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优雅 - xp1024.com
《刺猬的优雅》


播种欲望的人(1)

马克思(开场白)1. 播种欲望的人

“马克思彻底改变了我的世界观,”平时从不跟我讲话的小帕利埃今天早上如此向我宣布。

安托万·帕利埃,这个古老工业家族的继承者,他的父亲是我八个雇主之一。他是资产阶级大财团打的最后的饱嗝--特别而毫无杂质--此时,他正为自己的发现而洋洋得意,条件反射似的向我阐述起他的大道理,甚至没有考虑到我是否能听得懂,像我这样的劳苦大众又能对马克思的著作理解多少呢?他的作品很难理解,用语考究、文风晦涩、论题复杂。

而我还没有愚蠢到表露自己的想法。然而此刻,我差点就因为愚蠢暴露了自己。

“您还是应该读一读《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一部巨著。--译者。”我对这个穿着深绿色带风帽粗呢大衣的傻瓜说道。

要理解马克思,要理解他为何是错误的,那就必然要读《德意志意识形态》。这部作品是人类学的根基,在此基础上号召人们建立新的世界,在此基础上得出一个重要的信念:那就是,对于在欲求中迷失的人们来说,只要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便可。在膨胀的欲望受到制约的世界里,将会产生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没有腐朽等级制度的崭新社会。

“播种欲望的人必会受到压迫,”我近乎低沉地用似乎只有我的猫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对他说道。

但是,安托万·帕利埃,他惹人嫌的萌芽状的小胡子却丝毫没有猫的狡黠,他看着我,对我的奇谈怪论感到大惑不解。人们没有能力相信打破自己思维习惯的事情。我像平时一样,恰恰因为没有这个能力而得以脱身。一个女门房是没有能力去读《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因此,她也就没有能力引用关于费尔巴哈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 1804-1872):德国旧唯物主义哲学家。--译注的第十一条提纲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是:“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译注。再说,一个读过马克思的门房必然会随时觊觎着颠覆社会,灵魂也必然出卖给一个叫法国总工会的魔鬼法国最大的工会联合会,提倡合作交易,以及罢工方式获取经济成果,并进行阶级斗争来争取更大的革命性社会变革。--译注。一个女门房为了灵魂的升华而阅读马克思的著作,这种违反思维习惯的事儿不是任何一个资本家所能想象得到的。

“替我向您母亲问好,”我嘀咕着关上了门,希望两句发音困难的话将会被千百年来偏见的力量所掩盖。

艺术的奇迹(1)

2. 艺术的奇迹

我叫勒妮,今年五十四岁。二十七年来,我一直在格勒内勒街格勒内勒街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第六区与第七区,是法国诸多政府机关所在地。--译注七号的一栋漂亮公寓里当门房,那是一栋配有庭院和花园的美轮美奂的住宅楼,分成八个极度奢华、住满房东、宽敞无比的公寓。我寡居、矮小、丑陋、肥胖,脚上布满老茧,有一些早晨,我会因自己有如猛犸象一般呼吸时发出的口臭味而感到不适。我从未上过一天学,贫穷也从未远离过我,我是一个平庸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和我的猫咪一起生活,一只肥胖慵懒的公猫,它有个特点就是,当它心情不好时,爪子会散发出奇臭无比的味道。它和我一样,不大在融入同类这方面下功夫。我冷漠绝情,然而我总是彬彬有礼,虽然大家不喜欢我,但还是容忍我,因为我很符合社会信仰所塑造出的门房形象,我是让世人共同的伟大梦想维持运转的复杂构件之一,按照这一梦想生命是有意义的,但这意义很容易被破解。既然在某些地方写着:门房都是年老体衰、外貌丑陋、脾气暴躁,那么在同一座愚妄天宫的门楣上,也同样以激动人心的文字刻着:这样的门房都有一只成天躺在套着针织花饰枕套的坐垫上呼呼大睡的慵懒的大肥猫。

同样,门房们给人的印象是成天没完没了地看电视,而她们的肥猫们也自然在旁边呼呼大睡。不光如此,在门厅处闻到什么牛肉浓汤、蔬菜汤,或是什锦红烧肉这类廉价家常菜的味道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我,能够成为这栋超豪华高档公寓的门房,真是荣幸之至,但因身份卑微而违心烹饪出的令人作呕的菜肴,甚至连二楼的国会议员德·布罗格利先生都要出面干涉了。在他妻子面前,他要表现出彬彬有礼却不失严厉的样子来对我进行说服性教育。要知道,这位先生的人生一大目标便是驱赶老百姓家里所特有的气味。这令我如释重负。为了更好地掩饰,我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到被迫服从的外表之下。

这是发生在过去二十七年间的事情。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我都会到肉店买一片火腿或者是小牛肝,再放到网兜里,夹在一袋面条和一把胡萝卜之间。我得意地炫耀这些能够凸显其相当重要特点的寒酸食物,因为我是这所高档住宅中的穷人,买这些东西一方面是为了满足他们对门房根深蒂固的看法的需求,另一方面是为了喂养我的猫咪列夫,它因吃了本该属于我的食物而发胖。当它恣意享用它的猪肉和奶油通心粉时,我却能够在毫无嗅觉干扰,在没人怀疑我对食物的个人偏好的情况下好好满足下自己的胃口。

最棘手的就是电视的问题了。我丈夫在世时,我从没有想过电视会成为一大问题,因为他经常看电视使我免去了这项苦差事。每当电视的声音肆溢到楼房的门厅时,这足够使社会等级偏见保留下去。于是,当我丈夫吕西安死后,我只能费尽心机地维护自己的颜面。他在世时,我不需要尽这项不公道的职责,他死后,我就失去了他这个没有文化而引起他人猜疑的挡箭牌。

多亏了无按钮装置,我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一个连着红外线装置的电铃时刻提醒着我大厅里人们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使得所有的警报按钮都失去了作用,大厅里的过客按电铃好使我能够知道他们的到来,哪怕我离他们很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待在走廊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度过我大部分的闲暇时间,这里没有嘈杂声和恶臭味,我可以做回我自己,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并同时像每个门房一样能够第一时间得到信息:有谁进来,有谁离开,和谁一起,在什么时候。

因此,当穿过大厅的居民听到轻微的电视声响时,他们在缺乏想象力而决非发挥想象力的情况下,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门房形象。而我呢,正躲在自己的神秘小屋,将门窗的缝隙塞堵上,我虽听不见什么声音,却能知晓有何人路过。在隔壁房间里,我可以藏在白色纱帘的后面,透过楼梯对面的猫眼洞,神不知鬼不觉地察看每一位过客的身份。

录像带的出现,以及不久之后的DVD机更加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内心世界。哪个人会相信像我这样一个门房会如此感动于《魂断威尼斯》由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Luci, 1906-1976)执导,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托玛斯·曼(tav Mahge,1876-1946)的《中国之笛》中李白、钱起、孟浩然和王维所作七首德译唐诗创作的。--译注的音乐是从一个门房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呢?我从我们夫妇共同的储蓄中拿出一笔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积蓄,搞来另一套电视光碟设备放在我的神秘小屋中。当门房里那台电视机播放着低级娱乐节目而保护着我的秘密时,我却在神秘小屋中眼含泪光,为艺术的奇迹而如痴如醉。深刻思想之一

追逐繁星

在金鱼缸中

了结此生

艺术的奇迹(2)

有时,成年人似乎会花一些时间坐在椅子上,思考着他们悲惨的一生。他们凭空叹息,就像总往同一个窗户上乱撞的苍蝇,他们摇晃、挣扎、虚弱,最终坠落,他们会扪心自问为何生活会让他们去他们不想去的地方。最聪明的人把这当作是一种宗教:啊,资产阶级生命中可耻的空虚!还有一些这样的犬儒主义者,他们跟老爸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我们年轻时代的梦想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露出一副看破红尘、心满意足的表情询问道。“他们梦想逝去,生命像一条狗。”我厌烦这种虚假的自视清醒的“成熟”。其实,他们会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强忍着扮演硬汉,其实心里难过得想哭。

然而,这很容易理解。孩子们都相信成年人的话,而当自己步入成人社会之后,他们为了报复大人们的欺骗而继续欺骗自己的孩子。“生命是有意义的,不过这完全掌握在大人们的手中”。这是一句所有人都普遍相信的谎话。当我们成年后,明白这是错误时,为时已晚。谎言的神秘性依然完好,但是所能支配的精力长久以来在愚蠢的行为中被消耗殆尽。最后剩下的只有自我麻痹,以及试图掩盖没有找到生命之意义的事实,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的孩子,只不过为了更好地说服自己罢了。

与我家来往甚密的那些人全都走着同一条路:年轻时尝试着使他们的聪明才智得到回报,像榨取柠檬般获取知识,谋得精英职位,然后倾其一生都在愕然中思忖为什么这般费尽心机到头来却只落得如此无意义的人生。人们相信追逐繁星会有回报,而最终却像鱼缸里的金鱼一般了结残生。我思忖着如果从孩童时期就开始教育他们生命是荒诞不经的,那大概会容易些吧。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夺走孩童时期的美好时光,但是成人后却能获得大把的光阴--而且至少,我们会免去一种创伤,身处鱼缸之中的创伤。

我,十二岁,住在格勒内勒街七号的一套高档住宅里。我的父母很富有,我的家庭很富有,因此我的姐姐和我有可能也很富有。我父亲继部长后又成为议员,并将可能登上国民议会主席的位置,饮光拉赛宫坐落在巴黎第七区,是大学街上独特的饭店,目前是国民议会的议长官邸。--译注酒窖里的美酒佳酿。我的母亲……确切地说,我的母亲并不能算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但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拥有文学博士文凭。当然,她写晚宴邀请函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有时她会动不动就给我们掉一掉书袋(比如“科隆布,不要摆出盖尔芒特的样子”,“我的宝贝,你是真正的桑塞薇里娜”盖尔芒特是普鲁斯特的小说中的人物,桑塞薇里娜是司汤达的小说《帕玛修道院》中的人物。--译注)。

尽管如此,尽管我是如此幸运和富有,但长久以来,我知道自己人生的终点便是金鱼缸。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事实上我很聪明,甚至可以说绝顶聪明。如果人们看到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就会了解到我的深不可测了。因为我不希望太受人关注,特别是在一个将聪明当作一种至高无上价值的家庭里,一个超智商的孩子绝不会有平和的生活,于是在学校,我试着降低我的成绩,但是即便如此,我却总是第一名。人们可能认为,像我这样在十二岁时就能达到高等师范文科预备班水平的人,要扮演正常智商的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事实上,这可绝非易事啊!我总是想方设法去做一些让人们感觉自己更愚蠢的事情。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会让我闷得慌:所有不需要花在学习和理解上的时间,我都去模仿普通好学生的风格,他们的答辩能力、待人态度,以及他们的小错误和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我读过班里第二名康斯坦丝·巴雷的所有作业,包括数学、法语和历史,我就这样学习到我应该做的事情:法语就是一系列紧密的单词和正确的拼写,数学是机械化地复制无意义的运算公式,历史则是一系列和逻辑联接器相连接的事实。但即便跟成年人比较,我也比他们中大部分人更加聪明。事实确实如此,我从未因此而感到骄傲,因为我什么也没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不能到鱼缸里。这是一个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即便对于一个和我一样聪明,对学习同样有天赋、与众不同并且出类拔萃的人来说,人生早已定性,而让人悲伤得想哭的是:没有人看起来曾经思考过,实际上如果人生是荒诞的,那么价值再大的伟大成功也不比失败好到哪里。只是会过得比较舒服而已。恐怕还达不到舒服这个程度吧:我相信,聪明头脑能使成功的滋味变得苦涩,而平庸才会让人生充满希望。

艺术的奇迹(3)

于是我做了个决定,不久我将离开孩童时代,尽管我很坚信生活是一场闹剧,但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到最后。实际上,我们规划自己的一生为的是让自己去相信不存在的事情,因为我们是不想遭受苦难的生物。于是竭尽全力使自己相信有些东西值得追寻,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我即便很聪明,却也无法得知自己能挺多长时间对抗这种生理上的演化。当我真正踏入成人社会的那一天,我是否还有能力去面对生命的荒诞感呢?我不知道,因此便下定了决心:今年学期末,即六月十六日,在我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将会了结自己的生命。请不要担心,我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做这件事情,那样做就显得自杀是一种勇敢而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另外,我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所怀疑。要知道,成年人总是对死亡歇斯底里,把它看作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其实死亡是世界上最平凡的一件事情。实际上,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如何去做。我日本的一面当然是倾向于切腹自杀。当我说我日本的一面时,意思就是指我对日本的喜爱。我是四年级的学生,很显然,我会选日语作为我的第二语言。我的日语老师不厉害,他的法语吞音严重,而且老是搔头,露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但是我有一本还不赖的教科书,自从开学以来,我的日语有了很大的进步,再过几个月,我就有希望看懂我所钟爱的漫画了。妈妈无法理解“像你如此聪明的小女孩”还会看漫画,我懒得跟她解释,只说是动画。她认为我在吸收次文化,我也没跟她辩解。简单地说,再过几个月我也许能看懂谷口谷口,即谷口治郎,日本著名漫画家,作品里有不少都透着浓厚的文学气息,且晦涩难懂,看他的作品就如同读一部文学小说,其内容清新淡雅而又引人深思。--译注的漫画。但是我会集中精力去做我自己的事情:那就是争取在6月16日之前完成,因为在6月16日那天,我会自杀。但不是切腹自杀。那应该是充满意义和美好的吧,可是……呃……我一点也不想遭罪。说实话,我讨厌遭罪;我的想法是既然下定了一死了之的决心,那就是因为我们认为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应该轻轻松松地了结。死,那应该是温柔的通道,应该是轻轻地滑入梦乡。有人从五楼跳窗自杀,有人服毒自杀,也有人悬梁自尽!这真是荒谬!我甚至觉得这很下流。如果不是为了避免遭受痛苦,那为什么要死呢?而我,已经设想好了解脱的方式:这一年来每一个月,我都会从妈妈床头的药瓶里拿一颗安眠药。她吃得很多,如果我每天拿一片,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现的,但是我决定时刻处于万分小心的状态。当我们做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决定的时候,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我们无法想象有些人在干涉你预谋已久的计划时所反映出来的速度,他们只是会说一些傻话,如同“生命的意义”或者“人类的大爱”,对了,还有“童年是神圣的”。

于是,我静静地走向6月16日,我并不害怕。可能只是有点遗憾。但是如此这般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话又说回来,不能因为有想死的心,往后就要像烂菜帮一样地混日子。甚至应该完全相反。重要的是,不是因为死,也不是因为在哪个年龄死,而是在死的那一刻我们正在做什么。在谷口的漫画书中,主人公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死去。而在6月16日之前,我不再有机会去攀登K2峰K2峰,也称为戈德温·奥斯汀峰(Mount Goden)、达普桑峰(Mount Dapsang)或乔戈里峰(Mount Chogori),是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公尺(28,251呎),仅次于珠穆朗玛峰。--译注和大汝拉峰大汝拉峰位于法国与意大利交界处,终年白雪覆盖。--译注,我的珠穆朗玛峰是精神上的需求。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有尽可能多的深刻思想,并将他们记载在笔记本上:如果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那么至少灵魂是需要净化的,不是吗?不过,因为我是一个日本迷,就加了条限制:深刻思想要用日本短诗的形式表现出来,三句诗或五句诗。

我最喜欢的三句诗,是松尾芭蕉松尾芭蕉(Bacsuo,1644-1694),日本俳句鼻祖, 他将一般轻松诙谐的喜剧诗句提升为正式的诗体,即俳句,并在诗作中注入了禅的意境。--译注的俳句。

渔翁茅屋

虾子跳

蟋蟀叫!

这,不是金鱼缸,绝不是,这是一首诗!

不过,在我生活的世界里,还不如日本渔翁的茅屋诗意盎然。四个人生活在400平米的房间里,而有很多人,也许其中包括一些落魄诗人,甚至还没有体面的住房,15个人挤在一个20平米的房间里。您觉得这正常么?今年夏天,据说有报道称一些非洲移民因楼梯着火被困在危楼中而命丧火海,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金鱼缸,他们整天都在金鱼缸里,他们不能藉着编故事来逃出金鱼缸,可是我的父母和科隆布自以为在海洋里游泳,因为他们生活在400平米,还配备有家具和书画的大房子里。

于是6月16日,我打算提醒他们沙丁鱼一样逼仄的生存空间:我会在公寓里放火(用烤肉时用的火柴)。注意喽,我不是罪犯,我会在没人的时候放(6月16日碰巧是周六,每个周六下午,科隆布会去蒂贝尔家,妈妈会去做瑜枷,爸爸会外出应酬,而我,自己呆在家里),我会把猫从窗口放出去,为了避免伤到无辜的人,我会提前通知消防队。然后,带着安眠药,去外婆家静静地睡去。

没有公寓和女儿,他们或许会想到所有死去的非洲移民,不是么?

女贵族(1)

山茶花1. 女贵族

每周二和周四,我唯一的朋友曼努埃拉会到我的门房来和我一起喝个茶。曼努埃拉是个单纯的女人,尽管耗尽二十年的心血一直替人打扫灰尘却未丧失一丁点儿的优雅。当然,这里所谓的打扫灰尘只是委婉的简称。要知道,在有钱人的家里面,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称呼的。

“我把垃圾筒里的卫生巾倒掉,”她用温柔而带有前腭擦音的口音对我说道,“我把狗的呕吐物拾集起来,我把鸟笼子打扫一下,根本无法相信如此小的动物会拉出这么多的屎,我还把厕所擦得锃亮。灰尘呢?干得漂亮!”

有必要说明一下,曼努埃拉周二从阿尔登家来,周四从德·布罗格利家来。在我这儿之前,曼努埃拉都要用棉布将镶着金箔的厕所擦亮,尽管如此,这镶了金箔的厕所和全世界的厕所一样肮脏,一样散发着恶臭,因为如果世上有一件事情使得富人要和穷人平等,那就是富人们同样要去充满臭味的厕所里拉屎。

因此我们应该向曼努埃拉致敬。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做肮脏劳累的工作,而有些人却捏住鼻子什么都不做,然而曼努埃拉没有因此而失去优雅的本性,这种本性远远超过了所有镀金箔片的光辉,更不必说厕所里的了。

“想吃核桃,先要铺上桌布。” 曼努埃拉说着从她的旧提包里拿出一个浅色木制小盒, 胭脂红绸缎螺纹状花边点缀其中。小盒里装的是杏仁饼干,而我则煮了一壶只用来闻香气的咖啡,我们俩一边细品绿茶,一边咀嚼饼干。

与一直背叛门房形象的我一样,曼努埃拉也不像葡萄牙女佣,她自己并不知道。因为这位法鲁葡萄牙东南端城镇,法鲁区首府。位于圣玛丽亚角附近,濒临大西洋,西北距里斯本217公里。--译注姑娘生在无花果树下,在她之上有七个兄弟姐妹,之下有六个兄弟姐妹,她很早就在田里干活,年纪轻轻便嫁给了一个泥瓦工。不久随丈夫移居法国,又成为四个孩子的母亲。这四个孩子依据出生地法是法国人,依据社会眼光,他们依然是葡萄牙人。这位法鲁姑娘,身穿黑色束腿袜,头戴头巾,是一位贵族,一位真正的、伟大的、无可厚非的女贵族,因为贵族天性已经刻骨铭心,她无视于宫廷礼仪和贵族称号。一个女贵族应该是怎样的呢?大概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境界吧。

公婆家的庸俗,每周日公婆家的人都会以低俗娱乐来压抑出身卑微、前途渺茫的痛苦。邻居们的庸俗,他们有着如同工厂里霓虹灯般苍白悲伤的人生,人们每天早上上班如同下地狱一般痛苦。女雇主们的庸俗,金钱无法掩饰她们的卑劣,她们对待她如同对待一条癞皮狗。但是只要看到曼努埃拉将她精心烹制的水果糕点送给我就像呈献给女王一样,就能体会到这个女人的优雅。是的,像呈献给女王一样。每当曼努埃拉出现时,我的房间即刻成了宫殿,贱民的小吃成了国王的宴席。如同讲故事的人将人生变成一条吞噬痛苦与忧愁的璀璨河流,曼努埃拉则将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部温馨而愉悦的史诗。

“小帕利埃居然在楼梯上向我问好了。”突然,她打破寂静,向我说道。

我不屑地嘀咕了一下。

“他在读马克思的著作。”我耸耸肩说道。

“马克师?”她把“思”读成了“师”,一个如同晴天般迷人的有点腭化了的“师”。

“他是共产主义之父。”我回答说。

曼努埃拉嘴角迸出轻蔑的声音。

“政治,”她对我说道,“不过是小富人们不借给其他人的玩具罢了。”

她思考了片刻,皱起了眉头。

“这可和他平时看的书不一样啊。”她说道。

女贵族(2)

年轻人藏在他们床垫下面的画报绝对逃不出曼努埃拉的法眼,尽管有各种选择,但从有着鲜明刺眼书名《轻佻女侯爵》的书页磨损情况上来判定,小帕利埃有段时间似乎对这类书颇为偏爱。

我们谈笑风生,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又一阵子,心境完全沉浸在老交情的平静之中。那些美好的时光使我倍感珍惜,每当想到有一天如果曼努埃拉实现了她的梦想,回到了她的故乡,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年老体衰,再也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能够每周两次把我当成地下室女王,我都会感到痛彻心扉。我也常会心生恐惧地想到当我这一生唯一懂我却从来没有任何要求的朋友离我而去,留下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用遗忘的裹尸布将我裹起,在抛弃的深坑中将我掩埋,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

大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我们清晰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一个男人正在按电梯按钮的声音。那是一个有着黑色栅栏和双扉门的古旧电梯,里面填充着垫料和木板。如果空间充足的话,在过去的年代里就会有一名侍者坐在里面。我认得这脚步声,这是皮埃尔·阿尔登的脚步声,他是住在五楼的美食评论家,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每当他站在我门房的门槛上时,都会眯缝着眼睛,就好像我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之中,尽管他所看到的与事实相反。

哦,对了,我还读过,他那些著名的评论。

“我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曼努埃拉对我说,对她来说,美味的烤肉就是美味的烤肉,仅此而已。

他的评论也没什么可懂的。看到他这样的文笔由于盲目而被浪费真是令人同情,以令人眩目的叙述方式花好几页来描写一个西红柿--因为皮埃尔·阿尔登评论饮食就如同讲故事一般,仅此一点便应该把他当作天才--而此描写的前提是从来都没有“看过”也不“清楚”西红柿的样子,这是多么令人悲痛的大无畏精神啊。面对所有事物本身,有人能同时拥有天赋,并能同时很盲目么?看到他抬起那高傲的鼻子从我面前走过,我就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好像可以嘛。有些人不能从思考中去了解是什么能让事物拥有内在的生命和气息,而是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讨论人和物,人就好像是机械的,而物就好像是没有灵魂的,然后凭借主观灵感去信口雌黄一番。

似乎是故意的,脚步声突然停止并调转方向,没错,阿尔登开始敲门。

我站起身,刻意地拖着双脚,我的两只脚正好放在一双符合门房形象的便鞋里,只有长条面包和贝雷帽一起才能提出固守成规的门房形象的挑战。这样做,我知道自己激怒了大师,知道自己是在歌颂大型掠食动物的急躁,正因为这样,我故意轻微地把门开了条小缝,小心翼翼地将鼻子凑过去,而此刻我真希望我的鼻子是红通通、亮晶晶的。

“我在等送信人送来的邮包,”他对我说,眯缝着眼睛,鼻孔紧绷着对我说道:“包裹到的话,您能马上给我吗?”

这天下午,阿尔登先生尊贵的脖子上系了条圆点花样的领巾,可这领巾并不适合他,因为他狮鬃般的浓密头发和轻薄蓬松的领巾表现出一种芭蕾短裙的轻飘朦胧之感,却缺少了一种通常情况下男人自以为豪的男子气概,而且这条领巾让我想到一个故事,每当我回忆起时都会差点笑出声来。那是关于勒格朗丹丝巾的故事。在一位叫马塞尔即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作家,著有。--译注的作家的作品中,有一位人所共知的门房勒格朗丹,他是个附庸风雅因而夹在两个世界中间左右为难的人,这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所生活的世界,另一个则是他想要进入的世界。这个想跻身名流的悲剧人物,最终是希望幻化成苦楚,奴役转变为傲慢,而他的领巾则表现出他内心的起伏。因此,在贡布雷广场,不愿和叙述者的父母打招呼,但是偶然相遇时,就故意让丝巾在风中飞舞,以此免去繁文缛节,抑郁愁闷的心情可见一斑。

皮埃尔·阿尔登熟悉普鲁斯特的作品,但却对门房的处境毫无恻隐之心。他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我想起他的问题:

“您能马上给我吗(送信人送来的邮包--富人的邮包不经过邮局)?”

“好的。”我说,这句话打破了我语言简洁的记录,我之所以如此大胆,一方面由于他语言的简练,另一方面也有他没有说“拜托您”这样的话的缘故。对我来说,条件式疑问句是不足以表示礼貌的。

女贵族(3)

“那东西很碎弱,”他补充道,“请您当心点。”

命令句和“请您当心”这两句话中的动词变位同样也不能有幸博得我的欢心,更何况他认为我无法领会句法的精妙之处,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说话,并不在意我可能会因此而感觉受到侮辱。听到一个有钱人嘴巴里冒出来的话只是说给自己听,而且那些话尽管是对你而发,他却想不到你能明白,这简直让我跌入社会沼泽的最深处。

“怎么碎弱了呢?”我用并不友善的口气问道。

他故意地叹了口气,在气息中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姜味。

“是一本印刷术发明初期出版的书籍。”他对我说,同时死盯着我的眼睛看,露出大地主般满意的神色,于是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呆若木鸡。

“好的,希望这本书能给您带来帮助,”我边说边露出恶心的神情,“送信人一到,我会立马给您。”

之后我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皮埃尔·阿尔登今晚又在餐桌上高谈阔论了,当提到词汇的幽雅时,他描述了他家门房愤怒的情景,因为他在她面前提到一本印刷术发明初期出版的书籍,她可能误以为那是一本淫秽书籍。我当时便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两人之中谁最受辱。世界运动日志之一

独善其身,但不可掉运动短裤

经常拥有深刻思想真的是件很棒的事情,但是我认为这还不够。我的意思是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自杀,并且在家里放火,很显然,我当然不能认为自己还有充足的时间,我应该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做某件实际而可靠的事情,更何况我还给自己提了个挑战:如果自杀,应该确定要做什么,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把房子烧了吧。所以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去尝试的事情的话,那我绝不能错过,因为一旦死去,就算肠子悔青了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是因为自己搞错而死去,那真的是愚蠢至极了。

很显然,我是有深刻思想的。但是在我的深刻思想中,我是自得其乐的,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嘲笑其他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这并不光彩但却能自娱自乐,因此,我觉得应该通过另一本谈论人体或物体的日志来弥补这种“灵魂的辉煌”。不是关于心灵的深刻思想,而是关于物质的杰作。某个具体化的摸得到的东西。但却是美丽的或者具有美感的东西。除了爱情、友情以及艺术美之外,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能够使人生变得充实。爱情和友情,我还太年轻,不能去追求。可是艺术……如果我必须活下来,我会为它奉献我的一生。总之,当我提到艺术时,需要弄清楚的是:我不是说大师的杰作。即使是对于大师级人物维美尔维米尔(Jan Vermeer,1632-1675),17世纪荷兰著名的风俗绘画大师,是研究和描绘光线的大师。代表作有《挤奶女工》、、《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其中《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是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齐名的杰作。--译注的作品,我也不会为了它而放弃我的生命。因为他的作品虽令人赞叹不已但却是没有生命的物品。没错,而我呢,我想要的是存在于世间的美,那是在生活的动作行为中所呈现出来并且能够提高我们精神境界的事物。我这部《世界运动日志》则将致力于研究人以及身体的运动行为,如果真的是没什么可写的话,物体的动作也行,同时从中找出某些足够有美感并且能够带来生命价值的东西,譬如优雅、美丽、和谐、强烈。如果我找得到的话,我可能会重新考虑取舍:假使我找到人体的动作美,可能由于缺少关于心灵方面的较好构思,我也许会改变主意,认为生命也是值得活下去的。

其实,我曾经有写两本日志的想法(一本是关于心灵的,一本则是关于身体的)。昨天,因为爸爸在电视上看了一场橄榄球赛。在此之前只要一有橄榄球赛,我就会特别注意爸爸的反应。我特别喜欢看他卷起衣袖,脱掉鞋子,瘫陷进沙发里,左手啤酒右手香肠左右开弓的样子,然后边看比赛边大声喊叫:“看看吧,我也是个知道享受生活的人!”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墨守成规(非常严谨的共和国部长先生)加上另一个墨守成规(依旧是个好先生,而且喜欢冰啤酒),等于墨守成规的平方。简单地说,每个周六,爸爸都会比平常回家要早,他把公事包随心所欲地一扔,甩掉鞋子,挽起袖子,从厨房拿出了一罐啤酒,然后在电视前坐下,对我说道:“亲爱的,请你给我拿根香肠进来,我不想错过哈卡舞。”其实,在错过哈卡舞之前,我有的是时间来切香肠,然后带给他。电视上还在放着广告。妈妈很不稳地坐在沙发扶手上,用以表明她对这东西的反对(在这个墨守成规的家庭里,我要求的是左派知识分子青蛙指法国前总统密特朗,他在1980年代的左右共治时期总是反对右派措施。--译注形象),然后用举办一个很麻烦的晚宴的事来转移爸爸的注意力,主要是邀请两对正在冷战生气当中的夫妇来家吃饭使他们重归于好的事情。当我们知道了妈妈的小心思,就知道这个计划有什么使人发笑的地方了。简单地说,我把香肠带给爸爸。我知道科隆布一定是正在她的房间里听最为前卫的拉丁区音乐,于是我自言自语道:总之,为什么不呢,我们也来跳一小段哈卡舞吧,在我的记忆当中,哈卡舞是新西兰球队在赛前表演的一种有点滑稽的舞蹈,是用模仿猩猩的样子来恐吓敌方的方式。还是在我记忆当中,橄榄球赛是个呆板的游戏,一群身强力壮的人不停地摔在草坪上,爬起后又跌倒,三步之后一片混乱。

女贵族(4)

广告终于结束了,看到一群在草坪上打滚的彪形大汉之后,我们又看到球场,又听到在现场的解说员的旁白,然后是解说员脑满肠肥(什锦砂锅的奴隶)的特写,最后又回到球场。队员都进入了场地,这时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一开始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这里出现的是跟平常一样的形象,可是却产生了一种新的效果、一种针刺般的感觉、一种期待、一种“屏住呼吸”的意念。在我旁边的爸爸,一口气喝光他的高卢啤酒,而且还要准备继续继承高卢人的血脉,要求刚刚离开沙发扶手的妈妈给他再拿一瓶。我,屏住呼吸,“怎么回事?”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暗自思忖着,我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我就这样心如针扎般刺痒得很。

当新西兰球员开始表演他们的哈卡舞时,我才恍然大悟。他们当中,有一个年轻高大的毛利球员。从一开始就是他引起了我的关注,起初可能是因为他的身高,可是接着是因为他的移动方式。那是一种很奇特的移动方式,自然流畅,但最主要的是一种凝集力,我意思是凝集在他自己身上的力量。大部分的人,当他们在移动时,是根据自己周围的环境而移动的。正如此时此刻,我写日志时,有一只肚子拖在地上刚巧经过的宪法。这只母猫一生都没有任何成形的计划,然而此时它在往某个方向走,可能是往沙发走。这从它的移动方式就能判断出来:它,往哪走。妈妈刚才往门的方向走去,她要出去购物,而实际上,她已经在外面,她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我不太清楚如何解释这一切,但是当我们移动时,我们的身体结构可以说是被“往”的动作所分解开来:我们可以在那儿,同时又可以不在那儿,因为我们正在“往”别处走去,但愿您懂得我的意思,为了避免身体结构被分解,那就应该不再移动了。或者你在动,那你就不再完整;或者你是完整的,那你就不能动。但是这位球员,当我看到他进入球场时,我就已经感到在他身上有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印象中他是在动,是的,但是同时他又是站在那儿不动的。很荒谬,不是吗?当哈卡舞开始时,我尤其注意的是他,他明显地与众不同。此时,什锦砂锅一号说道:“啊,这位令球员们惧怕的新西兰后卫,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总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2米07,118公斤,百米跑11秒,是个漂亮宝贝儿,是的,女士们快看啊!”所有人都为他着迷,但似乎没有人真正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从哈卡舞中便可知晓一切了:当他移动时,他和其他人做着相同的动作(用手掌拍在大腿上,有节奏地跺着地,摸着手肘,做这些动作,同时两眼盯着对手,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战士的样子)。可是,当其他人的动作向他们的对手发出时,同时所有观众席上的观众都看着他们时,这位球员的动作却依然停留在他身上,凝聚在他自己身上,这带给他一种存在感,一种难以置信的强烈感。与此同时,原本属于战士舞的哈卡舞产生了巨大的力量,这种战士的力量,并不是他发出恐吓信息来吓唬对手,而是他能够凝聚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量,同时又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位毛利球员,他变成了一棵大树,一棵不可摧毁的扎根很深的大橡树,变成了一道强烈的光线,那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强烈光线。然而,人们都确信这棵大橡树,尽管或者可以说是多亏了深深扎根于地下的粗壮树根,他也能飞了,并且也会飞得和空气一样快。

与此同时,我非常专心地看着比赛,不时地寻找着相同事情的发生:一个球员本身变成了他自身的动作,不需要将自己分解,往哪走。这一紧凑时刻我终于看到了!在整个比赛阶段中我都看到了:并列争球时,一个找到他的根的球员,一个明显的平衡点处,变成固定不动的小小的锚,将他的力量赋予球队;当展开攻势时,一名球员调整到最佳的速度,不去想球门,将球紧紧地贴在身上,全神贯注于自身的动作,如同受到神力般往前直冲;当射门的球员要射球时,他完全与世隔绝,为的是寻找到最佳的脚部动作。但没有一个人能像伟大的毛利球员那般做到尽善尽美。当他替新西兰队争到第一个触底射门时,爸爸整个人都看傻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连他的啤酒都忘了喝,他本应该生气的,因为他支持的是法国队,事实却正好相反,他一边拍拍额头,一边说道:“这个球员可真棒!”解说员也目瞪口呆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真的欣赏到了不错的一幕:一名球员上身不动地往前跑,将其他人抛在脑后;而其他球员则是一副又疯狂又笨拙地追赶的样子,可惜他们就是追不上他。

于是我对自己说:行了,我能在世界上发现静止的动作了。这是不是值得我继续活下去了呢?此时此刻,一名法国球员在围挤争球时短裤掉了,突然,我完全感到失望了,因为这使得所有人都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其中也包括我父亲,他又重新开始喝起了啤酒,尽管我们是一个拥有两百年历史的基督教家庭,而当时的我却有种亵渎神明的感觉。

啊,不行,这还不够,应该还有其他动作才能说服我吧。但是,这至少带给了我对于动作的想法。

谈论战争与殖民(1)

2. 谈论战争与殖民

我没有上过学,这在开场白中已经提及过。这并不完全准确。其实只不过是我的学习时期被定格在小学毕业文凭上罢了。在完成学业之前,我一直很小心地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自从我的小学老师塞尔文先生发现我对他单纯谈论战争与殖民的文章如饥似渴后,我就知道他对我产生了怀疑,为此我曾一度惶恐不安,那时我还不到十岁。

为什么?我不知道。您真的相信我本应完成学业么?这只能留给懂得古老占卜术的巫师去解答了。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孩,在富人世界里奋斗,既无美貌也无惹人怜爱之处,既无往日辉煌又无雄心抱负,既非八面玲珑又非才华横溢,还没等尝试就败下阵来。我只是渴望一件事情:那就是希望别人能让我平静地度过此生,不要对我太苛刻,此外,我能每天花点时间,能够尽情满足自己的饥渴,足矣。

对未曾体验饥渴的人来说,第一次因饥渴留下的伤痕既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启迪。我是一个毫无反应,几乎可以说是残疾的孩子,我的背弓得像个小老头儿。我能继续活着,是因为我不知道尚有另一条路存在。缺少爱好的我如同处于真空当中:没有一件事能引起我的兴趣,没有一件事能唤醒我的注意。渺小低能的我随着捉摸不透的浪潮摇摆不定,我甚至都没有了此一生的欲望。

在我们家里,家人彼此之间缺乏交流,孩子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大嚷大叫,而成年人则是忙于他们的工作。我们即便粗茶淡饭,但总归是能填饱肚子,我们没受过虐待,衣服虽破旧寒酸但干净如新,草草修补后也依然结实,因此,我们就算有时会觉得羞愧难当,却也不曾挨饿受冻过。但是我们从未在他人面前提起。

我是在五岁,也就是第一次上小学那一年开的窍,那一天我惊奇而又惊恐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话,而且还在叫我的名字。

“勒妮?”我听到这个声音在问,同时我感到一双友善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因为下雨,孩子们都到走廊上集合。

“勒妮?”从上面传来的声音还在抑扬顿挫地持续,那双友善的手不停地触碰到我的手臂--这是一种无以理解的语言--那是一种轻软的、温柔的感觉。

我抬起头,做出这一奇特的动作使我几乎晕厥并与一位女子四目相对。

勒妮。那是在叫我。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话时叫着我的名字。我的父母都是用手势或咆哮来跟我交流,这位女子叫着我的名字,和我一起进入我未曾体会过的亲密感。我当时细细打量了一下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眸以及那笑咪咪的嘴唇,从此,她进入了我的心田。我看着周遭五彩缤纷的世界,在痛苦的一瞬间,我看到外面雨点敲打在窗户上,我闻到衣服潮湿的味道,我感觉到狭窄拥挤的走廊。走道上挤满了吵闹的小孩。布满铜绿的铜柄上堆满了劣质呢绒披风的衣帽架--以及高处的天花板--在一个孩子的眼中,那天花板有如天高。我无神的双眼紧盯着她的眼睛,紧紧地抓住这个使我获得新生的女孩。

谈论战争与殖民(2)

“勒妮,”她继续说道,“雨衣脱下来行么?”

为了避免我摔倒,她紧紧地扶住我,并极富经验地快速将我的雨衣脱下来。

人们会错误地认为意识的觉醒和出生的时刻是同时出现的,可能是因为除了出生,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其他的生命状态。似乎我们自出生起就在看,就在感觉,由于这种信念,我们将意识起源的关键性时刻与出生的时刻视为一体。五年来,一个名叫勒妮的小女孩,一个具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以及一系列感官的女孩,却活到连对自己及世界都毫无认知能力的状态,这不能不说是对以上仓促理论的一种否认。因为,如果要有认知能力,至少应该有一个名字。

然而,由于多种不幸状况的接连发生,似乎没有人想到要给我起个名字。

“看这漂亮的眼睛!”小学老师又对我说,我的直觉是她没有说谎,在那一刻我的双眼因美丽而闪闪发光,反射出我出生的奇迹,如释放出千颗火种般炙热闪亮。

我开始颤抖,我看着她的眼睛,找寻共享愉悦所产生的默契。

在她充满温柔与善意的眼中,我看到的只是怜悯。

在我最终诞生的时刻,人们只是可怜我而已。

我被完全控制住了。

既然我的饥渴在社会互动的游戏中得不到缓解,而我的处境使这一切变得难以理解--不久之后,我才理解在我的救星眼中的这种怜悯,有谁曾见过一个穷苦的女孩能够识破语言的奥秘而陶醉其中吗?有谁曾见过一个穷苦的女孩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具有应用语言的能力吗?--那它只能在书中得到缓解。那是平生第一次,我接触到一本书。我曾经目睹班上年长的学生在书上看到晦涩难懂的字迹时,似乎是被同样的力量所驱使,陷入沉思,默不作声,在毫无生机的纸上吸取某些似乎是有生命的东西。

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当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时。我在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学会了读书。当老师们还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其他孩子的时候,我早就知道将字母编织在一起的相互关联,它们之间无数对的组合,以及在这种情况下所赋予我的令人赞叹的语音语调。没有人知道。此后我会像个疯子一样地看书,起初是秘密地进行,后来当我发现过了正常的学习时间时,我就会当着别人的面看书,但是却将吸引我的那份快乐和兴趣小心地掩饰起来。

一个愚蠢的女孩成了一个如饥似渴地获取知识的孩子。

十二岁那年,我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做家务,和父母、兄弟姐妹们一起做农活。十七岁那年,我嫁了人。

作为图腾的卷毛狗(1)

3. 作为图腾的卷毛狗

在人们的普遍想象中,门房夫妇,一对如此微不足道的、只有他们的结合才能表明其存在的双人组合,几乎都会拥有一只卷毛狗。众所周知,卷毛狗是一种毛发卷曲的狗,它的饲养者或者是守旧派退休老人,或者是需要感情寄托的孤独无依的老妇人,或者是躲在阴暗房间里的门房。卷毛狗有黑色和杏黄色的。杏黄色的比黑色的容易生癣,但没有黑色的味道重。所有的卷毛狗都会因无足轻重的小事狂吠不已,特别是当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时候。它们紧随自己的主人,迈着四条僵硬的腿碎步疾走,腊肠般的躯干却纹丝不动。它们有黑色的、恶毒的小眼睛,深陷在小小的眼眶里。丑陋、愚蠢、服从、夸张,这就是卷毛狗。

因此,被比喻为卷毛狗的门房夫妇似乎失去了对爱情与希望这类激情的不懈追求,像卷毛狗图腾形象一样一生都是丑陋、愚蠢、服从和夸张。如果是在小说中,王子会爱上女工,或者是公主会爱上囚犯,但在门房之间,即使是异性,也是绝对不会有像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样值得人们娓娓道来的爱情故事。

我们不仅仅是从未拥有过一只卷毛狗,而且我还可以说我们的婚姻是成功的。和我丈夫结婚后,我依然是我自己。我尤其怀念那些个周日的早上,那些个充分享受休息时光的早上,在寂静的厨房,他喝着他的咖啡,而我则捧着我的书。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在一个迅速但合乎礼仪的求爱之后嫁给他的。他和我的哥哥们在同一个工厂工作,有时晚上下班后会到我家和哥哥们一起喝杯咖啡或是喝杯酒。唉。我真的很丑,如果我的丑和其他人一样的话,那就不再有决定性意义了。但是我的丑陋是残酷的,这是我才有的丑陋,同时,这种丑陋在我尚未嫁为人妻前便夺走了我的青春活力,使我在十五岁那年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岁。我驼背、身材矮胖、腿肚粗短、双脚外八字、毛发浓密、五官亦不分明,总之,既没有轮廓感,又缺少优雅的气质,如果我能够拥有每个年轻人都有的可爱活力的话,即使是面容可憎,终归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但是在二十岁那年,我不仅没有年轻人的青春魅力,看起来反倒像是一个庸俗可笑的老妇人。

因此,当我未来的丈夫表明他的意图时,我也不可能再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他敞开心扉,那是第一次,我跟一个除自己之外的人说话,向他坦白我因他想娶我这样的女人而心生讶异。

我很真诚。长期以来我都抱着孤独一生的想法。我贫穷,丑陋,可不幸的是我也是个自我封闭的聪明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这种人最终都要走上一条阴暗绝望的不归路,对这条路最好是早点适应。人们宽恕美女的一切,哪怕是庸俗。智慧是大自然赋予穷孩子们的一种重新平衡,对于丑人来说,智慧并不是合适的补偿品。智慧只是一种使珠宝首饰再次抬高身价的多余玩物罢了。丑陋,这已经是个过错,我不得不接受这一悲惨的命运,但是更痛苦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庸俗愚笨的姑娘。

“勒妮,”他以最严肃的语气回答我,口若悬河,长篇大论了一番,这种口才在结婚后就没有再炫耀过。他接着说道:“勒妮,我不想娶一个放荡的少女,在她们漂亮的外表下,有的只是一个还不如一只麻雀聪明的笨脑袋。我想要的是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善良的妻子,一个好母亲,和一个出色的持家主妇。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温和而又忠实可靠的伴侣,一个能够一生一世陪伴我左右,能够时刻支持我,未来能与我白头偕老的女人。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一个工作认真的丈夫、一个安逸的家庭和一些适时的温柔。我不是一个坏人,而且,我也会尽量做个好丈夫。”

他做到了。

他个子不高,干瘦得像个老榆树疙瘩,尽管如此,他有着讨人喜欢的外表,经常面带笑容。他从不喝酒、抽烟、嚼烟,也不赌博。下班之后便在家里看电视,翻阅钓鱼杂志,或是和几个工厂里志同道合的朋友玩玩扑克牌。他善于交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邀请到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每个周日,他都会去钓鱼。而我,因为他反对我到别人家里打工,便在家操持家务。

作为图腾的卷毛狗(2)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虽然他的智慧并不是属于被社会上的天才们所看重的那一种。即便他的才智都局限于手工活儿上,在这方面发挥他的超过他原动能力的天分。即便没有文化,凭借他那创造力也能顺利地完成所有任务,而这种在维修方面的创造力将劳工和艺术家区分开来。在交谈中,他让人了解到知识并不能代表一切。对于很早就屈服于只想如修女般生活一辈子的我来说,上天似乎非常宽容大度,将我交到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伴侣手中,虽然他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过却是一个好人。

我本可能嫁给一个叫格勒利耶的人。

贝尔纳·格勒利耶是住在格勒内勒街七号的少数人之一,我从不害怕在他面前显露自己。不管我对他说“是将历史的决定论观点剧情化的一部小说”,还是“快去给垃圾室的铰链上润滑油”,他都不会做太多的思考。我甚至暗自思忖,第二个督促声居然能达到使他行动的效果,这是怎样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奇迹啊,人们怎么可以去做自己不懂的事情呢?也许这类句子无须用理性对待,如同在脊髓里循环往复的刺激物,不需要经过头脑就能产生反应,上润滑油的指令也许只是动动胳膊腿的事情,而无须头脑的驱使。

维奥莱特·格勒利耶是贝尔纳·格勒利耶的妻子,阿尔登家里的“当权者”。早在三十年前,她就到阿尔登家里做女佣,随着他们家的逐渐富有,她的地位也被提升为女管家,此后成为一个统治一个微不足道“王国”的女皇,在她手下有清洁工(曼努埃拉),临时管家(英国人),以及什么都做先生(她的丈夫),她和她的大资产阶级老板一样对小人物充满了鄙视。从早到晚,她都会像啄木鸟般聒噪不安、忙东忙西、自命不凡,指责仆人仿佛自己是处在旧王朝时代的凡尔赛宫一般,在曼努埃拉面前摆架子耍威风,趾高气扬,说些关于工作中要处处见美德的空话,并为她分析有教养的举止应该是什么样子这类无稽之谈。

“她一定没读过马克思的作品。”有一天曼努埃拉这样对我说道。

这如此细致的观察,这出自一个对哲学研究丝毫不懂的葡萄牙女佣嘴里的话,让我震惊不已。肯定没有,维奥莱特·格勒利耶肯定没有读过马克思的著作,理由是马克思没有被列入到她任何用来擦拭富人银器的清洁剂的名单上。没有被马克思理论熏陶过而付出的代价是,她的生活被整天谈论淀粉和抹布的没完没了的目录所占据。

可以说,我嫁得还不错。

而且,在不久之后,我向丈夫承认了我的大错。深刻思想之二

世间的猫

现代图腾

间接装饰品

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家的情况。如果您想了解我们家,看看猫儿们就足够了。我家的两只猫是两个圆鼓鼓的、肚里装满奢侈炸丸子的皮囊,它们和众人没有任何有趣的相互关系。它们只会从一个沙发爬到另一个沙发,并且把它们的毛发弄得随处可见,事实上,似乎没有人明白它们对任何人都不带有一丝感情。我认为,猫儿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行动装饰品,从理智上说,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观点,但我们家的猫肚子下垂得太厉害了,因而这个观点并不适合它们。

我的母亲,她拜读过巴尔扎克所有的作品,每当晚饭时,她都会引出福楼拜的名言,她每天的行为都表明了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教育是多么骗人。只要看到她对猫的态度就足够了。她模模糊糊、似懂非懂地意识到它们的装饰潜能,但她还是固执地跟它们说话,就像跟人说话一样,要是面对一盏灯,或者是埃特鲁里亚雕像的话,她就决不会有这种念头了。而事实上,小孩子们在长到某个年纪以前似乎都会相信所有会动的东西都是有灵魂和欲望的。我的母亲不再是个孩子了,但是很显然,她不认为宪法和议会(两只猫的名字)跟吸尘器一样,都是没有理解能力的,我承认吸尘器和猫的区别,那是在于猫咪能够感受到快乐和痛苦。但这就意味着它们会有更多的能力来与人交流么?完全不能。这促使我们在对待它们时要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物品一样尤为小心。当我听到我母亲说“宪法是一只既骄傲又敏感的母猫”,而这只猫展现出的却是一副因吃得太多而四仰八叉瘫在沙发上的形象时,我就觉得忍俊不禁。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一种假设,假设猫有现代图腾的作用,像家里象征性的化身和保护神一样,好心地能将家庭成员反映出来的话,那我的结论就是显而易见的了。我母亲将猫咪变成她所希望的我们的样子,而我们又偏偏不是那个样子。没有哪家有比下面提到的我们家三个家庭成员更骄傲而又更敏感的了:爸爸、妈妈和科隆布。他们纯粹是懦弱的人、麻木不仁的人、铁石心肠的人。

简单地说,我认为猫是现代图腾。即便探讨过、发表过各式各样关于进化、关于文化,以及一大堆带有“化”的词的演讲,人类从最初时起就没有太多的进步:人类总是认为他不是偶然来到这个世上,而认为大都是仁慈的上帝对他们的命运所给予的关心。

拒绝战争

4. 拒 绝 战 争

我的书读得不算少……

然而,和所有的自学者一样,我从来都不能确认我是否理解得正确。有时仿佛一眼便掌握了所有的知识,好似突然长出的无形分枝,将我凌乱的图书交织起来--然后,突然所有的意义都悄悄躲开我,要点也都离我而去,我就是再读同样的句子也是徒然,片刻间我又无法理解,而我活像一个相信只要认真读过菜单就不愁肚子不饱的疯老婆子。看来这种能力和盲目的结合是自学者所特有的标志吧。这便是失去了所有优良教育所赋予的可靠向导的后果,然而,尽管如此,却赐予自学者思考能力上的自由性和概括性的空间,而这种思考能力则摆脱了官方理论会造成的障碍和限制。

今天早上,我刚好茫然地坐在厨房里,前面摆着一本薄薄的书。我和平时一样在孤独中放任自己的思想,而在即将放弃时,却不曾想到竟然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老师。

他叫胡塞尔胡塞尔(1859-1938), 德国哲学家,20世纪现象学学派创始人。--译注,一个不会用在宠物或是巧克力品牌上的名字,理由是这个名字会令人想到一些严肃的、艰涩的和普鲁士风格的东西。但是这并不能减少我的困惑。我认为我的命运使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抗拒世界思想的反面启发的重要性。让我来跟您好好说一下吧:直到现在为止,如果您认为,像我这样一个既年老又丑陋,既是寡妇又是门房的人会变成一个屈服于卑微命运的穷光蛋的话,那您就真是太缺乏想象力了。诚然,我逃避并且拒绝战争。但是在我思想的安全岛上,没有我不能迎击的挑战,可以说在名声、地位和外貌上我是个穷人,但是要论聪明才智的话,我是一个百战不败的女神。

因此,胡塞尔,这个我认定拥有吸尘器品牌名字的人,他对我内心的奥林匹斯山的永久性产生了威胁。

“好,好,好,好,”我深吸一口气说道,“对于每个问题,都会有它的解决之道,不是么?”我看看我的猫,期待着它的鼓励。

可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声不吭。它刚刚吃了一大片的熟肉酱,然后便没心没肺地又使得沙发再次沦为它的殖民地。

“好,好,好,好。”我愚蠢地重复着,茫然不知所措地再次出神地望着这本荒谬的薄薄的书。

《笛卡尔式的沉思--现象学引论》。光看书名和开头几页,便会很快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尚未读过笛卡尔反对经院哲学和神学,提出怀疑一切的“系统怀疑的方法”。但他还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原则。--译注和康德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德国哲学家、天文学家、星云说的创立者之一,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唯心主义者,不可知论者,德国古典美学的奠定者。--译注的著作,是不可能了解现象学家胡塞尔的著作的。但又很快发现,即便是对笛卡尔和康德著作的研究已经达到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却并不能因此就顺利敲开科学大门并堂而皇之进入先验现象学的圣殿。

这真遗憾。对于康德,我是他的忠实崇拜者,这是有很多理由的,首先,他的思想集天才、严谨和疯狂之大成于一身,再者,尽管他的文风充满了斯巴达人斯巴达是古希腊城邦。斯巴达人实行严密的军事统治,成年男子均为战士,以坚强勇敢著称。--译注的刚毅,但我理解起他的用意却并不成问题。康德的著作是伟大的著作,我能证明他的著作可以成功地通过黄香李测试。

黄香李测试因其解人疑虑的实际效果而令人震惊。它的力量以共通性的观察为基础:在水果上咬一口,人们就会明白。明白些什么呢?所有一切。明白人类成熟过程是非常缓慢的,人一开始只是求生存,然后又在一天晚上偶然体会到一种享乐的愉悦感,所有因这种欲望而带来的虚荣心随即而至,它使得人类对单纯而高尚的东西不再抱有最初的向往。再多说亦无用,在这个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世界上万物都在缓慢地、惊人地衰退,尽管如此,当人们体会到这种愉悦感和艺术的极度美丽时,才会明白感官是能够带来不可思议的快感的。

黄香李测试是在我的厨房里进行的。在三合板桌上,我放上水果和书,一边削了个水果开始吃起来,一边尽情享受着读书的悠闲。如果它们能抵抗住对方强有力的冲击的话,如果黄香李的香甜不能使我怀疑书的力量,如果书使水果变得食之无味的话,我就知道我面对的是一本重要的、应该说非同凡响的作品,因为很少有作品,在金黄色小圆球的美味攻势下,还能不被化解,还能不会变得荒唐可笑和妄自尊大。

“我看来是穷途末路了。”我又对列夫说道,因为,我在康德哲学方面的造诣在面对现象学的无底洞时是这般微不足道。

我不再有选择的余地。我应该重新到图书馆试着找到一本现象学引论的书。通常,我都对这些将读者奴役于一种经院思想下的注释和节略表示怀疑。但是,情况十分严重,我不能再犹豫不决。现象学一直躲着我,而这是我无法再忍受下去的。深刻思想之三

强者

在人间

什么都不做

他们说话

不断地说话

这是属于我的,但却是来自另一个人的深刻思想。昨天晚饭时,爸爸的客人说过这样一番话:“会做事的做事,不会做事的教书,不会教书的教教书的人,而不会教教书的人的就搞政治吧。”所有人听后都显出一副深受启发的样子,但个个都心怀鬼胎。“说得真是太对了!”科隆布说道,她是最会装模作样进行自我批评的专家。她属于认为知识就是权力和宽恕的人群。如果我知道自己属于狂妄自大地抛弃公共财产、极度自满的精英分子,我就可以逃避批评并且获得多于两倍的威望。我爸爸虽没有姐姐愚蠢,不过他同样偏向于这同样的想法。他依然相信存在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虽然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虚幻的东西,但总算是保护他避免受到犬儒主义精神幼稚病的影响。我可以这样解释:再没有比犬儒主义者更幼稚的了。因为他不顾一切地相信世界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无法放弃在孩童时代被灌输的蠢话,于是他采取了相反的态度。“生活是妓女,我不再相信什么,我会一直享受直到恶心反感为止。”这是受挫的、头脑简单的人说出的话。这就是我姐姐。她白白做了师范大学的学生,却依然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这并不是因为她心地善良,而是因为她十足幼稚。当爸爸的同事说出那经典的一句话时,她在一边傻笑不已,仿佛她已参透个中玄机,这使我证实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观点:科隆布是个十足的失败者。

不过我呢,我倒是认为这个句子是真正有着深刻思想的,正是在于它的不正确性,可以说是一种不完全正确性。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起初相信的也是错误的。在社会阶层中,如果我们升迁要和无能成正比的话,我敢保证地球不会跟现在转得一样。但是问题不在于此。这个句子的意思并不是说只要是无能者就会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是说没有什么比人类社会更无情、更不公的了:人类生活在一个由语言而不是由行动掌握的世界当中,在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才能就是语言的掌控力。这太可怕了,实际上,我们最初是只会吃饭、睡觉、生育、征服和保卫领地的灵长类动物,鉴于此,这其中最有天赋的人,也就是我们中间最为本能的人却被其他人欺骗,而后者很擅长说好听的话,但却连保护花园免遭践踏、猎只野兔来做晚餐、正确地生育后代的能力都没有。人类是生活在由弱者统治的世界。这是对我们动物本性的一种侮辱、一种倒错,以及一种深刻的悖离。

拒绝战争

5. 悲 惨 状 况

一个月如饥似渴的读书后,我长舒了一口气,对现象学的诈骗行为做出判决。与大教堂一样,它时刻都在提醒我这种近乎令人无法理解的意识,人类竟能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的名声而构建出这种意识,一想到将来如此多的聪明人都会为这空中楼阁服务,对现象学的疑虑便一度困扰着我。因为在十一月份,我手上没有黄香李。老实说,一年中就十一月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用黑巧克力来代替(成分为百分之七十)。事实上,我提前知道了测试结果。我要是有闲暇时间一边咬着米尺并用它啪啪地敲打双腿,一边看着像《在被看作对象意识的现象努力“感受”的科学的终极意义的启示》或者是《先验自我的构建问题》这样的好文章,我必然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如五雷轰顶般“喀嚓”两半,身体深深地陷到软绵绵的安乐椅里,嘴角还流着黄香李汁液或是挂着小块的巧克力渣。

当我们想触及现象学时,应该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现象学能够用两个问题总结:人类意识有着怎样的本质?我们认为世界是怎样的?

先说一下第一个问题。

几千年来,从“认识你自己”到“我思故我在”,人们不停地议论属于人自身的与生俱来的意识,以及这种意识能将它自身看作是客体的问题。当某个地方很痒,人类就会自己抓痒,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抓痒。问他话:你在做什么?他回答:我在抓痒。如果再提远点的问题(你是否意识到你意识到自己在抓痒呢?),他依然回答,是的,只要加上“你意识到”,回答都是一样的。人类是否会因此知道自己在抓痒并且意识到自己在抓痒而变得没有那么痒了呢?自我意识对发痒有很好的影响吗?答案是没有的。知道发痒并且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在抓痒,这并不能改变发痒的事实,相反还产生了障碍,就是应该忍受来自这种悲惨状况的清醒意识,我用五公斤黄香李打赌,这会使人更痒的,如果在我的猫身上,只要用前爪抓一下就可以了。但是人类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因为没有哪种动物会像人一样有自我意识,我们也因此摆脱了兽性,一个正常人是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正在抓痒的,这种人类拥有意识的优先权似乎再度表明是上帝的启示,而这种上帝的启示,摆脱了控制万物生灵的残酷决定论。

所有的现象学都是以这个信念为基础的:我们的自省意识,是本体尊严的标志,是我们自己唯一值得研究的实体,因为它使我们摆脱了生物决定论。

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一个事实,既然“我们是”被残酷的万物生灵决定论所控制的动物,那前面提到的都不存在。

棕色神甫长袍(1)

6. 棕色神甫长袍

那么第二个问题:我们认为世界是怎样的?

对于这个问题,康德这类唯心论者作了回答。

他们回答了什么?

他们回答:“没什么。”

唯心论者,他们的观点是认为我们只能认识出现在我们意识中的事物,意识是让人类摆脱兽性的半神化实体。我们认识的是我们的意识所能企及的世界,因为这是出现在意识之中的--不再有其他的。

举个例子,碰巧一个名叫列夫的讨人欢喜的小猫。为什么?因为我发现用猫做例子会很容易。我问您:您怎么确认它是一只猫,甚至于知道一只猫是什么?正常的回答是您对猫的认识,以及某些观念上和语言上的机制,使您形成这种认识。但是唯心主义者的回答就是:我们无法知道我们对猫的认识和观念、我们意识里出现的猫的形象是否符合猫内心深处自己认为的形象。我目前担心的是,也许我那只有着微微颤动的胡须的四足肥佬,在我头脑中已将它放置在贴着“猫”的标签的抽屉里的小猫,其实,只是一只不会喵喵叫的绿胶球而已。可是我的感官告诉我并非那一回事儿,而且这个脏兮兮的绿胶球躲开了我的厌恶以及我单纯的信赖,以一种贪食并柔软光滑的表象出现在我的意识当中。

这就是康德唯心论。我们认识的世界来自我们的意识所形成的“观念”。但是还有一种比这个更令人消沉的理论,一种呈现出更可怕景象的理论,触摸却并不知晓那是一片口水的绿色黏液,或者早上,把您认为应该插入烤面包机中的面包片插入到生满脓疱的洞穴中。

还有埃德蒙·胡塞尔的唯心论,此后,这种唯心论使我联想到为神甫们准备的棕色长袍,这些神甫跟清教徒一样被宗教分离所迷惑。

在这后一种理论中只是存在着对猫的感知。猫呢?喔,我们对它忽略不计。根本不需要猫。为了做什么?什么猫?哲学准许自身仅仅沉溺于纯粹精神的逸乐之中。世界是一个不可接近的现实存在,而尝试认识世界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认为世界是怎样的?没什么。所有知识只是自省意识对自省意识的自我研究,既然如此,干脆我们把世界打发掉算了。

这就是现象学:“显现在意识中的事物的科学”。现象学家的一天是怎么过的?先起床,然后意识到,在淋浴喷头下面,清洗着的是一个毫无依据存在的身体,吞了几片被虚空化的面包,穿上几件像空荡的圆括弧般的衣服,然后到了他的办公室后抓住一只猫。

猫咪存在与否,本质如何,这跟他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这种无法确定的事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相反,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意识中显现了一只猫,而这才是我们的现象学家所关心的。

再说这种出现还是很复杂的。有人可以从这一点,就是通过一个事物的意识来详细地说出感知的作用,而对这个事物自身是否存在却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这真是太引人注目了。您是否知道:我们的意识不能直截了当地探测到,但可以进行一系列复杂的综合,并凭借连续不断的成型加工,最终达到使得各种事物出现在我们不同客体的感官上,这事物比如说一只猫、一把笤帚或是一个苍蝇拍,只有上帝知道这是否有用。你可以用猫做个测试,心想您怎么知道您猫的前面、后面、上面和下面,而目前,您只能看到它的正面,您的意识应该合成您的猫,而您甚至并没有发现,在所有可能的角度下,您对您猫的认识还并不全面,最后通过创造来综合这种完整的猫的形象,这是您的眼睛所不能泄露给您的。苍蝇拍也一样,您绝不会发现,在感官驱使下,虽然您完全可以使苍蝇拍在您的心里直观化,但神奇的是,您不必翻转它就可以知道它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

这个知识很有用。我们无法想象曼努埃拉在使用一个苍蝇拍的时候,却不发挥她在感知上所必不可少的各种各样的加工成型能力。另外,我们也无法想象曼努埃拉使用一个苍蝇拍的原因还在于,有钱人家里是绝对不会有苍蝇的。没有苍蝇、没有天花、没有臭味、没有家庭秘密。有钱人家里,一切都是干净的、光滑的、卫生的,因此,也就避免了苍蝇拍的独霸和家丑外扬。

棕色神甫长袍(2)

这就是现象学:意识与它自身之间一种孤独的、无休无止的独白,任何真正的猫都绝不能纠缠的一种纯粹的我向思考。7. 身处美国南部联邦

“你在看什么书?”曼努埃拉问我,她气喘吁吁地从德·布罗格利太太家来到我这里,今天晚上德·布罗格利太太家的晚宴将会累得她像患了肺结核一样。从送货员那里接过七盒裴卓仙牌裴卓仙两兄弟从莫斯科来到法国巴黎,当时巴黎的上流社会非常着迷于俄罗斯贵族极尽奢华的生活,而俄罗斯贵族流行吃鱼子酱,从而成就了裴卓仙两兄弟。该品牌鱼子酱味美爽滑、手工制作。鹅(鸭)肝、鱼子酱、烟熏鲑鱼是裴卓仙的三大主要产品,被人称为裴卓仙三姐妹。--译注鱼子酱,她喘气的样子像极了达斯·维达《星球大战》中的天行者阿纳金,曾经的绝地武士,后来为救妻投靠西斯成为黑武士。--译注。

“一本民间诗歌选,”我对她说,我算是永久地合上胡塞尔的书了。

今天,看得出来曼努埃拉心情不错。她兴致勃勃地拆开一个装着杏仁蛋糕的小篮子,每个蛋糕都镶在白色的花冠烤模里。她坐下,用手小心翼翼地理平桌布,这是发布使她慷慨激昂的公告的前奏 。

我摆好杯子,坐下来,等待着她的演讲。

“德·布罗格利太太很不满意她的块菰又称白色松露,是一种主要生长在橡树须根部附近的泥土下、一年生的天然真菌类植物,极为珍贵、稀罕,并且美味至极,是法国至高无上的调味品。--译注。”她开口说。

“哦,是吗?”我礼貌地说道。

“块菰没有香味。”她接着说道,看起来很糟糕的样子,似乎块菰没香味这事对她来说是种极大的身心冒犯。

我们享受着这个有其应得价值的消息,我高兴地想象,贝尔纳黛特·德·布罗格利在厨房里,披头散发,怀着渺小但疯狂的希望抓狂似的将猪肝菌汤汁和鸡油菌汤汁兑成的煎剂统统往块菰上面倒,好使它们散发出能联想到森林的香味。

“涅普顿在圣尼斯先生腿上撒了泡尿。” 曼努埃拉接着说道:“这个可怜的动物憋了很长时间,但是当这位先生拿出皮带时,它还是没能忍住,就在大门口处将尿撒在他裤腿上了。”

涅普顿是四楼右手边住户的一条长毛垂耳猎狗。三楼和四楼是仅有的分成两套住宅的楼层(每套二百平米)。二楼的是德·布罗格利一家,五楼是阿尔登一家,六楼是若斯一家,七楼是帕利埃一家,三楼是默里斯一家和罗森一家,四楼是圣尼斯一家和巴多瓦兹一家,涅普顿是巴多瓦兹家的狗,更确切地说是巴多瓦兹小姐的狗,这位小姐在亚萨斯法学院读法律,经常和其他一些同校的长毛垂耳猎狗主人组织宠物狗比赛。

我对涅普顿很有好感。没错,我们互相欣赏,可能是由于我们之间有着来自某种感情交流的默契。涅普顿感觉到我喜欢它;同样,他的愿望我也都清楚。饶有兴趣的是,它的女主人想要把它变成一位绅士,它却固执地非要做条狗。一到院子,在后面任凭由浅黄褐色皮带牵着的涅普顿就会眼巴巴地看着那滩它觊觎已久的水泥坑。只要它的女主人一拉皮带,它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毫不客气地舔着它的雄性标志物。而雅典娜,默里斯家的一条可笑的母猎兔犬,涅普顿一看到它,就活像个色鬼,把舌头伸得长长的,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满脑子全是幻想。长毛垂耳猎狗身上最特别的是,当它们心情不错时,走路时会蹦呀蹦的;似乎是有个小弹簧钉在它们的四条腿上,使得它们走起路像是被弹到高处--这个过程是轻轻的,不会颠簸的。同时这个动作也会让它的四肢和两个耳朵看起来像船在上下左右摇摆一样,长毛垂耳猎狗,一只在硬冷无情的地面上不断前行的可爱小船,给城市带来一股我喜欢的海洋气息。

最后要提到的是,涅普顿是个贪嘴的小家伙,什么烂菠萝,发霉的面包,它都会统统吃掉。当它的女主人牵着它经过垃圾屋前,它就伸长舌头,狂摇尾巴,像个疯子似的朝着垃圾屋的方向飞驰而去。对戴安娜·巴多瓦兹来说,这让她很绝望。在这个高贵的灵魂看来,她的狗似乎本应该和萨瓦纳萨瓦纳,美国东南部城市,曾为佐治亚洲首府。--译注良好社会中的年轻女子们一样,在战前的美国南部联邦,她们必须假装食量很小,才能找到丈夫。

棕色神甫长袍(3)

涅普顿可不是那样,它倒更像是贪婪的美国北方佬。

世界运动日志之二

长毛垂耳猎狗的培根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爱尔兰籍的英国画家,其作品选取孤立的人物形象,往往配以几何状的构架,涂抹浓墨重彩,其画作形象通常表达愤怒、恐怖和堕落的情绪。--译注格调

在这栋大楼里,住着两只狗:一只是默里斯家的浅灰褐色皮包骨头的猎兔犬,另一只是戴安娜·巴多瓦兹小姐的红棕色长毛垂耳猎狗,而这位有个追求时尚的父亲的巴多瓦兹小姐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也是个天生的厌食者,总喜欢穿布贝里(Burberry)牌风雨衣。默里斯家的猎兔犬叫雅典娜,巴多瓦兹家的长毛垂耳猎狗叫做涅普顿。要是万一您不知道我身处怎样的大楼的话,听了这两只狗的名字,您大概也就心里有数了。要知道,在这栋大楼里,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叫琪琪或是雷克斯这类俗气名字的狗。好吧,还是言归正传吧,是这样的,昨天在大楼的门厅处,那两只狗相遇了,这让我有了看到一场有趣的芭蕾舞表演的机会。关于两只狗是如何嗅闻对方屁股的具体情节我在此先忽略不计。我不知道涅普顿是否知道自己的屁股很臭,不过,雅典娜嗅过之后立马往后跳得很远,但那个涅普顿嗅到对方的屁股好像是闻到玫瑰花的香味,哦,对了,在这里面本该还有一片半熟的大牛排。

而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有趣事情的重点,真正有趣的,是被狗绳远远拖着的两个人。因为在城里,都是狗儿们用狗绳牵着它的主人撒欢乱跑的。似乎没有人会理解这两个人的感受,心甘情愿地被一只狗成天纠缠着,不管刮风下雨,就连大下雪天也是如此,还要每天两次地带出去溜达,这种感觉大概和用狗链套在自己脖子上没什么两样。还是把话题转到那两个被自己的狗用狗链子拖着的人上吧,戴安娜·巴多瓦兹和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可以说是同一个模子,只是年龄差了二十五岁),两个人在门厅相遇。在这种情况下,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笨手笨脚的两个人像是手脚都套上了游泳时穿的蛙蹼泳鞋,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可以采取的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提前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并尽量避免此事的发生。可是,她们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牵着一只没有任何情欲冲动的毛绒玩具呢,因此,她们当然也不会对她们的宝贝狗儿们大吼大叫,更不会阻止它们去嗅彼此的屁股或是舔舐彼此的生殖器了。

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戴安娜·巴多瓦兹和涅普顿从电梯间走出来,而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和雅典娜则正在电梯间前面等着电梯,这可以说是将自己的狗往对方狗的身上扔啊,很显然,效果很成功,涅普顿简直是疯掉了,从电梯间乖乖地走出来,鼻子刚好撞到了雅典娜的屁股,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好事。很久以来,令人厌恶的科隆布总会跟我们提到kairos这个词,这是个希腊词,好像是“适当时机”的意思,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拿破仑很懂得掌握的东西,当然,因为我姐姐是个军事家啊。好的,kairos是指对时机的直觉,就是这样。我可以对您说,涅普顿的鼻子可真是嗅到这所谓直觉上的时机,就像是古代马背上的轻骑兵:它毫不犹豫地蹭地一下蹦到了雅典娜的身上。“哦,我的天啊!” 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大叫起来,仿佛整个事件的受害者是她一样,“哦,不!” 戴安娜·巴多瓦兹也大叫起来,仿佛所有的耻辱都降临到她身上一样,但我可以拿焦糖巧克力跟您打赌,她肯定不会想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雅典娜屁股前面,与此同时,她们两人都开始拉扯起狗链子来,试图将两只狗分开,不过这时一个问题出现了,也正因此,才有了有趣动作的产生。

事实上,戴安娜只需把狗链子往上面拉,而另一位只需把狗链子往下面拽,就可以轻松地将两只狗给分开,可她们偏偏没有这样做,她们两人都向两侧退,而电梯间前又非常的狭小,由此,两人很快便碰到了障碍:一个碰到了电梯的栅栏门,而另一个则碰到了左边的墙壁。与此同时,在女主人第一次拉扯后失去平衡的涅普顿重新一鼓作气,将眼神惊恐、不断尖叫的雅典娜紧紧地按在自己的下面,就在这时,这两个人改变了策略,想方设法将狗儿们扯到一个较宽敞的,利于她们大展身手的空间,再想办法把它俩给扯开。不过状况甚是急迫:两个人都很清楚,万一到了某个时刻,再想把两条狗分开就很难了。于是,这两位女士就更加着急了,她们齐声大喊道:“哦,我的天啊!哦,我的天啊!”并死命地往两边扯着链子,就好像她们的贞操牌坊完全取决于那两根狗链子似的。可就在慌乱之中,戴安娜·巴多瓦兹突然滑了一下,接着身子一歪,扭到了脚踝关节。就是这个动作很有趣:她的脚踝向外扭时,整个身体也偏向了同一个方向,而她的马尾辫则是向相反的方向飞出去。

棕色神甫长袍(4)

我向您保证,这真的很棒:说得上是一幅培根的画。在我父母家的厕所里,一直挂着一幅培根的画作,画中画的是一个正在上厕所的人,样子看起来很挣扎,没有什么特别而吸引人的地方,而这就是培根画作的格调。我有时会去想,解手时总能看到这幅画,难道不会影响到方便时的从容与安静吗?不过还好,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马桶,因此我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但是当看到戴安娜·巴多瓦兹扭到了脚踝,却仿佛全身都脱了臼,她的膝盖、胳膊,以及头部,形成了一个奇特的角度,而最独特的是她的马尾辫子却是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景象时,这立刻让我想起培根的画。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她就像是一个断线的木偶,身体肢解得走了形,也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因为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可是我现在很注意人体运动,所以在我眼中动作都是放慢的),戴安娜就像是培根画作中的人物,这也使我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留在厕所当中的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去很好地欣赏这一奇特的动作。接着,戴安娜跌到了两条狗的身上,而这使得一切都变得迎刃而解,雅典娜被压在下面,从而也逃脱出涅普顿的魔爪,而另一边的安娜依莲娜就更是手足无措了,一边想要帮戴安娜一把,一边想方设法地把她的宝贝狗从好色怪物涅普顿的下面拯救出来。而涅普顿这个家伙,对女主人的大声喊叫和痛苦状完全无动于衷,还在继续往它的玫瑰牛排方向靠近,但正在这时,米歇尔太太从小屋走了出来,而我也抓住了涅普顿的链子,带它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可怜的涅普顿,它真的很失望。它坐下来,开始舔起自己的生殖器,嘴里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这更增加了戴安娜的失望感。这时,米歇尔太太给紧急救护中心打电话,因为戴安娜的脚踝肿得像个西瓜。接下来,米歇尔太太又把涅普顿带到了她那里,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则陪在戴安娜身边。而我,回到了家,心里一直在想:没错,这真的是一幅培根的画作,这是否值得让我继续活下去呢?

我觉得还不能:因为涅普顿不仅没有得到她的点心,而且连散步都不可能了。

现代精英的先知

8. 现代精英的先知

今天早上听着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我竟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原先认为的那样。直到现在,使我产生对文化的广泛兴趣的归结于我无产阶级自学者的处境。正如我所提到过的,只要有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我便会将生命中的每一分钟用于读书、看电影和听音乐。可是这种对文化产物的痴狂对我来说似乎犯了一个品味上的错误,就是将名著和其他不为人知的作品兼收并蓄。

尽管在图书的选择上会很杂,但也许我在阅读的领域兴趣并不是很广。我看的书籍是关于历史、哲学、经济、政治、社会、心理、教育、心理分析等方面的,当然还有文学。历史是我感兴趣的,而文学占据了我的一生。我的猫叫列夫,因为那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名字,我的前一只猫叫唐戈,因为那是法布里斯·戴尔司汤达的小说《帕玛修道院》的主人公。--译注的姓,我的第一只猫叫卡列尼娜,因为那是安娜的姓,但是我只叫她卡列,那是为了提防有人戳穿我的秘密。当然,除了对司汤达的作品有特殊的偏爱之外,我更倾向于1910年之前的俄国文学,我自认为曾痴迷地读过许多世界文学名著。要是人们好好想想就会想到像我这样一个乡下女人,一辈子都只会在格勒内勒街七号当门房。人们本应该想到,在这种命运下的人只会看芭芭拉·卡特兰德芭芭拉·卡特兰德(Barbara Cartland,1901-2000),英国言情小说家。--译注写的书。我确实对侦探小说有无法自制的爱好冲动--但是我却把我读的小说当作是一种上游文学。某些时候,放下康奈利康奈利(Michael Connelly,1956-),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家,畅销作家,是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最喜欢的推理小说家。其代表作是曾获得爱伦·坡奖的最佳处女作奖的《黑色回声》,以及具有阴郁风格的《诗人》。--译注或是曼凯尔曼凯尔(henning Mankell,1948-),欧洲推理小说大师。他的《韦尔德探案》系列推理小说风靡世界各地,其中《无脸杀手》曾获1991年瑞典犯罪小说奖和斯堪的纳维亚犯罪小说作家协会奖,《死亡错步》则荣获2001年英国犯罪小说作家协会“金匕首奖”,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三十多种语言。--译注的小说去给贝尔纳·格勒利耶或是萨比娜·帕利埃开门,都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与反狙击小队、爵士乐爱好者、警察哈里·博斯哈里·博斯是康奈利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主人公。--译注的想法并不吻合,尤其是当她们问我:

“怎么垃圾的臭味都飘到院子里啦?”

贝尔纳·格勒利耶和古老的银行世家的女继承者会为同样平淡无奇的事情感到忧虑,而且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不懂得疑问句中动词前人称代词的使用,这使得我对人性产生了新的思考。

电影方面,跟看书正好相反,我的兴趣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我喜欢看美国大片和作家派文艺片。其实,我长时期陶醉于美国或是英国娱乐电影,当然也有某些严肃题材的艺术电影,那得用美学的眼光去审视,而用情感的眼光只能欣赏娱乐电影。格林纳威格林纳威(Greenaor Fleming,1889-1949)执导的影片中的人物。--译注夭折后,麦丽和嬷嬷爬到白瑞德家楼梯上的镜头,我都会哭得像个吸水海绵,而《银翼杀手》美国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dey Scott,1937-)导演的影片。--译注则是美国商业系列片中的佼佼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认为有一种必然性,那就是第七艺术,画面优美,内容震撼,但却枯燥乏味;而商业电影即便庸俗肤浅,但却甚得人心,感人至深。

对了,例如今天,一想到买给自己的礼物就会坐立不安。虽是长期的忍耐,但终究是满足了自己推迟已久的重看1989年圣诞节时就看过的电影的愿望。

红十月号(1)

9. 红 十 月 号

1989年圣诞节的时候,吕西安病得厉害,我们尚不知死神何时会降临,并被病兆的必然性,以及我们自己所羁绊,彼此之间被这种无形的镣铐所束缚。当疾病进入一个家庭时,它不仅仅是控制了病人的身躯,而且还在每个人心中编织出一张阴暗的埋葬希望的大网。这样一张如蛛网般轻薄的丝线将我们的计划和呼吸缠绕在一起,疾病,日复一日,吞噬着我们的生命。当我从外面回来,便会有种进入到地下墓室的感觉,我总会感到浑身发冷,那是一种无法平复的阴冷感觉,直到吕西安病逝前的最后几天,当我睡在他的身边,仿佛感到他将我的体热慢慢地吸走。

疾病是在1988年春天诊断出来的。这场整整折磨了他十七个月的疾病,最终在圣诞前夜夺走了他的生命。老默里斯夫人向居民发起一项募捐,人们把漂亮的花圈放在我的门房前面,上面系着一条没有任何署名的带子,唯有她来参加了我丈夫的葬礼。她曾是一位虔诚、冷漠、傲慢的太太,但是在她严厉并有些粗暴的外表下却隐藏着某些真实的东西,在吕西安死后一年,她便接着去世了,我常常会想,她是这样一个好人,我可能会想念她吧,尽管十五年来,我们彼此从未讲过一句话。

“她到最后都没能让她的儿媳妇消停,愿主保佑她安息,她是个好人。”曼努埃拉又说道--她对小默里斯太太有着拉辛式的厌恶--这句话可作为葬礼的悼词。

除了科尔纳利娅·默里斯,除了她的面纱和念珠,吕西安的病痛对别人来说是不值一提的,或许是因为生命的微不足道,以及丧失金钱和交际的氧气。富人们似乎认为这类小人物是无法体会到强烈的人类情感的,而且也是特别的冷漠无情。既然我们只是门房,死亡对我们来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这对富人来说,便成了极不公平的事情。一个过世的门房,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小小的空洞,这种生理的必然是不需要和悲剧联系到一起的,对于每天在楼梯或者是在门房室门口和他相遇的房主们,吕西安只是一个回到他从来没有到过的一种虚无当中的不存在体而已;或是一只动物,因为他只是一个残存的生命,既无奢华排场,也无谋生伎俩,毫无疑问,在死时也应该只体会到劣等的反抗。和每个人一样,我们忍受痛苦的折磨,随着痛苦慢慢侵蚀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心灵也会被盛怒所压抑,在一片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之中,我们慢慢地分解腐烂,而这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任何一位房主。

一天早上,那是圣诞节前的三个星期,我提着装有萝卜和为猫咪准备的牛肺的草制提包回到家中,见到吕西安穿戴整齐,看样子是准备出去。他甚至还戴上了围巾,站着正在等我。我看着这个因从卧室走到厨房而体力不支、面无血色的他,看着这个几星期以来都没能脱掉在我看来如同丧服般睡衣的他,今天却反常得很,他双目明亮,模样顽皮,冬大衣的领子被拉起,遮住了红得出奇的面颊,他反常的样子使我几乎晕厥过去。

“吕西安!”我惊呼道,并快步冲到他跟前,撑住他,扶他坐下,为他脱下衣服,而且我还知道,疾病教会了我这些过去从来都不会的动作,在最近这段时间里,这些动作竟然变成了我唯一会做的事情,我把提包放下,搂住他,让他紧紧地靠着我,还有好多好多,此时我已开始喘着粗气,心脏奇怪地膨胀着,便站着歇了歇。

“时间刚好,”吕西安对我说道,“电影是一点开始。”

在电影院大厅的高温下,我几乎落泪,我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幸福,这是好几个月来第一次我握着他温热的手。我知道只有出乎预料的力量之汇聚才能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并有力气给他穿上衣服,期盼着出门,渴望再次享受这种夫妻间共处的快乐,而我也知道这是他时日不多的征兆,是生命终结前的回光返照,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享受这难得的时刻,这挣脱疾病枷锁的时刻,这两双手紧握的时刻,这令彼此都感到快乐的令人震撼的时刻,因为,感谢老天爷,这是一部我们俩都能分享快乐的电影。

我觉得他在电影结束后就过世了。虽然他的身体又撑了足足三个星期,可是他的灵魂在电影结束后便已离开,因为他知道这样会比较完满,因为在电影院里跟我告别,就没有太令人伤感的悔恨,因为如此一来,他就获得了安宁,在两人一起看叙事电影时,他沉浸于我们俩的尽在不言中。

我接受了这一切。

红十月号(2)

《猎杀红十月号》是我们俩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对于想要理解叙事技巧的人来说,只需看看这部电影就足够了;人们老是问自己,为什么在大学的课堂上只会教些像普罗普普罗普(Vladimir Propp,1895-1970),俄国民间文艺学家,他的故事形态学研究强调了系统描写相对于发生学研究的优先性。--译注、格雷马斯格雷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1917-1993),法国结构主义符号学家,符号学巴黎学派的核心人物。他认为叙事文本是由外显的叙述层面(表层结构)与内隐的结构主干(深层结构)所组成。--译注这类的叙事理论,以及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理论,却连泡在放映室里的机会都没有。楔子、情节、行动元、突变、追寻,主角以及其他一些辅助因素:对您来说,身穿俄国海军制服的肖恩·康纳利肖恩·康纳利(Sean Connery,1930-),英国著名演员,1962年首次扮演了代号为007的英国间谍詹姆斯·邦德。--译注和几艘位置正确的航空母舰就足够了。

然而,今早我从法国国际广播电台得知,我对合法文化的憧憬被我对其他非法文化的爱好所感染,这并不是一个出身低微、并且通过自学方式得到思想启蒙的我的羞辱标记,而是占据主宰地位的知识分子阶层的现代特征。要问我从何而知?那是出自一位社会学家之口,我迫切地想知道,那位社会学家要是知道有一个穿着爽健牌由illiam Matian Baci,1906-1976),意大利著名导演,主要作品有《战国妖姬》、、《洛可兄弟》、《魂断威尼斯》等。--译注的电影以及即将上映的《虎胆龙威》,而中午吃的是汉堡包,晚上吃的则是生鱼片。

在人们原以为看到自身独特性标记的地方发现了一种主导性的社会形态,这总是令人感到十分不安的。不仅感到不安,甚至会感到恼火。想我勒妮,五十四岁了,既是一个门房,又是一个自学者,尽管幽居在这与自己身份相称的门房当中,尽管孤独让我避免了大众的弊病,尽管自己是一个与世隔绝,对世界的变化不甚关注的可耻的无知者,可是我,勒妮,却是现代精英转变的见证人--这其中也包括一边读着马克思的著作,一边又拉帮结伙地与同伴们去看《终结者》美国电影导演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1954-)执导的影片。--译注的就读于法国高等师范学院文科预备班的小帕利埃,或是一边在亚萨斯法学院读法律,一边却在《新娘百分百》美国电影导演罗杰·米歇尔(Roger Michell,1956-)执导的影片。--译注前失声啼哭的巴多瓦兹小姐--这是我很难接受的一个冲击。原因很简单,对编年学特别关注的人来说,我非但没有模仿那些青年人,反而在广泛的实践之中超越了他们。

勒妮,现代精英的先知。

“没错,没错,为什么不呢?”我自语道,并从提包里取出那给猫咪准备的牛肺。然后又从最底层搜寻出两小片包裹在塑胶袋里的红色鲱鲤,我正打算先淹渍一下,然后放到撒上香菜的柠檬汁里煮上一煮。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深刻思想之四

照看

植物

孩子们

红十月号(3)

有个清洁工每天三个小时在我家里打扫卫生,但是植物,只能妈妈亲自照看。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喷水装置。她有两个喷水壶,一个装着有肥料的水,另一个装着没有石灰的水,不光如此,她还有个多功能喷雾器,可以 “瞄准式”“下雨式”或是“雾状式”地喷洒。每天早晨,她都会对房间里的二十盆绿色植物仔细核查一番,并且老是嘟嘟囔囔地说一大堆废话,冷漠无情地对待周围的世界。当妈妈一门心思地照看她的植物时,你可以随意说话,无论什么,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比如说,“我打算今天吸毒,会吸很多的毒品。”得到的回答是:“肯蒂亚棕树树叶根部发黄了,水浇多了,真是糟糕。”

我们已经推断出这个范例的开头:如果你想让生命浪费得再快一些,对别人的话漫不经心的程度再深一些,那就照看植物吧。不过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当妈妈将水喷洒到植物的叶片上时,我看到了带给她勃勃生机的希望。她认为水是一种香料,它将渗透到植物叶片中,将会带给植物为了生长所需要的成分,肥料也是一样。她将小棍儿样子的肥料放到土里(实际上,是在混合土里,包括泥土、腐殖土、沙子、泥炭混合物,这土壤是在奥特耶门的一家园艺用品商店专门为她的每一盆植物所配制的)。因此,妈妈哺育她的植物就像哺育自己的孩子一样:给肯蒂亚棕树一些水和养料,正如给我们四季豆和维C。而这,是这个范例的关键:要对抚养对象全心全意,要由内而外带给它营养元素,在进到身体后,要让它生长,让它健康。只要在叶片上撒些水,这些植物就会武装起来迎击生存的挑战。我们带着忧郁和希望的复杂心情来照看植物,我们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我们害怕发生意外,但同时,做应该做的事情,并因能够尽到抚养者的责任而感到满意:我们感到放心,有一段时间我们是处在安全当中。妈妈就是这样看待人生:一系列驱魔的动作,跟喷洒水一样没有效果,却给人带来了这片刻的安全。

如果我们一起分享我们的不安全感的话,如果我们开始共同经历我们的内心,以便告诉自己,四季豆和维C,即使可以哺育生灵,却也照样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净化灵魂,这样的话,可能会好过些吧。

猫咪格雷维(1)

10. 猫咪格雷维斯

沙布罗在按门铃。

沙布罗是皮埃尔·阿尔登的私人医生。一个皮肤黝黑、事业有成的老人家,他在他的雇主面前像条蚯蚓一样扭来扭去,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跟我打过招呼,甚至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有我这个人的存在。这使我想到一项有趣的现象学实验,就是在于解决为什么有些人的意识中能显现事物,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他们意识中却不能显现事物的问题。我的形象能被铭刻在涅普顿的脑海里,却和沙布罗的脑袋失约,这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今天早上,沙布罗脸色苍白。脸部下垂,双手颤抖,鼻子……湿漉漉的。没错,湿漉漉的。沙布罗,这位大人物的私人医生,居然也会流鼻涕。加之,他居然还在叫我的名字。

“米歇尔太太。”

他好像不是沙布罗,而是地球以外变形的外星人,因为真正的沙布罗思想是不会被下层阶级小人物的信息所困扰的。

“米歇尔太太。”外星人的沙布罗模仿秀以失败告终,他又说道,“米歇尔太太。”

好吧,大家都知道了,我叫米歇尔太太。

“发生了件可怕而不幸的事,”流鼻涕外星人接着说道,见鬼……他没有擦鼻涕,反而使劲儿往回吸。

简直无法忍受。他大声地吸鼻涕,并将它送到那个并不属于他的地方,速度之快,但我仍没能幸免,亲眼目睹了喉结为了方便上述某个东西通过而迅速收缩的一幕。真是令人恶心,但更确切地说是出人意料。

我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大厅里空无一人。要是外星人不怀好意的话,我可就死定了。

他又说道,还是前面的那一番话。

“发生了件可怕而不幸的事,没错,一件可怕而不幸的事,阿尔登先生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我说,“真的快不行了吗?”

“真的快不行了,米歇尔太太,真的快不行了,他只剩下四十八个小时了。”

“但是昨天早上我看到他,精神好得像只冠鸠!”我说道,心里感到震惊不已。

“哎,米歇尔太太,哎,心脏衰竭,就是心上一把刀啊,早上,人还活蹦乱跳像只山羊,可晚上一到,人就进了坟墓。”

“难道他准备死在家里,不去医院吗?”

“哦……米歇尔太太,”沙布罗跟我说,样子就跟涅普顿被牵着时一样,“有谁想死在医院里?”

这是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我对沙布罗产生了些许模糊的好感。我心里暗自对自己说,总之,他也是个人,我们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

“米歇尔太太,”沙布罗又接着说道,这几声米歇尔太太叫得我晕头转向的,要知道这二十年来,他可从来没这么叫过我,“也许有许多人都想来看阿尔登先生,在……之前,但是他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见保罗。您可否费心将其他那些讨厌鬼给打发走呢?”

我很矛盾。我注意到,在通常情况下,人们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除非有事要我帮忙。不过,我暗自思忖:我为的不就是这个嘛,不仅如此,我还发现沙布罗能用我很迷恋的句法表达他自己--您可否费心将其他那些讨厌鬼给打发走呢?--这句话使我心情无法平静,这种早就过时的礼貌用语使我激动不已。我是文法的奴隶,我心里暗自想着,当初怎么没给我的猫起名叫格雷维斯影射莫里斯·格勒维斯(Maurice Grevisse,1895-1980),比利时语法学家,著有《法语正确用法》、《法语语法精要》。其实他叫格勒维斯(Grevisse),而不是格雷维斯(Grévisse)。--译注呢。这个家伙虽然让我感到厌烦,但是他的用语却并不令人反感。哦,还有,这位老人家说“有谁想死在医院里?”时,回答是,没有人。皮埃尔·阿尔登也好,沙布罗也好,我也好,吕西安也好,没人愿意。沙布罗这平凡的一问,使我们都成为了同等地位的人。

猫咪格雷维(2)

“我会尽力而为,”我说道,“但要是到了楼梯口我就没办法了。”

“不行,”他对我说,“您要给他们打退堂鼓,就跟他们说阿尔登先生不想见他们。”

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应该小心,我应该非常小心。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我有些疏忽大意了。还记得曾经和帕利埃交谈时出现过的意外,我居然荒唐地引用了《德意志意识形态》,要是他有牡蛎一半智商的话,听到这些怎么可能不产生困惑呢。而现在,因为一个古铜色脸容,为过时表达法买单的傻老头,居然在他面前迷失自我,完全忘记了我在措辞上应有的严密。

我将眼中瞬间的光芒重新遮掩上,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优秀门房都会有的无神的目光,我就是这样一个会尽力而为但到楼梯口就没办法的门房形象。

沙布罗奇怪的神态顿时消失。

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让自己犯了个小小的错误。

“是心肌梗塞的一种勒妮故意把心肌梗塞说成un espèce dinfarctus,正确说法是un infarctus或者une espèce dinfarctus。--译注?”

“没错,” 沙布罗对我说道,“是一种心肌梗塞。”

沉寂片刻。

“谢谢。”他对我说道。

“没什么。”我回答他,然后关上了门。深刻思想之五

众人的

人生

如服兵役

我为这个深刻思想而甚感自豪。是科隆布使我有了这个发现。因此,她至少能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次有用的角色。在有生之年能说出这句话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从一开始,我和科隆布,我们之间只有战争 ,因为对她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持久战。对她来说,只有毁掉别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胜利。按她“女战神”的逻辑,如果不能击败对手,或是将对手的地盘划定到最小的话,她的安全感便无从谈起。其他人有空间生存的世界就是一个危险的世界。与此同时,她恰恰需要这些其他人去给她做一件重要的小事:那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来认识到她的强大。于是,她不仅想方设法摧垮这样一个我,而且还用剑指着我的喉咙要我对她说,她是最棒的,我很爱她。这给我带来了足以让我发疯的日日夜夜。雪上加霜的是,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毫无分辨是非能力的科隆布竟然能知道我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噪声。我相信这个发现纯属巧合。因为她是不会本能地想到有人是需要安静的。安静能让人进入内心世界,这对一个并非仅仅追求外向生活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不指望她会明白,因为她的内心世界和外面的街道一样混乱而嘈杂。不管怎么说,她是知道我需要安静的,我的房间挨着她的房间这是多么的不幸。她从早到晚地制造噪音。讲电话时大吼大叫,把音乐开到最大声(这实在是要了我的命),经常重重地摔门而去,对自己所做的事总是唯恐别人不知,像梳头发、在抽屉里找一支铅笔等这样的琐事。简单地说,她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入侵的地方,因为她根本无法接近我的内心,于是就侵占我的听觉领域,她从早到晚折磨我。看看吧,一个不高明的领地观念就能发展成这样;而我,只要我有闲暇可以顺利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到哪里我都不在乎。不过,科隆布呢,她不光不懂得这个事实;而且还把这个事实变成她的“哲理”:“我那令人厌恶的妹妹是个小肚鸡肠、神经质的小屁孩,她厌恶所有的人,她最喜欢住在死气沉沉的墓地里,--而我,是一个性格开朗、活泼、充满朝气的女孩子。”如果有什么事是令我厌恶的话,就是看到人们把他们的无能和无耻转变成一种信条,并大放厥词。只要有科隆布的存在,我就永远是她污蔑的对象。

不过这几个月以来,科隆布不仅仅是要做一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姐姐,她还有令人厌恶的爱好,她的举止令人甚是不安。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随时要为这个姐姐准备挑衅的泻药,而且还要看她为不必要的琐事所做出的表演,几个月来,科隆布被两件事情所吸引:整齐和整洁。结果是:我从过去的一个没有个性、毫无意志的妹妹变成一个肮脏的妹妹;她可以随时随地尽情对我大吼大叫,因为我在厨房里留下了面包屑,或是因为今天早上在浴室里出现了一根头发。再说了,不光拿我一个人开涮, 每个人都有过被她从早到晚纠缠的经历,因为不整齐和有面包屑的地方多了去了。过去,她的房间乱得令人望而却步,而如今,却变成了诊所:一切都井井有条,一丝灰尘都没有, 打扫她的物品和房间对格雷蒙太太来说是件头疼的事情,一旦在打扫卫生时没有准确地把她的东西放到应该放的地方,那就太不幸了。她的房间就好像是个医院。其实,我并不在意科隆布变成一个有怪癖的人。但我不能忍受的是,她总是装作是个酷女孩。有个问题,但是大家都假装视而不见,科隆布继续称自己是我和她之间唯一懂得“享乐至上”这种生活观念的人。可是我向您保证,每天洗三次澡,因为床头灯移动了三厘米就像个疯子一样乱吼乱叫,这可显示不出一丁点儿的享乐至上。

科隆布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我并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总想毁掉每一个人,所以将自己变成了个士兵。于是,她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精雕细琢、精心打扫,像在军队里一般。因为只有军人才会时刻在意有关整齐和整洁的事情。众所周知,只有满足了这两点,才能对抗战场上的无序、战争中的肮脏,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尸体。实际上,我曾经想过,科隆布不是一个揭示规范的最极端的例子。我们当中真的有不像服兵役一样过日子的人吗?在等待着期满退役或是决战到底时做我们能做的事情?有些人用擦光粉将房间擦得干净锃亮,而其他人借故偷懒,用打牌来消磨时间,或者做不正当交易,策划阴谋。长官指挥,士兵服从命令,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难:总会有一天早上,不论是长官还是士兵,不论是蠢货还是做非法买卖和香烟黑色交易的街头小混混,最终都只会战死沙场。

顺便给您做个基本的心理分析测试吧:科隆布的内心是如此混乱、空虚和拥挤,因此凭借整理和打扫她的房间来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变得井井有条。滑稽吧?可笑吧?长久以来我就了解到心理分析师都是些小丑,他们认为隐喻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玩的把戏。事实上,这是六年级小朋友都可以办到的事情。不过要是听了妈妈的心理分析师朋友对一个不值一提的文字游戏的大放厥词,也应该听一听妈妈转述的那些蠢话,因为她把她和心理分析师之间的对话讲给所有人听,仿佛是去了迪斯尼:节目“我的家庭生活”,镜殿“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过山车“我和妈妈分离的日子”,恐怖博物馆“我的性生活”(降低声音以免被我听到),最后一个是,死亡隧道,“我更年期前的女性生活”。

对我来说,科隆布让我害怕的是,我感觉到她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不会思考。科隆布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好比感情吧,她那么做作、那么虚假,我在寻思,她是否真的有感情。很多时候我都会害怕的。也许,她是真的有病,也许,她是真的费尽周折想知道感情的滋味,为此,她可能会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情。我仿佛看见了报纸的标题:《格勒内勒街的尼禄:一个年轻的女子放火烧家庭公寓。审讯其此行为的原因时,她回答说:我想体会到一种情感》。

好吧,首先,我有点夸张。其次,我没有资格去揭发这个纵火犯。不过暂且不提上面的,今天早上当听到她大呼小叫一通是因为她绿色外套粘上了几根猫毛,我不得不说:可怜的孩子,战斗提前结束了。要是你早点知道这一点,或许会好过一些吧。

哀叹蒙古人暴动(1)

11. 哀叹蒙古人暴动

有人在轻轻地敲我的门。是曼努埃拉,她刚刚被批准放一天假。

“大师过世了,”她对我说,我不能确定她将讽刺和沙布罗的哀歌混为一谈的用意,“既然有空,我们喝茶怎么样?”

这种对动词时态配合一致的置之不理,这种疑问句型中的条件式在缺少动词倒装的情况下的使用,这种曼努埃拉对句型的随心所欲(因为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被迫使用外来语的葡萄牙女人),与沙布罗的惯用语有着共同的守旧和过时的特点。

“我在楼梯的交叉口碰到了萝拉,”她一边说,一边顺势坐下,眉头紧蹙,靠在楼梯扶手上,做如厕状,“她看到我后,便离开了。”

萝拉是阿尔登家的次女,是个不善交际的乖乖女。克莱芒丝是阿尔登家的长女,是挫败感的痛苦化身,一个宗教的虔诚者,却只会整日纠缠她的丈夫和孩子们,枯燥黯淡的一天都在做弥撒、履行各种宗教仪式,以及编织十字绣中度过。说到让,家里最小的孩子,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这是一个有着美丽双眸的、整天在父亲身后屁颠屁颠跟着的孩子,小小的他似乎一辈子都将会在父亲的关爱下茁壮成长,想不到一切在他吸毒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不再能动了。看来就算让这个孩子跟在上帝身后也无济于事了,现在的他动作明显迟缓,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在楼梯里、在电梯前、在院子里都会看到他不断地停下来歇息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也愈来愈长,有时甚至都会在我的门毡上或是在垃圾屋前安然睡去。有一天他站在满是高贵茶红色玫瑰和低矮山茶花的花坛前神情恍惚,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看到他那缓缓散落在两鬓的缺乏保养的鬈发,在那潮湿的微微战栗的鼻子下的一双泪眼,更让我想到涅普顿。

“嗯,嗯,不用,”他像走路时顿顿挫挫那样特有节奏地回答我说。

“至少您坐一下也行啊?”我向他提出建议。

“您坐一下?”他重复道,惊愕溢于言表,“嗯,嗯,不用,为什么?”

“为了能让您喘息片刻啊。”我说。

“啊,对……”他回答说,“嗯,好,嗯,嗯,不,不用了。”

于是我不得已留下他与山茶花为伴,并从窗口处静静观察他。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从对花朵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小跑着冲到我的房间。我还没等他按门铃,就将门打开来。

“我要活动一下,”他对我说道,没有正视着我,他并不柔软光滑的头发缭乱地挡在眼前,然后,经过一番努力,他接着说道:“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

“您说的是山茶花吗?”我惊讶地问他。

“山茶花……”他慢慢地接着说道,“山茶花……嗯,谢谢,米歇尔太太,”最后他用近乎惊人的沉稳语气终于把话说完了。

转眼间,他便跑开了。一连几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过他,直到今天早上,他从我的门房前经过,羸弱的样子使我几乎认不出他来。没错,那就是羸弱……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的。可是对于这个年轻人,在尚未到达的漫漫人生路上却早已站不起来,而他的身体衰弱得这般明显、这般强烈,看到此番景象,又会有哪个人会没有恻隐之心呢?看看让·阿尔登吧,他是一具只会由一条绳子牵引着的受刑的躯体。我恐惧地想到,他是如何做到使用电梯这一简单动作的,正当这时,贝尔纳·格勒利耶突然出现,紧紧抓住让,像抓起一根羽毛似的将他抱起,这也避免了我的出面干涉。我稍稍地看了一眼这个成熟却愚蠢的男人,他把这个饱受摧残的孩子抱在怀里,然后消失在楼梯尽头。

“听说克莱芒丝快回来了,” 曼努埃拉说道,真奇怪,他总能和我无声的思路那么有默契。

“沙布罗让我请她离开,”我一边说,一边想着那句话,“阿尔登只想见保罗。”

哀叹蒙古人暴动(2)

“男爵夫人最近痛苦得不得了,天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曼努埃拉补充道,她说的是维奥莱特·格勒利耶。

我并不惊讶。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刻,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维奥莱特·格勒利耶与抹布相配,就如同皮埃尔·阿尔登与领巾相配,每个人,都被束缚在他们的命运当中而欲罢不能,面对命运也无脱身之计,最终只有在人生这出戏剧的尾声成为真正的自我,即便是曾经抱有某些幻想。在生命即将终结之际,就算是身子贴着细腻丝制高档内衣也并不能给病人自己带来健康而有活力的体魄。

我煮了一壶茶,与曼努埃拉在静默中细细品味着,我们从未有喝早茶的习惯,因此,这个反其道而行之的举动竟带来一番别样的滋味。

“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曼努埃拉喃喃自语道。

是的,妙不可言,因为我们享受到上天的双重馈赠,看到这种循规蹈矩的仪式被打破的神圣感,以及这一成不变的我们共同分享的品茶仪式,一个又一个的下午,使得这仪式像包在现实生活的胶囊当中,从而带给它一种内涵感和坚定性,而在今天这样一个清晨,在规矩被打破的一瞬间,突然凝聚了强大的力量--不过我们如此细斟慢酌,正是因为我们把茶当作是玉露甘泉,是上帝馈赠这个不寻常的春晓的最好的礼物,即便是机械的动作都会变得蓬勃向上而富有生机,浅尝、细品、置斟、续茶、呡呷,个中品茶之态有若新生。而此时此刻,茶道赋予我们对生命轨迹的思考,我们又因为打破此种规矩而体会到额外的使身心分离的神奇之感,因为转瞬即逝但坚强有力的片刻永恒,使时间变得这般丰富多彩。外面的世界怒吼咆哮、沉睡苏醒、战火纷飞、生老病死,一些国破家亡,另一些兴旺发达的不久之后等来的依然是覆灭,万众苍生时刻处在嘈杂、愤怒、爆发和冲击当中而无法自拔,而世界将依然活跃、燃烧、分裂、重生,并且影响着世人的生活。

那么,还是喝一杯茶吧。

正如冈仓天心冈仓天心(1862-1913),日本著名的思想家、美术家与批评家,在近代日本的知识界、美术界拥有极高的影响力,是明治时期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其作品之一《茶之书》自从在美国上市引起轰动后,不仅被引入美国中学课本当中,且被译为多国语言,在整个欧洲广泛传播。--译注在《茶之书》一书中提到的,他哀叹13世纪蒙古人的暴动,不是因为暴动带来了死亡和痛苦,而是因为暴动摧毁了宋朝文化中最珍贵的成果--茶艺。我知道茶不是低等饮品。当它被变成一种仪式时,构建出能够以小见大才能的心灵,美在哪里?是在大事物之中,如同其他事物一样,终究都会消逝殆尽?还是在小事物之中,无心索取,却懂得将瞬间变成永恒?

茶道,相同的动作和相同的品尝能够清晰明确地重复,达到简单、真实而又讲究的感觉,适合任何人,以很少的消费,就能变成有品味的贵族,因为茶是有钱人的饮品,同时也是穷人的饮品,故而茶道的特殊优点就在于,在荒诞的人生之路上为我们打开一道宁静而和谐的裂口。是的,万物皆空,迷失的灵魂为美而泣,人间琐事包围着我们,那么,还是品味茶之清香吧。四处一片寂静,听到外面飕飕的风声,看到微微作响、随风飘扬的秋叶,在温馨的阳光下安然熟睡的猫儿。呡茶一口,光阴便会升华。

深刻思想之六

在早餐时

你看什么

你读什么

我就知道

你是谁了

哀叹蒙古人暴动(3)

每天吃早饭时,爸爸都会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这其中包括各种报纸,实际上,像《世界报》、《费加罗报》、《解放报》都是他必读的,以及每周一次的《快报》、《回声》、《时代》周刊、《国际通讯》等这些杂志。不过我能感觉到,咖啡一杯,《世界报》一份,在珍贵的半个小时全身心投入到阅读当中,这是最令他惬意的事情了。为了能够利用上这半个小时,他不得不提早起床,因为他的时间表总是被排得满满的。但是每天早上,即使是昨晚只睡两个小时,第二天他依然会六点起床,一边读报,一边喝那香浓的咖啡。爸爸就这样每天不断雕凿塑造自我。所谓“雕凿塑造自我”是因为我认为每一次的过程都是一种新的构建,就好比是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全部幻化为灰烬,而到了第二天,一切又必须从零开始,如此可见,我们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吗?在我们的世界当中:必须不停地反复构建我们的成人身份,这昙花一现的不稳定的而又极度脆弱的合成体,穿着绝望的伪装服,站在自己的镜子前面,述说着自欺的谎言。对爸爸来说,一份报纸和一杯咖啡就是让他转变为成功人士的魔杖,就跟将南瓜变成灰姑娘的四轮豪华马车的魔杖一样,注意了,他从中找到他的满足感:这是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像在六点钟时钟响后,面前摆放一杯咖啡时那样淡定、那样轻松,殊不知,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要为虚假的一生买单的!面对危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躲过,当我们的面具因此而掉落在地,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是何等的可怕!看看阿尔登先生吧,这个住在七楼本书第二部分之七《身处美国南部联邦》中记载,阿尔登一家住五楼。--译注的美食评论家,此刻他正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今天中午,妈妈购物完后像龙卷风般归来,她一踏进大门,就向幕后工作者们抛出这样一句话:“皮埃尔·阿尔登快过世了!”而幕后工作者是指宪法和我,所以说这场演出是失败的。头发有点散乱的妈妈显露出一副很失望的神态。当天晚上,当爸爸下班回家,妈妈立刻冲到他面前,向他宣布这个重大新闻。爸爸似乎很吃惊地问道:“心脏病?是这样吗?太快了吧?”

我必须说的是,阿尔登先生是个真正的坏人,而爸爸,只是一个假扮一本正经大人的小孩子。不过阿尔登先生……这个头等坏人。当我说坏人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心怀鬼胎、冷酷无情,或是专横暴虐的人,尽管这也确实有一点。不是,当我说“他是个真正的坏人”时,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如此否认自己身上善良一面的男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仿佛是具尸体了。因为真正的坏人,毫无疑问,他们厌恶所有人,不光如此,他们尤其厌恶的是他们自己。当某个人厌恶自己时,您哪,您就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吗?这使得他变成一个活死人,把坏情感和好情感一并麻痹,以此使自己不再体会到厌恶自己的那份恶心。

皮埃尔·阿尔登,毫无疑问,他过去就是个真正的坏人。听说他是美食评论之父,是法国烹饪界的冠军。这一点都不会使我吃惊。如果你想听听我的看法的话,想想看吧,法国餐,多么可怜。这么多的天才厨师,这么多的烹调方法,这么多的材料来源,却做出如此油腻的食物,酱汁、肉馅、点心这些只会吃出个大肚皮的东西!毫无品味可言……就算不油腻,也是极其装模作样的:三根简单雕刻的红皮白萝卜,两只扇贝外加一份海藻冻,放在一个类似僧人用的盘子里,以及哭丧着脸的服务员,这不让人饿死才怪。周六,我们全家就是去这样的高档饭店,拿破仑饭店,为的是庆祝科隆布的生日。科隆布再次展示了她通常情况下的优雅:点了一道大菜,有栗子、羊排骨配上叫不上名的蔬菜,以及一份萨芭雍萨芭雍是除了提拉米苏之外,另一道意大利极为著名的甜点,是将蛋黄酱、奶油和马沙拉酒混合后,浇在各式水果上而闻名的典型宫廷甜点精品。其主要特征是酒香浓郁、恬静淡雅。--译注配上柑曼怡甜酒柑曼怡甜酒由LouisAlexandre Marnier Lapostolle于1880年所创。是将加勒比海野生柑橘与法国陈年白兰地混合,经过陈化后酿制而成。口感甚为清爽,瓶身造型独特。--译注(可怕之极)。知道萨芭雍吧,这是法国烹饪的象征:名义上是一道清淡的点心,可是随便哪个人吃了都会被撑死。我呢,我没有点前菜(我对科隆布说我有厌食症的评语不予理睬),直接点了一道63欧元的咖喱鲱鲤(垫在鱼下面的是意大利瓜和胡萝卜)。接着,又在菜谱里找到一道34欧元、还不算难吃的甜点:苦巧克力松糕。告诉您:就这价格,我宁可在麦当劳订一年的汉堡包。同样都是没品味,不过起码不会自封为高档菜系。我甚至对饭店和桌子的装潢都没过分渲染。当法国人想与有着紫红色帷幔以及富丽堂皇镀金的“皇家帝国”传统装饰风格划清界限时,他们便会采用医院风格,我们坐的椅子是勒·柯布西耶勒·柯布西耶(1887-1965)是20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能够将时尚的滚动元素与粗略、精致等因子进行完美的结合,擅长运用几何图形等图样,从而带来栩栩如生的视觉效果。--译注风格(妈妈说是“柯布”),我们用的餐盘是白色的、呈几何形状的苏维埃官僚风格,我们在洗手间擦手用的圈毛干巾薄得根本不能吸水。

哀叹蒙古人暴动(4)

要知道,既高雅又简易可并非如此啊。“你到底想吃什么呢?”科隆布问我,看起来很恼火的样子,只是因为我没能吃完第一片鲱鲤。我没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毕竟我还只是个孩子。不过在漫画中,书中人物似乎吃得不太一样。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很考究、很节制、很是美味。吃起来似乎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作,又似乎是在优秀的合唱团里歌唱一般。既不会太多,也不会感到不够,而是很适中,就是不多不少正好的意思。也可能是我全然不对;不过法国菜,我倒真是感到既老土又很花哨,而日本菜似乎……嗯,没错,既不年轻也不年老,而是永恒与神奇的。

简而言之,阿尔登先生过世了。我在想,他在早上的时候,为了真正进入坏人的角色,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许是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对手的文章,或者是吃上一顿包括有热狗和炸薯条的美式早餐。我们在早上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呢?爸爸一边看报纸一边喝咖啡;妈妈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目录;科隆布一边喝咖啡一边听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我呢,我一边喝巧克力饮品一边看漫画。现在这个时候,我正在看谷口的漫画,这位天才教会了我许多跟人类有关的事情。

昨天,我问妈妈是否可以喝上一杯茶,奶奶早餐的时候喝红茶,是掺有柠檬的香茶。我虽然觉得这不会好喝,不过看起来也比咖啡好多了,要知道,咖啡可是坏人的饮料哦。昨天晚上在餐馆吃饭的时候,妈妈叫了一杯茉莉花茶,她还让我尝了一口。我觉得真是棒极了,“自我”极了,今天早上,我说这是从今以后早餐上我的唯一饮品。妈妈奇怪地看着我(昏昏欲睡的神情),接着说道,“好的,我的小宝贝,你现在真是长大了。”

茶品与漫画对抗咖啡与报纸:优雅与神奇的魔力对抗成人权力游戏中可悲的侵略性。

人生如幻梦(1)

12. 人生如幻梦

曼努埃拉离开之后,我便马上为各种无趣的工作忙碌起来:做家务,在大厅用拖布比来划去,把垃圾箱拖到街道上,在地上拾捡各种小广告,浇灌花草,准备猫粮(就是一片火腿外加一大片肥猪皮),做我自己的饭食--配上蕃茄、罗勒和帕尔马番红花干酪的中国冷面--,看会儿报纸,团在房间的一角读我最爱的丹麦小说,在大厅里平息危机,这是因为,阿尔登家的孙女、克莱芒丝的长女洛特,在我的门口因她爷爷不想见她而嚎啕大哭。

晚上九点钟,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突然感到自己很老很疲惫。死亡并不使我害怕,更何况是皮埃尔·阿尔登的死,但是这种难以忍受的等待,像个悬在空中的窟窿,想他一生拼搏得来的只是无边的沧桑与无奈。我坐在厨房里,四下静默无语,亦无灯光璀璨,我尝到了荒谬人生的苦涩感,思绪随风飘零。皮埃尔·阿尔登……暴虐的统治者,一辈子爱慕虚荣,然而拼尽全力追求文字洗礼的一生,在追求艺术和渴求权力之间挣扎,最终只得来一场虚无飘渺的幻想……那么真相到底在哪里呢?梦幻又在哪里呢?在权力中还是在艺术中?当我们揭出这所谓激励我们的征服欲是凭空幻想出的虚荣心时,我们不就是凭着还算不错的语言能力就把人类的创造给吹捧上天的吗?--没错,所有人,包括一个圈在狭小暗室里的穷门房,她虽然放弃对现实中权力的追求,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不也是有着对权力的幻想吗?

如此看来,生命又是经过怎样的发展历程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勇敢地努力地设法在人生幻剧中扮演好我们自己的角色。鉴于我们是灵长类动物,主要的活动是保卫领土,并以此使得自己受到保护和称赞;是想方设法在部落的等级天梯上向上攀援,或者说不要滑落谷底;是欢娱和传宗接代使我们费尽心机到处私通款曲--即便只是梦幻泡影也在所不辞。由此可见,在我们使出的力量中,最不可忽略的部分是恐吓和吸引,仅凭这两项策略便可占据领土、阶级地位,以及异性。唯独我们的意识不这么认为。我们探讨爱情、善恶、哲学与文明,不仅如此,我们还紧紧地抓住这些令人尊敬的圣像,仿佛是趴在热乎乎的肥狗身上嗜血的虱子。

然而,对我们来说,人生有时如同一出幻剧。当我们从梦里惊醒,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会心寒地发现,我们毕生的付出只是为了维持原始需求,同时惊讶地问自己艺术到底是什么。我们对虚情假意、暗送秋波的热衷,似乎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二十年负债所换来的温暖舒适的小窝,其实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野蛮习俗,来之不易、失之却易的社会地位,只是来自粗俗的虚荣心。至于我们的后代,我们用全新和恐惧的眼光注视着他们,因为如果脱掉利他主义的衣服,繁殖行为看起来会非常不得体。剩下的只是性爱的享受;但即便在最初苦难的长河里,性爱的享受也同样是摇摆不定的,没有爱情的性行为是不能包括在人生课堂的范围内的。

永恒离我们而去。

当我在人性的祭台上颠覆所有关于浪漫主义、政治、精神、形而上学和道德这些多年以来一直铭刻在我们心中的信仰时,这条由等级观念的海浪所冲击出来的社会土壤就会陷入到无意识状态的困境之中。到那时,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黯然退场,还有思想家、研究者、决策者、奴隶、好人和坏人、有创造性的人和有责任感的人、工会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改良派与保守派;所有的笑容与做作、行动与伪装、语言与法规;这本是属于原始人的特征,同样也出现在灵长类动物的遗传卡中,这意味着一句话:要么保住位置要么死亡。

在这样的日子里,您会不顾一切地追寻艺术的足迹。或许您会强烈地渴求再度追求曾经拥有的精神财富,或许您会热切于希望有某样东西能让身陷囹圄的自己挣脱生物命运的枷锁,与此同时,渴望所有美好的诗意与伟大不会就此消逝。

那么还是喝杯茶吧,或是看场小津安二郎小津安二郎(1903-1963),日本知名导演,他的作品常常是以现代的日本家庭为题材表现父母子女间的爱情、夫妻间的纠葛与和解、孩子们的嬉戏及大人的苦恼等,其代表作有《晚春》、《东京物语》等。--译注的电影,远离属于统治阶级所特有的钩心斗角和唇枪舌战习俗,让悲哀的人生舞台镌刻上艺术及伟大作品的斑斑印记吧。

人生如幻梦(2)

13. 永恒

晚上九点,我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宗方姐妹》的录影带放到录影机里。这是我这个月看到的至少第十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小津安二郎是一个使我从生理命运的枷锁里挣脱出来的天才。

一切都来自有一天我对娇小的图书管理员安吉拉说的话,我说我希望有机会能看到维姆·文德斯维姆·文德斯(im enders,1953-),德国电影导演,主要作品有《德州巴黎》、《美国朋友》、《柏林苍穹下》、《直到世界末日》、《云上的日子》。--译注的早期作品,她对我说:“啊,你看过《寻找小津》吗?这是一部介绍小津安二郎的不可思议的纪录片,显而易见,只要看过《寻找小津》就会很希望和小津安二郎有更近距离的接触。”从那以后我便真真正正开始了解小津的电影,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把艺术电影当作是一种娱乐,可以让我欢喜让我忧的一种娱乐。

我放上电影,嘴上品尝着茉莉花茶。有时多亏了这个叫遥控器的世俗大念珠,我才能反复地倒带观看。

这是一幕特别的场景。

扮演父亲的是小津安二郎的爱将,演员笠智众,他是小津作品中的灵魂人物,出色的演员,充满朝气,谦逊待人,在影片里,他扮演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与女儿世津子闲聊他们此前在京都的游玩。他们在喝清酒。

父亲:“看那西芳寺!阳光下的青苔显得更加耀眼了。”

世津子:“看那上面还有山茶花。”

父亲:“哦,你也注意到了?多美啊!(停顿)在古代日本,有很多美丽的东西。(停顿)认为所有的一切都不好,我觉得这有些极端。”

然后,影片继续,片尾处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在一个公园里,世津子和她任性可爱的妹妹真理子的一段对话。

世津子,容光焕发:“告诉我,真理子,你说为什么京都的山会是紫色的?

真理子,调皮:“哈哈,真的唉,好像红豆糕呀!”

世津子,微笑:“这颜色真的很漂亮。”

在这部片子里,涉及了关于失恋、包办婚姻、兄弟姐妹之间的纠结、父亲过世、新旧日本,还有男人的酗酒和暴力。

不过,也正是这显现出我们西方人无法逃脱、而只有日本文化才能够解释清楚的事实。那就是为什么这两个简短的场景,没有做任何的解释,而情节上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动机,却能产生一种如此强大的情感,却能将整部电影的主题用如此精简、如此难以形容的片段来诠释出来?

这就是电影的精髓。

世津子:“真正的新,是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过时的。”

寺院青苔上的山茶花,京都山脉上的紫色,青花瓷杯,这转瞬即逝的激情中所绽放出的纯洁的美丽,不就是我们所渴望的吗?属于西方文明的我们永远无法触及吗?

在人生的潮起潮落中仰慕永恒。世界运动日志之三

加油赶上她!

我有时想到竟然还有人家里没有电视!那他们会做什么呢?我呢,我会在电视面前消磨时间。我关掉声音只看电视屏幕。这种感觉像是透过X光看东西。如果您关上声音,其实就是把包着两欧元次等品的漂亮丝制包装纸给拿掉。如果您这样看电视新闻报道的话,您就会明白:每个图像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唯一使他们有关联的是解说员,他使得一些按顺序出现的图像变成了一系列真实的事件。

总而言之,我喜欢看电视。今天下午,我就看到过一个有趣的人体运动:跳水比赛。这是世界跳水锦标赛的重播节目,分成指定花式单人跳水或是自由式单人跳水,男子或是女子跳水,但尤使我感兴趣的是双人跳水。除了要有一大堆旋转、跃起、翻腾的展示个人技巧的动作外,两个运动员的动作还必须是同步的。不是差不多同步,不是:是完全同步,也就只差个千分之一的样子。

人生如幻梦(3)

最好笑的是,当跳水运动员有着不同的形体时,一个矮胖一个瘦高,人们会以为:这怎么可能会同步,按照物理学原理,他们不可能同时出发又同时到达,但是您不会想到的是,他们做到了。这给我们上了一课: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互补的。如果跑得不快,那就加把劲儿。不过真正提供给我写日志素材的是当两个年轻的中国女孩站在跳台上的时候。那是两个身材苗条、扎着乌黑发亮辫子的美女,他们长得如此相似让人感觉像双胞胎一般,不过解说员确定她们绝不是姐妹。总之,当这两名女孩来到跳台上时,我想所有人都跟我一样的状态:屏住呼吸。

一系列优美的动作之后,她们跃入水中,在开始的瞬间,动作非常完美。这种完美使我也能感同身受,我想这就是“镜子神经元”原理吧: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在做一个动作时,我们虽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但是我们的神经元和这个人做这个动作时所激发的神经元相同,当他做动作时,神经元在我们的头脑中活跃起来,所以即使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能有同样的感觉,因此我便成了一个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大口嚼着炸薯条的花式跳水运动员:也正因此,人们都愿意看电视上的运动节目。总之,这两位美丽优雅的女神一跃而起,一开始真令人心醉神迷。可是接下来,糟糕!我觉察到这两人的动作之间有些许非常非常细微的差距。我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揪心啊:毫无疑问,确实是有差距,我知道像这样来讲述这个有多么的疯狂,因为这一跃没有超过三秒钟,可是,就是因为这持续的三秒钟,我们才看清整个过程,就好像那三秒钟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必再蒙住脸了:他们动作并不同步!一个比另一个先入水!可惜啊!

我再度对着电视机叫道:加油赶上她!快加油赶上她!我甚至难以置信地有点责怪那个稍慢的女孩,整个人重又陷到沙发里,心中不是滋味,这是什么?这就是世界运动吗?一个小小的差距就能将即将成为完美的事物给永久性地破坏掉吗?至少三十分钟里我都无法从糟透了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接着,我突然自忖:为什么我会如此希望那个稍慢的女孩能赶上另一个女孩?当动作并不同步时,为什么我会感到难过呢?这并不难猜到:所有类似的事情都是只差一丁儿点便永远错过,所有我们本该说出的话,所有我们本该做的动作,这些一闪即逝的适当时机在某一天猛然间出现,还没等我们抓住,便永久地消失在无边之中……甚至几乎是失败……但是我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这和“镜子神经元”有关,而且,这是一个一直困惑着我的想法,另外,也许还具有些许普鲁斯特文风(这让我恼火)。要是文学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激发我们的神经元,而我们只需奉献一丁点儿的精力便能得到行为上的强烈感觉,这会是怎样的呢?而另一方面,要是文学就跟电视上显示给我们的那种差距一样的话,那又会是怎样的呢?

您好,世界运动!这本该是完美的,却在一瞬破灭。这本该是真正去亲身感受的,却总是只能间接地去体会。

那么,我问您:为什么还要残存在这样的世界上呢?14. 此时,古代日本

第二天早上,沙布罗按我的门铃。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声音不再颤抖,鼻子变得干涩,肤色依旧黝黑,但看起来却像个幽灵。

“皮埃尔死了。”他用清脆的嗓音对我说道。

“我很遗憾。”我说道。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遗憾,因为皮埃尔·阿尔登确实不再遭受痛苦,沙布罗必须学会过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殡仪馆的人马上就来。”沙布罗用鬼魂般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您愿意带他们到房间里我会万分感激。”

“当然了。”我说道。

“我争取在两个小时之内回来照顾安娜。”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

“谢了。”他说道--这是二十年来第二次。

我试图用符合一个门房应有的语气回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沙布罗不会再回来,或许是因为在面对死亡时,一切防卫都变得毫无意义,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吕西安,又或许是因为体面最终阻止一种可能触犯死者的不信任。

因此,我没说:

“没什么。”

而说的是:

人生如幻梦(4)

“您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这听起来像民间谚语。尽管这也和中的库图佐夫将军对安德鲁王子说的话一样。“人们责怪我,又是战争,又是和平……但是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到来,只要懂得等待,该来的终究会来……”

长久以来我一直珍视着这段话。每读到这儿我都是乐滋滋的,这是诗句中的顿挫,在战争与和平之间摇摆不定,这潮起潮落在脑海中浮现,如同沙滩上随波逐流的浪潮将海里的海鲜带来带去。是否是译者的自作聪明将审慎的俄国风格作品给美化了?“人们为了战争与和平而责怪我,”在这个流畅、没有任何逗号割断的句子里,将我对海洋的胡言乱语带到毫无根据可言的荒谬章节当中,或者,是否这段精彩绝伦的句子其含义今天依然可以使我喜极而泣?

沙布罗慢慢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离开。

今天早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郁郁寡欢。我对阿尔登的死没有任何同情心,可是我却如同被拖入十八层地狱的灵魂般低落苦闷,甚至都看不进去书。寺庙青苔上的山茶花曾在世界的冷酷中替我打开幸福的空间,而此刻,这空间无情地重又关上,所有堕落的丑陋卑劣侵蚀着我苦涩的心。

此时,古代日本出现了。从其中的一间公寓里传出清新悦耳的旋律。有人在弹一首古典钢琴曲。啊,这突如其来的悦耳韵律撕毁了忧郁的面纱……在永恒的一瞬间,一切都改变、一切都升华了。一首不知从何而来的音乐,为成败兴衰皆不可预料的人生带来一丝完美--我缓缓低下头,想起寺庙青苔上的山茶花,想起一杯香茶,此刻外面的风轻拂着树叶,随风而逝的生命凝结成一个没有明天、没有计划的珠宝,人类的命运,摆脱了日复一日的平淡,并饰以光环,超越时间,温暖我宁静的心。

富人的义务(1)

15. 富人的义务

文明,是被控制的暴力,是对灵长类侵略性的一直未完成的胜利。因为我们原先是灵长类,而且现在依然是,尽管我们学会了欣赏青苔上的山茶花。教育的功用就在这里。教育是什么?其实就是不知疲倦地提供青苔上的山茶花作为灵长类冲动行为的消遣罢了,因为人类的冲动非但从未停止,反而继续威胁着人类生存的脆弱平衡。

我很像青苔上的山茶花。要是我们好好想想,没有什么能够解释我会遁世于这个阴暗的门房里。从小我就深信我的人生只会是空空如也,我本可以选择反抗,控诉上天对待我们命运的不公,从我们的环境所拥有的暴力资源中吸取滋养。但是学校把我培养成一个灵魂,命运的空虚只会把我引向弃绝尘世和与世隔绝之中。再次诞生的赞叹为我准备了控制冲动的空间;既然学校使我重生,我就应该效忠于它,遵从老师们的意愿,顺从地变成一个文明人。实际上,跟灵长类的侵略性作斗争的神奇武器是课本和文字,软弱也是情理之中,自此我变成了一个在文字中摄取力量来抗拒自己本性的受过教育的灵魂。

因此,当安托万·帕利埃焦急地三次按响我的门铃,都没向我问好,就开始没头没脑地向我控诉他的镀铬滑板车消失时,我为我的反应感到万分惊讶,我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差点把我的猫的尾巴给弄断,它当时正往门缝里钻。

我不是青苔上的山茶花,我对自己说。

为了让列夫重新回到屋里来,关上的门又被重新打开。

“对不起,”我说,“是穿堂风干的。”

安托万·帕利埃看着我,那样子似乎在琢磨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强迫自己认为应该发生的事情才会发生,如同富人们都深信他们的一生都会顺着天堂之路走,因为金钱的力量会为他们事先挖好这条路,他决定相信我刚才说的话。我们为了使自己信仰的根基不会动摇而支配自我的能力确实是一种有慑服力的现象。

“是的,好吧,不管怎样,”他对我说:“我来这里是替我妈妈给您带来这个。”

然后他递给我一个白色信封。

“谢谢,”我说,我再度砰地关上了门。

我坐在厨房,手里拿着信封。

“今天早上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对列夫说道。

皮埃尔· 阿尔登的死使得我的山茶花枯萎凋谢。

我打开信封,读写在明信片背面的留言,这明信片如此光滑,就算吸水板亦无法吸干上面的墨汁,使得墨水浸染到每个字母的下面。

米歇尔太太,

您能否,接收一下干洗店的包裹,

今天下午?

今天晚上我到您那儿取。

提前谢了。

潦草的签名

我没料想到攻击来得如此奸诈。震惊之余,我任由自己坐到一个最近的椅子上,并问自己是不是有点疯了。如果是您,当发生在您身上时,您会不会跟我一样有同样的感觉?

听着:

猫睡觉。

读这个短小平淡的句子不会让您有任何痛苦的感觉,任何加倍的痛苦吧?这是合情合理的。

现在:

猫,睡觉。

富人的义务(2)

我重复一遍,为的是不产生任何模棱两可:

猫逗号睡觉。

猫,睡觉。

您能否,接受一下。

一方面,我们有这种神奇的逗号用法,给语言以自由,因为在并列连接词前面一般不放逗号,这就意味着这样的形式:

“人们责怪我,又是战争,又是和平……”

而另一方面,在萨比娜·帕利埃的滥用逗号的句子的名片上,割断句子的逗号变成了伤害我的利器。

“您能否,接受一下干洗店的包裹?”

倘若萨比娜·帕利埃是一个出生在法鲁无花果树下的葡萄牙女佣,一个最近刚从皮托镇皮托,法国市镇,在巴黎东部。--译注来的门房,或者是被好心家庭收容的一个心理不健全的女人,我会很乐意原谅这个漫不经心的过失。但是萨比娜·帕利埃是一个有钱人。萨比娜·帕利埃是军火工业巨子的妻子,是那个穿着深绿色带风帽粗呢大衣的,读了两年高师预备班和政治科学大学后,可能会到右翼政府办公室传播他幼稚狭隘思想的傻瓜的母亲,除此之外,萨比娜·帕利埃还是那个穿着皮大衣的女子的女儿,她妈妈是一个特别大的出版社的审读委员会成员,她经常身上佩戴过于笨重不便的珠宝,好几次,我都担心她脖子会因此被压弯呢。

由于所有这些原因,萨比娜·帕利埃是不能被原谅的。命运的眷顾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对于获得生命宽容的人来说,严格地看待美的义务是不可商量的。语言,人类的财富,它的惯用法,社会团体共同拟定的成果,它们是神圣的作品。它们随着时间演变、被改变、被遗忘后又重生,而有的时候,违抗变成了多产的源泉,而从未改变的实际上是语言和惯用法改变和规范的义务,应该事先对它们表示完全的服从。社会的选民,是穷苦人中一部分摆脱了奴役的人,因此他们有着仰慕和尊敬语言之伟大的双重任务。同时,一些出生在恶臭味的旅行车里或是在城市垃圾堆里的优秀诗人,在美的感化下,他们对语言和惯用法会更加严格地顶礼膜拜,因此,滥用标点符号的萨比娜·帕利埃如同亵渎神明。

富人应对美尽有义务。否则,他们还不如死去。

我正愤怒地想着这事,这时有人在按门铃。深刻思想之七

构建

汝生

汝死

皆是



越是时间流逝,我越是决定要在这里放火。更不用提自杀了。应该说明的是:因为我指出了父亲的一个拜访者的错误,就遭到了父亲的一顿训斥。其实,那个拜访者是蒂贝尔的父亲。而蒂贝尔,又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他和姐姐一样在高等师范大学读书,但专业是数学,当我想到人们会把这种人叫精英的时候……科隆布、蒂贝尔以及他们的朋友,在我看来,他们和“人民”青年帮唯一的不同在于我姐姐和她那些伙伴们会更加愚蠢。他们会像城市青年一样喝酒、抽烟、调侃,像这样交流:“豪兰德凭借公民投票向法比尤斯开枪,您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杀手,男人。”(原文照录)或者“两年来所有科研导师都是法西斯的基层活动分子,右翼封锁一切,可千万别和论文导师过不去。”(昨天新鲜出炉的话),下等话,人们有权利说:“实际上,JB搞定的那个金发美女是一个研究英语语言、文学和文化的学者,一个金发美女,又怎么样?”(同上),上等话:“马里安的讲座真是垃圾,当他说存在是上帝的第一属性时。”(同上,正好在说研究英语语言、文学和文化的金发美女的问题之后)。您认为我会怎么想?超过他,像这样(一字不漏):“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无神论者,我们就不能了解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力量。是的,重要的是概念上的力量,而不是真实,马里安,这个脏兮兮的神甫,他还不错,这个家伙,哼,闭嘴吧。”

惜别泪长流,

袖中成白玉。

珍藏伴远行,

睹物相思笃。

富人的义务(3)

(《古今和歌集》是日本平安朝初期由纪贯之、纪友则、凡河内躬恒、壬生忠岑共同编选而成。日本短歌到平安朝,已基本取代了长歌,成了单独的短歌形式。--译注)

我戴上妈妈的黄色海绵球耳机,读着爸爸的《古典日本诗词选》中的诗句,为的是听不到他们堕落肮脏的谈话。之后,科隆布和蒂贝尔在房间里独处,发出各种淫秽的声音,他们知道我听得很清楚。更不幸的是,蒂贝尔居然还被留下来吃饭,因为妈妈邀请他父母过来共进晚餐。蒂贝尔的父亲是电影制片商,他母亲在塞纳河边经营着一家画廊。科隆布对蒂贝尔的父母极度崇拜,下周末他们会一起去威尼斯度假,对我来说这是很好的解脱,我可以清静上三天了。

于是,晚饭时,蒂贝尔的父亲说:“怎么?您不了解围棋?这个神奇的日本游戏?我现在正打算出品山飒法国华裔女作家,法文小说《围棋少女》为法国思想文学大奖提名,并摘取中学生龚古尔奖桂冠,成为2001-2002年法国最畅销小说之一。--译注的小说《围棋少女》改编版的电影,这真是个神奇的游戏啊,相当于国际象棋的日本围棋。”他开始解释围棋规则,这没有多大关系(真是胡说八道),第一,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我知道是因为我看过一部关于围棋内容的漫画,叫做《棋魂》;第二,围棋不是相当于国际象棋的日本围棋,除了是棋盘游戏,而且是黑白两子相互对峙以外,和猫狗的不同一样,围棋和国际象棋根本就是两回事,对于国际象棋,必须灭掉别人才能取得胜利,对于围棋,必须构建才能谋得生存;第三,“我是傻瓜之父先生”所陈述的某些规则是错误的,游戏的目的并不是吃掉对方其他的子,而是要构建出大面积的领土,围棋吃子的规则明确表示,如果吃对手的棋子,可以先自杀,没有明确禁止自己不能去送死,等等。

于是,当“生下脓包儿子先生”说:“棋手的等级制度是从1级开始,然后一直到30级,然后再到段位,1段,然后2段,以此类推。”我实在忍无可忍,就说道:“是从30级开始然后升到1级。”

但是“很抱歉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生”脸色很难看并固执己见,“不对的,我亲爱的小姐,我认为我是对的。”我摇头表示不赞成,这时爸爸眉头紧锁,对我怒目而视,不过最糟糕的还在后面,蒂贝尔竟然为我解围,说道:“没错,爸爸,她说的是对的,1级是最强的。”他的数学还“真好”,他还会国际象棋和围棋呢,我讨厌这种观念,美好的事物应该属于出色的人,但终归是蒂贝尔的父亲错了,而爸爸却在晚饭结束后生气地对我说:“如果你张嘴只是为了取笑我们的客人的话,那就闭嘴吧。”那我应该怎么做?像科隆布那样张嘴就说:“阿曼迪埃的节目安排让我困惑。”然而她连拉辛的诗都引用不出,更不用说去领悟诗的美妙了,或者像妈妈那样张嘴就说:“去年举办的艺术双年展似乎很令人失望啊。”她宁可让维米尔的画作被毁于一旦,也要冒死保全她的花花草草。或者像爸爸那样说话:“法国文化的特别就在于它是一个微妙的反常现象。”这话在他之前的十六次晚餐中都曾说过。像蒂贝尔母亲那样张嘴就说:“今天,在巴黎,您几乎找不到像样的奶酪。”毫无疑问,这次,伴随着她奥弗涅商人的本性。

每当我想到围棋……这个以扩建领土为目的的游戏,真的是很美妙的。在那里应该有战争的阶段,但是它们只是为实现最终目标,让它们的领土生存的方式。围棋游戏最成功的一点在于,它证明了为了取得胜利,必须生存,同时也必须让对手生存。过于贪心的人终归会失去对手:这是一个平衡的微妙游戏,一方面得到利益,另一方面却不要打垮对方。归根结底,生与死只是构建得好与坏的结果。正如谷口笔下的一个人物所说的:汝生,汝死,皆是果。这是围棋的格言,也是人生的格言。

生,死:这只是我们构建的结果。重要的是,是很好的构建。于是,我对自己作了一种新的戒条,那就是,我将停止打垮、摧毁,我会开始构建。即使是对科隆布,我要把她变成一个积极正面的人。人生重要的是,在我们死的那一刻我们做的事情。在即将到来的六月十六日,我希望在构建中死去。16. 猫咪“宪法”的忧郁

敲门的是迷人漂亮的奥林匹斯·圣尼斯,她是三楼据本书第二部分之七《身处美国南部联邦》中记载,圣尼斯一家应住四楼。--译注外交官的女儿。我很喜欢奥林匹斯·圣尼斯。我觉得应该是有一种强大的性格力量支持着才能使她虽有这样可笑的名字却仍能顽强活下去,尤其是当我们知道这种不幸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料时,“啊,奥林匹斯,我能爬到你的山上吗?”像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到她成年。而且,奥林匹斯·圣尼斯很显然不想成为她的出生所赋予她的美好前景的那种人。她既不想嫁给有钱人,也不追求功名利禄,同时也不想成为外交官,更不想拥有明星的地位。奥林匹斯·圣尼斯想成为一名兽医。

“去外省。”一天,我们在门毡前谈论猫的话题时,她向我吐露心声,“在巴黎,只有小动物,我也想为母牛和猪治病。”

和楼里的某些居民不同,奥林匹斯不会为了表示她在跟一个门房交谈而装腔作势,因为她是一个生长在毫无偏见的左派家庭里的有教养的女孩子。奥林匹斯跟我说话是因为我有一只猫,我们因为共同的兴趣走在一起,我欣赏她对社会不断将栅栏挡在我们可笑道路上的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

富人的义务(4)

“我应该给你讲讲发生在宪法身上的事情。”我一打开门,她就对我说道。

“请进,”我对她说,“您总有五分钟吗?”

她不仅有五分钟,而且她还很乐意找一个人跟她一起谈谈猫儿们的小小问题,结果她呆了一个小时,还喝了五杯茶。

没错,我真的很喜欢奥林匹斯·圣尼斯。

宪法是一只漂亮的小猫,酱色的毛发、粉红色的鼻子、白色的胡须,还有属于若斯一家的浅紫色小坐垫,像所有楼里的毛茸茸的宠物一样,小宠物只要一有毛病,奥林匹斯便成为它们首要的寻找对象。然而,这个三岁的极有趣的小东西最近整夜喵喵地叫个不停,害得她的主人根本无法入睡。

“为什么?”我不失时机地问她,因为我们都被这个故事所带来的默契所吸引,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角色演得更完美一些。

“是膀胱炎!”奥林匹斯说道,“膀胱炎!”

奥林匹斯只有十九岁,并焦急地期盼着能进入兽医学校学习。目前,她孜孜不倦地学习,为大楼里遭受痛苦的动物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因为她能够在这些宠物们身上进行实验。

因此,当她向我宣布宪法膀胱炎的诊断结果时,如同发现了钻石矿藏一般。

“膀胱炎!”我热情地叫了出来。

“是的,是膀胱炎,”她喘了口气,双眼放光,“可怜的小家伙,它尿得到处都是。”接着她恢复了呼吸,又冒出更妙的一句:“它的尿液有轻微出血现象。”

我的上帝啊,真有趣。如果她说:它尿里有血的话,我想事情就会被很快理解。但是奥林匹斯,却激动地穿上给猫治病时穿的医生服,与此同时,也穿上了医疗专业术语的服装。我总是喜欢听别人这样说话。对我来说,“它的尿液有轻微出血现象”是个消遣的句子,在耳朵中响着,让我想到一个从文学中解脱出来的奇特世界。为了这同样的理由,我喜欢读药品说明书,以便从这种技术名词的准确性中得到暂时的休息,它让人对其精确性产生错觉,对其简洁性感到震惊,它召唤出一个时空维度,那里没有对美的追求、为创造而受的痛苦和为求崇高而永远带着绝望的憧憬。

“膀胱炎有两种可能的病因学。”奥林匹斯继续说道,“感染性细菌,或是肾脏机能障碍。我先是摸了它的膀胱,确认一下有没有球状体现象。”

“球状体现象?”我惊讶地说。

“当肾脏机能发生障碍,猫就不能小便,膀胱膨胀,形成一种‘囊状球体’,我们只要摸下肚子就能感觉得到,”奥林匹斯解释道。但情况不光如此。当诊断时,根本看不出来它是否有病,唯一知道的是,它继续到处尿尿。“

我想起索朗热·若斯的起居室变成一个番茄酱色的大草褥。但这对奥林匹斯来说,只是次要的损失。

“于是,索朗热去找人给猫的尿液做分析了。”

宪法一切正常,没有肾结石,在它小小的果仁状膀胱里没有藏匿潜伏性细菌,没有渗透性细菌因子,然而,尽管有抗菌药、镇静剂和抗生素,宪法却还是没能好起来。

“那它到底是怎么了?”我问道。

“您不会相信的,”奥林匹斯说道,“它得的是间质性特发性膀胱炎。”

“我的天啊,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极感兴趣,说道。

“哦,是这样的,宪法好像患有严重的癔病。”奥林匹斯笑着答道,“间质性是指膀胱内壁发炎,而特发性是指没有确定治疗原因,简单地说,当它紧张时,膀胱就会发炎,确切地说是像女人那样。”

富人的义务(5)

“不过为什么它会紧张呢?”我大声问道,因为宪法是只既臃肿又懒惰只起装饰作用的猫,它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被好心的兽医拿来做做实验,只是在于摸摸膀胱罢了,它要是会紧张的话,那其他的动物就要精神错乱了。

“兽医说:‘只有猫自己才知道。’”

奥林匹斯不满地轻轻撇了下嘴。

“最近,保罗(若斯)跟她说他的猫长胖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无论什么原因都有可能。”

“那要怎么治疗啊?”

“像治疗病人那样治疗猫。”奥林匹斯咯咯笑着,“给它吃抗抑郁药品。”

“没开玩笑吧?”我说。

“没开玩笑。”她回答我。

我曾跟您说过,我们是动物,将来依然是。一只富人家的猫和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得同样的病,不能说是虐待了猫或说是人类传染了无辜的家庭宠物,相反,应该指出的是这种动物之间深刻的联系,我们吃同样的东西,得同样的病。

“不管怎样,”奥林匹斯对我说,“以后在治疗我不了解的动物时,我想想这个就行。”

她起身,礼貌地向我道别。

“对了,谢谢您,米歇尔太太,只有和您在一起,我才能畅所欲言。”

“不用客气,奥林匹斯。”我对她说,“我很乐意这样做。”

我正准备关门时,她对我说道:

“哦,您知道么,安娜·阿尔登要把公寓卖了,我希望那房子未来的主人也能养只猫。”

山鹑屁股(1)

17. 山 鹑 屁 股

安娜·阿尔登要卖房子了!

“安娜·阿尔登要卖房子了!”我对列夫说道。

“哦,那好吧。”它回答我说--至少我感到它会这么说。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有一间公寓更换住户。老默里斯夫人把地方腾给小默里斯夫人,巴多瓦兹一家、若斯一家、罗森一家几乎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阿尔登一家是和我们同时搬进来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会一同老去。至于德·布罗格利一家,他们在这儿已经住了很久,而且还将继续住下去。我不知道议员先生的实际年龄,但是他在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很老,这就产生了这样一种状况,尽管现在他已经老了,不过看起来反倒很年轻。

于是,在我眼中,安娜·阿尔登成为了第一个要转手卖房子的人。奇怪的是,这种不可知的未来使我害怕,我是否已经习惯于这种永恒的开始,而这永恒的开始连同这种改变所带来的依旧未知的前景,使我陷入到时间的长河之中,时刻提醒着我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们醉生梦死地活在每一天,仿佛明天依旧还会重生,格勒内勒街七号的压抑无趣,一个清晨接着一个清晨地重现永恒,突然使我感到这似乎是一个被暴风雨肆虐的小岛。

非常震撼,我拿起我的四轮草制提包,把轻轻打鼾的列夫留下,便晃悠悠去了市场。在格勒内勒街和巴克街的拐角处,仁冉,这个破纸盒的忠实房客,他看着我就像看到猎物的蜢蜘。

“啊,米歇尔妈妈,您又丢猫了?”他给我抛出这样一句话,而且还是笑嘻嘻的。

至少有一样东西没有改变。仁冉是个流浪汉,多年来,他一直在这里过冬,在他破旧肮脏的纸盒子上,穿着类似世纪末俄国批发商味道的破旧外衣,就跟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一样,这件衣服也是有了年头的。

“您还是去收容所吧,”像平常一样,我对他说道,“今天晚上会很冷的。”

“啊,啊,”他尖声叫道,“去收容所,我希望您去看看,我觉得这儿挺好。”

我又接着走我的路,然后,感到很内疚,于是我重又回来。

“我想跟您说的是……阿尔登先生昨晚去世了。”

“那个评论家么?”仁冉问我,眼睛突然变得很有神,重新抬起他的鼻子,像一只猎狗嗅到了山鹑屁股的味道一样。

“是的,是的,是那个评论家,他突然心脏衰竭。”

“啊天哪,啊天哪,”仁冉重复着,看起来真的是激动不已。

“您认识他?”我问,为的是没话找话说。

“啊天哪,啊天哪,”流浪汉又开始重复这句话,“这么优秀的人居然会先过世!”

“他有着美好的一生,”我冒险说道,心中却为这种表达法暗自惊讶着。

“米歇尔妈妈,”仁冉回答我。“想必这样的家伙不会再有了,啊天哪,”他又重复一遍,“我会想他的,这家伙。”

“您从他那里得过某些东西,或许圣诞节时他给您钱了?”

仁冉看着我,使劲用鼻子吸了口气,又在他脚边吐了口痰。

“从来没有,十年来连一个子儿都没给我,您相信吗?算了,不提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不会了。”

当我走在菜市场路上,这简短的几句对话使我久久不能平静,仁冉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我从不相信穷人会因为他们贫穷,或是命运对他们的不公,就一定会有伟大的灵魂。但是最起码我相信穷人都有憎恨大资产阶级的天性。仁冉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有一件事是穷人讨厌的,那就是其他的穷人。

山鹑屁股(2)

归根到底,这句话并不荒谬。

我漫步在路上,重返奶酪的摊位,买了一块帕尔马番红花奶酪和一大块苏曼堂奶酪。18. 里 亚 比 宁

每当我焦虑不安的时候,便会躲到自己的避风港。无须用旅游来缓解;与我的文学记忆相聚,这足以摆脱忧虑的困扰。因为有哪种娱乐会比这更高雅呢?不是吗?又有哪一个友人会比文学更有趣?又有哪一种激动会比文学更耐人寻味?

站在橄榄货摊前我突然想到里亚比宁,为什么会想到里亚比宁?那是因为仁冉穿着一件斜后下方装饰着纽扣的、有着很长下摆的老式大衣,这使我联想到里亚比宁的那一件。在小说中,穿着长大衣的木材批发商里亚比宁,到乡下贵族列文家中,与莫斯科贵族斯代法尼·奥布隆斯基商定一桩买卖。批发商向上帝发誓说奥布隆斯基在这笔交易中赚了大便宜,而列文指责他掠夺了他朋友价值超过三倍的森林。场景是以一个对话作为开场白,列文问奥布隆斯基他是否查过他森林中树木的数量。

“怎么回事?查树木的数量?”这位绅士喊道。“这跟数海里的沙子有什么不同!”

“可以确定的是里亚比宁肯定能数清楚。”列文反驳道。

我尤其喜欢这个场景,首先是因为这个场景发生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在俄国的一个乡村之中,啊,俄国乡村……那里拥有原始的迷人风光,可是这原始的风光通过这种土地的相互关联和人类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长存于此……中最美的场景发生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列文,忧郁而伤感,试图忘记吉蒂。那是在春天,他离家去田间和农民一起割草。起初,这工作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困难。没多久,他就大声诉苦,领队的老农下令休息。休息之后又重新开始割草的列文,再度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于是老农第二次放下镰刀,令大伙儿休息。之后,重新开始。四十个农民大把大把地将草割下,朝河边前进,这时太阳出来了。天气变得愈加炎热,列文的胳膊和肩膀都被汗水浸透,但是随着反复工作休息的次数增多,起初歪斜扭曲、痛苦不堪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一种幸福的清凉感瞬间漫延到他的整个背部。那是夏雨。渐渐地,那个厌烦自己的意愿被束缚在机械运动之中的他从焦躁不安中慢慢走出,这使得他的动作和机械而有意识的运动一样完美,无须思考,也无须算计,镰刀似乎自己就能操控自如,而列文忘我地享受着劳动中的快乐,陶醉在与自己意愿的努力不相干的劳动中。

因此,我们生命中同样也有许多快乐的时光。卸下决心和目的的重荷,驰骋飞翔于浩瀚的心海上空,看我们自己各式各样的运动就如同看别人的运动一样,然而会不由自主欣赏这种完美。如果写作本身不是跟割草的艺术相像的话,我能有其他什么样的理由去写下这个,写下我这个年老色衰的门房微不足道的日志呢?当一行行文字变成它们自己的创造者时,当我在不自觉的奇迹中目睹显示我的意愿的句子在纸上诞生并升华时,这教会了我那个我不懂得要也认为不应该要的东西,我享有了无痛苦的分娩,得到了突如其来的灵感,享有了无须艰苦劳动也无须可靠保证的生活,伴随着惊奇的幸福,一支笔走天下。

此时,我在自己事实充分与布局完整的情况下,我进入到忘我的、近乎心醉神迷的境界,体会到一种超然意识所带来的幸福宁静之感。

最终,里亚比宁重新回到马车,公然向他的代理人抱怨绅士们的为人处世。

“那和买卖相比的话,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怎样?”这个伙计问他。

“嘿嘿!……”批发商回答道。

正如我们很快从一个人的外表和地位来得出他是聪明人的结论……里亚比宁,海里沙子的计算人,穿着可笑却才智过人的家伙,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偏见。荣誉并不能吸引生来聪明过人,却处处受人蔑视的他;唯一能让他全心投入的是利益驱使和前景诱惑,促使他在路上礼貌文雅地抢劫那些歧视但又无法控制他的愚蠢制度中的大老爷们。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将奢华阔绰抛于脑后的可怜门房--一个怪诞制度下的另类,于是每天,在无人能看破的内心深处笑看红尘。深刻思想之八

如果你忘记未来

你失去的

就是现在

山鹑屁股(3)

今天,我们一家去沙图法国市镇,在巴黎西郊。--译注看望若斯奶奶,爸爸的妈妈,她在养老院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当她住进去并稳定下来的那次是爸爸和她一起去的,这次是我们全家一起看她。奶奶是不再能自己独自生活在沙图的大房子里了:她几乎失明,还有关节炎,几乎不能走动也拿不住东西,只要独自一人时,她就时常会感到恐惧。她的孩子们(爸爸,我叔叔弗朗索瓦,我姑妈洛尔)试图找一个私人护士来护理她,但是护士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护她,再说了,奶奶的朋友都已经住到养老院,似乎这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

奶奶住的养老院可不是一般的气派,我一直在想这等豪华的收容所每个月得花多少银子啊?奶奶的房间既宽敞又明亮,还配有做工考究的家具、漂亮的窗帘,隔壁一间小客厅和有着大理石浴缸的浴室。妈妈和科隆布都超喜欢这浴缸,对于有着硬得像混凝土一样的手指的奶奶来说似乎这大理石浴缸并不能提起她的兴趣……而且,这大理石,真是难看。爸爸,没说什么。我知道奶奶住在养老院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我们总不能把她接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妈妈在她确定我和姐姐都没听到的情况下说道(但是我全都听到了,尤其是那些特别不想让我听到的话),“不,索朗热,当然不了。”爸爸回答说,他的意思是:“我好像是一边嘴上说着‘不,不’,一边想的却是相反的话,露出一副疲惫和屈从的神情,作为一个听话的好丈夫,这样我就可以保住好角色的形象。”我很了解爸爸说这话的语气,他想表达的是:“我知道我是个懦夫,但没有人敢这样说。”很显然,我没有错过这出好戏:“你真是个懦夫。”妈妈边说边将抹布抛到洗碗槽里。她每次生气,很奇怪,都会扔东西,有一次她甚至把宪法都给扔了,“和我一样你也不想这么做。”她拣起抹布继续说道,在爸爸鼻子底下走来走去,“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爸爸说道。这是十倍于懦夫的话。

我呢,我很满意奶奶没有和我们一起住。然而,在四百平米的大房子里,这可能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我觉得老年人,他们还是有权利得到些许尊重的。而住进养老院,很肯定,这预示着尊重的终止,只要一住进去,这就意味着:“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什么都不是了,所有,除了我自己,除了一件事情,其他的一切不再有任何期待,那就是死亡,这痛苦的悲惨结局。”不会的,我不希望奶奶跟我一起住的原因是我不喜欢奶奶。她是一个坏老太太,而在这之前她是坏女人。而且,我发现这里还有特别不公平的事情:举个例子,一个善良的暖气设备修理工,一个一生都在为他人造福,懂得创造爱、给予爱和接受爱的人,当他老了,他的妻子死去,他的孩子们身无分文,但却要照顾培养自己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再者,他们住在法国的偏远地区。有时不得以把自己的父亲送到临近村子的养老院,在那里,他的孩子们只能一年去看他两次--因为那是为穷人开设的养老院,在那里,必须共同分享一张床,在那里,饭菜令人作呕,在那里,工作人员虐待老人,为的只是让自己不去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现在来看看我奶奶吧,在她的残烛之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除了一系列的宴请贵宾,逢场作戏,策划阴谋,把钱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虚伪自私的事情上,细想一下,她有权利独自享有一间精心布置的房间,一个私人客厅,以及中午还能吃上扇贝么?为了爱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就是在肮脏不堪的杂乱环境下毫无希望地度此残年?而那毫无感情所得来的报酬,是否就是能够住在配有大理石浴缸的昂贵房间里?

所以,我不喜欢奶奶,她也同样不喜欢我。跟我相比,她更喜欢对自己很好的科隆布,也就是怀着这种“不窥视遗产女孩”的真实冷漠窥视着遗产的科隆布。因此我相信去沙图旅行根本就是去服无法想象的苦役,就是一场博弈:科隆布和妈妈依然非常喜欢大理石浴缸,爸爸的样子像是要吞掉整个雨伞,卧床不起的干巴老人们被推着在走廊里到处转悠,胳膊上还挂着个吊瓶。“一个疯女人,”(“她得了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症,”科隆布很博学地说道--没有笑!)她叫我“克拉拉小乖乖”,立刻她又开始想要只小狗,接着狼嗥了两秒钟,她的大钻戒差点弄瞎我的眼睛,她甚至有逃跑的企图!身体还硬朗的寄宿老人手腕上都会佩戴着一只电子手镯:每当他们企图从被圈起的养老院里翻墙逃跑时,在接收端就会发出“哔哔”的声音,工作人员便冲出来去追赶逃逸者,很显然,逃逸者在艰难跑出一百米后便会被逮住,他们拼死抵抗,嘴上还不时大喊大叫着,类似于这里不是政治犯集中营、要求和负责人谈谈这样的话,还会指手画脚地做出奇怪的动作,直到被摁到轮椅上才会安静下来。一个想要在午饭后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去的女士换了身衣服:她穿上了她的越狱衣装,一条点子花纹、镶边饰的裙子,想来这很方便翻越围墙。总之,在下午两点,在看过浴缸,吃过扇贝,欣赏过蔚为奇观的埃德蒙·当太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的主人公,越狱后成为基督山伯爵。--译注越狱过程后,我成熟到足以对如此这般的人生死心了。

山鹑屁股(4)

但是,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做过的决定,那就是要构建而不是破坏。我观察着周围的世界,试图寻找到某个积极向上的东西,同时避免看到科隆布。我什么都没找到。都是一些等待死亡、只懂得闷头苦干的人……接着,奇迹出现了,又是科隆布为我解决了难题,没错,是科隆布。当我们亲吻奶奶,向她保证会很快来看她,便离开后,姐姐说道:“奶奶似乎住得很舒服的样子。至于其他的……我们将很快忘记。”不用无端指责“很快”这几个字,这可能会显得自己褊狭,单单集中注意力在“很快忘记”这几个字上就足够了。

正相反,这是特别不应该被忘记的。不应该忘记身体衰弱的老人,他们濒临年轻人不想去想的死亡(而他们带他们的父母到养老院接受照顾,免去吵闹和烦恼),本应该利用的最后时光却白白逝去,毫无快乐可言,最终只会在忧郁、苦闷、唠叨中认命。不应该忘记您会老去,朋友的身体也会衰老,所有人都会忘记您,在孤独中度过一生。也不应该忘记,这些老人也曾年轻过,生命是如此短暂,我们在今天是二十岁,可是第二天就八十岁了。科隆布相信我们能够“很快忘记”,因为对她来说年老是如此遥远,似乎绝不会降临到她身上,而我,我很早就知道人生苦短,看看我周围的人,如此忙碌,面对死亡感到如此紧张,贪婪享受着现在,只是为了不去想明天……但是我们害怕明天,这是因为我们不懂得构建现在,而我们不懂得构建现在,就告诉自己明天将能做到,真是不可救药,因为明天终究会变成今天,您看呢?

于是,不应该忘记所有这些。应该抱着我们终归会老去的态度去生活,那不会很美,不会很好,也不会很快乐。对自己说重要的是现在:构建某种生命状态,就在此刻,不惜代价,竭尽全力。经常把养老院放在心中,时刻想着每天超越自我,使生命成为不朽。一步一步攀登自己心中的圣母峰,使自己的每一步成为片刻的永恒。

未来,它的作用就是:用充满活力的真正计划来构建现在美好的生活。

语法1. 一 刹 娜

今天早上,雅森特·罗森向我介绍了阿尔登房子的新主人。

他叫什么格郎。我没有听清楚,因为罗森太太说话总像嘴里含着一只蟑螂,并且刚好电梯门打开,衣着讲究、狂妄自大的帕利埃从里面走出来。他短促地向我们打了声招呼,便以他工业巨子所特有的急促脚步离去。

房子的新主人是一位六十来岁的先生,举止文雅,很有日本人的味道。他比较矮小、瘦弱,脸上布满皱纹,但轮廓分明。他散发着个性魅力,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坚定、开朗和热情。

好一会儿,他都能泰然自若地忍受雅森特·罗森那像患癔病的母鸡般咕哒咕哒叫个没完的声音。要知道,她那副德性还真是像极了一只站在稻谷堆前的老母鸡。

“您好,太太,”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只有那么一句,还用没有口音的法语来说。

我穿上我半痴半傻的门房伪装服。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新住户,习惯性的力量还没有在他心中打下我是个愚蠢的门房的烙印,因此,为了让他相信, 我必须采取特殊措施。于是,我仅仅毫无底气地连着说了几个好,好,好,以此来回应罗森太太连环炮似的攻击。

“您指给某某(卷心雅森特·罗森太太发音不清,她把小津(Ozu)先后说成Chou、Pschou、Opchou,故译之。--译注?)先生看车库在哪儿吗?”

“您可不可以给某某(焦心?)先生解释一下邮件、信件的分发情况?”

“室内设计师将在周五来,您可不可以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为某某(小心?)先生留意一下?”

等等。

某某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而是礼貌地等待着,并微笑着友善地看着我。我原本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只要等罗森太太说累了,我便可以再度钻进我的洞穴里。

然而事情总不会如事先想象的那样发展。

“阿尔登先生门前的门毡子还没有擦过,你去暂时应付一下罗森夫人所用动词pallier 习惯上被认为是语法错误,正确用法应去掉。--译注?”母鸡问我。

为什么喜剧总会变成悲剧?诚然,我有时也会使用错误的语法,因为一直以来它都是我防卫的武器。

“是心肌梗塞的一种么?”这句话我过去曾问过沙布罗,为的是让他的注意力从我可笑的说话方式上转移开来。

山鹑屁股(5)

于是,我还没有敏感到一个细微的过失就让我失去理智的地步。我深知应该给别人做自己想做事情的权利;再说了,雅森特·罗森和她嘴里的蟑螂出生在邦迪邦迪,法国东北部市镇。--译注有着肮脏楼梯笼子般的贫民窟,所以,我对她,要比对“您能否-逗号-接收一下”夫人那可是仁慈得多了。

然而,悲剧发生了:听到“随便应付一下”之后,惊跳起来的并非我一个人,还有某某先生,他也是如此,当我们四目相对时。从这一刹那起,我确信我们都是语言的志同道合者,在对待语言的共同痛苦中,揭穿我们自己,使我们的身体颤抖不已,并使我们心里的恐慌不安昭然于天下。某某先生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看着我。

一种窥伺的眼神。

这时他对我说道。

“您认识阿尔登一家吗?有人对我说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他对我说。

“不是的,”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并不是特别了解,这个家庭和住在这里的其他家庭一个样。”

“是的,一个幸福的家庭,”罗森太太说,她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您知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嘴里嘟囔道,为的是尽快脱身,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对我说,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我又打了个冷颤。

没错,我发誓,我颤抖了--不过似乎是不自知的,是一种不由自主,这种感觉超出我的想象,使我无法应付。

祸不单行,列夫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在我们的腿边穿梭往来起来,并友善地在某某先生的腿上蹭来蹭去。

“我有两只猫。”他对我说道,“我能知道您的这只叫什么吗?”

“列夫。”雅森特·罗森替我说了,她的讲话到此为止,她的胳膊从某某先生身边掠过,向我道谢,没看我一眼,就要带着某某先生到电梯里。他极为优雅地将手放到她的前臂上,轻轻制止了她的动作。

“谢谢太太,”他对我说完后,便任由那只母鸡把他领走了。

在恩赐的时刻(1)

2. 在恩赐的时刻

您知道不自知是什么吗?精神分析学家把不自知看作是隐藏在无意识中的狡诈手段所得来的结果。实际上,这是多么空洞的理论,在我看来,不自知是我们自觉意志力量最显著的标志,当我们的情感和意志背道而驰时,意志便利用所有的智慧来达到目的。

“应该相信的是,我其实是想被戳穿的。”我对刚刚重新回到家的列夫说道。我可以发誓,列夫与全天下的人密谋想要完成我的心愿。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中的第一句,像所有出色的门房一样,我本不可能读过这本书,也不会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句子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惊跳动作,在这恩赐的时刻,是不会知道这句话是来自托尔斯泰的作品,因为,即便是小人物对这本书很敏感,并且知道这书属于伟大文学作品中的一部,即便如此,也万万不会参透这高级知识分子才能企及的高深莫测的内涵。

我花了一天时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庸人自扰了,某某先生,一个钱多得足够买下这五楼的人,他一定会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怎么可能将一个智力发育迟缓的门房这帕金森氏病似的一跳放在眼里。

不过后来,快到晚上七点时,一个年轻人按响我的门铃。

“您好,太太,”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法语对我说道,“我叫保罗·居扬,是小津先生的特别秘书。”

他伸手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装修师傅等会儿到先生家里来装修,我们希望这不会给您带来额外的工作负担。因此,要是出现问题的话,打我电话就行,我会尽快赶过来。”

您可能注意到这一点,这是一出缺少对话的短小喜剧,按理说,通过小破折号法语中通常用小破折号来表示对话。--译注便能知道对话的多少。

本应该再说些像这样的话:

“认识您很高兴,先生。”

然后:

“很好,我一定不会忘记。”

事实上却没有这样说。

在无须被逼迫的情况下,我变成了个哑巴。我意识到我是张着嘴的,不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很同情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因为他正强迫自己注视着一个名叫勒妮的体重达70公斤的笨重青蛙。

在相遇的一幕出现时,在通常情况下,戏剧的主角会问:

“您会说法语吗?”

但保罗·居扬只是冲我笑笑,并耐心地等着。

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最终还是说了点什么。

事实上,我首先说的话是:

“嗯……”

但是他还是牺牲自己等着我的回话。

“小津先生?”我勉强地说道,声音像极了尤尔·伯连纳尤尔·伯连纳(Yul Brynner,1920-1985),俄裔美国戏剧和电影演员,常以光头形象示人,演技精湛,声音低沉浑厚,曾获奥斯卡奖。--译注。

在恩赐的时刻(2)

“没错,是小津先生,”他对我说,“您不知道他吗?”

“是呀,”我费劲地说道,“我没弄清楚,要怎么拼?”

“O,z,u小津名字的法文为Ozu。--译注,”他对我说道,“但是要把”u“读成ou。”

“啊,”我说,“很好,是日本人吗?”

“没错,太太,”他对我说,“小津先生是日本人。”

他和气地跟我道别,我精神恍惚,有气无力地跟他嘟囔着道晚安,重新关上门之后,我一下子栽到了椅子上,差点把列夫压扁。

小津先生。我思忖着自己是否正在做一个荒唐的梦,伴随着悬念,加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情节和一系列巧合事件,最终以我穿着睡衣,一只肥猫在脚边,以及收音机拨到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时发出一阵喀啦喀啦声响的闹铃而收场。

但是我们很清楚,归根到底,梦和醒并不相同,通过我的感官的感知,我很肯定此刻我是清醒的。

小津先生!他是小津导演的儿子?他的外甥?还是他的远房表弟?

哇!深刻思想之九

如果你为一个女敌人上了

一道拉杜蕾饼店是坐落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享有盛名的百年饼店,杏仁小圆饼是拉杜蕾饼家最著名的产品,有近20种的丰盛口味可供挑选,一公斤要卖62欧元。--译注的杏仁小圆饼

不要相信

你能看见

另一个世界

买下阿尔登家房子的先生是个日本人,他叫做小津格郎!我真是幸运,没想到在我死之前还能等到今天的到来!十二年半生活在文化匮乏的地方,当一个日本人搬进来,我却要卷起铺盖卷……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但是我至少看到了事情积极的一面:他来了,是真真切切地来了,而且,昨天我们还有很精彩的对话。首先,必须要说的是,这里住着的所有居民都十分迷恋小津先生。我妈妈只说他的事情,而爸爸居然也破天荒地听妈妈说,这要是在平时,当妈妈啰里巴嗦说大楼里发生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时,他总是在想其他事情的。科隆布偷走了我的日文教材,在格勒内勒街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发生了,德·布罗格利夫人到我家里来喝茶!我们住在六楼,正好在阿尔登家的楼上,这最近几天,楼下在做装修--那真是巨大的工程!很明显,看来小津先生是决定全面翻新了,所有人都殷切希望看到房子重新整修后的样子。在这个守旧的世界,悬崖上小小的石子滑坡就已经足以造成一系列的心脏病危机--何况现在某个人要炸一座山!总之,德·布罗格利夫人拼死也要看一眼五楼的房子,于是,当她上周在大厅里碰见妈妈,她便成功地得到妈妈的信任,邀请她到我家里来做客,您想知道她的借口是什么吗?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德·布罗格利夫人是德·布罗格利先生的妻子,而这位德·布罗格利先生则是住在二楼的国会议员,是在吉斯卡尔吉斯卡尔·德斯坦(1926-),1974年至1981年任法国总统。--译注执政时期进入国会议院的,他是个保守派,甚至不愿意跟离过婚的女人打招呼。科隆布叫他“老法西斯”,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读过关于法国右派的书,爸爸把他当作政治思想僵化的完美典型。他的妻子也是一副保守形象:套裙、珍珠项链、紧绷的双唇,后面跟着一群男的就叫格雷古瓦、女的就叫玛丽亚的小孩子。在这之前,她几乎不跟妈妈打招呼(因为妈妈是左派社会党,还染了头发,穿着尖头皮鞋)。但是,上个星期,她扑向我们,仿佛她的生命与此相关。我们那时正购物回家走到大厅,妈妈心情不错,因为她买了条240欧元的亚麻色桌布。当时,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德·布罗格利夫人说“您好太太”这样的惯用语后,她接着跟妈妈说:“我有些事情想请您帮忙。”这足以使她的嘴疼痛难忍。“别客气。”妈妈微笑着说道(桌布和抗抑郁药共同作用的结果)。“好吧,是这样的,我儿媳妇,艾蒂安的妻子,她身体不太好,我想她需要接受治疗。”“啊,是吗?”妈妈笑嘻嘻地说,“没错,嗯,您知道,需要借助精神分析法。” 德·布罗格利夫人的表情就像撒哈拉沙漠里的一只蜗牛,不过她还是把持得很好,“是的,我对这个还是略知一二的。”妈妈说,“我能给您什么帮助呢,亲爱的女士?”“嗯,是这样的,我听说您懂这个……我是说……您很在行这个,所以我想向您讨教一下,没错,就是这样。”妈妈还没从她的好运中走出来:不仅得到一张亚麻桌布,还能细述关于精神分析法的见解,不光如此,连德·布罗格利夫人也在她面前献媚讨好--啊,没错,真的,真是美好的一天!她还是没能坚持住,因为她知道对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妈妈思想诚然简单,却也不会利令智昏。她非常清楚,要是德·布罗格利一家对精神分析学感兴趣,那戴高乐主义者就去唱《国际歌》了,她突然的成功只是因为“六楼正好在五楼的上面”。然而,她决定表现出她的大度,向德·布罗格利夫人证明她的心地善良,以及社会党人思想宽容的一面--但是事先要小小地戏弄她一下。“我很乐意,亲爱的太太,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今天晚上到您家里去,我们再好好探讨一下,您看怎么样?”她问道,德·布罗格利夫人的样子看起来像便秘,她没预料到妈妈会有这么一招,但是她马上又恢复过来,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说道:“不用了,不用了,不好意思让您下来,还是我上来看您吧。”妈妈有些心满意足了,没再坚持,说道:“嗯,好吧,我今天下午在,晚上五点钟您过来,我们一起喝杯茶?”

在恩赐的时刻(3)

五点钟的茶话会很不错。妈妈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奶奶送的上面有玫瑰红色和绿色蝴蝶的涂金茶具、拉杜蕾饼店的杏仁小圆饼、还有红糖(左派的把戏),都派上了用场。在楼梯平台上整整站了十五分钟的德·布罗格利夫人看起来有点尴尬,但还是很满足的样子。不仅如此,还有一点点惊喜。我想她一定把我们家想成另外一副模样。妈妈在她面前展示了自己优雅的举止和上流社会的谈吐,这也包括对出自名家的咖啡进行一番专业点评,接着她歪着头,一副很同情的表情,说道:“那么,亲爱的太太,您为您的儿媳妇感到担忧了吗?”“嗯,啊,是的。” 德·布罗格利太太回答道,几乎忘记了她此行的借口,她竭力思考,没话找话说,“是的,她最近很沮丧。”这是她唯一冒出来的一句话。于是,妈妈全副武装。既然接受这所有的施予,也该是算账的时候了。德·布罗格利太太有权享受一堂弗洛伊德课,其中包括关于救世主和他的使徒的性习俗的风流轶事(还有梅兰妮·克莱茵梅兰妮·克莱茵(1882-1960),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儿童精神分析的先驱。--译注的情史),以及引用妇女解放运动和法国教育与宗教分离性质方面的例子。总的来说。德·布罗格利夫人的反应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凭借着令人羡慕的坚忍一边忍受着这种侮辱,一边深信自己不需花多少钱便可补赎她好奇心的罪过。两个人都带着心满意足感告别对方,不过却有着不同的理由,晚上吃饭时,妈妈说:“德·布罗格利太太可真是个虔诚的使徒,没错,她是个不错的女士。”

长话短说,小津先生真的是一位令所有人都着迷的先生。奥林匹斯·圣尼斯对科隆布(科隆布讨厌她,叫她“假正经的圣母猪”)说小津先生有两只猫,她死都想看到这两只猫。雅森特·罗森没完没了地评论着五楼的来来往往,而每一次,这都会使她惶恐不已。而我呢,我对他也很感兴趣,不过,和别人不一样。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和小津先生一起搭的电梯,在十分钟的时间里电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突然停下,因为一颗螺丝松动使得栅栏门没有关上,于是他放弃乘坐电梯,改走楼梯。在这种情况下,只得期盼着有人发现我们,如果时间太长,人们一般会一边怂恿对方大声呼救,一边试着保持自身的优雅,这并不容易。我们呢,我们没有叫喊。于是,我们便有时间自我介绍,并互相认识一下。想来我现在的处境可是所有女士梦寐以求的。而我,我很满意,因为我强大的日本一面必然很满意能和一个真正的日本人说话。不过,尤为让我满意的是谈话内容本身。首先,他对我说:“你妈妈曾跟我说你在学校里学日语,你达到怎样的程度了?”自此,我顺便了解到妈妈的大嘴巴、好出风头的毛病又犯了,接着我用日语回答道:“是的,先生,我懂一点日语,不过不太好。”他对我也同样用日语说道:“你想让我给你纠正下发音吗?”随即,他又翻译成法语。而这,足以令我欣赏。大部分的人可能说:“哦,你说得真是太好了,好极了!真是不可思议!”即便我的发音有如朗德朗德,法国西南部地名,西临大西洋沿岸比利牛斯山脉南麓,经常举行斗牛竞赛。--译注的母牛一般难听。我用日语说道:“不用客气先生。”他纠正了我的发音的声调,并依然用日语对我说道:“叫我格郎吧。”我用日语说:“好的,格郎先生。”我们两个人都禁不住笑起来,接着,从那时开始,我们的谈话(用法语)开始变得引人入胜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对我们的门房米歇尔太太充满了好奇,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想来清楚,一些想从我这里打听到消息的人,一般看起来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却如此坦率,便说道:“我相信她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

其实,他的问题让我想到,曾经有段时间,我对门房也有着同样的怀疑,远看的话,她也确实是个门房而已。不过靠近……并仔细揣摩……有些地方确实奇怪。科隆布讨厌她,认为她是人类的垃圾,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她的文化标准,而科隆布的文化标准是社会权力加上比格尼斯牌衬衣。米歇尔太太……怎么说呢?她是个聪敏的女子。然而,她总是竭力掩饰,嗯,可以看得出来,她尽可能地扮演自己门房的角色,使自己看起来符合自己身份的愚蠢形象。但是我呢,当她跟让·阿尔登说话时,跟戴安娜背后的涅普顿说话时,当她看见大楼里的女士从她跟前路过却没有问候时,我就已经开始观察她了。米歇尔太太,她有着刺猬的优雅:从外表看,她满身都是刺,是真正意义上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从内在看,她不折不扣地和刺猬一样的细腻,刺猬是一种伪装成懒洋洋样子的小动物,喜欢封闭自己在无人之境,却有着非凡的优雅。

好吧,是这样的,我承认,我并不是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如果不是发生某件事,我可能还是跟所有人想法一样,认为她是一个在大部分时间都情绪不好的门房。不过,在不久之前发生了某件事,很奇怪小津先生居然也正是那时提到同样的问题。两周前,安托万·帕利埃弄翻了正在开门的米歇尔太太的草制提包,安托万·帕利埃是七楼的工业巨子帕利埃先生的儿子,而这老先生总是给爸爸上关于治理法国方面的道德课,却又同时卖武器给国际犯。相比之下他儿子就没那么危险了,因为他是个纯粹的傻瓜,不过这还是个未知:危害性,这通常是家族的资本。还是言归正传吧,安托万·帕利埃那天弄翻了正在开门的米歇尔太太的草制提包。甜菜、面条、浓缩调味汤和马赛香皂散落一地,从掉下来的东西里,我瞥见一本书。我之所以说瞥见,是因为米歇尔太太立马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统统捡起来,并且生气地瞪着安托万(很明显,他不打算动任何一根手指头来帮忙捡一下),同时还伴随着一丝焦虑。而他,他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我不需要太多时间便能知道那本是什么书,或者说是知道米歇尔夫人提包里的那本书到底是哪一类的书,因为在科隆布学习哲学期间,我曾在她书桌上看过同种类型的书。这是一本文翰出版社出版的书,是大学哲学专业的指定教材,一个门房在提包里放一本文翰出版社法国一家专门出版哲学书籍的出版社。--译注出的书干什么?这显然是我需要自问的问题,安托万·帕利埃可没这样想过。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对小津先生说道,就这样,我们的关系立刻变得更加亲密,那是一种战友之间的关系。对于米歇尔太太,我们互相交换着看法,小津先生对我说他打赌米歇尔是一位隐姓埋名且学识渊博的公主,在道别时,我们互相约定要调查清楚米歇尔夫人。

这就是我一天的深刻思想:这是第一次我遇到了一个能够如此深刻探究他人心理、并且能够打破世俗偏见的人。这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我看来却极具深度。我们从来都是局限在自己根深蒂固的感知之中,却不能放眼看待周遭的世界,而更严重的是,我们放弃认识他人,而认识的仅仅是我们自己,然而却无法在这些永恒的镜子上认清我们自己。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意识到我们在别人眼里只看到了自己,我们是大漠中的孤影,也许我们可能会发疯吧。当妈妈拿出拉杜蕾杏仁小圆饼给德·布罗格利夫人品尝时,她是对自己讲述自己生命的故事,只是在玩味自己的味道;当爸爸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报纸时,他是用库埃疗法一种病人自我暗示的心理疗法,在睡前及起床后对着镜子说二十遍自我强化的话。--译注来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当科隆布提到马里安的讲座时,她是在跟自己的倒影过不去;而当人们在门房面前走过时,他们看到的只是空空如也,因为那不是他们自己。

而我,企求命运赐予我机会,让我看到我以外的事物并且认识他人。

外壳下(1)

3. 外壳 下

接连几天过去了。

像每个星期二一样,曼努埃拉来到我的小屋,在她关门之前。我不小心听到雅森特·罗森和小默里斯夫人在《阿莱城的姑娘》《阿莱城的姑娘》是法国作家阿尔封斯·都德(Alp,1840-1897)根据其同名小说改写的戏剧,法国作曲家比才为其配乐。故事表现一位小伙对阿莱城的姑娘的迷恋。参见本书《世界运动日志之二》中的故事。--译注上演前的电梯谈话。

“我儿子说中国人很执拗!”

口齿不清的罗森夫人没说:中国人“中国人”法文原文是les Chinois,罗森夫人却说成les Chunois。--译注,而说的是冲国人。

我总是梦想着访问冲国。那可能比去中国还有趣。

“他辞掉了男爵夫人,” 曼努埃拉向我宣布道,脸蛋绯红,双眼有神,“而且把其余的人也一并辞退了。”

我的样子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幼稚。

“被谁?”我问。

“是小津先生!”曼努埃拉大声叫道,并用责备的眼光审视着我。

应该说明的是,两个星期以来,大楼里的居民们都在悄悄谈论着小津先生即将搬进已故的皮埃尔·阿尔登家的事情。在这个禁锢在权力与清闲的冰封之中的僵化社会里,一个是新住户的乔迁,一个是在小津先生指导下众多专业人士共同效力的荒谬的巨大工程、参与的人数多得连涅普顿都放弃用鼻子一个一个嗅闻--于是,小津的到来引来了一股兴奋异常但却有点张皇失措的风潮。因为对维持传统的憧憬以及提及新财富或多或少所带来的终极指责--如此庞大的装修风格纯粹出于虚荣,购买高保真成套音响设备,或是次数频繁地叫外卖--这种憧憬可以与铭刻在所有这些被厌倦生活麻痹了的灵魂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相匹敌,也就是这种对新鲜事的憧憬。因此,在两个星期中,整个格勒内勒街七号都随着油漆工、木工、铅工、厨房用具制造商、家具送货员、地毯送货员、电器送货员,以及最后还有搬家工人来来往往的节奏而沸腾起来,很显然,小津先生是想彻底翻新人们死都想来看一眼的五楼。若斯一家和帕利埃一家不再搭乘电梯了,而是发现了一种新式的精力充沛法,那就是全天都在五楼的走廊上转来转去,这很正常,因为他们出门一定会经过五楼,因此,回家也同样要经过同一个地方。他们成为所有人觊觎的对象。贝尔纳黛特·德·布罗格利施展花招,好有机会到索朗热·若斯家里去喝杯茶,可是若斯夫人却是左派社会党人,雅森特·罗森则自愿把一个包裹带给正好在屋里的萨比娜·帕利埃,我很高兴能躲过这项苦差役,便装模作样地给她了。

因为,我是所有人中唯一的一个,很小心地避免遇到小津先生的人。我们在前门大厅见过两次,但是每次他都有他人陪同,他只是向我礼貌地打招呼,我也同样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很懂礼节又很友善。如同在礼节的外壳下就能洞察出人类真实才能的孩子一样,我的内心雷达突然失控,直觉告诉我小津先生正用坚定的目光审视着我。

可是,他的秘书承担着他所有和我接触的工作。我打赌小津先生的到来受到整个街区的人的追捧跟保罗·居扬有着很大的关系。保罗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父亲是越南人,因此他有着亚洲人的雅致高贵感和从容神秘感。他的母亲是白俄罗斯人,因此他又有着欧洲人的高大身材、斯拉夫人的颧骨,以及单眼皮的清澈明亮的双眸。他身上结合了男子气概和女子的文雅细腻,综合了西方的阳刚美和东方的阴柔美。

那是一个闹哄哄的下午,我知道了他的出身。那天,他依然在为工作奔走忙碌着,他按响我的门铃,通知我送货员会很早送来新的一批家具,我提议一起喝杯茶,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聊得很轻松。谁能想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英俊迷人并且能力出众-- 我对天发誓,他真的是相当出色,只要看看他的组织工作能力、对局面的掌控能力、从不知疲倦的身影,以及在平静中把每件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的能力,便能判断出来--却并没有附庸风雅的习惯呢。当他热情地向我道别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和他聊天,我完全忘了掩饰自己。

还是回到今天的新闻吧。

“他辞掉了男爵夫人,而且把剩下的其他人也一并辞退。”

外壳下(1)

曼努埃拉没有隐藏她的喜悦。安娜·阿尔登在离开巴黎之前,向维奥莱特·格勒利耶保证,一定会把她推荐给新的住户。小津先生,非常尊重因卖给他房子而痛苦万分的寡妇的意愿,同意接受她,并和他们见面,因为安娜·阿尔登的帮助,格勒利耶一家原本能够在一个高档住宅中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的,但是维奥莱特向她表示强烈希望留在,用她自己的话说是,那个让她度过一生最美好时光的地方。

“离开,那跟死亡没什么两样,”她曾这样对曼努埃拉吐露心扉,“最终,我没能为您说话,我的姑娘,您必须自己解决。”

“我自己解决?哼!” 曼努埃拉说道,自从她在我的建议下看了那本书后,她就把自己当作阿让特伊阿让特伊:法国市镇,在巴黎西北。--译注的郝思嘉了,“可是最终,她离开了,留下的却是我!”

“是小津先生雇佣你的吗?”我问道。

“您肯定想不到。”她对我说道,“他请我每周做十二小时的工,像对待公主似的付给我工钱!”

“十二个小时!”我说道,“您想怎么做呢?”

“我将要离开帕利埃夫人了,”她兴奋异常地回答说,“我将要离开帕利埃夫人了。”

因为应该去享受真正美好的事物。

“没错。”她又接着说道,“我将要离开帕利埃夫人了。”

我们平静地享受着这一串好事所带来的美好时刻。

“我去泡壶茶。”我说道,不再沉醉于怡然自得当中。“上名贵白茶,来庆祝这一重大事件。”

“哦,我忘了。” 曼努埃拉说道,“我带这个来了。”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奶油色丝线纸制的钱包。

我立刻解开蓝色丝绒带。里面是像黑色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黑巧克力果仁。

“他付给我一小时22欧,” 曼努埃拉说着,摆上茶杯,又重新坐下,并礼貌地把列夫请出去发现世界。“22欧!您相信吗?别的住户只付给过我8欧、10欧、11欧!这个小气的帕利埃家女人,她只付给我8欧,不光如此,她还把她那恶心的内裤随意扔到床下面。

“他也可能把脏内裤随意扔到床下面的呀。”我笑着说道。

“哦,他不是那样的人,” 曼努埃拉说,突然她若有所思起来,“不管怎样,我希望自己能够胜任。因为他家有好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您知道。还要给那些名叫‘君子’的植物浇水。”

曼努埃拉说的是小津先生家里的中国盆栽。那些植物都是非常庞大、细长的样子,却没有给人平时让人看起来不舒服的扭曲的感觉,而当盆栽被放到大厅时,它们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纪,沙沙作响的叶丛,如同瞬息消失的遥远森林一般。

“我怎么没想到室内装饰师会有这么一招,” 曼努埃拉接着说道,“全部取消,全部重做!”

对曼努埃拉来说,室内装修师是在昂贵的沙发上放上坐垫,接着退后两步来欣赏一下效果的天上的神仙。

“他们把墙都给砸了,”早在一个星期前她就对我这样说道,她气喘吁吁,快步爬着楼梯,手上还拿着一把超大的笤帚--“您知道,现在他家真的很棒。我真希望您能去看看。”

“他那两只猫叫什么?”我不得不这样转移她,为的是避免并打消曼努埃拉头脑里这个危险的怪念头。

“哦,它们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她一边说,一边悲哀地看着列夫,“它们都很瘦,走起路来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这样。”

外壳下(2)

她边说边做出两只手摆来摆去的奇怪动作。

“您知道那两只猫叫什么名字吗?”我又重复一遍。

“母猫的名字叫吉蒂,公猫的我就不太清楚了。”她说。

一滴冷汗以破纪录的速度随着我的脊柱流淌下来。

“是叫列文吗?”我暗示道。

“没错,”她对我说道,“就是这个名字,列文。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皱着眉头。

“难道是那个革命家?”

“不是啊,”我说道,“那个革命家叫列宁。列文是一部俄国伟大小说的主人公。吉蒂是他深爱的女人。”

“他把所有的门都换了,”俄国伟大小说并不能吊起她的胃口,曼努埃拉继续说道,“现在,那些门都能滑动了,真的,您要相信我,这方便多了,我自己在想我们为什么不把门做成跟他一样的,这样既能得到更大的空间,还会变得没那么吵闹。”

她说得很对。不止一次,曼努埃拉的概括使我不由得为之赞叹。但是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评语也同样引起我一种微妙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另外两个原因有着密切的联系。4. 断与续

这两个原因,同样与小津先生的电影有关。

第一个原因在于滑门本身。早在看电影《茶泡饭之味》时,我便对日本人生活的空间,以及在未将空间割断,并且还能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轻轻滑动的滑门倍感兴趣。因为,当我们打开一扇门。我们其实就是以一种狭隘的方式改变了我们的空间,首先,我们会触碰上这扇门,接着再用不均匀的比例将门推开一条缝。要是我们仔细揣摩一下的话,便会知道,没有什么比打开一扇门更丑陋的了。如果在这个门所在的房间里看的话,这扇门像极了一条断裂带,或又像是外省的破坏空间整体感的障碍物。如果在隔壁房间里看的话,这扇门便像是形成了个洼地,打开一个既宽大又愚蠢的裂缝,并消失在原本完整的墙壁上。在这两种情况下,门干扰了宽阔感,没有其他的作用,除了通行的作用外,而通行的作用也会用其他方式来取代。滑门,避免了障碍,美化了空间,不仅没有改变空间的平衡,而且还使空间发生了变形。当滑门被拉开时,两个空间相互沟通,互不冒犯。当滑门被关上时,每个空间又恢复完整。此种分割和汇聚都无须僭越。如果说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推门是一系列撬锁的行为,那么拉门就是人生一次无声的漫步了。

“说得没错,”我对曼努埃拉说道,“这确实很方便,而且还没有噪声。”

第二个原因来自联想,滑门使我联想到女人的脚。在小津先生的电影当中,我们数不清电影里有多少次拉门、进屋、脱鞋这样的场景。女人,尤其是女人,她们在这些动作中有着卓越的才能。她们进屋,将门随着墙壁滑开,轻盈快速地迈了两小步,使得她们来到高出来的被他们认为是起居室的空间前,脱掉鞋子,不用弯腰解鞋带,一上台面,便做了一个流畅而优雅的驻足旋转动作。她们的裙子轻轻飘鼓起来,而那因上台面而微屈的膝盖是那么充满活力和精确无误,身体也毫不费劲地随着这个脚步画了个半圆,这脚步继续着奇怪的断续小碎步,仿佛脚踝被绳子捆绑上了一般。但是通常来说,动作的羁绊都会让人有约束的感觉,那无法理解的顿挫活跃的小碎步给那些走动着的女人的双脚打上了艺术品的烙印。

当我们在走动时,也就是我们这些西方人在走动时,鉴于我们文化的影响,我们总是试图在构思出的连贯动作中参透人生的真谛:毫无障碍的效率、象征性的流动表现和延续的生命动力是一切成功的保证。在这里,狩猎的豹子是我们的标准;所有的动作都和谐地融合起来,我们根本无法区分接下来的动作,猛兽的奔跑对我们来说是唯一和漫长的象征生命完满成就的动作。但是当日本女人凭借她们的小碎步击破了自然动作强有力的展示时,当看到违反自然的场面时,我们可能会感受到灵魂被蹂躏般的痛苦,其实正相反,我们会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幸福感,仿佛隔断会带来心醉神迷,一粒沙子会带来高尚美丽。在生命神圣节奏的被亵渎中,在行动的被制约中,我们找到了艺术的范例。

那么,原本是想要继续的被推到了自然之外,原本是想要继续的,由于它的间断性,故而一方面变成自然的叛徒,一方面又变得更引人注目,动作造就了美学创作。

因为艺术,就是生活,只不过是伴随着另一种节奏罢了。深刻思想之十

语法

意识层

那是通向美的途径

外壳下(3)

早上,一般来说,我总是会花些时间在房间里听听音乐。音乐在我的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音乐是唯一能让我忍受得住的……好吧……我需要忍受的是:我的姐姐、我的妈妈、学校、阿喀琉斯·格朗费尔耐等等。如同美食不仅仅是味觉的享受,画作不仅仅是视觉的享受一样,音乐,也不仅仅是听觉的享受。我之所以每天早上都听音乐,也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只是想用音乐来为一天定个调子,这很容易,同时还有些不好理解:我们之所以认为自己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情,那是因为我们有千层意识,而且我们有办法进入到意识层当中去。例如,想要写出一篇有深刻思想的东西,我必须进入到意识层里,否则思想和词汇就出不来,我必须有忘我精神,同时又高度集中。但这无关乎“意志力”,这只是我们行动与否的机械反应,像是自己给鼻子抓痒或是向后翻跟头一样。要是提到机械反应,没有什么比听一段小曲更令人惬意的了。比如说,当我们想自我放松一下时,我就会放某些能让我达到所有事情都无法触及的一种超脱世俗的心境下欣赏的音乐,就像看电影:这是一种“超然”的意识层。一般来说,如果要进入到这个意识层,我会听爵士乐或是产生效果更慢但持续时间更具实效的恐怖海峡乐队恐怖海峡乐队,是一支1977年成立于英国纽卡斯尔的四人摇滚乐团,其主要风格是经典摇滚(Classic Rock),曾获得过格莱美等多项奖项,而1984年的畅销单曲《金钱无用》(Money For Nothing)是其巅峰之作。--译注(Mp3万岁)。

于是,今天早上,在我离家上学之前便听起了格兰·米勒40年代的美国著名摇摆爵士乐鼻祖。--译注的音乐。必须相信的是,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当那个意外发生后,我丧失了所有的超脱感。那是在上迈格尔夫人的法语课时(她本人却和她的名字正好相反迈格尔夫人名字法文为Maigre,意为:瘦。--译注,因为她身上鼓出了赘肉)。而且,她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衣服。我喜欢粉红色,我发现这是一种受到不公正对待的颜色,人们把粉红色当作幼稚和浮华的玩意儿,而粉红色是一种非常微妙细腻的颜色,这是在日本诗歌中很多见的一句话。不过粉红色和迈格尔夫人,就像果酱和母猪。总之,今天早上,我有她的法语课。这堂课本身就是一项苦差使,不管是做语法还是文章阅读的练习,迈格尔夫人和她的法语课可以被概括为一系列技巧的练习。在她的课上,似乎写文章只是为了能让人们辨认其中的人物、叙述者、地点、情节、故事节奏等等。我认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文章首先应该用来阅读并引起读者的共鸣。您能想象到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们这样的问题:“你们喜欢这篇文章/这本书吗?”然而,这恰恰是唯一能让我们了解分析叙述或故事结构的意义……更不用说,在我看来,初中学生的文学思想要比高中生或是大学生的文学思想更加开放,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老师们只要向我们提及一点点关于激情或是拨动我们心弦的事情(像爱情啊、叛逆啊、新鲜事物啊),只需这些便能有机会达到他们的目的。我们的历史老师雷尔密特先生,只用了两堂课就使我们赞赏不已,他给我们展示了一些断手或是切唇的照片,而这些人是因为偷窃或是抽烟根据的戒律被处以极刑的。然而,他并不是以恐怖电影的形式放给我们看。这真的很激动人心,在接下来的一堂课我们注意力都很集中,而接下来的内容主要是让我们提防人类的疯狂,却并不是要特别提防伊斯兰教。那么如果迈格尔夫人费心用颤音给我们念上一首拉辛的诗(日升日落/提图斯告别贝雷妮丝),她可能会发现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对待爱情悲剧会如此的成熟。不过对于高中生来说,这可能就困难得多:他们接近成人年龄,并且已经有了大人的道德意识,他们会问自己,在这出戏剧中自己继承的角色和地位到底是什么,接着随着某些事情的变质,金鱼缸便不再遥远。

于是,今天早上,当我跟往常一样上完一堂苦闷的法语课,一堂毫无文学的文学课,一堂毫无语言智慧的语言课后,我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我无法控制自己。迈格尔夫人特别讲解了一下品质形容词定语,借口是我们在作文里完全没有用这个,“这个东西你们小学二年级时就应该学会用的,”“真想不到还会看到语法这么差的学生,”她补充道,特别看了一下阿喀琉斯·格朗费尔耐。我不喜欢阿喀琉斯,但是在这一点上,当他提问题时,我跟他有着共同的观点。我认为这是非提不可的。再说了,一个文科老师忘记否定词,就如同一个马路清扫工忘掉扫灰尘一般不可思议。“语法有什么用啊?”他问道。“您应该知道的。我可是高薪雇来教你们的。”夫人回答道。“可我不知道。”阿喀琉斯回答道,这是他第一次说老实话,“从来没有人花费精力向我们解释这个。”迈格尔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以一副“我非得回答这个愚蠢问题吗”的表情回答道:“那是用来为了让人们很好地说和很好地写。”

这句话一出,我感觉自己得了心脏病。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话。我不想说这是“错误”的,我想说的是,这是“确确实实荒谬”的。对一个懂得说和写的青少年说语法是用来做什么的,这简直就是在对一个人说,只有读过厕所这几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才能顺利地进行大小便。无稽之谈!如果她举些例子给我们解释一下,告诉我们需要了解某些语言上的东西才能很好地使用语言这样的话,或许会好点,可她为什么偏不这样做呢,可以说,语法是一项准备工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学会动词变位,就会避免在社交晚宴上犯因不会动词变位而颜面尽失的大错误(例如在“我原本可以来得早些,可我却走错了路”的句子中将jai pris说成jai prenu),或是写一封准确无误的邀请函,通知朋友在凡尔赛宫将举行一个小型家庭聚会,这时懂得品质形容词定语的配合规则就派上大用场了,我们省略了这些话:“亲爱的朋友原文是Chersami,形容词未配合,正确写法是Cherami。,今晚请大驾光临凡尔赛宫,我将不胜感激。格朗费尔耐侯爵夫人敬上。”可是迈格尔夫人认为语法的作用只在于此……在我们懂得什么是动词之前,我们便已经懂得如何使用动词并能够进行动词变位了。就算是了解语法对我们有帮助,但我还是不认为它具有决定性。

外壳下(4)

而我,我认为语法是达到美的途径。当我们说,当我们读,当我们写时,我们能很好地感受到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漂亮的句子,或者,自己是否正在读一个漂亮的句子。我们有能力辨认出句子结构或是文章风格的美丽之处。但是当我们分析语法时,我们便进入到语言的另一种层面的美。分析语法需要抽丝剥茧的过程,就是要看看句子是如何形成的,就是要看句子赤裸裸的样子。这正是文学作品神奇之所在:因为我们会说:“写得真好,怎么写得这么好!”“真是文笔扎实、富于创新、内容丰满、思想微妙啊!”而我,只要了解到有许多不同字的种类,了解到人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很好使用字,并且了解到字与字之间兼容性的程度,便会激动不已。我认为没有什么比语言的最基本结构,以及名词和动词更美的了。当您说出名词和动词时,您就已经做到了很好的陈述。这很棒,不是吗?名词、动词……

也许,想要达到只有语法才能揭开的语言之美,是否也必须让自己处在特殊的意识状态下呢?对我来说,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我想,在我两岁那年听大人讲话时,就一下子明白语言是如何形成的了。对我来说,语法课其实只是后天的总结,或许是一些术语的准确应用,对于那些没有像我这样受到启示的小孩来说,是否只要学会分析语法就能达到教会孩子们很好地说和很好地写的效果呢?这是个谜。暂且不提这个,倒是地球上所有的迈格尔夫人该考虑一下向学生传递哪一支心曲才能让他们对语法感兴趣。

于是我对迈格尔夫人说:“不是这样的,这样说语法的作用真是太肤浅了!”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因为一方面,在平时,我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另一方面,因为像我这样的人竟然顶撞老师。她惊异地瞪着我,脸色变得很难看,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当他们感觉到事态不对,他们的品质形容词定语的语法课就会变成他们教学方法的法庭,“那么您对语法怎么看呢,若斯小姐?”她用尖酸刻薄的语气问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当全班的第一名不满意时,这对老师的身体会带来伤害,尤其是当这个老师很肥胖的时候,于是今天早上,花一样的钱不仅能看到恐怖电影,还能看上一场马戏表演:所有的人都期待着看到争斗的结果,他们甚至希望更血腥一些。

“那么好吧,”我说道,“当我读过雅各布森雅各布森(Roman Jacobson,1896-1982),俄裔美国语言学家、文学批评家。--译注的书之后,肯定会认为语法是结束,而不只是目标:语法是让人们认识到语言的结构和美妙,而不仅仅是社交场合用来摆脱困境的玩意儿。”“一个玩意儿!一个玩意儿!”她睁大眼睛重复着,“对于若斯小姐来说,语法就是一个玩意儿!”

如果她仔细听我说的话,她就会理解,事实上正好相反,对我来说,语法并不是一个玩意儿。但是我相信提到雅各布森会让她大惊失色,更不用说全班同学都在冷笑了,包括卡奈尔·马丹在内,他们根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但却能感觉到一小片西伯利亚乌云正笼罩在肥胖的法语老师头顶上。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有看过雅各布森的书,这您一定想到了。我就算才智超群也是枉然,我还是喜欢漫画或是文学作品。只不过是昨天,妈妈的一个朋友(一个大学教授)谈到了雅各布森(在五点和妈妈一起吃卡芒贝尔干酪、喝红酒)。因此,今天早上我想起了这个。

这时,我感觉到我那群同学都翘起嘴唇来,我很可怜他们,也很可怜迈格尔夫人。而且我不喜欢残暴施虐的行为。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更何况我不希望别人拿我对迈格尔夫人学识的挑战说事,甚至怀疑我的智商。

因此,我妥协了,不再说话。我被罚课后留校两小时,迈格尔夫人保住了她作为老师的颜面。但是,当我离开教室,我感觉到她用她那一双焦虑的小眼睛盯着我直到门口都没有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思想贫乏的人真是不幸,他们既认识不到语言的魔力,也认识不到语言的美妙。

惬意之感(1)

5. 惬意之感

不过曼努埃拉,不在乎日本女人的小碎步,她在意的另有他物。

“罗森那女人小题大做,因为她没有成对的灯,”她说道。

“真的吗?”我愣了一下,接着问她。

“没错,是真的,”她回答我道,“不过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他们害怕缺失,您知道太太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吗?”

“不知道,”我说道,并痴迷于我们谈话内容的高深观点。

“在二战时期,她的祖父,把很多东西都储藏在地窖里,他为一个德国人寻找钉制服上一颗纽扣的线轴提供了方便,由此他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如果当时没有这个线轴的话,可能不光是他自己在死前发出一声后悔的叹息了,他的家人一个不少都会跟着送命。不管相不相信,在她家的壁橱和地窖里,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能给她带来好运吗?”“因为有两盏相同的灯,我们难道就能在房间里看得更清楚吗?”

“我从未想过这些。”我说道,“说实话,我们太过于注重室内装修。”

“怎么说?”曼努埃拉问。

“无数次的重复,像阿尔登家一样。成双成对的灯和花瓶陈列在壁炉上,沙发的两侧放上完全相同的扶手椅,床头一边一个相同的床头柜,还有厨房里各种相似的瓶子……”

“你这一说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不仅仅是灯,” 曼努埃拉接着说道,“事实上,在小津先生家里没有两个相同的东西,好家伙,我要说的是,那种感觉真是惬意。”

“怎么惬意了?”我问。

她思考片刻,皱起眉头。

“惬意得就如同节日过后,我们吃太饱的感觉。我想到了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光……我丈夫和我,我们来到厨房,我准备了一小份新鲜蔬菜汤,把未加工的蘑菇切了一下,然后把切后的蘑菇放到汤里一起吃。我们有种风暴袭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感觉。”

“我们不再惧怕缺失,我们享受当前片刻的幸福。”

“我们觉得这很自然,吃,不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可以利用我们拥有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竞争,一个感觉接着一个感觉来。”

“没错,我们拥有的东西少,而我们却能利用上很多。”

“谁能一次吃下各种不同的东西呢?”

“就算是可怜的阿尔登也做不到。”

“我的两张相同的书桌上摆放着两盏相同的台灯,”我突然想到这事,便对她说道。

“我也是。” 曼努埃拉说道。

她点了点头。

“也许我们有病,因为什么事情都做得太过。”她站起来,亲吻了我一下,便到帕利埃家做她的现代奴隶劳工去了,她走之后,我独自一人坐着。对面是空空的茶杯,桌上剩下拼盘中果仁的残渣,由于嘴馋,便大硕鼠一样用前门牙嘎吱嘎吱地咀嚼着。改变嘴里咀嚼的式样,就像品味一道新颖的菜肴一般。

我默默思考着,细细品味着这段不适时的对话,有人曾经试图了解一个女仆和一个门房,在休息的间歇闲聊时,在谈论室内装修所提升出的文化内涵吗?您可能会惊讶于小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们喜欢讲故事而不是大道理,喜欢奇闻轶事而不是概念定义,喜欢图像而不是思想。但这并不能阻止她们成为哲学家,因此,我们的文化是否因空无而倍受折磨,使得我们生活在缺失的烦恼当中?每当我们确信还能享受更多时,我们是否能够好好享有一下财富和进行一些感官享受呢?或许日本人明白,人们品尝快乐,是因为人们明白快乐只是昙花一现,也是唯一的,除此之外,他们能够编织自己快乐的人生。

惬意之感(2)

哎,沉闷无聊和亘古不变的反反复复的生活再一次将我从沉思当中拽了回来--千篇一律的一天产生的忧虑--,有人在按我的门铃。6. 佗

一个送信人大嚼着为大象准备的口香糖,这可以从他的颌骨使劲的强度和咀嚼幅度上来判断。

“是米歇尔太太?”他问道。

他把一个包裹随意地放在我手上。

“没有什么需要签收的吗?”

但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个长方形的包裹,用牛皮纸包裹着,用一根细线紧紧地捆绑着,这种绳子是用来束上马铃薯袋口,或是用来绑在软木塞上的,以便在公寓里逗猫玩,逗猫是唯一的运动。其实,这用细绳绑上的包裹让我想到了曼努埃拉的丝线包装,因为虽然纸张有些乡土味道,缺少精致感,但是却在细心中带给某种相似和恰当的事物包装的真诚性,最崇高观念的设计都是从最粗俗的小事开始。美,是一种中庸。这一崇高的思想出现在反刍的送信人的双手上。

美学,如果我们稍微严肃地沉思一下的话,便会发现美学不过是中庸之道的传承,类似的还有武士道精神。中庸的认识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在生命的每时每刻,这种中庸的认识使我们去明白何谓生命的品质,在万事万物都很和谐的时刻,凭借强烈的需要去享受人生。我并不单是谈到专属于艺术领域的美。凡是像我这样去追求细小事物中之伟大的人,都会追求美,知道挖掘出内心的本质,在日常服装美化下,美以某种平凡的方式显现出来,使人相信美就该如是,甚至坚信美即如是。

我解开细绳,撕开包装纸。原来是一本书,海蓝色封皮装订而成的精装图书,封面粗糙,非常佗。在日本语中,佗的意思是“一种平凡之美”。我还不算太清楚我理解得是否正确,不过这本精装书的封面是毫无疑问的佗。

我带上眼镜,解读起书名来。深刻思想之十一

桦树

教会我,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

亦教会我,我的生命有继续延续的价值

昨晚妈妈在吃饭时宣布,她做的“心理分析” 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似乎这是一个很大的值得用香槟庆祝一下的动力。家里所有人都会附和着说,真是不可思议啊!而我只看到心理分析有着和基督教一样的、关于永无止境痛苦的爱好。而我母亲并没有说到,她吃抗忧郁药物也正好有整整十个年头了。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没有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我认为她吃抗忧郁症药物不是为了要缓解焦虑,而是为了能够忍受心理分析所带来的压力。当她讲述完心理治疗过程之后,我真有去一头撞墙算了的感觉。心理医生那家伙,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一句“嗯”的声音,接着不断重复着妈妈语句的结尾部分(“我跟母亲一起去勒诺特尔。”“嗯,您母亲?”“我很喜欢巧克力。”“嗯,巧克力。”)。就这样还心理医生?那我明天也可以自称是心理医生了。除此之外,他还会拿有关“弗洛伊德学说的起源”的报告会笔记给妈妈看,与人们所想象的正好相反,这个笔记上记载的并不是一个个难识的字迹,而是记载着某些丰富的内容。对领悟力的迷惑是最能诱惑人的。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它自己的价值。聪明的人多得可以堆成山。这世界上有很多笨蛋,但也有很多头脑发达的人,我想说的是,其实智慧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同时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比方说,有些很聪明的人倾其一生只是为了研究天使的性别。不过许多聪明人都有同一个毛病:那就是他们把智慧当成是一个结果。他们头脑里只有唯一的想法:那就是,要变得聪明,这真是愚蠢。当智慧本身变成了目标,表现出智慧的行为就会变得异常奇怪:智慧存在的标志并不在于智慧产生得多么巧、多么容易,而是在于晦涩不明的感情。您要是听到妈妈对“心理疗程”的转述就好了……它有象征意义,它冲破禁忌,它用一大堆心理分析公式和奇奇怪怪的句法来归纳现实。简直是一派胡言!甚至连科隆布读的文章(她在研究纪尧姆·奥卡姆,十四世纪的神学家)都没有这么怪异,应该像这样:宁可做一个有思想的修士,也不去做一个后现代思想家。

3惬意之感(3)

再说,昨天是弗洛伊德日。那天下午,我在吃巧克力。我很喜欢吃巧克力,这大概是我跟妈妈和姐姐的唯一共同点了。我大嚼着榛子巧克力, 突然感觉我的一颗牙裂开了。我立马跑到镜子前一看究竟,发现实际上是有一颗门牙掉了半边。记得去年夏天在坎佩逛街的时候,我绊到一根绳子,摔倒在地,当时我的这颗牙就摔掉了一半,从那之后,这颗小小的牙齿随着时间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总而言之,这颗掉了半边的牙齿让我觉得非常好笑,因为我想起妈妈讲述的关于她经常做的一个梦的内容:她的牙掉了,然后变黑了,最后一颗接着一颗都掉光了。这就是她的心理医生为她解析这个梦的原话:“亲爱的夫人,弗洛伊德学家告诉您,这是有着死亡征兆的梦。”这很可笑,不是吗?这甚至不是因为解释的幼稚性(掉牙=死亡,雨伞=男性性器官,等等),仿佛文化并不是一种与事物的真实性毫不相干的巨大的暗示力量。而是因为使用了一种停滞不前的方法,将人类智慧的优越性建立在所谓的飘渺的学识理论之上(“弗洛伊德学家告诉您”),这让我觉得像是一只学人说话的鹦鹉。

幸运的是,为了忘掉这些,今天,我到格郎家里去喝茶,吃美味又细腻的椰果糕点。他是亲自上我家来邀请我的,并对妈妈说:“我们在电梯上认识的,并且互相之间很谈得来。”“是真的吗?”妈妈听了之后感到很惊讶地回答道,“好的 ,您运气可真好,我的女儿几乎不跟我们说话的。”“要不到我家里喝杯茶?我好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猫。”格郎问我,当然,因为我是接下来一系列故事发生的诱饵,妈妈立刻毫不犹豫地替我答应下来。她已经在设想自己就是一个被邀请到日本富人家里的现代艺妓。应该说明的是,小津先生之所以这么受欢迎是因为他真的很有钱(好像是)。总之,我到他家里喝茶,并认识了他的猫。好吧,说实话,我不认为他的猫有我的猫好,不过最起码比我的猫在装饰作用方面要好得多。我向格郎表达了我的观点,他回答说他认为橡树是有朝气和灵性的,这更有理由说明猫也有同样的特性。我们继续着关于智慧的确切表述,他问我是否允许把我这句话记到他的漆皮本里,那句话是:“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只是灵长类动物唯一的武器。”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移到米歇尔太太身上。他认为她的猫叫列夫,是因为列夫·托尔斯泰的缘故,我们都觉得一个门房去读托尔斯泰的小说、有文翰出版社出版的图书是一件超乎寻常的事情。他甚至还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她喜欢这本书,并决定送给她这本书,“我们可以看看她的反应。”他说道。

但是,这并不是我今天的深刻思想。今天的深刻思想来自格郎提到过的一句话。我们谈论俄国文学,这我可一点都不了解。格郎向我解释,他之所以喜欢托尔斯泰的作品,是因为他的小说是“全世界的小说”,除此之外,还因为小说的背景都发生在俄国,在这个国家里,田野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看到桦树,在拿破仑战争时期,俄国贵族不得不重新学习俄语,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只会说法语。好吧,这都是大人话,但是和格郎聊天好就好在他会自始至终都很有礼貌,即使是不在乎他讲话的内容,听他说话依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因为他是真正在对您说话,而您是他唯一说话的对象。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一个关心我的人,当他对我说话时:他不等我同意或是反对,他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是谁?你想跟我交谈吗?我很高兴能和你谈话。”这就是我想说的礼貌了,一个人的态度可以让另外一个人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好吧,提到他说话的内容,大俄帝国的俄国人,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说法语?真是太好了!我也会说法语,而且我还不压迫农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起初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对桦树这么在意。格郎提到俄国乡下到处都是适应性很强的、沙沙作响的桦树,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轻飘飘的……

后来,稍微想了一下,我有点理解当格郎说到俄国的桦树时这突如其来的愉悦感。当人们提到树木时,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是什么树:农场庭院里的椴树呀,古老粮仓后面的橡树呀,现在早已消失的大榆树呀,背风向而长弯的松树呀,等等。表现出对树木喜爱是件多么有人情味的事情,我们初次的赞叹是多么让人怀念,人类的力量在自然界中是多么的渺小……没错,就是这样:对所有树木,他们冷漠的庄严感,以及对他们的爱的追忆,让我们一方面认识到我们这些在大地的表面苟延残喘的丑陋寄生虫是多么微不足道,一方面又让我们的生命有延续的价值,那是因为我们有能力认识到大自然的美妙。

格郎说到桦树,让我忘记心理分析法和所有只懂得使用他们智慧的聪明人,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到足以领会出桦树的非常伟大之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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