又开始扒拉自己的那碗,道着谢说道,“中午的饭都是馊的,没下得了口,这会儿,是真饿了。”说完,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解释了为什么一大海碗还不够的原因。

“馊的?”暮颜一怔,下意识问道。

“是啊!你这样的小姐一定没见识过吧,牢中哪里有人管这些,有时候是没有吃的,有时候是馊的,进了这牢里啊,可没人把你当人!”老者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也就这丫头,这么爽快地就进来了,果然是无知啊!

无知的暮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老人家,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进来的?”

“为什么啊……”也许因着这小半日的相处,也许是因为手中的一碗饭,老者隐隐有些打开了话匣子的冲动,感慨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啊!那日,若非我贪睡,那把火怎么能着地起来呢……后来他们说我故意纵火,我便也应了,的确是我的错啊!那么好的人,就这样没了……”

他喃喃自语,宛若梦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暮颜蹙着眉听了个大概,刚要问,就见老者突然缓缓倒下了,暮颜一惊,赶紧奔过去,就见他胸膛起伏,睡得安稳。

当下也是失笑,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呢,还吃着饭呢……

饭!

她目光灼灼落在那碗饭上,看了一会,又豁然抬头,就见不远处的牢房里,还有围着桌子吃饭的衙役们,都一个个倒下了——这饭,被下了药。

这是,为自己打开了方便越狱的大门?

暮颜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一个人抬着头了,又看了看锁的好好地大门,视线落在自己的腰带上,到底是什么人,似乎对自己足够了解,知道自己能够劈开这扇大门,知道自己不会吃那一碗饭……她抽出了腰间岁和,一刀就劈开了劣质的锁扣,名剑岁和就算不是最出名的利剑反而更负盛名的是它的美丽,但是对付这些锁扣却是完全不在话下,她推开了门,握着岁和一路出了大牢。

大牢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声响都没有,就像是被上苍之手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以不同的姿势安静睡着,只有远远地一两声呼噜声打破宁静。

见他们并无大碍,暮颜便提着剑,出了大牢,见天色尚早,她还若无其事在彤街上转了一圈,才怡怡然出了城,去了那片密林到了当初和高如玉谈话的地点。和高如玉的老地方,自然是那片密林。

密林里,一个身穿黑袍的背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看身形,很是娇小,像是个女子。这倒是令人有些意外,暮颜刻意加重了脚步声,那人听到了声音,立刻转身抬头看来,露出一张不陌生,但也绝对算不上是熟悉的脸。

暮颜看到这人,一怔!出乎意料地诧异——为何会是她?!

==

暮云翼出了府之后,一路去了万品楼。万品楼是谁的,这些年他早已知道,暮颜也没有打算瞒着他。

他去了万品楼,找了郭掌柜,写了一张纸条,于是,那张纸条在万品楼精心培育的信鸽腿上,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去了夕照皇城。暮颜冒险也要留下,他阻拦不住,但是总也担忧,他知道三叔就算人不在熠彤,但是势力早就安插在了熠彤的各个角落,否则他也不会让暮颜一个人回良渚。

暮云翼猜对了。

比之他发出去的信函更早到达暮书墨手中的,是禁魂域通过秘密渠道传递到暮书墨手中的信函,那日,府尹一上门,颜府的暗卫就已经发出了这封信。

只是,彼时,距离发出信件已经过了几日,若是再回良渚,又是月余,到时候,这件事早已尘埃落定,暮书墨握着那封信,思考良久,才招了小谭进来,吩咐了几句,小谭吃惊地睁大了眼,见自家主子不像是说笑,低了头领命出去。

第六十七章 密林相会(2)

而彼时的密林里,暮颜诧异看着眼前的女子。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中,树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驳而细碎的影,气氛很安静,倦鸟已归巢,四周只有偶尔的树叶沙沙声。

对面的女子,依稀还有着记忆中的容貌,却要比之曾经苍老许多,只是以前的怯弱瑟缩却是没有了,眉目间,满满的都是戾气和不甘。看着暮颜的眼神,似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一个,在暮颜印象中已经渐渐淡去甚至有些被遗忘的女子。应该说,自从当年事件之后,暮颜便再也没有想起过她。

林依依。将军府老夫人娘家的那位亲戚。

“是你?”暮颜淡淡开口,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还是一如往常的淡然,似乎眼前是谁,于她而言关系并不大,这声问话,更像是打招呼,说着好久不见的模样。

“怎么,没有想到吧?”对面女子却是有些疯狂,看着暮颜,咯咯笑着,“你一定不会想到,你终有一日也会落在我的手里!”她隐没在黑袍里,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在月色下透着令人心惊的苍白,瘦削的脸颊上,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便显得格外夺人眼球了。

暮颜看着对面的黑袍女子,意味不明,淡淡反问,“落在……你的手里?”

她的不在意,成功引起了林依依的怒火,她就是讨厌暮颜这种似乎什么都入不了她眼的样子,情绪有些失控,她看着暮颜,挥舞着手臂,吼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叫越狱么?很快,整个府衙的人都会知道,你下毒、越狱、潜逃,然后,整个良渚、整个夕照都会知道,他们尊贵的女神,良渚的县主,夕照的长公主,在良渚近郊杀了人,还越狱潜逃了!你以为你还回得去么?!暮颜!你这辈子已经毁了!跟我一样,毁了!”

“毁了!”她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越说越疯狂,咯咯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几乎是嚎啕大哭,一边哽咽,一边喃喃说道,“暮颜!你根本不会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再胆小,再怯弱,可是少女心都是一样的,知道自己将要嫁进将军府、见到了自己未来夫君之后,那份心底微酸而甜美的泡泡就开始与日俱增,这远远比“成为将军府女主人”的喜悦要多得多……可是就因为暮颜的三言两语,那些即将沸开的泡泡,突然直接就被一大盆凉水兜头浇下,什么都不剩了!她成了所有人的笑话,一顶小娇,直接抬出,再抬入,她成了妾,还是一个自始至终都不得宠爱的妾,甚至,两年多了,暮云翼从来只当她不存在!

凭什么?

她虽是林家庶出的女儿没错,可是暮颜算什么?她只是一个私生女!凭什么得了暮云翼的喜爱,当了二品县主,封了府邸?也算老天有眼,她终于失踪了!可是……为什么她又回来了?以更加高不可攀的姿态回来了?!多么高贵,多么优雅,她裙裾微浮衣袂飘飘地在马车上露面,她这一生唯一喜欢过的男子,她名义上的夫君,含笑将暮颜从马车上牵下来,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她呢?她只能在人群之后,跪地叩拜!

凭什么?!她不甘心!这两年来,日日夜夜的难眠和忧思,那一刻就如同突然复活的魔鬼一样,扼住了她的咽喉。

暮颜看着眉眼间都是戾气和疯狂的林依依,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当年所做作为,对于这个大陆的女子来说,终究是太过了,的确是毁了她的一生……令一个当年胆怯、懦弱,对外连一句话都要说地磕磕碰碰的少女,变成了这样乖张而疯狂的一个人,她有些不忍,终是说道,“对不起。”

只是,这个时候的林依依,早已听不进任何话,更何况还是道歉的话,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暮颜为了脱身无奈之下才做出的让步罢了,当下嘶声力竭地吼道,“对不起?……哈哈!我告诉你暮颜,今日,你说再说对不起都没有用!”

“我说对不起,不是为了今日摆脱你,我只是觉得当年所为,的确欠你一句抱歉。至于今日,你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而我,顺势而为想要看看究竟谁要对我下手罢了。如你所说的落入你手,怕是不存在的。”暮颜心平气和地说道,和这样一个疯魔的女子争什么呢,今日这结果,倒是挺失望的,也没有必要问林依依,她必然不会知道对方的身份。

“呵!你以为你还回得去么?就算回去又怎么样?杀人越狱的罪名也就够你在牢中一辈子了!”

暮颜看着言语间都是恨意的林依依,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林依依下意识惊骇地后退一步,暮颜一笑,也不上前了,说道,“那本宫就让你亲眼看看,本宫会不会在牢中度过一辈子。”

暮颜转身,再也不看那个疯狂而暴戾的女子,那人找了林依依将自己骗出来,必然是牢中还会发生什么,以坐实自己的越狱罪名,若是因此还死了一些人,那自己就更加在劫难逃。既然这里没有她要找的答案,便也该回去了,她叹了口气,停了步子,却也没有转身,只是轻声说道,“你,便好自为之吧……”

当年,她虽言行欠妥,或者说,急于破坏这门错误的婚姻,她考虑了暮云翼,却没有考虑这个怯弱少女的打击……今日所谓,便当是还清了吧。

她举步朝林子外走去,脚步有些快,身后,突然安静下来的林依依看着暮颜急步离开的样子,她以为,今天之后,她会很开心很得意,可是……这些并没有到来。微凉月色里,她只觉得有些冷,那冷意,透入骨髓,令她难过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

而此刻,不管是朝城中而去的暮颜,还是林中兀自难过着的林依依,都并不知道,府衙中的情况,比她们想象中的,都要眼中许多。

第六十八章 府衙大火

一场大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等到衙役们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衙役们抬水的抬水,救人的救人,呼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大半夜的时间,几乎惊动了整个熠彤,连宫中都得到了消息,只是福公公见陛下这几日都睡不好,今晚难得睡地熟,便压下了消息,只派人去帮忙灭火,因着侍卫的加入,失控的大火终于得到了控制。

暮颜回到府衙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离开时还安静如斯的府衙,这会儿起来的大火几乎映红了上空一大片的夜空,夜幕重重下,这片比白昼还有明亮热烈的天地之间,都是哀嚎和尖叫此起彼伏,被人搀扶着出来的衙役们看着都触目惊心,一些衣服都已经烧完了,露出血肉模糊的身体,空气中都是一股焦黑的味道。

她心中一凛,隐隐有怒火升起——为了给自己制造这么些麻烦,这群人竟然如此枉顾人命理法?!大牢里所有的罪犯都已经吃了晚膳昏过去了,就算府衙进去救人,也不会救他们,只会救同僚,也就是说,这些不管犯了何罪,也不管还有没有生路的人,这样的大火,人命早已不得保全,恐怕牢中多数犯人都将葬生火海!

府尹皱眉站在大牢门口指挥者,心绪烦乱,从昨日高如玉的死开始,事情就有些棘手,这场大火,明显是人为,所有的衙役和犯人都在昏睡,明显是被人下了药,而方才手下已经进去看过了,所有牢门都好好地,唯独少了那位长公主殿下……也就是,很大可能性是那位长公主殿下下药、越狱,顺便放了把火!

正皱着眉考量这件事报到陛下那里,会是个什么结果,毕竟长公主身份特殊,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发两国战乱。正皱着眉苦恼着,就见暮颜从旁边走来。

整个府衙乱糟糟的一片,不是火就是水,几乎没有一块干净完整的地方,衙役们也是满脸的灰头土脸,唯有从火场外走来的那个少女,素色长裙,素面朝天,未施粉黛的小脸,看着清秀却贵气,优雅非凡的模样。府尹微微侧目,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大嫌疑犯,再看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随机冷了脸,怒喝道,“长公主殿下!您能否给下官解释一下?”

谁知,应着火光而来的女子,突然一改清贵之气,面露无辜之色,眨了眨眼,然后府尹大人就看到,那双墨色的瞳孔里,突然而起的雾气显得少女整个人楚楚可怜的,她又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我还想问府尹大人呢,为什么我会在郊外醒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醒来?”府尹抓住了这两个字,嗤笑一声,道,“殿下是说,自己是昏睡着被人绑架走的么?”

本意是讽刺,没想到暮颜真的无辜地眨了眨眼,点点头道,顺着杆子就往上爬了,“对呀,也不知道怎么的,晚膳时候格外困,便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在城外林中了,就担心大人以为我畏罪潜逃,赶紧赶回来,没想到见到这景象,是走水了么?如何走的水可知道?”

府尹被她问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头才发觉,自己是不是太听话了?当下虎了脸,“别以为你说是被人绑走的本官就信了你!这场走水和下药,还是你嫌疑最大!来人呐,将人给我看着!等火灭了本官再来好好审审!”

立刻,就有两名手下走到暮颜身后,抓着她胳膊,这一次,他们态度明显要比之前凶悍很多,看向暮颜的眼神都带着怀疑的意味,暮颜无奈地苦笑,这事儿真不赖她,她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想想就知道了嘛,要这样大范围的下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也是受害者嘛……”

这话是说给府尹听的,只是背着身凝眉看着火势的府尹似乎并未听到,大部分衙役已经救了出来,火势也渐渐地小了,这么半夜的折腾下来,木质结构的建筑被烧的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些零星火苗在滋滋地冒着烟,不停的有人跑进府衙,带着焦黑已无生气、或者尚且还活着却也半焦黑的同僚们出来,至于牢狱里的那些个犯人,活着的自然被人带了出来,至于已经没了呼吸的,也就没人管理了。

出来的犯人也就十来个了,暮颜左右环顾了下,那位絮絮叨叨的老人家不在其中……

心中隐隐的恻隐之心,有些难受的情绪很清晰地浮上来,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因她而死的人早已不是一两个,她早已不是什么都要悲天悯人一下的大善人了,可是,今日整整一个牢狱的犯人,看着何其触目惊心!哪怕他们是犯人,的确是罪有应得,可他们的生杀之权不该由她来定夺,他们的余生不该由她来结束。

府尹当即安排了一些人清理现场,一部分人看管剩下的犯人,又按照伤亡程度安排了大夫,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天际都犯起了鱼肚白,侍卫们在统领的带领下回了皇宫。

侍卫统领一路上想着所见所闻,觉得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夕照的长公主殿下,就一定要立刻汇报才行。因此,回了皇宫立刻就去了良渚帝寝宫候着,福公公一听,也觉得事态严重,怎么也想不到,长乐长公主会被以杀人罪抓进了大牢,还涉嫌下毒、越狱,如今还说着纵火案也是长公主所犯,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可是长乐长公主是谁,是受邀前来做客的夕照最得宠的,唯一的长公主啊!

福公公越想越不敢想,当即也不管陛下到底起了没,赶紧推门进去,来到床边,就将良渚帝叫醒了,一五一十将侍卫统领所说的原封不动地回禀了良渚帝,一个字都不敢落下,果然……就见到方才醒来的陛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第六十九章 大堂审案(1)

府衙也不是每一天都升堂。

相反,因着帝都这两年治安环境愈发地好,府衙事务也很少,十天半个月升一次堂的也是有的。

只是这两日,倒是连着为了一件事,连连升堂,一些百姓都被半夜的大火惊了,这会儿都围在府衙大门外,连连张望,对着大堂站着的少女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只觉得那少女,只要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贵气非常,主要的是,谁来了这大堂之上,都要跪拜叩首,她却怡怡然站着,姿态潇洒。只那遥遥一站的背影,就让人觉得和所有女子都不同,却又觉得女子就该是这样的,美丽中带着潇洒,温婉中带着锋锐,令人耳目一新,移不开目光。

是的,这个人就是暮颜。

这一次,连椅子都没有。但是却也没有要求她下跪。

她的跪拜,府尹自觉地还是受不起。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殿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觉得,这两日劲说地都是这些话,连自己都有些听腻了,觉得如此大道理说着也着实没什么力道,又接了一句,“本官还是那句话,你且好好交代交代,若是有半句虚言,本官也是可以揍禀了陛下,给些苦头你吃吃的。”说着,双手握拳,朝着皇城的方向虔诚地行了一礼。

暮颜偷偷打了个哈欠,面有倦色,这折腾了一整晚,还未睡觉,困意席卷而来,她低声而温婉地解释道,“本宫方才所说都是真的。吃完了晚膳,突然一阵困意席卷而来,本宫就在那石床上睡了,睡着睡着,只觉得寒冷异常,才醒了过来,没想到,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城外林中,夜深露重的,也不明就里,只能往回赶了。”

“哦?那殿下何故还要想着回这大牢呢,直接回府不是更好么?或者说连夜出城回国才是,毕竟,我想就算您杀了高如玉,陛下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去夕照皇室要人。”对于她说的话,府尹一个字都不相信,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暮颜似乎受到了惊吓,被这样的想法着实吓到了,睁大了眼睛质问道,“大人!暮颜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您不知道,但是暮颜身为夕照国的长乐长公主,受陛下邀约前来良渚做客,是以国礼相待的,如何能因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官司,就潜逃回国?我夕照国的脸,岂不是被本宫亲手递到大人的手上,啪啪地打了?”

以陛下的名义,她也会。因着困意,她也有些语气不好,“再说,大人有点儿脑子就知道,若这药是本宫下的,那本宫该如何下,才能让整个大牢的衙役和犯人统统中招?还是大人觉得,你这偌大帝都府衙,已经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本宫除了这大牢,又何故要大费周章放了火吸引你们的注意?之后,本宫既然已经离开,为何还要回来?大人是以为,本宫和您一样,傻么?”

一字一句,口气锋锐,都在说他脑子不好,傻,再好脾气的人都会被气出脾气来,更何况,还是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有些炸毛的府尹,当下重重一拍惊堂木,连名带姓叫道,“暮颜!别以为你有夕照撑腰,就可以在这大堂之上,为所欲为!我良渚律法……”

“我知道嘛,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人,您说了很多遍了。但问题是,这法不是我犯的啊!”话头刚出,就被暮颜不耐烦地截了,“大人,你何不查查今日送饭之人,或者说做饭之人,是否有所异常呢?为何就一个劲逮着我审呢?”

因为本官就是觉得你嫌疑最大!

当然,这句话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下去带人。这件事,虽然暮颜嫌疑很大,但是如她所说,也不是不可能。再看大堂之上,少女伸手浅浅打了个哈欠,换了个站姿,依旧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模样,可也潇洒到赏心悦目。日色渐渐升起,从大门口洒进来的日光,迎着少女背后落下来,似乎给她镀上了一层金闪闪的光芒,女子背光而站,墨色的瞳孔里,却有光,比身后金光更璀璨,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有些困倦,但着风情无限。

此女,妖异。

府尹微微蹙眉,下了结论。

没一会儿,就见手下带着人来了,只是和意料之中的不同,来人一身黑色遒劲长袍,腰间挂着佩剑当先走了进来,他身后才是自己派去带人的手下,一人提溜着一个有些面熟的下人打扮的,应该就是做饭和送饭之人。

那黑衣人走到暮颜身边,转身,对暮颜行了一礼,甚是恭敬,唤道,“三小姐。”

不是县主,不是殿下,是最初的称呼,三小姐。暮颜诧异抬头,就见是暮小叔身边的暗卫首领,墨一。

墨一行了礼,才走上前,对着府尹拱了拱手,转身指了指其中一个,道,“大人,我是将军府三爷的侍卫,奉命保护三小姐安危。自从三小姐被大人您以杀人罪关进大牢后,我就去找证据以证小姐清白,正巧,昨日在府衙后门见到这人和一男性黑袍人行为鬼祟,见他从黑袍人手中接过了油纸包裹的东西,我觉得事情诡异,便追着黑衣人而去,只是没想到夜晚光线太差,还是被他溜了,回来时正巧瞧见府衙大火。”

府尹的脸,黑了。足以滴下墨汁来的脸瞧着那人,那小厮哭丧着脸,噗通一声跪了,大喊冤枉,“大人,绝无此事啊大人!一定是他要帮自己主子脱罪瞎掰的啊!”

“来人!将他扒了,搜!还有房中、膳房,统统仔仔细细地搜!不得有半点遗漏!”府尹大人大喝一声,今日这案子,兜兜转转除了内鬼,他的脸被大的生疼,只觉得方才暮颜所说的“傻”字宛若实质性的重重贴在了他的俩加上,火辣辣地。也因此,撞到了枪口上的膳房小厮直接成了最大的发泄对象,很快,衙役们就将他拖了出去。

第七十章 大堂审案(2)

很快,衙役们带着万念俱灰的小厮和一小包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回来了。在那小厮卧房中,就搜到了还未丢弃的药包,人证在前,物证在后,小厮只得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

只是对于黑衣人是谁,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这小厮手脚素来不太干净,经常偷了膳房里的东西带回家,一来二去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不知道这黑衣人如何得知了,就威胁他将这些药下到了饭菜里。原想着也就是一些迷药,并不会伤人,睡一觉也就好了,至于牢中走失了哪个罪犯,也是偶尔会发生的事情,新的府尹上台后,为了自己的履历好看,基本上是对这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的,否则,他如何敢?

谁曾想,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当火烧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事情大了。

小厮跪着,磕磕绊绊说完了,早已经吓得不敢抬头,多少条人命啊,他如何担得起!此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恨意——他们在大火中丧生的同僚,都是拜他所赐!

“放肆!本官素来和善,倒成了你们玩忽职守浑水摸鱼的借口了!”自己手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府尹有些尴尬,更多的又是恼怒,若是以往还好,可是这件事牵扯到了下面那位主子,便着实有些令人心惊胆战。这一天一夜下来,这位主子是什么脾性,他如何还能不知,看着是和善,实际上得罪不起啊!

更何况,这人身后,有多少倚仗啊!随便来一个,他化成灰都不够谢罪的!

“呵……和善?”暮颜轻声嗤笑,“府尹大人,你这才叫玩忽职守,底下人长期贪用公物,你却毫不知情?就你这能力,本宫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何这两年,听闻京中案子,多成悬案。”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

可是,方才自己理直气壮地咬定,纵火案就是暮颜,这会儿却证明自己不仅冤枉了,还是因为自己这出现了内鬼,脸上多杀有些挂不住,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悄悄咳了两声,边上始终默不作声的太师爷似乎突然醒悟,赶紧挥了挥手,就有两个手下搬来了红木大椅子,摆到了暮颜身后,暮颜微微侧目,挑了挑眉毛,并未有所举动。

边上,墨一突然沉声说道,“我们三小姐坐地椅子,必须要铺有三层软垫,三层上好丝绸。”一个铁血男儿,用一种面无表情,铮铮铁骨的模样,说着这样的话,格外有违和感,至少,府尹就被这样“身娇玉贵”的要求惊地瞪大了眼,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那昨日这位长公主怎么没有这样的要求?这会儿得了便宜开始卖乖了?别忘了,她就算不是纵火犯,可还是杀人犯呢!

太师爷看着府尹有些奇怪的脸色,对着搬了凳子之后就站立在暮颜身后的两个手下使了个颜色,那手下里面转身离开,很快,就带着三层软垫三层绸缎上来了,太师爷笑着说道,“长公主殿下,府衙丝绸必然比不上长公主府的上好丝绸,殿下请赎罪,在这便将就用用吧。”

新晋“豌豆公主”暮颜,微微点了点头,在那俩手下铺好垫子之后,矜持地坐下了,心中默默给突然起了冷幽默的墨一点了个赞。

“咳咳……”府尹大人咳了两声,缓解了下尴尬,见暮颜依言坐下了,心中大石头才落了地,至少没有揪着自己冤枉她的话题不放不是?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那……这位侍卫大人,可知那名黑衣人去往了何方?”言语之间,很是恭敬有礼。

“我一路追踪着他,他对熠彤大街小巷极为熟悉,在闹市里我追他好几条街,又为了避开人流恐伤了无辜行人,所以不慎跟丢了。”他说地极为自然,找不到丁点问题,可是就是这样的自然,令边上的暮颜微微蹙了眉,墨一是谁,暮书墨最重要的心腹,若是把一个重要罪犯跟丢这种事情说出来都能这样坦然,那一定有问题。

这一点,府尹自然不知道,他甚至惋惜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那是否看到他朝哪个方向去了呢?”

墨一摇了摇头,“不曾。”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暮颜在心中笃定,墨一一定发现了什么,却不愿意告诉府尹。

府尹难免失望,原本还想着若是抓住了那黑衣人,自己也算是立了一功,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责备自己得了,结果连黑衣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再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那小厮,气不打一处来,惊堂木重重落下,吼道,“来人呐!将这胆大包天在这府衙之内下药纵火的人拖下去,三日后问斩!”

衙役们立马上前,拖了那小厮就往外走,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像是破布袋子一样在地上拖行,那“斩”字落下,小厮早已吓破了胆,呼叫着冤枉,“大人!我只是下了药,没有纵火啊大人……我冤枉啊……”

声音渐行渐远,到了最后也就听不见了,府尹自然知道,一个小小膳房的小厮,如何有胆量放火,毕竟,手脚不干净的罪过和杀人放货的罪哪里是可以相提并论的,恐怕那小厮到最后都只是以为自己只是帮助一个犯人逃跑而已,只是现在心中火气旺盛,又憋屈,又膈应,自然是成了府尹的出气筒。

再看大堂上,好整以暇坐在铺着三层软垫三层绸缎的红木大椅之上的暮颜,微微斟酌了一下,说道,“殿下,虽然这下药、纵火一事与您无关,但是就杀害高如玉一事,您终究还是凶手,这牢狱之灾,您还是免不了的。”

墨一气息一冷,暮颜却微笑着接口说道,“自然,听凭府尹大人发落。”

府尹刚要说话,却听外面,细长的声音响起,尖锐、刺耳,拖长了声音,自带扩音喇叭的特效,只说了三个字,却令人心神一怔,怠慢不得,“圣旨到!”

第七十一章 陛下密旨

府尹大人几乎是立刻的,带了人就出了大堂,迎接了去。门外,那些个看热闹的人群,早就哗啦啦跪下了。就见福公公带着几位太监站在门内,趾高气昂地看着他。

心下一凛,这传旨的人也是有讲究的,福公公这种等级,从未在府衙门口出现过……今日出现,让人不得不觉得,他是为了这位长公主而来,他跪着,微微偏头去看身后少女,就见福公公几步跨前,止住了暮颜还未触及地面的膝盖,拖着她的手热情地说道,“殿下,陛下跟前您都不用跪的。您这样,若是回头被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老奴了。”

“公公客气了。”暮颜柔软一笑,起了身。

福公公才重新走到前面,淡淡哼了一声,恢复到了方才趾高气昂的模样,道,“府尹大人。”

“下官在。”

“接旨吧。”福公公说着,伸手一递,也不宣读。府尹一怔,这般样子,这圣旨,便是一道密旨,当下谨慎地谢了恩,接了旨。

福公公看着他的模样,也知道这事怪不得府尹,当下便提点道,“大人,有些人,莫要得罪。”

一怔。顿觉手中圣旨重若千钧,必然是陛下知道了什么,才下了这道圣旨,这福公公恐怕也是知晓的,当下正色说道,“是,多谢公公提点。”

身后,太师爷上前,偷偷塞了一只鼓鼓的香囊,福公公含笑收了,转身对暮颜行了一礼,道,“殿下,老奴还要回宫中伺候陛下,就先行回宫了。陛下说,殿下若得空了,便去御书房尝尝新上的雪峰。”这话很明显,暮颜是获不了罪了,不用打开圣旨,府尹都知道,这是福公公在传达陛下旨意呢!否则,若是获罪了,哪里还能去御书房喝茶?大牢里喝茶还差不多!

当下,恭敬地送走了福公公,带着手下回了大堂,小心翼翼展开了圣旨,果然,圣旨之上,寥寥数字,连冠冕堂皇的格式都没了,意思表达地格外清楚,限府衙三日之内,抓获真凶。

“真凶”,言外之意很清楚,不管这件事是不是面前这位主做的,不管这位主认没认罪,她都是没有罪的!

府尹的头,隐隐有些疼,大牢被毁,手下出内鬼,如今,三日之内,还要找到杀害高如玉的真凶,这桩桩件件,都让人想要撂挑子不干啊!可他……不敢啊!

皱着眉,看着红木大椅里,一派悠然的暮颜,恨得牙痒痒,却只能自己打自己脸,说道,“如今,大牢被毁,长公主殿下毕竟金枝玉叶身娇体贵,和那些个罪犯关在一起,必是不妥。”他似乎面有难色,考虑着一个两全之策。

边上,太师爷“突然”亮光乍现,建议,“大人,不若这样,长公主殿下还是回颜府,然后府衙派人看管着,等大牢中心修缮完毕,再行带回大牢。”至于带回大牢么,也就是说说了,陛下的圣旨他都不用看,只听方才福公公所言,看福公公的态度就知道,这长公主殿下,是绝对不能获罪的,如今,怕是府尹最头疼的,莫过于怎么亲手翻了自己定的案子,还要翻得名正言顺……

府尹低头想了想,遂沉声说道,“如此,也好。不知……殿下觉得可好?”

暮颜很是配合,笑眯眯说道,“一切听凭大人发落。”

说得好听!他什么时候有资格发落了她?从抓了她进来之后,将军府世子爷来威胁他了,暮三爷手下来抓内鬼了,如今,陛下也来施加压力了……这是一尊大佛啊!他到底是为什么,听了一个老猎户的话,就凭着一腔热情上门去拿人呢!如今倒好,送人回去还要送得各方都欢喜!

这种抱怨,自然是不敢流露半分,当下“嗯”了一声,点点头,道,“那便如此吧。来人呐!带长乐长公主回颜府!”

衙役们上前,簇拥着几乎毫不犹豫就起身出了府衙的暮颜离开,说是犯人,看着倒更像是尊贵的主子带着一群下人们上街游玩……

大堂上,看着这景象的府尹,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不管是像什么,总算是把这尊大佛想着法子送走了,接下来……便是查找真凶……

……

这边,府尹愁地头发都白了好几根,那边颜府,暮颜却是回了之后也不管那些衙役怎么看管,自顾自回了院子,洗了澡,美美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至晚膳时分,于是又用了晚膳,才召来墨一。

“说吧,你追着那黑衣人,去了哪里?”暮颜看着在自己身前垂手而立的男子,相貌普通,不苟言笑,真是很难想象,方才大堂之上,也会顾左言他地说些冷笑话。

对着暮颜,墨一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他知道,这个真相,着实有些……伤人。

他沉吟了下,说道,“谢府。”

的确,作为暗卫首领,怎么可能因为“不熟悉”地势将人跟丢,特别是在良渚帝都,若是真的犯了这种错误,他还不如以死谢罪的好。可是,谢府有些特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告诉府尹,于是说跟丢了。

谢府。

“谢锦辰?”暮颜有些诧异,问道。她想过很多人,独独没有怀疑谢锦辰,虽然知道谢锦辰野心很大,但她潜意识里,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下手。

“是不是谢大人还不清楚,但谢府是跑不掉的。”墨一下结论。

暗卫首领说话,若非百分百确定,从不打包票。既然他说了是跑不掉的,那这黑衣人,绝对是出自谢府,而很大程度上,这和谢锦辰是划等号的。她和整个谢府有来往的,便只有谢锦辰了……

只是,谢锦辰……你真的,已经为了野心,如此不择手段了么?哪怕……用整个牢狱里的衙役和犯人为祭,也要让她落实这样的罪名?

到底是何故?

摇曳烛火里,暮颜墨色的瞳孔里,是烛火都照不亮的浓黑,她微微低喃——谢锦辰,莫要让我后悔治好了你的腿。

第七十二章 风声渐起

暮颜这两日,过得格外悠闲。那么多个衙役天天守着,她也不觉得膈应,自得其乐地在府中种花种草,或者找个阳光正好的角落,捧了本闲书,消磨一个午后,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长公主殿下这两日嘴馋,总嫌弃府中厨子做的饭菜甚是难吃,点名要吃万品楼的。这不是衙役守着出不去么,那便指派了衙役每一餐都排了队去买回来。

指使起来理直气壮地毫不手软。

墨一对她说的事情,似乎对她完全没有影响,这一点,令墨一微微有些不解,谢锦辰这种行为,其实和恩将仇报没有什么区别,在墨一看来,这是最不可饶恕的。

暮颜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可是,她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若只是想要嫁祸给她,谢锦辰还不至于这么闲情逸致,一个那么有野心的人,绝对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更何况,聪明如谢锦辰,应该知道,就算她真的杀了高如玉,整个良渚也没办法真的把她怎么样。

所以,她在静观其变。

只是,窝在这颜府消息有些不灵通,她便一次次借着万品楼的手,传递了消息。饭菜衙役们自然会检查,可是他们如何能知道,万品楼除了圈养的鸽子,还有自己一套独立的暗号系统,就算你这些伙食都翻个底朝天,你都查不到什么。譬如今天,她大约可以猜到谢锦辰的目的了——他想要借此机会,引发两国战乱。

只要是当初认识南瑾的人都知道,暮颜这个长乐长公主,远比世人一人的受宠,要受宠地多。一旦南瑾知道,暮颜受到了丁点委屈,那么倾国而起,并非不可能。

谢锦辰,为了扳倒良渚帝,不惜引起两国战乱,以她这个两国之间最直接的纽带为诱饵。

突然之间,那个宫阙之外,大树底下蓦然回首的如玉眉眼,有些模糊不清,他唤她,颜儿。语调一如既往地温软。

只是就那么一瞬间,风雨起,花落成泥,那碎金日光下的缱绻眉眼,成了暗夜密林里,从背后伸出的匕首……握着匕首的主人,嘴角残忍的弧度,目光中,寒芒乍现。

原来,谢锦辰,从我踏上归国之路,你就将这一次原封不动地设计好了,巍巍宫阙的等候,万品楼的相会,你暗中放出风声,你知高如玉一定会出现,而我,必定会见到她,并跟出去。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像是你安排好的剧本,连林依依都被你找来当作棋子,可谓用心良苦。

暮颜将这一切都梳理了一遍,只觉得谢锦辰应该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老谋深算,更冷酷无情。

她叹了口气,终是为了这样的认知有些遗憾。

……

长乐长公主受邀前往良渚作客。

只是,这作客,却在到了良渚没两日,就被以“杀人罪”抓进了大牢里,当晚,大牢还被人纵了火试图一把火将长公主殿下烧死在大牢里。这样的风声愈演愈烈,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传开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夕照皇城,竟奇怪的也很“及时”地出现了这种风声,时间差都没有发生。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风声,就传到了南瑾和暮书墨的耳中。

自从暮颜离开后,暮书墨和南瑾还是会每日去长乐宫用膳。也有大臣反对,觉得昔日没问题也就罢了,如今后宫已有陛下妃子,暮家三爷住在皇宫里实在有些不妥,只是,当事人对此反对之声都未在意,暮书墨依旧在帝都、皇宫之间来去自如,进出的频率连皇宫宫门守卫都暗暗咋舌——这三爷,真忙。

不过其实,暮书墨也不常在皇宫住,他自有他在帝都的据点,也不常正儿八经地走宫门,所以宫门守卫还是低估了暮三爷的忙碌程度。

今日,暮书墨正巧就在宫中,便去了长乐宫用晚膳,南瑾是几乎每日必去,于是,晚膳之前,俩人又凑一块下了盘棋。不得不说,南瑾就是个被杀手事业耽误的好棋手,暮书墨难逢对手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战地酣畅淋漓的对手,自然一有空就来皇宫找南瑾。

只是这棋才下了一半,总管公公就低着头跑了来,小碎步踩地地都在颤,手中拂尘颠儿颠儿地甩着,暮书墨皱皱眉,这总管,往日里都退地远远的,于是抬头,挑眉,无声询问。

公公走到两人跟前,低了头,心中七上八下的,有点儿不敢说,主要是不敢承受这俩人的怒火,“陛下,三爷,方才有小子们来说,今日出宫去采买,听到了一些风声。”如若是真的,怕这天下要腥风血雨了。

而自己,可能是雷霆之怒的首当其冲的受害对象。

他缩了缩脖子,看到陛下正要落子的手停了,又说道,“小子们听说,长乐长公主殿下,被良渚府衙抓起来了,说是……说是……殿下在熠彤皇城里杀了人,还说……还说……”

原本轻轻夹在指尖的白色棋子,瞬间化为粉末,消散无痕,陛下的手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连头都没有抬地问道,“还说什么?”声音带着风雨欲来的沉闷。

“还说……有人在大牢纵火,蓄意将殿下直接烧……烧……烧……没了……”越来越大的沉闷气压下,那个“死”字这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说是烧没了……

偷偷在心里抹了一把汗,额头上的他也不敢抹啊,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不敢乱动,胆战心惊的,就怕自己和方才那颗白色的棋子一样,烟消云散了。

“哦……?这件事发生多久了?”暮书墨轻飘飘一句话,突然打破了周遭的沉闷,瞬间,空气也流动了,呼吸也顺畅了,只是总管公公丝毫不敢懈怠,半转了身子,恭敬回道,“禀三爷,说是几日了。”

隐隐似乎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了。绞尽脑汁想着,突然灵光乍现——才几日时间,这风声是如何传到夕照的?更何况,殿下满打满算去了良渚才几日时间?

第七十三章 风声渐起(2)

如此想着,便小心翼翼说出了自己困惑,“三爷的意思是——这是陷阱?”

这风声,他时常在宫外溜达,怎么会没听过,只是听听也就罢了,当真?那就真的跳进陷阱里去了,他淡淡笑着,勾着唇,意味不明,“你家殿下是什么样的人?还能让人凭白无故欺负了去?”

总管一听,想想似乎的确是这样没错,殿下虽说看着是个好相与的,但是若真的被人触及了利益,怕就会变成最不好对付的那个。如此想着,总管那颗提心吊胆的小心脏才安全地落了回去,既然如此,那两位的滔天怒火,自然不会冲着他来了。

“不过……既然都找上门来了,没点儿表示也说不过去。”南瑾开口说道,总管公公弯了腰,听命吩咐,准备着大刀阔斧地还击回去,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陛下说话,偷偷抬了眼,就见陛下拿起旗盒中的白子,端详了一会,终于开口了,“再去命人弄一颗暖玉白子来,记住,要一模一样。”说完,将手中白子递给了总管。

……

所以陛下,在你看来,如何补齐这些棋子,免得殿下回来怪罪于你,才是更重要的么?心中腹诽,嘴上却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能捧着那颗重若千钧的棋子退下了。

而等总管退下了,南瑾才抬头,看着已经打开了折扇,神色不明的暮书墨,暮三爷嘴角的那抹弧度,残忍到嗜血的地步,他淡淡开口,声音凉薄而狠辣,“嘉善城的城门,该打开了。”

“嗯。这件事交给我。你负责暗处就好。”南瑾点点头,起身,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转身离开。

==

嘉善城的门开了。

即使是暮颜消失不见的那段时间,都只是扬言威胁的嘉善城,突然在这一次,大开城门。门内,黑压压一片夕照最厉害最铁血最无敌的铁骑严阵以待,他们行走间铠甲发出的声音,和那些马匹的嘶鸣,成了无数人夜夜不能寐的担忧。

嘉善城是夕照和良渚的边境,是夕照太上皇当年送给嘉善县主的倚仗,是两国因着暮颜而友好邦交的证明,如今却瞬间成为夕照横亘在良渚脖子上的一把利刃。

谁都知道,夕照虽然不是大陆武力最为强盛的国度,但是相比于良渚,还是强大不少,更何况,夕照最出名的就是他的铁骑。

这件事,几乎在当天,就有边境小城的守城官员派人日夜兼程报了上去,快马加鞭报去了熠彤皇宫。

而彼时,熠彤并不知道嘉善城城门打开的消息,却已经暗潮涌动了起来,人心惶惶的,那些风声经过了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早已偏离了事件本身,所有人都觉得,良渚和夕照要打仗了,因为他们陛下下了套,要将夕照长公主囚禁在颜府不让回去了。

舆论,从来都是很有用的利器。

几乎只是几天时间,一面倒的舆论,就让人开始对良渚帝口诛笔伐,都说太子被废后,陛下龙体每况愈下,却并不急着再立储君,这明显是还想着有朝一日召回废太子,而二王无论多少政绩,都终究入不得陛下的眼,虽然只是暗搓搓的谁都没胆子说大声了,但是这种话从来就不在声高,有人信就好了。

因着病体渐渐显得有些年迈无力的良渚帝,愈发地不得民心,立储位的呼声越来越高,连朝堂之上,也时时被提起,每次早朝都以良渚帝愤然离场为结局。

这一日,听说早朝之上,二王党羽再一次在承乾殿上为了立储一事争了个面红耳赤,这二王谁都不是嫡出,自然是平起平坐,谁都有机会,于是,谁都说服不了谁,吵得就差把承乾殿屋顶给掀了,陛下怒极,差点儿病发背过气去,重重拂袖而去,一直到了御书房还不解气,又砸了一套茶杯……

福公公赶紧让人清理了,自己去煎了药端进来,见陛下脸色还是很差,宽慰道,“陛下,莫要再动怒了,不值当的。仔细气坏了身子。”福公公看着神色愈发差的陛下,只觉得心疼,自己伺候了他这么些年,知道了陛下更多不为人知喜忧,他既是高高在上万民敬仰的陛下,也是有血有肉会难过会绝望的一个人,那把黄金宝座,从来都不安稳。

良渚帝叹了口气,接过福公公递过来的药,一口喝了,也不觉得苦,问道,“她如何了?”

福公公自然知道陛下问得是颜府那位,笑着回道,“一切无碍呢。老臣派人去看过,她说好着呢,这几日听闻嫌弃府中伙食,天天要衙役们去万品楼买了膳食回来吃,依老臣看呐,是可劲儿地折腾那帮衙役出气呢!”说到这里,福公公也是微微眯着眼笑了起来,颜府这位主子啊,从不会让自己亏了去。

却见陛下摇了摇头,叹气说道,“你不懂。”

微微愣怔,正想着自己如何不懂,就听陛下已经不卖关子地给他解惑道,“这两年,你还没看明白么?万品楼,就是她开的呀!她哪里是折腾衙役,她的心……大着呢!这点儿事,半点不会留在心上,她这是,靠着万品楼,了解帝都情况呢!”

一个普通的幕后老板,哪里能把万品楼开到夕照去?特别是她失踪的这两年,夕照对着良渚虎视眈眈,再见钱眼开的商人也不敢这般不要命地逐利啊!可是,几乎是她一失踪,很快的,夕照的皇城里,就出现了万品楼的招牌,这还不能说明什么么?当年失踪,是她就势而为,这两年,少了熠彤纷纷扰扰,她的商业帝国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富可敌国都不足以形容了吧。

这样一个女子,会为了这丁点委屈,就折腾衙役?

但是,她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暗中嫁祸于她的人,她自然需要自己去还回去,所以,这笔账,就让她自己算吧……良渚帝不顾吃惊的嘴巴张的老大的福公公,挥了挥手,走到卧榻边上,侧卧着睡去了。

第七十四章 风雨欲来

府尹虽说奉了陛下旨意,要求三天之内抓到真凶。可是,线索齐刷刷断在黑衣人那,膳房小厮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形容的样子听着也是极其普通的,通缉的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赏金一日比一日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拎着“嫌犯”来,又拎着冒牌货走,还有拉着自家相公来的,衙役们啼笑皆非,却也苦不堪言——这几日,工作量多地家都不能回了。

府衙漫无目的地搜寻着,找着那个泥牛入海般的黑衣人,府尹大人深深觉得,若是按照这小厮描述的,帝都熠彤,少说有几百号人长这样……日子一日日过去,陛下虽说是给了三日时间,但是之后陛下也没有催,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找着也混着,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长乐长公主还被监禁在颜府出不来。

倒也的确没人可以关注上长公主殿下了。朝廷之上,二王斗地如火如荼,陛下已经两日不曾早朝,只说龙体抱恙,这两日,除了福公公之外,所有人都不曾见过陛下,寝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遣了出来,名贵药材一波一波地往里送,却也不见太医前去诊治,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寝宫,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也不知道安排了多少暗卫。

气氛,似乎有些剑拔弩张。压抑的阴云笼罩在巍巍宫城之上,连万丈日光都有些穿不透。每一个身处宫城之内、宫城之外的人,都小心翼翼地。

等一切云开雾散,或是等一场狂风暴雨。

这一日,和往常一样,又不一样。

阴云之上,是更加浓重的乌云密布。风暴欲来。

天暗沉沉的,风有些大,卷落枝头新抽的树叶,扫地的太监扫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又满地的落叶,那落叶刮在脸上,微微的疼。空气里,有湿漉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因着天气暗沉,石灯笼里的蜡烛也没有灭,这会儿,在风中飘摇欲灭。

太监拢了拢衣襟,这天,已至春末,却还是冷的有些诡谲。他抬了抬头,看向这两日明显不正常的帝王寝宫,昨晚是他当值,见到有娘娘端着食盒婀娜多姿地一路走去,不消片刻后,黑着脸又出来了,食盒重重丢在了他的脚边,怕是连门都没给进,就被御林军给堵了回来。

不过,那点心,他是不敢动的。

皇城之中,并非丢弃的就是可以随意拿取的。若是回头被那位娘娘知道了,怕是自己也得成出气筒。所以那食盒,便搁置在自己的房间里,里面的食物,再诱人也没赶动,哪怕是坏了、馊了,也轮不到自己。

人人都说,寝宫中除了陛下,便只有福总管了。他却觉得必有一位高人在。

太医们一个都进不去,每天就守着炉子,一遍遍地熬药端过去,他们步履匆忙,低着头神情严肃,往日里熬药都是学徒做,这次,却是太医院最最德高望重的三位太医,其中一位,路过他身边地时候,嘀咕了一句——高人啊!

立刻就有一位压低了声音说道,“自然,毕竟是那位的弟子呢!”

是谁的弟子不知道,但是,此刻,陛下的寝宫里,必然还有一个人。

当然,就算无意间知道了这些事,他也不会到处宣扬,又不是不要小命了……扫好这片地,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说,这才是宫中的保命守则。他又拢了拢衣襟,低着头扫起了地。

==

到了午时。

天还是阴沉沉的暗着,阴云密布,风越来越大,街道上的小摊都早早地收了摊,雨势却没有落下,就这样憋着劲一样的悬在熠彤上空。

熠彤的守城士兵,在这狂风里,嬉皮笑脸地讨论着换班之后要去那个小酒馆喝一壶酒,这个天气,来一壶暖暖的酒是极好的。酒好不好不重要,只要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便是酣畅淋漓的。

至于城中这几日暗搓搓里的风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是一个守城的罢了!

就在这时,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响起,扬起的尘埃里,那马长嘶一声,往前一冲,腿一软,直接摔到在地。守城士兵一怔,再看马上的那人,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虽说是及时地从马上跳了下来未曾伤到,可是眉眼之间,尽皆疲惫之色,衣服也全是尘土,灰头土脸的,周遭人群都嫌弃地看了眼,绕着走。

他却稳住了身形,急急冲到那侍卫跟前,就问,“你们统领呢?我是边城守卫,要找你们统领。”他很是急切,一口气说完了就急着喘了几口气。

侍卫见他不像说假话,便领着他去了统领那,本想留着邀一份功,一般这些人都会随手赏赐一些什么,但是这守卫却是一点都不上道,直接将自己和屋内所有人赶了出去,没有拿到赏赐还白跑了一趟的侍卫骂骂咧咧地走了,抬头看了看天,加快了步子,若是不能尽快赶回去,怕是要淋雨了。

而屋内,那守卫确认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用火漆封缄的书信递过去。统领还未拆开就已经知道事情不简单,一般书信是不需要火漆封缄的,唯有军政重要信息才会如此,当下面色一凛,拆开一看,只有八个字,“嘉善城开!铁骑环伺!”

豁然抬头,看着那已经灰头土脸到看不清表情的守卫,问道,“何时的事情?”

“从嘉善城门打开,到今日,已有十二日的时间了。”这几日来,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跑累了几匹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夕照和良渚从未起过战事纷争,即使是这两年那些铁骑始终就在嘉善城守着,可是他们其实心中并无顾虑和担忧,如今却真真实实觉得,这一次,夕照是起了杀心。

就凭他们的那些个守将,如何抵挡地住?

统领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下连服侍都来不及更换仪容也来不及整理,带着那守卫就朝皇宫而去。

第七十五章 风雨已至(1)

统领一路骑马奔驰到了城门口,却遇到了正巧出宫的瑞王殿下。

瑞王殿下素来亲和,见到守城的统领,自然上前去关心一二,只是统领似乎心不在焉的,只是碍于对方身份不得不陪着的模样,于是瑞王殿下关怀着问道,“统领,可是进宫去见父皇?”

“是……是的,王爷恕罪。”

“统领不必介怀,是本王拉着你耽误了你的要事……只是,本王也不曾见到父皇,说是……不见客。任何人都不见。”他着重了“任何人”三个字。

统领一怔,这事儿火急火燎地,但是陛下这几日连早朝都不上了他自然是听说了,这下如何是好?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就见瑞王殿下柔声宽慰,“不知道统领有何要事,能否跟本王讲一下,说不定本王也能帮上一二。”

也不知道怎么地,方才还火急火燎地心,这会儿突然就平静下来了,就像是一汪泉水注入,瞬息便平静下来了,仿佛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似的,对呀!找王爷也是可以的!

也不顾边上那守卫欲言又止的深情,千恩万谢着跟着瑞王殿下走了。

……

谢锦辰是在午时过后去的颜府。

他是大理寺卿,自然可以凭借身份进去看暮颜。衙役们都已经准备让行了,却见这位年轻英俊的大理寺卿谢大人,只是站在门口,微微仰头,看着“颜府”二字,神情很奇怪,有些忧伤,有些难过,似乎又有些欣喜。

他就这样看了一炷香,迟疑着上前去,抬起的手似要扣门,衙役们赶紧上前一步要推门,却见谢大人又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

压抑了这么久的阴云,还是没有散去,那些沉甸甸积压在人头顶的东西也没有消散,天色愈发灰暗,反而因着淅淅沥沥的雨,道路都泥泞不堪,让人愈发觉得周身湿漉漉脏兮兮的不得劲。

就在这样湿漉泥泞到仿佛要把整个人都吞噬进去的天气里,“嘉善城门开了”这个消息,就像是平静海面突然而起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熠彤苍穹。

黑云压顶,所有的不安、暴躁的因子都被压抑在这小小天地里,出不去。

嘉善城门开了!

铁骑要踏平边城、踏平熠彤了、踏平整个良渚了!

可是他们的陛下,还躲在深宫里不露面!甚至连早朝都罢了!

陛下已经放弃了他们!他已经支撑不起整个良渚了!他们所有人都成了弃子!

很快,良渚就要改姓了!

赶紧将长乐长公主放出来啊!放出来了铁骑就回去了!

可是……衙役们始终纹丝不动,在这些风声响起的时候,就连谢锦辰谢大人都已经不被允许进入颜府了,所有的衙役倾巢出动,甚至,连御林军统领都在颜府门口严阵以待。整个颜府,被围地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对于前来质问的文武百官,他们只说是奉陛下口谕!

对,是口谕。不是圣旨。

所以,连能够证明所言非虚的一纸诏书都没有。只说,严禁任何人出入,死守颜府,绝对不能放走“杀人犯”暮颜。

朝臣们闻言,都怒了——两年前已经死了的高如玉,和这良渚千秋基业相比,到底哪一个更重?陛下就是要出一口气,也要看这口气好不好出啊!

陛下是真糊涂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瑞王殿下到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大理寺卿谢大人。瑞王是骑着马过来的,人群之外,高头大马之上,一身朝服的瑞王殿下显得格外风流倜傥,淅淅沥沥的雨落在他肩头、发梢、眉眼,却不减丝毫英气,反倒多了点男儿铁血,他坐在马上,看着“颜府”二字,微微叹息,终是无奈说道,“嘉善城门已开,铁骑很快就会踏进去良渚地界,事态实在岌岌可危。奈何,今日本王进宫求见父皇,想为长乐长公主求个情,想为良渚百姓求个情,只是父皇拒而不见。”

他低头,似是无奈,也似不忍,放低了声音,“本王也是实属无奈,在此恳请诸位大臣同我一起,前去宫中求见父皇。许是父皇知晓众位大臣联名请见,便也会开恩见上一见了。”他说地极其委屈。

瑞王殿下真是忧国忧民!为了黎民百姓,不惜如此屈尊降贵冒雨前来。

再看烨王殿下,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在哪里……

呵!烨王殿下?必然和他新收的小妾们温存呢!哪里顾得上这良渚社稷?

声势几乎是一面倒了。原本支持烨王殿下的朝臣们,也实在找不出什么来反驳的话,只是默默低了头——这些日子来,烨王的确是很没有作为!哪里像这瑞王,不仅宫中跑得勤,孝心表地好,连朝臣都笼络地格外给力,很多原本的烨王党,都争相倒戈了!

一群人声势浩荡地去了宫中,到了陛下寝殿,这时候,雨势已经渐渐大了,那些雨幕中“咔嚓”亮起的,整齐划一的长枪长剑就显得有些刺目和寒凉,甚至,能看得到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形成漂亮的水雾。

只是,没有人欣赏。

帽檐上哗啦啦卸下的水势,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衣服都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令人无端起了几分烦躁。如今,还被这御林军挡在了宫殿门口,而他们不作为的陛下,躲在富丽堂皇的熏着柔和龙涎香嵌着硕大夜明珠的寝宫里,不问世事。

这样的反差对比,心中的烦躁,便更盛了。

目光落在身前的瑞王殿下身上。

瑞王殿下也是浑身湿哒哒的,却没有撑伞,他上前一步,很是柔和谦逊地对着御林军统领说道,“烦请通报父皇一声,本王和众位大臣有要事求见。”

谁知,御林军统领直接冷冷回绝,“陛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见!瑞王和诸位请回吧!”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刀剑还明晃晃亮着,隔绝了所有人的前进,也隔绝了所有想要窥伺的心理。

第七十六章 风雨已至(2)

漫天的雨幕下,再适宜的温度都令人烦躁。何况,还是这般又冷又下雨,还刮着大风的天气里。而在所有人都心烦意乱的当口,巍峨的寝殿大门终于打开,噙着疏远笑意的副总管缓缓走出,他就站在宫门外,御林军之内,对着瑞王殿下福了福身子,说道,“瑞王爷,陛下龙体欠安,太医们说需要静养,您……这是……?”

上阳瑞似乎有些没有耐心了,连虚与委蛇的场面功夫都不愿意了,冷着脸说道,“福总管,边境守城将领派人八百里加急只为禀告父皇嘉善城门开了,铁骑即将踏上我良渚地界,只是不知,父皇龙体抱恙到何种程度,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陛下已经起不了床管不了事,就趁早退位?

副总管彻底冷了脸,呵斥道,“瑞王爷,慎言!”

也不知道是谁,人群之中,脱口而出,“瑞王殿下,此事就有您来主持大局吧!”声音不大,足够所有人听见,可在这黑沉沉的雨幕里,也足够没人能发现具体是谁。

此言一出,附和声一片。

的确如此啊,想想看,如今陛下只有二子在帝都,烨王至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明显在温柔乡里出不来,指望他让铁骑退兵?

还是指望瑞王殿下来得现实!

就是就是呀!福总管,如今陛下龙体抱恙,可是这夕照铁骑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再不放人,怕是真的会踏平良渚啊!

良渚数百年的基业,和高如玉的命案哪个更重?

当然,也有热血青年表示,战就战,良渚也不一定会输!但是老一辈文官再一次指出重点——两年前,陛下就血气方刚的下了圣旨要暮大将军前去震慑一下夕照铁骑,可是结果呢?暮大将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愣是说走不开……

那不是还有安阳王爷么?嘿!你忘了安阳王爷厉千川和暮书墨是穿一条裤子的啊!暮书墨如今人在哪里?据小道消息说是,连夜除了城,去了夕照皇城!如今,就在夕照皇宫里呢!

那别的武将呢?那青年看了看人群里的武将们,武将们纷纷眼神躲闪……

所以,良渚不是一定打不过夕照,而是良渚的战神,这一次不愿意战!而年迈体弱龙体抱恙到已经连寝宫都出不了的陛下,却死咬着长乐长公主不放……

“让陛下退位吧!”人群之后,有人突然高喊。

“传位于瑞王!”

原本就已经浮躁到人群,突然有些控制不住的附和起来,群情激奋,御林军们严阵以待,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只是,寝宫之内,还是悄无声息。

上阳瑞,就在这样暗沉沉的雨幕里,悄悄勾起了唇角,那弧度,残忍至极——他的父皇,应该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此想着,面上却是不忍,转身对着激愤的大臣们说道,“诸位大人,莫要这样说,父皇只是抱恙。你们这样说,置小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了。”

他依旧一脸淡定如玉的模样,转了身对着副总管说道,“小王只是带着大臣们过来看看,商讨一下对策,还请公公通融一二,让我们进去渐渐父皇。”

副总管没有说话。

却又轻微的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衣袂拂过墙角的声音,奇怪地在这大雨中听得格外清晰。那步子沉稳、缓慢,每一步都很稳健,一听就是内功深厚之人刻意放重了脚步。

“哦?”墙角响起的声音,很熟悉,带着饶有兴趣地轻佻,令上阳瑞心头一怔,暗道不好!他霍然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果然,就见到几日来连个人影都未见到的上阳烨,勾着唇,意味深长地笑。

“上阳烨?父皇病重,你不忧国忧民也就罢了,这几日,又去哪里鬼混了?”他先声夺人,直接一个罪名冠上去。

“二哥的忧国忧民,小弟的确不及半分,竟带着这帮子老臣,逼宫来了……”他靠着墙角,懒懒地笑,说出的话,却是直截了当,一点都不含蓄。

“逼宫”二字,无论放在哪朝哪代,无论最后如何成王败寇,都是不好听的。

上阳瑞脸色一冷,呵斥道,“休得胡说!小王只是……”

话还未说完,却被上阳烨截断了,“只是什么?只是带着群臣来探望父皇?联名恳求父皇赦免了长乐长公主?以此还良渚一个千秋万代的江山基业?”

“呵!”他不等上阳瑞说什么,突然疾声呵斥,“长乐长公主的案子,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么?难道不是你的好走狗谢锦辰一手策划一手诬陷的么?!难道不是你在放出的风声么?!否则,暮颜刚被关进去,怎么夕照就得了风声?!若不是你,嘉善城门如何会开?这会儿,你却端着忠义的架子明着求情,实则逼宫来了!”

“上阳瑞,你真的下得一手好棋!”

天空,突然一闪而过的闪电撕裂天地,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悍然劈落心头!

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反应,这烨王,说的是什么?这一切,都是瑞王做的事情?

“烨王殿下,你这罪名扣给谢某,谢某可是不服的。”始终站在上阳瑞身后不言不语的几乎让人忘记了存在的谢锦辰,上前一步,含笑说道,被人冠了这样足以诛九族的罪名,也不见他如何愤怒,还是如玉的模样,他说,“谁都知道,谢某的腿,是颜儿拜托月蝉姑娘才得以医治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颜儿就是谢某的救命恩人,谢某如何会恩将仇报。何况,颜儿刚回将军府的时候,便与谢某是很要好的友人。”

他刻意强调“很要好”三个字,让人无端想起两年前那场瑞王提出却被驳回的婚约,群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敢乱表态了,今晚,谁得了这储位,怕是必有结论了。

一个不慎,可能就会殃及祖业,还是莫要出头。

“是啊……本王也想问,谢大人,何以恩将仇报?”上阳烨却是叹了口气,深深看了眼谢锦辰,又道,“带出来吧。”

第七十七章 风雨已至(3)

话音刚落,从他身后走出一个黑衣人,长相普通,却器宇轩昂,行走间铁血气概隐隐展现,他还拖着一个人,那人却是瑟瑟缩缩地一个劲往后退着。

黑衣人似乎被他的样子弄得没了耐心,一个使劲,就将那男子直接往大雨中的人群里一丢,恰巧丢在了刚刚跨前一步的谢锦辰跟前,冷冷问道,“谢大人,这人您可认识?”

“原来……”谢锦辰低眉浅笑,笑容苦涩,他缓缓说道,“原来,今日烨王,是来诛谢某的心的。”

他原本就眉目如玉,这般苦涩一笑,真的笑出了几分绝望和凄冷,宛若冬末枝头摇摇欲坠的那一朵寒梅。

大家都心知肚明,谢锦辰就是瑞王党的,这会儿烨王要打压瑞王,自然是找谢锦辰开刀,只是方才烨王所说实在太过于骇人听闻,一时间也不好判断真假,便纷纷起了心思看着。

“谢大人,莫要转移话题了,本王只问你,这人,你可认识?”上阳烨上前几步,走到福公公身旁,福总管让开了一步,自己侧身站到了后面。

谢锦辰淡淡瞥了眼地上的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摇头,“不认识。”

说地干脆利落,地上那人却不依了,扑过去抱着谢锦辰的大腿就嚷嚷开了,“大人,救我!我是铁柱啊大人!”

谢锦辰一愣,铁柱,谢府大门门房下人,只是天色暗沉,雨势有些大,方才他又被那一摔,摔得脸上泥泞不堪,根本看不清脸。

不过,就算没有细看,但是他脱口而出说不认识,便是太假了。他中计了。

果然,上阳烨已经笑开了,“谢大人连自己府邸的门房都不认识,是不是回答得太快了?还是……心中已经认定,我们带出来的人是谁了?”

谢锦辰沉默。

心灵都跟明镜似的众人,心中都暗自有了计较。

“谢某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谢某只是一时不查,并未发现这是谢府门房。”他已经淡定自若。

却见上阳烨挥了挥手,那低着头的黑衣人又退下了,很快,又上来了,这一次,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因为颜府被封闭门不出的府尹大人,一个不认识的小厮打扮的人,还有一个,和方才谢府门房一样打扮的黑衣人,只是他被蒙着脸。

“府尹大人,你这是何意?是提前效忠于烨王了么?”上阳瑞心中嗤笑,上阳烨啊上阳烨,你不是要打压我的左右手么,那你以为你手脚就不能砍么?只是没想到,府尹竟然是你阵营里的人!

“瑞王殿下误会了。本官只是奉陛下口谕,前来说出实情。”府尹上前一步,提溜着那小厮,向所有人鞠了一躬,行了一个大礼,道歉着,“是下官管教不力,让衙门出了这么一个败类,在府衙大牢的饭菜里下了药,致使敌人有机可乘,将长乐长公主绑架了出去,并在府衙放了火嫁祸给长乐长公主。”

说着,他取下头上官帽,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本官以于方才,向陛下请辞,以死谢罪。”

上阳瑞一怔,脱口而出问道,“你说你见了父皇?”他不曾病入膏肓?

“是。草民已经将全部实情告知陛下,小厮也已经认罪,还有这位,也供认不讳,说是谢大人的手下,受谢大人的致使,犯下烨王殿下所说的那些罪名,他已供认不讳。”他改了口,自称草民,只是说出的话,却如重磅炸弹,比之方才惊雷更震撼人心!

真的是……这整桩事件,真的是谢锦辰和瑞王殿下联合起来做的?目的是逼迫夕照出兵,以此来逼宫?而他们……被当成了枪使?

“谢某不认识他,如何就能证明,他是谢某的手下?总不能……他说是,便是吧?”谢锦辰摇头苦笑,“烨王要治谢某的罪谢某自然不敢不认,只是,这罪名实在太大,整个谢府和瑞王府,怕是都不敢承担。”

“既然不敢承担,何故要做?”上阳烨嗤笑一声。

“三弟!”上阳瑞呵斥道,“本王今日只是要和百官见一见父皇,商量一下夕照铁骑的事情,三弟何故用各种罪名拦着不让本王进,难道是三弟不敢让本王进么?……三弟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呵呵,二哥……这罪名可不要压我头上,太重!”上阳烨依旧嬉皮笑脸地没个正形,“夕照铁骑的事情,自有夕照长公主和父皇相商,暂时……恐怕还轮不到二哥来插话。”

“要不是长公主被父皇囚禁在那颜府出不去,何故引来十万铁骑虎视眈眈意欲踏平我良渚地界!如今你倒是还说要长公主来……”脱口而出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了,他似有顿悟般,探究地看向上阳烨,看向一旁淡定地低着头随侍一侧的福总管……今晚的情况,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他偏头看向谢锦辰,无声询问:你去颜府,真的见到了暮颜么?

谢锦辰悄悄摇了摇头,他的确是以防万一想要去看看,只是……到了门口,却终究没有勇气去敲那一扇门。

所以……其实他们也并不能确定,暮颜真的在颜府?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暮颜被软禁在颜府,但是,谁真的亲眼见到了?

“北遥后背的肩胛骨上,有一个印记,一个红色的小圆点……”有女子声音,突然从对面的寝宫内传出来,那声音,清丽、优雅,宛若天籁。可是谢锦辰却突然觉得,天地开始塌陷,事情,还是朝着不受控制的那个方向走去了,他们……恐怕是败了。

门外,侍卫推开寝宫厚重门扉,露出里面一身夕照长公主流光锦朝服的暮颜,她盛装站在门口,头上琳琅玉佩,夜明珠从她身后洒下柔和的光芒,她眉目清朗,嘴角微笑,笑容慈悲而怜悯,她说,“那个小圆点,放大了看,是个,谢字。只要查一下,青影的背后,应该也有,而这个黑衣人,我们已经查过了。”

此话一出,谢锦辰一个踉跄,后退一步。黑衣人的身份,终于无可抵赖。而更让人难过的是,他说,我们。也就是,她早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设下了这个局。

第七十八章 落下帷幕

这个认知,让雨幕中的谢锦辰有些难过,这难过也不浓烈,只是酸酸涩涩地揪着难受。

她站在他的对立面,冷冷清清地笑,一如这雨,一直凉到了他心里。

“呵……”身旁,上阳瑞突然一阵冷笑,“原来,长公主下得一手好棋!”

“小叔总说我的棋艺惨不忍睹,如同秋风扫落叶。由此可见,瑞王殿下的赞誉,暮颜受之有愧。”她笑地温婉而凉薄,很少有人能将这种矛盾的气质结合在一起,而暮颜却做到了,她的温软里有锋芒,她的亲切里有距离,仿佛上苍高卧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慈悲怜悯,却遥不可及。

“本王素来听闻暮家三爷棋艺精湛,只是今日长公主这一手棋下的,恐怕暮三爷也要自愧不如。”上阳瑞冷笑,方才暮颜说完,早已有人上前扣住了青影,扒下了他的上衣,证据一目了然,他都不用去看,就知道,今日这局,多半得败,心中气极,却也不愿他们好过,冷冷说道,“长公主殿下不是还囚禁在颜府中么,嘉善城的铁骑都因你出动了,谁知,你却好整以暇地待在这里,这不是拿黎民百姓闹着玩么!”

什么事情,只要一扯到黎民百姓,风向自然变两变。

上阳瑞听着身后质疑的声音,暗笑,都是玩人心的,所有人都一样,那些黑暗里的东西,被**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谁都接受不了。

“嘉善城门开,却不代表夕照铁骑就真的会出。”暮颜展颜一笑,明朗的笑容在这暗沉沉的天地里,如同星光乍现,“若是嘉善城门不开,瑞王殿下会有机会带着满朝文武百官,来着寝殿逼宫么?”

“休得胡说!本王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来探望陛下么?那恐怕要让瑞王殿下失望了,陛下在本宫这几日的调理下,已经好了很多,恐怕,明日就可以上早朝了。”本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不严重如何引蛇出洞?

上阳瑞自然以为自己身陷囹圄的消息一传到夕照,南瑾必定勃然大怒,夕照铁骑挥师北上那是必然之事,只是,他低估了南瑾和暮书墨,也低估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了解和信任。

若她暮颜身陷囹圄,那便一定是她自己愿意进的,若南瑾真的下旨命令夕照铁骑挥师北上,那一定也是故意做给别人看得——毕竟,良渚,是她的家。

富丽堂皇的寝殿大门再一次打开,这一次,却是面若寒霜的皇帝陛下。和所有人以为的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完全不同,陛下的确是面色有些苍白和虚弱,但是整体状态却比往日还要好上许多。

朝臣们,呼啦啦地跪下了,跪在满地的雨水里,一动不动。任凭雨势滂沱,兜头浇下,微微瑟缩的肩膀暴露出此刻的心惊胆战,自古以来,皇权之争都是成王败寇,而他们做臣子的,一旦选错了阵营,那便是以死谢罪的……

今日看来,他们都……选错了。

良渚帝却没有去管这帮人,只是失望地看着面色有些难看的上阳瑞,叹了口气,面色不忍地说道,“朕以为,你只是争强好胜,只是爱表现罢了,这几日时间,一个个证据摆到了朕的面前,可是朕一直在说服自己,只是,你终究是令朕失望了。瑞儿……你竟起了这般心思!”

“父皇!你休要听信小人谗言,他们都是和上阳烨一条裤子的!”上阳瑞这会儿是真慌了,急急为自己脱罪,“上阳烨和我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他拉拢的人比我厉害!只能证明他手段更加毒辣罢了!父皇!”

他终顾不得太多了,噗通一声跪在了满地雨水里,寝宫门口的汉白玉阶本就干净如洗,这半日大雨冲刷下来,更是没有任何脏污,只是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膝盖,令他浑身一哆嗦。

良渚帝又是一声绵长的叹息,事到如今,上阳瑞还要拉着人下水,往日里温润如玉终究只是面具,这会儿,面具生生被揭下,露出里面因着太久未见天日而格外苍白无力的面容。

他不忍再看,看向后面跪着的朝臣,开口说道,“朕知道,只要朕一日不立这太子之位,你们便一日不得内心安宁。说到底,你们其实也不过是皇位之争的牺牲品,朕不与你们为难,今日,便安了你们的心,如若之后还有这种事情发生,便休要怪朕不留情面了。”

说完,他招了招手,身后,福公公已经捧着一纸明黄诏书走上前,上阳瑞突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他太清楚那是什么。

福公公朝着身旁很久没有说话的上阳烨微笑说道,“烨王殿下,接旨吧。”

上阳烨上前一步,叩拜于地。

福公公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奉太上皇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今有皇子上阳逸,为宗室之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玺升文华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

大雨滂沱中,所有人都怔怔看着,看着那个俊朗的声影扣头、谢恩、接过圣旨诏书,心中却如同惊涛骇浪席卷而过——这几乎等同于传位昭书了啊!

而且,这样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写出诏书,也就是说,这封诏书,一早就备好了!陛下对于太子之位,早就有了决断……他们纷纷看向良渚帝,只觉得这位陛下,他们都低估了!

良渚帝却是再无心力去面对这些事情,挥了挥手,立马上来四个御林军,两人一个,押着上阳瑞和谢锦辰下去了。

第七十九章 尘埃落定

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颜府的看守已经全部撤走,烨王殿下成了太子,而瑞王殿下,听说直接进了天牢……事情发生地太快,这等消息却谁都不敢传出去,百姓们只能津津乐道地胡乱猜测。

文武百官并没有受到责罚,唯一跟着进了天牢的,便是谢府的谢锦辰,听说是因为构陷长乐长公主杀人。

百姓们恍然大悟,原来是构陷的啊!

就说长乐长公主那么漂亮精致的一个人,怎么会去杀人呢!

是啊!那日看到是个笑地格外温和的人呢!

听说在牢中受了很大委屈!难怪府尹都被贬官了!

……

而此刻,成为整个熠彤风云中心的暮颜,问良渚帝拿了令牌,进了天牢去看望谢锦辰。

谢锦辰没什么变化,还是淡定如玉的模样。成王败寇的结局,在他身上看不到,似乎于他而言,这些不过是午后梦一场,他回头看来的目光,如水般温润,他说,“你来了。”

仿佛一别数年,温软日光中,某一个路口的蓦然重逢。

“嗯。来看看你。”暮颜将手中食盒递交给身后看守,看守检查了一番,才打开牢门,送了进去。暮颜没有跟进去,谢锦辰也没有动,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为了“看看”。

两人都绝口不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黑暗和算计,一个不问,一个也不说。有些东西,不过是立场问题,没什么需要纠结和解释的。

如若易地而处,也许她也会这么做。

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便咳了咳,说道,“如今,看也看了,那我走了。”原也只是想来看看,并没有什么要交代,良渚帝因着她的求情,最终免了谢锦辰的死罪和整个谢府的查抄和牵连,这些事,她不愿意说,免得谢锦辰又觉得亏欠了她许多。

谢锦辰……终究曾经待她极好。

她想得通透,谢锦辰却有些郁结于心,看着眼前丰富的菜色,酒香淡淡溢出,是桃花醉……那日大雨中想问而不能问的问题,终是再也憋不住,也不想憋,今日不问,怕是再难有个答案。他问,“颜儿,为何?”

为何?

为何要与他相对而立,明明她已经是夕照的长公主殿下,良渚帝的荣宠于她,早已不是什么诱惑的东西。聪慧如她也该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为何?

身后明显带上了情绪的问题,令已经转身跨出步子的暮颜微微一怔,停了脚步转身,看着谢锦辰微微蹙起的眉峰,如水般温润的眉目间,泛起的涟漪如同深秋凉风吹过水面,层层荡漾开去。

暮颜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守卫便恭敬退下。

“我曾说过,如若可以,不要恨他。”暮颜低头,看着自己裙装之下露出的一点绣工精致的鞋面,斟酌着开口说道,“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我仍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想要给你们之间,留一线不必兵戎相见对立而站的希冀。”

谢锦辰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他有预感,这个真相,会令人绝望——曾经,她就已经站在了良渚帝那一边?他似乎想要给她的言行找到相左的证据,太高了声音质问道,“如若如此……你何必解我的毒?你明知道他下得毒,为何还要解我的毒?!”这样自相矛盾的事情,聪慧如她如何会做?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暮颜叹了口气,看完了绣工精致的鞋面,又开始细数地上爬过的蚂蚁,就是不曾抬头看谢锦辰,“我解毒,是因为你我是朋友,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但是……我站在他这一边,却是责任。这也是为什么,根本无须事先知会,我就知道南瑾不会让夕照铁骑踏上良渚地界一步。”

她突然抬了头,目光灼灼看向谢锦辰,泼墨般浓黑的瞳孔里,一闪而过蓝色的光,那光,宛若千年海冰,令谢锦辰只觉得整个人如同瞬间被冰封。

连呼吸都艰难。

她说,“这份责任,叫血缘。他是,扶着我小小棺椁一病不起的,舅舅。”

暮颜已经走了。唯独留下谢锦辰一人,看着眼前菜肴美酒,突然缓缓蹲下,抱住了自己的头,肩膀耸动,无声落泪。

曾经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桩桩件件豁然开朗。

你,瞒我好苦。

……

暮颜一路走出了天牢,牢中空气浑浊,令人郁郁,这会儿站在大门口,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很是舒畅。

雨昨日已经停了,这会儿薄阳微洒,暖暖的熨帖人心,少女身着淡色宫装,流光锦在日光中却泛着碎金的光。

上阳烨看着这少女耀眼的模样,弯了眉眼,从马车旁走过去,走到她跟前,说道,“我送你回府?”

暮颜含笑点头,“好。”

马车悠哉哉地走,对面少女眉眼如画,真实地熨帖着。

几日前,福总管连夜奉旨召他入宫,原以为是父皇身体抱恙,几乎是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急匆匆入了宫,没想到,在据说“除了福总管无一人能进的寝宫”里,见到了这少女,她就坐在父皇身边帮他把脉,父皇称呼她,小颜。

两年来都不曾因着她的离开而消弭的猜测突然又警铃大作,几乎想要冲上去问问她,到底是谁?!

这几日来,她一直在宫中,他也在,他们一点点策划、安排,那少女展现出的心思令他惊叹,也宽慰——她就是她。只有倾城姑姑的女儿,当年的那个小颜,才有这样的心思。

她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活得如此耀眼!

只是,如此笃定之后,便也不执着了。大家心知肚明,便很好。毕竟,宫外还有一个顶着郡主名讳的人,不是么?而她的一切,自有他来帮她取回。

……

次日,太子殿下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直接颁布了一道旨意,将嘉善县主的地位给提了提,直接封了郡主,封号不变,还是嘉善,只是,从此以后,却是嘉善郡主。

第八十章 谢府拜访

嘉善郡主的册封仪式举行地极为隆重,一点都没有非正统皇室的不重视感,祭祀天地、册封金印,都是太子殿下亲力亲为一手包办。甚至,太子殿下将和嘉善城相连的边境小城也送给了郡主作为封地,将夕照的嘉善城归位一体,不受两国管辖,只听命于嘉善城城主——暮颜。

俨然一个小型国家。

这位两国最尊贵的女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站在这大陆金字塔的顶端,她在祭祀台上的风姿,一度成为整个熠彤所有女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百姓们口口相传着这位年少的郡主如何风华高贵,经历过那场无声硝烟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手握一半夕照军权的长公主殿下,是一个怎样不得小觑的人物。

言笑晏晏间,一切已成定局。

谢府备了厚礼,递了拜帖,年迈的老家主在管家的搀扶下带着家中子孙颤颤巍巍来了颜府,谢锦辰这次的罪名太大,整个谢家必定受到牵连,良渚就算想保也保不住。

想想当初高家,只是谋害二品县主的罪名便落得满门流放,如今,这位县主不仅成了郡主,而且背后还有整个夕照,谢府满门都不够砍的。可是如今只是谢锦辰受了牢狱之灾,整个谢府竟无人过问,似乎就这样被遗忘了,老家主心惊胆战等了许多天也不见圣旨治罪,也不见府衙上门,想想便知道是谁的情面了。

这情面,她不说,他们却不能当做不知。

于是,那一日,无数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抬进了颜府,颜老家主更是带着家中被看重的子孙们一步一叩,跪拜着进了颜府大门,被听说了这事急急忙忙赶出来的暮颜给拦住了,当时就见他额头已经破了,冒着血点,模糊一片。

暮颜叹了口气,当下请进了正厅,让小平给他包扎了,又沏了茶,才淡淡开口道,“老家主大可不必如此的。”

谢家其余子嗣垂手低头侯在门外,因着谢锦辰对暮颜做的事情,颜府所有人都不待见他们,连暗卫都在嗖嗖放冷气,从来都趾高气昂地谢府得力子嗣,这会儿甚是憋屈……

“谢家不肖子孙谢锦辰,胆大包天谋害殿下,罪无可赦。”老家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精气神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殿下宽慈饶过谢家满门,这份恩情,没齿难忘,如何做都不为过的。”

谢锦辰站在瑞王一边他是知道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如何看不透为官之道?哪有什么两袖清风保持中立的说法?王储之争若不占位,最后谁上去了都得死,既然如此,不过就是以满门荣耀博一次罢了!

左右老皇帝早就看谢家不满,倒不如做个新君的从龙有功之臣吧。

只是,谢锦辰糊涂!这当初以一介私生女身份就能一朝荣登县主之位的女子,是他能随便设计的?老皇帝突然以国礼兴师动众招她回来,就真的只是回来叙叙旧的?这两年来一直守在嘉善城岿然不动的铁骑是他可以摆布的?更何况,暮离都愿意为她抗旨不遵,暮书墨愿意为了她辞官远遁,她对于将军府来说多重要?

糊涂啊!

再看上座的女子,他这一生阅人无数,自来瞧不起女子,觉得只能依附男子生存。只是这一位,不管是什么姿态,低眉浅笑也罢、意味深长也好,自他入了这正厅,便不曾看懂她。

看似亲切,却又疏离高远,看似随和,却又锋芒内敛。

运筹帷幄。他无端想起这四个字……

便愈发觉得,谢锦辰糊涂啊!

“前几日去大牢,见了锦辰哥。他挺好的。”暮颜并未接话,只是看着手中茶杯,轻轻拨动茶盖,说道,“给他送了些吃食,老家主若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可以转达给本宫,本宫临走之前,再去看看他。”大内天牢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至少,谢家没有一个人可以进去,谢锦辰虽然死罪已免,但是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这是她能力极限范围内的相帮,再多却是没有了。打了皇室的脸面,总该还上一些什么代价。

“殿下要回夕照了?”

暮颜微微笑着,笑容温软,“出来也有些时日了,若本宫还不回去,怕是又要有什么风声传出来,真惊动了嘉善城可不好。”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老家主咳了咳掩饰了一下尴尬,“咳……那不孝子如此对待殿下,殿下还去牢中看他,也不知道他是修了多少世的福分。……倒是也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左不过是个糊涂的不孝子,犯下了这滔天大罪,便让他好生在牢中忏悔吧。”

暮颜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谢锦辰在谢家地位一直不高,当年便是皇室用来膈应谢家的棋子,是谢家的弃子,后来受了重用才终于重回谢府,如今……怕是又成弃子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豪门世家,家族的百年基业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子嗣,却从来都是最不缺的。

见暮颜了然的表情,老家主有些微微的膈应,在这女子面前,自己就像是个被看的透透地,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于是,更加心惊。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地悲戚又欣慰,“听闻,他的腿也是殿下请了月蝉姑娘才得以治好的,如今看来,倒是不如不治……”

“本宫初回将军府之时,锦辰哥待我极好。”她所言非虚,这个人这两年来倾尽了心思地待她好,好到连北遥都看不下去,只是,有些东西在最初已经注定了对立而站的结局,哪怕避免得了背道而驰,却也避免不了再无交集。

他们的余生,是两条平行线。

言语至此,往事不可避免浮上心头,竟觉微微失落……那些年少时温软的日光,照不透大内天牢的阴暗潮湿。

一时无言,直至管家迈着小碎步,一路小跑着进来,走到门口弯了腰,打破一室安静,轻声说道,“主子,安阳王爷来了。”

第八十一章 醉酒之夜

“主子,安阳王爷来了。”管家躬身在外说道。

几乎是下一刻,已经如坐针毡却又不便过早离去于是分外不自在的谢府老家主就起身行礼道,“既然安阳王爷到了,那老朽就先行一步。”

暮颜点点头,对着管家说道,“送送老家主。”

“是。”

老家主又千恩万谢了一遍,才转身离开,带着自家子嗣浩浩荡荡地朝门口走去,遇到拎着酒壶进门的厉千川,又是一番行礼,厉千川看着谢家众人,蹙着眉点了点头,便自顾走了进去。

谢家……

他一路朝里走去,就见已经端着酒盏往花园走的暮颜,她言笑晏晏地打着招呼,“就知道你带了酒来。”

当年那个拿着酒壶直接灌的少女,终于成为了一个更喜欢端着琉璃盏慢慢品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在玉石桌边坐下,这张玉石桌,他记得是从暮书墨的院子里搬出来的……

将厉千川今日的落寞看在眼里,暮颜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接了酒,斟满,递过去,又给自己斟满,才笑着问道,“今日怎么得空找我喝酒?你若是再晚一些,我便要回去了。”

“是啊……你们都要走了,如今倒好,连桃花醉都没人喝了。怕是往后……我便也不需要酿了……”厉千川重重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叹道,“暮书墨一声不吭地跑去了夕照,谢锦辰又脑子不清地进了大牢,原想着还有个你能一起喝个酒,却忘了你也是要回去的。往后啊,这熠彤,便愈发地没了趣味。”

“你刚刚看到没?谢家那帮子人啊,还不如我感伤……你说谢锦辰图啥呢?”

图啥?倒不是图谢家百年基业吧,只是心中那股气出不去,成了心魔,没日没夜地纠缠不休,终于成了魔障……

暮颜虽然这般想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当日一群人围在白鹿居的小炉子跟前,守着一只药膳鸡的情景,难免让人感怀……

她学着厉千川的模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替两人又斟满了,才说道,“有空回来看你,或者你去看我,带上桃花醉,和小叔和你,一醉方休。”

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说道,“放心吧。上阳烨不会不让你走的。”

“以前吧,总觉得那小子分外惹人厌,搜刮了我所有的桃花醉不说,还一直要拉着我下棋,烦得要死!”不知道为什么,才喝了一杯酒,竟觉得微微有些醉意,很多原本不会说的话,竟也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收不住了,“但我也知道,他苦啊!那些年,估计倾城府的每一块残桓断壁都被他摸过了,他整夜整夜地不睡,你……你不在的那些年,他几乎是魔怔了一样的折腾自己,也折腾我们。”

“如今,倒是觉得,那些被折腾的日子也不错,至少不会这般空寂……”

这个和往日所有样子的安阳王爷都不同的厉千川,让暮颜微微意外……他们离开了,离开地几乎是毫不犹豫,因为前方又必须要去的理由,于她是,于南瑾是,于暮书墨也是。可是,那些留下的人,便这般对着物是人非的回忆,一日日纠缠着。

老夫人那日跪着要她放开暮书墨,怕最多的还是如此吧?那个折腾在熠彤每一个人生命里,刻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暮小叔,突然抽离之后形成的空白,需要多久才能适应?

暮颜终是叹了口气,想起那晚,落魄小院的墙头,少年一手执酒,一手吃鸡,自有潇洒恣意,却满腹愁绪的模样……

厉千川微微地苦涩,那涩意似乎融化在了酒里,怎么喝,都觉得今日的酒不对味,他喃喃道,“星儿知道你回来了,总想着来看看你,却又觉得愧疚,日日在府中徘徊犹豫。”

暮颜晃着琉璃杯,微微出神,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感,她突然格外理解厉千星的感觉,厉千星的一生注定了站在原地等待徘徊,看着身边的人上演瞬息万变的轰轰烈烈,只有自己,静止在安阳王府如同堆砌起来的湖水。

任你沧海桑田。

“若你还介意,我替她道个歉。”厉千川看着眼前的少女,两年时间,她似乎变了许多,最明显的便是气质,有种时间沉淀下来的感觉,倒让人忘了她其实也才十六岁。

那日,她捧着金印,一步步走上祭坛,华丽宫装的长长下摆,一层一层拂汉白石台阶,少女走得自然而稳重,嘴角的笑意,温和、柔软、慈悲、怜悯,她神情自若地接受万民朝拜,一点紧张或者得意都没有,仿佛于她而言,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荣辱不惊。笃定自若。

暮颜摇了摇头,“道歉什么就不必了,我走之前去看看她,也算是……了了她心头的那点郁结吧。”

沧海桑田,千帆过尽,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太过于执念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太过用力,终成心魔。经历了这一些,难道还看不透么?厉千星是如此,谢锦辰是如此,还有,那个林依依也是。

最后,她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林依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那个已经魔怔的女子,已极是可怜,便让她在那华丽的囚笼里,终此一生吧。

这一日,厉千川喝了很多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桃花醉喝完了,又让人从万品楼搬来好多好酒,一壶一壶地喝,吆喝着暮颜一起,一直喝到脚边堆满了空酒壶。

他说着那些铁血过往、说着战场的那些事情,说着和暮书墨的交情,说一点,喝一壶,说一点,喝一壶,到了最后,他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暮颜自始至终,都是优雅地喝着琉璃杯中的酒,清醒地一点醉意都没有,见厉千川醉了,她派人将他送了回去,自己对着一地的空酒壶,坐了一宿。

这一场无声的硝烟,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可是,因着回归的这一趟所触及的人心,却让她无心睡眠。

第八十二章 登上舞台

天烬皇城。

天烬武力治国,皇城最是巍峨霸气。黑红二色的巍巍宫城里,士兵们手握长枪,铁血肃杀,天烬皇城守卫,一直都是可以吓哭小孩子的存在。

而皇城中最重要的政治中心,无数法令、政策、重大事件的商讨地,御书房里,年迈的帝王坐在首位,看着底下的儒雅书生模样的男子,天烬丞相——言正枫,问道,“你是说,良渚闹了两年的诸位之争,如今突然之间就定了太子?”

“是。悄无声息的。我们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几日良渚帝抱恙,御林军为了里三层外三层,谁都靠不进。后来,上阳瑞带着百官借着商讨夕照嘉善城门开的事情为由进行逼宫,只是……”

“只是,第二日,就传出了册封上阳烨为太子的事情是么?”天烬老皇帝,眯着眼似乎很是无神乏力,只是眼中一闪而逝精锐的光。

“是。”言正枫弯了弯腰,回答道,“然后过几日,上阳烨就宣布,封嘉善县主为嘉善郡主。”

“呵呵……那个女人啊……”老皇帝缓缓站起身,身后老太监立马上前一步搀扶着,他摆了摆手拒绝了搀扶,走到窗口看着外面,已入初夏的天,烈日炎炎洒落下来,黑色琉璃瓦上,碎金日光灼痛了眼,他缓缓抬起手,阖上眼帘,喃喃道,“那个女人啊……”

……

“那个女人啊!”

同样感慨着的,还有森罗学院的院长室里。

院长大人依旧一袭朴素藏青长衫,温润儒雅的模样,只是嘴角的微笑,带着淡淡的宠溺。

他看着手中的信笺,其实也不需要这信笺,森罗学院各国学子甚多,他们各种小道消息极为灵通,这几日走在院校路上,听见他们讨论的都是“嘉善郡主”、“长乐长公主”……

谁能想到,当初老师随手捡的一个小师妹,竟然到了这个高度,两国最尊贵的女人啊……他将信笺又折叠好,交给小厮,说道,“去吧,将这信交给老师,让他也乐呵乐呵。”

老师最是关注这个最小的小师妹,也难怪,这小师妹,一度刷新了世人的认知。不过,他的师妹们,似乎都不简单。他眯着眼,想着已经好几个月没了音讯的另一个女子——月蝉。她,该回来了吧。

……

暮颜。良渚最骁勇善战,也最得对手敬重的将军暮离的私生女,两年前的那个冬季道听途说听说回了将军府,引起了各方嗤之以鼻,暮离会有私生女?

之后,一年都没满,听说突然失踪了,当时各方势力并未在意,失踪了一个人而已,大路上每天要生死多少人?谁管得了一个叫暮颜的,虽然听说因为医术高超,成了县主。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女子……

只是,几个月前,失踪两年的暮颜,突然回来了,并且成了夕照皇室的长乐长公主,这夕照也是胡闹,良渚的县主,拉回自己家,给了一半军权,还给了无上地位。

一直到这里,各种政要们,还是没有太关注这个“际遇格外好”的少女。毕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真的能跻身进男人的政治世界。可是这一次不同,谁都知道,那一晚并不能得到太精确的消息的雨夜,良渚皇宫里,必定发生了惊天动地足以结束一场夺嫡之争的变故,而那个少女,必然有过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极有可能直接影响了全部的局面。

以至于剑拔弩张、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上阳瑞,一夕之间偃旗息鼓被囚大内天牢。

天地翻覆,朝局颠覆。那个少女,必然联合着上阳烨,甚至是良渚帝,以整个皇宫为陷阱,守株待兔。

而上阳瑞,就是那只兔子。

……

“那个女人啊……本太子要了!”

某一处凉亭里,左右拥抱的某个男人,喝着衣襟半敞的侍女喂的美酒,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地笑意。

……

而已经被各国政要关注的暮颜本人,却没有这样的自觉。

她收拾好了行囊,踏上了回夕照的路途。

暮颜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趟安阳王府,厉千星看到她,哭得不能自已,她一个劲地道歉,仿佛要把这两年来日积月累与日俱增的内疚和歉意完完全全的爆发出来。

这个天生体弱汤药不离身的少女,两年来愈发清减,空荡荡的衣服里,几乎是只剩下了骨架子,走路都在灌风。暮颜看着也是心疼,却无能为力,终是只能安慰着离开。

她没有再去将军府,但是离开那天,暮云翼还是收到消息,过来送她。

车队缓缓前进,比之来时阵容更加庞大,几大车几大车的金银细软、珍贵珠玉,都是上阳烨帮她准备的,至于谢府的谢礼,都放在了颜府。

否则,这队伍也太过于可怕了。

那一日的风,有些大。城外的凉亭里,站着许多人,厉千川和厉千星,卢宗涵和钱曾,上阳烨,还有……青影。她想,她应该会离开很久,比这两年多更久。

这个没有汽车、火车、飞机,没有电话、手机、视频的年代,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是该惊叹于时间的神奇,还是感慨物是人非?

她没有下车,站在车辙之上,遥遥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车队依旧和来时一样,从嘉善城入,直抵夕照皇城。只是,这一次,嘉善城很是忙碌,城里的百姓各个喜气洋洋地跟过年似的,城池合并、扩大,两国的陛下都下拨了好多赏赐,百姓们都感恩戴德。

暮颜在嘉善城逗留了十几日,将上阳烨为她准备的礼品都放在了城中,安排了管事和将领,交代了一些事情,才离开。

嘉善城作为一个“双不管地带”,拥有自己管辖的绝对自由权,而城主又常年不在,管事便格外重要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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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长乐宫。

到了长乐宫,暮颜就下令,宫门紧闭,谁的拜帖都拒之门外,除了南瑾和暮书墨等人,谁来都不见。然后,就倒头大睡去了。

第八十三章 鸿门宴(1)

长乐宫宫门这一关,关了足足七天。

这七天,各府的拜帖跟雪花似的飘过来,都被小平直接堆在了长乐宫书房里,后来去了哪里便也不知道了,也有可能是被哪个小太监拿去垫了桌脚。

反正,就是不见了。

而暮颜,就真的是闭门不出。

一直到了第八天的早晨,她才乔装打扮,低调地出了长乐宫,去了奇货可居转了一下,又去了莫氏拍卖行转了一圈,然后在万品楼用了午膳,看了账簿,一直到了晚膳时分,才又回了长乐宫。

德妃娘娘的帖子,就是这个时候到的长乐宫。此时已值春末初夏,御花园里景色甚美,德妃娘娘就提议,在御花园摆了小聚会品品茶唠唠嗑联络联络感情。

参加的人员也就是后宫的这几位,时间已经订好了,原本是没有暮颜的,估摸着见到暮颜回宫了,这才重新递了帖子邀请。

时间就订在第二日的午时,这几日因着休息地很好于是心情也很好的暮颜,欣然同意了。其实,这帖子递地也极是时候,正好是晚膳十分,南瑾和暮书墨一如往常,来到长乐宫用膳的时候,暮颜接了帖子,随口问了句南瑾,南瑾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所以,当第二日,长乐长公主带着大丫鬟小平出现在御花园的时候,翘首以盼了很久的四个女子,终究是面露失望之色地起身相迎。

“殿下。”聚会是德妃提议的,自然由她来招待,她引着暮颜往空着的首座上带,笑着说道,“前几日听闻长乐宫宫门禁闭,想着殿下是旅途舟车劳顿,所以不曾打扰,故而帖子才到了昨日傍晚才递了过去。殿下莫要怪罪。”

“怎么会?”暮颜眉眼间都是柔软的笑意,“娘娘是体恤本宫,这点本宫如何会不知?若是怪罪,今日也不会来了不是?倒是陛下……昨日一起用膳的时候,说是让本宫代为致歉,这几日政务繁忙,否则也是要来的。”

德妃面色有些红润,娇笑着说道,“臣妾们之间的小聚会,本就是说说女儿家的体己话,殿下怎么地还跟陛下说了。”

虽然如此说着,心中却又有些异样。虽然自己选了那个时间送去,的确是存了一份让陛下知晓的意思,但是当亲耳听着陛下又在那用膳,心中却又不愉。宫中暗中的传闻由来已久,只是谁都不敢明着质疑罢了——这位和皇室并无血缘的长公主殿下,着实太过于受宠,她离开的这几个月,陛下还是几乎日日去长乐宫用膳,风雨无阻,他们来了这宫中数月,却一个都不曾被宠幸过,家中爹娘宗亲早就急白了头,暗中写了书信过来催促。

可是,这事儿她们都还是女儿家,如何左右得了?甚至,他们连陛下的面都不曾得见几面,亲自做了点心羹汤送去,却每每都被拦在御书房或者寝宫门口,食物是送进去了,可是有什么用?

也因此,后宫之争在这里,竟一点迹象都没,四个后妃一个比一个友好。

反正都是可怜人罢了……

德妃将暮颜引至首位坐下以后,才招呼了宫女上了茶水点心,并偷偷和贤妃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贤妃心领神会,端着茶杯起身,“殿下,还未恭喜。听闻您被封了良渚的嘉善郡主,臣妾在此,以茶代酒,恭喜您了!”

贤妃今日这打扮,甚是用心良苦。满园春色里,其余三位女子一个比一个艳丽,大有和百花争艳的趋势,只有这位贤妃娘娘,一反常态,极是素净,脸上略施脂粉,却反倒显得有些郁郁不得志的虚弱感,这会儿端着茶杯做着强颜欢笑的样子。

“贤妃娘娘这是……”暮颜举起茶杯,似有探究地问道,“可是玉体有恙?瞧着气色不太好。”

“倒也不是……”她似乎有所郁结于心地叹了口气,有些哀怨、有些害羞,说道,“只是入宫这些时日吧,始终未承圣恩,家中母亲连翻催促……”

“我说你,这种话怎么在殿下面前瞎说!”贤妃还未说完,德妃便有些大声地喝住了,“殿下还只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如何能听你在这胡说八道。若是陛下知道了,看不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贤妃当下脸就一白,显得本就素净的脸上,更是惨白无血色,惶惶不安地看向暮颜,“我……臣妾……殿下恕罪!”

说着,吓得就要跪下了,暮颜朝小平使了个眼色,小平走过去扶起还未跪到地面的贤妃,暮颜才笑着说道,“无碍的。德妃娘娘方才不就说了,不过是女儿家的体己话。本宫如何会怪罪。”

“谢殿下……”

“虽说本宫还是云英未嫁,但是贤妃娘娘的忧虑本宫也是理解的。作为后宫妃子,如何替皇室开枝散叶自是头等大事,只是如今陛下登基不久,国事本就繁杂,心思不在众位娘娘身上,也是自然的。”她端着茶,眸光淡淡一扫四位妃子,直觉今日这主题,恐怕是叫鸿门宴。

果然,坐在右手最末那位惠贵人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说道,“说道云英未嫁,长公主今年也是一十六岁了,可有心仪之人?若是有的话,同臣妾们说说,臣妾们像陛下提点提点?”

那些虚无缥缈暗搓搓里的谣言,她也是知道的,只是素来心大,并未想着去澄清或者证明。谣言这种东西么,越是澄清,越是传的起劲,最好的方法就是视若无睹。

不过,恐怕这些个急着“母凭子贵”的妃子们便做不到视若无睹了,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把她这位长公主嫁出去了,这些风言风语自然就没有了,不管真真假假,长乐宫都空了,陛下自然也就不会把心思放在那了。

果然,今日这春日宴会,就该叫做——鸿门宴。

暮颜笑着看着惠贵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惠贵人这话,着实有些令本宫不解了。难道……本宫有了心仪之人,还需要惠贵人去告诉陛下么?本宫倒是日日能见到陛下,惠贵人……行么?”

第八十四章 鸿门宴(2)

惠贵人闻言,脸色一僵,极是尴尬。

其余三人也是面色有些不愉——虽然是实话,这也太嚣张了一点。

暮颜看着神色各异的四人,勾唇微笑,就这昭然若揭路人皆知的心思,摆什么鸿门宴呢?

惠贵人被呛了一下,尴尬地低声解释道,“臣妾这不是担心殿下少女心思不好对着陛下开口么?殿下却这般说,着实伤人,臣妾虽见不到陛下,但为了殿下的事情也是愿意厚着脸皮求见一二的。”

说着说着,竟至于伤心落泪,真的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贤妃似乎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也略带责备地开口劝道,“殿下这话的确有些许不妥之处,惠贵人也是关心殿下。臣妾和三位姐妹都很关心殿下,毕竟……殿下也是陛下名义上的妹妹。”

她着重强调最后几个字,一个是提醒暮颜,你不过是名义上的,而非真的皇室血脉,第二个,却是告诉暮颜,她是陛下的妹妹。

暮颜仿若未闻,勾着嘴角笑地有些邪肆,那双泼墨般般浓黑的瞳孔里,似乎什么都映不进去,又像是什么都心思都无所遁形。

她扫了四人一眼,淡笑着说道,“如若真是如此,那倒是暮颜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心仪之人倒是没有的,只能拜托众位嫂嫂们,多多费心了。”

众人脸色才算是终于好看了一些,心想着这位殿下终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平日里不说话倒也看着贵气,这一说话就得罪人。

“如今殿下身份高贵,不仅是我们的长乐长公主,还是良渚的郡主,更是嘉善城的城主,这些身份,怕也只有皇亲国戚配得上了。”德妃掩着唇,微微笑着,似乎有些羡慕。

“那是自然。”贤妃柔柔一笑,“臣妾听闻,盛宁太子今年刚及弱冠,长相极为俊美,风流倜傥,尚未大婚,倒是勉强可以配得上我们长乐长公主。”

盛宁太子刘畅,的确俊美非常,尚未大婚,但是为人阴狠毒辣,十岁的时候就毒害了自己的兄长,他并非嫡子,却野心勃勃残害所有反对他的朝臣,直到如今,再无反对声浪。他也风流成性,虽未大婚,但是东宫婢女皆成通房、风月场所全是相好……这贤妃娘娘选的人,倒也费劲了心思。

“依我看啊,太子之位终究是不稳,这盛宁又不是像我们夕照,只有那么一个皇子,登基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倒不如,天烬的陛下,听说很是慈爱英武。”惠贵人出口说道。

这位陛下的确可以用慈爱来形容了,因为他连起身走几步路都必须要人搀扶着了,却始终不愿退位,太子从十多岁一直等到如今自己都抱孙子了,还没坐上那龙椅,倒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得上……

这几人,为了她能“嫁得好”真真是煞费了苦心,真以为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么?

“几位嫂嫂们选的人,暮颜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这事儿最终还是要陛下首肯的才行的……不过几位嫂嫂要见一面陛下也是不容易,暮颜也真心不希望因为暮颜的这些事情耽误了嫂嫂难得的机会。”她低头浅笑,眼睑微微阂下,遮住了其中的流光溢彩,她继续说道,“那便这样吧,小平,去请陛下过来。”

“是。”小平站在暮颜身后,微微含笑行了礼,退下。哼,连她都知道今日这几位娘娘是一起来针对她家殿下了,就该去请了陛下过来。

“哎……”贤妃一惊,急着就要起身,可是抬头就看到暮颜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一冷,如同深冬寒夜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了个透心凉,刚刚抬起离开位置的臀部一下子又跌了回去。

跌坐回去以后,她也没别的举动,只自顾自喝着茶。

其余三位却有些如坐针毡,暗搓搓里开始整理起了仪容,又有些小窃喜小期待,却又担心陛下怪罪,毕竟,贤妃和惠贵人说地那两位,除了长公主殿下不知道,他们稍微了解一点的,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陛下必定也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提出来的是贤妃和惠贵人,于是,剩下那两位,连最后一点担忧也没有了。特别是德妃,眉目间都是春意盎然。

陛下来得很快,不多时,御花园里就出现了那抹尊贵的身影。按照车辇的速度,几乎是小平跑着过去,陛下就急急赶过来了。

黑色流光锦缎长袍行走间流光溢彩,在这百花争艳中,都不显丝毫黯淡,他步履有些急切,众人刚刚来得及下跪行礼,他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路走到暮颜跟前。

立刻就有太监将凳子搬了来,挨着暮颜边上放下,他坐在之后,环顾一圈,也没叫人起身,这一路,小平已经极其委屈地将事情原封不动地告知了,心中火气,自然也没了让众人起身的好心情。

“瑾。”身旁,暮颜亲自沏了茶,也不见她提醒让人起来,只说到,“喝茶。”眉目淡淡往下一扫,德妃身形一颤。

她笑地意味不明,这鸿门宴,这四人齐心协力地要将她嫁到别国,如今看来,这始作俑者倒是很明显。

“今日德妃娘娘设宴,说是女儿家说说体己话。昨日瑾也是知道的,本不愿拉着你强来,毕竟让你听这些话,也是无趣得紧。”她毫不留情地“无趣”二字下了定论,话锋一转,“只是,这会儿几位……嫂嫂说道暮颜的婚事,暮颜做不得住,便让你过来听听。”

南瑾还是没有让人起来,她也不越俎代庖,反倒是回首吩咐小平,“小平,跟瑾说说,方才贤妃和惠贵人说的是什么,我对别国皇室不熟悉,倒也忘了他们说的是谁了。”

谁知,小丫头闻言,都快气哭了,“殿下!她们就是欺负你不熟悉!给您乱点鸳鸯谱呢!都是些什么人呀,小平听着都替殿下觉得委屈!”

说着,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又说了一遍。南瑾的脸色,就在这叙述里,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鸿门宴(3)

南瑾的脸色,就在这叙述里,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明明是午后温软的日色,气氛却凝重地压抑着。谁都知道,这两人,绝非良配,谁嫁过去,都是可以预见的受尽委屈的余生。南瑾如此偏爱暮颜,暮颜的婚事,如何可能会受丁点委屈?

四人跪着,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谁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可是那瑟瑟发抖肩膀,预示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到底是多大的压力。

“贤妃。”南瑾看着当前跪着的女子,开口唤道。

“臣妾在。”她知道今日失策。当日狩猎之时,她劝说德妃的那些话犹言在耳,只是,父母宗亲的催促,就像是魔音穿脑,而那暗搓搓里的议论声,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方才,暮颜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是当头喝棒,敲醒了她——她们是凭什么觉得,自己那点后院小伎俩,可以和这位早已经屹立在大陆顶端的长公主殿下抗衡的?

真的以为对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么?只是际遇好一些,得了陛下和良渚将军府的青睐?

“朕,将后宫金印赐予你时,说了什么?”

“陛下赐印,是臣妾毕生荣幸。陛下所言,臣妾万不敢忘,陛下说,后宫之事,交由臣妾和德妃共同打理,但长乐宫一应事务决不能染指。”她跪着,脊背已经挺直,朗声说道,“陛下,今日臣妾糊涂。”

有错就该认错、受罚。她碰了这位至尊之位上的男人的逆鳞。

“既如此,带下去吧。禁足半年。罚俸两年。”南瑾重重放下手中茶杯,贤妃告了罪,行了礼,在宫女的带领下退了下去。

“还有你。”南瑾又看向惠贵人,声音更冷,“你倒是更好心。”

这是南瑾封妃后第一次管这些后宫之事,甚至,眼前这个惠贵人,他根本不知道是谁,他冷冷嗤笑一声,“怎么的,是不是还觉得长公主殿下需要感恩戴德地感谢你的关心?嫁过去直接受尽恩宠,过几年说不定就能母仪天下?”

南瑾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特别是这种后宫妇人嚼舌根的话题,暮颜在边上有些吃惊。她以为南瑾最多也就是过来发一顿火罢了,就像对着贤妃那样,至于什么“受尽恩宠”、“母仪天下”这种话题,怎么也不是南瑾说得出来的啊?

“何止啊!如今颜儿是良渚郡主、夕照长公主,然后去了天烬,做个宠妃皇后的,岂不是荣宠天下。”花园外,紫色长袍风流倜傥的男子,摇着折扇款步而来的男子,暮书墨。

三人微微一愣,南瑾却已经招了招手,指指贤妃原本的那张椅子,暮书墨摇着扇子毫不客气地坐了,只是神色不太好看地说道,“去你那找你下棋,没见到人,说是来了这里。方才在外面已经听说了总管说了这事。”

一句话,简单交代了一下。

南瑾随意点点头,小太监已经跑过来换好了新的茶具,德妃偷偷看着,这个人她认得,当日狩猎场里正邪莫辨的那个男子,暮家三爷,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可以自由出入后宫的男人。

“要我说啊,既然她这么喜欢天烬的那个老不死的,那就送去吧。丢在这宫中也是浪费粮食。”他喝了口茶,嫌弃地皱了皱眉,又说道,“浪费粮食也就罢了,还瞎折腾。”

惠贵人一听,慌了,大声求饶,“陛下饶命!”

“饶命?”暮书墨笑眯眯地说道,“怎么能是饶命呢?听你说的,嫁给那位陛下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难道说……你是想,坑我们家颜儿?”

最后的一句话,辗转在唇齿之间,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危险味道。大有她要是敢点头,立马拖下去杖毙的意味,惠贵人顿时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陛下饶命……臣妾……臣妾哪里敢……敢坑长公主殿下!”

南瑾似乎有些累,揉了揉眉心,招了招手,道,“带下去,洗漱干净了,送天烬。”

“陛下!……不……不,陛下……”惠贵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德妃和安贵人脸色惨白……接下来,就是她们了。

果然,处理了两个之后,南瑾目光一瞥,实质性的怒气落在头顶,德妃和安贵人身形一颤,摇摇欲坠。

“瑾。”自从给南瑾沏了一杯茶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暮颜,突然开口说道,“先让安贵人回去吧。至于德妃,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南瑾点点头,挥了挥手。宫女搀扶着已经腿都麻了的安贵人,道了谢,起身离开。她素来胆小,虽也期待陛下宠爱,只是,自从家中宴请之后,母亲便耳提面命,莫要招惹这位长公主殿下,到了宫中,低调行事。

因此,虽说德妃耳提面命要自己如何如何,可是真的到了这聚会上,她终究是选择了沉默。

没想到,这沉默,终究是救了自己一命。

“德妃娘娘……”暮颜令宫女太监们都退下,一直到整个花园里只剩下了他们四人,才缓缓说道,“本宫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曾经那么豪爽明烈的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德妃一愣,怔怔抬头看来。豪爽明烈?原来……曾经一度被人称为异类的自己,在这位殿下心中,是这样的赞誉么?

日光柔软,少女坐在首位,左边是夕照的陛下,英俊潇洒贵气逼人,即使此刻明显动了怒,也令人沉醉。而她右边,是似笑非笑,摇着扇子风流倜傥的暮家三爷。

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是因为少女心不受控。她喜欢这位年少的陛下,从第一眼就喜欢。可是这位陛下心中,满满的全是暮颜,一个非亲非故、册封长公主、受尽帝王全部宠爱的女子。

宫中谣言,她也不愿信。可是,每每午夜梦回,站在窗口看着那栋整个皇宫里最为尊贵的寝殿,金碧辉煌到足以照亮一整片夜空的长乐宫,那些黑暗中的心思,便愈发张牙舞爪地……

第八十六章 月家战帖

她不明白,为何这位出生并不高贵、没有贵族教养礼仪的女子,却受了这样的宠爱,幸运地仿佛上天眷顾,听说,也不过是救了陛下一命罢了,难道一国公主的尊贵荣华还不够还她的救命之恩么?

她笑,却比哭还难看,口中腹中满满的苦涩……她抬头去看这位年少的陛下,可是陛下根本不看她,陛下只看着那个少女。

眉目间都是温软下来的迹象,看得她心中愈发酸涩,那酸涩又有些虚无缥缈握不住的不真实感,只想将手伸进内腑好好揉揉,“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人也都是你的?不过就因为你更早认识陛下,救了他一命么?”

近乎于尖锐的诘问。

连表情都有些狰狞。

暮颜与南瑾的相识的过程和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官方说法,所谓救了一命也不过是坊间传出的流言,并没有谁真的摆到明面上来,毕竟,南瑾的过去,对于世人来说,是一段足够颠覆夕照江山的历史,就连那个杀手组织,都在之前已经被清缴。

这会儿,竟成了被人轻飘飘拿出来一句“不过救了一命”的说辞。

原本心中的不忍,便被某些不愉取代,她就是这样的人,可以慈悲,可以怜悯,可是,更护短不讲理。南瑾的过去,注定成为再不能提起、也无人能知道的历史,可是那些血腥杀戮,那些黑暗中孤立无援、那些除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寂寞、那些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没有的岁月,不该被这样轻慢。

她缓缓起身,裙摆拖曳间,款步走到德妃跟前,缓缓蹲下,平视着跪着的德妃,勾唇一笑,她本就眉眼微微上挑,这会儿如此一笑,更添了几分惊艳时光的明艳,她笑着问道,“我既救了他,难道他不该,以身相许么?”

以身相许!

少女清浅的声音,宛若重雷炸响,德妃霍然抬头,瞳孔大睁,“你们——”

少女笑意未变,眼眸秋波般荡漾,德妃尖锐地大喊,“你们怎么敢!”

暮颜嗤笑一声,道,“不管我们敢不敢,你们都这样猜测了不是么?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宫中流言,原以为,流言止于智者,可谁曾想,这后宫之中,尽皆无脑之人。……德妃,南瑾很好,往后会有很多喜欢他的姑娘,也许后宫终将三千佳丽,而你,要一个个恨过去么?那你……该如何自处?”

说罢,她再不管似乎呆愣住的德妃,起身就径直朝外走去,厚厚鞋底踏过德妃精致的宫装。德妃就像是突然被人卸了气的皮球,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满心满腹的不愉快、纠葛,心心念念地将他心中眼中的人剔除,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想着只要那个人不在了,他就会看到自己了……明明曾经,自己那么喜欢这位长公主殿下。

暮三爷哼了一声,也起身走了。

南瑾一声不吭,也走了。随后,圣旨便下来了,德妃降级成了贵人,寝宫也从原来的单独的宫殿搬到了安贵人一处,罚俸、禁足半年。

没有人知道那日后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位妃子家眷无论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连她们本人都不愿多说,到了最后,只说是冲撞了陛下。

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些人同时冲撞了陛下?

知道的不敢说,不知道的不敢问。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得偃旗息鼓了……但是所有人似乎都隐隐觉得,这件事和长乐宫脱不了干系,毕竟,长乐宫那位主子一回来,这事儿就发生了,也因此,那些如同雪花一样飘洒过来的拜帖,这几日竟一封都没有。

长乐宫,着实清净了不少。

只是,这份清净,也终于在那个和往常一样,日色温软的午后,被打破了。

之前的拜帖是怎么处理的暮颜其实并不知情,反正她左右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可是,这一日,她实在闲极无聊,在院中半眯着眼看天空飞鸟扑簌簌飞过的时候,有个小宫女抱着一叠拜帖走过,暮颜突然鬼使神差地叫住了那个宫女。

拜帖很多,真的是厚厚一沓,暮颜随手抽了几本翻着,辞藻华丽,长篇大论像个老奶奶的裹脚布一样,只是内容却极其空泛,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两个字——求见。

暮颜扯着嘴角,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无聊,刚要把拜帖递回去,突然那一叠帖子里,掉出了一张薄薄的信封,在一本本厚厚的拜帖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暮颜下意识捡了起来,目光触及信封右下角,一顿——一个格外熟悉的月形标记。那月形标记在午后暖阳里,反射着金色的光,小巧、精致的月形,和她始终贴身带着的玉佩一模一样。

连大小都不差分毫。

暮颜目光一沉,心中一紧,月蝉的消息太久没有听到了,上回师兄来信就说月蝉又不知道去了哪里,许久未曾回森罗学院了,如今,这样一封信,夹在这厚厚一沓的拜帖里,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暮颜轻轻攥着手中的信封,不动声色地将其余拜帖递给小宫女,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身后小平带着众人离开,暮颜才打开手中信笺,信笺短短几句话,却是散发着浓烈的煞气——天烬月家,以月蝉性命为码,恭候殿下驾到。

肃杀、血腥,信封右下角那枚月形标记,似乎都泛着淡淡猩红。

果然,出事了。

暮颜甚至奇怪地扯了扯嘴角,这月家,真是搞笑,以自己家最小的女儿性命,要挟她?扯完之后,却满腹悲凉,世人皆知,月家天才月蝉,是森罗学院老院长的得意弟子,行走四国之间都有特殊的通行证,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都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月姑娘。

却没人知道,月蝉从不得月家喜欢,甚至,月家因此引以为耻!

因为名医世家的月蝉,更精通毒术!

第八十七章 初到天烬

暮颜和暮书墨,是乔装打扮了悄悄离开的夕照去了天烬。

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次天烬之行,危机重重,暮书墨说什么都不愿意暮颜一人前去,而两人身份皆都敏感,故而,暮颜女扮男装,两人乔装打扮之后,于深夜离开。

天烬都城天盛城门外,是一片巨大的荒野丛林,宽阔的官道一直穿越了整片林子,林子里偶尔能见到几个落魄乞丐,和衣而卧,或者盖着破草席,抠着脚丫子在一起说着什么。

灰头土脸的,都看不清容颜。

这时候,月已升,夜色沉沉,淡淡雾气缭绕,城门已经关闭。城墙上,火把后,目光锃亮的守城士兵一个个精神矍铄,严阵以待,士兵手中的长枪在火把照耀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城门外某一处的暮颜,眯了眯眼,回头和暮书墨两人对视一眼,暮书墨气势一收,带着暮颜往前走。

方才还禁闭的城门,突然应声而开。

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锦缎华服,很是富贵模样,他笑眯眯地一个劲数着银票往守城士兵怀里塞,一边打着哈哈,“对不住对不住……麻烦几位了,实在是我家客人路上遭了土匪,连马车都丢了,这不,你瞧,这一路走来,都灰头土脸成什么样子了。”

他好脾气地塞完银票,指了指门外“灰头土脸一路走来”的暮颜和暮书墨。

那士兵暗暗摸了摸怀里厚厚的一沓银票,想着互相分分也有许多,暗自感慨幸好今晚自己当值,当下也不表示地太过于热情,咳了咳,道,“还不快进来,这大晚上的,按理说你们是进不来的,要不是康掌柜的,你们今天就要和那些个乞丐一起睡觉!”

康掌柜的,天烬有名的富商。

“是是是……”暮书墨舔着脸上前,一个劲地弯腰低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倒是将老实巴交的外乡人表演得惟妙惟肖,他搓着手,似乎很局促。

暮颜在后面,看得暗自感慨,这暮小叔,还真是……演地她都快相信了。

“快进去吧!下不为例……”守城士兵跨前两步,对着外面探头探脑了一阵,发现除了那些个乞丐,并没有异常之后,才挥了挥手,吩咐另外两个士兵,“关上关上!”

“今晚就多谢几位大哥了!等你们得了空,请你们喝酒听曲儿!”康掌柜的笑地如鱼得水,带着人笑眯眯地往自己家走去。

康家没有入世,是个纯商人家族,家族人员也不复杂,只有康掌柜和他的结发妻子,另外还有两个儿子,如今听说是在外求学。

因着人少,所需丫鬟小厮伺候的地方也少,偌大府邸,有些冷清。这会儿,小厮丫鬟都已经睡下了,只有康夫人还在门口张望着。

康夫人衣着简单却高雅,全身首饰也极少,只有一支一看就很名贵的碧玉簪子松松挽着发髻,很是居家舒适的模样。

她在门口有些不安地张望,看到康掌柜带着两人走来,急急上前几步,笑着打了招呼,“你们一路辛苦了。快进屋吧,饭菜都热着呢。”

她的目光落在暮书墨身后的暮颜身上,眼中闪过狐疑和惊叹,最后归于平静,嘴角和煦的笑意,似乎方才一瞬间的异样并不存在。

康掌柜将人领进了大厅,才换下方才商人模样,一脸正色地弯腰行了礼,严肃地说道,“主子,您不该这个时候来天烬都城。这段时间,这里太乱,不安全。”

暮书墨一边替暮颜夹着菜,一边随口问道,“如何个不安全法?”

“那位陛下,前阵子病了!”他左右又看了看,康夫人赶紧走到门口,探头环顾一圈,将门关了,康掌柜才低声说道,“是中毒!月家那几位老祖宗都治不好呢!”

月家那几位老祖宗,已经不属于天烬太医院,地位远远在此之上,平日里从来都不见人影,只有陛下龙体出大问题的时候才会出现。

而这一次,整个皇宫黑云沉沉地压着,前阵子他们就收到消息,说那几位全部出动了,可见这毒,实在厉害。

“不然,这城门也不会那么难进,若不是往日里边费心经营着,就算塞再多的银子,也是进不来的。”康掌柜继续说道,“只是,如今进来了,出去便更难了……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主子,您不该这些时日进来。”

暮书墨喝着茶,他就尝了几道菜,尝一口,觉得好吃就给暮颜夹上,夹地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自己喝茶,听着手下絮絮叨叨。

目光却并没有离开暮颜。

暮颜此刻是女扮男装,肤色也刻意涂得暗黄了一点,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一开始以为是暮书墨带着的小厮,小谭他们都认识,正在想着何时换了小厮呢,却见一直以来都是贵公子模样的主子,亲自试菜,布菜,连眼神都是温柔到似乎要腻出水来的模样。

这样子,放在两个男人身上,怎么看怎么怪异。

“吃好了?”

见暮颜放下筷子,暮书墨又舀了一碗汤递给她,暮颜摇摇头,抬头问康掌柜,“你怎知是中毒?”

康掌柜一愣,暗道这小子看着其貌不扬的,这眼睛却是极大,又很黑,看着贼精神,而且微微上挑,一看就是多情的主。只是这脸……倒是白瞎了这双眼,“我们在宫中太监里安插了自己人,不常动用,平日里就是一个忠心耿耿又机灵的小太监,所以很受皇帝重用和信任,前年便招到了身边伺候着,所以消息应该是可靠的。”

说完,突然意识到,一个小厮而已,怎么就在主子面前先行发问了?还有没有规矩了?

正要训斥,身后夫人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康掌柜微微一愣,夫人素来贤惠,家中后院理事的一把手,却从不干涉他的任何举动,这会儿如此,虽不解是什么意思,可这么一打断,方才要说的话,似乎也有些不合时宜了。

当下便也住了嘴。

第八十八章 变态的家规

暮颜却似乎并未注意到夫妻俩的异常,点了点头,考虑着就这毒和自己的到来有关的可能性有多大。

在外人看来,月蝉和自己终究也就只有那一次的交集,月家又是如何确定,仅凭这样一封信,自己就能铤而走险地深陷虎穴呢?

而月家,又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这些事情明天再考虑,先去休息吧。”暮书墨起身,拍了拍想事情想得有些投入的暮颜,这孩子这几日来也的确是连夜奔波,方才城门口的疲惫倒不是伪装的,毕竟,月蝉虽说可以确定暂无性命之忧,但是没有真切见到人之前,怕是都放心不下的。

“是是是。主子,房间已经备好了。请先行休息吧。”康掌柜引着俩人,往后院走去。

后院早就整理好了,府中最好的一处院子,常年不住人,哪怕多年来暮书墨从未来过,也隔三差五派人打扫着,这几日收到书信说是主子要来,也就是稍微休整了下就能住人了。

院子很大,景致极好,康掌柜引着暮书墨往主屋走去,暮书墨却挥了挥手,回头拉着身边的小个子少年说道,“先进去吧,我帮你去打水洗漱。”

如今她是个少年,自然不能找丫鬟来伺候着,但是让小厮伺候肯定更不行,便只能自己上了。

“嗯,好。”暮颜点点头,当先回了主屋。

康掌柜一怔,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边上的夫人笑着上前说道,“那我们两口子便不打扰了,你们先行休息。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嗯。”暮书墨点点头,看过来的眼神里,在没有一丝方才的温柔。他点点头,转身就去打水。

……

院子外,浑浑噩噩被自家夫人拉着出门的康掌柜皱着眉,不甚愉快地说道,“你拉着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上去指责那个小个子少年?是不是觉得自家主子这样伺候着一个小厮很不妥?”

“是啊!”康掌柜点头,“要不是你拽着我,方才用膳时我就要说了,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了!主屋给了他,还要主子给他打水洗漱?”

康掌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康夫人却想要一巴掌拍醒这个榆木脑袋,“我说你傻你是真的傻!先不说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你主子乐意着呢你掺和什么?再说,你没瞧出来,那哪里是什么少年,明明是个小丫头么?”

方才进门的时候她就瞧出来了,恐怕还是一个很漂亮的丫头,就看那双眼睛,哪个小厮会有那么漂亮的眼睛?何况,就暮家三爷看她的那眼神,绝对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了,也就这个粗线条的大老爷们看不出来,一个劲地想要教训人家呢!

若真的被他上去教训了,恐怕康府都要被迁怒!

“你说什么?那是个……”康掌柜不可置信地朝院子里瞧了瞧,指指主屋禁闭的门扉,“那、那是个女的?”

“不然呢?你真以为只是个小厮啊?”康夫人嫌弃地拍了拍自家夫君的榆木脑袋,“你见过用膳时候亲自给小厮布菜的主子么?你见过自始至终都温柔如水地看着自家小厮的主子么?这些东西伪装不来,必然是已经做了无数遍了!”

门口一见,以为是带了个小丫鬟出来,一直到后来才愈发肯定,这哪里是小丫鬟,这分明是祖宗啊!

“那、那怎么办,要、要拨几个丫鬟过去伺候着么?”康掌柜一下子有些六神无主,暮书墨在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万万不能怠慢了去,这会儿,骤然听说那是个小丫头,还是主子喜欢的小丫头,一定得伺候好呀!

“不必了。他们不说,你就当不知道。”康夫人想了想摇摇头,“走吧。”

“哦……”在商场、官场都长袖善舞如鱼得水的康掌柜自己成了一只呆头鹅……

……

昏黄的烛火中,洗净了脸上装束的暮颜,侧脸精致地宛若上苍最完美的作品,肌肤细腻白皙地毛孔都看不到,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弧形的阴影,偶尔抬眸看来的时候,宛若蝴蝶扇动羽翅,暮书墨只觉得,心中某种席卷而来的狂风巨浪。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交给她一叠资料,“看看吧,这是月家的资料。”这孩子,恐怕不先看看这些东西就叫她休息,是不可能的。

暮颜接过暮书墨手中的资料,厚厚一沓,上面详详细细地记载着月家的情况。

月家祖宅就在天烬皇宫边上不远,占地极其地广,听说若是从前门到后门的话是需要坐马车的,否则走断腿。像是一个小型的建筑楼群。而那些个皇室供奉的老祖宗,都住在月家最中心最高的一栋塔楼里。

这座塔楼,也是月家最瞩目、防卫最严密、连月家人都很难进入的医药塔楼,里面有着最珍贵的医药书籍,只有在每三个月的医术大考之后,成绩前三甲的最优秀的家族弟子能够进入其中十天在里面看书。

而月家的老祖宗们,说是在里面静修,实则倒像是在守护这些书籍。

“这些年,月家最优秀的是个女子,是月家长房一脉的三小姐,叫月林儿。”暮书墨一边看着她翻阅,一边给她解释道,“这月林儿,听说是月家重点栽培的,但是月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像这样费心栽培的弟子,若是女儿身,是不允许嫁出去的,也就是,要么嫁给旁支弟子,要么……一辈子不嫁,直接入住高塔。”

从十几岁的年纪开始,就成为一个大家族的祖宗级人物,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重任。也不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的肩膀,能不能承受得住,没有喜怒、没有爱恨、未来余生,就是那高高塔楼里,让人叩拜供奉的一生。

该是什么样的压力?

暮颜微微有些动容,这些个庞然大物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家规,但是这一条,真心令人齿寒……她想到了月蝉,整个大陆都传月蝉是月家最具有天赋的子孙,“那月蝉呢?”

第八十九章 月蝉

暮书墨叹了口气,“月蝉就是那个例外。”

当年,月蝉还是个孩子,十岁还未满,却早早展露出了所有的医学天赋,整个月家沸腾了——这种百年不遇的天才,他们认定了能带领月家走向另一个更高的巅峰。

于是,整座高塔都为月蝉破例了,月蝉估计是月家有史以来,第一个可以自由出入那座高塔的弟子。

可是,月蝉却在对她寄予了莫大期望的月家脸上,重重打了两个巴掌!

月蝉——修炼毒术。

毒。这在医术世家月家是不能触碰的禁忌,你可以研究怎么解毒,可是这一辈子,你都不能研究怎么制毒,一点点都不能碰。

而听说,年仅九岁的月蝉,就用自己研制出来的毒,毒倒了一整个月家人,这毒,也毒不死人,可是所有人都奇痒难耐,一挠就破,破了之后流出的水沾到别的肌肤上,又引发新的病情。

老祖宗们凑在一起研究数天无果,以为是什么大型瘟疫,唯有月蝉笑嘻嘻地说她给他们吃的毒,顺便笑嘻嘻地拿出了解药。

能够想象么,一整个家族被一个九岁的孩子,耍的团团转,闹得人仰马翻。这件事情上,既让人看到了月蝉的鬼才,又让所有老祖宗觉得脸颊疼——活了一辈子,半条腿都踏进坟墓的几个人,加起来还比不上一个九岁的小孩。

于是,禁足。检讨。

一个月后放出来。

只是并没有用,月蝉还是喜欢毒,时不时研究一下毒术,只是她也知道了这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便偷偷研究,下毒的对象也选了月家的小众群体,或者走出月家,随便找个路人。

禁足、检讨、放出来,再禁足,再检讨……如此反复,却并没有什么用。月蝉还是那个月蝉,令月家所有长辈又爱又恨的那个月蝉。

一直到某一日,月蝉失踪了。

“一个月林儿,已经背负起了整个月家的兴衰。那么,当年的月蝉,恐怕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暮颜叹了口气,为当年那个小小孩童觉得心疼,初见月蝉,便觉得举手投足都是融入血脉之间的高华尊贵,就像是天生的贵族,“只是,月蝉终究不是月林儿,她不爱医却爱毒,她不受控爱自由,她选择了背离家族去了更广阔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森罗学院。

她不因是“月家的月蝉”而受人敬仰,只因为是“森罗学院的月蝉”而受人低头唤一声姑娘。

月色清凉。晚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暮书墨已经离开了,离开前交代自己要早点休息。可是……她起身走到窗口,从她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皇城巍巍,可以看得到金碧辉煌的宫殿群里,那个隐没在黑暗里的塔型轮廓。

月蝉,就在那里的某处,生死未卜。

那轮廓隐没在暗处,在那热闹与喧嚣之外,像是某种黑暗中环伺着某个目标的猎豹,令人心悸。

而自己,似乎就是那个猎物。整个月家,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而月婵,就是网中诱捕自己的那个饵。毛茸茸的触角,似乎悬在了她的头顶。

而她,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值得月家这般铤而走险地冒着被两国倾轧的风险,也要诱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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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暗无天日的囚笼。唯一的亮光,就是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的小小烛火。

烛火也是不常有的,偶尔就会陷入完全的黑暗里。

空气中有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潮湿的腐烂味。

借着此刻微弱的烛火,能看到不远处靠近地面的墙壁上,都是青色的苔藓,而地面,斑驳的污秽痕迹,深褐色的,明显是常年累月积累下来的血迹。

再往前,是一个巨大的铁质十字架,上面拴着一圈一圈的铁链,铁链上绑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破碎的衣服下面,是斑斑血迹与伤痕。

那人半边身子都浸泡在水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死过去了,那水呈现一种幽幽的绿色,在微弱的烛火下,粼粼波光看着有些渗人。

“吱呀……”

有古旧门扉被开启的声音,大门口,出现一个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他冲着门口摆了摆手,搀扶着他的年轻人便替他关上了门,室内,再一次昏暗到难以看清。

他一点点用拐杖敲击着地面走着,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摔倒在了滑腻的苔藓上。他走到被绑着的那人跟前,在池子边缘站定,也就一个臂膀的距离。他静静看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家主已经写了信送去了夕照,怕是,她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许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也不顾那人到底醒着没,听不听得到,他自顾自说着,“你该知道的,她一定会来。即使如此,你也不愿招了么?蝉儿。”

有笑声起。

在这地方幽幽地想起,有些诡谲,有些森凉,似乎连着烛火都颤了颤,那人动了动拴着的手,引起一阵铁链叮当撞击声,掩盖了方才诡谲的笑声。

她抬起头,因着她的动作,凝结在伤口处的长发被牵动,原本已经干涸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露出肩胛骨处两个巨大的铁质圆环——她的肩胛骨直接被洞穿!铁链拴在这两个圆环上,另一头,在十字架铁柱上,这样的酷刑,使得她多日来,连昏睡过去都做不到。

一旦昏睡,身体自然有下滑的倾向,伤口就会再次撕裂。

也难为月家圣药,让她如此不生不死地活着。

对面的老者蹙着眉,看着即使在这暗处,依旧闪亮而凶狠的眸子,摇头,“蝉儿,招了吧。那本手札,到底在哪里。”

“你该知道的,家主既然设了这样一个局,那么不管她来不来,都得死!蝉儿,你第一次送出的月形玉佩,我们都知道那个人在你心中是何分量。”

“呵呵……”月蝉不答,反倒是嘻嘻笑着,那笑声,森凉而诡谲,她笑着,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老皇帝的病,不好治吧?”

第九十章 揭布告

“老皇帝的病,不好治吧?”少女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唯独那张脸,依旧白皙细嫩,这会儿笑意森森,看着格外渗人。

“你!”那老者为她话语中的意思而惊悚,低声怒喝道,“你!蝉儿!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一旦被人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他想上前,可是池水相隔他过不去,看着脸色煞白的少女,他只觉得心痛,“解药呢?我去治!”只要治好了皇帝,这事儿谁都不说,天知地知,再不会有人知道。

“呵呵……九族?”月蝉低低的笑,笑声残酷而决绝,“长老……难道你忘了,我的九族正在对我做什么事情么?”

她的声音微弱,可是言语间的仇恨却昭然若揭。老者一时词穷,是啊,对于月蝉来说,她的九族对她动了这天底下最狠毒的心,他沉默,一时间竟觉得深深的凉意从脚底泛起……这水牢,真冷啊……

“长老。你们永远不会知道……”

永远不会知道,师父随手捡的那个小师妹,是怎么样的风华绝代,又是怎么样的狠辣犀利,但凡有人在她身上动了心思,不死也得脱层皮。

只是,这一点,她不想说。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理会。大长老,是整个家族唯一给与她温暖的人,只是,月家树大根深,他何其人微言轻。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她低声说道,“若是可以,趁着最近,将儿女送出去避避风头,我也不知道那位小师妹,会干出什么事情。”

老者一惊,没有深究其中意思,只是叹了口气,“哎……”

月蝉骨子里的骄傲,一如她的母亲,即使大刑伺候了这许多天,伤势严重到若非族中伤药早已无力回天,可是还是一个字都不愿说。

他低低看了口气,转身出了水牢。

外面,夜已深,风已凉,目光所及,是背后极尽奢华的天烬皇城,安静又喧哗的模样,令人心中冷冷地空寂着。等候在外面的男子见状,走上前来,搀扶着他,“父亲,她还是不愿说么?”

“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么?罢了……这几日,你收拾一下,我给你派个任务,你离开帝都。”

“父亲?这是何意?”

那句话,老者还是听进去了。当初他就是不赞成这件事闹太大的,那个暮颜背后代表的势力太大,可是家主为了那本手札,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愿意留在这里,和月家同进退,可是儿子不行。

“帝都将乱,风云已起。”他看着夜空,金碧辉煌之后的天际,层层叠叠的云层已经开始汇聚。

“要下雨了。”他喃喃,拄着拐杖朝屋子走去,路上偶尔一两个家族弟子,见到他格外拘谨地打着招呼行礼,他一概板着脸回应。家族弟子都说,大长老是个最威严,最不好相与的,这些他都知道,也是他刻意为之。这些年来,因着这份威严,所有弟子对他又敬又怕,唯有那个孩子……看着一举一动贵气天成,私底下,却是个顽皮泼猴,嚣张顽劣到不成样子。

他替她善了多少后啊……再一想这几日来,她那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毫无生机的模样,眼睛,就这样突然湿润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是这月家,食起子来竟也毫不心疼。

……

月落,日升。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康府那个从来都没有住,却比家主的院子还要大还要好的院子的时候,前去照顾贵客起身的小厮们就发现,整个院子里,空无一人。

被褥整整齐齐,已经凉了。可见离开已经许久。

小厮前去汇报给了家主,家主愣了愣,便摆了摆手,让他离开了,离开前很奇怪得交代,那个院子的主屋里的客人,不用去打扰,只要照顾好东厢房里的就行。

小厮很奇怪,一般主屋才是住主子的啊,东厢房一般住的都是客人的小厮,这是要他们去照顾一个小厮?这贵客到底有多贵?

很贵的贵客其实很早就上了街。那时候晨曦方起,整个帝都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吆喝着卖早点的,氤氲的雾气在晨曦间飘飘渺渺地升腾而起,有种和谐的静好感。

这和往日的每一个早晨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之后经历过那场重大事件的史官们,却用灵敏的嗅觉发现,就是这样一个早晨之后,似乎所有事情都开始发生微妙地变化,这些微妙积累起来,最终造成了某个庞然大物的顷刻间覆灭。

而自此,暮颜之名,已经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名字,各国政要都盼着她老老实实呆在长乐宫里,只盼着夕照皇帝或者暮家三爷好好看着她不要出来蹦跶。

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这位长乐长公主还没有大的影响力,她在各国政要心中,也只是一个比较“特殊”和“厉害”的女人罢了。但终究只是女人,不足为据。

所以,当暮颜突然从长乐宫失踪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而此刻,在这个在平常不过的早晨,唯一不平常的事情,就是大街小巷张贴的,以月家为由实则却是皇家张贴的寻找天下名医的布告前,走过来一个其貌不扬,面色蜡黄,个子矮小的少年。

边上侍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过来看,再摇着头离开,毕竟,赏金实在丰厚,也有人揭过,如今还在牢中待着呢。

这小小少年实在其貌不扬到让人重视不起来,边上侍卫甚至还有闲心抠了抠牙缝,从中抠出刚吃的菜包子里的菜叶子,闲闲散散地弹了弹。他刚刚抠出来的手,刚好瞥到这个少年抬了手,他还没弹走的时候,少年已经揭下了布告……

“你……”他维持着要弹走指甲盖上的菜叶子的动作,和边上同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顿时就跳脚喊道,“你你你!你知不知道你揭的是什么!?”

第九十一章 月家小姐

别怪他们不相信,名医么,能被称为天下名医的,哪个不是熬了一辈子,熬的须发皆白,由小童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来,就算是假的神医,也必定要扮成这个模样。

哪像这一个,半大少年,其貌不扬,看着木木讷讷的,唯有那双眼睛,方才无意间看到了,亮得很。

可是……可是这眼睛亮不亮,和名医不名医的有什么关系?

“知道呀!你们不是找名医么,我就是名医啊!”谁知道,小个子少年一脸无畏地微笑,说出来的话格外笃定,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似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个半大孩子,两个侍卫也不想为难,只想着赶走就是了,想着就要从他手里抢过布告,“布告给我,赶紧走吧,我就当你没揭过,快走快走,不想去牢里待着就赶紧走。”

谁知道,少年巧妙一躲,直接避开了他们,还是那笑嘻嘻的模样,强调,“我真的是名医。”

“你!”侍卫也有点恼怒了,提高了声音赶人,“走走走!别碍事!”

却有清凉如水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传来,“怎么了这是?”

侍卫下意识抬头看去,一惊,立马收腹提臀,行礼,“小的参见丞相大人。”

被称呼为丞相的那位男子,玉白长衫,儒雅书生的模样,暮颜却知道,这几乎是天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手握重权,深得帝王信任,言正枫。

天烬皇帝早已年迈,却久居帝位不愿退居二线,太子爷封了几十年了,孙子都有了,却还是没有坐上那把椅子,心中必定郁结,是以父子关系并不和睦,子算计父,父提防子,而年迈的皇帝在面对羽翼丰满的儿子时,早已深觉力不从心,而言正枫,就是那个唯一他最信任几乎可以说是全权托付的人。

暮颜心中一喜,上前就委屈地说道,“大人,草民揭了这布告,两位侍卫大哥却要赶草民走。草民也说自己略通医术愿意一试,可是二位大哥就是不信我。难道就因为草民年幼,就断定草民说谎么?这是什么道理?”

两侍卫嘴角抽了抽,这人……怎么面对丞相大人这么地……随便?

言正枫的眼中也是一闪而逝奇异的光。这小子,倒是个有趣的,是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说……他探寻的目光落在暮颜其貌不扬的脸上,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暮颜上前一步,似乎才想来要行礼般,终于规矩了一下,行了一礼,道,“大人,草民名叫莫炎,是莫家的旁支一脉,这几日跟着家中兄长过来学做些药草生意。”

莫家,四大路都有他们的生意脉络,这么说倒是滴水不漏。

言正枫点点头,道,“既是莫家的,必然是有些见识的。那你也应该知道,这揭了布告,若是名不副实,便是要入了大内监牢的,到时候,就算是莫家家主,都是救你不得的。如此,你还要揭么?”

两位没有存在感的侍卫齐刷刷回头看她,一副“看吧,我们是为你好!小子,别不知道感恩!”的表情。

只是,这个不知道感恩的小子再一次证实了他是真的不知道感恩,当即无所畏惧地明朗一笑,道,“知道。”

掷地有声,那笑意明亮,生生将那蜡黄的脸都增了几分颜色,有些动人了。

言正枫又一次正色地探究看着,终是应允了,“既然如此,你就随我来吧。”

“是!”少年似乎格外开心,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走了,那俩侍卫看着,只觉得颠覆了认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次确定,那就是个傻小子,没见过这么开心地往大内监牢走的。

……

正对着这里的街道,有一家茶馆。茶馆平日里营业就很早,只是这么早客人很少,今日,那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摇着折扇进来的时候,掌柜的刚刚打扫好茶馆做好准备工作。

天烬帝都也是人来人往,好看的男女并不少,可是像这样好看的男子却是少见,要说好看到什么程度,掌柜却是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好看”。

那位好看的客官一路上了二楼,简单点了一壶茶,就坐着靠窗的位置朝外看着,心不在焉的模样。

这位心不在焉很好看的男子,自然就是暮书墨。他看着暮颜揭布告、同侍卫扯皮,再到遇到丞相,一路朝皇宫走去,才算放了心,正要起身离开,突然被街头一处闹剧吸引了目光。

楼下,几个男女在推诿,依稀能听到“小偷”、“月家”、“报官”诸如此类的声音。暮书墨一愣,立马放下碎银子翻身跳了出去。

月家。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是?

人群已经为了好几个,只是如今天色太早,行人本就稀少,就算围了人,暮书墨要一路走到里面越是极其容易的。围观群众大多都是底层百姓,这会儿见到这样的事情,也是看看就好,至于出手帮忙,那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一个个都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罢了。

人群里的两个小丫头涨红了脸,特别是那个小姐打扮的,几乎是六神无主地面红耳赤了。

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倒是那个小丫头,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眼神瑟缩却硬要强装理直气壮的少年,嚷嚷着,“快来看啊!这小偷偷了我家小姐的香囊!快来抓小偷啊!”

“你知不知道我们小姐是谁?我家小姐是月家的,你也敢招惹!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扭送官府坐大牢!”

只是这话始终有些底气不足,特别是她们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的,若是被月家长辈知道,怕是又要受到责罚,更何况,她们只有两个人,如今这些个为官百姓一个都不肯帮忙,小姐又是个胆小怯弱说话都脸红的人,靠她自己根本办不到嘛!

正觉得有些骑虎难下,暮书墨就及时上前,笑意盎然地说道,“二位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莫某帮忙么?”突然换了个姓,着实有些不太习惯。

第九十二章 “举手之劳”

有些骑虎难下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格外好看的公子哥伸出了援手,这个时候,这位像是天仙一般的人,便一定是好人了。

“好人”暮书墨端着自认为最亲和的笑容,对着那位有些不安的小姐弯了弯腰,“鄙人姓莫,是莫家旁支,这位小姐莫要担心,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他……他偷了我的香囊。”少女嗫嚅着说道,说完,脸却微微红了。

“胡说!谁偷了你的香囊,你香囊上写你名字了么?这是我媳妇儿给我做的!”原本只是一个劲挣扎着准备离开的少年一看帮手,顿时着急地喊道,“明明是你们这俩小姑娘,莫名其妙地抓着我就诬陷我偷香囊!”

“你!”素来规规矩矩的月家小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倒打一耙的行为,顿时脸都羞红了,就像是坐实了那诬陷似的。

“你胡说!我家小姐怎么会看上你的香囊?再说,你有这么好的香囊么?!”那小丫头也急了。

“怎么没有?你可别狗眼看人低!”少年耿直了脖子,叫嚣着,“别看我今天穿得破,就瞧不起我觉得我拿不出这么好的香囊是吧?”

“本来就是!”那小丫头死死拽着少年的手臂,什么男女授受不清早就不在意了,跳起来就要扒那少年举得高高的香囊,那香囊,绣工精致、布料极好,一看就是大家小姐才能用的。

暮书墨心中摇头轻叹,这要是他家颜儿,指不定怎么上去把人揍了就走呢,还能容得别人这般胡搅蛮缠。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公道自在人心,若是这月家小姐诬陷你想要你的香囊,那咱也得报个官不是?……这香囊,给莫某看看。”

说着,上前一步,直接从少年手中扯过了香囊。

少年……

他呆呆看了看一下子到了暮书墨手里的香囊,又看了看自己举的高高空空如也的手,愣了愣,讪讪地放下来,又重重甩了甩还扒拉着自己胳膊的丫头,呵斥道,“拉什么拉,不在我这了!”

那丫头重重哼了哼,走到暮书墨跟前说道,“这位公子,这就是我们家小姐的香囊,还是奴婢亲手绣的呢!”

“唔……”暮书墨翻了翻,嘀咕道,“说着香囊是你自己绣的,但是也没有能够证明的依据……”

他停了停,果然见到方才有些忐忑的少年亮起来的眼神,还有有些着急的小丫头,于是笑了笑又说道,“不过这香囊我闻着倒是草药味极重,应该是香囊的主人日日佩戴所以沾染上的,不如,我们就来说说,这些草药都是什么吧?”

暮书墨笑着看向那衣衫褴褛的少年,“要不,你先来说说?”

“说什么说?凭什么是我先说?我说了之后她就照着我说的模仿一遍怎么办?”少年叫嚣着拒绝。

“那就写啊!两个人背对背写!”人群里不知道谁出声说道,立刻引起一片赞同声,“对!写!”

“我……”少年这会儿有些慌了,什么草药?他哪里懂!他连字都不识得几个,还写?名字都写不全!他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小混混,其实人群里倒也不乏认识他的人,只是他素来油条,被抓进去几日,放出来后就挨家挨户报复,如此惯了之后大家也都怕他报复所以很少会站出来指证他,也因此更加有恃无恐了。

人心嘛,素来都是这样,自己不受损失的时候,并不会很卖力地去关心别人的利益。

哪知道,这会儿出来这么个二愣子!见有他出头,那些个曾经被欺负过得百姓一个个都隐没在人群里拍手叫好地起哄,没一会儿,就有人从边上店铺里借了笔墨纸砚过来,顺便搬了两张桌椅。

那位月家小姐这会儿倒是淡定了,拿起笔之后整个人气质似乎都变了,应该说说到草药的时候她就不那么惴惴不安了,这会儿气质娴雅地微微歪着头写着,整个人安静地就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周遭浮躁地指指点点的人群一时间都有些看呆了,静静看着这幅美丽的画。

倒是背对着她的那个褴褛少年,一会儿咬着笔,一会儿挠挠头,如此三番之后,愤然一丢,站起来就吼,“写什么写!我怎么认识那些鬼草药!香囊就是我偷得怎么着吧!你把我送了官府有本事别让我出来!出来我就弄死你!”

做着自认为凶神恶煞的表情,只是落在暮书墨眼中,却终究显得比较像是张牙舞爪。他优雅一笑,“好。我等你出来。”

“让开!让开!”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是不知道谁报了官,那官员面色不善地走过来,一看到坐在那的月家小姐,赶紧收敛了脸色,面露微笑着上前打招呼,“三小姐。”

那位月家三小姐搁了笔,起身,回了一礼。举手投足都是极好的教养。

暮书墨一愣,没想到,这位就是月家那位三小姐。

百姓们也是一怔,连着那褴褛少年也是吃了一惊,这帝都姓月的只有一家,但是月家家大业大,也不是每一个月家子嗣都受重视,不受重视的自然和他们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何况还是一位小姐。可是能让官府都这般笑脸相迎先行打招呼的三小姐,便只有一位了。

月家最受重视的月林儿。听说,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入住高塔了,是铁板钉钉的月家老祖宗呢。

“听举报人说是有小偷偷了三小姐的香囊?”原本还为这种小事就报官生气着,这会儿见是这位主,顿时气也不敢气了。

“是的,大人。这位莫公子已经替小女取回。”她转身,又对着暮书墨福了福身,“小女在此谢过公子,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小女子携父亲登门致谢。”

暮书墨客气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月小姐莫要多礼,莫某只是前来帝都游学散心的,目前暂住康府。”虽然客气地说莫要多礼,这自报家门还是很快,一点都不含糊。

第九十三章 名医入宫

这边街头,暮书墨已经和月家接上了头,只等着月林儿“携父登门致谢”,而那边,暮颜也刚刚抵达天烬皇宫的宫门口。

黑红二色巍峨大气的琼楼玉宇展现在眼前,暮颜微微弯下了背,将一个“不太见过世面,又因着家中教养知道该怎么做”的少年诠释地极好。

连言正枫也因着他低头走路一点都没有东张西望而暗暗点了点头,这少年,虽说看着稚嫩,却极有分寸,因着心中的那份欣赏,便有心提点,“到了陛下面前,切勿多言,该说的少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要说。知道么?”

“是。谢大人提点。”暮颜点点头,跟在后面小步疾走,言正枫比她高了许多,她只能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言正枫突然回头看了看,放慢了脚步,心想,这少年的个子,是真的矮……

待他回了身继续走着,暮颜突然抬头,深深看了眼言正枫,这位……就是天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传说中连太子见面都要低头三分的丞相?倒是……平易近人地很。

两人一路走过,路上太监宫女见到了,纷纷低头行礼,他都含笑淡淡应着,一点架子都没有,一直走到皇帝寝宫前,把守的侍卫直接收了长枪,规规矩矩行了礼,一路畅通无阻,里面公公小跑着过来,念叨着,“哎呀,我的好丞相!您可终于来了,陛下都念叨好久了……”说着说着,瞧见丞相身后的小个子,疑惑问道,“这位是……?”

“公公,草民方才揭了布告。丞相大人便带草民过来了。”暮颜有些拘谨地从言正枫身后走出来,有些局促的笑,指尖微微搓着外衫的布料,因着下意识地用力,指甲盖有些泛白。

那公公狐疑着上下看了看,心中虽质疑这样一个半大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丞相亲自带进来,但是这狐疑,自然是放在心里的。陛下中毒了,来了无数个太医、名医、江湖郎中,甚至月家老祖宗们都来了,还是治不好。如今,不过是多一个人看,就有多一分希望罢了。

说难听点啊,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哎……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敢显了半分,陛下因着这毒,脾气愈发地差,大内天牢里,听说都快塞满了,掉脑袋地也有好多,某个宫女太监面露郁结背上,就因此掉了脑袋的事情也不少了。

“这位……公子,不知道如何称呼?”公公问道。

“回禀公公,草民姓莫,叫莫炎,是莫家旁支一脉,家中经营一些草药生意,草民自小就对这些草药很有兴趣,是以拜了个师傅,自小开始学习医术,如今不能说大有所成吧,但也算略通一二。”她犹自谦虚着。

公公心中的期待却是渐渐消弭,暗自又摇了摇头——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么多济世名医都治不好的病,他一个学了几年医术的人就出来瞎蹦哒,也不知道这会儿陛下心情如何,若是不好,恐怕天牢里又要多一个吃牢饭的了。

“既如此,莫公子,请。”公公引着暮颜往里走,又转身对着言正枫弯腰说道,“大人请在偏厅等候一会儿。老奴随后就派太监前去伺候着。”

“你先去忙着。”言丞相淡淡笑着点头,很好说话的模样,转身就往偏厅走。

暮颜跟在太监身后,低眉顺眼地眼观鼻鼻观心,坚决只看眼前的一尺方寸地。一路小碎步拘谨地跟着走,一直走到太监停了下来,余光中见到帘子后隐约人影,才跪下请安,“草民莫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旁太监弯了弯腰,“陛下,这位是丞相大人带进来的名医。”名不名医的有待考证,这两个字自己说着也有些心虚,但是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毕竟是言正枫带进来的。

帘子后,传来阵阵咳嗽声,虚弱无力,听着就知道时日无多。怕是这毒发已久,走投无路之下才会遍赏名医,还是打着月家的幌子,难怪那些个治不好的,直接都投入了天牢——如何能放人出去说出实情:陛下中毒了。

那这天烬,还不得乱套?

“咳……”又是一阵掩着口鼻强自压抑着的咳嗽声,一只手从帘子后面颤颤巍巍地伸出来,那只手,形同枯槁,青紫色的脉络爬满了手背,看着触目惊心。

暮颜一怔。

边上公公已经暗自踢了她一脚,这个没眼力见的,陛下手都伸出来了,还不去把脉?找死么?找死也别拖着他呀!

暮颜赶紧起身上前,在床头一张椅子上坐了,手搭上天烬帝的脉搏,那脉搏杂乱无章,又极其微弱,连她都一时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那帝王又隐没在帘子后,她也不敢贸然让人揭了,只看着那只有些恐怖的手,按理说,一个人再病入膏肓到行将就木,手都不会瘦骨嶙峋到这个地步,而且那盘根错节、鳞次栉比的青紫色脉络,竟比常人还要粗壮,她甚至能感受的到手底下那种血液奔流不息的动感。

哪里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血液……

倒像是无限透支,所以才提前消耗了所有生命力一般。

这般想着,她突然一怔,呆呆看向手底下的手……这个毒……

“咳咳……”帘子后,又一阵咳嗽声响起。

太监疾步上前,凑近了暮颜,问道,“如何?”陛下这几日已经连说话都是无力了,太医们一律封锁了消息,连太子殿下都不知道,每次有什么吩咐都是咳嗽几声,幸好他伺候了许多年,也算是了解陛下,也有几分默契,能把陛下的意图揣测地**不离十。

见公公询问,暮颜赶紧收了手,起身,低头,退后一步,道,“回陛下,陛下乃是中毒。”

公公暗地里偷偷翻了翻眼,这不废话么?随便一个江湖郎中都说陛下是中毒,问题是,这到底是何毒,没人知道。

正准备和往常一般呵斥几句就丢天牢里,却听那少年又说道,“草民此前听闻过,具体什么名字不曾问,但有把握一试。”

“咳咳咳!”这一次,帘子后面是剧烈地仿佛心肺都要咳出来的的剧烈咳嗽……

第九十四章 神医暮颜

这一次,明显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咳嗽,也不需要太监做任何“默契地揣测”,谁都知道,这是走到绝境的人,突然发现曙光的激动。

他枯树枝一般的爪子突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度,一瞬间紧紧抓住了暮颜的手腕,那力道,暮颜手腕瞬间红了,咳嗽声剧烈地就没停过。

太监几步上前,将帘子撩开,露出一张青紫色的脸,脸上也是瘦骨嶙峋,只有那双眼睛,浑浊,却发着奇异的光。

大门哐当一声被打开,言正枫急匆匆赶来,他在隔壁偏厅听到了这剧烈的咳嗽声,这会儿一看,顿时怒了,手一挥,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暮颜瞬间扣下。

因着这举动,原还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被扯开,长长的指甲从手腕处一直狠狠划过,在手背上牵出一条深深的血痕,滚圆的血珠瞬间就冒了出来。

“嘶!”暮颜狠狠抽了抽嘴角,侍卫们冲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就要反击,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只能装作什么都反抗不了的样子,看着手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方才还觉得这丞相是个和善亲民的,这会儿突然就冲进来,哪里和善?哪里亲民?

反抗是不敢反抗的,只敢在心里腹诽。

这边暮颜还在腹诽,太监却已经冲了过去,“诶诶诶!快放了放了!快放了神医!”

称呼已经变成了“神医”。言行也是毫不掩饰的紧张。

连言正枫都愣了……神医?他不确定地看着被侍卫押在地上,皱着眉的矮个子少年,他正皱眉看着手背上的伤痕,这一注意却又觉得那只手似乎有些不对劲,有些奇怪的违和感。

但是一时间也捉摸不透到底是哪里奇怪,只能先让侍卫退下了,问道,“陛下是怎么回事?”眉宇间带着审视看向暮颜,眼神有些冷和怀疑。陛下这几日的确是说不了话了,基本都用咳嗽来表达,但是方才那咳嗽可是真的连內腑都要咳出来了……

“哎呀!大人误会了,这位神医说是见过这病症,有把握治好!陛下这是激动的!激动!”太监态度完全不一样了,走过去扶起暮颜,赔着笑说道,“神医莫要怪罪,莫要怪罪,丞相也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暮颜悄悄抽回了手,不动声色地笑着表示理解,“自然。草民怎会怪罪丞相大人。公公也莫要叫草民神医了,草民担待不起这神医二字,草民只是略懂医术罢了。”

“担地起担地起,那么多御医都没见过的,神医却说有把握一试,自然是比太医们还要厉害的,自然担得起神医之称。”公公弯腰屈膝哄着,夸了这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神医何时开始治疗?”

“草民先拟一份单子,将需要的药材列出来,公公看着安排。在这之前,草民会每日过来给陛下施针,施针九日之后,就可以进行药浴逼出毒素了,这药浴每三日一次,一共十次,就可以痊愈。”

痊愈。这两个字,在病人耳中永远都是天籁,是所有生的机会。

她说的平淡,但是越是平淡,越是显得胸有成竹,猛烈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只是那双眼睛却已经亮若星辰,瞳孔都在颤抖,多少人来了又去,太医、月家供奉老祖宗们,一个个皱着眉,无从下手,失望是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一开始就在绝望的深渊里。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毒,某一日午后小憩之后,突然觉得全身上下烫得很,以后是发热,可是怎么退热都没有用。后来,就这样了,起不了身,后来渐渐地也说不了话,全身都是膨胀的青紫脉络,感受得到里面奔腾不息的血液。

而此刻,绝望深渊里,有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看着羸弱,看着不可靠,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这是这么久以来唯一的一只手啊!

“神医,快,请,纸笔就在这,但凡需要用到的药材,老奴一定去弄来!”这不是说大话,就算天烬国库里没有,但是月家库存里肯定有。

暮颜还是那副笃定淡然的模样,走到桌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将自己所需药材写了下来,吹干了墨迹递交给了公公,公公低头匆匆一瞥,也没见特别名贵的,倒是有一样,千年雪莲。

整个天烬只有一株。或者说,整个大陆就只此一株。

他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神医……这千年雪莲,可是要一整株都入了药?”自然得问清楚,若是只要一瓣,那剩下的自然不需要拿出来。

谁知,暮颜点点头,道,“是的,一整株。”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需要一整株千年雪莲是什么样的概念。

“是。老奴这就去办。”他点点头,看了眼躺着情绪起伏的皇帝,偷偷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得眼神,踟蹰地建议,“神医,那……这几日……”

“这几日,我每日都会进宫来问陛下施针。公公请放心。”她截住他未说完的话,表明了自己立场——我是不会在宫中做人质的,我会每天进出宫中,若是不同意,那你们可以把我投入大牢,反正,你们另请高明吧。

这威胁都不用说,如今有求于人,自然知道该是什么表现。那位公公又是一愣,又和陛下交换了个眼神,终是叹了一口气——陛下等不起了……

“既然如此,老奴这就派人送神医出宫。”他福了福身,找来一个小太监,附在耳边交代了几句,便拿着那张方子离开了。

那方子自然不会直接采用,自然是需要御医、月家祖宗互相讨论研究上许久,这也是暮颜今日没有施针的缘故,在这些老学究没有研究透彻首肯前,她可不会去碰那位陛下一根毫毛。

她笑着对着陛下、丞相行了礼,跟着小太监一路除了皇宫大门。宫外,明晃晃的日光就在头顶洒落,连温度,似乎都比宫中高了些许。暮颜轻轻阖上眼帘,无声喟叹,师姐……

第九十五章 月家下毒

那毒,是月蝉下的。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和月蝉知道,就算是大师兄,都认不出的手笔。月蝉还在良渚的时候,翻看老师的手札,将其中一种毒改了一下,研制成了这一种。

名字都还没有起。

就在这天烬皇城里发现了。师姐……毒我帮你解了,利息我也帮你收了,那雪莲花,的确只要一瓣至多两瓣,那么剩下的,便由我救你出来之后给你。

我想你必然用得到。

能让你动用了这样的毒,月家对你做的事情怕是已经超过了我能想象的范围内。

她微微仰着头,蜡黄的脸上,嘴角勾起的弧度,残忍到嗜血——月家,最好掂量掂量自己。

当天下午,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暮颜需要的草药全部都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就可以开始施针了,过来传话的小太监态度好得头都快低到了腰间,明显是顶头上司关照过的。

甚至,月家那些老祖宗估计惊叹于药方的完美,当下就通过太监转达,让她明日早一些去宫中相商。

暮颜含笑点头答应,只是,到了明日,她踏进陛下寝宫大门,无意间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却被告知月家的老祖宗们,却早已不在宫中,说是陛下体恤他们劳累多日,让他们先行回府休息休息,这里有太医们和神医在就行了。

这说法没有任何漏洞,也不会让任何人起疑。只是,身处局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感受,便无人知晓了。

暮颜笑地意味深长。

昨晚,她敲响了天烬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的门。

丞相府比之想象中要来的冷清许多,暗色调的建筑,虽是气派恢宏,可是入了夜却是有种悄无人烟的冷寂感。听说丞相大人今年已近三十,却至今尚未婚配,家中父母也不在,是以,偌大府邸也就他一人。

他素来又习惯亲力亲为,小厮也少,方才门口昏昏欲睡的门房小厮也就一个,这跟着一路走来,竟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花园中也都是一些好打理的树木,花花草草倒是极少,恐怕连个园丁都不需要。

暮颜一路看着,暗自感慨这位位高权重名满大陆的丞相大人的生活,竟然寂寥到这般地步,也不知道那些权势于他而言,还有何动力。

她一路跟着走过,就见一栋亮着昏黄的烛火的屋子前,那位温文尔雅亲民内敛的丞相大人已经站在门口相迎。

“莫公子。”他唤。没有称呼神医,只是最简单,也最恰当的莫公子。

“草民拜见大人。”暮颜上前一步,就要行礼,却被一双手拖住了。那双手,不是很美,却很骨感瘦削,微微暖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她的肌肤。

“不必多礼。”他的目光落在暮颜手背上,那里,一条长长的伤疤,有些狰狞和恐怖。他蹙着眉致歉,“抱歉,在宫中的时候,误会莫公子了。”

暮颜微笑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她的身体普遍温度有些低,有心人一下就能明白,所以这些年来也就养成了不太爱接触的习惯。她笑容可掬地表示理解,只是那笑意里又有几分踟蹰和忐忑,眼神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丞相立马会意,挥了挥手,那门房小厮便退下了,他才引着暮颜进入书房,落座,沏茶,一切动作都完成了,他才推过茶杯,问道,“不知道莫公子深夜到来,有何要事?”这个少年,看着简单单纯但是言行间隐隐透出一种他看不透的东西,特别笃定,特别淡然,好似万事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从进入这书房之后,她的眼神从未落在书房中的任何一处,只看着他面前的茶盏。

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最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暮颜抬头,很慎重地抬头,起身,走到言丞相跟前,突然跪下,丞相被她的举动一惊,正要起身扶起来,却见她这般慎重的模样,怔了怔,严肃地问道,“你这是何意?”

“丞相,救我!”话还未说完,暮颜深深一个叩拜伏于地。

言正枫一惊,直觉就是陛下的病出岔子了——这个江湖郎中,说什么神医!果然是治不好的!一定是这样,如今见谎话圆不回去了,就赖着张脸过来求饶了!

当下也是冷了脸,站起来,怒斥道,“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般糊弄陛下!”他的声音压低了,似乎怕被人听见。

“不是……大人。草民怎么敢糊弄陛下!”一愣之下反应过来言正枫误会了她的来意的暮颜,赶紧声明,“草民给陛下的方子绝对有效,陛下也一定可以痊愈!”

既然如此,等着这个少年的,只会是荣华富贵、官位加身,前途一片大好,神医之名必然享誉大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需要他夜深人静悄悄摸到了这丞相府求助的?

言正枫沉吟了一下,道,“那是何事,你说。”

暮颜再一次左右看了看,不是看他书房摆设,倒像是看有没有眼线耳朵在暗处,见她这般谨慎的模样,言正枫向她保证,“想说什么说罢,这里没有别人。”

获得了保证,暮颜才咽了口口水,抬头有些胆怯地说道,“大人……那个毒……那个毒……草民知道是谁下的。”

哐当!

言正枫身后的椅子突然倒地,他顾不上去扶那椅子,直接上前一步一把就把暮颜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就问道,“你说什么?!”

暮颜被拽起来,习惯性吓得又咽了咽口水,才勉强镇定地说道,“草民说,那个毒只有月家能下。”

“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万一……”

“是。草民可以保证,毒就是月家下的。”面色蜡黄的少年,突然消失了所有的忐忑和犹豫,格外笃定地点了点头,重申道。

言正枫踉跄后退一步,松开了手……是了,若非如此,怎么会连月家老祖宗查来查去都查不出是什么毒?原因还不简单么?因为……他们下的毒啊!

言正枫只觉得自己何其幼稚……

第九十六章 月家夜谈

月家。

灯火辉煌的议事堂里,家主、长老、老祖宗们,济济一堂,一个个斑白的脑门端坐在椅子里,却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大堂正上方,自然是家主的位置,下面左右两排,左边是老祖宗,右边是长老,今晚座无虚席。

今日,皇帝陛下就下令让他们回府休息,说是休息,实际上是要他们从这件事情中抽手出来罢了。

如今,有了一个“有把握一试”的神医,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们了。听说,还只是一个半大少年罢了。少年?一个少年抵得过他们月家这么多老祖宗?说笑呢!

“哼!要我说呀,我们也就是在这里杞人忧天,有把握一试而已,又没说有把握治好,到头来,若是治不好……”左边有人说道,“哼,还不是得来求我们?到时候,可不是这么简单就出山了……”

“但是那张方子我们也看过,虽然不明白具体的细节,但是的确是精妙无比,熟练老辣。”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本来有心结交,奈何这会儿却像是被监禁在府中了。”

“我回来前打听过,说是姓莫,说是莫家旁支,随兄长过来学生意的。”第一次说话那人狐疑着开口说道,声音喃喃,像是自言自语,“我倒是觉得奇怪了,莫家那帮子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堆里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才?还暴殄天物地去学什么生意?”

“莫?”始终微微蹙着眉一言不发的莫家家主突然开口,只是一个字,带着浓重的上扬的疑问。

“……对。”那人回答,“就是那个莫家。”

“这倒是有些奇妙了。”月家主淡淡沉吟了下,说道,“今日,长房家那位小三儿偷偷溜出去,被人偷了香囊,也是一个姓莫的男子解救了。听说,今晚长房就带着礼物去道谢去了。”

同一日,遇到了两个姓莫的男子,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这太过于巧合,本身就是一种刻意。更何况,莫家的主要势力并不在天烬,天烬都城没有姓莫的家族,偶尔有也是像他们说的因为生意往来。

但是,莫家的大本营,在夕照。一个目前对他们来说有点儿敏感的国家。

“会不会是……那位长公主殿下派来的?”右边有长老迟疑着开口问道,信件已经寄出很久,按理说那位殿下应该已经到了,可是迟迟不见人影,若这个时候从来没有交集的莫家突然频频活跃在他们月家周围,那就值得一思了。

家主沉吟片刻,抬头吩咐这位长老,“这样吧,让长房家的,明日去邀请那位莫公子来府一聚,就说……我们好好感谢一下他的恩情。毕竟,小三儿的安危对月家来说举重若轻。”

“好。我知道了。”那长老应着。

因着这样潜意识里的猜测与担忧,今日的议事堂有些压抑的气氛,每个人都有些郁郁不得志。陛下是几个意思也没理清,就算是有了神医,相比于那个半大少年也应该更信他们月家才是,就像最初公公不是还拿着方子给他们过目的么?

有些不明就里,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众人叹了口气,也就各自散了。

夜已深,风很凉。月家一向秉持着开源节流的宗旨,入了夜连石灯笼都很少,整个月家都显得有些昏暗不清。加之今晚的风有些大,月色下树荫婆娑地,有些鬼蜮祟祟的感觉。

大长老拄着拐杖,没有回自己院子,慢慢朝着水牢走去。水牢就在月家,却也是秘密,因此反倒没人看守,弟子们都不知道光明磊落济世救人的月家,还有一个这样阴暗肮脏的地方。

他自嘲地笑笑,这样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又有那几个是真的光明磊落呢?哪个暗地里不是想着法子地排除异己壮大自己?

儿子已经离开,他的身边再也没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作为月家大长老,也就这点便利了,随便一个任务,就能将儿子光明正大地送走。

今夜真的有些凉,他拢了拢衣襟,他也相信,两个莫家人,和那位长公主绝对有关,甚至,很有可能那位殿下已经到了这帝都,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乎那个毒。

所以今夜,他一定要去水牢看看。

下人们愈发疏忽了,水牢的门推开,牢中竟然黑漆漆地连个烛火都没了,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看到烛台上熄灭了的还剩下半截的蜡烛,怕是今日有人来过,走的时候带起了风吹灭了那蜡烛。

他掏出这些日子以来随身携带的火石,点上了烛火,才关了门进去。

月蝉还是维持着老样子,低着头,发丝散乱,脸都看不到,被五花大绑着绑在铁柱子上,肩胛骨被洞穿的伤口触目惊心。

“蝉儿。”他心头一阵阵抽痛,看着这孩子毫无生机的模样,只觉得心都被人挖了,他没有女儿,素来疼爱这孩子就像自己的女儿般……若说他最想送走的,不是自己那儿子,是她啊!

月蝉没有理他。

他继续说道,“今日,月家那些老祖宗都回来了。说是前两日宫中来了个莫姓公子,有把握解毒。”

月蝉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缓缓抬起了头,眼中一闪而逝奇异的光,瞬间又消散,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因着室内昏暗,大长老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是以并没有发现。

“那岂不是很好,老皇帝有救了。月家也有救了。”月蝉扯扯嘴角,嗤笑道。

“你知道我并非那个意思。月家如何,到了我这把年纪,儿子也不在身边,我还介意那些做什么。”大长老叹了口气,月家早就成了天烬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只是这根刺尚且有用罢了,否则怎么会一出现那个少年,月家就被遣返?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需要仰人鼻息?

他看着月蝉,摇了摇头,难过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那少年能解毒,是不是就知道这毒来自哪里,会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这的确是他想了一晚上的事情。

“会啊!”月蝉突然一笑,只是笑容似乎牵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蹙眉。

第九十七章 月蝉的过去

“会啊!”月蝉突然一笑,只是笑容似乎牵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蹙眉。心中却是笑,她这个小师妹,竟乔装打扮混进了天烬皇宫?

这毒,的确是她刻意下的,就是通过月家老祖宗下的毒。每几日时间,月家老祖宗就会前去给天烬帝请平安脉,天烬帝素来小心翼翼,他和月家的关系就像是一种博弈,他需要月家的医术,却也忌惮这样的医术背后代表的东西。

所以月家严禁子嗣接触制毒术,也有表明立场的原因在内。

即使如此,月家请平安脉是不允许带任何东西进宫的,就算是把脉,也都是牵线切脉,月家老祖宗根本接触不到皇帝。

但是那又如何,她月蝉想要下毒,任何人都逃不掉。老皇帝每次请完平安脉,都会喝一盅银耳羹,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于是她将毒稍微调整了一下,闻过了那味道,再喝下那银耳,便会毒发……

一开始,她还没有被关进这水牢里,月家还算顾及颜面,只是将她软禁在院子里,日日都有老祖宗来审问师父那本手札的下落,她自是不配合,他们态度便愈发不客气。

毒,就是那个时候改的。

也是那个时候下的。她屋子里的焚香每日都会点上,里面就有那毒。那毒滞留时间不长,一日功夫也就没了,但是她日日焚着,总有正巧在这屋子里待过就去请平安脉的不是?

果然没多久,就传出宫中皇帝龙体欠安的消息,之后,老家主想要得到那手札的心思便愈发强烈了,一生浸淫医术的老迂腐们,如何能够接受得了这世界上存在他们连见都没见过的毒?更别说解了……

她当时并未想过用这个毒吸引暮颜,只是想着,月家灭了就好,任何代价她都付得起,哪怕是以死为代价。谁曾想,老家主心心念念的手札没有拿到,竟还动起了暮颜的心思。

呵……暮颜是那么好动的人么?这一次,怕是谁都拦不住月家往死路上走了。

她那一笑,的确是惨烈而决绝,大长老见了却觉得这孩子真心不懂分寸,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他上前一步,低声呵斥道,“糊涂,这个时候还笑!万一他供出你来怎么办?你还想不想活了?!”

老者须发皆白,前倾的身子使得那背看着愈发佝偻了,他眉眼间都是紧张的神色,因着担忧,拐杖下意识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地“笃笃”声。

这是月家给予她的最后的暖意。可这份暖意终究没有燎原,没有点燃那片冰封的山脉。

她无声喟叹,终是露出一丝苦涩之意,第一次对着那老者剖析道,“您觉得,就我这样子,还能活下去么?就算活下去,我这双手还有救么?这辈子,我的手就废了,活不活的……还有什么意思?”

“说什么胡话!”老者明知她说的是事实,却依旧不愿承认,眼中,眸光闪烁,已经泛起了泪意。

“你该知道我没有胡说的。”月蝉垂下了眼睑,声音低微,有气无力的模样,她的脚动了动,只是这细微的动作却立刻让她轻呼出声——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必然会牵扯到那两个血窟窿。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难过。”她缓缓平息了下呼吸,等着那阵痛过去,才安慰着说道,“其实你也知道的,自打我母亲离开后,我对这个家族,就没有什么感情了。如今,他们这样对我,我也没有觉得悲凉或者失望。毕竟……我一早就知道,他们绝情到什么地步的。”

她在医术上的天赋,令整个家族动容和喝彩,她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是一种骄傲,她会在月家成为最尊贵的老祖宗,受后世敬仰,被弟子叩拜。

母亲是这么告诉她的,说她是她这一生最重要、最得意的宝贝。

只是,最重要最得意的宝贝,为什么成了她死路上的一道催命符?月家家主一向信奉,感情是修习道路上最大的羁绊和累赘,所以从小就将自己抱养在身边,只有每个月十五,才允许她回到父母身边用膳。

可是,这样一点点的温情,都最终化为虚无。

母亲病了,药石无效,在偌大月家,竟治不好一个小小的发热咳嗽之症?真以为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么?!月家,不过是不想要母亲活着罢了,就是那病,也是月老家主搞的鬼!

老家主想要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医术,再无其他!

何其残忍而凉薄!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已经不愿意学医。老家主越是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她便越要去做,不愿意弟子接触毒术,她便潜心研究,不愿意人才外流,她便溜出去拜师学艺。

她要亲手毁掉月家的百年清誉!

果然,老家主怒极了,扬言将她从族谱中除名,一个不听话的天才便只能抛弃。她也乐得清闲,从不说自己是月家月蝉,只说自己是森罗学院的月蝉。

只是没想到,这月家胃口越来越大,竟觊觎起了老师的手札。

那手札,是老师毕生精华,现在在暮颜那,这一点只有大师兄和她知道,若是月家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手札,竟然被老师用来随手给了一个刚认识的小女娃,是什么样的感想。

她笑,必然是不太舒服的吧……只是那笑,因着伤势,总显得有些牵强。

大长老静默许久,因着她突然提起的那位女子,总有些伤怀,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因为知道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那道伤痕,比肩胛骨的伤更深、更久,这些年来从未得到过治愈,早就溃烂了,只能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地说道,“你的母亲,终究不希望你这样。”

“呵……”月蝉嗤笑,似乎觉得大长老这一把年纪了也竟然幼稚起来了,“她希望我如何?那她倒是爬起来跟我说啊!”

“你……”一时语塞,只是看着她那样子,却也说不了重话,只能重重叹了口气,离开。没有看到,身后少女的眼神,如同黑暗中潜伏着的猎物。

第九十八章 暮书墨赴宴

第二天一早,月家长房弟子月清正就带着月林儿来到了康府,求见莫公子。

康掌柜一早就得到了吩咐,只要是月家的人要见,便直接带去院子就好。那时候还早,天刚亮没多久,暮书墨却已经在院子里摆了一副棋,自顾自左手跟右手下着棋,暮颜一早就被宫中公公派来的马车接去了皇宫,自从她的一张方子惊艳到了整个太医院,公公对她的态度完全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还未亮,就已经恭候在康府门口等着了。

是以,月林儿他们一路进来之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左右瞧着,却也没有瞧见那个传说中的黄脸小少年,不免有些许的失望。

只是这失望被很好地掩盖在笑容之下,月清正在院门口笑着称呼道,“莫公子。”

暮书墨闻言,放下手中的棋子,转身,见到来人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诸位是……”昨日已经来谢过,今日这阵仗,比之昨日似乎更隆重一些,不止月清正和月林儿来了,还带着几个小厮和家奴打扮的少年。

“莫公子昨日出手相助,解了小女之困,如此大恩,倒是月某疏忽了,该邀请莫公子过府一聚小酌几杯才是好的。”月清正穿着月白长衫,郎朗笑着款步而来,中年男子的潇洒雅致被他诠释地恰到好处。

“如此太客气了。当日不过举手之劳,换做别人也是会做的。”暮书墨笑呵呵说着,做着邀请的手势,引着众人入了院子。

说是换做旁人也会出手,然而,一直到暮书墨到来之前,并不曾见任何人出手相帮。月林儿悄悄抬眼看了看暮书墨,这男子,比之族中所有人都要好看,好看地有些过分……她微微屈了膝,说道,“莫公子举手之劳,对林儿来说,却是等同于救命之恩。”

说着,耳根却悄悄红了。

月清正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没有说话,倒是见桌上残局,方才暮书墨背对着他坐着,只看到似乎盯着棋盘,倒也没看到他左手跟右手下,这会儿只以为他是思考这残局,不由来了兴致,说道,“莫公子,不如来两局?”观棋识人,通过下棋了解一个人,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再好不过。”暮书墨淡淡笑着,回头对着康掌柜招呼着,“康兄,可否帮忙沏一壶茶来?”

“自然。”康掌柜含笑点头。

暮书墨便和月清正两个人坐在下棋,月清正在月家棋艺难逢对手,这也是他愿意这般毛遂自荐下两盘的原因。

只是,这棋越下,心中惊异便越重。

眼前这位公子的棋,初看过去的确像他给人的第一感觉,潇洒不羁,做事全凭喜好,但是越是下着,越是觉得他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甚至……之后的每一步,他其实在第一个棋子落下时,就已经排布好了全局……

只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若是真的,这样的人又该有多可怕?康掌柜拎着茶水进来,言行之间透着点小心翼翼的尊敬甚至是虔诚……他之前为何没有发现?这态度哪里是面对一个前来学习经商的小辈的态度?这分明是对着主子却要乔装自己是主子一般的那种神情!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思维,还需要学习什么经商?又有谁还能教得了他?

月家……和这样的一个人有交集,真的好么?更何况,这个院子里,也许还有一个他们根本不曾见到面、不知深浅,却已经将他们整个月家老祖宗都赶回了高塔的“神医”!

这样两个人,为何突然出现在天烬帝都,又是为何感觉处处都和月家有所牵连?他自然不知道月家家主写信给暮颜的事情,倒也没有别的怀疑,只觉得不安。

心中略有不安,只是长老今日过来特意交代的事情,自己必须得办好了,这不知深浅的莫公子,今天是一定要请回去的,总不能跟长老说,自己和他下了两盘棋,吓得不敢带回去了吧?

于是,再如何觉得这男子城府太深,他还是在输的凄凄惨惨戚戚的两盘棋之后,诚心诚意地邀请了暮书墨前去月府做客,下棋下得一点都没有藏拙的暮书墨推辞一番,便也跟着去了。

的确,这次下棋,他就是故意露出了这么一张底牌,若是一张都不露,如何让人重视他?如此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才是最好的。

他笑意深深,跨上马背,跟着月清正去了月府。

月府是真的足够大,占地极广,即使自小在将军府长大的暮书墨,都不得不感慨月府这个享誉大陆的医学世家的身后底蕴——站在大门口,竟然只能看到那座高塔的上面几层塔尖。

月清正阻止了他翻身下马的举动,笑着解释道,“这里到正厅还有些距离,莫公子还是骑马一边慢慢走一边欣赏府内景致吧。”

有些距离这说法,暮书墨觉得他还是谦虚了,不过月府景致到没有如何奢华讲究,很多都是杂乱无章的苗圃,有园丁猫着腰在里面劳作,虽然暮书墨不懂,不过也猜得到应该都是些药草,还是名贵药材。

这些苗圃放眼估计了下,估计占了三分之二的月府,所以月府占地广,原来是为了培育草药……只是,在天烬帝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用那么大的地方种草药,也只有月家办得到了。

除了那些苗圃之外,也就少许的假山、人工湖泊,这些真的景致倒是似乎因为疏于管理,显得有些杂乱,湖中除了浮萍别无他物……

暮书墨抽了抽嘴角,这月家……倒也是真的精于医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了。就这一点精神,倒是令人钦佩。

“莫公子,家主已经在正厅设宴,请随我来。”暮书墨正看着某一处地方,月清正突然开口,拉回了他的思绪,暮书墨回头,果然,一栋黑色建筑已经在眼前,恢宏、大气,简单、朴素,很是月家风格。

只是……暮书墨朝刚刚看着的地方瞟了一眼,那地方……直觉有些怪异。

第九十九章 暮书墨赴宴(2)

月家家主已经带着长老们在门口等候。这阵仗,不可谓不大,这面子,给地暮书墨觉得接不起。

他似有些局促,却又性格使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翻身下马,笑呵呵迎了上去,如鱼得水长袖善舞地模样,作揖道,“月家家主,久仰久仰。”说着,在月家对面那些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回礼的时候,“唰”地一下,打开了今日一直都没有打开的折扇。

仕女图折扇。

虽不至于如何不堪入目,但是一个个衣衫单薄、姿态艳丽的女子搔首弄姿地跃然纸上,还是有些视觉冲击的,月家家主和长老们齐齐一怔,边上的月林儿“啊!”地一声,脸就红了,眼神躲闪地根本不知道看哪里。

暮书墨似乎这才觉得此举有失妥当,笑着又合上了扇子,有些尴尬地笑着解释,“不好意思,习惯习惯……”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众人面色齐齐有些尴尬,这习惯很值得宣扬么?唯有月清正,看着突然之间有些判若两人的暮书墨,心中那份不确定感更加强烈了,只是细看暮书墨,又觉得似乎他就该是这样的……

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笑着上前打哈哈地调节气氛,“家主,既然贵客已到,便都入席吧。”他从未称呼过父亲,一直以来,都是称呼老家主。

只是这称呼,总显得有些疏远,暮书墨突然回头,看了眼月清正。

那若有似无的一眼,却似乎什么都无所遁形一般,令月清正心头一凛。只是这一眼又很快,快得月清正都以为是自己错觉,那边,笑呵呵地风流公子哥模样的暮书墨已经当先一步跨了进去,喧宾夺主地招呼起了他们,“对对对……都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吧。”说着说着,似乎才反应过来一般,又笑着自我解嘲,“月家主,抱歉哈!我这人素来没规没矩的,快进来吧!”

的确没规矩。

却又很好地把握了一个度,让人心中膈应,却又发作不得。

月家主扯着嘴角笑着,“哪里哪里……莫公子性情中人,老夫倒是极为欣赏。比之家中几位小儿,有趣许多。”瞧,明明不喜,明明不愉,却还要夸一番。

一呼百应。还沉浸在暮书墨下马之后连翻奇怪甚至有些不雅的举动的众人,听闻老家主这般夸着,立刻顺应这恭维,翻来覆去的用词却只有那么几个,实在想不出如何夸赞一个手执侍女图折扇的浪荡公子哥。

也有些觉得家主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这莫家,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人,更何况还是一个旁支?唯有月清正,始终狐疑而探究地看着暮书墨。

索性,宴会很快开了席。

今日,百年清誉医学世家,也是为了暮书墨抛弃了一向勤俭寡淡的作风,大大方方请了一次礼乐,美酒佳肴自是最基础的,丝竹之乐也是不能少的,云袖霓裳曼妙舞姿是花重金请的,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家伙们,为了配合一个年轻人的喜好,不得不说真的是煞费苦心了。

只是,素来沉浸在药草香味里的老者,对着香汗淋漓的场面,总是有些不自在和尴尬的,整个大厅,不得不说,也只有暮书墨,有着宾至如归的自在感,含笑看着场中舞姿曼妙,品着美酒佳肴,眉眼间都是温柔缱绻,仿佛面对最心爱的情人。

专注地不得了。

而月林儿小姐,也很专注,专注地看着暮书墨。

她坐在暮书墨的斜对面,从她的角度,刚刚好可以看到暮书墨眉眼含笑的模样,风情万种夺人心魄,这种带着致命诱惑力地美,如何是她一个从未涉世的少女抵抗得了的?她的一生,足够短暂,也足够简单到除了父兄之外便只有医药书籍,外面的世界于她而言,就只是天烬繁华街道上的小摊小贩胭脂水粉。

即使是那些,于她而言都是太过于遥远的东西。几乎一年的时间,她也就只能出门一两次,香囊被盗,让她六神无主,小偷反咬一口令她手足无措,这个时候出现的暮书墨,就像天神下凡,英武、潇洒、俊朗、救她于水火,符合她对英雄所有的定义。

哪怕方才所见,他手中那仕女图折扇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也是真性情不是么?连老家主都说,性情中人极为有趣不是么?她不自觉替他的“不完美”找着“完美”的理由。

“莫公子。”上座,老家主遥遥举杯,含笑问道,“莫公子来着天烬都城,多久了?”

“也没多久……十几日吧。说来也是命运多舛,这天烬对我太不友好了,进城前遭遇了劫匪,财物车辆马匹都被哄抢一空,一路跋山涉水的,难免有些形象不好,守城侍卫愣是不让我进来,说我是可疑人士,后来还是康大哥作保,才让进得城门。”他似乎有些喝多了,脸颊微微泛着红,话也多了起来,问一句,答了这许多,几乎是合盘拖出,说着说着,似乎如今想来还极是气愤。

月家主似乎也有些不忍,点点头表示理解地宽慰道,“的确如此,近日来城外有些乱,听闻是哪里的流民涌来,有些闹事。故而守城士兵们查地紧,才有了这许多误会,莫公子莫要怪罪。”

“哎!”暮书墨摆摆手,似乎真有些醉意般,连声音都大了,“月家主说这话,就见外了,又不是月家人将我堵在城门口的,哪里需要月家主来打这招呼,我可受不起!左右也只是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我莫某人,可没有那么不讲理!哈哈!”

“哈哈……莫公子好气魄。”月家主笑着顺口接到,“莫公子是……一个人来得这都城么?”

“这倒不是,还带了一位族中小弟。”暮书墨回答地很快,只是语气有些不愉快,抱怨道,“只是也不知道这小子这几日去了哪里,早出晚归的,说好一次来学些生意,他倒好,溜得快,一点事儿都不干,全推我身上了!看我回去不告他的状!”

第一百章 奇怪的假山群

“哈哈哈……少年嘛,多是贪玩的,公子不必苛求。”有位长老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劝慰道,“初次来天烬都城的确值得好好逛逛。”

暮书墨似乎并不想多言,摆摆手,揉了揉太阳穴,直呼贪杯了不胜酒力,请了个小厮带着自己出去透透气吹吹风。

长老们被他下了马之后的一系列举动早就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忌惮,再看他这会儿的确是醉了的模样,倒也随手安排了一个小厮,就随他去了。

暮书墨倒的确是安安静静得站在大厅外面吹了会风,连眼神都没有左右乱看,甚有醉意不太清明的表情,吹了一会儿风,才招了招手,问道,“茅厕在哪?”

百年清誉世家,小厮也都是有傲骨的小厮,如厕就如厕,怎么用茅厕这样显得粗鄙没文化的词?也不知道是哪里来打秋风的,一看就不靠谱,心下鄙夷,不甚在意地指了指大厅右后方的位置,连话都没说。

暮书墨似乎也不在意这小厮这般态度,还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道了谢,才吊儿郎当地朝小厮指的方向走去,步履间有些摇摇晃晃的不太稳,明显是贪杯了,那小厮看着他背影看了会儿,嗤笑一声,转身等在原地。

暮书墨遥遥晃晃一路走,眼神却已清明,他绕了一个圈,确定没有人在暗处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后,才“一不小心”拐错了方向,朝着月府似乎漫无目的地转了起来,摇头晃脑间,似乎还念念有词,也有路过的小厮婢女,听到他念叨着茅厕之类的话,好心地指了指方向,他一律道谢,然后拐道,只是……没一会儿,又怪错了。

月府的确很大,初次到来的人找错路也是正常,所以就算有下人悄悄笑着,也表示理解,也有好心要带他去的,都被他拒绝了,觉得初次到来麻烦人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就这样,神志不清、醉意迷蒙地走,走走停停,一会儿走到苗圃那,和园丁聊几句,一会走到某处墙角,蹲着自言自语,下人们见怪不怪了——明显醉了么!不然哪个这么大个人会蹲在墙角自言自语的?

暮书墨却是越走越心惊,月府的确很大,可是也足够空旷到近乎于一目了然,除了那个高塔是有侍卫重重把守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坦坦荡荡摆在你面前,根本毫不设防。

那月蝉……那倒是被囚禁在高塔里?

他看向那座高塔,古老的木质建筑,整体泛着古旧的那种苍老,就像是某种巍峨的庞然大物,守护着、也镇压着整个月府,即使后面背景是皇城巍峨金碧辉煌,可是这座黑灰色甚至让人觉得有种腐朽霉味的古老建筑,却丝毫没有被压低了气势。

暮书墨暗自叹气,若是月蝉被关在那栋高楼里,救起来就会难许多。

他缓缓收回目光,突然一怔,余光所及,身旁是一座假山,月府除了苗圃多,就只有假山多,恐怕月府家主或者某一任家主极其喜欢假山吧,只是这座假山和那些又不同,显得格外大,都快赶上一栋小楼了……他笑着想道,突然灵光乍现,三两步拐了个弯,消失在假山外面。

青苔遍地,连假山壁上也都湿漉漉滑腻的感觉,可是——看着那青苔,暮书墨笑意深深,他想,他找到月蝉了。

脚下的青苔,虽多,却明显凌乱的被踩过很多次,月家都是书呆子多,连少男少女们,也都早早地被教养着学医,课业极其多,根本没有闲暇时间来嬉戏玩乐,更不会有时间一次次来这假山溜达,又不有趣,有什么好玩的?捉迷藏么?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一点,下面是什么重要的地方。重要到某些人几乎日日都要来。

他几乎可以确定,月蝉就在下面,刚想继续走下去,突然外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想起,生怕打草惊蛇的暮书墨一转身,三两步又绕了出去,就见到不远处,月林儿款步而来。

……

暮颜一早到了皇宫,早就有太监们等候多时,一个个眼神中都是格外殷切的期待。

陛下到底中了什么毒他们不知道,那方子究竟有几分把握,说白了他们也不知道,但是他们都是浸淫医术多少年的老家伙们,那份方子开的多么精湛,他们都知道。

所以,早就早早地候在这寝宫里等着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少年神医,长什么样子。

只是,第一印象是失望的——神医还是个少年已经令人难以接受了,可是一个面色蜡黄,其貌不扬,看着没什么灵气的木讷少年,便更令人难以接受了。

一时间,太医们神色各异,甚至有些都隐隐怀疑,这少年真的是那开方子的人?别是江湖郎中不知道哪里骗了一张方子过来冒充神医的吧?

公公见到小太监引进来的暮颜,三两步就上前行礼,热情地称呼道,“莫神医,一切都已经准备好,神医随时可以为陛下施针。”

暮颜点点头,进来,向陛下行了礼,又同几位太医们行了礼,皇帝陛下如今一见到暮颜,眼神便亮了。

某一位太医见暮颜并没有要求他们离开,而是直接在龙床边坐了,招呼着端着洗漱面盆的小太监过去洗了手,将准备好的银针都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排列,一副即将开始施针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问道,“我们可以在这里看着么?”

一般施针的时候是不允许外人在场的,一个,是因为有太多人在场容易分心,针灸这种东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掉脑袋的。还有一个,施针手法都是自己多年经验积累,越是提防着别人偷师。

这话一出口,就招来同僚们的怒目而视,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少年都没说话,你提着茬做什么?看吧,现在肯定会被赶出去了……

谁知道,暮颜连头都没回,随口说道,“陛下没叫你们离开,你们就留着吧。”

第一百零一章 梨花暴雨针式的针灸

话音刚落,暮颜的第一针已经落下。

这一针,下得足够轻描淡写,甚至心不在焉。

一边说着话,随手就落了针。

这一针落,气氛突然就不一样了,两手翻飞间,所有银针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几个呼吸间就全部落在了陛下敞开衣襟的胸膛上……

……

震惊。

他们是老太医,就算医术赶不上神医,但是谁都知道,针灸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对着穴位仔仔细细地戳针?生怕一个疏忽大意,就戳错了穴位?

他倒好,手法繁复杂乱,速度如传说中的暗器梨花暴雨针,难怪不介意他们看着了——根本看不清啊!也难怪不介意他们打扰了——才多久,就结束了!

心中惊异,面上却不敢显现半分,那位“神医”还没有起身,她用袖子随手擦了下似乎有些发白的脸,放下手臂的时候,众人赫然看到那丝绸衣袖,湿了一片,黏糊糊搭在手上。

这一波神操作下来,终究是太耗神。

再看躺着的陛下,身上曝起的青紫脉络似有好转,面色也有些愉悦,便知那针灸是有效地。

这几位太医见了,才重新审视起这位太过于年轻的“神医”,看来,看着木讷年轻,但只看那施针的手段,就该知道,“神医”之称,并未言过其实。

“莫神医好手法!”有太医上前,作揖,顺便递上自己手中的帕子,叠地方方正正的雪白帕子。

暮颜赶紧摆摆手,有些受宠若惊地拒绝道,“不可不可……这一擦,就脏了……”说话间,将一个老实木讷的少年演绎地活灵活现。

只是,这时候所有太医都已经佩服地五体投地,也不管陛下会不会多想,当场就示好结交,“莫神医医术精湛,不知在帝都呆多久?可否过府一聚,也好商讨商讨一些疑难杂症?”

“对对对!来我府中聚聚!”

“还有我!”

“要不这样吧,我们找个酒楼,宴请一下莫神医,然后一起讨论,也好过让莫神医一个府一个府地跑了……”

“对对对……就这样……莫神医莫要推辞!”

暮颜第一次见到这般热情的太医们,一时有些无语,伸手指了指皇帝,讪笑道,“众位大人,草民……该拔针了。”

顺着他的手指,众人这才注意到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的皇帝陛下,一时间也有些尴尬,扯着嘴角笑着后退,一边后退,一边做着请的手势,“是是是……神医请。”

大臣太过于结交,或者说特别是太医院的众人,太过于齐心,对皇帝陛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制衡之术讲究对立地平衡,如此这样一味崇拜着某个人对皇帝来说,就有些忧心了。

他深深看了眼暮颜,探究的意味很浓。

而暮颜,似乎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放慢了速度,一根根已经泛黑的银针拔出来,将顺着针刺孔冒出来的黑血擦干净,净了手,才起身告辞。

这样一番举动,自始至终都带着些奇怪的淡定和胆怯,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奇怪地结合在一起,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暮颜自然知道,因着太医们的举动,老皇帝心中估计已经有些忌惮她。

只是这忌惮,在暮颜彻底治好他的病之前,都无需在意。

……

而这边,在月府做客的暮书墨,恰巧从假山后转出,遇到了款步而来的月林儿。

“月小姐。”他瞬间迷糊了眼,嚷嚷着走上前,“这月府忒大!方才如厕出来,竟找不到回大厅的路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怕是我转悠再久也找不到了……你们家的下人也好不靠谱,指给我的都是些什么路啊!”

他蹙眉,巴拉巴拉说着这些话,人还没走到跟前,话已经说了这许多。

月林儿依旧温婉地笑着,笑容里带着些许害羞,微微红着脸,“我便是见公子许久未回,才出来看看。”他似乎喝多了,有些担心,故而寻了由头去煮了些醒酒汤,只是一路回了大厅见他还未回来,便出来看看。

“如此多谢!”暮书墨笑嘻嘻地凑上去,夸着月林儿,“之前不太了解,如今才知道,月小姐竟然是月家小辈中的第一人,听说医术是极其精湛,失礼失礼了。”

月林儿闻言,低了低头,捋着耳后发丝,轻声说道,“哪有莫公子说地那么厉害,不过就是稍微好一些罢了。”

“能在月家比之众人还要好一些,便是好了许多。”暮书墨跟在边上,也不在意月林儿的自谦,笑着说道,“听说月家还有一位天才,叫什么来着?月……蝉?”

他放低了声音,最后的两个字,拖长了音调,含在唇齿之间,听着却不甚清晰,月林儿诧异地抬头,眉眼中的害羞之色少了那么几分,再说出口的话,却有些莫名奇怪的情绪,“对,月蝉是族中最有天赋的,只是这些年听说都在森罗学院,一直不得见,也有些想念。”

日色淡淡,空气中是悠悠然的药草香味,那香味不浓烈,沁人心脾,就像这个少女,很多时候都给人一种温和的柔软的感觉,像是冬日暖阳下眯着眼的猫儿,一直正宗的猫。

永远不会亮起明晃晃的爪子。

而现在,暮书墨低头看着,恰巧能见到她眼中微微的涩意,别的东西倒是没有,光明磊落的,并不是一个会骗人的人。

那便是……整个月府的人,至少整个月府的小辈和下人们,都不知道月蝉就在月府,并且一定是关在哪里……

暮书墨探寻无果,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宽慰道,“若是得了机会,你也可以去森罗学院看她啊!”

谁知道,月林儿却是更加低落了,呢喃道,“不可能的……我连出府都不被允许,何况是去森罗学院。更何况……”更何况,月蝉,是家族异类,家主怎么允许她们来往?

突然而起的无力感,令这个少女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她抬头看一眼暮书墨,笑意里都是凄苦,“莫公子,回大厅吧,醒酒汤备好了。”

第一百零二章 言正枫与月蝉

皇城宫门口,暮颜正准备拔腿离开,身后,响起温润的声音,“莫公子。”

言正枫。

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称呼她为莫神医,只有言正枫,坚持原先的称呼,莫公子。不管他是可能治好皇帝的神医,还是那个被人误会只是胡乱揭了告示作死的无知少年,似乎对于言正枫而言,都是一样的。

暮颜转身,含笑行礼,“言丞相。”

“一起走一段?”言正枫牵着马,对她挑眉一笑。言正枫其实很少有这样明显的表情,他的表情一直都很淡,却又让人很舒服。

这会儿骤然见到那么明显的笑意,暮颜倒有些微微愣怔,点了点头,道,“好。”

于是,两人并肩走着,身后牵着马。那马似有些不耐烦,鼻中热气呼地急促而大声,言正枫回头看了看,回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没话找话似的,“莫公子今日去给陛下施针?”

暮颜点点头,“嗯。”

于是又一次沉默。

暮颜心情也是奇怪,这言正枫这般徘徊者犹豫着要说什么?原本以为是找自己商讨月家之事的,可是月家的事情,不用这般开不了口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言丞相,何故这般举棋不定犹豫不止?

“莫公子。”眼看着康府就要近在眼前了,言正枫才纠结地开口,“莫公子既是神医,必然知道医学天赋极高的一个人吧……就算不知道,也一定听过吧……?”

言语之间,露出的希冀令人动容,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忐忑,暮颜心中一怔,直觉猜到了他说的是谁……

“不知丞相说的是何人?草民也不过是略懂一二,算不得神医。”

“她叫……月婵。”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般,从认识之后就没有叹过气的言正枫,终于呼出了这几日来一直压抑在胸口的那口气,那个名字……连提起都已经需要勇气。

暮颜沉默,果然是月婵。

她为月蝉而来,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问,去了解,去打探,于是微笑,若无其事地说道,“算是有所耳闻吧,毕竟月蝉……姑娘在医术上的造诣的确无人能及,几乎是所有学医者都崇拜的对象。”

言正枫似乎很失望,低声“哦”了一声,才说道,“只是有所耳闻呀……?”

声音很低,就像是午夜梦回地无声喟叹,只为了一抒心中郁结。

“月蝉姑娘哪里是草民这种人可以结交的。”暮颜低声笑着,顺口问道,“丞相和月蝉姑娘相识么?可否引荐一二,商讨一下困扰草民许久的一些疑难杂症?”这招是刚从太医们那里学来的,现学现用。

言正枫似乎苦涩地笑了笑,从皇城宫门口出来后,他的表情就有点丰富,“不瞒莫公子,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询问公子,便是想着能否得到她的下落……”

暮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倒是憾事……”

言正枫却已经心思不在暮颜身上。那女子,从相识开始,就和风一样,就算是森罗学院她也不常待着,更多时候是大陆各个角落游历着,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是,偶尔也会给自己来那么一两封书信,说着路上发生的趣事,这两年,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她的那位小师妹,说起那位殿下,总是欣喜之情跃然纸上。

其实说多也不多,她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封信,从不同的地方来,于是连着回信都没办法确定她到底收到没,很可能信到了,她人却不在了。

只是这阵子,好几个月了,一封信都没有来,心中不安愈发渐渐扩大了。原本也有这样的现象,只是这次却总有些坐立不安。

是以今日就在这等着,没想到终究是失望了。

暮颜也不知道言正枫想了些什么,只看着他似乎有些失望地微微出神,月蝉的事情还未明朗前,她不愿对任何人说,只道,“大人何不去月家问问,毕竟月蝉姑娘也是月家人,自家人消息肯定灵通一些。”

谁料,言正枫嗤笑一声,“呵!月家?自家人?他们怕是这世上,最冷血的自家人!”说完,又自觉失言住了口,闷闷地想着那些往事。

暮颜自然不会傻不拉几去问方才他脱口而出说出来的话,康府近在眼前,她便只是拱手说道,“大人,草民到家了,先行告辞。”

万般思绪被拉回,言正枫还有点沉浸在往事里,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好。”说着,自己转了个身,走了。

暮颜:……

恐怕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丞相大人了吧。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来?”一早宴会结束后就回府了的暮书墨恰巧走到大门口,见到若有所思的暮颜,上前,自然地伸着手。

暮颜走上前,也很自然地将手放进了他的被他牵着走,才说道,“言正枫,似乎和月蝉关系挺好的。方才问我是否相熟,听我说不熟之后,还神色恹恹挺失望的。”

他们携手一路走着,随口轻声说着什么,两个人都忽略了暮颜现在是少年打扮,偶尔路过的小厮丫鬟们,惊悚地看着这几日府里的两位贵客这般若无其事、目中无人的拉着手走进他们的院子……而且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说呢,那位小少年看着,格外地……小鸟依人,甚是般配。

除了脸色有点儿蜡黄。其中,挑剔地看客摇着头最后点评道。

很快,断袖、分桃等词汇不可避免地暗搓搓地起来了。

而此刻,这个流言故事的主人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这样回了院子,暮书墨还在为暮颜科普,“言丞相年近三十而未娶,本就是在等月婵。只是月婵向来漂泊惯了,又因着月家的关系,很少回京,听说两人之间常年有书信往来,恐怕这次也是因为许久没了音讯,所以言正枫才觉得不对劲吧。”

“这么说的话,言正枫这人……是站在月家的对立面的?”暮颜托着腮,目光亮亮看向暮书墨,“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也许,我们可以结个盟?”

第一百零三章 盛宁太子

正在沏茶的暮书墨闻言,点点头,将手中的茶杯递过去,才说道,“不过你也要仔细着些,言正枫这人,稳坐天烬老皇帝左膀右臂这么些年,可不简单。他如今是关心则乱,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不是这个糊涂样子了,你别暴露了自己。”

暮颜点点头,下巴枕着桌子边缘,神情有些恹恹,似乎累极。

“今日去针灸了?”暮书墨抬眸看了看她的模样,问道。

“嗯。”太医们只瞧着她手势繁复好看,很有神医气势,但是……没瞧着那么一会会,自己额头出了多少汗么?原想着赶紧回来泡个澡,好好睡一觉,结果又被言丞相这拉着走了一路,这会儿,是真的想就势趴着睡觉了。

“我去给你打水。”暮书墨看着她随时能睡着的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拍拍她脑门,吩咐道,“进屋去睡。”

暮颜摇摇头,“还没说你今日去赴宴的事情呢?”

他们料定了一旦月家老祖宗们被皇帝“禁足”在月家,月家一定会将突然出现在都城的两个“莫”姓男子联想到一起,那么再次登门、邀请去月府一坐,那是必然的。

暮书墨见她坚持,也知道月蝉的事情在那,她便是去睡了也必然睡不好,便将今日所看到的全都细细与她说了。

“你是说,月蝉很可能就关在那个最大的假山里?”以假山为掩盖,建造一个巨大的监牢,不得不说,这月家也是费尽了心思。

“嗯。极有可能。哪怕不是,那假山底下也必然是月家极大的秘密所在。”暮书墨点点头,“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月蝉就被关在月家,月林儿甚至很多小辈弟子根本就不知道她人在月家,还觉得她在游历大陆呢!”

“估计月蝉当初就是被月家抓回来的,抓回来后直接偷偷监禁了。”暮颜却觉得并不难以理解,“更何况,月蝉几乎是月家的禁忌,谁没事会提到她。”

一个天才少女,本应是一个家族众星拱月的骄傲,却成了连提起都不太妥当的禁忌,想必,若非看她还是这个大陆拥有各国通行证,连皇室都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月蝉姑娘”的地位,怕是恨不得昭告天下与之断绝关系了吧!

想起那女子,提着裙裾款步而来,她说,“我是你的师姐,月蝉。”姿态翩跹,笑容高远,举手投足都是融入血液中的尊贵。

若问她,一个高贵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暮云雪是,厉千星也是,但是若问一个高华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暮颜却觉得,只有月蝉是。

那个叛逆地弃医从毒,那个用自己行动背弃了整个家族的少女,却没有放弃血脉里的骄傲——她月蝉,仅凭一人荣辱,自成大家。

心脏处,微微地疼,那种酸酸涩涩地冒着泡一样的疼,替那个少女不值。

暮书墨看着神情有些落寞的少女,拍拍她脑袋,“快去休息吧。我去给你打水。”

这一次,暮颜没有拒绝。她的确该休息休息,明日还要去针灸,在救月蝉之前,当务之急是要把皇帝的病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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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

夕照最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长的帖子在这之前五日到了南瑾御书房的桌子上,洋洋洒洒,从夕照的山水夸到美人,从夕照陛下的励精图治夸到百姓安居乐业,到了最后没什么好夸了,搬出了当年“如今的太后娘娘昔日的皇后”与陛下的母子情深也夸了个遍,到最后,话锋一转,只说仰慕夕照长公主暮颜殿下已久,特递上拜帖,以国礼访问。

这帖子只到了五日,夕照的文官还在讨论如何既满足陛下点评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主题,又要不失礼数不失优雅地表达好的时候,人家正主儿已经到了。

盛宁太子刘畅。

这太子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听说他的东宫里,都是年轻貌美的婢女,他虽没有太子妃,可是各种通房丫头、风月场所的老相好们、侍妾们早已数不胜数。

是以,没有太子妃也是有道理的。哪个门当户对足够攀得上太子妃之位的官员愿意将女儿送进去?哪怕这代表着巨大的荣宠,代表着未来的母仪天下,可是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见到未来的日出才行。

这位太子的出行也是很符合他的身份,一辆巨大的马车,直接横在了城门口,那马车足够大,大到里面容纳了十一人还显得空旷的很——除了刘畅太子,还有十个衣衫单薄发丝凌乱,眼神来往间如秋波荡漾的女子。

听说,守城将领看得目瞪口呆,立马去请了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汇报给了陛下,陛下当场就发火了,那实质性的杀气,差点将御书房的大门给掀了,当时就说不见!

陛下可以不见,可是他们这些为官的,不就是替陛下分忧解难么?所以他们只能见啊!当下带着手下,浩浩荡荡一大群,去了城门口,一见那巨大的马车撩起了车帘,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数百双眼睛下,那位刘畅太子正没有骨头似的依偎在一个女子身上,还有几位,喂葡萄的喂葡萄,倒酒的倒酒,好不热闹享受。

……礼部尚书一时间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来没遇到过这个阵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想回去问问陛下……

听说最后,还是礼部尚书应着头皮上去打断了这有些香艳的场景,这位从来面对各国政要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狐狸,第一次尴尬到红了脸。倒是这位太子爷,含笑着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襟,若无其事地跟着去了驿馆。

当时这位太子爷是想要直接去皇宫拜见夕照陛下的,他对着礼部尚书解释道,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求取长公主的殿下,是以越快商议越好……

礼部尚书面上呵呵笑着弥勒佛一样的表示,陛下近日要事繁忙太子殿下稍行休息为好,心里却早已骂开了,就你这口碑陛下连见都不愿见,若知道你在城门口这番作为还想着要求取长公主,怕是直接挥师直取你们盛宁都城去了!

当然太子爷是不知道这一点的,他趾高气昂地在驿馆“好生休息”了好几日。

第一百零四章 月家拉拢(1)

这几日,太子爷的确休息地很好,听说没两日的时间,驿馆的小丫鬟们都纷纷请旨要求离开——太子爷并不满足于带来的十个美女,开始将魔爪伸向驿馆的小丫鬟们。

小丫鬟们何时见过这阵仗,都吓得不敢露面了。

礼部尚书也是头大,这位盛宁太子爷花名在外是真的,但是狠辣阴毒也是真的,若是在这惹恼了这位爷,宫中陛下又是个急脾气,一提到就咯吱咯吱咬地牙后跟都在响,而别人不知道,他作为礼部尚书怎么能不知道,这几日长公主殿下并不在宫中——也就是说,一旦陛下真的发怒,谁都拦不住,很可能这位太子爷得死在夕照都城,那就……

真的出大事了!

也因此,这几日礼部尚书府小佛堂里的香火就没有断过,尚书夫人天天吃斋念佛,只盼着那位太子爷能安安稳稳地回去,自己夫君的乌纱帽不至于丢了……

宫中人心惶惶,暗搓搓里的凶潮涌动,明明都不曾见过面的夕照陛下和盛宁太子,竟势如水火般……

而远在天烬的长公主殿下,还是那个蜡黄小脸的神医少年郎,一心一意地给陛下治病。针灸时间已经结束了,这几日天烬帝已经开始接受药浴治疗。

前几日的针灸,令他精神好了许多,青紫色也退散了大部分,甚至偶尔能下床走路了。

只是,这陛下身体越康健,这看着暮颜的眼神便愈发怪异,暮颜却似乎仿若未觉,该药浴就药浴,结束就行了礼直接回府,半点都不忧心,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天烬陛下一定要灭口的对象。

而随着宫中传出的消息,月家却愈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了。

陛下的病快好了。在没有他们月家参与的情况下,陛下短短数十天,就已经愈发康健到可以下床走路了。这就表示,他们月家——陛下拔不动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可以拔掉了。

月家作为几百年的大家,免死金牌一摞摞地堆在那,医术高地陛下明明忌惮却也要好脾气地供着,这一点,哪个帝王都受不了。

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若非觉得自己龙体还要仰仗月家,这个世界上,怕是早就没有月家了!这一点,月家的家主、长老、老祖宗们每个人都清清楚楚,所以才严禁族中弟子修习制毒,明哲保身。

只是不成想,这才来了个医术好的少年,就将他们月家老祖宗全部遣返,说是休息,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明显是软禁!

“你们可是那一日……有什么地方言行不妥惹恼了陛下?”议事堂里,月家主坐在首位,问左侧的老祖宗们。

老祖宗们都低头思索了一阵,才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道,“应该并没有。那少年来的那日,我们并不知晓,一直到公公拿着药方给我们过目,我们才惊觉这少年应该是有点斤两的,才委托去传旨的公公相约了探讨一二。”

“也许……”另一个老者抚摸着胡子,猜测道,“陛下只是不满于我们太过于积极地笼络那少年?”

月家主沉吟片刻,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陛下疑心素来就重,你们不该如此莽撞才是……宫中太监终究是陛下的人,你们如何可以相托?”

“是……”老祖宗们低头,承认道。

“如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既然陛下已经起了疑心,不如就把那少年拉到我们的阵营里。”右侧,有长老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说道。

众人一愣,月家主点点头,“此举也是可行的。既然无论如何做,陛下那疑心都是要起的,那便承了他的心思,将那少年拉到我们的阵营来。”

月家主说完,又沉吟了下,才对着大长老说道,“你派人,去宫门口守着,务必要在他一出宫门,就拦截下来。”

大长老起身,点点头,朝外走去,外面,方才还烈日炎炎的天空,这会儿有点暗沉沉的风雨欲来之势,大长老吩咐跟过来的小厮回去拿了把油纸伞,想了想,又将已经走出十来步的小厮叫住,吩咐他多拿一把。

那小厮不明就理,却还是如此做了,拿着两把黑色的油纸伞,跟着大长老前往皇城宫门口。

而此刻,巍峨宫墙里的暮颜,刚刚结束了今日的药浴。这是最后第二天,明日就只剩一次了。暮颜低着头整理药箱,陛下仰躺在龙床上,看着低着脑袋的暮颜,这个脸色蜡黄的少年,其貌不扬,根本看不出有多么精湛的医术,却真的治好了所有太医和月家祖宗们都治不好的毒。

……若是可以收为己用,倒也不属于浪费了。

于是他开口问道,“莫神医……可愿意在宫中当差做太医?”

那少年似乎有些诧异,停下了手中的活抬了抬头,看了眼起色好了很多的皇帝陛下,腼腆一笑,道,“承蒙陛下厚爱,只是草民尚有族中父兄,过些时日就该回去的。”

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精锐的光,惜才惜才,也要人才在自己这里才可以惜,若不在自己这里,那便只能——毁了。他似乎下定了某些决心,笑着说道,“你治好了朕的病,这样的大功一件,那朕如何奖赏你?”

少年还是笑地腼腆,挠了挠脑袋,又擦了擦鼻尖,才斟酌着说道,“陛下,其实草民只是治好了陛下的病,但是至于病源,却还是没有找到。草民没有为陛下分忧,实在当不得陛下什么赏赐。”

“哦?”这个答案倒是有些意外,以为那少年必定会要一些金银财帛或者更厚重的赏赐才是,却不想竟如此说,一时间也有些兴趣,问道,“你还能找到那毒药的来源?”

是病还是毒,他也不忌讳了,左右都是要灭口的人,更何况,他也不信这少年心里没个数,若是死之前可以找出到底是谁下的毒,他也不介意让他多活几天。

“是。草民可以找到,不过要言丞相配合一二。”暮颜微微笑着,笑容比之方才多了几分自信。

第一百零五章 月家笼络(2)

暮颜走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不大,只是天际却暗沉沉地,似有瓢泼大雨将至。暮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着等候在那的马车走去。

雨幕中,却有老者撑着伞缓缓走来,身后小厮怀抱着另一把伞,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暮颜跟前递过去,暮颜挑了挑眉,没有接,那老者走上前,自我介绍道,“老朽乃是月家大长老,阁下可是莫神医?”

暮颜看着伸着手举着伞的小厮,终于伸手接过了,却也没有打开,说道,“月家面前自然当不得什么神医,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叫我莫炎就好。”

莫炎?这名字莫名耳熟……那位殿下是叫暮颜吧……?竟这般雷同么?因着月蝉的话所以总有几分关注这两位莫姓少年男子的大长老,审视着对面少年蜡黄的脸,那脸,是真的其貌不扬,那身形,也的确是瘦小了些,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让人有种违和感……

那双眼睛,在这沉沉雨幕里,有种不符合整体形象的亮,以至于显得有些诡谲。

但是,再如何看,也看不出什么,心中暗道也许是月蝉每次都说的神乎其神,以至于自己都出现魔怔了,再这么说,那长公主殿下,也不过就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在如何厉害,应该也不至于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天烬帝身边吧?

定是自己魔怔了……

如此便也释然了许多,笑着说道,“莫神医的医术,早就在月家和太医院都传开了。不然,我们家主也不会命我刻意等候在这里,只为了请莫神医过府一聚啊!”

暮颜先是诧异了一下,才面露难色,犹豫着说道,“大长老有所不知,家中兄长不太喜欢我接触医术,至今他都不知道我在给陛下治病,每日回去晚了就要念叨,着实头疼得很……”

大长老看着她蹙起的眉,笑呵呵地说道,“你那位兄长,前几日也来过月府,今日我派了人将他一起请了过去,这会儿想必快到了。……你有所不知,你兄长前几日在街上救了我们月家长房三小姐,如此算来,你们二位,可都是月家的贵宾。”

“如何敢当如何敢当,只盼着待会儿兄长责怪时,大长老还要美言几句……”这少年似乎怕极了那位兄长,言行间都有些畏畏缩缩,眼神都开始躲闪了。

大长老看着有趣,连天烬陛下都已经相处过十几日的少年,竟然提到自己家的兄长就这般惧怕,当下宽慰道,“一定一定。”

雨势渐渐密集了起来,此刻站在这宫门口聊天,实在不太好看,恐怕方才自己的举动,早就有人传到陛下口中,但是左右传不传,陛下也已经疑心渐起,家主如此拉拢这少年,怕也是孤注一掷的举措了。

只是,这一次,月家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了,毕竟,还有一颗家主亲手掩埋的炸弹在那——夕照那位长公主殿下,按照月蝉的意思,她必定会来,也必定会在天烬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大长老只觉得这几日的心啊,都操碎了。既要想着如何可以保全月蝉一命,又要提防着那位殿下,还得安排家主的吩咐……着实累得很。他叹了口气,勉强笑着对暮颜说道,“莫神医,雨势渐大,这就随老朽前去月家?”说着,手中油纸伞已经大半撑到了暮颜头上,因着靠着近了,才觉得这少年比之方才察觉到的竟还要瘦小几分,而且虽说医术出众,自己的体质却似乎并不好,才淋了这一小会雨,身上竟隐隐有些寒气。

暮颜不动声色地稍微退后了半步,才点点头,上了马车。

一路上,大长老已经就各种医术疑难杂症同暮颜相谈甚欢,一路下来,大长老愈发认定,这少年医术比之他们以为的“机缘巧合得了那配方”要厉害的多得多,恐怕……族中能和他相比的小辈,屈指可数。

当下,倒也越发惜才地喜欢上了这少年,差点儿就要引为忘年交。

暮颜正愁着如何拒绝,月府就到了。

前去接应暮书墨的小厮正巧也到了大门口,只是他没有接到人,康府的人说是暮书墨一早就不见了人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却是没人知晓,只说和康掌柜一同出的门。

大长老似乎有些发愁,想着如何向家主交代,暮颜看着笑呵呵说着,“兄长定是和康掌柜出去学做生意了。他比我好学的多,不像我,整日里也就喜欢鼓捣点草药,做生意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的。”

“哪里哪里……”大长老回神,笑着说道,“令兄必然是家中做生意的好手,莫家虽在天烬没有那么大影响力,但是我还是知晓一些的,听说生意遍布四大国,而莫神医,又有如此精湛的医术傍身,实在是莫家的荣耀!”

暮颜似乎微微落寞了神色,叹了口气,道,“莫家终究和月家不同,莫家重赏,我这样的在莫家,也就是个不受重用的旁支子弟罢了,如何能像大长老说的那么好。”

少年原本最美丽的便是一双有些诡谲的眼,这会儿落寞下来的模样,竟令人有些心疼,如此瘦小的身体,怕是从小便缺衣少食,大家族的那些腌臜事,月家能不懂么?不受宠的弟子,连下人们都会克扣他们的吃穿用度,当下,竟觉得这少年,实在是有些凄楚而可怜。

当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若是莫家不中用莫神医,莫神医尽管留在月家,月家一定待如座上宾!”这话,倒也多了几分真情,方才手掌下的肩膀,淡薄到令人心惊,一个少年,竟瘦削成这样!

暮颜闻言,原本落寞的神色稍稍淡去了些,仰着脸有些羞赧地笑,“没想到月家这般好,天烬陛下也是,方才说要留我在皇宫中做太医呢!”

此话一出,大长老心中咯噔一下!当下急忙问道,“那公子答应了么?”

第一百零六章 暴雨前夕

暮颜似乎并没有发现大长老的紧张,还是那腼腆的模样,“还没有呢。毕竟这是大事,要问过家中父兄才好做出决定。”

“对对对……”大长老微微松了口气,那就是还有争取的余地,“这种大事,莫神医的确不好自己一个人便仓促决定,来来……快进来吧。”

雨势渐大,天地间都是暗沉沉的一片,早有小厮得了消息,驾着月府内使用的小型马车等候在门口接应,那马车比之外面路上的要小许多,堪堪也就只能坐两个人,狭小的空间里,少年似乎有些不适,方才一路回来,大长老也发现了,这少年似乎不太习惯和人接触,总是会落后半步的样子,这会儿也有些局促不安的模样。

还有……这少年似乎体质是真的差,这天气里,怎么周身这么冷,方才不小心挨着他胳膊,竟冰凉冰凉的,当下,也不疑有他,提议道,“老夫给你把把脉?你这身体要调养调养啊!”

暮颜摇了摇头,淡笑拒绝,“未曾足月就早产,是以天生体弱,小时候大夫们就说药石无效,如今自己懂了些医术之后,也深以为然……”

声音中,倒也没几分落寞,倒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

大长老看着那少年并不清隽的容颜,再一想上次来的那位公子,还真是……气质和长相都是天差地别地远,“那位和你同来的,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么?”

暮颜一愣,还真没想过这问题,当下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族中一位比较亲近的兄长罢了。”

大长老了悟地点点头,便也不说话了。

府中早就备好了佳肴,因着暮书墨没有到,而暮颜又是个全程木讷只会腼腆笑着的,问一句答一句,看着是个老实的,想套的话套了个遍,但是——事后月家家主仔细再想想,似乎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才发觉,这两个莫姓男子,都不是好相与的!

一个,风流倜傥没个正形,言谈举止间也不见孟浪,但是就是牵牵扯扯带歪话题,让你半天吃饱了喝多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还有一个,看着害羞没见识的少年神医,说话都要摸摸鼻子小动作很多,看得出很紧张,你问的也都老老实实回答了,你以为你知道了,事后才恍然大悟,你根本不知道!

听说,那一天暮颜走后,月家的气氛很是诡异。

漫天大雨倾盆而下,月家主和几位长老、几位老祖宗在宴请那位神医公子的大厅里,一直没出来,一直到了晚膳十分,老家主直接去了书房就没出来。

管家站在门口问了好几次是否用膳,都被拒绝了,据说那晚,那烛火就没熄灭,飘飘摇摇地亮了一晚上。

……

而那晚,大长老还是去了水牢。

那少年回去后,他也恍然发现了这个事实——他医术的确足够精湛到堪称神医,这和他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证实了,但是那少年却完全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和单纯,他足够狡猾,就像是一直滑不溜秋的泥鳅,你以为抓住他的时候,他早就滑溜游走了……

他们月家那么多老家伙,竟然被一个少年逗得团团转——恐怕,放在在月府门口他说皇帝邀请他去太医院也是故意说给他听得。

再想起他全身上下那唯一亮的有些诡谲的眼睛,这些情况都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那些真相之前的云雾突然散去,只留下了曾经一瞬间闪过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莫炎,那个面色蜡黄的少年,就是惊才绝艳屹立在这个大陆所有女子之上的夕照长公主殿下,暮颜。

他掩下心中震撼,一路面色如常走到暮书墨曾经发现的那处巨大假山,顺着那条湿滑的甬道走进去,此时雨很大,甬道地势下降,早已积了水,脚下苔藓粘腻,即使拄着拐杖,走着也是艰难。

一路走下,门虚掩着,外面的风幽幽吹来,蜡烛已经灭了,他也没有去点蜡烛,借着外界微弱的光,一路走到月蝉跟前,空气中,是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当下心中一凛,沉声问道,“今日,他又来打你了?”

学医的人,对血腥气何其敏感,这样的血腥味道,绝对不是伤口再次裂开的原因。

“嗯。看来,月家最近不太顺,所以他似乎也有些郁郁不得志。”月蝉低低笑着,笑声都有些破碎,在这暗沉的水牢里,有些凄楚和诡谲。

有水,穿过虚掩的门,流进水牢,一路流进那条一臂宽的水池。

“她应该已经来了。是吧。”大长老没有接话,突然问道。他突然似乎已经知道月蝉为什么要下那个毒了,那个月家上下所有人都解不开的毒——为了让暮颜成功进入皇室核心,那毒一定只有她们俩知道,也一定只有她们俩能解。

所以那日,她才那么坚定地笑着说,“会啊!”那时候他就知道,那少年就是她的小师妹暮颜!

月蝉闻言,一愣,而后才明白过来大长老说的是暮颜,不由地突然很愉悦地笑着,“你知道了。”没有否认,也没有疑问,而是再平常不过的肯定句。

她视线都有些微微模糊,每一次呼吸胸膛起伏间,都会带痛那伤口,一日日加深着那伤,便一日日加深着那恨。连说话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但只要一想着,她那位也就几面之缘的小师妹,真的为了她只身前来这天烬皇朝,心中便满满的暖意,她说,“你瞧,有些人,比家人要好。”

“蝉儿……”大长老看着,昏暗的光影里,看不清她今日新添的伤口,但一想到这日日来受的苦,便觉得心疼。

“我说过……你们将她引来,就要承受住她的怒火。我这位小师妹,就算是来救人,也不会救了就悄无声息地走,也不会乖乖告诉你们手札在哪里,天烬都城,月家,总该有人要流点血。”她勾着唇,有些残忍地笑。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那个木讷少年,果然就是暮颜。

可是……他又该如何抉择?

第一百零七章 暴雨前夕(2)

那一晚的雨,足够大。

瓢泼大雨从后半夜开始就失了控,天烬都城很多处湖水都已经漫了上来,大长老忧心忡忡心不在焉地走出水牢的时候,将门牢牢锁上了,可是即使如此,雨水还是很多渗了进去,因着大门的阻隔,在门外形成了一汪小小的水泊,他的鞋子几乎是一瞬间就湿透了。

天空,雷电交加,横空劈裂黑暗夜空。

这一夜,注定了太多人无法入睡。

天烬帝王原本欣喜于自己终于即将康健的身体,却被一封书信破坏了所有心情——一封夕照帝王南瑾的国书。这封信,和盛宁太子的拜帖有异曲同工之妙——根本阻拦不及。书信上说,夕照长公主念及自己年幼没见识,准备好好游历大陆,而第一站,就是天烬。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书信中说的抵达的日子,就在明日午后!

……这么自说自话,把他天烬国放在眼里了么?

“不见!”天烬帝将手中盖着夕照国君玉玺和私印的书信狠狠一丢,丢在御书房光洁亮丽的大理石地面上,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一拍桌子,“不见!”

身边伺候着的公公无奈上前捡起地上的书信,将纸页叠好,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心道,这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事情么?陛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发脾气罢了,明日午后,还不是得见?

……

言正枫言丞相,今晚也不太睡得着。

今日陛下将他宣进宫,说明日午时时分,带兵将月府团团围住!

月家是陛下的心头刺,喉中梗,这一点谁都清楚,可是这刺扎的太深,早就是动不得,拔不了,一旦拔了,自己也要伤筋动骨损失惨重,若非如此,月家如何能这般嚣张的留到现在?

他还想再问,陛下却不愿再说了。

于是,这个疑问便一直留到了现在。他直觉是和那位少年神医有关,应该是那少年将毒药来自于月家的事情告知了陛下,但是只要还有真凭实据,就根本不足以将月家连根拔起,他们的人也悄悄潜进去过,根本找不到任何毒药,整个月家,就像是他们自己对外宣称的,根本没有一丁半点的毒药。

这个时候把月府团团围住,岂不是打草惊蛇?

……

这场雨,一直到天际放亮,还是没有变小的趋势。

天地苍茫间,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偶尔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是低着头,拢着蓑衣,小跑着一路过去。

月府的小厮,缩在檐下,打着瞌睡。这种天气,绝对不会有人上门,他们无精打采地双手拢在袖子里,对视了一眼。

马蹄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整齐划一气势磅礴,如昨晚的雷电划破寂寂夜空,有雨水渐在金属上的清脆声音,俩小厮对视的那一眼,以散漫无奈开端,以惊骇恐惧结尾——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在大雨里岿然不动,腰间佩剑的亮光,刺痛了眼。

而在之前的高头大马之上,坐着一向温润亲民的言丞相言大人,而他这时候的表情,半点亲民都没有,眉毛拢着,眼底的光,肃杀而寂灭。

他挥了挥手,身后御林军瞬间出动,将月府团团围了。

这个时候,俩小厮才似乎乍然醒过来,拔腿就跑,一路跑,一路喊,“府邸被围了!”

月府被围了。

在这场倾天大雨了,在这个所有人都还因着暗沉沉的下大雨的天,犯懒不想动弹而缩在绵软的被子里的时候,门房小厮惊恐到破碎的声音,骤然划破重重雨幕。

宛若来自长空的利剑从天际悍然劈下,划破所有或凄苦或美好的梦境和思绪。

月府被围了以后,言正枫也没有别的动静,他也没有穿蓑衣戴蓑帽,就在这大雨里,看着“月府”二字,似乎怔怔发着呆。

闻讯赶来的月家主和长老们,几乎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月家主原本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蜡烛早就燃尽了,但是昨晚意识到事情令他总有某些不安全感,似乎有什么因为这两个莫姓男子的到来,有些失控了。

结果到了这会儿,管家急匆匆带着小厮,连门都不敲了,冲进来就喊,“月府被围了!”

骤然间,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五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怔怔看着冲进来的两人,意识到他们的举动正准备发火的时候,脑海里才将这五个字重新组合在了一起。

当下,带着闻讯赶来的长老们,一同跑去了大门口,果然,就见言正枫一脸寒霜看着月府大门,身后,一字儿排开的御林军也是严阵以待,有派去打探情况的小厮过来低声汇报,说是府邸所有出口,全被围了……

那小厮的声音都打着颤。

“言丞相,你这是何意?”大清早的,这般恶劣天气,自己府邸被团团围了个遍,心情就跟被这大雨顷刻间浇了个透心凉,火气却蹭蹭蹭地上去了。

“月家主。对不住了。”言正枫的声音里,也带着这雨季的凉,他看了这么久的月府的大门,脑子里都是那音讯全无的孩子,闻言,朝着皇城方向拱了拱手,道,“陛下口谕,今日一早,围月府。”

“荒唐!我月家做了什么,需要陛下如此对待?这事儿要传出去了,我月家在这帝都还如何立足?同僚们该如何想我们月家?!”月家主隔着雨帘,对着言正枫吼道,既然都这样了,往日维持的表面功夫也不要了,“口谕?不知道陛下口谕治了我月家何罪?”

“并未治罪,只说围起来。”言正枫依旧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面无表情,只是声音寒凉。

“哈哈哈!这无罪就要围起来,是何旨意?就算是我月家有罪,也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圣旨罗列,哪有一句口谕就围起来的道理!”月家主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站在门外屋檐,看着那一群面色肃杀的御林军,心中却是飞快翻覆,总觉得这件事和那两个莫姓男子有关!

笑声有些张狂,可是言正枫却没有反应,只说到,“所以对不住了,月家主,微臣也是听命行事。”

第一百零八章 风雨已至(1)

言正枫油盐不进的模样,让人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膈应地很,月家主深深呼出一口气,吼道,“陛下呢?我要进宫见陛下!”

“陛下在进行最后一次治疗,午时还要去城门口已经夕照的长公主殿下,怕是今日都没有时间见月家主了。”

咯噔!那位长公主到了!

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公主来的当天,月家就被围了?果然那少年就是和长公主有关的!

一种奇怪的兴奋感,突然从天而降,那公主来了!她真的来了!还不是悄悄地来,是这么兴师动众仿佛宣战一样,顿时,那种全身所有血液都兴奋起来的,那种兴奋带着癫狂和不理智的意味,即使是这样的大雨里,都浇不灭的沸腾感。

自从寄出了信,过去太久了,久地似乎只剩下了一种执念,她的到来,仿佛就是一种成就感,月家主兴奋地大喊道,“我要见她!”

“呵!”言正枫嗤笑,“你还真是,谁都想见啊!这陛下你是见不到了,这夕照长公主殿下,自然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得。”

说罢,再不言语,任由月家主叫嚣着,他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看着被大雨冲刷地格外干净的门匾,屋檐下,那两只飘摇的红灯笼,啪嗒一声,一只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被风吹走了。

远处,似有深深浅浅的犬吠。

喧哗,却又寂静。他却没来由得想起月蝉,那姑娘最是喜欢下雨天。她说,喜欢听雨水打落在屋顶的声音,她说喜欢带着湿意的风,她说,喜欢那种全世界寂静地只剩下下雨的喧哗感。

月家,让他捧在心尖上的姑娘,受了数十年的风雨飘零。

……

最后一次药浴结束,行礼告辞之后,后面就明显多了一条小尾巴,想起方才天烬帝看自己的眼神,探究中带着审视,最后是决绝,怕是终于下好了斩草除根的最终决定。

知道的太多,任何帝王都不会允许自己拼命遮掩的某个不能见人的黑历史被一个活人知道,所以她必须死,月家也要死,恐怕,太医院也会有人时刻监控着。

而现在,她和月家两败俱伤,无论结局如何,天烬帝都已经做好了渔翁得利的准备。

只是……

她无声嗤笑,悠悠然坐在马车里,看着马车窗轩有些破损的一角,那里有雨水飘进来,打湿了车帘子,形成了一角深色的痕迹。

整个世界似乎都很安静,只有他们一辆马车穿街而过,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月府就在下一个路口……

……

月家主和众位长老咋咋呼呼嚷嚷了小半日,丞相大人却是愣是不接茬了,骂累了的众人也就回了议事堂,老祖宗们也出来了,一看这阵仗,都有些不明就理,却也只能干等着,骂吧,人家不理你,打吧,肯定打不过,再说,一旦动手,性质就不一样了,再多免死金牌,都救不了月家了。

一直到了快接近午时,有一直看着的小厮急匆匆跑来,说是莫神医的马车到了,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突然神色各异,但明显都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急急互相搀扶着就往外走,身后小厮们安排车的安排车,撑伞的撑伞,好不热闹地到了大门口,再一看,马车还在,人却还是没出来。

再看言丞相的表情,也很奇怪——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边上有一车夫打扮的人,正低着头一个劲地解释道,“草民真的不知道莫神医去了哪里,草民是看着他上了马车的……草民真的不知道……”

言正枫不说话,淡淡看着,眼神微凉,那车夫吓得已经噗通一声跪了地。

那小子……不见了?凭空消失了?言正枫淡淡看着车夫,一个看着就不会武,走路脚步都显得有些虚浮的人,就在马车上消失不见了?

还有,他为什么要消失?是因为觉得月家的烂摊子收拾不了了,畏罪潜逃?这般想着,昨晚彻夜不眠的那种郁结心里再次升腾而起,他就说这小子看着不靠谱,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就信了……

他低着头兀自想着,对面,月家众人终于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老人家们,也有些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

而在巷口转角,跟着马车跟了一路的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人呢?他们一直看着,的确像那车夫说的,那少年上了车,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下车啊!意识到他们将人跟丢了的两侍卫,如丧考妣面色灰败,无神靠在转角青灰色的墙壁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去复命。

“怎么了这是?”月家主突然傲娇了,现在的局面,对方自乱阵脚,就是他们最大的机会,“瞧瞧,丞相大人,连小小一介草民都知道,围困我月家这种事情,不要轻易接手!瞧瞧,这溜得可真快,倒也是个识相的……”

阴风嗖嗖,言正枫却也无奈,一时间也不能去禀报给陛下,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不靠谱的,最后思虑再三,还是对着身侧的御林军吩咐了几句,那御林军点点头,骑着马转身离开。

速度有些快,背影有些仓皇。

而这个时候,正在被某丞相咬牙切齿的对象,造成月家大门前剑拔弩张局面的罪魁祸首,在马车刚刚拐过街角,在身后小尾巴的视线死角里,推开那扇有些破碎的窗户,纵身离开,一溜烟出了城。

城门外,化整为零秘密潜入天烬国的暮书墨的暗卫们,早就已经等候多时。而人群之前,一身墨色锦袍,下摆处金银双色绣着一株缠枝海棠,招招摇摇地开放着,那是暮书墨的风格,无论多么素多么沉的色调,他都能穿出属于他的风流感。

他摇着他那把出入都随身带着的折扇,笑地魅惑而倾城,唤,“颜儿。”

那俩字,缱绻在唇齿之间,在风雨飘摇里,多了分暖意。

第一百零九章 风雨已至(2)

天烬帝还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将暮颜跟丢的事情。他正欣喜于自己终于康健的身体,甚至,比之往日还要好上几分,大有又能多执掌江山几年的豪壮感。

却有煞风景的,公公小心翼翼低垂着脑袋,低声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去城门迎接夕照长公主殿下了。”

那份豪壮,就有些消弭了。

天烬帝重重叹了口气,对于自己一国帝王,竟然要亲自去迎接一个公主这件事,有些懊恼,却也无奈——人家这个公主,地位实在有些高。

更何况,他也的确需要借此机会,告诉一下那些暗搓搓里听了一些风声于是有些动作的人们,他,天烬的皇帝,还容不得他们跳出来蹦跶。

于是,龙袍加身,盛装出席,带着一众官员,在这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浩浩荡荡赶去了城门口。

守城将领已经得了命令,从今日一大早这里就不允许普通百姓通行了,不过就算没有这样的命令,今日这天气,估计也是没什么人的。

城门口,一辆由十六个黑衣铁血骑士护卫的巨大奢华马车,已经停在了那,那马车通体漆黑,内敛却霸气,那十六个骑士护卫座下骏马,也是通体黑色没有一根杂毛,腰间佩剑没有剑鞘,是这暗沉沉的天地间,最刺目的光。

公主没有看到,那些骑士们一个个面色肃穆,目光中似有血腥杀气一闪而过,再和己方通行的侍卫一比较……

官员们面色有些难看,按理说外国使臣是不允许佩剑的,可是这十六名护卫岿然不动,只当没看到他们这一群大活人,连对着陛下都没有下马行礼的打算,这是什么意思?夕照,是来示威的么?

“咳咳……”礼部尚书见陛下沉着脸,不说话,下了马上前一步,扬声说道,“马车中,可是夕照的长公主殿下?”

静默。

气氛有些尴尬,对方完全不理你,连面都没露,礼部尚书悄悄回头看了眼陛下,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马车里终于想起了声音,不过是个男声,“是。”

就那么一个字。但对于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脸上是汗水还是雨水的礼部尚书来说,却宛若天籁,他咳了咳,又扬声说道,“殿下,我天烬陛下亲自过来迎接,宫中也已备好薄宴,只等殿下移步前往。”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敢提那十六个侍卫,只觉得那侍卫,看一眼,都觉得全身一寒,哪里还有胆量去主动提起。

“宴会倒也不急。”马车里,终于想起了女子的声音,慵懒,华丽,又透着一股迷糊,似乎午睡方起,“本宫这次来呢,主要是有一件事情,想去拜访一下……月家。”

月家?原本心中很不快的天烬帝突然一愣,愣了以后,心中的不快便愈发浓烈了,这夕照的公主,听说是个私生女出身,倒也的确不懂规矩,他一个帝王,亲自来接了,竟然还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直接说要去月家?这月家竟比他一个帝王还重要?

当下便冷了脸。

礼部尚书看得心惊胆战的,夕照的长公主连面都没露,就已经惹得陛下不愉,这一大群人都跟着淋雨,她倒好,躺在那么大的马车里,舒服得很……心中腹诽,面上却笑吟吟地,刚要说些劝慰的话,怎么也要把长公主先引到宫中才好,马车里,再次传出了声音。

“陛下,您也知道,月家的月蝉姑娘,是本宫的师姐。本宫也时常听师姐提起月家对她的恩情……因此,本宫觉着,到了这天烬都城,理应先去月家聊表心意。”

月家对月蝉的恩情?这话听在知情人耳中,那味道便完全不同了,当下,明显的,陛下的脸色也好看了——原来,是去找茬的。

当然郎朗一笑,“哈哈!没想到夕照的公主殿下,竟是这样一位重情重义之人,如此,朕便陪着殿下走一遭吧!”

“多谢陛下体恤。”马车内,慵懒的声音带上了淡淡笑意,一时间,众人突然起了窥伺之心,就想看看那马车中的少女,该是何等风华无限。

只是,这话一落,车夫竟直接驾着马车进了城门,距离大门迎接的大部队就数十步远才停下,车夫微笑做着请的手势,似乎表示陛下先行,没有行礼,没有话语,甚至……最最不可思议的是,马车中的长公主殿下,竟然真的不知礼数般,连个面都没露……

只是这一回,天烬陛下明显没有任何的不愉快了。他心头最大的那根刺一直都是月家,如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早就下意识将暮颜归为了自己人,带着这位殿下气势汹汹上门给月家找茬,何其快哉!

更何况,今日很“巧合”地,场地都清空了不是么?

……

而这边,月家大门口,气势着实诡异了一些。

去宫中请奏陛下的御林军并没有遇到陛下,因为那时候天烬帝已经出宫去了城门口,但是并没有人会告知他一个小小的御林军陛下的动向,所以他只能灰溜溜地继续回了言丞相那。

而言丞相闻言,是真的在心里把那个莫神医祖祖辈辈骂了个遍,但是陛下口谕在那,他又疏忽不得,只能故作冷静地坐在马上,一脸沉凝冷肃强自镇定。

而月家就不同了,他们足够从这些动静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莫家那少年逃了,陛下也不露面,还能说明说明?只能说明,这就是一出闹剧!如今,宫里那位,下不了台了!

“哈哈!”月家主顿时觉得心情舒畅,但也不便表现得太舒畅,当下,故作体恤地说道,“丞相大人,老夫看呐,您还是回去吧!这口谕嘛,也许是你听差了,我月家素来光明磊落遵纪守法,何时犯过这种需要将我阖府上下团团围住的大罪?”

言正枫不语。

月家主还待说什么,却突然眼尖地看到,街道那头,拐过来的明黄车辇……天烬帝的车辇!

第一百一十章 月家藏毒

天烬帝的车辇出现在雨幕之后,被百官簇拥着,不疾不徐地过来,世界都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齐刷刷地下跪,伏地,不顾满地雨水下,瞬间湿透的袍子。

言正枫也下了马,准备行礼,心中那块大石头突然就落了地,这里的场面终于可以解决了……刚松口气,就见到明黄车辇后,更巨大的黑色马车。

若说天烬帝的阵仗是贵气,那后面那马车就是铁血!不管是那通体黑色的巨大马车,还是那十六位黑衣骑士,胯下马匹隔着这么远,他也看得出皆是名贵异常的名驹!

而且那骑士腰间,没有剑鞘的刀剑隔着一整条街的距离,都亮地宛若雨幕中的闪电。

言正枫几乎是下意识就认定了马车里的人的身份,夕照的长公主殿下。

他弯腰行礼,等着陛下车辇前来,脑中却转得纷繁杂乱,不明白这位殿下为什么第一站来了这月家。

车辇近前,众人伏地请安,高呼万岁,声音方落,哒哒的马蹄声恰巧停止,众人停在了御林军空出来的月家大门口。

“都免礼吧,咳咳……”车辇里,明黄门帘被手撩起,那只手有些苍白,因着大病方愈,看着消瘦地很,瘦骨嶙峋的羸弱感。

御林军们齐齐起身。

“陛下。”月家主却没有起身,他没有看到车辇之后的黑色马车,只以为皇帝是过来安慰几句的,往日也有过这样的情形,皇帝治不了月家,这般兴师动众了之后,都会稍微宽慰几句,他以为这次也是这样,低着头不起身,声音里都带上了委屈,“陛下,言丞相说是奉陛下口谕,要围我月府,臣问他要圣旨他却只坚持口谕,臣说他是否听错,他也坚持围了我月府这半日。”

“虽说今日这天色不好行人稀少,可是过路人也是有的,八卦流言最是可怕,恐怕明日帝都就会盛传我月府犯了什么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了陛下!”他说地嘶声力竭痛哭流涕,“陛下……若是臣等真的犯了这样的罪,陛下要治罪臣等无话可说,可是……可是……臣等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月府数百年只为研究医术确保我天烬陛下身体康健天烬国长治久安啊陛下!”

只是,这一次,陛下没有陪着他演戏。他握拳掩唇,咳了咳,“咳咳……”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先不说这事情了……月卿,今日朕过来呢,是有一个人要见你。”

话音刚落,自始至终没有动静的黑色马车终于有了动静,始终端坐车前的车夫下车,转身,撩开了车帘,有男子下车,黑色锦袍,下摆处绣着精致的缠枝海棠,身姿挺拔而伟岸,只是他下了车就转过了身,也没看到容颜,这会儿正朝着马车里伸手。

马车里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那手看着极美,但要如何形容却又觉得任何词汇都会显得苍白。

朝臣们都纷纷睁大了眼,仅凭一只手,就让人叹为观止的美人!

美人身着夕照流光锦织就的华丽宫装,脸上带着面纱,露出来的眼眸,灵动而缱绻,一头乌发轻轻挽着,因着旅途长途跋涉,似有些松散,但也因此,更添几分风韵。

看不见容颜,却觉得,这风姿,怕是无人能及。

渐渐响起的吸气声里,月家主因着陛下那句话令他激动到几乎心悸,缓缓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少女身着红黑朝服,头戴所有公主都不能佩戴的华丽凤冠,那凤冠,在沉暮雨色里,灼灼生辉!

是她!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已经确定。除了整个传说中享誉了夕照帝王所有宠爱的长公主殿下,还有谁能有这般凤冠,才看她腰间那颗完全足够与那凤冠相媲美的红宝石,这个大陆绝无仅有的“岁和”!

“这是……怎么一回事?”长公主殿下姿态优雅地下了马车,看到眼前御林军将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疑惑地看向天烬帝,“本宫是不是来的……不太是时候?”

“长公主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都很是时候。”因着是自己“友军”,天烬帝连脸上的皱纹都已经舒展开,笑地见牙不见眼地给暮颜解释道,“只是,前阵子有人跟朕说,这月家,似乎藏了什么毒药。当然,这件事朕是不信的,所以这次,也就是过来证明一下月家的清白。月家主,莫要介怀这些小人言语。”

“小人”暮颜抽了抽嘴角。

月家主也在背地里撇了撇嘴,说得好听,若是不信,那为什么要围了月家,而不是惩治了那“小人”?“小人”是谁,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必然是那姓莫的少年!

呵!毒药?他月家什么都有,就是毒药没有!

“既然如此,陛下请派人来检查吧,月家光明磊落,自然不惧怕那些个小人言语。”月家主终于起了身,又对着暮颜行了礼,“想必这位就是夕照的长公主殿下,公主风采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月家主客气了。”暮颜笑吟吟地,“昔日和师姐有过几面之缘,甚觉投缘,所以不请自来,月家主莫要觉得唐突。”

“不会不会。殿下来访,月府上下蓬荜生辉,甚感荣幸,理应扫榻相迎,奈何今日……”他似乎有些为难和羞赧。

暮颜笑着表示理解,寒暄完毕,她退到一边,御林军带着太医们奉命进入月府进行搜索,月家主也是静候一边,神色平静,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格外的光明磊落的模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进去的人一大部分也都出来了,表示没有搜到任何有毒物品,哪怕是一些带着毒性的草药,也是最常见不过的药铺里都有的常用药草,除非每天成吨成吨熬着喝,才会中毒的那种。

天烬帝和言正枫的脸色都有点黑沉沉的,毕竟他们其实心里都没有底。

月家主却有些清白得到了证明的喜形于色。

这个时候,有太医匆匆出来,低着头,怀里似乎捧着一个盒子,呵护地很小心翼翼,步履却慌张极了,到了天烬帝跟前,扑通一声跪了,声音都是颤抖的,“陛下,剧毒!”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蝉!

太医们早就得了吩咐,要查的是哪一种毒他们心中都有数,这个时候如此惊惶地表示剧毒,自然就是陛下中的那种毒!

天烬帝这次是真的寒了脸,对着有些不明就里一脸意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的月家主沉声怒喝道,“月爱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陛下!”这一声怒吼,生生拉回了所有月家家主、长老、老祖宗们的神,噗通一声齐齐跪了,异口同声,“陛下冤枉!”

“陛下,臣以性命担保,月家绝对没有毒,能否请太医将盒子交给微臣,容微臣检查一二。”

“这个盒子就是在月家主的屋子里找到的啊,月家主……连自己的盒子都不认识么?”那太医嗤笑一声,说道。

闻言,仿佛突然头顶兜下的巨网,又似脚底陷阱轰然塌陷,令人不寒而栗,月家主怔怔看着那盒子,盒子很普通,棕色小盒子,雕着镂空的花纹,细看之下,的确是有几分眼熟,似乎日日不经意间都见过。

但是——就是这份普通才让他绝望。这个盒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房间,而他根本就不曾发现的?

现在他几乎不用怀疑,那盒子里必然是天烬帝需要查找的东西,也是足够颠覆月家百年声誉的东西。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陛下!微臣冤枉!月家冤枉!”

天烬帝黑着脸,一声不吭。

“看来……本宫来的的确不太是时候。”始终一言不发,置身事外的暮颜,突然上前一步。她姿态极美,身后暮书墨帮她撑着伞,她提着自己的裙摆小心地走着,露出绣工精致的鞋面,微微低下的头,线条精致美好到宛若上苍最华美的佳作。

她一步步,打破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声音温润而缱绻,宛若午夜梦回,耳畔响起情人细语低喃,“只是,本宫也有一个问题要问月家主,月蝉,在哪里?”

原以为她有什么大招,或者足以落井下石的手段,没想到只是这样直白的问话,月家主心底有些失望,回答,“殿下怕是要失望了,月蝉虽然还是月家人,但是这么些年,月家与她并无来往,她也常年不回府,本家主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么?”她随口应着,似乎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奈,“那真是太不巧了。本宫原想着,若是月家主能告知本宫,师姐在何处,本宫还能拼着这身份,替月家主说几句,指不定陛下还能看在本宫的薄面上,宽恕一二。”

她微微笑着,端详着自己修剪的格外精致美好的指甲,粉红色的指甲,没有如同其他贵族自己一般涂上丹寇,看着小巧可爱。微低着的头,嘴角的弧度迷人而优雅。

“多谢殿下,但……”

月家主刚要开口,她抬眸看向天烬帝,“陛下,本宫能不能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说。”

“本宫这次也带了几个人来,想请他们也进去这月府逛逛。”

“荒唐!你当我月府是什么地方?!说围就围,说翻就翻,说逛就逛的!我这百年世家,你以为我摆在这儿是好看的么?”一听,月家主就炸了,怒吼道,“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夕照么?!”

“若是在我夕照,本宫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请示夕照陛下的。”暮颜还是那温软的笑意,“正是因为这不是在我夕照,所以我请示了天烬陛下。”

天烬皇帝眸子深深,看着暴跳如雷的月家主,缓缓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立刻,方才进门查找毒药的御林军们,将月家家主、长老、祖宗们集体扣押了起来,天烬帝似乎心情很沉重,对着暮颜说道,“公主见笑了,请吧。”

暮颜含笑低头,“多谢陛下体恤。”说完,抬头,某种锐光一闪而逝,挥了挥手,十六位黑衣侍卫齐齐一拽缰绳,黑马长鸣响彻雨幕,就这样,瞬间冲进了月家……

从这件事发生开始,始终站在天烬帝身后的言正枫一怔——那双眼睛!

他素来心细如发,看一个人从来不会只看容颜,眼睛才是最重要的地方,此刻,那双眼睛和某个人诡异的重合在了一起——那个面色蜡黄的少年,木讷、老实、除了一手医术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却长着一双亮地有些诡异的眼睛。

如此一看,再看那身形,竟觉一般无二……而且,世上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么,莫姓少年失踪了,她便出现了……

月家家主在如何鲁莽骄傲到目中无人,他也不会将下给陛下的毒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屋子里,相反,他的小心谨慎是出了名的,否则陛下为何这几十年来日思夜想却始终找不到月家任何错处?

即使是今日这样的案件,也是定不了多大的罪名的,除非陛下要将他中毒的事件公之于众,否则只是家中藏毒,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能将其如何。

那么,她到底要做什么?

因着这份疑惑,他终是没有站出来指认眼前的少女,就是到今日为止,日日堂而皇之化了妆出入天烬皇宫给天烬帝治疗的少年,他只沉默看着。

所有人都在沉默等着。尤其是大长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他知道,藏毒事件败不了月家,最多就是月家主换人做,但是一旦月蝉带出来,月家就真完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可不会认你月家有多少免死金牌,夕照和良渚有足够的能力要一个月家从这个世界消失。

但是……他却又期待,月蝉真的会被带出来。那孩子……这也许是她唯一生的机会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所有人都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就连月家主都沉默着,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宣判。

马蹄声由远及近,这一次,却有些凌乱,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脚步声,远远看去,雨幕中过来的黑马数量比之进去的少了许多,那些黑衣人雨中策马而来,奔至门口,翻身下马,跪地,什么话都没说。

暮颜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失控了,再顾不得丝毫形象,瞬间冲进雨幕,却突然直接停住了,一冲一顿,体内真气倒流,只觉得一口血腥甜地翻涌在喉咙口!

月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月家覆灭(1)

道路尽头,被搀扶着走出来的少女,头上兜着黑衣侍卫的外袍,身上还裹着一件,两个铁血大男人,一边搀扶着她,一边说着什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少女面色煞白,倔强地摇着头,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脚下,都有一汪淡淡的红。

那么远的道路,一直冲刷到现在,还在流血。

暮书墨的暗卫,血雨腥风里走过的铁血男子,见惯了各种生死,却在这个时候红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明,她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个完好的地方能让他们放心搀扶。

而身后,还跪着无言的十四个暗卫,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愿意说。

怒气,突然就从胸口迸发出来,从下了马车之后无论事态如何变化,无论什么口舌之争,都不曾变色的少女,突然就迸发出滔天的怒气,蓝色光芒萦绕周身,宛若实质般直直撞向月家主,连着扣押着他的两个御林军都直直倒飞出去,哇地一口血喷出来。

“你、该、死!”

三个字,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根本毫不掩饰的杀意,她转了身,一步、一步,朝着倒在地上的月家主走去,每走一步,身上气势就盛一分。

御林军见状,齐齐拔了剑,将天烬帝围在了中间,天烬帝也吓得倒退了一步。

大雨滂沱里,狼狈不堪倒在雨水里的月家主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那个高贵华丽优雅迷人的少女,此刻就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杀神,狠辣、决绝,杀气四溢,流光溢彩的宫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吧嗒。

屋檐下,那只孤零零飘摇了许久的红灯笼,终于也掉了地,疏忽间便被风吹走了。

“颜儿。”就在这样的剑拔弩张里,暮书墨的声音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许就是天籁。他收了扇子,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因着愤怒紧握成拳的手一根根手指温柔地轻轻掰开,十指交握,才说道,“颜儿,这个时候,月蝉更重要。”

他没有要求跪着的下属去将人抬过来,方才远远地他便看懂了,那个骄傲的女子,拒绝了暗卫们的提议,坚持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无论伤地有多重,那是她的坚持和骄傲。

“月蝉”二字,是暮颜愤怒的根源,却也是平息一切的源头。她收了满身煞气,转身,红着眼看着,看着那女子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她费力抬头看来的苍白的容颜,看着她颤抖的眼神和想要扯却扯不出来的笑容,看着她脚下一汪一汪淡淡的红。

“伤在哪里?”她克制着冲上去的冲动,那份骄傲,她懂,因着懂于是才更难过。在自己的家里,需要用尽一切力气强撑起来的骄傲,何其可悲?

“全身都有不同程度的上刑的痕迹,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最重要的却是肩胛骨处,被两个大铁环直接洞穿吊在一个十字铁架上。”那血肉翻卷的伤口,饶是他们看着都觉得于心不忍。

闻言,人群中,一个身影踉跄后退一步,怔怔看着不知道哪个方向,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月蝉。他一开始也不知道暮颜要进月府做什么,而她方才发怒又是为了什么,一直到暮书墨说的话里他才知道她要找月蝉,而现在听闻……

那个孩子!竟然被自己家人囚禁在家中如此折磨!难怪……难怪……!

所有人都有些震惊,月家竟如此心狠手辣……月蝉之名,天下皆知,是个医术天才,大陆人人尊称一声月蝉姑娘。虽然都知道因为她违背族规,几乎和月家断绝关系,但是谁能想到,月家对这样一个天才,竟狠心至此!

虎毒还不食子呢!

“月蝉。”背对着众人的少女,突然无声嗤笑,说道,“说是师姐妹,其实和本宫也就有过几面之缘,如何深厚到为了她倾举国之力灭你天烬月家的这种感情,本该是没有的。”

大雨如幕,雨水里的女子还在坚持,身旁两个大男人早就红了眼,只敢小心翼翼拖着她的手,跪着的某个暗卫从月家小厮手里夺了伞跑过去替她撑着,她惨白地笑了笑。

一个让所有刀口舔血着活下来的暗卫们动容的女子。

暮颜看着,却有些看不清,眸中积蓄了太久的水光汇聚成珠,顺着脸颊滑落,她的声音有些破碎,“若她此刻,只是虚弱了些,那么本宫将她带走也就罢了。月家以月蝉性命为要挟,威胁本宫前来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本宫可以既往不咎。”

众人齐齐一怔,何其荒唐?以月蝉性命为要挟,逼迫一国公主前来?还是以自己家人的性命?月家,到底要做什么?

“哈哈……可你最终还是来了不是么?我知道,那本手札在你手里,月蝉如何都不肯说,那就证明必然不在森罗学院,一定在你手里!何况,你是她这些年,唯一送出月形玉佩的人!就算不在你手里,若是你落入我手,还愁月蝉不肯交代么?!”月家主已经有些疯癫,他哈哈笑着,完全不管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看着暮颜背影的眼神,泛着兴奋的光,跪了一地没有起身的长老和月家祖宗们,瑟瑟发抖。

竟只是为了那本手札?暮颜微微一愣。

“为了一本手札你就对自己族人狠辣至此?!”言正枫终于忍不住,几步上前,一把揪住月家主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一拳头就朝着脸上招呼了过去,“你还是人么?!”

她那么久没有消息,他以为只是她贪玩忘了给他写信,哪知道,她竟在自己家中,受到这般虐待?!若非……若非……

“呵呵……”月家主一拳头被打偏了脸,呵呵笑着,朝着地上呸地吐出一口血,那血疏忽间消散在雨水里,只剩下孤零零一颗断牙,他桀桀笑着说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那本手札的分量么?你知道那本手札全天下有多少医者想要么?!那就是医术界的巅峰!”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家覆灭(2)

这句话没有夸大。

几乎整个大陆的大夫们都多多少少听说过,森罗学院老院长的毕生绝学都在他的一本手札上,那本手札堪称医学界的至尊宝典。

是教科书级别的存在。

“那本手札,的确就在我手里。老师见我的第一面,就送给我了。”暮颜转身,看着被拎着的月家主,他的束发玉簪已经碎裂,斑白的头发凌乱不堪,混着雨水湿哒哒黏在脸上,嘴角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了,但是青紫痕迹却很是明显,有些触目惊心,言正枫那一拳头打地有些厉害,一边脸颊已经高高肿了起来。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啊,那本手札,就在长乐宫,我的寝宫里,你去拿啊……”少女身形终究矮小,走进了月家主还是需要仰头看着,她微微笑着,笑容诡谲而残忍,“不知道月家主知不知道一件事,老师有个特点,我们做学生的,都学了个十成十,那就是……”

“不、讲、道、理!”

她不顾众人的错愕,也不顾月家主带着恨意的眼神,踮起了脚尖,凑近月家主,以一种只有彼此和言正枫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没错,你就是冤枉的。毒是我放进去的,莫炎就是我,我就是莫炎,你要我来,我便来了。只是这结果,你可满意?……哦对,还有一件事,恐怕还真没冤枉你,因为陛下的毒,是月蝉下的,也算是你月家人吧……”

“你!”骤然听到这一些,月家主瞪大了眼,伸手就要来拽暮颜,却被言正枫又一拳头,直接打飞了出去,哇地吐出一口血,差点儿昏了过去……

月蝉终于走到了门口,她走一步,踹几口气,微微抬头看来的笑意,苍白而无力,她抬起脚,准备跨过高高门槛,却终究已经无力跨过,眼看着就要绊倒,暮颜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接了个满怀。

入手,如同纸片人一样的少女,浑身一片冰凉。

“小颜……”少女因着这样一个拥抱,疼地浑身颤了颤,但还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终于还是宣告失败,然后沉沉睡去……

她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

那些刻意压下去的怒火终于再次升起,环顾一圈跪着的长老们,寒了声问道,“谁动的手?!”

跪着的长老们瑟瑟发抖,月家弟子们早已经在月蝉走入视线内的时候就呆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月家历史上最大的天才竟然就在月家,还被折磨成了这样……

没有人说话。

怀里的人轻得她都能抱地起来,胸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起伏,无一不在告诉她现在什么事情最要紧。她抱着月蝉,背对着天烬帝,冷了声说道,“陛下。月蝉本宫带走了,月家主本宫也带走了,但是这事儿还没完。希望陛下,能给本宫、以及森罗学院一个交代。”

此刻,满心的嗜血感,就想要这些人也体会一下月蝉所受的痛!才多久?抱着她才多久,背上的手已经有些粘腻,鼻腔里,都是药草和血混合的味道,刺鼻又恶心。

什么两国友好邦交,她现在一概不想管,她今日就是要灭了这百年大家,若是天烬帝灭不了,她不介意做那个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说是为了一己私欲嫌弃两国交战的祸水!

天烬帝也的确是在这样近乎于威胁的话语里,寒了脸,今天这事情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明白人都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为了月蝉而来,为了覆灭月家未来,虽说结果也的确是他想要的,但是不代表他一国国君就愿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另一个国家的女人威胁。

哪怕她几乎是这个大陆最有权势的女人。

只是再不愿,这个时候却竟只能退一步,“长公主放心,月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朕一定会给长公主一个交代。”天烬虽以武力治国,但是他自然知道,多年来的安宁早就让这些士兵失去了血性,而天烬,远远不足以同时面对夕照、良渚,甚至森罗学院所代表的影响力。

他赌不起。

于是,心中对月家更是恨极,若非他们招惹,这位长公主何故在长乐宫待着不好非要千里迢迢跑到天烬来走这一遭?

暮颜带着月蝉已经离开了,走之前两个黑衣侍卫拖走了月家主,天烬帝挥了挥手,将地上的长老们、老祖宗一并带走了。

如此,月家也算是彻底站不起来了。

月家子嗣人心惶惶,他们从来不知道,看似恢宏庞大被帝王信任的月家,倾倒只需要片刻……没有了家主、长老们、没有了医术足以问鼎大陆的老祖宗们、也彻底失去了圣心的月家,还有什么用?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起身离开回了各自的院子。有些下人们都交头接耳着考虑要不要开始找下家了。

月林儿还跪着,她从暮书墨下了马车的那一瞬间,就一直看着他。少女心最初的怦然心动,如何会错认?更何况,那人根本没有丝毫要在他们面前掩饰的迹象,哪怕当初脸部似乎稍作了妆容,但是手中折扇都不曾换一把,那把被长老们诟病了许久的仕女图折扇……

也许长老们都被突然发生的事情吸引力注意力没有看到那个折扇,但是她自始至终只看着暮书墨,看着他不同于当日风流模样,变得专注而心疼,变得柔软却认真。

那些隐没在表象之后的真相,便如同被上神之手拨开了云雾,原来,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场利用和骗局。

他要接近月家,而正巧那日她溜出了月家遇到盗贼,于是,成为月家三小姐的救命恩人,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事情太过于明朗,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那个男子,从下了马车之后,从不曾回头看她一眼,甚至,他自始至终没有看任何人,连伤重的月蝉都不看,只看着那个传说中权势滔天的长公主殿下。

苦涩开始蔓延,苍茫天地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那些未曾扎根发芽的东西,被大雨顷刻间冲刷、淹没,再不会开花结果。

第一百一十四章 搬药材,救月蝉

暮颜没有去驿馆,还是住在康府。

恢复了身份的暮颜出现在康府的时候,康掌柜震惊地连行礼都忘了,还是在康夫人的拉扯下,才恍然惊醒,匆忙下跪。

只是暮颜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她抱着月蝉一路奔进院子,半道上她已经看过那伤口了,就算听到暗卫形容,却也从未想过那恐怖程度,想必若非月家为她上的药,她根本支撑不到自己赶来救她!

正因为如此,心中怒火才怎么都压抑不住——医学世家的治伤圣药的用处竟然只是为了让人活着生生受折磨?这和毒药又有什么分别?

毒能救人,药也能伤人。

她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只特质的黑檀木盒子,打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里面六瓣雪莲花静静躺着。千年八瓣雪莲,是天烬国的国宝级存在,也只有帝王行将就木才有机会得以一用,她当时就是打着这个算盘混进了皇宫,月蝉必然受刑,疗伤圣药千年八瓣雪莲是最好的药材。

没想到,竟然真的用上了。

只是……她看着床上没有丝毫意识的少女,师姐,我多希望,这六瓣雪莲花瓣,是你笑嘻嘻地从我手中接过去成为你的藏品,而非这样,由我帮你用掉……

她拿出一片花瓣,入手冰凉,这盒子虽是黑檀木打造,但是中间却有隔层,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机缘巧合得到了,便一直带着,因着盒子很小所以一直也没什么用,如今用来装这雪莲倒是极好。

她将那片花瓣喂到月蝉口中,也不急着她咽下,就让她这么含着,转身找了笔墨,刷刷刷开着单子。边上暮书墨本有些担忧,却又不愿打扰了她于是一直就在边上看着,这会儿见她写地实在有些长,好奇之下过去一看,这哪里是药方?

这分明是一张敲诈单子,一溜烟的人参、鹿茸,前面的修饰语都是百年、千年的,恐怕也只有天烬皇室和月家对内的仓库才能找得到了。

何况……还是这么长的。这孩子,是心里不痛快,于是让他们更不痛快呢,恐怕这次天烬药材要被搬空了……

……

月家长老、老祖宗都被暂时收押,小辈们对此一无所知,在天烬帝派了公公过来询问了暮颜的意见之后,决定不予追究,但是月家的药材库必须对暮颜全部开放,那些小辈无人做主,自然也只能同意。

只是,几日后他们担忧了,黑衣侍卫们拿着长长的单子,一个个过来搬药材,几乎将月家仓库全部搬空了,留下的也是一些再寻常不过没有什么价值的药材。也不知道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是如何精准判断哪个人参更好,哪个鹿茸更贵的,只能说,长公主殿下的人手,也不是普通的人手。

而月家的那些药铺,更是直接被手执月形玉佩的黑衣侍卫清扫一空。

无数的药材送进小院,变成无数的药渣被丢出来,康府小厮们那几日格外头疼,如何处理这些药渣是个大问题。小厮们都在纷纷腹诽,也不知道那位殿下是如何煎的药,若是这么多药渣,那病人都可以用来泡澡了。只是,负责熬药的小婢女们,就算是自己人问起,都是直摇头,只说不知道。

那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就像是后面有饿狼,前头有猛虎,边上还有一只豹子在虎视眈眈。只要她们开了口,就会被生吞活剥一样。

其实,若是小婢女们知道大家如此腹诽,一定会告诉你,饿狼、猛虎、豹子,都比不上一个长乐长公主殿下。

……

言正枫去了康府许多趟,每天都要去转悠几圈,只是每次都在门口站了许久,却终究下不定决心进去。

暮颜没有出来过,源源不断的药材从月家搬到康府,皇帝也派人送了许多过去。

可是谁都打探不出任何消息,康府在那一十六个黑衣护卫的保护下,连一只苍蝇都乱飞不了。

康府的下人们这几天都有些人心惶惶的,说话声都不敢大声,他们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阵仗,哪里还敢再乱说什么。

这一日,素来都长袖善舞从不怯场却连着怯了好几天的丞相大人又一次徘徊在了康府门口。几日的时间,他连康府门口那两棵大树底下到底有多少蚂蚁窝都已经数得清清楚楚了,天空今天又飞过多少只鸟,比昨日多多少,你问他他也知道。

可是……他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就算再挂心,他还是不敢进去。不看,不问,尚且能骗自己一切都好,若是看了,问了,若是不好,还怎么骗自己?

“丞相。”正踢着石子呢,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他诧异转身,黑衣男子他认识,就是那日拿了伞冲过去替月蝉撑伞那个。

只是,这般被抓了包,莫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点点头,迟疑着没有说话。

“殿下有请。”黑衣人说完,转身,做了请的手势。

言正枫一愣,虽然踟蹰着好几天想进去了,也犹犹豫豫了好几天,但是这个时候机会突然摆在眼前,反倒让人退缩了。

康府其实不大,跟着黑衣人往里走了没多久,就到了重兵把守的那个小院子。

突然多了一十六个护卫,原就不大的院子就更显得拥挤了。

药香味远远地就扑面而来,几个婢女端着脸盆进进出出,行色匆匆,但也看不清脸盆里是什么,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言正枫心里才更加七上八下的不敢踏入。

正想着先问问情况,就见形容有些憔悴的少女出现在了门口,和那日相比,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宫装穿着也有些空落落的,有些苍白的脸上,两个黑眼圈显得格外明显,令人心疼。

正想着如何打招呼,是该行个礼称呼长公主,还是什么?就见那少女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语气熟稔,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老友多年后午后的重逢,他推门而入,她凭栏微笑,道,好久不见。

那份拘谨,就这样消散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临别托付

一旁婢女已经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好了茶点,就退下了。暮颜走到石桌边,对着言正枫笑着说道,“坐吧。知道你想问,便同你说说。”

有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心脏,素来无畏的言正枫言丞相,突然有些不敢坐到那桌子边。

害怕那个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探究着看着暮颜的表情,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迹象,她似乎是在微笑,可是那笑有些累,有些淡,一时间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暮颜已经在桌边坐下了,她也不催,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言正枫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毕竟,他是真的想知道……

“对不起,瞒了你许久。”暮颜推过茶盏,上好的雪峰,从夕照带过来的。

言正枫知道她是指暮颜男扮女装的事情,笑着摇摇头,只是那笑意也是有些苦涩,心中有块大石头还没落地,如何能笑得出来,“殿下是为了救月蝉,再说,哪里能让殿下向我致歉。”

“她,伤得很重。”

霍然抬头。原本还在寒暄着,突然直奔主题的五个字,让言正枫心中咯噔一声,就见对面少女已经低了头,喝着茶,看不清表情。

上好的雪峰,在他口中寡淡无味地泛着苦涩。

能不重么?肩胛骨都洞穿了,挂在那里这么多日,遍体鳞伤,连搀扶都下不去手的伤势,能不重么……

“他们说我这次是泄愤,所以才将月家的草药都搬空了,连天烬皇宫都不放过。”少女微微笑了笑,“其实虽然有点这个意思,但是,却也夸大了许多,那些草药的确全用月蝉身上了。”

一个人,用掉了一个家族百年积累的名贵药材。是什么概念?她的每一句话,一句句都在告诉他,月蝉,伤得到底有多重。

“当然,那株千年雪莲,也是我故意的,你们的皇帝陛下只用了两片,剩下六片被我拿了。只是刚到手,也用出去了。”少女一件件事情细数着,声音微微沙哑,带着疲惫。

她执着茶杯的手,节骨分明,有些苍白。

言正枫听她说着,一点点按照她的话描绘着那个孩子该有多重的伤……越是想,越是觉得,那是一个自己承受不起的答案。

“如此,你还要见她么?”少女突然抬头,直直看尽言正枫的眼中,眼神犀利,锋芒毕露。

一怔,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要见。”他重申。

“那便跟我来吧。”暮颜起身,朝月蝉睡着的屋子里走去,走出来婢女们见状,都纷纷停下行礼,言正枫这才发现,她们手中脸盆里,都是棕褐色的液体,有着浓烈的药草味,还有一股刺鼻的难闻的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来像什么味道。

他回头看到暮颜已经进去了,赶紧也走了进去,屋子里,那股药草味更加浓郁了,床榻上,睡着一个女子,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形销骨立的模样,整个上半身裹满了绷带……

心狠狠一痛。

“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颤抖到连自己都觉得惊骇,竟觉得全身力气都已经全部抽空了,那个孩子,笑起来一直都很好看,那个孩子,有着融入骨血的骄傲,即使再难过再疼痛再绝望,她都不会这样,宛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躺在那儿……

“她会如何,如今只能取决于你。”暮颜站在床畔,看着沉睡不醒的月蝉,若不是月蝉需要人照顾,言正枫在康府门口徘徊多久跟她有什么关系?可是,她出来已久必须得回去了,而月婵显然不适合任何长途颠婆旅途劳累。

所以,言正枫是唯一合适的人选。那个曾经小心翼翼问过她认不认识月婵的人。

“殿下……是什么意思……?”

“该下的药,我已经下了,该治的伤,我已经治了,该留下的药方和使用方法,我也留下了。”她转身,看着怔怔看着床上少女的言正枫。他是真的关心月婵,那双眼睛颤抖地水雾迷蒙,身侧握成拳的手指甲狠狠掐着掌心而不自知,有浑圆的血珠低落在地面。

听到她说的话,言正枫才仿佛慢动作一般地偏头看向暮颜,眼中有种不确定的期待和犹豫。

“是。她会醒来,她会好的。哪怕以后还是会有些后遗症,但是日常生活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她还是可以行医治病,或者研究她的毒术,都没有大碍。”

柔软的光晕里,浮沉起伏,少女微微笑着,露出了她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眼底青黑色的痕迹昭示着她到底有多累,这几日到底是怎样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月蝉,他还记得,那日她说,“说是师姐妹,其实和本宫也就有过几面之缘,如何深厚到为了她倾举国之力灭你天烬月家的这种感情,本该是没有的。”

那日,大雨如注,这少女背对着众人的身影,瘦削,而挺拔。

当时其实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一国、还是一人,这个问题,任何时候都只有一种答案,无论暮颜和月蝉是什么关系,这个答案只有一种。

但是如今,他却觉得,月蝉,其实对于暮颜来说,是值得倾举国之力来救的。

他就是这样坚信。这个问鼎整个大陆、站在权利的巅峰的少女,有她站上去的道理和魅力,她值得所有人为她拼命,因为……她会为了他们拼命。

思及此,踏进院子尚且在顾及身份问题的男人,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言正枫,定不负长公主殿下所托。也替月蝉,谢殿下倾囊相救。”

他想,他其实也没有资格去替月蝉谢什么,但是他就是想谢谢。虽然大恩不言谢,但是他想,月蝉也定然是想要谢的。

“起来吧。”暮颜没有上前搀扶,只是微笑着,“这几日我就要离开了,师姐就交给你了。等到她醒来,康复,再来谢我吧。”

“是。”言正枫起身,言行之间却多了几分肃然起敬的味道。这样一个女子,不得不让人敬佩。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暮颜失踪了

月家倾覆了。

数百年的医学世家,免死金牌摞起来有人那么高的月家,帝王眼中钉心头刺却始终动不得的庞然大物,被一个少女一夕之间,以最霸道甚至格外不讲理的方式直接推翻。

月家主至今囚禁在康府,被人看管着,月家长老、老祖宗们一个个都在天牢里,这辈子是只能在里面孤独终老了。

月家高塔里的东西,也都被天烬帝以“无人看顾”的理由光明正大搬进了天烬国库。

月蝉已经在昨晚送去了丞相府,剩下的药材也都送去了那里,月蝉的伤势已经稳定,脱离了危险期,接下来就是等她苏醒了。

似乎这里已经尘埃落定,也的确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暮颜站在屋子门口,院子最角落的地方,有个杂货间一样的柴房,月家主就关在那里,这几日来月家主格外安静,几乎没闹过,听丫鬟说送去的饭菜也都闷声吃着,格外配合。以至于这些天忙着月蝉的伤势,几乎将他给忘了。

只是,如今一想,这百年大家的家主,真的会仅仅因为一本手札,如此兴师动众地连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么?相比之下,似乎如何引诱自己前来,比得到那本手札更重要……

日光浅淡,早上刚下过雨的天空,澄澈干净,碧空如洗,地上一汪还未干的水塘,映照着不远处的枝干遒劲。她提了裙裾朝那处杂货间走去,暗卫们在打理行装,都是康府交给暮书墨的东西,暮书墨倒是一大早不见了人影,他似乎总在忙,良渚、夕照、如今到了天烬,那个世人以为的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其实产业、势力遍布大陆。

柴房的门,有些破旧,在不大的风里都发出断断续续的吱呀声,估计平日里也没什么用处,门框上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因着这几日的进进出出,被破坏地很彻底,飘零破碎地挂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就在门框上一爬而过。

空气里,是雨后湿漉漉的味道,和着隐隐约约的从柴房里传出来的霉味。

暮颜蹙了蹙眉,伸手去推门,门应声打开,发出长长的吱呀声,恰巧路过的暗卫闻言下意识回头,正巧见到长公主殿下走进了那门,长长裙摆拖过门槛,背影渐渐隐没在黑暗的柴房里。

……

长公主殿下不见了。

当暮书墨回到院子,没有看到暮颜,以为她去了丞相府看月蝉,便也没有在意。只是,一直到了晚膳时分,都还是没有见她回来,才派了人过去接。

只是没想到,那边很惊讶的表示,今日暮颜并不曾去过丞相府。

这个时候,暮书墨才意识到不对劲,将下属一个个叫来问了,也都表示其实没有注意到暮颜离开院子,倒是那个见到暮颜进了柴房的暗卫将这一事情说了,暮书墨立马去了柴房,却发现——柴房里已经没了人。

月家主一向安静,丫鬟送午膳过去的时候,他还在,很配合地用完了膳,而此刻,晚膳还没到送去的点,也没人关注柴房动静。

是以,一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月家主不见了。

连同长公主殿下,也不见了。

空寂、黑暗的柴房里,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空气中有些淡淡的奇怪气味,但若要深究到底是什么,却又似乎闻不到了。

距离那位暗卫说的时间,差太久,该有的气味早就消散地差不多了,唯一的痕迹,怕就是少女长长裙摆拖过地面,留下的浅浅的灰尘边缘。只是,看着痕迹,她真的没有转身出去。

也就是说,暮颜进来后,就在这看似安全指数极高的院子里,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

一十六个暗卫,齐刷刷跪着。暮色沉沉中,铁血黑衣都镀上了一层寒凉凝霜一样的白,长公主殿下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半日时光,他们竟毫无所觉。

不得不承认,他们掉以轻心了,长久以来,暮颜给他们的感觉就是,她似乎强大、缜密、完美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差错,任何时候都可以独当一面。

他们是暗卫,以隐没在暗处保护主子安全为己任,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了侍卫,成了只听命才行事的随从。

暮书墨俯视着他们,目光沉沉,表情很严肃,却似乎并没有怒气,一时也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管家一路小跑着进来,说是言丞相到了,原来是因着有人过去接暮颜这事儿,他越想越不对,赶来看看,一问才知道,暮颜不见了。

他国长公主在天烬都城消失无踪,疑似被人绑架,这件事情绝对会引起滔天巨浪,更何况,这位长公主还是暮颜。当下,言正枫就入了宫,禀报了陛下,派遣了御林军大范围搜捕。

家家户户、大街小巷、郊野山里,真的是地毯式搜索,可是,没有还是没有,月家主和暮颜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甚至,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个人参与这件事。

康府小院里的那十六个黑衣骑士全都不见了,暮书墨也不见了,期间,言丞相去过两次,都没有见到人。

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压都压不住,良渚、夕照,甚至是在夕照吃喝玩乐了许久就等着陛下接见的盛宁太子爷,都得了消息。

盛宁太子爷也是个心大的,礼部尚书说陛下忙,他就真的相信夕照的陛下忙得很,于是自觉天天上街晃悠,说是为了偶遇长公主殿下,来一段唯美的邂逅。

邂逅还是有的,虽然对象不是长公主。这几日,明显府尹忙了许多,因为要应付这位异国太子层出不穷的骚扰事件……

而这一日,这位太子爷和往日一样,上街邂逅了,路过茶楼觉得口渴,进去坐了坐,于是,就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暗搓搓地在讨论着,说是长公主殿下失踪了,而且不是在夕照失踪,而是在天烬被人给绑了。

当下,也不邂逅了,丢了茶钱就带着手下冲皇宫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暮颜苏醒

暮颜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月家主抬头看来的眼神,诡谲,阴森,嘴角的弧度也是嗜血般的阴狠,暮颜心头大震,提气就要后退,可是已经晚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瞬间,看到身侧闪出的黑袍人,巨大的黑色兜帽下,是爬满了疮的一张脸……

……

再一次醒来,头还昏沉沉的重。全身上下被绑的严严实实,腿被绑了,手被反绑了,除了脑袋可以转转,其他一概都不行,就这么被丢在生硬的地上,汉白玉的地面磕地骨头都在叫嚣着疼。

这是一间地下室一样的屋子,没有窗,有着地底的阴凉潮湿,但是却极度奢华,不远处的床是金丝楠木床,茶几是整块不知名的黑色石头,榻也是三层软垫四层丝绸铺着,更别说用来照明的拳头大小的一颗颗夜明珠,都在昭示着这屋子主人的奢侈风格,连帐子都是天青色丝绸,墙壁立柜上,一个个精致的小花瓶看着就价值不菲。

这到底是哪里?看装饰,并不像是天烬风格。

天烬富贵人家崇尚大气低调的奢华,这倒是像极了夕照的精致风。

正猜测着呢,门外传出了脚步声,暮颜赶紧又闭了眼,假装自己还未醒来。随后,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来人脚步轻缓,动作轻柔,听得出是女子的脚步声,行走间有裙裾缓缓划过地面的质感,似乎还有两个,一个走路轻快,一个确实沉稳迟缓地多。

“主子不是说她今日会醒么?”说话的少女,听声音甚是稚嫩,随后,暮颜就觉得眼前一黑,应该是那少女来到了她跟前,淡淡皂荚香,带着点花香,扑面而来。这必然是极为受主子宠的丫头,普通的皂荚味道并没有这么好闻。

“主子说今日醒,便一定是今日吧。”另一个少女声音低沉一些,似乎比另一位要沉稳,“紫儿,你别靠那么近。主子说了,她很厉害的,让我们远一点。”

叫紫儿那少女闻言,稍微直起了身,却也没有退后,还是看着暮颜,“我就看看,她不是还没醒么……青儿,她可真漂亮。听说是个公主。”

“好了。”那叫青儿的小丫头也走过来,暮颜也闭着眼,也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只是俩人从她眼前离开了,眼睑前亮了许多,那青儿还在低声说着,“东西放好就走吧,主子不喜欢我们多看多问,小心又要受罚。”

一直听他们说起主子,是黑袍人么?

还是月家主?

那黑袍人又是谁?夕照皇室的那位供奉么?却又总觉得不太像……

“东西都放好了么?”思绪间,门,又一次被打开,这一次,是一个男声,声音低沉,却也很好听,不过不是月家主,如此说来应该就是那黑袍人。

这就说明,这黑袍人并非夕照皇室那位供奉?

……突然有些头大,对于月家将自己引诱入天烬的终极目的,突然有些不太明朗。

“主子,已经好了。”青儿说着,声音听得出比方才更拘谨一些。

“嗯,退下吧。”那男子低声说道,然后就是两个丫头离开的声音。门,再一次被关上。

男人朝她走来,眼前拢下一片阴影,暮颜赶紧连心中想法都不敢有,这人和小丫头肯定不一样,自己但凡眼珠子一动,必然知道自己早就醒了。

但是也不见那男子有什么举动,似乎只是静静俯视着她,许久,他突然呵呵一笑,笑声很是好听,他说,“殿下,醒了就不要装晕了。”

被人识破,再装就没意思了,她便索性挣了眼,一愣,眼前的男子,一袭白色锦缎长袍,身材伟岸高大,朝她看来的眉眼也是积蓄着笑意,很是随和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一个绑架了她的人。

只是……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一个覆盖着整张脸的银色面具。

那人见暮颜挣了眼,又缓缓一笑,他的眼睛很漂亮,属于笑起来眼中就有星辰大海的眼睛,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握在手里,却也不喝,左右端详着,才说道,“殿下,听闻当年暮将军为了你,遍寻天下名医,想要治疗你破碎的丹田。”

“这杯子不错。极品琉璃杯。”

答非所问。

那男子一愣,低低笑开了,又看了眼手中的杯子,放下了,才转身说道,“殿下,如今你在我手中,并且没有和我谈判的筹码,我问什么,你就该答什么。否则,总有那么些不太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说着威胁的话,可是眼中笑意却丝毫不减。温柔缱绻地仿佛情人耳畔呢喃。

“暮书墨这人吧,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一个,什么都不会,唯独很会搜罗天下名品。跟着他久了,我也就听说了一些事情。”暮颜的目光,还是落在那只杯子上,并没有因为男子的话有本分胆怯和乖顺,她自顾自说着,“天下至极的琉璃杯,听说上好的雪峰茶倒入其中,乳白色的琉璃杯会从某个角度来看,会变成碧绿色。”

那男子顿了顿,眼神瞬间犀利地死死锁定暮颜,“殿下,果然和传闻一样,是个聪慧至极的人。但是……殿下是不是忘了有一个词语,叫慧极必伤。”

天下至极的琉璃杯,在天烬,太子长子黎郡王手里。

这一次,温柔缱绻笑着的,变成了暮颜,她微微仰着头,笑着问,“如此,本宫和郡王……有谈判的筹码了么?”

“哈哈……你以为,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就有筹码了?你别忘了,你如今,在我手里,是待宰的羔羊。”男子站起来,走到暮颜身前,声音比方才凉了几分,似乎失去了耐心,“告诉我!你的丹田破碎,到底是如何习武的?我方才已经让月家主给你查过了,你的丹田的确是破碎的不能再破碎,根本没有习武的可能!”

他们……把自己引诱到天烬,大费周章以整个月家为代价,就为了……知道这个秘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谈判

这些年,即使有人质疑,为什么丹田破碎的她能够习武,但是终究没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更不会大费周章哪怕以整个家族为代价,也要弄明白这个秘密。

那么,这位黎郡王又是为何?

心头疑虑,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说道,“没想到,月家竟站了你的队伍。如今,陛下尚未退位,太子还未继位,这月家主……似乎心急了些。”太子能不能继位尚且没有定论,更何况还是太子长子,皇长孙?

可不就是心急了么?

皇长孙黎郡王神色一怒,因带着面具,表情倒是也看不大出,只是眼神明显凛冽了几分,“我警告你,莫要给我左顾而言他,拖延时间没什么用,好好配合的话,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我不拖延时间,告诉了你答案,没有了利用价值,不是死得更快?”暮颜瞟了一眼皇长孙,大有“你当我傻呀”的嫌弃眼神,“再说,谁说没人会来救我的。怎么着我也是夕照国的长公主,若是在你们地盘上失踪了,南瑾一怒之下挥师出军,天烬国肯定吃不消吧,更何况,我还是良渚的郡主,到时候两边夹击,这天烬……恐怕也轮不到你上位了。”

少女似乎有些无赖,也有些不屑,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的模样。

偏生就是不合作。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那黑袍人满脸的疮……他急需那本手札,又要自己身上的秘密……

“就算天烬灭亡又如何?就算夕照统治了大陆又如何?你终究是看不到了……”黎郡王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看着暮颜,若有所思地提醒道,“相比之下,还能站在这大陆顶端,享尽一切荣华,不是更好么?”

有些诱惑,有些蛊惑。

暮颜歪着脑袋,似乎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

黎郡王缓了缓神色,刚要说什么,却又听暮颜说道,“但是,就算我真的交代了一切,我还是会死。特别是在我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后。毕竟,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你!”黎郡王被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很火,威胁吧,没有用,好言相劝吧,还是没有用。跟太聪明的女人讲话,着实累。

便也懒得兜圈子伪装了,威胁着说道,“若你说了,死之前便也好受一些,若你实在不愿配合,那免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哦……这样啊,那我就说了吧。”暮颜闻言,似乎考虑了下,最终不得已点点头,“你也知道的,当年我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的确丹田破碎的,父亲为我遍寻名医,只是就像郡王说的,丹田破碎哪里是可以考医术治好的。”

“那后来呢?”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不自知的紧张,摆在大腿上的手,下意识捻着白色的袍子,紧张地连声音都微微变了。

暮颜眼神闪烁,看来……

“后来,我便放弃了……”眉眼中露出满满苦涩和无奈,“谁知道,一次机缘巧合下,遇到了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手札,并且配着他特有的疗法,如今我的真气可以不经过丹田,自行收放。”

听着仿佛是天方夜谭,但是那少女却又说地极为严肃,根本看不出半点胡扯的模样,让人又有点相信,特别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她真的能习武这件事?

他关注她许久,从她在森罗学院和麓山书院的友谊赛上大放光彩开始,就一直关注,这少女是的的确确可以修炼的。

“如何……治疗?”他带着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紧张,颤抖着问道。

黑暗里呆地太久,即使是一线可能的曙光,都让人如同溺水之人见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明知道很大可能承载不起自己所有的期待,却还是不忍放弃。

谁知道,暮颜却给了他一个最直接的答案,“在那本手札里。”

肯定、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果然是那本手札!他和月家拼了命一样的找,到最后还是觉得,若是这世上这有这样的办法,那么一定就是那本手札。

“那你……”他早已忘了对方是被他绑架来的,像是对待贵客一样,小心翼翼的,后面半句都没有问出来,似乎怕是唐突。

暮颜心底也觉得好笑,这位太子长子,到似乎记性不太好,她笑着说道,“手札自然是在长乐宫里,本宫如何会出门都带着它。”

郡王闻言,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和此刻暮颜的身份,当下冷了脸,“那就给本王写下来!”

“写倒是没有关系,我基本都背下来了。只是我这人吧,记忆力和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她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几乎整个人都靠着墙壁瘫坐着,这坚硬的汉白玉地面坐久了,从脖子到臀部,都在疼,她动了动身体,才又说道,“本宫这人吧,不记仇的。一般有仇的,当场就报了。”

她似乎只有在某一些情景下,才会自称本宫。

郡王看着暮颜,等着她的下文,长公主殿下自然会提出她要的要求,如果因着自己几句话就很乖的配合,那必然是假的。如今,她愿意提要求,才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你们用月蝉的命威胁本宫,本宫来了。但是,千不该万不该,月家将月蝉伤得这么重!”她一改这些时候以来的吊儿郎当的赖皮感,突然正色说道,“所以,月家,月家主、长老们、老祖宗们的命,要陪着本宫一起去!”

微微一怔。

这长公主,对着月蝉,倒是真心实意地好,最后一刻的要求,竟然还是要替她出口气。但是……月家动不得。不说自己手上就那么点势力,就像暮颜说的,那些个人精一样的大臣们,就算站队,也是站不到自己这边的,何其夜长梦多!

当手中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牌的时候,百年医学世家所代表的影响力,就是他唯一的王牌了。他怎么可能放弃?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疗程的药方

黎郡王沉吟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说道,“你知道的,这对本王来说,太过于强人所难。月家,本王必须保下来。长公主还是换一个要求吧。”

“那至少,把月家主给我留下。否则,免谈。”暮颜冷冷一笑,“别以为本宫看不出来,也猜不出来,郡王是中毒了,并且丹田无法汇聚真气,是吧。郡王应该知道,你就算瞒地再好,迟早有人会知道,到时候,就算月家坚定不移地站在您这边,王位,与你何干?”

她淡淡嗤笑一声。既然筹码在她手里,一个月家主,何愁搞不定。

果然,几乎几个呼吸之间,郡王就似乎很为难、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本王答应。”

“那还不给我松绑?笔墨纸砚拿来,我把药材、药方写给你。”暮颜瞟了眼兀自沉浸在自我感动里的郡王,冷冷地打断了,这个选择题哪里有什么为难,月家没了这个家主,还会有下一个……

只是……

没有人看到的角度里,少女嘴角的笑容,残忍到近乎于决绝。

康复的曙光终于从一根稻草变成了一块水上的木头,这骤然得到的希望,如何能让人不惊喜。当下就激动地去帮暮颜解了绳索,招呼了婢女拿来笔墨纸砚。

进来那个,恐怕是一开始的青儿,长得眉清目秀,笑地温婉可人,步履从容间,自有一种格外讨喜的可爱。

“主子。”她将笔墨纸砚都放在桌上,低着头退下了,退下前,悄悄地抬头看了暮颜一眼,暮颜对着她咧嘴一笑,她瞬间又惊慌地低了脑袋退出去了。

自己那么友好的一个笑容,结果把人吓成那样……自己很恐怖么?她摸摸鼻子朝桌子上走去,这才注意到,边上案几上,应该是方才自己装晕的时候两个小丫头带进来的吃食,很是精致的点心,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很是不客气地端着放在了桌上,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点囚犯的自觉都没有。

正准备叮嘱她赶紧干活的黎郡王微微一怔,饶有兴趣看着这个似乎在自己家一样自得其乐的长公主殿下,竟觉得有些有趣,这个姑娘,竟比太多人要淡定许多。

“你竟不怕这里有毒?”他问,问完自己也觉得可笑……果然,就见吃得很欢的少女抬头看来的眼神,跟看傻子似的看他……自己还等着人家解毒呢,还下毒?扯吧!

暮颜嗤笑一声,又吃了一口点心,才笑呵呵说道,“这药方有点儿长,一下子想不全,你再去吩咐人做点糕点来,挺好吃的。”

一时竟无语,看着暮颜,可是这女子竟看都不看他,指使地格外理直气壮,顺带还挥了挥手……心中郁结,却也没有办法,转身朝外走去,亲自伺候起这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暮颜见他离开,才神色莫测地开始写方子,她写的很快,几乎行云流水般毫不停顿,郡王才吩咐完属下走进来,一张纸已经写满了。

她拿起来,吹了吹,等着墨迹干透,递给黎郡王,笑嘻嘻地似乎还带着邀功的骄傲感,“瞧,这是第一疗程的方子。我记忆力很好吧?”

“疗程?”没听懂这个词汇,心中却在腹诽,刚刚谁一个劲威胁说自己记忆力不好的?

“疗程呢,就是指,这个是第一阶段的方子,按照这个方子治疗个七**天的,看情况,若是好了呢,你就可以进行第二阶段的治疗……”暮颜摇头晃脑地说道,“当然,这个第二疗程的方子呢,现在是出不来的。”

“为何?”直觉上自己被耍了怎么办?黎郡王的脸色不太好。

“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啊,既然是丹田那么重要的东西,方子自然是要很精确的,第一阶段的疗程的时候,我每日都会观察记录你的情况,以此判断第二疗程应该怎么对症下药。”

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黎郡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药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古怪的东西,倒也都是一些滋补温养的。

这种普通的草药就能治疗丹田?他狐疑地看了眼暮颜,又狐疑地看了看药方,总觉得那个一脸坦荡荡的少女不太信得过。他好像记得,皇祖父的药材可都是千年万年的,还有一株最珍贵的雪莲,难道……自己的病还不如这严重?

“别小看这些东西,第一阶段本来就是要帮你调养身体,不然接下来你怎么吃得消?不懂就别瞎质疑,快去准备药材吧!”暮颜似乎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心中虽然总觉得有些郁结不太舒服,但是又似乎很无力,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发泄,无论怎么做,都跟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

当下,就出了那屋子。因着暮颜的“重要性”,她也不再是作为囚犯的待遇了,没多久,两个小丫鬟就带着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过来了,还有新鲜出炉的糕点。

一应用品的确都是好的,贯彻了黎郡王一贯的奢华风格,甚至,还有配套的帕子,上面绣着小小的董记标记。倒是像极了暮书墨的风格。

而黎郡王自从离开后,到晚膳时分也一直没有见到,两个小丫头带着色香味极佳的晚膳过来,经过这几次,两个小丫头也不怕她了,笑嘻嘻的虽然还是不说话。

郡王么,怕是已经带着药方去找月家主了。她开的方子若不是经过他自己的人把关,怎么可能肯放心用?但是方子的确是没问题,极好的滋补圣品,虽然,对于治疗丹田的确是什么用都没有……

但是,那张方子的问题,恐怕只有她的人才知道。

藏头诗,在现代格外多见的一种暗语,也是她闲来无事教给暮书墨的。

药方里有一味药,除了月家药铺,哪里都没有,这样,黎郡王必然会带着药方去了月家药铺,人的惰性使然,能一个地方采买齐全,自然也就不会跑多个地方,这样,药铺的人自然会见到药方,然后暮书墨自然也就知道,她在谁的手里。

第一百二十章 被囚治病

夕照皇宫。

心心念念了许久要迎娶长公主殿下的盛宁太子爷刘畅,在小茶馆里听到了暮颜根本不在夕照的消息,急匆匆带着手下去了皇宫。

自然是被拦下来的。夕照皇帝陛下有多不待见这位太子爷,随便一个宫里的下人都知道,自然不会有人随便放他进来扰乱了陛下心情。

陛下的心情今日不太好。

飞鸽传书送来的消息,绝对比坊间传闻要精确的多。

暮颜不见了。在暮书墨和他的十六暗卫的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了。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是如何被带走的。虽然他相信,有暮书墨在,暮颜定然能够化险为夷,但是在找到她之前呢?说白了,她不过就是一介弱女子罢了。在南瑾眼中,暮颜那点三脚猫功夫,就算是有岁和在身,又有始终没有面世的手弩,但还是不太够看的。

因此,南瑾当场就写了封国书,直接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天烬,其中用词,森森寒意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而这几日,心情更不好的,还有天烬皇帝陛下。龙体康复,本应该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大赦天下的大事,但是,阴云笼罩在天烬都城,他日日夜夜睡不好,就怕突然响起的马蹄声带来夕照质问的国书。

年纪大了,愈发地害怕战乱,只想着有生之年,再享一享这坐拥天下的权贵和荣华。

天烬的高官们也都忧心忡忡,谁都知道,看似以武力治国的天烬,其实早就是一个空壳子,就像是牙齿都已经掉光的年迈的老虎。

朝中早有声音,说是陛下年迈,希望太子继位,只是这声音还未起来,就已经被压制。久而久之,也没人敢反对了。

暮书墨这几日,派了人各大药铺蹲点。他总觉得,那些人绑架暮颜,是为了治病。

月家主费尽心思也要得到手札,即使拼着月家倾覆的危险,那么,必然有一个人值得他这么做……而那个人,能在康府重重守卫里,带走暮颜和月家主。

他盘查了康府所有的下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当时趁乱以帮忙整理为由,拉着一个小厮两人一起抬着一个大箱子出了后门的人。

一开始他无论如何都不招供,所有的箱子大多都长一样的,就算是他自己,现在也说不清当时那箱子长啥样,他也的的确确是抬上了车放在箱子堆里,至于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他也不知道。

因此他坚信,没人有实际证据能够证明他做的事情。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冤枉,就绝对不会有事,最多被赶出罢了。

谁曾想,暮书墨几乎是立刻的,就指出了他的箱子的特点,在每一个箱子不起眼的地方,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墨”字标记,字体是黑色的,箱子也是棕黑色,若非他刻意指出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而这次康掌柜准备的箱子一共十个,当时也就安排了二十个人搬运,那么,这个小厮无缘无故地“帮忙”搬运的必然是第十一个箱子,而现在,那个箱子不见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根本不需要他认罪,就被人押了大刑伺候。

满口喊着冤枉、要报官抓他们的小厮,没一会儿就招了。

他是月家安排的人手,月家百年,早就盘根错节,即使如今看着大厦已倾,但是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这些年下来,谁知道帝都多少府邸里,有月家眼线,又有多少人受了月家恩惠。

否则,天烬帝也不会迟迟不动。

只是,那小厮终究不是最重要的,毕竟,一个康府,并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地方,派来的小厮也不过就是有备无患罢了,更多的他却是如何也不知道了,就算被打死,也招不出来。

当晚,暮书墨就派了人悄悄蹲点月家各大铺子。

……

暮颜这几日在过得很好。

虽然她毫不客气地颐指气使经常把郡王气的想动手打人,以至于每次都要强行压抑着,告诫自己忍着,为了能把自己的病治好,都得忍着!

忍无可忍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渐渐的,郡王也就不来了,每日一趟,检查完身体状况,便走了,只是安排了紫儿和青儿照顾着,除非她说要出去或者对外传递消息,其他事情一律满足。

而至于他本人,就连检查状况那次,也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其实暮颜一直都不是难伺候的人,之所以折腾,也纯粹是被绑架者借此对于这一重身份的介怀和膈应,纯粹是因为自己不爽了你们也要跟着不爽的那种心理。

但是,主角都不来,欺负两个小丫头,就没什么意思了。

而说到郡王本人,其实倒也不是多坏的人,毕竟,一开始就把自己丢在更恶劣、更糟糕的环境,或者直接上刑,也是可以逼迫一个人就范的。

所以,从最开始的浑水摸鱼拖延时间,到如今她说的第二个药方,就真的是帮忙治疗了。倒也不是治丹田,他的丹田也是被外力破坏的,自然治不了,但是他脸上的疮却是可以的。

世人都知道,皇长孙黎郡王是太子最得意的儿子,早年就惊才绝艳,诗词歌赋文武双全,最最重要的是,长相俊美,像极了太子妃。

只是数年前的某一天,皇长孙突然大病了一场。之后,皇长孙进进出出都会带着银色面具,身边也一定会跟着一个戴铁面具的侍卫。那侍卫武功高强,却是个哑巴。

同一天,那些伺候的下人们集体换了一拨,说是没有照顾好皇长孙,被太子妃发落了。皇长孙心性大变,越发地沉默寡言,但是再如何变,只要陛下不追究,太子殿下不追究,谁人还可以去质疑,自此,曾经惊才绝艳的皇长孙,渐渐地隐没了下去。

这个传闻,暮颜也多多少少知道,恐怕就是这场“病”,令他和月家牵上了线,月家自诩掌握了皇长孙的把柄,而月家有需要这样一个靠山以保家族长盛不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汇聚天烬

刘畅那日进宫,被拦在了宫门口。侍卫长连眼睛都不眨,铁面无私说道,陛下不见。

无论自己怎么表示自己真的有急事,对方还是对着自己一个堂堂太子爷就像对着一个路人甲一样,几乎眼都没入,就说,不见。

刘畅再如何荒唐、在如何杀人不眨眼,但是,对着一个小小的宫门侍卫长,却也真的起不出那种非杀了不可的感觉,好歹是走出了国门,传出去着实不太好听。

更何况,他也不笨,这些日子以来,夕照陛下的确是不待见他,否则,一个小小侍卫长如何替他们陛下做决定?既然如此,杀了一个侍卫长,还落不得好,着实是个亏本买卖。

当下,便带着手下离开了。离开后,他也没再回驿馆,当下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夕照,朝着天烬出发了。

来的时候带了几个人,走的时候还是带了几个人,至于他在夕照找的那几个,据说当天就被遣散了,那几个姑娘回家说,这位太子殿下就是将她们好吃好喝地供在驿馆,天天让她们学习唱歌跳舞的。

至于不可描述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

众人唏嘘,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着实奇怪,难道他传闻中的佳丽三千、流连花丛都是假的?

而这个时候,众人讨论的对象——这位花名在外的太子殿下,已经有用同样的招呼踏上了前往天烬的道路。

豪华的马车里,依旧是温香软玉在怀,衣衫淡薄的侍女依偎着,伺候着尊贵的殿下喝酒吃水果,就是上好的宫廷御用,水果也是冰镇在马车底部小冰柜里的水果。

侍女们日日呵护着自己的双手,力求没有一丝一毫的粗糙,指甲也是修剪地最优雅的弧形,指甲盖是最好看的粉红色,没有丹寇,没有任何装饰物,力求是最美最自然的。

而极其享受的太子爷,在这样的温香软玉里,想美人。

那美人,到底有多美,不曾见过。可是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犀利、最难驾驭的美人,听说也是极美的,但那美早就被其他的锋芒掩盖,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以至于世人说起她,用的不是美丽,不是倾国倾城,而是,尊贵。

一个最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即使最初是心血来潮,想要来看看,可是身处夕照都城,日日上街“邂逅”,美人没有遇到,但是坊间传言、茶馆说书人口中,那个最最尊贵的女子,听着她的或真或假,或者添油加醋的故事,着实让人越发起了兴趣。

于是,美人似乎也没那么美了。美则美矣,似乎都太过于雷同。

以至于,当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踏上了去往天烬的道路。

……

夜明珠的光,柔和中带着冷意,氤氲的袅袅檀香,少女低头画着画,她画的不是很好,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至少,以郡王的眼光来看,真的是……太嫌弃。

但是少女兀自很安静地画着,发丝垂落,也很专注的没有撩起来,比行医治病还要专注。至少,黎郡王见过了她写药方的速度之后,真的觉得,这会儿画画的她更慎重。

“你这女人也是奇怪。”最终,他没忍住,嘀咕道,“普通女子该会的你一个都不会,倒是别的,学了个十成十。”

比如,医术,比如,奸诈,比如,权位。

她手中笔都没停,也不是真的要画什么,只是闲着无聊。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位郡王今日怎么突然跑来干坐着,俩人又没有什么好聊的,除了画画,还能做什么?她闻言,嗤笑一声,“什么是该学的?”

一愣。下意识就要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再不济,女红也是要学的。但是转眼一想,似乎这些,并没有谁说过应该要学。相反的,医术、人心、谋算,这些东西,也没有说女子不该学,那些个后宫龃龉,那个不是机关算尽,只是这位殿下,将幕后的搬到了台前来罢了。

更磊落一些。

突然有些好奇,问道,“下棋会么?”

“曾经我说我会一点。但是小叔说,我下的棋,就像是秋风扫落叶。”围棋这种东西,太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不适合她。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原以为你画技这么差,棋术该是很好地。”这样的女子,足以和天下男子一样逐鹿天下,棋艺怎么会差?

暮颜似乎听出了他的画外音,终于放下了手下的毛笔,走到水盆前洗了手,细心地擦拭了每一根手指,一边擦,一边说道,“我其实不喜欢那些个你来我往的博弈,我更喜欢十丈软红里,对酒当歌的潇洒和恣意。若非月家主的威胁,我不会来天烬蹚浑水。”若不是南瑾的身份,她也不会去夕照追踪那黑衣人,若不是身上身世之谜,她也不会跑去良渚帝都。

桃源镇的日子,简单,温馨。令人眷恋。只是命运总是弄人。

少女微微低着头,细心擦着手,她的手很美,很白,根根节骨分明,纤细,瘦削,但不骨感。看着有种恰到好处的美感。

就像这女子给人的感觉。因着这几年来对她的关注,他也算是看着她一路走来,走得多不容易暂且不说,可是那股子傲气,却是与生俱来混入血脉的,平日里温温软软的,一旦触及了她的底线,就像月家……不动声色间,就被覆灭了。

他又深深看了眼这女子,这个大陆上独一无二,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女子,她是美得,却也不是极美,可是就拿淡淡站着的模样,便是风华无限。

“很想和你对酒当歌。可是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之间是对立的了。”他有些惋惜。

少女回眸,浅浅笑着,笑容缱绻,她说,“并非对立。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场罢了。虽然不是对立,但是,也的确,不适合对酒当歌。”

豁达,明亮。通透。她擦完了手,走到门口,微笑,“郡王,您该走了。本宫要歇息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妙人

黎郡王走出大门,经过一道镶嵌着夜明珠的走道,曲曲折折走了上去。

外面,是郡王府的金碧辉煌。谁都知道,黎郡王自从那大病一场之后,便爱极了奢侈品,什么都要最好最舒适的。

太子妃最是溺爱这个长子,又因着自觉没有照顾好他,于是越发地有求必应,一应用度别人有的他一定也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了。

“郡王。”身侧,年迈的月家主小心翼翼地弯着腰,从一边走出来,随侍一旁,“近日,可有好转?”

丹田处的好转倒是没有觉察到,脸上的疮倒是似乎少了许多,很多都开始瘪下去了,留下了淡淡的印记,看着也没那么可怖了。天知道,这些年,午夜梦回的时候,连自己都恨不得撕了自己的脸。

但他看了月家主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说道,“并无太大的区别。”

月家主。已经是一枚弃子。

他看着身边低眉顺眼,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的老人,又想起地下室那个巧笑嫣兮,无所畏惧,甚至连人质的自觉都没有的女子,突然觉得很是可爱。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夜空中月光姣姣,微微一笑,超前跨步走了。身后,落下一个带着铁面具的男子,无声跟上。

“你说……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个跟她一样的人么?”他低低喃语,只是身后之人,永远无法回答他。

……

天烬官员、士兵,已经将都城和都城周围的山林郊野,都翻了个遍,真的是地毯式搜寻,连风月场所的每个房间都冲了进去,长公主殿下倒是没找到,那些个附庸风雅带着美人“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官员们倒是逮到不少,导致那几日这些场所的生意格外萧条……

百姓们也不知道官府到底是在找谁,只觉人心惶惶。

康府却是沉寂了。暮书墨在火急火燎了几日后,突然在某一天,截获了另一张药方,竟突然说不找了。

他说不找,就真的是不找了,日日在小院里左手跟右手下棋,偶尔喝喝酒,烤烤鸡,怡然自得地很,真的一点都看不出丝毫着急。

当然,偶尔也会去月家晃晃,留下几句威胁的话,长长威风,然后继续晃悠回康府……谁都搞不清这个公子哥要做什么,陛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日子一天天过去。

表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下暗流涌动。好像所有人都秉着呼吸,等着某一天那暗流突然破水而出,掀起狂风巨浪。

……

黎郡王这几日,待在地下室的时间越来越长。

郡王府很难找到他的人,太子妃也发现这个往日里极度不爱出门的长子,常常不见了人影,问起下人的时候,只说出府了,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不过想想似乎也对,没听说郡王出府还要跟下人交代的。不过所幸儿子身边有高手保护,也会放心一些。

而这个时候,郡王爷却是窝在地下室里。

暮颜对于近日来越来越没脸没皮赶不走的郡王爷着实无语,作为一个绑匪,天天腻在人质这里是几个意思?不仅如此,似乎是上回见识过了她的涂鸦之后,郡王爷还把棋盘给搬来了,闲着没事就找她下棋。

然后一边嫌弃,一边啧啧出声。只是,嫌弃归嫌弃,一盘接着一盘,下得根本不停歇。点心换了一盘又一盘,茶水也是添置了许多,想必暮颜在的这几日,郡王府小厨房,甚是忙碌。

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郡王府来了贵客。

“嘿。用心些下可以么!”黎郡王瞥了眼暮颜,抗议道。他最近几日在地下室都摘了面具,脸上的疮已经消除地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深浅不一的印子,虽说看着也是……不大好看,但至少不恐怖了。

暮颜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用心了啊!这就是我用心以后的水平。都说了,我的棋艺,那就是秋风扫落叶。”

这话听过两遍了,觉得甚是贴切。不由地开口问道,“暮家三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传闻是个放荡不羁的浪荡公子哥,日日流连烟花之地,但是,在他们这个位置的人,哪里会相信什么传闻。

暮三爷……

“是个妙人。”她微微笑着,因为想起那个人,连笑容都缱绻着,她想,这几日没了动静,应该是收到自己的信号了吧。

是的,第二份单子,还是藏头诗,告知他稍安勿躁。既然开了头,准备帮这郡王的脸治好,毕竟,要了人家左膀右臂的一条命,她也不怕他反悔,月家主的命,给还是不给,她都拿定了。

妙人。

很少能听到这样一个词来评价别人。

暮家三爷,年少之时,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后来,婚约者夕颜郡主的过世,令他一蹶不振,甚至性情大变,只是……有一点很诡异的地方,如今,听闻那位郡主回来了,却不曾听闻他们成婚,反倒是辞了官,为了这个小侄女奔赴夕照皇城。

这一次,也是一同前来天烬。

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暮颜是个奇怪的人,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始终看她不透,就说这下棋吧,明明是个心思通透,心有七窍的人,可是下棋的水平真的是令人不敢恭维。

就说性子吧,也是个骄傲到极点的人,可是对着紫儿、青儿,却足以平易近人到让两个小丫头倒戈,这几日更是抢着往这里来。

嗯,抢着来的……还有他自己。他无限悲催地自我厌弃。

妙人……他想,她应该也是一个妙人吧。

“哦对了。”正想着呢,对面的少女突然说道,“这第二阶段的治疗,快结束了,你答应我的诊金,也该付一下了。明日,把月家主送去吧。就送到康府。”

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郡王爷一愣,顿时从“妙人”的迷雾中走出来,觉得这姑娘格外的煞风景,刚忘记他们直接绑架与被绑架的关系,她又提上了台面。

何其煞风景!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苦不堪言的天烬

月家主是在隔天一早,被人发现丢在一直黑色大木箱子里的。

两个门房小厮天色微亮,就开了大门,正巧看到大门口的黑木箱子,当场报了康掌柜。康掌柜赶出来,打开一看,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臭抹布满脸委屈的月家主。

当下,抬进了府。也不解绑,抹布也没拿走,那抹布,油腻腻乌漆嘛黑的,看着就犯恶心,也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

暮书墨看到了,就这么让人丢进了原来的杂货间,只允许用膳时分将抹布拿下来,平日里,就这么堵着。

月家主被人莫名其妙地丢了回来,但是也不见暮书墨去找暮颜,他格外气定神闲地在天烬过起了他的公子哥生活。

月蝉醒了。

这个伤势重地所有人都以为回天乏术的少女,在被暮颜动用了几乎整个天烬都城所有好药材之后,从死神的手里强行拽了回来。

两日后,她就能下地了。虽然肩胛骨的伤口还未好,导致双手还是不能做太大的动作,但是她的的确确活了过来。言正枫的那颗心,彻彻底底放下了。

无论最后她的伤势能康复到什么程度,对于他来说,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他的这一生,韬光养晦、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伴君如伴虎地在帝王身侧一步不敢逾越,而这一次,他做了这一生里,想做很久却也踟蹰了很久的一件事——递交了一封奏折,一封请求赐婚的奏折。

他等了这许多年,小心翼翼的,不敢表露心迹,生怕那姑娘被吓走,生怕自己的政敌知道了他的软肋,生怕这个,生怕那个,因着在乎,于是什么都怕。

可是,这一次的差点天人相隔,让他终于什么都不怕,只想要将她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免她惊,免她苦,免她流离失所,孤苦无依。

月蝉这几日很忙,即使她的手还不能做什么大的动作,却也不妨碍她到处跑。

她几乎天天跑康府,也不知道做什么,然后就跑天牢,去看大长老,那个月家唯一给过她温暖的老人,她终究于心不忍。

当圣旨赐婚的事情终于传得沸沸扬扬传到月蝉耳朵里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也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当下也没有反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言正枫于她,终究是不一样的存在。当然,她也提了一个要求,找到暮颜。这个为了她远赴天烬,乔装打扮混进皇宫的少女,那一日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颤抖、疼惜、难过,感同身受。

那些水牢里的日子,再多酷刑加身,她也没有哭,没有晕,哪怕咬地满嘴都是血,她也强迫自己清醒着。大长老说,帝都来了一位莫公子可以解毒时,那份胸腔里控制不住的暖流,是黑暗中唯一的曙光和暖意。月府大门口,在暮颜伸手过来拥抱她的时候,所有苦苦支撑着的防线,终于支离破碎。

那是安全感。

如今,她想给暮颜,一份同样的安全感。

……

月黑风高夜。凉风习习。有黑色的鸟怪叫着桀桀飞过,扑棱着翅膀掉下一两片羽毛。有风,贴地盘旋,卷起地上的落叶,一路打着卷儿往前吹。

今晚的风,有些大,也有些诡,似乎一个劲往衣服里吹,吹得脊背上凉飕飕的。

和以往每一个夜晚似乎都相同,又似乎有所不同。路人们纷纷拢了拢衣襟,左右看了看,加快了步伐朝家里赶去。

渐渐地,路上愈发没了行人。

城门口更是萧条的只有落叶盘旋而下,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似乎有无家可归的乞丐们低声交谈,也有小动物疏忽间跑过草丛的声音。

侍卫们拢着袖子,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马蹄疾驰而来的声音,划破天际,宛若惊雷炸响在夜空,有人高声喊道,“紧急军情!”

四个字,带着余惊未定的颤抖,宛若深冬月夜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昏昏欲睡的侍卫们一个激灵,浑身一颤,赶紧簇拥着开城门,城门外,已经看得到毫不减速的快马疾驰而来,那人边境士兵打扮,手持红色奏报,红色,那是最紧急的!奏报之上,一块黑鹰木牌已经清晰入眼,那是黑鹰军,身份的象征。

黑鹰军,常年驻守边境,和良渚暮离将军遥遥相对。

不好的预感一瞬间炸开在脑子里,当下连阻拦询问都没有,瞬间就给那士兵让了路。那士兵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路疾驰而去,带起的劲气划破空中树叶,破碎的叶子摇摇晃晃地在半空中盘旋。

可见方才速度。

这一下,所有守城士兵都没了困意,一个个互相张望,你看我我看你,却也不敢问出心头最大的焦虑。

暮离侵犯了天烬边境。

倒也不是真的举兵而上,只是时不时骚扰,相比于侵犯,威胁的味道更重。天烬帝不用问就知道,这是暮离问他要人呢!当下,一口气梗着,下不去,上不来,只觉得方才复原的身子骨,一下又跌回去了。

只是,很快,不仅黑鹰军遭到了挑衅。

夕照边境守城士兵也开始骚扰了,而且骚扰的理由都没有,就是看你不顺眼!第一日,是在深夜,所有人都入睡以后,夕照士兵突然锣鼓声声,震天动地!天烬士兵一个个瞬间惊醒,下意识穿好盔甲严阵以待,结果一看——人呢?

人家夕照的士兵,一个个早就回去睡大觉了!

这战场之上,这种宣战当儿戏的,只有他夕照敢!一日,两日,三日,天烬士兵苦不堪言,却也不敢效仿,万一人家真的攻进来呢?

可是因着这种事情,却又不能告知陛下,被人家的锣鼓声吵得不得安宁这件事,也实在是史无前例,报告回帝都都觉得丢人!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像夕照这般不要脸!

而远在边境的天烬士兵,自然不知道,不要脸的不只是夕照,还有盛宁。

盛宁太子爷,亲自带着盖着他太子爷私章的“国书”,来到了天烬,说是——找他家媳妇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是不是要那张位置?

四面楚歌。

说的就是这个时候的天烬。所有人都在问天烬要人,可是……天烬帝也是委屈啊!你说来,是你自作主张地来,打了声招呼,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如今,人不见了,却人人喊打喊杀地过来要人。

天烬帝都要怀疑,这长公主殿下就是借此机会想要掀起战争!就那样的女子,谁能将她绑走?

……

地下室里。

郡王爷好整以暇看着又玩出新花样的暮颜,这几日,这位长公主不画画了,她那日见到青儿的荷包,觉得甚是好看,于是学着玩女红。

于是,又一次刷新了郡王爷对她的认知——这是女红么?绣布上,一团团的五颜六色的色块,至于是什么,却是完全看不出来的,问她,她拿出青儿给她的图样,很美的荷花,只是……

默默抚额。

也不知道暮大将军是怎么教的女儿,听说十几岁之前都在边境,想也知道,大老爷们堆里打滚着长大的女孩子,这方面的确是拿不出手的。

“这几日,三国都在问皇爷爷要人。皇爷爷焦头烂额地,听说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谁都不敢乱说话,就怕殃及池鱼。”他支着下颌,看着那一团团色块,再看看似乎压根儿没意识到那些色块有多丑,还绣的格外专心的暮颜。

暮颜只负责开药方和复查,所以其实她是真的很闲,但是又走不出这扇大门,自然要找事情来做。

她也没要求出门,人质的自觉还是有的,徒劳无功的事情,她一向不浪费精力。

只是,闻言愣了愣,“三国?”盛宁也掺和了?要干嘛?

“嗯,盛宁太子爷前两日到了,说是……要找自己的媳妇儿。”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暮颜,“你何时和盛宁太子爷勾搭上了,还成了人家的媳妇儿?”

“我都不认识他。”暮颜耸耸肩,“找个由头,想要捞点好处吧。”很简单的道理,良渚、夕照矛头突然一起指向天烬,那么天烬非死即伤,这个时候浑水摸鱼,怎么着也能捞个一城半池的,何乐而不为。

至于……理由,这个时候还需要考虑理由么?能找个理由都是认真对待了。

“呵呵……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理智的模样。”黎郡王看着她,眼神有些深邃,他说的是真的,这个女子,似乎任何时候都能瞬间权衡利弊,找到最适合自己,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从不会因小失大,也不会情绪化。若是别人被自己绑了,怎么着也会绝食、哭闹,或者用自己身份威胁吧,她呢?现在紫儿和青儿都快将她当作主子了……

盛宁太子爷虽然传闻不太好听,但是身份摆在那,而且人家也说了,找的是媳妇,也就是正宫,可是这女子呢,该有的娇羞一点没有,欣喜更是没见到,一如既往清清冷冷的模样……

“你是不是想要那张位置。”突兀地转了话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给,甚至,暮颜手中的动作也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问道,就像是问,你吃了么一样的自然和平常。

黎郡王却是一愣。这个话题,任何时候都很敏感。他和暮颜终究不是推心置腹的伙伴,不愿交代。

“你也许已经看出来了,我可以治好你的疮,你可以和寻常人一样脱了面具,行走在阳光底下。”暮颜终于放下了手下被她折腾了一天愈发丑的不像话的绣布,抬眸看向有些认真下来的郡王爷,坦白说道,“但是,你的丹田,是没办法医治的。就算是老师来了,也没法医治。”

是的。他早已隐隐有所觉察。脸上的印记在淡去,可是丹田里还是宛若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动静。都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可是,这会儿被这么直白的点破,那微薄的,连自己都觉得小心翼翼到卑微的期待,如同肥皂泡一样瞬间破灭,心脏那里,似有什么空落落的,他终是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

也许,最开始,暮颜的确是拖延,所以给他开了各种奇奇怪怪调理身体的方子,但是后来,是真的替他解毒,更何况,月家主都已经送过去了,暮家三爷却没有查到他这里,怎么可能?

必然是暮颜做了什么让他们按兵不动罢了。这份心意,他懂。

一开始,是真的将她绑架来治病的,如今,倒是多了分欣赏,这个女子,的确和所有人不同,她的武功,必然也是特别的际遇,他……这辈子,就真的是个废的了。

“天烬没有律法规定,坐上那张位置,必须要武功盖世吧?”

少女清冷声音响起,令他一怔,随后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可是……

“治理国家靠的是脑子,是胸襟,不是丹田。就算是战乱起,也有将帅为你冲锋陷阵。如何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才是你要考虑的。你的丹田再完美,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少女嗤笑一声,站起身,将手中奋战了一天的女红直接丢出了窗外,“瞧,强人所难的东西,就算拼了命也是做不好的。还不如找青儿明日帮我做一个。”

“我不会下棋,不会绘画,不会女红,丹田也是破碎的。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听了这许多年的废物称呼,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还是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手握夕照半壁江山。”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里,站在窗口的少女,嘴角的弧度温柔而豁人,她轻轻笑着,说道,“都说我不像一个女子,可是女子该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我这样的,就不是?同样的,又有谁说过,丹田破碎,就不能执掌江山?就不能成为一代明君?世人无知,你也要因着这无知,为自己设限么?”

柔软的风,清浅地吹,少女声音温柔,撩拨了他的心弦,干涸了多少年的心田,仿佛终于迎来了酣畅的大雨,那些午夜梦回时时刻刻纠缠不休的梦魇,突然之间,消散无痕。

桌边的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这是他……这许多年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的微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国宴。

“过两日,礼部应该会举办一个宴会,为盛宁太子接风的欢迎宴。”他笑,笑容清浅而豁达,心中多年来的郁结突然之间茅塞顿开,身上的戾气疏忽间就没有了,有的只剩下轻松和惬意,“怎么样,陪本王出席?”

“我不是人质么?”暮颜挑眉,关了自己这么多天,突然要带着自己出席国宴,“不怕我溜了?”她笑嘻嘻地,没个正形。这个时候,倒是像极了暮书墨的样子。

“呵……”黎郡王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点破,“若是你要走,本王何时拦得住你?这些日子来,你的人没有来,怕也是你早就传了消息,不然我郡王府,怕是早就被踏平了。更何况,本王每月月俸就这么多,都快被你吃穷了。”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子,小厨房的点心就没断过,口味还刁,但凡材料有点将就,她都会嫌弃很久。

为此,都已经走了两个厨子了。

这女子,太难养,谁要带走赶紧带走。

暮颜却是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能以正大光明、并且对天烬来说最好的方式“找到”她,让她在国宴上跟着亮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且,如此一来,这位黎郡王在不动声色间,消除了天烬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可谓是一件功不可没的事情。

曾经因为一场病患,消沉太久的郡王爷,凭借这一次的时间,再一次登上天烬的历史舞台,的确是最好的时机。这郡王爷,倒是会抓住机会,明明是绑匪,摇身一变,就成了救人的。

“好。”暂时的同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反正闲着,正好会会那位举着“找媳妇”的大旗过来浑水摸鱼的盛宁太子爷。

……

盛宁太子爷刘畅的到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无论天烬是否已经四面楚歌,但是该有的招待还是要招待的。

国宴招待地很周全。礼部完全按照传闻中盛宁太子爷的喜好准备的,美女、美酒、美食,什么都不缺。

美女是或性感妖娆或清纯可人的,美酒是天烬皇宫珍藏几十年的宫廷御酒,美食是御膳房研究了盛宁的饮食习惯精心烹制的。

请柬也送到了各大府邸,连皇子们的府邸都是送到的,可谓是面面俱到,绝对要哄得这位太子殿下开开心心的离开。

所以,这一日一大早,盛宁那位太子爷还在梦乡中的时候,整个天烬都城已经都热闹开了,各位达官贵人携带者家属,已经等候在皇宫门口,太子和太子妃也早早地进了宫,陪同皇帝陛下用了膳,准备一起前往大殿迎接贵客。

令太子妃心情激动的是,她的长子,曾经给予了太大期待的黎郡王,竟然也出席了,虽然还是带着那银色面具,但是能出来,就代表他愿意走出来了,如何不开心?

多少年了,他将自己缩在小小的郡王府,不露面,不见人,连自己这位母亲,也要很久才见一次,而且重要的是,这一次,他带了一位女子,想也知道,儿子愿意走出郡王府,和这女子有着莫大关系。

那女子身形娇小,轻纱蒙面,倒也看不出容貌,但是举手投足之间,看得出素养极好,气质极佳,倒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这些年来,她也是为此操碎了心,自己的儿子谁都不要,生生熬成了孤家寡人,如今终于带着一个女子出席了国宴,看着还是个知书达理的,老母亲的心,瞬间就圆满了。

太子妃如今已经四十有余,保养的很好,即使生了两位皇孙,身材依旧如同少女般,肌肤也是晶莹剔透的白,笑容温软,很是柔和的模样。

“好孩子……”太子妃屈尊降贵上前,笑地温婉而可人,执起暮颜的手,将给她行礼的暮颜搀扶起来,说道,“无须多礼,快起来吧。”说着,脱下手上的镯子就带上了暮颜的手。

暮颜一阵汗颜,这太子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赶紧想推拒,谁知道身边的郡王爷却轻轻按住了她推拒的那只手,温柔说道,“既是母后给的,便收下吧。”

这称呼其实也很怪异,对着暮颜说的话,应该是称呼太子妃,这母后二字,不明不白的令人无限遐想。太子妃的眉眼,愈发柔和了。

暮颜微微一愣,这推拒的动作一顿,手镯已经套上了她纤细的手腕,太子妃的笑容,便愈发和蔼明朗了,拉着她就往大殿里走,问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女儿?”

“回太子妃,民女不是帝都人士。”既然手镯已经上手,那这个时候还回去,就有点不好看了,只能等宴会结束再还了,那时候,身份一切都昭然若揭,想必这太子妃也不会强送了。

太子妃倒是有点意外,自己的儿子这些年从未出过帝都,何时认识得了帝都外的女子,虽然蒙着面,但是近看那双眼睛,也是极美,泼墨般浓黑的瞳孔里,是空无一物的澄澈,这样的女子,大多良善。

他们这样的身份,虽也介意门当户对,但是自己儿子身份特殊,只要他喜欢的,只要不是心怀不轨的,她都欣喜接受。

太子妃越看越满意,拉着她给天烬帝行了礼,就坐到了自己身边,就连一直看着未说话的太子殿下,都被挤到了边上和郡王爷同座了。

众位官员进来就看到这样的景象,太子妃拉着一个蒙面女子轻声说着话,说话间还时不时拍一拍对方的手,很是亲昵的模样。不由地微微一愣。

在看边上的黎郡王,全程温柔似水地看着那少女,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一个个人精瞬间就上前行礼。

对于他们或含蓄,或明显的道贺之词,暮颜只是低眉浅笑,这里没有她一个“小小民女”插话的份,而她的这份规规矩矩的得体,落在太子妃眼中,便愈发的喜爱了,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子,虽然出身不高,但是绝对担得起郡王妃的身份!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殿外交锋

旭日东升,宫门大开,百官已经就坐。

红色地毯从宫门一路扑到大殿,御林军持枪而站,长枪相对,锋利的枪尖在日色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大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一个个玉石灯笼上,都扎上了彩色丝绸绸缎,每一个间隔中,都摆着一盆开得正艳的花。

广场右侧巨大的莲花池里,莲花怒放,其中偶有鲤鱼跃起,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划起完美的弧度。

盛宁太子爷姗姗来迟,带着他最宠爱的小妾。今日的太子爷,并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身花枝招展的暗红色长袍,下摆处绣着牡丹花开,格外吸引眼球。

他的身侧,跟着同样得到了邀请函的暮书墨,暮书墨相比之下打扮很低调,一身黑色锦缎长袍,只是质地却很高调——夕照流光锦,手里的仕女图折扇更是高调,明目张胆到连刘畅都有些瞠目结舌。

“暮三爷……”刘畅瞥了眼暮书墨手中的折扇,撇撇嘴,饶有兴趣地说道,“这扇子……倒是别致。”

“自然自然……”暮书墨含笑点头,也夸道,“太子爷的喜好也很别致……”说完,目光从他一身花枝招展的衣服,再转到边上那个娇娇柔柔依偎着撒娇的小妾。

小妾带上国宴,恐怕这位太子爷也是第一人。

“彼此彼此……”刘畅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笑容可掬,完了又说道,“说不定改日就要叫你小叔了,还是挺奇怪的,毕竟,我们年龄差不多……”

暮书墨自然知道刘畅此次前来用的借口,他堂而皇之跑到夕照要要求娶暮颜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当下脸色冷了冷,“太子殿下的这声小叔,我可担不起。我们家颜儿……也绝对不会到你盛宁去。”

“话别说地太满,我盛宁有何不好?”太子爷嗤笑一声,“再说,她这样的身份,那个大臣之子能配得上?必然要选皇室成员,和亲方是上策。说到和亲,难道还能选里面那个?”

他嫌弃地指了指数百台阶之外的大殿,天烬老皇帝不肯传位,在大陆其他皇室中,已成了一个笑话。太子都已过中年,很快就是皇孙们的战场了,结果老皇帝还霸着不下。

按照常理来说,他刘畅的确是迎娶暮颜的最好人选,对于这一点,他一向自信满满。

谁知道,暮书墨“啪”地一声,收了折扇,嗤笑道,“如若她爱,平民布衣又如何?如若她不爱,皇权至尊又如何?”他斜斜勾起的唇角,眼中恣意而凛然,带着傲视天下的尊贵。

刘畅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似乎都有些低人一等……他想,暮书墨一定是疯了,哪户人家嫁女儿不求个门当户对,爱?爱是什么?而他自己,也一定疯了,竟觉得对着一个将军府的三子,低了一等?

他抬头看了看天,暗道,这日头真真毒辣,直接将人都晒傻了。

日头毒不毒辣,在大殿里等候多时的众官员体会不到,但是,他们也一样觉得这位盛宁太子爷是傻了的。瞧瞧身边那位,柔弱无骨依偎着的女子,娇媚有之、艳丽有之,唯独没有该有的大方和得体,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妾。

在场都是家中主母,对于这些个“狐媚子”一向是瞧不惯的,这会儿自然一个个嗤之以鼻。

就连太子妃也微微侧目,眼中瞧不惯的神色甚浓,转头又瞧了瞧自始至终并无多少言语,只是安静地低眉浅笑的暮颜,唯有你同她说话,她才会回答一二,回答也是恭敬有礼,得体大方。

虽说不是帝都出身,但是教养极好。

真真是越看越喜欢,当下才想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太不关心了,于是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暮颜眉眼微微一笑,“回太子妃娘娘,民女姓暮。”

“暮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她拍拍暮颜的手,“暮姑娘家中兄弟几人?”

“回太子妃娘娘,家中只有一位姐姐,两位堂兄,一位堂姐。父亲是个习武之人,如今家中做些小买卖罢了。”她回答地真真假假,谦虚有礼的模样愈发得了太子妃的欢喜,她对长子这辈子最大的期待就是做个闲散王爷,有个知书达理的王妃便是最好的,不闹心,也不会因着权势地位生出许多事。

如今再看,家世也是干净。一时间,便下了决定,等着国宴过了,和太子商量一下,请了旨就上门提亲去,若是能得陛下的圣旨赐婚,那便是最好。

……

暮颜自然不知道太子妃心中已经认定了自己这么一个“儿媳妇“,她的目光落在大殿门口款步而来的黑袍男子。

暮书墨。

暮书墨也在看她,几乎是在进入大殿的一瞬间,暮书墨就看到了暮颜,虽然蒙着脸,可是这孩子就算全身裹起来,他还是确信自己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与旁人不同,即使打扮地很是低调,只是一袭淡绿色长裙,发间也只佩戴了一直小巧的蝴蝶簪子,可是坐在太子妃身边,竟丝毫没有被掩盖了锋芒,令人第一眼竟还是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天烬皇帝已经在王位上坐着等候了,脸色有些不大好,礼部尚书有些汗颜,按照他们的打算,应该是众臣就位后,盛宁太子和暮家三爷就该到场了,然后陛下才会出来,这个时候,所有人请安才是最好的。

但是没想到,盛宁太子和暮家三爷都是姗姗来迟,根本不守规矩,楞是一起成了压轴的,而且这个压轴的还没有自觉,带着小妾来了。

陛下的脸色能好看才怪。

暮书墨和刘畅,还有刘太子身边宛若无骨动物一样腻歪着的女子,一起向天烬帝行了礼,天烬帝脸色还是不太好,只是抬了抬手,不甚有精神地说道,“无须多礼。赐座。”

立刻,有太监引着三人入了座,刘太子的座位,在右边第一个,而暮书墨的便是右边第二个,往下,就是天烬的大臣们了。

看着几人入座,天烬帝身后的太监拍了拍手,立刻,穿着舞衣的女子们纷纷扭着身子进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殿内交锋

看得出,这些女子的打扮,也是考虑了盛宁太子爷的喜好,穿地极为淡薄,舞姿曼妙间,若影若现地喷薄欲出,抑或盈盈一握,丝竹声声中,香汗淋漓。

一些大臣的眼神,直了。身边家眷的脸,却是黑了。

反倒是盛宁那位太子爷,自始至终含笑看着,也不见有什么变化,搂着那位得宠的小妾吃着葡萄,嘴角边上的弧度,意味深长的。

一舞结束,女子们跪下请赏,天烬帝笑着问刘太子,“太子觉得,这舞技如何?”

“咳咳……”太子爷放下了酒杯,推开了腻歪在怀里的女子,站起身,笑眯眯地走到舞女之前,仰头说道,“陛下,舞技如何,本宫今日实在无心欣赏,您也知道本宫这次为何而来。”

他似有些许醉意,说话举止之间,带着几分地痞无赖的模样。

气氛有些凝滞。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太子爷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一支舞曲刚结束,就已经开口要人了。

“听闻,太子是来向朕要媳妇的。也不知道太子妃是何许人也?何时到的天烬?”皇位之上,年迈的帝王不露声色,心底却是嗤笑,媳妇?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也就是盛宁太子做得出来,如今,暮三爷还在呢,哪里会容得他如此诋毁暮颜。

“陛下是要跟本宫装糊涂么?夕照长公主殿下就是本宫未过门的媳妇,不日前在你天烬帝都被绑架,这事儿恐怕世人都已知晓,夕照、良渚都已派兵要人,本宫如今只身前来,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这话,着实不客气了一些。

暮颜坐在太子妃身边,手中被塞进一个剥好的橘子,太子妃对她和蔼一笑,她低声致谢,心中却在腹诽,这盛宁太子,一口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说的倒是顺溜。

“好一个未过门的。”对面,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话的暮书墨终于开了口,“刘太子,方才在殿外,我已经说过,太子这话,莫要说得太早了。我们家颜儿……无论如何都不会嫁到你盛宁去的,也无论如何不会成为你口中的媳妇,我良渚和夕照丢的人,自然由我们来要,还不劳太子操心。”

暮书墨端着酒杯,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刘畅,只是话中浓烈的嘲讽意味却是不容忽视,

有轻笑声传出。大体意思就是说这位太子爷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夕照良渚还没上殿要人呢,人家三叔还没急着跳出来呢,他倒是急了。

“还未过门的媳妇,真真是不要脸。”

“谁都知道,这盛宁太子自是寻花问柳、沉迷美色,府中都不知道有多少小妾通房的,还想着娶长乐长公主?”

“别忘了,长乐长公主手里,还有半块虎符呢!”

……

暗搓搓里的,交头接耳的,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上座,天烬帝的表情有种诡异的欣慰感,第一次觉得,这些个八卦流言也不是全没好处,至少,的确是令人身心愉悦。

再看刘太子,却是真的黑了脸,转向暮书墨,嗤笑道,“都传闻暮家三爷极是宠爱自己的那位侄女,如今,本宫倒觉的也就这样。人都丢了,三爷还有闲情逸致在这些个嫌疑犯里坐着喝茶聊天看舞蹈,还不如我这个外人来得关心些……”

“呵呵……”暮书墨终于放下了酒杯,抬头看向刘畅,“太子爷,终于承认自己是……外人了么?”

“你!”气极。他的确是一心求娶暮颜,但其实也不是全像那些个官员说的一样贪恋那半块虎符,盛宁的天下早就是他囊中之物,若他真的娶了暮颜,夕照的虎符必然会被夕照皇帝收回去,想也知道。所以,他真的是纯粹觉得……他要娶这个女人!

哪怕,他不曾见过她。

至于暮书墨方才在殿外说的“爱”?却是没有的……这个女人,站在大陆权利的塔尖,足以和男人逐鹿天下,这样一个女人嫁给了他,他还需要那半块虎符做什么?何愁天下不定?

“你也不用这样言语刺激本宫,本宫是不是外人暂且未定,但是暮三爷今日却令本宫大开眼界,也不知道这世人是如何觉得三爷对自己小侄女宠爱有加的。”

刘畅看着暮书墨,今日,这暮书墨休想置身之外。

谁知,暮书墨根本不理他,还是微微笑着,笑容很诡异,淡定地看着对面,眉眼都是温柔如水的模样,宛若见到了梦中情人般的旖旎,刘畅一愣,下意识转身,看到他目光所落之处,恰巧是太子妃的位置,太子妃边上坐着一个女子,少女打扮,蒙着脸,很是低调,方才他一直未曾注意。

这会儿一瞧,也没瞧出什么,只觉得这女子气质风华都是上乘,天烬太子妃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才三岁,长子就是黎郡王,并无女儿。

如今这样堂而皇之带着一个少女出入国宴,而且甚是亲热的模样,估摸着应该是太子妃选中的儿媳人选。

他也未在意,女人嘛,他的东宫要多少有多少,唯独一种女人,他至今未曾见过,那就是失踪了的长乐长公主,这个大陆上足以成为他的正妻的女子。

于是他斜睨一眼暮书墨,道,“传闻暮家三爷风流倜傥,最是喜爱流连烟花之地,怎么地,如今,这大殿之上,也看上了哪个美人想要带走不成?”

“不敢不敢。这话别人说说也就罢了,在太子殿下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暮书墨收回目光,浅浅笑着,看了眼刘太子,又端起酒杯,站起身,在一众看好戏的官员莫名的眼神里,走到太子妃跟前,鞠躬,举杯,朗声说道,“娘娘,良渚暮家三子暮书墨,感谢娘娘这几日来,对侄女暮颜的照顾。”

静默。

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看向暮书墨,看向太子妃,就连刘太子,也是下意识张大了嘴,有些不明就理,他说……什么?

长乐长公主,在太子妃那?

第一百二十八章 殿内交锋(2)

太子妃也是一愣。

暮颜失踪,三国都大张旗鼓地派兵压境,这事儿太子妃也是知道的,太子殿下这几日也是为了这件事伤神,睡不好。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提起这事儿也是有些忧心。

如今,这位暮三爷说什么?她偏头看向太子,太子也是一头雾水,起身,恭敬有礼地问暮书墨,“三爷这是何意?长乐长公主并不在东宫。”

知道他是不想被人议论,暮书墨也不打哑谜了,看向太子妃拉着的那个蒙面女子,温柔唤道,“颜儿。还不过来。”

自始至终不曾言语的女子,轻轻挣脱了太子妃的手,抬头看来的眼神,明亮、璀璨,笑意深深,她在所有震惊到已经忘记了反应的人瞠目结舌的表情里,缓缓起身,款步走到殿前,看着天烬帝,摘下了面纱。

“嘶——”

抽泣声此起彼伏。这里的官员,大多都是那日见过暮颜的,自然认得这个少女。谁能想象,差点引起了四国战乱的女子,一直到方才那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她还这样淡定地依偎在太子妃边上。

明明是那么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方才却半点不刷存在感。宛若一个娇小可人的邻家少女一般。

如今,面纱一摘,还是一般姿态,微微勾起唇角,眉眼间浅浅的笑意,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了。

“长乐长公主这是……”天烬帝皱眉,明明你就在东宫,却一直不露面,容得良渚、夕照威胁的威胁,恐吓的恐吓,自己躲在东宫看戏么?

太子妃也是一惊,这女子……但转念一想,她似乎也没有说谎,她说她姓暮,家中父亲是习武之人,做些小买卖……似乎,良渚的将军府的确是这么个状况?只是!良渚战神只是一个习武之人么?!

她看向自己长子,无声询问他是否知道内情,却见他对着自己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走到暮颜边上,对着天烬帝行了礼,说道,“皇祖父,公主殿下这几日并不在东宫,是在孙儿的郡王府。”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不管她在哪里,她就是躲在一边看戏咯?天烬帝脸色又黑了点……

“前阵子,暮颜在自己府邸被人掳走,着实丢脸了些。”暮颜轻轻笑着,解释道,这个大陆民风虽然开放,但是女子被掳走,还是消失这么些日子,传出去也是臆测纷纷不好听的。因此,黎郡王方才只说在郡王府,想要圆过去。

谁曾想,暮颜就这么大大方方说了。

只是,暮颜身份摆在那,倒也没什么人敢暗搓搓里地交头接耳,只是表情五彩纷呈。

当事人却不在意,继续说道,“后来机缘巧合逃亡路上遇到了郡王,幸得郡王相救。只是受伤颇重,昏睡了些时日,是以没有出来解释一二。让天烬受了这委屈。”

“原来是这样……”天烬帝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关切问道,“如今,长公主身子可好全了?稍后招太医诊治诊治,黎郡王也真是的,府中有病人也不找太医院,毕竟好的药材都在太医院。”

“原也不知道公主殿下身份如此尊贵,哪里敢劳烦太医们。”郡王爷好脾气地笑笑,“若是知晓,必然早些就禀报皇祖父了。”

“哈哈哈……”天烬帝朗朗大笑一声,“既是误会一场,便是最好了!来来来……继续喝酒、喝酒……”

陛下都这么说了,文武百官自要积极配合,气氛瞬间欢腾了起来。

暮颜走到太子妃跟前,歉意一笑,说道,“太子妃娘娘,方才暮颜不便告知,实在是失礼了。”

太子妃依旧和蔼的微笑着拉过暮颜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笑着说道,“哪有什么失礼,本宫本该想到的,这般气度风华,哪里是一般人家能教养地出来的。”只是,这样的女子,怕是她的儿子没有那个福分了。

她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三个人,自己的长子,盛宁太子爷,还有暮家三爷。黎儿眼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情谊,温柔如水,丝丝缕缕缠绕在暮颜身上的模样。

她心中惊异,却难免失落。她没有门户之见,若暮颜还是那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她不会反对的,甚至乐见其成。可是如今,暮颜,他们高攀不起,儿子这般情况她连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长公主殿下。”说话间,一直被忽视的盛宁太子爷终于回了神,晃晃悠悠晃过去,“原来长公主殿下已经平安归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本宫从盛宁千里迢迢去夕照,不曾遇到殿下,又千里迢迢来了这天烬,可谓赤诚。”

见过自夸的,没见过这么自夸的。

暮颜不动声色地笑,端起桌上酒杯,举杯,“长乐感谢太子殿下关怀,如今长乐平安无事,殿下也可以放心回国了。”

“不不不……本宫可不能回国,本宫要跟长公主一起回夕照,好像夕照陛下禀明心迹求娶长公主为我盛宁太子妃。日后,为我盛宁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他说地极其骄傲自傲,微微仰着头,施恩一般,说完之后,低头看向已经坐回了座位含笑看他的暮颜,问道,“公主以为如何?”

“人人都道盛宁太子爷金尊玉贵器宇轩昂,是云端之上的妙人。”她说地头头世道,众人纷纷侧目,开始想这个到底是谁说的,这个“人人”又是那些人。

刘畅微微点了点头,大有几分“确实如此”的骄傲表情。

暮颜继续说道,“长乐虽是夕照长公主,但终究是异姓之人,而非血统纯正的皇室血脉。论及出身,也不过是良渚将军府暮将军的私生女,实在配不上如此高贵的殿下。”她着重强调“私生女”三个字,一点都不以此觉得自卑或者不好,说得坦坦荡荡,就像说自己被掳走一般,毫不遮掩。

边上太子妃娘娘又深深看了眼这女子,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名誉对于她们这种有些身份的人,何其重要。

而她,竟然毫不在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当殿拒婚

盛宁太子爷刘畅也一愣,继而反驳,“我不在乎。”

他的确是不在乎,他要的就是暮颜这个人。就算是正统长公主又如何,举止仪态再美,也是个金丝鸟笼里豢养的金丝雀罢了,除了能歌唱优美动听的乐曲,还能做什么?

这样的女子,他的东宫里要几个有几个。

可是,一个私生女,能成为整个大陆最有权势的女人,这样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被别人娶了,盛宁危矣!

“可本宫在乎呀。”

就在所有人都感慨着盛宁太子竟可以不介意门第之见迎娶一位私生女为妃的时候,就在所有人都在感慨这长乐长公主即将坐拥三国权贵之位时,少女突然说出的话,就像是巨石落入平静湖面的喧哗感。

一石惊起千层浪。

暗搓搓里的交头接耳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带着不可置信的感慨,终于连对方身份都顾及不到了。

毕竟,方才长乐长公主说出的话,的确是这样的道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私生女,她的那些身份,终究不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是那半块虎符代表着夕照半壁江山,可是,指不定哪天就收回去了呢?

毕竟只是一介没有背景的私生女不是么?

暮颜却似乎并不在乎别人如何想,她看都不看刘畅,温柔地从手上褪下那只太子妃一见面就送给她的镯子,在黎郡王落寞的眼神里,微笑着放进了太子妃的手中,太子妃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一笑,她们都知道,这只镯子不是什么普通的见面礼,而是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如今,这个“儿媳妇”注定是没有了的。镯子,自然也是要还的。

还了之后,她才起身,走到刘畅跟前,刘畅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能微微仰着头看,眉眼弯弯,笑地明媚和煦,宛若春季午后,碧波荡漾的湖面洒下的碎金日光,泼墨般的瞳孔里,似有星辰闪烁,她用那种格外温柔的声音说道,“可是,本宫在乎啊!”

刘畅的脸僵了僵,这般被人重申着拒婚,还是被一个女子亲自拒绝,面子上终究挂不住。

就连大臣们都有些指指点点,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长公主,怎么就自己拒绝起来了?

暮颜却不以为意,她还是那副缱绻的表情,那温柔的声音,说道,“太子殿下,高居云端之上,饮琼浆玉液,食御膳珍馐,**王之术,博天下之大,那之后呢,心中还有多少位置是留给长乐的?”

“而长乐,虽手握夕照半壁江山,却终究是十丈软红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所求不过是一心一意。若有一人,心中装不下这万千山河,装不下天下芸芸众生佳丽无数,独独只装得下长乐一人,长乐便凤冠霞帔,甘愿一生,洗手作羹汤。”

静。

静默。

少女微仰着头,发丝滑落在脑后,露出线条精致美好的下颌,褪去华服宫装只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女子,没有高高在上的贵气天成,柔软的笑意,温良无害的样子。

自国宴开始,她就一直都是这般模样,话不多,不刷存在感,只是安安静静吃着瓜果。

一直到方才,身份暴露,众人对于她的恭敬也是因着身份的关系,而非她这个人。暮颜是谁,在场除了暮书墨,恐怕没有人在乎。他们只在乎长乐长公主是谁。

可是,这个自贬身价强调自己只是将军府一介私生女的长乐长公主,却以自己的通透秀慧让所有人无言。

刘畅也没有说话。一开始暮颜拒绝的时候,他以为这女子也终究是听了世人诸多传闻所以拒绝,心中已在盘算如何以利诱之。

这会儿却终于知道,这样的女子,天下利在她眼中,也许不过就是过眼云烟。她要的,他给不起,这天下诸多男子,都给不起。

但也因此,更加激发了他心中所想——这个女子,他一定要得到!

刘畅哈哈一笑,看着暮颜朗声说道,“本宫就把话放在这了,迟早有一天,你,要入我东宫,执掌我盛宁后宫!”说完,他大声一笑,回了座位。

“太子爷似乎一直忘了我那句话,有些话,莫要说得太早。”自始至终站在暮颜身后的暮书墨寒了脸,看着一脸没脸没皮无赖模样搂着自己小妾喝酒的刘畅,就这样的渣,也想染指他家颜儿?看来,这盛宁,近日来有点儿太闲了?

他上前一步,当着满朝大臣、太子太子妃、当着天烬皇帝陛下的面,拉起了少女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斟茶、倒酒、剥葡萄。

一连串动作格外熟稔、连贯,仿佛做了不知道多少遍,而被伺候着的长公主殿下,却一改方才低调亲切却带着点疏离矜贵的模样,眉眼间都是慢慢的孩子气,甚至,带着得意的娇憨,说着什么。

歌舞又起,所有人的目光却多多少少落在了这一对有些奇怪的叔侄身上,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是神色之间的宠溺却是掩盖不住,偶尔抬手摸摸她的头,笑地格外温柔。

看来……这暮家三爷,的确是对自己这位小侄女好的有些过分了。

难怪方才和盛宁太子正锋相对、剑拔弩张。

而对面的太子妃,想得却是更多。太子因着暮颜离开,也坐到了自己身边,而黎儿就在自己另一侧,从殿前下来之后,他便自始至终低着头喝酒,喝得也不快,只是也不看殿中歌舞,似乎神游在外的模样。

银色的面具下,其实根本看不清表情,而她的位置,也看不清眼神,但自己的儿子如何能不了解,他……这是入了心。

低低叹了口气,抚了抚手腕上的镯子,那只被送出,又被还回来的镯子。

若说,长乐长公主当殿拒绝刘畅那番话,让她又升起了些许希望的时候,那么这个时候看到笑地娇憨还不设防的暮颜,这份希望也终于如同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己的儿子终究是没有福分的。

第一百三十章 十指相扣

这场宴会,最终因为长乐长公主的现身,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因着月蝉身体尚未痊愈,这场宴会,言正枫言丞相直接没有参加,自从月蝉的“失而复得”之后,以往兢兢业业的言丞相重心开始转移,越发顾起了自己的小小清冷府邸。

所以,当月蝉还在揪心暮颜的下落的时候,长乐长公主的消息飞到丞相府的时候,暮颜正好一脚跨进大门。

彼时,月蝉方才起身,清晨凉薄的空气里,带着露珠的湿润,少女安静坐在亭子里,一勺一勺吃着言正枫喂的红枣糯米粥。

糯米粥微微地甜,这些年来,终年奔走在外,虽说也是个不会怠慢自己的性子,可是这样一个清晨里,安安静静享受一碗熬地刚刚好的糯米粥却是从未有过。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视一笑。

岁月静好的模样。

暮颜和暮书墨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唯美的画面,暮书墨挥了挥手,让准备上前通报的小厮退下了,拉着暮颜站在原地静静地看。

“言正枫该是很喜欢月蝉的吧。”虽然言正枫背对着他们看不到眉眼,但是月蝉很开心很幸福的表情,浑身上下都是柔和下来的温度,再看言正枫,每舀一勺都会细心地吹一吹,再递过去,每到这个时候,月蝉都会软软一笑,微微红着脸的模样。

这样的月蝉,她第一次见。褪去了一身早已镌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暮书墨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再看看含笑感慨的暮颜,揉揉她的发丝,点头,“嗯。很喜欢。和我喜欢你一样地喜欢。”

头顶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独有的安全感,这个人,是这些年来不离不弃的陪伴,是润物细无声的关怀,却也是怒发冲冠血染承乾殿的爱恨。

她微微仰头,眯着眼看暮书墨,如画的眉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那个倒影和月蝉一样,美好而柔软。于是,她也微微笑了,笑意缱绻,轻轻地十指相扣。

日色温软,呼吸都是熨帖的安宁。

心中有什么东西,如同发生了化学反应一般,产生了变化。那变化不甚明显,很细微,有些酸,有些涩,有些甜。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这几日,其实暮书墨身上总有几分小心翼翼却又控制不住的戾气。因为盛宁太子爷。因为这个太过耀眼被世界瞩目的少女。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美,而她似乎从不只属于自己一人。

这种认知令他有些烦闷。可是却又担心吓到她,于是总努力克制着,只是不管如何克制,自己却有些走不出来。

一直到此刻,那双泼墨般浓黑的瞳孔里,只剩下自己的影子的时候,恍然间便明白,还需要问么?

掌心里温凉的触感,十指相扣带来的熨帖,心里被这个小小人影填的满满,就如她在大殿之上说地,装不下万千山河,装不下芸芸众生,独独只有她一人。

他们之间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生死契阔,但是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难道还敌不过一句确定的言语?

于是他微笑,将暮颜揽进怀中,胸膛口,恰巧她一人的位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就像亭中两人,一个喂,一个喝,日色和暖中,只字片语都是多余,多年来的聚少离多,万般滋味,何须与旁人言说,彼此明了就已足够。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

最后,暮颜也没有上前去打扰月蝉,转身离开了丞相府。

两人离开丞相府后,也不急着回康府,手拉着手在街上逛了起来,吃了一碗热乎乎的小馄饨,几个生煎包。他们的身份,注定了回到夕照之后,再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这般携手逛街,因此,这一刻的安宁显得格外美好而珍贵。

吃了生煎包,逛了商店铺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零食,两人走走停停走回康府的时候,被告知月蝉姑娘和言丞相来访。

不管暮颜是什么身份,言正枫的到来对于天烬康掌柜而言,始终是一件大事。

人就迎在正厅,茶点伺候着,因着暮颜的关系,言正枫比之往日还要没有架子,但是伺候着的小厮婢女们,依旧小心翼翼的。

“师姐。”暮颜快步走进,手中还拎着几盒酥饼,衣袂飘飘大步跨进来,笑着说道,“师姐怎么来了?”

月蝉和她不同。

彼时月蝉正在吃荔枝,她有个坚持了很多年的习惯,吃东西的时候绝不说话,说话的时候绝不吃东西。她也没有要言正枫帮忙剥荔枝,而是自己一颗一颗地剥了壳,摆在小碟子里,碟子里有了七八颗,然后才用毛巾擦了手,开始吃碟子里的荔枝,吃相也是极美的,安静,优雅,纤纤玉手极其赏心悦目。

暮颜和暮书墨在一旁坐了,和言正枫打了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看着如此优雅细致到连暮颜都不得不承认的高贵范儿。

“紧张担心了你这么些天,你明明人就在那,却也不传个消息。”月蝉终于吃完了,接过身后婢女递上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嗔怪道,“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结果倒好,都进了丞相府大门了,又转身做了。……既然如此,便只能我寻了来。如何?我还不能来了?”

暮颜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我可是被绑架的,哪能传消息出来……你是不知道,我被逼着默写老师的手札呢!过几日,定要向他老人家讨要一点好处才行,他的那本手札,可是害苦了我!”

全天下大夫们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的在心中奉为至尊的手札,到了她手中,还被如此嫌弃,也就只有暮颜了。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月蝉被气笑了,也知道她定然不会苦了自己,但听闻她这般抱怨,还是心疼,终究是因为月家将她牵扯进来,否则,她必然还在长乐宫里身娇体贵地被众人伺候着呢,哪里会历经这许多?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为什么我还是不快乐?

看出月蝉的自责,暮颜笑着转了话题,“师姐伤势可大好了?”

“好多了,除了太大的动作还是有些吃力,普通的都没有问题。”月蝉点点头,“多亏了你的雪莲。”雪莲是药中圣品,倒不是能有多大的治疗功效,而在于它能促进其他药物的吸收,能更好、更快地疗伤。

但是千年雪莲极其稀少,如今他们也只知道天烬皇宫中有那么一株,却不曾想,天烬帝用了两片花瓣,剩下的一股脑都被暮颜用在了月蝉身上。

“不能堂而皇之地问天烬帝要诊金,借机要颗雪莲还是可以的。”她笑嘻嘻地,将手中刚买的酥饼递过去,却发现远了点,也不站起来,直接招呼着身旁婢女指了指月蝉,另一边,因着这个话题有些尴尬的言正枫咳了咳,暮颜才想起这位是出了名的忠臣,当着他的面说自己如何算计他的主子,总有些不好。

月蝉接过了油纸包好的酥饼,也不吃,搁在了手边,问出了今日来的第一桩事,“天牢里的那些,你准备如何?”

月家的事情终究是家事,但如今,却因为月家主将暮颜拉了进来,就不是家事了。月家需要给暮颜一个交代,天烬需要给夕照一个交代。

暮颜沉吟片刻,问道,“就这么放着吧……你想保谁?”月家的事情,不是说她不追究便不追究的,当整件事情的影响已经超过一定范围的时候,即使是做,都要做给天下人看。

但是她也的确没有追究其余人的想法,就这么让天烬帝管着他们伙食,了此残生,也就罢了。至于月家留下来的小辈们如何,会不会心怀怨恨以此报复等等,她都不在意。

也不是谁都有那个能力,说报复就报复到她头上不是么?

“留个人给我吧。”月蝉叹了口气,大长老她必须保下来,其他人……不过罪有应得。思及此,眼中微微沉凝,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不说也罢。

“嗯。”暮颜点头,说到底,这件事本来就是月蝉的事情,“你明日去提人就好,早就打过招呼了。”

最初的时候,原以为等不到月蝉醒来就会离开,便早早地知会了天烬帝,若是月蝉要人,直接放就行了。天烬帝也不想掺和这事儿,当下就同意了。

“谢谢。”月蝉真心实意地道谢,人却不甚有精神的模样。

“师姐快要嫁做人妇了,陪我说说体己话?”暮颜笑嘻嘻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伸手就去拉月蝉。

陡然听到“嫁做人妇”四个字,还有些许不太习惯,月蝉有些微微的羞赧,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言正枫,红了红脸,又看了看暮书墨,终于点了点头,跟着暮颜出去了。

康府并不比丞相府,对于他们而言,左右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沿着小池塘走走,也就没有了。

月蝉似有心事,虽说看着湖中景致,可是自始至终,她的眼睛都聚焦在一个点上,走了这一圈,就看着那一片叶子,也不说话,神情木木的。

“师姐。”她唤。初见,她仿若自九天之上款步而来,提着裙裾,嘴角笑容亲切而高远,不似这会儿,似乎满满的徘徊、举棋不定,暮颜停住了脚步,伸手挽着她,月蝉骤然回神,诧异看向暮颜,愣了愣,无奈苦笑。

“他们都说,我是月家百年难遇的天才。”她还是看着看着池中那一片叶子,喃喃诉说多年来的郁结,“他也是因为我,才坐上了家主之位。我以为,这是我一生的骄傲,因为,我是那么优秀啊!”

是的,年少的孩子,听到夸奖总格外欣喜,自己是天才呢,虽然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天才是什么意思,但是母亲因此很开心,抱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能令母亲开心的事情,便是好事啊!可是后来,母亲渐渐的不开心了,再后来,她被家主要求住到高塔之中,人人都说,这是月家有史以来唯一的殊荣,她不懂,她只知道,从此以后,一个月只能跟母亲一起吃一顿饭。

母亲总教导自己,要听话,要多学习,要跟着老祖宗们好好学习医术,说老祖宗们都是学富五车的人。可是……医术界的泰斗,医学百年世家,竟然救不回自己的母亲!

她哭过,求过,闹过,也因此,更是狠下了心要学好医术,要救自己想救的人。

是什么时候放弃了呢?是什么时候知道,再好的医术,敌不过人心黑暗**贪婪呢?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看似光明磊落济世救人的百年世家,其实已经溃烂到无药可救了呢?

是听到一向慈祥的老家主说,母亲让人脆弱,感情让人分心?而月家天才,只能是一个一心求学的无情无欲之人?

是听到二长老附和,说放弃夫人此举甚是必要?否则月蝉小姐沉溺母亲怀抱不够坚强?

放弃……不是治不好,是不给治。恐怕一心想要自己济世救人跟着他们好好学习的母亲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在这个距离病痛最远的世家里,被无情地当作了弃子吧。

既然医术再好,都会无济于事,既然人心黑暗到这种地步,她学医有何用?既然月家严令禁止研究毒术,那她就非要去做一做……

“如今,月家再也没了气候……”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说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地声音都哽咽,月蝉还是面无表情看着那片叶子,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是小颜……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快乐?”

这些年来,她不愿回来,不愿说起月家,每每思念母亲,就恨不得月家消失……可如今,月家和消失已经没什么两样,为什么……她还是不快乐?

暮颜叹了口气,将到了这时候还是骄傲地不愿那颗在眼眶中已经滚圆滚圆的泪水滑落的月蝉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因为师姐,是月家人啊,身上流着的,是月家的血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首饰店偶遇

怀里的少女,僵硬着身体,呼吸很不稳,胸膛起伏间,用力压抑着情绪。

暮颜轻轻拍着她的背,什么话都没有说。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就像已经融入血脉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坚持一样,那些可以追根溯源的东西永远没有道理可讲。他们放弃了我的母亲,于是我便恨他们,恨不得月家消亡……可是,被这样的仇恨所掩盖的被忽视的血浓于水的感情,却始终都在。

最初有多爱,后来就有多怨,如今,就该有多痛。

哪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领口处,肩膀上,湿漉漉的凉意。月蝉哽咽地小心翼翼,哭泣都掩埋在暮颜的脖子里,听不清晰。

不远处,背手而立的男子静静看着这一幕,他不放心月蝉,月蝉从醒来之后总似乎郁郁寡欢,原以为是因为暮颜,可是暮颜回来后她的心事便更重了。

如今,看来是好多了……

“可放心了?”身旁,手摇折扇的男子微微笑着,也看着同样的方向,只是,他的目光却不是落在月蝉身上,而是落在暮颜身上。明明比月蝉还矮一些,做着这样的动作有些违和感,就像是小孩子安慰大孩子。

“嗯。”言正枫点点头,世人都说,暮家三爷对自己的小侄女儿格外的好,今日一见,才觉得这男人看暮颜的眼神,哪里是看一个侄女的眼神,分明是看喜欢的人的眼神。

他了然一笑,转而诚恳说道,“五日后便是大婚之日,届时恭候大驾。”

“一定。”

当下无言,两个男人,都这么含笑看着不远处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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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蝉大婚,自然是要准备礼物的。

只是,从夕照出来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一点,身边拿得出手的都是药材……哪有人喝喜酒是带着药材去的?倒像是砸场子了。

于是,这一天一大早,在询问了康夫人这里街上的情况之后,她就带着暗卫出门了。原本康夫人准备一同前去,好做个向导,被暮颜拒绝了。

她直奔最大的首饰玉器店,随意转了几圈,招了招手,小二不咸不淡地上前,“客官有何吩咐?”

语气没有格外热络,甚至有点儿疏离。

这是都城最大的首饰玉器店,暮颜穿着素净,墨发披肩只用了一根小蝴蝶簪子,还戴着面纱,身后也没个婢女伺候着,就像是随意路过进来看看的路人。

这类人他们见多了,自然懒得上前招呼。

暮颜也不在意店小二的态度,只是淡淡问道,“不知道你们这里可以定制么?我画草样,你们来做?”

并非不可以,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们,就喜欢这种“独一无二”的,所以偶尔也会这么做,戴着自己设计的珠宝玉簪,甭管好不好看,只是觉得倍儿有面子。

但是这位……店小二摇了摇头,回道,“没有。”

暮颜一愣,她对天烬局势不太清楚,一下子倒也分不清这是敷衍,还是天烬真的没有定制这回事,当下便又问道,“那哪里可以定制您知道么?”

店小二却已经更加确定这就是个外来的没见识的丫头罢了,自是已经不耐烦了,走上前就要赶人,“不知道不知道……你走吧!”

“你……”这些年来,几乎从来没被人这样被人对待过,一时间也没意识到自己这会儿多么“不入眼”,毕竟如今下意识都是考虑如何低调,而不是考虑如何证明自己“买得起”……愣怔之间,竟被那店小二推着退了一步。

外头始终注意着里面动静的暗卫几步冲上来,被暮颜不动声色地拦下了。

“你这小二好没眼光,也着实胆大了些。”门外,有人嗤笑走进,朗声说道,“怎么地,天烬帝都的店小二们,都是这般待客之道?”

声音很熟悉,带着独有的不正经腔调,暮颜回头,果然,盛宁太子爷,刘畅。

刘畅从来都不会知道低调二字如何写,一身风骚大红长袍,身边还是那位大殿之上带去的小妾,应该是极其受宠的了。

“暮姑娘。”刘太子明朗笑着,走进来,也不点破暮颜身份,只说道,“暮姑娘这身打扮,的确是素净了些,难怪店小二失了眼色。”

店小二见到这位“贵人”的时候,就知道今日栽了,早就递了脑袋如履薄冰了。他们眼神一向好,这位公子全身上下都是值钱货,就腰间那块玉佩,就足够买下不知道多少个首饰店,如今,似乎也要为这个女子撑腰……?

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位姑娘也是个有身份的主?

当下低着头弯着腰,上前一步,换了口气说道,“姑娘恕罪,实在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这几日店中忙碌,怠慢了些。还望姑娘体谅一二,体谅一二……”

店中忙碌也是真的。如若不忙,他们也不敢这么明着赶人,毕竟谁都知道,有些有钱人看上去真的是买不起的模样。但是最近情况特殊,还有几日丞相就要大婚,娶得还是那位月蝉姑娘,所有的首饰都在他们店里做的,丝毫不敢怠慢,因此也的确是推了一些生意。

暮颜也不与一小二计较,只说道,“去请你们这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过来一趟。”

店小二有些犯难,但是鉴于方才的事情总想要弥补一二,便硬着头皮去了。店小二走了,暮颜才转身,对着刘太子说道,“太子爷好兴致,也过来买首饰?”

刘畅没接话,反倒戏谑说道,“长公主这形单影只的,被店小二欺负了连个出头保护的人都没有,真真是我见犹怜。……殿下再考虑一下本宫的提议?风光大嫁到我盛宁做那母仪天下之人如何?”

暮颜闻言,似乎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似乎为难地摇了摇头,刘畅被她这一点头、一摇头地弄得有些不明白,原以为这位殿下又会像上次一样侃侃而谈,说出一堆拒绝的道理来,没想到,这会儿却似变了个人一般,不由得来了兴致,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定制戒指

暮颜看了眼刘畅怀中的美人,那美人的确很美,娇滴滴的模样,只是看向暮颜时,眼神飘忽。当日殿上见过,自然知道对方是谁,虽然为了不暴露身份不能行礼,但是还是不敢与之对视。

暮颜看着美人模样,笑眯眯问道,“太子殿下真想娶我?”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还带着一股子娇憨的味道,很可爱,仿佛一只被顺了毛的猫咪一样,连爪子都收了起来。太子爷点点头,扼制住想要去抚摸这只猫咪的想法,“是啊。真想。”

回答地漫不经心,看不出一点点真心实意,脸上还是那抹浪荡笑意。

说着要娶她的时候,还顺势回头看了眼怀里有些吃味的女子,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哄道,“乖,等会儿给你买首饰。”

于是,美人很开心得笑了,身子愈发柔软地依偎着。

若是不知道的,真真以为是情根深种。

“不知道太子爷听过一句话没。”暮颜看着这一幕,维持着那一惯的笑意,在刘太子看过来的疑惑的眼神里,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她说得比往常的语速慢一些,眉目间含着春水般荡漾的柔情,那个娇憨可人的小猫咪,似乎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九尾妖狐。

美丽、危险,明明还是那柔软地毛发,却似乎暗藏利刃,一闪而过的幽绿色光芒,淬着剧毒。

刘太子一愣,连带着怀里的美人脸色也不好看。

“太子……做得到么?”暮颜意味深长地瞥过那美人,美人明显身体一僵,可怜兮兮看向刘畅。

刘畅安抚着拍拍,没有回答。她的意思是,要他放弃那后宫佳丽三千,只有她一人?呵呵……这女子……

她明明眉目间一片清明,对他半分没有旖旎之情,就如同看一个陌生一般,却要求他舍弃后宫三千,独守她一人。

她永远知道如何用一句话堵住你所有的退路。

他要这天下大权在握,她便要他眼中容不下山河只容得下她,他心中无情无爱,她便要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原以为是个尊贵、高雅、智慧的长公主,如今却发现,她有千面,你永远不知道她真的一面长什么样子……

他在那饶有兴趣地研究暮颜,暮颜却已经转身朝着方才的店小二迎了上去,小二后面跟着一个面色不太耐烦的老师傅。

“就是你个小丫头要定制首饰的?”说话也是不太客气,这几日太忙,已经交代了定制的都往后排,这小二也是个没脸色的,非要拉着来看看。

暮颜似乎浑然未觉那疏离不耐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图纸,笑着递过去,道,“是的,老师傅您看看?”

瞥了眼这个笑地很亲切很乖巧的少女,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也缓了缓脸色,但依旧不太瞧得上地接过那纸张,定睛一案,有些不明就理——按照标注尺寸来说,很小的一个圈,估计勉强可以戴上手指,但是令人惊艳的是,那个圈上,一个群星环绕的月亮。

只是,制作难度也是极高,星星之间,堪堪以点相连,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

设计地很好看,只是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

他抬头看了眼暮颜,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刘太子搂着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已经恢复了千娇百媚的姿态,眉眼间都是满满喜色,头上多了支蝴蝶步摇,暮颜了然一笑,这是哄好了。

太子爷对这里的情况似乎很好奇,探头凑过去看了看图纸,问道,“哟,这是什么?”还挺好看的。

“这个不适合刘公子。”她换了称呼,笑道,“这个是适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那种。与心爱之人,互相戴在这根手指上,表示这一生,我与你携手与共,同甘共苦,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她说着,指了指无名指,戏谑,“刘公子的话,恐怕这手,有些不够。”何止是有些不够,若是一人一个,恐怕能压死这位盛宁太子爷。

太子爷一噎。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一直被怼。

“这叫什么?”老师傅正了色,问道。

“戒指。”暮颜微微笑着,眉目间,都是柔软下来的情愫,她看着那戒指图样,这个世界的人,恐怕没有人能理解,交换戒指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就如同掀起盖头那一刻,新娘娇羞一笑的惊艳。

瞧,果然别人问的时候回答态度就很好。这长公主殿下,对他成见很深啊……终于后知后觉的某太子爷摸了摸鼻子,笑意深深。

“能做么?”暮颜见那老师傅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道。

老师傅沉吟了下,看了眼图纸,问,“可以做。只是难度有点大,耗时会比较长。你何时要?”

“丞相大婚那日之前,送到康府,交给暮颜。”她说,“若是迟了,便不用了。”

老师傅点了点头,确定道,“可以。”

“如此,就劳您费心了。”暮颜点点头,目送老师傅离开。

康府,暮颜?

边上店小二唰地一下脸白了。若说这几日来往贵人聊得最多的,就是那位住在康府的长公主殿下……除了美丽,尊贵,说的最多的就是她的身份,是良渚郡主,夕照公主,前无古人,后估计也没有来者了,听说,盛宁还想娶她为太子妃……也就是说,他方才想要赶出去的是……是这尊大佛?他的胆子……的确是太肥了!

暮颜看着前面身子都抖得跟筛子似却要强行镇定带着她去付定金的店小二,自然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她也不会真的和一个店小二去计较,留下了定金,带着暗卫就离开了。

至于一脸探究跟着她出门的刘太子,她才没有兴致与他纠缠,连招呼都不打,就朝着街头走去,她早膳还未用呢。

只是,她不想搭理,不代表刘太子不想搭理,身后,某太子声音格外响亮,“暮姑娘,一同用膳如何?”

语气像是施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奇怪的刘太子

暮颜无奈站住了脚步,转身微笑,明显皮笑肉不笑的假,说道,“本姑娘今日不用膳。”

连借口都找得这么敷衍……恐怕姑娘你不是今日不用膳吧,是只要太子爷相约那日,你都不用膳。美人似乎憋着笑。

“那,一起逛街如何?”刘太子锲而不舍,搂着女子上前走近,他吊儿郎当的表情都没有了,嬉皮笑脸下,看着暮颜的眼神格外认真。仿佛想要透过那皮囊看到里面的芯子,到底是何种色彩。

该是瑰丽的吧。也有可能是纯黑的。至少,绝对不会是白的。

“不了。方才走路扭到了。逛不了。”暮颜退后一步,淡淡说道。还是这么敷衍的借口……明着告诉你,我就是不想跟你有什么牵扯。

“暮姑娘……向来都是这么婉转的么?”刘畅的笑意有些挂不住……

对面的女子,连表情都基本没有,以一种格外乖巧、耿直、诚实地表情,说着这话,说完之后,还似乎自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微微笑起来。

“不,只有对刘公子的时候才这么婉转。”她笑地愈发温婉而迷人,挑了挑眉,嘴巴朝着那女子努了努嘴,“刘公子还是带着怀里的美女逛街吧,否则,待会儿又要用一支簪子来哄了。”

对面娇羞的女子脸色僵了僵,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这一点她一直知道。不管是大殿之上,还是这里,她都只是一个道具一样,和太子爷腰间的玉佩没什么区别。

她一向安分守己,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才得了太子爷青睐,几乎是时时带着。太子爷也说,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足够聪明。

可是,人心都是贪婪地。当整个东宫里都是一样的姑娘,谁都不比谁高贵的时候,那点安分守己还不觉得什么,只是如今,当有一个站在绝对俯视的角度站在云端之上带着疏离的笑意用看玉佩的眼神看她的时候,她的谄媚娇柔似乎都显得做作而苍白。

那个女子,是太子爷追了两个国家,站在大殿之上,高声说要娶为太子妃的人选。矜贵,高华,整个世界上的女子,都要对着她低头下跪。

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

刘太子看了看怀里的美人,无所谓地笑笑,状似情深的模样,“若是暮姑娘可以这么哄,我倒是不介意将整个首饰店买下来。”这是,若是一个首饰店可以哄到的,也就做不成他的太子妃了。

这是一个永远无解的死结。

暮颜扯扯嘴角,刚想说什么,背后转来男子的声音,“颜儿的首饰,似乎还轮不到这位公子来操心。”

暮书墨。

丰神俊朗,器宇不凡,眉目间温柔如水的笑意缓缓漾开,旁边暗卫退后一步,侧了身,他走到暮颜身边,两人相视一笑,暮颜问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今早便未见到暮书墨,于是才一个人来了,没成想还差点儿被人赶出来。

“出来办点事,想着上回你喜欢那家的生煎包,于是过去买了些。”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笑着解释道。

“暮小姐说了,今日她不用膳。”刘太子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些诡异,他见多了高高在上看似亲切实则拒人千里之外的暮颜,或者对着他连伪装都没有就是不愿意搭理你的暮颜,骤然看到这样卸下了所有防备跌落凡尘的样子的她,有些诧异。

有了……鲜活气。

似乎,她不再是那个良渚的郡主,夕照的长公主,她卸下了这些身份,以及这些身份带来的华丽的迷雾,她就只是她,暮颜。

“对着刘公子,自然是不用膳的。”暮书墨意味深长地笑笑,好脾气的给他解释,“但是对着我,还是要用的。”

突然觉得,他们暮家的人,都是一个德行。怼人的时候连场面话都不说,一个找理由极其敷衍,还有一个连理由都不找,啪啪地打脸。

难怪这叔侄俩关系好,着实一样讨厌。

“在下就不叨扰刘公子陪美人用膳逛街了。”暮书墨笑着说道,“走吧。颜儿。”

“嗯。”

当下,俩人也不看刘太子愈发膈应别扭的脸,直接越过了刘太子离开。

“殿下……”怀中美女仰头,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娇娇柔柔地唤道。

刘畅低头,美人美则美矣,可终究少了几分灵魂,再回想府中那些莺莺燕燕们,突然竟觉得谁都不及方才那少女嬉笑怒骂来得耀眼有趣。

暮颜不是特别惊艳的美,她最美的地方是那双眼睛,微微上挑的眼角,泼墨般的瞳孔,极致地黑,似乎什么情绪都不见,反倒是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他又低头看了看,叹了口气,那样的女子,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了,若是多了,这天下,还要他们男人做什么?叹了口气,拍了拍怀中的女子,“走吧……”

……

之后的几日,盛宁这位花名在外的太子爷,展现出了他最大的诚意,几乎是日日出现在康府,要求相约长乐长公主殿下。

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一会要游湖,一会要喝茶,一会去首饰店看看,反正没有重复的,无论如何被拒绝也不生气,失落落地走了,然后过个半日或者一日,又锲而不舍地来。

门房小厮很是无语,可是又不能将人拦在大门外,通常是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府邸,然后好茶好点心伺候着,喝完茶,再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太子爷也不带美人了,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到了后来,几乎是每天照例来坐坐,招惹一下,连被拒绝之后的情绪变化都看不出来了。

对此,连康掌柜也是觉得这太子爷甚是奇葩,说是真心想迎娶长公主吧,似乎也没见多热情,倒像是说着玩玩的,可是,若说是说着玩的吧,传说中冷清冷血、狠辣血腥,将自己的同胞兄弟一个个解决登上太子位的盛宁太子爷,这耐心和好脾气又和传说不符。

五日时间,就这样诡异地过去了。天烬都城,终于迎来了丞相大人和月蝉姑娘的大婚。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送礼

本来,丞相大人大婚,是不需要礼部操办的。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些特殊,盛宁太子爷是要观礼的,月蝉姑娘的师妹夕照的长公主殿下自然也是重要人物,这就使得这一场大婚,几乎等同于国事,直接交给了礼部操办。

暮颜定制的戒指是在一大早送来的,银质的指环,上面蓝宝石的月亮和星星,在晨曦中熠熠闪光。暮颜满意极了,这位老师傅的手艺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很多,当下给了余钱之后又给了些赏银,那来送戒指的小厮乐呵呵地走了。

暮书墨从屋子里走出来,正好看到暮颜举着那戒指对着晨曦看着,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那孩子,似乎不是在看戒指,在透过那个圈,看更遥远的东西,遥远到……令人心悸。

那种遥远,似乎不是夕照到良渚的思念,甚至不是天人相隔的悲凉,而是,连怀念都已成奢望,知道一切既定,却总在午夜梦回时觉得无力和酸楚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害怕。

上前,不动声色地问道,“颜儿,东西送来了?”

少女仿佛突然从大梦中被惊醒,骤然回头,消散了那一身的低落的气息,微笑,“嗯。”

她将戒指递过去,“好看么?”

戒指有两个,一大一小,宛若工艺品一般的美丽,不用说也看得出这是一对,好看是好看,只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这是何用?”

“戴手指上。这根手指,叫无名指,听说左手无名指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所以相爱的两个人,带上这个戒指,表示这一生一世,在对方心里,都只此一人,直至地老天荒。”

她没有将下跪求婚什么的说出来,这事情在这个大陆,恐怕是太过于惊世骇俗的内容,即使是暮书墨,怕也是不能接受的。

少女背着光站着,晨曦淡淡,从她身后升起,连她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金黄,她微微仰着头,睫毛纤长柔软地翘着,宛若蝴蝶展开羽翅,忽闪忽闪地挠地他心尖微微地痒。肌肤白皙细腻,看得到微小的绒毛。

很多人都说她是高高在上的疏离。

可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她一直都是乖巧软糯的孩子。

他揉揉她的发顶,“这就是颜儿说的,容不下万千山河,容不下芸芸众生,只容得下一人么?”他低头看她,她微微仰着头,墨色瞳孔里,只有他的倒影。

他格外能体会言正枫二话不说就请旨赐婚的心情,那一种骤然失去的痛,足以让人瞬间觉得天地塌陷,万念俱灰。

所幸上苍优待于他,将她又送了回来。

思及此,他执起她的手,将戒指放进她的掌心,将她拥进怀里,宛若梦呓喟叹般,满足地呢喃,“幸好,你还在。”

是的,我从未如此感谢,哪怕这显得并不厚道,但是,还是要感谢那具棺椁里的小小尸体不是你,还是要感谢,他们拼尽全力全军覆没保下你,感谢兄长找到你。

……

月蝉无论如何传闻已经与月家断绝了关系,但终究只是传闻。

所以这一日,她还是从月家出嫁。

月家从几日前就开始张灯结彩地布置了,哪怕大厦倾倒的阴云还笼罩在整个月府上空,但是,这一日,绝对是喜庆的。

暮颜是单独来的月府。暮书墨先行去了丞相府。

暮颜到月府的时候,还未到吉时,相对来说,月家要比丞相府冷清许多,大门口只有三三两两地马车,相信这个时候的丞相府,已经水泄不通。

月蝉化着精致的妆容,比之往日地清冷多了分娇羞和魅惑。她被喜娘们簇拥着,有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师姐。”暮颜跨步进去,笑着说道,“恭喜新娘子。”

月蝉闻言,从一堆喜娘里抬了头,笑意多了几分真实,“小颜,你来了。”

妆已经化好,她也就挥了挥手,让喜娘们先行出去,因着身上厚重的层层叠叠的喜服,她也没有起身,只是朝着暮颜含笑伸手。

暮颜上前,拉住月蝉的手坐下,将手中的黑檀木盒子交到她手中,“准备的仓促,出发时没想过你大婚。”

月蝉有些羞赧,她也没想过言正枫会这样招呼都不打地直接请旨赐婚,“小颜,你该知道的,你能参加我的大婚典礼,我就已经很开心了。真的不需要礼物的。”

真的,她们之间,并没有太多接触,可是,那份冥冥中的感情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都不是太过于热络的人,也不是很容易走心的人,大多数时候会显得冷心冷情,若非长久的相处,都不愿推心置腹。

可是,她们对于彼此,似乎是个例外。

“我知道。”暮颜帮她捋了捋凤冠上垂落的流苏,“打开看看,可喜欢。”

如何会不喜欢?不管是什么,她都是欢喜的。欢喜在这人生最重要地时刻里,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是,当盒子应声而开,两枚戒指静静躺在里面,银色地环,蓝宝石的月与星映入眼帘,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该怎么形容那份震撼?

就像是踽踽独行的往日岁月里蓦然回首,看到少女柔眉浅笑,笑容就是如同这湛蓝,有些清冷,更多暖意。

就像是水牢里那些疼痛到令她想要绝望放弃生命的每时每刻,黑暗寂静到只有自己凌乱地微弱心跳和水流潺潺声,猛然惊醒,却见少女站在不远处,朝她张开双臂,明媚微笑。

她想,这一生,至此已不悔。

“新娘子可不能哭。”脸上,有温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才发现,令是落泪了。

多少年不曾哭泣,最近,却是当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地孩子哭了两回,只是,哭都哭了,也就不别扭了,含着泪,笑着嗔怪,“还不是怪你?”

“是是是……怪我。……看来是我送的礼物不好,惹得师姐不开心了。我这就拿走。”说着,伸手就要接过那盒子。

有手比她更快,“啪”地一下合上了,媚着眼控诉,“哪有送出去的还要拿回去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月蝉大婚(1)

“我以为师姐并不喜欢。”她促狭地笑,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是就是想逗弄一下今日的新娘子。

“谁说我不喜欢了。”新娘子今日打扮格外娇艳,一个眼神看过来,都觉得顾盼生辉,她娇嗔地看了眼暮颜,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合起来,握在手里细细摸索着,偏头对着暮颜正色道,“小颜,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言丞相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如此,我便也放心了。”她替月蝉细心拢着衣襟,流苏,而后才满意地看着点点头。

明明还是个年少的孩子,非要做着这老成的举动,宛若母亲细细叮嘱出嫁的女儿般,这举动,令月蝉呼吸都有些重,有些情绪拼命地压抑着,“你说的今天新娘子不能哭,可你非要让我哭么?”连声音都是哽咽的。

天烬的习俗,女儿家出嫁前,是要自己母亲来梳发,抚一下衣襟,然后再摆弄一下凤冠上的流苏,盖上盖头。她没有,她的这一套流程都是族中长辈做的,总少了母女之间那种千丝万缕的情感,倒流于形式了。

只是,这孩子絮絮叨叨说着“放心”的模样,却令她突然想哭。

暮颜一怔,看着胸膛起伏地厉害的月蝉,突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这个女子,心中有个结打不开,所以总显得并不快乐。她将月蝉轻轻拥进怀里,低声呢喃,“师姐,开开心心地嫁给言正枫。月家的事,有我呢!哪怕以后,你但凡有什么事情,就来告诉我,即使我远在良渚、或者夕照,但我依旧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天空,那里,是医的至尊,毒的巅峰。”

二八年华的少女,柔声说着这世上几乎无人敢做的承诺。

她身形尚且瘦削,肩膀窄小,穿着繁复的长裙,衬地更加瘦小,拥抱着自己有点违和感,可是,月蝉就是觉得,这孩子,如同她说地那样,不仅仅为自己,也为她任何的“自己人”,撑起那一片天地。

深呼吸,平复了胸膛里似乎沸腾地情绪,她拍了拍暮颜,轻声说道,“我知道。”

过多的话,却是不需要再说了。一句道谢,早已太过于轻浅和苍白。

……

“月蝉姐姐。”门外,有女子怡怡然而来,捧着一个小匣子。脸色似乎有些虚弱,情绪也有些低迷,脸上是略显牵强的笑意。

月林儿。

除了月蝉之外,月家这一代最受重视的子嗣。和月蝉的叛逆不同,她真的是循规蹈矩在月家长大、学习,顺理成章地入住高塔成为下一任老祖宗。

单纯干净地如同一张白纸。

她走进来,噙着淡淡笑意,见屋中有人也并未在意,今日新娘子的屋子里是必须有人的,只以为是月蝉的哪个朋友,一直到暮颜下意识回头看来,才惊觉是长公主殿下。

当下,匆匆忙忙行礼,“民女月林儿,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无须多礼。”暮颜收敛了一些笑意,淡淡开口说道,“今日是师姐的大婚,本宫也只是前来道贺,如此多礼本宫反倒过意不去了。”

“不知长公主殿下在此,贸然前来,实在有些唐突。”她说着,上前,递过盒子,“月婵姐姐大婚,备了些薄礼,以表心意,祝姐姐与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几日她时常来,便也和月蝉比之以前亲近了几分,这会儿虽然碍于暮颜在场,显得拘束一些,但终究喜悦更多,眉眼间都是满满笑意,方才的低迷似乎也没有了。

只是目光停留在暮颜身上时,终究有些欲言又止的无措,仿佛心事重重。

月蝉没有注意到,她打开手中盒子,一看是薄薄几张纸,都是地契,铺子,一愣,合上盒子摇摇头,递回给“林儿,这些太贵重,我不能收。”

月林儿从出生开始就娇养在府中,连出门都需要批准,哪里能有这些个地契铺子的,必然是问她母亲要来的,这很可能还是未来月林儿的嫁妆。

虽然……若是以往碍于族规,她一辈子都不能嫁人。

但,这份礼,她终究不能收。

“月婵姐姐……”月林儿不愿接,背着手摇头,“母亲说,你去了夫家,终究需要这些傍身的,有一些自己的产业总是好的。她说,她和月婵姐姐的母亲从前关系就极好,如今故人之女要出嫁了,她因着身份尴尬不便过来帮忙,但是这些,你还是要收下的。”

月林儿的母亲一生只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便再无子嗣,这在天烬是不能过来帮忙的,视为不吉利。

年幼还住在月府时,除了大长老,也的确是那位夫人平日里多有帮衬,吃穿用度时不时送来,宛若母亲一般地照顾,她看向手中的盒子,很轻,却又重若千钧。

那份心意,沉甸甸的。

“谢谢。”她终是收起了盒子,将它放在手边。

那些遥远的心意,暖暖地熨帖着。外面,礼乐声声,爆竹礼花响彻大地,从天还未亮,就已经充斥耳畔,空气中都是那一股硝烟的味道,入目所及,都是一个个贴着喜字的红色箱子,里面都是长辈们准备的嫁妆,虽然她自己这些年也有了许多产业,嫁妆上绝对不会寒碜了去。

可是,这份心意足以令人动容。

“好了好了……丫头们,都出来了,新娘子要盖盖头了,马上吉时就要到咯!”有长辈笑着走进来,提醒道屋内的少女们,很有经验地念叨,“这是喜事儿,以后就在丞相府,近着呢!虽是可以说体己话!”

月林儿噗嗤一声,笑了,起身跟暮颜打着招呼,低声说道,“这是月家大婶婶,不识得殿下,说话随意了些。……殿下,我们先出去吧。”

从她进来后,这位殿下似乎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笑意盎然,如同邻家姐姐一般,最初的那份拘束也就没有了。

暮颜点点头,起身,“师姐,那我先出去等着。有什么需要,叫我便是。”

月蝉偏头,微笑,笑容里娇羞又多了几分,“嗯。”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月蝉大婚(2)

暮颜对着月林儿走出门等着,院子里都是言正枫送来的彩礼,锦衣华服、地契铺子、珠宝玉石,每个箱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大开着,实实在在的塞了整整六十四抬。

其实很多人大婚彩礼,听着多少抬多少抬,很多都是虚的,可是言正枫却实实在在筹备了这么多。恐怕,整个丞相府都搬空了。

她看着,眉目含笑。

“殿下……”边上,犹豫了很久,踟蹰了很久的月林儿,终于开口问道,“他……还好么?”

问完,却已白了脸。这问题多奇怪,他怎么会不好?更何况,他好不好,何时轮得到她来关心。自始至终,自己只是他的一枚恰到好处的棋子罢了……

什么时候,下棋之人好不好,需要棋子的关心了?

少女心,一目了然,芳心暗许之际却发现那人只是为了通过自己去接近月家,感情的种子还未生根就已注定无法开花结果。

纯白的生命之纸上,注定了有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每每触景生情之时,都必定黯然神伤。

“他挺好的。”暮颜看着这女子,心底无声喟叹,“只是觉得愧疚。”

暮书墨愧不愧疚她不知道,也许月林儿是谁他都已经不太记得,但是看着这样一个女子,在这一片喜庆的氛围里白着脸的模样,暮颜终究有些不忍,说着善意的谎言。

愧疚……

她惨然一笑,扯了扯嘴角,却比哭还要难看,“明知道殿下是在哄我,可我还是想要去相信……”即使只是愧疚,也至少证明他还记得自己。

那日月府大门口,他连一眼都没有瞧她,可见,所谓愧疚,也不过是这位殿下安慰自己罢了。那一日,他站在长公主身旁,别人不曾发觉,她却是看得明白,他的眼中只有长公主一人。

因她微笑,因她皱眉,因她动怒和喜悦。

至于旁人如何,在他暮书墨眼中,怕是半点干系都没有的。

“如今,月家不该有那些个限制人的规矩了。”暮颜叹了口气,知道月林儿自己足够清楚,转移了换题,“若是得空,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若是要来夕照,便托人写信给我。”

眼前之人,可以说是月家倾倒的罪魁祸首,却无端让人讨厌不起来。人人都说她是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女人,高居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如蝼蚁,但是这一会儿相处下来,却又觉得,其实和她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一点架子也没有。

她没有穿朝服,穿着一袭白色长裙,裙子繁复层层叠叠,行走间如云朵般飘逸,腰间一颗硕大红宝石璀璨奢华,在此刻淡薄的日色里,折射着刺目的光。

她温柔微笑,自称“我”。

可是,那日月府门口,张扬、霸气、肃杀、决绝的女子,亦是她,那怒火,宛若惊动天地,令家主都骇然倒地。

思及此,月林儿终于明白,这女子动怒也好,平和也罢,都不过是因为月蝉,于是后退一步,行了礼,道谢,“谢长公主殿下。”

这位殿下,和他是一类人。

……

吉时很快就到了。

大门口已经响起了喧哗声,是来接亲的丞相大人到了。

屋里,那位大婶婶走出来,对着暮颜有些拘谨地笑,“殿下,新娘子的盖头,还是由您来盖吧。”这位长公主盖的盖头,怕是天下独一份的。

暮颜点点头,闻言就往里走,进门前笑着回眸,对着这位大婶婶笑道,“其实,你叫我丫头,也是可以的。”多少年,没有人这么亲切地称呼她,或者说,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丫头。

初来之时,她是良渚尊贵的郡主,娇养在太上皇身边的宠儿,人人护着宠着,却没人敢这样唤,后来,成了暮离的私生女,所有人都说她是废物,丢了将军府的脸面,这般带着疼惜的称呼自然也没有。

到了如今,更没有了。

走在身后一步的大婶婶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就看到那位尊贵的女子眼中情绪波动,又愣了下,才笑着唤道,“嗳,丫头。”

将门口互动看在眼里的月蝉了然,对着暮颜招了招手,她现在开始便不能说话了。

屋内其他的喜娘见到她进来,都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位置,头微微低着,很是拘谨的模样。方才月林儿的那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对着这位长公主,他们的心情敬畏有之,复杂更有之。

毕竟,月家今日的情境,可以说是她一手造成。

暮颜却并未在意,她走到月蝉跟前,看到又精心修饰了一遍妆容的月蝉,本就美丽的少女,此刻真的是惊为天人。妩媚、娇羞、明艳,所有词汇都已经不足以描写起万一。

按照规矩,新娘子是要手握着苹果上花轿的,但是月蝉不同,她手里拿着的,是个黑檀木小盒子。

盒子里,便是自己送给她的戒指。

“师姐。紧张么?”她双手轻轻搭上红盖头,看着抬头看来的新娘子,她长长的睫毛下,含笑的眼眸亮若星辰璀璨,她摇了摇头,指了指暮颜,有你在,便不紧张。

礼乐声越来越近了。

月蝉应该由父兄背着出门,可是一早她就拒绝了。她没有兄弟,却也不愿意父亲背出门,最后大长老快马加鞭请回了自己的儿子。

这会儿,青布长衫的男子已经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并不催促,只是看着,轻声说了句,“小蝉,长大了。”

“吉时到了,盖盖头吧。”大婶婶在身后提醒,悄悄转了身,擦了擦眼泪。

暮颜放下了盖头,牵起了她的手,低声说道,“师姐,我送你上花轿。”

盖头下,少女轻轻点了点头。

暮颜牵着她起身,牵到门口,看着她爬上青年的背,又一路牵着她的手出门,掌心里的手,微微有些湿润,有些凉,她轻轻捏了捏,看着盖着红盖头的少女,无声微笑,看向门口。

门口,一身喜袍带着大红色绸缎花的新郎官已经跨步进门,身旁,一左一右站着暮书墨和黎郡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月蝉大婚(3)

喜乐奏起,礼花绽放,一袭大红喜袍的言正枫站在人群中间,手执大红色绸缎花,一脸深情注视着青年背上的女子,她趴在兄长背上,显得格外娇小,一只手拉着身边的少女,那只手,白皙,细嫩,完美,任何赞誉都不为过。

只是一只手,就令他心生喜悦。

心中满满的即将溢出胸腔的满足感,没有人知道那几日他有多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最终抓不住。

曾经,他以为,只要她好好地在这个大陆的某一处,他就满足了。可是如今他觉得,只有将她好好收藏在身边,他才能放心。

这短短一段路,竟觉得何其漫长,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心尖上。近了……近了……又近了……

少女终于停在了他跟前,触手可及的位置。

近乡情怯。方才有多满足,此刻就有多胆怯,暮颜将手递给他,他却下意识地迟迟不敢接,今天开始,这个女孩就是他的了,他将承担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他要好好将她收藏,珍之重之。

越是重视,越是害怕,害怕自己的疏漏,给她带来悲伤与难过。

“言丞相。”暮颜看着眼神剧烈波动的言正枫,笑着提醒道,“本宫今日,就将师姐交给你了。往后余生,但凡她有一点点的不开心,或者委屈,只要被本宫知道了,天烬也护不住你。”

笑意盎然的少女,说着威胁的话,其中的认真,却明明白白地表露着。

言正枫点点头,慎重地接过那只手,瞬间只觉得心脏狠狠一抽,掌心里,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有些瑟缩,有些不好意思,湿湿的汗意。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只是一只手,就令他心神荡漾。他笑着攥紧了,陪着她一路上了花轿。

唢呐声声里,方才的忐忑终于化为虚无,满满的只有此生笃定的安宁。

她终于是他的了。

……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这种大婚仪式,长长的迎亲队伍,和月府的嫁妆,从张灯结彩的月家大门一路出去,无论月家曾经有多么不待见这个天纵奇才却一心研究旁门左道的月家子嗣,但是该有的嫁妆本分也不少。

听说月蝉母亲当时就是隐世豪门家的女儿,嫁妆多得数不胜数,过世之后自然全都留给了月蝉,再加上月府给的,这用十里红妆形容,半点也不为过。

她跟在花轿后面一路走着,这喜庆的氛围里,少女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明媚而单纯的快乐,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和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说着话。

暮书墨笑着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之际,轻声说道,“欢喜?”

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语气。

暮颜回头,看着暮书墨日光下清隽的容颜,笑着点头,“嗯,欢喜。”这是她第一次,身临其境这种古典的婚礼,似乎全城都在欢庆,每一条街都张灯结彩,每一个人都欢欣鼓舞,有小孩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要着喜糖,认识或者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今日,所有人都在庆贺这一对新人。

就是这么简单的心意。

月府和丞相府相隔并不远,即使绕了两条街进入了丞相府大门,还有大半嫁妆在月府没有出发。这样的十里红妆,即使是大婚之后的月余,都成了邻里街坊茶室酒楼的闲话美谈。

这是后话。

而如今,长长的迎亲队伍刚刚跨入修缮一新的丞相府大门,天烬帝早已高高坐在首位,他的边上空了两张位置,一张是留给盛宁太子爷的,一张是留给暮颜的。

只是太子爷贪玩,今日一早说什么也要跟着言丞相去迎亲,这一路载歌载舞地好不热闹,而那日日抱着的美人,今日也没有带出来,也不见如何缠着暮颜了,倒是时不时去找月林儿聊聊天。

月林儿如何架得住太子爷的纠缠,没一会儿,就躲得远远的了。

太子爷没了人聊天,也不急,跟着大部队晃悠悠地走,格外惬意的模样。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红妆素裹里,卸下了风流不羁、高高在上模样的盛宁太子,和这沿途的公子哥也没了什么区别,甚至,连眼神里的笑意,都真诚实在也许多,再不是那种带着点挑逗实则虚无缥缈看不清摸不准的那种遥远。

暮颜看着,噗嗤一声笑了,对上暮书墨看过来询问的眼神,轻声说道,“这盛宁太子,倒也不是靠着喜好美色就能稳坐太子之位的人。”

几乎等同于废话。

可是,只有他们这个位置的人才知道,有时候,荒诞不羁、爱好美色、桀骜不驯等被世人诟病的特征,才是关键时候足以自保的武器。

足够完美的人,太招人忌惮。

暮书墨用另一只手摸摸少女的头,笑地温柔,“盛宁帝子嗣众多,刘畅不是最出色的一个,也不是最有背景的一个,可是,这些年,他能将那些个有背景又出色的兄弟一个个弄下去,稳稳坐着这张位置,即使世人对他颇有微词,他却始终可以在东宫悠闲地搂着美人喝着美酒,安安稳稳地睡着他的觉做着他的梦。”

这叫就是独属于刘畅刘太子的魅力所在。

不管他的私生活有多荒唐,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人又爱又恨,有人看不惯他的作风,却也有人肝脑涂地为他办事。

就像此刻,结束了一路上载歌载舞的刘太子,在跨入丞相府大门的那一瞬间,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轻佻中带着认真,认真中又带着随意,他嬉皮笑脸走上去,对着天烬帝随意打了声招呼,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坐好后看着婢女上茶,上水果,上点心,然后笑眯眯地对着跨进了门的暮颜招了招手,格外熟稔的模样,大声嚷嚷道,“来来来,殿下坐这儿!”

暮颜扶额,看着纷纷转头看过来的天烬官员和宾客,只觉得头疼,又是好一番起身,行礼,然后再入座,对着新郎官道贺。

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交换戒指

礼部尚书充当了司仪,主持这场大婚。

一看场面有些乱,身经百战的礼部尚书立马上前,朗声说道,“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我的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现在,有请夕照长乐长公主殿下和暮家三爷到台前就坐。”

新娘子还在轿子里,暮颜和暮书墨到了位置上坐下,月家大长老就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月蝉没有母亲,言丞相也没有父母,高堂位置上空落落的。

言正枫的过去似乎是个谜,很少有人知道他来自于哪里,父母又是谁,只知道他是某一年科考状元,由此开启了自己一往无前的仕途。

他为人也是光明磊落,不拉帮结派,也不轻易得罪谁,除了公务和同僚之间也没多少来往,短短几年就成了天烬帝的心腹,朝中上下也对他赞誉有加。可以说,是个长袖善舞智商情商都极高的人才。

暮颜也问过暮书墨,不过暮书墨表示并没有去查过,所以也不了解。

暮颜也就是随口问问,出去好奇罢了,这会儿目光从大长老身上收回,看着门口,火盆已经架起,一脸笑意深深如春水荡漾的言正枫,轻轻踢了轿门,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牵下了轿子。

按照规矩,新郎官应该是用红绸缎花来牵新娘的,可是言正枫却没有,他直接牵了手,十指相扣,一步一步领着月蝉走进去。

媒婆、喜娘、客人们,纷纷善意地笑。谁都知道,这位丞相大人到底有多喜欢这位新娘子,几乎是新娘子重伤方愈,就已经一跪跪到了天烬帝面前请旨赐婚了,甚至之后还因为要照顾准新娘子连着好几日都请假不早朝。

可见情深。

暮颜看着他们俩踏着火盆,一步步走来,便朝着礼部尚书招了招手,礼部尚书愣了下,小碎步跑的极快,几步就到了暮颜跟前,垂首听命。

暮颜附耳说了几句,那尚书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但是新人们已经上前也不好多问,只好点点头,纳闷地走了回去,嘴里似乎还嘀咕着什么,听不大清楚。

新人们相携站好,肩并肩,手拉着手,一袭红袍的言正枫,比之往日要英俊许多,也明朗许多,本来相对来说只算得上普通的容颜,这会儿多了分风流倜傥英姿飒爽的味道。

他紧紧攥着身边少女的手,偶尔偏头看一眼,眼中满满的都是志得意满。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前一项,多年前已经完成,如今,他终于完成了另一项,迎娶了这一生的挚爱。

“一拜天地!”礼部尚书提声喊道,他没有松手,只是就着十指相扣的姿势转了身,鞠躬。

“二拜高堂!”高堂之上,只有一人。那是月蝉最敬之重之的老人,他们已经商量好,婚后就将大长老接到丞相府中居住。

“夫妻对拜!”侧身,盖着红盖头的少女,看不见表情,但是自始至终蜷缩在自己掌心的那只手,微微的怯意,有些薄汗沁出,她也该是紧张的吧,但是应该和自己一样,欢喜更多。

弯腰,头抵着头,嘴角,不可遏制的笑意缓缓勾起,也不想遏制。四下有掌声响起,就等着礼部尚书说礼成,送入洞房,这个女子,便是自己的妻。

“交换戒指!”

一愣。静默。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戒指?戒指是什么?就连言正枫都一愣,直起身看向礼部尚书,尚书大人虽然说着这话,眉头却难得地蹙着,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对着看过来的丞相摇了摇头,偷偷朝着暮颜使了个眼色:别看我,都是长公主殿下的交代。

掌心里的手,缩了回去,转而看向暮颜的眼神立马收回,看向对面的少女。少女另一只手里一直拿着一只盒子他是知道的,按理说应该是苹果。但是这些小细节他不在乎,他的妻要在大婚典礼上拿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开心。

这会儿,见她低头打开了盒子,盒子里,两个不曾见过的很美丽的饰品静静躺在黑丝绒绸缎上,银色的圆环上,是月亮和星星相依相偎的蓝宝石。

那蓝色,美得夺人心魄,湛蓝地仿佛最美丽的天空,也似……这女子,清澈湛蓝,碧波无瑕。月蝉……月婵……她是那月,自己便是那围绕月而存在的星……

“那是什么?好美……”有眼尖的宾客见到了,不由地感慨……

“是啊……新娘子手里不应该是苹果么?我刚刚就想问来着……”这是疑惑。

“月蝉姑娘的大婚,能和普通的大婚一样么?没见三国权贵都坐在上头么,哪家公主都没这待遇啊!”这是羡慕。

暮颜坐在那,听着下面的交头接耳,笑地明媚而安慰,师姐……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一份礼物,一场交换了戒指,揭过盖头的完整的婚礼。

这就是……戒指?

言正枫心思转地很快,见月蝉从盒子中拿出较大的那只戒指,拉过自己的手,套在了自己的指尖。

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呢?就像是心脏处猛地颤了颤,但是那颤意又让人无限欢喜,就像是从此以后的人生有了归处,就像是无论多晚的夜,都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有一碗热腾腾的饭为自己而热。

就是这样的欣喜和笃定。不再深深回廊无人相伴,不再寂寂长夜对影成双,会有一个人,无论荣辱都与他相伴携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从盒子里拿出另一只较小的,学着月蝉的样子,套上了少女的指尖,再一次十指相扣,指尖熠熠生辉的蓝宝石相映成辉。

“这戴在手指上……就是戒指?”

“应该是吧……真美啊!以前从未见过啊!”

这就是戒指?所有人都惊艳于那美丽,蓝宝石见过,可是那么纯正造型那么美丽的蓝宝石倒是少见,更何况还是套在指尖的?

礼部尚书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暮颜,暮颜含笑点了点头,尚书大人才心头宛若大石落地,高声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第一百四十章 郡王到访

今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碎金日光倾泻而下,洒落在院中一抬抬的红木箱子上,灼灼反射着光芒。新鲜的油漆味道还未散尽,每一个箱子上都扎着大红色绸缎花,格外喜庆。

爆竹劈啪作响,礼乐再次奏起,众人诚挚的祝福声里,满脸喜色的言正枫依旧十指相扣,带着月蝉转身往后院椒房去,相扣的指间,湛蓝色宝石璀璨夺目,全天下独一份的“戒指”。

小孩子们嬉闹着跟着,喜娘将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发给他们,他们嘴里嚷嚷着其实自己也不太懂的词汇,“闹洞房!闹洞房!”一边撕开五颜六色的纸张包裹的糖果,一边一路跟着跑着没了影。

大人们呵呵笑着,却碍于陛下在这儿,多少收敛了很多,没有闹得太疯,又都是官宦世家,大多数都撑着面子也不会失了礼数。

侍女们端着美酒美食穿梭其中,每个人都将压箱底的最喜庆的过年才穿的衣服拿了出来,首饰也是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月例银子买的,或是差事办的好了主人赏赐的,平日里是绝对不舍得拿出来戴的。

新郎官和新娘子要在椒房里揭盖头、喝过交杯酒之后,新郎官才会出来给宾客敬酒,至于小孩子们方才闹着喊着的“闹洞房”其实和大人们也是没有多少关系的,毕竟,不管是新郎还是新娘子,身份在那谁都不太能毫无压力地乱来。

这个时候,是大家伙的尽情吃喝的时间。当然,这个尽情也是收敛的,毕竟,谁都不想在那几位大佬面前失了分寸。

盛宁太子爷似乎有些不在状态,眼前的美食美酒的失了味,甚至连穿梭来往的婢女也没有看一眼。

他自始至终,都越过了天烬帝,看向暮颜。

那对戒指,当日他就见过设计图,可是看着设计图,远远没有这一次所见来的震撼,也许是情景所致,也许是太过于美丽,总之,那一刻的视觉冲击是震撼的。

他这一生,过得小心谨慎却又随心所欲。

很矛盾的两种活法。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连睡觉手边都必须放着长剑,任何下人侍女宠妾都不能在他房中过夜,却又随心所欲地寻花问柳荒诞度日。

七情六欲,独独没有信任。

他不想给,也给不起。只是,看到这个女子,明明应该是跟自己一样冷心冷情,满心满腹都是利益权衡的,却拉着月蝉一路走出来的模样,明明知道天烬月家的浑水不该淌,却义无反顾乔装打扮来了这天烬皇城搅弄这一池浑水。

他便愈发不懂了。

也有些羡慕。

明明是一样的人,明明是一样应该小心翼翼的地位,却可以大胆地去相信,去爱恨。

丞相府珍藏的美酒,突然失了味。他苦涩一笑,少女偏头和暮家三爷相视一笑的模样,简直是刺眼极了。

……

椒房。

喜娘已经将长篇大论的吉祥话说完,递上了揭盖头的玉如意。

月蝉一袭火红嫁衣,端坐在床榻边缘,身后,是代表着“早生贵子”的吉祥物,红烛微光里,美得就像是一副画一样。

有些不忍打破。害怕乍然发现不过梦一场。

言正枫下意识搓了搓指尖,看了眼一旁对着他微笑的喜娘,又搓了搓鼻子,才拿起了月如意,小小玉如意,握在掌心竟如同千钧之重。

“新郎官儿,快些呀!”喜娘含笑催促,这丞相大人方才看着是个大胆的,一路拉着新娘子的手就进来了,这会儿却迟迟不动了。

言正枫也有些局促,终于还是伸手挑起了盖头。

盖头下,少女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抬眼看来,那睫毛宛若挠过心间,黑而亮的眼瞳里,映着同样一袭红装的自己,她眉目含笑,笑容娇羞,殷红嘴角的弧度轻轻勾起。

她轻启朱唇,唤,“夫君。”他就在这两个字里,只觉得此生已得圆满。

这场喜宴持续了三日。

除了第一日正席之外,丞相大人又大摆了三日的流水席,都城所有百姓都可以前去吃酒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听说天烬帝都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典礼了,丞相大人又一向很得民心,是以这场婚礼办得格外热闹。

而月家那长长的嫁妆队伍也传为美谈。

当然,后面几日大佬们都是不出现的,暮颜也没有参与,这一次,她是真的准备离开了。

离开之际,康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贵客是真的贵,但是也很不受欢迎。至少,知道内情的暮书墨就没有给什么好脸色,全程冷着一张脸,连茶都没让人上。

对于这样的待遇,贵客自己心中也是有数,咳了咳,化解了一些尴尬,假装没有发现暮家三爷的待客之道有点欠缺,毕竟,自己理亏在先,当着康府上下的面,堂而皇之地掳走了堂堂夕照长乐长公主。

是的,贵客就是黎郡王。

“咳咳……”黎郡王很有自知之明,今日过来必然是不受欢迎,不过有些话他硬着头皮也得来说一下,“听说,你们就要走了。”

“再不走,等着被你在掳一次么?”暮书墨很不客气,自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被掳走,犯人还敢堂而皇之地上门来?

暮颜看着明显很有情绪的暮书墨,笑着说道,“嗯。这几日就要走了。”

准备了一晚上的话,组织来组织去的,这会儿却有点说不出口,手边也没有茶杯,连掩饰一下尴尬都做不到,只能握拳掩唇,又咳了咳,才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本王……我……就是来道个歉的。”

“呵!”果不其然,暮书墨嗤笑一声,很不屑,连接话都不愿意了。

黎郡王便有些不太好意思了。幸好戴着面具,脸上微微的赧意和歉意,倒也是看不出来。

如今,他脸上的疮是完全好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可见暮颜最后是真心实意帮他治疗的,只是丹田的问题,她也说了,无能为力。至于她自己到底是何机缘,他却是不愿去问了,所谓机缘,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穹楼里的白衣女子

暮颜端着茶杯,听着黎郡王明显很不习惯的道歉,并未接话。

她不想说什么没关系。

那些因为她的失踪带来的麻烦和担忧是真实的,那些良渚、夕照边境的动荡也是真实的,那之后的一连串连锁反应也是真实的。

若黎郡王真的想借此挑起战乱生灵涂炭,亦是轻而易举。毕竟,大军压境,也是真的。

对此,黎郡王也知道。

他过来道歉,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得到原谅,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毕竟,设身处地平心而论,若是自己必定不会原谅的,甚至,也不会如此大度地给他解毒。

虽然……暮颜在他那里其实并不太像一个被绑架的人,倒更像是请回来的祖宗。

他刻意忽略心中那份因着知道她终将离开而带来的不舍,那日宫宴之上,母妃执着她的手问她是哪家女儿的时候,她温柔浅笑的模样,那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错觉,令他之后的每一日都有些神情恍惚。

会在闲暇、或者忙碌之时,偶尔回忆起那几日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个颐指气使的丫头,想起她格外挑剔的口味,想起她画的惨不忍睹的画,想起烛火中她柔软而认真的侧脸。

就连青儿和紫儿,有时候也会对着地宫的放下发呆,明明是个囚犯,还是个特别麻烦的囚犯,却连自己的小婢女都对她依依不舍。青儿说,因为暮颜每一次都会说谢谢……

他的脸已经彻底好了,但他还是习惯戴着面具,还是不习惯照镜子,也许这样,她存在过的痕迹就会淡一些。

黎郡王坐了会儿就走了。到最后也没喝上一口茶。

暮书墨心中嗤笑,就那郡王爷看着暮颜的眼神,也就是暮颜迟钝没明白,还想喝茶?没直接赶出去就不错了,觊觎他的小丫头。

后来,月蝉和言正枫也来了。他们依旧是十指相扣,相携而来,恩爱得羡煞旁人。

初为人妇的月蝉,梳起了发髻,装扮也是一家主母的装扮,少了几分少女清冷,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听说一品诰命夫人的封号在大婚第二日一早,就颁布到了丞相府,这里面,多少有些看在暮颜的面子上,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对于暮颜的离开,月蝉没有表现地太多依依不舍,常年行走大陆的女子,早已习惯了相遇和别离,早已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虽然这一次的离别,等到再次相逢可能会很久,毕竟从此以后月蝉便显少能和以前一般无牵无挂地游走大陆了。月蝉只是拉着暮颜,絮絮叨叨事无巨细说着很多交代的话。

俨然来自于老母亲的关怀。

暮颜看着这样的月蝉,往日里眉宇间淡淡戾气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呈现一种格外柔软的状态,想必,她的心结终于因为言正枫得到了很好的化解。

听说她把大长老接到了丞相府,在回门那日终究还是去拜见了自己的父亲,父女俩说了几句话,用了午膳,也就离开了,但这是冷了多年的父女真正意义上的和解。

月家虽然没落了许多,再不复往日荣华,但是正是因为这样,少了帝王的猜忌,又因着月蝉的关系,得到了更加安稳与世无争的未来。

盛宁太子爷似乎销声匿迹了许多天,也有说是天天在驿馆买醉夜夜笙歌,又有说是瞧上了月家的月林儿,为了哄伊人开心,天天送首饰送衣服,只是月林儿一件都没收,于是又效仿当年万品楼上巳节活动送蔷薇花,一时间,天烬都城的蔷薇花价格大涨,商人们乐呵呵地将这位太子爷画像给供奉上去了,日日三炷香从不间断。

一盆一盆的蔷薇花摆在月府门口,摆那也不管,不浇水不管理,眼看着就要一株株凋零了,最后月林儿没办法,都搬进了月府。

至于后来如何,却也没听说了下文,因为彼时暮颜和暮书墨等人已经踏上了回夕照的道路,对于那位借着要娶她为由,连闯两个国家的太子爷,她并没有多大兴致,对于他的最终目的,她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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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半圆形穹楼建筑屹立在高高的山顶之上。

紫色绉纱随风飞扬,有鸟儿展开羽翅穿梭其间,似乎与之嬉戏。微风不燥,日色正好,碎金日光从四周投射而下,照亮一室黑曜石地面。

朝南案几上,摆着一个奇怪的沙盒,盒子里白色的沙砾似乎无风自动。案几后蒲团之上,跪坐着一个白袍人,看身形似是个女子,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脸,看不清容颜。

她双手合十,似在诵经。

地面中间,是一个向下的楼梯,楼梯上,有脚步缓缓而上。上来的是个黑袍人,步履缓慢,拄着拐杖,老态龙钟的感觉,走几步咳两声,声音嘶哑而难听。

“她回国了?”闭目诵经的女子开口问道,她也没有转身,凭着那脚步便判断了来人。她声音很是甜美,只是这会儿问出的话却带着一丝戾气和不甘。

“是。”老者走到女子身后,垂手而立,低着头。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难听宛若生锈的锯子锯过木头,明显是被人破坏过。

“呵!”女子闻言,嗤笑一声,“月家也不过如此。天烬以武治国,如今倒是也像个孬种了。枉费我如此大费周章地透露了手札的消息给他们。也不知道那个老头子哪里找来的这些个徒弟,竟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黑袍人没有接话。低垂着头。

凉风微微拂过,紫色绉纱飘摇而起,拂过案几上的沙盒,沙盒里煞是好看的白色沙砾竟纹丝不动。

有鸟扑棱着翅膀飞进来,颤颤巍巍停在了沙盒边缘,双手合十闭目的女子挥了挥右手,那低着头整理羽毛的鸟突然直直掉落在干净地倒映出人影的黑曜石地面,羽翅一抖,鲜血才缓缓沁出,死了。

黑袍人见此,浑身一颤,只觉得后背都被冷汗浸透。

头愈发地低了,握在胸口的枯瘦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后召见

悄悄地乔装打扮偷偷离开的夕照,回来的时候宫门大开百官跪伏相迎。暮书墨进了都城就带着他的人先行离开了,毕竟是他暗地里的人手,不太好摆到夕照台面上来。

暮颜等着官员们行完了礼,下了马车,换上了宫里的轿辇,一路回了长乐宫。只是,皇宫里,明显呈现了一种格外低迷的气氛,似乎所有人都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小心翼翼的模样。

回了宫一问才知,是太后娘娘玉体欠安,说是这些年来一直药石不断,是药三分毒被掏空了身子。

因为不是什么病症,所以太医们也无法对症下药,只能眼睁睁用上好补品吊着,这吊了大半个月了,千年人参鹿茸一支支熬成了汤药端进去,只是也没见好转,太医都说是怕要不行了。所有宫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说话都不敢大声,几位后妃听说一开始也是天天值守在太后病榻前,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就被赶了出来。

说是不需要了。

后来,就是太上皇日日守着,陛下得空了也会去看看。

伺候太后娘娘的下人们都说太后进气比出气还要少了,有些胆小的宫人已经不敢进去了,说是都不像个人了,晚上见着了都害怕地做噩梦。

这些,暮颜刚回长乐宫,小平就已经将所见所闻甚至所感都一字不落的说完了,暮颜一边无声听着,一边沐浴更衣,准备稍微休息下便去太后宫里看看。

谁曾想,刚沐浴完毕,还未坐定呢,太后宫里就来了人,暮颜当即让人请进来了。

是个老嬷嬷,年纪很大,佝偻着背,头发全白了,却一丝不苟地梳着高高的发髻,一丝杂乱的发也没有。背虽佝偻着,气质却是极好,仪态也到位。

她在宫女带领下走进来,给暮颜行了礼,“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彼时,暮颜正沐浴完,发还未梳起,湿漉漉地披散着,小平拿着干毛巾给她细细擦着,少女原本总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晕着淡淡的粉红,倒是比之往日更平易近人了。

“嬷嬷请起。”暮颜摆摆手,小平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起身搀扶着老嬷嬷,“嬷嬷过来,是太后有何吩咐么?”太后在南瑾失踪后便疯了,但是自从南瑾回来后,听说偶尔也有些清醒的时间。只是,她们俩也没什么交集,如今派了嬷嬷过来倒是意外。

“殿下,太后娘娘有请。”这个请,已经请了许多天,所以一听到长公主回宫的消息,立马就来了。

有请?听说太后已近弥留,这“请”就有点交代后事的意味,只是怎么不是请南瑾,而是请她这个不相干的人?她有些疑惑,却也知道不该问,便笑着点点头,随手拿了个发簪,将还有些湿的发松松挽了,随手又披了件素色的外袍,道,“那嬷嬷便引路吧。”

“殿下这……”嬷嬷看着暮颜的头发,这头发还是擦干的为好,还有这衣服……

她刚要说,便被暮颜截住了话头,“无妨。”这头发要真擦起来,估计一时半会都去不了了,她没那么多讲究。

嬷嬷也没有坚持,这个时候,她可以等,长公主可以等,可是恐怕太后娘娘等不及。

只有她知道,太后娘娘的这个“请”,着实已经请了许多天了。

一开始,所有都以为太后娘娘是说胡话了,她每次醒来,都叫“倾城”,说着一些听不大清的奇怪的话,连太上皇都吃了一惊,因此才遣走了那些个伺候汤药的妃子们,宫中最怕流言乱传。

后来,倾城也不唤了,囫囵叫着孩子孩子……大家都以为太后说的是当今陛下,太上皇去请了陛下,陛下来了,太后却拉着他的手,依旧叫着……孩子……去找那孩子……

去找哪个孩子?大家都哄她,孩子不就在这里么?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啊!连一向冷心模样不太开口的陛下,也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母亲。

可她还是唤,倾城……孩子……倾城的孩子……

倾城的孩子。

太上皇沉默了,他和倾城的这段故事,是太后疯魔之后发生的,谁都不知道她如何得知,并在这弥留之际念念不忘,反倒是成了最大的念想,而且还那么熟稔地叫着倾城,连她的孩子都知道。

太后宫里的人越来越少。她知道,那些听到太后呢喃的人,是被太上皇秘密处理了。

嬷嬷一路上都在催促轿辇快一些,再快一下,那些太监们走得心惊胆战的,长公主没有开口,他们快了怕颠,慢了又被催,实在头疼。

今日日头有些大,风又没有,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整个皇宫金灿灿的刺眼,空气里都是燥热而压抑的空气,一路上偶尔一两个宫人见到了立马转身低头静候长公主过去了才走,巨大、无声、又空旷的皇城,这种安静让人有些烦躁。

连蝉鸣都没有。

皇城之中,为了避免某一只蝉惊扰了正欲休息的主子,或者主子正巧心情不好,所以一到这季节,就会安排一部分人,将树上的蝉全部抓走。

势必让这种宫城在这样明晃晃的午后,寂静无声。

原本不觉得如何,这一次暮颜却觉得烦躁。这种烦躁带着对未知的本能抵抗,她并不知道理应根本“不明白”她的存在的疯魔了二十年多年的太后娘娘何故在这种时机召见她。

还是这样急促的,宛若临终遗言的方式。

一段路,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很快就到了。南瑾站在宫门口朝着外面张望着,身后跟着太监总管。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脸被晒得有些红,额头上也有细密的汗,见到她到了,上前一步,跨出了宫门,站在外面等着。

轿辇稳稳停下,太监们偷偷松了一口气,正要伸出胳膊搀扶殿下下车,却见陛下已经跨前一步,伸出了手,“回来了?”很亲近很随意的问道。

另一个回答地更随意,只点了点头,淡淡道,“嗯。”

一众太监跪着,大热的天里,冷汗涔涔。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在等你

太后宫中已经没什么使唤的下人了。

只有前去传话的老嬷嬷,还有一个年轻的宫女。其他的下人是不允许进去的,只能负责院子里的打扫和采买。自从太后病重之日起,她就被搬到了更加便于照顾的东厢房。

东厢房通风比较好,又比较阴凉,很适合养病。

老嬷嬷看着陛下带着殿下一路过去,便没有跟上去,悄悄退下了。虽说自己深得信任,但是能不知道的东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譬如……为什么长乐长公主殿下就是太后娘娘苦苦找的那个孩子?明明那个孩子应该在良渚夕颜郡主府。

譬如……为什么太后娘娘明明疯了二十年,并且这些年只记得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却会在这种时候知道了倾城公主?

又譬如……

老嬷嬷缩了缩脖子,赶紧打消了心里的念头。这些念头,太过于危险,她只是一个下人,扛不起,她加快了脚步,左右看了看,只觉得这日头下明晃晃的宫城,也是冷的很。

东厢房门扉紧闭,南瑾推门而进,室内光线暗,屋内的人眯着眼睛看过来。见到来人,也没起身。

“你来了。”太上皇似乎一下老了很多,他坐在床榻边上,看了看凹陷在里面几乎看不到身形的人,回头解释道,“抱歉,你车马劳顿地还未休息就被叫过来,只是……”

“无碍。”暮颜走到病床前,女子形销骨立,头发鬓白,却整理地整整齐齐,她闭眼躺着,呼吸微弱几不可闻,竟有些心疼,本该是最雍容华贵的年龄,如今却行将就木。她问,“太医如何说?”

太上皇微微摇了摇头,神情落寞,有气无力。

那便是回天乏术了。

“她一直要见你。”他的声音有些乏力,也有些不解,这是一个卸下了皇权至尊面对发妻即将天人相隔的事实的男人,“明明她不应该知道的,那些年她早就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倾城,知道你。于是醒来就要见倾城,要见你。”

果然这见,也不是什么好见的。

被叫了这么久的私生女,其实真正意义上来说,她的确是个私生女,不是暮离的,是曾经的夕照帝的。甚至,她那位娘亲因为自己的存在仓促下嫁给她那位爹戴了那么久的绿帽子。

她没有说话。

床上的女子皱了皱眉,轻轻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没有聚焦,她像孩童一般懵懵懂懂地四周看了看,只是因为躺着,触目所及也不过就是淡蓝色的绉纱罢了,最后定在太上皇脸上,似乎有些清醒,开口道,“她……”

入睡前,听闻那孩子要回来了。

她似乎累极,只说了一个字,胸膛起伏间,连喘了好几口气,声音微弱,也不问下去了。

暮颜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娘娘。”

太后下意识朝她看来,一愣,似在探究,然后又回头去看太上皇,呼吸比之方才还要急促些,“她……”

太上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他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朝外走去,经过南瑾的时候,顺带把南瑾也带走了,转身很细心地关好了门。

“我……在等你。”床上的女子偏头看来,费力地说道,“却又害怕你来。”

声音苍老、费劲,像是喉咙口憋了太久,或者是太久没有正常说话,但是,足够正常到一点都不疯魔。连眼神,都很犀利。

这不是一个常年疯病缠身只是偶尔清醒的女子该有的眼神。

暮颜一怔。

“我知道我自己时间不多了。我甚至不知道每一次睡着之后还会不会醒来,这些年……真的是太苦了,那些药渣子浸润进了我的每一寸机理,我的舌头早就只尝地出苦味了。”她苦涩地笑,神色黯淡,慢慢抬起一只手张着枯瘦的五指,宛若慢动作一样。暮颜伸手握住了,她才又一笑,“幸好,你回来了。”

暮颜想起太医说的话,是药三分毒,多年药物浸润,身体已经被破坏了,药石无效……只是,既然不疯,为什么要装疯?堂堂一国之母后宫之主,为了什么需要躲在这深宫之中装疯装了二十多年!

生生吃药吃得病入膏肓!

“我的孩子丢了。丢在他的满月宴上,怀胎十月的娇儿丢失,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种灭顶之灾你如今怕是如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段时间,我的确是跟疯了一样。”

她真的是快不行了,说了这些话累极了,闭着眼微微喘了好一会都没再开口,好像是睡着了。

暮颜另一只手悄悄覆上她的脉搏,微弱,无力,杂乱无章。任何一个蓬勃的生命,都不会呈现这种脉搏。

太后的情况,远比她以为的要严峻很多,能撑到现在的确是奇迹了。

“不用看了,我的身体快要不行了。……我就是为了等你来。”

“您……”暮颜有些动容,这个女子,

“母子连心,我知道我的孩子还在。我始终怀疑是有人故意掳走我的儿子,可是,这巍巍宫城,茫茫人海,我去哪里找那个掳走我孩子的人?”

何况,那日宫宴,进出的何止是文武百官?

那响彻夜空的礼花足以掩盖太多动静。

于是,她开始装疯。这一装就是二十多年,装着装着,连她自己都相信,她是个疯子。

“倾城,是个好姑娘。陛下愧对她了。”她又休息了一会儿,转了换题说道,“这几年,陛下心中对我有愧,对我儿有愧,但其实,他最愧对的是你们母女。”

“你相信直觉么?”她问,笑地有些暖意,“这些年,我暗地里总在关心各国要事,最重要的是想要找到我儿,那一年,你突然出现,良渚将军府的事情,想要知道太简单了,关注的人太多了。”

“你一出现,我就相信,你是倾城的孩子!你回来了!”她说着,似乎兴致盎然,笑容愈发明媚到诡异,她说,“于是,我就开始等你。我知道,你总会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烈的药,最狠的心

病榻之上的女子,脸色苍白地朝暮颜笑了笑,捏了捏掌心里的手,“你来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但有些秘密,在没有确定你有能力承受之前,我不愿你冒险。只是如今……我快不行了。”

秘密?自古知道秘密太多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倾城是为陛下而死的……就像是我的儿,是为了陛下失踪的。我既是他的妻,自然毫无怨念,但是倾城……倾城是受了无妄之灾啊……”她叹了口气,突然说不下去了。

良渚公主倾城,闺名享誉大陆。她姿态高贵却不盛气凌人,她饱读诗书却不恃才傲物,她就像是九天之上而来的神女,完美到挑不出一点瑕疵。

大陆公主不少,有史以来就如同夜空繁星,只是,在历史的长河里,能被公认一声“完美”的,能有几人?所以当她的夫遇到了倾城,爱还是喜欢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

掌心渐渐冰凉,能感觉到被握着的那只手心里,又细密而阴冷的汗满满沁出,暮颜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心中有一种不安,渐渐扩大。一向不愿退缩的心,突然有些不敢面对接下来的真相。

当年倾城府的那一场大火,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

然而如今却觉得,一层层抽丝剥茧,你以为已经接近的真相,其实还是一颗烟雾弹,真正的真相隐藏在哪里,你根本无法透过那浓烈的烟雾看明白。

远在夕照的那个黑袍人,为什么千里迢迢要在别国的公主府放一把滔天大火,而一个树大根深到皇帝都忌惮的皇后母族,何故要为了这个黑袍人铤而走险最终落得满盘皆输的地步?

这些问题,每每夜深人静想起之时,她总觉得有张网,在头顶细细密密地织就,即将笼罩下来。

她没有说话,而是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那是陛下的师妹。”

太后又叹了口气,终于娓娓道来当年秘密。

夕照皇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历代老皇帝封于紫檀匣中,搁置在寝殿牌匾之后,在其驾崩之后新帝才能取出的诏书。

那诏书已近破旧,一看就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交代的是皇室供奉的事情。

皇室有供奉,却更像囚禁,一辈子幽禁在密不透风的黑暗密室里,对着微弱的烛火祈祷诵经。供奉年迈,自知时日无多时,便会自行挑选继承人,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踏出那黑暗密室的时机。

而陛下早年游离大陆拜师学习时,认识了一个小师妹。

年少时的依赖和仰慕,往往会披上“爱”的外衣,那师妹跟着甚至都不太清楚底细的师兄回了“家”,才知他竟是一国太子。

那份被欺瞒的怨怼,在锦衣玉食仆从成群的金光闪耀里,消弭地丁点都不剩了,剩下的满满的都是痴迷。

只是,当时的帝后如何愿意一个没有背景一无所有的少女成为执掌东宫的女主人,而心高气傲的小师妹却早已认定了只能一人一世一双人,别说是做妾,连往后东宫有妾都不愿意。

争执、不理解、矛盾重重,那份披着华美外衣的情愫终于消磨殆尽,年少太子的骄傲让他再看不到往日温婉的小师妹的丁点美好。

越是即将逝去的东西,越想要用力抓紧,而用力过猛最后往往就是满盘皆输。

盲目的少女最终用了最孤勇无回的一招——下药。

对自己下药,也对他下药。最烈的药掺在了美酒里,如同撕开了甜美外衣的爱恨,显得如此机关算尽人心翻覆。

只是,即使如此,帝后依旧不同意。他们需要夕照江山的长治久安,他们需要朝廷的平衡和制衡,婚姻是一项利器。而年少的太子自小习的都是帝王术,当爱已经冷却,他的心中再不复儿女情长,权衡利弊利益得失算地足够清楚明白。

之后,曾经命运的馈赠,开始收回它标好的价码,女子怀孕了,太医们都说是个小世子,女子以为至此高枕无忧终于得偿所愿母凭子贵。

但是,最烈的药,遇到了最狠的心。

皇室嫡长子,必须需要是皇后所生,如此皇位承继才不至于血雨腥风。

一碗堕胎药,被端到了女子跟前,宛若魑魅魍魉齐齐从地狱爬出嗤笑她的天真无知,虎视眈眈地宫女带着恶毒的眼神,一步步上前想要控制她,强行灌药。

她挣扎、哭泣,一人难第四拳,眼看着药就要被灌进去了,却有大波侍卫涌入,整齐划一地站在两侧,低头,弯腰,恭敬等候来人款步而入。

黑袍,大兜帽,看不见脸。他说,这女子腹中胎儿与他有缘,十月诞生后,便要收他为徒,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宫女们停下了手中动作,愣愣地不知道该如何,这时,太监总管过来传话,说是陛下口谕,将女子软禁于此,只待产子之后再行定夺。

……

太后说得断断续续,说一段,歇一会。暮颜很有耐心,她只是坐在床沿,安静地听,偶尔帮她调整一下枕头的位置,或者擦一擦额头沁出的汗。

前尘往事,年少懵懂,骤然看到华丽宫廷云端之上的璀璨,自然被蒙了心。只是,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云端之上稍有不慎,便是失足跌落粉身碎骨。

这道理,她早已明白,自然不会在觉得这故事如何揪心凄美,只是这会儿却有了疑问,皇室供奉的事情她知道,那位黑袍人的徒弟夏之镜,还在长乐宫当过职。

只是……

“夏之镜是那位女子的儿子?”如若如此,这皇室黑暗早已超过了她的想象,正统皇室子嗣,竟成了内务府一名小小的太监?这群人,已经残忍到连自己的子嗣都如此下得去手了么?

那夏之镜他自己……知道么?

“对。你见过他了?”病榻上因着说了太多话,有些气若游丝的女子,却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棍,当头棒喝,令她大惊失色!

这是暮颜,第一次觉得周身冰寒,连血液都凝结的冷。那个少年……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丧钟响起

可以想见,当年为了杜绝这孩子未来知晓身份之后带来的腥风血雨,当时的帝后直接给这孩子安排了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出生,这样一个注定了再无回头路的黑暗人生。

当时的太子是否知道,早已经无关紧要。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其实他就是默许的。

就像默许当初的那碗堕胎药一样。

他的帝王路程里,从来都只有一条康庄大道,路边的花花草草可以驻足低头微笑浅嗅,但很快,他就会转身离开继续前行。

有些选择看似是取舍,其实根本连舍都算不上。

“那……她呢?”暮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音,有些用力过猛的感觉。

知道暮颜问得必然是那女子,太后叹了口气,闭了眼,轻声说道,“听说是失踪了。生完孩子的某个夜里,她突然就不见了。”

本来,一个将死之人的离开,也没人当回事。日子还是一样地过,太子爷还是一样的有了帝后应允门当户对的太子妃。

就是如今病榻上的女子。

“世人都说,陛下是个痴情男子,即使我疯魔二十年,后位还是虚悬,后宫除我之外,再无其他女子。”从方才开始,她就一直闭着眼说话,握着暮颜的手都开始颤抖。

有眼泪从闭着的眼角流出,缓缓的流下,顺着苍白虚脱的肌理,消散在发间。

“哪里是什么痴情,不过是因为,只有我活下来了罢!”这段过往,原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她知道的,可是事后的发展,完全不受控了,大婚之后按照规矩进府的那些妾室,一个个都离奇生病、暴毙,若非她从小被安排着接受了宫廷教育,自小防备心过于常人,恐怕也活不下来。

只是,再多防备心又如何……她的儿,还是丢了……

指尖深深掐进手背,暮颜只觉一疼,嘶地一声下意识抖了下,一下子竟没挣脱,原本连握着都无力的手,这会儿宛若枯树枝紧紧缠着。

最后一句话,太过于骇人听闻,再多太后却似乎不愿意讲了。但是,见过了南瑾失踪皇后疯魔,即使远在良渚的公主府大火之后,还有什么是猜不到的?

一个已经被恨意占领的母亲,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年少最初相识有多么甜美,如今便该有多么恨意滔天。

只是,明明是两个人的孽缘,却让多少人付出了代价?

夏之镜无辜,倾城无辜,她暮颜也无辜,还有那些夕照东宫里逝去的年轻生命,不无辜?

她不想再问各中细节,窗外橙色光芒渐渐西斜,从窗棱间撒下的方形光影里,有蚂蚁缓缓爬过,尘埃起伏间,岁月静好的令人喟叹。

可是,那些隐没在光影之外的地方,却阴寒森冷到宛若寒冬深夜的断魂大山脉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这富丽堂皇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要进来的巨大牢笼,埋葬了多少白骨、见证了多少黑暗人心?

巍峨宫城红黄相间的长廊里,深夜又有多少冤魂在有风穿街而过如泣如诉,孤苦飘零,至今不得轮回?

她推门而出,日光顷刻间洒落,照地她发顶都暖暖的,院子里,原本相顾无言的两个男人闻声回头,那个年长地男人容颜硬挺,眉宇间却是掩盖不住的疲累之色,这些年,见证一个个女子因他遭受无妄之灾,他终是心累到不得不让整个后宫空置……

那个更年轻地男子与之相似的容颜更多了几分漂亮,却不见丝毫女气,黑灰色的瞳孔在触及到她时,多了分温度。他朝她走来,见她面无表情脸色微微发白,皱了眉问道,“可是累了?”

他不知道她们在里面聊什么,但总觉不安。死亡,他的一生见了太多,临死前苦苦撑着要交代的事情必是心中最重要的。

而他直觉这个重要,绝非好事。

额头触及微凉地手,暮颜才似乎回了神,她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无力地说道,“无碍。”

“我陪你回长乐宫,今日好好休息。”南瑾伸手,牵了她的,突然似有所感,低头瞧了瞧,白皙细腻的手背上,赫然四个深深的已经破了皮的指甲印,深地地方已经见了血。

他一怔,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她不愿说,那他便不愿知。

太上皇也走了过来,关心地问道,“她的情况如何?”不用问也知道,太医们口径一致,问一遍暮颜,只是再死一次心罢了。

暮颜叹了口气,听了这段过往,她一下子还没来得及消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终是叹了口气,说道,“您多陪陪她罢……”

果然。

“那你就先回去吧,旅途奔波劳累,今夜让御膳房做些温补的饮食。”他点点头,也不见多失落,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还关心起了暮颜,这孩子,气色的确不好,太医说她体质虚寒药石无效,这段时间估计又累累奔波,还没喘口气又被叫来了这里,怕是累计了。

心下有些不忍,这个孩子平日里总让人容易忽略了她其实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罢了。同龄人都在闺阁里绣花写字弹琴,她却来回穿行各国奔走……太多男子都不及。

暮颜点点头,道了别,和南瑾回了长乐宫,直接以疲累为由,歇下了。

南瑾知她有心事,只是见她歇息,便好生嘱咐了宫女照顾着,又派人去御膳房炖了些她爱吃的红枣枸杞鸽子汤。

只是,那汤到了长乐宫之后,最终也没人喝。长乐长公主殿下这一歇,当晚就没有起来用膳,小平总觉得今日地长公主情绪不对,悄悄开了门进去瞧了瞧,见她背朝外睡着,便也没有叫醒她,兀自悄悄又退出去了。外面很快传来她叮嘱大家轻手轻脚的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她没有看见,背对着门的长乐长公主,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

宛若没有灵魂的瓷器娃娃。

当晚,丧钟就响起了。太后娘娘终于没有熬过去,殁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丧钟响起(2)

太后的丧事办地极为隆重,整个皇城帝都素服举哀,辍朝五日,素食七七四十九日,罢礼乐,宴酒。

风月场所纷纷关门,家家户户都换上了白灯笼,每一条街道都披上了白布,沉默而萧条。

金碧辉煌的夕照皇宫里,

暮颜从那日和太后聊完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有些低迷,不太爱说话,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是这几日所有人几乎都是这般,便也并不奇怪。

只以为殿下是因为太后去世才如此。

只有暮颜自己知道,太后苦苦挨着也要等她回来告诉他的东西,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黑暗的、绝望的人心,谁都很无辜,谁都却并不无辜,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权衡利弊罢了。当年太子天平上,最重的是江山社稷,是储君之位安稳,而当年师妹天平上,最重的是儿女情长。

长达二十年的爱恨,其实最初只是这样的身处两个不同时区般的差异。

我要一颗苹果。你却只有一车香蕉。

烈日当空,碎金日光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的光芒刺目地痛。

无风。院中水池安静地连一次褶皱都没有,树叶花草也是纹丝不动,寂寂无声的世界里,雪白缟素沉闷而压抑。

距离太后去世已经第四天,一应仪式都已经结束了,只是棺椁还停在宫中,日日受着祭拜。如今天气炎热,宫中搬来了大块大块的冰放在屋内,冰窖里往年用来冰镇瓜果的冰,恐怕这几日都要消耗一空。

暮颜带着小平站在院中占了一会儿,才提着裙摆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凉气从瞬间席卷一身,令人午后困顿的精神一震。

屋内没有人,只有太上皇一人,跪坐在棺椁之前的蒲团之上,神思恹恹的模样。

暮颜让小平留在了外面,自己关了门走过去,跪下,叩拜,上香。她每日都会来,每次都是这样,一言不发,沉默着做完这一套流程。

脸上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没有悲欢,墨色的瞳孔,是烛火都照不亮的浓黑。一身黑衣长裙,将原本总是喜欢穿白衣的少女衬地越发瘦削而内敛,腰间只是一根同色绣花腰带,换下了那柄名动天下的岁和名剑。

太上皇偏头看着她,这几日,她来了之后她没有说任何话,对他也是视若无睹,群臣百官的安慰之词她一个字都没说。却似乎能更好的熨帖人心。

这是他的女儿,没有被这世界承认的,他在世上唯一的女儿。

夕照皇室在他这一代,差一点就断了香火,却不曾想上天终究待他不薄,给了他一儿一女,给了这夕照皇室最攻不破的两个手足。

暮颜上完了香,退后一步,没有和以往一样转身离去,看着华丽厚重的棺椁,出声,“她在哪里?”

哪个?太上皇下意识抬头转身看来,微微的疑惑。

少女看着那棺椁,似乎在出神,黑衣墨发,一张素白的小脸上,眼瞳很大,很黑,眼角微微上挑,有些不自知的风情。这种视觉差异有种直击人心的震撼。

“那一日,她跟我说了很多事情……前尘往事我不想管,但是,倾城府百口人的性命,我母亲的性命,还有断魂大山脉的那些冤魂,我不能不管。”她淡淡说着,即使是这样沉重的话题,她也语气平淡,像是在阐述别人的事情,说完,继续问道,“所以,她在哪里?”

震惊。

原来……她都知道。原来……她没有疯。太上皇神色复杂地看向那棺椁,原来,她苦苦等着暮颜回来,就是要将这个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秘密告诉她。

二十多年,无人诉说,装疯卖傻,还要时时被丧子之痛折磨……所以,才会如此形销骨立到药石无效吧。

他闭眼,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若是知道,他何苦苦苦寻子十九载,若是知道,他何苦后宫空悬子嗣无望?

“是真的找不到。”他叹了口气,承认一国之君连个女子都不如被人像只老鼠一样逗弄,是一件很膈应的事情,但是既然说到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最初几年,我疯了一样的找她,心中满满的恨意,几乎是动用了所有力量地毯式搜索,可是没有用……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可是,死亡还是在我身边不断发生……”

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呢?身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像是无边炼狱,鼻翼中充斥着的都是鲜血的味道,滚烫,粘腻,却挣不开,摆不脱,即使现在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绝望和孤立无援。

“我从未想过,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他闭着眼,收手捧着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哽咽和破碎,“当年梨花树下巧笑嫣兮顾盼生辉的少女,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仿佛低语里爬起来的利爪呢……”

“我……我是对不起她,可是……她这样做……这样做……也太狠了啊!”谁能想到,一个女子,差点颠覆了夕照江山。

暮颜闻言,突然很想仰天大笑一声。

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少女,从明媚艳丽的温软春光里,突然之间永坠黑暗?不是你天平上的取舍,不是你选择了这万千江山而舍弃了她,不是你背弃了最初的誓言。

是你自始至终沉默以对端上的那一碗堕胎药,是你默许之下净身房老太监们手下的刀。

凛冽、森寒的刀锋,将她苦苦保下来的孩子推向了地狱的深渊。没有什么比这更狠、更毒的心。

暮颜看着悲怆的、痛苦的的男人,他的鬓发间隐隐有了白发,因着捧着脸的姿势,背弯着,显得没那么宽大和伟岸,就像只是一个脆弱的,痛失了妻子的男人。

那个装疯二十年,暗地里寻子二十年的妻。还有那么多,因为他的旧情无辜死去的年轻美好的生命……包括她的,母亲。

有些东西已经不愿意再问了。

暮颜朝着那棺椁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外面,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无风,令人心情烦躁。

第一百四十七章 走一趟又如何?

暮书墨是第一个发现暮颜异常的人。

这个丫头只是比平日里更安静、更沉默、眼神更淡一点。她每日定时定点都会祭拜一次,进去,磕头,上香,然后一言不发地退出来,除此之外,她几乎不踏出长乐宫。

暮颜很多时候都很安静。

但是,这几天的安静和以往不同。她的眼神更淡一些,若非真的了解的人,都不会发现她的这一点不同。但是暮书墨何其了解这个孩子,她但凡有一点点情绪上的变动,他都能看出来。

暮颜也不瞒着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暮书墨沉默了下,喝了会茶,正巧南瑾来了,当下两个人摆了棋盘,下了盘棋,暮书墨就走了。

南瑾留着用了晚膳。

期间也觉得暮颜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是这事情南瑾属于当事人,暮颜摇了摇头,终究什么都没说。

当晚,暮书墨去找太上皇喝了点酒。

第二天,宫中就传出消息,太上皇因着太后娘娘过世,忧思成疾,一病不起了。

太医们只说是心病,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对策来,宫中白布还未卸下,太后离世的阴云还在皇城上空,太上皇突然也似乎岌岌可危了。

当下,遍寻名医的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无数的人来了,又无奈地走了。

一时间,夕照太上皇病危的消息,经过了这一群群的大夫名医宣传,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大陆四国大街小巷。

也飞进了那高高穹顶。

……

穹顶之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空旷和寂寥。

今日微雨,凉风徐徐,巨大的穹顶在这微雨凉风里,显得格外清冷瑟缩。

紫色的绉纱因着偶尔被雨淋湿,看上去一块块的深浅不一,有些丑陋。

白衣女子还是那般打扮,斗篷遮住了脸,看不清容颜,跪在案几前的蒲团之上,上半身挺地笔直。

身后黑衣人低头站着,黑衣黑袍,双手垂在身前,沉默等在。

风吹进穹顶,撩起他的袖子,露出里面枯瘦的手,手并不大,瘦骨嶙峋的,看着只剩下了皮包着骨。

皮肤上,深浅不一的很多老年斑,一个叠着一个。

“你说……他病了?”女子问道,声音有些冷,带着讥诮,和一些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情绪。

“是。夕照皇室在遍寻天下名医,听说是因为太后过世,忧思成疾,一下子就垮了。”黑衣人回答地格外恭敬,他的声音特别难听,像是生锈的木头锯子生生拉过桌脚的声音,听地人牙都泛着酸。

“哈哈!”女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冷冷从口中嗤笑,忧思成疾?那个男人会因为那个疯婆子地死忧思成疾?他心里除了他的江山和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别看世人都说他如何痴情,为了一个疯女人苦守形同虚设的后宫二十年如一日,呵,也就是那些世人什么都不懂,呵,这话估计,连那疯女人都要笑死!

当年自己年少无知,信了一个帝王的承诺,如今哪里还能不知道,这全天下,最无心的男人就是帝王!

他们权衡利弊,他们谋划人心,他们的任何付出都是为了得到,如今,竟然说忧思成疾一病不起了?哈哈!

黑袍人又低了低身子,那背,愈发佝偻了,他的额头沁出细密阴冷的汗,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淌,簌簌地痒,如同一群蚂蚁爬过。

他压下心底的恐慌,恭敬回话,“应该是真的。暮家那小丫头也在宫里,也是束手无策,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当年,心血来潮找了个徒弟,无形之中保住了孩子一命,可是,那一命,还不如不保,若是他鬼知道,未来自己会落在这个疯女人手里,他一定绝对不会去收那个徒弟。

这个女人,早已经六亲不认,即使自己终究是救了那孩子一命,可是,那孩子后来所遭遇的一切,她都怪在了他的身上。

奈何,自己打不过,反抗不了。谁能想到,一个满怀恨意的女人,能走到这一步!

“哦?自己亲爹都不救?”那女子倒是微微的意外了,要说救不了她是不信的,暮家那小丫头到底有多大能耐,也许以前不清楚,但是这两年来,还能不清楚?

更何况,月蝉那么重的伤她不是也治好了?若真担心,真想治,森罗学院的人早去了。

“太后去世前,她去了,听说两个人独处了将近一下午,然后当晚,太后就走了。”黑衣人垂手,将自己所知,一字不落地回禀了。若是女人都像她一样难缠,这天下,还有男人什么事情?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简直就不像女人!

你见过亲自设局,将自己儿子害死的么?要他说,如今这女人哪里还是为了儿子,根本就是走火入魔了!

沉吟,女子抬头,看向前方,案几上的沙盒里,沙子纹丝不动。更远的地方,紫色绉纱轻轻扬起,露出暗沉苍茫的天际。

这下雨的天,真冷啊……

当年,那些宫女端着堕胎药的碗推门而入地时候,也是这样绵密阴冷的细雨,她看着那碗,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寸寸凝结成冰,然后一榔头敲下,碎成了渣。

她的心就是那个时候死去的吧。

那么她的人么?她的人应该就是在自己的十月怀胎的儿子被抱走,她拖着还未出月子的身子,跌跌撞撞出去找,无意间听到了帝后的安排的时候吧?

夕照皇室太子的长子,只因为母亲身份不好,所以,就被安排了一个注定无后受尽屈辱的一生!

何其狠毒的心!她的儿子,注定要卑躬屈膝,向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下跪请安,注定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

而他,竟没有阻止!竟然就这么默认了!

呵呵……这样的男人,会忧思成疾?她撑着蒲团起身,因着跪地太久于是发麻的腿有些疼,她缓了缓,然后抬头,看着那苍茫天际,痴痴一笑,“既然他以这样的方式邀请我去,那么,走一趟又如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田苗苗进城(1)

太上皇这一病,病了许久。

太医们主张将皇城里的白布撤下来以此来勉强冲冲喜,太上皇没同意,只觉得若是如此,更觉苛待太后,于是,那白布还挂着,这几日雨多,都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几场这样的雨下来,早就变得凌乱不堪,痕迹斑斑的。

暴雨过后,又是明艳艳的烈日,这个南国之地在夏季总显得格外闷热和难熬,连一只知了都没有的皇城,午后总显得格外压抑。

而今年的夏季,因着太后辞世,更是一点礼乐之声都听不到,整个皇城就像是一个闷热的无声的巨大蒸笼,无形中让人觉得格外暴躁。

城门守将们在这午后昏昏欲睡,这几日来往行人很少,他们也是清闲,找了个稍微阴凉的角落里拄着长枪昏昏欲睡,统领也不管,由得他们清闲去,左右没什么大事,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如此想着,左右看了看,的确是寥寥数人,还都是每日都要进出城的熟面孔。

道路尽头,走来一个女子,穿着青灰色的麻衣布袍,头上包着最常见不过的同色布头巾,露出几缕灰白的发丝,脸看着却并不老,她走路的时候有些踉跄,精神似乎却是极好,走地不快也不慢,还有些让人觉得优雅。

以前从未见过此人。

守城统领在这一守就是数十年,只要走过的脸他都有印象,而这一张脸,的的确确是从未见过。

如今,也算是多事之秋,太后辞世,太上皇病重,除了大夫名医之外,鲜少放外人进来,可是这个女子,看着也不像是大夫。

他拎着长枪,站到了城门口,等她。

走近了才发现,方才远远看着灰白头发的女子,比之自己想象中还要稍微年轻些,只是,也不知道这头发如何就这么年轻便白了。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来,微微一愣,继而温和地一笑,笑容浅浅的,令她原本有些平凡的脸看起来生动了不少,守卫统领猜想,这女子更年轻的时候,该是很美的吧。

不过,做守城的,人来人往最不少见的就是貌美女子了。他咳了咳,伸手,肃着脸问道,“文牒呢?”

那女子还是温和一笑,将怀里的文牒双手递过来,微微弯了腰。

统领脸色缓了缓,翻看了一会文牒,是个邻镇的女子,叫田苗苗,见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便随手递了回去。

田苗苗双手接过了,又鞠了一躬,问道,“官兵大哥,不知道这大夫去哪里报道,才能见到太上皇?”

“你是大夫?”统领微微诧异,又上下左右无死角地端详了她一阵——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夫。不过,都城之外的一些赤脚大夫也的确只是有个三脚猫地开药功夫,别的也是没有的,估计这女子也就是这类型的,没什么真本事,却奔着那巨额赏钱也要来试一试。

他心底微微嗤笑一声,城门口太阳大刺刺晒着,热浪一股一股席卷而来,饶是再有耐心,也被这热度熏得只想找个阴凉地儿,他随手指了指,说道,“朝前走,第三个路口右拐,找万品楼掌柜。”

这一点也甚是奇怪,以往都是有侍卫守在布告前的,来一个带一个,这一次倒是省事儿了,布告张贴满了大街小巷,侍卫一个都没有,只说找万品楼的掌柜……

一时间,早就家喻户晓生意火爆的万品楼,有一次成了茶余饭后讨论热点,百姓都在猜测万品楼背后一定是皇家。也因此,一些想要见陛下或者长公主的人,去万品楼吃饭的次数就更多了,总期盼来个偶遇什么的……

思绪跑远了的统领被一声“谢谢官兵大哥”唤回了神,女子还是那温和无害的模样,鞠了躬道了谢,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统领看着那女子背影,回忆起方才看到的脸,很普通的一张脸,一转身,竟似乎有些记不住,只记得笑起来的时候才有些生动。

他晃了晃头,想着自己也是奇怪了,这些日子来风月场所都纷纷关门,一个都不敢开,这时间一长,怎么地看个女子都觉得美呢……他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城门口。

那女子沿着侍卫统领指的方向走,其实不问也看得到万品楼三个烫金大字在日光中耀眼璀璨到夺目,在路口老远就明晃晃地刺眼,这个时候已经是午后,可是从大开的红色镶铜钉大门看进去,里面依旧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女子似乎怔了怔,站在街口看着那三个字出神许久,微微仰着头,青灰布巾包裹的头发里,跳脱出几缕灰白的发丝,这女子长得极为普通,偶尔路过的路人根本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一看就是个外乡人,帝都女子一个个都格外注重保养,这种天气出门,大家小姐夫人们都会带着丫鬟撑着伞,若没有这样的条件,也会纱巾蒙面带着大斗笠,绝不会这样大刺刺站在太阳底下暴晒。

她兀自抬头看来许久,脸都被日光晒得红红的,肌肤也是粗糙。看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低了头,眼神里闪过明灭的色泽,却还是没有表情温和无害的模样。

店小二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还穿梭在万品楼济济一堂的客人之间,自从入夏以来,万品楼又推出了解暑凉茶,所以即使是午后,客人们也是络绎不绝的。这种时候,一个其貌不扬打扮也甚有土味的女子站在门口,这些个终日穿梭在达官贵人群的小二们都没有太注意。

那女子也没有脾气,走到距离自己很近,刚上好茶准备离开的小二跟前,问道,“小哥,请问你们掌柜的在么?”

店小二这才打量起眼前的女子,青灰色长裙,布料粗糙,头上同款头巾,看脸挺年轻,头发却白了,跟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很温和,可是底气似乎也略有不足,两只手还在无意识的搓着。

这样的人,吃不起万品楼的凉茶。只是,万品楼素来没有店大就瞧不起人的风俗,当下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有什么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田苗苗进城(2)

语气其实并没有多好。甚至带上了无意识地冷。

这几日太忙,自然少了几分耐心。

女子似乎并未察觉这份冷,只是稍微弯了弯腰,说道,“我是大夫,守城统领大哥说来这里找掌柜的就行。麻烦小哥帮我通报一声。”

自从太上皇病倒以后,倒的确是时常有大夫找过来,他们已经不足为奇了,只是……这女子是大夫?怎么看都不像啊!店小二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暗自嘀咕着什么转身进了后院找掌柜的去了。

掌柜是个已过中年的大叔,长得潇洒儒雅的模样,听了店小二的描述也没有丝毫怠慢,放下手中的账册就起身迎了出去,店小二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其实主子心里要找的就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夫”,而不是什么真的神医。

宫中那位,好着呢!

他一路出了后院,到了大堂,大堂里和每一日相同,人满为患,再热的天气也阻不了这群人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万品楼的热情,熙熙攘攘里,倒也没人关注门口那个有些拘谨的女子,就算是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囊中羞涩罢了。

但是掌柜的几乎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眼前一亮,上前一步唤道,“这位夫人您好,我是这里的掌柜,请问又什么事么?”

全程都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因着她的模样而有半点轻视。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然后温和一笑,说道,“我是大夫,守城大哥让我过来这里。”

掌柜点点头,这女子其貌不扬,打扮很土很旧,笑起来也是温和无害,和主子要的形象格外接近,的确是个转身就想不大起来长什么样的女子。

他点点头,温文尔雅的模样,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学者,而非一个逐利的商人,他转了身,朝里走去,边走边回头对那女子说道,“那跟我来吧。”

后院并未对外开放,院子里还有一些暮颜私人的东西,和一些信鸽,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个女子去后院,掌柜的只是将她带到了后厨,简单询问了几句,让她辨认了一些厨房里刚刚采购的草药,问题简单,几乎是每个大夫都需要懂的基本知识。

女子回答地认真又拘谨,期间双手都在不自在地搓着,带着点讨好的笑容,有几分卑躬屈膝的味道。

掌柜的不动声色观察着,总觉得这女子有些捉摸不透,说她是主子要找的那个人吧,又似乎真的只是一个邻镇普通不过的大夫。他叹了口气,觉得也许终究是自己还没有主子厉害,看不出来吧。

他暗地里叹了口气,带着女子走出了后厨,一路去了府尹那,府尹又带着女子去了国师那,国师才带着她进了宫。

所有人似乎都不太愿意相信,这个女子是个大夫,更何况还是个能够治好皇帝陛下的大夫,只是长公主交代过,但凡有大夫医者自荐,一定不要以貌取人拒之门外,真正的医术是看不出来的。

此话甚有道理。就算没道理,长公主的话也是必须听得。

而且长公主还设置了赏金,若能治好必然是天价,就算没有治好,也是有“劳务费”拿的,而鉴别大夫的问题又真的格外简单,只要是大夫,基本都能知道所以每天找到这里来的大夫特别多,有些明知道自己根本没多少医术,但是冲着那劳务费,也是要走一趟。

这女子恐怕也是这样的。

就算是带着她进宫的国师都觉得,这一次长公主真的是病急乱投医了。若寻常大夫也能治得好,宫中那些个太医还有什么用?

而且那据说“正在路上赶过来的”森罗学院的学子们,至今也没有赶到,也是最奇怪的地方。而且和面对太后不同,太后去世后,长公主虽然没什么情绪,但是每日祭拜真的是定时定点一看就是放在心上的。

可是这次,长公主除了第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好么?就算是第一次来,也是把了脉,淡淡说了句,“陛下忧思成疾,只是这心病还需心药医,本宫也是实属无奈。”

就走了……

思及此,国师只觉得这次整个事件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再回头看了眼这女子,这一日奔波下来被晒得通红的粗糙的脸,青灰色袍子加头巾,局促不安的模样,灰白的头发,行走间露出来的鞋子鞋底都快摩没了……这样一个女子,就是个乡野妇人啊!

就算是个大夫,也就是乡野之间治个头疼脑热的吧?能顶个什么用啊!他是何苦这几日日日顶着这火辣辣的太阳来回奔波着?

再想想那长公主,必然是在长乐宫里悠哉哉吃着冰镇梅子汤,或者冰镇西瓜,听闻这几日万品楼到了下午就派人送吃的来,还是掌柜的亲自送,如今掌柜的出入宫门都已经不需要令牌了。

哎……

国师无奈摇头,如今这位陛下……长公主就是他的逆鳞,一切都是顺着来,谁都说不得半句不好。

就像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

“你叫什么?”方才粗略翻了翻那文牒,竟一下子没记住名字,就跟这人一样,转身就不太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那女子跟在身后,又低了低头,恭敬回话,“回大人,草民邻镇田苗苗。”

“是个大夫?至今行医多少年了?”

“回大人,草民行医五年了。原是夫家做的营生,夫君过世后,草民就接了手。”还是那声音,带着不明显的局促。

得!还是个半路出家的!

看来今天又是个冲着那点“劳务费”来的,也是第一次听闻这劳务费,凭白丢了国库许多银子,虽然每个人领的不多,可是你看看都来过多少人了啊!

叹了口气,为这儿戏般的举动无奈,叮嘱道,“等会儿见了陛下,好好诊脉,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看的东西别看,不该听的更是一点都不能听。记得了?”

叮嘱的话,有些寒凉,在这夏日午后,冰水般浇地人一激灵。

身后女子低声答应,“是。大人。”

第一百五十章 民妇田苗苗,夫君已故(1)

一路再无言。

一个是被这火热热的天气和这无奈的差事搞得不愿开口,一个是低眉顺眼跟着,不敢开口。

别说开口了,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路过的太监宫女对这一段时间来一直在发生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一个个对着国师行了礼低头走自己的路,至于太上皇寝殿里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太上皇的寝殿近在眼前,门口严阵以待的卫兵庄严肃穆的表情,站成两列,手握长枪,枪头金属在烈日下刺痛了眼。

那女子,突然缓了缓步子。

“跟上。”国师没有转身,只是说道,步子也没有停。

卫兵齐刷刷收了长枪,后退一步,恭敬行礼,“国师大人。”

“嗯。本官带来了一位大夫,请通报一声。”国师客气有礼地看向队伍尽头,说道。

那侍卫转身走到廊下去敲门,同开门的小太监低声说了些什么,小太监点点头,转身走进去,没一会,又出来了,对着国师鞠躬,侧身,让开了路。

“跟上。”见状,国师抹了抹额头被晒出来的汗,回头对着身后女子说道。

那女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看得到她发红的额头,她低头称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上。两边长枪似乎对她影响很大,她很胆怯。

至于寝宫的金碧辉煌,她根本没有胆量去欣赏,低着头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穿过了珠帘,穿过了明黄的绉纱,一路到了龙床跟前,她才悄悄抬了头,又瞬间低下了。

和外面的酷热相比,寝宫里放置的冰让人四肢有些冰凉。

她的动作太细小,国师都没有发现。他对着龙床里似乎睡着了的人说道,“太上皇,大夫来了。”

“嗯……”龙床里,精神极度不佳的男子疲惫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眼国师,又看了眼低头的女子,说道,“抬起头来。”

语气很淡,却无端让人很有压力。

那女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那几缕掉出来的灰白的头发因着脸上被晒出来的汗而黏在了脸上,显得土气又脏乱。

太上皇不动声色暗地里叹了口气,失望渐生,“把脉吧。”

暮书墨说,她这些年来都没有淡去的满腔恨意,恨极,爱极,恐怕这份感情到了如今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骤然听到自己病重甚至病危,她一定会来。

可是这些日子过去了,大夫一**地来,又一**地走,她却始终没有出现。

手腕上落下一只有些冷汗的手,那手似乎有些颤抖,因着主人的害怕而颤抖。

太上皇下意识地看向那手,和这女子给人的感觉一样,粗糙,皮肤有些黑,像是很多年辛苦劳作下来的手,典型的外乡农妇吧,满满的烟火气。

心中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灵动,可人,喜欢甜甜笑着腻在自己身边,师兄师兄地叫。即使知道了自己身份,也喜欢叫师兄,她说,因为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称呼。

他仿佛累极,收回目光不愿再看,只是突然余光中瞥到了什么,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脑仁里,转到一半的脖子突然就僵住了动不了,然后,倏然回头,死死盯住那农妇手腕——

青灰色的粗布麻衣,边缘都已经起了毛边,因为清洗了太多次,泛着白。

那农妇因为给他把脉,伸手的动作让本就不太长的衣袖又向上拉了拉,露出一小截手腕,和衣袖相连的部位,露出半个火苗印记!

有些冷。似乎是寝殿里的冰块放太多了,连被子下的身体都有些空落落的冷。

他下意识就要起身拽开那袖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僵了僵,又跌回去了,叹了口气,“所有人退下吧……”

国师一愣,这是第一次,太上皇让人退下,虽不明所以,还是低头退下了。

一推门,火辣辣的热浪扑面而来,他伸手遮了遮,叹了口气,离开。

如今,长公主的行为他看不懂,陛下的行为他看不懂,太上皇他也看不懂……

寝宫里,门应声关上的那刻,太上皇再也忍不住了,刷一下起身,伸手撩起那衣袖,又是一愣——不一样。

并不希望的印记,眼前这个只有露出来地一小段,里面空空如也,而她的不同,她是一整个艳丽的火苗。

失望……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巨大的希望之后的绝望。

是啊……她怎么会来?她怎么因为自己病重地一个消息,便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涉险……

“太……太上皇?”那女子吓地手猛的一缩,修剪地很圆润的指甲猛的划过手腕,印下红红的印子。

她吓得刷的摔在地上,整个人就势匍匐在地,身体抖得剧烈,一句话不敢说,连呼吸都不敢。

“你……”

心中愈发觉得自己实在荒唐,因为一个红色印记就大惊失色地以为她来了,呵呵……她恐怕在哪个角落,乐呵呵等着他死亡的消息吧!

突然觉得有些失落,什么都没了性质,他挥了挥手,叹了口气,“你出去吧,让太监进来。”

已经吓得快心悸的妇人以为自己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难逃了,谁知道这样轻飘飘的就被赦免了?

当下,感激涕零地半起了身,行了礼,麻溜地退下了。

太监等在门口,见她脸色苍白满脸惊惧未退的模样,吃了一惊,虽然太上皇近日来似乎有些烦躁,但是还没有发过火,也不知道今日如何这般反常。

有些忐忑地猫着腰进去,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田苗苗站在门外,看着站着笔直的两排侍卫,脸色又颤了颤,深呼吸了两口气,提起脚步朝外走去。

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间或还有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传来,在沉闷的燥热空气里有种压抑的心悸。

很快,全身黑色铠甲装扮的士兵们,守在门口的侍卫们转身,双手握拳敬礼,然后转回来,严阵以待。

田苗苗一愣,就见当头的黑衣士兵上前,朝她说道,“长公主有请。”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民妇田苗苗,夫君已故(2)

夕照宫廷,并不是所有侍卫都可以穿黑衣。

黑衣,在暮颜被封为长乐长公主之后,黑衣侍卫,执长剑,右肩膀有个小小的“颜”字,是独属于长乐长公主的亲卫,直接受长公主管辖,关键时候可以摒弃陛下指令。

没有人知道的是,这些人的右手胳膊上,都有一个小小的,装备着剧毒银针的手弩,从不见人,一旦示人,必是腥风血雨的死亡。

这一次,来了十个亲卫,连太上皇门口的士兵都要转身行礼。那最前面的黑衣士兵面色严肃,上前,对着田苗苗说,“长公主有请。”

田苗苗一愣,还没从方才的惊惧中回神,就突然又听说长公主有请。她不过一介妇人,“太上皇”、“长公主”这些词,对她来说太过于遥远,只知道自己是需要顶礼膜拜的,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存在。

她这一愣,反应就慢了一拍,她面前那侍卫便不耐烦了,皱着眉用长枪拍了拍她的后背,喝道,“还不快些过去!”他并未用力,田苗苗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她慌乱中直起身子,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走到那黑衣侍卫跟前,黑衣侍卫看着这一幕,什么话都没说,掉头就走了,剩下的黑衣侍卫等着田苗苗跟上,也掉头走了。

寝殿内。

太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为什么方才那大夫出去前这般惊魂未定他也不知道,只是,外面似乎想起了什么动静。

“怎么了?”龙榻上,太上皇有气无力地问道,他闭着眼,似乎挺累了。每一次大夫走了,陛下基本都是这个状态,很失望,很累。

太监听到他问话,赶紧去开了门出去看,正好看到黑衣侍卫离开,便低头进来小心回话,“回太上皇,是长乐殿下的亲卫,带着方才那位大夫离开了。”

以往也没这事呀,怎么今日这怪事层出不穷的。他兀自在心里猜测着,再看陛下,疏忽间张大了眼睛,急切问道,“谁?”

那太监一愣,太上皇的病……?

明明每日都快起不来了,气若游丝地躺着,偶尔能好一点,起身用个膳,大多数时候都已经需要人喂了。

怎么地这会儿突然好像……就像是……后面的词他不敢想,赶紧敛了心神,低声回道,“长公主的亲卫,过来带走了那大夫。”

暮颜?!她发现了什么么?

心中有些期待犹如隔靴搔痒,隐约存在,却又不真切,又似乎有些害怕,明知道那个女子必然不是她,可是万一呢……万一是她乔装了过来的?一旦被暮颜发现,她必定活不下去!

可是,自己却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起身过去,如若不是,这场戏还是得演下去的,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招了招手,对着那太监耳语,“你去长乐宫……现在就去。如若……如若……一定要把那大夫保下来。”

如若什么?他不能说,那太监也知道不能问,这一次的事情太诡异,知道太多没什么好处,只知道太上皇要保人,当下低头,后退,一直退出了门外,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快步朝长乐宫走去。

……

长乐宫里。

长乐宫湖心亭是最近搭建出来的,原本没有,只是如今越来越热,陛下吩咐在湖心搭建了一个湖心亭,新建的亭子都是以翠竹搭建,新鲜的味道还充斥在空气中,透着微微的凉意。

翠绿同款色绉纱阻隔了大部分的光线,湖风阴凉,这个季节很是舒适。

明显的,长公主越发地爱在湖心亭里休憩喝茶看书。

这会儿,长公主随手捧着一本书,书页却没有翻动,手边的茶也已经一炷香的时间没有动了,那茶是万品楼掌柜送来的解暑凉茶,还有冰镇西瓜,很是新鲜,只是殿下也没有吃。

她……似乎在出神。

至少,小平觉得是。跟着殿下时间久了,多少也摸准了这位很多时候都比较安静的殿下,她其实脾气很好,他们宫人只要不犯错、不多话,月钱赏赐从来都不少,她养尊处优,一应生活饮食都是最好的,即使是后宫那几位妃子都比不上,就看每日万品楼送来的吃食,还有陛下的赏赐就知道。

但这位殿下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就好像……即使没有这些,这位殿下也不在意。比如这个亭子,若非陛下发话,殿下是不会找人修建的,天气热了,她便在书房里看书。

就是这样万事抵定,任何时候都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是今天,殿下的心……不在书上,不在长乐宫。

一直到了是个黑衣亲卫朝这里走来,长公主殿下“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换了一个姿势,撑着线条姣好的下颌,饶有兴趣看向朝这里走来的人,小平才确定,殿下的心,今日在那里。

田苗苗今日走了很多路,一路都是晒着来的,这会儿脸通红通红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她也没有擦,两只手握在小腹前,指甲抠着掌心,掐着深深的痕迹。

那疼痛感似乎能让她淡定一些。

“殿下,人已经带到。”黑衣侍卫上前,抱拳,行礼。腰间佩剑没有剑鞘,反射的光正好射进低着头的田苗苗眼里,激地她一个颤抖,就跪下了,朝着那方向就喊道,“民妇田苗苗,参见长公主殿下。”

人都没看见长什么样,没敢抬头。

暮颜挥了挥手,淡淡说道,“辛苦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黑衣人转身,整齐划一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暮颜坐在凉亭里,看着跪在凉亭外的女子,低着头看不见容颜,看身形似乎很是害怕,微微颤抖着,两只手握在一起很用力,关节都泛着白。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叫……田苗苗?夫家姓田?行医多少年了?”

那女子又一个磕头跪拜,膝盖下的地面有些微微地发烫,“回殿下,是的,民妇夫家姓田。行医五年了,夫君亡故之后民妇便接替他做了镇上的大夫。”

“哦……”拖长了音,似乎在思考什么,暮颜低低重复,“田苗苗,夫君已故。”

“是……”那妇人低着头,低声说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问谁要一个公平

“你夫家……不应该……”暮颜还是支着下颌,似乎有些困惑,不谙世事一般问道,“姓夏么?”

跪着的妇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说道,“民妇夫家姓田,并不姓夏。夫君是人微无福之人,应该无缘得见过殿下的。”

“嗯。”暮颜似乎想了想,点点头,道,“见到的确是不曾见过的。只是曾在宫中见过一个小侍卫,和夫人您极为想象,只记得姓夏,故而有此猜测。”

她看着那妇人的手,相握在一起的手极为用力,搁在跪着的大腿上,指节处根根泛白。

“殿下莫要说笑了。”那妇人似乎有些忧愁和苦涩,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大胆了几分,“说笑”二字原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的,她说,“夫君走得早,民妇至今为止不曾生育,哪里能有那福分,做一个……侍卫的母亲。”

即使是宫中一个再不起眼的小侍卫,走出去也是普通人家的骄傲,毕竟这是最接近帝王的地方,这背后代表的机遇,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万一陛下路上偶遇留了个好印象,之后飞黄腾达并非难事,哪怕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那妇人都快要匍匐于地了,说地真实恳切。

暮颜却并不领情,嗤笑一声,“说笑?本宫什么都会说,独独不会说笑!”

日色似乎都淡了些,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湖水的潮意和若有似无的腥味,长公主殿下的声音冷了点,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是这一点冷,已经让那妇人瞬间匍匐于地,一声都不敢吭。

手,下意识地抚上那个红色印记。

然后一怔,冷汗就下来了。

“呵……”暮颜看着她的反应,轻轻笑着,笑意温软而美好,她起身,款步而下,走到妇人跟前,轻轻蹲下,“你以为……本宫还会让狩猎场的事情,再次重演么?”

幻象。

夕照皇室供奉的徒弟,是夏之镜,而自己要等的女子,是夏之镜的母亲。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么皇室供奉为何这么就找不到,极大可能就是和夏之镜的母亲是同盟。

所以,她敢孤身一人深陷进宫,必然有所依仗,幻象就是最好的武器。

只是狩猎场之后,她发现这些幻象始发条件是沙土……所以……她把地点,选在了湖心亭。

是的。湖心亭不是因为陛下觉得天气炎热为了长公主殿下更好的避暑,而是为了这一场困兽之斗。

这是他们的猜测,即使没有猜对,暮书墨也已经带着他的尖端暗卫们隐没在岸边,湖心亭中逃生总要上岸吧?上岸之后,等着她的就是刀剑加身。

更何况,还有她设计的淬着剧毒的……银针手弩。

今日的这位“田苗苗”,早已插翅难飞。

妇人闻言,终于不再做任何伪装,抬头看来的眼神里,含着满满恨意!那原本平凡到几乎让人记不住的脸,此刻狰狞而狠辣。

“你为什么还活着?!”她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你为什么还能找到他!”她以为已经两全,即使当年那孩子还活着,可是只要找不到他,夕照皇室就要断在这一代了,她要他看着,看着他选择的万千河山因她而毁,因被他亲手舍弃的自己而毁灭。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

可是,谁曾想到,她还活着?不仅活着,她还找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夕照皇室当年丢失的太子爷!而且令人愤怒的是,他们活得一个比一个好!

只有她的儿子!

只有她的儿子,在这内务府里,做着任人鞭打的小太监,对着老太监都要卑躬屈膝俯跪迎合,明明,明明他也是这个国家的皇子!

蹲在她身前的女子,人人都说是这大陆最尊贵的女子,皇后都比不上,可是,她和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么?夕照皇室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却封了一个长公主,受尽荣宠,瞧瞧这一身流光锦缎华服,哪个女子用上过了?

凭什么?!

“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也想问。”看着眼前疯魔的妇人,“太医们都说,我天生体寒,药石无效,良渚人人都知道的丹田破碎的废物,我为什么还活着?”

少女声音清越,她伸手抓起妇人手腕,轻轻抚摸上面的红色印记,她不知道这个印记是什么意思,但是方才,她就是摸了这里发现情况不对不再掩饰的。

“如今,你也问我,为什么我还活着……只是,我还活着的原因,你不知道么?”少女起身,看着匍匐在脚边的妇人,嗤笑,冷冷说道,“因为母亲英灵未得到宽慰,因为倾城府百口人还在世间游荡他们再求一个结局。因为断魂大山脉里那些灵魂还是无墓无碑无人祭拜!”

她一开始说的很平静,越说越激动,说道最后,笑容惨烈,眼神在眼眶里久久不曾落下,“你只记得你的儿子,你只记得命运对你的不公!可是,冤有头债有主,那个男人就躺在那儿,你去啊!你去报你的仇啊!”

“倾城府去向谁讨要一个公平?!断魂大山脉里的死士向谁讨要一个公平?!他们嗷嗷待哺的子女向谁讨要一个公平?!而我,一声声的私生女、废物,我破碎的丹田,冰凉的血液,又要向谁讨要一个公平?!”

她不是矫情的人,也不是脆弱的人,这些年来从未因此抱怨过任何,可是,看着这女子嘶声力竭的质问,那些深埋心底的情绪,突然如同冲破了堤岸的洪水,一泻千里。

“你么?”

两个字的质问,带着浓烈的嗤笑,能感觉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几乎燃烧起来的愤怒,妇人仰头看去,少女低头俯视的墨色瞳孔里,一点点幽蓝色的光芒充斥起来,宛若千年寒潭深处黑暗无边里的不化冰凌。

她,突然觉得畏惧。

那畏惧不是对死亡的畏惧,她早已不怕死,也不是对上位者的畏惧,而是对无知世界的本能恐惧。这个长公主……太可怕。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希望,总要有失望的嘛

“来人!”暮颜沉了声,岸边,一瞬间涌入一批黑衣铁甲的战士,他们手握长剑,整齐划一又井然有序地走进了这湖心凉亭,沉默站在田苗苗身后,在这盛夏午后,只觉得气势骇人。

剑身泛着金属的色泽,和湖面上碎金般的日光相呼应。

暮颜看着跪在地上恨意满满的田苗苗,突然间觉得有些疑惑,二十多年,倾夕照举国之力,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女人,就为了一个连真实性都尚待考证的传闻,就这样孤身一人前来这深潭虎穴么?

这么浓烈的情绪,到底是恨,还是爱,她自己还分得清么?

这个女人身上,浑身上下都是矛盾。

她蹙着眉,准备先将人收押起来,再去拷问,挥了挥手,身后侍卫上前两个,一人一只手,将她拎了起来,她也不反抗,只是恶狠狠看着暮颜,似乎要将她看出一个窟窿来。

暮颜挥了挥手,那些侍卫领命,准备转身带人离开,岸边,匆匆而来了一个太监。

那太监低着头,疾步而走,一路沿着湖心亭弯弯绕绕的小桥走来,步子细碎,迈步却极快,一会儿就走到人群这里,一看被侍卫拎着的田苗苗,暗道幸好来得及,擦了擦跑出来的汗,在人群外高声喊道,“殿下,请手下留情。”

这太监,暮颜认识,是太上皇身边伺候着的。

所以这是太上皇突然想要饶她一命了?

她不说话,招了招手,那群侍卫又转了回来,却没有放下人,也不理会那太监。他们是隶属于长乐宫的侍卫,直接受长公主管辖的,别说是太上皇了,就是陛下身边的太监,也没有权利来指手画脚。

那太监一见,急地跺了跺脚,低着头走到暮颜跟前,跪了,行礼,“老奴见过公主殿下。”

“嗯。”彼时,暮颜正站在凉亭的台阶上,长长宫装下摆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少女身姿挺拔,她抬了抬手,并未看那太监,只淡淡吩咐,“起身吧。”

那太监谢了恩,起身,弯腰,拂尘在手肘处微微随风拂动,他恭敬说道,“殿下,太上皇请殿下手下留情。”

说完,只觉得脑门上压力骤增,冷汗簌簌地掉,脊背上粘腻地宛若上万只蚂蚁再爬——长公主殿下明显是生气了,这气势,和陛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着实令人胆寒,那眼神,宛若实质般,沉沉压在头顶,让人透不过呼吸。

“哦?”暮颜嗤笑一声,淡淡的,声音很低,瞬息之间就消散在了空气里,身后小平却突然之间浑身抖了下,这样的长公主,连背影都让人觉得冷。

她的周身似有蓝色的雾气氤氲,小平诧异之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却是没有了,方才仿佛只是错觉,她还是那个很多时候都安静随和的殿下。

“手下留情?那太上皇可知……我抓的这人,所犯何罪?”她问得很温柔,低声软语很好商量的模样。

太监又低了低头,他哪里知道,太上皇只说,如何要保住这人,这人是谁他都不知道,哪里知道所犯何罪?于是他沉默。

“夕照有律法,杀人者,死刑。”最后五个字,散发着彻骨的凉意,她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那太监,指着被侍卫架着的女人,淡淡陈述,“这人身上,背负着几百人的性命,如何死都已经不为过。如今,太上皇说,要本宫手下留情?那你倒是回去问问,这……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这位女子又是何等身份,要本宫宽恕她身上的累累血债?”

心中咯噔一下,那太监便知今日这差事得黄,这女子明显和长公主有血海深仇啊,这样的情况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保得住的?恐怕陛下过来都不一定保得住!

不对……陛下过来说不定是来递刀子的,还得递一块帕子给长公主擦擦手……

只觉得今日这差事,实在艰难,冒着汗地寻思有什么对策,可是实在是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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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这是?”暮书墨在岸上看到这边情况似乎有些复杂,过来看看,那太监他不认识,挑眉问道,“这是谁?”

暮家三爷,在这皇宫里也算是半个主子,虽然不住在宫里,但是进出一向如入无人之境,宫门侍卫各个都认识,从不阻拦。

当下转了身,鞠躬说道,“回三爷,老奴是太上皇身边伺候着的。”这一转身,背上的衣服移动间,只觉得阴凉粘腻。他悄悄抽了抽肩膀。

暮书墨看着这太监,他家小丫头不开心了,于是他也不甚开心,冷冷问道,“太上皇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装病是一起出的主意,怎么人出现了,又有异议了?

能不能不说?

那太监低着头,迟疑,说出来肯定暮三爷也是勃然大怒,到时候又是自己遭罪,不说出来……还是自己遭罪。他无声喟叹,觉得今日流年不利,怎么就轮到自己当值呢,“回三爷,太上皇希望殿下能够手下留情。”

难怪……

他看着这太监,冷笑,这太上皇也是个举棋不定的,自己老婆孩子都被人砍了这么多个了,还念着旧情。

他无所谓笑笑,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越过那太监,风姿绰约地走到暮颜跟前,用折扇替她遮了太阳,才笑道,“希望?那你去告诉他,既然有了希望,总要有失望的嘛……”

说完,又低头看身旁的暮颜,虽然暮颜身后有婢女撑伞,婢女撑得远,其实没有太大效果,这会儿脸上被晒得微微发红,不由得劝慰道,“何苦为了这么一个下人生气,大不了一顿板子出出气罢了。”

他说的轻飘飘,那太监却是一阵胆寒——这话,大不敬啊!谁敢让一位太上皇“失望”?

“怎么?还不带下去?等着我亲自带么?”暮书墨冷冷瞥了眼黑衣侍卫,挥了挥手,这些人都是经过了他暗卫的训练方式训练过的,除了暮颜,最听暮书墨的话,当下,带着人就下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受待见

那太监眼睁睁看着黑衣侍卫带着人下去,只觉得万念俱灰……什么时候太上皇的话,这么不管用了?难道不是应该连陛下都要斟酌一二的么,怎么到了长乐宫,是个人都敢违抗?

而且还是根本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

瞧瞧说的那都是什么话,有了希望,自然会有失望?谁敢让太上皇失望?

原话自然是不敢说的,这暮三爷有胆子说,他还没胆子转述呢!正垂头丧气地想着回去该怎么回复,头顶上方,少女冷冷地开口,“怎么?还等本宫……请你用午膳么?”

浑身又是一颤。只觉得这炎炎烈日下,阴风嗖嗖,温度都立马降了好几度。

是谁说,长公主殿下和善亲民好说话没脾气的?这板着脸的样子,明明比陛下还恐怖!气势也是很盛,像是久居上位者的模样。他心下胆怯,今日这差事两头不得好,当下赶紧行了礼躬了身退下了,这走出许久,周身的压力才消退,才猛然发觉,背上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暮书墨看着他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一声,才揽着暮颜往亭子里走去,念叨着,“也就你了,为了这么个下人动肝火,哪里值得?若是看着不顺眼,一顿鞭子打发了也就是了,何苦!”

说着,对着跟进来地小平吩咐道,“你也是个没眼力见的,主子生气的时候,不会上去把人绑了揍一顿么?”

……那是太上皇身边的太监,她有几个胆子把人家绑了?还揍一顿?

“没动肝火。”暮颜缓了神色,款步走入凉亭,吩咐小平,“去备些点心过来。”

小平赶紧停了心中腹诽,像是突然得了宽恕一样地逃也似地离开了。

暮颜叹了口气,在凉亭里坐下,就算是动肝火,也不是对着这个听命令办差事的太监,她只是替自己那位母亲觉得不值罢了。

那个男人,到了如今还在想着要她手下留情,夕照皇嗣、后宫妃子,那些个无辜魂魄日夜游荡哀嚎,他已经顾不得,他只想要她手下留情,给他的小师妹留下一线生机。

何其凉薄、又自私。

……

太上皇的寝宫里。

太监瑟瑟发抖地跪在床前,他除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说之外,一五一十很详细地汇报了。

太上皇之后就沉默了。一句话都没有。

气氛有些压抑,大门紧闭的寝宫里,只有从窗口里泄下来的阳光,光影之间,檀香袅袅,那袅袅香气似乎凝结成浓郁的水滴,压抑地有些难受。

“你说……她把人带去了哪里?”太上皇终于开了口,似乎在自言自语地思考,又似乎在问跪着的太监。

只是,这个问题太监也不知道,他沉默,匍匐于地。

暮颜既然将人带走了,那这个大夫……真的是她?

还怎么形容这种情绪呢?年少时刻的感情最是难忘,这些年来,的确是怨极了,可是,在知道她因着一个连准确性都有待考证的消息不远万里舍身范险时,那些被丢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的情绪就像是再一次复苏了。

只是……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那个梨花树下蓦然回首娇笑可爱地少女,怎么就突然变成了那个青灰色长袍,青灰色头巾连头发都已经斑白的妇人呢?

那张脸,似乎和记忆中也已经完全不同,人皮面具么?那么如今,她该是什么样子了?

叹气,他也不装病了,左右人都已经找到了,还装什么病?在太监瞠目结舌里,他坐了起来,严肃说道,“给我更衣,去长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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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正厅。

那太监只觉得今日绝对是命犯太岁了。今日来来去去了这几趟,不是在去长乐宫的路上,就是在长乐宫里。

重点是,根本没有人待见自己啊!

更重要的是,他们连太上皇都不待见!

来了这许久,茶都喝了好几杯了,连个正主儿都没瞧见,长公主身边的人倒是来了,那个叫小平的宫女,说长公主在午睡……

那太监看了眼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在看看脸色就和外面天色一样的太上皇……偷偷抹了把冷汗……这长公主,胆子真大。再怎么说,也不是血统纯正的公主啊,终究是个异姓的,这不是作死么?

作死的长公主殿下,一直睡到了晚膳前,才怡怡然起身,出现在了正厅门口,嘴里格外热情地嘟囔,“这些个下人们也不知道叫醒本宫,瞧瞧,让太上皇在这等了小半日。”

根据太监这些时日的经验来看,当这位长公主自称“本宫”的时候,便是她格外不爽的时候,而她不爽了,自然会让别人更加不爽。

所以,他悄悄后退了一步。

再说,就算宫人们敢顶着怠慢太上皇的重罪任由您午睡,那也是您给的胆子不是么?

“咳咳……”太上皇也是很膈应,这个女儿,往日里相安无事,偶尔还能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只是,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主要是这孩子心里不痛快。

终究是倾城的孩子,自己亏欠良多,所以总觉得气势上似乎矮了一头。

“不知太上皇这次来是……”暮颜缓缓在上方坐了,端了茶杯也不喝,纤纤素手执着杯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水,明知故问道。

“咳咳……”作为一个父亲,来请求自己女儿放了自己的老相好、她的杀母灭门的仇人,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开得了口,他斟酌踟躇着,“那个……”

“找到她了?!”门外,传来阴沉的质问,泛着淡淡寒意,肃杀、决绝,一下子堵住了太上皇还未说出口的话。

南瑾。

一袭黑袍,领口、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文,宛若古老的咒语,多了几分神秘感。

他的表情很淡、又很冷,黑灰色的瞳孔冷冷看着太上皇,“你还要救她?”

暮颜低头喝了第一口茶,姿态优雅,嘴角勾着极淡极浅的笑容,她之所以“睡了”这么漫长的一个午觉,就是因为这件事,她不愿插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值得……

日色西沉。

有蔼蔼烟火气袅袅升起。

长乐宫的小厨房里,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忙活了,午后热浪的余温还未散去,闷热的空气里有淡淡饭香,门口南瑾的影子被拉地长长的。

橙黄色的淡薄暖阳从门外斜斜晒进来,面色清冷的帝王身上,多了一层暖意,只是这暖意,终究达到不了背光而战的眼眸。

那双眼睛,黑灰色,有着彻骨的凉意,他站在光影里,背光,表情有些朦胧,寒声问道,“你还要救她?”

太上皇一噎。

皇室子嗣淡薄,整个夕照皇室只有一子一女,女儿还上不得族谱,死后入不得宗庙,他这一生愧对太多,这一双儿女便是最愧对的。

因此,总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本来,来找暮颜就是想着她素来好说话一点,似乎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她竟态度坚决至此,一声不吭地等到南瑾过来。

“她终究是……”叹了口气,总是有些心虚,接下来的话,也说不下去了,终究是什么?

“终究是您的师妹,初恋情人。”暮颜搁下了茶杯,替他说了没说完的话,“她也终究是灭我倾城府百口性命的刽子手,是在夕照太子满月宴上抱走幼儿的人贩子。至于旁的,我便不多说了,只这两点,该是何罪?”

杀无赦。灭九族。

南瑾从光影中走进来,黑色流光锦锦缎华服行走间光芒流溢,风姿绰约,他在太上皇对面坐了,宫女立马上了茶,恭敬退下。他才淡淡扫向对面,“人,我是不会放的。若是你要留下用个晚膳,自是可以,若是你还是为了这件事,那便不送了。”

“你!”哑口无言。

饶是有些心虚,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这样不留情面的怼,在他的一生里从未有过。他是执掌江山的帝王,即使真的有错,也从来都轮不到他人置喙。

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些个下人的面被自己的儿子这样不留情面?

当下也火了,怒吼道,“逆子!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与我翻脸么?!”

这话着实可笑,倒打一耙是什么意思,就是这样的。

为了一个女人,要翻脸的不是他自己么?

暮颜心中乐了,捻起一块糕点,左右端详着,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吃。

南瑾看着她的模样,眼中凉意消退了些,说道,“别吃了,方才路上遇到万品楼的掌柜说得了一条极为少见的鱼,已经拎去小厨房做了,等会就能吃上了。”

闻言,暮颜“哦”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糕点,饶有兴趣地看了眼眼中怒气未散的太上皇,“人都到了你面前了,你都没有认出来。你心心念念回忆中的小师妹,到底是当年模样,还是如今这般头发斑白、青灰袍子的妇人?”

他一噎,张了张口,正要辩解什么,暮颜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张口就堵住了他的话,“不用怀疑,她没有易容。她如今……就是那个模样。同样的,当年的她,真的有能力做到这些么?你以为要抱走一国太子很容易么?你以为要烧毁一整个倾城府是谁都做得到的么?”

……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晚膳还没有完全备好,太上皇已经离开了。

暮颜的问题,他回答不出来,也让他有些微微的羞恼。

那些被过于美化的回忆,突然之间揭开了时间的面纱,不带一丝朦胧地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喜欢的不过是回忆、以及回忆里的自己罢了。

那个灰白头发的苍老妇人,走路踉跄,卑躬屈膝,言谈间瑟缩又胆怯……

他猛地摇了摇头,加快了回宫的步伐——为了她,和自己的一双儿女闹翻,不值得。

==

万品楼掌柜送来的鱼,是林小北在回来途中捕捞起来的海鱼,连着一大堆海鲜一起送回了万品楼。掌柜的清点时发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鱼,还是询问了厨师才知道是这个季节海域里特有的稀有鱼种,若是渔夫得到了,可以卖好大价钱,清蒸的话肉质鲜嫩格外好吃。

于是就给送来了。

暮颜见状,特意去派人请了暮书墨,三人一起用了晚膳,朝着皇城一出不起眼的废弃宫苑里走。

宫苑废弃已久,早已无人问津,路边杂草丛生的,这会儿除了几盏微微摇曳的黯淡烛火,连个人影都看不见,那烛火也似乎随时能熄灭一般,有点儿鬼蜮祟祟的诡谲感。

三人都没有带随从婢女,只身来了这宫苑。

原是宫中的冷宫,只是从太上皇开始,宫中根本就用不到冷宫,是以荒废了。

奇怪的是,墙壁上到处都是或大或小的蜘蛛网,门上却是没有,只挂着一个似乎被破坏的,掉在半空中的蜘蛛网,随风微微飘摇。

屋檐下,早已经褪色的破灯笼挂着,其中一只摇摇欲坠着,似乎随时能掉下来。

暮颜伸手推门,那门上红漆斑驳,起皮,有些已经掉了,木板之间有明显地裂缝,明显年久失修。

门被推开,发出一声格外生涩又冗长的“吱丫”声,响在这荒芜又寂静的夜里,惊起不远处某棵树上的夜宿的鸟,扑簌簌地飞走了。

门内,没有烛火,透过夜色能看到草长得比人都高了,杂乱地东倒西歪,遮住了泥石小道。

三人对着周遭一切都没什么兴趣,几乎是连看都不看,就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直直走到内院门口。

和外面的萧条寂寥不同,看似被废弃无人管理的宫苑,屋内,一尘不染,烛火明亮,严阵以待站着十个黑衣人,他们腰迹配着的长剑,在这灯火通明里,灼灼闪着寒光。

而屋子里唯一的草垛上,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女子,她还是穿着白日里的青灰色布袍,头巾却掉在了一边,一头灰白的头发散乱地披着。

听到门被推开,她抬头看来,微微闪烁的眸子又快速地暗淡,低下了头,无人看到的角落里,苦涩地笑意渐渐浮上嘴角——终究还是不值得……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密室审问(1)

暮颜看在眼里。

暮书墨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她潜意识里觉得并不可靠。

该有多大的恨意,才能让一个女子倾尽一生精力,遇神杀神,遇魔诛魔,发誓让你成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这样的恨意,又怎么会是一个道听途说的病危,就能引诱来的?

这个问题,一直到方才,暮颜都没有得到解答。

一直到了此刻,看着那眼神一瞬间寂灭下去,才真的相信了……

“不用看了。他不会来的。”暮颜站在门口,身后是寂寥的阴影暗沉,身前,是烛火通明宛若白昼。她站在这光影之间,看着地上的妇人,开口说道,“他连你都不曾认出来,又怎么会来看如今的你?”

是啊!这张脸,根本不曾易容,只是涂抹地黄一些,黯淡一些罢了,他却根本没有认出来……就算看到了自己修饰过的手腕印记,也只是稍微起了点疑心罢了。

怕是当时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他也是不愿意认得吧。

地上的妇人苦笑道……笑着笑着,却觉得眼神都不好使了,愈发模糊,伸手一摸,脸上湿漉漉一片,泪痕交错。二十多年过去了……

她以为是她赢了。他无儿无女,后宫空虚,二十年苦苦追寻下落不明的儿子。

其实,一直都是她输的,费尽心思用恨来掩盖从未淡去的爱,骗自己骗别人,却在得知他病危的那一刻,明知是个死局,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就像是小孩子攥着一把糖,糖衣糖纸都在外面了,还摇着头,一个劲地说我没有,我没有。

着实可笑!

而他呢,却连她站在面前,都已不认得,不在乎。

“这一次出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了。既然到了你手中,便随你们处置吧。”她似是万念俱灰,坐在草垛上,靠着墙壁,看着门口站着的三人,一个个都是风姿绰约,她想,她的儿子如若长成,也该是这般模样吧……

“处置的问题,稍后再讨论。”暮颜一直站在门口,格外有耐心地看着她情绪起伏,这会儿才走进来,站到她跟前,问道,“告诉本宫,你是如何做到的?”

夕照倾举国之力,都找不到一个女子,这件事尚且有可能。

可是,暮颜也问过,他们当年师承何人,太上皇说的也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院罢了,而他的这一位小师妹,更是贪玩,几乎没学到什么。

那么,这样一个女子,真的能仅仅凭借一己之力,做到这样么?

那妇人似乎早就料到暮颜会有此一问,她本已灰败无神的眼中,一闪而逝狠毒的光,盯着暮颜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猜?你猜,是谁帮我烧了你倾城府?你猜,是谁即使时隔多年,也一定要杀了你?”

那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怨毒的目光,让暮颜一怔!

屋中,烛火微微摇曳,光影之间的转换在这寂寥又凄冷的冷宫里,有些虚无的冷意。

那目光恶毒,像是掺杂着冰渣子,不是对太上皇的那种又爱又恨,而是对她暮颜的恨意,格外纯粹的恨意。

为什么?

南瑾见状,挥了挥手,边上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那妇人,就往内室走。

“走吧,进去看看。既然不愿意说,那就让她吃点苦头。”暮书墨走到暮颜身边,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方才暮颜挡着,他不曾见到那眼神,只以为她是因为问不出来才有些不快。

内室里,只在床头燃着一支微弱的快要熄灭的烛火,那烛火摇曳间,照出布满了灰尘的房间,唯有床头的一个花瓶,有只清晰的手掌印。

方才的两个侍卫和那田苗苗已经不见了。

南瑾走过去转动那花瓶,几乎是同时,吱吱呀呀地,摆放着一个书柜的墙壁连同那书柜一起转动起来,露出黑漆漆地一个密室口。

沿着那密室一路往下走,黑暗的通道伸手不见五指,脚底触感有些滑腻,似乎是长了青苔。

暮书墨全程牵着她的手,掌心有微薄的茧,干燥而温暖,令人格外安心。

往下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带着发霉的腐味,道路尽头似乎有微弱的光,到了拐角处拐了个弯,不远处的一切才印入眼中,三四根烛火,微弱的火苗,地上斑驳的紫黑色痕迹,墙边到处都是已经生锈的铁制品,各种各样的刑具。

架着田苗苗先行下来的两个侍卫已经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田苗苗已经被绑在了靠墙的大铁架上,显然,她遭受到的待遇不是很怜香惜玉,手腕被绑的紧紧地,铁链粗糙,勒出了血。烧炭的炉子已经点好,常用的刑具已经找了出来,这里估计也不常用,那些刑具看着脏兮兮的,有一些上面还有疑似碎肉的东西。

暮颜在田苗苗对面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不得不说,这俩侍卫也是仔细,这张凳子……恐怕是这里唯一干净的一件东西。

明显是方才擦干净的。

“这俩人倒是机灵。”暮颜笑着说道,这些侍卫都是南瑾和暮书墨安排的,训练也是他们训练的,她只是让人打造了人手一只的小弩。

暮书墨闻言,也不问情况,只随口对着那俩人说道,“出去后,问你们统领去领赏。”

那俩人千恩万谢地把三个人都谢了一遍,今日机缘巧合,他们俩人不仅得了赏赐,还在长公主面前露了脸,这可比什么赏赐都要有用的多。

当下干活都更加卖力了。没一会儿就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恭敬地垂手站在田苗苗身前,严刑逼供,动手的必然是他们,哪里有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

“田苗苗……”暮颜看着耷拉着脑袋的妇人,顿了顿,突然笑了笑,“叫你田苗苗似乎也不太合适。”

她起身,提着裙角,缓缓走到她跟前,伸手,勾起她的下巴。

田苗苗绑地高,暮颜做这个动作时,难免仰视着田苗苗,可即使是仰视,她周遭气势未减,淡淡问道,“有自己的名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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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第章 严刑逼供

自己的名?

应该有吧,只是太久都已经忘记了。从她走上那条不归路开始,她就叫做田苗苗。于是她摇头。

暮颜也不在意,名字也就是一个称呼,她是叫田苗苗还是叫苗田田,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她收回了手,拍了拍,似乎是拍掉什么脏东西似的,拍完后背着手后退一步,从上到下打量了下被绑地结结实实的田苗苗,出声问道,“你是想先说点什么,还是先挨顿打再说点什么?”

边上,两个侍卫齐齐一颤,长公主殿下用这样平和的口气说这话,着实让人有些胆寒……这么和蔼好说话的口气,在这里真的有些不伦不类……

田苗苗不语。

连表情都没有,从暮颜松开手之后,她便垂着头,面无表情。

暮颜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走到位置上坐下,斜斜靠着椅背,轻轻挥了挥右手,轻轻说出一个字,“打。”

轻飘飘的一个字,说地也是慢条斯理,挥手的动作格外漫不经心,甚至,那挥出去的手还没有落下,已经浸泡了盐水的鞭子就狠狠打上了田苗苗的身体。

“唔!”

下意识的呻吟溢出口中,似乎因着方才长公主的赏赐,那侍卫打的格外不含糊,重重一鞭子下去,直接皮开肉绽。一鞭子下去,她闷哼一声,咬着牙,浸过了盐水的鞭子让伤口火烧火燎地痛,肌肉都在抽搐。

然后,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鞭、第三鞭……侍卫下手没有任何犹豫,一鞭一鞭毫不犹豫,很快,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可是,田苗苗从一开始的闷哼之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死死咬着嘴,嘴角有血迹从咬紧的唇齿间溢出来,只有微弱烛火的黑暗空间里,除了沉闷压抑的鞭子鞭笞上**的钝重的声音,还有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痛呼声。

暮颜冷眼看着,墨色的瞳孔里,映不进飘摇的烛火,黑地仿佛不见天日的深渊寒潭。

“还是不愿意说么?”她换了个姿势,支着额头,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衣衫褴褛的田苗苗,破碎不堪的青灰色布袍上,到处都是深红色的血迹。

听到问话,她迟缓地抬头看来,摇曳烛火中,她的脸死白,唇却是因着溢出的鲜血红地触目惊心,她眼神戏谑而挑衅,不说话,还是死死咬着唇。

“夏之镜。”暮颜轻轻说了三个字,停顿了下,果不其然看到田苗苗猛地一颤的身体,一声痛呼溢出唇边,她又死死忍住了。

暮颜笑了笑,那笑意极其淡薄,她说道,“其实……他不必死的。”

对于落在自己身上怨毒的目光毫无所觉般,暮颜继续缓缓说道,“夏之镜,那个夏家子嗣,抽签时被抽到进入宫中做太监。这一切,在他成为夏家儿子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他只能被迫接受。”

“他以小夏的身份,在宫中多年,因着不会审时度势溜须拍马,所以总被毒打,当然……也是这是他师傅交给他的伎俩。但是……在进入长乐宫之后,其实他有过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只是,他放弃了。”

最后一句话,说地有些可惜,也有些随意,于是,那目光越发地怨毒了。夏之镜,她的儿子,本应姓夕照皇室姓氏,享一生荣华,最差也是一个闲散王爷,哪里会这样郁郁死在大内天牢里,无碑无坟无墓,一张破草西卷了去,直接丢在乱葬岗,魂灵连寄宿的地方都没有,作为他的母亲,连祭拜一二都做不到。

何其残忍!

她死死盯着对面的三人,那怨毒目光里,似乎又有些疯狂,有些报复后的快感,她咬着牙关,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到底是谁、想、要、你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那个娘,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暮颜闭了闭眼。目前来看,没有什么问下去的必要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朝外走去,身后,并未停止地鞭笞声令她心神烦乱。

这几日总盼着她来,如今真的来了,却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一次次以为已经接近了真相,可是走近了才发现,真相还是犹如掩埋在浓雾之后,看不清摸不着。

她走出暗室,经过一队连队形姿势都没有改变的黑衣侍卫,一路走到冷宫宫苑之外。

夜幕沉沉,凉风吹起门口那只摇摇欲坠的灯笼,本就快要燃尽的烛火突然倒了,白色灯笼瞬间就被火苗点燃,吧嗒一声,掉下地上,呼吸间,就只剩下一堆燃尽的黑灰,凉风过,疏忽间消散。

唯有那支半残的烛,还在微微燃着,堪堪就要熄灭的模样。

暮颜微微仰起头,看着沉沉月色,今日无星无月。唯有东方的天际,似乎有光芒,即将冲破天地。她伸出掌心,对着那光芒,张开五指,细细端详着,然后阖上眼帘,闭目。

暮书墨看着暮颜有些疲累寂寥的背影,有些心疼,这孩子似乎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也越来越能承担,越是难过的事情,她越是不愿说。

他可以给她最周全的保护,禁魂域最顶尖的暗卫都在她身边,长乐宫的黑衣侍卫也是夕照最精锐的侍卫,可是……她心中放不下的东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不快,安慰的话其实是苍白无力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上前,十指相扣,暮颜回头看他,他用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少女体温偏凉,那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沁润出来,让人隐隐担忧——她的体寒,愈发严重了。

他心中叹息,却也不忍说出来,只是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我在。我们都在。”

这是唯一可以承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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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暮颜所料,严刑逼供了一晚上,田苗苗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死死咬着,哪怕晕过去了太多次,用水泼醒,继续严刑拷打,连侍卫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她似乎感觉不到痛觉一样,面无表情,任人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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