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太子殿下 - xp1024.com
《刺杀太子殿下》


一起走下去吗?——写在作品入V前

这一本书真艰难,五个月了,才写了20万字。

这中间我经历了怀孕生女,带着两个孩子过产假,鸡飞狗跳无暇分身。

还是对大家的歉意多一些。

上一本书入v的时候我有3000收藏,后来正版订阅的不足百人。

起点厚爱,一边帮我推荐一边给着我全勤奖。

还有好几个读者厚爱,像“辣河豚”和“甲午之战”等等,一直正版看到最后打赏到最后,努力想养活我。

后来那本书70万字完本,算是没有烂尾吧。

这一本我写的比上一本用心,自己觉得文笔也好了些,可是目前为止因为更新慢,收藏寥寥。

不瞒大家,写书第一是因为喜欢,第二是因为想获得收入,不用去上班的。

那么还要靠起点的全勤奖苟延残喘吗?

这一本不想那样。

所以今天入v收费啦,三天后,如果均订不过50,我就决定单更了。不要全勤奖,把故事好好写完,查找不足,再写下一本。

人还是要进步的,也还是要有梦想的是吧?

坑不会不填,人品得保证,然后调整自己的节奏,是我目前唯一能做到的。

我知道几个陪我很久的读者可能觉得我不争气,怎么每一本都不火啊。

是的啊,你们要不要来拍拍我的头,说你真差劲啊,下次要更努力啊。

好的哦,下次我更努力,也希望你们一起陪伴啊。

就算是吐槽剧情和错别字,我也喜欢你们。

一起走下去。

最后说一下这本书正版在起点女生网连载,你们如果有在别的网站上看的,都是盗版啊都是盗版。

对于盗版,我只能一声叹息。

祝大家好。

喜欢爱看书的你们。

第一章 血染东宫

打斗中泼洒在地上的名贵美酒混杂着血腥气,弥漫在整个东宫正厅。半个时辰前,这里还坐着开怀宴饮的皇族贵胄。等诛杀刺客的东宫侍卫和禁军办好差事后退下,殿内就只剩下一个身着红袍黄领四龙纹喜服的少年。

他半靠在春凳上,乌发上白玉冠顶的东珠轻轻颤动。红烛映照之下,他的脸色却仍如冷玉般白,眼底透出几分病态,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闭着,旋即睁开,室内似冷了几分。

镶松石的阔角短靴在地上顿了顿,他站起来,身子禁不住微微摇晃。躲在殿门旁的内侍曲芳慌忙踱过来,手中的拂尘递给后面跟着的小徒,双手扶住少年的胳膊。

“殿下有些醉了,不如……”

想到之前这殿中发生的事,饶是这些年见惯了风雨,曲芳的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

大弘朝太子殿下李琮年十七,在迎娶正妻的婚礼上被人刺杀。若不是护卫舍身挡住了致命一击,恐怕此时喜事便成了丧事。

听到曲芳这么说,他的眼眸微微垂了垂,声音冰冰凉凉道:“审的怎么样?”

“禀殿下,”曲芳略有些嗫嚅,哑着嗓子道:“除了当场伏诛的,还有三个活口。禁军那边说,还没有撬开嘴。”

“撬什么嘴,”李琮狭长的眸子斜睨了曲芳一眼:“既然来了,想必没准备回去。”

“那……”

“还是杀了干净。”

说完这句话,像是再也无法忍受殿内酒血混杂的气息,他甩开内侍的手,便向后殿走去。

想明白太子去的方向,曲芳忙前行几步,弓着身子几乎要啃到殿内的织锦花毯,慌乱道:“殿下不可啊。今日殿下大婚,不该脏了您的手。余下的事,就交给奴才们吧。”

李琮眼中几分厌色,脚步未停,只是使劲儿咳嗽了几声。还未走到殿门口,便听到外面有序的声音传来。通禀声后,一身甲衣的禁军统领夏时彦掀了竹帘探头进来,拱手挡在李琮身前。

看到来人,李琮脸上更冷了几分道:“怎么,已经惊动了父皇吗?”

禁军统领夏时彦,三代良将,不参与党争,只听命于皇帝。

夏时彦微低着头,面上恭谨道:“陛下今日歇在鸾平宫,还没有听到动静。摄政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只管安寝,余下的他会安排。”

“呵,”李琮冷笑出来,薄薄的嘴唇似被牙齿在内咬噬过,露出一缕血红。“如今禁军也成了摄政王的狗吗?”

这话不好听。夏时彦脸上一阵红白,嘴角抽了抽。好在来之前已经在腹内打过草稿,此时应起来倒也快。

“陛下连日心神不宁,病体没有好转的迹象。今日皇后娘娘伴驾,请了南地神医圣手。一遍针行过,方才睡下。故而……”

“好了好了,”李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本宫只随便说说,大统领不必拿这些话唬人。我自歇了便是。”

曲芳听到这句话,似溺水时抓到一根圆木,禁不住高兴道:“正是正是,老奴这便引路。”

不知怎么了,曲芳总觉得自七日前太子犯病呕血以后,性情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好在如今大婚毕,尚书府小姐已经过门。听说这位小姐是诗书皆通、貌婉心娴、恬静贤淑,京城一等一的贵女。今晚……嘿嘿,曲芳忙敛起脸上的神情。作为无根之人,他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多了。

无论如何,只有主子高兴了,他才有好日子过。想到此处,曲芳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妃,隐隐生出些期待来。

东宫颇大,从行大礼宴宾客的前殿一路行来,到寝殿外,足足走了一炷香。太子今日虽有些醉,却没有乘辇,由六名宫女提灯引路,身边还护着十多个全身甲胄的护卫,晃晃悠悠往前走着。今日才遇到过刺客,护卫们不敢松懈,步履间透着一种如临大敌的谨慎。

守在寝殿门口的侍卫和宫女显然听到了前殿的风声,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肃容而立。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内务府女官脸上含笑,屈膝一礼道:“太子殿下,请容婢子伺候殿下和太子妃行合卺礼。”

曲芳面上含笑,对着女官微微点头。是了,虽然拜过堂,但是这合卺礼,却是顶重要的一项。

要放铜盆,吃“子孙饽饽”,还要对饮交杯酒,这才算礼成,才能坐帐。别说是尊贵的皇家,就是粗鄙乡野,也是这一套喜礼。

“都免了,你们退下吧。”冷不丁清淡的声音传出,太子伸出手去,食指按压,接着往一边微微摆动。

熟悉太子的人都知道,这是在赶人了。

女官领了旨意来教引太子妃见礼,已经有好几日明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喜不自胜。如今就这么被驱赶,不只面子上挂不住,也担心事后被皇后娘娘责罚。

所以她又曲了曲膝,一张脸上笑容依旧恭谨道:“殿下,此乃祖宗礼法,若今日免去,恐怕……”

“啪——”的一声,李琮忽的抬手从身边侍卫腰间抽出刀来。

女官愣神间,那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前殿死了不少人,本宫不介意再多你一个。”他嘴角扬起,似乎很满意女官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惊慌的震颤。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看左右,抬脚踢开了裹红绸的寝殿大门。

那把刀却依旧架在女官的脖子上,在她的颈间微微晃动,颤悠悠的却不曾掉下来。

曲芳忙伸手取过刀,微微抬头,猜不透太子殿下为何如此。

当朝太子虽因不遵礼法规矩数次险些被群臣弹劾,但是如今大喜的日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简简单单喝杯交杯酒都不愿意吗?这样不好吧。

这样不好吧。

坐在喜帐前抬起头来,却被厚重的喜帕阻挡了视线的尚书府小姐苏蔷,也这么想。

她坐得端正,虽等了许久,但是鬓发不乱、心中不慌。可是如今听到门外的声音,清水般的眸子下一张小脸微微有些发白。

偷偷低头,看到绣牡丹的喜服阔袖中藏着的自己的手。手指细嫩修长,尾指上套着寸许长的嵌东珠金色套甲。

那里面已经空了。

是的,那名叫“食骨”的毒药,已经被她偷偷放进合卺美酒中。而她自己,已经事先服过解药。

第二章 出师不利共枕眠

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猛然推开。一阵凉风灌进来,吹得绣祥云挂玛瑙的门帘微微颤动。接着衣袂摩擦声起,是立在门口的宫婢跪下叩首的声音。

苏蔷抬起头,寝室内的婢女嚒嚒已经走了个干净。影影绰绰间,一个红色的身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内侍。

透过绣龙凤的喜帕看出去,缓步走来的人步履有些紊乱。高,且瘦。混杂着酒气的,还有浓重的药草气息以及一缕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在大婚之夜都免不了喝药,看来果如传言所讲,太子殿下李琮已经病入膏肓了。

既然如此……

今日死了也不算冤枉吧。

苏蔷微微低头自顾自盘算着。虽然李琮不准备行合卺礼,但是只要他有意行夫妻事,自己便可想办法让他病发暴毙。到时候推说太子身体不好,于动情处抽搐不醒,估计世人便信了几分。就算宗正府和皇族探查,她有尚书府和摄政王府撑腰,全身而退该是没问题的。

太子妃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不过是鸡肋一般的桎梏,远远不是她心中所盼。

这么想着,便见那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这就对啦。先是拿喜秤挑开盖头,夫妻再次见礼。接下来该做什么,这几日东宫派去尚书府的教养嚒嚒已经说了好多。

思虑间,那人影便到跟前。苏蔷的头更低了几分,努力装出诚惶诚恐又有些羞涩的神情。

听说这神情,便是尚书府小姐该有的神情。

李琮并没有拿起桌案上的喜秤。他低头默默看了她一刻,接着忽的伸出手,一把把她拉了起来。

“哎。”慌张中她惊叫了一声,接着整个人便被扯住瞬间挪动几步,喜帕未揭,人便被抵在了护床的四合如意棂子板上。

电光火石间,她的手已经被李琮钳制住,随着身体的后仰,狠狠磕碰在雕花床栏上。

“你……”苏蔷牙齿中迸出一个字。

此时当如何?

抬腿踢他的膝眼,顺势踩在悬钟穴上。侧肩撞向他的心窝,借力缩拳挣脱出去。

从小受的训练几乎就要让她这么做,可是身子未动,一个软软的东西便凑了上来。隔着红色的喜帕,封住了她的唇。

那是——李琮的唇?

苏蔷瞪大了双眼,忘记该如何反应。视线里除了灼目的红,还可用余光观察到那两名跟来的内侍正忙不迭退出去,顺势带上了殿门。

苏蔷奋力挣了挣,然而这具身体显然抵不过李琮的力道。她被他拦在怀里,一动都不能动。

好吧,既然这样……

待会你总要放下我脱衣服吧,我就不信到时候……

心里一句话还没有盘算完,忽的后脑勺冰冰凉凉的一麻。

完蛋!

苏蔷心中只来得及闪出这个词,整个人便软软乎乎向下一滑,依偎在了李琮怀里。

出师不利啊。

……

看着殿内红烛熄灭了多半,殿外女官的脸却瞬时红了。如此急慌慌的,哪里有半点皇族的规矩法度!

曲芳轻轻咳嗽了一声,从袖袋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按进女官怀里。

“适才……”他斟酌着词句:“让掌礼官受惊了。殿下他今夜吃了些酒,前殿又出了那样的事。”

面子已经给了,且是东宫大总管太监的面子。女官顺势含笑接话:“无妨无妨,这里一切顺利,稍后奴婢自去回禀太后和皇后殿下。”

掌礼官该去尚仪局回话,恐怕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女官亲禀太后。不过这么一说,曲芳明白她是不会告状了。

曲芳抽回手,又顺势在女官手腕子上握了握,以示领情。这才转身吩咐道:“还不快送掌礼官大人们回去!”

立时有侍卫和宫婢应声。

按礼,女官要在此处守到大合毕、用完热水,才能领赏回去。不过今日……圆脸女官想起不久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罢了,什么祖宗法度、礼仪规训,还是保命要紧。

她仪态不乱,抬手示意司礼监的随从跟上,便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寝殿内的两人却顾不得什么仪态。

李琮把苏蔷丢在床榻上时,她头上的那张喜帕终于掉下去,露出她惊慌中昏迷过去的脸庞来。

这不是李琮第一次见苏蔷。

年前礼部和司天台提议太子当娶妻为皇帝陛下病体冲喜时,李琮就见过苏蔷的画像。三代科举致仕辅佐之臣——吏部尚书长女。画师不需要锦上添花,只照实描摹,绘得的相貌便得太后心悦。虽然摄政王当时阻了一阻,毕竟拗不过太后,最终还是定了苏家。

后来送聘礼,太后为表重视,着李琮亲自去,又隔着屏风相看过。织锦四面屏挡住了苏蔷的大部分相貌,但是身姿风流,是养在闺阁中精简饮食不事杂务才能长成的样子。

也就是说,跟京城大多贵女别无二致。

他偏就不喜欢这样的。

可是心中又含了些戏谑,想知道苏府和摄政王府卖的什么关子,所以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反正对他来说,既然命不久矣,便对婚事没有太多期许。

此时喜帕软绵绵掉在苏蔷的肩膀上,裹肩的红帛上绣着一枝绿梅,以示忠贞。细嫩的脖颈由于护的好,白皙中微微有些泛红。脸上的红晕亦没有褪去,双眼紧闭,睫毛犹自在轻轻颤动。小巧的鼻子下唇色殷红,是新嫁娘该有的妆样。一枝缠金凤凰步摇斜斜歪下来,流苏遮住了大半个额头。

这个样子,是美的吧。

这么美的人,为什么也想要自己死呢。

大约她自己也不想活着吧。听暗卫密报,东宫下聘第二日,她就寻了死路。后来被救活过来,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能下床走动。

好好的人不想活,他那么想活,却没几日活头了。

李琮的嘴角划过一缕促狭的笑。他站起身来,随便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喜服扯下来丢在地上。

做了戏给内侍看,一番折腾下来,他的确有些渴了。

桌上放着的,只有桂圆可勉强解渴。壶中倒是有美酒,李琮端起杯子闻了闻,便顺手倒在地上。

还是用毒啊,一点都没有新意。

他重又踱步回到床榻处,缓缓坐了下来。

他的身子,是经不住彻夜不眠的。明日还有事做,睡在蛇蝎美人身旁有何不可。反正她中了迷药,除非他用药开解,否则苏蔷是起不来的。

李琮旋即黯然失笑,掀开薄薄的喜被盖在自己身上,躺倒下去。

第三章 夜色深深不眠人

距离东宫所在的皇城不远,响马街上的摄政王府同样灯火通明。报禀要事的宫人进出不断,摄政王李璋如平日里那样没什么架子,坐在四脚书案前和不同的人叙事攀谈、共商国事。

他年近三十,身量高大,眉梢上挑,眼睛不大却神采奕奕。因为肖母,脸盘上除了贵气外还有些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是虽然私下里是这样子,百姓们却都知道,李璋一旦披甲上马,却是迎敌而上日斩百人的战神。

十多年来,李璋大多数时间不在皇城,而在西北,在东南,在边塞扎营,在南地赈灾。赫赫威名之下,金人北迁,南夷臣服。若不是两年前陛下急病,太子又身子羸弱难堪大任,群臣拥护李璋回朝摄政,恐怕此时他仍在北地饮雪水食马肉,逍遥自在着。

禁军来报称,在东宫趁婚宴刺杀太子的刺客已尽数伏诛。李璋揉了揉眉头,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

虽然皇城守卫不利责在禁军,但是既然如今由他摄政,东宫出了事,他便难免会被皇帝和宗族大臣斥责。

“可招了?”他问道。

来报的禁军中郎将宋岱一脸羞愧道:“属下愚笨,什么也没有审出来呢,那几个活口便被太子赐死了。”

李璋神情懊恼地站起来,踱了几步,用手抚了抚宋岱的肩膀,叹息一声道:“此事原是本王处置不当。因为是喜事,便失了警惕之心。明日早朝,本王会奏明陛下,恳请自罚。好在如今太子没有出事,便是天佑我大弘。”

宋岱羞愧的神色里再添几分不安几分感激:“此事是我禁军上下失职,万万不敢累王爷顶罪。不过末将会把王爷的话回禀给统领大将军。”

李璋的手往下按了按:“夜已深,皇城还要靠宋将军守卫,本王就不留你叙话了。”

宋岱忙拱手一礼而退,人走出王府大门时,心中还暖意融融。想到摄政王言语间的抚慰,再想到太子根本不给他们审问的机会便命人杀了刺客,宋岱摇了摇头。

若是……那就好了。

大逆不道的话他连想都不敢想,只是又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往皇城方向而去。

宋岱离去不久,一个全身黑衣的年轻男人由摄政王府管事引着,抬手推开了殿门。

“殿下。”他跪地请安,虽是男人,声音里却带着几分柔软的沙哑。

摄政王李璋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后,仍旧低着头翻看奏折。似过了许久,才出声道:“都歇下了?”

“是。”来人简单一句答道。看李璋的手停在暗黄的折子上,微闭着眼沉默,又补了一句:“太子斥退了女官,没有行合卺礼。”

“哦?”俊朗的脸上几分惊讶,似乎这事很不寻常。

来人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太子跋扈惯了,向来不遵礼法。急赤白脸的就……小人只得退下。”

李璋默然片刻,手指轻轻抬起张开又放下。管事会意,忙引着来人退出去。室内静了一静,有风从开着的窗棂处吹进来,灯烛晃动半晌。他的手指就压在那折子上摩挲,始终不曾翻动,也不曾停下。

桌案后的身影似凝固般,一直到晨星升起,李璋才站起来,缓步回寝殿梳洗妥当,换上朝服。

书房外的长随这才带着宫婢进书房清扫。桌案上的文书奏折是普通下人动不得的,长随先前一步走过去,打理案上杂物。

一本奏折就放在最上面,折子是打开着的,只是那上面的纸上破了个圆圆的洞,看起来格外醒目。

一夜未睡的还有刚刚嫁了女儿,荣升皇亲的当朝吏部尚书苏亦铭。相比摄政王的淡然无波,他看起来有些心慌意乱。到晨起,东宫那边未再传来任何消息,苏亦铭的脸色便灰败了许多。

他在府内踱着步子,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惊得下人们忘记轮班休息,静立在各处不敢动弹。

事败了吗?

他捋了捋胡须。就算是事败,也应该有消息传过来的。毕竟小和那丫头得过他的嘱咐,绝不敢造次。

事成了?不对,若事成,此时恐怕皇宫要掀翻了天。虽然苏府没有紧邻御街,也该能听到动静。况且禁军和刑部怎么会放过苏家,第一个来提审的就该是他。

自把那毒药放在女儿手中,他就做好了准备。

就算苏府满门陪葬,也要让太子暴毙,让摄政王名正言顺承继大统。只有这样,大弘朝才有活路,才不会败在李琮手里。

做什么国舅爷他全然不在乎,他也不是忠于皇室的奴仆。他的家在大弘,若大弘朝没了,什么都没有意义。

苏亦铭缩着眉头叹息。一声又一声,叹得府邸上下如冷风穿过,凉飕飕的。

……

苏蔷醒来的时候,寝殿内的烛火还亮着,一个人影在眼前眨巴着眼睛,似乎都要哭出来了。

那是她的贴身婢女小和。

昨夜的记忆似利剑穿胸而过,惊得她急剧咳嗽起来。小和忙把她扶起来拍背理气,她这才发现自己未卸发饰,沉沉的步摇歪在脸上,扯得她的头皮一阵阵疼。

不只是发饰没卸。她身上虽然盖着被褥,红色的嫁衣却未曾褪去。就连鞋子,都好好穿在脚上。

这么说来,虽然下药让自己昏迷,他却并未轻薄自己。

怎么行事如此古怪呢?

难道是身子弱,想掩饰下自己无法行夫妻之事的病体?

苏蔷稍稍放下心来,便听到小和呜呜咽咽道:“这东宫里的嚒嚒说是要教养规矩,把奴婢和小清姐姐关在厢房,折腾了一宿没睡。奴婢怕小姐没人伺候,一大早跑过来,果真就见小姐一个人睡在屋里。小姐没有冻坏吧,身上疼不疼?”

小清和小和是苏府陪着自己嫁入东宫的陪嫁婢女。她们自幼长在苏府,对主子自然忠贞不二。

苏蔷笑了笑,伸手便去拔头顶的步摇。小和吓了一跳,忙伸手去小心侍弄。苏墙淡淡问:“你来的路上,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小和脸一灰,怯怯道:“没有见到太子殿下,只见到大管事派来的嚒嚒,说等王妃沐浴毕,要着朝服随太子殿下一起进宫请安。”

新婚夫妇晨起去长辈处见礼问安敬茶,这是寻常百姓家也有的规矩。

苏蔷站起身来,由着小和帮她褪去衣衫。眼角眉梢,却有了几分凉意。

这就是昨晚事败的代价了,今日还要面对这一桩桩的事。父亲说太子殿下乃阴暗诡诈之人,看来果真如此。昨夜他轻轻松松便把自己麻翻,也并未动用自己布下的毒酒。

也罢,天长日久呢。索性陪他玩玩,不知道今日若让他死在皇宫,难不难。

正想着,门外传来婢女小清的声音:“殿下请留步,太子妃此时正在更衣。”

第四章 一眼望来的郁结

这些日子苏蔷已经发现,相比小和温柔又胆小怕事的性子,小清性格刚烈颇有几分胆量。

敢这么拦着传言中嗜杀如命的太子殿下,估计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了。传说曾有言官前一日在早朝上讽议太子,第二日便被太子堵在御街上,一把刀贯胸而过。

小清显然无法拦住太子,殿门哐当一声,又一次被李琮踹了开。

这东宫的门敢情都是需要踹的。

“你这丫头!”门外传来内侍的喝斥声:“太子殿下亲自吩咐人给太子妃送来热水沐浴。你不谢恩,怎么还拦上了?”

说话间果然听到有人抬着似乎颇重的木桶放在外殿,接着热乎乎的水汽弥漫开来,又有搬动屏风的声音,显然是为了围护浴桶。

四名宫婢站在帘外屈膝行礼,是准备伺候自己更衣沐浴的样子。

倒是再没有李琮的声音。

他有这么好心?

苏蔷眉头微蹙。昨夜带进东宫的毒药已经用完,她的妆盒夹层藏着一套沾毒的银针。本来想一会儿藏在衣衫中再进宫见驾,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所以这些人明的是来伺候自己,其实跟监视差不多吧。

想到此处她再不迟疑,穿着亵衣便掀了帘子出去。宫婢忙屈膝请安,苏蔷淡淡应了,看到殿门已经被人关上,殿内热气腾腾的。

沐浴净身,又按品大妆毕,苏蔷被引着走出寝殿。昨日她多半时间是被人抬着或扶着的,没想到如今自己走来,才发现东宫颇大。暗暗在心中记下路径,不多时便到了殿门处。

再往外,就是皇城甬道。沿着甬道往前,便可到皇宫了。

李琮已和随从内侍等在殿门口的抱厦处。他坐在轿辇上,正懒洋洋地把玩一块青玉。见她过来,东宫大管事曲芳走过来,示意苏蔷站在太子轿辇一边。苏蔷看这是单人轿辇,还未说话,便听到小清问道:“我们小姐的轿辇呢?”

小婢女并不怕太子一行人的阵仗,一门心思要护着主子。

曲芳忙躬身道:“回小清姑娘,按例只有太后、陛下和皇后才可乘辇进内宫。太子因为体弱,这才得了御赐轿辇。太子妃殿下今日该扶辇而行,以示夫妻琴瑟和鸣。”

尚书府的大小姐,理应懂这些规矩才对。

苏蔷微微一笑,浅浅道:“那便走吧。”

小清不再争辩,看了看自家小姐的面色,含着怒气退在后面。

离了烧地龙的屋子,二月里的晨风颇有些凉。苏蔷身上披着雪貂大氅,虽不冷,却有些重。走不多时,便有些微喘。

这具身子还是有些弱。

她抬头斜窥轿辇上的李琮,他面色比昨日还要白上几分,那种病态的阴郁却更盛了。坐在轿辇上晃呀晃的,活脱脱一块要落雨的云彩。

若是以前,她抬手间便可以把这轿辇掀了。虽然不高,也能跌断李琮一条腿。

瘸腿的太子还能承继大统吗?

苏蔷在心中暗搓搓冷笑。

李琮在轿辇上也笑了笑:“想必太子妃很是欢欣。”他冷不丁阴恻恻说了一句,吓得苏蔷以为他有观心之能,迈步慌乱一瞬,几乎崴脚。

李琮眉头微挑,脸上的阴霾散去大半,继续道:“今日可以见到摄政王,太子妃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了。”

见摄政王自己为什么会开心?

虽然尚书府暗地里的确依仗摄政王,但是她苏蔷与摄政王,应该不过几面之缘罢了。父亲命她刺杀太子李琮,更跟摄政王没什么关系。

况且摄政王由当今继后还是贵人时所生,比太子大了十多岁,算是她如今的伯兄。见他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有赏钱?

苏蔷抬头看了一眼李琮,脸上带着些淡然处之的笑,柔和道:“见到摄政王,臣妾当然开心啦。摄政王乃国之栋梁,万民敬仰。臣妾在闺中时,常听到王爷的赫赫威名。若天下人人都像王爷,国可太平矣。”

李琮嗤声一笑,不再言语。

没想到自己娶的妻子,不仅敢在新婚之夜行刺夫君,装起无辜来也是一把好手。早有人告诉他,苏蔷自十四岁起便心仪摄政王李璋。也正因为此,才不愿意嫁入东宫,索性一死了之。罢了,谁不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嫁给自己,是早晚要守活寡的。

李琮低头看了苏蔷一眼。

许是走的久了,她的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鼻尖红扑扑的,喘息间几缕白色的雾气裹着红唇。

皇宫颇大,她这样的贵族小姐,弱柳扶风一样的身子,走久了也是一种遭罪。

“再快些!”李琮的手指敲了敲肩辇扶手,“莫让皇祖母等急了。”

随侍在另一侧的内侍曲芳忙应了一声,催促前后再快些。

苏蔷暗暗咬了咬唇,默不作声地跟上。

她虽然身子弱,心底可倔着呢。

不多时到了长乐殿。内里的宫婢先迎出来,伺候苏蔷脱了大氅,放进手中一个精巧的手炉,这才引着他们进殿问安。

这里是太后的寝宫,殿宇巍峨,内饰却多绣着仙鹤麋鹿瓜果之类,栩栩如生,观之如坠仙境。

宫婢打了帘子退后,苏蔷跟在李琮身边,心内温习着见驾礼仪,脚步便慢了些。正要快走几步跟上,一只素白修长的手忽的伸了过来,还未等她惊诧,便牵着她迈过了门槛。

那手有些凉,却颇有些力度。她挣了挣,眼前已经见到迎客的内侍和宫婢屈膝行礼,只好忍了。

内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若真是这样,可要罚皇后一杯酒。”

接着便是慈祥却又爽朗的笑声回荡,倒是没有半点宫中该有的恭肃。

又转过几步连廊,前面内殿的门被推开,苏蔷一眼便看到正前方坐着一位老人。她身子微胖,穿着紫红色绣祥云的宫装,头上发饰很多,衬得那一张圆润的脸庞越发明亮。看到太子和苏蔷到了,她一张脸瞬时露出些紧张,仔细端详了太子片刻,才似松了口气道:“来了好,听说你那里昨晚出了贼妖,哀家正担心你身子受不受的住。”

李琮未放下苏蔷的手,扯着她便猛然跪了下去。苏蔷原本以为要前行几步才请安,如此被他一扯,险些磕碰在身边引路的宫婢身上。好在她自小机警,迅速调整了步伐,虽略有踉跄,却稳稳跪了下来。

这才明白李琮为何牵了自己的手进来。

“孙子向皇祖母请安,向母后请安。”不同于跟她说话时的略显刻薄,此时李琮的声音虽不高,却温润有礼。

苏蔷这才意识到殿内不仅有太后,连皇后也在这里。她随着李琮请安毕,发现李琮仍未松开自己的手,便又随着他站起来。

果然,太后身边不远处矮一级的坐榻上,坐着个面容娇美的妇人。看年龄约四十有余,脸盘圆润,粉颜含笑。发上插着九翅凤冠,耳旁明月耳珰闪烁柔光。她正看着苏蔷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人心安。

这便是当今继后、摄政王的亲生母亲皇后殿下了。

苏蔷微笑见礼,忽的听到一个声音道:“二弟来了。本王正要去东宫谢罪,可寻思着你要来这里,便先等在这里了。”

苏蔷循着声音看去,忽的身体一僵,竟一时呆住了。

这人约二十多岁,面容俊美却又有几分柔和。他穿着皇子惯穿的青蓝色衣袍,衣领绣一枝竹叶,头上白色玉冠上镶嵌五颗东珠。

她认得他,虽然许久未见,但她知道这人是如今摄政的亲王李璋。李璋虽然跟太子说着话,那一双眼睛却落在她身上。

那是温柔里带着几分郁结的眼神,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而自己僵硬的身子,加深了这种不安。

因为这显然不是她该有的反应。这是她那具身子,似不想受她控制,在这人面前微微僵硬,又有些颤抖。

第五章 殿下的眼中钉

室内一团和气,宫婢已经奉上热茶,等着太子和苏蔷上前敬茶。

苏蔷掩下心中莫名的思绪,抬手去端茶水,才发现李琮已经松了她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

他们规规矩矩跪在太后面前敬茶。太后显然很高兴,喝了茶水,又赏了一柄绿头攒百花玉如意,一樽元青花茶叶罐,一张百子嬉春图,一面鸳鸯四扇屏。

皇后亦赏了些珠宝饰物,且说皇帝陛下因着太子新婚的喜气,身体已经好转,却不能多去打扰,所以那边的奉茶便暂且免了。虽然见不到,皇帝却亲笔写了几个字,当做对他们的勉励。李琮和苏蔷跪着接了赏赐,转身坐在太后身边的矮榻旁。

殿内气氛融洽,太后和皇后一边打趣天气,一边询问太子的身体饮食。摄政王亦寻机跟太子聊起昨夜东宫骇人听闻的刺杀,又禀报禁军调查的结果。李琮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吃着茶水,神情颇为冷漠。

苏蔷随便挑拣了一把南瓜籽,细心剥了吃上几口。因为搭不上话,越发觉得无聊。趁着太后说要回寝殿休息,便也告退出来。

外面虽然凉了些,到底没有室内暖融融却让人拘谨的氛围。苏蔷伸了个懒腰,打算随便逛一逛。

出了连廊便是恢弘却不失精巧的皇家园林。比之自己自小生活的略显破败的府邸,这里显然更有趣味。苏蔷看前面用白色的鹅卵做了一条溪水状的浅滩,忍不住走了过去。

她穿着薄底的宫靴。这种靴子里面填了些鹅绒,虽然足够暖和,鞋底却很柔软。此时踩在卵石上,感知着脚底传来的凉意和卵石的轮廓,心情竟然好了很多。微微闭眼一瞬再睁开,忽听得身后一阵悉索。

她没有允许人跟着,宫婢和内侍不会靠近。苏蔷微怔,打算寻路走出去,避开跟无关人等的照面。

一个声音温煦却如春风般传来:“蔷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步欲走的脚步微顿,转过身来,眼前是摄政王李璋。他的眼中仍旧是那种莫名的郁结,不过因为离的近了些,她看到那郁结里又有几分关切。

若没有听错,他叫自己蔷儿。

苏蔷眉头微蹙,退后一步道:“王爷不也在这里吗?”

李璋明亮的眸子忽的黯然一瞬,嘴角轻抿,柔声道:“你明知道的,我是来寻你。”

苏蔷定不准此时该如何回复,索性又退一步,做出要离开的模样。

李璋便忽的急道:“你还好吗?昨夜有没有受惊?”

昨夜?

昨夜是她与当今太子殿下的洞房花烛之夜。虽然有刺客混入东宫行刺杀之事,但是她是安然无恙的。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名刺客呢。

那么如今李璋,是在以太子兄长的身份关怀吗?不过那一声“蔷儿”,实在有些逾规越矩。

苏蔷站定在原地,规规矩矩向李璋行了一礼,脸上带着些疏远淡薄的笑,缓声道:“多谢摄政王殿下关心,本宫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李璋哦了一声,嘴角微张,讪讪道:“那便好,那便好。”

这是传说中在外浴血杀敌,在内掣肘群臣的摄政王吗?苏蔷心内疑惑却不动声色地微一行礼,准备结束这场让人心内不适的对话。

忽的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

“出来逛也不带上氅子,天气多冷。”苏蔷微一转头,就见凭空里一个白乎乎的大氅兜头罩下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接着太子李琮才出现在眼前,他一边抬手给自己系上帽带,一边继续责怪道:“嫌东宫药味不够浓,要把自己冻坏吗?”

这虚情假意的关心吓得苏蔷险些一哆嗦。这是怎么了,一个时辰前他还坐在肩辇上看自己气喘吁吁的笑话呢。如今是要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给摄政王看吗?

下意识地,苏蔷抬手便去挡李琮认真挽着帽扣的手,结果刚刚伸出手去,便觉得脸庞一热。

那是李琮的手探进帽兜,握了握她的脸。

“看,脸都冻冰了。”他说着转过头去,似这才发现摄政王李璋也在此处,恍然道:“王兄今日倒是有闲,奏折都批完了?”

李璋脸上一黑,嗡声道:“太子说的哪里话,本王不过是把奏折理出头续分门别类罢了,不敢妄批。”

李琮意味深长又似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右手探出,刚巧握住苏蔷伸出阔袖的手,微笑着道:“那么就请王兄接着赏景,臣弟宫里新得了几坛好酒,赶不及要带太子妃回去尝尝呢。”

说完微一点头,便扯着苏蔷往回走。

匆忙间,苏蔷只来得及微一屈膝,人便被风扯布帛般带走了。

她正准备抬头责怪李琮动作鲁莽,就见李琮前一秒还打趣嬉笑的脸,此时已经如寒冰一般。

所以刚才对摄政王的随意调侃,都是装出来的轻松自在吧。

摄政王赢了这京城万人颂仰,却绝对赢不了太子的心。

宣成帝还是王爷时便生了李璋,而李璋的母亲当年不过是王府里小小的贵人。原本贵人先于嫡王妃诞下男胎,是要过继给嫡母的。但是当年嫡王妃却力排众议,允许李璋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李琮晚于长兄出生,却在九岁时便被立为太子。哪知过了半年,当年的皇后便身患急症不治而亡。许是因为这种病症会传给孩子,没过几年,李琮的身体也越发病弱。

两年前宣成帝感染风寒久治不愈,却没有让李琮摄政,而是准了大臣们的奏请,从北地唤回了李璋。摄政王印下,从此他便成了太子李琮继位的最大绊脚石。

太子能给他好脸色看,委实不容易。

只是在苏蔷看来,京城乃至全大弘的百姓,恐怕都希望摄政王做皇帝多一些。至于太子,不过是一个因为身体不好,喜欢滥杀无辜又作恶多端的刽子手罢了。

想到这里,苏蔷撇了撇嘴。

早有内侍和宫婢得了他们的消息,抬着肩辇远远跟在后面。他们一路出了宫城,李琮终于松开她的手。

“怎么?”他忽的道:“看你这依依不舍的样子,要不要我派人拿棉被裹了你,送去摄政王府?”

……

……

第六章 那年青梅

拿棉被裹了你,送去摄政王府。

这话尖酸刻薄,没有半点尊重在意。就算是红楼姑娘,恐怕也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李琮说完这句,眉眼上挑,就等着苏蔷面色通红甚至气恼落泪。

士族官宦家的小姐,六岁读书识字,学的第一篇,便是《女诫》中的《夫妇》。对丈夫敬顺,对舅姑曲从。虽然她有胆子在新婚之夜毒杀自己,但是骨子里学的这些,总不至于忘记。

所以李琮停下来抬眼看苏蔷被貂毛大氅围裹住的小脸,等着看她的神情。

出乎意料地,那张脸却并未通红或者煞白。苏蔷只是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把浓密的貂毛往四周拨拉开些,嘴角微弯道:“今日冷了些,太子殿下如果要裹,一定要给臣妾裹厚些。”

那透彻的眸子上挂了些水雾的睫毛一闪一闪,似在玩笑,又似无比恭顺。李琮等着看笑话的脸蓦地白了,他站在原地,气急之下竟不知道该如何还嘴。

这还是一颦一笑羞涩内敛的名门闺秀吗?

这是脸皮比城门还厚的街头无赖吧!

苏蔷说完这句话,仍然抬头看着李琮。眼中三分真诚七分顺从,似等着李琮下一句吩咐。

那眼神中,还隐隐有些清亮的无辜。

李琮平日里说话凉薄,此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腔。正要想着干脆就说回去就把她送去,看她会不会害怕,后面的内侍和宫婢却误会他们停下来是等肩辇,迅速靠近之下,他再说那些话却不合适了。

气恼间他只好咳嗽几声,引得内侍忙把肩辇放下,伺候他坐上去。

他爬上肩辇的时候,苏蔷甚至还伸手帮了他一把以示体贴。

有意思……

李琮用几声剧烈的咳嗽掩饰内心泛起的波澜。

这种让他说不出话反驳的场合,只出现过一次。那一次也是在宫中,虽然不是苏蔷,可那女孩子也是伶牙俐齿激得贵为太子的他恼羞成怒。

“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陛下的嫡长子罢了!既然你只是好运,便该珍惜自己的好运。这么哭哭啼啼又发神经,像什么国之储君?”

一身红衣的女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从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婢身旁走过,把年仅九岁的他从地上拎起来。

他没有解释自己发脾气抽打内侍,只是因为他们拦着他不让他去母亲寝殿。那些内侍说继后刚刚歇下,不益打扰。

看看,他的母亲死了,他虽贵为太子,却失了最大的庇护。连内侍都可以拦着他,都可以搪塞他了。

他被她从地上拎起来,又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年幼却失了教养的孩子哪里买她这个陌生女孩子的面子,刚一起来,便一鞭子挥出去,要抽在她脸上。

哪知道看起来柔弱的女孩子忽的反手一握,便轻轻松松从他手里卸下皮鞭,漫不经心般笑道:“好弟弟,你要姐姐教你鞭法吗?这可不行,得等你再大一些。”

她叫自己弟弟,可自己不记得有哪位公主姐姐是这般样貌。不过这么说倒是给了他面子。

他那时孩子心性,好奇那鞭子怎么便到了她的手里,忘记了发脾气,缠着她问东问西。

她却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那鞭子负在身后,笑眯眯弯腰道:“太子弟弟,你告诉我,你找皇后殿下有什么事。”

他嗫嚅着招了:“本宫想去为母后守灵,大管事说要回禀父皇,可是父皇宿在这里不见我……”说话间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甚至脸红起来。

女孩清亮的眼间有了些薄薄的水雾,听他说完,忽的一只手抚上他的头发,轻轻揉了揉,笑眯眯道:“陛下心里烦忧,再见你更添伤心。殿下要去守灵,可知道如今你身负重任,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些话他听内侍说过多遍,他都觉得是搪塞。可是听她说来,却似字字珠玑。

他信她,从一开始就信她。

可她不是苏蔷。苏蔷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李琮闭了一瞬眼睛,再睁开来,眼中的戏谑和恼怒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和冰凉的神色。

苏蔷随着肩辇走在后面,恨不得把李琮从肩辇上拽下来,再狠狠踢上两脚。

嘴也太毒了!

她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恨恨道。

她和摄政王只是闲聊两句,便被他如此挖苦奚落。

就是欠收拾吧!毕竟是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

苏蔷在心内微微叹气,小手在阔袖内握了握。

每次她想要杀人的时候,手都觉得痒痒的。

……

“王爷怎么了?”摄政王府内,一身青衣、相貌端庄的年轻男子迎上摄政王,看到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可是宫里有什么事?”

李璋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掩盖情绪,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这些年来,他从一个庶生未进爵的皇子,走到摄政这一步,眼前的男子出了五分力。所以在他面前,自己也没有必要掩饰情绪。

青衣男子已经不再问,只是静静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李璋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盏润了润口,忽的又转过身来,问道:“章朔,你说,太子会不会诞下子嗣?”

被唤做章朔的青衣男子闻言微微一惊,思虑片刻道:“太子得了那样的病,几乎与废人无异,该不能……”

李璋挥手打断了他:“你该听到昨晚的事了。”

昨晚太子未行吉礼便迫不及待入了洞房,这件事摄政王府没有刻意帮忙掩盖,故而今日已经传遍了宫墙内外。

章朔点头道:“臣未亲眼所见,想必是太子做给人看的吧。”

这回答显然在李璋心中已经设想过多次。闻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来。

“王爷,”章朔看李璋心情好了些,又道:“臣今日打探清楚,苏亦铭昨夜行为奇怪,似是有事瞒着我们。”

“什么?”

苏府的探子说,前些日子苏小姐自缢后醒转,言语颇有些癫狂。后来苏亦铭跟小姐谈了很久,才让苏小姐同意了这门亲事。原本这事也没什么,不过成婚前夜,苏亦铭交给了小姐一样东西。”

李璋目光沉沉,盯着章朔的脸道:“什么?”

“毒药。他想让苏小姐刺杀太子,好辅佐王爷继位。”

“荒唐!”

李璋手里的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溅起的茶叶和汁水染黑了他的衣袍。

第七章 夜探阅香殿

室内静了片刻,章朔弯下腰,缓缓收拾起地上的茶盏碎瓷。他的动作很慢,含了些自小诗书熏染出的贵气。看着他的动作,摄政王李璋的愤怒不由得消解几分,淡淡道:“有下人呢,你收拾什么?”

章朔含笑把手里的碎瓷放入小竹屉,这才立直了身子道:“王爷动怒,是因为尚书大人做事莽撞,还是因为苏小姐呢。”

李璋神情微怔,旋即肩膀塌下来,沉声道:“是本王沉不住气了。”

章朔点头:“王爷忍了近三十年,如今距离成功只一步之遥,万不可乱了阵脚。太后要太子娶苏小姐,不过是为了拉拢尚书大人。可尚书大人早就在暗地里表明愿意辅佐王爷,如今更不惜刺杀太子。可见连老天都是站在王爷这边的。”

李璋脸上的神情松懈下来,苦涩一笑道:“我只是怕累害了蔷儿。”

章朔脸上带了几分可惜,诚恳道:“想必尚书大人也不会白白牺牲了嫡女,必然想过万全之策。他日若成事,王爷可想法儿力保苏小姐性命。”

他日若成事,意思是苏蔷刺杀太子成功。

当今皇帝陛下有三子,除了他和李琮,还有不足十岁的李玥。若太子死去,皇位无疑便是他的。可是太子死于谋杀,终归不是正途。

而太子早晚都是要病死的。重病而死,便是清清白白的死法儿。他日史书工笔,太子之死就算被疑,也寻不到他的半点错处。

“告诉苏亦铭,明日苏小姐返家省亲时,务必让她取消刺杀计划,她只管安安稳稳做自己的太子妃。”李璋神情阴沉,又道:“就说是我说的。”

这一瞬间,章朔仿佛看到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他。

万将听令,违者——斩。

他不由得低下头去,躬身道:“属下这就去苏府一趟。”

……

夜已经深了,太子李琮没有回寝殿。

传话的嚒嚒说,太子今晚宿在阅香殿,不回来了。

那嚒嚒虽然脸上带着恭谨,身子也规规矩矩弯着,但是抬头间还是被苏蔷瞧出眼中的讥诮。

新婚第二夜丈夫便宿在别处吃酒,这听起来似乎已经对新妇失了兴致。这东宫的下人们,多是见风使舵的滑头。看她被冷落,指不定心里盘算什么呢。

不过这些倒不是苏蔷在意的。

得了不治之症还能沉迷歌舞酒乐的,恐怕当今也只有这一位了。这些事虽然不至于被言官扣上淫乱的帽子,但是因为酒醉莫名其妙便一口气上不来死掉的人可多了去了。

手里的牛角梳划过案角的小屉,苏蔷清亮的眸子忽的有了些雀跃:“小和,”她透过铜镜看向身后正为自己卸去钗环的婢女道:“给我重新梳起来吧。”

二月的夜晚有些冷。苏蔷故意穿了颜色黯淡些的常服,循着白日里默默记下的路径,左拐右拐,避开宫婢和内侍做事或休憩的廊亭,不多时,便到了阅香殿外。

因为陛下还病着,今日倒是没有歌舞丝竹助兴,只是那浓烈的酒气,老远便能闻的到了。

苏蔷却并不着急进去。她低下头,在岐头锦履外包裹了一层夹棉软布,这才贴着游廊小心藏进花丛,在一扇开着的窗户外面,静静藏好了身形。

李琮就坐在殿内矮榻前,面前堆了些酒盏。他似乎正喝到兴起,平日里因病有些惨白的脸上都带了些红晕。

他身边倒是没有宫婢,只有东宫大管事曲芳斟酒伺候着。身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模样清秀的年轻男子,正低头跟李琮说着什么。

苏蔷把耳朵贴在窗棂上,勉强听得到里面的声音。

“已经送回来了。属下估摸着,明日便会报丧。好在近日天气冷,从南地过来辗转十几日,也没生出什么异味。”

李琮侧对着苏蔷,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出他手中杯盏不停,继续饮着酒,而脸上更加红润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神情必然不太好。

从南地过来的,明日报丧,又会报给太子知晓的人,她知道是谁。

“国公爷怎么说?”李琮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黑衣男子斟酌了半晌,才弯腰道:“国公爷已经老了。”

语气淡漠如水,波澜不惊。

“呵呵。”李琮竟然冷笑起来。

苏蔷的手握着一根花枝,竭力忍着心中的怒火。

国公爷的确已经老了。

辅国公崔胥,年六十,祖上开国功臣。国公府五代皆是大弘良将,爵位世袭罔替却从不贪功。每一代嫡子,都是十四岁便去战场厮练,三十多岁才允许回京婚娶。到崔胥这一代,更是到了三十九岁才娶了正妻。一年后嫡女出生,再十年才得了个儿子。

如今他已经老了,他唯一的女儿却死掉了。

在这之前,他的弟弟崔粟,三十岁便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妻子姜氏,二十九岁生子后急病猝死。

这些年他教女儿兵法谋略,教女儿布阵刀法,指望着女儿能替自己撑起国公府。女儿却也死掉了。

而他,已经老得不对恶人构成任何威胁。

这些年皇帝忌惮朝中良将皆是国公爷旧属,已经在一步步剪除国公爷羽翼。跟崔胥要好的将领,要么被派去边疆驻守,要么丢在战争最惨烈的前沿,搞不好便丢了性命。运气好些的,降上几级去各道巡查,薪俸少得几乎养不起妻女。国公府的用度开支更是一点点被削减吞噬,就连祖上的地,朝中都会寻了由头要去充公。

而崔胥从不参与党争,皇帝刚愎自用之下,无人敢在朝中为他说一句好话。

国公府已经四面楚歌,即便这样,皇帝还不放过他吗?

苏蔷恨不得冲进去,一刀杀了李琮,让皇帝也尝尝骨肉永别的痛楚。

室内似静了一静,她听到黑衣男子继续道:“国公爷还有个儿子。”

“啪”的一声,苏蔷手里的花枝被折断。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那原本规规矩矩站着复命的黑衣男子疾步掠至窗前,几乎就伸手抓住了苏蔷。

……

第八章 毒酒一杯家万里

那黑衣男子的动作快,苏蔷却也不慢。殿内听得一声惊诧的:“怎么没有人!”她已经站在了殿门口,抬手示意门口的内侍进去通禀。

她原本想顺着原路回去寝殿的,哪知道殿内的惊呼已经惊动了侍卫。这个时候,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调整好呼吸等在殿门口,待内侍通禀后不久,东宫大管事曲芳就从里面出来,亲自伸出手做扶,要引着苏蔷进去。

苏蔷不习惯被扶着走,微一点头,抬脚走进去。

太子李琮依旧坐在矮榻后,听到脚步声,一双眼睛抬起来,刀锋般割过苏蔷的脸。

她注意到,李琮特意瞥了一眼她的裙底。

那里裹着岐头锦履的棉布已经被她丢在花丛里,此时干干净净,不曾沾染泥土。

当着内侍的面,他没有给自己留什么面子。

“太子妃深夜驾到,有事吗?”他手里尚有酒壶,嘴角一滴酒水未曾拭去,原本该是懒散的样子,可是说出的话却含着些疏离。特别是他说“太子妃”三个字的时候,像是要咬碎这几个字,再投进火炉里才解恨。

这就对了。他们原本便没有夫妻之实,他也想不到自己娶的太子妃,是心心念念要杀了自己的刺客。

那黑衣男子不知道已经避去了哪里,想必是从后门掠出,搜索宅院去了。

曲芳垂首立在殿门处,像是透明人一样。

苏蔷屈膝行礼,脸上带着恭顺的笑,开口道:“白日里太子曾说要带臣妾一起品酒,此时听闻太子在阅香殿,臣妾便赶忙来了。”

早些时候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且是当着摄政王李璋的面。

“你懂酒吗?”李琮问道。

苏蔷神情微怔。

“你懂酒吗?”她的父亲也曾经这么问过她。

“不懂,可父亲大人可以教我啊。”

平日里没有什么架子,宠溺她、满足她所有愿望的父亲果然只迟疑了一瞬,便温和地笑了:“若想懂酒,必然要先喝酒。”

说完这句,他往左右看了看道:“只是咱们得瞒着你母亲。她身子不适,你可不能再惹她气恼。”

那个下午,她尝到了人生的第一口酒,那是口感绵软适合女儿家饮用的红云浆。后来她又喝过很多种酒,父亲甚至为了让她尝到以前不曾尝到的口味,去朋友家索酒。

没过一年,朝野中便传言说,皇帝陛下的肱骨之臣变作了酒鬼。

只是母亲死后,父亲便不再碰酒了。他说自己的身体要好好保养,这样才能护着她和弟弟长长久久。

可他也没能护住。

苏蔷鼻头一酸,抬眼看着面前的李琮,点头微笑道:“尚书府也是有酒的。”

李琮神情微微惊讶,讪笑一声,忽的把一壶酒往前推了推。

苏亦铭看起来就是个老顽固,竟然允许嫡女碰酒吗?就算允许碰酒,若不是常饮且味觉机敏心思卓绝,恐怕也不能说一句懂酒。

苏蔷见状缓步上前,在李琮对面坐了下来。

桌上放着两只粉瓷小盏,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然李琮是直接就着壶喝的。她抬手把袖口轻轻翻折,再取了李琮推过来的玉壶,倒了浅浅一杯。

这酒入口甘甜却烫得舌根焦灼,别有一番风味,只喝一口却让人暖意洋洋。苏蔷把酒盏放下,看向李琮道:“这酒倒是寻常,是正月饮的屠苏。”

传说屠苏酒是神医华佗所创,以桂枝、白术等中药入酒浸制,可益气温阳、祛风散寒。正月初一的时候,家宴上必有此酒。所以她猜出此酒倒也寻常。

李琮看了眼桌上十几壶酒,挑了一壶壶身最为精巧的推了过去。

苏蔷却没有再饮,只是浅浅低头轻嗅,便道:“太子好手段,竟然得了先汉武帝宫中的九丹金液。”

李琮脸上有几分错愕,嘴角微抿道:“献酒的人的确说是复原了九丹金液,竟是真的吗?”

他只是这么说,却并没有要品尝的意思,只淡淡道:“看来苏小姐的确是懂酒的。那么你能闻的出,我手里的是什么吗?”

他把手里一直握着的酒壶放在苏蔷面前,抬眼看向她红扑扑的小脸。

一个懂酒又喜欢酒的人,也会自戕吗?看她现在生机勃勃的样子,倒跟传言中的苏家大小姐很是不同。

自己一愣神间,苏蔷已经又抬起头,柔和道:“太子这一壶倒是难猜了,该是混合了好几种酒在一起。臣妾仅闻出了竹叶青、秋露白和寒潭香,其余的被这几种味道浓郁的遮住了香气,辨不分明了。”

李琮看向她的目光清亮一瞬,沉声道:“你果然是懂酒。”

苏蔷抿嘴一笑道:“臣妾已经和殿下品完酒,这便回寝殿安歇了。”

她说完把那壶酒往前一推,就要站起走掉。

“你不问我为何混了好几种酒吗?”李琮忽的问道。他神色沉沉,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不过苏蔷感觉的出,他对自己的厌恶似乎少了些,第一次想要好好跟自己说句话了。

苏蔷屈膝道:“回殿下,听闻这几种酒搀在一起,容易宿醉而人事不知,非大喜或大悲不能承受。”

其实这是一种损毁心智的喝法儿。

古书上说,这几种酒掺着喝一壶,第二日醒来时会忘记日月朝夕,许久都不能清醒。有人大喜之后靠这种酒浇灭心火,恢复常态。有人却是大悲后靠这种酒忘记现实,苟且一日。

想起之前他们说起国公府的事,想必太子是太开心了吧。

李琮定定地看着她,把那壶酒握在手里,放在唇边深深一闻,道:“是!你说的对,本宫是,太开心了。”

说完这话他冲她挥了挥手,便又加了一种酒到壶里。

苏蔷脚步微顿,原本走的有些迟疑。可是听到开心二字,忽的别转过头,步履不停地走掉了。

开心。

他很开心呢。

她心内冰凉,为国公府,也为自己。

“殿下,太子妃已经走远了。”曲芳小心地走近李琮,把桌上苏蔷留下的杯盏收拾好放在一边。

毕竟是少年夫妻,一起品酒作乐,多好啊。

曲芳心里为李琮感到高兴。

看来这苏家的小姐是娶对了,还是太后殿下高明啊。

“这个!”李琮忽的把那壶混在一起的美酒塞进曲芳手里,“丢出去倒掉。”

“这……”曲芳还沉浸在刚才太子和太子妃夫妻和睦的氛围里,一时有些闹不明白。

“一定要丢掉,可别偷喝了。”李琮忽的笑起来,“有毒。”

他说。

能当着他的面便投毒的,世间也就仅此一位了吧。

第九章 死了干净

曲芳怔怔地捧起那壶酒,似乎怕不留心洒了,自己便一命呜呼般。他的眼中有深深的疑惑,然而却不敢询问太子半句。

太子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这里没有旁的人,莫非是太子妃?

可太子妃刚才不是还跟太子有说有笑吗?

曲芳在心里叹了口气,缓缓从宫殿内退出来。

那壶酒被小心地倒入小庑房外的排水沟里,为了防止酒壶上沾染毒药,甚至连酒壶都摔碎了丢弃。曲芳做完这些,忽的在夜色里双手合起,对着天上的星辰念叨起来。

“皇后娘娘,您若在天有灵,一定要护佑太子殿下平安和顺啊。”

先皇后逝去已有八年。八年来,这京城的风雨被人搅动,他的主人也日渐衰弱。这东宫虽被护在皇城里,却连内里都似要烂掉了。

曲芳喃喃祝祷毕,抬手把风领裹起,在凉风中缓缓走回阅香殿。

出去探查的暗卫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太子身前,一脸凝重地请罪。

“属下失职,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李琮挑了挑眉毛。

能发现吗,偷听的人正大光明地进殿品酒。就算不进来,难不成他一个暗卫,还敢把太子妃抓起来吗?

“阿贡,”李琮眼角闪烁着几分阴郁,“国公府最近不太平,你多派些人过去,务必事事留心。”

暗卫阿贡沉声应了声是。

“还有,”李琮又道:“昨夜那些刺客,都处理完了吗?”

“处理完了。”阿贡顿了顿又道:“殿下没有给禁军和摄政王提审刺客的机会,他们那边颇有些微词。”

“还用审什么?让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再抹掉本宫几只手脚吗?”

“是!”阿贡跟着点头道:“不知道是谁泄了密,咱们安插在摄政王府和各府的暗卫探子,这两个月来被剪除大半。就连朝廷里暗地支持殿下的大臣,也接连获罪被贬。刺杀太子是重罪,他们随便说些什么改份口供,死的又何止百人。”说到这里,阿贡神情愤愤,握了握拳头。

如今皇帝陛下已经数月因病不上早朝,那些从养心殿转六科发抄关系衙门施行的红本奏折,也不知道是不是由皇帝亲自批阅的。

这种情况下,跟内阁走得近又获皇命摄政的摄政王,便能做出不少猫腻来。就在不久前,国子监祭酒就因为言官上奏贪腐而被弹劾。巧的是,那祭酒大人刚在不久前表明心迹,愿意辅佐太子。

“所以,还是死了干净。谁派来刺杀的有什么打紧,这大弘朝,想让本宫死的人还少吗?”李琮冷然说了几句,抬手端起一壶酒,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阿贡正要上前,一旁静静站立的内侍曲芳已经奔过来,一张淡蓝色的棉帕子折叠好,放在了太子遮住口唇的手心。

剧烈的咳嗽声带着些喘息,许久才停下来。内侍接过太子丢弃的帕子,看着上面淡淡的血迹,关切道:“殿下……”

“不妨事!”李琮挥了挥手:“都多少年了,呕血又不是一两回。”

“可太医说殿下不可时常饮酒。”曲芳声音有些颤抖,似恨不得跪下来恳求。

李琮只好放下手里刚刚拿起的酒壶,颓然一笑道:“罢了,这酒也忒淡了些,今日就不喝了。”

“是,是。”曲芳躬身笑着放下心来,伸手去收拾桌上的酒壶。温声道:“明日太子妃殿下归宁,太子殿下还要随着一起呢。”

成婚第三日,夫妻双双回门,拜谒女方父母,是为归宁。

李琮眼前闪过苏蔷父亲吏部尚书苏亦铭那一张看起来无比刚直的脸,皱眉摇了摇头,“不去。就说本宫病了。”

“是。”曲芳没有觉得意外。

这几年太子很少出宫城了,外面人多事杂,出去也不安全。虽然同妻子一起归宁是件喜事,但看眼下太子和太子妃微妙的关系,似乎不去更为妥当。

他正准备退出去,重新安排第二日的归宁事宜。太子忽然又唤了他一声道:“对了,你身边刚收的那个小徒弟,叫小安子的。”

“嗯,”曲芳恍然转身,“是有这么一个。”

这孩子腿脚快,人又机灵,昨日婚宴上,自己特地安排了他露脸。

李琮淡淡道:“他是摄政王的人。”

“什么?……老,老奴……”曲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琮抬眼看了看他,示意阿贡把他扶起来。

“不是你的错。”

阿贡也安抚道:“总管大人莫心惊,太子殿下其实早一个月便知道了,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如今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总管大人如果不心疼……”

“怎么会心疼?”曲芳一张脸煞白:“老奴当年跪在先皇后棺椁前,起誓终生伺候殿下。对老奴来说,莫说是徒弟,就是儿子,敢与殿下为敌,老奴也任殿下处置,不会有半分心疼。”

“殿下信你,你起来吧。”阿贡说着,强行把曲芳扶了起来。

“本宫还不知道你。”李琮的神情温和了几分:“夜色深了,你去处置吧。”

“是!”曲芳再次跪下行礼毕,这才站起身来,脚步微微踉跄着走了出去。

待曲芳离去,李琮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窗外夜色幽深,他看着外面的墨色里几点灯火,忽的声音清冷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还未等阿贡回话,却又道:“算了,你退下吧。”

……

天气晴好。

苏蔷乘坐的马车刚从宫城出来,随驾在马车旁的小清和小和便掩饰不住脸上的雀跃了。

苏蔷揉着眉头,不知道太子今早传来病重的消息,是不是跟昨日自己品酒时偷偷用毒针蘸过酒水有关。

她的确是想他死的。

他死了,自己才不用受太子妃这个身份桎梏。他死了,大弘才能变了天,朝局才能平稳。

可为什么听说他病了,自己隐约间却有几分烦闷呢。

是怜惜吗?

不对,昨日他因为辅国公府惨事开怀畅饮时,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想他死掉。

说起辅国公府。

苏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水光。沉思片刻,她忽的抬手打起了帘子。

“听说东风巷的梅花开了,你去前面问一下,我们可不可以绕路去东风巷。”

听到这话的小清忙屈膝一礼,快走几步去追前面的管事了。

东风巷。

那里有年年月月的暖风,有几代忠良的辅国公府。

……

第十章 东风巷中无东风

东宫负责陪着太子妃归宁的小管事有些愣神。无论是皇族还是百姓,哪一个女子成婚后不盼着归宁和父母团聚呢?昨晚曲大管事专门把他叫到身前,叮嘱务必走最宽的御街,以免马车颠簸。走最近的巷子,以免苏府和太子妃都心急。可今日刚一出来,太子妃便吵着要去看梅花了。

看就看吧,想起太子妃贴身婢女来询问的时候,规规矩矩的,说是看他的意思。小管事心里暖暖的,如今不把他们当奴才随意使唤的主子很少了。

况且太子妃出身名门世家,是一等一的闺秀,是绝对不会出了马车抛头露面的。

这样就好,回去后只当这件事不存在,连禀报都没有必要。

马车被小管事指引着拐到东风巷中。这巷子颇宽敞,两边种满了梅花树。此时花开正旺,一簇簇红梅枝下,多有游人观赏。

前面两辆马车并行错身,东宫的马车便停了一下。小管事伺候在马车前,轻声禀报道:“此处略拥堵些,殿下可以掀开车帘赏赏梅花了。”

马车内却没有什么动静。

到底是大家闺秀,虽然已经嫁人,还是这么守礼。

小管事心内琢磨着,忽的就听到马车前面打帘子的声音响起。太子妃苏蔷已经施施然从马车中跳了下来。

这个……

初春乍暖还寒,小管事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全冒出来了。

苏蔷今日穿着绯色垂地衫襦,肩披白锦帔子,双鬟望仙髻上一只凤钗轻轻颤动。明媚的脸上没有擦珠粉,却光鲜灼目。刚一下马车,便引得很多人朝这边偷偷张望。

婢女小和迅速上前,给苏蔷戴上一层云纱罩面。苏蔷倒似浑不在意,抬脚朝着梅花开的最旺处走去。

“快,跟上跟上!”反应过来的小管事忙吩咐侍卫随从。马车晃晃悠悠地,跟在苏蔷身后。

苏蔷站在原地定了定,才辨明方向,朝前走去。

她已经有一年不曾来过这里。去年梅花开的时候,她刚刚离开京城。这会儿回来,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沿着开满梅花的巷道,她像寻常赏花人那样边左右看看,边往前走去。跟在身旁的小清禁不住道:“去年梅花开的时候,小姐就说若不是老爷管束的严,真想来看。没想到今年便看得到了。”

尚书府嫡生的小姐,自小就是按着淑女行止教养起来的,除了女儿节和乞巧,恐怕都不能随意出现在街市之上。

苏蔷点了点头,指着前面行人稀疏处道:“那里人倒是很少,莫非花开的不好吗?”

说话间她已经快行几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的马车挤不过来,小管事在人群那一边急得直跺脚。

这下好了。

苏蔷心里吁了一口气。

她知道前面为什么行人稀疏,因为再走一条街,就是辅国公府。今日辅国公府办丧事,为未出阁的嫡女崔晚歌治丧。

就算没有丧事,寻常百姓也会规避开国公府,免得造成滋扰。

走不多久,便看到了前面红色梅花里夹杂的,稀疏的白色。

国公府门庭阔郎,门前两头石狮子,门口石柱上有先帝亲笔提写的“将门虎威”四字。

如今门庭悬着白帛,丈高的幡杆已经立起来,楮钱纸零零落落撒了一地。走的近了,她甚至能看到门口上贴着的“崔府治丧,闲人回避”字样。

国公府这些年不少办丧事,办的多了,甚至于下人们都能把流程说得头头是道。这个时候,他们该是已经请了天后庙的茶师傅来主事,后院空地处也应该起了白亭,开始扎彩制衣了。

崔晚歌的棺椁停在哪里呢?

人是昨日回来的,但是死讯却已经到家四五日了吧。灵堂应该早就搭好,供桌、焖灯和水果五谷应该都已经备好。只是这国公府里,比崔晚歌辈分低,可跪在灵前烧纸的,就只有她的弟弟崔晚彦了。

崔晚彦,如今也不过才九岁。

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长姐的遗容。

还是不要见吧。

那日她先是中了迷香,昏昏沉沉的从帐里逃出去,还没走多远,背心便是一凉。

混乱中她杀了多少人呢。若不是身体渐渐不听使唤,那劈向她肩膀的宽刃砍刀,她应该能躲开的。后来是腿,是腰,她几乎是被分尸而死。

“崔小姐若觉得冤屈,记得是朝廷不想你回去。”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之前,她听到这么一句。

朝廷吗?

她来之前,兵部已经奏明皇帝,若这次平叛有功,要为她请封女将军。她二十岁还未出阁,就是为了撑起辅国公府。

南地会说她是怎么死的呢?

不管南地那边给了什么样的借口掩饰她的死因,不管对她的尸身缝合遮掩得有多仔细,如果崔府的人细查,还是会起疑的。

只是,国公爷已经老了。

就算起疑,也不能做什么了。

他肯定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听了女儿的话,把女儿派去南地随大军平叛。她多骄傲啊,骄傲自己是看着兵法识字的,骄傲自己的阵法谋略连父亲都辩不过,骄傲自己入军营一年,已经可以率众凯旋而归。

她敌得过虎狼反贼,却敌不过人心险恶。

苏蔷看着眼前的白色,微闭了闭眼。身边的小清疑惑道:“太子妃不是要赏花吗?国公府在办丧事,莫要……”

莫要沾了晦气。

尚书府和国公府向来不和,小婢女却也说不出后半句话。

是啊,如今国公府已经没落,是晦气盈门了。朝廷已经忘记崔家数代打过多少江山、死过多少忠良。百姓已经忘了崔家数代护过多少城池,赈过几次粮灾。

国公府就凋零在这一片梅花开遍的东风巷里,就连如今唯一的子嗣,也都还被朝廷惦记着。

苏蔷转过身去,眼底一片冷光。

“走吧。”她说。

小清眼中虽然仍有疑惑,却忙应了声是,踮起脚尖看东宫的车驾被阻在了何处。

“咦,”她忽的道:“那边过来好多人,好像都不是赏花的。”

……

第十一章 他们记得

的确过来好多人。

这些人穿着粗布衣袍,肩挑手拎的,默不作声推开赏花的人群,朝这边走来。

因为人多又不怎么守礼,惹得四周穿戴华丽的赏花人一阵喧哗。

苏蔷和小清默默退到路边,看着这一群人走过去。

家有丧事,国公府的确会多请些人帮忙。但是这一群平头百姓,既不是庙里会招魂讲经的居士,又不是府里日常相熟的朋友亲属。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不会是来生事的吧。

苏蔷冷眼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国公府,为首的黑衣汉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石狮子旁,打了个躬对迎出来的门房道:“听说国公府今日为大小姐治丧,我等特来吊唁。”

黑衣汉子显然长途跋涉而来,额角冒着汗,脸上风尘仆仆。苏蔷不记得这人,显然门房也不记得。

裹了半身粗麻白衣的门房浅浅回了礼,问询道:“请问诸位可有名帖。”

“咱们没那东西!”黑衣汉子坦白道:“咱乡下人不懂那个,街市上帮写名帖的书生崽一份名帖要三文钱,咱也掏不起。”

国公府下人们向来不是捧高踩低之人,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既然老乡没有名帖,那么总要把居址名讳报给在下。在下好去屋里回禀家主。”

“咱们不进去!”那黑衣汉子道。

“就是!”他身边一个短衣戴着个灰皮帽猎户打扮的年轻人也帮腔道:“小姐尚未出阁便离世而去,我等都是粗狂男人,去灵堂上香也不合规矩。就把唁礼放下便走。”

原来肩挑手拎的这些,是唁礼吗?

苏蔷望着他们手里提着的,沉甸甸的物什,看不出是什么。

她记得自己曾随父亲去朝廷大员家里吊唁时的唁礼,一般就是挽联和装着点心瓜果的各式箱盒。

却不知这近百人都带的什么。

“老乡莫慌,”那门房道:“吊唁而不进家门,小人会被家主责怪的。无论如何,进去喝杯茶再走吧。”说着便侧起身子,做出相让的模样。

这一群人倒是铁了心不进去,又有心急的,干脆从后面挤到门房身前,把手里的唁礼往门房手里推。

门房拗不过,只好回身叫了管事的出来。苏蔷认得出,这位是辅国公府的二管事,姓宋。

宋管事听了门房禀报,倒是直接取了纸笔过来,温声道:“既然诸位乡亲不进去,那便允许小人记了礼案,好给家主一个交代。”

来吊唁的人明显松了口气,当前的一人往前几步,把石狮子旁放着的物什送到宋管事身后小厮手里道:“这是我们临溪村的,十斤鹅蛋十斤鸭蛋,五只乳鸽。”

“请问,这位小哥是我们家主的朋友吗?”宋管事问道。

“不敢不敢,”汉子受宠若惊道:“几年前京城春猎时,有贵人把狼赶进村子,咬死了好些牲口。大小姐一人一箭进村,把那野狼射杀。这事咱们可不能忘,唁礼微薄,还请不要嫌弃。”

又有人把怀里的物件小心奉上,哀声道:“去年小人上京告状,险些被那曹太岁的儿子打死。是小姐一鞭子把那人打翻在地,又亲自把小人送去京兆尹府。当日小人便对小姐说,若能活着回去,要送小姐小人家传雕刻的神兽。小人食言,如今送来,还望不弃。”

又有人上前把东西放下道:“这是俺们的,开春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新猎的虎皮,咱们不会做东西,就送了整皮来。”

虎皮是稀罕物,若好不容易猎得贩卖,可顶全家一年的伙食。这人却似全不在意这虎皮的价值,塞进小厮手里道:“俺家大儿跟着小姐在南境平叛,来信说被困在峡谷,幸得小姐连夜跋涉救了性命。却没想到小姐自己却回不来了……”说着便用衣袖拭泪,哭了起来。

这哭声感染了周遭众人,他们一边叙述着跟崔家小姐有何渊源,一边哀哭天不佑人竟然夺了小姐的性命。

这动静惊得国公府内又出来了些人相劝,好一会儿才止住。眼看众人的唁礼已经送进去,为首的汉子忽的带众人退后一步。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哀哭或诉说,随着汉子的脚步后退一步。

“跪!”汉子大喝一声,当场跪了下去。

呼呼啦啦,近百人众在长街跪了一地,惊得赏梅的人纷纷停下张望。

“送崔小姐!”他们异口同声道,同时额头贴地,很久才直起身来。

崔府的人也已经跪在对面,同样以跪礼以谢来客。

站在一棵梅花树下的苏蔷别过头去,眼眶湿润。

或许朝廷忘记了崔家做过什么,还好百姓们没有忘。为着这样的百姓,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姐……”她身后的小清已经泪流满面,连太子妃都忘了叫。“没想到崔小姐是这么好的人,真是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

苏蔷眼底一片冷色。

可是天有公道,崔晚歌死了,却以苏蔷的身份活了下来。只要她能再获自由,她这个崔家女儿,便能再次回到崔府,保护弟弟、照顾父亲。

那日她在剧痛中昏死后不久,却见头顶床盖华丽,自己躺在一张罗汉床上。周围的丫头婆子看她醒来,忙出去呼唤老爷进来。

进来的老爷却不是辅国公,而是吏部尚书苏亦铭。

她迷惑地问:“我怎么在这里?麻烦苏大人送我回府。”话刚说完,苏亦铭便又奔出去请了大夫进来。

她过了两天才弄明白,原来苏府的小姐不想嫁给太子,不惜自缢。她在南境拼杀时曾心心念念想要回京,如今回来,却是占了别人的身子。

她也不想嫁给太子。正纠结如何拒绝这门婚事,没想到苏亦铭已经塞了毒药到她手里。

“为父不为难女儿,你若能杀了太子,便可回苏府来。”

她重生后有很多事要做,却没想到这第一件,竟然便是刺杀当朝太子。

太子因嫡子身份得以入主东宫,这些年来做出的人神共愤之事何止一两件。她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阵阵梅花香气入鼻,苏蔷已经听到东宫管事吆喝着车马越来越近的声音。

“回府吧。”她深深看了一眼辅国公府,转过身去。

第十二章 归宁

霁月街靠近苏府的数十丈街面上,仍然装饰着前日婚礼时的红彩绿植、挂着织锦红灯,一派喜气洋洋。

东宫的马车直接行到了正门处,那里早守候着苏府的家主仆从。见苏蔷下车,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苏家世代为官,且每一个都能安然归老,没有因牵涉贪腐或渎职被朝廷查办的。到这一代,苏亦铭更是官居吏部尚书,为正三品,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等事务,地位显赫。

苏府长女苏蔷、长子苏锦是正妻魏氏生养,次女苏薇是姨娘林氏所生。苏锦年十七,读书勤勉。苏薇年十五,也已经到了该选婿的时候。如今苏蔷嫁入东宫,即便苏薇是庶女,也身价倍增了。

苏蔷抬步疾行,把苏亦铭和魏氏扶起来,这才点头叫其他人起来、不必多礼。魏氏今日特意穿了新衣,一双慈目上下把苏蔷看了好几遍,似乎唯恐她在东宫受了委屈。

“宫里的饭虽好,到底吃不习惯吧。”等到了里屋,魏氏牵着苏蔷的手,关切道。

苏蔷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

她的母亲早已亡故,父亲虽然交代下人照顾她饮食起居,但到底不曾给予慈母般的关怀照料。

“还好。”苏蔷柔和道,眼神避开魏氏的探询。

林氏和其余家人说不上话,只有苏薇忽的问道:“长姐归宁,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苏蔷朝她看过去,小小年纪,眼中的讥讽之意倒是藏不住了。

苏蔷心中微沉,似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擦过层层痛楚。

她明白过来,那是真正的苏蔷的记忆。

她的这个妹妹,倒不是恶人,不过是心比天高,愤恨自己不是嫡女罢了。因为此,又因为苏蔷是个软弱好欺的,故而言语间颇为不敬。魏氏宽宥,不曾对她苛责,故而她更加得寸进尺。

当日东宫的聘礼刚到,她就缠着嫡母,要了几匹绸缎制衣。

“太子殿下身体不好,轻易是不出皇城的。”魏氏替苏蔷答道:“今日一早,东宫传信过来,说太子感染风寒,更加不能出来受冷了。”

苏蔷微笑点头,竭力维持淑女仪态。

“蔷妹一切安好即可,太子光临,反而让大家拘谨。”站在苏亦铭身旁的苏锦道。

众人点头附和。

苏蔷朝苏锦看过去,她身体里那个苏蔷的记忆里,这是一位喜欢读书以至于跟家人疏于亲密的兄长。如今为妹妹说上这一句,倒是少见。

苏蔷还未答话,便听到苏亦铭道:“蔷儿刚回来,你们不要缠着她问东问西。锦儿还有功课,薇儿还有女工,这便都散了吧。”

众人明白这是苏亦铭要单独跟女儿叙话了,便都告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魏氏扭头看了苏蔷一眼,似有满腹的话还没有说。

“父亲大人有话请讲。”婢女关了帘子出去,屋内仅剩他们两人后,苏蔷屈膝一礼道。

“太子病了,是不是因为你……”这话显然藏在苏亦铭心中一个早上了,此时问出来,连胡须都是抖的。

“不是。”苏蔷坦然道:“女儿还没有得手。”

回来的路上她也想了想,若是中了她昨晚放在酒盏里的毒,该不会只是风寒这么简单。

太子这人不怎么样,运气倒是很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都没有中她布下的毒。或许就不该这么麻烦,直接一刀子捅了更痛快些。

苏亦铭眼中露出一丝失望,却又道:“罢了,为父也觉得这样不妥。”

“如何不妥?”苏蔷道。她奇怪苏亦铭怎么突然转变了想法,大弘朝想让太子死的人成千上万,如今苏亦铭既想辅佐摄政王,又有机会动手,怎么会轻易放弃。

“为父只是觉得,你是个娇弱的女儿家,为父不该让你涉险。”苏亦铭目光沉沉,脸上却有些关切。

“父亲明明知道,若不是盼着太子死掉我好恢复自由,女儿是不会嫁的。”苏蔷眉头微蹙道。

苏亦铭神情微怔。

他这个女儿,最近颇有些奇怪。

一向乖巧听话的她先是做出自戕的举动,等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说宁死不嫁太子。他试探着让她去刺杀太子,竟然便毫不犹豫答应了。

苏亦铭看着他这个女儿,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魔怔了。

不过眼下女儿地位尊崇,他还是要好好解释。

“为父私下探查过太子殿下的身体,听太医讲,就算调养得当,也活不到二十岁了。”说着痛惜般摇了摇头,“只是要委屈女儿了。当初父亲没有为你推掉婚事,实属不该。”

初嫁而丈夫亡故,就算恢复自由身,苏蔷也会被扣上克夫不祥的帽子,成为京城的禁忌。

不过苏蔷不在乎这个。她在乎的是:如今边境不稳、皇帝陛下因为重疾随时可能殡天。若现在的太子承继大统,按他这些年贪生怕死又唯恐打仗的性子,那么要不了多久,南夷可能反叛,被赶到天山以北的突厥也可能破界卷土而来。到时候,他死或不死已经没有意义了。

至于苏亦铭有没有真心觉得她嫁得委屈不知道,她只知道就算苏亦铭没有让她刺杀太子,也少不了会从她这里探听太子的动向消息。从太后挑了苏家的女儿嫁入东宫那一天起,苏亦铭就把心思用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不惜谋逆刺杀,也不想皇位落在太子手里。

苏蔷眼底一片冰凉。

“若女儿行事成功,可能牵连到尚书府吗?”她思索片刻,淡淡道。

“那……那倒不会。”苏亦铭神情惊讶道:“为父给你的药,是专门让太子病发的,轻易查不出源头。”

“这样啊,”苏蔷神情淡淡的,“那些已经没有了。”

新婚之夜她把那药下在酒里,太子没有喝。

“那便罢了吧。”言语间虽然有些遗憾,苏亦铭还是劝说道。

苏蔷退后一步,“若女儿行事成功,还望父亲大人救女儿一命。”她说着便跪了下来,在苏亦铭惊诧的目光中磕了一个头。

无论如何,她想顺利脱身,还是需要尚书府的帮助。

“蔷儿这是做什么?你是我的女儿,为父当然会救。”苏亦铭说着,把地上的苏蔷扶了起来。

苏蔷抿嘴笑了,似放下了心中一颗巨石。她微微屈膝道:“那么如果父亲大人没有别的事,女儿想随处走走,去母亲那里问安了。”

第十三章 心悦之人

苏蔷刚从里屋出来,小清、小和两个丫头便迎了上来。

“夫人请殿下去暖阁叙话。”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两个婢女脸上都有了些活泼的气息。

东宫一起随驾前来的侍卫随从都被安排在了抱厦休息。苏府下人不多,此时忙做一团,院子里倒是冷清了起来。

她重生后在这个家里也不过待了几天便嫁人了,故而如果让她独自走去暖阁,恐怕还是会迷路的。

“这就去吧。”她应声道。

苏府倒是不大,两个婢女陪在她身旁,没多久便走到暖阁。

魏氏正坐在八角椅上吃茶,旁边静静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使唤婆子。见苏蔷进来,她屏退了其他人,又一次握住她的手。

“蔷儿,”细细描画的小山眉下,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似乎要垂下泪来,“你还好吧。”

苏蔷随着她坐下来,不太明白魏氏这话里带着的担忧是来自哪里。

“女儿一切都好,母亲不是都看着嘛。”

不会是因为太子没有跟来,觉得自己在东宫被冷落了吧。向来的确是新婚夫妇一同归宁,但是夫婿因事不能回的也不少见。

魏氏朝左右看了看,握住苏蔷的手使劲儿攥攥,紧张道:“你父亲交代你的那些,可莫要做。”

原来魏氏知道了苏亦铭的计划,怪不得她吓成这般。

苏蔷抿嘴笑了,抬手给魏氏的杯子里添了茶,柔和道:“放心吧,父亲没要我做什么。”

魏氏的胸口浅浅起伏,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苏蔷捧了茶盏奉上,道:“母亲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魏氏接过苏蔷手里的茶盏,却并没有喝,而是又放在桌案上,这才道:“母亲知道你一直心悦的是摄政王殿下,可是太子毕竟是国之储君。虽然眼下摄政王看起来棋高一着,但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只要太子顺利登基,你就是皇后了。夫妻最重要的是同心……”

苏蔷手里的茶壶抖了抖,险些掉在桌案上。

苏蔷心悦的是摄政王殿下?

魏氏说,苏蔷心悦摄政王?

难怪太子看到她和摄政王在一起说话,发神经说要把她裹了送去摄政王府。

只是,这事该是闺中秘闻,苏蔷大门不出的,魏氏可能知道,太子怎么就知道了。既然知道,怎么还娶了她。

苏蔷以手扶额,顿时明白了当初苦主自缢的原因。

心悦之人不能嫁,要嫁给他的弟弟。纵使这人地位尊崇,也终不是良人吧。不知怎么,她忽的有些心疼这个姑娘。

崔晚歌没有尝过男女相爱的滋味,不过戏文里倒是写过很多。这个苏家的女儿,原来跟戏文里那样的忠贞烈女别无二致。

可惜自己重生为人,借了她的身子,还是嫁给太子了。

“蔷儿,”魏氏的手抚上苏蔷的鬓角,“你懂娘的意思吗?”

“唔,”苏蔷回过神来,“母亲放心,女儿都依你。”

魏氏的眉头这才舒展开,又帮苏蔷扶正了头上的步摇,这才站起身道:“娘去厨房安排几样你喜欢的菜,你去歇一歇吧。”

魏氏刚走,厚重的门帘又被打起,苏薇探头探脑看向里面道:“长姐在这里呢!妹子一通好找。”

又一次看到她这个妹妹,苏蔷忽的想起很多事来。

其实太子和苏蔷的婚书早就拟定,苏蔷也没有那么轻易便赴死而去。只是在那一日,她正漫不经心检点嫁礼,她的妹妹苏薇进来了。

“长姐你知道吗?”和苏蔷五分相像的小脸明媚中又有几分羞涩。苏薇大步走进来,依着红檀木箱子坐下来道:“今日皇后娘娘差人过来了。”

“是吗?”苏蔷淡淡地回应着,把一支红石榴簪花拿起来,归置到箱子里去。

“你猜皇后娘娘派来的内侍说什么?”苏薇丝毫不关心自己姐姐的情绪,自顾自道。

苏蔷薇笑着摇头,等苏薇说下去。

苏薇却几分羞赧地拿帕子掩住面目,过了一会儿才放下来道:“听说,是要提一提摄政王的婚事了。”

摄政王年届三十而未婚娶,早就成了京中一大奇事。

有人说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征战,耽误了人生大事。也有人说摄政王早有意中人,只是那女子年龄尚小,摄政王在等她长大。不过更多的人,说摄政王早些年发过誓言,除非彻底驱除多次进犯北境的金人,否则绝不婚娶。

苏蔷听苏薇这么说,原本波澜不惊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怎么说?”她抬头问道。

“哎呀讨厌!”苏薇脸上飞起一片云霞,眼珠咕噜噜转着,娇嗔道:“没想到中秋才见过一面,皇后娘娘就替摄政王相了相人。这不,长姐一出门,可能妹子我也待不久了。”

这意思,宫里内侍是要提点苏家,皇后娘娘看中了苏薇,准备迎娶为摄政王妃了?

怎么可能。

苏蔷先是不信的。

且不说摄政王李璋愿不愿意,皇族看中嫡庶之别,苏薇的身份,嫁给京城普通的世子都算高攀。嫁给摄政王……

可是苏薇继续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母亲说了,可能是做侧妃吧。毕竟是有空置正妃之位,先迎娶侧妃的先例的。”

原来是这样。

苏蔷的脸忽然煞白一片。

看苏蔷不说话,苏薇顿了顿又道:“长姐,你和摄政王的事,已经过去了。就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后面的记忆,便是苏蔷从嫁礼里挑出一匹蓝色的缎面,挂在了屋梁上。

或许她狠心赴死,不仅因为自己所嫁非人,还因为自己的妹妹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从此抬头低头,无数个相逢团聚的日子,她都要忍受妹妹喋喋不休讲述她的家事。

而自己,只能忍着。

关键是这个妹妹,是知道自己心事的。却为了荣华富贵,不惜插刀。

如今的苏蔷在心中叹了口气,看着苏薇又一次脸含羞涩地走过来。

“怎么?”苏蔷道:“妹妹不在房间做女工,寻我做什么?”

许是这语气过于生硬,苏薇神情微怔,缓了缓才道:“妹妹想求姐姐一件事。”

……

第十四章 求你一件事儿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以为全世界都该帮她,轻轻松松便能求人办事。很显然苏薇便是这种人。

此时她已经迈步进来,端端正正坐在苏蔷对面,手里的帕子搁在案子上,一双妙目含着笑意。

依照以往苏蔷的性情,看到妹妹这样,恐怕早就添上茶水,等她讨要东西了。即便对方要的是自己珍而重之的宝物,也会忍不住送了出去。

真不知道这是善良,还是呆傻。

如今的苏蔷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在唇边嗅了嗅茶香,慢悠悠又放下,才淡淡道:“妹妹有什么事,尽管说来我听听。”

“长姐可一定要帮忙啊。”苏薇的眼睛眨呀眨,努力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惜她对面坐着的人并不吃这一套。

崔晚歌没有什么闺中密友,从十二岁起,便随着父亲在军营厮混了。敌人不会吃卖萌这一套,毕竟会卖萌的小兔,是最早被狼吃掉的。

“你先说。”苏薇对面的女子以手扶额,有些慵懒道。

苏薇红着脸笑了笑,说道:“那日以后长姐病重,有个事妹妹忘记问了。”

苏蔷睥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那日,便是苏薇告诉苏蔷自己要成为摄政王侧妃的日子吧。而所谓病重,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苏府上下瞒的很好,就连苏薇,也不知道苏蔷是自缢了。

“就是,就是……”苏薇支支吾吾道:“长姐知道摄政王喜欢什么吗?喜欢女子什么样的妆容?什么颜色的衣服?喜欢聊些什么?过几天女儿节,和微郡主邀请我参加摄政王府晚宴。到时候妹妹我好知道见他说什么话。”

真是过分啊。

夺走了姐姐喜欢的心上人,还跟姐姐讨要对方的爱好。

我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

苏蔷差点就这么说了。

但是忽的想起真正的苏蔷很可能跟摄政王两情相悦,连摄政王喝水时哪只手拿杯子都知道。那么,该怎么答呢。

苏蔷咂了一口茶,看着苏薇的脸,等那张脸上明亮的眼睛锁住自己的口唇,才淡淡道:“喜欢——我这样的。”

说完这句话,她几分玩味地看着苏薇渐渐发白的脸,慢悠悠站了起来。

“怎么,不满意长姐的回答?”

她的手伸出去,在苏薇呆若木鸡的脸前晃了晃:“不怕告诉你,如今我已经嫁给太子,摄政王的事已经翻篇了。”

她说着捏住苏薇滑腻的脸揉了揉道:“所以,你少拿他的事你的事恶心我。不然……”苏蔷的手划过苏薇的面孔,落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姐姐我就动用宫中私刑,把你丢到金水河里去。”

苏薇的脸抽了抽,一双眼睛里盈满了不解、气恼和恐惧。这是她没有见过的长姐,这个长姐不再什么都让这她,这个长姐身上,有类似死亡的气息蔓延。

苏蔷低头看着她,等她脸上的神色几乎扭曲,才松开手,掸灰般抚了抚身上的衣裙,抬脚走了出去。

真是的。

已经得了便宜,还没事拿把小刀扎扎人。你真当我是你姐了?这苏府没人教训你,不如让你尝尝辅国公府的手段。

教训过苏薇,苏蔷闻着这苏府的空气都是清澈的了。

用午饭的时候,坐在下首的苏薇不住地拿眼睛偷瞄苏蔷。苏蔷伸手拿一快糕饼,都能吓得她一哆嗦。

这就对了,她不是真正的苏蔷,没必要惯着这个妹妹。

饭后不久,陪同来的东宫小管事便暗示到了回宫的时辰。苏府众人自然不敢强留,依依不舍话别了许久,便送苏蔷到府门口。

回宫的路上,苏蔷特意唤了婢女小清和自己同乘马车。

小清脸上还带着回到苏府的兴奋雀跃,帮苏蔷安置好手炉,围上暖被,便乖巧地坐在一边。

“小清,”苏蔷取了闲置的手炉递给她道:“前些日子我病了后,有很多事情忘记了。你记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认识摄政王的?”

小清刚刚接过去的手炉差点掉在地上,闻言略犹豫道:“小姐病了的事,老爷是绝对不让谈论的。那日一出事,知道的人就被送到百里以外的庄子去了。因为我和小和是之前宫里同意做陪嫁的,才没有送出去。”

苏蔷点头笑道:“我是问摄政王,又没有提起病了的事,你怕什么。”

小清这才放松了些,想了想道:“小姐第一次见摄政王,该是昌平十年秋猎的时候。因为奴婢会些拳脚、也会骑马,老爷便让奴婢跟着小姐。”

昌平十年啊,苏蔷的头微微抵在马车华丽的内饰上,随着车行慢慢摇晃。

那一年,崔晚歌也在猎场。

说是秋猎,其实皇族这几年颇懂休养生息之道,只是讨个打猎的名头,权贵们聚上一聚罢了。每年秋猎,不光皇子公主们会在,显赫士族之家的公子小姐也都会收到请柬。大家在京城以北百里处搭帐露营,白日里赛马戏耍打猎,夜间便燃起篝火弹唱助兴。以前皇帝陛下身体好时,偶尔也会出席。

崔晚歌那次陪着父亲,是真真正正打了一次猎。她那时候不认识苏蔷,也不知道苏蔷经历了什么。

或许猎场归来,她就对摄政王暗动芳心了吧。算起来,苏蔷今年十六岁。那么昌平十年的时候,她才十二岁。

“你说,”她身子前倾,一双眼睛里含着明媚的笑道:“摄政王他喜不喜欢……额,我?”

这话吓得对面的小清一个哆嗦,掩住嘴道:“小姐可莫要乱说了,咱们已经进了皇城,再不久,就到东宫了。”

苏蔷哈哈笑起来:“怕什么,外面听不到的。”

对面的小清憋红了一张脸道:“奴婢别的不清楚,不过小姐肯定记得,大前年摄政王从北地回来,送了一支雪莲到咱们府里,说是赠给大小姐。小姐你一到冬天就咳嗽,那一年因为这雪莲,算是彻底除了病根。”

果然是两情相悦啊。

靠在马车上的女子揉了揉额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所以摄政王那日的关心,原来是真心实意的啊。

真是一对可怜人。

她的手在小几案上拍了拍。

罢了,以后还是要避开见面。毕竟自己对男女之事向来不在行。

“殿下,”马车忽的停下来,小管事靠近车窗道:“咱们到了。殿下是先回寝殿休息,还是去探望太子殿下?”

……

第十五章 她的死因

听小管事这么一说,苏蔷才想起太子正病着呢。而作为他的新婚妻子,自己该去探望才是。

“太子殿下不在寝宫吗?”她从马车上下来,问道。

说起来,太子这两日就没有住过寝宫。这倒省得他们夜里相处艰难了。

“回禀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病了的时候,一般是在东暖阁养着。听太医说,那边地气好,空气也宜人些。且因为暖阁外养着梅花,正是开放季节,景致也很好。”

小管事一边答着,一边在心里寻思太子妃今日归宁已经舟车劳顿,若此时不休息便去探望太子,该是东宫美谈一件。

寻思间,苏蔷已经由婢女伺候着裹好了披风,淡淡道:“既然是养病,便不该多有人打扰。本宫就回寝宫吧。”

小管事一张笑脸抖了抖,艰难地张了张嘴,然而却只好应了声是。

刚才可是有人给他报了信,今日一传出太子身体不适的消息,宫里宫外送名帖请求探望的可是排成了队,这里面甚至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小姐。

太子如今只是娶了太子妃,空置的侧妃位,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呢。她们平日里不好表示,可太子只要一有个风寒不适的,那送来的药材和香囊就能堆满库房。

与之相比,自家主子也太不把太子殿下当回事了吧。

苏蔷心里倒没有理会小管事会怎么想。她今日先见了辅国公府的冷清凄惨,再见了尚书府内的一团喜庆,觉得比上阵杀敌都让人疲累。太子病了自有太医守着,她又不懂医理。

就算懂,她还想着杀了他呢,怎会施救?

……

太子李琮正坐在东暖阁被药炉熏香围着的蒲团上。一只手随意翻开一本古书,一只手支在蒲团边缘,身子歪斜慵懒的样子,似乎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了。

暗卫阿贡正垂首站在不远处,一件一件禀报今日要事。

“和微郡主从南地回来了,郑家派了百名护卫护送。一进京,那些护卫就交给了南城府衙安置。说是以后就留在京城,不回去了。”

和微郡主郑夙微,是东南境海岛郑氏嫡女。十年前郑氏归顺大弘,为表诚意,送了年仅七岁的郑夙微来京伺候太后。太后是个有手段的,为稳住郑氏内不服大弘管束的一派,跟皇帝商量着让皇帝收了郑夙微作养女,封号和微郡主。

李琮脸上神色不变,手指翻过一页书,神色沉沉。

“国子监祭酒长时间悬置,摄政王给陛下拟了个名单。宫里的意思是:陛下要太子殿下和摄政王一起定夺,这件事他就不过问了。”

原国子监祭酒孙铛,半年前被御史台弹劾曾与三年前参与科举舞弊,查实后被皇帝陛下革职赐死。自此国子监祭酒之位一直空缺,渐渐影响到今年春闱。如今再过半月就是礼部试士,再不定下来合适的人选,便成了笑话了。

这消息还没有送到东宫,暗卫却已经先知道了。李琮抬了抬眼,没有夸半句,只点了点头。

阿贡继续道:“殿下婚宴上那些刺客已经查到了些眉目,不过已经死无对证……”

李琮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划过黑色的字迹,冷然道:“死无对证有什么打紧?别人都闯到你们眼前了,本宫死了也便死了,你们的脸还要不要?”

阿贡的脸白了白,闷声应了声是。

李琮又道:“也怪本宫,前一日你们便查出那些人有问题,本宫一定要涉险,没让你们动。”

阿贡的神色恢复了几分,恳切道:“殿下甘愿做诱饵,不惜在大婚的日子里让属下剿灭刺客。是属下无能……”

“啪”的一声书页被合上,李琮抬手揉了揉额头,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这话截断了阿贡自责的絮叨,他嘴角抽了抽,略迟疑道:“还有一件小事,不知道当不当得说。”

李琮抬眼看他,被白玉冠束紧的长发散落肩头,他蹙眉道:“别啰嗦。”

“是这样的,守着辅国公府的兄弟们报称,今日太子妃殿下归宁,特意绕道去了东风巷一趟。”

“她去那里做什么?”李琮眼中有了一丝不解。

“说是去赏梅,不过跟着的兄弟仔细打量,太子妃倒像是要到国公府门口看一看。”

李琮拨开面前燃着药草的炉火,站起来踱了几步。白色圆领袍的下摆划过地榻,上面镶嵌的珠坠响起沉闷的叮咚声。

似过了许久,李琮转过身来,神情认真道:“她以前认识崔小姐吗?”

阿贡摇头道:“她们倒是曾有过交集,但是尚书府和国公府向来不和,故而私下里是不认识的。”

李琮凝目看了看窗外刚刚绽开花苞的梅花,声音冷冷清清道:“说起这个,随崔小姐回来的必然还有给兵部的奏报。他们怎么说的?”

果然还是忍不住要关心这件事。阿贡在心里叹了口气,把打听到的消息奉上:“副将魏槐林在呈报上说,抚军女将崔晚歌误入南夷人布下的猎虎陷阱,被井下刀斧所伤不治。”

误入陷阱。

这话也只有兵部那些打不动仗的老残废会信吧。

李琮目光沉沉。

她那样的女子,会莽撞地掉到陷阱里去吗。

“给你这个!”那一年秋猎,她持缰停在他身边,丢过来一把匕首:“那边几个混蛋惊了狼群,说不定会跑到这里来。你闲逛可以,别送了命。”

她无视他身上代表皇子身份的锦衣华服,大大咧咧便把那匕首丢了过来。他想告诉她自己有人保护的,只是他嫌烦闷,把那些人赶走了。如今猎场出了事,恐怕那些侍卫立刻就会围上来。

可只是一眨眼间,她便已经拍马而去,朝着狼群惊散的方向。青色的衣裙衬得身姿更加飒爽,后背上的箭筒和银弓一颠一颠的,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吧。

十六岁独自猎狼的女孩子,会在二十岁被朝廷特批随军征战时掉入陷阱死掉吗?

李琮的手指甲嵌入手心,滴落鲜血在地板上而浑然不知。

“殿下,你……”阿贡看着他的神色欲言又止。

“去查。”李琮忽的回过头来,“查她是怎么死的!查是谁下的毒手!无论是谁,本宫要他死一百次!”

……

第十六章 定个人,要个人

隔天是个好日子。

初春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得整个东宫的琉璃瓦都似上了新彩釉,在湛蓝的天空下散发着灼目的光。

一大早,宫里的宣旨太监便在东宫宣下皇帝陛下的口谕。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摄政王李璋便带着几人前来拜见。

来的真快,倒是一点也不掩饰内心的急迫。谁都知道国子监祭酒虽然官职不高,但是由于负责官员考课,每次新科都能拉拢一群年轻有为的新官员。这些官员日后倘若升迁,更容易视祭酒大人为官场伯乐。这么一来,每一任国子监祭酒,都在朝堂举足轻重。

曲芳一边腹诽,一边亲自把他们让进会客的章华殿,着人去东暖阁请太子过来。

如今皇帝陛下虽然拟旨令李璋监国摄政,但毕竟李琮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故而两人仍以兄弟相称,表面上是和和气气的。

“听说王兄来,特地去沐浴更衣,故而来晚了。”李琮到时,李璋已经喝了一整壶的茶。桌子上但凡是盐渍的茶点,已经被他吃掉一半。

李璋抬眼看去,李琮脸上虽带着病容,眼神倒是明亮。头发整整齐齐挽在冠中,看不出一点水渍。

说是沐浴更衣,无非是晾着他吧。

“太子真是拿为兄取笑了,为兄又不是庙里的菩萨,沐浴更衣做什么?”他说着站起来,迎着太子共同坐在议事的地榻上。

“这是名册。”李璋摊开一张淡黄色的纸笺在李琮面前,没有再费心寒暄。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名字,其中两个,被御笔亲批,画了个圈。

“太子觉得哪个更好些?”李璋神色认真,声音不大,似乎怕被人听了去。

李琮低头看了,被圈住的名字,一个是王沛,一个是朱学臣。

王沛是现下国子监司业,曾为被抄家赐死的国子监祭酒孙铛做副手,做过五年监丞,算是李琮熟识的人。这半年来,王沛其实相当于兼着祭酒的职务,国子监才运行良好。若论人品学识,他当得起。

而朱学臣……

李琮抬眼看了看李璋:“这人是陛下选的?”

“有问题吗?”李璋神色自然地询问道:“是我看他不错,特意举荐的。”

李琮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那页纸笺,蹙眉道:“不过是个小小的书簿,怎地就被王兄看上了?”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檀香弥漫,带着几分疏离和警惕。

“的确是个主簿,”李璋咂了口茶,脸上颇有几分赏识:“且是做了十年主簿却没有半次升迁的。不过我听说,他律法术法卓绝,就连大理寺丞,都曾找他请教问题。父皇显然也知道他,这才把他当做备选。”

“找他请教问题?”李琮嘲讽道:“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会?而且我听说,这个人喜欢流连烟花酒楼,日常就是写些酸诗。”

李璋抬手拢了拢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哈哈笑道:“太子觉得他德不配位,那便刨除他这个选项便好。王沛如何?看太子的意思,对他没有意见吧?”

“别,”李琮作势咳嗽了几声,身子往后斜了斜,靠在松软的枕靠上,淡淡道:“如今是王兄监国理政,不能因为我的几句胡言乱语便坏了王兄安排。到底选谁,还是王兄定吧。”

“哪里?”李璋推辞道:“父皇让你我二人一起定夺,还不是叫你择选吗?毕竟这国子监祭酒,可是有为太子讲经之责的。若你不喜欢,为兄奏明父皇,再换人便是。”

李琮轻抿茶水,默不作声。

二人在这沉默中品了会儿茶,李琮才淡淡道:“既然父皇让从这两人中择选,那便王沛吧。”

李璋闻言把杯盏放下,点点头,把那写着名字的纸笺珍而重之地又收起来,放在袖袋之中。

“对了,还有一件小事。”等收好纸笺,李璋似漫不经心道。

李琮低头吹散杯中漂浮的茶叶,等李璋继续说。

“尚衣局那边出了点状况,求到我那里。正巧我今日要过来,便带着他们一起来了。太子若不嫌叨扰,可把他们唤进来。”

尚衣局掌宫廷冕服,如今的长官姓郭,是个谨小慎微事事劳心的人。

“王兄摄政监国,竟然连尚衣局的琐事都要挂心了。”李琮揶揄道,眉心一抹嘲讽划过。

李璋打着哈哈,伺候的内侍已经唤了郭奉御进来。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太子,但是从郭奉御的神色看,若不是山穷水尽,绝对不敢来东宫转一圈的。

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是个嗜杀的。随便个下人若有半点违逆,便要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他郭氏虽是个正五品奉御,但要他个人命甚至不用上报皇帝。

郭奉御怀里抱着个三尺宽的樟木红漆盒,规规矩矩跪下来行礼。

“你要请求太子什么事,尽管说说。”李璋示意他站起来,面色温和。

郭奉御却不敢站,垂首道:“今年开春,宫里整备库房,发现当年陛下登基大典时穿的一件吉服破了。因这事,看护库房的管事已经被杖杀。但是吉服不能不修……”

“敢情你觉得我这个太子有点闲,要教本宫做针线活吗?”李琮打断郭奉御的话,冷冰冰丢出这么一句。郭奉御只觉得冷飕飕如匕首过耳,咚的一声脑袋磕在地面上。

“小人万万不敢,请太子殿下息怒啊……”说到此处,声音里竟然有了哭音,再也不敢说出诉求了。

李琮斜睃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好了好了,”李璋厉声道:“几句话就说明白的事,你吞吞吐吐做什么?”说着转头看向李琮,“只因为当年绣制礼服的金银跳丝技法已经失传,这才求到你东宫来了。”

李琮抬眼看了看李璋,闷声道:“我这东宫里要是谁会这个,王兄一句话要到尚衣局服侍便是,整这些弯弯绕绕的做什么?”

“这个……”李璋明亮的眸子一时间有些失神,好在郭奉御总算灵魂归体,跪在地上道:“不瞒殿下,那懂得金银跳丝技法的,眼下整个京城,就只有如今的太子妃殿下了。”

……

第十七章 殿下没心情

太子妃殿下。

原来这么一唱一和的,在这里等着他呢。

急慌慌来议国子监祭酒的事,临了了,才露出真正的居心。

就这么惦记吗?这才嫁过来几天而已。既然这么惦记,当初怎么不拼死护着她,不让她嫁过来呢。

是了,指望她刺杀自己呢。

既把人家当枪使,又心心念念忘不了,何必呢。

李琮几乎就要哑然失笑了。

他把杯盏放在桌案上,在果盘里挑拣了一片蜜饯细细在嘴里咀嚼了,才淡淡问道:“既然这种技艺已经失传,太子妃怎么懂的?”

郭奉御抬起头,脸上摊着逃离生天的庆幸,恭维道:“小人也是听说,去年乞巧节后京中贵女比拼刺绣手艺,有人拿了太子妃殿下亲绣的一张帕子,赢了头名。那帕子上的鸳鸯,正用的金银跳线技艺,栩栩如生。小人不敢逾越,绝不敢让太子妃殿下屈尊为尚衣局刺绣。只请太子妃殿下透漏要领,不吝赐教。”说着又以额头触地,战战兢兢中露出些希望来。

礼服破损,几乎是欺君之罪。他这个奉御还没有被革职查办,都是因为如今摄政王监国理政,事情还没有捅到皇帝陛下那里去。正在他觉得人头不保的时候,打听到如今的太子妃殿下就会这门手艺。他不敢来求太子,跑到摄政王府里去求,没想到也是运气好,摄政王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亲自带着他过来。

郭奉御心里,满满的都是庆幸。

若太子妃肯指点一二,无异于他的再生父母。

“原来是这样。”李琮明亮的眼睛看过来,微微一笑。郭奉御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半拍。

都说太子长得酷似先皇后,可笑起来的时候,还真是更像陛下多一些。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面前坐着的是皇帝陛下了。

只是这病容,似比皇帝的病还要重些。

“曲芳,”李琮唤了一声,“去请太子妃过来。就说——”他顿了顿道:“就说摄政王这里有件要事请她来帮忙。”

“是。”曲芳点头垂手退出去,一路步履匆匆去请太子妃。太子妃寝殿里没有太多人服侍,想必都被她遣去别处了。

“请我?”隔着海棠色的串珠帘子,苏蔷疑惑道:“请我做什么?”

她刚遣走了小清小和,把匣子里早先藏好的小匕首拿出来细细打磨。听到曲芳在外面说太子相邀,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太子是个性子冷的,夜里连寝宫都不回,怎么会主动邀她呢。

曲芳在门外略踌躇了一刻,还是决定直言相告。

“摄政王带了尚衣局的人来,说是请教殿下您的金银跳丝刺绣技法?”

“金银跳什么?”下意识地,苏蔷这么问了一声。

她懂什么金银跳什么刺绣技法啊,她压根就没有学过女工。她倒是懂金刀银刀哪种刀入肉快些。

事实上,都比不过铁刀。

“金银跳丝,”虽然有些意外,曲芳还是老老实实解答道:“听闻去年乞巧后,太子妃殿下的一张绣鸳鸯帕子就是用的这个技法。”

苏蔷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下,并不记得有这个帕子。

看来苦主也不是什么记忆都给了她,或许只有手里拿根针,才能想起来?可是万一想不起来,岂不是闹了笑话了。

苏蔷歪了歪脑袋。

还有这个摄政王,没事瞎折腾什么?难道还以为她旧情难忘,能多见一面是一面吗?

思量了这些,她对着帘外淡淡道:“请大管事回禀太子殿下和摄政王殿下,就说本宫去不了。”

去不了啊。

曲芳心中没有遗憾,竟然有几分欢快。

他虽然是个无根之人,也觉得自己家太子妃长得如此漂亮,不益多接触外人。万一太子吃醋了还了得。

不去就不去吧,他回去就说太子妃身体不适,两厢都给个面子也就了了。

说是这技艺失传,大不了把那礼服拆了重绣就好。换个技法,也不是不能看。反正尚衣局不是东宫的人,犯不着为他们劳动自己家女主子。

曲芳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这么说:“那奴家去回禀太子,就说殿下您身体不适?”

说什么身体不适啊。

无论是崔晚歌还是苏蔷都死过一回,她最忌讳身体不适了。

不行,自己不能咒自己。

“不用,”她开口道:“你就说本宫没心情。”

没心情?

曲芳怔楞片刻,应了声是,低头缓缓退出去。

可直到殿门口,也没有听到太子妃唤他回去。

看来果真要这么说了吗?

他觉得自己此时,有点像适才刚刚踏进东宫的郭奉御。

“不来?”太子挑了挑眉,脸上带着惊讶道:“你有没有说,是摄政王有事请她帮忙。”

“说了。”曲芳老老实实应道,眼睛看着地面,随时准备身上被太子丢过来的杯盏砸到。

“你这么说,太子妃也说不来吗?”太子一边问,一边斜着眼睛看李璋。李璋倒是面不改色,只是肉眼可见呼吸都慢了几分。

“那她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不来?”太子刨根问底。

妇人家会找什么借口,无非说身体不适。

李琮在心里冷笑。

“太子妃殿下说——”服侍在太子身边多年,曲芳是以能言巧辨体察主子活下来的。可如今……

“说!”太子看李璋已经拿起杯盏喝了一口掩饰脸上的不安,催促道。

“太子妃殿下说,她,她没心情。”曲芳一口气说完,噗的一声,看到摄政王李璋把含在口中的茶水吐出,仪态尽失,慌慌张张站了起来。

“没心情啊……”太子拖长了声音,对摄政王的失态浑然不知,看向郭奉御道:“你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一直跪着就没有起来过的郭奉御埋头道:“是小人该死,扰了太子妃的心情。”

“这也真是的,让你白跑一趟。”太子装作体恤道:“本宫这个太子妃,是被本宫惯坏了的。哪日她有心情了,本宫再帮你问问。你说这样可好?”

在郭奉御唯唯诺诺的点头叩头和感激声中,曲芳总觉得,今日太子的心情似乎不错。

……

第十八章 水墨藏凶

摄政王和随行众人一起,没有用午饭,便匆匆忙忙走了。虽然他言语间进退有度、谈笑风声,但曲芳私下里觉得,他温和的目光里似乎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

曲芳私下里嘀咕,难道那礼服真的这么重要?还是因为大弘朝如今敢拂了他面子的人不多,偶尔出现一个,让他不悦?

不过在曲芳心里,旁的人显然不怎么重要。他关心的,是太子自从摄政王离去,就目光沉沉盯着一碗茶水看,许久都不曾言语。

“殿下,今日的事有什么不妥当吗?”曲芳趁着添茶的功夫,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话把李琮的思绪拉回,他的目光从已经泡得颜色浓郁的茶叶上挪开,抬头道:“王沛和朱学臣,你觉得哪个好?”

曲芳手上不停地收拾杯盏,嘴上讪笑道:“老奴哪里懂这个。”

见李琮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看,似乎仍在等一个答案。他又道:“不过老奴知道,朱学臣大人,是殿下您的人。”

是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是本宫的人,又拿来试探我,你觉得摄政王意欲为何?”李琮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走到放置纸笔的画案前,随手拿起狼毫沾了沾墨,在宣纸上画了一笔。

“这个……或许是他怀疑殿下吗?”曲芳想不出太多弯弯绕绕,只胡乱猜测。

“父皇朱批时我不在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璋故意为之,让父皇选了朱学臣。不然待选里那么多人,何故出现个名不见经传的主薄小吏呢。朱学臣于本宫有用,这些年却一直隐藏锋芒,就是为了避免党争时被牵连谋害。如今李璋把他抬到明面上,恐怕是为了看看本宫会不会护住他。”

曲芳静静地听着,把画案上的墨研开。

“本宫偏就不护。那么按照李璋多疑的性子,若王沛不是他的人,那么就会以为王沛也是为本宫效力的。那么二选一,你觉得他会让谁坐上国子监祭酒的高位?”

如今暗地里探查,六部已经有半数多效忠李璋。如果再加上国子监,无异于如虎添翼了。

“老奴适才听两位殿下后来选了王沛。”

“嗯,”李琮手中笔锋不停,墨色走过,渐渐出现远山近水的磅礴画面。“所以,”他又道:“王沛这个人,活不长了。”

曲芳一贯沉静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慌,忙不迭道:“怎么也是国之栋梁,他这样,殿下要不要管管?”

李琮抬起头,眸子里有深不见底的雾色,“本宫不插手罢了,若插手,不仅王沛活不了,就连他的家人,恐也难保全。”

曲芳低下头,脸上罩了一层不忍。

自陛下病重,这两三年来,朝中官员更迭比以往快了几倍。明面上都是各种原因引起的升迁、罢黜、抄家没产,可是实际上,大多都跟党争有关。

最开始力保先皇后血脉、拥护太子殿下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没想到如今连不参与党争的都被牵扯进去。

大弘朝这些年边境渐不安稳,朝局又如此动荡,这么下去,恐怕国危矣。

“这样吧。”李琮忽的把手里的笔放下,画纸拿起在风中随意晃了晃吹干墨渍,“你叫阿贡派个得力的,今晚把这画铺到王沛的书房去。他这次能不能逃得一死,就看他够不够聪明了。”

曲芳哑然张嘴,似不认识般偷看了太子一眼。

他以前是不会这么怜悯旁人的吧,今日这心情竟然好到这种地步了?

不过救人一命也算积德。曲芳慌忙接好那一副微湿的画,一刻不停地退了出去。

搁笔从章华殿走出来,李琮的神色里带着些许久不曾有过的悠然。窗外的梅花开了,他把手伸进阔袖里,轻轻捏了捏。

那东西还在。

其实不用碰触,他也知道它在那里。

它虽然不大,但是却也有几两重,有时候抬起袖子的时候,能感到明显的拖坠感。特别是如今天气暖和了些,衣服单薄了,就更能感觉得到。

这是他喜欢暖和季节的原因之一。

“你喜欢什么季节?”李琮微微抬头看那一树梅花,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

“你喜欢什么,尽管挑。”

这里是紧邻皇城的七角巷。在一处无高大建筑遮蔽的开阔处,坐落着大弘朝唯一的郡主府。

自古只有出嫁公主有资格开府,郡主开府在本朝还是第一例。百姓们都说,这都是因为住在此处的和微郡主关系着大弘东南境的安宁。而且据说如今只是等着郡主嫁人,便理所当然封为公主。

和微郡主郑夙微,东南境海岛郑氏嫡女。郑氏归顺大弘已有十年,郑夙微也在大弘京城住了十年。早些年她在宫中长大,由太后教养。到十四岁,才在外开府。

郑夙微今年一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此时她正靠在居室的藤条精编小榻上,堕马髻上的金步摇微微摇晃,对着面前的女孩子说话。

面前的女孩十四五岁,是尚书府二小姐苏薇。此时苏薇正站在打开的妆台前试戴里面精巧的首饰,听到郑夙微这么说,嬉笑道:“我只是看姐姐带回来的首饰匠心别具,忍不住便拿来细瞧。”

郑夙微抿了抿嘴道:“南境的首饰也就是小巧讨个精致,哪里比得上京城的阔气?就说金子吧,他们只做点缀用,哪支步摇都是轻飘飘的,没个分量。”

苏薇藏起眼角的灼热,掩嘴笑了笑道:“也就姐姐阔气的起来,平日里穿的戴的,多有太后和诸宫娘娘赏赐。哪像妹子我,都用长姐用剩下的。”

郑夙微听她提起姐姐,漫不经心挪了挪身子,淡淡道:“这可真是没想到,我回南境不过半年,太子殿下竟然就娶了你姐姐入东宫。”

苏薇挑了挑眉,听出了这里面不寻常的意味。

“是太后殿下恩准的,”她靠近郑夙微,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奉承道:“姐姐你伴读太子七年,我还以为你会嫁给他呢。”

“谁稀罕啊。”郑夙微嗤声笑了,说完又靠近苏微,小声道:“我这里有件礼物,不知道可不可以由你转交给你姐姐。毕竟,她已经是我的嫂子了。”

……

第十九章 此乃投石问路

这是要讨好嫂子,讨好自己的姐姐?

没想到往日里眼高于顶的和微郡主,也有巴结自己家人的时候。

苏薇以手托腮,露出天真的笑,眼中热切不减道:“长姐已经归宁过,近日是不会回府里了。东宫又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若送礼物,岂不是姐姐你更方便去送?”

她说的是实话。

当初太子下聘的时候,她也想过以后自己可以自由出入东宫,在京城贵女中扬眉吐气。哪想到苏蔷归宁时不但没提过要请她去东宫小住,还恶狠狠威胁了她一回。

想起这桩事她心里就有气,不由得心中寒意渐生。可这种时候,又不能让外人知道她们姐妹失和。况且她的身份到底比不过嫡生且嫁入东宫的长姐,无奈只有暂且忍气吞声了。

“不方便啊,”郑夙微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猜测:“太子妃前几日归宁,没有邀请你小住啊?我还想着,你若住在东宫,咱们见面还方便些呢。”

苏薇抬手扶了扶额角的金钿,笑道:“说倒是说了,不过父亲大人管束的紧,说东宫毕竟不同于别处,出入皇宫禁地容易让人瞧出自家女儿的粗鄙,没让去。”

“呔,”郑夙微握了握苏薇的手,“谁敢说尚书府的二小姐粗鄙,那可真是眼睛瞎掉了。我可是听说了,宫里正在考虑迎你到摄政王府做侧妃呢。”

苏薇不说话,低着头掩脸赧然道:“郡主姐姐又瞎说了,我可没听说这事儿。”

郑夙微睃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却又笑着道:“是不是瞎说,过些日子自见分晓。不过——”她摩挲着绣了家乡海螺纹的阔袖衣角,“你还没有告诉我,太子妃殿下喜欢什么呢。”

“她呀——”被郑夙微从自己喜欢的话题中抽离,苏薇神情有些遗憾,漫不经心道:“长姐平日里喜欢刺绣,每得来一样好看的丝线,都能开心很久。”

不过恐怕最喜欢的是摄政王。可是这件事说出来牵连甚广,不可让郑夙微知晓。

“丝线吗?”郑夙微的手指揉弄着那片衣角,思索片刻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束前年尚衣局铰的金丝,一直没舍得用。”

苏薇在心中默默抽了一口气。

尚衣局的金丝,且不说得到有多难。就算得到,普通人用一用就是杀头的罪了。和微郡主不但得到,还这么随随便便就拿来送人。这盛宠日隆的样子,竟然胜过不少公主嫔妃。

这金丝线被上好的杭州锦细细包裹,再拿个檀木盒子装了,盒子面上挂一片鎏金小锁,第二日便送到东宫太子的寝殿。

一直跟随太子妃做事的小管事张银宝引着和微郡主府的内侍来见苏蔷。那内侍恭恭敬敬叩了个头,才站起来表明来意。

“郡主为没能及时返回京城参加太子殿下大婚深感愧疚,区区薄礼敬上,望太子妃殿下不弃。”

这是客套话。虽然郑夙微人在南境没有送贺礼,但是郑氏的贺礼早在婚礼前一个月便到了。不过苏蔷不知道这些,她明白只要自己做着太子妃,这样的人情世故便逃不过去。

“替我多谢和微郡主。”苏蔷一边这么说,一边示意小清给来人封上赏银。

来人推辞着受了,又道:“我们家郡主想问一句,不知道明日来拜访太子妃殿下,是否方便。”

原来送礼物只是投石问路的,只要她收了礼物,人便也要过来拜访。

“郡主服侍太后辛苦,该本宫去探望才对。”苏蔷微笑着道,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和微郡主留在京城十年,对外面的说法,便是服侍太后。她往日里也的确多在太后宫中走动。

那内侍忙打了个躬道:“哪里敢劳动太子妃大驾,奴婢这就去回禀我们郡主。”

说着便喜笑颜开地退出去,似完成了一件顶重要的任务。

等送郡主府内侍到宫门口的张银宝又回来,苏蔷对他招了招手。

张银宝心中一惊,几分忐忑地朝苏蔷靠过来。

他这个主子不同寻常,先是归宁日看梅花,再是故意冷着太子殿下,如今却不知道又怎么了。

“坐!”苏蔷指了指门口并排靠着的两个小杌子,对张银宝道。

张银宝受宠若惊,却不敢真坐了,屈膝往小杌子旁一靠,等着苏蔷问话。

“本宫在闺中待的久,不曾跟和微郡主有什么交情。你来跟本宫说说,她这人怎么样,好相处吗?”苏蔷和颜悦色,套张银宝的话。

张银宝也是个爱八卦的,闻言略踌躇片刻,便都招了。

“要说和微郡主,奴婢可真是很熟悉的。这都是因为郡主开府前六七年,都是日日做咱们太子殿下的伴读呢。”

“怎么伴读?”苏蔷问道。

“自然是太师授学时,和微郡主便在旁一同听学了。”张银宝脸上有回忆之色,“不过太傅教授武艺时,由于郡主是女儿家,便不曾跟学。六七年下来,咱们东宫的人,都跟和微郡主熟得很呢。”

原来是太子青梅竹马的同窗。

苏蔷朝前探了探身子,也露出八卦的样子,笑呵呵问道:“那太子跟和微郡主郎才女貌,怎么就没有……”

张银宝正要说下去,忽的惊觉问话的人身份不同寻常,吓得打了个寒颤,嘴角抽了抽止住话头,人差点就滑坐下去。

“殿下,奴婢说错了话,奴婢该死!”说着就要往自己脸上抡巴掌。

苏蔷忙抬手制止了。

这人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怎么说错了?你说的详尽,我还没有听过瘾呢。”苏蔷说着,示意小清把张银宝按坐下来。

张银宝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道:“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太子殿下跟和微郡主只是伴读,平日里守礼谨慎,从未有逾越的举动。”

“是了是了,本宫信你。”苏蔷点头安抚张银宝,有些意兴阑珊。

真是的,好好的八卦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她没想到自己这个从不识情爱滋味的莽撞人,重生归来后遇到的都是深情款款的情种。

看来和微郡主说是探望太子妃,其实是要探望青梅竹马的同窗太子了。苏蔷在心里打定主意,早点送她去会太子,免得自己疲于应对。

……

第二十章 她身子发软

国子监司业王沛今日回家有些晚。春闱在即,他却缺了顶头上司。这下所有文书资料全堆在他的案上,礼部那边三两天便把他叫过去催一遍进度、过一过流程。焦头烂额中,他恨不得就住在国子监了。

王沛的夫人李氏,一面埋怨他不知道顾惜身体,一面伺候他用解乏的草药汤洗澡沐浴。在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王沛一把筋骨松松软软的,微闭着一双眼睛,几乎睡过去。

就在灵台越来越混沌时,他忽的想起明日要跟同僚论选题,有卷备选的题库在书房里。于是擦干净身上,随便披了件中衣便踱步到一墙之隔的书房去。

李氏跟在他身后,一边抱怨他不知疲累,一边提防他神志不清踩空阶梯。就见王沛晃晃悠悠进去,不过一眨眼功夫又冲出来。他手里抓着一张纸,鞋子都跑掉了,疯了一样道:“今日谁进过我书房?”

“进贼了?”李氏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就要大声叫护卫巡防抓贼。

王沛却赶忙紧走两步捂住她的嘴道:“噤声!”

他的一只手仍抓着那张纸,透过廊柱下昏暗的灯光,李氏能辨的出那是一副水墨画。

……

“事儿成了。”

阿贡无论汇报什么,神情总是一片漠然,看不出喜怒来。

李琮正提着个水壶亲自给暖阁旁的一株梅花浇水,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什么呢,没头没尾的。”他今日的头发挽得松,又是在浇花,平白给人一种慵懒却华贵的气度。可是只这一句似责备的语气,便让四周冷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莽撞,阿贡的脸红了红,恭敬道:“今日早朝,王沛当着摄政王的面晕了过去。太医院的人行了半天的针,又强灌了好几碗药,才把他弄醒。醒倒是醒了,就是嘴歪眼斜的,说话都说不囫囵了,当场哭着跟摄政王告假一月。”

告假一月,便正好错过春闱。

李琮已经因病许久不上早朝,朝中事都是靠内侍或暗卫传给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索然无味。今日听阿贡形容的有趣,便觉得没有亲眼看见,有些遗憾。

“是用了装病的法子啊。”他把水壶放下,弯腰把根茎旁被水浇得凌乱的鹅卵石捡起来重新摆好。

“是呀,”阿贡点头道:“没想到小小司业,竟然能买通太医院的人。早就听说太医院的人都站了摄政王的队,隔三差五的,往摄政王府跑得可勤快了。”

明明身体羸弱需要看护的人住在东宫,可他们就是喜欢去给摄政王府的人切脉瞧病调养身子。

阿贡说起这个,神情里颇有些不快。

李琮站在花开一半的梅花树下,寡淡地笑了笑。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曲芳道:“恐怕不是买通了太医院的人。太医院有五十多号人呢,他可不知道今日当值的是谁,如何买通?”

李琮点了点头道:“王沛的妻子李氏,祖上是黄淮一带的名医。她虽是女子,只学了些皮毛。但是装一装病,也足够用了。”

原来是这样。

“既然王沛已告假,那么想必这几日圣御便会下来,朱学臣一跃成为国子监祭酒,往后他便在明处了。”李琮不无担忧道。

“殿下放心,属下自会安排人保护。”

“不用。”李琮摆了摆手,“东宫的人只要现身,就会引起摄政王府注意。李璋是个多疑的,必然会安排个自己人以佐助之名,盯着朱学臣。”

无论如何,此次春闱,摄政王府已经输了东宫半截。

想起这个,李琮在花树下微微笑了。

这时候,有内侍小心靠近曲芳耳语了几句。曲芳神情如常点了点头,看李琮心情不错,便道:“禀殿下,和微郡主来了。”

李琮脸上还挂着残余的笑,只是嘴角轻抿道:“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看望太子妃殿下的,昨日送了礼物,今日人便来了。”东宫的大小事务逃不过曲芳的眼睛,他原本该昨日便把这事汇报给太子。但想着和微郡主也算东宫的常客,便没有说。

“随她吧。”李琮淡淡道,说着就要转身回暖阁休息。这个时候,不远处脚步声传来,隐隐可闻到珍贵香露的味道。

“夙微拜见太子殿下——”随着这一声娇嗔的问候,不远处月亮门旁花花绿绿的已经跪倒一片。唯一一个站着的,是他新娶的妻子。

苏蔷只是微微屈膝,心里有些疑惑郑夙微为何行礼如此隆重。

郑夙微一早便来了。

苏蔷迎她至花墙处,两人按初次见面的礼仪行了礼,郑夙微的一双胳膊便搭上苏蔷的袖子,似难舍难分了。

苏蔷把她让进花房,茶水点心布了一桌子。郑夙微一边吃,一边夸赞东宫厨娘的手艺又有进益,又说前年埋在寝殿外辛夷树下的酒该启封了,肯定很香甜。

那模样,倒像她才是东宫的主人,只不过出游了数月方归。而苏蔷,就是个给她看院子的。

苏蔷在心中冷眼瞅着,嘴里淡淡附和,既不生气又不觉得有趣。

如今京城的贵女都是这般争风吃醋的吗?也太没有水准了吧。苏蔷忽的就想起自己曾经养的两匹马来,有一匹为讨她的欢心,总是在她的肩膀上蹭啊蹭的,还试图发出好听的嘶叫声。可是她还是喜欢另一匹,因为另一匹跑的更快。

不过或许太子就喜欢郑夙微这样蹭啊蹭的。

话聊了才半柱香的时间,苏蔷便道:“郡主也太久没见到太子,不如过去太子那里看看?”

这话正合郑夙微心意,她却推辞道:“太子有要事缠身,随便去打扰怎么可以?”

苏蔷品了口红茶,拍了拍她攀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道:“郡主又不是外人。”

说着站起来,吩咐内侍陪郑夙微转去暖阁。哪知道郑夙微非拉着她过来,如今这刚见到人便行了这么大一个礼……苏蔷抚了抚额,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把郑夙微扶起来。

正犹豫间,便听到郑夙微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久不见太子哥哥,夙微膝盖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了。”

……

第二十一章 她拳头很硬

这声音软绵绵娇滴滴的,穿过东宫被太阳照得耀眼的琉璃瓦,裹在棉花里弹在人身上,让苏蔷浑身起了一层疙瘩。

她抬头看太子,见李琮站在花树下神情玩味地笑笑,慢悠悠走了过来。曲芳跟在太子身后,脸上也带着笑。不过他的笑是那种因为熟悉这种场面,觉得放松的笑。

看避在一边的宫廷内侍和婢女,也没有人像她这样,露出震惊的神情。

看来这郑夙微,见到太子就是这么个样子。

“和微郡主什么时候来的?在南境待了这许久,本宫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李琮脸上难得露出柔和的笑,伸出手去,把郑夙微扶起来。

像攀着苏蔷胳膊那样,郑夙微也环抱着李琮的胳膊站起来,整个人几乎在李琮身上贴了贴才站稳了身子。

苏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考虑自己是不是该让到墙外面去,给他俩留足空间。

“夙微赶着来参加太子哥哥的婚礼,结果路上耽搁了,太子哥哥不怪我吧。”说着一双眼睛看向苏蔷道:“哥哥娶的嫂子太漂亮啦,可惜以前没有走动过,这以后是一家人了,夙微常来看嫂子好不好?嫂子嫌不嫌烦?”

倒是没有什么好烦的,况且她也不过是打着来看她的旗号跟太子私会罢了。苏蔷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或许有她在场,自己更容易趁着混乱刺杀太子呢。

想到这里苏蔷笑了起来,看太子正看向她,似也在等她的回答,便施施然道:“妹妹跋涉而回,正是要养身体的时候。”

果然要拒绝吗?郑夙微期盼的眼中一抹冷色划过。

苏蔷继续道:“虽然如今天气暖了,出来进去的总是容易受寒。”

太子一双明亮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等着苏蔷往下说。

“所以——”苏蔷已经走过来靠近了郑夙微道:“不如本宫让人拾掇出来一个院子,置办了妹妹喜欢的家具软铺,就住在东宫吧。”

她脸上带着真挚的笑,眼中甚至还有几分盼着别人同意的期待。郑夙微呆在原地,一时间忘记该同意还是婉拒。

她同太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妹,可是却半点血缘关系也无,是需要避嫌的。她这么说以及表现的亲密,无非是想让苏蔷心里醋一醋,行为举止失当,便落给下人们一个心胸狭隘的口实。

可如今她邀约,自己若应了,会被嗤笑不顾男女大防。她若是开口拒绝,又像是之前说过的话没有诚意。

苏蔷说完这句,只是静静站着,嘴角扬起一条好看的弧线,等着她开口。

李琮嘴角抿了抿,淡淡道:“多走动就是了,东宫琐事繁杂,倒不适合养身子。”

我怎么看你日日闲的发慌呢。

苏蔷偷偷白了李琮一眼,退后一步屈膝道:“臣妾思虑不周,还望太子见谅。殿下与郡主多日不见,臣妾去吩咐厨房备菜,不打扰二位叙旧了。”

说完笑着对郑夙微点了点头,便带着一干人等消失在月亮门外。

东暖阁小院落忽然空旷了很多。

不由自主的,李琮朝苏蔷消失的方向看了看。

回过头来,见郑夙微一脸柔情蜜意地看着自己。

这也是个蠢的。

他在心里说。

你妄图三言两语便气一气苏蔷吗?你可不知道,她对我的兴趣只在怎么杀了我比较痛快罢了。

想到此处,他转身吩咐道:“布酒菜,本宫要亲自为和微郡主接风。”

身边的人笑得更是开心,娇嗔的红色从擦了铅粉的脸蛋上露出来。

为示亲密,三人一桌成席。

这还是苏蔷第一次跟太子坐在一张桌子前用饭。东宫的厨子都是精挑细选的,只是太子谨慎,今日的菜每样都要试毒,入口的时候多半已经错过了最美味的温度。

苏蔷觉得还不如自己吃呢。

原本她已经找了个借口推掉了这场家宴,可是太子亲自使唤曲芳到寝殿请她。架势之大,竟像是绑着她也要过来。无奈她只好过来,一边饮酒吃菜,一边听郑夙微跟太子聊他们年少时的趣事。

两个困在宫里日日看头顶方块天长大的可怜孩子,有什么趣事可聊。

郑夙微正说起他们书房进耗子咬烂了太师画作的事,说得花枝乱颤就差整个人跌在太子怀里了。太子兴致勃勃地听着,虽然不附和,但是也由着郑夙微扯。

苏蔷悄悄探手抚了抚肚子,她是真的饱了。

正寻思找个什么借口开溜,就听郑夙微已经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嫂子整日待在东宫会不会很无聊,京里几个姐妹约着去玩,太子哥哥若肯放人,嫂子愿不愿意大驾光临啊。”

苏蔷半点兴趣也无,不过想知道郑夙微卖什么关子,问道:“约着做什么呢?”

郑夙微掩嘴一笑道:“看戏听曲子,嫂子能去吗?”

听说苏蔷是无趣的人,平日里绝不出尚书府大门半步,京中也没什么朋友。如今虽然已经嫁人,想必也不敢出门看戏听曲子吧。

“能啊。”苏蔷利落道。

郑夙微后面劝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咳嗽了一声要拿起桌上的酒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不等她抬头,服侍的宫婢已经走上前来,要给她添酒。

苏蔷说完那句话,右手仍旧持银著夹菜,左手把自己的酒杯放下。

耳边传来宫婢裙裾摩擦的声音,一个纤瘦的影子被灯烛投射到宫殿的墙壁上。苏蔷微微抬眼。

就在一瞬间,伴随着宫婢的惊呼声,一壶酒自头顶摔落。于此同时,那宫婢整个人扑倒下来。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苏蔷已经侧身避开倒地的宫婢,左手握拳向一边猛击。啪的一声,碎裂的酒壶向着李琮的方向飞去。

更多的惊呼声响起,内侍涌向李琮。李琮被倒地的宫女扑在身上,似乎勉力挣扎而不能出,直到内侍把宫婢拉到一边去,他才慢悠悠被搀扶起来。

他看了看苏蔷仍停顿在半空中的拳头,正要询问,就见苏蔷忽的捂住了手道:“这什么摔在我手上,好疼!”

……

第二十二章 装得娇滴滴

那宫婢是不小心跌倒的。她穿了新鞋子,觥筹交错间地上又洒了酒水,抬脚时一个紧张便摔落下来。

身子压住太子殿下,而手里的酒壶几乎摔到太子妃头上。

好在李琮被扶起来后没什么大碍,而苏蔷的手格挡开了酒壶,也没有什么事。

李琮被内侍伺候着换了外袍,没理会郑夙微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的抚慰和关心,一双眼冷眼瞅着苏蔷。

屋里散发着浓烈的酒香。

苏蔷脚边掉着几片酒壶碎渣。

身上却滴酒未沾。

当时情境混乱,内侍和宫女忙着护他,都没有注意到苏蔷的手几乎一碰那酒壶,酒壶便碎了。

他虽然身子弱,学武只是为了健身用。但是也知道拍击下坠中的酒壶又瞬间击碎,需要多么精确的判断,多么大的力度。

他这个太子妃,可一点都不像传说中日日在家绣花描红的女子。

没听说过捏针能锻炼臂力的,更没听说过官宦女子学武艺的。

她虽然此时正搓揉着手背唤宫婢为她擦拭药膏,但是李琮却看得出来,她神情里没有多少痛苦。

那微微蹙着的眉和眯起来的眼睛,更像是装的。

看来她不仅仅会下毒,身上还练过。

这个能耐,说不定跟阿贡不相上下。

想不到迂腐的苏亦铭暗地里会把自己的长女培养成这么厉害的一名刺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培养的,怎么就躲过了他的眼线。

李琮觉得自己有些轻敌。他的视线从苏蔷脸上移开,清澈的眼睛如冰湖蒙雾,深不见底。

“本宫没事。”他的视线落在郑夙微头上,安抚她道:“郡主不必如此惊慌,虽然我身子弱些,可也不是你捏的泥人,被压一压便死掉了。”

“太子哥哥还记得夙微捏的泥人?”郑夙微脸一红,背过身去。

苏蔷在心中嘁了一声。

李琮却又转了话头道:“不是说要跟姐妹们聚一聚吗?正好我这几日也空闲的很,不如明日你叫上王兄还有三弟,我们一起去校场玩上半日,如何?”

东宫西南面倒是有个校场,但那里是皇族子弟操练或者比武的地方,郑夙微一个女儿家,全然不感兴趣。

不过她还是乖巧地点头道:“如此实在是太好了,正巧可以欣赏太子哥哥射箭。”

射箭有什么好欣赏的。

苏蔷任宫婢把名贵的药膏涂在她手上,在心里不屑地嘀咕了一声。

也就这些皇族子弟会把射箭练得花拳绣腿一般。射箭就是为了捕猎或者拼杀,还欣赏。

啊呸。

“太子妃也来吧。”李琮看她脸上划过莫名其妙的神情,淡淡开口相邀。

“臣妾不懂射箭,就不去了吧。”苏蔷推辞。

郑夙微立刻小步走到她身旁,蹲下来抚摸着她被药膏裹住的手指,哀求道:“嫂子你就来吧,你若不来,我一个女儿家也没个人说话。你还不知道他们,一上马就把人家忘了,丢十里地都想不起来。”

说着嗤嗤笑起来,似回忆起什么好玩的事。

“就这么定了。”李琮神情不容反驳道:“明日迎客,太子妃可不要让客人觉得我们东宫怠慢。”

又来。

苏蔷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东宫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

敢情吃的喝的东西不要银子吗?

瞥了他一眼,看到有宫婢小心跪在地上收拾碎掉的壶渣,心中一凛。

脑海中闪过她击碎酒壶的场景。

太子不会是怀疑我会功夫,要试探一下吧。

这想法一出,便在心里再也驱散不去。

这天夜里苏蔷翻来覆去睡不着,把睡在床板旁的小清叫起来。

“我会射箭吗?”她忽的这么问道。

尚书府的小姐,八成不会吧。果然,被唤醒的小清莫名其妙地摇头道:“小姐怎么问这个?小姐你连弓箭都拿不起来吧……”

弓箭才几斤几两,苏大小姐的小身板也太差了。

……

“我拿不动。”

苏蔷站在晨风猎猎的校场边,伸手提起一把银弓,试了试放下去,一脸遗憾道。

周围便响起宽容友好的笑声。

郑夙微一早便来了。

不久后,摄政王带着个随从,三皇子李琅带着嚒嚒管事内侍一大堆人全都出现在东宫。

摄政王喜欢出行简单,只带一个人是很正常的。

而三皇子,则是因为年龄太小还养在宫里。他的母亲兰妃几乎步步不离他左右,真必须让他独行,便安排一群人在旁伺候着。

如此娇惯之下,三皇子不仅穿得花团锦簇,神情间也毫无英武之气。

李琮和苏蔷今日换了骑马装,翻领窄袖衫下一条柔软的海纹裤,风帽小小的挂在脑后,看起来英姿勃勃。苏蔷瞥了一眼李琮,发现他脸上的病容都少了许多。

他们刚到校场,便有人献上五把虎贲弓,这是近日内务府和兵部一起做的。说是把兵部的强弓改良,又装饰了鹿角和玉器,适合皇族子弟游猎用。

苏蔷瞄了那弓一眼,比之自己常用的那把,这弓还是好看胜过实用。

每人都拿起一把,就连九岁的三皇子李琅都使劲提起来挂在脖子上。

郑夙微也双手合力拿起一把。

只有苏蔷提了提便放下去,一脸羞愧的样子。

“太子妃不必介意,这本就不是女儿家能用的。”摄政王李璋隔着三皇子,开口抚慰看起来无比沮丧的苏蔷道:“若太子妃想学骑射,大可让内务府送来女子用的黄杨小稍弓。”

他神情温和,努力遮住眼中的柔情。

郑夙微听他这么一说,原本提溜起来的弓也啪地放在案子上,悻悻道:“不怪嫂子拿不起,夙微也拿不动。”

两个女子的示弱让能提起弓箭的三皇子越发起劲儿,憋着一口气道:“兄长们再不试试这箭,小弟就要试了!”

李琮淡淡看着他们,嘴角微抿道:“那今日首发,就由三弟来吧。”

立刻便有内侍递了箭矢给三皇子,他奋力拉动弓弦,铮的一声箭矢脱弦而去。

众人仔细瞅瞅,靶子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三皇子气馁地跺了跺脚道:“再来!”

接连三箭都是脱靶,他羞恼地把弓箭掷在地上,不玩了。

……

第二十三章 执子之手

看见三皇子李琅败兴弃箭,李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弟的骑射课才开了几个月,射不中很正常。”他低头把弓箭捡起来,声音里含着些宽宥。

李琅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懊恼地坐在竹凳子上道:“王兄就会哄我,还不是吕少傅不肯多教我。学了这么久,还在教绑弓的法门。”

看他气馁又不甘心的样子,苏蔷忽的觉得似见到了自己的弟弟。她的弟弟崔晚彦,也是个骄傲又倔强的孩子。只不过将门之家出生的崔晚彦,早就可以五十步外射中靶心了。

她忍不住道:“百步穿杨其实很简单,多练习就能做到。但是三皇子如今学的这个,可比射的准重要多了。”

射箭难道不是为了射的准吗?

听苏蔷这么说,李琅的眼睛扑闪扑闪看着她,整个人也向着她坐的地方挪了挪。

他第一次见太子妃,没来由便觉得亲近。

苏蔷抿嘴笑了笑,缓缓道:“皇子们辅佐陛下治世,就算入军营从军,也是是要做将军的。相比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懂得运筹帷幄、护佑子民,显然更为重要。学习绑弓的法门,就是在学如何见微知著。从弓臂、弓弦、弓身,了解轻微的变化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这便不是在培养百步穿杨的兵丁,而是在培养胸怀全局的将领啦。”

“果真?!”

李琅从竹凳上蹦跳下来,长长的衣襟险些把他绊倒了。他身后的内侍忙扶住他,他却挥了挥手道:“闪开,太子妃嫂嫂说我将来要做将军的!”

苏蔷笑着扶住他,肯定道:“自然是真的。不过在这之前,三殿下还是要平安长大才行,从凳子上跌下来扭到脚,可不是大将军光荣的历史。”

李琅受教地点头,苏蔷抬手抚了抚他的头。

似乎对这亲密的举动有些不安,但是李琅呆愣之下没有动。直到感受到那柔软却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头顶,下意识地,他竟往上靠了靠。

如一只小兽。

他身后的内侍吁了一口气。

出门的时候兰妃娘娘交代了很久,生怕三皇子在校场上有所磕碰。这下好了,他对射箭失了兴致,远离了那些兵刃是最好的。

李璋站在李琅身旁,看晨光把他二人的衣襟上镀了一层薄彩,如同置身梦幻之境。

他身旁的李琮咳嗽了一声。

说的头头是道,倒像是自己学过射箭一样。

看李璋和李琅的样子,像是她身上长了仙草。

不过若想知道她学没有学过,倒是也不难。

如果是个练家子,身上的骨骼和肌肉都会不同。

他手持虎贲弓走到苏蔷身边,把缠着她问东问西的李琅提溜到一边,开口道:“太子妃想试试吗?”

苏蔷站起来,透亮的眼眸眨了眨道:“臣妾不懂这个,也提不起这么重的弓箭,还是欣赏殿下的英姿便好。”

郑夙微也站起来,期待道:“来了有一会儿,还没有见识到太子哥哥和摄政王殿下的本事呢。”

李琮没有理她,探手抓住苏蔷的胳膊,把她引到暖亭外。

“提不起有什么打紧,本宫帮你提着便好。”说完不等苏蔷有所反应,他忽的从她身后揽住她,宽阔的肩膀把她锁在怀里,在她身前提起了那把弓。

他身材高大,臂展很长,这个时候把她圈在怀里,竟然还能留足弯弓的距离。苏蔷感觉到他贴自己非常紧,他的鼻息轻轻的,从自己耳边划过。

“左手握着这里。”他说着,右手抓住她的手,轻轻按在弓身上。

她的手指柔若无骨,指面指背上没有一点硬茧。只有食指第一节上,隐隐有条细细的划痕。

那是做多了女工的缘故。

她使了什么手段?或许,用了什么化茧的药水也说不定。

苏蔷装作半点不懂的样子,随意把手搭在上面,微微用力。

“这里不该用力。”他说,手指探上她的小臂,轻轻捏了捏。力道不重,但是隔着已经不太厚的春衣,可以感觉到里面薄薄又软软的皮肤。

手掌往上划过,握住她的上臂。

仍然没有半点肌肉堆砌的痕迹。骨头也细,倒真像没有力气。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李琮心中升起一点疑惑。

他已经端正好她的身子,右手抽了一根箭矢放在她手里,拉了半满的弓。

“会瞄准吗?”他在她耳后问,声音里含了三分轻柔。苏蔷心头一颤,几乎要丢开箭矢。

“现在还不能放。”他说道:“不能直直照着靶心,要给个弧度才可以。”他说着带动她的胳膊把弓箭朝着天空倾斜,细细调整了位置,右手握住她的右手拉了个满弓。

“放。”随着这一声低沉的命令,那根箭矢嗖地向前飞去,正中靶心。

耳边传来摄政王的掌声和郑夙微的欢呼声,接着躲在靶心后的内侍探出头来,提着个锣击了一声。

苏蔷额头起了细密的汗珠。

原来装不懂拿捏架子,比大大方方射了更让人觉得累。

“太子哥哥,我也要学!”

郑夙微已经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箭矢,脸上几分喜悦道:“嫂子可不可以把太子哥哥借给我一会儿。”

苏蔷如蒙大赦般从李琮怀里钻出来,把位置让给郑夙微。

“王兄让我一个人受累吗?”李琮却立刻松开臂膀,把弓箭平平放在架子上道:“不如王兄教一教夙微,好叫她们两个比一比,看看我们这两个师傅,哪个更厉害些。”

又整什么幺蛾子。

苏蔷微微皱眉,斜眼看李琮已经把郑夙微推给李璋。

李璋笑着点头答应,神态里几分寂寥,又有几分自得。

寂寥或许是看太子又跟她装得恩爱,想起了他们的往事。自得则是因为他自信如果比箭,自己绝不会输给太子。

毕竟他才是那个征战沙场十年才回的,皇子中的将军,京城里的摄政王。

“太子妃要不要再练练?”李琮看到李璋已经在教郑夙微射箭的要领,他转身对苏蔷道。

“不必了。”苏蔷耸了耸肩膀,“你们觉得好玩,就耍弄我们吗?不知道若是我们谁比赢了,会给什么奖励。”

……

第二十四章 她要的奖励

瞅瞅脸皮多厚,还想要奖励呢。

不过什么奖励能让她愿意露出真功夫呢。

李琮看着她因为刚刚学了箭术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低头道:“太子妃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苏蔷在心中默默盘算。

看郑夙微持弓的架势,显然是没有学过的。自己就算赢了她,也只是说明自己学的快了一些罢了。眼下说不定是个机会。

“郡主想要什么?”苏蔷忽的转身看向郑夙微道。

郑夙微正一边听李璋讲解,一边偷偷听着这边的动静。所以苏蔷话音刚落,她便兴高采烈道:“我想要太子哥哥女儿节带嫂子出去玩的时候捎上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女儿节就在三月三,是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也是男欢女爱、私下约会的节日。

看来郑夙微逮住个机会,就要跟太子腻歪在一起的。

“自然可以。”李琮没有回头,一双眼睛盯着苏蔷,淡淡道。

他在等苏蔷的答案。

“如果我赢了,”苏蔷靠近李琮,轻轻踮起脚尖,嘴唇凑上他的耳朵,轻声道:“烦请太子殿下今晚歇在寝宫。”

吐气如兰,声音软糯,一句话末了便迅速撤回了身子,任那声音钻进李琮的耳朵,在四肢百骸间回荡。

他怔怔地看向她,一时间竟觉得跟自己说话的另有其人。

苏蔷眼中半点羞涩也无,落落大方道:“小小奖励,太子殿下可会答应?”

这种话,是一个习读诗书长大的贵女能说出的吗?青楼红牌邀约公子时,恐怕才能做出这样放肆的举动。

李琮忽然有一个想法,或许她在婚礼时跟真正的苏蔷掉了包了吧。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们的婚事由太后主导,内廷司和礼部层层核准,她的身份该不会出错。苏亦铭或许已经胆大到谋逆,但是他自己的女儿还是认得的。

“好。”他答道。

她提这个要求,是为了趁他睡着了好对他下手吗?

看来她完全忘记了,新婚夜里,她自己是如何昏了一晚上的。或许她真有些拳脚,但是对迷香却丝毫没有办法。

李琮冷眼打量苏蔷。

苏蔷眯着眼睛笑了笑,便转过身去拿起弓箭,做出要认真练习的样子。

一个时辰后便是比试,内侍重新布置了箭靶,拉近了距离。

听说太子妃和郡主比试射箭,在管事的默许下,来了不少内侍和宫婢躲在不远处观看。李璋索性示意他们大大方方过来看,于是人群中一阵欢呼,众人围在校场边,等着看两位女子比箭的风采。

在这种氛围下,郑夙微颇有些紧张。她来太子宫中是为了亲近太子的,可不是为了出丑。

内侍上前为她们换了女子用的轻弓,两人站上箭台,四周一片掌声响起。

“肯定是咱们太子妃殿下赢。”一个宫婢踮着脚尖,跟旁边的内侍搭话。

“那可不一定,”内侍道:“和微郡主怎么也是在东宫长大的,虽然没有亲自练过,也看过不少骑射,耳濡目染肯定更容易学会。”

服侍的内侍击了一下锣,示意四周安静。

“太子妃殿下先来吧。”郑夙微谦让道。

“还是让我先琢磨一下,郡主先来吧。”苏蔷道。

郑夙微闻言向前一步,在微风中轻轻举起弓箭,箭搭弓弦,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嗖的一声,两尺余长的箭矢朝着箭靶疾飞而去,接着箭靶晃了晃,那箭正扎在箭靶边缘。

若再偏离一分,便会脱靶。

“好耶!”虽然不是好成绩,但是对女子来说,已经足够厉害。内侍和宫女们踮脚欢呼,似乎忘了自己的女主子是太子妃。

苏蔷浑不在意,提弓上前。

这是适合女孩子用的轻弓,射程不远,弓弦也不够紧,但是胜在箭矢打造精细,所以校准容易。

苏蔷轻轻把弓举起。

她能感觉到李璋神情略有些担忧站在她身前不远处。而太子李琮,却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眯着眼看她。

不知道这时突然把弓对准李琮的话,他能不能逃开。不过就算他不能逃开,自己刺杀的罪名是逃不过了。

这想法在心中晃过,便被苏蔷否定了。

既不能输,又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实力。

苏蔷拉了个满弓,对着箭靶调整着方向。四周的内侍和宫婢被她小心翼翼的神色感染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人人噤声不语,就差闭过气去了。

在这紧张的时候,苏蔷却忽的转过头来看向李琮,不自信般道:“这样对吗?”

李琮还没有应声,就听得苏蔷“哎呀”一声,那箭已经脱弦而去。竟是她跟李琮说话时没有注意控弦,箭已经脱手而飞。

完了,太子妃肯定输了。

那个原先认定太子妃会赢的小宫婢一瞬间有些失望,可是忽的四周腾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中了!”有人一边喊,一边跳起来。

这都能中?

宫婢往那箭靶上看去,只见太子妃的箭矢不偏不倚,就停在和微郡主的箭矢旁边。说是旁边,其实简直是挤着和微郡主的箭,却又比她的箭更靠近了靶心一点点。

只是一点,还不如拇指般宽,却算是赢了。

苏蔷轻轻捂着嘴,做出不可思议的样子。一边的郑夙微虽然气恼,却不由得屈膝道:“太子妃嫂子厉害,不看箭靶都能射这么好。”

“哪里哪里?”苏蔷挥手道:“我是蒙的,运气好罢了。”

箭靶后的内侍已经击锣道:“第一局,太子妃殿下胜。”

“还有啊?”苏蔷看向李琮道。

李琮神情平静,眼中如一洼冬日的湖水,波澜不惊道:“自然。”

想要赢又不想暴露自己懂箭,第一局可以装作运气好,第二局你还能怎样呢。

李琮的嘴角扬起,觉得今日的校场,实在来的值。

“还射箭靶吗?”苏蔷问道。

“不,”李琮道:“总射箭靶有什么意思,”说完一挥手,他身边的侍卫立刻会意,钻进人群,不多时拎出两个内侍来。

“这次是活靶子,太子妃可要小心了。”李琮阴恻恻地笑着,亲自拿起一根箭,送到了苏蔷手里。

……

第二十五章 这也是巧合

人肉靶子。

郑夙微一张小脸已经煞白,而苏蔷眼中一片冷色。

她知道这种玩法儿。

大弘曾与突厥交战后交换俘虏,侥幸活下来的兵丁浑身都是血窟窿,几乎奄奄一息。他们眼中都是愤恨,说突厥那边把他们当做人肉靶子练箭。

这种别人折辱自己国家才会用的伎俩,没想到太子殿下用的时候倒是浑不在意。

这不就是恬不知耻吗?

摄政王李璋的神情也颇不自然,他看了一眼哆哆嗦嗦被拎到校场中央捆在木桩子上的内侍,开口道:“大弘有律,不可虐待家仆,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若被言官知道,少不了参上一本。”

李琮漠然不语。他身后的护卫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摄政王殿下有所不知,这两名内侍,是昨日查出的东宫奸细。大弘有律,背主之奴杀无赦。”

“既是查出来的奸细,是不是该交给宗正府了结。”李璋道。

李琮这才挥了挥手,神情散淡道:“不用那么麻烦。”

被绑在柱子上的内侍显然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对话,闻言大呼冤枉。话音刚落,呼呼啦啦一堆东西被丢在他们身边,原来是护卫直接把搜检出来通外的书信和印鉴丢在他们身边。

看来是证据确凿。两人这才不说话,只呼呼喘着热气,空气中有淡淡的尿馊味传来,竟是已经失禁了。

“不必害怕,”李琮冷冷道:“你们对别人已经没有价值,不会有人来救。至于本宫,也不想从你们那里问出什么。今日太子妃和郡主心情好,若她们射中你们哪个,哪个就可以被放出宫去,自生自灭。倘若射不中,就交给宗正府问刑,也跟东宫无关了。”

射中他们。

太子妃和郑夙微射箭的水平他们刚刚才见识过,那么大的箭靶都差点脱靶,如今射他们两个活人,男人都心里胆颤,女的能不能拿起箭还不好说呢。

两名内侍的脸上带着死灰一般的绝望,瞪大眼睛盯着太子妃和和微郡主。求求你们一定要射中啊。

完全没有考虑过要是射在脑门上,还是一死。

郑夙微拎着弓箭看了看苏蔷,怯生生道:“嫂子……”

苏蔷抿了抿嘴,冷笑道:“你听见太子殿下的话了,如今我们射中了,反而是给了这两人活路,算不得杀生。

“我知道,可是……”郑夙微嗫嚅道,显然没想到轻松的比箭竟然成了射活靶子。

“怎么,吓到了?”李琮嘴角弯弯看着郑夙微道:“不然这一局就算了,直接把他们送去宗正府算了。”

话音刚落,柱子上被绑着的两人就开始哀叫起来:“殿下!太子妃殿下!奴才们求求你,求你们一定给奴才留条活路啊。”

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额头滴落,由于手脚被缚,并不能擦拭。时间久了,汗水几乎要迷住眼睛。

郑夙微心中并不挂念这些人的生死,只是在太子面前装出女孩子的慈悲心罢了。听闻苏蔷说她算是做好事,又见那些内侍哀求她,她便缓缓举起了弓箭。

若射中了,是她箭法好,又救了人。若她未射中,是她心软,不忍心射伤活人。

活人靶比之前的蒲团箭靶要近了些,郑夙微认真瞄准了很久,脸上微微发红,才松开箭矢。

四周观看的内侍和宫婢齐齐惊呼,又齐齐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不由得悬起了心。

两个活靶子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受一点伤。

是脱靶了。

也就是说不管太子妃是不是射中,他们两个中有一个是要被送进宗正府受刑,必死了。

郑夙微叹了口气,无辜地看了李琮一眼。

李琮的视线却在苏蔷那边。

而苏蔷,微微蹙眉,在众人的紧张噤声中提起了弓箭。

她把那弓提起来,箭抵弓弦拉满,忽的又转过头来看向李琮道:“太子殿下,臣妾心里实在没谱的很,真的要这样吗?”

李琮的眼神深不见底,微微靠近半步道:“需要本宫帮你托着弓箭瞄准吗?”

若他瞄准,一箭射去便是夺命了。

苏蔷转过头来,小山眉下眼睛中光芒凝聚,手指在箭矢上稍稍用力。

啵的一声,箭矢离弦而去,这声音比寻常射箭的声音要低一些,隐隐如金戈铁马穿阵而过。

“中了!”人群中响起呐喊声,接着是才反应过来的活靶子在疼痛中哭喊的声音。

“射中了哪个?”有挤不到前面的宫婢好奇地问。

“左边这个!”有人回应。

“不对,右边那个!”有人反驳。

李琮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中,如一尾鱼从高空跳落,激起一层浪花。

两个活靶子的确都中箭了。

一个是左胳膊,一个是右胳膊。

伤不至死,又捡回了一条命。

苏蔷射出的箭矢,在脱弦的那一刻从中间劈开,分别射中了不同的活靶子。

“这怎么可能!”首先开口的是李璋,他飞快走过去,身后跟着旋风一样奔跑着的三皇子李琅。

只见他从一名内侍胳膊上把箭矢拔出,细细打量。

“这一支是薄一些的,箭杆和箭羽劈开了,没有带箭头。”

又拔下另一支,感叹道:“箭头在这一支上。”说着看向苏蔷道:“莫非太子妃殿下有神人相助吗?”

“太子妃嫂嫂可真厉害!”李琅眼睛瞪得大大的,欢快地鼓起掌来。

除了李琮和郑夙微,其余众人皆以崇敬的目光瞧着苏蔷,简直以为她是神人下凡了。

苏蔷一脸懵懂,歪着头打量了一下虽然中箭却喜不自胜的活靶子,迷惑道:“臣妾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是巧合吧。”说着又看向李琮,神情认真道:“这样的话,算不算臣妾赢了?”

“算。”这个字几乎是被李琮从牙缝里挤出来。

苏蔷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就真的笑了起来。

原来有很多她以前觉得只是有趣的事,在她艰难困苦的漫漫人生中,还是有用的。

正在心里高兴,李琮已经走近她几步,俯下身子,一字一句道:“看来太子妃今晚的邀约,本宫是必须到了。要记得把自己洗干净……”

苏蔷抬起头,李琮已经整了整衣襟,从李璋手中接过那箭矢。而他身后的郑夙微,一张脸红的骇人。

……

第二十六章 溺毙

小管事张银宝乐滋滋的吩咐宫婢把用剩下的粥菜撤走,殷勤地走来走去,脸上带着喜色。

“奴婢已经听说了,”他红着脸等苏蔷净了口,安安稳稳坐下,终于忍不住道:“今夜太子殿下要宿在寝宫。”

苏蔷抬眼笑笑,等着他继续说。

“今日在校场上,主子你实在是光彩夺目,狠狠压了和微郡主一头。”他躬身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没有不为主子高兴的。您为殿下长了脸,殿下今日便舍不得住在东暖阁了。”

“哦?”苏蔷假装疑惑道:“本宫还以为是殿下的病调理的好了。而且,我听说和微郡主是跟殿下青梅竹马长大的,今日让她不开心,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生本宫的气呢。”

“怎么会?”张银宝笃定道:“太子妃殿下才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妻子,其余甭管是谁,还不都得靠边站啊。”

嘴还挺甜的。

苏蔷身边站着的小清小和忍不住笑起来。

“好了,”苏蔷正了正身子站起来,“拿些赏银去玩吧。寝殿这边,还靠你把眼睛放亮些。有什么事早点来讲。”

张银宝忙不迭地应声,从小清手里接了赏银,就准备往后退,可转身间突然一个愣怔。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李琮已经消无声息地出现,就站在他身后。

“出去吧。”李琮声音凉凉的。

“是。”张银宝悄悄抹了把汗,退了出去。

门口伺候的宫婢以及小清小和也识趣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寝殿内只剩下李琮和苏蔷二人。

“太子歇这么早?”苏蔷站起来,看李琮掀开门帘朝内走去,跟过去道。

“太子妃习惯晚睡吗?”李琮解下外袍,丢在衣架上,之后便背对苏蔷抬起胳膊,做出等着人宽衣解带的样子。

苏蔷没有动。

“本宫身体不好,太医说不益晚睡。”他的胳膊定在半空,等了一刻又道:“太子妃要本宫自己解衣吗?”

按说嚒嚒们早就教过宫里的规矩,怎地这点伺候人的能耐都没有。

苏蔷的眼睛瞄了瞄玉枕,那下面压着她磨好的匕首。

本来她的计划是,一刀结果了他,然后随便划拉自己几刀,做出有刺客行刺的样子。可是如今天才刚黑,没有刺客会傻到这个时候来行刺吧。

她上前两步,从后面解开李琮系着的里衣肩带。柔声道:“殿下可否稍候片刻,臣妾还未沐浴。”

是他说的,让她洗干净了等他。

“好。”李琮抬手扯掉里衣,只穿了件亵衣转过身来。

他个子很高,常年的疾病让他看起来颇为消瘦,更显得肩膀宽阔。此时转过身来,苏蔷的视线正对上他**的胸部,脸忽的红了。

“正巧本宫也该洗洗了,他们应该就在门外等着了。”

他们,谁呀。

苏蔷抬手打开帘子,刚才还悄无声息的寝殿门口果然有脚步声起,接着两个人抬着一个硕大的浴盆走进旁边的净房。

他们身后,跟着抱着热水桶的内侍。

哗啦哗啦,热水迅速灌满了浴盆。

在苏蔷的目瞪口呆中,他们在李琮的示意下迅速退了下去。

“有太子妃在,自然不需要他们伺候了。”李琮一边解释,一边走到浴桶旁,抬脚迈了进去。

亵衣迅速湿透,贴着皮肤冒出白色的雾气。好在浴桶上漂浮着刻意捆好的药草袋子,遮住了下面的风光。

李琮往下滑了滑身子,除了脑袋,整个人都浸没在浴桶中。

“过来。”他微微闭着眼睛,下了命令。

苏蔷缓缓向他靠近,琢磨着如果把他按进水里,能不能在内侍听到动静之前使他溺毙。

刺杀这种事情,自己真的很不在行啊。

“本宫头疼,你给本宫揉揉。”他开口道。

揉揉……

苏蔷这辈子,不记得自己曾给谁揉过头。

她本来就不是按着伺候人的样子养起来的,况且她手劲儿大,也没有谁敢让她伺候。

不过,若揉的时候趁机把他按下去……

她这才走过去,把衣袖往高处堆叠,双手抚上了李琮的头顶。

“左边一点。”手上还没有用力,便听到李琮下命令道。

她随意往左边按了按。

“手劲儿还行,竟比曲芳按的还好些。”李琮依旧闭着眼,似乎没有留意到苏蔷的手始终放在他的头顶,连太阳穴都不曾帮他按一下。

“你能不能跟本宫解释一下,今日的箭术是怎么回事。”李琮道。

苏蔷的手停了一瞬。

反正你就要死了,随便跟你说几句吧。

“臣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必是那箭矢做的不好,受不住弓弦之力,裂开了吧。”苏蔷的手随意按着,解释的也随意。

“本宫亲自看了,那切口很整齐,像是被人偷偷用匕首划开的。划开的那个人,不仅仅手段高明,更是个练家子。”李琮淡淡道,语气寻常,似乎真是跟亲密的人聊寻常的事。

“东宫有这样的能人!”苏蔷佯装惊叹道:“太子殿下该好好查查是谁,他日可以委以重任。”

“委以重任——”李琮冷然笑了笑,嘴角扬起,讥讽道:“都说东宫私下豢养死士,你也信了?”

豢养死士有违律法,若被言官知道,恐怕宁愿一死也要把他这个太子参下来。

“臣妾不懂。”苏蔷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琮的一只手从水里抬起来,缓缓扬起,按住了苏蔷放在自己头顶的手:“太子妃懂的似乎并不少。”

他身体松弛,就连抬起的这只手,都似乎没有什么力度。

就是这个时候!

苏蔷的决断和她手上的力度同时传下,她双手下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李琮往浴桶内按去。

与此同时!

李琮抬起的手反手握住了苏蔷的手臂,随着他整个人没入水中,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把苏蔷整个人扯进了水里。

噗——

情形的突变让她忍不住抬头吐了一口水,紧接着整个人压向李琮。

她要把他按进水里溺毙!

她杀过不少人,一个被养在东宫患病多年的太子,怎么能抵得过辅国公府的独门武艺。

……

第二十七章 时间不够了

温热的水流夹裹着李琮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没顶。一声惊呼之后,原本站在地台上为他揉按的苏蔷也噗通一声跌落水中。

没有呼救,没有挣扎,他只感到随着苏蔷落水,她整个人并没有试图站起来,而是顺着他攀抓胳膊的力度,整个人向他压来。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算盘。

浴桶足够大。

大到如今盛了他们两人,还有足够的空间施展拳脚。

浴桶又有些小。

小到他一个翻身间,便能把苏蔷压在身下。

他屏住呼吸,看到她一手撑住桶壁,一手握拳向他袭来,速度快得他竟来不及躲闪。

砰的一声闷响,尖锐的疼痛在他胸口蔓延。倘若此时他紧张中喘口气,恐怕便被洗澡水呛死了。

李琮硬生生忍痛受了这一拳,与此同时,抓住了她的拳头。

柔柔弱弱的拳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度呢。从水中击出,按说已经被水阻卸掉了一半的力,却仍然这么难以抵抗。如果是在外面,他避不开这一拳的话,恐怕当场就会吐了血。

太傅教的功夫虽然只是为了防身,但是此时倒是有效。苏蔷没有躲开李琮的拉扯,李琮在水中翻了个身,压制住她。

他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腰身和被衣裙包裹的长腿,这种情况下,谁不能闭气,谁便先输了。

可是这种束缚只在一瞬间,下一刻,苏蔷便似一尾鱼般迅速滑开,李琮甚至不知道她如何摆脱了自己的抓扯。她身体往上浮去,显然是要去换气了。

不能让她出去!

李琮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在她头顶刚刚冒出水面时,便把她拉了回来。

在紧张的对峙中,苏蔷转过身来,看向李琮。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们的躯体,在药草味灌满口鼻的辛香中,李琮忽的一个寒战,松开了手。

她的目光。

那当然不是大家闺秀会有的目光,但也不是一个刺客会有的目光。

大家闺秀的目光温柔内敛,刺客死士的目光冰冷淡漠。

苏蔷的目光里,是要舍身除恶的坚韧和不畏艰险的自信。

在这种目光里,似乎有另一个魂灵从她身体里扑出,一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这魂灵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浑身几乎麻痹。更让人迷惑的是,这魂灵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似曾相识却似乎有很多羁绊的力量,是谁?

噗的一声四周光亮尽现,他们同时钻出了浴桶。

喘息声和水声过后,入耳的是惊恐的敲门声。

“太子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是护卫和内侍紧张的声音。十多年来,李琮从不曾单独行事。要杀他的人太多,以至于就连太子妃,他们都不会放心。

可是没有允许,他们不能进来这里。

显然落水声和打斗声到底引起了门外众人的慌乱。

苏蔷在李琮对面露出头来。她的衣服湿透了,鬓发散乱,水渍下洁净的脸庞微微闪光。

只是一瞬间,她已经抄手捂住了嘴,眼睛中似要涌出泪水来。

“殿下你没事吧!臣妾怎么不小心跌进来了?”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虚惊一场的庆幸,她的声音里竟然听不出作假。

看来是不想承认了。

李琮抬手抚了抚额,对着门外道:“滚!”

外面立时噤声,无人再敢问询。

蒸腾起的水雾似把他们隔作了两个世界,浴桶内水波流动,李琮轻轻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对面的人一瞬间的紧张。

像是猫鼠游戏里摸透了小老鼠底牌的狸猫,李琮嘴角含笑,拨开水雾朝苏蔷靠了过去。

“怕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关怀,目光盯着她被湿衣紧贴露出的肩颈曲线,再一寸一寸的,向下打量。

虽然是一层一层繁复的春衣,但丝绸怕水,如今几乎丝丝缕缕间,竟然有些透明。

苏蔷的紧张再也无法掩饰。

到底是女孩子,敢杀人,却对男女之事提防胆怯。

“怕殿下溺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睫毛忽闪忽闪的,脸颊微红,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可爱。“殿下怎么就滑下去了,把臣妾吓了一跳。”

绝口不提她在水中砸向自己那一拳。

“桶壁太光滑,让太子妃受惊了。”李琮淡淡笑着。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一团白色的雾气把二人包裹住,气息暧昧。

苏蔷的笑容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她靠着桶壁,人却没有半点松弛。李琮能想象的出,若他此时有半点分心,就有可能被苏蔷反扑。

死在水里,又是他这些年日日熏蒸的药汤,倒像是个好的结局。

“太子殿下无碍便好,臣妾衣服湿了,这就去更换。”她说着便要站起来。

“不必,”李琮已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重新带进水里。“在水里脱掉好好洗一洗,不是更好吗?”

苏蔷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微微挣扎,继而道:“臣妾怎可污了殿下的药汤。”

“怎么能说是污了?”李琮整个人欺上来,伸出胳膊把苏蔷圈在浴桶里。

“本宫就喜欢这种,带着女子香味气息的汤浴。”他眼里噙着无耻的光芒,闭眼轻轻在水汽中闻了闻,又睁开眼睛,盯着苏蔷逐渐发烫的脸颊。

这个死变态。

苏蔷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万万没想到她才刚动手,就被他拉进浴桶。更没想到他虽然身体瘦弱,却能禁住自己一拳。

如今他已经有所提防,把他拉入水中溺毙是不可能了,但是一个手刀把他劈晕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做成溺毙的假象。

那么,她需要绕到他的身后去。

“既然殿下不介意,那么臣妾就继续帮殿下按按吧。殿下经常伏案,臣妾给殿下按按肩膀。”她说着,推了一下桶壁往李琮身后走去。

“好。”李琮淡淡道:“不过时间不够了。”

“什么时间不够?”苏蔷的身子僵在原处。

“你的时间不够了……”这句话刚从他口中说出,就见苏蔷的眸子忽的黯淡下去,接着整个人迅速滑入水中……

第二十八章 谁是她梦里的人

李琮在温热的药汤中抬起胳膊支住下额,考虑要不要救她。

苏蔷已经全身酥软,浸没在浴桶中,她的口鼻紧挨着水面。

李琮只需要轻轻按一下她的头顶,等水面钻出几串泡泡。这个他刚娶的妻子,这个没事就琢磨怎么弄死自己的刺客,便可以从东宫消失,再也不用他费心劳神。

当然他需要跟尚书府那边好好解释一下,免不了还得落几滴眼泪做做样子。

她怎么死的?

不小心跌进太子从小浸泡的药汤,这汤里是软化筋骨的药,对症太子逐渐僵硬的骨关节。自己从小泡惯了,可是对尚书府小姐来讲,却无异于毒药了。

怎么不把她救出来?

她喝了水,呛住了,水进心肺,太医院全力救治也无力回天。

实在抱歉。

尚书府那边也不敢找他的麻烦。自己居心叵测难道还需要他揭穿吗?虽然他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刺杀太子这样谋逆的重罪,不诛杀满门都算是他菩萨心肠了。

李琮盯着苏蔷的脸,往她身边靠了靠。

她身上有一种类似冬日梅花的清香,如今虽然浸在水里,竟然也没有被药草气息遮盖。此时她的睫毛沾了水,密密地覆盖下来,遮住了眼眸。

神情还算平静,似睡着了一般。

李琮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圆圆的,软软的,有些肉感。

刚才流露出那种神情的脸,似乎已经消失了。面前的这个是尚书府教养得当的千金小姐。

那种神情,他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李琮在脑海中静静回想。这个时候苏蔷的嘴巴忽的张了张,似呓语般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李琮靠近她,耳朵贴着她的小嘴。

她又嘀咕了一句。

哗啦一声水声,李琮单手提溜着苏蔷站了起来。

“快传太医!”他冲门外大声喝道。

……

虎擒狡兔的瑞兽香炉里隐隐约约飘出几缕烟尘,接着整个屋子都能闻到檀木若有若无的香味。

风灌满銮帐,在夜色里噗噗作响。

曲芳走到窗前,仔细把窗子关了,再踱步回到屏风后伺候着。

殿内的太子李琮,正在问话。

朝堂事和近日京中诸事说尽了,阿贡正准备垂首离开,又听到李琮道:“太子妃她出嫁前,是谁查的底细?”

阿贡神情微僵,晃过神来道:“是下面一个得力的,在尚书府做暗探已有五年。”

李琮点了点头道:“除了婚礼前自缢的事,还有没有别的不同寻常的事?”

别的不同寻常的……

阿贡神情困惑。

苏蔷就是一个名门嫡女,跟别府的小姐没什么两样。他们派去盯着的暗探也不是为了苏蔷。

“你去问问,”看阿贡一脸不解,李琮开口道:“太子妃待字闺中时,有没有什么机缘学过拳脚。还有,她跟国公府有什么关系,可否有过什么交集。”

国公府小姐已经出殡,他这边的探查还没有进展。想必太子准备从旁处入手了。

阿贡虽然神情迷惑,但还是应了一声,迅速退出去了。

这边曲芳缓缓从屏风后踱出,一边添了些香料在香炉内,一边有意无意道:“殿下,太子妃殿下还没有醒。太医院那边说,药汤入了口,要拔除药性得花上一番功夫。”

是要花上一番功夫,但是倒不足以致命。

“放出去消息,”李琮神情冷淡道:“就说太子妃感染风寒,危在旦夕了。”

曲芳默默点头,手里的沉香小匙放下来,转身走到外面去。

消息传的很快。

宫里的内侍是最先来的,带来的还有太后和皇后的赏赐。第二日尚书府也递了拜帖,李琮允了,便见苏亦铭带着夫人魏氏,神情慌张地来探望。

“岳父来了。”李琮在寝殿外迎了苏亦铭,示意宫婢引魏氏去探望苏蔷,他引苏亦铭到抱厦小坐。

待苏亦铭坐定,李琮不等他开口,便安抚道:“岳父大人不必忧心,经太医调治,太子妃的病症已有好转,不日便会醒了。”

只听说危在旦夕,可不知道竟然还昏着呢。

这一句话让苏亦铭更加忧心了。

李琮抬眼看得到他神情里的担忧慌乱,继续道:“只是太子妃昏迷时,曾经说了一个名字。本宫私下里揣测,可能是太子妃挂念之人,故而问一问岳父,也好明白。”

挂念之人——

莫不是摄政王李璋吧。

苏亦铭脸上一阵灰白。

他自认为苏蔷和李璋的事自己瞒的很好,但是如果苏蔷自己招了,便是一桩丑闻。

“是什么名字?会不会是太子殿下你听错了。”苏亦铭低头品了口茶水,掩饰道。

“本宫听的真切,太子妃说‘晚彦,不要怕。’”

李琮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看苏亦铭微张着嘴,脸上甚至有了些放松,他才继续问道:“这个晚彦是谁?是不是本家什么亲戚。”

苏亦铭抬起头,装作认真地想了想,道:“没有,他们这一辈是从“草”字,以求顽强生长之势。没有从“晚”字的。”

苏亦铭神色肯定,不像说谎。

李琮轻轻放下手里的杯盏道:“本宫倒是知道一个人叫‘晚彦’,不过他今年刚刚九岁,是眼下辅国公崔胥的独子。名叫崔晚彦。”

是了,崔晚彦,崔晚歌的弟弟。

他是因为这一句呓语,才没有当场杀掉苏蔷。

她提起崔晚彦,她让他不要怕,那么是不是因为,他们苏家,知道崔晚歌死亡的真相。

李琮心中如百爪攀挠,恨不得此时苏蔷便醒来,他好问个明白。

可如今苏蔷昏着,他便只好在苏亦铭这里试探。

只见苏亦铭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恍然道:“国公爷的确有个独子好像叫晚什么的,这孩子平日里不出门,我也不甚了解。不过太子妃自幼跟国公府并未有何来往,该是也不认识这孩子的。”

他一口一个孩子,是为了提醒李琮崔晚彦尚小,是不会给他太子殿下戴绿帽子的。

“哦……”李琮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太子妃跟国公府没有交集,那么尚书府跟国公府有没有交集呢?”

……

第二十九章 条件

前一刻还面露轻松神情的苏亦铭,目光忽的在空中凝滞片刻,才又假装错愕道:“辅国公是个执拗性子,虽然在朝堂上我俩没少磕碰,但是底下实在没有什么交集。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么问,有什么缘由。”

老狐狸。

辅国公府这些年被朝廷削权,哪一次他尚书大人都是拥簇。如今说起来,倒似霁月高风,没有任何私心了。

李琮轻抿嘴角给苏亦铭添茶,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问。

室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冷淡,二人默默喝了几口茶。苏亦铭再三感激了太子对自家女儿的照顾,眼看就要冷场,外面候着的内侍曲芳忽的打了帘子进来,在李琮耳边耳语几句。

“这就坐不住了?”李琮脸上露出讥讽的笑。他转身看向苏亦铭道:“摄政王到了,岳父要不要同本宫一起去见见。”

苏亦铭忙起身道:“皇子们议事,本官还是避嫌吧。”

李琮不再邀请,吩咐曲芳陪着苏亦铭等苏夫人回来,自己便去偏殿见李璋。

李璋神色自若,正坐在榻前看他新插的几枝梅花。见李琮进来,他温和地笑了笑道:“跟你说说春闱的事。”

朱学臣已经上任,春闱的试题自然已经拟好。李琮点了点头,听李璋说起今年选试的一些变化,并听他提了几个国子监内学问不错的年轻人。李琮淡淡听了,道:“这些寻常事,王兄写在文书里就是了,不必特意来一趟。”

李璋的嘴张了张,又合上。过了片刻才讪笑道:“本王听说太子妃病重,因府里没有可差使的女眷过来问候,本王便只好跑一趟了。”

摄政王未婚娶,连侧妃都没有一个。这种宫里的寻常走动,的确很不方便。

李琮眉梢轻抬,笑道:“王兄迟不婚娶,已经愁坏了皇祖母和母后。如今回京已经这么久,还没有遇上合心意的吗?”

李璋摇了摇头道:“太子还不知道我,是一个人久了,过孤了。”

李琮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李璋问道:“听说太子妃是染上了风寒。按说如今天已回暖,前日见太子妃还气色很好,怎么今日便卧床不起了。”

言语中有恰到好处的关怀。

李琮摆了摆手,从案上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淡淡道:“说是风寒,不过是怕父皇母后他们担心。”

风寒便是可夺人命的重疾了,难道还更严重吗?

李璋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接着他眉头微蹙道:“难道是妇人家不方便说的……”

“不是,”李琮也给李璋添了一杯酒,缓缓道:“是太子妃跌进了本宫泡澡的汤池子里,那里面你是知道的,都是药性大的化骨软肌草药。她这怎么受得了,没有当场死掉已经算是命大了。”

李璋这才听出李琮提起太子妃病症时漫不经心无所谓甚至有些看笑话的态度,他的眉心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忍,终于问道:“既然如此,此病症好不好治?”

“管他呢,”李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神态自若道:“王兄你知道本宫是个活不久的人了,对于活不久的人来说,没有把别人的命看的那么金贵。”

“你这是什么话!”李璋终于忍不住低声斥责了一句,“太子妃好歹是正儿八经被你迎娶进门的,既为夫妻,当然该相濡以沫,渴望对方活久些,活好一些。若此时倒下的是你,本王相信太子妃也会全力救治的。”

李琮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璋。他的神情里几分玩味几分讥讽,直看得李璋迷惑道:“太子有话请讲。”

李琮这才抬手正了正衣领,语含奚落道:“想要跟太子妃相濡以沫的,恐怕是王兄你吧。”

他说完这句话身子微微倾斜,朝身后的软榻上靠去。脊背还没有挨到那一片柔软,衣领便被李璋攥在手中。

“太子你什么意思!”他的眼中满是怒火,终于不是平常温文尔雅,虽是悍将却如文臣般软糯的神情了。

李琮抬眼看着他,抬手轻轻把他攥住自己衣领的手拨开,挑衅般道:“本宫娶苏小姐前,可查探过一番她的底细。不巧,知道她曾得一名贵雪莲,便是王兄送的。难道王兄忘记了吗?”

李璋闻言松开他,眼神颓然道:“那不过是本王想拉拢苏大人罢了。一株药草,说明不了什么。”

“一株药草,千金便可购得,自然说明不了什么。不过本宫听说,王兄为了这一株药草,独自在天山跋涉半月,差点被野狼吃掉。如此辛苦,只为了拉拢一位尚书大人吗?”

他玩味地笑了笑,在李璋颓色更甚的注视下继续道:“所以本宫怀疑你们两个曾有私情,不想给太子妃好好医治,是不是也说得过去?”

李璋看着李琮,第一次,想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不行,那样的话,他便是谋权上位,即便坐稳了江山,史书里也会留下骂名。

僵持了片刻后,李璋重重坐在榻上,开口道:“本王和苏小姐并无私情,太子你暗探众多,想必也查的清楚。如今你这么说,无非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说吧,我该如何,你才会全力救治太子妃。”

“没有私情,还这么在乎?”李琮嘴角弯弯,笑了起来。

“本王只是不想苏大人三代忠良之臣,如今因为一点误会,便痛失爱女。”

“哦——”李琮长长哦了一声后,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往南边指了指道:“那就烦请王兄,把刚刚平叛有功的魏槐林,从南地调回来。”

“调回来做什么?”李璋道:“再说了,这种小事,你不需要我动嘴吧。”

李琮寂寥地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失势,道:“父皇不知,你也不知道吗?如今兵部他们怎么会听本宫一句话?南地平叛已经结束,兵部已经奏请父皇留魏槐林驻守南夷边境。兵部那边只用说一句是父皇的命令,我便没辙了。你调他回来,我救太子妃。如何?”

李璋深深看了李琮一眼,忽的站起身朝外走去。

微凉的风翻动他的衣襟,浩浩然如正气加身。

……

第三十章 帐内杀机

“你醒了?”

头顶是青蓝色的杭丝帐子,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案在视线里逐渐清晰。苏蔷微微转过头,便看到了身边坐着的人。

太子李琮。

下意识地,她想探手摸出枕头下面的匕首。可是刚一抬手,便浑身酥软,动弹不得。

“太子……”她口中喃喃道。

“太子妃不要慌,等身子好些了,再刺杀本宫不迟。”李琮手里端着碗药汤,汤勺微微搅动,却并没有要喂给苏蔷的意思。

“太子殿下对臣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脸上才恢复了些红润,此时撒起谎来,倒不会变得更红些。

李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继而把手里的汤碗放下,缓缓道:“本宫问你一件事,你若老实答了,我便不计较你企图把我溺死的事。你若不老实……”他的手轻轻探出,抚上青金色的盖毯道:“本宫便把那一夜未做的事,现下做了。”

那一夜未做的事,指的是侍寝吗?

苏蔷的脸色白了白。

李琮敛去神情里逗弄的部分,神情冷冷道:“崔晚彦,跟你是什么关系?”

几乎是一瞬间,李琮察觉到苏蔷脸上的白色更白了几分,她的眸子里闪过一缕提防和怒色。

为何提防,又为何发怒。

眼前的苏蔷谜一样让他挪不开目光。

“不想说?”李琮低头看她,似想透过她单薄的身子看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我不认识什么崔晚彦。”苏蔷同样声音清冷道:“太子殿下若想平白无故冤枉人,不必费口舌找借口,大可以把臣妾送去宗正府审问。”

这次倒是神情坦荡,看不出什么了。

李琮眯眼笑笑,又道:“好,不认识崔晚彦没有关系,你可认得崔晚歌吗?”

苏蔷想了想道:“有过一面之缘。”

“你知道她死了吗?”

“臣妾常待闺中,不知道她死了。”

“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

一连串的诘问,一连串的装傻充愣。怒气在李琮眼中越来越盛,他忽的站起来,抚着锦被的手大力把被子往一边掀开,接着整个人向床榻压去。

你不是不说吗?我看性命攸关时你还会不会护着你身后的人。

就在这一瞬间,却有东西拦住了他。

那是苏蔷看似薄弱无力的手指。

“死变态!”

苏蔷这次直接骂了出来。

自李琮开始步步紧逼着审问,她藏在被褥下面的手就在努力用力。她知道自己中的是软骨的迷药。这种情况,要么用针药拔毒,要么就靠意志力,行全身气血以通畅。

好在苏蔷的这具身子虽然娇弱,却因为没有练过武艺,反而血脉柔软容易催动。

李琮整个人扑过来的时候,苏蔷终于可以先迅速扭头,躲过他击向自己额头的拳头。接着右手发力,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击在他玉堂、膻中穴间。李琮大惊之下要起身躲避,苏蔷的左手已经拉住他,往床幔深处带去。

他已经病了多年,膻中穴正是他的命门。此时被苏蔷以指代刀刺中,他浑身一阵酥麻,胸口气闷异常,险些昏过去。

情急之中李琮用力掐了掐手心,再借力翻了个身,刚要起来钳制苏蔷,眼前一花,苏蔷已经伏在他身上。

脖子间冰冰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抵住了他。

“是匕首。”苏蔷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带着胜利的快感。李琮看到她头顶上的床帐因为他们的打斗剧烈摇晃着,长长的流苏垂到了苏蔷的头顶。然而她披散着头发,浑不在意。

眼中的火苗燃烧得浓烈,她手里的匕首也一点点加大了力度。

“不要动。”苏蔷脸上带着笑容,一手抓按住李琮的一只手,一手拿着匕首。膝盖磕在他腰上,腿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压制住了他另一只手。

果然是练过的。

练成这样,竟然逃过了他的眼线。

真气人啊。

“你知道自己该死吧。”苏蔷笑了笑道:“我从未这样杀过人,不过我杀的人,都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你知道吗?”

李琮见逃不过,索性整个人放松下来,眯眼看着她道:“愿听太子妃赐教。”

“别叫我太子妃!”苏蔷把匕首翻转,用刀柄拍了拍李琮的脸。

“真是气人,我怎么就嫁给了你。”她脸上几分懊恼,不过更多的是像玩弄小鼠的猫咪,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玩味。

“太子妃在怪本宫没有早早履行做丈夫的职责吗?”李琮一边说,一边努力勾了勾头,似乎想一亲芳泽。

“不要脸。”苏蔷横了他一眼道:“我想杀你,第一是因为不想被这东宫困住。第二,是不想大弘落入你的手里。”

“误会误会,”李琮眉梢一点忧伤,笑了笑道:“娶你非本宫所愿,而这大弘,也不见得便落入本宫手里。”神情间竟然看不出什么不愉。

“虽非你所愿,但如今你还能跟我和离不成?”苏蔷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刀顶着李琮白皙的颈项,只差一点,便可刺破。

“苏小姐大可再等两年,本宫一死,还有谁能管得住你?”李琮淡淡道:“你有尚书府和摄政王撑腰,还怕有人让你殉葬不成?”

苏蔷眼中一缕骄傲之色闪过,李琮心中微微一动。

那不是因为尚书府和摄政王府而有的骄傲,那是她对自己不会落入那样的境地,十足十的把握。

“总之,杀了你是最简便的方法。”苏蔷瞧着他的脖子,似乎在思量从哪里割开能断气快一些。

“你就不怕杀了我,摄政王会落一个谋权夺位的嫌疑?”李琮瞧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道。

“管他呢。”苏蔷回答的果断,“瞻前顾后什么的,不是我的风格。”

“哦,”李琮笑起来,“爱妃还有风格?”

他把“爱妃”两个字嚼在唇齿间,隐隐有靡靡气息传出。

苏蔷脸上愠色更盛道:“将死之人,你就不要废话了!”

“我看苏小姐似乎不舍得杀我。”李琮继续道。

“再见了,太子殿下。”苏蔷再不啰嗦,抬手朝他脖间刺去。

……

第三十一章 驾到

电光火石。

苏蔷已经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可她的刀再不能前进一分。被她压在身下的李琮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刀尖滴血,然而却停在锦被旁。

“力气蛮大。”他戏谑道:“再差一点,本宫就被你杀掉了。”看苏蔷面露愠怒不语,他又道:“说起来,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会有的力气和手段。”

话音未落,苏蔷已经松手弃刀,身体后撤又屈膝向下顶去。李琮只觉得腹部闷闷疼痛一瞬,下意识就要去遮挡,苏蔷已经又捡起那刀,朝他胸口刺去。

李琮避无可避,情急下一个翻身从她身下逃出。

苏蔷扑了个空,在床上轻吒一声追了出去。李琮手里没有武器,顺手抄起身后的枕靠挡在刀刃前。匕首锋利,枕靠内的棉絮噗噗洒落下去,一时间遮挡了他的视线。

混乱中,苏蔷已经穿棉絮而出,纵身扑向李琮。嗖嗖几声,空中掉下什么物什,在纷飞的棉絮中缠上她手里的匕首,之后从上到下,把她全身裹了个遍。苏蔷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如粽子般,被李琮扯下的床帐裹了个严实,重重跌倒在床头。

“你使诈!”她愤愤道。

“不使诈,难道要被你杀掉吗?”李琮眸子里透着少见的得意。苏蔷呆了呆,这种难以掩饰的得意,才让她醒悟到他不过才十七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平日里见他,总是死气沉沉没有活力的。

她努力在床帐下挣了挣,半点也无法施展。

这具身子还是太弱了。

如果她还是她,岂是这一个床帐可以控制的。

把她控制好,李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玉枕上,斜眼看着她道:“本宫很好奇,若你杀了我,准备去哪里?尚书府是回不了了,难道要学那些侠客们去流浪吗?”

要你管!

苏蔷在床帐内微微用力,没有理睬他。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可惜了。”他这么说着,忽的俯身接近她,在离她的脸只有半尺距离的地方停下来道:“你可以再想想要不要回答我之前的那个问题。”

“哪个?”苏蔷冷眼看着他道。

“崔晚歌,这个名字跟你的关系。以及,你在何处听过有关她的什么事,知道关于她死掉的什么真相,都可以用这个来换你自己的一条命。”

就这么在意她的死吗?

苏蔷眼中的冷色更重。

杀了她,又怕被别人知道了真相。如今的朝廷,已经无耻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私下解决平叛大将,这种事情,除了皇帝陛下恐怕无人敢擅自做主。考虑到这些年来皇族和朝廷对辅国公府的倾轧,太子也可以算上一份。

如今他这么在乎,果然是做贼心虚吧。

“不说吗?”李琮冷冷道,接着他忽然伸出手去,放在她未被床帐包裹的肩膀上,把那肩膀上薄薄的亵衣往下剥了一点。

“你要做什么?”

苏蔷冷眼看着他道。

她虽然身子不能动,可是偏过头把他的手指头咬断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知道本宫快要死了,如果本宫有个孩子,兴许可以被封为太孙呢。”李琮一本正经道:“所以本宫只是想完成洞房花烛夜未尽之事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剥开薄衣的手缓缓停下,等着看她的反应。

会害羞崩溃的吧?

毕竟是个女孩子。

在浴桶里时,她就曾经因为自己的接近有瞬间的凝滞和慌乱。

那么这个时候,该怕极了吧。或许便会把知道崔小姐的事招出来。

“你……”苏蔷果然开口,她抬眼看着他停在自己锁骨上的手,语气淡漠道:“能成事儿吗?”

李琮的手一僵,接着整个脸竟然红了。

她这是在怀疑自己还有没有作为男人的能力?

“要试试吗?”下意识地反驳一句,他就要继续手上的动作。

忽的寝殿外一阵慌乱,接着传来曲芳的声音:“太子殿下,老奴该死打扰殿下。”

李琮的手停下,却没有应声。

门外的曲芳继续道:“皇后殿下突然驾到,此时銮驾已经过了正殿,直奔寝殿来了。”

皇后殿下驾到,作为东宫的主人,太子和太子妃该盛装迎驾。

可眼下他们两个,一个被裹在帐子里,一个鬓发衣服散乱,正抬手做着不轨的举动。

“面子可真大。”李琮低头看着苏蔷,三两下把她的亵衣剥落到裹身的帐子内,露出光滑白净的肩膀,低声道:“闭上眼!本宫不杀你,稍后你也别乱说话。”

这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哗啦啦跪地声起,接着是曲芳的声音道:“奴才们给皇后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请安声后,一个圆润温和的声音道:“本宫听说太子妃病重,可醒了?”

曲芳的声音道:“现下是醒了,太子殿下正在里面。”

“太子殿下也在?”皇后似乎并不介意太子没有迎驾的事,抬声道:“打开门,本宫要去探望太子妃。”

门外东宫的人显然在迟疑,不过皇后身边的随从已经抬手推开了殿门。接着在几名婢女的引路下,皇后已经莲步轻移,拨开珠帘,进了内室。

太子这才施施然从床榻上起身,把头发随意往后撩了一下,单膝跪地请安。

“儿子给母后请安,未迎銮驾,望母后勿要责罚。”声音柔软,半点阳刚之气也无。

皇后抬眼往床上瞧了一下。

这还是正儿八经的皇族内室吗。

厚厚的床帐东倒西歪挂在帘子上,有一片甚至已经消失无踪。床上乱七八糟堆着些被褥,玉枕丢在地上。一个枕靠烂了,棉絮四散在空中。往床上看,隐约可见睡着个人。那人却是被裹了起来,从肩膀看,竟似一丝不挂。

饶是见过后宫太多香艳场面,皇后仍然脸色发红。她没有让太子起身,而是冷然道:“本宫听说太子妃醒了,怎么又昏着?”

李琮低着头,有些惶恐道:“适才的确是醒了,可是又睡了过去。”

“病没有尽好吗?”皇后问道。

“病倒是好了,”李琮道:“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皇后一双锐利的凤目扫着床上,眼神凝聚道:“怎么还有血?”

……

第三十二章 不做妄想

星星点点的红色洒在素净的床罩上,虽不多,但也刺目。

李琮抬头看了眼那红色,又迅速低下头去,眼神躲闪间没有应声。

皇后屏退左右,才又询问道:“怎么,太子受伤了吗?”语含关切。

“母后,”李琮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竟带着些羞赧道:“儿臣没有受伤,那血是,是太子妃落下的。儿臣与太子妃,与太子妃……”

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不必说了!”皇后忽然轻声喝止了李琮。她脸上漫过红霞,许久才渐渐淡去。她是女子,又是掌管后宫的皇后,早该想到那红色的血迹是什么。都怪她先入为主,以为太子身体羸弱,不能成事。

真是没想到。

她瞧了太子片刻,声音柔和道:“太子妃身子才好,太子该多加爱护才对。你起来吧。”

太子应了声是,站起来扶着皇后坐在床榻旁的春凳上。

“本宫来看看,主要是担忧太子妃的身子。眼下看她无碍,本宫也就放心了。陛下病重,你们这些做小辈的,要好好的,让他心安才是。”皇后眼角眉梢慈悯的神色蔓延开来,使寝殿内多了几分暖色。

“让母后挂心了。”太子诚恳道。

二人又推心置腹般闲聊了几句,皇后便要移驾回銮。太子简单收拾了形容,亲自把皇后送出东宫。

曲芳随侍在太子身旁,见皇后离去,开口道:“殿下还回寝殿去吗?”

太子笑着摆了摆手道:“本宫不回去了,你找几个得力的,守着太子妃便是。”

似乎心情大好。

寝殿内的苏蔷却神色闷闷的。

皇后和太子一离去,她便从床帐内挣扎了出来,穿好亵衣,又唤了婢女进来打扫。

东宫的嚒嚒和宫女看那床上一团一团乱糟糟的物什,倒没有人露出不合礼仪的神情。只是当她们同皇后一样看到那浅浅的红色血痕,便神情一滞,当下转身去唤了嚒嚒进来。

教引嚒嚒当着苏蔷的面,低头嗅了嗅那团红色,细小的眸子内喜形于色,脸上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她随即伸手把床帐揭下来,珍而重之叠放整齐,收在一个精巧的木匣子里,抱了出去。

什么啊……这明明是那死变态的血好吗?

虽然心中隐隐知道她们为何高兴,知道皇后为何问出血迹便不在东宫逗留,但是苏蔷很想坦白这血不是自己的。

不过坦白好像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些奴婢自从她嫁进来,表面上对她恭敬温顺,可是骨子里却带着东宫养大带来的倨傲。如今似乎这么一诈,倒似终于明白了她的身份了。

她是太子明媒正娶,位主东宫,以后八成要做皇后的——假如太子比皇帝陛下活得久的话。

就连那平日里总带着十分疏离的教引嚒嚒,都已经低眉顺眼许多。

不过太子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帮她得到奴婢们的忠心。更多的,是为了欺骗皇后。

为着这样的欺骗,竟然连她刺杀自己的事都不再计较了?

苏蔷在小清小和一边偷笑一边细致的伺候下,恨不得出去逮住李琮问个明白。

……

“你问吧。”

绣工繁复的罗裙从一尘不染的寝殿台阶上滑下,皇后抬手把裙裾拨开,端坐在铺了厚厚波斯毯的罗汉床上,这才开口对早早迎着她的男子说道。

这男子身姿伟岸,正是摄政王李璋。

李璋此时却没有穿皇子服饰,而是一身精干的禁军服侍打底,外面套了蓝色短衫。乍一看,似是皇族哪个部族的高阶守卫。

听到皇后这么问,他眉眼恭顺道:“劳烦母后帮儿臣走一趟,不知道东宫那边是什么情形。”

皇后眼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戾气,此时被李璋这么一问,终于抱怨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样都能瞒过你?那太子妃一点事都没有,太子也不像是要把她扔下不管,你就放心吧。”

虽是抱怨,然而这话进了李璋的耳朵,竟似十分入耳。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没事便好。”

脸上是云开雾散的轻松。

“既然没事,依本宫看,太子要挟你的事你也不必挂在心上。”皇后接过李璋递过来的温茶,轻抿一口浇熄心中莫名的怒火,淡淡道。

“儿臣自有分寸。”李璋答道。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见李璋心情已经大好,忍不住道:“你莫要怪母后擅自做主。尚书府已经是你的人,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再娶嫡女为妃得罪太后。倒是郑氏那边左右摇摆,看不出到底站在哪边。本宫听说你和和微郡主私下里很是热络,有些事情不必让本宫明说吧。”

大弘世风开化,男女私下相悦后说动宗族提亲的不在少数。若和微郡主愿意下嫁李璋,这事便成了八九分。郑氏的力量不容小觑,无论如何,他们需要得到。

李璋神色沉沉点了点头。

这神色被皇后看在眼中,她又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你不喜欢她。尚书府那里不是还有个苏薇吗。本宫已经跟太后提过,允许你娶了她做侧妃。听说她和她的姐姐长得几分相似,也算慰藉你一番心思吧。”

“母后不用这样。”李璋忙拒绝道。

皇后眼中一抹冷色划过,声音不复柔和道:“有些事情,不要做无谓的妄想。而又有些,是我们必须得到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母子,一个在皇宫曲意逢迎,一个在边境流血死战,为的是什么,你莫要忘了。”

李璋端端正正在皇后面前跪下,应了声是。

皇后的目光中这才有几分慈爱蔓延,她抬手抚了抚李璋的额头,淡淡道:“要快些了,免得太子妃生出皇长孙,便又是一桩难办的事。”

皇长孙……

难道……

看来今日皇后去东宫一趟,得到的讯息不仅是苏蔷身体无碍,还有别的。

李璋的眼中弥漫出惊讶的神色,脸上几分痛心。面上的痛苦只显露了一点,而心中却如同铁锥刺穿,缓缓淌下血来。

皇后看着他,点了点头。

……

第三十三章 口谕来了

苏蔷决定不再藏着掖着。

既然太子不追究自己刺杀的事情,那么她就要趁机把身体筋骨练好了。这具身子虽然结实,但跟以往的她自己比起来简直弱不禁风。

翌日晨起,她便吩咐内侍在寝殿外的院子里起了木桩子。两组梅花桩,两组木人偶,射箭的靶子安上一个,又去校场抬回来几张弓。

张银宝气喘吁吁的,额头被春汗打湿,一面高兴自己被主子重用,一边疑惑这主子要做的事情如此不同寻常。

似乎从太子妃嫁入东宫,这东宫就没有消停过了。

一件件事,都是出人意料的。

“我的好主子,”他一边拿手绢擦汗,一边躬身在苏蔷身边道:“这东西是都置办了,不过主子是想要人演练杂耍给您看吗?”

正给苏蔷撬开一颗核桃的小清噗嗤一声笑了道:“有人敢在东宫练杂耍吗?是太子妃自己想耍耍。”

张银宝张大了嘴,下巴快要掉到地面上去。

太子妃她不是尚书府嫡生大小姐吗,不是温雅贤淑恪守宫规……

抬眼间就见苏蔷已经穿戴妥当,换了天青色的短衫搭配黑白纹路的胡裤,头发上没有缀饰,只高高挽起盘了个小髻。

梅花桩旁围着三五个此时没有事做的宫婢和内侍,他们兴致勃勃摸摸这里看看那里,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玩。

苏蔷对她们招招手,叫她们靠近了看。

“本宫在闺中时,常常羡慕那些会些拳脚功夫的。”她走到梅花桩前摸了摸桩身粗糙的纹理,满意地笑了道:“如今在东宫平日里无事,正可以学着练练。”

一旁乖乖站着的小和忙道:“太子妃要学这个,万一受伤了就不好了吧。”

苏蔷抬手揉了揉她的肩膀道:“有拳脚傍身才不容易受伤啊。”

话虽如此,可贵人们不都是有护卫保护着的吗。难道还要自己亲自跟人打架啊。

张银宝垂首走过来道:“不知道需不需要给太子妃请个老师。”

“好呀,”苏蔷由小清扶着踩在梅花桩上,顺便把小清也扯了上去,“不过我记得小清是会拳脚的,陪练就不用请了。”

小清笑嘻嘻地站上梅花桩,冲着下面愤愤不平的小和做了个鬼脸。

瞅把你能的。

小和不悦地翻了个白眼。

谁知道自家小姐是怎么转了性子了,以前喜欢描红作诗,现在竟然动起拳脚来了。

不行,得把这事儿告诉老爷知道。万一小姐磕了碰了或者在东宫丢了人,受损的还是尚书府。

想到此处,小和不再理会得意洋洋地给苏蔷指点如何走梅花桩的小清,安静的像个鹌鹑。

可是她才刚安静下来,教引嚒嚒却跑了过来。嚒嚒跑得满头冒汗,然而拘着礼仪规规矩矩躬身请安后才道:“请太子妃快下来,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苏蔷摇摇晃晃又往前走了几步,嚒嚒干脆挪动肥胖的身子钻到梅花桩的缝隙里去,惶恐地张着手,唯恐苏蔷掉下来。

“太子妃殿下……”她声音急切道:“殿下如今随时可能身子不适,若这样伤到自己倒是小事,伤到了龙子龙孙怎么办?”

龙子龙孙……

是说她有可能怀孕吗。

“不会有事的。”苏蔷笑道:“不信嚒嚒你大可去太子殿下那里告状,看看本宫可不可以练一练拳脚。”

教引嚒嚒跺了跺脚,挥手叫几个宫婢过来护住苏蔷,自己果然从桩子旁边挤出去,慌里慌张走掉了。

没多久,嚒嚒又小步跑了回来。虽然没有再阻止苏蔷,但是又带了十多个人手护在梅花桩周围。

走梅花桩,只是锻炼平衡。

苏蔷和小清一起,在桩子上走了小半个时辰。好在以前的经验和记忆不曾忘记,这会儿只是让这具身子慢慢适应这样的活动,倒不算累。

正走的兴起,有内侍慌慌张张跑过来跟张银宝耳语了几句。张银宝一双柔嫩的手刚刚拍红,听到对方的消息,忙不迭跑过来道:“主子,陛下的口谕到了。”

“要本宫去接吗?”苏蔷问。

“不用,”张银宝脸上堆着笑,把苏蔷扶下来道:“太子殿下已经在前殿领了口谕,这口谕还跟太子妃有关呢。”

“哦?”苏蔷接过温水抿了一口道:“什么事?”

东宫前殿,太子李琮刚领了口谕,正跟曲芳闲话。

“看来父皇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他脸上少见地多了些轻松,眉眼里几点笑意,“往年上巳节,父皇也曾去水边沐浴,也曾祭祀宴饮,但是没有折腾过晚辈们。”

“这怎么能叫折腾呢。”曲芳的心情显然也不错,“陛下要皇子公主和媳妇取‘春味’来献,竞比谁更胜一筹,是想着与大家同乐,也祛祛这两年卧病的晦气。”

李琮点头道:“太子妃已经练起来了?”

晨起寝殿外开始忙碌的时候,李琮便听说了:他这位原本应该娇滴滴的小娘子,几乎把武艺行搬进了东宫。他忍下好奇心没有去看,不多久便听说是装了梅花桩和木人偶。

看来是不准备掩饰自己的拳脚功夫了。这样也好,正可以通过她练的东西,推测出她的师承来历。东宫别的人手不多,暗卫们可都是研究功夫的好手。

瞧着时辰,如今也该操练起来了。

曲芳点头道:“太子妃也是个急性子,说要便要,如今的确已经练起来了,把教引嚒嚒急得不行,跑来老奴这里告状。奴才以为主子高兴就好,咱们东宫规矩也不是那么多。太子妃还吩咐了张银宝给她找个老师来。”

“把丘太傅给她好了。”李琮唇角微勾道:“反正东宫几乎是白养着他,这半年本宫也没有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曲芳点头应了,又道:“‘春味’的事,要跟太子妃说吗。”

“自然要说,”李琮笑起来,“本宫不怕丢人,她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寻得好‘春味’,讨父皇欢心。到时候被人奚落,知难而退,以后便老老实实待在东宫了。”

……

第三十四章 看来得管管

三月三这一日是好天气。

太子殿下晨起便出去了。

苏蔷装扮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姐,坐着去掉铭牌的马车出门去,只带了婢女小清和一名护卫。张银宝不放心,也换了寻常人家仆从的装束,急慌慌跟在马车后面。

街市之上喧哗嘈杂。这是大弘朝年轻人最喜欢的节日,这一天,未出阁的小姐不必遮面,出了阁的小妇人也可以离开婆家出门踏青。大家沿水而行,或踏歌起舞或祓除畔浴。

车到郊外,苏蔷从马车上下来,遣车夫把马车停在一边,便带着小清他们临水而行。

皇帝陛下的口谕说要他们寻“春味”敬献,苏蔷是不太在意的。她只想趁着春光大好,出来散步踏青活动筋骨。如今见河流两岸青草丛生,柳枝低垂,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无论如何,刺杀太子的事要从长计议。如今自己的目的已经暴露,太子必然会小心提防,这件事便难上加难了。只不过不知道太子打的什么算盘,竟就由着她继续在东宫厮混。

正在心中盘算,耳边忽的一个声音道:“小姐,前面似乎走不通了。”

前面河床抬高,河流绕着树林围了个不大不小的沙洲。沙洲附近有官家侍卫驻守,正驱散靠近的游人,惹得不少人小声抱怨。

“不知是哪一家在此处宴饮,竟然占去路径,让百姓们绕开。”苏蔷蹙着眉头,厌恶道。

张银宝立刻上前道:“哪一家也拦不住咱们主子从这里过,奴婢这就去招呼一声,让他们让开路去。”

“别了。”苏蔷抬手制止他:“咱们本来就是出来转转,一旦说明了身份,反而起了麻烦。他们拦在前面,大不了咱们绕开就是了。”

张银宝阖眼点头。

看咱们的主子多么大度,不愧是恪守礼仪的尚书府小姐。他日太子殿下登基,也必然是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

正准备离去,忽的前面起了一阵喧哗。

就见聚集在前面跟护卫理论的人群惊呼声四起,便有三两人捂着脸跑了出来。露出的指缝间,赫然是红色的鞭痕。

“侍卫打人啦!”

“皇族欺负人啦!”

侍卫打人有什么可稀奇的!

皇族更是常常欺负人,不过那叫欺负吗?那是抬举。

张银宝已经引着苏蔷要转身离去,却见苏蔷定在原地,并不打算走了。

“岂有此理。”她的手从阔袖中滑出,交叠着揉了揉道:“原本占着河溪,就没有道理。如今跋扈伤人,看来得管管。”

“要管要管!”张银宝点头如小鸡啄米道:“奴婢马上着人上报京兆尹府……”

话未说完,便见苏蔷已经领着护卫和小清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识好歹!”有个侍卫统领正骑在马上,朝着围观指责自己的百姓厉声训斥道:“好言好语劝你们离去,你们嘀嘀咕咕在这里骂谁呢?想吃鞭子就早说,爷的鞭子今日正好闲着。”

围观的百姓大多敢怒不敢言,也有几个青壮汉子想要打抱不平的,被同行的友人拉扯着离开了。

苏蔷伸手捡了个湿漉漉的鹅卵石,冲着那侍卫统领就是一石头。

啪的一声,他躲闪不及,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沾着苔藓的石头在他额头抹了一块绿痕。

“是谁?”侍卫统领恼羞成怒,在马上骂骂咧咧。

围观百姓轰然大笑起来,苏蔷站在人群里,也笑得肆意。

眼看找不到人置气,马上的侍卫统领干脆挥动鞭子,不论青红皂白朝着四周打来。人群轰然散去,有躲闪不及的,哎呀呀叫苦连天。春衣单薄,又是为了这上巳节特地置办的新衣,少不了被鞭子打烂,便又有更多的人骂了起来。

苏蔷抬臂遮在身前,张银宝大声喝斥道:“大胆!”她身边的护卫已经冲上前去,要把那马上的狂徒拽下来。

可是人群惊呼一声,再去看时,马上已经没有了人。

原来是有人扯住四下挥舞的鞭子,把侍卫统领从马上拽了下来。噗通一声,他跌落在浅水滩上,啃了一脸的泥巴。

围观百姓大声叫好,更有人上前趁机踹上一脚。

侍卫统领骂骂咧咧的站起来,就要兴师问罪。忽的却一个愣怔,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小的,小的给摄政王殿下请安。”

人群这才把视线投向打抱不平的汉子。

在三两人簇拥下,手持鞭子缓缓走近的,正是摄政王李璋。寻常人虽然不认得他,但看他器宇轩昂却又温文尔雅的样子,跟传言丝毫不差。

当下便有百姓躬身道谢。

那侍卫统领跪在地上再不敢言语,他身后助阵的侍卫也慌里慌张跪地请安。摄政王看向他们围护着的那一片浅滩,问道:“你认得我,你们主子是谁,让他出来见驾吧。”

不等这些人回禀,浅滩处已经有个蓝衣青年慌里慌张跑出来,一脚踢开挡住自己的侍卫,跪在了地上。

这青年虎背熊腰,眉眼粗糙,若不是衣装得当,真像山林里的狗熊。

“下官不知摄政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李璋睨视来人,半晌才道:“卢远照,四品都尉,如今都敢在这京城撒野了?”

被唤做卢远照的青年抖如筛糠。他老子刚刚给他捐了个官,趁着三月初进京述职的机会,他也想着凑一凑京城的热闹,来水边嬉戏玩耍。封了这一块地方,全因为想讨好弦月楼的新花魁。哪知道花魁没来,把摄政王给惊来了。

若不是他手下的侍卫是从南衙调的,认识摄政王。这一次自己如果敢把摄政王打了,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却不知朝廷官员众多,摄政王怎么把自己认了出来。

“你也不必述职了。”李璋看着已经说不囫囵话的卢远照,淡淡道:“本王看你述职的挺好,蔡城缺一个看门的守卫,本王就调你去那里吧。”

卢远照啊的一声瘫在地上,就准备跪行几步上前求情,李璋身边的护卫已经冲过来,拖着他让开了道路。

苏蔷同围观百姓一起笑了笑,正准备离去。李璋身后钻出一个婀娜的身影,朝着她就跑了过来。

……

第三十五章 偶遇

面前的人身穿桃红色连襟褙子,白色的裙裾上绣着蓝色的浅浅波纹,笑颜如花,正是和微郡主郑夙微。

因在外面,她没有暴露苏蔷的身份,只是唤着嫂嫂贴过来,用手挽了她的胳膊,娇嗔道:“嫂嫂出门闲逛,怎么不见哥哥一起护着。街头地痞流氓不少,万一受了欺负可怎么得了。”

她身后的摄政王李璋也走过来,左右不见李琮,同样露出不解的神色。

新婚夫妇同游河溪过节,正是三月三的风俗。似乎如今他们没有一起同行,便是他们夫妇不睦的证据。

苏蔷笑了笑没有说话,李璋走过来道:“本王和郡主正在依陛下的口谕,寻找‘春味’。若弟妹无事,索性大家一起吧。”

“不必了吧。”苏蔷淡淡拒绝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

“那可不成!”郑夙微更亲昵地贴上来道:“王爷说要寻今春的第一枝榆钱,煮了榆钱粥献给陛下。不如我们跟着蹭蹭新鲜?”

春天的榆钱,的确是一道“春味”,且这“春味”又含了与民同乐的意思,肯定很得皇帝陛下欢心。

“不知道郡主准备的什么。”苏蔷问道。

郑夙微看她愿意搭腔,扯着她便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道:“本郡主从南地回来时,带着一样好吃又好玩的东西。赶巧陛下让敬献“春味”,倒讨了个巧。你看了就知道啦。”

听她提起南地,苏蔷心中微有些凉意。

几人往前走了一会儿,渐渐避开了人流,过了浅滩。郑夙微看有人在溪边濯足,掩不住好奇心也跑过去玩耍。一时间岸边只剩下李璋和苏蔷。

侍卫和随从们远远站在后面,李璋踱步到苏蔷身边。

“本王听说你病了,我很担心。”他站在新发的柳枝下,英气勃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含着关切。

苏蔷转头看他,一时有些烦恼。

真正的苏蔷因为不能嫁给李璋自缢而死。而李璋本人呢,并没有为娶她做出什么努力,反而在她嫁入东宫后屡次表明心迹。

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却又不顾她如今的身份,随时可能陷她于不利的境地。

为了这么一个人,尚书府的小姐死的真冤。

苏蔷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轻抿嘴角道:“承蒙垂问,本宫已经大好了。还未恭喜摄政王。”

李璋上前一步道:“何来恭喜?”他的眼中燃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有些期待又有些疑惑。

“听说摄政王要纳我本家妹妹为妃,自然该恭喜。”苏蔷神态认真,微微屈膝道。

李璋终于要纳妃的事已经传遍朝野。因着他如今正摄朝政,太子又命不久矣,这事竟比她和太子的婚事更引人注意些。一开始不少人家往太后宫中递名帖,后来听说已经定了尚书府二小姐,多少人顿足叹息,感慨尚书大人这当朝国老是做定了。

意思是不管太子承继大统还是摄政王最终得胜,苏亦铭都是国丈大人。

听到苏蔷开口恭喜,李璋神色微变,轻轻叹息了一声。

春风吹拂二人鬓角的碎发,李璋沉默了许久,忽的道:“这事是母后的意思,如果让你不快,我会推掉。”

苏蔷眼中一抹冷色道:“摄政王殿下此言差矣,我是苏薇的姐姐,没有理由耽搁妹妹的婚事。只是一点需要摄政王谨记:就算在寻常百姓家,苏蔷和摄政王也不宜再多接触。往后山高路远,你是你,我是我,请摄政王殿下不要再给予苏蔷关心体贴。苏蔷也不会因为任何事去叨扰摄政王殿下。”

风停了,空气中除了潺潺流水的清幽气息,还有沉闷的隔阂占据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间。

李璋面色发红,缓缓道:“你跟以前,很不同了。”

她跟之前的确很不一样了,李璋甚至看到她拿石头丢那个护卫统领。

“从那件事后,苏蔷就是另一个人了。”她冷然道。

李璋显然知道是哪一件事,闻言神色中几分疼惜,开口道:“终是我负了你。”

苏蔷转过身来,脸上几分讥诮道:“那件事以后,我已经是心甘情愿嫁给太子殿下。以前的苏蔷,摄政王只当她已经死掉了就好。”

李璋被她的抢白呛得哑口无言,怔怔道:“你如今说话倒是疾言厉色,很像太子了。”

苏蔷自嘲般笑了笑,冲着不远处已经在溪水中濯足嬉戏的郑夙微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去。

随侍的小清和远处的护卫以及张银宝忙抬脚跟上。他们绕开浅滩,又离开河道,往南边小径又走了许久。小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小姐,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去哪里。

苏蔷其实也有些定不准方向。

这一处应该是京城以北,靠近玉山的地界。往年她来这里,都是前呼后拥一群人。有时候她骑马,更多的时候跟弟弟待在马车里。

不知道这一次她走的对不对。

离开河流半里,可见地势起伏,隐隐要到山脚。再行一段,绿松遮蔽处有个小小的土丘。苏蔷带着他们转过土丘,果然便见草丛中隐隐约约几个坟丘、数个石碑耸立在松柏下,在春日的阳光里寂然而立。

这是辅国公府的祖坟处。

堂堂侯府,并没有可匹配身份的祖宗庙堂,而是如寻常百姓家这样,圈一片地,祖辈葬在玉山脚下。

苏蔷不由自主来到这里,是心中隐隐想知道,崔晚歌以未嫁之女的身份死去,有没有被安置在祖坟里。

父亲大人该不会让她成为孤魂野鬼吧。

正要迈步前行,后面气喘吁吁跟着的张银宝忽的跑上前来,叫道:“殿下止步!前面莫不是不吉利的地方嘛。咱们绕过去吧。”

苏蔷安抚他道:“青天白日的,难道你还怕见鬼不成。”

张银宝瞧着前面的坟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正要开口,却忽的面露喜色道:“原来太子妃殿下绕远来这里,是跟太子殿下约好了的。”

前面隐隐马蹄声起,一个黑衣少年正牵着枣红大马走近,赫然便是太子李琮。

……

第三十六章 天上掉馅饼

他没有带随从,更没有护卫。

一人一马,从凄清冷寂的墓地后走出,身上贵气散去,似在人世巡游的孤魂。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又自有一种优雅的气质。苏蔷怔怔地望着他,直到身边的人都请安毕,她才想起应该打个招呼。

微微屈膝,目光碰上他探究般冷静深邃的眸子,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身旁喜形于色的张银宝神情微怔,抬手掩住咧开的嘴角退后。

原来不是约好的啊。

那就是自家主子们心有灵犀了。

李琮牵着那匹马站在丈外。他的肤色较往日还要白些,眼角促狭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听到苏蔷问他,眉心微挑道:“太子妃能来,本宫就不能来?还未问你,上巳节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转到坟地里来了?”

她还没有点明这里是辅国公府的坟茔,他倒是先提起来了。

苏蔷冷哼一声,淡淡道:“对殿下来讲,这里是坟地。可在臣妾眼中,这是玉山而已。”

李琮笑了笑往前几步,步履缓慢间竟然微有些踉跄。

微风钻过松枝间的缝隙吹过来,苏蔷的鼻尖动了动。

错不了,这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且这血腥味随着太子的近前越来越浓了。

“你怎么……”

“别问,”他往身后比了比手道:“扶住本宫上马。”

那意思是后面有追兵,且人数不少。

苏蔷心中一阵窃喜。

隔着太子薄薄的黑色春衫,她在心里猜测他受伤的部位。看吧,恶人自有天收。她还没有动手,便有人刺杀成功了。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她只需要拖延着时间,等刺客们追过来,便可以把太子拱手让出,坐在一边等着收尸了。

苏蔷站在原地歪了歪头,神色中带着挑衅道:“太子殿下开玩笑吗,怎么需要臣妾扶着上马了?太子你身强力壮、人中之龙、器宇轩昂……”

还未等苏蔷说完,李琮忽的靠着那匹马,缓缓屈膝滑了下去。一道深深的血痕,在马身上划拉出醒目的颜色。而他原本勉力支撑着的精气神,也似乎断掉了一般。

“张银宝!”苏蔷下意识唤道:“快扶着太子坐下来。”

话音刚落,张银宝和小清已经靠了上来,他们带着的护卫也已经抽出腰刀背靠主子全神戒备。

空中嘟嘟几声哨响,高耸的松树从远处到近处一阵摇摆,接着有黑色的人影自四周围了上来。

苏蔷听音辨位,他们一共五人,速度虽快,隐隐却已有颓势,该是长距离追踪或者已经受伤所致。

“大胆!你们是谁?知道这是谁吗?还不快束手就擒磕头认罪!”张银宝扶着太子背靠一棵松树坐下,嘶哑着声音冲着四周大声嚷嚷,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为恫吓对方。

前面树丛后躲藏的人影哇啦哇啦说了几句,竟是他们听不懂的北地夷语。

“殿,殿下,他们是番人?”张银宝看太子已经昏迷,便寄希望于苏蔷。他在心里盘算这时候如果去找河边的摄政王救命,多久才能回来。而他的女主子,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是金人,”苏蔷冷然道:“他们说如果我们交出太子,便放我们一条生路。”

张银宝哆哆嗦嗦蹲下,一边护住李琮,一边又费力拉住那匹马,企图让马和大树围护住太子。听到苏蔷这么说,眼中一缕喜色道:“殿下竟然懂得金人话,殿下可以告诉他们,咱们护着的是大弘太子,他们敢招惹咱们,不光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对他们金国也没有好处。”

苏蔷抿嘴冷笑道:“你没听懂吗?他们说的就是让我们交出太子,他们知道太子的身份。”

张银宝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脸色煞白看向四周,半晌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已经被摄政王打得投降臣服的金国,竟然胆敢在大弘朝京城派刺客刺杀太子呢。

“小姐,我们怎么办?”小清还算沉着,护在苏蔷身前咬牙道。

怎么办,自听到他们说着金国话,要求交出太子,苏蔷反而不想交了。

太子可以死在她手上,然而就算他罪大恶极,也不该被敌国用私刑斩杀。

这一刻,她仍旧是朝廷任命的将军,而他,是自己要保护的子民。

“你和张银宝守着太子,”苏蔷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这里。”

她说着站起身来,冲着外面扬声说了一句金语。

辅国公府数代与外敌作战,会的何止一种金语。崔晚歌小时候认的地图,便是用好几种语言标注着的。

外面围困着他们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说金语,怔了片刻才有人从树丛中站出来答话。

“果然同意我们带走吗?”那金国刺客道。

苏蔷冷然道:“萍水相逢,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这个人死在你们刀下。不过你们人手众多,为防有诈,你们先出三个人过来。两人带走这昏迷之人,一人为质,等我们离开林子才能离开。”

藏在树后的刺客有些犹豫,叽叽哇哇又商量了少时。见苏蔷这边严阵以待,没有妥协的可能,才悉悉索索从林中走出三人来。

苏蔷冲着扭头看向自己的护卫比了比手,那护卫会意间,刺客已经离他们不过两丈远。

“杀!”苏蔷忽的一声令下,她身旁的护卫依照她的指示扑向最近的刺客,而苏蔷的手已经从袖中探出,一只匕首飞向另一名刺客。

她的箭法好,刀法好,然而最好的,是隔空投掷暗器。国公府不屑用毒,但是用暗器却不在话下。

第三名刺客眼见不妙,大叫一声举刀杀来。苏蔷闪过身子,从第二名刺客喉咙上抽回匕首,抬臂格挡,铛的一声,那刺客手中的长刀应声而断。

鲜血喷溅,苏蔷已经闪身躲过,素净的衣服上不染纤尘。

第三名刺客手持断刀砍向苏蔷,苏蔷快跑几步用大树遮挡身形,抬手捡起地上的断刀,噗的一声,刺入刺客前胸。

这个时候,其余两个留在树林后面的刺客也已经赶到了。

……

第三十七章 有来无回

“你敢戏耍咱们!”

冲上前来的刺客站在树后,手持弓弩对准苏蔷。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是能听出声音阴狠毒辣,含着不甘和怒火。

苏蔷眼中冷色更甚,与东宫护卫一起背对背站立。她手中拿着匕首,护卫手中拿着长刀。如果此时她手里有弓弩,或者有长鞭,局势要好很多。

“你们敢来我大弘朝撒野,就不要怕命丧荒野、无人收尸。”苏蔷一边说,一边示意护卫小心弩箭。

果然,话音刚落,嗖嗖破空声起,弩箭已经向这边飞来。

大弘朝的弓弩,经过前朝苏先生改良,无论是速度还是精准程度,都进步了一大截。好在苏蔷听出他们使用的仍是之前的弓弩,可七箭连发,速度虽然比普通弓箭快,然而却有可能格挡开。

护卫挥动长刀扫向空中,挡去大半弩箭,然而还是有漏网之鱼,刺中护卫的大腿和手臂。这东宫护卫虽然勉力护住苏蔷,但是体力渐渐不支,隐隐似要倒下。

苏蔷抬手把他手里的长刀接过来,让他躲在树后。连弩声已尽,该是这一次上弦后的七支箭都已经发射完。

就是现在!

苏蔷忽的快步朝前攻去,不过十多步便到一名刺客身前。那刺客刚上完弓弩,猝不及防间拔刀相迎。

苏蔷一脚踢中他的髋骨,身子上前伸手拽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拉近。刺客慌忙躲避,格挡开苏蔷的手,弃弩用刀,自下向上劈来。

正此时,另一名刺客也已经上前,自身后向苏蔷袭来。

“小姐当心!”早看得目瞪口呆的小清脱口惊呼。苏蔷已经撕开衣袖卷住右手,生生接过面前的刀,一个反手间已经夺过刀来。与此同时,左手拿着护卫的刀看也不看便向后刺去。

身后的刺客闷哼一声,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胜券在握,对方为何却似幽灵般一个回合便把自己刺中。

苏蔷面前的刺客已经没有刀,她手中夺过的刀又往后刺了一刀,直到听到身后沉闷的倒地声,才施施然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刺客道:“你是要自裁,还是要我动手。”

那刺客厉声叫骂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无章无法砸过来。苏蔷闪身避过,回手给了他一刀。

“长得这么难看。”她冷声嫌弃道:“声音还这么难听。”

身后传来小清的掌声和喝彩声,苏蔷没有理睬,仔细确认这五名刺客已死,才去看太子怎么样。

护卫和张银宝正守着李琮。张银宝闭着眼偎在李琮身边打颤,听到小清的叫声,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

看到刺客倒地,护卫也没有死,而苏蔷,正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刀走过来,张银宝惊呼道:“想不到殿下有这般的能耐!”

他两条腿仍在颤抖,好在说话囫囵了。

“莫要出去乱讲。”苏蔷把刀丢给护卫,手拿匕首指了指他发抖的腿,喝令道。

“奴婢哪里敢乱讲啊。”张银宝勉强挤出一丝笑,五官扭在一起,看起来好笑又可怜。

苏蔷径直走到护卫身旁,伸手掰断箭矢,留了箭头在护卫体内,等方便时才能取出。那护卫受宠若惊道:“卑职无碍,还是先看看太子殿下如何了。”

苏蔷冷着脸瞧了他一眼。

这护卫方脸浓眉,长相一般但是眼神透着一股子锐气。之前他处变不惊、应对得当,倒是难得的一把好手。

“你叫什么名字。”她帮他掰断最后一根胳膊上的箭杆,开口问道。

“卑职名叫方虎。”

“老虎的‘虎’?”苏蔷抬眼笑道。

“正是。”

“以后你就跟着本宫吧,”苏蔷开口道,“我会同太子讲,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话把那护卫惊得心神一颤,他不顾身上疼痛,缓缓跪下道:“太子妃殿下身手不凡,又有大将风范,非卑职可及。卑职担心会辱没了殿下的栽培。”

之前同苏蔷一起并肩作战,他才发现这个平日里似乎娇滴滴的太子妃,竟然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心下惊讶间,自己也不由得使出了十二分的力。如今被太子妃点名要提携,他心中五味杂陈,一边惊喜一边担心自己技不如人,拖了后腿。

苏蔷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然知道本宫身手不凡,就要努力比本宫更强些,下次护好本宫和太子殿下。哪有谦虚躲避的道理?”

方虎忙点头称是。

苏蔷这才转过身去,在张银宝急切的目光注视下去查看太子的伤情。

太子靠在树上闭着眼睛,苏蔷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在还算平稳。伸手搭了他的脉搏,轻而快,是失血过多的原因。苏蔷扶住他的身体,让他靠在张银宝身上,再细细查看。

果然,他身后的黑衣被刀划开,虽然看不到层层衣装内的情形,然而从晕开的血痕看,伤口应该不浅。

“搭把手,把他的衣服脱了。”苏蔷命令一旁紧张兮兮的小清道。

小清应了声是,三两下便解开太子的衣袍。外袍解开,又翻下内衬,最后是亵衣。看到内里情形的小清轻叫了一声,捂住了嘴。

李琮身后从左肩到右边腰背处,深深的一道刀痕。这刀痕被他用一块布粗粗包裹过,然而因为在身后的缘故,并没有包扎妥当。此时刀口裂开,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亵衣,又透出外袍。

苏蔷皱了皱眉,抬手把张银宝的外袍揭开,在张银宝不解的目光中撕掉一大片锦袍。

“殿下,您……”张银宝的脸竟然红了。

“你什么你?”小清喝斥了一声道:“难道你连一片衣服都不肯给太子用吗?”

张银宝咧嘴低下了头。

肯是肯,不过那些戏文段子里,不都是女子撕了自己的衣服给男子包扎伤口吗。咱这女主子果然不同。

两人废了两句话的时间,苏蔷已经把太子之前包扎的布解下,又从袖袋里拿出一瓶金疮药仔细涂抹了伤口,从肩膀至腰间,把伤口缠裹了个严实。

张银宝的眼瞪得更大了。

女主子,竟然带着金疮药……

这女主子,难道是太子娶来保护自己的暗卫?

……

第三十八章 本宫打个赌

“你能自己走吗?”苏蔷料理好太子的伤,转身看着方虎问。

方虎正了正身子,冷静道:“卑职能走。”

“好,”苏蔷扶着太子站起来,着小清拽好缰绳,和张银宝一起把太子勉力扶上马,自己又上去,在太子身后环住他,才肃然道:“因为牵扯到金国,太子遇刺重伤的事情便需要瞒着。你找一处医馆处理了伤口,张银宝和小清去把马车牵出来,咱们在之前官道第一个转弯处见。”

她吩咐得利落,张银宝和小清也答得恭谨。话音刚落,他们便按照苏蔷的指示四散离去。

太子的马很高大,如今驮着两人,在山林中穿行也丝毫听不到喘息。马蹄稳稳落地,由苏蔷牵引着缰绳,不久便至林边小径处。

苏蔷身子瘦小,如今又一边控缰,一边任太子靠在自己身上,渐渐感觉到吃力。

马身上的血迹已经被苏蔷抹去,李琮身后被染湿的锦袍也已经微干。如果他们能安然跟张银宝他们碰面,便可顺利掩饰这次刺杀。

已行半里,她正在心中计算距离官道还有多久,便听得前方马蹄声响,接着可见三五人簇拥着摄政王李璋和郑夙微迎面而来。

他们一行人也在马上,不同的是赏玩踏青间气氛融洽。郑夙微头上还戴着个花环,手里拿着杨柳枝条。

见到太子和苏蔷,李璋的神情微微讶异,郑夙微却欢快地叫起来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原来在这里。”

虽然神情欢快,眼中却一抹疑色划过。

苏蔷心神微动。太子还晕着呢,难道瞒不过去了吗。按说摄政王和郑夙微是自己人,但是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正微笑着准备回应,身前的人却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靠在她肩膀上的头颈移开,太子的声音缓缓道:“上巳郊游,自然要到花开繁茂的地方来。”

原来他竟然已经醒了。只是苏蔷抬眼看了看,四周都是杨柳松柏,哪有什么繁花。

摄政王李璋驭马前行一步,挑眉道:“太子脸色很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李琮抬头轻笑,因为失血的缘故,其实他如今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摄政王却讲他脸色不好,是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了吧。

“承王兄挂怀,本宫没出什么事。”他声音清清冷冷,是寻常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

“既然太子哥哥无事,不如咱们同游玉山?我听说前面三里外,便有数里桃林。如今桃花都开了,太子哥哥正好可采一枝送给嫂嫂。”郑夙微扶了扶额上的花冠,笑眯眯看着他二人,提出邀约。

李琮转身看向苏蔷,在逼仄的马匹上偎着她问道:“怎么样,要去看吗?”

苏蔷淡淡道:“承蒙好意,不过臣妾身子不适,想要回宫歇歇了。”

李琮从苏蔷手里顺势接过缰绳,耸肩看向对面二人道:“太子妃平日不常出来,如今是走的太多,累了。玉山虽然不高,爬起来也要费一番体力,我们就不去凑趣了。”

说完这话再不与他们周旋,轻夹马腹便越过李璋,往前悠悠然行去。

待他们走开,李璋转身盯着他们的背影许久,沉沉无话。

郑夙微抬手把花冠取下抛掷到地上,闷声道:“真无趣!”

李璋这才留意到郑夙微小脸通红,显然是屡次被拒,这会儿生气了。他于是温声安慰道:“郡主喜欢桃花,本王陪你去看便是,何故非要拉扯上新婚夫妇呢。”

郑夙微扭过头,自嘲般笑了笑,忽的又道:“自小本郡主就是同太子哥哥一起长大的,以前不觉得什么,如今他成亲了,怎么感觉似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去,总是心里不快。”

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去。

李璋又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无踪的二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是这样。

“郡主得太后宠爱非常,想要什么又是得不到的。”他宽慰道:“真要是想下嫁东宫,也不是不可能。”

纵然是常常玩耍嬉闹的兄妹,郑夙微听李璋这么说,还是红了半边脸。

她把玩着手上的柳枝,嗫嚅道:“谁稀罕嫁东宫!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他……”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便再也不能往后说了。

谁不知道太子身染沉疴命不久矣,嫁入东宫,难道要守活寡吗?

“太子他又不喜欢我。”郑夙微转过话头道,眉心微蹙,似是万般焦心。

李璋一笑道:“郡主冰雪聪明又天资貌美,这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不喜欢的。”他不常夸人,如今话一说出,便见郑夙微的心情好了大半。

“罢了,”她重又笑嘻嘻道:“咱们去赏桃花吧,就让他们夫妇恩恩爱爱回东宫。”

李璋哈哈一笑,压下心事,纵马向前而去。

……

“你是什么时候醒的?”苏蔷努力在马鞍上挪了挪,使自己离李琮远一点。奈何马鞍上空间有限,无论她怎么挪动,都似贴着李琮。前面的人一边驾马一边疑惑地转身看她,她只好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本宫?”李琮转过身笑了笑道:“本宫一直醒着啊。”

“你那时在林子里,不是晕过去了吗?”苏蔷讶然道。

“哪有,”李琮嘴角弯了弯道:“若不晕过去,怎么有幸知道爱妃辗转腾挪、刀戈匕首玩得那么好,怎么能逼着爱妃救下自己的夫君呢。”

原来是这样。为着让她出手,竟毫无男子气概地装晕过去。

苏蔷周身腾起一阵怒火,冷然道:“你知道我也是要你死的,你就不怕自己晕过去,我干脆走掉拉倒?”

“怎么会?”李琮戏谑道:“本宫赌你不舍得灭口了张银宝和小清。”

是这样吗,如果她那时走掉,的确需要处置了张银宝、小清以及方虎。她杀过很多人,不过唯独没有杀过无辜之人。

“还有一样,”李琮又道:“本宫也赌你不舍得我死在外族手里。”

“自作多情!”苏蔷冷冷回了一句。

“是吗?”

李琮忽的单手控缰,一只手臂从前面绕过来,环住了她的柔腰。

……

第三十九章 殿下请自重

他们离得如此近,近到苏蔷能感觉到太子温热的鼻息扫在她的额头上,热热的,暖暖的,似春日恼人的风。

她一手扶住马鞍,一手用匕首顶住李琮的腰腹,微微用力。

“殿下请自重!”她声音清冷,并不准备被他讨了便宜。

匕首往前顶了顶,隔着春衣,李琮能感觉到刀尖的凉意。

“爱妃不要动。”他笑着温声道,同时示意她听前面的动静。

前面隐隐马蹄声近,且蹄声响亮整齐,显然是巡查的府兵。京兆尹或兵部巡查的府兵必有首领,这些首领都是识得太子的。

看来太子想隐藏身份,不想被府兵查探出什么。

苏蔷收好匕首,便见一队府兵列队而来。看到他二人,为首的只是斜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行去。

他们这个样子,的确跟春游时依偎私语的青年男女没什么两样。大弘朝世风开化,这种情形倒也正常。

再往前行不久,便见张银宝和小清焦急地等在路边。见他们过来,忙上前搀扶太子下马上车。车夫显然已经被特意交代过,把马车赶得平平稳稳,半点颠簸也无。

太子李琮靠坐在车厢里,抬眼看着正襟危坐的苏蔷,微微笑了。

“怎么,在害怕?”他眼中带着笑意,喘息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不用看,苏蔷也知道他手里的丝绢上必然沾上了血。这么咳着血,却又不带随从便出来游玩,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

“真想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土地,大弘太子被金国刺客追杀,又畏首畏尾掩饰伤情。”苏蔷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嘲讽道。

李琮不以为意地抿了抿嘴,从小桌案上拿起苏蔷的茶杯喝了一口,才淡淡道:“把本宫被金国刺客刺杀的事昭告天下,然后两国开战吗?”

苏蔷冷眼看他,缓缓道:“太子如此担心开战,是害怕被陛下派去征讨吗?”如今摄政王监国摄政,若起战乱,便不益领兵打仗。三皇子还小,唯一可能被派去的便是太子李琮了。

“本宫?打仗?”李琮哂笑道:“本宫好好养着还活不久呢,去前线折腾,恐怕不等大弘军队攻入落音山,就没气了。”

果然是这样,他就是个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

苏蔷咬了咬唇没有说话,待马车进入城门,距离皇宫也就不远了。她心里松懈下来,扭头看去,太子已经靠在厚厚的枕靠上,沉沉睡去了。

毕竟失血过多,又连番费心神掩饰伤情,都忘了她这个刺客在身边,竟就这么睡了。

他脸上仍然有浅浅的潮红,眉眼深邃,鼻翼被窗口射出的光线勾勒出好看的弧线。嘴唇紧紧抿着,并没有因为睡眠放松精神。

苏蔷靠近他,细细打量。

他如今,该是已经睡熟了吧。如果这个时候杀了他,再把责任推给金国刺客,倒也顺理成章。

方法也简单,把那裹着伤口的布帛揭开,再用匕首刺深一些。只要伤到脾脏,没有不死的。

只是如他所言,那样的话两国必然开战。

虽然苏蔷并不怕打仗,但她亲眼见过战事会有多惨烈,见过兵士死伤、百姓罹难,见过战马过后白骨堆积,哀嚎声声。

所以因为一己之私引发战争,她还做不到。

马车至东宫,一直行到寝殿门口才停下。苏蔷命人把太子抱进寝殿,密令传东宫医官过来照料,封锁消息,不准外传太子受伤的事。

安排好一切,她换了身男子的装扮,命小清牵了太子的马匹过来,要了张银宝的腰牌,重又出了东宫。

她要再去那里看看,查一下那些刺客身上有没有什么印信。金国刺客来大弘朝行刺,必然会有歇脚处,有联络人,甚至可能有庇护者。

且他们这一次刺杀太子,下一次目标是谁?是为挑起两国战争,还是别有目的。事关两国邦交,她得弄清楚对方的底细。

因为一人一马,她又换了男装,这一次速度很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辅国公府祖坟墓地外的林子。

林中鸟鸣声阵阵,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可是已经空无一人。

无人,亦无尸体,似之前的打斗根本没有发生过。

苏蔷依记忆走到几处原本应该躺着刺客的草地上,那里沾血的草被铲除,淌血的地面也已经被填上新土,遮盖得很严实。就连打斗时被箭矢刺中的树皮,也已经被割掉。显然是他们刚走不久,便有人打扫了这里。

看来这些刺客并没有倾巢而出。他们有人刺杀,有人在后料理。如果太子被他们刺杀,会不会也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不过,也可能会搅得天下皆知。大弘朝廷再不济,也不能受此大辱。不出半月,估计便会跟金国开战。

所以这次太子掩下此事,倒是合情合理。

苏蔷把马拴好,独自往前走了几步。

前面光线渐强处,便是辅国公府祖上几代的坟茔。她的先祖,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个皮囊,又活了下来呢。

拨开长及腰部的杂草,渐渐走近,苏蔷看到了一座新坟。

堆土很高,坟前堆着悼念祭奠之物,还有些未燃尽的纸钱在风里轻轻挣扎,似要随风而起。坟前有碑,碑上,有她的名字。

崔晚歌。

她的名字规规整整,刻在墓碑上。看那字迹,虽然不成书法,却刚劲有力,竟是父亲大人手书。

一般女子从夫家,未出嫁便死去的女儿是不能入祖坟的,只能葬在姑女坟。可她的父亲,到底不想让她成为一缕孤魂。他要她留在此处,等着自己为大弘朝流尽最后一滴血,便前来相伴。

崔晚歌未经男女情爱,对她来讲,最珍贵的,是父慈女孝,姐友弟恭的亲族之爱。

苏蔷静静站在碑前,不由得湿了眼眶。再往下看,墓碑下面新封的黄土处,有一支开得繁茂的桃花,不知道被谁祭在此处。

她弯下腰去,想要拿起那枝花,可是眼角处却忽的瞥见一人来。

“谁?”苏蔷冷喝一声,手里的匕首已经飞了出去。

……

第四十章 爱妃请喂药

树丛中的人影并没有停下,与此同时,叮的一声,一个什么兵器在空中碰撞苏蔷的匕首,两个兵器双双落地。

苏蔷在墓碑后面隐住身形,在对方还没有躲藏妥当时看清了他的容貌。

“阿贡!”她唤了一声。

已经藏起来的黑衣男子,竟是东宫太子的暗卫阿贡。苏蔷曾在东宫数次见他向太子禀报朝堂事,却不想他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树丛后躲藏的身影凝滞一瞬,没有做声。

“阿贡,是我。太子妃。”苏蔷只好报上身份。

树后的人影仍没有动静,苏蔷又道:“太子受了重伤,你若再不出来,本宫要问你个玩忽职守之罪。”

树后的人影这才确定了苏蔷的身份,缓缓站了出来。

“太子妃殿下!”他单膝跪地行礼,又道:“太子殿下受伤了?怎么会受伤?”神情紧张忐忑,不似装的。

苏蔷从墓碑后站出来,看着他冷然道:“你先说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阿贡神情犹豫了片刻道:“卑职同太子殿下约在此处,因为有一事需要汇报。”

“约在几时?”

“巳时。”

“为何你未时才到?”苏蔷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匕首,冷然看着他。

阿贡坦然道:“卑职被人拖住了。”

刺杀太子,当然必须要拖住时刻保护他的暗卫。

“你们约见,是为何事?”苏蔷低头看了看阿贡掷出的兵刃,是一枚不大的金钱镖。虽然不大,却雕工细致、质地坚硬。

阿贡仍跪在地上,恳切道:“恕卑职不能说。”

苏蔷走近阿贡,把匕首支在他的脖颈上,冷然道:“若本宫趁太子昏睡,问罪处死你,你也不说?”

阿贡低着头,咬牙道:“殿下尽管问罪,恕卑职不能说。”

他明明武艺高强,如今虽然跪着,想必几招之内也可跟自己拼个死活。但是他就这么木讷地跪着,任匕首划破了脖颈却闷不做声,倒让苏蔷不由得对他起了信任。

“你起来吧。”苏蔷收了匕首,淡淡道:“太子被金国刺客刺杀,虽然没死,也只剩半条命了。你去查一查这帮刺客的底细,等太子醒来,也好将功赎罪。”

“是!卑职谢太子妃殿下不杀之恩。”阿贡神情郑重地叩了个头,才站了起来。

“殿下与卑职约在此处的事,无旁人知道。卑职会去细查到底是如何走漏了风声。”阿贡说着退后几步,就要离去。

苏蔷手里的匕首敲了敲手心,淡淡道:“你自己也要小心。查出什么,尽管报给太子便好,不要自作主张使自己陷入不利境地。”

阿贡双手抱拳,重重点了点头,才迅速离去。

约在此处议事?

苏蔷抬眼看了看四周。这里是自己祖辈的坟茔,是他们安息之处。约在此处,莫不是要搅得他们不安吗?

“李琮,”苏蔷冷然道:“亏我救了你一命。”

……

用来消毒的烧酒、安神的檀香、止血的白药、化淤的麝香,这些物什的气味搅合在一起,熏得苏蔷刚踏进寝殿,就转身退了出来。

身前的嚒嚒和宫婢战战兢兢,一盆一盆端了微红的血水从房里走出来。看到苏蔷,屈膝行礼间隐隐又有些崇敬的目光流露。

她从外面救回了太子。

就算再遮掩,这件事情也是瞒不住东宫的下人的。

吩咐小清带着她的衣服去净房,梳洗一番,换了平日在东宫起居的春装。小清小心地给苏蔷盘上头发,发丝垂坠间,终于忍不住道:“小姐,哦不,殿下今日实在令奴婢刮目相看。”

“是吗?”苏蔷抿了抿嘴。

从尚书府带来的两个婢女,她对快言快语又会些防身功夫的小清印象要好些。

“小姐,是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的!”小清回想今日打斗时的场景,忍不住抚了抚胸口。

“练的啊。”苏蔷笑了笑道:“最近不是走了梅花桩子吗?”

只是走走梅花桩就这么厉害了?

小清眼露艳羡和不解,不过既然小姐这么说,那么肯定是小姐天赐英才、无师自通啦。相比之前只知道读书绣花的小姐,她怎么看都觉得现在的小姐更让人心里佩服。

二人梳洗完从净房出来,便见曲芳跪在地上,声音忐忑道:“太子殿下已经醒了,请太子妃殿下过去。”

苏蔷看着曲芳笑了笑,慢走几步道:“只是请本宫过去,大管事怎么便行如此重的礼。”

曲芳声音哽咽道:“老奴谢天谢地谢太子妃殿下,今日搭救太子殿下于危难之时。老奴也心里惭愧,今日没有安排妥当,以至于太子险些就……”说话间眼泪便流了出来。

苏蔷令小清搀扶起曲芳,淡淡道:“大管事也知道本宫是太子妃,那么自然没有不救太子的道理。太子行事莽撞,更不是大管事的错。”

话虽如此,但是曲芳是知道她曾多次想要行刺太子的。太子虽然掩下了那些事,对太子妃的调查却没有停过。

所以曲芳的泪水里,一大半是庆幸苏蔷开窍,没有把太子丢下。

正想着,苏蔷已经越过曲芳,朝寝室走去。

太子李琮侧躺在床上,已经醒了。他脸上的红色褪去了大半,此时嘴唇苍白,额头汗珠凝落,眼神黯淡,看起来竟似强弩之末。

苏蔷第一次相信,他的确是活不久了。

“殿下怎么样了。”屏退了左右,苏蔷上前几步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几分戏谑道。

李琮的眼神微微亮起一缕色彩,唇角勾起,温和道:“还好,等着爱妃给本宫喂药。”

床榻边果然放着一个四角小几,小几上一碗浓浓的药汤。春日微凉,看药汤上的轻雾,正是可以喝的温度。

苏蔷抬手把药汤端起来,看着李琮道:“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爱妃此时毒死了本宫,恐怕要起战事。战事啊……不知道辅国公府的小公子有没有能耐上战场。”

啪的一声,药碗掉在地上,溅起浓黑的药汤。

“你说什么?”苏蔷伸出手去,扼住了李琮的咽喉。

……

第四十一章 是你的软肋

太子李琮背部受了重伤,此时又被苏蔷扼住咽喉,不知道是无力反击还是任由她处置,他只是眼含挑衅地看着她,不挣扎,也不叫人进来。

他这个样子,苏蔷反而下不去手。她缓缓放开他,顺手捡起地上的药碗碎渣。

李琮剧烈咳嗽了几声,自顾自抚了抚胸口,只看着苏蔷笑。

“你笑什么?”苏蔷又抬起手,作势要对他不利。

“本宫笑你伪装这么久,终于还是被本宫诈了出来。辅国公府,小公子崔晚彦,果然是你的软肋。还说自己不认识,不承认梦里唤他的名字。”李琮冷笑起来,笑了半晌,又抬眼看着苏蔷道:“‘晚彦,不要怕。’这是你在梦中说过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本宫,这是什么意思。”

他敛起笑颜,神情认真。

苏蔷眸子里沉沉一片凉色,冷眼看向李琮道:“崔晚彦,他才九岁,是阻了太子殿下承继大统的路,还是碍了太子殿下阔步高升的脚,你怎么便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李琮阖眼片刻,待苏蔷说完,才睁眼道:“九岁,已经不小了。辅国公府数代将才,传言国公爷十四岁便斩杀敌国将领,十六岁便带大军凯旋而归了。国公虽老,兵法谋略不会老。国公府虽然没落,只要有人,便有崛起的可能。”

“所以即便他们数代忠良、从不曾有半点私心,你们还是怕了吗?”苏蔷咬牙道。

怕。怕国公府得民心,怕国公府得军心,怕国公府左右朝政做大不好收拾。所以趁羽翼未丰,倾轧盘剥。如今国公府大小姐已死,他们却还不放心一个九岁的孩童。

那玉山下矮矮的一片坟茔,终要变成无人拜祭的绝子孤坟,这些人才会安心吗?

苏蔷只觉得寒冷彻骨,恨不得把李琮碎尸万段。

却见李琮微微一笑道:“大弘朝廷,如今竟都成了鼠辈般眼界窄、胆量小的蛀虫。你是不是这么觉得?”

苏蔷的拳头在衣袖中握紧,默不作声。

李琮继续道:“可惜本宫要死了,做不成太多事。”

苏蔷抬眼看了看他。他的确要死了,不过大弘朝没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大家想的盼的,正是他死了,摄政王好稳定朝局。

这么想着,她觉得太子失了民心,也算咎由自取了。

“你能做什么事?”苏蔷脱口而出。

李琮的手掌在大腿上拍了拍,施施然道:“做不了太多,不过本宫如今知道崔晚彦小朋友是你的软肋,那么可不可以说,如果你再对本宫不利,本宫就拿小朋友开刀?”

空气中药香弥漫,苏蔷的手在袖中拨弄匕首,考虑是否该抽出来一了百了。她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弟弟,成为别人摆弄自己的筹码。而一方面,如果太子死了,两国开战的代价又太大。

“其实,”考虑片刻,苏蔷道:“我只是想离开东宫罢了,是否刺杀你,并不是很重要。”

如今太子也活不了多久,有摄政王在,想必不等太子登基,摄政王便会独揽朝政。而摄政王并不是酒囊饭袋之徒,不会把国土拱手让人。既然如此,她在不在东宫,杀不杀太子,都变得不太重要了。

如今重要的是,她要回到国公府,去护住自己的家人。

“好说,”李琮眉眼弯弯看着她,笑了笑道:“你可以装死,本宫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装死倒是一个办法,但是皇族的太医不是好骗的,这是个有风险的事。而且她也不能相信李琮会在事成后把她从棺椁中捞出来,别看起来是装死,到最后她真的死掉了。

“不能和离?”苏蔷道。

“和离?”李琮似乎才想起大弘朝还有这个词,哂笑道:“哪有皇族和离的?你让尚书大人的老脸往哪里搁?”

是了,苏蔷几乎忘记,如今她的皮囊是尚书府小姐。倘若她和太子和离,便真成了街头巷尾奇闻一件。到时候苏亦铭在朝堂不好过,苏府在市井间也难免被辱。

她能重生得益于这具皮囊,若因为她,害得苏府难以在大弘立足,也不是她所愿。

“好,”苏蔷点头,“我可以装死,那么就请太子早日把这件事办了,也算今日太子殿下对救命之恩的回报。”

“救命之恩。”李琮在口中咂了咂这几个字,勾唇道:“救命之恩不是应该要本宫以身为报吗?怎么太子妃反而要离开东宫?”

苏蔷站起身来,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琮,淡淡道:“这东宫对我来说,不过是牢笼罢了。”

“这么巧!”李琮笑起来,“这东宫对本宫来说,也是一个牢笼。”

对他来说吗?他九岁受封太子,如今的确在东宫待得够久。不过只要皇帝陛下一日在世,他就要继续困在这东宫。

这没什么好抱怨的。

苏蔷站得端庄,敛裙深深一礼道:“那么苏蔷就等着太子殿下履行约定了。”

李琮目光深深看着她,良久,才抬手挥了挥。

……

“事情搞砸了?”一个青蓝衣服的年轻男子坐在春凳上,正独自手谈。棋盘上黑白两子正斗得难舍难分,虽已夜深,他的脸上却无倦意。

“章大人。”来禀报的人北地口音,虽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却没有摘下面罩。

独自对弈的正是摄政王府谋士章朔。他抬眼看了看来人,俊俏的脸上拂过一层讥讽。

“章大人,”来人又道:“您的消息不错,只是小人差事没办好,不仅折损了兄弟,还差点露出行藏。”

“这样啊……”章朔悠悠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此时来这里找我,莫非是带了人进来,要把这事扯到王爷头上?”

来人惊慌间额头触地,惶恐道:“小人不敢!小人已经甩开了尾随,又乔装打扮,才敢偷摸进王府。”

“这样啊……”章朔更深地叹了口气道:“此事本来便与王爷无关,如今你又来求我,无非是希望能全身而退离开京城,对吗?”

来人重重叩在地上道:“太子的暗卫实在厉害,我们撑不住了。”

“这样啊……”章朔笑起来,“既然撑不住,也就没有价值了。”

……

第四十二章 逃不出生天

也就没有价值了……

来人闻言大惊,慌忙起身向后退去。然而未见章朔有什么动作,从那人身后忽然飞出一把长刀,狠狠穿透了他的心窝。

这人来不及挣扎,不知道又触动了什么机括,哐当一声,一面木板落下,砸在了他的肩上。

他吐出一口鲜血,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

随后侧门打开,进来两人把这人抬走。这人还有一口气在,恶狠狠盯着章朔,嘴巴微张道:“若王爷知道你的身份……”

话未说完,便被人一拳击中面颊,半张脸都塌了下去。

又有两名婢女进来,端着水盆和抹布,细细把地面的鲜血清理干净,把机括复位,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自始至终,章朔只是低着头,神情专注地下棋。

棋面厮杀胶着,然而黑子已隐约可见颓势。没一会儿,白子占尽优势,把黑子尽数斩杀。

章朔叹了口气,持白子的右手拿出一把匕首,划在了持黑子的左手上。

一道血痕晕开。

这一片宅院外,有两人守在夜色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起身返回。他们不急着回去复命,路过东市的早餐摊子时,停下来吃了一碗热乎的羊汤泡馍。

因为时辰尚早,摊子里没有旁人。胖乎乎的老板给他们盛了一碗羊汤,端上来薄饼,便退回汤锅后取暖了。

一人掰了一片饼子放进碗里,抬眼对另一人道:“扯上了摄政王府,咱们殿下算是白挨那一刀了。”

就连给太子做事的人,也知道如今太子势微,是决计斗不过摄政王的。

另一人冷眼看看左右,淡淡道:“那人进了章朔的宅子,便再没有出来过。不管是死是活,咱们是半点证据也没有。不过就算扯上了章朔,摄政王也可以推个干净。”

他只是摄政王的幕僚罢了,摄政王大可为了自保把他推出去,把自己择干净。

清晨的早市上烟火气弥漫,周围的摊点上渐渐有了食客。坐着的两人却慢慢有些颓色。过了一会儿,掰好饼子的人用筷子搅了搅羊汤,夹起一片热乎乎的后腿肉,闷声道:“咱们只是办事的,这些报给阿贡,自有他再回禀殿下,别的咱们也没能耐管。”

“是,”另一人点了点头道:“总之客栈里的那些没等咱们动手便死完了,咱们也不亏。”

说起来也是奇怪,他们顺着线索摸到客栈,才刚要动手,那些人便束手自尽了。只逃出去一人,却又消失在章朔的宅子里。

“敢动咱们殿下,他们自知逃不出去!”对面的人大口喝着羊汤,狠声道。

……

因李琮在寝殿养伤,苏蔷在偏殿择了一处住下。晨起的时候宫婢和女史带着衣裳饰物进来,苏蔷一看,竟然是觐见陛下才需要穿的宫装礼服。

蓝色袆衣,外袍用深青色蚕丝织就,图案是九行红色五彩翚翟花纹。内衬青色无纹饰衬袍,腰间悬挂白玉佩、绶带。头饰是九钿九花共十八枝花钿。

如此按品大妆的话,一般是在受册或朝会时。苏蔷只穿过一次跟这些类似的,是在出嫁那日。

“太子殿下说,今日是给陛下进献‘春味‘的日子,他因病已经告假,请太子妃用过早膳便起身去往承春宫。”

还有“春味”这件事,苏蔷险些忘了。她点了点头,吩咐小清去寻一样东西,便安然装扮起来。

说起来,她嫁入东宫近一月,还未见过皇帝陛下的面。对于这个陛下,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皇帝陛下继位已有十多年,这些年大弘却内外危局显现。他对内重用佞臣,绞杀无辜官员,若不是有几个先帝在时便封了高位的官员死守,恐怕官民皆反。他对外收缩军资却又屡次派兵征讨临国,若不是有摄政王等将领南征北战,恐怕边境难安。更有传言说他喜服丹药,为长生不老做过不少荒唐事。

这样的人病重,也不是什么坏事。

承春宫在宫城东南面,因为引了玉山的温泉环绕,这里的花比他处开得早些。苏蔷去时,不仅见桃花开得灼灼,就连池子里的荷花都露出了绿叶,隐隐还可见一两个花苞耸立。

坐船到得对岸,有六名宫婢接引去往宫殿。苏蔷人未进殿,便听到和微郡主爽朗开怀的笑声传出,接着是摄政王李璋温声附和的声音。

太后和皇后皆在,而最高处皇帝陛下的龙椅还空着。苏蔷跟太后和皇后请安毕,又有和她同品级的妃嫔过来问礼,接着是郑夙微。众人缓缓落座毕,内侍便来宣唱,皇帝陛下驾到。

除了太后,其余众人忙站起来整理仪容,齐齐跪倒。

宫殿后的侧门隔帘被宫婢拉开,接着有一列内侍鱼贯而入。皇帝走在后面,由一名美妇小心搀着。看品阶,该是贵妃。

众人行礼毕,已经走到龙椅处的皇帝缓缓坐下来,和声道:“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众人站起落座,苏蔷才好借着大家都在相互打量,看了皇帝一眼。

宣成帝年近五十,身量很高,却瘦弱,看起来与太子有四五分相像。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更多散淡无欲,倒真的像庙庵里修行的居士。

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会把朝政推开,专心辟谷炼丹吧。

不过在此之前,她知道宣成帝是雷厉风行、心思敏锐的帝王。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成了这幅样子。

“近日有倒春寒的迹象,母后身子还好吗?”宣成帝侧过身子,问候身边坐着的太后。他脸上的神情倒是十分恭谨。

太后和颜笑着点头道:“哀家身子硬朗得很,就是我看孩子们穿得单薄,颇不顶风,适才才责怪了微儿。这不,太子昨日才去跟太子妃同游郊外,今日便又病了。”

正在细心剥开一颗龙眼的苏蔷瞬时感觉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位,便是朕的儿媳妇吗?”宫殿的最高处,一个声音引着更多的目光落在苏蔷身上。

……

第四十三章 朕要的春味

那龙眼光滑水嫩、汁多肉满,想必非常美味。苏蔷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它放回盘子里,才施施然站起来行礼问安。

宣成帝赞许地点头笑道:“太子体弱多病,朕把他交给你照料,是委屈你了。”

苏蔷屈膝道:“臣妾有幸伺候太子,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不敢谈委屈二字。”这种场面话,偶尔说说也挺好玩的。苏蔷暗自佩服自己撒谎不用打腹稿。

宣成帝笑着示意她坐下,看向太后道:“母后给儿子选了个好儿媳,儿子没有半点可挑剔的了。”

太后和颜悦色地看着苏蔷点头道:“陛下识人善用,苏尚书乃陛下的肱骨重臣。他的女儿,错不了的。”

默默吃龙眼的太子妃在心里为真正的尚书府小姐道了声可惜。

依那姑娘的品性才学,才真正适合待在宫苑内执掌六宫、母仪天下。

而太后和皇帝陛下绝对想不到如今的苏蔷已经被掉了包,这一个,只想杀了太子罢了。

苏蔷在皇帝和太后温情脉脉的扯家常中抬起头,视线越过斟酒的宫婢落在宣成帝身上。

他,是那个下令杀掉崔晚歌的人吗?

按说如今摄政王监国理政,很多事情都是在王府定下的。但皇帝也不可能全放手,毕竟一开始是他主张削弱国公府势力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无辜而死,称了这些人的心愿。那么自己呢,抛下亲人,在九泉之下永不得安宁吗?

我偏不!

苏蔷低头饮酒,掩饰住眼中的一片冷色。

思虑间听到宣成帝轻轻抚掌道:“朕许久不与家人欢聚,今日借这良机,看一看你们给朕寻了什么‘春味’。”说完看向皇后道:“不知道这第一道,是不是从皇后这里开始。”

跟太后和众人寒暄了这许久,方才想起皇后来,明显有冷落的意思。然而皇后不急不恼,抿嘴笑着道:“陛下莫怪臣妾资质笨拙,在宫中寻来寻去,寻得桃花二两,做了春饼献上。”

说话间,便有宫婢在皇后身后起身,手里托着精巧的食碟,婀娜移步走至皇帝案下,由内侍把食碟接了过去。

细纱罩子打开,那里面放着精巧的五块春饼。每一块做成桃花般大小,亦是桃花形状,一枝花枝放在盘中央,在春饼间作为点缀。

宣成帝接过热毛巾净了手,小心捏起一块春饼,放在唇旁闻了闻,温声道:“‘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桃花正是春味之一,皇后有心了。”

说着示意内侍把春饼分给大家品尝。

苏蔷注意到,宣成帝本人并没有吃。皇后不以为意,招呼妃嫔们品尝,她自己也捏起一个,放进嘴中细品。

皇后之后便是随皇帝一起进来的贵妃,原来她正是三皇子李琅的生母兰贵妃。苏蔷第一次见兰贵妃,只见她相貌端庄,脸盘圆润,年龄不过三十,却沉稳非常。

她献上的“春味”是田间野菜拌萝丝。相比皇后,这道菜颇有野趣,看起来却不够文雅。然而未等宣成帝点评,太后便开口道:“年前跟兰妃闲聊,哀家说起年少时陪姐妹挖春菜度日的事,说怀念当年的味道。没想到兰妃倒是有心,记着这事。”说话间眼睛中隐隐泪光闪现,竟是情不能自禁的样子。

兰妃忙起身行礼道:“可惜臣妾不能出宫去,只是在宫苑之内细寻了这些。”

宫苑之内向来由洒扫仆人专事拔除杂草,竟然还能寻来野菜,更是不容易了。

太后虽然生在清河郡主府,但是年少时逢三年旱灾,府里开仓赈灾,削减自家人口粮,也是吃过苦头的。如今提起往事,众人都想起太后当年因吃不饱肚子患上急病早夭的姐姐。几个嫔妃靠近太后低声安慰着她,太后缓了缓才道:“哀家向皇帝讨了这盘‘春味’尝鲜,不知道皇帝肯不肯。”

宣成帝忙亲自站起来,把那盘装点和摆盘都随意得很的野菜给太后端至案边。抬脚回去的路上经过兰妃,目光深深又含着激赏看了兰贵妃一眼。

又有几名妃嫔献上“春味”,宣成帝逐一点评赞赏毕,便分给大家品尝。摄政王李璋献上的榆钱饭,宣成帝格外喜欢,夹了一口放进嘴里,细细尝了,点头道:“‘未必八珍输此味,要将风物识农家。’这榆钱饭正是寻常农家的‘春味’。璋儿懂得百姓疾苦,朕心甚悦。”

的确,他们这些皇族贵胄寻“春味”是为新鲜,为风雅,可是对老百姓来说,春日里一碗榆钱饭,是空了一冬的肚皮难得享受到的美味。

能想到此处,也是懂得百姓生活的。

摄政王恭谨道:“父皇知道,儿臣常在北地领兵打仗,每每回京,都是在春日里多些。进了山南道,有时候借宿在百姓家里,百姓家无甚可招待,往往和面做一碗榆钱饭给儿臣。这一碗饭对儿臣来说,便是家的味道,是故土的味道,也是亲人们团聚的味道。”

几句话说得宣成帝连连点头,又吃了好几口饭。

餐毕,用帕子细细擦了嘴角,看向摄政王旁边坐着的和微郡主道:“不知道郡主给朕带了什么新鲜东西。”

郑夙微眉目含笑站起来,深深一礼,嗔怪道:“陛下不先问问太子妃殿下?”

正在低头吃春饼的苏蔷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原本也没有按着品级来,郑夙微这么一问,倒又把大家的目光引在她身上。恐怕在座各位都在打量她,也都在暗自想着怎么回回太子妃都在吃?莫不是太子娶了个吃货吧?

苏蔷索性拿毛巾净了手,看向郑夙微道:“和微郡主昨日里还说,自己准备的‘春味’是从南地带来的。恰巧之前各位带来的都是就地取材,就让我们看一看南地春味吧。免得时间久了,不新鲜了。”

宣成帝也颔首,表示赞同。

郑夙微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终于抚掌让身后一直等着的宫婢抬上一张案子。

那案子不大,上面却放着个广口大缸。缸中隐隐有些轻微的动静,引得大家抬头去看。

……

第四十四章 此乃春之味

郑夙微站在案前,请大家近前观看。

宣成帝也扶着太后走到桌案前。

那大缸里,静静游着一尾鱼。

青黑色的背,白色的鱼腹,尺余大,正在水缸底部缓缓游曳。

郑夙微手持一根细竹竿,轻轻插入水缸,触碰那条鱼。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那鱼迅速膨胀如球,浮出水面。

“此乃小女家乡之物,献给陛下以做‘春味’。

宣成帝看着浮起来的鱼,捋须笑道:“这鱼倒是有趣,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郑夙微颇为自得道:“此物名唤‘河豚’,也叫‘乖乖鱼’。每年春天,从大海洄游到长江产卵,味道鲜美异常。”

“哦,”宣成帝恍然道:“正是苏子瞻那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一句是咏春的绝句,朕年少时咏颂,却直到现在才有幸见到这河豚的样子。”

近前观看的李璋道:“儿臣却听说这河豚生性有毒,寻常制法很容易中毒。”

“这个王爷请放心,”郑夙微抚了抚掌,脸上如春风扫过,笑道:“我已经把南地醉仙楼最好的厨子带来,用另一只河豚为陛下制了一道菜。适才太医已经验看过,可以放心食用。”

提前让太医查验,既表自己的小心谨慎,又能跟其他上桌的菜肴择开,可谓一举两得。

话音刚落,便有内侍端着食盘敬上。宣成帝心情大好,持著尝了尝细嫩的鱼肉,笑着点头称赞。

郑夙微一张俏脸朝着远远站在人群外的苏蔷道:“却不知道太子妃殿下要敬上的‘春味’是何物。”

苏蔷默默把手里的核桃藏在袖子里,在心里给了她一个白眼。眼见宣成帝一边扶着太后走回龙椅,一边朝她这边看了看,一众嫔妃便都看了过来。苏蔷只好微微屈膝道:“臣妾带来的‘春味’没有放在食盘里,还请陛下赏看。”

“不是放在食盘里?”宣成帝笑着点头,一只胳膊抬起来支着额头,另一只胳膊摆了摆手,道:“太子妃尽管拿来给朕瞧瞧,是什么新奇东西。”

苏蔷身后的宫婢战战兢兢站起来,怀里抱着一个粉瓷小罐。

粉瓷秀丽雅致,胎薄金贵,多烧制花瓶或者茶盏,颇为风雅。苏蔷让小清在东宫寻了很久,才寻到这么一个小罐。

宫婢显然对这小罐内装的东西颇不自信,此时见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几乎站立不稳,越过苏蔷时竟然险些跌倒。

不等内侍责问宫婢,苏蔷便站起来从宫婢怀里接过小罐,口中道:“这东西金贵,还是让臣妾给陛下送去吧。”

在众人或心生疑惑或不屑关注的目光下,苏蔷弱柳扶风般走到宣成帝面前,把那小罐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那桌案上如今已经堆满了东西。

有清淡的榆钱饭,有典雅的桃花饼,有香嫩的鱼肉,有甘冽的春泉水。而苏蔷这一件……

宣成帝的目光落在粉瓷小罐内,接着他缓缓卷起衣袖,把右手伸了进去。

细细摩挲,然后捧了一把出来,声音沉沉道:“这是……土壤?”

……

第四十五章 大弘的土地

大殿内寂然片刻,接着便有窃窃私语之声。

皇帝要寻“春味”宴饮,怎么太子妃胆子这般大,捧一把土就来了?谁会吃土?难道在暗讽皇帝是蚯蚓不成?

还是说,这土里有什么玄妙,是能吃的娘娘土?

就算皇帝陛下日用百膳,喜欢忆苦思甜,也没有到吃土的境地啊。

皇帝同样目光怔怔看着眼前的土。这土不干不潮,隐隐有些湿润,有些柔软。握在手里不散不凝,凉凉的还蛮舒服。此时用描画仔细的粉瓷小罐装裹,倒是颇有些意趣。

他看了半晌抬起头来,等着面前的儿媳解释此物怎么跟“春味”搭边。

或者,煎炒烹炸,怎么才能上盘成菜。

苏蔷敛起脸上的笑意,恭谨道:“四时有序,春来万物复苏,夏至花开万朵,秋天稻谷金黄,冬雪覆盖大地。而无论何种表象,土地都是最早感知,也是这体察四时的功臣。臣妾从玉山脚下挖来这春日的泥土,冬雪已化,然而雪入泥土使得土壤湿润。去年秋天的落叶,也在这泥土里,使得土壤肥厚。而这些,都是为了春耕好种,都是为了夏花绚烂。”她抬头一笑,看向四周道:“诸位可以上前闻一闻,这春天的泥土,也是有味道的。”

听她这么说,宣成帝的脸上慢慢浮现恍然和笑意。他伸出左手,又从小罐里捧出些泥土,接着放在鼻尖下细细闻了,眉宇舒展开来,和声道:“太子妃说的不错,这春日的泥土,的确是好味道。”

座下的摄政王李璋抚起掌来,赞道:“太子妃不似我等,寻的都是吃吃喝喝之物。这春日的泥土就在我们脚下,却因为太易得到,反而被我们忘记了。”

“不错,”宣成帝手捧泥土站起来,朗声道:“这不仅仅是泥土,这还是我大弘的国土。”他脸上有些激动,忽的看向殿外拜道:“大弘国土迎春,朕盼四海升平,百姓春耕好种!”

这就拜了?算了,陛下怎样咱们怎样,总是错不了的。

殿内众人齐齐站起,跟着宣成帝转身朝外齐声拜道:“盼四海升平,百姓春耕好种。”

苏蔷在大家的恭祝声中,看向站在李璋身边的郑夙微。她也在弯腰称颂,只是正偷偷看向苏蔷。

二人目光相撞,她温柔一笑,又转过头去。

宣成帝带殿内诸人称颂毕,又赞赏了大家送来的“春味”,还要再说什么,却有内侍上前耳语。

“哦,”他听了内侍的话,笑了笑道:“朕险些误了诵经的时辰,今日都有赏赐,就由母后代儿子赏过吧。”

太后颔首笑道:“那哀家就不客气了,不过可要用皇帝的内库。”

“这是自然。”宣成帝说着站起身来,由兰贵妃扶着,便往后殿而去。

太后接着一一赏赐大家,苏蔷得了一件三尺高的珊瑚树。相比其他人,她的赏赐显然要丰厚些,引得不少宫嫔投来艳羡的目光。

苏蔷把珊瑚交给身后的宫婢,正要离开,却见摄政王李璋和郑夙微向她走来。

“听说太子病了。”李璋开口道,一双眼睛里透着关切。

……

第四十六章 就不让你瞧

他们一个是太子的兄长,一个是太子的妹妹,这么问候倒也适宜。苏蔷点了点头道:“昨日去踏春,或许染上了风寒,今日便只好告假了。”

郑夙微面露遗憾道:“原本想请太子哥哥尝尝河豚肉呢,如今他没有来,错过了。”

苏蔷附和道:“的确是这样。”

李璋见苏蔷已经侧过身子,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便上前道:“不如我和郡主一起去探望太子。”

瞧一瞧生病的兄弟倒也正常,只是苏蔷抬头看李璋的神色,怎么都觉得不似瞧病这么简单。

摄政王耳目众多,探听到太子并非真的生病,而是被人刺杀,也有可能。若他去瞧病,这事被他看穿揭发,那么事态如何发展还未可知。

苏蔷心内已有打算,屈膝一礼道:“太子生病需要静养,摄政王的惦念,本宫会带到的。”

李璋见主人拒客,亦不好再强求,温和道:“本王宫里还有些滋补的药材,过会儿让人送去东宫,着太医看看能不能用上。”

苏蔷道了声谢,正准备离去,郑夙微却忽的上前一步,扯着苏蔷的手道:“太子妃嫂嫂不忍让摄政王殿下劳累,那么微儿去探望兄长,总不会被拒绝吧。嫂嫂放心,我只是偷偷看一眼,绝不会吵到太子哥哥休息。”

话说到这份上,还会拒绝吗。

郑夙微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脸上笑眯眯的,只管扯着苏蔷的袖子撒娇。她身姿活泼,声音悦耳,引得不少未离开的妃嫔往这边看过来。殿后正扶着太后要离去的皇后殿下也转过身来,问身边的宫婢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

“是和微郡主要探望太子殿下,在跟太子妃殿下商量呢。”宫婢小声回道。

太后莞尔一笑道:“探望太子,也用得着商量什么,他们兄妹,自去就是了。”

那宫婢小心翼翼道:“太子妃殿下说太子需要静养,已经拒绝了。”

“哦?”太后脸上闪过一缕莫测的笑,抬脚向外走去。

“不让看啊!”郑夙微已经高声叹息道,顺势松开苏蔷的衣袖,脸上带着嗔怒,转身便离去了。

自从来到京城,受封郡主,还没有谁这么利落地拒绝她的要求。而且是当着这么多妃嫔的面。

难道是仗着品阶比自己高?

郑夙微满心的怨气,脚步飞快。服侍的宫婢忙追出去,在她身后缩成了一个个影子。

李璋也想不到苏蔷会如此坚持,看郑夙微离去,站在原地想说些什么,苏蔷却先开口道:“佳人离去,王爷还不去劝慰吗?”

李璋脸上一阵红白,怔怔地看着苏蔷,小声解释道:“我同她没有什么的。”

苏蔷一笑,淡淡道:“王爷误会了,和微郡主身份贵重,正需要小心呵护。我不过是见王爷一直伴在左右,怕王爷您功亏一篑罢了。”

一句话便揭穿了李璋近日的心思。

苏蔷再不看他的脸色,带着宫婢施施然走出了大殿。

她的身后,有目瞪口呆的一众妃嫔,有心思沉重的摄政王李璋。

……

第四十七章 看我怎么卖

“回来了?”太子李琮斜依在床榻上,手里随意翻着一本旧书。见苏蔷掀了帘子进来,似寻常夫妻那般问道。

苏蔷一笑道:“倒有不少人想要跟过来,被我狠心拒了。”

“哦?”李琮狭长的眸子露出些快意道:“爱妃倒是为本宫着想。”

苏蔷脸上几分自得,随意拉了个春凳坐下,蹙眉道:“可怜我要在大弘宫廷,落个蛮横任性的名声。”

李琮把书本放在床上,侧身看着她道:“不知道今日爱妃给父皇献了什么‘春味’,是否赢了个头彩。”

苏蔷面露神秘,只抚掌道:“还不快抱进来?”

随苏蔷进宫的宫婢忙把那珊瑚树抱进来。苏蔷随意用手托着,眉毛挑了挑道:“这是今日的赏赐,如何?”

“红色缠枝珊瑚,”李琮似乎来了兴致,看着她手里的珊瑚树道:“珊瑚有五色,红色的最为珍贵。看这一樽的大小色泽,应该是前年父皇做寿时,南边海岛送来的。没想到竟给了你。”

他说着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床榻道:“你坐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苏蔷依言坐在床边,把珊瑚树丢在李琮怀里。

李琮惊讶她动作粗暴,笑了笑接过来,手指沿着珊瑚树分叉的枝桠探了探形状,又细细看了颜色,眉目含笑道:“错不了,正是那一件。”

“值多少钱?”苏蔷托腮凑近李琮,认真道。

自从李琮同意她可以假死离开东宫,苏蔷看李琮顺眼多了。如今更是因为得了宝贝,心情很好。

李琮看着凑近的苏蔷,神色微动道:“大约一千两银子还是有的,不过这可是御赐之物,就算送去黑市,恐怕也无人敢接吧。”

他打量着眼中露出灼热之色的苏蔷。

不会吧,尚书府的小姐,不喜欢琴棋书画,不屑东宫为主,倒是对这宝贝爱得不得了。

难道……

果然,就见苏蔷从袖子里掏出个短小精致的匕首,嗖嗖几下划过珊瑚底座和上面分叉的枝桠,把好好的三尺珊瑚一拆为五,噼里啪啦掉了一床。

“你这是……”李琮虽然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也觉得这么做无异于暴殄天物。

苏蔷脸上却是得意之色,缓缓收拾起床上的珊瑚,小声道:“不知道太子殿下觉得,这么一分为五,还能不能看出来是御赐之物。”

李琮摇了摇头,看苏蔷似乎还斩得不过瘾,又摇了摇头阻止她继续拆解珊瑚树。

“你这已经可以算作损毁圣物、藐视宫廷之罪。”李琮缓缓道。

苏蔷把珊瑚收起来,在床边摆放整齐,眯眼笑道:“殿下是不是也觉得这样完全看不出来是御赐之物了?那么我就拆开来卖,却不知道卖多少钱合适。殿下你手下能人异士多,就劳烦殿下帮我出手卖掉。”她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李琮面前晃了晃道:“我给你,两成的酬谢!”

李琮忍着后背的疼痛,探身向前,嘴唇几乎触到苏蔷的手指,看着她道:“爱妃竟然是个贪财如命之徒?”

……

第四十八章 谁说要嫁他

他的鼻息温和又湿润,缓缓裹上苏蔷的手指。苏蔷猝然收回来,歪头一笑道:“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自小锦衣玉食,被服侍得妥妥当当,当然不知道在外面活下去是要银子的。到时候我出了东宫,每餐饭都是要有银子才能吃到嘴里的。”

原来是为以后打算。

李琮看了一眼被她仔仔细细规整好的珊瑚,问道:“即便如此,本宫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才几两银子。你胃口这么大,难不成要买下个城池吗?”

苏蔷露出懒得跟你多讲的神情,耸耸肩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太子殿下如果不嫌弃,大可以多多赏赐臣妾。臣妾可觉得这些远远不够。”

说完就要站起身来。

蓦然间什么东西扯住她的衣衫一拽,苏蔷下意识伸手去摘开那东西,手指间却一热,接着整个人都扑倒在李琮身上。

李琮原本就是斜斜坐着的,如今被苏蔷一压,“唉哟”叫了一声倒下去。

苏蔷的肩膀挨着李琮的肩膀,额头碰着他的耳廓,而下巴,稳稳抵在他的锁骨处。

若看得不仔细,会以为她是跌入了他的怀抱。

因为李琮的胳膊,正稳稳当当环着她的身子,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疼死了!”还未等苏蔷开口,李琮却率先道:“太子妃不知道本宫受了重伤吗?怎么这般莽撞?”

苏蔷慌忙挣脱开他,跪坐在床榻上道:“不是你把我拉下来的吗?”

“怎么会?”李琮脸上带着满满的无辜,揉了揉似乎被压疼了的肩膀,缓缓道:“本宫只是看太子妃险些摔倒,试图扶一扶罢了。”

见苏蔷面有怒色盯着他,李琮忍不住直起身子,学着她的样子跪坐在床榻上,靠近她道:“怎么太子妃这样一盏茶功夫间就可以连杀几人的侠女,也有走不稳路的时候?”

“你!”苏蔷抬手锁住他的胳膊,翻转半圈背在他身后,狠狠道:“太子殿下喜欢说风凉话,那么想不想这具身子凉下去?”

“别,别……”李琮开口求饶,转过头看着苏蔷道:“护卫和内侍可近在咫尺,本宫如果呼救,爱妃还要想想该怎么给宗正府解释。”

就知道拿宗正府压她。

苏蔷颓然放开李琮,见他揉着胳膊,一副经不起折腾的样子,又忍不住警告道:“太子殿下莫忘了你我的约定。”

李琮眯起眼睛笑着看她,半晌才道:“假死,假死,知道了。真不明白你,好好的东宫主位不做,难不成离开后还能嫁入摄政王府吗?”

“谁说要嫁给摄政王了?”苏蔷蹙眉道:“王府不也是牢笼一个吗?”

正在揉胳膊的李琮神情一怔,接着面露疑色道:“当真?”

苏蔷从床榻上挪下去,理了理衣服,弯腰看着李琮,眨了眨眼道:“你看我像是傻瓜吗?”

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她又转身看了看床榻上码放整齐的珊瑚,笑了笑道:“买卖就拜托给你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室内寂然片刻,李琮唤了曲芳进来。

“今日大殿之上,太子妃敬献的是什么春味?”

听李琮这么问,曲芳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

第四十九章 阴阳之大顺

“怎么?”李琮恢复了冷冰冰的神色,淡然靠在床榻上,开口道。

能让曲芳都犹犹豫豫,必然不是寻常事。可若是闯祸了,却不会得到这么厚重的赏赐。

“是这样的,”曲芳恭谨低头道:“太子妃殿下心思奇巧,敬献了一罐春日里玉山的泥土。听闻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以这罐泥土为凭,祝祷今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哦?”李琮面露意外之色道:“却不知道前日她遇到本宫之前,已经准备了敬献的‘春味’。泥土质朴,不能吃喝,却也是春之味道。倒是心思不错。”

“这……”曲芳犹犹豫豫,可还是忍不住道:“太子妃殿下没有从玉山拿回任何东西,她敬献的那罐泥土,就是从咱们东宫花圃里挖的。”

“什么?”李琮惊讶之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惊得曲芳连忙上前轻抚他的后背。李琮摆了摆手道:“这事她都敢做?”

不仅敢毁坏圣物,还在皇帝面前谎话连篇,这哪里有一点尚书府小姐的样子。

苏亦铭真是好教养。

“殿下放心,”曲芳忙道:“老奴知道这事,还是因为服侍太子妃殿下的张银宝不敢瞒着老奴。别人应该是不晓得的。”

看来那泥土也不是她亲自挖的,估么着是张银宝挖土的时候被曲芳撞见了。

李琮抬手抚了抚胸口,心里道:她怎么这么……

却又想不出特别的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

隐约间还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该注意的。

“那罐子……”

罐子总不会有问题吧。

“是咱们东宫的一个粉瓷小罐。”曲芳用手比划了一下道:“有这么大,这么高,上面……”

“上面描画的是喜鹊压弯牡丹枝?”李琮打断他道。

“正是。”曲芳脸上露出些笑意,“这罐子无碍吧?”

李琮抬手揉了揉额头,绷住脸上的笑道:“无碍无碍,”说着指了指床上的珊瑚枝,道:“把这些收拾走,再去拿一千两银票过来。”

曲芳点头应诺,从衣袖里抽出一块织锦的大帕子,小心把那些珊瑚枝包裹好,再缓缓退了出去。

这不会是今日得的赏赐吧?

这么快就毁了!

陛下知道了还了得?

刚走出寝殿,他后背上的衣服便都湿透了。

李琮在床榻上伸了伸胳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下来,想起那个被陛下摆弄着的小罐,忍不住笑出声来。

亏她能找的出来。

那罐子平日里没什么用处,不过是放些香料。

有一次三皇子来东宫晚宴,尿憋得受不了时,便偷偷摸摸把罐子里的香料倒出来,尿了一罐子黄汤。

想必是洒扫的内侍觉得罐子金贵,不舍得丢弃,被苏蔷给捡了去。

哎呀父皇,李琮在心里道:您信奉黄老,讲究“阴阳大顺”,该不会介意从你儿子的尿盆里捧一把土闻闻味道吧。

正在心里窃笑,内侍通报阿贡回来了。

“殿下,”阿贡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卑职该死,陷殿下于危境。”

“好了,”李琮挥了挥手,“若有下次,你便不必回来了。”

……

第五十章 竟然敢回来

李琮杯里的茶水饮完,阿贡才把这两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因为事无巨细自己不敢做主判定,只好一五一十告诉李琮,等着他推敲出来。

“章朔,”他轻轻开口,念叨着这个名字,冷然道:“摄政王的这个谋士,本宫倒是曾有耳闻。说是兵法谋略无一不精,曾在战场上立下过汗马功劳。”

阿贡垂耳静静听着。

李琮神情冷淡,继续道:“不过依照摄政王的脾性,该是不屑于刺杀本宫。当然,刺杀本宫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可是这事若是章朔做的,总要有个理由。你去查查,看他的家世来历,师承秉性,本宫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人。”

阿贡垂首点头,又道:“客栈里死的那些刺客……”

“事败自戕,应该是死士的做法。京兆尹最近正好无事做,死了那么多人,够他们忙活一阵子的。你们把行踪撇干净,不要管这事了。”

阿贡应了一声是,又道:“殿下上次让卑职调查太子妃……”

“如何?”李琮眼中露出些暖意,抬头道。

阿贡因这暖意呆怔了一瞬,才回答道:“卑职以性命担保,太子妃在苏府时未曾学习任何武艺。”

调查苏蔷倒是并不费力,毕竟他们放在尚书府的暗探已经蹲守了十多年。苏蔷也不过十多岁,虽然记录下来的事情寥寥,但是却一眼能看到头。

“这就怪了。”李琮的手指抵着额头,眉头微蹙道:“这一次她以一己之力斩杀刺客,又熟悉外伤疗愈,怎么都像是做惯了这些事。若自小没有学过,难不成是天生的?”

阿贡点了点头,附和道:“的确有这种可能。”

“可能什么?”李琮的手拍在床榻上,斥责道:“本宫听说过天生识字的,天生懂道法巫术的,这天生会功夫的,还是第一次听说。且天生会识字的,多半是有人偷偷教养。天生会巫术的,都是一群故弄玄虚之辈。更不会有天生会功夫的。必然是咱们疏漏了什么没有查出来,你再去探!”

阿贡忙应了声是,脸上红红的。

李琮看他那样子,没有再斥责,和声道:“那个魏槐林,回来了吗?”

魏槐林,南地平叛副帅,在崔晚歌死后,亲自写了文书凭信报给朝廷,说崔晚歌是掉进陷阱里死的。

李琮以苏蔷的性命要挟,才使得摄政王李璋把魏槐林从南地调回。

若想知道崔晚歌的真正死因,只能从魏槐林下手。

“明日便进京了。”阿贡道。

南地距京城路途遥远,他走的倒是不慢。

李琮的手指在额头摩挲片刻,冷冷道:“很好,那么就明日见吧。”

魏槐林……

在窗外偷听的苏蔷正了正身子,觉得从脊背到脚底一阵冰凉。

那落在身上的斧头、长刀,那划破阴沉天空的血线。那句冷冰冰的,是朝廷不让你回去。

他竟然回来了!

他竟然敢回来!

苏蔷的手在衣袖中握紧,慢慢离开窗台,向侧殿走去。

那么,就明日见吧。

……

第五十一章 静等仇人来

“小姐,咱们在这里做什么?”

为免泄露身份,只要是在宫外,小清都这么唤她。这里距京城五里,是南地进京必走的官道。这一片树木丛生,适合隐蔽。

苏蔷斜斜靠在一棵树上,在黄昏的余晖里冷眼注视着前方的官道,冷冷道:“等一个人。”

“哦?是要接人吗?”

“是要杀了他。”

“真的?”小清险些跳起来叫出声音。自从前几日见到苏蔷斩杀刺客,她便心潮澎湃难以安眠,指望着多学些本事帮助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还是自己有用啊,小和如今便只能直直躺在侧殿的床上,假装是苏蔷困倦了不想起身。

万一被其他宫婢识破,不知道有没有受刑的危险。

苏蔷斜了她一眼,怀疑苏亦铭给自己女儿选丫头的时候没有好好甄选,怎么敢给大家闺秀选个这么泼辣的丫头。她摩挲着衣袖里的匕首,淡淡道:“怎么,你还杀上瘾了?”

小清脸上露出些狡黠,笑眯眯地道:“奴婢只是仰慕小姐天生的武学本领,上次没有看过瘾,这次可要好好看看。”

“好了,”苏蔷站直了身子,抓握双手松了松筋骨,抿嘴道:“等下你只远远看着便好,带上你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不是让你来送死的。”

小清闻言脸上一白,咬唇道:“难不成对方很厉害?”

苏蔷看着前方的官道,眯了眯眼,语气冰凉道:“何止是厉害。皇帝陛下钦定的征南副将,祖辈受封的武将世家,你说会弱吗?”

小清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又道:“祖辈受封,难道像辅国公那样厉害吗?”

“呵,”苏蔷冷笑出声道:“辅国公?那倒不至于。”

小清长吁了口气,眉目含了几分蔑视道:“我还以为多厉害呢,在小清眼里,如今大弘朝,也就辅国公,当得起厉害二字。”

苏蔷扭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做声。

小清上前一步,歪着脑袋看了看官道,郑重道:“既然这人有些厉害,咱们要不要布置一下陷阱,或者干脆弄些迷药?”

小丫头懂的还怪多。

苏蔷不由得在心中对她大为赞许。

“旁的人可以布陷阱,下迷药,这人却不行。”她拍了拍小清的肩膀,眼角淌出冷意,淡淡道:“杀这个人,就是要面对面杀,就是要让他心服口服才行。”

不仅让他心服口服,还要让他胆战心惊,让他在黄泉路上都打着哆嗦,孟婆汤都不敢喝。

她要报仇,便不屑于用那些阴险诡诈的计谋。

辅国公府,也从来不屑于以阴险诡诈取胜。

一刀一枪,崔家教子,向来光明正大取敌将项上人头。

唯一让她担心的,只是苏家大小姐这具身子,耐不耐折腾。

小清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蹲下身子,附耳在草地上片刻,忽的抬起头道:“小姐,有人来了。”

官道上腾起一阵烟尘,似从天而降般,一个身穿棕色短袍的精壮男子骑在马上,出现在她二人的视线里。

……

第五十二章 将军且受死

来人三十来岁,虎背熊腰,眼睛窄长,神情里带着一种桀骜和孤高自许。他单人单骑,从南而来。正是魏槐林。

连个随从都没有带,是觉得自己无人敢动吗。

苏蔷把匕首放回衣袖,从身侧抽出一把刀,静静地走到官道上。

宽阔的官道旁边,忽的多出一个女子,且这女子手里,还有一把刀。马上的魏槐林一眼看过来,正遇上苏蔷冰冷如铁的眼神。他在马上一怔,拉紧缰绳,使马儿缓步向前。

这女子容貌出众,看身形体量,也不似会功夫的。然而此时手握长刀,却多出了一种凌厉的风情。看她随意握着刀,却隐隐有锋芒流动的感觉,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从脑海中闪过。

魏槐林心中一动,邪念渐生。

“姑娘在此处做甚?需要本将军带姑娘一程吗?”马停在苏蔷身边,魏怀林脸上露出温和亲切的笑容。如一个官居高位却体恤百姓的将领,又如一个道旁献殷勤的少年人。

“将军可是魏槐林吗?”月余未见,虽然这张脸刻在苏蔷脑子里,然而下意识地,她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听说勾魂的鬼差就会这么问一句,那么她也想看他敢不敢应声。

魏槐林的眼中闪出一丝惊讶,旋即释然,又道:“难道姑娘是京中人,识得本将军吗?”

苏蔷看着魏槐林一笑,手里握着的长刀慢慢举起来,刀尖对准马上满脸自得神情的脸,冷冷道:“既然是魏将军,那么请下马受死。”

原本便有些焦躁不安的马在魏槐林身下忽的嘶鸣一声,高高举起前蹄。马上的魏槐林紧张之余抽出腰间的弯刀,然而未等他有何动作,苏蔷已经一刀斩断马鞍,刀尖浅浅划过马腹。受伤的马再也忍受不了空气中的杀气,剧烈抖动着身子,把魏槐林从马上掀了下来。

妈的,就知道驿站的马不靠谱!

魏槐林在心中骂了一声,调整身形,磕磕绊绊从马上翻身下来,正站在苏蔷身前一丈处。

苏蔷并未等他站稳,手中长刀刺出,接着整个人纵身上前,一刀劈向魏怀林的心窝。

久经沙场的人,就算骨子里坏透了,真本事还是有的。

魏槐林虽然还未站稳身子,手里的弯刀已经护住身体要害,待苏蔷的刀飞至面前,“铮”的一声,正撞在他的弯刀上。

长刀无损,弯刀也只是被震颤得发出嗡嗡声,并没有折断。

“你是谁?”仓促间魏槐林这么问道。

“杀你的人。”苏蔷答道,已经抽回长刀,矮身避过魏槐林砸来的拳头,左手的匕首顺势划过魏槐林的手背。

一缕鲜血飞溅出来,虽然很少,但是惊得魏槐林的眼睛红了。

“左手匕首,右手长刀,这样的人我认识一个!”他猝然大声道。

“是吗?”苏蔷一边靠近他,一边不经意地问道。

“哈哈,”魏怀林抬手把身上的披风撕下,厉声道:“好笑的是那一个人,已经被我杀了。”

……

第五十三章 猜猜我是谁

苏蔷唇角一缕笑容。

真不知道魏槐林有什么好得意的。

左手匕首,右手长刀的崔晚歌,的确被魏槐林杀了。不过魏槐林大概忘了,杀她之前,她已经中了迷药。

一个平叛的副帅,为了杀与自己同进退的同袍,竟然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这种事不是该被天下人嗤笑吗?怎么反倒得意起来了。

真是不知廉耻。

苏蔷默不作声前攻一次,刀柄磕在魏槐林的肩膀上,不等他用弯刀挑开,苏蔷已经退一步收刀,变换了身形。

连续两次被她讨到便宜,魏槐林终于心生愤怒。他眉毛拧在一起,骂道:“小丫头还有这本事呢!谁派你来的?是不是崔胥那个王八蛋?”

崔胥,崔晚歌的父亲,大弘朝辅国公。

苏蔷压下心中的怒火,身子靠近魏槐林,在他面前虚晃一刀,左手的匕首掷出,擦过魏槐林的脸颊。

一道血痕蔓延开来。

而匕首已经又回到苏蔷手里。

原来那匕首尾部还拴着引线,线就绑在苏蔷手腕上。

连续的失利终于让魏槐林暴怒。弯刀扫出,魏氏的绝技一并加上,十八道如闪电般耀眼的白色光芒席卷向苏蔷。

苏蔷就是在等他这样的杀招。

不过在他这样的杀招到来之前,她已经用取巧快攻的方法,成功让魏槐林发怒了。

“晚歌,你记得,”夏日的校场上,崔胥手里拿着一柄弯刀,耐心地教着女儿:“魏氏的十八刀快攻,正克咱们崔氏端庄稳重的刀法。然而却不是不能击破。”

崔晚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满脸期待地问道:“那如何才能击破呢?”

崔胥一笑,反手挽了个刀花,却不言语,而是走到小亭旁,取了一碗冰粥递给女儿。

“让他分心。”他看着崔晚歌狼吞虎咽吃起冰粥,满脸溺爱道:“十八刀快攻每一刀都朝敌人要害而去,可若是使刀的人三心二意或者急怒攻心,这刀法的长处便成了短处,除了快以外,处处都有漏洞。到时候取一处破之,便可取胜。”

取一处破之,便可取胜。

第一刀直逼苏蔷心肺处,那刀锋凌厉,没有破绽。苏蔷侧身避过,然而这具身子到底不够灵活,胳膊被刀尖擦过,衣衫尽破,疼痛感席卷而来。

第二刀朝向她的脖颈,苏蔷堪堪用长刀迎击。而那弯刀看无法得胜,竟然如幽灵般退去。等苏蔷凝神再看,第三刀已经来了。

这一刀直逼面门,竟然是取她的双眼。可那刀凌厉之势仍在,却已经不够精准。苏蔷在心中浅笑一声,闭眼侧头躲开,她手里的长刀,从身下扫出,正中魏槐林肚腹。

而那弯刀,贴着苏蔷的鼻尖扫过。只差一瞬,便可至苏蔷双眼昏盲。

十八刀,只使出了三刀。

魏槐林一手捂着肚腹,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蔷,手里的弯刀支着地面,咬牙道:“姑娘好本事。却不知道对方买你杀我,给了你多少银钱。魏某给双倍便是。”

苏蔷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发髻,弯腰看着他,小声问道:“魏将军不猜一猜,我到底是谁吗?”

……

第五十四章 帮你想起来

猜你是谁?

你是谁很重要吗?

魏槐林虚弱地捂住腹部,听着鲜血滴落在道路上的声音,面露疑惑。

在大弘朝距京都城门仅数里的地方截杀当朝朝廷将领,这种人不是亡命之徒还会是谁?看她的能耐,必然是被从小教养长大的刺客。可是看她的身手,又似乎跟辅国公府有些干系。

“你是……崔胥派来杀我的?”不管这猜测对不对,他觉得如今靠聊天拖延时间对他来说没有坏处。这里是官道,寻常时候人流来往络绎不绝。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经过,到时候她便不好下手了。

苏蔷手里的匕首被她拨动着在掌心转了个圈,笑着走近魏槐林几步,淡淡道:“却不知辅国公为何要杀你。”

魏槐林斜眼往身后看了看,促狭地笑道:“官场之上,少不了利益纠纷。”

苏蔷冷眼看着他,淡淡道:“魏将军不必指望有人从这里经过了,我派了人在两边路口截断了官道。等有人能到这里,你早就凉了。”

魏槐林脸上闪过被揭穿心思的恼羞成怒,他握了握手里的弯刀,抬眼道:“阁下为了杀我,真是费尽心机了。”

苏蔷抿嘴一笑:“怎么,猜不出来我是谁吗?”

她笑颜如花,让人一惊之下竟然忘了如今的险境。魏槐林压下心中龌龊的想法,试探着道:“却不知我出多少银钱,阁下肯放过我。”他说着,便从胸口的夹衣里掏出一沓银票来。

若不是事关生死的仇怨,多数刺客是会被钱买通的。

面前的女子终于第一次面露怒色,挥手扬起匕首,那匕首如从弓箭中射出来般,迅速飞到魏槐林面前。他下意识就要躲避,可苏蔷整个人已经欺身上前,手中的长刀划过。

魏槐林“啊呀”一声惊叫出声,拼死用最后一点力气挥动弯刀格挡。可是那长刀只是点到为止,只擦破了他的肩膀。衣服撕开,能感觉到伤口不深,从他的肩膀斜斜向下直到肚腹。

“你杀过一个人,给她留了这样的伤。你记得吗?”苏蔷退回原地,几分认真道。

杀过一个人?我杀的人不要太多。

魏槐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盯着苏蔷摇了摇头。

几乎是在他摇头的一瞬间,苏蔷如幽灵般再次飞身上前。她手中匕首和长刀同时刺出,在魏槐林的躲避中留下了五条长长的伤口。

长,却不深。

横着的一条划过肚腹,斜着的三条划过胳膊、大腿和后背,甚至连脖子上,都有一条寸长的伤口。

“五条这样的伤口,你把她杀了,你记起来了吗?”

魏槐林支撑不住,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上,看到面前如修罗般瞬间出手让他无法抵挡的女子,此时正用一种认真又有些着急的表情看着他。

真是见了鬼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

鬼?

这个想法让他心神剧颤。

他杀人从来不用这么多刀,除非对方强大,或者是被群攻而死。

“你是……崔晚歌的……什么人?”

……

第五十五章 那一种味道

风从官道旁的树丛中吹出来,在初春的清冷中裹挟着骇人的杀气。

魏槐林看到面前的女子眼中有了一丝快意的光芒,接着这光芒越来越大,映照得整个脸都似有了笑容。

那笑容,是满意的笑容。

果然……

他隐隐觉得今日自己或许回不去了。

“崔晚歌不是我杀的!”他拼命解释道:“我只是奉命而为。”

“奉谁的命?”苏蔷打量着面前瑟缩的男子。她从不曾看到这个男子这样,就算是当初血战南夷乱军,被逼至绝境,他也不曾如此慌乱。

苏蔷晃动着手里的长刀。

“说出来,我饶你不死。”她神情清冷,居高临下看着魏槐林,带着不容反驳的锐气。

魏槐林难以支撑,索性颓然坐在地上,眼睛闭了一闭,缓缓道:“我只收到了密信,按照密信上的指示杀了她。倘若我不做,也会有别的人这么做的。你回去告诉崔胥,我魏某人只是遵令而行,对辅国公府从未有何侵吞私心。”

苏蔷冷笑一声:“身为大弘朝将军,难道不知道国法第一吗?遵密信而行,却不知你入的是哪个门哪个派,那密信上,印的谁的私章。”

魏槐林促狭道:“朝廷这些年,私党倾轧严重,若你认识辅国公,就该知道凭私信办事,比衙门里的出的公文还多些。”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似乎也为如今朝廷的风气感到不安。

苏蔷静默片刻,没有说话。

讽刺的是,魏槐林说的是事实情况。这些年,太子一党和摄政王一党争斗不断,私下里阴诡手段层出不穷。太子连当街斩杀言官的事都做的出来,相信摄政王就算再干净,也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这朝廷的天,若不变一变,真不知道大弘朝要向何处走去。

亡国灭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是谁的印鉴?”苏蔷又问了一句。

能够差遣魏槐林斩杀国公府小姐的人,整个朝廷数不出多少。虽然兵部在摄政王手里,太子势单力薄,但是辅国公府暗地里却并不参与党争,等于跟两派都结着怨仇。

“你靠近些。”魏槐林气若游丝道:“我快死了,索性告诉你罢了。崔晚歌泉下有知,地府相见,也不会再难为我了。”

苏蔷冷眼看了看他,朝他走近一步。

“再近些。”魏槐林的脸上带着死气,似乎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苏蔷又上前一步,弯下腰,等魏槐林一个答案。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已经无力坐倒在地的魏槐林突然暴起,手里的弯刀以一种苏蔷从未见过的凌厉之势向苏蔷刺来。

林中一声惊呼,那是藏在树后的小清忍不住叫喊出来。

苏蔷身子后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魏槐林的弯刀。她的反应和速度,显然是一直在提防着魏槐林。可是待她身子再直起来,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团白色的灰尘。

辛辣,却香气浓郁。

苏蔷闻过这种味道。

或者说,崔晚歌闻过这种味道。

那是迷香的味道,是四肢将要不听使唤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

第五十六章 送你见阎罗

含着迷香的灰尘尚未散去,那柄弯刀便已经从灰尘中探出头,直直朝苏蔷刺来。

同样是武学世家,魏槐林的招式同样也没有什么花样,是靠速度和力量取胜。如今又依赖了迷香造成的混乱,似乎可以一招取胜脱离困境。

然而苏蔷却没有让他得逞。

一声脆响,苏蔷的长刀在空中格开弯刀,接着又顺势捅入了魏槐林的右肩。

魏槐林惨叫一声颓然倒地,在渐渐散去的迷香中不可思议般看着苏蔷,颤抖着道:“为什么……你对迷香……”

“为什么我对迷香没有反应?”苏蔷灿然一笑,手指掩住粉唇轻轻一拨,一片薄如蝉翼的白色物什被她拿了出来。

那东西有桃花般大小,薄,白里透着一丝红。

“这是……苍翼?”魏槐林眼中闪过颓色,不甘道。

“苍岚之山有红蝉,右翼可避百毒。”苏蔷语气平淡道:“自小我什么都不怕,却没想到会栽在迷香上。为了防着你们这些诡诈小人,我寻了这东西很久。多么巧,出嫁的贺礼里恰巧便有这一件。”

魏槐林倒在地上,脸上神情变幻,身上的骨架似乎都散掉了。

他已经无计可施,如今只能为鱼肉待宰。

“说出是什么印鉴,我便饶你不死。”苏蔷冷然道,眸子里带着克制的杀气。

“东……”

魏槐林的话只到此处,便再也支撑不住,脖颈如软泥般歪在一边。他喉咙里似乎堵了很多气,支支吾吾,不时有带着泡沫的血液溢出嘴角。

“东什么?”苏蔷靠近他,弯下腰等他喘出这一口气。

魏槐林抬起头,眼睛里隐现血光,脸上却已经蔓延上青灰色的死气。他抬起手来,似乎要努力抓住苏蔷的衣袖。然而那袖子往后一缩,他怔怔半晌,嘴角含笑,痉挛了一阵。

苏蔷低下头,听到了四个字。

她清亮的眸子骤然一缩,浑身冰冷一片。

东宫太子。

密令杀崔晚歌的,竟然是东宫太子。

多么可笑,她重生为人,竟然嫁给了自己最大的仇人。

更可笑的是,自己不久之前,还从刺客手里把他救了出来。

眼前浮现李琮的眉眼。他病弱时咳嗽的样子,他无赖地跟她对峙的样子,他躺在床上,答应她可以诈死的样子。

她以为是自己要刺杀太子,却没想到,太子早把自己杀死了一次。

斜刺里起了一阵风,吹得她遍体生寒。苏蔷退后一步,接着转身唤出小清,穿过林子去寻马车。

“小姐,咱们不管这人了?”小清回头看了一眼委顿在地上的魏槐林,关切道。

“若他活下来,寻到咱们怎么办?”毕竟是个小姑娘,刚才见识到魏槐林的手段,怎么也不会放心。小清又问了一声。

苏蔷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那具呼吸已经若有若无的身子,叹了口气。

有冷风吹动她的衣角,她的声音凄冷哀伤。

“是死是活,看天命吧。”

“那我们现在回东宫吗?”

“当然要回去。”她的眼中凝聚冷硬的光芒。

……

第五十七章 不敢问来人

不再走官道,换了一条略清寂的小路。因道路狭窄,马车难免颠簸。小清在前面赶车,苏蔷在马车内换回了寻常女子的装束。

胳膊上的伤口被她粗粗包扎,好在并不深,血不会染湿外衣。

东宫还是要回去的,若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失踪掉,且不说苏亦铭如何交代,就是小和,都难以保命。而太子要不要杀,似乎又成了一桩难题。杀了他,自己需要仔细琢磨,保证全身而退才行。可不杀他,自己不是白死了一次?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嘚嘚”,有马蹄声从前面传来,打断了苏蔷的思绪。

这个时候从京城方向出来,却又没有走官道,必然不是寻常人。

马车晃晃悠悠,挡住了整个小径。若来人想纵马从这里经过,就必须找个略宽的岔路口暂避。

小清抬眼看着迎面而来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些慌乱。

她虽然不认识这人,但看他穿着象征尊崇地位的青色袍服,身挂白玉,腰间明晃晃的长刀摇摆中似有千军万马伏于山谷,怎么都不似凡人。这样一个人纵使不是皇族贵胄,必然也身份贵重。若他识破了自己和太子妃的身份,以后魏槐林死讯曝出,她们便脱不了干系了。

思虑间小清努力把马车驶在道边,不顾官家车马礼仪规训,马车碾着道旁的杂草灌木,努力让出一条路来。

来人渐近,小清干脆把马车停在路边,等着这人过去。

她这才细细打量来人的面容。

他约莫五十多岁,剑眉宽宽扫过,一双眼睛透着深不见底的光,看起来威严庄重。可那脸庞偏偏宽阔中几分圆润,配上高高的鼻梁和嘴唇,平白又让人觉得可亲。他在马上坐得笔直,身子却如同跟马匹融为一体,轻轻晃动间自有一种潇洒脱尘。

此时他已经走近,看到小清努力避开道路,给他让行。马上的人略一点头,似乎藏着阴郁的眉头舒展几分,温和道:“多谢这位姑娘。”

小清神情微怔,脸瞬间便红了。

她的装扮和差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婢女。马上的人身份贵重,却因她让行郑重一谢。小清不仅脸红,说话也语无伦次道:“哪里哪里,应该应该。原本,原本便是我们的马车占了道路。先生快走吧,天快黑了,最近的驿站也在五里外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许多,只觉得眼前的人可敬又可怕,可亲又可怜。

马车里的人,脸却白了。

苏蔷坐直了身子,右手紧紧抓着车帘,整个人似乎要扑出去,却被什么牵绊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这声音,就算是她死一百次,都忘不了。

“嘚嘚,嘚嘚,”熟悉的马蹄声从车窗外悠然而过,再有一瞬,似乎便永远消失在这京城外无名的小道上。

他好不好?

他瘦了没有?

春季容易复发的皮疹,今年有没有好一些?

他有没有因为自己的死,身体变得更糟糕?

父亲……

父亲大人……

……

第五十八章 静立闲话否

父亲来这里做什么。

城门将要关闭,节后又重启了宵禁令,进出都很不方便。国公府在京城周边没有亲族,几个庄子就算出了事,也没有必要辅国公亲自去查看。

那么……也是因为魏槐林?

为了避嫌,要在城外拦截魏槐林,问他关于女儿死去的细节吗?还是他已经怀疑到魏槐林,干脆在城外截杀他呢?

可是魏槐林已经半死不活瘫在官道上,此时两边的路障也多半打开了,若父亲去那里,难保不被人怀疑。

更何况若魏槐林侥幸活下来,辅国公又恰巧出城,他一口咬定是辅国公截杀他,朝廷那边难免要审上一审,问上一问。局势本来就对国公府不利,倘若如此,难免不被人落井下石。

苏蔷的手攥紧车帘,想了想,还是颓然放下去。

她此时身份特殊,虽然辅国公可能并未见过尚书府大小姐,对她的面容没有印象,可是以后若见了太子妃,难免会心生疑惑。

可若她不阻止,风雨飘摇的国公府便有可能再次受挫。

握紧窗帘的手隐隐发白,似乎比提着长刀更为紧张。

耳听蹄声就要越过马车。

“这位先生,请等一等。”马车内忽然响起清脆柔和的呼唤声。随着这一声呼唤,小清在前面转过头来,而就要越过马车的骏马也停下步伐,在主人的缰绳下安然而待。

“先生可是要借这一条近路去官道吗?”马车内女声轻柔,虽然不见面容,但给人可亲之感。

是哪家迷路的女眷吗?

虽然自从离开家门,心中诸事烦恼错杂,但是听得这一声问询,竟然宁静了不少。身下跟着他经百战、杀万敌的战马此时竟然也分外安静,让人觉得疑惑。

不仅疑惑,辅国公崔胥也有些提防。

他的情绪向来不怎么受万事万物影响,今日虽然烦恼,但是想着要去见的那个人,也多少压制着愤懑悲伤的情绪,面上是不露声色的。

可如今这从安静停靠的马车里钻出的一句话,竟然让他烦闷尽去,心中安宁,这种情况,要么是特殊的机缘,要么,就是这马车中的人或许会些巫蛊之术。

崔胥想了想,淡淡回答道:“本人正是要借道去官道,不知道车内姑娘有何指教。”

车内的声音停滞一瞬,接着问道:“先生可是要去杀人吗?”

驾车的小清深吸了一口气,抬眼见面前的男子,却看到虽然听见这莫名其妙骇人的话,这男子却依然面色平静。

辅国公凝神看着马车上纹丝不动的车帘,微微笑了笑道:“陌路之人问上这么一句,姑娘不觉太过直白了吗?”

“且问国公爷,是要去杀人吗?”

国公爷,看来这姑娘仅听声音,就知道是自己。

可这行事问话,却又不似和自己为敌对抗。

辅国公敛去笑容,神情冷肃道:“可杀可不杀,要看这人怎么回答我的问话。”

马车内的苏蔷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道:“国公爷想见的那人,多半已经活不了了。还请国公爷回去吧。”

……

第五十九章 国公才不怕

活不了了……

车中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还知道自己要去见谁吗?

辅国公崔胥眉头紧缩,脚在马鞍下轻轻用力,看着那一张被风吹不起边角的车帘,和声道:“姑娘知道我要去见谁?”

马车中的人道:“征南军副将魏槐林,或许是国公爷要见的人。不过好巧不巧,他已经被小女截杀,活不久了。”

回答得干净利落,丝毫不掩饰,不避讳,也不怕他问罪。

辅国公神情微怔,忽然觉得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熟稔。是谁呢,也曾经这么不怕天高地厚地说出这样的话。

“姑娘既然知道他是征南军副将,就不怕本公把姑娘捆去京兆尹或军部问罪?”

辅国公的手轻轻按在佩剑上。对方刺杀朝廷要员却毫不惧怕国法处分,这样的人,要么身份贵重,要么自持有能耐胜过自己。

马车内的人却轻声笑了。

那笑声自然生动,似自己只是做了一件让人愉悦的事,其他的并没有考虑,也不在乎。

“国公爷不是迂腐的人。”苏蔷定了定心神道:“魏槐林在南地做下不少恶事,如今死掉,正是天有公道。至于国公爷要找他问的事,恐怕只能换个人问了。”

魏槐林是什么样的人,辅国公以前并不太关心。

魏氏是从先帝在时才逐渐崛起的望族,彼时辅国公驻守北地,魏氏则南抗夷人,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两党争斗,却不知魏氏私下里投靠哪一边。

可这次南征军启程前,因为自己的女儿也随军南下,辅国公才认真查了魏槐林等一众将官的底细。查来查去,他觉得虽然他们可能政见不同,但都是谨慎小心、一腔热血的将领,这才放心让女儿南下。

可是到底是他哪里疏漏了,女儿竟然一去殒命。

唯一知道当时情境的人,便是写了陈词文书递交朝廷的副将。他心里种种疑惑待问,这人却被刺杀了。

崔胥眼中一缕痛色,沉声道:“即便是他还有一口气在,本公总要去问个所以然。告辞。”

说完便转过身去,持缰轻点,身下的马匹哒哒而去。

“国公爷不怕被牵扯到吗?”马车内的苏蔷忍不住大声道。

父亲不知道魏槐林的底细,魏槐林可是知道自己杀了他女儿的。若辅国公出现,为了以后自保,难免不会攀扯到他。

都怪自己心软,竟没有杀了那蠢货。

马蹄声继续向南而去,苏蔷情急之下掀开窗帘,只看到辅国公宽阔的背影。

“国公爷!”她又唤了一声。

回答她的,是一声爽朗的笑声。

“本公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人已经消失不见。

苏蔷怔在马车内,久久无语。

“小姐……”小清在车帘外探出头来,小声问道:“咱们……”

“咱们回去吧。”苏蔷颓然坐下来。

到底是阻了他一会儿,说不定此时官道上已经有了行人,魏槐林也已经被人救治了。

如若不然,大不了她再想办法。

如今虽然不能明着护住国公府,暗地里,她也是能做些事情的。

……

第六十章 本宫去看看

“出去了?”

太子李琮俯身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个填棉裹锦的大枕头,转身问曲芳时扯动了伤口,呲牙道。

“殿下且莫乱动。”曲芳慌忙上前,瞪了一眼正给李琮上药的医官。那医官的手哆嗦着,更加小心翼翼了。

曲芳俯下身子,低声道:“两个时辰前出去的,用的张银宝的腰牌。如今宫门快要落锁,老奴怕……”

“怕什么?”李琮抿了抿嘴笑起来:“她敢出去,自然有法子回来。”

曲芳看李琮没有生气,大着胆子继续道:“太子妃殿下的婢女小和,如今正躺在侧殿,传出话来说不用晚膳,大约想这么瞒着下人们。”

李琮脸上的笑容更深几分,瞥眼看见曲芳小心翼翼的神情,笑道:“去侧殿,就说本宫请太子妃一起来正殿用膳。”

曲芳应了声是,小心退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又回来,垂首道:“没让老奴进去,门口的婆子说太子妃一早吩咐了,不传晚膳,身子不适要多躺躺。”

曲芳口中的婆子,便是东宫的教养嚒嚒了。不知道苏蔷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这些平日里顽固不化的人都愿意替她隐瞒着。

李琮忽然来了兴致。

“抹完了没?”他略不耐烦道:“抹完了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看看太子妃有何不适。”

还有些伤口没有涂抹药膏,但是医官不敢耽搁,忙小声应着扶了李琮起来。身上的伤口在起身时被拉扯,李琮疼得缩了缩眉头。医官小心用白绸给李琮裹紧伤口,披了亵衣,就要穿中衣的时候,李琮再没有耐心,挥手阻止了医官的手。

“本宫走几步路而已,难道要面圣吗?”他站起身来,在魂魄被撕扯般的疼痛中咬牙走了一步。曲芳忙从袖中掏出药瓶,双手呈上来。

那是一个银灰色的小瓷瓶,用棉布蘸了蜡汁严密封裹。里面是罂粟和曼陀罗花熬制的药膏,闻之可以镇痛。

李琮下意识接过药瓶,抵着瓶口使劲儿闻了闻,这才觉得腿脚听了使唤,行走间虽额头冒汗,到底神色如常了。

走到侧殿只百余步,李琮已经汗流浃背。

曲芳在心里叫了一声苦。

看太子这样子,是要去当面拆穿太子妃,给太子妃难看了。可是太子前一刻还表示无所谓太子妃如何如何,后一刻便忍着痛苦前来验看。这思维行事,怎么越来越不同往常了呢。

这苏家嫁过来的小姐,更是行事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太子在曲芳的搀扶下走到侧殿门口,侍立在侧的宫婢嚒嚒忙跪地问安。李琮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唇角勾笑道:“给本宫打开。”

守着的嚒嚒还没有胆量敢拒绝太子殿下的吩咐,闻言左右看了看,却还是上前打开了殿门。

李琮比手让其他人停下,他自己抬脚跨进了侧殿。

进侧殿,转过八面屏围挡着的前庭,左边珠帘摇曳的居室,便是苏蔷这几日栖身的地方。

掀开珠帘,他一脚迈了进去。

眼前一道白光扑面而来,竟然是一把凌厉的长刀。

……

第六十一章 娶的都是啥

刀有两尺余,寒光裹挟着劲风,直冲李琮胸脯而来。他如今走路都困难,根本无力躲开这么凌厉的杀招。

李琮在心里叫了一声不好,索性不管不顾,迎着那刀光向前看去。能这么毫不迟疑挥刀就来的,绝不会是苏蔷的小丫头。

那么……

那刀却突然停了,停在李琮胸腹前,离他的肌肤,只差半寸。

刀的另一边,苏蔷的手握着刀柄,正冷冷看着他。

原来已经回来了,这下抓不到她的把柄,不好玩了。

李琮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可是随即身子一冷,怔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她的眼神。

厌恶、犹豫、愤怒、不甘,苏蔷明亮的双眸里万千情绪,握刀的手却没有颤抖。

“怎么了?”李琮刚刚轻松少许的神色也起了变化,开口道:“不过是出去了一趟,便又想杀了本宫吗?”

“出去一趟,知道了些事情。”苏蔷神情冷淡,把手里的长刀往前送了送。李琮嗅觉灵敏,隐隐已经闻到了长刀上的血腥气。

看来不只出去一趟,还见过血光。

自己娶的这都什么人啊。

李琮在心里苦笑一声,沉下脸问道:“知道什么事情?”

“知道你杀了不该杀的人。”

那刀仍在李琮面前,他抬手扶住刀背,再轻轻推开。一股力量阻了一阻,然而终究还是颓然放弃,任刀缓缓垂在身侧。

李琮亦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本宫的确杀过很多人,但自认没有不该杀的。”想了一想,他又接着说:“或许有那么一两个是被牵连的无辜者,不过这世道,运气还是很重要的。”

苏蔷凝眉道:“身为大弘天子,不循国法,随意草芥人命,这样对吗?”

李琮抬手揉了揉额头,似乎被她问住了。见苏蔷冷冷盯着他,在等他的答案,他才淡淡道:“爱妃你私自出宫,带血而回,难道不也是去草芥人命了吗?”

苏蔷一怔,颓然丢掉了手里的长刀。

的确,她截杀魏槐林之前,也没有想过要循法而为。父亲去见魏槐林,也准备随时杀了他。大弘朝到了今日,竟然人人都要绕开国法,自行裁断了。就连自己,也没有例外。

是从什么时候,大家都变成了这样。

“你走吧,”她别过头去,心思烦乱道:“今日我不杀你,咱们的约定,还是要快一些执行。”

李琮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似被人摘走了什么东西。

室内的空气似被什么东西冻住了,又冷又硬。他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曲芳的声音。

“太子殿下,老奴有紧急的事情要呈报。”

这么突兀地站在门外请示,显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李琮心中一阵烦乱,索性对着殿门外道:“你进来说。”

很快脚步声起,曲芳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站在李琮身边,附耳说了一句话。

这话如一把巨斧击开冰墙。

李琮转过身去,似忘记后背的剧痛,三两步走到苏蔷身边。

他的手如一把钳子抓住苏蔷的胳膊,恶狠狠道:“为什么要杀他!”

……

第六十二章 运气不太好

苏蔷眸子里几分讥讽,咬牙道:“如太子殿下所言,这世道,总有人运气不太好。”

能惊动到太子知晓,看来魏槐林还是死掉了。

他果然是太子的人。

朝局艰险之时,培养一个亲信,且是兵部的亲信,有多不容易,苏蔷可以想见。可这亲信被自己杀掉了,无怪乎太子总觉得她是摄政王的人。

也无怪乎他此时目眦欲裂,似想一刀杀了自己。

李琮的手仍握着苏蔷的胳膊,她的胳膊很细,似能一折即断。可是这样的胳膊,却能拉弓射箭,能拔刀杀人。

怒火和焦虑交织在一起,让李琮的手越握越紧。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他调回京城。”李琮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厉声问道。

之前借着苏蔷生病,他逼着摄政王下了调令。可是一路上各种关节都要打通。如今东宫势微,他私下做了很多努力,才让魏槐林以最快速度回到京城。

眼看就要见到魏槐林,一切却被苏蔷轻易毁掉了。

“我不知道,”苏蔷看着他,眼里没有半分胆怯,更没有不安。“却不知道魏槐林是太子殿下的人。”

李琮放开苏蔷的胳膊,神情里几分颓然,顿了顿道:“是或不是,有什么关紧。本宫只是要见一见他,问一件事情。太子妃好手段,竟然抢在了本宫前面。”

是呀,要不是她抢在前面,怎么知道杀崔晚歌的人,是自己的枕边人。

想起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自己渐渐淡漠了杀掉李琮的想法,就觉得真是有眼无珠。

可此时就算刀在手里,人在面前,她却依旧下不去手。

“这倒是巧了,”苏蔷神情冷淡道:“我去见他,也是要问一件事情。不过是他运气不好,竟死掉了。”

“看来他是百事通了。”李琮颓然笑了笑。如今魏槐林已死,再怎样也无济于事。崔晚歌的事情,看来只能从别处入手再查。

心绪松弛下来,就觉得后背的疼痛难以忍受。李琮从袖袋中掏出镇痛的膏药,忽的觉得手心黏腻。

他的手心里,赫然是红红的一团血迹。

这血迹的来源,是苏蔷的胳膊。

血从内渗出来,已经染湿了几寸衣袖。

是自己大意了。纵使她有些本事,刺杀一名朝廷武将,也不是容易的事。

李琮再次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次抓得低了些,刻意避开了她的伤口。

“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他问道,语气已经和缓很多。

苏蔷轻轻咬唇,神情冷淡道:“原本已经止血了,是太子你又把伤口抓裂开了。”

李琮眉头微蹙,手里的药膏凑到苏蔷鼻下,命令道:“闻一闻。”

“又是迷药?”她问道。

“闻!”李琮的药膏凑上去,不由分说让她闻了一口。

沁人心扉的芳香过后,一股酥麻的感觉流遍全身,胳膊上的伤口不太疼了。

苏蔷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好心。

李琮把药膏塞入苏蔷另一只手,他从妆台上寻了一把剪刀,三两下把苏蔷的衣袖剪开,褪下衣服。

……

第六十三章 我是你夫君

整个衣袖被他剪断褪下,露出光滑白皙的手臂。她的手臂很细,可是接近腋窝的地方,却厚厚地裹了一层布帛。血从伤口渗出来,染红了白布。

不知为何,李琮心里的愤怒忽然少了很多。

“不用你管。”苏蔷用力挣了挣,想甩开李琮的手。

李琮已经三两下解开裹伤的布帛,从苏蔷梳妆台的暗格下拿出治伤的白药,仔仔细细撒在伤口上。

原本正渗出鲜血的伤口如同被截断了的河流,立时止住了血。

他没有解释自己怎么知道她暗格里藏着白药。

她也没有问他怎么对自己的寝宫了如指掌。

“怎么不用我管?”他的声音里几分怨气,好看的眸子微微垂着,认真把她的伤口再次裹好,淡淡道:“你是太子妃,我是你的夫君。你若死了,我总要给个交代。”

顿了顿又道:“如今东宫风雨飘摇,太子妃若不想这大厦倒塌被砸得一身血,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他今日倒是话很多。

苏蔷还想着自己前世被李琮下令处死的事,心里波澜涌动,闷不做声。

“很疼吗?”他包扎完伤口,看她眉头紧锁,忍不住问了一声。

还未等她回答,他便又冷冷道:“疼也是自找的!你杀谁不行,总挑些难度高的。”

难度高的。

刺杀太子的确难度很高,杀魏槐林倒是一次便得手了。

苏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奇怪的打趣,忽的问道:“国公府暗地里效忠了摄政王吗?”

她想不出除了党争,还会有什么事能劳动太子亲自动手除掉辅国公府。

李琮神情微怔,不明白这突兀的问话从何而起,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没有。”

苏蔷眼中几分疑色,追问道:“那太子为何要对国公府赶尽杀绝?”

室内空气几分凝滞,李琮放开苏蔷的胳膊,看着她明亮的双眸,答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本宫要对国公府不利?”

看来他不愿意承认。

苏蔷冷哼了一声道:“虽然已经死无对证,但是这是我从魏槐林那里问出来的。”

李琮看着她,神情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声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对辅国公府那么感兴趣。”

先是在梦中唤崔晚彦的名字,再是对整个辅国公府都有袒护之心。他一直以为尚书府和辅国公府势同水火,却不知道苏蔷是站在什么角度,对辅国公府藏着私心。

苏蔷从衣架上取了个外衫罩住自己的胳膊,看了一眼李琮道:“我感兴趣不关你的事,不过不妨告诉你,若你想对辅国公府怎样,我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李琮定定看着苏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京城,原来不只他一人想要护着国公府,护着那府里的人。

一开始,他是喜欢那一双清水般的眸子,那一个潇洒肆意的女子。可是她不在了,他想帮她护住她的家人。

眼前这人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竟然和他有着同样的执着。

李琮吸了一口温润的空气,深深地看了苏蔷一眼,道:“好。”

……

第六十四章 诚信生意人

这答案让苏蔷有些意外。

她抬头看了李琮一眼,只当作这是他对自己的敷衍。

“假死的事,什么时候办?”

两人相对无语,苏蔷为打破沉默,这么问道。

李琮的眼中几分寂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道:“总要等本宫的伤好一些。再者,你杀了人,难道不要避避风头?”

苏蔷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凌乱的衣衫,做出送客的意思。

李琮唇角抿出一缕笑,不知道从哪里抽出几张银票放在苏蔷手上。

“珊瑚卖出去了。”他淡淡道,眼中却有笑意,像是等着夸奖的孩子。

还挺快的。

苏蔷几分意外地接过银票,挑了两张一百两面额的,塞进李琮的手里。

“说好的酬劳。”她把余下的银票收起来,面上有了几分喜色:“多谢了。”

李琮笑起来,“爱妃真是讲诚信的买卖人。”

“那是!”苏蔷脸上有了笑容,“以后少不了还会合作,太子也要讲诚信才好。”

李琮一笑,转过身去,步履蹒跚地走掉了。

曲芳正候在殿门口,看起来神情戒备。

“怎么了?”李琮问道。

曲芳已经看出李琮动的怒气退掉了,心中不免轻松了两分。他走上前去,小声道:“摄政王来了,此时正在章华殿等着殿下。他说如果殿下不方便,他可以过来。”

李琮抬眼往章华殿的方向看了看,瞳孔微缩,沉沉道:“本宫过去。你去取些药酒给我喝了,掩一下身上的白药味。”

李琮到时,李璋正神色不愉,在章华殿踱着步子。见李琮进来,且行走缓慢,身上隐隐有些酒气,脸上更添几分气恼。

“朝中出了大事,太子你病着不管也就罢了,竟还饮酒。”他说着,似恨铁不成钢般快步走过来,扶了太子坐下。

太子眼神迷离,瞅了李璋一眼,语含愤懑道:“朝中有王兄管着,有本宫什么事啊。”

李璋神情一怔。

原本还怀疑太子是装醉,如今说话如此无遮无挡,看来是真醉了。

李琮没有管李璋的神情,犹自从案上拿起李璋的茶水一饮而尽,笑呵呵道:“却不知王兄前来有何事训导。”

“说什么训导,”李璋脸上的怒气少了几分,略急切道:“太子托本王从南地调回来的人,刚刚被发现死在回京的路上。”

消息知道的还挺快。

知道了消息,第一时间来东宫,到底是报信还是试探呢。

“调回来……什么人啊。”李琮歪在榻上,勉力睁着眼睛问道。

李璋叹了口气,看着李琮的神色,缓缓道:“征南军副将,魏槐林。”

“他呀!”李琮抚掌笑起来,似乎才想起有这么回事。

“他怎么了?”说着又疑惑地看向李璋。

李璋似乎恨不得起身便走,却仍旧耐着性子道:“他死了,就在城外。”

“死了?”李琮略直了直身子,“谁杀的?出了命案要报官啊,王兄跑东宫来做什么?东宫变衙门了?”

李璋用手揉了揉额头,解释道:“因为是太子要的人,所以先知会太子一声。至于杀他的人,如今倒是有一个嫌疑。”

“谁呀?”李琮半阖着眼眸,漫不经心道。

“辅国公,崔胥。”李璋盯着李琮的眸子,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

第六十五章 公侯伯子男

室内静了一瞬,太子李琮的神情仍旧懒懒散散,蹙着眉头道:“他呀,怎么怀疑上的?”

语气平静中含着些疑惑,似乎跟问今天怎么又下了雨一般寻常。

李璋微微有些失望。他判定辅国公府是向着太子这一边的,不过看太子的反应,似乎他的生死无关紧要。

或许是觉得辅国公府已经是强弩之末,没什么用处了。或许是他们的确没有私交,那么辅国公就仍未参与党争。

“有人在官道上看到崔胥站在魏槐林尸体旁,上报了京兆尹。”李璋侧目道。

“一国之公,位极人臣,竟然亲自去杀一个护边小将。王兄不觉得这有些可笑吗?”李琮手里握着个青瓷小杯,摩挲着上面阴刻的花纹,讥笑道。

李璋以手扶额,眼睛眯起来看了看面前的茶盏,笑道:“听说自崔小姐死后,崔胥的脑袋颇有些不太正常了,眼下他们府里只有个小孩子撑着门面。依本王看,辅国公府世袭罔替的爵位,也该到这一代便废掉了。

这是在征求太子的意见了。

公侯伯子,这排行最高的爵位,岂是摄政王想废便废的。这事要想做下,需要寻个由头。如今辅国公被疑刺杀朝廷大员,便正好是个契机。

李琮看了李璋一眼,目光深深,充满玩味。

李璋在这目光中嘴角勾起,抿了口茶水,试探道:“怎么?太子觉得不妥?”

室内的空气似乎冷了几分,李琮抬手扯了个薄绒盖毯搭在自己膝上,叹息道:“对国公府削权,明里暗里朝廷已经做了十多年。如今辅国公府也不过是领领年俸,一无军权二无恩宠,怎么王兄还要揪着不放呢。”

“本王可没有揪着不放。”李璋正色道:“本王一直是遵令而行罢了,父皇有意,做臣子的怎么能不尽力呢?领着几乎高出亲王的年俸,却对国对朝几无半点作用,这本来就不妥当。朝廷不能养着闲人,国库连年亏空,太子你是知道的。”

这点钱填上来,国库也照样亏着吧。

李琮闻言摆了摆手道:“一切依照王兄的意思吧,这事也不用报给父皇烦忧,王兄去张罗着便好。”

李璋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点了点头,却又道:“本王还是写个折子呈报给父皇知晓吧,到时候父皇问起来……”

“王兄可以说本宫也是这个意思。”李琮淡淡道。

李璋终于放下心来,斟酌片刻道:“这事不益太多人知晓,最好是兵部和京兆尹那边找崔胥谈谈,他若知趣,主动提请削掉爵位最好。”

李琮揉了揉额头,似乎已经有些疲倦,闻言点头道:“一切按照王兄的意思办吧。本宫累了,回去休息片刻。”

李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灯烛未点,便已经困倦了吗?

“就不留王兄用饭了,”李琮说着往外面走去,步履依旧有些缓慢。不过他羸弱的样子李璋已经看习惯了,并没有怀疑什么。

待他走到殿门口,忽的回过头来,看着李璋笑道:“魏槐林竟死掉了,实在是可惜。”

……

第六十六章 有一个消息

看他那轻松自在的神情,哪里有半点可惜魏槐林死掉的意思。可他都这么说了,李璋只好接腔道:“魏家世代忠良,这一代只出了他一个武艺兵法皆精的,的确可惜了。”

李琮眸子里的笑绵延开来,嘴角勾了勾,便在内侍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李璋神色冷肃地看着他的背影,再低头瞧了一眼太子宫中才可享有的茶盏制式,嘴角抿出一缕笑来。

曲芳小心翼翼候在殿门口,担心内里的两位皇子会吵起来,更担心李琮身上的伤被李璋瞧出来。可是等了一刻,里面先是温言细语说着什么,继而李琮走出来,脸上竟然是带着笑的。

“去请太子妃过来。算了,还是本宫过去吧。”他兴致勃勃,似乎发生了什么极好的事。

曲芳心生疑惑,却不好问。

走了几步,李琮忽的回头,问道:“你说若一名男子辜负了女子,那女子会伤心失望吗?”

见曲芳脸上一种又木讷又见了鬼了的神情,他挥了挥手道:“罢了,这些事你也不懂。”说着挥手在天空中比了个什么手势,斜刺里便迅速钻出一名暗卫来。正是阿贡。

“你说。”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阿贡的神情不比曲芳好多少,李琮一脸恨铁不成钢般夺过曲芳手里的拂尘戳了戳阿贡的肩膀。

“你小子也不懂?”

“那,那自然是会失望的。”阿贡垂头道,用眼睛偷瞄同样低着头的曲芳。

真是的,他自十四岁跟着太子李琮,从未婚娶,更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太子殿下今日是怎么了,怎地问起这个,莫非是魔怔了吗。

李琮很满意这个答案。他脸上浮现从没有过的快意,接着是一种幸灾乐祸,继而努力压制下去,又板着脸道:“那便这样吧,我这里有个消息去告诉太子妃,你们不必去了。”

说话间人已经转过花墙,消失在甬道深处。

曲芳和阿贡面面相觑。

他不是受伤了吗?

后背没事了?

什么事这么急?

太子妃莫非是有灵丹妙药的神仙吗。

苏蔷已经在净房收拾干净,换了新衣,抬步走出来的时候,见李琮就站在净房门口,几分急切地往内望着。

他的身边跪倒着诚惶诚恐的内侍和宫婢,众人都是一副见了鬼却又怕这鬼的神情。

“你们都退下。”见苏蔷出来,李琮的神色忽的肃然几分,挥手屏退众人。

“太子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要见客吗?”苏蔷走到他面前,淡淡道。

李琮走近苏蔷一步,唇角勾起,带着几分神秘道:“本宫这里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知晓。”

苏蔷静静站着,等李琮说下去。

“辅国公崔胥,被卷进魏槐林暴死的案子里了。”他脸上几分痛心,打量着苏蔷的神色,沉声道:“摄政王李璋,就爱妃那个——旧相识,”他把旧相识这几个字咬得很重,似怕苏蔷听不到一样,缓缓道:“要借着这个由头,把辅国公府抽皮剥筋,削爵平权,一损到底了。”

说完这句话,李琮静静地看着苏蔷的神色。

她没有掩饰,那一张小脸忽的白了。

……

第六十七章 削权是为何

她的脸白了,却不是惊慌失措的白,而是愤怒不甘的白。苏蔷的拳头在衣袖里攥了攥,抿嘴道:“是摄政王?”

李琮心里很高兴她关注到自己说话的重点,面上却渐渐冷肃,沉声道:“人还没有走,爱妃大可以去问问。”

苏蔷猛地往前几步,又停下来,转身问李琮道:“你没有骗我?”

李琮摊了摊手,道:“本宫何必骗你。若他行事快一些,你这几日便能听到风声。”说完看了看她衣袖中露出的拳头,惊讶道:“这种事情,爱妃不会以为拳头可以解决吧。”

她想护着辅国公府,可是看她虽然有些功夫,但是朝中无人,身上无银,还能做些什么。更何况她的母家,如今便是第一个想废掉国公的。

李琮心里等着看她的笑话。

也等着她对李璋失望,明白他们根本是不同的人。

“要不……”他试探着问道:“爱妃去摄政王府求求情,按照你们以往的交情……”

“我和他没有交情。”苏蔷打断李琮的话。

和摄政王有交情的是那个死去的苏蔷,她只是从小听人说摄政王的好,心里对他含着重整朝纲,振兴大弘的期许。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付辅国公府。

在这一点上,摄政王和李琮倒像穿了同一双鞋。一个刺杀人家女儿,一个削掉人家爵位。

“何况,”苏蔷眼中一抹冷色,“我也从不求人。”

李琮不说话,默默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的目的达到了,为什么觉不出多少开心呢。

“罢了,”她忽的看向窗外,冷冷道:“国公府已是如今这般颓势,削掉爵位也好,他们再无什么东西可拿,倒是落个安稳。”

不仅仅是落个安稳,她也希望她的弟弟不再被人注意,能平安长大。

她神情清冷,又透着一股倔强。李琮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有一处地方忽的软了一下。

“你这么说,大约是因为不知道他们为何花了十多年,想尽办法削弱崔胥在朝廷内外的势力,然后一步步把国公府众人赶尽杀绝。”

李琮走到桌案前,扶着桌角缓缓坐下来,看着苏蔷道。

“有知道的必要吗?”苏蔷睨视李琮,清冷的眸子里一抹厉色,“何况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国公府家的小姐,不正是你下令魏槐林杀掉的吗?”

“本宫下的令?”李琮忽的站起来,眉头紧锁,冷然道:“是魏槐林说的?你去找他,就问出的这个?”

“太子不敢承认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魏槐林没有必要骗我。”她本想瞒着太子这件事,可如今看他想藏于人后,把事情都推到摄政王身上的嘴脸,觉得揭露出来才是爽快。

李琮却没有再辩解,他只是颓然坐下来,一手握着桌角,一手攥紧了腰上系着的白玉,冷冷道:“她果然不是掉入陷阱死的。她竟是被魏槐林杀了的。她……”

他的声音里交织着愤怒、不安、疑惑和难过,这声音和神情让苏蔷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李琮的声音继续在大殿中响起:“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崔晚歌,削掉辅国公的爵位吗?”

苏蔷没有说话。

“那是因为,国公府里,有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契。那上面,浇筑着可以调动大弘三十五万大军的兵符。”

……

第六十八章 先帝何许人

丹书铁券这东西虽然不同寻常,但是苏蔷也是知道的。

帝王为赏赐有非凡之功的臣子,赐丹书铁券避难,则臣子世代可享受优遇或作为一次免罪的凭证。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这种写在铁板上的丹书被从中间剖开,朝廷和臣子各存一半。

她自小长在国公府,被辅国公亲自教养,却的确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辅国公府有这东西。

而至于兵符,就更加无从说起。

被浇筑在丹书铁券上的兵符,听起来更是匪夷所思。

见苏蔷脸上露出震惊和不解的神色,李琮拍了拍桌子,示意她坐在一边详谈。

自己家族的秘辛要从别人口中听到,苏蔷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恍惚。

她快步走过去坐下,看着李琮逐渐肃穆起来的神色,觉得不管从他嘴里听到什么,这一次似乎都不会骗她。

“是先帝时候的事。”李琮看着苏蔷掩饰不住的紧张神色,缓缓道:“先帝在时,与辅国公崔胥的父亲,上一辈辅国公崔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那时他们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一起解黄河决堤危局,一起平中原叶城叛乱,一起北上诛灭夷贼,东渡征服瀛岛。先帝为显君恩,赐了丹书铁券。这事做的隐秘,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

苏蔷点头,崔泽是她的祖父,她幼年也曾承欢祖父膝下。祖上的丰功伟绩她是知道的,只是既然是帝王为显君恩,为什么要私下赏赐呢。

李琮看苏蔷的神色,“你肯定很奇怪,这丹书铁券的赏赐,为什么似乎偷偷摸摸,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起初我知道时也是这么想的,后来知道了兵符的事,才知道不简单。”

“如何不简单。”苏蔷问道。

李琮的身子向前倾斜,握着玉佩的手关节发白,显然后背的伤疼得厉害。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先帝因年少时遇到佳人而不得,娶妻很晚。虽然跟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也算琴瑟和鸣,但是却对纳妃封美之事兴趣寥寥,子嗣便不多。平成年瘟疫后,更是只留下一名皇子,便是如今的父皇。因只留一名皇子,太子之位便无可争议。那时先帝在先辅国公面前叹息,说这位皇子不合心意,却又无可奈何。这话甚至被记在《平成年起居注》里,就藏在皇家书阁。”

苏蔷站起身来,给李琮倒了一杯热茶。李琮抬手接过,手握茶盏,似乎从滚烫的杯盏中得到些气力,咳嗽了几声,继续道:“待先帝大限将至,眼看太子种种作为,更是不放心。他便把皇室号令三军的兵符浇筑在了之前赏赐崔泽的丹书铁券上。另外又亲笔写了“如朕亲临”四字圣旨,一并交给崔泽。他的意思,是太子登基后若朝廷动乱,辅国公府可指挥三军稳定朝局。可为免臣民揣测,这件事情也是暗地里做的。”

原来是这样。

“既然如此,他们该怕着辅国公府,怎么便……”

“让帝王怕的,自然是不能存在的。”李琮抿嘴道。

殿内的空气稀薄冰凉,困住了苏蔷的神情。

……

第六十九章 国公为什么

李琮说的是实话。

帝王无情,怎么会允许权柄旁落。

当年先帝之所以把事情做的隐秘,必然也是提防着如今的宣成帝知道这事后对辅国公府不利。可他到底是知道了,所以这十多年来,针对辅国公府明里暗里的倾轧打压就没有停过。这些年来,祖父和叔父、母亲接连死了,后来崔府大小姐也死了,再后来,便是针对晚彦和父亲吧。

相信就算削掉辅国公的爵位,宣成帝也不会罢休。毕竟只要丹书铁契和兵符在辅国公府一天,宣成帝就难以睡安稳觉。如果摄政王知道这件事,睡不着的还会加上一个摄政王。

苏蔷冷冷看着李琮。

却不知道李琮此时为何对这件事并不在意。

“看来削爵只是过程,并不是终点。”苏蔷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她往椅子里靠了靠,膝盖蜷缩抵着下巴,目光有些飘忽。

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国公府,可却没想到国公府的敌人是当今皇帝陛下。一种无力感从脚底蔓延开来,苏蔷只觉得筋骨发寒,心中的怨气却越聚越多。

李琮点了点头,沉声道:“只要那东西在国公府一天,国公府便不得安生。崔胥这些年也是辛苦了,拿着那么烫手的东西,却不曾想为避族祸,干脆归还给皇帝。这些年削权、降俸,甚至族亲接连死去,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为了什么。可因了先帝和先辅国公的遗志,他硬是撑到了现在。”

是啊,如今就连嫡亲的女儿也死掉了。

苏蔷微微阖眼。她终于知道崔晚歌因何而死。

可怜她还想着效忠大弘,用学到的兵法谋略,懂得的武艺战法,守护大弘的土地。

可皇帝何须她来守护,大弘的朝廷乌烟瘴气,倒了才好。

苏蔷咬了咬牙,恨恨道:“朝廷待辅国公如此,他却还想着护住那东西,护住朝廷不乱?”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之前与父亲相遇的那个城外小径,告诉他这个朝廷已经不需要他来守护。他拿着先帝赐下的权柄,诏令万军谋反都是可行的,干嘛要受这窝囊气。

李琮吸了口气,身子软绵绵靠在椅子上,淡淡道:“他哪里是要护住这朝廷,他们辅国公府世世代代,护的都不是朝廷。”

“那是什么?”苏蔷把膝盖放下去,转过身子看向李琮。

他的唇角抿出一缕笑,眼中有白色的光芒闪动,声音低柔道:“他们辅国公府,守护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大弘的百姓。”

大弘的百姓。

眼前闪过那个在马上肆意飞扬的身影,那明媚的双眼,那鼻唇间的英气逼人,那飘飞的发尖上潮湿的露珠。她是辅国公的嫡亲女儿,她也是那样想的那样做的吧。

心中没来由的猛然一痛,李琮微微闭了闭眼,勉力站了起来。

“虽然削爵以后他们还有后招,但是没了爵位,就算手持那样的权柄,用起来也多为不便。所以这件事还是要拦一拦。”李琮看向苏蔷,缓缓道:“这件事交给本宫吧。”

苏蔷脸上几分意外,她恍然道:“为什么?你不怕将来你继位,辅国公府威胁到你吗?”

“怕呀,”李琮弯了弯唇,神情狡黠道:“不过相比那个,本宫更喜欢做些让摄政王烦恼的事。只要让他心烦,本宫便无比快活。”

……

第七十章 以此寄哀思

这是一座苗木疏朗的院子。

这些日子府邸外的梅花渐渐败落。没了赏梅人语声喧哗的滋扰,府内更显寂寥。

院子南面向阳的地方,建着一座中规中矩的书房。一个近十岁的少年正坐在书房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一本书。

他眉目生的细致,虽然年龄尚小,已隐隐看出俊秀的风貌。

书案上插着一枝梅花,花已经掉落,可是花枝却迟迟不曾被人摘下。如今那枝头已经有了几片薄嫩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给书房添了几分春意。

教少年读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先生,此时他正背对着少年,细细批阅桌案上摞起的几卷试题。晨光乍起,院落中鸟鸣阵阵。少年扭头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先生,左手仍持着书卷,右手探入桌案旁的小屉,取出一把谷子来。

谷子金黄,被他小心洒落在窗台上。

不多时,便有一只小雀小心翼翼跳落在窗台上。像是试探一般,爪子刚碰上木棂,便又飞起来。如此两次三番,终于安心降落,细细啄了谷子吃。一边吃,一边左右歪头打量着周围的动静。

坐在窗台旁的少年似雕像般一动不动,只是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此时流露出点点暖意。

胆大的小雀逐渐招来了更多的鸟雀,不多时,窗台上已经落了五六只。少年的神情更添了几分雀跃,唇角勾起,露出一点笑容来。

这笑容只持续了少许,从正殿那边过来的脚步声很快响起,惊得鸟雀四散逃去。不多时,辅国公府的宋管事带着一个人掀了门帘进来,躬身对内道:“陈先生,府里有些事要禀明少爷知晓,不知道此时是否妥当。”

被唤作陈先生的人抬头看了看来人,顺手卷起桌案上的试卷,站起身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宋管事一直躬着身子,直到陈先生的身影消失,才走到少年人面前,垂首道:“世子爷,前厅来了人,要见老爷。”

辅国公府世子崔晚彦目光敛起,原本逗弄鸟雀带来的轻松喜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老成的神色。他点头道:“是什么人,问清楚了吗?”

“来人只说是兵部的,递上来的名帖是王大人的,想必是王大人打发他来。”

宋管事恭谨道,似乎眼前的并不是个不到十岁的少年,而是可以主事的当家人。

宋管事说完话,又侧目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人,添了一句:“阿海倒是说,他在兵部见过这人,所以我便把阿海带来了。”

沉静的眸子扫过二人,崔晚彦点了点头道:“我爹不在府里?”

宋管事道:“老爷在后面练箭,说是谁都不见,后来又变了主意,说让世子爷过去应付一下。”

既然是父亲安排的,崔晚彦便不再迟疑,站起身当前一步走了出去。

宋管事和阿海跟在他身后,等几人出了书房,阿海看了一眼哗啦啦飞到书房窗台觅食的鸟雀,小声道:“小姐走了许久,她喂的鸟儿还来这边寻吃的?”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

第七十一章 来者便是客

辅国公府的前厅很大。

以前这里是国公和属下议事的地方。十多年前,朝廷半数以上的将领曾经或正在崔胥手下效命。无论是边疆动态、属地辖区调派还是内部升降任免,总会有将领恭谨地前来国公府禀报事宜。

那时候不觉得这前厅有如何大,此时见小小的世子爷独自一人走进来,正坐着喝茶的林鉴神情微动,颇觉得有些寂寥。

林鉴如今官拜通议大夫,是个正四品下的散官。年前被兵部尚书王宣虎相中,跟吏部尚书打了招呼,要到身边负责文书事宜。他自认算个清流,平日里出入从简,即便如今有飞黄腾达之势,也不见面上如何倨傲。见崔晚彦进来,虽穿着家居便装,然形貌气息出类拔萃,他忙站起来躬身施礼。

“想必这位便是世子爷。”他礼数周全,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童便忘了高下礼数。

原本正稳步走来的崔晚彦见林鉴施礼,没有一丝慌乱,原地站着受了他的拜谒,才举止稳重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议事。

崔晚彦自己也步履从容走到林鉴旁边,稳稳坐了下来。

“家父今日有事不便见客,唯恐怠慢了大人,吩咐晚辈出来迎接,还望海涵。”

虽不知对方名讳身份,崔晚彦却自称晚辈,算是对林鉴递上来的名帖以及林鉴本人的尊重。

为免国公府拒客,名帖是王大人的。林鉴本人看起来偏老些,被年龄尚小的崔晚彦自称晚辈也未尝不可。

林鉴神情微暖,闻言笑了笑道:“还望世子爷知晓,下官姓林名鉴,如今在兵部尚书王大人堂部做事。”

崔晚彦便点了点头,等林鉴继续说。

“今日下官来,是有一件事想烦请国公爷到兵部走一趟。”林鉴脸上带着那种恭敬却又不容质疑的笑容。

崔晚彦神情微蹙,同样笑道:“林大人有所不知,去年中秋前,家父已经卸任军职、交出印鉴,如今只是颐养在家,跟兵部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虽然笑着,声音里却含着清冷的疏离。

林鉴的神情有些尴尬。

这些年辅国公府和朝廷关系微妙,纵然他是个散官,也多有耳闻。他来之前也觉得这事不太好办,但虽然按爵位来说辅国公是从一品,比兵部尚书还高上两级,但他如今毕竟只是空爵,并无实权,总该买尚书大人一点面子。没想到不仅不来见客,还派个小儿出来。而这小世子,虽然从容有度,却明显并不把尚书大人放在眼里。

“是这样的,”林鉴的声音里加了一点沉重,缓缓道:“兵部征南军的副将魏怀林,被人刺杀死在郊外。尚书大人的意思是此事不宜声张,私下里跟国公爷谈一谈便好。”

这话里已经含了三分揣度七分敲打。林鉴说完抬眼看崔晚彦的神色,想要从中看到些慌乱。

没想到崔晚彦从容不惊,冷然道:“莫非尚书大人怀疑刺杀魏槐林的是家父吗?”他说着站起来,正色道:“既然如此,还请林大人回去一趟,带衙门的索拿文书过来。”

……

第七十二章 大人且变通

林鉴半张着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自认为尚书大人让他持名帖前来,又好言请过去,已经算是给了辅国公府面子。却没想到人家并不承这份人情,甚至还出言不逊。

“瞧世子爷说的。”林鉴讪笑一声,强颜欢笑道:“怎么敢轻易怀疑到国公爷头上。这不是有好事者亲身举报,咱们这才不得不走一趟。”

崔晚彦脸上神色稍缓,温声道:“若如此,还请兵部和京兆尹公事公办。只需告知开堂审理日期,家父自会前去,跟对方当面对质。”

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给人台阶下!

听说辅国公是个执拗性子,这孩子倒是秉承了他爹的性情。

林鉴心中恼怒,脸上仍和颜道:“国公爷既然今日不肯去,下官回去禀明尚书大人便罢了。”说完站起来,微施一礼便要离去。

崔晚彦伴在他身边,又道:“烦请告知尚书大人,并非家父不肯前去。国公府谨遵国法,并不敢有何造次。刺杀朝廷大员是大事,还请提请三司会审,就算只是京兆尹审理,也公事公办即可,不必好心包庇纵容。”

他的声音虽然清雅,但是含着少年人的稚嫩,一席话说得自诩清高的林鉴脸上红白一片,唯唯诺诺告辞出去,许久心潮起伏。

待林鉴把崔晚彦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兵部尚书王宣虎,王宣虎的脸色也不太好。

“你看……”他转过身去,看向坐在桌案另一边的章朔,语含迟疑。

堂堂三品大员,对一个身穿布衣的人恭敬异常,下面看着的林鉴低头敛起面上的疑惑。

章朔面色不变,低头细细品闻着一杯毛尖,没有抬头。

林鉴心里会意,忙告辞出去。章朔这才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道:“摄政王早料到会如此,不知道京兆尹那边,若真的审案,能不能给崔胥定罪。”

若真的审案,那就没有退路了。

辅国公如今虽然失势,但在百姓心中仍有威望。特别是他的女儿才因为为朝廷效力而死,正是风口浪尖上。如今若他成了被告,京兆府还不得被百姓倾巢而围。

这种情况下,很难做手脚了。

王宣虎皱了皱眉,低声道:“有四成把握。”

“才四成?”章朔心生不悦,“这一次机会难得,竟然才只有四成?”

又重复了一遍,显然非常不满。

莫名其妙的魏槐林死掉了,莫名其妙的崔胥恰好在现场,又有人证,多好的机会,京兆尹是怎么做事的。

“是这样,”王宣虎清了清嗓子道:“作案的凶器不是崔胥随身用的,不过恰好也是刀,这样多少能攀扯上一些。再者,目击者只是发现崔胥在尸体旁,并没有看到他动手,他的身上也纤尘不染,没有血迹,故而……”

“所以才四成。”章朔忽的笑了起来,“王大人啊……”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缓缓道:“王大人为朝廷效力也有十多年,怎么如此不知道变通。”

他说完这话,继续笑着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抬脚走了出去。

……

第七十三章 大厦将倾倒

王宣虎用了一个晚上想,如何变通。等他把方法暗示给林鉴,林鉴的眼睛瞪大,难以掩饰自己不可思议的神情。

王宣虎看他这样,心里颇有些烦闷。

“这倒不是咱们兵部想对他怎样。”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揉了揉眉心,道:“实在是朝廷已经容不下他。你也知道,这事他崔胥本来就有五分可疑,咱们这么做,不过是把事情简化了一些罢了。”

“可是……”林鉴依旧有些迟疑,“是朝廷……”

王宣虎点头道:“本部案也不瞒你,那日你见的书生,便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如今摄政王是一人之下、百官之上。他的意思,也便是陛下的意思。咱们忠心为国,到底是为陛下。其他的,管不到那么多。”

林鉴眼眸低垂,闷声道:“下官只是传话,就是不知道陈大人那边……”

“你放心,”王宣虎神色稍缓,温声道:“照临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他说完把案上一张书信折叠好,装进素白色的信封,交到林鉴手上。

陈照临,京兆府尹。

王宣虎这么说,林鉴心里便有数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信笺,似乎里面是包着的火,一不留神就会烫到手。

“阅后即焚。”王宣虎低头揉弄着额头,又补了一句。随即他颓然靠在椅背上,似乎这件事榨干了他的精气神。

林鉴小心地退出来,马不停蹄直奔京兆府。

跟他之前的预测不同。陈照临接过信笺,眉头低垂看了一眼,便抬头道:“劳烦给王大人传个口信,就说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事情顺利得让林鉴心里感慨。

虽然他跟辅国公没有什么交情,到府里拜谒更是没见到人,但是听传言种种,辅国公并不是个坏人。且他的女儿才为国捐躯不久,如今他便又遭厄运,真是大厦将倾,拦都拦不住。

可他林鉴又有什么资格同情人家呢。他们家数代贫苦,上一辈才出了个秀才,到他终于祖坟冒起青烟,混到了尚书大人堂下做事。

就算尚书大人让他亲自去杀人,他也是得去的。

林鉴点头称是,看到陈照临手里仍握着那信笺,他犹豫一瞬,还是提醒道:“大人,请你把信笺焚化。”

“哦,这是自然。”陈照临说着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信笺走到烛火旁,停顿一瞬,转身对林鉴道:“林大人还请回吧。”

林鉴脸上晃过一点错愕,然而终于稽首告别。转身走的时候,还有些担心陈照临会不会按他说的,把那信笺焚化。

想了想,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好再出言催促,便只好离去了。

陈照临站在那一盏烛火旁,出神地想了很久。待送林鉴离去的属下又返回待命,他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来吩咐道:“去写一份缉拿文书,盖上印鉴,随我一起去拘拿辅国公崔胥。”

属下呆愣一瞬,才低头应了声是,忙不迭去准备东西了。

陈照临这才离开那盏烛火,目光收回,把信笺小心折叠了,压在书案下一处隐秘处。

“这京城的天,快要变了。”他自言自语道。

声音细小,如蜂蚊嗡嗡。

……

第七十四章 这事你别管

张银宝慌里慌张窜进内院,连进门前要内传请示的规矩都险些忘了。苏蔷正在吃茶,看他的样子,眉头微蹙道:“打听到了?”

张银宝稳了稳呼吸,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禀报道:“京里都传遍了,京兆府尹陈照临亲自领了四衙五内,到辅国公府带了国公爷出去。虽然没有上镣铐,但是一路步行,连马车都没给坐。”

“他们竟然真敢!”苏蔷恍然站起来,桌上的茶盏被衣襟牵动,险些倒了。

伺候在旁的小和忙伸手把茶盏扶正。她微低着头,眼睛却小心打量着张银宝和苏蔷。

苏蔷顿了顿,吩咐小和道:“你去吩咐小厨房,今日本宫要吃花肉莲藕馅的饺子。”这莫名其妙的吩咐似乎跟前半句没什么联系,但小和不敢怠慢,应了声是便小心退下了。

八角亭内便只留下苏蔷、张银宝和小清三人。

小清看着远远退下的小和,秀丽的眉心皱了皱。从嫁入东宫起,似乎太子妃便有意提防着小和了,这提防如今甚至不加掩饰。想必小和再愚笨,也看出来了。

却不知道太子妃是何用意。

她摇了摇头,看向同样在摇头的苏蔷。

“京中百姓怎么说?”苏蔷的声音恢复了些冷静,人也稳稳坐了下来。

“百姓们多数不相信国公爷会杀人,”张银宝神色沉沉,因为明显感觉到自家主子是站在辅国公府这边的,所以他说话中也故意偏袒着辅国公。“不过也有百姓说些‘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类的话,而且不知道谁放出的口风,说国公爷杀人是人证物证均在,皇帝陛下已经因此又惊又气,病情加重了。”

苏蔷冷哼了一声。

这是要把皇帝都拎出来牵制民议了。

看来对方已经做好了十全的准备,势必要把杀人的罪行扣在父亲身上,让国公府翻不了身了。

借着这个由头,估计也会收回丹书铁契和兵符,皇帝才能安心睡着。

人是她杀的,如今阴差阳错,却是要自己父亲受过。

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吗。

不,她才不相信什么安排。她重生回来,就是要复仇的,就是要护着自己家人的。

苏蔷收回冰冷的目光,看向张银宝道:“什么时候开堂审理?”

“说是明日。”张银宝叹了口气,“估么着明日早朝,群臣又该因此事吵闹一番。

苏蔷点了点头。

辅国公这些年亲近的下属和朝臣,早已经被打压得不敢说话。不过国公府毕竟几代忠良,还是会有人说些场面话的。因为事态紧急,京兆府尹不会把这事拖下去。

刺杀朝廷大员,就算是身份贵重,也会判极刑的吧。

“太子在哪里?”她转身问一旁侍立的小清。

“还在寝殿休养。”小清道:“今日进出的人倒是很多,国公府的事想必太子已经知道了。”

李琮就是这样,就算他睡着,他的眼线也都醒着。这几日虽然在养伤,每日里进进出出却很多人。

等苏蔷从花园走回寝殿,向太子禀报朝事的官员或暗卫已经尽数离去。他正靠在床榻上,随手翻阅一本闲书。

见苏蔷进来,他的眼中闪出一缕光,合上了书页道:“这件事你不要管。”

……

第七十五章 爱妃且别急

苏蔷耐着性子坐下来,抬眼看李琮道:“太子殿下不让我管,莫非你有什么办法?”

“你过来。”他抬手招了招,嘴角一抹笑容道:“本宫该换药了。”

说着便顺手扯下衣襟,转过身子,露出半片脊背来。

“我去唤医正过来。”苏蔷说着,便示意随侍着的小清出去唤人。

“不用他们,”李琮阻止道:“他们的手太不利索,总是惹得本宫更疼痛。药就在案上,劳烦爱妃了。”

不提他想了什么办法,却借机指派她做事。

苏蔷眉头微蹙,沉下心来走到他身边。

“爱妃就坐在榻上吧。”他说着勉力往里挪了挪,给苏蔷空出些位置来。

苏蔷一手端着白瓷罐子装裹的药膏,一手掀开他后背的衣襟,露出那一道长长的伤痕来。

伤已经起了血痂,最深的地方,隐隐渗出了些血迹。不过好在当时清洗得当,没有脓疱。

由于常年困居东宫,他的肤色很白,衬得这一条长长的伤口越发狰狞。

苏蔷伸出手指抹了药膏,擦在还在渗血的伤口处。李琮轻轻“唉哟”了一声。

“殿下到底想了什么办法?”苏蔷的动作停下来,声音里透着些疏离。

李琮却微微闭了眼,嘴唇抿着一缕笑,轻启道:“一心不能二用,爱妃还是先给本宫裹好伤口吧。”说着顺手递给苏蔷一条白绸。

苏蔷忍了忍心中的急切,随便给李琮包裹好伤口,等他转过身来,问道:“到底怎样?”

李琮眉眼里含了几分笑,缓缓道:“你不要着急,这事是急不得的。”

“听说明日便要审理,他们敢这样,必然是买通了相关人等,做好假证,过一过程序便要审结的。事态紧急,怎么能不急?”苏蔷皱着眉,看向李琮的眼神颇有些不满。

虽然他说为了让摄政王不舒心,自己会挡着这事。但如今对方已经撕破了脸,李琮到底能为国公府做到何处,实在不敢奢望。苏蔷只是来问问他,如果他说不出所以然,自己还是要另做打算的。

李琮却有些玩味地看了看苏蔷的神色。

身为尚书府的小姐,怎么对国公府如此关心呢。

一而再,再而三,这关心超出了界限。

看苏蔷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李琮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深深道:“李璋那边,正想看看谁在着急,谁还想护着崔胥。你若是此时出头,倒被他们抓个正着。”

“太子怕被他抓住?”苏蔷反驳道,同时站起来,似不再想跟太子多说什么。

“怕啊,不过你此时若出去,难不成要站在京兆府大堂,承认魏槐林是你杀的?”他说着站起来,伸手拉住苏蔷的衣袖道:“爱妃如果那样,可是要累及整个东宫了。刺杀朝廷大员的太子妃,自古到今还没出过一个。”

“太子这样前怕虎后怕狼的,”苏蔷甩开他的手,冷冷道:“畏畏缩缩,哪里像是要帮着国公府。”

她说完便要离去,脚步才迈出,身后的人就上前一步,把她拥了个满怀。

“不准去。”他说。

……

第七十六章 爱妃胆子大

几乎是在那个有力的臂膀刚刚触及苏蔷腰部的一瞬间,她已经脚步划开迅速抽身,转身的力度过大,把太子李琮带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太子讪讪地扶着妆台站好,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苏蔷,双手往下压了压,笑道:“本宫是急了,你别生气。”

苏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走慢些,小心崴了脚啊。”李琮歪着头,笑着补了一句。

一旁侍立的小清垂着头,跟着苏蔷逃也似地离开。

倒是在太子身边默不作声的曲芳脸上含笑,扶了太子坐回去。

“太子妃也是个果敢的性子,倒是让太子殿下费心了。”他说着,脸上带着看破一切又不方便说出来的笑容,手里的拂尘轻轻扫了一下,安静地站在一边。

李琮的嘴角浮起一缕笑容,在白绸布于肩膀处的系带上摩挲了一下,淡淡道:“她胆子太大,本宫又留不住,怕她今晚忍不住去京兆府里。若遇到阿狂,便不好了。”

曲芳在一边点头,眼角瞟见李琮停留在肩膀处的手指,那上面有一片白色的粉末。

那么用力地按在太子妃腰间后还留了这许多。似乎那么名贵的东西如面粉一般可随意挥霍。

……

“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小清守在寝室门口,小声地问了一句。

苏蔷在仔细穿一套夜行衣。黑绸布用特殊的水浆洗过,反射不出半点光芒。若穿在身上,可以迅速融入夜色。如水滴入大海,寻不见,找不到。

“京兆府。”苏蔷把头上的凤钗金钿拔掉,所有头发梳成一束,用布带紧紧扎在脑后。

见小清眼中隐隐有些期待,她又添了一句:“今晚你不要跟着。”

小清刚刚亮起来的眸子颓然暗下去,撇了撇嘴道:“奴婢跟着殿下,多少是个照应。”

“寻常地方你跟着也就罢了,”苏蔷笑了笑道:“可是京兆府守卫森严,稍有不慎,你便帮不了我,又成了累赘。”说完抬手在小清鼻头上一点,“我出去的事,不要让小和知道。”

“有件事情……”小清脸上有些迟疑,“奴婢不太明白。这些日子,为何殿下对小和……”

苏蔷抿嘴一笑道:“小和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跟父亲关系过密了。”

见小清一脸懵懂的表情,她干脆解释清楚道:“这些日子张银宝截了不少小和送往尚书府的密信,都是写给父亲的。内容无非是我在东宫的琐事,事无巨细。”

小清瞪大了眼睛,“这,怎么会……”

苏蔷狡黠一笑道:“我让张银宝仿了小和的笔迹,把信改了改寄了出去。要不然恐怕父亲大人的训诫恐怕早就到了。”

小清会意地笑了。

虽然太子妃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瞒着小和的,但是明面上又是跟太子吵架又是搭建练武台的,哪一件都不是尚书大人能容忍的。

苏蔷说着已经穿好衣衫,脚上的刺绣轻云履已经换成了羊皮小短靴。她对着小清笑了笑,打开窗户,翻身没入夜色中去。

……

第七十七章 阿狂是什么

苏蔷的身子紧紧贴着廊壁,单手轻轻拔掉门栓,手掌轻拍,那扇窗户便轻声打开了。她如燕子般悄无声息地纵身跃入的时候,恰巧一队巡夜的护卫从廊下经过,其中一个人往这边看了看,嘀咕了一句:“窗子怎么没有关好?”

说着便走了过来,抬手把窗户关严。

他身旁的护卫道:“今晚怎地连个月亮都没有,平白让人心里发憷。”

“憷什么?”他身边的人拍了拍身上的宽刀,笑道:“就算是辅国公被押在咱们这里,难不成他的亲信还敢劫狱?”

“劫狱咱们也不怕,”另一个人道:“今日阿狂在呢。”

“阿狂?”心里害怕的那人惊道:“今夜府尹大人倒是阔气,舍得让阿狂出来。”

队列里的众人啧啧连声,再集结往前的时候,明显步履轻快了许多。

苏蔷站在房内听着这些,心里嘀咕了一句:“阿狂,难道是京兆府尹陈照临暗地里养了死士吗?”

若是如此,今夜更需多加提防了。

穿过这一处居室,苏蔷打开侧门走到另一边的连廊里。她悄悄随着这几个巡夜的护卫走了多时,终于发现他们走来走去,除了寻常的路径,每次都特地走到一处小庑房外停留片刻。那房子没什么特别,外面却驻守着四个全身甲胄的兵丁,看起来颇不寻常。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陈照临把父亲软禁在了这里。

这也是寻常的做法。

辅国公虽然已经没了实权,官职品级却高出陈照临不少。在还没有问罪之前,没人敢把他下了大狱。

苏蔷藏身在一从夹竹桃树后面,盘算着怎么接近小庑房,见到父亲。

当下正是春天,夜风微凉,吹得夹竹桃的枝桠左右摇摆。苏蔷仔细算了算,此处距离那几个看守的兵丁约有十丈,速度再快,也很难在对方察觉之前近身。她没有带迷药之类,随身的只有长刀和匕首。这些兵丁只是尽职办事,她并不想伤到他们。

如此,便难了。

正想着,苏蔷的身子忽的一僵。

这是本能反应。

在危险到来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于自己的灵台做出判断。这种直觉,来自从小严谨的训练,以及在山林、在战场几次生死关头的拼杀。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手已经从腰间拔出匕首,矮身在树丛后面。

下一刻,她看清了让自己的身体做出如此反应的东西。

那是一条大狗。

在小庑房门口两个灯盏的光芒下,一条黑色的大狗正慢悠悠地从石板路的另一边走过来。它身子高大却仍然矫健,毛发黝黑,只四只脚掌处一点白色。此时它一边往前溜达,一边探头在地上使劲嗅着什么味道。

苏蔷想了想,她并没有在那块石板处经过,那么这狗应该嗅不到自己的味道吧。

虽然她自认有能耐对付一条狗,但是动静过大,必然会引出护卫来。

正想着,一缕风从苏蔷身侧吹过,卷起地面上的尘土,拂过大狗的毛发。

正低着头的大狗忽的抖了抖毛发,直起身子来。

它一双眼睛黑黝黝地,盯紧了苏蔷藏身的地方。

……

第七十八章 你就是阿狂

苏蔷屏息抬头,瞳孔微缩,也盯住了那只大狗。

如今她藏身在这里,稍有动作便会引起骚动,可谓进退两难。

相比今夜见到父亲,显然保命更重要些。若这只大狗发现了自己,那么便只有狠心搏杀,拼出一只路来。

那只狗敏锐地探头嗅了嗅,一点一点朝这边过来。

“阿狂,你发现什么了?”凭空出现一个声音,惊得苏蔷侧目去看。一个男子从这狗出现的方向走过来,神情警惕地看向这边。

阿狂,原来这只狗便是阿狂。

之前巡夜的护卫嘴里的阿狂。

黑狗阿狂呜咽了一声,声音里隐隐带着些示警的味道,它身后走来的护卫步子便加快了很多。

苏蔷在心里骂了一声,看来今日要杀一只狗了。

阿狂很快接近了这一丛夹竹桃树。它身子微微曲着,每行一步,脚掌都紧紧抓着地面,似乎下一刻便能发力跃起。随着它离苏蔷越来越近,它喉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响。

苏蔷的手里握紧了匕首和长刀。

匕首可划破喉咙,刀可割开肚肠,她自信可以杀掉这只狗。

阿狂已经距离苏蔷不过半丈,透过稀疏的夹竹桃树枝,苏蔷已经能看到阿狂透着寒光的眼睛。她有一种直觉,这只狗经历过非凡的训练,绝不是普通的家狗。

半丈……

两尺……

一尺……

这距离过近,苏蔷已经能感觉到阿狂嘴里呼出的气息喷到她的大腿上。已经不能再等!

她手中的匕首挽了个刀花,吸引阿狂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就要刺出长刀。

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的狗忽的缩了缩脖子,接着怔愣在原地不动了。

“阿狂,怎么了?”跟着阿狂的护卫已经走到阿狂身后两三丈处,出于谨慎,只是问询,没有过来。

阿狂的脑袋再往前一点。

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化开了空气中的杀意。面前的大狗毛发垂下来,身子也由一开始的紧张变得松弛。它的眼睛微微阖,头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细细嗅着什么味道,接着整个狗头蹭到了苏蔷的衣襟上。

苏蔷整个人僵住了。

阿狂似一只寻常的,好不容易见到主人的猎犬,带着一点讨好的小兴奋,蹭了苏蔷一下,又一下。

苏蔷在暗处,它的动作在外人眼中,似乎是蹭在夹竹桃树上。

“这畜生,头痒了?”护卫心里觉得这边没有危险,大着胆子快速走过来,想要把阿狂带走。

苏蔷的身子轻轻往后一退,避开了阿狂的再一次亲近。在大狗眼中,这后退似乎是一种此处危险的态度。眼前的大狗微微一怔,便迅速转过身去,扑向了跟着它的护卫。

它身形大且长,此时前爪离地整个身子像被人丢出去一般摔在护卫身上。护卫哎呀一声,猝不及防间被扑倒在地。

“阿狂,你疯了?”护卫尖叫一声,一边斥责阿狂,一边想要站起来。阿狂的头歪了歪,忽的张牙咬住了护卫的裤腿,扯动了一下似乎掂量掂量护卫的体重,接着便径直沿着石板路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拖动过去。

一只狗拖着一个人,好似独狼拖着猎物回巢。

护卫惊声尖叫着大呼救命,引得看守小庑房的兵士齐齐回头。

“大半夜的,做什么妖!”兵丁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抽出手里的兵刃,跑了过去。

……

第七十九章 国公爷可好

看着一众兵丁和护卫一边撕扯一边远去的身影,苏蔷微微展颜。

这阿狂,不会是通人性又恰巧站在自己一边吧。

她来不及多想,趁着护卫和兵丁在石板路上厮打,快步跑到小庑房门口。出乎意料地,门没有锁。她抬手一推,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这房间虽小,却做成了个套间。外面摆着桌椅板凳,里面是床帐壁橱。烛火摆动间,她看到了辅国公崔胥,她的父亲。

他正站在桌案前,提笔在一张暗黄的宣纸上写字。

书案的左侧放着一本拓书,他右手持笔划几道,再专注地看看拓书上的笔法,凝眉想想,又划几道。

苏蔷在心里暗暗笑了。

父亲从来不擅书法。

他出生在将门世家,家主重武轻文,认为字只要别人能看懂就行,没必要写的好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字也真的只停留在别人能看懂的阶段。

没想到一辈子不擅笔墨的父亲。到老了,反而练了起来。

听到门开的动静,崔胥头也不抬道:“崔某一大把年纪了,还劳烦阁下跑一趟,实在抱歉。”

看来他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并且知道这动静是冲着自己的。按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还担心对方是来刺杀自己的。即便如此,还淡然自若地练字。心也真够大的。

苏蔷反手关上门,站在灯火摇曳的暗影里,轻轻叹了口气道:“国公爷可好?”

埋首写字的人停顿一瞬,接着猛然抬起头来。他的神态里带着几分愉悦和见到来人的惊喜,开怀道:“哟,是正主来了。”

刺杀魏槐林的正主,可不就是自己。

苏蔷脸上的笑容更深,看着似乎身心轻松的父亲大人,摇了摇头道:“国公爷好记性,不过我可不是来投案的。”

辅国公捋须点头道:“老夫自然晓得,投案该去大堂,不会冒着危险跑来这里。那么姑娘是来给老夫指点迷津的?”

苏蔷轻轻叹了口气,拉了一把春凳兀自坐了,瞅了一眼国公爷写的字。

歪歪扭扭,一如既往。

“莫要自责。”辅国公笑了笑道:“那日我赶到时,魏槐林还没有断气。我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经此一遭,倒不算亏。”

得到了答案。

苏蔷忽然明白他眼里和身上的轻松是来自哪里了。

是自从崔晚歌死去后,终于弄明白死因的轻松。

先弄明白了死因,接下来怎么做呢。

魏槐林也像告诉她那般,说崔晚歌是太子李琮下令诛杀的吗?

她眉头微蹙,抬头道:“国公爷是问到了崔小姐的死因吗?”

一道冷光在辅国公眼睛里悄悄敛起,他把毛笔随意掷在桌案上,淡淡道:“怪不得老夫觉得与姑娘甚是投缘,原来姑娘有观心之术。不错,老夫确实问了出来。”

苏蔷看着他虽然故作轻松却隐隐似有惊涛骇浪凝结的眸子,不由得一阵心痛。

“他说了实话吗?”苏蔷问道。

“没有,”辅国公道:“他是宁肯死,也要护着自己的主子。”

苏蔷神色微惊,恍然看过去。

辅国公脸上浮现一缕笑容。

“好在老夫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

第八十章 国公该如何

“是谁?”苏蔷迫不及待道。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这么急切,或许会被父亲误会。

可是她这么着急,是因为心中殷殷期待,期待下令诛杀自己的真的不是太子李琮,而是另有其人。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虽然李琮的确可恶,可是自己竟然渐渐地开始信任他了。这苗头虽然凶险,但是她却不能无视。

若真是李琮,她便不会原谅。若不是他,该索谁的命,她更不会停下。

辅国公看着苏蔷,嘴角一缕宽厚的笑容,推了一盏茶水过来,缓缓道:“姑娘为什么也想知道?”

在辅国公眼中,她是个陌路人。这个陌路人对自己女儿的死过分关切,显然不太正常。

苏蔷神色坦荡,淡淡道:“昌平十年秋猎的时候,小女有幸目睹崔小姐风采。虽之后无缘结交,但是一直心里倾慕。如今听到她的死讯,心中不由悲愤,想弄明白。”

她说着端起辅国公推过来的茶盏。

那里面的水是冷的。

想必京兆府尹不敢给辅国公这里送烧水的炭炉子,恐怕生出事端。国公爷也是好脾性,就这么喝着冷水。

苏蔷低头看着那水少时,端起来喝了一口。

父亲喝得,她也喝得。

辅国公看着低头饮水的苏蔷,眼中一抹暖色,脸上露出些慈爱来。他温声道:“若晚歌还活着,定然会跟你结成手帕交。她没什么朋友,可惜了。”说到最后,眉心郁结,久久不能舒展。

苏蔷没有说话,把那水含在口里暖热了咽下去,抵住自己鼻腔将要涌出的酸涩。

她的心里,不知道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很轻,也有不甘郁结在肺腑。

辅国公继续道:“魏槐林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下令杀害小女的,另有其人。”

苏蔷静静听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身份不同寻常,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辅国公道。眼前这女子虽然年纪尚小,已经智勇双全。若她一冲动被人引入狼穴,大弘朝便又失了一朵娇花。

“是不是那人官居要职?”苏蔷道:“若那人官居要职,国公爷该怎样。”

可以差遣魏槐林做事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辅国公讥讽般一笑,冷然道:“老夫还不认为什么官品可称为‘要职’,不管他官做到何处,老夫杀了他便是。”

苏蔷眼眶一热,继续道:“那么这人是皇族贵胄吗?是等闲人近不了身的龙子龙孙?”

辅国公眼中冷意更盛,嘴角轻抿,脸上的皱纹似覆上一层白霜,肃然道:“龙子龙孙,他们的命不比我女儿贵重。就算死谏,我也要他们偿命。”

苏蔷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若那人的身份事关大弘正统国体,杀了他影响大弘朝国运昌隆呢?”

辅国公停顿一瞬,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片刻,冷冷道:“不瞒姑娘,我国公府世代为朝廷尽忠效力,别人都以为我们忠心的是李氏家族。可是崔氏族训却不是这样。”

崔氏族训?

苏蔷的眼睛微微红了。

立身正,持身明,忠百姓,护山河。

这是她从小便知道的崔氏族训。

是的,崔氏忠心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这中原沃土,千万百姓。

“所以,”辅国公抬眼看向苏蔷,“崔氏从不死忠皇族,也不屑何为正统,若皇族辜负百姓,崔氏也不惧与之对抗。”

这意思是:辅国公府为了给自家女儿讨回公道,就算谋反也在所不惜?

辅国公说完这话,在苏蔷震惊的神色中站起来,温和道:“姑娘已经来了许久,他们快回来了。你还是走吧。老夫今日说的话,你可以转达给你背后的主子,崔府没什么好怕的。”

原来说这么多,是以为苏蔷来探听虚实。

苏蔷站起来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女身后没什么主子,小女自己便是自己的主子。今日来,只是想问国公爷一句话。”

她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双手呈上道:“此地凶险,国公爷可以此防身,也可跟小女一起拼杀出去。国公可愿意?”

辅国公沉沉的眼眸中一缕华彩,抬手接过了她精心准备的长刀。

……

第八十一章 正面迎敌军

小庑房外的喧哗声先是消失,接着又渐渐可以听到。显然那些兵丁已经处理完阿狂的事,然后往回赶了。

不知道阿狂怎么样了。

苏蔷这么想着,面上便有了忧色。

辅国公接过她递上去的刀,眼中的喜色越来越浓,把刀刃凑近灯烛看了看,赞了一声“好刀”。

“所以国公爷……”

辅国公的目光从刀身上收回,看着苏蔷的眼神越发温和:“原来姑娘今日来这里,是为了搭救老夫。”

苏蔷一笑道:“搭救谈不上,小女只是不想国公爷屈死大牢。国公爷必然知道,他们若没有十全的把握,是不会冒风险羁押朝廷一品大员的。”

有一句话苏蔷没有说,那就是他们既然羁押,必然是皇帝点了头。皇帝点了头,等同于不会站在辅国公一边了。

既然君意如此,那么无论是三司还是京兆府衙门,都不会做任何有利于国公府的评断。

苏蔷也是想到这里,才决定夜闯京兆府,救出自己的父亲。

至于太子李琮说的什么丹书铁契和兵符,去他的!她的父亲,比先帝的基业更重要。

她怀里揣着银票。

今夜若国公爷愿意离开,她会派人把弟弟接出来,护着他们离开京城,另谋一个出路。就算在偏远乡村平淡终老,也比困居京城被群狼环伺要安心的多。

他们崔家忠君报国已有几代,如今皇族不肖,休怪他们弃之而去。

辅国公静静地看着苏蔷诚恳的神情,收刀入鞘,抚了抚光滑崭新的刀鞘,温和道:“老夫打了一辈子的仗,不是没有逃过。然而这一辈子下来,也悟出一个道理。那便是:若想取胜,伏击和陷阱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还是战鼓擂响正面迎战。如今这一战,老夫还是要去一下。即便是最后一战,老夫也要在他京兆府的大堂,说些话,讨回些公道。”

他说完背过身去,缓缓道:“姑娘的好意老夫记在心里,守卫马上要回来了,姑娘还是回吧。”

苏蔷怔在原地,鼻子酸涩。她缓缓把覆面的黑布盖好,再不说一句话,转身推门出去。

说些话,讨回些公道。

她知道他要讨什么公道。

因为这个,心里更是愧疚难过。

外面夜色沉沉。

原本放在门口的灯笼被兵士拿走一盏,如今只留一盏,更是光线昏暗。苏蔷抬手捏灭火光,隐身在暗夜中。不远处两个值守的兵丁摇摇晃晃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抱怨。

“咱们离开这许久,国公爷没事吧?”

“怎么会有事!”那人笑着道:“他若真走了,反而遂了咱们大人的心愿。大人不仅不会怪咱们看守失职,说不定还会奖励呢。”

苏蔷皱起眉头。

估么着京兆府尹也知道这事麻烦。若国公爷逃了,反而可以发令追捕,说他畏罪潜逃。

这也就是为什么把他关在小庑房里优待,连门都没有锁。因为京兆府尹陈照临眼巴眼望盼着他逃脱呢。

“阿狂今日是发了疯了,这大强子以后得瘸着腿走路了。”

大强子,可能就是带着阿狂巡夜的守卫。

“那还不丢了京兆府的差事?”

“就是!”另一人应道:“不过丢了差事也比丢条命好多了。这阿狂也真是,听说还是京兆府花了二百两银子买的,才用了一个月,便出了这事端。”

“活该它被十几个人提着棍子闷头打晕捉住。这下好了,锁在柴房饿它十天半月,看它还老不老实。”

……

苏蔷要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阿狂……

不管它是不是通了灵没有咬自己反而把护卫们引走,自己也的确是得了它的好处,才兵不血刃见到了父亲。

此时它出了事,自己索性无事,还是去救它出来好了。

柴房并不难找。

这里守卫稀松,远远可听到狗叫声阵阵。看来阿狂虽然受了伤,但是也不太严重。

柴房里没有灯烛,苏蔷把路上用来照明的引灯摘下一个,推开门走进去。

凌乱的木柴和稻草间,一只大狗匍匐在地上,努力扬着脖颈呜咽,偶尔攒够了气力,狂叫一声。

见苏蔷进来,它打了个滚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

苏蔷注意到,它两只后腿已经站立不稳,一只显然断掉了,无力地垂着。

它身上也有伤,鲜血顺着毛发淌下来,染红了几根木柴。

苏蔷站在门口没有动,她要看看这狗的反应。果然,阿狂一见到她,原本警觉的样子立刻变成似见到主人般的热络乖巧。一条尾巴甚至摇了起来,拼命向她这边挪了挪。

扯动铁链的声音响起来,苏蔷这才注意到一根铁链从阿狂脖颈上的项圈里穿过去,挂在墙上。

“你叫阿狂?”苏蔷走近它一步,问道。

阿狂努力摇了摇尾巴,一张脸使劲儿贴过来,蹭了蹭苏蔷的衣袖。苏蔷蹲下来,看到阿狂的眼睛剔透又湿润,不由得心里一暖。

她伸手拿出一粒丸药,笑着道:“好阿狂,你受了伤,该涂上药膏。不过你伤得重,还是吃了这丸药好的快一些。你愿不愿意吃?”

阿狂抬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心,伸出舌头哈了哈气,又扬起头,张着嘴不动了。

看那样子,竟像是让苏蔷把药丸给它丢进嘴里。

苏蔷不由得笑起来,依了它喂了药。

药入喉咙,阿狂开心地甩了甩头,想要跳起来,却猛然惨叫一声跌下去。

苏蔷皱眉仔细看了看它的腿,从腰间撕下一片布,仔细摸了摸它断掉的腿骨,把骨头扶正,用地上的木棍夹住断腿,简易地包扎了起来。

“你要乖,”她温声道:“这腿得好几个月才能好利落,你乖乖的不要乱动,等不觉得疼了,自己把布条撕掉就好。”

阿狂似乎听懂了,一边蹭着她,一边摆尾巴。见苏蔷站起来要走,又转身挪进柴草深处,用爪子扒拉了半晌,扒拉出一块乌七八黑的东西,叼到了苏蔷面前。

那是一块牛肉。

想必是它之前没有吃完,藏在这里的。

苏蔷心里一热,就要夸奖阿狂一番,它忽的站起身子,扯着铁链拼命朝外面跑了几步,厉声叫起来。

与此同时,苏蔷也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

……

第八十二章 小羊入虎口

火光由远及近,透过小小的窗户照亮了整个柴房,杂乱的脚步声也停在外面,接着忽然一片沉寂。

只有阿狂的叫声在拆房内回荡。

苏蔷蹙起眉头,把身上的刀抽出来,看向外面。

为着一条狗,不至于来这么多人。那么他们便是为了自己来的。

没想到她悄无声息,更没有救出父亲,却还是被他们盯上了。

传说京兆府守卫如铁桶一般,易进难出,看来所言非虚。

不过只要外面的人没有弓弩,她自认靠自己的能耐,还是可以脱险的。

正思索着,外面传来一个冷肃的男声。

“里面的人听着!府衙重地不容擅闯,现在弃兵刃抱头出来,我们大人会饶你性命。不然休怪弓弩无情!”

弓弩!

苏蔷迅速转过身去,把拴着阿狂的铁链解开,把它拉到柴垛后面藏身。几乎就在阿狂的身子藏进柴垛的一瞬间,外面弓弩机括声响,接着“啪啪咄咄”声轰鸣,雨点般的弩箭从窗外射进来,没入柴草、钉进木柴里。

纵然是一条大狗,阿狂也吓得缩了缩头。

苏蔷看着阿狂叹了口气。

这么贵的一条狗,说不要就不要了。

京兆府真有钱。

在第一波弩箭停下来,外面重新上弦安机括的一瞬间,苏蔷提刀走出去,一刀砍开了柴房的门。

削薄的门扇轰然倒下,带着些短箭拍起一片尘土。等尘土散尽,苏蔷站在洞开的门前,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站了数十人。他们中间,京兆府尹陈照临正冷冷地看着苏蔷。

陈照临年四十,身子发福脸庞却消瘦,看起来还算精神。如今他穿着常服,正站在一名护卫身后,眉头紧皱,脸色铁青。

“是个女的!”陈照临跟旁边的随从说道,然后向前一步,扬声道:“本官看你是个姑娘,暂且饶你性命。你把刀放下,乖乖跟本官回去。报上家门同党,本官可以做主网开一面。”

苏蔷冷笑一声,在夜色中冷冷道:“这京兆府果然非同一般,本姑娘只是来散散步,便要累害家人亲朋吗?”

“散步?”陈照临气得吹了吹胡子,“这府衙重地,若不是来劫囚,便是来偷盗,怎么还散上步了?你当本官是傻子吗?好好好,既然你不肯就范,今日便了结在此地吧。”

他说完退后一步,一瞬间,所有弓弩齐齐对准了苏蔷。

一人对数十人,她不是没有过。不过那时她用的是崔晚歌的身子,那个身子矫捷强健,比之苏蔷的不知道好上多少。

然而此时倒来不及惋惜,因为第一支弩箭已经直奔面门飞了过来。

苏蔷勉力腾挪让开,几步逼近陈照临。

这些兵士都是为朝廷效力,如今真是打轻了没什么用,打重了委屈了他们。故而还是擒贼先擒王,先把陈照临收拾了再说。

眼见苏蔷逼近自己,陈照临一边往后躲闪,一边指着她大声道:“射!快给我射!”

苏蔷用刀拨开如雨般袭来的箭矢,人已经快到陈照临面前。再往前一点,只用长刀一递,就可以给他划个口子。

“停下!都给我停下!”

斜刺里一个声音窜出来,接着是步步如锤击地面的脚步声。

一波内府护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

……

第八十三章 本宫迷路了

内府护卫,是和禁军一样平日里以护卫皇室为职责的卫军。跟禁军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装备更好,选拔更严格,也跟皇族更亲近。

他们穿着牛皮短靴,黑色的束腰外衣上有显眼的黄蓝交织标示,即便是在夜间,也看得很清楚。

无论来人是谁,都不是好惹的。

京兆府尹陈照临忙从护卫身后站出来,整了整衣袖,掸掸身上的尘土,便准备迎接。

内府护卫在陈照临面前站定,整齐划一自中间分为两队,他们的身后,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高高的个子,身上穿着象征皇族尊崇地位的蓝色罩袍,外裹一件黑色夹皮大氅。这春日的温度并不冷,能把自己裹得像过冬般又有内府护卫护在身边的,也就当今的太子殿下了。

陈照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缓缓走来的人,一时间以为自己身在梦境。

太子已经久不在朝堂议事,最多也就是年节群臣朝拜的时候出来晃荡一圈。宫城里早有传言出来,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几近不治了。群臣们也早就习惯以摄政王马首是瞻,就等着太子大限到了,便名正言顺辅佐摄政王继位。如今看李琮这么走出来,虽然步子慢一些,然而浑身上下不容亵渎的气度丝毫未减,竟一时骇得他腿有些发软。

难道这就是传言中的天子之姿?陈照临第一次有些为摄政王担心。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迫于这样的压力,陈照临恍然下跪,端端正正行了跪礼。

太子居高临下看着他,静默少许。

陈照临跪在地上,两股战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要劳动这个一直病养在东宫的殿下夜闯京兆府。

他心里惴惴:难道是因为辅国公?

难道辅国公是太子的人?

如此也太明目张胆了。

“陈大人不必多礼,”太子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音色里的冷意让他打了个寒颤。“本宫出来转,看陈大人这里热闹,便挪步过来看看,没有叨扰到陈大人做事吧。”

陈照临忙不迭道:“不敢不敢,下官昼夜不歇看守要犯,不敢渎职。”

李琮点了点头,示意陈照临站起来说话。

陈照临慌忙又站起来,他身后的护卫兵丁也慌乱地站起来,等待太子殿下下一步的吩咐。

陈照临舔着脸上前一步道:“下官正在捉拿刺客……”

话未说完,便见太子看向他身后,忽的眼睛一亮,向前走去。

“殿下,殿下不可……”他忙上前阻拦,太子身后的内府护卫里立刻出来一人,把他挡在了一边。

只见太子李琮步履突然快了些,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的大氅,他走到柴房门口那刺客身边,把那大氅裹在刺客身上。

那刺客不惊不动,虽然黑布遮面看不到面容,但她眉目里含了些笑容,自然生动。

陈照临瞪大了眼睛,看到太子用手把那刺客鬓角的一缕头发理了理,温和道:“太子妃怎么在这里,是迷路了吗?”

太,太子妃……

陈照临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土里。

……

第八十四章 本宫很生气

“我不冷。”苏蔷在太子李琮的怀里挣了挣,然而李琮已经兜头把那件厚实温暖的大氅裹在她身上,顺手还系上了绑带。苏蔷低头看了看他打的死结,放弃了解下丢给他的冲动。

李琮伸手把她手里的长刀拿过来,缓缓插入她腰间的刀鞘,声音柔和道:“爱妃出门游玩,耍什么大刀。”

“微臣该死!微臣不知道这位……这位蒙面女侠是太子妃殿下,微臣该死,求太子降罚。”

陈照临跪正了身子,声音颤抖。

他今晚早就知会属下,只要有机会,便给人营救辅国公的便利。所以阿狂莫名发狂之下,看守辅国公的兵丁便走了个干净。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人潜入小庑房。专门盯着的护卫就等辅国公和这人一同逃出来,就治他们一个畏罪潜逃之罪。

哪知道这人竟是独自出来的。

护卫把讯息报上来,陈照临猜想这一出一进,或许已经换了人。所以他忙亲自带护卫追出来,要生擒这人,看看是不是辅国公假扮的。

哪知道出来的是个女的。

更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是当今太子妃殿下。

陈照临一头雾水,然而求生心切,他还要为自己争条活路。

“微臣,微臣实在不知道太子妃殿下驾临,错把殿下当做刺客,实在该死……”他继续辩解着,期望太子能注意到太子妃形同刺客的穿着打扮,注意到是个人都会把她当刺客。

“混账话!”太子转过身来,冷冰冰地看着陈照临,一字一顿道:“太子妃如此端庄大方、温柔贤淑,怎么能是刺客!”

端庄大方,温柔贤淑……

陈照临脑中闪过苏蔷之前提着大刀格挡箭矢的身影,抽了一口气。事实上若不是太子带领内府护卫及时赶到,他有点怀疑自己会被苏蔷杀了。

算自己倒霉!以前可没听说苏尚书的女儿会武艺啊。

“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下官有眼无珠。”他磕了个头,期望太子想起来自己怎么着也是个朝廷四品大员,多少该给点面子。

“好了,起来吧。”太子终于发话,陈照临身边的护卫把他扶了起来。

“爱妃,”李琮不紧不慢地拥着苏蔷向前走了两步,“说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咱们一同出来游玩,一转眼本宫就找不见你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陈照林垂眼看了看苏蔷,在夜色的掩饰下撇了撇嘴。

就是,深更半夜跑到京兆府来,看你怎么解释。

“哦。”苏蔷一手解开罩脸的黑布,淡淡道:“本宫迷路了。”

陈照临脸上的肉抖了抖。

“哦,是,”太子接过苏蔷手上的黑布,重新给她罩在脸上,语气波澜不惊道:“是本宫大意了,忘记爱妃出阁前根本就没有怎么在京城游玩,迷路是很自然的。”

自然什么?

陈照临翻了翻眼皮。

就算迷路,看不见京兆府硕大的牌匾吗?看不到锁着的门?

有迷路翻墙钻别人家柴房的吗?

然而不等他再有疑问,李琮已经携了苏蔷的手,迈步越过他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还淡淡道:“劳烦陈大人把这里收拾一下,你这府里可真是乱。”

陈照临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险些背过气去。

……

第八十五章 柴房有条狗

陈照临偷偷抚了抚胸口。

无论如何,今夜也算虚惊一场,太子这个瘟神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他这些年听过太多太子顽劣甚至残暴的事情,如今自己险些栽在太子手里,没脱层皮算是侥幸了。

“等等。”忽的一个柔软清亮的声音响起,陈照临不由得出了一层虚汗。

说话的是太子妃。

“这柴房里有一条狗。”她温和道,扭头斜睨了陈照临一眼。

陈照临忙点头道:“是下官豢养的一条狗,颇通些人性。不过今夜不知道怎么了发了狂,惊吓到太子妃殿下了吧。下官这就找人给它药死了。”

“慢着,”苏蔷往柴房内望了一眼,眼神陡然一冷看向陈照临,“本宫看这条狗不错。”

“那……”陈照临脑壳一亮,笑道:“下官着人给殿下送去东宫。”

苏蔷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便听李琮扬声道:“那就有劳陈大人了。”他说完拽上苏蔷,径直朝外走去。

内府护卫们紧跟在他们身边,一个个小心谨慎,生怕出什么乱子。等到了外面街道,更看到数十人守卫在京兆府外,一个个如临大敌。

“殿下出一趟门也怪不容易的。”待苏蔷和李琮一起上了马车,她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神态颇有些戏谑。

“嗯,不容易。”李琮含笑点头,身子微微靠在车厢上。

“是有多少人想着刺杀夫君你啊。”或许是得了阿狂心情转好,苏蔷笑眯眯道。

不知为何,车厢内的气氛忽的凝滞片刻,接着李琮脸上的笑僵住,看着苏蔷道:“你叫我什么?”

“什么?”苏蔷反问了一句。

“你刚才,叫我……夫君?”马车内灯盏明亮,苏蔷看到李琮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欺身过来,伸出手臂围住苏蔷的肩膀,目光深深道:“爱妃这称呼很好,以后可以每日里都这么叫吗?”

苏蔷整个人僵住一瞬,接着把他推开,眉头微蹙道:“是我口误了,该唤您太子殿下。”

李琮撇嘴笑了笑,松开了些围合的手臂,低头道:“爱妃夜闯京兆府,所为何事?”

苏蔷抬头看他。

许是伤还未痊愈便出来奔走的缘故,李琮的神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一些。车厢里燃着香料,把他身上的药草味道掩盖了些。此时他看过来的神情里带着几分玩味和几分试探,倒是让她觉得有趣。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她懒散地倚靠着轿厢,神情疏淡道:“本宫迷路了呢。”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李琮盯着自己,便又道:“太子深夜出行,也不是专门为了来给我解围吧。忘了告诉殿下,若殿下不来,那陈照临多半已经被我虏获,出京兆府还不是轻而易举。”

李琮笑着拱了拱手,“爱妃好手段,爱妃好厉害。”

神情里没了戏谑,倒是有激赏之意。他脸上的笑荡漾开来,倒是有平日里不曾显现的活泼生动。

说起来,他还是个少年人,却成日泡在药罐里,又思虑深重杂务缠身。如今这样,倒是好看了不少。

苏蔷看着他,先是笑了笑,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辅国公不愿意丢掉这些俗务,离开京城。”

“国公爷不是寻常人,不可以寻常心揣度之。”李琮道。

不是寻常人吗?

苏蔷的手握了握,颓然笑了。

他们崔府,都是寻常人,寻寻常常的傻瓜。

先祖数代忠魂,竟然没有想过提防朝廷,不是傻是什么。

她自命有武艺兵法傍身,没有发现魏槐林的阴谋诡计,不是傻是什么?

如今都被困在京兆府了,父亲还不愿意离开,就为守着跟先帝的约定,不顾生死。不是傻是什么。

“他也是个寻常人,”苏蔷微低着头,声音清冷道:“他是个傻瓜。”

李琮静静的没有说话。

“不光他是个傻瓜,整个辅国公府里,都是傻子。”苏蔷又道。

李琮的手在窗棂上握了握,神情淡淡地看着苏蔷。

“不要这么说。”

“都是傻子,”苏蔷又重复了一句,“他傻,他女儿傻,他们家,就没有一个正常的。”

“别说了!”李琮抬手制止了苏蔷,神情变得清冷。

苏蔷抿嘴不再说话,车厢内静默少许。

李琮闭了闭眼,忽的缓缓道:“赤子丹心,不是傻。”

苏蔷垂头不语,眼眶有些湿润。

她何尝不知道这是赤子丹心,只是赞赏别人容易,若自己便在局里,看着国公府这些年垂死挣扎,便不好受了。

“随殿下怎么说吧。”她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掩饰自己不自在的神情。

“阿贡在外面随着,似乎有话要说。”她回过头来看向李琮。

“怎么样?”隔着车厢,李琮淡淡道。

外面的阿贡却已经听到,小跑着跟在马车外道:“禀殿下,已经得手了。”

“好,”李琮的神色缓和少许,眼皮抬了抬道:“安排下去吧。”

……

第八十六章 安排下去了

“都安排下去了?”摄政王李璋站在一棵冬青树下,接过章朔递过来的热茶,神色淡淡的。

章朔垂头“嗯”了一声,恭谨道:“按殿下的意思吩咐过,应该出不了乱子。”

“应该……”李璋在嘴里砸吧着这句话,唇角一缕笑:“也就是说连你都没有把握。”

章朔脸色沉沉,坦白道:“陈大人以前没有为我们做过事,这是第一次,属下不得不担心。”

李璋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抿回过头去,淡淡道:“丹书铁契的事,若不是你消息灵通,本王还不知道呢。父皇若想甩掉这个麻烦,这次就不会帮崔胥说话。只要宫里那边不帮忙,难不成他还能逃脱?”

“是,”章朔道:“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又何况一国公哉。”

天子犯法?

李璋轻蔑地笑了。

在他心里,天子便是法度。

崔氏一族一日不除,便迟早是个祸害。打仗离不开他们?笑话,他李璋,便是血雨腥风在杀场上活下来的。

既然皇族会打仗,要什么弄权的将军。

“太子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他静默片刻,开口问道。

章朔摇了摇头,轻声道:“听说整日待在东宫,连校场都不去了。自己的教引师傅,也引荐给太子妃练功夫。”

“哦?”李璋脸上带着意外,“太子妃何时要练功夫了?”

“就是这几日的事。”章朔道:“朝廷这几年尚武,学习拳脚功夫的富家子女倒有不少,兴许太子妃也感兴趣了。”

李璋眉头紧紧皱起来,手里的茶水忘了喝,很快便凉了。

“本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冷然道:“派去东宫的探子怎么样?”

章朔的脸色微白,想了想道:“太子表面上喜欢寻事虐杀仆役,其实他借着这名声,东宫各院各职,不停地撤换更迭。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个内侍愿意效力,很快便被李琮发现清除了。”

“你说,”李璋的目光陡然一冷,看向章朔道:“若他真的快要死了,会这么费心思地折腾吗?”

章朔低了低头,沉思片刻道:“恕属下直言,李琮什么时候死,还不是王爷您一句话。”

李璋冷眼看了看章朔,叹口气道:“你不知道,父皇这几个月来心思变化的快,我总觉得有些揣摩不透。有兰妃在,万一太子死了……”

太子死了,还有三皇子呢。

“不会,”章朔立刻反驳道:“主少国疑,皇上不会这么做。”

章朔的话李璋似乎没有听见,他把已经冷了的茶水递回去,淡淡道:“一切就看明日开堂了。父皇今日命本王去陪审,你说他是不是猜到什么端倪?”

章朔勉强笑了笑,安慰道:“皇帝陛下没有让太子去,正是对王爷的信任啊。”

李璋沉默不语,章朔伴在他身旁,两人静静听着夜鸟低叫。

过了小半个时辰,章朔不知道听到什么动静,忽的离开李璋,往甬道那边站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苍白着脸回来,站在李璋身前道:“有一个事儿……一个时辰前,太子去了京兆府。”

……

第八十七章 今晚别睡觉

李璋清冷的眸子里一簇火苗窜起。他冷眼瞅着章朔,等他的解释。

“暗卫来报,说是太子和太子妃出宫闲逛,去京兆府走了一趟。由于没刻意避人,动静不小。”章朔垂着头,面有惭色。

做为摄政王府的心腹幕僚,他一没有料到太子会亲自去见陈照临,二没有探到太子跟陈照林谈些什么。

似乎从太子婚娶后,对他的推断自己就总是失误。不光是太子,摄政王跟以前也有些不同了。

一个苏蔷,影响如此之大吗。

他皱着眉头,低头等摄政王的训话。

“跟太子妃一起……”李璋淡淡道,“你去尚书府一趟,让苏大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章朔点头应了一声是。

李璋却又道:“不行,现在宫门已经落锁,苏大人递不进去消息。”他沉思片刻,“还是直接去问陈照临,他应该不敢说假话。”

明日便是开堂审案的时候,时间紧急,不能出什么岔子。

“是,”章朔道:“属下亲自跑一趟。”

“你去做什么?”李璋已经有几分怒气。

章朔立刻想明白了。

吩咐陈照临做事的是兵部尚书王宣虎,摄政王府在暗处,根本没必要出面。

章朔又应了一声,这才静静退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王宣虎便出现在京兆府陈照临值宿的寝室外。

陈照临是个文官,平日里注重早睡早起,认为养生是顶重要的事。今日先是被太子夫妇吓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泡了澡睡下,还没睡半个时辰,便又被人唤醒。

他揉着眼出来,看到椅子上正襟危坐的是兵部尚书王宣虎,忙一边打哆嗦一边迅速整理了衣装。

王宣虎正低头喝茶。若不是他也需要茶水吊着精神,这京兆府的茶根本入不了他的喉咙。此时看见陈照临来了,示意长随屏退了左右,把那茶水丢在桌案上,冷哼了一声。

陈照临忙上前请罪。

王宣虎把嘴里残留的一片茶叶吐出来,皱眉瞅了陈照临一眼,冷声道:“听说太子殿下来了,不知有何示下。”

开门见山,免得浪费时间。

陈照临这才想明白对方为什么来。

这是担心太子做什么事吧。难道太子会护着辅国公?

“没有说什么。”陈照临老老实实答道,“就来溜达一圈,便带了太子妃殿下回去。”

王宣虎武将出身,脸上的神情不做伪,闻言横了横眉毛,深深地看了陈照临一眼,冷冷道:“陈大人不会是糊弄本堂吧。”

陈照临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怀疑自己了?

原来王尚书跑这么一趟,是有这个原因。

本来兵部内讧,尚书要借机会除掉辅国公,他就觉得这事有些惊险,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做事,还被怀疑有他。顿时陈照临的心里有些不自在。

如今看王宣虎这么慌里慌张过来,只是因为太子来了一趟?那么处理掉辅国公到底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还是只有他们兵部这么倾轧呢。

他肯冒险为之,全因为揣测这件事是皇帝的意思。可看如今的形势,太子亲自过来转了一趟,回头就把王宣虎吓成这样。难道皇帝陛下还不想废掉辅国公?

毕竟……

辅国公府这些年只是被削权,如果辅国公真死了,在兵部便无人能制衡王尚书,在战场则无人能胜过摄政王。

难道这是摄政王一人的意思……

陈照临的睡意全醒了。

不过他只是揣测,口中还解释道:“这事下官也觉得有些奇怪,太子殿下的确没有跟下官说什么。不过,”他顿了顿,又道:“太子妃殿下倒是见了辅国公一面,说了什么不清楚,后来太子妃殿下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并没有把辅国公带出来。”

“哦?”王宣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眯了眯眼,心里思量片刻。

太子妃苏蔷,是吏部尚书苏亦铭的长女。虽然嫁给太子为妃,但是王宣虎私底下总是揣测,苏蔷不过是苏亦铭的一枚棋子。

那么她去见了辅国公,又是跟太子一起来的,这形势便让人琢磨不透了。

难道太子从皇帝那里,得了什么旨意?

王宣虎捋须摇头,仔细想了想又道:“除了这些,今晚太子在这里还做什么了?”

陈照临心中闪过一丝不快。

论官职,王尚书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论做事,他已经知道王宣虎为摄政王做事,而自己也准备这么站队。可是凭什么他王宣虎大半夜把自己叫起来,审犯人一般审了这么久。

虽然腹诽片刻,但他却不能不答。

“太子来这里,要了下官一条狗。哦,那是下官买来看门的狗,颇通些灵性……”

“陈大人!”王宣虎忽然怒喝一声,吓得陈照临打了个哆嗦。

“陈大人真当本部堂是傻子了?太子殿下大半夜跑你这里,就为了要一条狗?他怎么不要你这京兆府尹的脑袋!!!”

这话……过了啊!

陈照临猛地站直了身子,脸上的怒气再也藏不住。

“的确是要了一条狗,大人你不信,大可以去问府里的护卫下属,他们没人敢撒谎。”

王宣虎手里端着茶盏,考虑要不要摔在陈照临脑袋上。

但是他忍了忍,冷哼一声站了起来。

“明日诸事妥当吗?”他冷声问道。

“妥,妥当。”陈照临掩下了怒火,吞吞吐吐答道。

王宣虎目光冷冷看着陈照临,许久才收回了眼神。

“那么,”他淡淡道:“陈大人继续睡觉吧,本部堂明日看陈大人导的戏文。”他说完便踢开门帘,径直走掉了。

戏文……

竟然因为怀疑他,把他当做三教九流了!

陈照临站在原地,热血从脚底升起来,险些把脑袋堵塞。

“大人……”闻声从外面进来的长随看着他,“尚书大人已经走了,天色尚早,大人再歇歇?”

“还歇什么?”陈照临抹了一把额头,“随本官去书房坐坐吧。”

“是!”

陈照临带着长随,慢慢走过京兆府冰冷的路面,推开书房的大门。

里面竟然燃着灯。

陈照临抬眼一看,之前涌到头顶的血,一寸一寸冷了起来。

……

第八十八章 今晚不消停

书房内灯烛明亮,红木大书桌后歪歪斜斜靠着一个人。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把小刀,腿翘起来,脚踩在桌面的纸张上。

陈照临不认识这人。他穿一身灰色的武士服,用白棉布裹腿,塞进粗皮长靴里。这人乍看模样周正,只是那一双眼睛阴冷地看着他。

因多年问案,陈照临见的人多,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他识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见多了死尸的眼睛。

见到陈照临进来,他慢条斯理地朝小刀上吹了一口气。一片白色的物什在小刀上晃了晃,轻飘飘的。

陈照临看的清楚,那是一张信笺。

信笺……

他大惊之下细看,确认了自己的怀疑。

那是王宣虎写给自己的密函,是密谋栽赃陷害辅国公的密函。

他的腿先是软了软,又马上意识到眼下尚不知道对方是谁,露怯过早。

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四品京官,有面圣私禀的皇宠,怎么能被这莫名其妙的人吓破了胆子。对,自己不能怕。这人就算拿着密信,然而让他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想到这里,陈照临站直了身子,大喝一声:“阁下何人?擅闯京兆府是什么罪罚你可知晓?还不快出来受罚!”

声音洪亮冷肃,陈照临自觉不错。

对面的人斜斜地看过来,正了正身子,淡淡道:“府尹大人见我拿着这信笺,却不屏退左右,是想让在下读出来吗?”

他说着抽出信笺,眼神落在纸张上,细细看了看,又做样子皱了皱眉,‘唉哟’一声道:“青天白日的,青天大老爷就在我面前,在下莫不是犯了癔症,看到的这都是什么啊?”

说着把那信笺在空中摆了摆,又用手指弹了弹,似要扔掉又似不舍般收了回来。

陈照临又急又怒。

才应付了一个王宣虎,又来了个泼皮无赖。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人压根不怕自己。

不仅仅是因为他握住了自己的把柄,还因为他的背后肯定站着什么人。

若不然他应该也能知道,如今身陷京兆府,被人随便找个由头杀了是轻而易举。

“你们下去吧。”他冷声屏退左右。如今这形势,自己还是要沉住气,听听他要说什么。

对面的人这才站起来,打了个恭,眯眼道:“多有得罪了陈大人,在下名阿饶,在摄政王手下做事。”

他说着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印信,在陈照临面前晃了晃。

拇指般大小的青玉,在上面印刻了一支箭。

这印信陈照临也有一枚,是他之前答应帮摄政王做事时,传信的人郑重其事交给他的。

“王爷……”他口中喃喃。

阿饶把手里的信笺交还给他,温声道:“王爷不方便来,命在下跑一趟。”

“王爷的意思是……”陈照临赶紧接过信,粗粗瞥了一眼的确是那封密信,便立刻放进袖袋。这人肯把密信还给自己,而不是要挟,看来并无恶意。

阿饶看陈照临把密信收好,脸上带着些惋惜的神情,温和道:“王爷的意思是,陈大人快要死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脸上却是笃定的神情。似乎这件事将要发生,他只是告知,并不想改变什么,也不是为示警。

“什么?”陈照临只觉得脑门一冷,似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今日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

“陈大人如此聪明,仕途十年便蹿升京兆府尹,难道不明白太子带着太子妃来见辅国公,是谁授意的?”阿饶这才规规矩矩坐下,神色郑重道。

“这……”陈照临吞吞吐吐。

“我再问你,卷入兵部倾轧,对陈大人你有什么好处?”阿饶又道。

陈照临的魂魄回来几缕,这才回答道:“本官克己奉公,绝无私心。”

“好,”阿饶轻轻击了一下掌,“那么对付了辅国公,奉的是什么‘公’?”

“这……”陈照临的额头出了细密的汗。

他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

被太子吓唬一次,又被王宣虎吓唬一次,如今又是摄政王。

他记得一开始,他只是接到了京郊命案,死了个五品副将罢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只用认真审了案子,不管结案与否,都无碍他自己的性命。

可是如今,怎么便一着不慎引来这些神仙了。

“本官以为,”他清了清嗓子,看着阿饶道:“做伪证把辅国公下狱,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他原本想说是摄政王的意思,可看来人的样子,显然这事并不合摄政王的心意。

一辈子审案无数,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迷雾重重,看不真切。

阿饶轻松地笑了笑,道:“难道大人还看不出来,如今是兵部想把辅国公下狱,太子想把他救出来,而皇帝的意思,看太子正大光明跑来这里,丝毫不避讳,必然是闻懂了皇帝陛下的鼻息。”

陈照临怔在原地,连椅子都没有坐,神色慌张。

王宣虎仗着官大一级,这么指使自己作伪,如果自己不做,他必然放不过自己。

而太子也不是好惹的。

何况太子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

那么摄政王呢?王宣虎是为摄政王做事的。

阿饶看着陈照临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笑道:“兵部能人不少,摄政王不差王宣虎这一个。不过明日陈大人若事做的不够好,就不知道王大人会怎么看陈大人了。”

阿饶说着便站起来,绕过桌案准备离开。

陈照林忽的挡在他面前,长施一礼道:“还请阁下示下,本官如何做,才能逃过一劫。”

阿饶低头看了陈照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道:“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早朝,在这之前,和微郡主会因为太后头疼被连夜召去侍疾。皇帝陛下也在。”

他说完不再多留,推门阔步出去。

留下陈照临独自愣在原地。

和微郡主……

郡主住在宫外,若去侍疾,那么……

陈照临想明白了阿饶的意思,他长叹一声,扶着椅背行了一步坐下来。

“来人。”他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拿本官的官服来。备马车。”

……

第八十九章 来吧看热闹

天刚蒙蒙亮,京兆府外便聚集了等候开堂审理案情的京城百姓。

先是有三五成群的站在府衙外低声谈论,再是有过路的凑热闹聚过来。没过多久,就有特地为这案子赶过来的,密密麻麻挤占了整条街。

等陈照临饿着肚子从宫里出来,想要买一碗豆腐脑充饥的时候,发现往常搭在巷子口的豆腐脑摊子已经空无一人。隔壁卖烧饼的说,豆腐脑摊子已经挪到京兆府门口去了。看那情势,不等天亮就卖完了。

“你怎么不也过去卖烧饼?”

“炉子里有火,被人赶回来了。”

也是,谁也不愿意看场热闹被烧焦衣服。

陈照临啃着一张干饼子从侧门回了京兆府,无论如何,他如今心里已经有了底,开堂审案之前还是先垫点东西,免得这一场大戏给唱坏了。

巳时未到,京兆府内便忙乱起来。

先是衙役按惯例把苦主、被告、证人等一律带至大堂旁的小房间里,且隔离开来,免得还未见面便生事端。再是陈照临迎了前来陪审的大理寺卿。众人又等了不久,摄政王李璋便到了。

李璋行止从简,只带了两名随从,且是自己骑马来的。

陈照临迎了他下马,趁大理寺卿站得远,悄声道:“多谢王爷深夜着人来指点下官。”

指点……

李璋定定看了他一眼。

说的是王宣虎来敲打他的事吧。

李璋待要问什么,陈照临已经引着他往前几步。大理寺卿看到他过来,忙快步迎上来施礼,便错过了问话的时机。

那边有人来禀时间到,陈照临忙引着李璋和大理寺卿在大堂落座。去看时,堂下的苦主已经到了。

不仅仅是苦主,大堂外是阔郎的方形府院,外面大门开着,再外面人头攒动,是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到了。

来的是魏槐林的儿子魏聪。

魏聪年二十,年前在兵部谋了个闲职,也算是有官身在。此时他倒是规矩,安静地跪在地上,分别跟摄政王一众官员行了大礼,便道:“家父无辜枉死,今日魏某来,是求大人做主,查问罪犯,还家父一个公道,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陈照临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不必一直跪着。

摄政王低头喝一壶茶,似乎对周遭情势置若罔闻。

陪审的大理寺卿抬头看着陈照临道:“刺杀朝廷大员是大事一件,案发已有几日,不知道大人可有抓捕凶犯归案?”

陈照临朝着大理寺卿拱了拱手,沉声道:“自从案发,本官便日夜不停缉拿凶犯。如今有人举告见辅国公崔胥杀人,本官已经把他请到这里,只等问询。”

“那还等什么?”大理寺卿道:“今日有摄政王来监审,就算是一品大员,陈大人也不必拘谨,大可以审来。”

陈照临站起来,看着大理寺卿深深一礼道:“这是自然。”

大理寺卿抬手摆了摆手,示意陈照临不必多礼。

陈照临这才示意衙差把举告之人带上堂来。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虽年纪不大,鬓发已经都白了。身子佝偻,手指粗短,一看便是做惯了体力活的庄稼人。

他规规矩矩跪下,“给大人磕头。”

声音都是颤抖的。

……

第九十章 眼见才为实

陈照林喜欢这感觉。

他坐在大堂之上,底下是跪着叩头的百姓。底下的人因他的每一次皱眉而战栗,因他的一点点宽宏感恩戴德。他不是阎罗王,可是他却执掌了这些人的生死。

往日里他一般都拿捏着架子,等堂上冷了几分再问话。如今他身边端端正正坐着摄政王和大理寺卿,故而他得拿出十分威严,又得像个父母官的样子。

“堂下何人?报上名姓。”陈照临惊堂木一拍,喝了一声。

跪着的人打了个哆嗦,小声道:“草民姓柳名大,京郊城东庄人。”

“柳大,你举告辅国公崔胥于京城郊外杀人,可有实证?”

柳大头都不敢抬,只是嗫嚅着道:“草民初七那日交租子回来,走到距城门三里的地方,正看到一男人举刀杀人。草民怕撞见这事,被人灭了活口,只好躲在林子里,等那人走了草民才出来。他走了时从草民躲着的树丛旁经过,正是辅国公老爷。”

听到此处,围在外面的百姓一阵喧哗。

“咱们不相信!”

“就是!”

“国公爷只在战场杀贼寇,怎会杀朝廷官员!”

“咱们不信!不信!”外面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甚至有人试图抛掷物什去砸柳大。门口的差官一阵何止,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喧哗。

等外面的场面静了些,陈照临眉头紧缩,冷冷道:“你如何认得辅国公?”

柳大不假思索道:“草民曾见过辅国公得胜回朝,万民夹道而迎的场面。那时站得近些,故而认得。”

陈照临问到此处,抬头看向摄政王李璋,李璋会意点了点头。

“带辅国公进来吧。”陈照临道。

不多时,辅国公崔胥被差官引着,进到大堂中来。

他穿着便装,发丝不乱神情疏淡,看不出慌乱或愤怒。身影才现,外面便有喝彩声传入。

李璋抬眼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崔胥也颔首示意,顺便瞅了一眼堂下的柳大以及魏槐林之子魏聪。

魏聪见崔胥进来,往崔胥那边站了站,脸上带着愤怒,似乎有话说,却又看了摄政王一眼,压了下去。

因崔胥为一品大员,有不跪朝官的待遇,差官在堂下给他设了座椅。

崔胥大大咧咧在座椅上坐了,陈照临朝他微一点头,道:“你可认得此人?”

柳大头仍旧低着,只是那一双眼睛往上一瞟,便道:“认得,此人正是小人那日在京郊官道见过的,杀了魏槐林的人。”

陈照临微微点头,看向辅国公道:“国公爷,此人举证你截杀朝廷大员,你有什么好说的,可当堂辩解。”

辅国公看向柳大,缓缓道:“那日本公的确在京郊官道,也的确见过魏槐林将军。不过本公见时,魏大人已经死了。”

“草民,”柳大鼓起勇气道:“草民见你挥刀杀了他。”

辅国公神情宽和道:“如此,请问你见本公拿的刀宽多少长多少,是左手用刀还是右手,刺了几刀才离开?”

……

第九十一章 了了这心事

辅国公崔胥的刀是祖传的。

崔胥右手用刀。刀最宽处半尺刀身共三尺三,刀刃厚,背直,微坡。

果然,堂下的柳大道:“草民见国公爷右手拿刀,刺了七八刀吧,具体没有数数。”

“刺在哪里?”崔胥继续冷然问道。

“肩膀,肚子,都有。”柳大对了几句话,这会儿已经少了些胆怯。

“既然是本公亮出兵刃与魏将军对决,那魏将军可有反抗?”崔胥道。

“魏将军他……他反抗了。”

“那他刺中本公了吗?”崔胥冷哼一声道。

柳大眼睛转了装,似乎回忆片刻,小声道:“草民没有看清,兴许没有刺中。”

“哦,”崔胥意味深长笑了笑:“魏将军是什么家世,手上什么功夫,做为征南军副帅,上场杀敌战无不胜,怎么跟本公过招,竟然连半点便宜都没有捞着?这可真是奇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他说的慢条斯理,隐隐还带着嘲讽。

魏聪早已经听不下去,斥道:“国公爷休要污蔑家父!家父惨死,你还在这里诋毁谩骂,是何道理?”

崔胥冷眼看他,缓缓道:“本公是否谩骂,这里不只你一个人听着。魏氏跟崔氏素来并无瓜葛,这一次因此事搅和在一起,也不是本公乐意的。”

言下之意是:本公并不在乎你死了老爹,是非曲直让大家听听。

魏聪指着崔胥,连说了几个“你”字,已经气结。

崔胥别过头去,看向陈照临道:“本公问完了,大人怎么看?”

陈照临坐在堂上,手里捏着惊堂木,在上面抚了抚。

魏槐林身中八刀,致命有两处,分别是肚腹和肩膀,可是最宽的伤口也没有半尺。

人就不是崔胥杀的。

这些事陈照临知道,因为仵作验过。

他抬眼看了看下面跪着的柳大,神情威严。

摄政王李璋低头喝着茶水,微抿嘴角。

人当然不是崔胥杀的,不过如今京兆府应该已经做过手脚,让伤口和崔胥的刀严丝合缝有如镜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他从章朔口中得知丹书铁契的事,便没有一日能睡好。他隐隐觉得,这事会是他承继大统前最大的阻碍。他也因这事想明白,为何这些年父皇对辅国公府缕缕伸手打压。

如今借着魏槐林暴死这件事,一可以了了父皇的心事,二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扫清障碍。

原本听说太子昨夜前来,他还有些担心。不过王宣虎来跑了一趟,说太子只是出来逛逛,应该没什么,他才放下心来。

那么今日就是走走过场,再把案卷报给父皇,一切便可尘埃落定了。

想到此处,他目光散漫地看向外面熙攘的人群,希望早些结束这件事。

……

东宫。

苏蔷在庭院里来回踱着步子,虽然脸上云淡风轻,然而额头微微渗出些细汗,在阳光下亮莹莹的一片。

“会怎么样?”她走了几步,对坐在摇椅上闭眼晒太阳的李琮道。

“本宫已经说了一切放心,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李琮没有睁眼,闭眼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淡淡道。

梅花早就开败了,这香味是从苏蔷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

第九十二章 是什么世道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苏蔷走到李琮对面坐下来,手在桌案上重重拍了一下。

李琮的眼睁了条缝,从那小缝隙里撇一眼苏蔷,抿嘴道:“爱妃打算怎么着啊?”

“劫刑场。”她声音平平淡淡,却听起来有万钧的力气。

看来是认真了。

“成啊,”李琮的肩膀朝后面蹭了蹭,把伤口结痂犯起的痒压下去,淡淡道:“古往今来,本宫有幸娶到第一位敢劫刑场的太子妃,荣幸之至。到时候爱妃别忘了穿身粗布衣服,拿那厨房的破麻布蒙了脸,万不可露出真容来。”

李琮身后站着曲芳,听太子这么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琮抬眼看了一眼曲芳,没说话。

“大管事笑什么?”苏蔷蹙眉道。

“老奴乐见两位主子斗嘴,忍不住便笑了,真是找打啦。”他脸上仍带着笑,轻松舒适的样子。说完这话,手持了竹节上前,想要帮李琮瘙痒,被李琮摆手制止了。

苏蔷看了看李琮,又看了看曲芳,暖声道:“太子和大管事有事瞒着我,对吗?”

曲芒躬身看了李琮一眼,见李琮阖眼笑着,算是默许,便道:“昨日太子殿下为国公爷的事忙了一晚上,今日才可以这么悠闲地晒着太阳跟太子妃殿下闲聊。太子妃殿下您惜才又体恤老臣,不忍心国公府遭殃,太子殿下也是这么想的。两位主子的心,真是拧到一起了。”

苏蔷一惊,看向李琮,想要从他那里听一听,他都做了什么,才可以这般胜券在握。

可李琮仍旧微闭着眼睛,在阳光里懒洋洋的,浑身似散架了一般。

苏蔷站起身走上前去,弯下腰咳嗽了一声。

李琮只微微动了动,摇椅在他的晃动下轻轻摇了一下。

苏蔷再上前一步,双手按住摇椅的把手,倾身向前靠近李琮的脸,开口道:“太子——殿下——?”

带着幽香的鼻息扑面而来,李琮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了咫尺间一张带着探寻和揣测的小脸。

……

京兆府大堂。

陈照临闷哼一声,使自己的神情更严肃几分,看着堂下几人,问道:“柳大,你说不清楚魏槐林是否刺中辅国公,那么本官告诉你,经验查,辅国公身上的确没什么伤口。”

柳大在堂下唯唯诺诺,没有做声。

李璋抬眼看了看陈照临,不知道他在费什么话。

大理寺卿也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陈照林惊堂木一拍,厉声道:“大堂之上你还要狡辩几时?且不说王爷和大理寺卿在此,明镜高悬之下,大胆刁民,竟然敢做伪证诬陷一国公爵!说!是谁人指使?你们欲要何为?”

柳大浑身一个哆嗦瘫坐在地上,口中呼道:“草民冤枉!草民说的句句属实啊。”

大堂外百姓们已经高呼“大人清明!”

惹得陈照林心里美滋滋的。

他压下飘飘欲仙的感觉,继续道:“经仵作查验,辅国公随身兵刃跟魏槐林身上的伤口根本无法对上,且有目击者看到辅国公到时,魏槐林已经不知生死躺在地上了。现下你是等目击者来当堂驳斥,还是你自己就招了呢?”

柳大猛然抬起头,看着堂上的陈照临。

不是你们找我做伪证的吗?

眼下怎么又……

这是什么世道啊这……

……

第九十三章 等待着的风

时间似乎凝滞在这宽阔的院落里。

在这一瞬间,李琮甚至觉得树叶都停止了摆动,风被困在他们中间,静静等待。

等待他一个动作。

下意识地,他的头扬起来,只差半寸,就触碰到那一抹柔软的红。

可是苏蔷已经退回去,脸上有了些春风化雨般的笑意,看着他道:“殿下您没睡着啊,那就说一说,这几日做了些什么。”

头顶树梢上的枝叶动了动,一缕风轻轻拂过,李琮怔楞在原地。

他有些奇怪自己之前的动作。

这奇怪让他转身看了一眼曲芳,只见曲芳恭谨地垂着头,没有别的神情。

李琮意兴阑珊地抬起头坐正了身子,淡淡道:“也没什么,昨夜你去京兆府的时候,本宫让暗卫趁乱去搜了搜陈照临的书房,得了王宣虎示意他做伪证陷害国公爷的密信。”

“王宣虎?兵部尚书?他为何对我……对辅国公如此?”苏蔷停顿了一下,掩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他背后当然有人。”李琮道,“不过那人藏的深罢了。”

兵部背后的人,要么是李璋,要么是皇帝。

“那之后呢?”苏蔷道。

“之后?”李琮笑了笑,“之后要得亏了爱妃在京兆府闹出动静,本宫又露了个面,把王宣虎引了过去。王宣虎是个急性子,三两句把陈照临问出了疑心。再经暗卫一吓唬,陈照临便连夜去宫城,把这事儿撂挑子全招了。估么着这会儿父皇正怒火攻心呢。”

他说完慢条斯理含了口茶水,缓缓咽下去,又靠在椅子上晃了晃。

那么便不是皇帝授意。

难道是李璋吗。

李璋是为讨好皇帝,还是为他以后夺了权柄。

苏蔷的神情冷了几分,想了想道:“却不知道陈大人是怎么在夜里进的宫城。”

李琮淡淡一笑,道:“自然是本宫帮了他一把。昨夜太后患病,知会和微郡主侍疾,陈照临趁着宫门打开,递了信儿进去。可巧父皇也在太后宫中,便召了他觐见。”

原来是这样。

那么显然太后患病也是假的。

看来太后是站在李琮这边的。

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想筹谋得当全盘无失,是需要多大的心力和能耐啊。

苏蔷深深看了他一眼,凉凉道:“原来太子殿下所谓的病重养在东宫,全是假的。”

“谁说是假的?”李琮一笑,站起身来,“本宫身子骨很弱的,昨晚忙了一晚上,像丢了半条命了。”

他说完假装站立不稳晃了晃,就往苏蔷身上栽去。

“你装的也太不像了吧?”苏蔷伸出一只胳膊搭住李琮的肩膀,撑着他不倒下来。

李琮脸上微微带着些笑,这笑渐渐寡淡下去,接着他轻声道:“快请太医过来,本宫……”

“别装啦,你生龙活虎的。”苏蔷笑着,作势要把胳膊抽回来,任他倒下去。

“殿下,殿下。”曲芳却已经走过来,架住了李琮的另一只胳膊。

苏蔷抬起头,见李琮高大的身子渐渐委顿下去,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鬼怪,抽走了他的气力。

……

第九十四章 皇帝生气了

描画着竹菊贺瑞的绣金小履无声踩在殿内的方砖上,百褶裙轻轻摆动,往前一直走到那一堆散落在地的文书前。缓缓蹲下后,大弘朝的皇后把指端的护指褪下,小心捡拾那些被宣成帝摔下的文书奏折。

宣成帝正负手站在一拍书架前,急剧起伏的胸口前一缕血迹。内侍捧着参茶跪在旁边,胳膊举得太久,已经有些麻木了。

皇后把那些文书收拾妥当,摆在御案上,这才走到宣成帝身旁站定。

“你下去吧。”她从内侍手中取过参茶,轻轻放在桌案上。

“陛下已经急火攻心,不易再喝参茶了。”皇后的声音轻轻的,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只静静站在宣成帝身旁。

过了许久,宣成帝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转过身来,越过皇后走到御案后坐下,凝神盯了一会儿面前被皇后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书,颓然道:“急火攻心?是,朕几乎要被气死。”

声音里是那种发泄后的虚弱。

皇后不说话,静静听着。

她眉眼低垂,神态平静祥和。宣成帝看着她的样子,气便消了大半。

“当朕是瞎子吗?他们趁朕歇着,做的一件件一桩桩脏事,朕都知道。这次若不是陈照临胆子小,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又高了些,说到最后,手在桌案上拍了一下。

皇后默默听着,给宣成帝倒了一杯清茶。

“崔胥现在能动吗?就算动,也不是这种法子。他们私下底琢磨朕,猜朕,涎着脸恭维朕,当百姓是傻子吗?”

室内静默一瞬,皇后把清茶放在宣成帝手边,温和道:“臣子们错了,陛下惩罚便好。是削官下狱还是抄家杀头,都有国法在。陛下龙体要紧,犯不着动这么大怒气。”

宣成帝把那一杯茶水推到一边,深深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难道不知道吗?王宣虎是璋儿的人。”

皇后正在戴上护指的手轻颤,神色稍乱一瞬,柔和道:“说什么是璋儿的人,还不都是陛下的人嘛。璋儿老实,那王宣虎虽然曾跟璋儿同在北地平乱,但却绝没有结党营私的胆量。是陛下多虑了。”

宣成帝冷哼一声,继续道:“穷寇莫要死追,赶狗不入穷巷。原本崔胥这事,朕已经做的妥当。就等着琮儿继位后,是施恩收服还是一网打尽都可以。璋儿如今这么做,是多此一举了。”

皇后颔首道:“陛下思虑周全。”

宣成帝抬头看了皇后一眼,冷然道:“朕久卧病榻,琮儿身体又不好,璋儿如此,是不是对帝位……”说到最后,他抬眼看着皇后,细细瞧着她温顺的眉眼,停了下来。

皇后脸色一白,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原本藩王摄政,就容易被有心人置喙。如今既然陛下有此疑虑,还望陛下收回印信,把璋儿遣回封地去吧!”

宣成帝端起茶水饮了一口,神色温和下来,道:“皇后舍得?”

皇后跪在地上,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有琮儿和琅儿陪着本宫,本宫不寂寞。再说璋儿年岁已大却仍不婚娶,本宫想陛下也急着抱孙子。”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柔和道:“不如就让他回封地去,陛下给他指个王妃,咱们也好尽快享子孙绕膝之乐。”

宣成帝的神色好上不少,轻轻伸出手抚了抚皇后的额头,再把她搀起来道:“这些年苦了璋儿,先是打仗再是理政,如今婚娶,怎么也不能潦草随意。太子妃娶的便不错,还是你跟太后好好参详,等大婚后再回封地吧。”

“喏。”皇后垂头应声,眉眼里也有了喜色。

……

第九十五章 风向改变了

陈照临窝在书房,颇有些闷闷不乐。

退堂后他亲自迎了辅国公坐下寒暄,辅国公倒是给了他几分面子,没有生他的气。但是让他想不通的是,摄政王说话有些阴阳怪气,临走还冷哼了一声。

这就奇怪了。

明明是摄政王的人示意他把这事禀报给陛下,陛下果然要求他秉公执法,他也便办了。怎么临了了,好像自己欠了摄政王什么似的。

他在书房暗暗揣摩。

这党争……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之前朝事明朗,皇帝似乎站在摄政王那边,就等着太子病重不治,便把摄政王扶做太子。毕竟继后的嫡子不是先皇后的嫡子,也不好因病便废黜。如今这半年来,隐隐竟有些变化。

这变化他说不上来。

朝堂里进谏驳斥太子的言官越来越多,皇帝也越来越不待见太子,部堂高官凑在一起时更没有人说太子的好话,但是却似乎碗里的水装到一定程度,溢出来,渐渐看分明了内里的东西。

他觉得,太子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一起不一样的,还有百姓。

做为京兆府尹,他常常借出门采买、吃请的机会体察民情。之前大家提起太子,多是骂他肆意妄为。如今提起来,竟然会提起他和太子妃的种种。

民众八卦热情很高。

有人说太子在宫中对太子妃日夜呵护,甚至为她建了练武台子一起强身健体。

有人说太子在宫中只要生病,必然有太子妃日夜侍疾。

有人说太子和太子妃女儿节踏青,踏到一半便躲在马车里……

说得人脸红耳赤听不下去,凑上去偷听的人却越来越多。

这么一来,百姓似乎忘记了以前太子肆意杀伐、诸事妄为的过去,而关于摄政王,倒是议论的少了。

他是很敏感的人,知道这是风向改变的前兆。

陈照林的手轻轻摩挲着书案边角。

要不……

去见一见太子?

……

“什么?”兵部尚书王宣虎从椅子上跳起来,原本晒得黑黑的脸上泛起一阵白。

林鉴灰着一张脸,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消息一个来自宫里,一个来自京兆府。京兆府那边今天的确审了一个时辰案子,辅国公无罪释放。而宫里,说是陈照临去参了大人一本,说大人干涉案件审查,甚至暗示作伪证陷害国公。”

王宣虎捂住胸口,向后仰脸半晌,方才噗通一声坐下来道:“他,他这是诬告!他没有证据!”

林鉴苦着一张脸,缓缓跪了下去。

“大人,属下多次催促陈照临烧了那密信,看来他……”

“你!你怎么不早说!”王宣虎又站起来,抬脚要跺,却又颓然收回来。

“现在该怎么办?本阁这就进宫求见陛下,本阁……”他说着向前几步,忽又想起身上未着官服,还需沐浴打理一番。

“来人,快来人!”王宣虎朝外面喊了一声。

门应声而开,外面却站着一个身着蓝衣,手里擎着一卷黄色的内侍。

“王大人,接旨吧……”

内侍声音冰冷。

……

第九十六章 本宫不瞒你

屋子里有些闷,长长帷幕垂到地面,不露一丝风。

苏蔷坐在外面歪着头打盹,但凡内里有一些动静,她就往内瞟一眼。内侍曲芳垂首站在帷幕前,一张脸惨白颓然,细汗铺满了额头。

时不时的,外面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附在曲芳耳边说上什么。曲芳总是摇摇头或挥挥手,制止传话的人再说下去。终于,他不耐烦道:“殿下如今生死未卜,这些事都放一放吧。”

“什么事?”苏蔷斜睨一眼,淡淡道。

曲芳脸上有一瞬间的迟疑,看了一眼死寂般的帷幕,走到苏蔷身前,躬身道:“朝里的事,如今有人报上来,下面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

“哦。”苏蔷揉了揉眉头,看了眼烛光照射下标记时辰的铜壶滴漏,该是已经子时了。这个时候费尽心思来到东宫,所报的必然是要事,且这事要在明日晨起早朝前定下来。

太子以前也是这样吗?大半夜的还见人,还议事,如此熬着,不病才怪。

“让他进来吧。本宫问问是什么事。”苏蔷淡淡道,随即站起来,示意身后的小清伺候她整理衣裳妆容,这便换了个位置,坐在桌案上首。

曲芳似乎要说什么,看苏蔷这样,只好吩咐小内侍带人上来。

他垂头微微抬眼,心里有些忐忑。

太子妃虽然颇有些不同,可是若论闺阁女红,太子妃该是京城首位,但是如今论朝中事,太子妃恐怕什么都不懂吧。

罢了,如今太子尚在昏迷,他们这些奴才做不了主,就听听太子妃怎么说。

外面的殿门小心翼翼打开,内侍引着一个男子进来。

他竟然穿着上朝才穿的朝服,手里拿着朝笏,看来是准备在太子这里得了指示,直接便去上朝了。

跟着内侍进来,看到曲芳示意他拜见的人是个女的,这人当下便神情微微怔了怔。那微怔的神情只是一瞬,他便撩起袍子跪了下来。

“微臣朱学臣给太子妃殿下请安。”他三十来岁,如今跪下请安,神情淡然沉静,看起来颇有几分风骨。

苏蔷知道这个名字。

朱学臣,曾是国子监主薄,现为国子监祭酒。她记得因为国子监祭酒人选的问题,摄政王李璋还来过东宫一趟。当时太子使诈,让李璋以为另一个候选的王沛是东宫的人,李璋多疑,朱学臣才官升几级成了国子监祭酒。

果然,他是太子的人。

真是的,活不了几年了,还这么费心费力。

苏蔷在心里叹了口气,淡淡道:“朱大人不必多礼,起来看座。”

朱学臣称谢坐下,看了一眼厚重的帷帐,轻声道:“太子殿下他……”

苏蔷示意小清为朱学臣斟茶,同样轻声道:“朱大人是自己人,本宫也不瞒你,太子他一时半会醒不来了。”

朱学臣平静的脸上眉头蹙起,抬眼看了看曲芳。

曲芳垂首肃立,似乎一切都听太子妃的。

苏蔷目光沉沉,看着朱学臣道:“朱大人有什么事,不防跟本宫说说。”

室内寂然一瞬。

莫说后宫不得干政,就算可以,太子妃这样的闺阁女子,跟她说有用吗。

然而若不说,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学臣想了想,终于站起来,躬身道:“不瞒殿下,今日陛下革了兵部尚书的职。如今尚书之位空缺,明日早朝摄政王必然问各臣子的意见,也会让大家举荐了人再去问陛下的意思。我们这边几个人今日商量了一下,却不知道该举荐谁。虽然这事基本是摄政王左右,但是如果不争一争,我们都不甘心,这才来问太子殿下。”

原来是这样。

兵部尚书这样的高位,若坐上的是自己人,等于六部占了一部。太子心里肯定是有人选的,这人选是谁,由谁举荐,怎么活动怎么运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太子心里肯定有考量。

如今他昏迷着,底下的人肯定乱成一团了。

“你们有人选吗?”苏蔷抿了一口茶水,垂眼肃声道。

……

第九十七章 事情这么办

面前的人朱学臣第一次见。

她跟一般的皇族贵胄相比,身上多了些英姿勃勃的气息。如今这么坐着一问一答,却又似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

朱学臣目光微敛,沉声道:“兵部侍郎罗冽,微臣想要举荐给太子殿下。”

不说这人本就是太子的人,而说是想要举荐给太子的。看来这人并不信任自己。

也是,自己在他们眼里,是吏部尚书的女儿。

苏蔷一笑,问道:“那么明日早朝,朱大人要在朝堂上举荐吗?”

朱学臣忙摇头道:“还是要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哦,”苏蔷点头,“如今太子殿下醒不过来,朱大人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意思。”

朱学臣按下心中的疑虑,忙点头称是。

“依本宫见,明日,哦不,已经过了子时,是今日了。今日早朝,你们谁也不要举荐,只默默听着就好。”

“这……”朱学臣面露迟疑。

这一次王宣虎被陛下亲自革职查办,正是自己人上位的好时机,怎么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呢。

“因为本宫觉得,如今不光是摄政王,恐怕就连陛下,也等着听朱大人你明日举荐谁呢。”

朱学臣脸色一白。

苏蔷抬眼看了看曲芳,缓声道:“今日朱大人着急忙慌地跑来这里,绝逃不过宫中诸多眼线,你是东宫的人这件事,瞒不过了。”

朱学臣吸了一口凉气,看见曲芳微微点了点头,恨不得顿足叹息。

“故而朱大人举荐谁,在摄政王眼里,那人便是你们的人,而在陛下那里,便是你们参与党争的铁证。你觉得好吗?”

朱学臣的脸红了又白,脖子都粗了些。这种浅显的道理,他应该早就想到的。都是因为太子昏迷,他一时间乱了手脚,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可是兵部原本就在摄政王手里,如今有可能换换主子,怎么不叫他心急。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躬身道:“还请太子妃殿下赐教。”

面前的女子脸上笼起一层浅浅的疲惫,她想了想,比手示意朱学臣站起来,温声道:“举荐罗洌的事,要交给一个陛下信任的人做。陛下第一信他从未参与党争,第二信他眼光独到,为社稷着想。”

“请问是谁。”朱学臣眼睛亮亮的,恳切道。

“司马长临。”苏蔷眼皮微阖,脸上闪过一丝可惜的神色。

朱学臣神情一僵,掩嘴道:“司马……”

然而后面的字憋在嗓子里,生生给咽了下去。

似乎这名字说出口是大不敬,是要被诛杀的死罪。

“对,就是他。”苏蔷神情微动,缓缓道:“当年司马长临官居宰辅,然而宫中先皇后病重死去,随后太子和皇帝接连身患重病,皇帝求医无门,问起仙药方术。司马长临进宫以死进谏,被陛下以杯盏投胸,扑倒在大殿之上。他怒骂陛下,且拖拽龙袍十丈不起,被内廷侍卫棍棒击打而不松手,内廷只好剁下他的双手。”

苏蔷说到这里,即便她如今重生一次,已经心如死灰,也觉得震动。

“后来他不是死了吗?”

“没有,”苏蔷的声音很肯定,道:“他被陛下软禁起来,如今还活着。”

“为什么?”朱学臣哑然道。

“陛下本来要杀了他,被人劝住了。”苏蔷含了一口茶水缓缓咽下,润了润嗓子。

那个时候,皇帝表面上还是愿意听父亲说一句的。

“那如果司马长临举荐罗洌,陛下为何会听?”朱学臣不解。

“因为,”苏蔷看了一眼垂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帷幕,淡淡道:“自那以后,宰辅之位空缺近十年。在皇帝心中,只有他配得起那个位置。”

……

第九十八章 信物长这样

室内静默一瞬,空气似凝固般让人窒息。

“朱大人?”一旁的曲芳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朱学臣这才似乎大梦初醒般恍然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就是不知道司马老先生是否愿意帮忙。”

“这不是帮忙。”苏蔷沉默少许,淡淡道:“罗洌这些年行事稳妥,做官持正,用人唯材,当得起尚书之位。不过司马长临认不认识罗洌,却是两说了。”

“那……”朱学臣神情满是遗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今六部之内已经有四部唯摄政王马首是瞻,兵部更是摄政王的死忠。若能在这么要紧的位置换上自己的人,说不定便扭转了局势。

苏蔷静静看了看遮挡住太子李琮床榻的帐子,眉头微蹙,良久才渐渐舒展开。

“本宫给你一样信物。”她缓缓道。

正垂头苦思冥想的朱学臣猛然抬头,带着几分探究看向端坐着的苏蔷。

信物……

难道年纪尚小的太子妃竟然跟前宰辅有什么交情?可是司马长临被囚禁时太子妃尚小,他们应该没有交集才对。

说是信物,该是玉玦或者印鉴吧……

朱学臣这么想着,看到苏蔷把手探进广袖,拿出一把匕首来。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

没错,尽管殿内光线昏暗,他也没有看错。

堂堂太子妃,竟然从袖子里随便一掏,便掏出一把匕首来。

他忍不住拿眼睛瞄了瞄在一旁静静侍立的内侍曲芳,却见曲芳微垂着头,脸上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这神情里,还隐隐有些——得意?

苏蔷可没有理会朱学臣怎么想。

她把匕首放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

朱学臣忙双手接过,粗粗看了看。

手掌大小的匕首,做工精良,刀柄用细细的金丝缠绕成奇怪的纹路,倒是没有别的特别之处。

他心里虽有疑问,然而却不敢再问,忙把匕首小心收起来。

“朱大人,”一旁的曲芳看他收好匕首,上前道:“老奴随朱大人出去,安排人带朱大人去那地方吧。”

那地方,哦对了,囚禁司马长临的地方,也不是普通人便去得了的。

他忙拱手称谢,这才从殿内退出去。

苏蔷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用匕首作为信物,的确有些唐突。可是她虽然听父亲提起过司马长临的过往,但是毕竟没有见过这人,这信物也是临时想到的。

匕首是寻常匕首,只是那手柄上,用和微郡主赠送的金丝线层层缠绕成十字堆叠式样,不见得美观,却防滑耐磨。

这是辅国公府里他们制作兵器的常用手法,只是外人不太留意。

她只好赌一赌,赌司马长临当年跟父亲相交莫逆,知道这些细节。若赌输了,便输了,只当一个笑话罢了。

她默默端起杯盏。茶水已经凉了,不知道太子那里怎么样了。

“殿下……”曲芳送朱学臣出去,再走进来时脚步失了平日里的从容。

“殿下,”他垂首站立在苏蔷身前,神情里带着不安和慌乱。

……

第九十九章 准备些热水

苏蔷看着曲芳的神色,忍不住有些吃惊。

她嫁入东宫已经有些日子,从不见这个东宫大管事有过慌乱的时候,这次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苏蔷问道,同时往外面看了一眼。

夜色深深,看不出什么端倪。

“和微郡主来了。”曲芳低声道。

“她来做什么?”苏蔷万分诧异。

且不说夜闯东宫合不合规矩,她一个未出阁的郡主,也该避些男女之嫌。不过和微郡主不是第一次来东宫,曲芳这么慌乱做什么。

曲芳小心翼翼道:“郡主如今恰巧在太后宫中侍疾,说是被太后差遣来瞧太子殿下的病情。可如今太子昏迷的事若传出去,朝野必定惊慌,难免便有人趁机生事了。”

曲芳的话里有话,苏蔷却听出来了。

和微郡主如今深夜来探病,说是太后差遣的,可和微郡主身后,却有整个南地郑氏家族。

他们表面上归顺大弘,可是背地里豢养兵马,实力几乎可以和南地守军抗衡。

守在东宫的太医都是一等一的能耐,且都是东宫的心腹,故而他们不能从太医口中探听出什么。如今郑夙微来,说不定是他们的意思。

那么太子病重昏迷的事,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

“人到哪里了?”苏蔷抬眼问道。

“这会儿子估计到月亮门了。”曲芳道。

“无妨,”苏蔷抿嘴一笑,“劳烦大管事去准备几盆子热水,里面撒上各色花瓣,摆进来吧。”

……

第一百章 止步于门前

和微郡主郑素微近日里颇有些心事重重,今夜探访东宫,更是如此。

引路的内侍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看眉眼有几分眼熟。只是眼熟便是不妥,因为太子身边的人她都是能叫上名字的。

“你是伺候在太子身边的?”郑夙微轻手理了理鬓发,淡淡问道。

“回郡主殿下的话,奴婢是伺候在太子妃殿下身边的,领了个小管事的差事。”模样俊俏的小内侍停下脚步,恭敬回话。

和微郡主脸色一僵,开口问道:“往常太子养病都在暖阁,今日宿在寝殿了吗?”

“可不是!”内侍脸上竟然有几分试图掩饰的喜色,“太子如今不大在暖阁住了,且这一次病症较轻,便没有去暖阁。”

“轻吗?”和微郡主停下脚步,神情微怔道:“太后殿下听说今日东宫慌成一团,难道是下人报错了?”

内侍脸上也疑惑片刻,缓了缓道:“今日太子的确头晕得厉害,不过晚上已经醒过来,晚膳也用过了。”

和微郡主微微点头,笑笑道:“如此便太好了,不过太后殿下吩咐了,一定要见到人才行。”

内侍忙道:“那是自然,郡主请随我来吧。”

两人再往前走了些时候,甬道里只是星点的地灯,不过转过甬道到了花廊连起来的院落,灯火便盛了很多,也有不少宫女侍从提灯守夜。

又行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豁然开朗,寝殿到了。

“你去禀报吧。”和微郡主在寝殿外的台阶下停下来,吩咐内侍前去禀报。

内侍忙应声向前,抬眼看去,寝殿的门竟恰巧被人推开,一个身子粗壮的老妇抱着一盆水走了出来。

那盆水显然极重,她低着头,勉力抱在怀里从台阶上下来。

内侍就要问询,便听到身后和微郡主的声音道:“抱的什么?给殿下擦洗身子了吗?”

老妇正要开口,寝殿处人影一晃,又一个老妇抱着一盆水下来了。

擦洗身子怎么用得了这么多。

站在和微郡主身前的老妇忙把水放下,跪下回话道:“启禀贵人,婢子抱着的是殿下和太子妃沐浴的水。”

都这时候了,沐什么浴?

和微郡主低头瞟了一眼地上的水盆,夜色里那里面似乎漂着什么东西。

她顺手从内侍手里提了灯笼照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水盆里漂着各色的花瓣。微风一吹,花瓣散去,低下翻卷出一样东西来。

和微郡主提着灯笼的手僵在半空。同时,她整个人也僵在寝殿前。

许久,她轻轻出了一口气,对身旁的内侍道:“不用传见了,天快亮了,我先回吧。”

……

第一百零一章 生与死之间

引着和微郡主的内侍又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出宫,接着脚下生风地小跑着回来,脑袋钻进寝殿,跟里面站着的曲芳回了信儿,不无钦佩地道:“殿下好计策,不费一点事儿就把探信儿的拦下了。”

曲芳神色不变。

用这热汤洗浴后掺杂着靡靡气息的浴桶气走和微郡主,倒是寻常的计策。只是苏蔷让他叹服的,是才入东宫不久,便看出了和微郡主对殿下的心思。

看出来又不动声色,且能为我所用力度刚好。

曲芳觉得,这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

这种运筹,这样的心计,不像自小养在闺中的。

曲芳微微抿嘴,用抚尘点了点回信的人道:“银宝,殿下如今把你纵容得是颇没了些规矩。”

这东宫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大管事的眼睛。

自从太子娶了太子妃,东宫跟外面的通讯多了不少。奇怪的是,不见通往尚书府,倒是常在市井之间,看着像是探听消息。而张银宝每日里跑前跑后,俨然认定了主子,甚至不把他这个师傅放在眼里了。”

张银宝嘻嘻一笑,垂下头来。

曲芳也笑了,缓缓道:“你是师傅眼里的机灵鬼,不过也要晓得,这东宫还是以太子殿下为尊,你做事该有个分寸,该知道个进退。”

当初是他把张银宝安排到太子妃身边做小管事,也是看着这孩子聪明机灵,知道深浅。

张银宝忙红着脸应了,见苏蔷不在正殿,贴着曲芳道:“师傅教导小子的话,徒弟都记着呢。只是不知道师傅觉不觉得,自从太子妃嫁进咱们东宫,咱们宫里才有了鲜活气儿。徒弟跑上跑下,也盼着两位主子都好,都喜乐呢。”

“还是没是个正形。”

曲芳嘴角轻抿,心里却带着忐忑。

医正把太子妃请进去已经有一会儿,却不见任何动静。

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挺过今夜。

曲芳望了望外面微亮的天,启明星在巍峨的宫殿上方探出了个头。

皇后娘娘。

他在心里念叨。

求您保佑大哥儿有厚福,有长岁。

红帐深深,到了内里,渐渐换成尊崇的青蓝色,被烛火笼上一层赤黄的光。

苏蔷站在床前,凝眉看向床上那一张白净的面孔。

他们认识已经有些日子了,她不曾这么近,这么安静地看过这张面孔。

她自认见过的男人里,长得最好的是自己家的弟弟,再次一些的,便是摄政王那样的。太子不是长得最好的,他的脸常年带着病弱的气息,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身上的香囊遮不住药草气,没有男子该有的英武。

可太子也有太子的好看。

他眉眼柔软,笑起来的时候,明亮便扫清了阴霾。鼻梁瘦瘦的,唇也瘦,便时常让人觉得刻薄,可是若他一时高兴,那唇便有了吸引力,让人想听听他怎么说,想让人看他抿嘴笑。

这是一张能引人一直看的脸。

可是这张脸如今罩上了一层死灰色,浅浅的呼吸似乎撑不了多久,很容易便会被谁夺走了。

医正就站在床尾,神情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太子妃,似乎怕对方一拳把他打进砖缝里。

是的,他见识过太子妃百步穿杨。

也知道太子是被太子妃从歹人手里救回来的。

现在东宫上下,没人认为太子妃好惹。

不,不需要太子妃动手,她只用说一声,这东宫里的护卫那么多,随便出来一个人,便能把他剁成肉泥。

只因为刚才他说的话太不敬,是大不敬。

这话就是寻常百姓家问诊,大夫也不敢这么说的。

“你说——”太子妃终于转过头来,明媚的眼睛里一抹倦色,“你说太子他如今在,生死之间?”

……

第一百零二章 定了个病症

生死之间。

苏蔷暗暗在心里赞同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医正。看太子如今的情形,可不就是生死之间吗?

以为要死了,却吊着一口气在。以为能好转,却连呼吸都快要探查不到。

医正看太子妃正凉凉地盯着自己,忙躬身道:“请太子妃恕罪,看眼下,还是请宫中服侍皇帝陛下的太医掌院来看看比较好。”

能说出这句话,大约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东宫的医正负责东宫太子的饮食起居、诊治医疗,每日里的医案会有专人送到太医院给掌院过目。不过据苏蔷探查,他们写医案向来是两份,给太医院的,总是把病症说得轻一点。

这必然是太子吩咐的。

虽然身患不治之症,却希望朝野上下认为他还能多活些日子。这小小的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如今东宫医正已经觉得这事兜不住,需要上报上去了。

“梁医正,”苏蔷缓缓道:“本宫不懂瞧病,自入东宫,也没有问过太子的病情。太子这样,是病情加重,还是又患了新的病症?”

梁医正深深一礼,额头新添几道褶子,回话道:“不敢瞒太子妃殿下,太子的病症,实属世间第一奇症。”

苏蔷微微颔首,面上带着些体谅的神情,促使梁医正说下去。

“太子起初患病,年纪还小,只是连日发热,被当做伤寒诊治。可发热停下以后,又五内受损,时时喘不上气,又咳血,才被太医院重视起来,多次秘诊,定了‘天损’这个病症。”

“天损?”苏蔷奇道。

这真是闻所未闻。

梁医正点了点头,神情几分郁结:“之所以是定了这个病症,是因为寻遍古籍医案,找不到同类的病症。当时的太医院里,有人分析说这个情形,似乎是胎里不足,后天因为伤寒激发的,这才用了这个名字。皇帝陛下当年虽然大发雷霆,认为太医院医术不精,后来也默认了这个说法。”

苏蔷眉头微蹙,看了看沉沉安睡的李琮,淡淡道:“那是谁诊的说太子活不到二十岁呢。”

梁医正脸一白,嘴唇嗫嚅片刻,才缓缓道:“向来无人敢这么问,没想到太子妃有全不避讳的胸襟。”顿了顿消解掉由此带来的震撼,他缓缓道:“当年皇帝陛下寻遍名医,有一个江湖郎中揭了皇榜来,说是能为太子殿下瞧病。可是他只用三指搭一搭脉,便开口道:‘殿下活不过二十’。这话正好被刚刚进门的皇太后听到,不由分说斩断他切脉三指,杖责二十大板。说若他挨了棍棒能活下来,自己才听他接下来理论脉理。不过他才挨十几下,便污物入裆、疯言疯语了。太后这才忍住怒气,着人把他丢出宫去。只是这活不过二十的话却也传了出去,街头巷尾皆闻。”

原来是这样。

苏蔷缓缓坐在床头,头上的步摇晃了晃静静垂下来,她想了想,开口道:“梁医正知道如何能寻到这人吗?”

……

第一百零三章 他不想活了

做生意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为货源,二为店址。这一片在东市的僻静处,又紧邻一处破败许久无人修葺的城隍庙,故而更是冷清。

日光从穹顶之上斜斜铺过来,街面上略干净又有阳光的偏僻角落,便躺着几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汉。

闲日无事,却见两名女子走过来,这几个汉子的眼里便有了光,斜躺着的身子正了正,盯着她们的步履,目光如同咬上了猎物。

那一步当先的显然是个小姐,只是身段虽好,可惜脸上蒙了丝质白纱,看不清面容。

后面跟着的是个丫头,只是那身上裹着的长袖窄裙,一看便价值不菲,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是穿不起的。

这么一想,目光里便有几个自知不敢招惹,收了回去。

“小姐。”

小清在苏蔷身后情不自禁捋了捋袖子,狠狠回瞪向那几个敢无理盯着她们的。

“咱们来这边,小姐你怎么也应该提前说一声,婢子好带个大刀什么的。”她说着紧走几步,追上前面的苏蔷。

面纱内的脸看不清面容,只是轻笑道:“要见的人可是个文弱医者,就算真打起来,也敌不过你的三脚两拳。”

两人说着抬步迈入城隍庙。

“吱呀”一声,是苏蔷的脚避无可避踩在一块巨大的门板上。

光线昏暗之下,能够看到这里七零八落堆砌着散落的门板、窗棂和倒塌的神龛。

“有人吗?”小清上前一步护住苏蔷,开口道。

庙内沉寂,没有什么声响。

“找找吧。”苏蔷开口道,说着抬头看了一眼。

这里原先供奉着泥塑的城隍爷,高高大大看起来倒是颇威武。只是如今脸上塌了半边,手里的法器也已经不见,平白多了几分凄厉。苏蔷的目光收回来,抬步从门板上跳下来。

绕过城隍爷,后面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原先铺着的青砖被人拆走,留下尘土和碎石摊了一地。靠东边那里种着一棵泡桐树,正是开花的季节,一个个小喇叭一样的粉红花朵在风中微微颤抖,香喷喷的。

花下站着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衫,鬓发凌乱,脸上一块红一块紫,鼻孔周围一点未擦干的血迹,像是被什么人刚刚打过。此时他正抬头看着满树的桐花,一动不动。

“是这个人吗?”小清扭头问苏蔷道。

“右手缺了三指,应该是。”苏蔷一边说,一边缓步从台阶上走下来,抬声问道:“请问是苏州籍神医张雀先吗?”

那人一动未动,似是没有听到。

苏蔷又要再问,他忽然把手指放在唇边,说:“嘘——”

接着抬起手来,踮着脚从那泡桐树的枝干上拽下一根绳子。那绳子又粗又旧,不知是什么时候藏在泡桐树上的。此时拽下来,上面竟然还有个绳套。

苏蔷这才注意到,他之所以看着身材高大,是因为踩在一根高木墩上。如今他正一边把脑袋塞进绳套,一边凄声道:“哎呀,我不想活了。”

……

第104章 不敢问来人

一把匕首从空中掠过,正准备上吊自杀的张雀先“唉哟”一声,从木墩上跌坐下来,一屁股压住地上散乱的花瓣。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台阶上的二人。

春天的日光斜斜的,从那一身绯衣的女子身后掠过,让她的周身似浴在光里,些许刺目。

他眯了眯眼,脸上裹住骨骼的瘦肉抖了抖,颤声道:“不需你们动手!老儿自去寻死还不行?”说着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小姐……”小清在苏蔷身后微微迟疑道:“这人行不行啊,看起来有些疯癫。”

苏蔷已经从台阶上走下来,毫不顾惜裙摆沾染上尘土,走到坐着哭泣的张雀先身前,递上了一张帕子。

“你知道我们是谁?”她开口道。声音不大,似乎怕把这人吓跑。

张雀先抹了一把鼻涕,呜声道:“不是斜八字街抢地盘的吗?这城隍庙老儿已经住了三年,算是半个家了。你们要抢,也得先给老儿指个住处,开口就是今儿再不走就打死我!打死吧!打死我你们便坏了风水,什么生意都做不成了!”

原来这城隍庙的旧址许了人家,不日便要动迁重建了。怪不得门口那些赖汉宁愿睡街也不进来,显然是神智清醒,知道斗不过这城隍庙的新主。

那么这个周身颓丧,毫无医者尊严的老头子,神智清醒吗?

“我不是抢地盘的。”苏蔷淡淡一笑,掀掉了面上的面纱:“我来问一件事。”

“问事儿?”张雀先拿眼睛在苏蔷身上打量片刻,半信半疑道:“小老儿贫苦度日,只愿活命,什么事儿也不知道。”

小清在苏蔷身后翻了翻眼皮。

只愿活命?

刚才不是还寻死吗?

苏蔷点头,伸手抚干净一块平整的木墩,坐了下来。

“既然这里要拆了,张大夫何不换一个住处?”

张雀先抬头看了看苏蔷,再看了看她身后的小清,颓然道:“贵人们有的是银子,住处也多,小老儿可没处住。”

他说着搓了搓手,下意识把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右手藏进袖筒里。

苏蔷略略回头,身后的小清会意,送上来一袋钱。苏蔷把那袋钱放在张雀先身前,缓缓道:“张大夫五年前曾因诊病断掉三根手指,这些银子,暂且作为当年的赔偿。”

张雀先的眼睛猛然睁大,头抬起来盯着苏蔷,眼中的惊慌一闪即没,半晌才收回目光,颓然道:“贵人说的什么,小老儿不懂。”

苏蔷恳切道:“不懂没关系,我就是来问问,当年你为何说那人活不过二十?”

张雀先的眼皮抬了抬,颓然道:“小人胡言乱语,已经付出了代价,还望贵人不要再追究。”

“医者父母心,若张大夫知道那人如今已经是垂危之态,还不肯说吗?”苏蔷缓缓道。

张雀先忽然抬手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双膝并拢跪下来,朝着苏蔷叩了个头,小声道:“小人不敢问贵人姓甚名谁,怕问了便是大不恭。但是小人手指已断,确已无力诊病,贵人请回吧。”

医者望闻问切,四诊缺一不可,如今他没有了切脉所需的三根手指,的确已经不易诊病。但是苏蔷来问的,本来就是他当年的脉判。他连那也不敢说,显然是对当年被切断手指耿耿于怀,再不敢跟皇族有何瓜葛。

事已至此,也罢。

苏蔷把那袋钱留下,人便站了起来。

小清忙上前扶住她,人还未走,城隍庙门口忽然起了喧哗。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起,接着便是十多个人冲了进来。

“求张神医救命!”人还未到,便听到一声妇人家的凄声嘶喊。

当前奔跑的妇人跪在张雀先身前,她身后众人也蹲下来,把手上抬着的门板放下来。

那门板上,赫然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

孩子身子蜷缩,面目乌青,口吐白沫,已然人事不醒。

张雀先忙下意识站起来,整个人靠向那个孩童,右手拇指探向孩童的鼻子,问道:“又发病了?”

他说完这句话,忽的似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身后静静站着的苏蔷。

苏蔷亦正看向他,目光相触,微微一笑。

你不是不会诊病吗?

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难道只是不愿意给皇族诊治?

张大夫你这何止是大不敬,简直是可以诛九族的死罪啊。

千言万语尽在那一双眸子里。

张雀先神态一滞,那孩子的母亲已经拖住他的手,急切道:“自从前年辰哥儿在这里耍,发病后被张大夫救起,又劳烦过张大夫好几次。这一次也请张大夫不要推脱啊。”

她以为张雀先不愿意诊病,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张大夫,这是医资。”

一个男人迅速把一串铜板塞到张雀先怀里,怕掉下来,又拉住他的手环住那串钱。

张雀先定了定心神。

你这一串钱,要抵我一条命吗?

被这女子发现我会诊病,还了得?

可眼下的孩子又犯癫病,如果不及时施救,伤了头脑就变成傻子了。

罢了!

他转过身去,迅速扒拉开几块树下的烂木头,从里面抽出一个小小的药箱,抽开小屉,拿出一卷布来。

布匹打开,赫然是一排银针。

围着门板的众人齐齐退后一步,以免遮挡光线。

张雀先已经取出银针,用右手残存的大拇指和小拇指捏住针尾,刺进孩子胸前的穴位。

他刺得慢,不慌不忙从容有度。

第一针下去,孩童的抽搐立止。

第二针,孩童猛然咳嗽两声,回过来一口气。

第三针,孩童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额头出了细微的汗水。

第四针,孩童呼吸平顺,身子缓缓打开,如睡熟般静静躺在门板上。

张雀先收回银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孩子母亲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头轻轻靠在孩子额头蹭了蹭,落下泪来。

孩子的父亲带着来帮忙的人一起长长躬身施礼,口中感激不尽。

“快回去吧,别让孩子再着了风寒。”张雀先说着,便挥了挥手,显然已经疲惫之极。

众人散尽,他收了药箱,看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主仆二人,长长叹了口气。

……

第105章 他真的没病

苏蔷记得下针讲捻转与提插,一丝一毫都错不了。望闻问切的确常用的是右手中三指,可如今他的右手既然能捏起来银针,难道就不能切脉吗?

张雀先脸色灰败,看着苏蔷没有说话。

“小姐,他原来还能诊病啊?”小清竖眉看向泡桐树下的医者,似恨不得把他捆了去。

“走吧。”苏蔷收回目光,越过小清向外走去。台阶上散落了些泡桐花瓣,一脚踩上去,花汁浸湿地面。

“等等。”张雀先提着药箱,忽然开口道。

“怎地?”小清看向他嗤声:“我们家小姐不问你个装病拒诊的罪,你还想怎样?”

张雀先站在原地,嗫嚅道:“正因为如此,小人想问问为什么。”

苏蔷回头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眸子里一缕暖色道:“张大夫困居于此,即便被人恐吓也不愿意搬离,是记挂着刚才的那个病娃吗?知道他一旦发病便会来找你,如果离开了怕他有性命之忧。对吗?”

张雀先的脸上如染了一层绯红,垂头道:“小人没那么慈悲,只是这里虽破,能遮风挡雨又不用付租金,便赖在这里了。”

“就算是吧,”苏蔷轻轻一笑道:“张大夫关怀患者,又有医德,只是不愿意再搅进朝局以致性命堪忧,这没什么好责怪的。”

“你不怪我?”张雀先脸上一缕异色:“你不怪我自私到不顾那人的死活?”

死活。

苏蔷深深看他一眼。

数年前他为太子诊病,因为口出狂言被太后责罚。如今他的心里,还挂着太子的死活吗?

挂着,却又不敢再有瓜葛。

毕竟第一次是切断手指,再一次,万一是脑袋呢。

手指尚有十根,脑袋却只有一个。

苏蔷眉头微蹙,看着张雀先手里的药箱道:“张大夫连当年的脉案都不肯告知,可见谨小慎微。原本是来请你诊病的,强人所难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微一致意,抬脚就往外走。

“你等等!”张雀先忽的紧走两步,开口道:“就凭小姐这一句话,如蒙不弃,请带小人去吧。”

苏蔷脚步未动,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改变了想法。

“说真的,那年诊病后,小人起初是因断指愤恨,后来这五年,在心里推演了数百遍如何医治的法子,没有一刻不挂心的。小人不敢去,不过是担心那里没有讲道理的人。如今小姐这般,小人放心了。”

他一番话说完,便提着药箱走过来,行走间还整了整衣衫。

小清大喜,忙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婢子给先生把家当收拾了,这几日就住我们那里吧。”

张雀先头也不回,脸上是轻松自在的笑。

他挥了挥手制止小清,道:“没什么好收拾的,都是破烂,就扔这里吧。”

小清嘻嘻笑了道:“穷家值万贯,万一丢了怎么办。”

“那就丢了。”他说完已经越过苏蔷,急匆匆走了出去。像是一个寻常的大夫,被寻常人家邀诊,寻常的一次出门。

只有苏蔷知道,他这一去,恐怕难以回来了。

太子若死了,他不敢回来。

太子若活着,他更不敢回来了。

……

又矮……又瘦……又丑……又老,却有些面熟。

窝坐在太子床前的医者身后,一个内侍皱了皱眉。

曲芳是因为信任自家的太子妃虽然非同常人却从不鲁莽,才让这名叫张雀先的医者靠近太子殿下的。

等他把黑黝黝的袖管捋起来,曲芳看到那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才想起这人是几年前给太子诊过病的张大夫。

请他来做什么?

曲芳记得这人说话狂妄不逊,差点被太后殿下杀掉解气。

张雀先轻轻把太子李琮的手腕放在脉枕上,右手的小拇指搭了上去。那指头只在他脉搏上停留一瞬间,便迅速收回。

在空中抖动许久,才又小心翼翼地搭了上去。

张银宝在殿门口缩着头,把手拢起来小声道:“小清姑娘,你们这请的谁,怎么看起来颠颠狂狂的。”

小清斜了他一眼,翻着眼皮道:“你管得着吗?你有能耐你来?”

张银宝缩了缩脑袋,讪笑两声不说话了。

这边张雀先已经切过脉,又抬手翻了翻李琮的眼皮,接着摸摸他的腋下,又趴在他脖子和大腿处使劲儿闻了闻。

过了一会儿,又从枕头边仔细寻了一根头发,对着日光看了许久。

他身后的曲芳脸色越发不好了。

没见过这样诊病的。

难道得了什么病还能闻出来?

曲芳身边站着的太医梁医正脸色也不太好。

这人是自己提起来,太子妃才亲自去请的。万一他行为无状又胡言乱语,指不定自己也要跟着遭殃。看如今这查病的法子,倒是离奇古怪得很。

苏蔷倒是稳稳坐在八角桌前,手里一壶热茶,默不作声看着他折腾。过了一刻多钟,张雀先终于站起身来,脸上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除了大管事,其他人都退下吧。”苏蔷开口道。

殿内服侍的人陆陆续续退出去,曲芳有些受宠若惊地垂着头。

苏蔷开口问道:“怎么样?太子殿下到底患的什么病?”

张雀先端端正正站在苏蔷身前,回答道:“回太子妃殿下的话,太子他没有病。”

“什么意思?”苏蔷的手握着小瓷杯,她觉得再握紧些,那杯子就碎了。

“太子真的没有病。”张雀先神情郑重:“五年前,小人就判断太子殿下没有病,如今仍然如此。”

曲芳张了张嘴。

他跟着太子这么多年,太子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在心里。五年前太子十二岁,正是因为风寒后病体虚弱,唤醒了先天不足,得了这病症。怎么能说没病呢。

如果没病,这些年的药都白吃了?

没病,太子这是在躺着睡觉?

真是岂有此理。看来太后当年砍他三根手指,一点都不亏。

只是如今太子妃正问话,他不便打断。

“请张大夫说清楚。”

苏蔷缓缓道。

“太子的确没有病。”张雀先回头看了一眼太子,又看向苏蔷,轻声道:“太子他,是中毒了。”

……

第106章 毒从哪里来

“这里是东宫,是天子近侧,怎么可能有毒?”曲芳终于忍不住,抬头道。

他的一张脸因为震惊变得有些苍白,眼中却有疑惑愤怒之意。十多年来,他随侍太子在侧,因为心念先皇后的恩情,处处谨小慎微护着太子殿下,一刻也不敢松懈疏忽。

如今却有人说太子中毒?

且是当着太子妃殿下的面这么说。

他这个东宫大总管太监的脸还往哪搁?

“先听大夫说说,中毒是怎么回事。”苏蔷放下手中的杯盏,神情清冷。

曲芳这才回过神来。对了,如果太子真是中毒,还是早早发现的好。

张雀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话道:“不瞒殿下,早在五年前,这毒便种在太子身体里了。此毒无色无味,银针无法探出,毒发犹如肺病,患者咳嗽不止且有血痰,行动无力腿脚酸软。”

“正是这样!”曲芳道:“这些年来,太子常常发病,每次病发就如同大夫所说。”

“殿下请看。”张雀先让开身子,掀开李琮脚边的被褥,让她看他的脚踝。

他肤色白皙,一双脚看着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见苏蔷凝眉,张雀先解释道:“粗看无恙,可是请殿下摸一摸。”

苏蔷顺着张雀先指的位置,手指按了按李琮脚踝后的筋络。

“这里,”张雀先点了点,又点向另一处:“还有这里,几乎断了。”

“触之仍然很硬,”苏蔷说着,顺着他脚踝的筋络往上,手指忽然停了下来:“可是内里……”

“内里常年被毒药侵蚀,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说着看向安睡的李琮,叹息道:“太子平日里应该已经觉得疼痛异常,却不知是靠什么撑下来的。”

苏蔷也沉沉地看了看太子。

他平日里除了咳嗽或者行走有些缓慢,几乎看不出什么病态。如果真如张雀先所说,那么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到这时,曲芳才终于信了几分。

他亦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朝野上下虽然都知道太子体弱,却不知道他病成这个样子。太子强撑着还好,如果连路都走不了,那么莫说强邻环伺之下边界能不能安稳,就是大弘朝野,恐怕自己便乱了。”

如今皇帝陛下不理朝政,摄政王原本便得不少臣属拥戴。若太子病入膏肓,朝臣们便会恳请废太子,扶摄政王上位。到时候先皇后的宗族和继后这边不会消停,朝野的党争也更加严峻。

自然很多人,包括苏蔷的父亲都希望摄政王上位亲理朝政,大刀阔斧稳定朝局。可是只有苏蔷觉得,东宫安稳一日,大弘便安稳一日。东宫倾覆,还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

不过李琮这么撑着,是为了太子之位吗?

就这么,喜欢做太子吗?

是为了太子之位这么硬撑着?

苏蔷想起他上次受伤,费力挪动身体的样子,心中竟瞬间乱纷纷的,理不清头绪。

“他这样,还有希望吗?”苏蔷定了定心神,问道。

她跟太子相识不久。起初,她是想杀了太子的。可是后来她越来越想知道,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行为奇怪,有些事前后矛盾,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这么神秘莫测的人,死在自己手上很好,若死在别人手上,平白的让她觉得不服气。

“中毒的日子太久了。”张雀先摇了摇头:“已入肺腑肌理,短时间难以拔除。”

“最重要的是,”他神情迟疑,看了看左右,又确认殿门已关,内里只有他们几个,才轻声开口道:“这毒呀,不是新毒,而是这么多年,就没停过……”

“什么?”这下连苏蔷都露出惊讶之色来。

“那年小人说太子活不过二十,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五年前?”

“正是。”张雀先叹了口气,开口道:“那一年小人查太子表征风寒,内里却常年被毒物侵害,故而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太子必死。可是……”

可是太后怎么会相信一个民间郎中的话。

无论宫廷太医院还是东宫伺候太子的,都不肯信也不敢信。

有人敢几年如一日地给太子下毒。

这心也太狠了。

苏蔷想。

虽然自己也曾经想下毒来着,可是也就一次,还没有成功。到底是谁,能在东宫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每天都毒太子一回?

苏蔷觉得四周突然冷飕飕的。

原来这东宫不只自己这一名刺客啊。那个暗处的,才最厉害。

苏蔷眼中冷色更盛,瞧了张雀先一眼,沉声道:“那么眼下就由曲芳和我去查毒物的来由,至于大夫你,准备如何医治太子?”

“自然是拔毒。”张雀先道:“不过殿下你也见到了,小人的那一套家伙……”

苏蔷想起他那一套被破布包裹的银针。

“自然有全新的给你用。”

张雀先笑了笑,又道:“那么医资……”

“只要你开口,东宫有的你都可以搬走,东宫没有的,本宫有办法给你。”苏蔷没有迟疑。

“小人可不敢,”张雀先讪讪地笑了:“小人说过,殿下是讲理的人。小人知道,如今这局势嘛,小人只求无论是否医治好太子,都能活着返乡去。”

“那是自然。”苏蔷道:“除了这个,拔毒之前,张大夫最好把条件都讲清楚。”

“不敢不敢,”张雀先脸上似哭又似笑,迟了一会儿道:“能活着离开就行,若再有个京郊的大宅子……”

苏蔷站起来,看着张雀先冷冷一笑,淡淡道:“张大夫尽管把要的东西写在纸上交给管事,这些都不必再跟本宫讲了。本宫还要去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十年如一日加害太子殿下。”

她身上的冷肃之气惊得张雀先一滞,忙点头应声。

绯色的衣袖一挥,人已经亲自打开殿门,消失在东宫华丽的帷幕处。

张雀先吸了一口气,看向身边的曲芳,小声道:“真的尽管写?”

曲芳哭笑不得,转头吩咐外面刚刚走进来的张银宝道:“去取纸笔吧。”顿了顿又道:“要大些的纸。”

……

第107章 毒从这里来

桌案上一本本的册子堆积如山,苏蔷静静坐在桌边,一本一本翻看,许久都不曾抬头。

“殿下,”张银宝从殿外进来,怀里抱着十多本册子放在案上,探头看了看垂目细查的苏蔷,小声道:“十年来进出东宫的相关人等名册都在这里了,这些原本该交给暗卫查的,殿下您这样,也太辛苦了。”

苏蔷的手轻轻翻过一张纸页,没有抬头。

“既然是暗卫,要做的自然是探查和守卫。别的事情他们不擅长,也做不好。”苏蔷声音清冷,说话间又翻过好几页。

话虽如此,可殿下你也是闺阁贵女,难道擅长抓刺客吗。

张银宝翻了翻眼皮,垂手立在一旁不做声了。

一旁的小清正把苏蔷看过的纸册放在一边,闻言瞪了张银宝一眼。

你一个小小的内侍总管,做自己的事就成了,哪那么多废话。

像她,就觉得只要是小姐要做的,肯定能做好。

“银宝,”苏蔷的声音响起:“东宫的内侍和婢女,这么多年来都是一年便换一茬?”

宫内和各皇族居处,的确有为防敌人探听消息,隔一段日子便换些可疑的内侍婢女的习惯。但是一年换一次,且宫中上下全换,更新频率也太快了。

张银宝忙点头,想了想道:“除了师傅和我们几个常跟着师傅的,以及宫内三名医正,其余的内侍宫女,连做饭的厨子,都是一年一换。”

“哦。”苏蔷应声道。

“对了,”张银宝又皱着眉头道:“师傅说这么更换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全,不过即便这样,还是会有刺客或奸细被太子殿下查出来,都是寻个由头杀掉了事。殿下不愿意审理,也不想牵扯太广。”

太子嗜杀,或许便是从这些事上得了恶名。

“好了,”苏蔷道:“你不必陪着,去看看你师傅那边怎么样了吧。”

张银宝低声称是,从殿内退了出来。

外面夜色正浓,寝宫外却重重守护着甲兵和暗卫。

他掀开帘子走进去的时候,正听到太子妃请来的那个医者叹着气道:“哎呀,我不想活了。”

曲芳站在张雀先身后,听他这么说,把桌案上搁着的一张白纸拿起来,缓缓道:“张大夫如果死了,这上面写的可都不能兑现了。”

张银宝好奇之下悄悄探头去看,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身上的被褥已经被掀开,白色亵衣薄薄地穿在身上,而他周身上下,布满了细细长长的银针。

张雀先许是施针太累,此时蹲坐在地上,眼皮翻着打量太子殿下,全无半点医者风范。

听到曲芳这么说,他叹了口气道:“大总管你是知道的,小人如果这便死掉了,上面写的再多也享用不了。”

曲芳听他这么说,把那纸张放下,又从袖筒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遵太子妃殿下的命令,若你施针到一半反悔,可以当场斩杀。”他的声音温和,全无杀气。可是这话从他口中一板一眼被他说出来,室内的空气似凝滞了几分。

张雀先神情一滞,抖了抖肩膀道:“罢了罢了,市井间皆传太子无德,估么着就算救了太子,小人也活不久了。”

他说完重新站起来,揉了揉酥麻的腿,用手指捏住太子身上的一根银针,轻轻捻转着往下探去。

“张大夫莫开玩笑,”曲芳一边在心里骂了他一遍,一边温和道:“太子妃殿下还说了,大夫你记挂着太子的病情已经有些年头,不然也不会一来便说得头头是道。”

“就算是那样,”张雀先摇了摇头:“太子经络受损严重,小人这一遍针下来已经三个时辰,再撑下去,估计一条命就没有了。”

曲芳不再说话,只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施针。

两天过去了,太子仍然没有醒过来。

再有一天,这事就瞒不过去了。

……

“小清,”苏蔷抬头揉了揉肩膀,唤了一声道:“这册子都搬走吧,我看过了。”

“可找到可疑的人吗?”小清已经觉得有些困倦,听到苏蔷这么说,忙示意门口站着的宫婢进来把册子搬走。

“天快亮了,”苏蔷却道:“容我睡个把时辰,明日再说吧。”

她伸了伸懒腰站起来,看小清有些垂头丧气,安慰道:“你知道行军打仗最忌讳什么吗?”

小清疑惑地摇头。

小姐怎么对行军打仗也有兴趣了?

“一忌后方无粮草,二忌前方无士气。”她说着又揉了揉手指:“咱们可不能没了士气。”

这话小清听得明白,她缓缓点头,又提起些精神道:“奴婢是怕时间久了,太子殿下昏迷的事就瞒不过去了。”

瞒不过去也得瞒着。

眼下正是皇帝陛下定夺兵部尚书人选的时候,太子昏迷的事若传出去,朝野上下难免会觉得他病愈无望,说不定便又提议储。兵部尚书的事被这事一搅,便会被放下不理了。

“小清,”苏蔷忽的转头看着她,神情认真道:“你觉得太子殿下和摄政王相比,谁更适合做皇帝?”

“小姐,你——”小清瞪着眼睛掩住嘴,看了看左右才小声道:“太子已被册封,自然是太子适合。”

我就随便问问,怎么便吓成了这样。

苏蔷深觉无趣地摇了摇头,又揉了揉脑袋,推开了窗户。

“外面天都要亮了。”她缓缓道:“这一天天的,很多事情都在起着变化。太子每年都换内侍宫婢,刺客不可能是他们里面的。那么是谁,可以十年如一日地下毒呢?毒在哪里?怎么吃下去的?难道是那三个医正?可是太子用了多年不换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

她缓缓说着,一边说一边思索。

院落里起了些风,晨曦中能看到不远处的花墙上蔷薇开了,极淡的芳香慢慢飘过来,沁人心扉。

到底是什么,可以十年如一日地……

她握着窗棂的手指忽然一动,接着心中一处似照进了光亮。

“小清,”苏蔷忽然转过身来,喊道:“我知道是什么了!”

……

第108章 吐了一口血

张雀先拔起一根银针,左手顺着太子李琮的大臂点按着捋下来,每到一处施针的地方,便把银针拔起一点,再接着按下来,直到手指。

曲芳大气不敢出地盯着张雀先的手指,见他捋到最下面时,太子的手指处隐隐泛起些红晕,正要问是否关紧,就见张雀先忽的捏住一根粗粗的三角棱针,猛地刺进太子的指肚。

棱针拔出,带出一缕血来。

血是黑色的,黑得触目惊心。

果然有毒。

曲芳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到底是谁,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

张雀先已经拿起一个白瓷小碗,放在太子手指下。

“拿着。”他示意曲芳。

这东宫除了太子和太子妃无人敢使唤的大总管忙上前一步,半跪下来扶住那个小碗。

“莫慌,”张雀先道:“等流出的血颜色正常了,才好。”

“明白了。”曲芳应了一声,神情谨慎地盯着滴入碗中的血。

“对了,张雀先一边开始捋另一个胳膊,一边补充道:“如果伤口凝结而血依旧是红色,你就自己再扎一次。”

曲芳颤颤悠悠拿起那根三棱针,一手扶着小碗,终于喘上来一口气。

说话间,张雀先已经在李琮左手上放完血,拿小碗接住,让一名宫婢扶好,他自己开始陆续拔除李琮身上的其余银针。

“得亏你们东宫能找来这么些针。”张雀先感慨了一句。

你这不是废话吗?

曲芳盯着小碗没有抬头,心里说。

想了想,又疑惑道:“人人都说医家圣手不在宫里,而在乡野,看来果真是这样的。”

曲芳虽然不懂医理,还是看眼下太子流出黑色的血,也相信张雀先的确医术高明。

“他们说的是个屁!”张雀先嗤声道:“祖宗典籍都在哪里?历代医案都在哪里?神药方剂都在哪里?都在宫里!都在太医院!”他说着说着神色有些激动:“宫里的人参当萝卜吃,百姓们连萝卜都不能放开了吃。”

曲芳点点头,又觉得他一个医者,这么说话的确又无礼又狂妄。

如果太后殿下在,估计还会再砍他一次指头。

正想着,忽然见张雀先站起身来,说了一声:“好了。”

什么好了,殿下明明还没有醒。

他正要问,忽然见太子的手指动了动,接着他忽然剧烈咳嗽几声,有沉沉的呜咽声从喉咙中传来,“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一口血吐出来,太子似疼痛难忍,紧闭着眼睛栽回床上。

张雀先上前一步,用帕子擦干太子嘴角的血迹。

“怎么了?”殿门口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接着身穿绯衣的太子妃已经跃然而入,步子快得如一只穿梭林中的雀鸟。

转眼间走到太子床前,一把抓住了他尚在淌血的手。

“怎么了?是醒了吗?”她声音冷肃,却藏不住里面的几分关切。

“还没有。”张雀先退后一步,垂头答道。

病榻上的李琮的确没有醒,许是感觉到有人握住了手,他的指头动了动,回握了一下。

唇角的血色渐干,他的呼吸平复了一会儿。

苏蔷正要松开手,忽然见他沉重的眼皮缓缓抬了抬。

“殿下醒了!”曲芳在一侧老泪横流。

话音刚落,那才进了半点光的眼皮又耷拉下去,他抽了抽鼻子,呓语般说了什么。

声音委屈至极,却听不出明细。

“你说什么?”苏蔷慢慢靠近他,想听明白他要说什么。

李琮又睁了睁眼,看着那晨光和烛光交织中朦胧模糊的脸颊,低声说了一句话。

这一次苏蔷听清楚了。

“我叫你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

什么哥哥姐姐的。

她扭头问曲芳道:“殿下有个去世了的姐姐吗?”

虽然李琮是嫡子,但是也有几个姐姐。至于有没有人早夭,她就不知道了。

曲芳疑惑地摇了摇头,小声道:“许是梦呓吧。”

苏蔷点头,便要抽回被李琮握在手里的手指。只是李琮虽然半睡半醒,竟然加重了力度,尚在淌血的手紧紧抓着她不放。

“我现在就叫你姐姐。”李琮的声音大了些,这下连曲芳都听到了。

苏蔷不觉有些愠怒。

眼下内侍和医者都在,她不好强行抽手。可李琮这样子,有点像是趁着生病占她便宜。

她还记得他们新婚那夜,他就强行吻她。第二天进宫请安,他拉着她差点把她带倒在紫金台阶上。

“殿下,你醒了吗?”她只好一边偷偷抽手,一边垂头问道。

“不要死,”李琮的声音仍然很小,小到最后几个字说完便消失了。

“不要死,晚歌姐姐。”

她的手僵在他的手心,自脊柱向上一片酥软,似乎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片刻都挪动不得。

晚歌姐姐。

“你听到了吗?”苏蔷转头问身边的曲芳。

曲芳讪讪点头,垂头想了想道:“殿下这是想起已经亡故的辅国公府家小姐了。”

“他们何时认得?”苏蔷道。

话说出口,她想起李琮的确怀疑过崔晚歌的死因,也因此召回了魏槐林。

可是他们或许认得,但是何至于此。

何至于在生和死的边缘,在几乎不治身亡的病榻上念念不忘。

曲芳想了想,似乎他这一生太长,记了太多事情,只能一点一点从记忆深处扒拉。

“殿下和崔家小姐是见过几面的。”他笑了笑,脸上带着些“那人已经死了,太子妃你不会吃醋吧”的神情。

“有一次太子想让崔小姐教她箭术,崔小姐慌着走,就哄太子喊她姐姐,太子不依,崔小姐果然便走了。”曲芳一边说一边笑起来:“说起来那还是太子九岁时候的事了,难得他还记得。”

苏蔷静静站在床边,心情有些复杂。

她小时候不似京城一般贵女,自小飞扬跋扈拔剑扬刀,心里是有些看不起这些每日打扮得像摩合罗娃娃般的男孩子的。

或许是哪次宫中宴会上吧,缠着她的孩童向来不少,她总提些刁钻古怪的要求甩开他们。让人叫她姐姐,是最寻常的一种。

想到此处,她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

崔晚歌死了,难得眼前这人,不想她死。

“好,”她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轻声道:“我不走,我不死。”

话音刚落,那一只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心般缓缓松开了。

……

第109章 能告什么状

似是一件非常复杂的难题有解,曲芳松了口气,把太子尚在淌血的手指重新放回碗边。

“本宫来吧。”苏蔷依坐在床边,扶正了李琮的手指。

曲芳默默松了一口气,正要退回到帐外,听到苏蔷清冷的声音响起:“劳烦大总管把宫内燃的香料取过来给张大夫验一下。”

曲芳的眼皮讶异地抬了抬,默默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屉香料被放进张雀先的手里。

因苏蔷不喜燃香,这里没有香炉。张雀先就这一个舀药的木勺点燃了些熏香,低头细细嗅了嗅。

“本宫以为查毒要用银针。”苏蔷看着他的动作,淡淡道。

张雀先头也不抬地应道:“如果银针管用,这么些年来你们早验出来了。这查毒,还是要靠我们张家的狗鼻子。”

称呼自己的嗅觉为狗鼻子,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了吧。

苏蔷莞尔,默不作声地看着张雀先。

他已经把香料摊开放在桌子上,眼睛盯着细细的粉末,鼻翼微动,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

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苏蔷,叹道:“亏得太子妃殿下能找出这个来。”

“果然是吗?”苏蔷道。

“怎么会!”曲芳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张雀先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人用我的另两根手指保证,毒的确藏在香料里。”

苏蔷看向曲芳,眉眼里一丝疑惑:“大总管,如果本宫没有猜错,这香料该是从宫里来的。”

曲芳缓缓跪了下去。

“老奴不察,害得太子殿下病重,还请太子妃责罚。”

苏蔷示意站在殿门口的张银宝:“过来扶起你师傅。”缓缓道:“大总管先别着急,还是先回答本宫的话。”

曲芳如坠云雾,恍然道:“这么些年来,东宫一直用着这香料。因为香料是御赐的且正巧太子殿下喜欢,便从未在宫外采买。”

话外之音不言自明。

香料来自宫里,想害太子的人就在宫里。

苏蔷看向张银宝,冷然道:“本宫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既然这香料燃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单单太子殿下中了毒呢。”

就算东宫的宫婢内侍都是一年一换,常跟着太子的曲芳不也闻了这么多年吗。

“这便是这毒的奇处了。”张雀先捋须道:“此毒名为‘靡引’,这么说吧,就像服药时的药引,不同的是这毒是引出病症罢了。太子殿下九岁时患上伤寒,缠绵病榻许久才好,那个时候,这毒便趁机侵入肺腑,牵连经络,此后数年,只要太子闻到这个味道,当年咳血和无力的病征便会显现。天长日久终归不治。”

这是最毒辣却又隐蔽的手法了。

有谁会花这么久的时间毒害一个人呢。

让他不至于一击毙命,而是这么多年来日日受苦,终于形销骨立难以维持。

苏蔷的心底凉凉的,接着一股怒气从脚底窜出,脸上也变了颜色。

张雀先垂眼道:“五年前小人还只是怀疑,如今来看,如果不即刻拔毒,太子恐怕活不到冬天了。”

如今已经是春夏之交,距冬天也不过半年光景。

曲芳眨了眨眼,脸上便挂上了泪痕。

“还请大夫全力救治。”他又跪下来:“不然老奴实在无颜去见先皇后了。”他说着低下头,哭道:“先前多有怠慢,还请大夫能宽恕老奴。”

“哎哎,”张雀先挥着手,一脸被吓坏了的神情:“大总管快站起来,小人还没有说完呢。”

“这毒,小人用银针来拔,效果是很慢的。‘靡引’这毒听说来自南海,有毒便有解药,还得请太子妃殿下去寻来这解药。”

苏蔷转头看了看病榻上安睡的人,点了点头。

“太子几时能醒?”她问道。

“兴许便在今晚吧。”张雀先一边回答,一边退后一步,小心把桌案上的粉末收了起来。

苏蔷留意到他没有随意处置,而是小心收进了自己的药箱。

经过这几天的诸事摧折,曲芳整个人似老了好几岁。张银宝上前搀扶住他,在苏蔷的示意下坐在春凳上休息。

天已大亮。

苏蔷屏退左右,殿内只余她和小清二人。

“殿下,毒来自南海,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小清一边帮苏蔷把太子的手指包裹起来,一边小心翼翼道。

“不会吧,”苏蔷摇了摇头:“郡主虽然来自南地,然而却倾心于太子殿下。女孩子家家的,谁会毒害自己的心上人?况且太子中毒的时候年岁尚小,郡主一个几岁的娃娃,哪会如此毒辣?”

小清点了点头。

苏蔷又道:“曲芳已经叫人暗地撤掉如今用的香料,着人换了新的。这几日你要看好了小和,提防她把消息传回府里。”

和小清一起陪嫁过来的小和,自从被苏蔷发现往尚书府通书信,便这么被提防着。

“殿下,”小清蹙眉道:“如今知道太子是中毒,能不能去宫里告状啊?”

“告状?”苏蔷笑起来,一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抬起头来,目光深深看向远处,淡淡道:“你也听见了,香料是御赐的,难道去告陛下的状吗?”

小清嘟囔着:“那自然不是陛下。”

“不是陛下,却又可轻而易举在香料中下毒,你说这人会是谁?”苏蔷神情清冷。

“会不会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苏蔷轻轻叹了口气。

当初先皇后薨,诸位大臣恳请宣成帝择良人再娶,可宣成帝不顾阻挠扶了贵妃为后,也便是如今的继后。

听闻宣成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子病重不醒,继后在床边侍奉旬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因为不停用白麻布蘸水擦拭太子高烧不退的额头,手指都磨破了。

可是……

人心叵测至此,需要处处提防至此,苏蔷觉得还不如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来得爽快。

是为了让太子死去,自己的亲生儿子好顺利继位吗?

“小清,”苏蔷看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婢女,缓缓道:“我听说皇帝陛下也用的这种香料。”

……

第110章 她芳心几寸

“郡主,吃点东西吧。”寝室内的小圆桌上摆了几样饭菜,精致小巧,闻之让人垂涎欲滴。然而和微郡主郑夙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郡主,”嚒嚒继续劝道:“你昨天伺候太后的时候,已经因为心神恍惚被太后劝回来歇息。再这么下去,恐怕住在宫里就不合适了。”

宫里眼线这么多,布下的饭菜动都没有动过,这样的事很快便会被太后知道。

郑夙微支着胳膊坐起来,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闷闷道:“嚒妈,你说父亲把我送进京城,是不是做人质的?”

嚒嚒慌忙往外看看,接着站起身屏退宫婢,又关了寝室的门,这才道:“郡主殿下,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郑氏家族归顺大弘,太后愿意亲上加亲亲自抚养郡主,这是好事。”

“我是七岁来的,”她曲起膝盖双手环抱,小声道:“及笄之年时,太后殿下说要给我指门好亲事。那时我天天与太子在一起,我以为自己会被指给太子。可是后来太后选了尚书府的苏小姐。”

嚒嚒点点头,宽慰道:“那是因为太后知道太子病重,怕委屈了你。”

“我不怕委屈!”郑夙微忽的穿着亵衣便站起来,愤愤道:“太子的病时好时坏,如今我看是要好了的!”

“郡主,”嚒嚒劝道:“那咱们家来的信……”

“管他什么信!”郑夙微的声音里有了哭腔:“除了太子,我跟别的人一点都不熟。他们讨好我,想要娶我,还不是因为咱们家那些兵马?”

“嘘——”嚒嚒慌忙止住她的声音,“大小姐!”她甚至忘记称呼郑夙微郡主:“老奴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小姐要知道,作为嫡长女,小姐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郑氏荣辱,还有南地的稳定。”

“嫁给太子,南地不是更稳定吗?”郑夙微委屈道,脸上挂着泪珠。

“郡主,”嚒嚒声音低微,几乎听不到。

“重要的不是嫁给太子,而是您嫁的人,要是未来的皇帝。”

……

室内燃着的沉香像是有生命般,从燃香的炉子里慢慢钻出去,飘过连廊,钻进侧殿的一处居室。这里四周素白,地面用黑白两色卵石拼了个大大的太极八卦图。宣成帝一身素衣,正坐在卦心处诵经。

诵经毕,他起身把手里的经卷放好,才缓步从室内走了出去。居室外候着的宫婢伺候他换上常服,把头顶的发髻重新挽好束上金冠。

每隔两日,宣成帝会脱下道服换上这世界最尊贵的装束,回到御书房。

这个时候,他才会过问政事。

“太后好些了吗?”宣成帝踏入御书房,第一件事便是问太后的情况。

“回皇上,太后无恙了。”大总管常公公垂首在旁,恭谨道。

“太子呢。”他又问。

常公公迟疑了一下,才道:“听说前几日曾经昏迷过去了,和微郡主领了太后的懿旨去探望过,回来说已经大好了。”

宣成帝点了点头,回头看书案上厚厚的文书堆积如山,皱了皱眉道:“有什么新鲜事吗?”

新鲜事……

常公公思索片刻,回答道:“前朝后宫诸事稳妥,每日的朝会上照例在争执兵部尚书的人选。另外,有人送来一封信。”

很少会有人给当今皇帝陛下写信。

皇帝收到的,一般是奏折、文书以及秘谏。

这的确是一件新鲜事。

宣成帝扬了扬眉毛:“哦?说说是什么。”

常公公从一堆文书里抽出一张标黄的信笺,呈上去。

“是司马长临。”

宣成帝神色微变,目光在那张信笺上凝结良久,缓缓道:“他终于肯说话了?是不是求朕放过他?”

神情里有隐隐的开怀。

常公公低头道:“老奴不曾打开信笺。”

“呵。”宣成帝难得地笑了一声,抬手把信笺打开。

薄薄的一张纸,里面只有一句话。

宣成帝的视线落在那句话上,停留了一会儿,抬起手把那信丢给了常公公。

“你看看,你看看!”他站起来,眼中有了怒气:“一个将死之人,也敢妄议朝政!”

常公公小心地蹲下身子,从地板上捡起那张纸笺。

“这……”

他看了看,轻声把那信笺上的话读了出来。

“罪臣听闻兵部尚书获罪,六部缺位。现举荐罗冽。”

“你看看,你看看!”宣成帝仍然在发怒:“他被朕软禁在行宫,不好好反思过错,反而还对朝政指指点点。哦不,这么多年来他跟哑巴了似的,这是第一次开口。这是干嘛?谁给他的胆子!你去!去叫夏时彦来,去把他杀了!”

常公公忙低头称是。

人还没有转身,便听宣成帝继续道:“不行!杀了他太便宜了他!朕要亲自去看看,看看他在干嘛?问问他这都是哪里来的消息!”

“陛下!”常公公忙开口道:“行宫距内宫有几十里的路程,这个时候既不春猎又不祭祀,没有理由出宫啊。”

“你看看。”宣成帝颓然坐下来,恍然道:“他都把朕气糊涂了。”挥了挥手道:“干脆,去把他带过来吧。老东西!朕倒是要看看,这么些年了,他的骨头还能硬到什么程度!还敢不敢骂朕昏君。”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一顶小轿子抬着个人进了宫。到内宫宫门处,轿子里的人被带下来。看守宫苑的禁卫们远远看了,都暗暗心惊。

御书房的灯亮了一个通宵。

侍卫们远远守在外面,听不清里面在谈些什么,只是时不时听到瓷器掷地的碎裂声以及皇帝陛下的大声斥责。

快天亮时,里面慢慢安静下来。

常公公打开殿门出来,一身黑衣的司马长临跟在他的身后。

夏时彦迎上来,拱手道:“大总管,我这就送司马先生回去吧。”

“不必了。”常公公摆了摆手道:“陛下有了恩典,司马先生年近古稀,可回乡养老了。”

夏时彦眼睛一亮,不敢多问,便上前搀扶了司马长临离去。

“对了,”常公公又道:“夏统领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拐去兵部一趟,请罗郎中来见陛下。”

夏时彦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

第101章 三番五次救

“成了!”张银宝一路小跑着进殿,被小清瞪了一眼才止住步子,慢慢地打了帘子进内殿,跟苏蔷禀报。

苏蔷正盯着张雀先给李琮施针,闻言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兵部的事?”

张银宝脸上笑开了花,猛地点头道:“殿下你是真神了,今日陛下拟旨,着罗冽暂代兵部尚书的职位。虽然是暂代,不出大错便不会换了。”

苏蔷静静点头。

如此,太子和摄政王便在六部中各占了一半。摄政王失了兵部这一个他自己靠此笼络人心的地方,恐怕做事便不那么方便了。

更难行大逆不道之事。

张银宝继续道:“还有一件新鲜事,听说陛下恩赦了司马长临回乡养老。”

“哦?”苏蔷这才有了几分惊讶。虽然料想陛下如果见到司马长临,应该会少了些当年的气愤,但是如此恩赦,她也没有想到。

看来他那昏庸的脑袋也有几分清醒的时候。

“听说司马大人获罪以后,族中老小皆被驱逐出京城,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

“这个奴家打听过了,”张银宝带着些邀功的神情道:“他们都回了冀州老家,修了宅院,靠祖上的产业为生,勉强过得下去。”

“如此,那他不是要只身返乡,路上连个依仗都没有吗?”苏蔷蹙眉片刻,吩咐道:“你去库里支两百两银子,雇上马车着人送送他吧。”

张银宝向来喜欢出宫做事,闻言乐呵呵地出去了。

张雀先这边拔了针,抹一把脸上的汗,也静静退下。

殿内唯余太子和苏蔷二人。

她挪坐在太子身边,弯下头靠近他的脸,轻声道:“我到底是刺杀你的,还是救你的啊。这么五次三番的,不光救你,还帮你把兵部尚书的位子都谋得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一缕亮光忽的在她的眸子下闪现,李琮缓缓睁开了眼睛。

……

第112章 翻脸如翻书

那缕光线在他眸子里盘桓一瞬,顷刻间便如繁星注入春水,鲜活起来。

苏蔷一惊之下忙直起身子,一个胳膊却从她身后猛然环上来,把她往李琮怀里一团,牢牢锁住。

“太子妃这么厉害,本宫真想把所有事都交给你了。”

李琮的脸上含着些笑容,虽仍有倦意,却能看出多了很多生气。

这张雀先的医术果然厉害。

苏蔷上手扼住李琮的喉咙,微微使劲儿,笑呵呵道:“太子才刚苏醒过来,就想长眠了?”

“你躺过来陪我,长眠又如何?”他仍旧笑嘻嘻的,甚至带着些市井无赖的混不吝。

苏蔷从他怀里挣脱,淡淡道:“太子昏迷这些时候,关于你的病情又有论断,待会儿让张大夫给你好好讲讲。”

“是爱妃请的国医圣手吗?”李琮眼中几分黯然。

这么多年了,他每日里吃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也真是不易。

估么着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活不久了吧。

苏蔷笑起来,轻轻把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扶正,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日晚些时候,夕阳将落,李琮终于能够下床,从寝殿内踱步出来。

因为躺了些日子,他身上没有太多力气,但是仍然在苏蔷近日住着的侧殿使劲儿晃了一会儿。

“殿下,太子殿下在外面晃荡呢。”小清装作漫不经心般看了看外面,回头对坐在桌案前画图的苏蔷道。

苏蔷头也不抬,手里的小狼毫勾勒出一处山脉,漠然道:“晃荡呗,多走走是好的。有利于恢复。”

又过了一会儿,小清给苏蔷添了添茶,小声道:“殿下,你真的不出去看看?我看太子殿下频频偷偷往您这窗子里看,可就是不过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一次次被打扰,苏蔷也没有了绘图的兴致。她索性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曲芳看到她出来,带着一干护卫宫婢退出了小园子。

太子背对她站在一棵楸树下。

为了防范刺客,宫中上下很少有高大的树木,太子宫中也就这一棵楸树长得高些。此时他站在树下,让人想起玉树临风四字来。

就这个病秧子,还玉树临风。

苏蔷马上在心中否定了刚才的想法。

她上前一步,喊了他一声。

“殿下怎么跟乡间的小混混似的,偷看人家女孩子的窗口。”

树下的人肩膀微动,然而人并没有转过头来。

苏蔷忽的想做个恶作剧。她从他身后猛然跳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同时脸上做出个凶恶的表情。

犹如鬼怪。

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她夜里常常这么吓唬出门小解磨磨蹭蹭不归队的兵丁。有时会把那些人吓了个半死,他们才能长记性,知道独自滞留在外面的危险。

其实如果现在是夜晚,效果会更好些。

李琮被她乍一拍肩膀,扭头看到她脸上狰狞的表情,只微微一笑,抓住了她的手。

他神情郑重,似乎心内有事郁结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薄薄的嘴唇张了张,又轻轻抿起。

苏蔷看他那样子,也静下来,调笑道:“怎么?太子殿下似乎被我吓傻了。”

李琮定定地看着她,忽的道:“是真的吗?”

她眼神闪闪,甩了甩他的手。

李琮大梦初醒般道:“本宫不用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眼中、脸上、周身,都似有一簇火苗熊熊燃起。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倾覆了他这些年苦苦压抑的冷静和清冷。

“原来我是中毒吗?”他喃喃道,继而伸出臂膀,一把把苏蔷搂进了怀里。

苏蔷周身僵硬,脊柱内似乎被灌入了麻药,动都不能动了。

“原来我是中毒了。”

苏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唇内吞吐的气息从她耳后擦过,痒痒的。

好吧,从九岁起便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小人儿,一时觉得能活好久,当然会高兴,会欣喜若狂,会忘了他们是假夫妻。

暂且原谅他,让他多抱一会儿。

苏蔷这么想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如同姐姐安抚弟弟一般。

继而想起原本崔晚歌就是比李琮大了三岁的。想到这里又加重力道拍了拍,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一滴泪水轻轻滴落在她的衣领上。

衣服薄,她很快发现他哭了。

堂堂大弘太子殿下,嗜杀如命做尽恶事,争权夺利更是让朝野纷乱,这样的人,竟然会哭吗。

是激动自己能活着?

还以为他看淡了生死呢。

不过那一点潮湿很快便消失不见,李琮慢慢把她从怀抱里放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谢谢你。”

相比平日里他的戏谑、讽刺或者轻佻,这一句话诚意十足。

“呵,”苏蔷一时难以适应他眼中的郑重,笑了笑道:“我只是碰巧寻了个人试试,还是太子命不该绝。如果好了,太子记得履行承诺就好。”

他们之间的承诺是,太子尽快让苏蔷可以假死离开东宫。当然,太子还需要帮她伪造一份身份凭证,好躲开各种巡查。

她都已经打算好了,到时候乔装一下,去辅国公府做个婢女什么的,陪在父亲身边。

太子也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僵硬。

他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承诺。只是最近一些日子,似乎什么事情改变了,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舍。

如今听她这么说,自己心里竟然有些恼怒。

“好。”他应了一声,缓了缓道:“寻找解药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了,本宫在南地也有些熟人,就让他们帮忙吧。”

“那是最好了。”苏蔷笑笑退后一步:“祝太子殿下身体大好哦。”

太子不等她说完,便转过身去,兀自穿过小径向外面走去。步履虽然有些慢,还有些凌乱,但是总算有渐渐康复的迹象了。

一群宫婢和护卫围拢过来,护着他向别处走去。

苏蔷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忍不住又喊道:“别忘记了。”

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只迟疑了一刻,没有回应她,便一瘸一拐消失在甬道尽头了。

真是没礼貌。

她在心里喃喃。

……

第113章 挑一对好的

相比珠宝首饰,苏蔷还是对刀枪剑戟感兴趣些,不过看着眼前这些柔光闪闪的珍珠玛瑙,苏蔷也觉得怪好看的。

也许可以留几件,着人给苏薇送去。

她最近乖了不少,也该给些奖励。

“嫂子可喜欢?皇后娘娘赏了这些,说是给咱们几个姐妹添妆。这自然是该太子妃殿下您先选啦。”

郑夙微一边说,一边把远处的妆盒往苏蔷面上挪挪,眼睛却偷偷往内室里瞟。

“太子哥哥睡下了?”她悄声说,声音却并不小,是为了让内室的人听到她的动静。

“哦,”苏蔷抬了抬头,手里取了一副手镯照着光线看了看,淡淡道:“太子今日好些了,去章华殿听曲子了。”

郑夙微原本提着的劲儿瞬时松懈下来,人也从端庄稳重变得有些散漫。

“听曲子啊。”她口中喃喃。

“嗯,”苏蔷把一副镯子放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个水头不错,你若不挑,就归我了。”

这手镯不仅仅是水头不错,难得的是还并不是单只,而是被精心雕刻成一对,里面的绿纹路几乎一致。

如果苏薇乖乖的,等她嫁给摄政王时,可以给她添作嫁妆。

既然让她先选,她便不用客气了。

郑夙微散漫的目光这才收回来,在镯子上凝结一瞬,赞许道:“嫂子好眼光,挑走了最好的。”

苏蔷又随意捡了几支珠花,余下的让小清包好,重新放进郑夙微带来的匣子里。

“太子殿下许久不见和微郡主了,不如你移步那边,陪他一起听听曲子?”苏蔷因为心情大好,试探着问了一句。

郑夙微猛然站起来,险些撞到正在整理的小清。

“可以吗?”她的脸上带着拘谨的笑。

“郡主什么时候把自己当外人了?”

苏蔷说着站起来,捡了一朵漂亮的花钿装饰在她的鬓间,道:“去吧,太子见了你肯定高兴。”

郑夙微欢喜之间竟然忍不住给苏蔷行了个礼,这才往章华殿而去。

“喂,”苏蔷重新把小清整理好的匣子打开:“你看看你喜欢哪样,随便拿。”

女孩子们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若不把郑夙微支开,她还真不知道小清喜欢什么样的。

想了想又道:“你顺便给小和也挑上一个吧。”

……

不是听曲吗?

郑夙微站在章华殿外,并没有听到乐声传出,忍不住问了一句。

旁边侍候的内侍见是和微郡主,忙上前道:“原本是听着的,可是刚才太子心情不好,让乐官们退下了。”

心情不好吗?

郑夙微迟疑片刻。

也好,如果他心情不好,自己正好可以宽慰一下。

她正要抬脚进去,忽然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朱大人。”郑夙微站在原地,等朱学臣走近,轻轻一礼。

朱学臣忙施礼。

“太子殿下在里面吗?”她问道。

“微臣正是前来见过太子殿下,如今他正在里面。”朱学臣说完,便退后一步,走了出去。

郑夙微莲步轻移,随着内侍打开帘子,看到李琮正目光沉沉盯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坐在矮几旁。

“太子哥哥……”

她轻轻施礼,脸上光彩照人。

……

第114章 南地有淑女

太子李琮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仍然有久病之人掩饰不住的颓然,只是郑夙微发现他今日的眸子特别亮。

亮得像星空坠入大海。

她们南地的大海。

一瞬间她有些出神,待她再抬起头来时,见李琮已经收好了之前拿在手上的物什,随意在他身边拍了拍道:“薇儿来了,过来坐。”

他唤自己薇儿!

郑夙微心里一热,分花拂柳般走过去,脚步都是软绵绵的。

“太后近来身子可好?”李琮唤来宫婢给她分茶,眼中几分关切。

郑夙微如今住在宫中,正是因为之前太后为了配合李琮,装病把她唤了进来。虽然知道太后无碍,但是问一问才是他此时正确的反应。

“今天头不疼了,身子也好很多,我才能过来瞧一瞧太子哥哥。”她说着笑起来道:“对啦,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

“什么事?”李琮装作感兴趣般问。

“皇后娘娘赏了不少饰物,我专程拿来给太子妃嫂嫂挑选。她那么漂亮,多些漂亮东西,也好添妆。”

依着她这些日子的察言观色,苏蔷不知道用了什么伎俩,倒是得了太子殿下的喜欢。如今不光宫里,就是坊间,都在传太子和太子妃如何成双成对、伉俪情深的事了。

讨好太子妃,便是讨好太子。

这个定然错不了。

果然见李琮笑得更深了,说道:“你不了解你嫂子,她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她好像对刀枪最感兴趣,一把匕首永远藏在衣袖里,就连进宫面圣的时候,都要冒着大不敬的罪责偷偷带上。

而除了兵器,她好像也对钱票更感兴趣。

当然,对于一名刺客来讲,跑路的时候离不开钱。

想到此处,李琮笑得更深了些。

“是吗?”郑夙微捧起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吹,笑道:“可是嫂子很开心,还挑了一副水头极好的镯子。”

嗯?

似乎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水头极好……所谓金有价玉无价,值钱嘛!还是挑的最贵的吧。

李琮想到这里笑得更开心了,眉眼都弯了下去。

郑夙微以为她果然送对了人,如此太子应该对她更喜欢上几分了。

心里高兴之余,她却又用手支着脑袋,沉沉地叹了口气。

李琮却似没有听到,笑着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夙微叹气的声音更大了些,见李琮仍然没有反应,忍不住主动说道:“太子哥哥,我见嫂子因为一副镯子那么开心,我真是羡慕得紧。你不知道,我最近快烦心坏了。”

李琮这才瞧了她一眼,抿嘴道:“怎么?是不是伺候太后太过辛苦?换太子妃去几日,你回府休息吧。”

心里想着如果苏蔷进宫,被太后强留着,就不会总想着要装死逃跑的事了。如今自己有望多活些年,那么很多事情都要再重新思量考虑了。

“不是——”郑夙微拖长着声音,不情不愿道:“太子哥哥不知道,我南边的几位伯兄近来写信过来,都是明里暗里说我年纪不小了,不小了,可给我烦死了。”

“怎么不小了,”李琮心不在焉道:“我记得你跟我同庚,今年一十七岁了。”

“嗯!”郑夙微很高兴太子记得她的年岁,点头道:“不过我是腊月生的,比太子哥哥小了半年。”

也到了适婚的年岁了。

言下之意是这个。

太子果然点头道:“咱们大弘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岁便可婚配。你家伯兄是想你该找个归宿了吗?”

“正是这样。”郑夙微说着嘟嘴埋头,整个人伏在桌面上,不开心道:“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你知道我的婚事,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作为东南境海岛主人的独女,无论她嫁给谁,未来都是要继承整个海岛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太后索要了她来京城抚养,一为加深感情,二也有作为质子的图谋。

海岛主人郑躬,这么些年不纳妾,也不再生养。每隔两年差人把郑夙微带回去相见,隔上几个月便又送回来。

这是显示忠心,也为了不让郑夙微忘本。

如今郑夙微适婚,她的婚事必然会牵动大弘和海岛,成为很多人心头的紧要之事。

却不知道郑躬对郑夙微的婚事是如何打算的。

李琮在心里责怪自己竟然漏想了这件事。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收起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正视这个已经长大的姑娘。

大弘朝民风开化,青年男女谈论婚嫁之事并没有什么好害羞避讳的。

和微郡主埋在桌案上的脑袋微微转过来,拿眼睛打量了李琮一眼又一眼,略羞赧道:“夙微七岁便到了京城,这里除了几个相熟的王族,就只跟太子殿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夙微怕生,别的人……”

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脸上绯红,捧起茶水便喝了起来。

李琮神情一怔,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瞬,见郑夙微平复了情绪,才道:“原来是要本宫为你做主。你放心,只要是你喜欢的,对方又可把你迎娶为妻子的,本宫亲自去为你说亲。这东宫的情面,对方总会给上几分。待你出嫁,本宫带着太子妃去送亲。就算是嫁到宫门口哪个王府里,咱们也把整个京城都装点起来。”

太子难得说这么多话,却是说这些话。

还要带着太子妃去送亲。

郑夙微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她闷声道:“太子哥哥此话当真?”

“自然!”李琮郑重道:“当年太平公主下嫁薛家,送亲的火把把京城的树都烤干了。咱们再烤一次又如何?说不定因为你出嫁,也会被晋封了。”

“是吗?”郑夙微轻声问,神情变幻。

李琮点头,眼中没有什么不舍。

“太子哥哥可知道,”郑夙微吸了一口气。因为喉咙发紧,她需要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缓缓道:“可知道娶了夙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东南海岛收入囊中,意味着这人富可敌国却被朝廷忌惮。

“当然。”李琮的手轻轻探入桌下,摩挲那柄小巧的匕首,不以为意道。

郑夙微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李琮,一双眸子里几点水痕,哽咽道:“太子哥哥,你知道吗?东南岛有很大很大的珍珠,有会在海雾里唱歌的鲛人,有可以去攻打岛国的巨大帆船,有数不清的鱼和堆积成山的珠宝,这些你都不喜欢吗?”

见太子神情清淡没有说话。

她终于哭道:“就连夙微,你也不喜欢吗?”

……

第115章 瞒着我的事

哭声在清凉的宫殿内回响,四周伺候的宫婢垂头侍立,不敢有任何动静。李琮取出帕子,递到郑夙微面前。

“擦一擦,”他的声音像是长辈安抚晚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是本宫的妹妹,是海岛未来的主人,这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郑夙微只是掉眼泪,不说话。

李琮又道:“我看如今宫中的打算,倒是想让你考虑一下摄政王。”

他不喜欢她,便把她轻易地推给别人。

郑夙微取了帕子掩面站起来。

她何曾遇到过如此羞辱。

虽然千里之遥远离故土,但是这宫里的上上下下,都把她当做帝女般恩宠。她知道自己招人喜欢,也知道跟自己亲近意味着什么,然而她的心里,只对太子有过想法。

年前趁她离京,太后做主迅速让李琮娶了苏蔷,她心里便有很多不满。但是她也隐隐想着,传言李琮活不了多久,太后这样做,也是爱惜她。

可如今,她看他的身体倒没有什么不妥,见着他和苏蔷甜甜蜜蜜,她越发希望和他红窗剪烛的人是自己。

可他不仅仅看不上她,还把她推给别人。

想到此处她哑着嗓子道:“夙微没有脸面再站在这里,夙微这便走。”

人到殿门口,脸上的泪已经擦干,她忽的定定站住,背对李琮道:“就算娶了我便如同得了海岛助力,太子也不肯吗?”

声音里已经带着几分坚忍和冷静。

李琮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莫忘了你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不够妥当。”

郑夙微的身影僵硬一瞬,接着迅速飞奔向殿外,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李琮摇了摇头。

终于走了。

这姑娘怎么一长大,就变得这么烦人呢。

竟然都学会威胁了。

海岛再大,再富庶,不还是大弘朝的土地吗。

他筹谋多年,虽然力寡,也不需要这样的助力。

“躲在外面做什么?”抬头间看到外面身影一闪而过,李琮叫住躲在屏风外的曲芳。

“殿下。”曲芳躬身,脸上带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

“郡主哭着出去了。”

“哦。”李琮站起来,顺便把案下的匕首也拿在手里。

“太子妃在做什么?”他问了一声。

“听说得了一副极好的镯子,心情很好,唤了箭术师傅去校场了。”

得了镯子不是该试戴吗,心情好不是该出门采买吗?

怎么便去校场了。

李琮笑着摇了摇头:“让张大夫晚些时候再行针,本宫去太子妃那里一趟。”

他吩咐道。

苏蔷果然在。

她穿着青蓝色的劲装,戴着一条黑色的抹额,姿态优美、行止肆意。

此时正从马上下来,把手里的弓箭丢给张银宝,便去亭内吃茶。

她吃茶倒是没有什么风度。

直接端起一杯放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喝了一杯再来一杯。

像是千里行军途中遇到茶棚,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灌饱一样。

四周内侍宫婢见他驾到,纷纷施礼退下。苏蔷把杯子放下时,才看到太子站在她面前。

“跟你说一件事。”李琮心情很好,看着苏蔷道。

“非要在这里说吗?我正练得开心。”

李琮才不管她愿不愿意,把手里的匕首递给她。

“今日司马长临被你安排的人送走了,离城的时候,他把这把匕首交还,说是太子妃殿下给他的信物。”

这东宫有什么她的人?还不都是他太子李琮的人。所以本来要还给她的信物,落到了他的手上。

苏蔷接过那把匕首,自然而然放进袖袋里。

“我想问你一件事,”李琮道:“这把匕首,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自己的啊。”苏蔷笑了笑道:“太子若是喜欢,大可以买了去。”

李琮目光沉沉看着她,缓缓从袖袋里掏出一物来。

那也是一把匕首。

“如果那个是你的,这个又是谁的?”

苏蔷的视线落在那把匕首上,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

李琮看着她的神色,似乎想从中看清楚她躯壳下的魂灵。

“自然是太子殿下您的。”苏蔷僵着脸一笑,努力在心里思索太子怎么会有崔家的匕首。

在她想到的一瞬间,太子已经先开口道:“昌平十年春猎,我得了这把匕首。不瞒太子妃,这把匕首刀柄上的金线缠丝技法,是辅国公府崔氏独有的。我从崔小姐那里得到这把匕首,那么太子妃,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说着走到她面前,眼睛盯着她的眉眼,等她的答案。

是了。

那个独自站在林中的小小少年,正是太子李琮。

她记得自己随意丢下匕首让他防身,便纵马去乡间猎狼了。却没想到这孩子心思这么深,居然留着这匕首到今日。

怎么办。

辅国公府可不是开铁匠铺子的,随便一个人便能得到族里定制的匕首。

太子有,为什么苏蔷有。

为什么苏蔷有。

她的大脑飞速转圈,终于想到小清的话来。

想到那一年春猎,是苏蔷初遇摄政王的日子。

“这可真是巧了,”苏蔷笑着歪了歪头道:“那一年春猎我也在,国公府也送了我一把。”

李琮眼中几点怀疑。

当他是傻瓜吗?

崔晚歌难不成是开铁匠铺子的,兜里揣着十多把匕首,见人就发一把招揽生意吗?

“为什么她会给你这个?”他问,眼神清亮,如同有火把熊熊燃起。

“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苏蔷脸上几分调皮,无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说,本宫答应不生气。”李琮神色几分紧张。

“那一日正巧遇上辅国公,国公爷拿匕首投壶玩耍,我看见了喜欢,却不敢开口要。你知道的,我们府里跟国公府有些过节。有一个人知道了我的心思,主动帮我要的。还好,辅国公没有驳了他的面子。”

国公爷那一年的确也在猎场。

苏蔷在不在,李琮没有在意。

毕竟王公贵族众多,接到名帖去凑热闹的公子小姐也很多。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缓缓问:“谁帮你要的。”

苏蔷一笑,淡淡道:“如今的摄政王,当年的燕王李璋。”

……

第116章 事情的真相

太子李琮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嘴唇轻抿,把那把匕首收进袖袋,看着她道:“原来是这样。”

苏蔷装作寻常地道:“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她的匕首是辅国公给的,跟崔晚歌没有关系。

李琮淡淡点头,目光扫了一遍热闹的校场,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初夏的风有些暖,暖风入胸怀,一点点吹淡他心中积累的炙热。

今日朱学臣把这把匕首呈上来,说是太子妃给的的时候,他心里有些惊讶。朱学臣按照他的要求描述当日的情景,忽然之间一个想法便钻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他知道司马长临为什么买了太子妃面子,因为这把匕首是辅国公府的,而司马长临欠着辅国公府人情,更是跟辅国公交好。

但是匕首来自太子妃,就不寻常了。

她出生苏府,跟国公府向无交集,她手里却有崔小姐的贴身之物,而且也是放在身上寸步不离。

那么她……

那个大胆的想法如闪电劈下,让他错愕之后心胸沸腾。

万一她……

会不会崔晚歌没有死……

种种想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后来郑夙微来,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希望她快点走快点走。

他要来向苏蔷求证。

没想到却是,却是他们恰巧都得了国公府的赠刀。

“太子这便走了?”苏蔷在他身后轻松自在地追问了一句。

已经走出十多步的李琮转过身来,看着她在阳光下潇洒肆意的脸庞,忽的道:“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是吗?”苏蔷对他一笑,转身手持弓箭对他晃了晃:“来比上一把如何?”

弓箭在阳光下熠熠闪闪,同样闪着亮光的还有她蒙上一层细汗的额头,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李琮呆怔一瞬。

“不必了。”他缓缓道,接着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斯人已逝,他无法挽留,也再没有机会同她说上一句话。

阿贡等在校场边,见他走过来,忙上前一步,预备着汇报事情。

“明日吧。”他淡淡道,旋即又把他叫回来,问:“叫你查崔小姐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阿贡忙回话道:“昨日才得了个人,已经由咱们的人押回来,这便审问。”

李琮刚刚恢复宁静的眸子一闪,问道:“是什么人?”

“是魏槐林的帐下小书吏。”阿贡几分自得道:“殿下让卑职查崔小姐的事,又因为魏槐林死了,便又查魏槐林。卑职注意到崔小姐出事当晚,魏槐林帐下的书吏彭谏便不见了。魏槐林通传南地全军,说他是奸细,已经叛逃南夷。命令军卒只要见到,格杀勿论。”

李琮慢慢向前走着,脸色沉沉。

阿贡便又道:“因为这个,卑职便想这人是不是知道些事情,所以被魏槐林灭口。所以卑职便寻到这人的信息,一方面令人守住他家乡的官道,一方面派人在他家门口等着守株待兔。终于给卑职逮到了他。”

“走吧。”李琮忽的止步回头,看着阿贡道:“去见见魏将军的小书吏。”

……

眼前的人哪里有半点能阅信代笔的书吏的样子。

他衣衫褴褛、鬓发纷乱,脸上结着似乎再也洗不净的污垢。阿贡刚一打开柴门,他便猛然抬头,急道:“是管事儿的人来了吗?我可以说了放我走吧?”

看守并审讯彭谏的暗卫忙肃立一边,为首的走上前来,正要下跪请安,被李琮挥手制止了。

“怎么样?”李琮看了一眼彭谏,问道。

“才动一种刑,便说要招了。我等没有带纸笔,正在等贡首领过来。”

“那便招吧。”李琮淡淡道。

彭谏不认得太子李琮,只觉得眼前的人贵气逼人。

管他是谁呢,只要自己说了可以活命便好。本来他逃出来,就是为了活命的。

“小人招了,”彭谏垂着头道:“小人真的不是奸细,是因为发现了魏将军的秘密,险些被他灭口,逃了出来的。”

“什么秘密。”阿贡道。

“是这样的,那日魏将军做了一件大事,这大事虽然大,但是魏将军把参与这事的人尽数处死,也算抹干净了。小人虽然略知道些,但是魏将军是上司,小人不敢过问。可是小人心痒痒,联想到魏将军是收到了一封信才做那事的,故而偷偷溜进行军帐里查看那封书信,结果小人运气不好,被魏将军发现了。”

李琮神色冰冷,听彭谏继续往后说。

“魏将军情急之下要杀我灭口,拼拳脚小人是拼不过的,不过小人祖上是猎户,懂得如何攀树。小人跑进林子,寻最高的树爬上去,掩了身影,这才逃脱了。”

彭谏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没成想魏槐林那厮,竟然说小人是奸细。小人一路北上,乞讨回京,想着一定要到大理寺、到御史台揭发他。不成想小人还没有回来,他却被人刺杀了。这么一来,小人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这才想干脆回家得了,却又被擒。”

他说着呆呆地看了一眼李琮道:“这位贵人气度非凡,一定能看出小人是被冤枉的吧。”

李琮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良久道:“你说的那件大事,是什么事?”

彭谏神情一滞,摇头道:“那小人可不敢说。”

“是不是,”李琮在心里吸了口气:“他与人合谋,杀了辅国公崔胥的女儿,崔晚歌。”

小柴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阿贡在他身边张大了嘴,而其他暗卫皆变了脸色。

彭谏眼睛瞪大,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他原本还想着,那件事可以卖给辅国公府,讨个赏银。没想到他才说了几句,就被这人猜到了。

李琮的心坠落下去,沉沉得似乎他的身体无法负载。

“她是怎么死的?”他轻声问。

声音太小,以至于阿贡重复了一句,彭谏才听到。

“先是下了毒,”彭谏抬起头,唏嘘道:“然后在帐外埋藏了十名刀斧手,直接把人砍成了几节。啧啧,尽管崔小姐每日里穿着男装,可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余下的话李琮没有听。

脑海里只有那一句:直接把人砍成了几节。

砍成了几节。

李琮背过身去,泪水挡也挡不住地从眼眶中窜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几节。

那该有多疼啊。

……

第117章 是东宫做的

彭谏絮絮叨叨说完,室内便静得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在这死一般的宁静中,站在太子李琮身旁的阿贡听到了眼泪掉落地面的声音。

“啪嗒。”

他不敢问,只用眼偷偷瞄了一眼地上被那两颗眼泪溅起的土痕,在其他人发现太子落泪之前,他扬声道:“彭谏,你说自己是去看信才被魏槐林发现的,那你还记得信中的内容吗?”

彭谏一脸自得,却又挑眉道:“小人记是记得,不过小人这一路辛劳,不知道各位可不可以赏些回乡后置办买卖的本金。”

这才给了一会儿好脸,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阿贡一个眼神,一旁的暗卫一个手刀拍在彭谏的肩膀上,把他惊得大呼一声。

“还不明白你自己的处境吗?”阿贡看着被吓得哆嗦一阵的彭谏,冷冰冰道。

彭谏这才不情不愿道:“那封信是京城寄来的,上面写着杀掉崔晚歌,则魏槐林官升两级。”

大弘朝有谁敢许诺他官升两级?

谁的许诺他会相信?

“是吗?”李琮的声音冷冷响起。

“那么,是谁的许诺你看到了吗?”

彭谏迟疑一瞬,接着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是东宫。”

“你说,东宫?”李琮转过身来,眼神落在彭谏身上,缓缓道。

“是,书信上面有太子殿下的印信。”彭谏点头道,说完话后长吁一口气,似乎这个秘密已经藏在他心里太久,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

“大胆!”李琮大喝一声,接着衣袂翻飞,人已经掠至彭谏身前,单手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提了起来。

彭谏脚尖点着地面,人在空中抖作一团,口中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在几近昏迷的关头,他灵台清明一瞬,从脏兮兮的胸口掏出一张纸来。

那张纸本来是他准备高价卖给辅国公府的,如今还是保命吧。

阿贡不等那张纸被抖落地面,已经从他手里夺过。

“殿下。”他唤了一声。

李琮这才松开手,借着他下坠的力道狠狠把他抛掷在地上。

彭谏头脑昏沉,但是听清楚了这一声“殿下”。

他蹲在地上抖如筛糠,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世界能被称作殿下的,不过区区数人。眼下这人,或许便是太子?

想到此处他脸色煞白。

今天恐怕难逃一死。

李琮再不看他,眼睛定在那一张纸上。

魏槐林追杀彭谏是有原因的。他不只看了信,还把信带走了。

这是一张厚重的纸。

沉沉的纸笺是用四五层毛边纸压制而成,之后切平边缘,印制花纹,用香料熏染。贵重又质朴,有一种大气的美。

这亦是皇族才被允许使用的纸张。

写在这张纸上的墨色很浓,似化不开的血。

最后那个字上,红印方正,是东宫太子的印鉴。

没有错,亦不是伪造,太子李琮。

李琮手里捏着这张纸,退后一步,再看一眼,再退后一步,忽的从身旁的阿贡身上抽出长剑,一把刺入了彭谏的肚腹。

彭谏身后的暗卫不等他惊呼,便一手捂眼一手捂嘴,把他拖了出去。

速度之快,地上甚至都没有留下血痕。

“殿下!”阿贡跪下去,唤道:“殿下息怒啊。”

“东宫印鉴在哪里?”他冷声道。

“就在暖阁。”

“在暖阁,这又是谁印的?”

李琮声音不大,听之却令人胆寒。

“卑职这就去查!”阿贡说着重重在地上叩了一声,内心被焦灼和愧疚炙烤。

李琮手里的剑指着阿贡,冷冷道:“本宫给你三天,三天之内,若查不出原委,你死。”

“是!”阿贡以头叩地,重重道。

李琮挥手把剑丢下,正要转身离去,喉咙猛然一甜,一股热血似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天旋地转之中,他看到阿贡惨白的脸。

……

“怎么成了这样?”苏蔷得到消息跑进寝殿时,正看到李琮光着的半个身子上,被张雀先扎满了银针。

张雀先一边施针一边叹气道:“太子殿下今日数次推迟施针的时间,又急怒攻心,几乎不治。”

急怒攻心,他有什么好发怒的。

苏蔷疑惑地看了一旁侍立的阿贡一眼。

阿贡垂头道:“卑职不能说。”

张雀先兀自絮絮叨叨:“解药呢?解药找不到。施针吧,不按时间来。如此下去,老儿我还不如先去死了得了。”

正在帮忙扶住李琮的曲芳闻言,白了张雀先一眼。

总是要死,哪一次也没见你敢真死。

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就不信你能舍掉。

“解药在南边,哪里有那么好到手的?太子已经差人去寻了。”苏蔷一边说,一边在他床头坐下来道:“怎么这么严重了?之前也没见发病如此频繁。”

张雀先的眼皮抬了抬,摇头道:“之前每日被毒物熏染,太子殿下已经对那东西有了依赖。如今依赖断掉,又强行施针逼毒,身子可能受不住了吧。”

“还有,”他又补充道:“毒在心肺,当然不能动怒,不能劳神。太子殿下都这样了,还出去审问犯人,这不是也找……”

找死两个字他没有敢说。

苏蔷靠近李琮,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有些焦虑。

这人要是死了,自己一辈子就是个守寡的了。困居在东宫不提,也很难再见到父亲和弟弟。

“不要死啊。”她靠近他的耳朵,警告道:“我的仇还没有找你报呢,已经轻易放过你,如果你再死掉了,那我不是亏了?”

太子的眼皮抬了抬,看是苏蔷,忽的开口道:“不是我杀的。”

“什么?”苏蔷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

“不是我杀的,”他说完闭上眼睛,如入混沌。

不是他杀的。

苏蔷横了他一眼站起来。

他杀的人还少吗?

如今若不是看摄政王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才懒得请大夫给他治疗呢。

苏蔷揉了揉额头,唤门口的张银宝道:“银宝,本宫让你查十年来祖籍是南地的宫中婢女内侍,你查的怎么样了?”

张银宝闻言快步过来,从怀中掏出名册道:“正在这里。”

苏蔷拿起名册草草一翻,看向外面道:“走吧,咱们去拜访一趟皇后殿下。”

……

第118章 真让人生疑

说是查十年内的名册,其实只用看看太子九岁那年,是谁服侍着继后便可。

服侍继后,且与南地有关的,只有一名姓蔡的嚒嚒。

“说来也是让人生疑了,”张银宝陪着苏蔷等候在皇后的鸾平宫外,给苏蔷讲蔡嚒嚒的事:“原本这个蔡嚒嚒是跟着和微郡主进京,照顾郡主的饮食起居的。但是听说懂得推拿按摩,舒缓筋骨,便被皇后殿下相中,要了去。”

苏蔷点了点头。

毒药自南地来,香料又是从宫里来,太子若死掉,最大的受益者又是继后的亲生儿子。这种种,让她不能不怀疑跟继后有关。如今李琮已经病入膏肓,自己不如涉险一次,在继后宫中强要了蔡嚒嚒去审问。她就不信审不出来。

等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有进去通禀的内侍回来,躬身道:“劳太子妃殿下久等,今日是初一,皇后娘娘在宫中焚香沐浴为大弘祈福,暂时不得见客。皇后娘娘说了,若太子妃有要紧的事,可以在抱厦稍等一会儿,若只是来请安,大可不必多礼,还是早早回去东宫歇着吧。”

虽然言语有度,但是神情倨傲。

苏蔷不恼,微微一笑道:“那就劳烦管事引路到抱厦一坐吧。”

出来回禀的管事神情一怔。

没有听出来是拒客吗?

眼见太子势微,皇后殿下已经得了太子连日来经常昏迷的讯息,这要不了多久,便是自家摄政王的天下了。可怎么看眼前的太子妃,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内侍心中腹诽,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引着苏蔷和张银宝去抱厦安坐。

苏蔷想起她嫁入东宫数月,今日竟然是第一次来皇后宫中。太子没有日日请安的习惯,她自己更是不愿意来。也许正因为此,不管是不是在焚香沐浴,继后都是要给她个下马威的。

茶吃了两盏,天色渐渐暗下来,继后还没有传召。

站在苏蔷旁边的张银宝不由得有些耐不住,想要出去唤人来问,被苏蔷制止了。

“再等等,”她悠然自得地吹起茶水里的浮叶道:“反正就算咱们回去,也是无事可做,说不定再晚些时候,可以蹭一顿饭呢。”

张银宝“嗳”了一声,小声道:“奴家只是担心太子妃等久了,身子经不住。”

“这算什么,”苏蔷笑道:“想当年——”

想当年金戈铁马……

算了,别吓住这小管事。

“想当年窗前刺绣,一坐便是半日,哪里会经不住。”

张银宝点头,就要再说什么,一个婢女走进抱厦屈膝道:“皇后娘娘请太子妃过去。”

皇后在正殿用晚饭。让苏蔷没有想到的是,和微郡主也在。

她和皇后坐在一起,见苏蔷进来,忙站起来。等苏蔷请过安,她也屈膝向苏蔷请安。

才半日不见,她脸上那种熟络和亲切却尽数消失了。此时看苏蔷的眼神,颇有些清清淡淡,倒和皇后一般无二。

是和太子斗嘴了吗?

她心里想着,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皇后招呼和微郡主继续用饭,却没有喊苏蔷过去。

“这是今日祝祷后的斋饭,按礼数,只有三日净口且诵过经文的才可以吃,本宫就不坏规矩了。”皇后一边解释,一边给郑夙微夹了一块酥皮点心。

郑夙微接过去,斜眼看了看苏蔷,没有说话。

要三日净口吗?皇后却没有问她,只是拉着她用饭。

从东宫出来,她眼含热泪穿过御花园,没过多久,皇后殿下便差人去太后宫中请她过来。经书她倒是也读了一卷,不过净口的事,是闻所未闻的。

苏蔷瞅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小食,的确都是素的。

叫人进来,却又不叫人同桌吃饭,且当着比她位分低的人的面冷落她,这不是下马威又是什么。

这宫城之内,果然没什么好让她留恋的。

苏蔷脸上仍含着笑意,开口道:“母后尽管用膳,儿媳是个爱吃荤食的,今日中午,还吃了酒酿肉丸。又是浑菜又有酒,当然不能碰这斋饭。”

酒酿肉丸。

郑夙微默默吸了吸口水,

皇后颔首笑道:“太子妃倒是个吃不胖的,今日难得过来,有什么事吗?”

苏蔷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垂首道:“儿媳近日身上总有些不适,今日腰又扭了,坐不了多久便会疼得冒出冷汗。儿媳听说母后宫中有个擅长推拿的能手,特地来问一问,可不可以借给儿媳几日。”

皇后夹起一根春笋的筷头一停,抬眼看向苏蔷。

目光依旧清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在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中,和微郡主轻声道:“太子妃说的是从我家乡来的蔡嚒嚒吗?蔡嚒嚒的确擅长推拿,不过这种事,太医院的女医正也可以的。”

苏蔷展颜道:“本宫当然知道太医院有女医正,但是那医正也不过二十出头,本宫怕她练的少,手法不行……”

“啪”的一声响起,惊断了苏蔷还要说的话。

皇后把筷子压在瓷碗上,那碗一摇晃,玉米羹被溅到桌案上。

“人说娶媳当贤,”皇后神情阴冷看过来:“没想到本宫千挑万选,选了个跋扈的!”

不就借你个人,怎么便跋扈了。

苏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反应如此大,不正是做贼心虚吗。

皇后继续道:“你明知道本宫一直以来腰腿疼痛,需要蔡嚒嚒每日推拿才能站立,却还敢问我要人。是不是你们这东宫,从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叫太子来,我却要问问,他是怎么管教你的?”

皇后说到最后,气得脸色通红,按在桌面上的手都是颤的。

苏蔷屈膝道:“还请母后不要动怒……”

“动怒?”皇后厉声打断她道:“本宫敢动怒吗?你能看出本宫动怒吗?嫁入皇家这么久,请安都不知道跪下的你,也配出入宫禁?”

她不过是要个人,继后便如此斥责。要不是苏蔷知道她动怒的真正原因,恐怕会像别的嫔妃那样直接就吓趴下了。

郑夙微已经跪下来,恳请皇后娘娘息怒。

苏蔷的脸色却有了笑容。

她本想把蔡嚒嚒带回去审问了事,最后也不扯到皇后娘娘身上。如今她为了遮拦这事惹得她也烦了,那不如便撕破了脸吧。

“母后……”

她上前一步,正色道。

“太子妃没有资格出入宫禁,那么本宫有吗?”

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阻断了室内焦灼的气氛,也拦住了苏蔷要说的话。

……

第119章 气你个半死

殿内众人一惊,齐齐往后看去,就见太子李琮抬步踏进了殿门。

他穿着宫里日常行走不觐见的便装,腰间的玉坠子轻轻晃动,人走进来却不请安,而是径直站到苏蔷身边。

伸出胳膊,裹住了她的肩膀。

苏蔷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

你好这么快?你怎么来了?

李琮回看她一眼。

本宫若不来,指不定你就跟继后打上一架了。

当着继后和和微郡主的面,他伸出手指,刮了一下苏蔷的鼻子。

“你看你,把母后惹生气了不是?”

言语宠溺间略带指责。

苏蔷偷偷白了他一眼。

继后的肩膀微微塌下来,人也放松少许,看着太子道:“听说你连日里身子不太好,怎么便出来了。”

继后是无法对太子发火生气的。

一来是因为太子体弱,怕前脚骂完后脚他便昏过去,皇帝那里不好交代。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自太子九岁先皇后病故,她一直以善待太子为人前人后典范,这才得了先皇后母族尊重。

就算以后继位的是李璋,她也要得到先皇后母族支持的,不然麻烦不小。

“来人,给太子看座。”她把身前的碗推到一边,脸上不无关切道。

内侍取了春凳放在太子面前。李琮扶着苏蔷的肩膀,把她稳稳按在春凳上,自己却没有坐。

内侍只好又取了一把。

太子这才坐了,看向继后道:“却不知太子妃怎么惹得母后动了怒,本宫回去一定多加斥责。”

看你那袒护的样子,会斥责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夙微这才站起来,缓缓向太子请安。太子挥了挥手让她随意。

果然是吵架了吧。

苏蔷心里揣测他们因何事而吵,觉得有些意思。

继后轻轻抿嘴,摇头道:“不过是寻常的事,太子妃来要我宫中的嚒嚒去服侍她,本宫正要答应呢。”

“哦?”李琮转身看向苏蔷,温声道:“咱们宫里的嚒嚒不够用吗?本宫怎么觉得每日里晃来晃去的都是些老嚒嚒,真要是要人,也要些年轻漂亮的啊。”

说到这里咳嗽了两声。

殿内的气氛温和少许。

“也不是不行,”继后的声音继续道:“是本宫小家子气了。”

李琮没有接她的话头,继续问苏蔷道:“这嚒嚒要回去,有什么用处吗?咱们宫里每月就那点例银,可不养闲人。”

说得好像鸾平宫养不少闲人似的。

别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继后的脸已经白了。

“本宫真是亏待太子妃了,让你受委屈了,”李琮继续道:“竟然让你跑到这里听别人的奚落。”

别人,他说别人!

继后的胸口急剧起伏,她的手握上桌面上的杯盏。

苏蔷看着他温和一笑道:“太子不知道,臣妾近日腰腿有些酸痛,想让母后宫里的嚒嚒住去东宫几日,帮忙松松筋骨。”

“只是松筋骨啊,”太子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这不是简单嘛,本宫也会些推拿按摩之术,走吧,本宫回去给你松松筋骨。”

举座皆惊。

堂堂东宫太子,未来的国之储君,当众说要给太子妃松骨按摩?

太子已经站起来,牵了苏蔷的手,微微低头算是请了安,笑道:“母后的晚饭还没有吃完,我们便不打扰了。”

刚刚说完,人已经转过身去,拉了苏蔷的手便往外走。

“送太子。”继后强忍怒火,一字一顿道。

立刻有内侍站出来引着太子出去。

“不必了。”太子比手制止,他们夫妻携手往前走去,身后只跟了张银宝。

走了也好,不必被皇后训斥了。

苏蔷心里道。

还未到中庭,太子却忽然不顾礼法揽住了她的肩膀。

“喂。”她的肩膀挣扎了一下。

“扶住我,”不同于之前的从容有度,太子的声音有些颤抖:“本宫的腿疼的厉害,如果太子妃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瘫倒在皇后的宫殿前,就扶住我。”

他说着,整个人更往苏蔷身上靠去。

苏蔷只好往他身上靠了靠,勉力支撑住他。

从后面看,似乎是太子揽住了太子妃,太子妃又亲昵地钻入了太子的怀里。

继后宫中往外看着的人一个个神情复杂。

继后把手里握着的茶盏放下,开口道:“都看魔怔了吗?还不快去把饭菜热了?难道要和微郡主饿着肚子回去吗?”

她说完重重靠在椅背上,头顶的金步摇使劲儿晃了晃。

这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的目光从太子和太子妃的身影上收回来,眼底一片冷色。

都快死了的人,还这么嚣张跋扈不顾宗族礼法。

又想到太子妃是来要蔡嚒嚒的,心中更恨上几分。

难道是被她发现了?不可能,这么多年,这么多太医轮流诊治,都没有发现太子久病不愈的原因。

就凭太子妃?凭她一个尚书府的大小姐?

她的父亲都已经发誓效忠摄政王,她还在这里做什么妖?

娇生惯养以至于嚣张跋扈倒是真的,却一看就是胸无城府的。

继后抬眼看了看郑夙微,后者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眼睛无神地盯着外面,不言不语。

“夙微,”继后的声音温和地响起道:“刚才的饭菜可还合口?”

相比对待苏蔷,这真是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郑夙微呆了呆,忙回话说好吃。

“咱们也不兜圈子了,”继后看着她道:“郡主年纪已经不小,有没有心上人?”

郑夙微收回目光,羞赧道:“还没有想过。”

继后轻抚桌面,脸上含着笑。

早就听说和微郡主对太子心生欢喜,如今见了太子这么宠爱太子妃,估计会断了念想吧。

郑夙微正竭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郡主,”继后缓缓道:“京城贵人虽多,能把郡主娶为正室做妻子的却没有几个,如果你不嫌弃,本宫愿意做你的婆婆。”

她说着整个人往郑夙微那里挪了挪,手抚上她的手背,眼中露出慈爱的光芒。

因为事情转变得太快,郑夙微怔了一瞬,想明白后恍然道:“莫非皇后殿下是说……”

“正是。”继后笑起来,一双桃花眼闪着光芒。

东南境的力量,她要收入囊中。

……

第120章 反而傻掉了

“本宫一向最喜欢你。”

镶嵌着绿松石的套甲在郑夙微手背上轻轻摩挲,瞬间让她整个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继后打量着郑夙微的神色,如同一只响尾蛇在观望旱地里的青蛙。

看你往哪里躲。

郑夙微倒没有想要躲。虽然摄政王对她体贴有加,但是她心里没有他的位置,便不会嫁给他。

嚒嚒说她要嫁的人,是未来的皇帝,也暗示过摄政王才有可能做皇帝。

可她不喜欢,皇帝又怎样?

郑夙微眯着眼睛笑笑,从继后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柔和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做主,夙微全听父母的。”

继后面上一僵,端着架子往后靠了靠,

这是拒绝了?

她的儿子,未来的皇帝,竟然也有人敢拒绝。

“呵,”继后干笑一声:“可惜这京城上下,配得上和微郡主的人实在是少。堂堂一岛之主的女儿,不会甘为人下、侍奉正妻吧。”

现如今太子已经娶了苏蔷,她若想入东宫,只能是侧妃。而摄政王那里,倒是可以做个名正言顺的妻子。

郑夙微垂首一笑,略羞赧道:“婚姻大事真的不是夙微能做主的,天色已经晚了,太后若见不到我,该问了。夙微就退下了。”

她说完也不等继后挽留,便起身一礼,缓缓退下去。

刚出殿门,继后手里的杯子便被她重重掷到地上。

“这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殿内宫婢内侍跪倒一片,没有外人,继后再也不用强压怒火。

她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一名内侍道:“明日你守在太和殿外,等摄政王出来,把他请过来。”

兴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她心里宽慰少许,在殿内踱了几步后走回寝殿,等整个人靠在贵妃榻上,方才怒火平息。

“有什么打紧,”她自言自语道:“一个是活不了多久的,一个是做不了自己主的。”

见她躺下,寝殿内早就等候着的一个嚒嚒上前给她揉腿。

“蔡嚒嚒,”继后眯了眯眼睛,缓缓道:“修书一封寄往海岛,就说那人的条件我答应了,但是为了永结同好,我要一个人。”

按揉继后大腿的手停下来,少顷,一个声音道:“好。”

……

东宫内,刚刚从鸾平宫回来的两人歇在寝殿里。

小圆桌子上摆着晚饭,苏蔷一边吃,一边对着靠在床上用药包止痛的太子翻了个白眼。

“你在瞪我吗?”李琮头也不抬,低声问。

“你后脑勺上长眼睛了?”苏蔷嗤声道。

“今日本宫救你一命,你不感激,反而瞪我?”李琮微微敛眉,佯装发怒道。

“太子你这个人情也太好赚了,”苏蔷撂了筷子道:“我不过是想强行把蔡嚒嚒要过来罢了,怎地就需要你救一命?”

“你呀,”李琮一边说,一边把药包放下,走过来帮她捡起筷子道:“杀人时倒是很精明,怎么遇到宫中琐事反而傻掉了呢。继后是什么样的人?跟会用毒的人打交道,要留十八个心眼。”

苏蔷嘟嘴道:“十八个,我娘可没有给我生那么多。”

李琮闻言失笑,接着翻起腰间的玉玦,从红色的垂绳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针来。

“这是什么?”苏蔷起了兴致,探头过来看。

一根长长的白色银针,尾端有些淡紫色的晕染。

“不会武功的本宫,总要有些东西防身才好。”

李琮把那根针递给她道:“新婚之夜。”

短短几字再不多说,苏蔷已经红了脸。

新婚之夜,他还没有饮下她布置的毒酒,他便已经把她麻倒。当时她只觉得后脑一凉,竟然是这根银针吗。

原来他也是个会用毒的。

“就连我的毒你都抗不过,可见你是个擅长动手的。”李琮靠近她的额头,轻声道:“那个蔡嚒嚒,说不定还没有等你审问出什么,便在你身上用了毒。”

苏蔷阴着脸坐下来。

这宫中的人一个个优雅得体,用丝绸和珠宝堆砌出满身的贵气,谁知道一个个的,竟然像是江湖行走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恶狠狠看着李琮道:“说起这个,新婚之夜你为什么要把我放倒?我那时候还没有惹你呢。”

“唔——”李琮有些后悔自己把话题引到此处,闻言从苏蔷手中捏过筷子,施施然坐下来道:“快吃吧,不然菜就要凉了。

苏蔷看着假装认真吃饭的李琮,心里面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知道这么多年来对他下毒的是继后,他却仍然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相处了那么久,自己从九岁开始每日里唤着母后,而这人却要他死,还是这般处心积虑、用十年的折磨到达的死亡。

他心里就不伤心吗。

说起来,这宫里好冷。人人相互提防,明争暗斗。

等自己走后,不知道他会怎样。

解毒以后,等皇帝陛下殡天,正儿八经坐上帝位,那时候他还是这样常常冷着个脸吗。

还是这样偶尔阴鸷偶尔顽皮又有时候似乎很体贴?

到时候新皇登基,会甄选妃嫔吧,宫里会更热闹些。

她夹起一片脆肠狠狠咀嚼,心里道:“管他呢!”

李琮默默吃着饭,见苏蔷每一筷子都是朝着各种各样的肉,终于忍不住道:“多吃菜,多吃菜身体才结实。”

苏蔷没有理他,筷子伸向一根鸡腿。

……

同样在用饭的还有刚刚诵完经书的宣成帝。

他的面前一碗白粥、一碟青菜、一丸黑色的丹药。

“虚化仙人这一次的丹药不错,”宣成帝用手捏起那粒丹药,对身边的内侍道:“就是太少了些。”

内侍在他身旁躬身道:“仙人说这一批丹药烈性强,怕损害真龙之体,故而每次只能吃半粒。奴家看着皇帝陛下也是一日一日的精神更好些了。”

宣成帝点了点头,又摇头道:“说什么只能吃一半,还不是想要吊着朕的胃口,也显得他有能耐。”

内侍但笑不语。

宣成帝看了看那颗丹药,嘴唇微抿,全放进了自己口中。

……

第121章 不过是交易

今日颇有些不顺。

快到夏季,要考虑黄河防汛事宜。在朝堂上布置的时候,各部吵成一片,乱糟糟的。

若说是因为没有陛下在,少了威慑。那以往也没有陛下,各位臣属还是很愿意听摄政王分派的。

那是什么改变了呢。

李璋面上仍温和谦卑,说会仔细考虑再请父皇定夺,可是出了太和殿,却掩饰不住有些心事重重。从台阶上下来时,看到皇后的内侍站在一个廊柱下。见李璋看过来,忙躬身一礼。

也好,去母后宫中休息一下。

继后却没有给李璋休息的空。

屏退了左右,她开门见山。

“上次跟你提过和微郡主的事,为什么没见你用心?”面上带着指责,看起来有些生气。

“母后,”李璋神情沉沉:“儿子现下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你都要而立之年了!”继后有些恨铁不成钢道:“还有尚书府的苏二小姐,也该择选个日子迎进门了。本宫的意思是,如果海岛那边准了和微郡主的婚事,这两件事可以放在一起办。迎娶正妃和侧妃一起,也算是给足了苏尚书面子。”

李璋皱了皱眉。

首先,母后当初没有努力为他争取苏蔷,却又塞了个苏薇给他算作补偿,他觉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其次,得到海岛支持的办法很多,没有必要非要靠联姻这一招。按照他的观察,郑夙微好像对太子更亲密一些。

且夙微苏薇,像是一个人。

总让人心里有些不适。

不过不适归不适,他也不能惹怒自己的母后。

“母后,”李璋抬起头轻轻笑道:“就算苏家二小姐是庶出,也大可嫁个门第次一些的做正房,去王府不是委屈了人家吗?”

“委屈什么?”继后一脸自得道:“如今说来是侧妃,往后就不定是什么身价了。前几日本宫代你送了几匹内府的缎子过去,她母亲已经代她收下了。”

李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和微郡主那边……”

“你只要不让她讨厌你,其余的事情,自然交给母后来做。”继后说着站起来,靠近了李璋,小声道:“本宫已经寄了信去海岛。”

“海岛那边问题敏感,母后可不要……”

“你放心。”继后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李琮的胳膊:“你是打仗打得有些迂腐了,不知道这宫里宫外、朝堂上下,很多事情,不过是交易罢了。”

交易吗。

这些李璋也知道。

只是如果感情也可以当做交易,就算做了皇帝又如何呢。

他忽然有些厌倦。

眉眼中的倦色还未被继后察觉,一个内侍忽的从宫外慌慌张张跑进来,险些绊倒趴在石阶上。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没长眼睛吗?”

继后宫中的管事也不管对方是从何处而来,带来了什么消息,只管斥骂出声。

“皇后殿下,”那人跪在地上喊道:“请殿下移驾,皇帝陛下有些不好了。”

……

“要我去侍疾?”苏蔷正站在梅花桩上,调教小清的刀法,闻言立直了身子,几分不满地看着仰头站着的张银宝。

她一直顶讨厌宣成帝,婚后见的少还好,如今竟然要她去侍疾了。

“谁的旨意?”她把刀丢给小清,人从梅花桩上下来,喝了一口水。

张银宝小声道:“是皇后殿下的旨意,特地着内侍来传的。”又想到自家主子颇不把继后放在眼里,又补充道:“奴家多嘴问了问,不光传了您,宫中妃位以上的娘娘还有两位年长的公主以及和微郡主都要去的,传唤太子妃,乃是正理。”

这种时候不传你便是不给你面子,也不把你的身份当回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银宝认为自己家主子该听明白了。

“太子去吗?”她问。

“去的去的,”张银宝忙道:“太子已经在更衣了,不光是太子,摄政王和小皇子也是要去的。”

小皇子啊。

苏蔷想起上次在校场比箭,他扯着自己衣服问东问西的模样,不觉一笑。

“那本宫便也去吧。”

张银宝喜笑颜开,忙伸手扶住她。想了想又觉得,咦,怎么好像是听到小皇子,才决定去的呢。

不对不对,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你跟陛下感情好吗?”

照样是扶辇而行,苏蔷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李琮,开口问道。

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说话也太随便了。

不过李琮嘴角轻抿,笑道:“皇家父子,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也是,他们这些人,自然少了寻常百姓家的骨肉温情。

“陛下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嘀咕了一声。

这种时候来侍疾,必然是因为到了生死关头。说是侍疾,也是一种见证。

“本宫注意到一件事情,”李琮忽然低头看她,神情有些揣测:“你从来不唤‘父皇’,都是说‘陛下’。”

苏蔷心中一滞,没有接腔。

她为什么要唤他父皇,这些年他对辅国公府做的,足见不是明君。而崔晚歌的死,如果不是太子做的,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宣成帝。

毕竟崔晚歌死了,辅国公府十年之内不出将才,便会渐渐消亡。他要削弱国公力量的谋划,也便成功了。

“虽然本宫不知道你是不懂礼数还是怎么,”李琮意味深长一笑:“但是待会儿耳目众多,你要记得别说错了给人留下把柄。”

“哦。”苏蔷装作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快走几步把轿辇甩在了后面。

“赶着要去见他吗?”李琮的声音远远地在后面戏谑,苏蔷理都不理。

……

“饿了吧。”

在畅合殿外的小偏廊里,苏蔷的衣襟被一个孩童捉住。

她扭过头便是一笑。

是三皇子李琅,他果然也在。

刚才她跟着女眷在偏殿枯坐半日,趁着皇后出去,也溜达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刚到偏廊,便遇着了三皇子。

三皇子摊开肉嘟嘟的小手,小手里是一块桃花酥,用油纸细心地包裹着,完好无损。

“你怎么有这个?”她接过桃花酥,笑眯眯的。

虽然偏殿里有茶点,但是众人为了表示“陛下都这样了我们完全吃不下去”的心情,没有人动那些精巧的点心。可是苏蔷原本便在校场操练了半日,如今早就饿了。难得这孩子想着自己。

“是太子哥哥给我的。”三皇子笑眯眯的,眼睛陷进脸颊的肉里:“可是本宫说不饿,他便让本宫出来走走,说本宫太胖了,浪费宫里的布料……”

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苏蔷一边听,一边俯身帮他理直腰间的坠饰。

这孩子平日里没有什么玩伴,此时逮到苏蔷,恨不得把日间琐事都倒个痛快。

苏蔷不忍心走开让他不快,便听了许久。将要站起来时腿有些麻,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太子妃原来在这里,皇后殿下请你去书库寻本书过来。”

……

第122章 是何居心啊

和微郡主郑夙微穿着一身蓝底绣珊瑚云纹的裙裳,脸上是恭谨又疏离的笑容。她轻轻屈膝施礼,在一丈外站定。

“什么书?”苏蔷笑问。

“是一卷崖青神尼抄录的《药师经》。皇后殿下说诸位娘娘与其枯坐着急,不如为陛下抄录经书祈福。如今两人一本,把书卷排开,还差了一本。”

崖青神尼,传说中百年以前的人物了。没想到她抄录的经书还在皇家书库有存。

不过,差了一本便要她去寻吗?

有手有脚的人多了,非指定她去,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蹊跷?重活一次,她对人多了很多提防。

兴许是看出苏蔷脸上的疑虑,郑夙微又道:“因为太子妃出来了,其他娘娘和公主都已经开始抄录,故而皇后殿下说……”

明白了。

这就跟大家聚在一起说人坏话是一个道理,谁不在谁倒霉。

“和微郡主同去吗?”她问道。

郑夙微摇了摇头道:“我跟硕和公主分了一本书,这便去抄录了,不然不能同时翻页。”

自从那日郑夙微见过太子,便不再跟她热络了。这要是往日,肯定缠着跟她同抄。

“书库在哪里?”苏蔷问道。

一个嚒嚒从郑夙微身后缓缓走出来,躬身道:“老奴为太子妃殿下引路。”

连引路的都找好了啊。

苏蔷波澜不惊地点头,她身后的三皇子李琅拽住她的衣襟,欢快地道:“本王也知道如何去书库,就由本王为太子妃嫂嫂引路吧。”

带着三皇子路上说话倒是有个解闷的。

苏蔷点头,郑夙微却满脸难色道:“可是我见兰贵妃娘娘为殿下准备了点心,三殿下不去吃吗?”

“什么点心?”李琅把脑袋从苏蔷身后探出来,有些不情愿又有些好奇道。

“是谷丰斋的牙酥饼子,还有蜜酿枇杷浆,三皇子要去吃吗?”郑夙微走近几步,弯下身子,几分亲近道。

李琅显然有些犹豫。

胃和腿在头脑里打架,一边想吃好吃的,一边又想要出去溜达。终于,他整了整衣襟站到苏蔷身边,稳稳当当道:“请郡主回去跟母妃说一声,就说牙酥饼子给我留着,枇杷浆放久了就不新鲜了,请母妃自己享用吧。”

一言一语倒是颇有些小王爷的风范了。

苏蔷不由失笑。

郑夙微闻言不再相劝,转身走回偏殿。

书库距离畅和殿颇远。嚒嚒在前面引路,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苏蔷和三皇子一边聊天一边走,没多久三皇子便不胜脚力,吵着要坐轿辇。

举目四顾除了一个个宫殿和低矮的绿植,以及行色匆匆的内侍宫女,哪里会有轿辇。

引路的嚒嚒听见,倒是唤了路边的一个小内侍过来,俯身把三皇子背起来。李琅这才高兴了,又说笑一会儿,不过他毕竟养尊处优惯了,竟然在内侍背上睡了过去。

转眼一炷香的时间已过,苏蔷抬头看了看日光,忍不住道:“书库还远吗?”

嚒嚒低头敛眉,恭谨道:“回太子妃殿下的话,拐个弯就到了。”

果然是拐个弯就到了。

书库前是开阔的院落,紧挨宫房放置着十多个盛水的大缸。大缸旁有零星几个正在洒扫的内侍,见有人来,忙提着扫帚避让在道旁。

嚒嚒引着苏蔷进入书库,自己在书库外站定。

“太子妃殿下,书库乃宫宇重地,我等奴仆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就不能为太子妃殿下提灯了。”

苏蔷看了看还在内侍肩头酣睡的三皇子,觉得把他留在外面不太放心。

“那三皇子还是要进去的,这个内侍就随着一起进去吧。”

小内侍闻言忙躬身点头。苏蔷推开门进去,寻了几个春凳摆在一起,让内侍把外衣脱了垫在凳子上,扶着三皇子躺下。

李琅嘴里支支吾吾的,也没有醒,继续睡着。

放眼望去,这书库足有十多丈宽窄,两人合抱粗的柱子排了二十多个。苏蔷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等本宫找到那卷经书,陛下的病兴许便好利索了。”

……

畅合殿旁的偏殿里,二十余名女眷正在认真抄写经卷。一身瑰色衣衫的继后缓缓站起来揉了揉手指,随意踱步检查大家抄写的情况。不时有妃嫔小声请教,又有人发出羡慕对方笔力的赞叹声。

继后查阅过一遍,缓缓踱步出去,早有内侍宫婢忙上前伺候,继后只示意他们开了殿门。

从侧殿出来,偏廊内一个人影也没有。许是如今太阳正烈,连值岗的内侍都想着办法偷懒,躲到阴凉处了。

继后冷笑一声,捻裙往前走了十多步。前面一个墨色的身影在廊内穿梭,不多时便到继后面前。

“回禀皇后殿下,一切都办妥当了,只是一事不知如何了断,来请教殿下。”

“三皇子?”继后脸上阴晴不定,开口道。

“殿下明察,小人不知道他怎么会跟着太子妃去了书库。”

继后抬起头看了看廊外。

日光正盛。

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一片的红色。

俗话说成事之人不拘小节,如今三皇子李琅,就是那个小节。

昨日太子和苏蔷走后,她细细查过宫内上下,发现太子的爪子已经伸进来,开始查她的人了。

她早该明白,既然苏蔷敢来要蔡嚒嚒,必然已经是怀疑到她的头上。既然没有挑破,那么他们必然没有证据,只是怀疑。

毒害太子非同小可,如今就差一步,万不可前功尽弃。

她想了一夜,唯今之计,就是让东宫出上乱子,出上大乱子。乱到太子根本无暇顾及无暇猜想,只顾着收拾这个乱子。

那么按蔡嚒嚒的说法,太子要不了多久就撑不住了。

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皇帝病重,需要各宫侍疾。苏蔷离她这么近,近到如果她不动手,就心里一直痒痒着,坐不住。

“三皇子,”继后睁开眼睛,喃喃一句道:“人生这么艰难,有时候不用长大,也是一种福气。”

一身黑衣的内侍躬身而退。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

第123章 不过是女人

“你的手这么抖,怎么也不像你寻常的作风啊。”

一身黑衣的男人把一团揉皱了的烟草叶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放进内袋时瞥见身边蓝衣男人颤抖的手,忍不住奚落道。

蓝衣男人把手中的火石小心包裹在铁盒子里,揣进内袋。

“那可是……”他定了定心神,嘴唇轻轻动了动,小声道:“太子妃殿下啊。如果不出意外,是以后要做皇后的人。”

黑衣男人瞥了他一眼,又环顾左右,方道:“有什么意外不意外的,碰到咱们主子,就是她最大的意外。”

“你有没有听说过,”蓝衣男人把手拢在嘴边,小心道:“太子妃曾经在校场百发百中,令在场的人叹为观止。你说她会不会……”

“听说过。”黑衣男人笑起来:“还不是太子放出来的消息吗?怎么可能?想起来年前陪王爷去尚书府送聘礼,咱家也曾偷偷看过太子妃的容颜。长得那是绝美,可是身子柔弱,一阵风都能刮了去。”

蓝衣男人这才放心了。

“走吧,”他狠了狠心:“谁让她挡了咱们主子的路呢。”

……

为了防潮防虫,书库四周的窗户都是关严着的。此时虽然外面日头快到正午,室内还是颇有些黯淡。因为这里禁止使用火把,只零星点了些蜡烛,苏蔷手里擎着一根蜡烛寻了许久,也没有看到那本经卷。

许是继后特意找件事情作弄自己吧。

她在心里猜测。

那个背着三皇子到来的小内侍闲来无事,也擎着一支蜡烛站起来。

“让奴家来寻寻,太子妃殿下稍作休息吧。”他说着已经走进一排排的书架,兀自翻找起来了。

虽然内侍阅书不合规矩,但是苏蔷心中向来不把这些规矩当回事。闻言坐在三皇子身边,伸了伸懒腰。

从这里看去,一排排书架端正肃立,看起来颇有些清冷。她低头看了看酣睡中的三皇子李琅,把他垂下春凳的衣袍撩起来盖在他身上,防止他受了风寒。

手指拨弄他衣襟的瞬间,苏蔷忽然停了一瞬。

是风吗?

从她指尖穿过。

她用余光看了一眼和她并排不远处的烛火,并没有火焰晃动的迹象。

那么这风,便是从面前这排书架上来的?

她准备站起身看看,然而人还未离开春凳,便听得不远处“啊呀”一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苏蔷心中一寒,人已经掠起,奔向传来声音的那排书架。透过两排书架间的空隙,她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倒在地上。他手里仍拽着一卷书,蜡烛跌在头部不远处,已经熄灭了。

那是小内侍。

一滩红色的血,从他的肚腹部蔓延开来,很快铺红了地面。

苏蔷没有再移步前往探看,她以最快的速度熄灭了附近的蜡烛,接着唤醒了李琅。

沉睡中被唤醒的孩童颇有些不满,然而还未出声,便被苏蔷用手捂住嘴巴。她俯身在他耳侧,轻声道:“这里有刺客,三皇子若想活命,便跟着我寸步不离,明白吗?”

迷迷糊糊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他未喊未叫,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只是轻轻坐起来,接着站到了苏蔷身后。

苏蔷正要拍拍他安抚一下,便见他已经伸手取下一个烛台,拔出蜡烛,露出固定蜡烛的铁锥来。

纵使见多了少年老成的孩子,苏蔷在一瞬间也对李琅刮目相看起来。她微微一笑,把他护在身后。

刺客并未现身,只是一串脚步声迅速从远处接近,接着停在面前的一排书架后。

“我等是卑微之人,”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迫不及待道:“知道太子妃您地位高绝,唯恐玷污了您。所以想问一问太子妃殿下,白绫和毒药,您选哪一种?”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白色的布匹从梁上垂下来,同时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被丢到她的脚下。

准备的可真是周到。

苏蔷冷笑一声,望向那声音的来处,淡淡道:“若本宫两样都不选呢?”

“两样都不选,”不远处的声音道:“那就只能见血了。”

话音刚落,一个蓝色的身影便从悬挂白绫的梁上翻卷而下,手里的匕首朝着苏蔷的脑门,不偏不倚刺来。

李琅惊叫一声退后。

苏蔷却半步不退,手里摸到一个春凳便丢上去。那人在空中用手格挡了春凳,人虽然安然落下来,却没能伤到苏蔷。

“啪”的一声,春凳落下断作两半。

那人已经在地上稳了稳身形,手里的匕首当做暗器,脱手飞了过来。

苏蔷瞅准了那匕首的轨迹,侧身躲过间,伸手把那匕首接住,嘴里笑道:“多谢阁下送来兵器。”

昏暗中那人身形一滞,微惊道:“没想到太子妃是个深藏不露的。”

苏蔷已经一手把李琅按得退后几步,整个人纵身向前,一刀刺向对方面门。蓝衣人躲过这把匕首,冷笑道:“想用咱家的家伙动咱家,怎么——”

他的声音停在这里,整个人僵住,接着捂住了自己的肚腹。

那里,一把匕首正轻轻拔出,带出了一串鲜血。

“难道只有你有匕首吗?”苏蔷的脸上带着冷笑道:“不巧本宫也有。”

话到此处,她一脚踢开了这人,退后几步牵住李琅的手。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黑衣人从书架后面闪出。他的脸上,带着冷冷的笑。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手里的兵器在地上轻轻划拉,声音刺耳:“一国太子妃殿下,竟然是个会打架的。”

苏蔷脸上的笑意也很冷,只是心中凉了。

这人拿着一把长刀。

不知道对方底细,且匕首对刀,又带着一个拖油瓶,苏蔷心中没有胜算。

好在她们距离书库的门并不远。

“去开门唤人!”苏蔷命令道:“我来挡住他。”

李琅迅速冲出去,二十多步便到了门边。黑衣人一直冷冷看着,手上并没有动作。

直到李琅晃动着库房的门,急切的声音传来:“太子妃嫂嫂,门被反锁了。”

……

第124章 单刀对匕首

一瞬间苏蔷以为自己听错了。

门被反锁,是什么时候?

因为她休息的地方看得到门,这两个刺客显然是从哪个窗户进来的。那么这门是什么时候被反锁的?

最大的可能,是那个引她们来的嚒嚒,在帮她们关上书库门的一瞬间,就已经反锁了。

没有别的原因,继后要灭口了。

因为自己提到蔡嚒嚒?

还因为如今皇帝陛下正是垂危之际,她只手遮天无人敢管?

苏蔷在心中冷笑几声,招呼正一边摇着门一边大喊的李琅。

“三皇子殿下,你还是躲到本宫身后吧。”她一边说,一边摆了个守护的姿势。

“咦?”面前的黑衣人伸手把袖口的腕带绑紧,看到她的动作忍不住惊讶了一声。

“太子妃的这个动作,倒让咱家想起一个人来。”

“是吗?”苏蔷微微一笑,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

一瞬间黑衣人有些发怔,他摇了摇头道:“那个女的没有太子妃这般国色天香,不过校场表演刀法时,也是这么个起式。原来太子妃跟国公府还有些渊源。”

没想到虽然长相凶残,倒是个慧眼识真的。

“能猜到这个,本宫更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了。”苏蔷冷冷道。

“呵,”黑衣人干笑几声,接着道:“虽然咱家低估了太子妃身负武艺这件事,但是咱家也不是敢随便给人办事的。你看这里多宽敞,一会儿咱家一把大火,不管太子妃有什么秘密,都跟着葬送了,如何?”

苏蔷抿嘴道:“长得这么丑,废话还老多了。受死吧!”

随着她一声轻喝,人已经纵身向前,急行几步以后忽然转向,身子在一排书架后一闪即没,同时一排书噼里啪啦从上面摔落到黑衣人头顶。

那人尖利地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为了提气还是为了威慑对方,叫声难听至极。

他躲开了几本书,然而不管躲到哪里,总有书本朝他掷来。

薄的卷轴厚的册页还有竹简等老物件,一股脑砸了下来。又急又怒中他干脆一把推倒了那排书架。

“在哪?”

他看着书架倒地而苏蔷不在,狂喝了一声。

苏蔷已经绕到他身后,在他还在寻找的时候一把匕首朝他后心窝刺去。

一把大刀,不偏不倚,在苏蔷还未近身的时候,便反手刺来。她一惊之下收手,黑衣人已经转过身来,刀砍在匕首上,“啪”的一声余音入耳,匕首已经断作两截。

“这是个不中用的。”她轻笑一声丢掉原本便不属于她的匕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里只拿着她自己的匕首。

辅国公府虽然武艺传承,但是作为一国将领,其实府里更擅长的是描绘畿图和兵法谋略。若单论武艺,苏蔷认为她只是比寻常练武之人略强一些。

而眼下这人,明显是比她更强些。

看来这人是继后豢养的死士。

这可真是下了本了,为了当继后的死士,竟然宁愿阉割而成宫廷内侍。

看这人的样子,也不知道平时已经为继后杀过多少人了。

面对强敌,宁进不能退。一但退了,锐气便没有了。没有锐气,更亦被人诛杀。

苏蔷上前一步,匕首横在眼前,借着室内蜡烛的光亮反射一缕亮光。

面前的黑衣人眼睛一眯。

就在他眯眼的一瞬间,苏蔷快进几步,匕首向他刺去。

他手里的大刀再次抬起朝苏蔷手中的匕首砍去,苏蔷手里的匕首突然后撤,左手臂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上抬,并起食指中指,重重点在黑衣人胸口的乳根穴上。

黑衣人吃痛收刀变幻角度,另一只手去格挡苏蔷手中的匕首,苏蔷的匕首已经刺入黑衣人的小腹。

收回匕首,如此近身搏斗,长刀终于不再占上风。然而黑衣人手里的刀也已经压在苏蔷的胳膊上。

她的血滴落在地上。

她没有松手,只听到手中匕首被黑衣人一把打掉,她反手桎梏住他的胳膊。

可她这具身子毕竟柔弱了些,虽然他们两个缠打在一起彼此已经不能动弹,但是黑衣人却步步向前。

她脚下的软靴几乎是滑动着,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后面是烛台。

她果然是要被烧死了吗?

她狠狠看了黑衣人一眼,作势因为无力反抗歪在一边,因为胳膊松动,肩膀已经被长刀划过。再近一些,她的脖子便被洞穿了。

可她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事,松懈的机会。

下一刻,他闷哼一声,脑袋向后扭去。

身后的李琅迅速退后,手中原本紧紧抓着的烛台,已经刺入他的后心。

人之后心,穿之可致命。

在黑衣人惊怒交加的瞬间,苏蔷的手已经握紧拳头,把他重重向后推去。

他倒在地上,后心的烛台更进一分,捅破了他的心脏。

一股黑红的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苏蔷松了一口气。

“好孩子!”她朝着怔愣在原地的李琅走去,伸手牵住了他冰冷的,尚在发抖的小手。

穿过两排书架,走到那个被刺客先行杀死的小内侍身旁,从他手中取了那一卷《药师经》。

随后轻轻蹲下来,用一张帕子覆在小内侍的脸上。

“我们走吧。”她站起来。

“太子妃嫂嫂。”李琅站在原地没有走,他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扇窗户。

“那扇窗户,刚才好像是关着的。”

话音刚落,一团红色的东西便从那扇开着的窗户中被人投掷进来。接着是两个、三个、四个……

那是火把,是被浸了黑油的火把!

书库原本掉落在地上的书册遇火即染,室内很快浓烟滚滚。

“弯腰!”她大声命令着,朝着相反方向跑去。

被她牵在手里的李琅听命低下头去,在慌乱中几乎摔倒。若不是苏蔷一直牵着他的手,他必然已经迷失在书库的烟雾中了。

“咚咚!咚咚!”她大力敲打着窗户,试图打开书库另一侧的窗户。

在滚滚浓烟中,先是鼻子几乎无法呼吸,接着喉咙如同被焚烧,几乎喘不过来气。

她才不要死。

重活一次,她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太多恶人?

……

第125章 万丈火光中

在烟雾中,在血肉被焚烧的恶心味道里,书库的大门忽然轰然倒塌。

苏蔷眯着眼看去,因为大门倒塌,忽然进来室内的空气使得室内的火势更大了些。李琅在她身后咳嗽不止,她撂起他的衣服下摆让他堵住口鼻。

再抬头时,看到大门处人影闪闪。

“苏蔷!”一个声音穿过火浪钻进她的耳朵,接着是两个扑入大火的人影。

火光中李琮急速跑来,他的身上披着防水的湿棉布,手中握着一把刀。

刀把地上的杂物拨开,人已经纵身跃进来,把湿布搭在她身上。

“给三皇子。”她迅速把身后藏着的李琅扯出来,李琮已经把另一片湿布蒙在他的头上。

“你怎么也在!”他显然气急,一把把李琅扯到怀里,从已经由外打开的窗子里抛了出去。

接着抱起苏蔷,勉强把她递到窗口。

外面打开窗户的张银宝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出去。

李琮跟着出去的时候,书库已经被火舌吞没。

冲天而起的黑烟和火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跑进来,庭院中的水缸旁围着提起水桶往内泼水的内侍。

不多时,这边的情景惊动了宫廷内外。

大火将熄未熄之时,继后已经带着六宫一众人等出现在书库外的空地上。

华盖高耸、銮驾华丽,继后神色严肃,待看到被李琮护住正把一条布帛包裹上肩膀的苏蔷时,神情一时间有些难堪。

“这里发生什么了?”她扬起头来,厉声道。

然而还未等谁回答她的问题,便听到人群中一声惊叫,兰贵妃从继后身后跑出来,冲到苏蔷身边的张银宝处,从他怀里夺过李琅。

“琅儿!”她神情惊惶,用衣袖抹掉李琅脸上的灰渍,痛哭出声。

“三皇子只是受了点惊吓。”苏蔷把李琅一直拽着她衣袖的手抽离开,安抚兰贵妃道。

眼见继后开言而无人回话,场内气氛顿时无比尴尬。男眷那边立刻走出一个人来,他步履从容,看了一眼几乎烧掉一半的书库,再看向场中的苏蔷。

看到他走出来,众人纷纷让路,低呼“摄政王殿下。”

李璋眼中几分关切,问道:“请问太子妃殿下安好?”

好你个头啊。

苏蔷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声,却神色端庄点了点头。

一个声音却从她身边钻了出来。

“摄政王眼瞎吗?”李琮指着倒塌了一半的书库道:“书库被人纵火,请问摄政王是如何帮母后协理宫防的?

不说是继后的责任,只把矛头指向摄政王。

是因为在外人面前,当众怀疑继后会被人诟以不孝的罪名。

“被人纵火?”李璋大惊之下左右看了看道:“被谁纵火?纵火之人捉到了吗?本王还以为是书库内的蜡烛倒了,惹出了火苗。”

他说完命令在他身后等待的禁军统领夏时彦道:“劳烦夏统领搜索这里,一定要把纵火的人找出来。”

夏时彦的脸色也不太好。

青天白日的,他一个禁军统领,手下巡查宫禁的有几百人,竟然被外人潜入宫中纵火。

这怎么说都是他的失察。

“摄政王殿下,”还未等夏时彦离开,苏蔷便开口道:“与其让夏统领去查纵火的,不如先去看看火场内死掉的两名刺客是什么底细吧。”

她声音清亮,说话不急不缓,然而字字落地却让周围的人哗然一惊。

“原来还有刺客?”

“是冲着太子妃吗?”

“我说呢,这空气中怎么有肉烤焦的味道?”

“原来是人啊,我还以为是死老鼠呢。”

……

女眷那边顿时干呕声阵阵,还有人哭了出来,搂着李琅的兰贵妃更是身体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继后只好命内侍宫婢带着女眷先退下。

和微郡主站在女眷中,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远远站定了,没有离开。

“我也不走!”兰贵妃更是一把推开要来搀扶她的内侍,看着继后道:“本宫要留在这里,看看到底是哪个人,要害我们琅儿!陛下才刚昏迷一日不到,这宫中就要乱了吗?”

“娘……”终于不再怔楞的李琅哭出声音,抱住了他的娘亲。

李璋只好请继后离开。

“母后,这里恐仍有刺客,儿子怕对母后不利。”他劝道。

继后高昂起头,冰冷的眸子里有冷光闪过。

“本宫没什么好怕的,”她缓缓道:“本宫管理后宫不当,不过眼下已经出了这桩事,定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璋这才不再劝说,吩咐内侍把倒塌的廊柱清理干净,挪开杂物。

内侍依照吩咐就在院子里搭棚安凳,大家站累了便坐下,等着看最终的结果。

过了小半个时辰,杂物渐渐被清扫得差不多,三具尸体被人从灰烬中拉了出来。

苏蔷指了指那个身量瘦小的道:“这位是背着三皇子过来的,不是刺客。”

李璋点了点头,便通传各宫各院清点人数,看看死掉的两名刺客是哪个宫的。

苏蔷端一杯茶水,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继后。

继后也在喝一壶茶,她脸上波澜不惊,显然是并不怕人查。

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敬事房有两人今日当值却遍寻不到。敬事房的首领太监来辨认,果然便是那两人。

首领太监当场便吓得腿软,跪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敬事房不归鸾平宫管。

这一下继后果然撇了个干净。

苏蔷有些后悔没有留活口。她抬眼看了看李琮,对方正神色沉沉,看着被烧得面目模糊的刺客。

李璋见眼下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过身问苏蔷道:“请问太子妃,这两名刺客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当然是被我杀死的。

可是——

苏蔷忽然反应过来,在众人眼中,她是个长于女红的闺阁小姐,怎么会舞刀弄枪?

三皇子在兰贵妃的怀中探出头来,张着小嘴看向苏蔷。

见苏蔷没有回答,李璋又问道:“琅弟,你知道刺客是怎么死的吗?”

李琅拿眼睛打量着苏蔷,却支支吾吾不说话。

苏蔷身边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自然是被本宫杀死的。”

举座皆惊。

……

第126章 幸不辱使命——求首订哦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26章幸不辱使命——求首订哦太子李琮已经把身侧的长刀取出,掷在地上。

李琮何许人也?

当朝太子,缠绵病榻数年。虽然也曾当街取言官性命,但是那言官哪里敢反抗,只是任由李琮杀了。

如今竟然能以一己之力,诛杀明显是准备妥当的刺客吗?

李璋的神色也很不好。

他知道李琮多少也跟着太傅学了些拳脚,但是也只是为强身健体,如果想要阻挡上得了台面的刺客,恐怕绝无生机。

不过他看了一眼明显受了伤的苏蔷,心中又是庆幸。

无论太子是怎么做到的,蔷儿无事,无事便好。

“这刀不好用,是本宫来的路上从禁军手里夺的。不过杀这两名刺客,却是用的本宫的匕首。”他说着看了一眼苏蔷。

苏蔷在心中吁了一口气,低下头来。

亏得他想的到她用的是匕首。不然这么丢出一把大刀来,等仵作验看了伤口,便露馅了。

不过宗族里几个年长些的,脸上却依旧不好看。

带匕首进宫,且是在皇帝病重期间。太子这是想做什么?想逼宫越位吗?

不过若只是拿一把匕首,好像也不能成事。

人人这么想,却没人敢问出口。

如同凝滞般的空气中,继后开口道:“本宫没有听错吧,太子带了匕首前来?”

李琮漫不经心地嗤声一笑道:“母后不要生气,等您见了那匕首就知道,小巧的很,是儿子拿来玩弄的。”

继后半信半疑地挪过脸去,李琮看向苏蔷,示意她把匕首拿出来。

苏蔷倒是抬眼看向继后,不惧周围的目光,坦然道:“刚刚在火场,太子的匕首掉在里面了,还得让人寻到才好。”

因为她开口说话,宗室内各位族亲都向她看过来。

她一身浅色衣衫被烟灰染上一层污渍,更趁得脸庞雪白。神情安然坦荡,倒让一直胡乱猜测的人安心不少。

几位年长的觉得她稳重自持,果然当得起如今的位分。

几位年纪小的佩服她遇事不乱,心里赞许她几分。

而几位年纪相当的,多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虽然太子总是以肩膀遮住她的稍许面目,但是单看那身姿,已经让他们心中仰慕,对太子多了几分妒意。

继后也向她看过来,目光中些许忌惮。苏蔷收回的视线正撞上她的目光,柔雅一笑道:“母后差使儿媳来书库取的经卷,儿媳找到了,就在这里。”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经,正是崖青神尼抄录的《药师经》。

莲步轻移,走到继后身前,双手把那卷经书奉上。

“儿媳幸不辱命,寻得此经卷,现在便交给母后。”

遭此磨难,她得让在场宗室亲族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宗室内一位宣成帝的叔伯肃武王当前一步站出,带着几分斥责道:“太子妃殿下来到这偏僻的书库,险些被刺客截杀,原来是奉皇后殿下的懿旨,来取一卷经书吗?这是什么经书如此贵重?当得起一国太子正妃来取?”

继后的脸憋成猪肝色。

她还未开口,摄政王李璋为她解释道:“本王听说女眷在抄写经书,太子妃因为没有分到,才来这里取最后一本的。”

“正是这样。”苏蔷在继后藏着几分阴狠的目光中淡然自若道:“说起这个,当时为儿媳引路的嚒嚒在哪里?儿媳要问一句,她把我和三皇子送进书库后便离去了,有没有看到那个放火的人,他长什么样子。”

继后强装镇定道:“你说的是陈嚒嚒,本宫吩咐她送你们过来后便回去伺候笔墨了。”

苏蔷点头,一双眸子看向李璋,带着几分警惕和不满,淡淡道:“摄政王殿下听到了,如果要审,是不是也问一问这位陈嚒嚒。”

“那是自然。”李璋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苏蔷一字一句,虽然没有半分怀疑继后的意思,但是话里话外,除非是个傻子,都会猜忌几分了。

他想不出自己的母亲有什么理由会冒着风险截杀太子妃。

且母亲知道她苏蔷是什么人。

是自己儿子心尖上的人。

在不远处看着的和微郡主面色也一片惨白。

她只是帮继后传个话罢了,没想到苏蔷来这里遇到的竟是刺杀。

如果苏蔷死了,太子必然会怪罪到自己身上,那么自己和太子殿下便绝无可能。

她的心中如同被继后扎入一根刺,又冷又硬。

正懊悔间,看到太子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凉薄如秋水,让她心头莫名一颤。她再也站不住,颓然往回走去。

这边的李璋同样心里难受,他屏息一瞬,努力恢复了些神智,开口道:“事情暂时就是这样,请各位长辈亲族回到偏殿。事关重大,本王会把审问结果呈报给父皇。太子和太子妃今日受惊了,请先回去安歇吧。”

那便是不用侍疾了。

李琮似乎就等着这句,闻言已经把苏蔷横抱而起,放进赶来接他的轿辇中去。

这是皇帝赐给太子的轿辇。

安排着轿辇一同前来的曲芳脸上有些讶异,他小声道:“这个,殿下……”

“磨蹭什么?”李琮几分不满,在宗族长辈以及继后和李璋惊诧的目光中,施施然站起来,开口道:“谁知道蔷儿是不是怀着龙孙,这一番惊吓,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万一父皇知道,更添烦忧怎么办?你们抬稳当些。”

说着已经站在轿辇旁,亲自扶着一侧的抬杠。似乎这件事寻常得如同每日穿衣梳洗一般。

苏蔷在心中白了他一眼。

什么龙孙。

他倒是会编排借口。

十个月后生不出来,岂不是让宫里宫外笑掉了大牙。

然而李琮似乎不在乎这些,他依旧没什么礼数,也不跟继后和一众宗亲道别,便随着轿辇慢悠悠走了回去。

几人消失在甬道尽头时,继后和诸位才收回目光。一时间什么脸色都有。

“母后……”李璋伴在继后身边,吩咐内侍抬起轿辇。

“走吧。”继后似乎疲劳至极,缓缓道:“他们歇着了,本宫不能歇。本宫还要守着陛下,等陛下醒了,本宫必然负荆请罪。”

李璋点头,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甬道尽头。

似乎有一缕魂魄,跟着那个瘦弱的影子消失了,追不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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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请明言相告——求首订哦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27章请明言相告——求首订哦屏风打开,把太子李琮挡在外面。小清和女医官一起,为苏蔷重新处理伤口。

她原本可以避过那刺客的刀,然而为了钳制住他,让三皇子的烛台能恰到好处刺出,她才以肩膀挡刀,硬生生挨了这一刀。

说起来,三皇子九岁便懂杀人,倒是比自己还早了些。

这具原本养在闺中,百般呵护的躯体,如今已经伤痕累累了。肩膀上、臂弯里,都有不同的刀伤。一双手磨出了些茧子,没有了先前的柔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喂,”她的视线越过屏风,对外面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书库遇险的?”

李琮正在外面由张雀先施针,闻言皱了皱眉,冷冷道:“太子妃被刺客吓魔怔了吗?什么你不你的。”

内里的苏蔷做了个鬼脸,跟小清一起笑起来,重又道:“太子——殿下!”

最后两个字尾音极重,透着浓浓的故意。

这下连一直面色恭肃的曲芳脸上,都有了笑意。

“太子妃以为本宫是怎么活过来的?既然你嫁入了东宫,那些暗卫便也会留意你的安危。不过这次他们不方便出手,只有本宫亲自去了。”

“哦。”苏蔷讪讪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三皇子李琅那边没事吧。”

苏蔷出手的经过可是被李琅看在眼里的,他回去只要告诉兰贵妃,难免便有人心中揣测。

李琮凝眉想了一瞬,淡淡道:“无碍。”

苏蔷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内侍低头走了进来,呈上一张帖子。

“兰贵妃带着三皇子来见,如今等在抱厦了。”

“这么快!恐怕还未回自己宫里休息,便来东宫了。”苏蔷笑道。

她的伤口已经由医女处理完毕,忍痛站起来,由宫婢服侍着穿了常服。

屏风撤去,看到李琮的上衣被剥下,身上密密麻麻的银针。一只手垂在身侧,中指指端滴下黑红色的血液。

这样每日里施针排毒,留在身体里的毒素一点点排出,可也损失了不少鲜血。医者说“血即精之属也”,如此日日失血,并不是长久的办法。还是早点寻到解药为好。

李琮见苏蔷这边已经包扎好,阖眼道:“本宫这里还没有完,你去见兰贵妃吧,无非是感激之类的话。你在宫里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自己还半死不活的,倒是为别人打算了。

苏蔷轻哼一声,迈步而出。

“你瞅瞅!”李琮见她离去,抬眼对曲芳道:“本宫火里烟里把她救出来,连个谢谢都不曾说。就这样,还是尚书府教养出来的小姐。你们确定,大婚那日的轿子没有拉错吗?”

口中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到什么怒意。

曲芳笑出声音,取了茶盏奉上,缓缓道:“如果拉错了,太子殿下可要奴家去换吗?”

去换?

真换过来个每日里只会牵针引线的吗?

李琮抿了抿嘴,闭目不答,养起神来。

曲芳会意,脸上笑意更深了。

……

抱厦的青竹帘子打起来,苏蔷屏退了左右,独自走了进去。

兰贵妃坐在八角椅子内,怀里依偎着三皇子。见苏蔷进来,也让身边的人退出抱厦。

室内只剩下三个人,青竹帘子重又放下来。缓缓偏西的日光透进来,在石砖地面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兰贵妃娘娘。”苏蔷轻轻施礼。

兰贵妃已经把怀里的李琅扯住,三两步走过来,轻轻跪了下去。

苏蔷慌忙去拦,兰贵妃不依,且让李琅跪了,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多谢太子妃殿下救命之恩。”她这么说着,眼中又弥漫起泪珠。

苏蔷把她扶起来,摇头道:“救人的是太子殿下,且三皇子是被无辜牵扯,本宫不敢当娘娘这一跪和这一个谢字。”

兰贵妃伸过来的手停滞在半空,又似心中已经打定主意,重又伸过来,把苏蔷的手牢牢拉住。

她们平日里没有这么亲近,如今面对面拉着对方的手,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三皇子在一边嗫嚅道:“母妃,你吓到太子妃嫂嫂了。”

苏蔷这才一笑,也扣住兰贵妃的手,把她拉到椅子边坐下,笑道:“你母亲是生怕你出了意外,如今虚惊一场,才如此情不自禁。”

兰贵妃释然一笑,目光沉沉看了一眼李琅,缓缓道:“琅儿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书库内凶险异常,若不是太子妃拼死护住,恐怕琅儿如今已经……”

说到这里,想到可能发生的惨事,兰贵妃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她忙用衣角轻沾眼角,防止泪水弄花了妆容。

看来李琅没有瞒着兰贵妃,把事情如实说了。

“既然瞒不了贵妃,”苏蔷轻声道:“那么本宫也要谢三皇子殿下机智灵敏,及时刺……”

“太子妃莫要说了。”兰贵妃开口打断她的话,一双眸子含着警惕,缓缓道:“纵使这里是东宫,也隔墙有耳。我只希望琅儿莫要被人戕害,更莫要被有心之人注意。”

注意到她的儿子不是被她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养废了,而是暗地里也默默培养武艺傍身吗?

这位如今明显更得宣成帝宠爱的兰贵妃,却也谨小慎微。

那么,她怕的是谁?

党争且夺嫡之下,连兰贵妃都心里胆寒吗?

苏蔷了然地点头,轻轻拍了拍李琅的肩头道:“太子这里,许你们一个平安。”

兰贵妃站起身来,看了看左右紧闭的窗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我娘家寒微,自小却也是识字的。除了识字,也略学了些识人之术。太子和太子妃这里,向来把琅儿当做弟弟,我是信的。我怕的,是别的人。”

是别的人,那便是继后了。

苏蔷微微颔首,为兰贵妃添茶。

兰贵妃却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苏蔷把她送到门口,她忽然转过身来,轻声道:“听说君子一诺,死生相随。太子妃愿意许诺琅儿一个平安,那么本宫这里没什么好谢,有个小事送给太子妃知晓吧。”

苏蔷站定身子,道:“请贵妃娘娘明言相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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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此识人之术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28章此识人之术兰贵妃低头看了一眼李琅,似下定了决心,目光深深道:“正如本宫所说,本宫幼时,学过察人观面之术。”

苏蔷轻轻点头,所谓察人观面,应该是从面相来判定这人可否深交、品性如何吧。这些她不太了解,不过她知道父亲是懂一些的。

“也许我说的识人之术,跟太子妃想的不全一样。”兰贵妃眸子里几分亮色,那是不可多见的自得:“除了那些,本宫还可以看出两人之间血缘关系有多深。”

原来是这样的识人之术。

“贵妃这法门,倒是可以鉴别孩童是否亲生了。”苏蔷打趣道。

没想到兰贵妃郑重点头,又道:“我要给太子妃说的这件小事,便是跟此有关。”

苏蔷收敛起神情,听兰贵妃往下说。

“也就是年前,因为太子大婚在际,宫内各宫各院走动频繁了些,让我瞧出一桩事了。”她瞧着苏蔷,似乎也希望她把自己说的话听到心里去:“皇后娘娘宫里的小总管有个叫孟颂的,跟太子宫中一个好像负责衣妆的管事王勤,应该是姑表兄弟。”

苏蔷神情一动,脸上疑色瞬息泛起,神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兰贵妃很欣慰苏蔷神色有变,这说明她口中的情报非常重要。

“起先本宫也有些怀疑,因为宫内为防亲属互相勾结,起选内侍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同时选用亲族的。但是本宫自信这么多年看人没有走过眼,便在随皇后来东宫布置喜宴时又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们两个刻意躲着对方不碰面。这样想来,该不是本宫胡乱揣测。”

“我明白了。”苏蔷理了理衣袖,向兰贵妃重重施了一礼。

……

寻到王勤并不难,把他五花大绑丢到太子面前更是很容易。张银宝虽然不明白王勤做了什么惹得自己主子大怒,但是不妨碍他泄气般朝着王勤踢了一脚。

王勤跪在李琮面前,抖如筛糠。

李琮刚刚穿好衣服,看到苏蔷大踏步进来,正准备开口打趣,从她身后便丢出一个人来。

丢得毫无章法,差点丢到他身上。

抬眼见丢人过来的是太子妃从自己这里要走的护卫方虎。

以前不觉得,怎么一跟着太子妃,便如此莽撞了。

“这是怎么了?”他眼中几分不快,问道:“太子妃也喜欢玩绑人的把戏了?”

苏蔷抬眼看了看他。虽然人未审、事未问,却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若真如她所想,那么自己跟太子之间,起码没有生死大仇了。

“太子精神还好?”她微微一笑,把已经站起来的李琮按回椅子,顺手给他扯了一壶茶水,笑道:“太子且坐下,听我问这人几句话。”

李琮的嘴唇抿了抿。

本宫就觉得,娶了这个,比那些只会描红的女子有趣多了。

不过他面上却仍然冷冷淡淡,只是按苏蔷说的坐了,抬眼看跪着的人。

似乎有些面熟呢,难不成太子妃抓到刺客了?

“本宫问你三个问题,”苏蔷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面轻拍,似乎漫不经心道。

王勤忙跪得端正了些,脑袋规规矩矩垂下,口中称是。

“第一个问题:皇后殿下宫中的总管孟颂,是否跟你同族而出,为姑表兄弟。”

虽然垂着头,苏蔷也看得出王勤的肩膀缩了缩,接着整个人僵住了。

太子已经变了脸色。

他自认东宫为防奸细,防护严谨。且不说所有内侍宫女三年便换一波,就是每次换时,也必然刨清了底细,绝对不跟继后和摄政王扯上关系。

怎么便有个可以跟继后宫中人攀亲戚的人在这里?

那么……

想到某种可能,他的脸顿时煞白,手中握着的杯子几乎跌落下来。

苏蔷已经又开始问第二个问题。

“那么,你是皇后殿下埋在东宫的奸细,是吗?”

直接便称奸细,是绝对不允许他活着回去了。

王勤的喉咙中咕噜一声,似乎忘记该如何说话。停了一刻,方颤抖道:“回太子妃殿下的话,奴婢也是进宫以后,才知道原来我两家有亲戚,不过上辈人因事结怨,断了亲了。奴婢真的跟鸾平宫素无来往,往太子妃殿下明察啊。”

他说着以头磕地,咚咚不止。

苏蔷没有理他怎么解释,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问出她最想问的那句话。

“年前太子大婚前一个月左右,你是不是曾经帮孟颂偷过太子的印鉴?”

王勤叩地的头忽然停下来,接着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活不成了,就算磕再多的头,也绝对活不成了。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既然查出他偷了印鉴,连时间都查了出来,那么他肯定是活不成了。

太子杀人,自有百千种杀法儿。

为了那些银子,为了宫外自己家的人可以起高楼、买奴仆,自己这么背主忘恩,到底值不值得。

或许一切都从那日御花园中遇到孟颂的午后改变了。

王勤突然站起来,冷吼一声朝柱子上撞去。

并没有疼痛,连剧烈撞击的声音都没有。一团软软的东西挡住了他,他听到他的身后,那位嫁入东宫才数月,东宫便似换了星辰的太子妃,缓缓道:“本宫的话问完了,太子还没有问,你就这么死了可不行。”

他转过身去,第一次抬头直视自己的女主子。

苏蔷脸上带着冷厉的笑容,那笑容令他的腿软了软。

而太子就坐在苏蔷身边,他的脸上,惊讶和愤怒更多一些。

苏蔷轻轻拍了拍手,打破了殿内冰凉的气氛。

“本宫问完了,太子接着问吧。”她说完抬手揉了揉头,便缓缓从殿内走了出去。

傍晚的阳光真好,晚霞也好。

苏蔷往前走着,觉得头脑中一片清明。

魏槐林临死前说,那指使他诛杀崔晚歌的信上,印着太子的印鉴,而她却慢慢发现,太子对于崔晚歌的死,也是百般不解步步追查。

原来是这样。

要崔晚歌死的,不是太子,是当朝继后。

杀了崔晚歌,挫伤国公府,又可让国公爷为摄政王效力。

可谓一石二鸟。

只可惜他们算盘打得太好,漏了这世界还有公道二字。

……

第129章 她的魂灵呢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29章她的魂灵呢红木圆桌是两层的。上面一层放饭菜果蔬,下面一层做了个暗扣,展开后可以拉出一个平台,放上几只茶盏,盛着饭后漱口的清茶。

如今上面一层的饭菜凉了,下面的茶盏里乘着的清茶也凉了。

寻常的宫婢和内侍不敢催促,只有曲芳过来看了两次。用手掀开饭菜上面的花瓷小盖,触摸碗碟外沿,发现凉了便让人去做新的。

可新的放上来,也凉了。

“师傅,”张银宝在殿外踮着脚看向这边,踱着步子走过来,小声道:“师傅您就别忙活了,太子妃那里,也什么饭菜都没有动,直接说今晚不吃了。”

曲芳蹙眉,把张银宝扯到一边,几分不满道:“太子和太子妃今日受了惊吓,怎么能断食呢。且太子今日行针还失了不少血,这么饿着如何是好。”

说完这话叹了口气:“是师傅我老糊涂了,怎么就没有发现咱们东宫藏着个奸细,且这奸细是……”

他说到这里重重顿足,一瞬间似乎老了好几岁。

张银宝忙去给他取了茶水奉上,让他润润嗓子。

“太子拿了之前从彭谏那里搜到的魏槐林写的书信,坐在灯下已经看了小半个时辰。我瞧着,再这么看下去,眼睛非花了不可。”曲芳说到此处,又缓缓摇了摇头。

“师傅,”张银宝把手拢在嘴边,小声道:“有一件事徒弟不明白,崔小姐若因此信而死,太子自然自责伤心。可是徒弟我的小主子,是生的什么气呢。”

他说完下意识往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微微吃惊,忙站直了身子。

太子妃苏蔷正从侧殿走过来,虽然面上仍有不快,然而看走路的姿态,已然轻松不少。

曲芳也往苏蔷那边看过来。

这下好了,有太子妃劝劝,太子该能想开了。

……

“换热的来吧。”苏蔷站在寝殿吩咐了一声伺候用饭的宫婢,便径直朝室内走去。眼见太子那盯着书信的鬼样子,心里就来气。

“怎么着?”她伸手把那信扯过来,抬眼看了看,面上也是一惊。

这就是当时魏槐林收的信了,却不知道李琮怎么弄了过来。

估么着李琮此时正恼着继后借刀杀人呢。

“太子要绝食死掉,然后成全恶人吗?”她说着把那信叠起来,随意丢在桌面上。

李琮这才抬眼看她,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几分凝滞,缓了缓才道:“怨不得你以为是我杀了她,原来许多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她,崔晚歌吗?

李琮郁闷得连“本宫”都换成了“我”。

苏蔷心里觉得好笑,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缓缓道:“起码我杀魏槐林时,魏大将军信誓旦旦,说是你让他杀的。”

这话更让李琮气闷,他站起来,忍着身上的疼痛踱了几步,眼睛盯着那信,半晌才似想起了什么,看向苏蔷道:“所以你杀魏槐林,是为崔小姐报仇。”

“没有留给你亲自杀,对不住啦。”她狡黠地笑了笑,神情轻松地依着椅子坐了。

姿态全无,像散架了一样。

“是因为苏小姐你嫉恶如仇吗?”李琮问道。

“差不多吧,”苏蔷笑起来:“怎么太子你不去找继后算账,要掰扯我到什么时候?”

苏蔷有心看看太子会怎么做。

李琮看着她,目光深深,似乎在深蓝的湖水下藏着什么东西,他轻声道:“不是掰扯你,是本宫想谢谢你。”

他第一次说谢,神情里有些不自在,但能看出诚意满满。

“好呀,”她更笑起来:“魏槐林,三千两银子,如何。”

“很便宜。”李琮说着,神情终于缓和稍许。

哎呀要少了。

苏蔷在心里后悔地叹息了一声。

算了,本来就是报自己的仇,能讹到银子已经不错了。

“可以吃饭了吗?我都饿坏了。”她说着揉了揉肚子,从椅子上挪下来,抬步向小圆桌走去。

饭菜已经重新摆好,李琮坐在他对面,手持筷子,却迟迟没有夹菜。

苏蔷倒是自在得多,喝了一小碗鸭肉粥,尝了尝时令的果蔬,没理会李琮。

“你说,”李琮却忽然抬头道:“人有魂灵吗?”

苏蔷埋头吃肉饼身子凝滞一瞬,接着头也不抬,淡淡道:“有的吧,不都说生死轮回吗?”

“那,”李琮的声音低沉下来,缓缓道:“她知道我没有要杀她吗?”

介意这个吗?

怕被她索命?

苏蔷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既然是魂灵,肯定什么事都知道了。太子不用害怕。”

“我不是害怕,”李琮低下头喃喃,脸上带着寡淡的笑:“我希望她来,来问一问我,我好解释,好问她……”他的声音低下去,筷子放在桌面上,人站起来要走,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也不想面对苏蔷。

“坐下。”苏蔷夹了一根茼蒿放在口中,淡淡道。

声音很低,却不容拒绝。

李琮依言坐下。

苏蔷把他的筷子拾起来放他手心,道:“你若再不吃,自己也变成冤魂一缕了。”

李琮这次没有拒绝,筷子随意夹了一片什么东西放进口中,脸上终于有了些冷意。

苏蔷点头。

很好,这神情比木讷和呆滞好得多。

李琮目光深深看了看苏蔷,抬手按住了她停不下来的筷子,声音清冷道:“继后要杀她,必然是因为不满辅国公从不参与党争,担心他站到本宫这边来。那么继后要的、想得到的,本宫都会毁去。”

“是吗?”苏蔷没想太多,只是这么随口问道。

李琮抿了抿嘴,一缕笑容泛起,继续道:“她想要的,无非是自己儿子承继大统。这一点,本宫已经跟他们说了,若本宫死了,便辅佐三皇子上位。若本宫不死,也不想尊她为一国太后。如今又有了这桩事,那么一年以内,本宫要让天下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要让她死!”

杀掉继后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天下人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且原来李琮的党羽一直以来不只是支持他。原来他已经安排过自己的身后事了。

当真是深谋远虑。

“今天之前,太子并不知道崔小姐是被继后诛杀,却为何不支持摄政王呢。”苏蔷道。

李琮淡淡一笑道:“因为他很蠢笨。大弘可以主少国疑,却不能有个愚蠢的继承帝位。”

苏蔷歪脑想了想,摄政王挺聪明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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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灵台要清明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0章灵台要清明点香的嚒嚒把香点上,人便悄声退到一边,再打开她身边的窗户,风吹着香料四下里扩散,然而她这边,味道却淡得很。

被香料熏得昏昏然的一名宫婢朝她这边看过来,掩饰了心里的不快,问道:“蔡嚒嚒不喜欢这香料吗?这可是海岛敬献的,听说掺了鲛人的眼泪,闻之可安神定气。”

被人瞧出自己避着这香料,看来是疏忽大意了。

然而这宫婢却不知道自己便来自海岛,必然是个新进宫不久的。

蔡嚒嚒的脸上堆出些笑,摇头道:“倒不是奴家讨厌这香料,是我们殿下闻不惯,婢子伺候殿下的,总不能让殿下不快。”

宫婢点头,又微微屈膝道:“皇后殿下这几日实在辛苦,嚒嚒您照顾皇后,也没有歇着,还是回去休息吧。”

蔡嚒嚒肃然摇头,缓缓道:“皇后殿下还在殿内跟太医一起商量救治陛下的方子,奴家怎么能回去呢。”

继后的确正在殿内。

和继后一起在殿内的,还有一个四十来岁、身穿太医院蓝底绣青边服饰的太医院掌院卫太医,以及一个鬓发须白,鹤发童颜、道号虚化仙人的道袍老者。

继后凝眉坐在宣成帝病榻前,手指在眉心摩挲片刻,目光冷冷地扫过二人,淡淡道:“说吧,宗室亲族都在外面守着,为宽他们的心,本宫先来听听一二。”

卫太医斜眼看了看虚化仙人,欲言又止。

“怎么?”继后的声音冷肃几分:“连本宫都要诳着的话,莫非这天底下最高的位子,卫太医准备坐了?”

一句话唬得卫太医扑通一声跪下来。

罢了,原本他不说,是怕得罪跟陛下交好的虚化仙人,想等这人离去了自己再说。不过看眼下的情景,皇后并没有让自己给这人留面子。

“回皇后殿下,”卫太医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陛下齿龈微肿、陈痰入肺、脚踝处红色斑疹、尿液隐红……”

继后的手掌在床围处猛磕出声,斥责道:“卫太医不必跟本宫大谈表征,明说陛下如何!”

“陛下他——”卫太医沉声道:“是水银中毒了!”

水银中毒。

继后神情一怔,接着想明白过来。

宣成帝每日服用丹药,那些丹药炼制过程中,通常都加有水银。可是每日里应该都按人体可吸收的含量服用,怎么便中毒了?

她一双凤目圆睁,看向虚化仙人。

虚化仙人施施然回眼看继后,神情里并没有什么胆怯之意。

卫太医在心里道了一声佩服。

你这牛鼻子老道都把当朝皇帝害得半死了,脸皮还这么厚,当真厉害。

虚化仙人可不管卫太医怎么想,他手上的拂尘轻轻一摆,清声道:“禀皇后殿下,贫道已经问过服侍陛下的内侍,得知陛下私自服用了比往日多了一倍的剂量,方才昏迷过去。”

这倒不能责备人了。

继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皇帝也真是,自从先皇后死后便性情大变,喜欢上了黄老之术。起始还只是读读经书,渐渐不太理会朝政。等三皇子出生,更是开始清修,又服食丹药了。如今丹药中毒,却是自己找的。

可是现下这个时候,皇帝怎么能死。

虽然太子病怏怏的,但是毕竟是太子。皇帝只要驾崩,太子便可登基。一旦太子登基,宫里宫外就不是她能把控的。

她默默在心里盘算。

蔡嚒嚒说太子毒发身亡就在一年以内,皇帝如果能挺过这一年就好了。

可是她需要皇帝挺过去,又不想皇帝真醒来。

就算已经是强弩之末,太子也毕竟是他的骨肉、朝中半数大臣还是唯皇帝是尊的。

想到这里,继后垂眉看了一眼宣成帝,眸子里渐渐凝聚起凉薄之意。

“虚化仙人可有法子解毒吗?”她问道。

声音清清冷冷。

虚化仙人上前一步,脸上几分得色,嘴角轻抿道:“陛下如今虽然昏迷,然而魂灵却在太虚之境、未堕九幽。此番若能得贫道施针救治,再辅以药汤,且以豆汤灌入吸附水银,不日便可醒来。醒来后龙体无损且灵台更加清明,是我修道之人一劫一难后更接近飞升的象理。”

卫太医跪在地上,偷偷翻了个白眼。

还象理,鬼理!鬼的道理。

可怜可叹自己从医数十年,好不容易爬上太医院掌院,却要听一个牛鼻子老道鬼扯。

可惊可气眼下皇后殿下若信了他的话,由他救醒了陛下,自己和太医院就更无法容身了。

正暗自腹诽嗟叹,他听到皇后冷冷的声音道:“仙人的意思是:陛下经你救治,可以清醒如常?”

虚化仙人手里的拂尘晃了晃,自得道:“那是自然。”

卫太医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这一口气还未叹完,便听到“啪”的一声,继后把床帐内一根流苏生生扯断,摔了出来。

“胡言乱语、图谋不轨!”她大声斥责,未听虚化仙人再辩解半句,便唤道:“来人!把这个害得陛下昏死过去的老道士拉出去跺了!”

“呼呼啦啦”一阵动静,卫太医惊慌之下抬头,见护卫已经拖着大呼“陛下救命”的虚化仙人往外去了,挣扎间他手里的拂尘掉落在地上,被护卫的脚踩过一遍,滚到一边去了。

卫太医额头的汗水瞬间淌落地面。

他觉得自己才像是被虚化仙人施了一遍针,脑袋像被闪电劈过一般灵台清明。

卫士离去,宫婢被继后挥手屏退,室内只留下躺在龙床上的宣成帝和坐着的继后,以及一个在地上跪着的太医院掌院。

缓了一刻,继后的声音冷冷响起。

“卫太医,若由你来诊治陛下,人能救醒吗?”

卫太医的头缓缓垂下,磕在地板上,沉声道:“微臣无能,仅能为陛下续命,并不能让陛下醒来。求皇后殿下恕罪。”

室内静了一静。

卫太医觉得如同过了一百年。

终于,他听到继后的声音从高处响起。

“陛下九五至尊,也是食五谷杂粮的,难免身体有疾。纵有扁鹊在世,也不可能时时起死回生。本宫明白这些,没什么好责怪你的。”

卫太医的脑袋终于离开地面,哭道:“多谢皇后殿下体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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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母亲为你好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1章母亲为你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继后总觉得宣成帝的耳朵动了动。

随你怎么动吧。

她在心低冷笑一声。

不是要修仙吗?死乞白赖活着修什么仙?真正的仙人,不都得褪去躯壳,灵魂飞升仙境吗?

她缓缓直起身子,把宣成帝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掖好被角,吩咐宫婢仔细照顾,才唤了卫太医随她一起出去。

等候在偏殿内侍疾的内外宗室依旧很多。

因为有了前日太子妃险些被刺杀的事,私底下免不了有人揣测。大家面上虽然安好,但是心里都对别人多了很多提防,每个人都觉得气氛压抑不想再待下去。

不久前从正殿拖出个鬓发皆白的道士,弄出的动静让他们都明白了些原委。听说那道士直接被侍卫斩杀在宫门外,尸首丢给禁军拖走。

这下众人更是心急难耐,继后吩咐女眷们抄写的经卷,也都抄不下去了。

此时见继后从正殿内走出来,身边还跟着太医院掌院,一个个翘首以盼,希望能有好消息。

当然,也有人希望是坏消息。

继后站定了身子,让众人看到她虽勉力支撑,然而眼角含泪。

随后她让在一边,扬声道:“各位宗室亲眷,如今陛下病危,太医院已经竭力救治。有些情况,还是由卫太医说说吧。”

卫太医垂头从继后身后站出来,开始详细讲解皇帝陛下的病情。

因服食丹药中毒,一时半刻难以醒来。太医院会守着陛下,日夜行针用药,希望好转。

众人吁了一口气。

既然是长病,自会排好侍疾的班次,不用这么都盯在这里了。

宗族里几位王叔辈分最高,听太医这么说,也问了些许问题。因为卫太医早有腹稿,此时利落答了,倒没让人起疑。

殿内除了几位王叔和继后,也就兰贵妃和摄政王品阶最高。摄政王闷声点头没有说话,而兰贵妃只是拥着怀里的三皇子,默默垂泪。

一概人等默默散了,继后也回鸾平宫休息。刚进宫门,李璋就着人通禀,走了进来。

左右无人,他规规矩矩请安完,便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继后睨视他一眼,慢悠悠把厚重的宫装褪下外衫,施施然坐下来,温声道:“璋儿有事吗?”

李璋抬头看她,内心焦灼一刻,终于还是道:“母后为何要杀了苏蔷。”

继后一怔,随即眼睛微红,叹息道:“这可真是可怜,本宫的儿子,随便听人扯了几句,就来怀疑自己母亲了吗?”

李璋也叹了一口气,向前几步,看着自己的母亲道:“前日太子妃在书库遇刺。刺客先是用刀,事败后又放火。那放火的人,儿子已经找到了。”

“哦?”继后轻轻颔首道:“找到了便找到了,要本宫夸你一句‘好本事’吗?”

李璋神情有些尴尬,然而心里的怨气让他把话说出了口。

“那个为太子妃引路去书库的嚒嚒,儿子已经见过了,正是她放的火。”

继后脸上仍然是有些不满的神情,闻言道:“好一个贱婢,竟然敢胡言乱语!”

李璋目光深深看着继后,缓缓摇头道:“她没有说,是儿子闻出来的。”

殿内关着门,窗子也关着,这会儿颇有些憋闷。继后用帕子在脸边随意扫了几下,冷冷道:“本宫错栽培了你,鼻子这么好使,该让陛下派你去京兆府审案。”

李璋脸上几分颓色,眼中更添愁闷,他向前几步道:“母后,儿子常待军营,那嚒嚒身上的火油味未散,是她放火无疑。母后,你明明知道儿子对苏蔷……”他屏息一瞬,似乎在强压怒气,停了停才道:“她根本阻挡不了我们的路,为何还要对她如此。”

被拆穿的恼羞成怒加上被亲儿子斥责带来的尴尬,继后把那帕子往胸口猛拍几下,猛然站起来却又扶住额头坐倒在椅子上,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这情形一时间吓住了李璋,他忙上前为继后拍背顺气。

折腾了许久,继后咳嗽许多声,才喘匀了气。

她一瞬间似老了好几岁,眉梢眼角都是忧色,温声道:“本宫身子一向不好,还有几年好活?本宫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这是为了我好?

李璋闭了闭眼,没有辩驳。

明明知道她是我心中的执念,还做出这种事来。

虽然是母亲,也是难以原谅。

继后抬手取了杯花茶润了润嘴角,缓缓道:“那苏蔷自从进了东宫,太子那边竟越发不好拿捏了。前些日子她更是怀疑本宫向太子下毒,急冲冲来本宫这里索人。”

“不会吧?”李璋错愕道。

继后朝左右看了看,冷笑道:“太子这么些年半死不活的,是跟本宫有些关系。然本宫心软,没想他怎样啊。”

“母后!”李璋这一声冷厉肃穆,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知道母亲为他处处谋划,让他从一个庶出的皇子变成如今的摄政亲王。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太子的病竟然是母亲做的手脚。

这一真相来得猝不及防,如同雷击。

继后白了他一眼,冷声道:“摄政王要去举发自己母亲吗?鸾平宫有笔有墨,本宫要不要亲自给你送来?”

李璋身子木木的,神情也有些呆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继后继续道:“那苏蔷如今只是怀疑,如果她真的知道,恐怕这宫里不会消停了。到时候牵扯到摄政王府,你要谋的大事便步步难行了。而若真有那一日,不只是你,就连本宫,都会被削位贬废、难以出头。”

李璋神色发怔,如同魂灵出窍。

“取舍如何,你自己选吧。”她闷声说完,似乎再也忍受不了这殿内的暑气,唤了宫婢进来。

“去,”她吩咐道:“把藏着今年夏天用的冰库打开,搬几筐冰过来,鸾平宫这是招惹了太上老君吗?怎么这么热?”

宫婢应声去搬冰了,李璋站在地上发怔许久,忽然面朝继后,跪了下去。

“母后,”他的声音似乎变了一个人,沉声道:“就算太子死,也不能死在母后手里。儿子不能为了皇位,让自己母亲成为千古罪人。儿子这里有一个办法,可借他人之手杀掉太子。求母亲成全,且求母亲不要再动苏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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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不过是打仗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2章不过是打仗翅膀硬了,这便敢提条件了。

继后垂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璋。

这是她的儿子,她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他记得这孩子五岁时忽然喜欢上一条小狗,每日里牵着,渐渐竟然敢荒废了功课。她当着他的面,让内侍把那条狗勒死,他连哭叫都不敢。

如今他竟然敢反抗了。

为了一个女人。

这也是她为什么讨厌苏蔷的原因。

她的儿子,是要承继大统三宫六院服侍着的,怎么能把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且这女人,如今是别人的妻子。

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让人齿痒。

不过儿子毕竟是大了,还是听听他怎么说吧。

“他人,什么人?你知道如果动用刺客,会一查到底的吧?且就算以后你受封,也会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后冷冷道,手里摩挲着一枚玉蝉,神情木然。

李璋点头应了声是,道:“若两国开战,太子亲率三军呢。”

室内的空气冷了一冷,一时间继后怀疑是冰块运到了。

“那样……”继后一向从容镇定的神色也绷不住了,脸色有些发白。

“如果是那样,自然水到渠成。只是璋儿就不怕,以后就算你坐上皇位,国库已空、江山凋零、百姓流离……”

“母后,”李璋抬头打断继后的话,几分坚决道:“就算再差,也总好过太宗皇帝当年。那么儿子励精图治便好,也没有什么难的。”

继后眉头紧缩,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太宗当年建国之时,的确田园荒芜、银库无银、兵部无兵,可此后历经百年,几位帝王呕心沥血、不敢懈怠,才有如今的光景。

这中间除了五十年前北抗匈奴、金人,南降夷人,东阻瀛岛时打过几次大仗,大多数时候朝廷是避着战事的,甚至还有过一次为免战事的和亲。

如今只是一个太子挡路,需要动这么大的招数吗?

一旦战事起,他们是否便是历史的罪人。

李璋眸子里却几分笃定,安慰继后道:“母后,如果燃起战事的不是我们呢。如果是金人越过国境、屡屡挑衅呢?”

继后眼中这才有了一丝轻松,她僵着的身子松懈下来,缓缓道:“那便……还好。只是就算如此,战事也不可烧到中原来。”

“那是自然。”李璋眼中几分得色:“儿子领兵打仗这么多年,知道他们只是外强中干,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太子一死,战事可停。”

也是,李璋既然能让战事起,便说明在金国内部,有他安插的奸细。到时候再想办法让战争停下便好,大不了就是割几块地,送一些金帛。金人贪财,随便要些东西便又回去了。

没什么好怕的。

继后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伸手把李璋拉起来,又忽然想起一种可能,神情一冷道:“你是不是想着等太子死了,太子妃就……”

“儿子没有。”李璋吸了一口气否定了继后的想法。

继后忐忑的心这才稳稳落下,脸上堆起些笑容,抚了抚李璋的手背道:“海岛的信快来了,陛下病重,咱们可以举办婚礼,给他冲冲喜。”

……

“你给本宫说实话。”

苏蔷在东宫的一处偏亭一边饮茶,一边开口询问面前的暗卫阿贡。

逮住他可不容易。

阿贡做为暗卫首领,每日里来无影去无踪的,要不是张银宝盯了两日,也不好把他堵住。

阿贡的脸红红的,垂着头支支吾吾。

“是不是没找到?”苏蔷试探了一句。

太子经张雀先查病,知道是中了“靡引”之毒。这毒从南边海岛来,中原这里的人听都没有听过。阿贡奉了命令着人去南地寻找解药,可是这么几天过去了,苏蔷渐渐有些着急。

阿贡这才明白搪塞不过,开口道:“回殿下的话,人倒是派出去了,但是解药还没有寻到。”

苏蔷的心里觉得闷闷的。

是自己太心急了吗?海岛距离这里,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月才能到达。去的人就算立刻用飞鸽传书,也还不能把讯息送回吧。

兴许是看出她的焦灼,张银宝在她身边道:“殿下莫要急坏了身子,张医生说了,太子殿下活到年底是没问题的。”

苏蔷横了他一眼。

这说的什么话!活到年底没问题,可是这么苟延残喘的,日日受着锥心之痛的活,有几人能受得了。

正要开口诘问阿贡办事不力,便见阿贡的视线落在远处,随即躬身一礼,便退开几步离去了。

果然是暗卫,身形在灌木丛中一闪,便再也找不到了。

能这么便把他差遣走的,苏蔷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李琮来了。

“怎么?”他的声音里倒听不出什么不适,脚步虽慢,也维持着皇家子弟自小教导出来的风范。

“太子妃这是心疼本宫了?”他抬手搭住张银宝的肩膀,施施然坐下来,开口戏弄她。

苏蔷哂笑一声,抿嘴道:“本宫不过是想快点脱身罢了。你这么病怏怏的总不见好,我怎么好弃你而去。”

如今知道崔晚歌的死跟太子没有关系,她心里已经不恼恨他。

且又因为他们同是被继后所害,隐约还觉得有些同命相连了。

苏蔷的双手交缠在一起握了握,忍不住道:“费劲去海岛寻解药干嘛?索性咱们绑了那蔡嚒嚒过来,严加审讯,就不信她不交出解药。”

李琮淡然一笑,睫毛垂了垂,温声道:“太子妃擅长舞刀弄枪,心性却是单纯的。蔡嚒嚒随和微郡主来京,没多久便去了鸾平宫,你觉得只是巧合吗?”

“难道是海岛……”

李琮点头:“她不过是海岛放在京城的棋子,这么看来,让本宫病着,也是海岛的意思。”

“他们怎么敢?”苏蔷一怒之下站起来。

李琮笑起来,似乎被毒害数年的不是自己,似乎眼下太子妃的反应很好笑。

“你呀,”他伸出手去想点她的鼻头,无奈自己坐着,苏蔷已经站起来,只好作罢。

“海岛归顺大弘十多年,岁岁纳贡万两,又把唯一的岛主女儿送往京城为质,表面上和和顺顺,绝无反心。实际上呢?”

他说着轻轻靠在椅背上,阖眼微微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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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不过是害怕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3章不过是害怕这亭子偏僻,如今看四周竹叶摇摆、微风拂面,竟然也觉得不错。

苏蔷垂头看了看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李琮,忽然开口问道:“朝局如此凶险,你怕吗?”

李琮唇角的笑容更深了些,轻轻舒展了胳膊,朗声道:“若怕有用的话,本宫岂不是天天打着哆嗦便好了。”

苏蔷不觉莞尔,张开胳膊舒展了一下腰身。

“罢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从北边压过来,亭内很快便暗了下来。她眯了眯眼道:“太子殿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眼见天要落雨,我就不在这里奉陪了。”

“喂,”李琮终于睁开眼唤住她道:“扶本宫起来。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太子妃你下点雨都不愿意跟本宫一起淋,当真是凉薄。”

苏蔷哈哈笑了,同张银宝一起扶住他。

三人缓缓向寝殿方向走去,风卷叶落,雨很快便来了。

……

“啪嗒啪嗒,哗……”

夏日的雨来得快,竟然又携带了雷电,折腾到午后才小了些。

皇宫外不远,东风巷辅国公府宅邸里,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廊下看雨,许久都没有说话。

崔晚彦今日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窄领袍服,虽然是闷热的夏天,却一丝不苟内外穿了三件,且行止坐卧间衣服上连一个褶皱都没有。

辅国公崔胥就穿得简单了些,家居的短衣长裤,腰间虽然挂着喜欢的坠饰,却松松垮垮的尽显肆意。若不是见自己儿子每日里这番打扮,他真恨不得光着膀子算了。

记得行军打仗的时候,就算夏日里蚊虫多,他也喜欢在帐内光着膀子的。

好在这一场雨后,天气清爽了些。

“父亲,”崔晚彦见雨渐渐小了,开口道:“这一场雨,宫中也该凉爽了些吧。”

崔胥轻声一笑道:“宫里怎么会热?每年夏天,各宫各院都会分发成车的冰砖,屋内凉得睡觉得盖上薄被。”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已经连续两年,辅国公府没有分到冰砖。他皱了皱眉道:“彦儿是不是想念以往夏季府里的冰砖了?”

崔晚彦一笑,倒是那种无所谓的笑容。

“冬季采冰储存,咱们国公府也有能力这么做。不过儿子想四时有序,身体发肤感受节令,热一些也是好的。”

崔胥斜眼看了看他明显被汗水浸湿了一点的衣领,扭过脸去。

这傻儿子,莫非是读书把脑袋读坏了?

什么感受节令,当然是怎么舒坦怎么好。

如果他的女子在就好了,肯定一棒子打在这傻儿子脑袋上,然后去想办法弄来些冰块。

绿豆冰沙嘛,他也喜欢吃一些。

崔晚彦见父亲不说话,又道:“儿子常常想,宫里那位真的能修成道法吗?如今儿子听说很多农户不务正业,去山上庙宇求道。也有很多商户挥霍了家资,去捐建庙宇。”

崔胥又斜眼看了看崔晚彦。

能体察到这些,总算没有傻到底。

不过……

“那是道观,不是庙宇。”崔胥矫正道:“庙宇是住和尚尼姑的,道观里是道士。你没有听说吗?皇后殿下把那个陛下宠信的道士都拉出去剁了。为父估么着求道之风会稍减。”

崔晚彦脸上有些发红。

缓了缓,他又问道:“儿子其实一直不懂,陛下早年也算英明,为何如今却沉迷修道呢。”

因为是说的大不敬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小。

崔胥看起来却没什么遮拦,他负手看了看西边天空渐渐升起的一缕霞光,声音清淡道:“修道,为何修道,不过是因为害怕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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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不喜吃这个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4章不喜吃这个摄政王第一幕僚,章朔,在摄政王的书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神态里的紧张。

“怎么?”李璋眉眼未抬,眼睛盯着书架上的一处,“你也觉得如此不妥吗?”

章朔静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如今皇位触手可及,可若陛下比太子走得还要早,事情的确便难了。”

只要太子李琮继位,就会借势打压自己。到时候能不能活下去都未可知,更别提是否有机会继承皇位了。

李琮就算把皇位禅让给李琅,也不会给自己的。

这一点他想的很清楚。

李璋抿了抿嘴。

刀刻般的面颊上闪过一层冷光。

为了那皇位,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如今不进则死、退则死的更快。

在有些压抑的氛围里,章朔终于道:“殿下你只是想借机把太子逐出京城,并不是想大弘战火燎原,且无需自责。”

李璋这才抬眼看了章朔一瞬,神情更显沉重。

“你去办吧。”他缓缓道。

似乎这件事是迫不得已,这么办也使得他心如刀绞。

章朔点头退下。

他已经不住摄政王府邸。

从响马街出来,乘坐马车回到摄政王专门为他修建的府邸,一路上章朔的神情都有些沉重。

进得府里,换洗完毕,仆役摆上晚饭,章朔低头看了看,眉头微皱。

有眼力见儿的管事忙解释道:“这是南地今年头茬的稻谷,米粒香甜,摄政王专门着人送来两石,说是给主人品尝。”

章朔嘴角轻抿,端起碗吃了一口,却又放下。

“摄政王是好意,”他笑了笑道:“不过我实在吃不惯这南方的东西,换别的吧。”

仆役忙小步跑到厨房,端了包谷饼子和面汤来。

章朔这才轻轻折起衣袖,欣然进食。

那一碗南地的大米就在桌案上,一点一点,飘过来些香气。

……

大弘朝国之东南,距海岸线四百里,一个椭圆明珠般的小小岛屿在晨光中露出容颜来。

岛宽三百里,南北长八百里,植被茂密、空气湿润。

岛屿西北,花城。

刚刚开放的蝴蝶兰被过境的大风卷入泥土。

雨刚停,花城北边郑氏府邸外,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衫的老者轻轻敲了敲府门。

其实不用他敲门,那一驾双马拉着的马车前铃声阵阵,门房早就听到了。然而他为表恭敬,每次都自己下了马车敲门。

这种谨小慎微的性子,使得他身边跟着的人也一个个常常步步小心。

“林先生,”门房迅速打开门,施礼道:“今日来得挺早。”

被唤作林先生的老者点头,掩饰了眉眼中焦灼的情绪,温和道:“吴管事辛苦了。”

常常被地位如此高的人问候,吴管事也早已经习惯。他憨厚地笑着,一边道:“大管事吩咐过,昨夜的风把甬道里一棵相思树刮倒了,树枝砸下不少砖瓦。今日一早,修缮的人便堵住了进出的道路。先生的马车和随从,恐怕都要歇在旁边角房了。”

林先生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犹豫,然而心里堵着的事显然让他顾不得太多,闻言点头道:“那便劳烦管事给马喂上草。”

“晓得晓得,”吴管事一边笑着,一边道:“林先生向来不忍你那匹‘小棕’饿肚子,咱们都懂。”

林先生不再说什么,脚底的薄靴快步往前,甚至都没有绕开甬道上的小小水洼。

路过那颗相思树的时候,的确见树倒在一边,不少人正在努力锯开树干,清理道路。

都是些生面孔。

林先生心里道。

海岛主人郑躬刚吃过早饭,正在清扫干净的院子里伸展身体,顺便打了一套拳。

看到林先生从月门进来,脸色有些灰白,看起来更显瘦弱了。他温和笑道:“林先生吃早饭了没有?今日燕子做了鼎边锉,专门给先生留了一碗。”

郑躬口中的燕子,是郑夫人的贴身婢女,因为擅长做饭,如今都是她协助后厨料理饭食。

林先生已经走到连廊里,闻言躬身答谢,道:“主人有空吗?属下有要事回禀。”

郑躬这才看出林先生灰白的脸上那一双眸子透着遮掩不住的焦虑。他点点头,从婢女手里接过毛巾,擦擦汗,示意林先生到旁边的亭子里说话。

刚一坐下,林先生便开门见山道:“二房老爷,恐怕想对主人不利。”

郑躬神色一沉,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了。

林先生缓了缓,继续道:“这一次送小姐回京的人,都是二房老爷亲选的。属下留了个心眼,插了个人进去。那人到京城两月,寄回信来,说按照属下的要求排查了当年陪小姐进京的人。这里面一个姓蔡的嚒嚒,如今跟了皇后殿下。”

和微郡主的府邸在宫外,排查出少了一个人很容易。可那少的人跟了皇后,便不寻常了。

按照郑躬的要求,郑夙微在京城只可依仗太后,不可参与党争。

难道她参与了党争吗?

“不是参与党争,”林先生摇头道:“那个姓蔡的嚒嚒,属下已经追查到,是从二房老爷府里出去的。当初是因为医术好,才被选定陪着小姐去了京城。她在皇后身边,等同于二房老爷在皇后身边。”

那么等于是说,二房在私自跟皇后做交易?

郑躬的神情更加严峻起来。

虽然郑躬是岛主,但是岛上事宜,特别是牵扯到每年进贡大弘的银两,都是交给二房老爷郑谢负责的。郑氏管理海岛数代,都是传长传嫡,庶出的孩子代为协理。

还从未出过什么乱子。

是他大意了吗?

林先生继续道:“当今之计,要么直接问清楚二房老爷,许是属下多心了。要么一点点的,抽出二房老爷手中的兵马。如今岛上的护卫有一半归二房管理,这样本来就有风险。或者,把他手底下那几个能打的先找个借口派到南边守珠场去。如果他觉得手底下人不够,咱们再送他些自己人。”

郑躬神情变幻一瞬,停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就按林先生说的,先抽走他几个人吧,看看他的反应。老二虽然脾气大些,我知道他心眼很实的。”

林先生领命站起来。

“先生来啦,”一身青色衣裙的婢女陪同郑夫人站在连廊外,看到他站起来,娇俏地打着招呼:“留了好吃的,婢子去给您热热。”

她看起来十七八岁,模样清秀,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热情活泼。因为看到林先生,脸有些微微发红。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也没有看到林先生开口要阻止的神情。

郑躬因为有心事,也没有阻止。

郑夫人因为看到了郑躬垂头思索的神情,内心隐隐担忧,也没有出言阻止。

林先生给郑夫人施了一礼,郑夫人忙还礼,礼毕端庄站立,见林先生已经转过角门,出去了。

外面是护卫们的班房,再往外,是长长的甬道。

寻常时候,甬道两侧常常站着两排护卫。海岛民风淳朴,因为生活富裕,偷抢之事很少,更没有人敢偷到郑府来。故而护卫们常常只是摆摆架子,也没干过什么正事。

林先生走了几步,才发现今日甬道上干干净净的,没见一个护卫。

是正值换班轮守吗?

应该是的,因为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如果因为这一点事再回去告诉主人,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他这么想着,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转过一个刻了“佑府安宁”的短墙后,林先生忽然站住了。

前面十多个人,悠悠然走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郑氏二房老爷郑谢。

林先生的后背一下子湿透了。

郑谢脸上的横肉随着步子一抖一抖的,眉眼里含着笑意,手里握着两颗圆珠揉搓。

林先生认得那两颗珠子。

是老爷当年亲自去南海挖的蚌,开出两颗鸡蛋大的南珠。因为喜欢他这个弟弟,送了他做成人礼。

听说朝廷知道这件事,还颇为不快。因为这种品级的珠子,是应该上贡的。

不知怎么的,看到他手里这两颗珠子,林先生心里有一瞬间的轻松。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林先生施礼问候,郑谢开口道:“原来是林先生,今日怎么走这么早?若我来晚些,恐怕便见不到先生了。”

林先生也笑了笑,开口道:“听说练武场前日有两个副官斗嘴,动手重了竟打死一个。小人这便要去抚恤家属,故而走得急了。不知二老爷有何事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郑谢哈哈笑出声来道:“瞧你客气的,改日一起吃茶啊,我那里还有上好的铁观音。”

林先生点头称是,躬身避让在道旁。

郑谢越过他缓缓走了几步,郑谢身边的随从也跟着他向前走去。

忽的,郑谢转过头来一笑:“其实那茶味道一般,如果林先生不嫌弃,我给你烧在墓前,也是极好的。”

林先生呆愣一瞬,继而入坠冰窟。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张了张嘴准备大叫。然而郑谢的随从已经到他面前,双手提起了他的头。

“咯咯”两声,声音很轻,他感觉自己也没有怎么动,视线里便是后墙了。

他明白过来,自己的脑袋转了个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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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原本的心愿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5章原本的心愿小姐七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府里婢女侍从众多,可是老爷和夫人渐渐的也有些寂寞。

所以燕子一开始的心愿是,陪着夫人到老,就不要出府嫁人了。

因为这个心愿,她苦学了一阵子厨艺。

因为她性子急,常常被热油烫到手臂。然而她不在乎,抡起勺子噼里啪啦在厨房里忙活。

终于,海岛有名的几道菜她都学会了。

后来小姐在京城住惯了,每次回海岛小住,竟都会想吃京城的芝麻炊饼或者酸辣凉皮。

她便也学着做。

很快就做的很不错。

有好几次,小姐都想把她带到京城去,然而发觉父母已经离不开这个小丫头,小姐便也作罢了。

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也想去京城见见市面。

后来,她认识了林先生。

其实林先生五十多岁了,膝下没有孩子,只有个结发妻子前两年还死了。

燕子觉得林先生一点都不老,她觉得博文广识的人自有一种风雅。

夫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今年夏天便会跟林先生提一提,只要她不嫌林先生老便好。

她原本想做个小妾就可以。

夫人却说要按照养女的规格打发她出嫁,算作续娶的妻子。

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今日的一切没有发生的话。

燕子蹲在厨房外的馊水桶里,顶着一团烂泥,透过桶缝,看到血水在郑府漫开,似乎无边无际。

他们用空了防火的水缸,才把地面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一个个尸体从不远处被人拖走,拖到小推车上去。

那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挂着个刻着“微”字玉环的,是老爷。

那个宝蓝色衣裙的、头顶堕云髻被磨开散乱下来的,是夫人。

那个淡青色长衫,头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着的,是……

是林先生。

他那么爱干净,如今身上都是泥。

那个是……

那个是……

燕子努力瞪大眼睛,盯着一具一具的尸首,辨认他们是谁,记住他们的样子。

惊惧中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厨房也忒乱了,做什么了搞这么乱?都清理干净!厨具水桶水缸什么的,都丢掉!要给咱们老爷换新的。免得用着恶心。”

一瞬间燕子灵台清明。

那厨房是她弄乱的。

弄乱厨房的她还活着。

自己还不是尸体。

对,她自己如今躲在桶里,虽然周身恶臭,然而还活着。

燕子努力咬了咬牙,疼痛让她只知道辨认尸体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清醒。

她要活着,要活下去。

老爷和夫人死了,小姐不能死。

她还有小姐。

小姐……在京城。

……

郑谢抹了一把眼泪,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的随从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床上去。

“太惨了。”他哭道:“我大哥一家太惨了。”

“老爷,”随从里有个人劝慰道:“小姐还活着呢,别这么伤心。”

“对呀,”郑谢重又笑了笑:“小姐还要嫁给摄政王呢,以后说不定便是皇后。哎呀,我大哥大嫂说不定有多开心呢。”

他说着揉了揉腿,晃晃悠悠站起来。

“都弄干净了?”

“嗯,”随从答道:“就是跑了一个丫头,还有林先生的一匹马不见了。”

“咦?”郑谢转过身看那名随从:“你觉得这是小事吗?封锁花城,把她给我找出来!如果找不到她,你就不用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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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都是在搜捕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6章都是在搜捕花城赌庄接宝楼。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正在摇骰子,对面的庄家脸上冒着汗珠。

青年男子一身黑色的劲装,口音不是海岛人,只是那一脸痞相看着颇不好欺负。

已经十局了,如果他再赢,自己一定找人在暗巷打瘸这个外乡人的腿。

赌桌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起初大家都追着庄家下注,如今已经都站在青年人那一边。轰然而起的阵阵掌声中,庄家的脸色渐渐憋成了猪肝色。

“赢啦!!!谢谢阿饶大哥。”

又一局胜负已定,被唤做阿饶的青年男子抬手把赌桌上的钱币一揽,推进一个大袋子里,顺手丢了几个给看热闹的,便准备回去。

庄家抹了一把汗,扭过头去,示意楼梯下站着的几个精壮汉子。

那几个汉子会意,眼神跟着阿饶一刻,装作漫不经心般走了出去。

没一刻,汉子中的一个男人瘸着腿跌进赌场。

庄家忙把他拽到一边。

“怎地?”

“那小子硬!我们几个吃不下啊。”

“那仨人呢?”

“巷子里躺着呢,回不来了。”瘸腿的打着哆嗦,心里感激妈祖娘娘给自己留了一条命。

阿饶已经从巷子里溜达出来,身上除了带着自己赚下的银子,还从那几个护卫身上搜得不少。得了这么多银子,阿饶的心情却不轻松。

这一次来东南海岛寻找解药,因为药找的不顺利,无奈之下他混迹各种场合打听消息。

如何再这么下去,虽然赚的不少,但是耽搁了主人的病就不好了。

他想到这里挠了挠头,站在自己的马车前,停了下来。

马车车帘盖的严严实实,跟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只是内里,传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儿。

阿饶皱了皱眉,看向马车冷冷道:“如此小气还开什么赌场?看来只是打晕不够,得弄出几条人命来,你们才能放本爷走吧。”

微风把马车车帘掀了一个小缝,内里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动静。

这也不像赌场的作风。

莫非为了恶心他,往他马车里灌了臭泥?

索性,阿饶伸手一把掀开车帘。

车厢深处,瑟缩着一个面色乌黑,浑身臭哄哄的——女子?

看发饰应该是女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外面,见阿饶打开车帘,不声不响换坐姿为跪姿,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阿饶忍不住捏了捏鼻子。

“滚下来。”他冷冷道:“小爷我没有这个好心让你搭车。”

“求你,”女子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怕被什么人听到:“只到渡口便可,我有钱,付你二十两!”

对寻常人来讲,二十两可不是小数目。眼前这女子脏兮兮的,勉强可看出来衣服的本色不错,是好质地的棉布。

阿饶皱了皱眉,怀疑她有没有这么多钱。

女子已经探手进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来。她小心地把银票放在地上,轻轻往前推了推,给阿饶看那银票上的字。

“你出来。”阿饶的态度好了些,然而并不想赚这个钱。

这女子来得诡异。阿饶是常跑江湖的,知道有些钱是不能赚的,一旦去赚,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找上门来。

女子怔了怔,牙齿在唇上咬出一片惨白,终于不再哀求,往马车外挪来。

正此时,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一群护卫模样的人手里提着刀枪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喝道:“郑府遇刺!现搜索嫌犯!有关人等一律格杀,敢窝藏嫌犯者同罪!”

他们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长枪挑开路边堆放的竹筐等杂物,一寸一寸向这边排查过来。

马车里向外挪动的身形猛然一缩。

阿饶的神情也一点一点变冷了。

郑府。

这花城能被称作郑府的,仅有一家。

郑府遇刺,能这么大规模搜街的,必然是死了顶重要的人。那么这件事,便是连朝廷都要关心的。而他正好来自朝廷。

阿饶不再犹豫,一脚踏入马车,把马车内瑟缩的身子往内一挤,便扬鞭喝了一声。

马车叮叮咚咚向前驶去。

“喂!前面的车!快停下!”

后面搜索的护卫见前面马车有动静,急急忙忙朝这边跑了过来。

马车应声而停。

“怎么了?”阿饶慢悠悠掀开车帘,用身子挡住了身后的女子,冷然道。

护卫首领快步走过来,拍了拍车厢,不耐烦道:“没有看到正在搜捕刺客吗?”

“没看到。”阿饶应了一声。

“哎你这人!快从马车上滚下来!”护卫首领拔出腰刀,用刀背磕了磕车板。

阿饶嘴角勾了勾,从腰里取出一块腰牌,在护卫首领脸前晃了晃。

“奉两广总督严大人命令,搜捕海盗,若有拦截,格杀勿论。”

护卫首领面上一惊,恭敬取了腰牌。

那腰牌上端端正正几个字,护卫首领却看了很久。终于,他向后退了一步道:“这东西咱们下面的也没有见过,不知道小哥你带的是真是假,我要拿去给上峰看过,不知道小哥能不能等等。”

“去吧。”阿饶懒洋洋道。

那护卫首领忙收起腰刀,迅速跑走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护卫首领跑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模样周正的上司。两人恭恭敬敬把腰牌还了,连声道歉。

“这位大人的马车需要小的们去清理干净吗?许是前几日的大风刮的,有一股子海味。”

“不必了。”阿饶收了腰牌,朝四周看看,淡淡道:“郑府出什么事了?”

护卫上司想要在阿饶这里博好感,拢了手在嘴边道:“我们岛主被人刺杀了。”

神情里带着想要人惊骇的期许。

可是阿饶只是“哦”了一声,神情冷淡,似乎这岛主死不死的根本就跟自己没有关系。

“这些事自有别的人上报朝廷,就不劳咱们费心吧。”他说着放下车帘,连告别都懒得做,便扬鞭催马,马车“哒哒”跑远了。

马车停在郊外一处略荒芜的树林外。

阿饶饶有兴致地看着浑身臭烘烘的女子,笑了笑道:“看你也不像刺客,那么你是哪位可以说了吗?”

女子缓缓跪下来,眼中的泪水涌出,盯着阿饶道:“求大人上报两广总督,就说郑氏二房郑谢背叛岛主,血洗郑府。”

阿饶皱了皱眉,视线落在女子的眼睛上,许久才移开。

“腰牌是真的,不过我跟两广总督不太熟。你这事,我倒是可以报给太子殿下。你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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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只是要等待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7章只是要等待京城七角巷,郑府。

在宫里待了好些日子,眼见太后身体已无恙,觉得住着拘谨,郑夙微于今日搬了回来。

前脚进门,后脚便有宫中内侍亲自跑一趟,送来了两筐用铁桶盛着的冰块。

“是摄政王殿下惦记郡主,特意让奴家送的。”内侍恭恭敬敬低着头,口中道。

郑夙微抬眼点头,心中并无波澜。

说什么摄政王殿下,这内侍明明是皇后宫中的。

郑夙微身边的嚒嚒忙打赏给内侍,说了很多谢话,这才把内侍送走了。

门轻轻合上,嚒嚒转身便道:“郡主看不上摄政王可以,面子总要给些。”

毕竟这京城里,摄政王位居万人之上。而她的郡主,说到底类似质子。

郑夙微撇了撇嘴,眼中含着不满道:“如今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眼看就要殡天。

“所以要不了多久,太子殿下便会继承帝位。因为要守着孝道,皇后倒只是变成太后罢了。可是摄政王……”

郑夙微冷哼了一声。

这些年摄政王和太子如何两党相争的,她都看在眼里。摄政王看着面善,却牢牢握住权柄。而太子恼怒到曾经在当街刺死投靠摄政王、诬告自己豢养男童的言官。

“嚒妈还跟我说要嫁给未来做皇帝的,那么我倒是要写信给母亲,问问父亲是如何为我打算的。”

被郑夙微唤作嚒妈,是因为眼前的嚒嚒是郑夙微儿时的奶妈,跟着郑夙微已经有十多年。

姓郑。

郑嚒妈笑了笑,面露慈爱地看了看郑夙微,笑道:“老爷和夫人从来没有逼过小姐嫁给谁,还不是看小姐的心意?”

郑夙微用手抚弄着自己的头发,眼中亮色星星点点。

郑嚒妈继续道:“老爷和夫人只是想让小姐慎重,等谁真正登上帝位,再做打算。”

若想安全,不被皇族忌惮,要么嫁给皇帝本人,要么嫁给他器重且信任的臣属。

是的,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

……

阿饶对女人不感兴趣,不过眼前的女子清洗收拾过后,看着倒不碍眼了。

最重要的是:不那么臭了。

“你叫燕子?”见对方点头,他抿了抿嘴道:“郑府发生的事,你可以亲自跟太子殿下说,可以吗?”

燕子正在饭桌上狼吞虎咽。

她已经两日没有进食。可是内心再难过,她也知道,活下去很重要。

听到阿饶这话,她缓缓停下来,喝了口水,才道:“不行,我要去禀报小姐。”

“小姐?”阿饶明白过来:“和微郡主?”

“嗯。”燕子的眼中尚有泪痕:“他们对岛主下手,肯定也不会放过小姐。”

阿饶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可以,那你就先去京城,我还有事,暂时不能离开海岛。”

郑府的事飞鸽传书给太子殿下也是可以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给殿下寻找解药。

燕子明显有些犹豫。

她已经看出来,这人是太子的人,如果她跟着他,一路上毕竟通行无碍,可顺利到达京城。

她身上的银两不多,女子行路有种种不便,如果自己一个人进京,不知道会有多凶险。

想到这里她看向阿饶,问:“大人你要留在海岛做什么?”

阿饶眯着眼看她,心里寻思这姑娘问出这话,必然是打了小算盘。

他开口道:“今日我听说南边有个半岛,那里能寻到通鲛人语的女巫。我要去一趟南海,寻一味解药。”

燕子盯着阿饶,眼中的光芒逐渐闪亮。

“大人要寻的解药,是‘靡引’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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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大弘的安稳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8章大弘的安稳燕子继续吃了好久,一点都不在乎阿饶似审讯般一连串的问题。直到她觉得就算再出了变故,再饿她三天她也能扛住,她才把碗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出事以后她第一次觉得轻松了些,抿嘴道:“‘靡引’这种毒药,整个大弘只有海岛这边有。而海岛这边,又只有郑氏是祖辈生活在这里,且管理一整个海岛的。你说要找鲛人,那是你查出来鲛人的眼泪是这毒药里的一种成分。我自然就能猜出你是找这种毒药的解药啦。”

她说了一大串,虽然语序有些混乱,阿饶是听明白了。

郑氏知道这种毒药,且很可能知道解药。

“你知道解药吗?”他问道。

燕子把手里的筷子也搁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阿饶有些着急。

这姑娘模样可以,但怎么说话磨磨唧唧的。

燕子蹙眉道:“这解药我就有,但又不全有。”

她从桌子边站起来,缓缓道:“‘靡引’这毒奇就奇在只有下毒的人才能彻底解开。这种毒药,是海岛五种毒物配合鲛人的眼泪,再用另一件东西做药引子做出来的。所以解药也有两部分。五毒和鲛人眼泪的解药,以及药引子的解药。前一种,我自己就可以配制。而后一种,则要问问下毒的人加在毒药里的药引子是什么。药引子是什么,解药便是什么。”

她说完长嘘一口气道:“这是郑府的秘密,如今连岛主都不在了,也没有必要再守着这秘密。”

阿饶目光沉沉看着燕子。

从她说第一个字开始,他的目光就在她脸上、她手上、她脚上。他擅识人,也能从一个人的神态上看出他说话的真伪。

而燕子这一次表达的很清楚,他在她脸上也看不到任何作伪。

“你休息一下。”他站起身来:“两个时辰后我们去渡口,北上回京。”

……

乘船、骑马、马车……

人走得再快,也赶不上信鸽。

李琮在清晨的饭桌上接到阿饶的信,信虽然被封在铁环里,一路由南向北十数日下来,也有些潮皱。

对面的苏蔷正吃得欢快,一边吃,一边吩咐小清着人收拾校场,自己要去射箭解闷。

李琮的视线在那一张纸上,神情渐渐凝固。

“怎么了?”苏蔷的眼神落在那一张纸上,随意问了一句。

“也没什么。”李琮的语气淡淡的:“东南海岛出了事,郑岛主和岛主夫人都死了。”

苏蔷一惊道:“那不是郡主的父母?”

“嗯。”李琮夹起一片青瓜,缓缓道:“朝廷那边,估计还要三四日才能得到消息。”

“要提前给和微郡主说吗?”苏蔷把筷子放下,觉得吃不下去了。

她跟和微郡主没什么交情,但是一想到对方一下子没了父母,便也觉得可怜。

李琮抬眼看了看苏蔷,把手里的信折好收起来,眼中一缕温暖道:“提前告诉她,可以改变这事吗?让她等朝廷的消息吧。”

而苏蔷担忧的事,除了郑夙微没了父母,还有海岛牵扯东南境的安危。

也牵扯大弘上下的安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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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还是来到了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39章还是来到了就算再掩饰,郑夙微也能看出苏薇眼中的雀跃。

她在心里不屑地冷哼一声,随手拣起她送来的珠饰。

送得倒是讨巧。知道出身海岛,贵为岛主女儿的她有取之不尽的珍珠,所以苏薇送来的尽是些镶嵌玛瑙的簪子。

苏尚书以清廉立身,苏府能送来这些,已经算是厚礼了。

“怎么?”虽然心里知道她因何而来,郑夙薇还是问了一句。

不就是要嫁给摄政王了,来显摆吗?真不知道嫁人居妾位,有什么好开心的。她估么着若不是苏尚书对摄政王太多认可,是绝对不舍得女儿嫁作侧妃的。

苏薇果然面色绯红地笑了笑道:“母亲给我支了银两,让我去银楼挑拣些首饰,我想请郡主同去。”

逛街她倒是愿意的。

“是婚期近了吗?”郑夙微晃晃悠悠站起来,轻轻拢了拢额头的秀发,淡淡道。

苏薇敛眉轻笑,只微微点头。

瞅瞅这娇滴滴的样子。

郑夙微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记得要送我喜饼哦。”

转身吩咐仆人准备出行的车马。

“今日要满载而归,”她开心起来:“恰巧前几日太后赏了十几个金叶子,还没处花呢。”

话音刚落,自门外撞进来一个管事。

“郡主殿下!”那人神情慌乱,风尘仆仆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郑夙微脸色变了。

在外人面前如此慌里慌张没有规矩,真丢府里的脸面。

她站定了身子,抬胳膊把长长的裙曳往身后拖去,冷冷道:“有事吗?”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个锁着精致小锁的红木匣子,呈到她面前。

这木匣子是海岛和京城通信时专用的,一锁两把钥匙,数年来她常见。

“是岛里有事?”郑夙微接过匣子,一张脸微微变色。

管事神情如此慌张,显然是因为已经见过送信的,知道了大概的事情。

能让送信的人张扬出事情的,必然是这事已经岛内皆知,没有必要隐瞒。

“啪嗒啪嗒”,管事的眼泪已经掉到地面上。

郑夙微的手抖了抖,耐住性子听管事的禀报。

“回小姐,”他哭道:“老爷和夫人遇刺……”

后面的话郑夙微全没有听到。

或许她听到了,只是因为魂灵离了躯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跪在长乐殿的台阶上。

内侍和宫婢一遍遍来请她起来。

她只是口中喃喃:“求太后殿下恩准小女回乡为父母守孝。”

……

郑家的私信和郑家禀报朝廷的信是同一天到的,待第二日早朝,这事才正式上禀,由摄政王和几位官员商议。

朝野虽不说震动,也当做大事一件。

上报的文书是郑氏二房郑谢亲笔禀报,说岛主幕僚林焱策反府兵近百,勾结郑府婢女燕子,以修缮郑府倒塌房屋为借口,进府刺杀郑躬以及其妻刘氏。郑府内上下无一幸免,林焱已经畏罪自杀,燕子潜逃不知去向。”

文书内事无巨细,讲了如何搜捕林焱,以及林焱走投无路之下自戕的事。

“盼陛下以天之慈悯,准许臣属埋葬岛主,且迎郑氏夙微回岛,继任岛主之位。”

文书后,端端正正签着郑谢的大名。

因为他没有岛主的权利,故而没有印章。

摄政王把那封信传阅给三品以上的官员,许他们言无忌讳,把想法说出来。

有人怀疑刺杀之事的真伪,也有人担心郑夙微没有能力任岛主之位,更有人直接推举了郑谢暂代岛主之位。

“郑谢不是嫡子,怎么能代行岛主之位?我看岛主遇刺,说不定他便有嫌疑!朝廷应该派人去详查此事,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新任职的兵部尚书罗冽,大声训斥想要郑谢代理岛主之位的官员,并且往那官员方向吐了一口口水。

摄政王皱了皱眉。

“就这样吧。”他淡淡道:“本王会把大家的意见汇总起来,再细细商榷。”

如今陛下昏迷,还不是摄政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罗冽闻言上前一步,就要再主张详查,被摄政王按了下去。

“还是请礼部先为和微郡主把府邸的白棚搭起来,她远离故土,如果在京城守孝,总要像个样子。”

礼部官员忙应了声是。

李璋便挥手让大家散了。

如今陛下昏迷,人心浮动,他觉得太子一党慢慢抬头,很多事情做起来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了。

刚出太和殿,便见太后宫里的内侍等在殿门口。

“太后殿下请摄政王殿下去一趟。”

那内侍神情闪烁,路上跟李璋讲了事情始末。

李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路上调整了神态,等见到和微郡主时,脸上也有了悲痛的神情。

他缓缓蹲下来,从后面揽住和微郡主的肩膀,缓缓道:“傻丫头。”

和微郡主端端正正跪立的身子猛然一晃,接着整个人软软的坐了下来。

“璋哥……”她哭道。

她和摄政王虽然熟悉,私下里却也一直唤作殿下。如今悲伤过度,忽然似有了依靠,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

李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温和道:“哭吧。”

一声安抚下,郑夙微更是情绪崩塌,大哭起来。

等她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下来,李璋才道:“我听说太后殿下出来劝过你,你不肯起来。郡主你这是在为难太后了,朝中的事,她是不管的。”

“怎么是朝中的事?”郑夙微哽咽道:“我七岁来京,如今已有十年,一直在太后膝下陪伴。如今父母惨死,我想请太后为我做主让我回去守孝,如何便是为难了?”

李璋轻轻抚了抚她额上的头发,安抚道:“京城距离海岛遥远,郡主你如果要这么做,岂不是要让岛主等你一个多月吗?我不知道海岛那边的风俗,难道不是该早一点入土为安?”

郑夙微抽泣着道:“我不求他们等我回去再下葬,只是想守在父母墓边,为父母守孝,这样也不可以吗?”

李璋正要劝什么,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却不知道只是守孝,有什么用处。”

郑夙微神情一惊,转过身来就要动怒。

……

第140章 你有亲信吗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0章你有亲信吗虽然贵为太子妃,苏蔷出行却没什么排场。如今只带了一名内侍一名宫婢走来,可远远看去,却如明珠映日,光彩照人。

李璋一时看得呆了。

苏蔷已经缓缓施礼毕,站在和微郡主身前。

“太后殿下遣人来召太子抚慰郡主,我想着郡主毕竟是女孩子,咱们女孩子好说话,便自作主张过来了。”苏蔷一边说,一边蹲下了身子。

其实是李琮那个自私鬼,说他向来不知道如何劝慰人,不肯接下这活儿,苏蔷觉得这样驳了太后的面子不好,才主动过来了。

郑夙微止住哭泣,低头不语。

若说在她这悲恸的关口上还有什么可以更令人更难堪,便是她不喜欢的人居高临下来劝慰。

明明请的是太子哥哥,怎么你却来了。

来便来了,还说守孝没有用。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不知道太子妃嫂嫂可否愿意帮我求一求太后殿下,我想回海岛守孝。”

一想到父母双亲遇刺身亡,而自己却不能为他们近前擦身、穿戴送老、灵堂披白叩头,就觉得肝肠寸断内疚难安。

苏蔷看着她哭红了的脸庞,一时间心里也跟着伤心。

郑氏位居一岛之主,地位虽然尊崇但是比之皇位不知道要逊色多少,竟然便有人因此血洗满门仅留孤女。如今虽然她知道杀人的是郑谢,却不能开口明说。

说了,无凭无据更陷郑夙微于危境。

她能做的,只是提醒她不能陷入悲伤,让坏人得逞。

“要回海岛可以,”苏蔷抚了抚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不过郡主有没有想过,你回海岛,是要做岛主的。”

郑夙微一双眼睛含着泪痕,疑惑又迷茫地看了一眼苏蔷。

“岛主……”她喃喃道。

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作为父亲唯一的女儿,若父亲年老,是会恳请朝廷把印鉴更换,任命自己为岛主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对,岛主。”李璋也在一边道:“今日朝会,本王见你的叔父写来的请奏文书里,便是要你回去做岛主的。”

听到“叔父”二字,苏蔷心中一寒,意味深长看了郑夙微一眼。

杀了人家的父母,却又摆出这副嘴脸,当真让人恶心。如果苏蔷认识这人,真想杀之而后快。

她的手握了握,继续道:“岛内目前派系复杂。哪些是尊父的亲信,哪些虎视眈眈想要分权,这些郡主知道吗?且岛主和夫人无辜惨死,是谁做的手脚,当真是刺客吗?这些郡主想过没有。太后不是不准你回岛,是怕你就这么毫无准备的回去,先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

李璋的眼神落在苏蔷的脸上,不相信这话出自她的口中。

他觉得自苏蔷嫁入东宫,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然而却不想竟然变化如此之大。

她以前,只是一个爱好诗词歌赋、内心单纯的淑女。怎么如今能为郡主思量到如此地步?

郑夙微眸子里的慌乱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在苏蔷的劝慰中逐渐冷静,声音木木的道:“太子妃说的这些,我之前的确没有想过。”

虽然贵为岛主之女,她这些年未在岛上,的确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她现在也算是有亲信的人了。

“我带了人回来。”她忽的握住苏蔷的手道:“太子哥哥和你大婚后,我带了近百人回京,这些人如今仍然听我调遣,我可以带着他们……”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眸子里的亮光渐渐冷却。

如今敌我未明,这些人,可以信任吗?

苏蔷目光澄澈,点了点头。

“有摄政王在,如果你在京城,他会护你安全的。”苏蔷说道,把这个包袱抛给摄政王。

李璋神情微动,忙点头应声:“如今朝廷还未决断,一旦许你回岛,必然会派人协助你管理海岛事宜。但是事情还没有理清楚之前,你回去过早反而危险。至于守孝,本王已经命礼部协助郑府,在京城搭灵棚代为祭奠。你今日回府,便可以以未嫁女之身,守孝了。”

郑夙微的肩膀渐渐松弛,如同游离在外的魂魄总算回归。她在李璋的搀扶下渐渐站起来,恍然如梦道:“那便如太子妃所说吧。”

苏蔷目送郑夙微回去,转过身来跟李璋告别。

内侍和宫婢站的远,李璋存了攀谈的决心,也不管是否会被人听到,开口道:“你真的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苏蔷微微垂眸,淡然道:“本宫早就说过,自那件事以后,以前的苏蔷已经死了。”

话虽这么说,她感觉到自己的灵台某处,隐隐疼痛。

那是原本的苏蔷留下的一点魂魄吗?

李璋欲言又止,苏蔷继续道:“听闻摄政王不日即将纳妾,到时候还望对舍妹多加照拂。”

李璋神情更是尴尬,见苏蔷转身欲走,急道:“你明明知道我对她并无真心,为何一再提起。”

苏蔷往前走了几步,并未回身,冷冷道:“有或者没有,我都并不在意,如今你我殊途,请摄政王不要说了。”

她独自走上台阶,留李璋在身后神情踌躇。

因李璋是奉命来劝慰和微郡主,太后并未召见,故而没有进殿。他眼看那一抹颜色消失在台阶上方,许久才定了定心神离去。

苏蔷刚走到正殿,四周的殿门便缓缓关闭,没有留一点空隙。太后就坐在正位上,旁边仅留一心腹嚒嚒。

来的路上,长乐殿的内侍交代说,太后预料到太子或许不会来,那么若来的是太子妃,便请到正殿叙话。

她跟太后总共才见过两面,对太后印象还好。

如今私底下相见,却不知道有什么事。

苏蔷上前施礼毕,太后凤目冷峻,缓缓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苏蔷上前几步,站在殿内垂头听训。

便听太后的声音清清冷冷落下来道:“哀家已经按照太子的提议,换下了皇帝宫中的香料。还有些旁的事情要问,太子说问你也是一样的。”

太后一边说,一边从高处走下来,一直走到苏蔷身边,看着她桃花似的小脸,一字一句道:“哀家问太子,‘太子妃可信吗?’”

苏蔷抬起头来,唇角含笑。

太后继续道:“太子说,你们夫妻同心。”

……

第141章 就由你来做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1章就由你来做虽然预料到太子已经解除对她的戒备,但是苏蔷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笃定的话。

夫妻同心吗?

一时间她心里有些唏嘘。

最开始她想要刺杀他,从而换得自由身。后来怎么成了这样,竟像是要共渡难关了。

苏蔷浅浅一礼道:“承蒙太子殿下不弃。”

太后脸上的冷峻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慈祥的神色。

太后扯着她的胳膊,拉她坐在身边道:“太子信你,哀家也信你。这里没有旁的人,哀家且问你,如今正值凶险关头,太子妃怕吗?”

怕夺嫡风波恙及自己吗?

她有武艺傍身,实在不行逃跑也是可以的。

苏蔷摇了摇头。

太后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很满意她的回答。

“那么哀家再问你,真的如太子所说,他的病症并非不治,还有希望吗?”

太子连这个也告诉太后了。怪不得今日苏蔷看太后,总觉得莫名有一点喜气。

她点头道:“解药还没有寻到,不过既然是中毒,总比之前的预判要好。”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苍天有眼,没让那贱人得逞!”

苏蔷神色黯然。

就算知道毒是继后下的,太后也只能这么叹息一声罢了。看来如今宫里宫外,继后和摄政王把持朝政,太后和太子只能掩饰锋芒,谨慎度日。

缓了缓,太后叹息道:“如今东南境海岛有变,南地刚刚平乱完还并不稳妥,而北境金人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我大弘朝局又如此混乱。太子妃如何看?”

苏蔷神情微怔。

她擅长领兵打仗,却对政局真的不甚了解。就算懂,也不知道该如何掣肘各方,解决问题。

见她低头不语,太后又道:“不知道皇帝会怎么看。”

皇帝,他不是只知道读经书求长生吗?能怎么看。

苏蔷在心里冷笑一声,太后竟似听见了似的,问道:“怎么?太子妃似乎对皇帝有不满?”

苏蔷忙收敛了心思,轻声道:“陛下如今病重,臣妾只是担忧罢了。”

“你放心,”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冷然道:“她还不敢让皇帝死。”

的确,太子还活着呢,如果皇帝死了,太子必然承继大统。

继后的牌就不好打了。

苏蔷点头道:“臣妾明白。”

“明白就好,”太后似乎已经极累,她缓缓站起身来,在殿内踱了几步。苏蔷也忙站起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其实哀家今日叫你来,是想你做一件事。”太后声音和缓,似下定了决心,朝苏蔷看过来。

苏蔷忙定了身子,屈膝一礼。

“悉听太后殿下吩咐。”

太后一双清冷的凤目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招手示意身边的嚒嚒。那老嚒嚒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太后接过来,放在苏蔷手里。

“这是毒药。”太后淡淡道:“比‘靡引’更毒的毒药。这药无色无味,触之可死,闻之可死,饮之可死。”

苏蔷把那瓷瓶拿在手里,不知道太后是何用意。

“哀家听说摄政王待你与旁人不同,哀家想,不如就由你,去为太子复仇,让那贱人再无依仗。”

……

第142章 气死了个人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2章气死了个人“啪”的一声,后殿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撞倒,接着是嚒嚒的训斥声。很快,那训斥声也远了,更显得殿内冷清起来。

又冷清,又凝滞。

苏蔷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自她重生以来,苏亦铭让她刺杀太子,她那时候因为觉得太子误国,杀了也可以,且自己借了苏蔷的身子,并不想待在东宫,便轻松应了。如今太后让她刺杀摄政王,她该如何。

不仅这么要求,还暗示她与摄政王的瓜葛太后都知道。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世,都是被当做棋子的命运。

太后说太子让她有事可以亲自问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事。

那么,太子知道吗?

如果知道,他也想自己涉险刺杀摄政王,只为了扫除继位的障碍?

还说什么夫妻同心!

一股怒火自她心中窜出,很快燃红了她的面颊。

太后见她不语,倒不再劝,只是语气和缓道:“出嫁之前太子妃是怎样的,哀家不想过问。但是这件事以后,你便会是本朝的皇后。”

这是交易了。

说什么出嫁之前她怎样,这是怀疑苏蔷在婚前就跟摄政王苟合?

若不是怕这手里的药瓶若碎了自己也闻了毙命,她真想把这瓶药砸在太后脸上。

她觉得愤怒的是自己,而羞愤难当的,是灵台内的另一个魂灵。

那是属于真正的苏蔷,那个因为心动便不愿委身别人,不惜自尽的苏蔷。好在她不是真正的苏蔷,不用守着大家闺秀的典范。

她转过身去,一双眸子看定了太后那一双清冷的眼睛,声音冰冷:“太后殿下说这些话,太子知道吗?”

声音里毫无恭敬可言,更带了些咄咄逼人。

太后似没有料到她不回答反而问出问题,更没料到她是这么个态度,闻言微微吃惊,然而却稳着凤仪道:“太子妃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苏蔷唇角含了冷冷的笑意,直接了当道:“太后殿下你身为长辈,让孙媳以身涉险刺杀自己另一个孙子,这样的事,太子同意吗?而太子殿下虽然病弱,数年来被皇室不喜,然却有人想利用她的妻子以勾引之名行行刺之事,这样的侮辱,他可以忍受吗?”

苏蔷说到此处,把太后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挪开,把那药瓶重新放在她手里。

太后神情呆怔,因想不到苏蔷如此伶牙俐齿而抖了抖嘴,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的嚒嚒连忙扶住她,似乎怕她被苏蔷气晕过去。

苏蔷后退一步深深施礼,道:“太后殿下不必拿孙媳与摄政王的事要挟,我们清清白白,就算不清白,这也是太子的事,跟太后无关。太后且去见太子殿下,一纸休书便可,苏蔷绝不多留东宫片刻。告辞!”

真是气死人了!

她勉强后退两步,全了礼数,便大步朝外走去。

长乐宫距离东宫颇远,一路上她因为气恼走得很快,进得寝殿,见太子正在施针,她大口饮了一杯水,“啪”的一声把水杯盖在桌面上,也不顾有外人在场,便道:“废话少说,拿休书给我!”

原本要开口戏谑苏蔷的李琮,一张脸渐渐白了。

……

第143章 女子的名节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3章女子的名节张雀先手里的银针掉在地上,他缩了缩脖子,悄悄地又取了一根出来。然而还未靠近太子的身子,便听到李琮淡淡道:“张大夫先下去吧。”

可是……

张雀先看了看太子胸前被他扎得跟刺猬似的,此时他若离开,这些银针怎么办。

然而刚一抬头,就看到太子眼中浓厚的冷色。他忙不迭站起来,连针匣都忘了收,跟着一众宫婢内侍逃也似的从寝殿内退出去。

李琮抬手拔掉身上的银针,因为角度和次序的问题,拔的时候肺腑间一阵疼痛。

苏蔷默默看着他一瞬,终于上前帮他。

他垂头看她额前细碎的头发在她身子转动时轻轻拂动,轻声道:“是郑夙微说了什么,还是皇祖母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苏蔷抬头瞪了他一眼。

“太后殿下下的一手好棋,让我去刺杀李璋。你觉得好吗?”

与其弯弯绕绕,不如直接告诉他的好。

李琮神情一怔,接着摇头道:“这绝不是我的意思,太后她是气糊涂了!”

他站在她面前,没有穿上衣,身上扎着长长短短的银针,说起话来一抖一抖的,可偏偏神情严肃,还有一点点忧郁。

这是怎么回事,在太后宫里怒火滔天,路上恨不得回来掐死李琮,可见到他便气笑了一半,如今听他否认,看他的样子,竟觉得十分好笑。

见她只是出手利落地拔针,并不回答,李琮又道:“如果是因为这个便要休书,本宫不会给你的。”

他身上七七八八的银针总算拔完,苏蔷抿了抿嘴道:“不知道这么胡乱拔掉,对你的病情有没有影响。”

正看着她收起针匣的李琮闻言神情一动,自听到那句要休书后蓦忽间空旷的心,忽的一暖。

“没事的,”他安慰苏蔷道:“阿绕就快回来了。”

是啊,阿绕带着解药回来,李琮身子上的毒一解,苏蔷觉得就没自己什么事了。她可以放心离开了。

看了看眼前这个面色发白,眉间要么是忧色要么一副无所谓样子的少年人,苏蔷竟很想摸摸他的头。

你在东宫住着吧,姐不陪你玩了。

“不给休书也行,记得要给我弄个假死,好脱身。”她说着收起针匣子,笑了笑道:“至于我救你的恩情,你就不用报了。往后江湖再见,还请多多指教。”

李琮神情微敛,想要靠近她的身子一瞬间有些凝滞。

“江湖再见,”他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抬手扯住她的衣襟,问道:“你刚才那么生气,是因为太后怀疑你的贞节吗?”

苏蔷的动作停下来。

对了,有一瞬间,那气闷的心里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是的吧。”她含糊道。

女孩子哪有不在乎自己名节的。

“那就好,”李琮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眼神落在别处,缓缓道:“那就好。”

有什么好的。

她瞥了他一眼。

李琮的心里有须臾间的雀跃。

那就好,她生气,是因为太后怀疑她的名节且让她涉险,不是因为要她刺杀的人,是李璋。

……



第144章 破了毫州关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4章破了毫州关东南海岛岛主遇刺身亡的消息在京城没有惊起半点波澜,郡主府挂白搭棚哀悼亡人半月有余,街头巷尾才渐渐有人议论起。然而也只是当做一件不起眼的事,迅速便淡忘了。

百姓们不把这当回事,可是权贵们却心心念念着和微郡主将要继任海岛岛主,故而每日里来往不绝,前来吊唁。

太子和苏蔷来得比较迟,唁礼丰厚,人也留下来半日,以示郑重。

苏蔷陪着郑夙微在灵堂焚纸,发觉她俩实在无话可说,便寻了个借口走出去透气。

太子就要离开,郑夙微扯住了他的衣襟。

她穿着白麻素衣,头顶簪一朵白花,眼睛微肿,看起来倒是可怜得很。

李琮便没有把衣服强行抽开。

“岛主已死,郡主且节哀。”李琮缓缓道:“朝廷的抚恤已经拟旨下发,本宫的意思是,既然你在京城,便不用送去海岛了,直接送到郡主府这里。海岛那里,由朝廷把清单点给江南道那边,由闽州都督府置办一份,带上朝廷的悼文,亲自送到岛上去。”

如此思虑周全,也算是厚待了。

然而郑夙微仰着头,眼中含泪,凄凉道:“太子哥哥竟然已经跟我这么生分了吗?我不想听这些。”

李琮低下头,让自己有些耐心,淡淡道:“郡主不要因事颓丧,未嫁之女守孝三月,之后你还要继任岛主位,有很多事都要做。”

不仅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难的事要做。

虽然李琮一党竭力为郑夙微争取到海岛岛主之位,然而郑谢却在海岛虎视眈眈。如果郑夙微在京城还好,一旦回去,便如入虎狼之境。

如今她这样,怎么可能清除杂碎,让父母瞑目呢。

郑夙微闻言把眼泪收回眼眶,略一犹豫道:“太子殿下知道吗,皇后想撮合我和摄政王。”

李琮点头道:“本宫知道。”

且不说郑夙微身后是整个海岛的力量,就是郑夙微本人,也是李璋婚娶的不二人选。

郑夙微一惊,泪水瞬间滑出,冷声道:“太子你不管,也无所谓吗?夙微七岁便随太子伴读,如今已经十年。你就没有……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吗?”

父母惨死的凄惶加上心上人的冷漠,让她如坠冰窟。

“我以后是岛主了,你也不在乎海岛的力量吗?”

李琮把她抓着自己的衣服缓缓抽开,再蹲下来,跟她平视。待她起伏的肩膀垂下来,人也平静,才道:“海岛已经归顺,无论谁做岛主,若想岛上百姓安宁,都最好保持这种局面。至于你,”他目光深如潭水,却只带着一些浅浅的关心道:“不要想李璋的身份,也不要在乎皇后,若你不想嫁,他们不能难为你。这一点,本宫可以帮忙,太子妃和我,都可以为你做主。女孩子嫁人,当然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如果一时不能两情相悦,那便等等,总会寻到更好的。”

他说完站起身来,任郑夙微怔在原地,便要离开。

正在此时,却见苏蔷大步走来。

她神色愤怒,步履间如携带者利剑。

“殿下,”她屈膝施礼道:“金人攻破毫州关卡,烧了一个村子,死百人。”

金人!

太子和郑夙微同时抬起头来,而太子眼中,如同燃起火焰。

……



第145章 一举可几得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5章一举可几得兵部尚书罗冽的嘴有点干,然而说了再多,也改变不了眼前这人的想法。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偷眼瞧了瞧身边的朱学臣。

朱学臣揣着手,点头如啄米道:“既然殿下这么打算,我等便遵从太子殿下的决定。”

罗冽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觉得自己快要吐血。

眼见朱学臣这么说,便有别的官员挥手喝止,要再劝一劝太子李琮。然而李琮已经站起身来,消瘦的身子如摇摆的树叶。脸上虽然没有了灰白色,然而仍旧是白的,薄唇微动,淡淡道:“你们不用纠结,这次抗金,李璋是不会去的。”

“他当然不会去,”罗冽急道:“虽然我这个尚书为太子殿下效力,但是兵部诸多将领还不都是他的人!如今他监国摄政,陛下又危在旦夕,他巴不得殿下你离开京城,他好暗做手脚。臣担心太子若离开,便回不来了。”

其他人多有附和。

今日已经从早朝吵到东宫。太子的人已经不再避讳身份,认为如今陛下病危,太子和摄政王都不益离开京城,派将领北上阻击敌人即可。

摄政王却说他要领兵北上,把摄政监国一职交还太子。立刻便有大臣反对,甚至有大臣作势撞柱,说陛下有恙太子有疾三皇子年幼,若摄政王抛开京城离去,恐朝局不稳。

说得好像摄政王是救世菩提一般。

太子这边的人嗤之以鼻,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有人建议太子应该领兵北上了。

身体有恙?

正好可以出去透透风。

透你娘的风!

吏部侍郎和礼部侍郎厮打在一起,许久才被人扯开。官帽歪了嘴角流着血,衣服被扯烂露出竟然补了补丁的内衬,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哪还有一点士大夫的风范?

太子脸上冷冷的,听他们说完朝堂上的时,竟然也笑了一声。

“本宫去。”

这决定是一时热血上头吗?怎么也不像思虑周全。

如今他们劝的多了,李琮只是唇角勾着一缕笑,叵测的样子。

“殿下……”吏部侍郎还要再说什么,李琮抬了抬手。

“且不说守护河山原本就应该是皇子们的义务,”李琮淡淡道:“就是如今兵部,难道罗大人在,就万事大吉了吗?”

难道……

罗冽心中微惊,看向李琮。

李琮缓缓点头,目光深深道:“兵部多的是摄政王的拥趸,就算以后本宫继位,也是不利因素。这次如果由我带兵北上,可以盘一盘这些人的底细,若愿意归服的既往不咎,若虽支持他人但是心向大弘的可以留备以后再看,若有人心怀叵测又拥兵自重,正好可以一举拔除。”

这是一举几得的事。

“不过,”他又道:“本宫怀疑金人南下,本就是朝中出了叛逆搞出来的乱子。那么这样,本宫的确应该小心。”

朱学臣点头道:“太子考虑周全,非我等眼界狭窄。”

李琮在殿内缓缓踱了几步,转头一拱手道:“本宫离去,朝中和东宫就仰仗各位了。”

他是淡漠如水的性子,从没有这样托付过什么,如今这般,惊得殿内十多人跪成了一片。

……



第146章 父与子同行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6章父与子同行“父亲当真决定了吗?”崔晚彦跪在中堂硕大的牌匾下,身姿端正,神态亦端正。

崔胥负手而立,温和的脸上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却透着些不可阻挡的气势。

“纵然马革裹尸,父亲也没什么可怕的,自然决定了。只是如今朝局复杂,留你一人在京……”他犹豫了一下道:“故而你要加提防,一旦有事便可弃府离开。你要记得,性命更重要。”

他自己愿意马革裹尸,却觉得自己的孩子性命更重要。

崔晚彦一双眼睛微微发红,身子伏在地上,以头触地道:“儿子不愿意留在京城,既然父亲大人要随军出征,就请带上儿子吧。”

崔胥微微惊愕。

他这个孩子虽然自幼习武,然而悟性一般,武学并不精进。且只有九岁,随军出征还太小了。

崔晚彦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从不撒娇,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你不怕吗?”崔胥走过到他面前,轻声道。

崔晚彦小小的身子动了动,他抬起头来,沉声道:“生在崔府,怕是没用的。”

他说崔府。

没有说辅国公府。

崔胥看着眼前辅国公府唯一剩下的孩子,有些哽咽。

“起来吧。”他轻声道,随即缓缓踱步出去。跨过门栏后,才道:“去找宋管事,让他给你定一副铠甲。”

……

“只给了一千人?”苏蔷眉头微蹙,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沉声问道。

张银宝连忙点头,把打探出来的消息一股脑倒给自己主子。

“兵部那边自从罗大人做了尚书,对辅国公府倒是没有再盘剥克扣过。不过这一次出征,是辅国公亲自去兵部恳请的。罗大人虽然有意按以前出征那样,让辅国公亲自督率三军。但是这一次是太子率军,且已经布置妥当。辅国公这个属于意外,便只给了一千人,说是国公爷年纪大了,只在后方负责粮草事宜便可。”

苏蔷微微放了些心,又思索片刻道:“太子亲自率军,可是军中有不少摄政王的旧属。粮草是大事,若有人想从中作梗,必然从粮草入手。”

这么一想,她又不放心起来。

“阿饶回来了吗?”她问道。

张银宝“啊?”了一声,“阿饶?”

显然是根本不认识这人。

也是,暗卫里只有阿贡是常见的,其余的人都像是空气般,无处不在却又看不到。

“还有一事,”张银宝补充道:“这次辅国公出征,听说会带上自己的儿子。”说完他“啧啧”两声,感叹道:“要说这为国尽力的决心,奴婢就服国公爷。”

苏蔷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一层细汗从额头冒出来。

弟弟。

她在心里喃喃。

自己随军尚且已经十四岁,如今弟弟不足十岁便随军,要么是他要求的,要么是父亲不放心他独自留在京城。

可如今他们两个都去,她却不放心了。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陪同明里或暗里保护才行。

她站起身来。

“本宫去见见太子殿下。”

她沉声道。

……



第147章 商量个事儿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7章商量个事儿太子李琮刚刚施针毕,正依照张雀先的嘱咐泡在药汤里缓解周身疼痛。

苏蔷俯身在浴桶前,双手按着桶沿,轻轻唤了一声。

“殿下——”声音软软的。

李琮睁开眼睛,看到她穿着大红的宫装,一双眼睛明明亮亮,一时间竟晃得人有些晕眩。

“怎么了?”他想到她从未正经唤过自己殿下,如今这般,恐怕是有什么事情。

“那个……”苏蔷微微笑着,眼神中几分狡黠,却有些吞吞吐吐道:“阿饶是不是快回来了?”

“嗯。”李琮应道:“也就明后日吧。”

“那太子你是要服完解药就出征的是吗?”她的手指探进浴桶,轻轻拍打着水面,似乎漫不经心道。

“是。”李琮道。

“那——你与我的约定,可以在今日便做吗?”苏蔷终于说出来,在心中暗暗吐了口气。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次提起要离开的事,竟然越发难以开口了。

难道是跟这臭太子厮混太久了,竟然难舍难分吗?

李琮眼中的暖流渐渐褪去,缓缓道:“约定。”

“是呀。”苏蔷绕着木桶走近几步,慢慢蹲下来靠着桶壁,开口道:“方法我都想好了。张雀先那里便有一味药,吃了可让人气息渐无如同死去。到时候我就假装从某处摔下来,让张雀先扰乱脉象,跟人就说是五脏碎裂医治不好了。国逢战乱,也不用厚葬啦。太子殿下只用随随便便置口棺材,把我往里面轻轻一放,待过上几日,着人开馆即可。如何?”

她说的不紧不慢,声音里还带着些俏皮,然而在浴桶内泡着的李琮迟迟没有开口,只这么听着,不声不响。

“喂。”苏蔷敲了敲桶壁,问道:“殿下听明白了吗?”

桶壁很高,他们看不到彼此。李琮朝着苏蔷那边转了转头,终于开口道:“过几日本宫便要出征,眼下许多事需要处理安置。安排你假死是大事,不能如此草率。这件事还是等我回来吧。”

苏蔷抿了抿嘴,站起身来,却看见他已经闭着眼睛,像是不想再谈了。

等你回来便晚了。

苏蔷轻轻靠近他,又劝道:“知道你忙,要不然由我去找几个得力的办?太子你只用配合一下便好,如今陛下正在昏迷,正好他那一关便不用过了。”

她自认自从来到东宫,有意无意也帮了李琮许多。他们之间这个约定是一早便说好的,如此推诿,真让人心生闷气了。

李琮别过头去一瞬,又转过来,睁眼道:“你就这么想走,留在东宫不好吗?”

他从未跟人说过半句软话,如今这么说,是泡在这池子里憋了许久才憋出的话。

“也不是不好,”苏蔷道:“可是我自小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在这里,还是太拘束了。而且太子你正当少年,难道不想找个意中人吗?指婚这样的强行婚配,你不觉得对你不公平吗?”

她说着,声音渐渐似乎老气横秋起来。

李琮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本宫不觉得不公平。”

随即又板着脸道:“这件事暂时就这么说,本宫累了,你退下吧。”

苏蔷站在原地怔了怔,抬起手来,想把他按在池子里溺毙。

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



第148章 此事何为证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8章此事何为证阿饶抬眼看了看郡主府外高耸的幡杆和治丧告知,扯住了急慌慌往里进的小丫头燕子。

这女孩儿生的白嫩,然而一路骑马进京,脸已黑了不少,便似老了好几岁。

“我建议你还是要从长计议,不必这么急着去见你们家郡主。”阿饶狭长的眸子微微闭着,脸上有几分犹豫和揣测。

那是与生俱来的警惕。

“为什么?”燕子身体前倾,是恨不得跑进去的姿势。

“之前在饭馆吃饭,你也听到了。朝廷这边得到的消息,是你伙同林先生把你们家岛主刺杀了。如今你来,什么凭据都没有带,她能信吗?”

阿饶自少年时便在东宫当差,依他的见解,和微郡主并不算个聪明人。

“阿饶哥,”燕子充满感激地看着他,摇头道:“这些日子千里迢迢奔京城,路上遇到三次截杀,有一次我们为避追兵险些坠落悬崖。若不是你,我早死了。今日既然到这里,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进去的。至于如何让郡主相信,我自有办法。”

她说完挣脱开阿饶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停足转身道:“‘靡引‘的解药如何用,你莫要忘记了。燕子从不欠别人的,如今虽然赠送解药,也算欠了阿饶哥的。以后若有机会,再报答吧。”

阿饶轻轻点头,见再劝不住,便看着燕子通报了门房进去郡主府,自己离开了。

人各有主,他此去数月,为了给太子殿下求取解药。

门房内便是给吊唁亲友准备的白麻孝带,燕子自去领了一条扎在额头上,刚走几步,眼泪便掉下来,再也止不住。

郑夙微就跪在灵堂焚烧金纸,听管事通报名姓,一时间有些恍惚。待看到来人的相貌,她神情一怔,接着整个人跳起来,从身边侍卫手里抽了长刀,指向燕子:“你还敢来!!你这个背主忘恩的!你怎么不跟林焱一起死了!我今天就杀了你!我……”

她从未杀过人,胜怒之下险些握不住刀。她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红肿,一张原本动人的脸此时被悲愤和怒火点燃,似从地狱而来。

燕子跪行几步,扯住了她的孝衣。

“小姐!”她哭道:“不是他们讲的那样,不是!奴婢绝没有背主忘恩,林先生也绝对没有刺杀岛主。燕子千里奔京,就是要告诉小姐真相。是二老爷,是二老爷杀了岛主和夫人。”

她的手因为拽着郑夙微的衣襟,关节发白微微颤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呼吸都有些不匀称。

“二老爷?”郑夙微指着燕子的长刀微微垂地,喃喃道:“怎么可能?二叔他最疼我了,前些日子还派人送了长岛的夜明珠给我。如今父母惨死,他更是给朝廷上书,求朝廷准许我继承岛主之位。你来京城,就是为了胡说这一通挑拨我们郑氏家族的关系吗?”

燕子瞪大了眼睛,因为着急和羞恼满脸通红。

她盯着郑夙微的眼睛,大声道:“事发时太子殿下的侍从也在海岛,因为奴婢向他求助,他也查证了奴婢所言非虚。如果小姐不信燕子,大可以去问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郑夙微的眼睛眯了眯,想起太子前些日子对她的冷淡。说起来,他何曾关心过自己半点。让他的人作证,可信吗?

“我不信。”郑夙微又抬了抬手上的刀:“我不信你,也不信太子。三月热孝后我就回海岛,到时候押你回去,咱们当堂对质。”

燕子缓缓松开郑夙微的衣襟,整个人软软坐在地上。

她的眼前,浮现起那日小推车上摞起来的,层层叠叠的尸体。

“小姐,”她的声音冰凉无畏:“燕子原本是要嫁给林先生的小姐知道吗?夫人已经为燕子选了一样嫁礼,是那一年你回海岛,带回去的一件京城金楼里的步摇。燕子不会害夫人,林先生更不会。人说害人无非是图财图权,如今林先生已经死了,死人能得到什么?燕子只身来京,没什么凭证。”

她缓缓站起来,扭头看了看门外的天空。

“京城不错。”她笑了笑,转身看着身前的郑夙微。

“请小姐保重。”

说完这句话,她猛然向前几步,抱住郑夙微手里的大刀,往自己腹部刺去。

……



第149章 以吾血为证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49章以吾血为证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扑上那把刀,没有给自己半点转圜之地。刀刃没入肚腹,抽光了她的气力。等郑夙微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瑟瑟发抖,蜷缩在郑夙微的脚边。

“燕子!”郑夙微大叫一声,不知道是该把刀拔出来,还是就这么放着。

还是管事手快,迅速拿白帛捂住伤口,手里扶住那把刀,防止锋利的刀刃割出更大的伤口。

然而显然人已经救不活了。

迅速漫开的血液染红了郑夙微的双头麻履,继续向前推进,在岛主夫妇的灵位前停了下来。

燕子的手轻轻抬起来,指了指那灵位。她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五官却扭曲在一起,显然痛苦异常。

郑夙微蹲在地上,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这些,能够证明吗?”燕子的声音几不可闻,说完这话,脑袋便歪在一边,没了气息。

郑夙微的眼神呆呆的,空洞的目光里尽是眼前的血色。

“二叔……”她转头看向管事,咬唇道:“燕子说,是二叔杀了父亲母亲,对吗?”

管事垂着头,不敢接腔。

郑夙微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走一步,却又怔怔的停下来。

“怎么会这样?”她踉跄几步扑倒在父母灵位前,手指触摸光滑的木牌。

“如今,女儿该如何为父亲母亲报仇雪恨呢?”

……

张雀先把眼前的解药放在小药匙里看了又看,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不瞒太子殿下,我祖上五代行医,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靡引’的解药。”

坐在桌案前的太子李琮微微笑了笑,看向跪着的阿饶。

“事情办的不错。”他夸了一句。

因为鲜少夸人,阿饶顿时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

“这是机缘巧合了,不过这药还需要药引子,太子殿下还是得抓到那个下药的。”他补了一句。

“这还不简单。”苏蔷立刻站起身来,手指探入袖袋,触摸到她冷冰冰的匕首。

“本宫这就去把那嚒嚒抓来,免得夜长梦多,她被人先灭口了。”

她说着便要动身,似乎这事已经不能再等。

李琮的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嘴上却道:“不劳太子妃殿下费心了,本宫着人去请和微郡主便好。既然是她的人,一切由她出面会更好些。

苏蔷嘟嘴坐下来。

说什么由她出面会好,还不是想做个人情给她,免得她落下个谋害当朝太子的罪名。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拍着,见阿饶还跪着,便抬手示意他站起来,可以回去休息了。

“阿饶有一事需要禀报。”地上的阿饶继续道。见李琮点头,他忙道:“这次的解药便是和微郡主的丫头所治,卑职想着,如果药引子弄到了,免不了还要请教她如何服用。加之她知道海岛郑家的不少秘密,是不是把她带来东宫生活,会好一些。”

他七拐八拐的想把话题引到燕子身上去。

一方面想为她挣一些利益,一方面回来路上一个月的相处,他也希望这姑娘能安安全全的活着。

如今东宫守卫森严,海岛二老爷的势力是不可能渗透进来的。

“来东宫生活,要问一下太子妃。毕竟太子妃才是这里的女主人。”李琮抬头道:“不过该有的封赏不能少。”

他想了想道:“你先去库房支五千两的银票送给这姑娘作为谢礼吧。”

阿饶喜形于色,欢快地站了起来。

……



第150章 如何断情根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0章如何断情根大弘朝继后阖眼斜躺,由宫婢轻轻按摩肩背,唇角含着一点笑意。

门帘轻响,蔡嚒嚒端着一瓶玫瑰香露进来,小心地交给按摩的宫婢。

“别撒了。”她轻声嘱咐,随即坐在继后身旁,按压继后膝盖关节处的几个穴位。

“娘娘的气色越发好了。”蔡嚒嚒恭维道。

继后睁眼瞧了她一眼,柔声道:“如今大局在握,暂时没什么可烦忧的了。”

太子将要征战北地,而南边海岛也由效忠鸾平宫的人接掌了权柄。的确是大局在握。

“岛里来了信,”蔡嚒嚒小声道:“二老爷对娘娘感恩戴德,且请求照顾好郡主。”

和微郡主尚在京城,海岛各方势力已经被二老爷郑谢收入囊中。这一个“照顾好”的嘱托,意味深长。

“说起这个,”继后微微蹙眉道:“本宫总觉得璋儿对郑家那丫头不咸不淡的,一双眼睛只盯着东宫,让人烦心。”

蔡嚒嚒垂首不语,脸上亦收敛了笑容。

继后示意侍奉的宫婢退下,抬手拍了拍蔡嚒嚒的肩膀。

“上一次事败,本宫委实不甘心。”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子会赶到书库救出苏蔷。这个太子妃,命也太好了些。

蔡嚒嚒这才开口,她脸上的褶子皱在一起,如一块老橘皮开裂:“娘娘慈悲,想度她早日脱离凡世。她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娘娘的。”

继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你说,如果以后太子死了,那个苏蔷会不会善罢甘休?璋儿对她情根深种,对太子又总是狠不下心。你说……”

她话到此处,忽然眼中亮光大盛道:“她必须死!她活着用处不大,如果死了且因为太子而死,璋儿不再念着她且怨恨上太子。这一次太子北上以及郑夙微嫁入摄政王府的事,便再无变数了!”

蔡嚒嚒跟在继后身边,闻言一双眼睛内燃起火苗。

她吸了口气道:“娘娘真是心有九窍,这是一箭三雕的法子了!”

继后转身看向她,脸上带着那种看着猎物即将坠落陷阱的期待和胜券在握。

“这件事还是劳烦嚒嚒你去做。”她沉声道。

“可是,”蔡嚒嚒有些犹豫:“娘娘答应了摄政王殿下不再动太子妃。”

上一次书库纵火后,摄政王无比郑重地从继后这里要到了不再动苏蔷的承诺。

“他不会怀疑本宫的。”继后淡淡地笑了:“这事咱们推到兰妃头上去。她因为苏蔷带着三皇子进书库险些被杀,多有腹诽。听宫里的人说,她气势汹汹去东宫找苏蔷算账,回来的时候脸都气红了。”

蔡嚒嚒点头。

看来继后不止想一箭三雕。

继后继续道:“找人拿着兰妃的帖子去请太子妃过府,等路过御花园和吹花殿旁那个打水浇园子的小井时把她打晕了塞进去。这事儿你亲自去盯着,务必办妥当了。”

蔡嚒嚒静静听了,嗫嚅道:“可是奴婢力气并不大。”

“不是要你的力气。”继后眯了眯眼:“如今本宫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一双凤眼紧盯着蔡嚒嚒,直到她点头退下。

……



第151章 她是个礼物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1章她是个礼物蔡嚒嚒提着一个心离开,继后的身子微微后靠,盯着她的背影消失,眼角眯了眯。

如今东宫已经怀疑到蔡嚒嚒,璋儿也对下毒之事不喜,海岛那边已经跟自己联络上,再不需要她这个中间人。

那么消失一个蔡嚒嚒,对谁都是好的。

本来,蔡嚒嚒就是当初海岛郑谢为了和她结交,送上来的一份礼物。

既然是礼物,如何处置当然是她说了算。

往后山河宁静,再也不需要她暗自做这种下毒的手脚。

“来福,”继后轻轻唤了一声,有个蓝衣内侍立刻从门外窜出,跪地听派。

“事情就按本宫说的办,处置了东宫那位以后,记得捎带上蔡嚒嚒。”她说完闭上眼睛,缓了口气。

如此契机,一可除东宫太子妃,二可除身边知晓一切的婢子。再者,可以嫁祸给那兰贵妃。

呵,陛下在时,无法动你。如今趁陛下病危,定把你打入冷宫不得翻身。

可真是折腾。

这江山啊,总是那么难得。

……

“兰贵妃请我?”苏蔷刚由小清服侍着收拾好妆面,便见张银宝过来禀报。

“奴家瞧着的确是兰贵妃宫里的。”张银宝眼睛眯了眯:“是不是要谢上次主子救了三殿下的恩,想要来往频繁些。”

苏蔷眉头微蹙。

上次兰贵妃临走时,她们已经统一好口径。以后要在宫中做出毫无瓜葛甚至有些厌恶的样子,以此让皇后减少两宫结党的警惕。这是怎么了,才没几天,兰贵妃便着人来请了?

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

“走,”她淡淡道:“银宝跟着吧。”

自从皇帝病重昏迷,宫内都换了守卫。苏蔷一路走过来,无论是内侍还是宫婢,都觉得异常面生。

前面引路的是个身段瘦小的宫女,静悄悄走着,时不时调整步子以跟苏蔷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后面跟着张银宝还有个名唤来福的内侍,听说是刚调派到兰贵妃宫里当差的。

为了便于守备,皇宫里没有什么树荫。因苏蔷走的急,没有着人在前面打着扇子,走不多时便有些热了。

张银宝眼尖,便在经过的班房要了把扇子,给苏蔷打在前面。

“这里是热了些,”来福在后面小心道:“前面转个弯到御花园子,便清净了。”

“当真?”张银宝回头嗔怪了一声:“你们娘娘请人也请的太是时候了,大中午的,御花园子里除了那一池子水是凉的,哪里清净凉快了?倒是没个人影吧。”

来福在后面唯唯诺诺直点头,当前几步引着便走了去往御花园的甬道。

苏蔷眉头微蹙,淡淡喝止了张银宝的抱怨。

“兰贵妃娘娘请一次不容易,顶些日头晒一晒不当紧。”

“谢太子妃殿下体恤。”来福说着,一行人便到了御花园。

前面波光盈盈,是一池子湖水。矮树错落,间或一两朵栀子花盛开,倒是有了些凉意。

前面一人静静屈膝在花径间,显然是看苏蔷他们经过,避让在一旁的。

“蔡嚒嚒,今日怎么有空来此?”来福问了一声。

前面那人抬起头来,脸上的恭敬渐渐淡去,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苏蔷。

“大胆!”张银宝喝了一声:“你这婢子,怎么不知道给太子妃殿下请安?是哪宫哪院的……”

然而话未说完,眼前什么东西一晃,一个粗粗的东西便扼住了他的喉咙,使劲儿往后拽去。

……



第152章 湖水冷飕飕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2章湖水冷飕飕那是一根麻绳。

张银宝的叫声哑在嗓子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怒,他双腿乱瞪,然而很快便没有了力气。

天子内宫,竟然有人敢刺杀太子妃!

不!他得护着主子,他得……

模糊的视线里,前面的两名宫婢已经朝苏蔷下了手。他的脑子钝钝的,身子先是紧绷着挣扎,接下来便软绵绵,再也用不上半分力气。

紧接着,是柔软而细密冰凉的湖水,灌入了他的鼻孔。

苏蔷的心里倒是觉得好笑的很。

她这是跟刺杀二字有缘啊。

这天子内宫,都可以明目张胆一而再再而三杀人,可见如今宣成帝治下,朝局有多荒诞。

内宫尚且如此,朝廷如何,而泱泱国土更没有几处清净吧。

“你们做什么?”她静静站住,看了一眼张银宝手里掉落的扇子,唇角勾着一缕笑。

身后噗通一声,显然是张银宝被丢进了水里。

面前的女人四十来岁,眉眼富态,倒不像寻常的宫婢。

来福唤她蔡嚒嚒,那么……

“你是皇后宫里的,本宫想问一声东宫的人即便有错,也是可以这么随意溺死的吗?”苏蔷缓缓道,心里算了一下多久把张银宝捞出来,他才能活命。

因为被点明身份,蔡嚒嚒眼中一缕惊愕。她快走几步到了苏蔷身边,上手就要抓她的胳膊。

“娘娘有话问你,且随婢子去吧。”

苏蔷退后一步,原本引路的婢女却正挡在她身后。

如此,倒是进退不得了。

蔡嚒嚒的手如铁爪一般,向着苏蔷罩过来。然而还未看苏蔷如何动作,她的衣襟便从自己手里滑脱,整个人闪到一边。

下一刻,苏蔷已经抬脚把那小宫婢踹进了水里。然后顺手一探,右手手里提着匕首,左胳膊已经把蔡嚒嚒钳制在胸前。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她冷哼一声,看向刚刚处置了张银宝,正要过来帮忙的来福。

“去把我的人捞出来。”苏蔷道,手里的匕首抵住蔡嚒嚒的脖子,血从上面流下来。

面对这人,她可没有半分慈悲心肠。

事实上,如果继后落在她手里,她也敢一刀抹了脖子。

刚刚得了手正准备捉住苏蔷的来福瞬间愣怔在原地。

“没听见吗?”苏蔷急道:“张银宝若是死了,本宫便让这姓蔡的嚒嚒偿命。”

这没多久,水里便看不到张银宝的脑袋了。而刚刚落水的小宫婢,也喊着救命渐渐沉了下去。

这御花园周围也太安静了些,竟然都没人来帮忙的。

看来自从皇帝昏迷,继后做了不少手脚。

来福的脑袋歪了歪,慢慢又走近几步。

“那么,”他一双眼睛里透着狡黠:“就请太子妃殿下动手吧。今日出来前,我们主子交代过了。枯井高,能摞下好几个人呢。”

蔡嚒嚒的一张脸瞬时煞白,自从接了继后的命令后心中的猜测终于成真,这结果让她如遭雷劈。

而她身后的太子妃苏蔷,倒是笑了笑。

如此,真好。

来福微微一怔,不明白如此生死关头,眼前的人笑什么。他是会些功夫的,所以才能那么快解决了张银宝。

而下一个,就是这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太子妃了。

……



第153章 做个交易吧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3章做个交易吧苏蔷嘴角含着笑,甚至都没有让他再往前一步,手里的匕首飞出,直直插在了他的脖子上。

来福眼睛瞪大,瞳仁都快要爆出,迅速抬手去拔那把匕首。然而胳膊刚刚举起来,人就像是被抽干了所以力气,斜斜歪倒下去。

“会凫水吗?”苏蔷推了一把蔡嚒嚒,把她往湖水里推去。

“咱们做个交易,你去救出张银宝,本宫饶你不死。”苏蔷心中倒没有什么主子奴才的分别,她自己跳进去救也是可以的。就是怕到时候蔡嚒嚒跑路,便不好办了。

如同魂灵出窍的蔡嚒嚒此时才弄明白眼前的处境,她颤声道:“回殿下,奴婢幼年长在海岛……”

话未说完,苏蔷便一脚把她踢了进去。

废话真是不少。

她皱了皱眉,喝道:“别救错了!”

蔡嚒嚒惊叫一声,人已经在水面上翻转,接着整个身子没入水中。

果然是海岛长大的,水性非比寻常。

不多时,水波涌动,蔡嚒嚒单手卡住张银宝的脖子,从水里冒出头来。苏蔷连忙同她一起把张银宝从水里拖出来。他已经脸色煞白,没有了呼吸。

“能救吗?”她问道,眼角眉梢都是紧张和气恼。

蔡嚒嚒把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扒拉,一拳砸在张银宝的肚子上。张银宝的身子抖了抖,吐出一口水来。

“有救。”蔡嚒嚒道,接着又一拳头砸在张银宝的胸口,手指掰开他的嘴,使劲儿往上一拉脖子。张银宝的身子如同鱼虾出网般抖动一瞬,便咳嗽着醒了过来。

“殿下!”他大呼一声,就要上前扑倒蔡嚒嚒,被苏蔷一把拉了回来。

“弄弄明白,你的命还是人家救的。”苏蔷唇角含笑,整个人放松下来。

“主子——”张银宝看看蔡嚒嚒,又看看地上躺倒的来福,脸上的泪便下来了。

“出来的时候咱们少带了人,兰贵妃她也敢!咱们赶紧回吧……”

“不是兰贵妃。”苏蔷施施然站起来,抬眼看了看鸾平宫的方向,瞅着脸色惨白的蔡嚒嚒道:“是皇后殿下吧。”

蔡嚒嚒的脸上再不见初见时的阴狠,她发髻散乱,浑身湿透,在烈日下打着哆嗦,软软跪倒下来。

“奴婢只求残命,求太子殿下不记前嫌,收留奴婢。”

苏蔷捡起地上的折扇,轻轻举在头顶,缓缓道:“如此甚好,你也少了皮肉之苦。不如,先交代了太子殿下解药的事。”

蔡嚒嚒猛然抬起头来,一张脸神情变幻。

“还不明白吗?”苏蔷冷笑道:“如今这局面,不光是继后要杀了你,海岛郑二老爷也不想留你。既然这样,你不如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太子殿下被继后下毒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留着你没有捉过来,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蔡嚒嚒的肩膀塌下来,眸子里一片垂死之色。

“你放心,”苏蔷站在烈日下,看着跪在脚边的蔡嚒嚒,淡淡道:“承了你救出银宝的人情,本宫不会杀你。本宫要的,不过是你的实话。”

“是。”蔡嚒嚒抬起头来:“奴婢愿意说出一切,只求苟活。”

……



第154章 不妨来听听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4章不妨来听听章华殿外立着四名内侍四名宫婢,连曲芳都站在外面候着。

苏蔷的眼睛眯了眯,上前一步道:“有贵客到吗?”

看到她近前的曲芳已经小碎步挨过来,躬身道:“回殿下的话,和微郡主来访,兴许是要谈些机要的事,命我等都退下了。”

说完这话,打量了一下苏蔷身后浑身湿漉漉的张银宝。

张银宝被师傅这么一看,撇着嘴垂下了头。

苏蔷微微颔首。

她兴冲冲地捉了蔡嚒嚒来见,想要给太子送份礼物,没想到他有客。且这客人,是前不久还想要嫁给他的贵客。

想来,既然阿饶和那小婢女回来了,和微郡主也该知道了南地的事。兴许这一次来,是要寻求李琮的帮助。

也罢,那就随后再说吧。

正要迈步离开,殿内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传出来。

“既然来了,在外面磨蹭什么。”

苏蔷刚刚抬起的脚顿住,有些尴尬地斜了曲芳一眼。曲芳垂头暗笑。

“太子殿下这是不想避着太子妃。”他补充道。

苏蔷轻笑一声,门口的宫婢已经推开了殿门。她原本要迈出的步子便又停了下来,险些红了脸。

殿门大开,可以看到李琮站在地台的高处,侧着身子朝她看过来。而李琮的脚下,跪着和微郡主郑夙微。郑夙微的双手抱住李琮的衣襟,双眼含泪正哀求着什么。见到殿门打开,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松开了李琮,向苏蔷看了过来。

“咳,”苏蔷假装呛咳,瞥了一眼殿内的情形,抬声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是随处转转。”

李琮狭长的眸子微微垂下,眉头皱了皱道:“太子妃无事,那能不能解释一下张银宝是怎么回事。”

站在苏蔷身后的张银宝闻声扑通跪倒在地:“奴才失仪,甘愿领罚。这就去换套衣服。”

李琮抬手制止了他。

“东宫内没有大面积水域,你这样子,倒像是跌进了御花园那一处湖里。听说你们去了兰贵妃宫里,这是路上出事了吗?”

张银宝垂着头不敢答话,只是拿眼睛偷偷打量李琮身前的郑夙微。

这里毕竟有外人,被刺杀不是小事,如今御花园还躺着个尸体,湖里还沉着个人呢。

见张银宝犹豫,李琮从殿内缓缓走出来,一双眼睛看着苏蔷,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你没事吧。”他问道。

苏蔷一笑:“还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死人了吗?”又问。

“两个。”苏蔷说完这话,小声道:“得了那蔡嚒嚒,她愿意把什么都招了。你看,太子殿下又欠了我个人情。”

李琮弯着嘴角微微一笑:“本宫欠你的很多,多这一件事也没什么。”

他目光深深看着眉眼含笑的苏蔷,旋即又道:“死人的事你不用管,本宫自会派人去处置。”

两人在殿门口叙话,苏蔷指了指殿内。

“哦。”李琮道:“既然和微郡主也在,便把蔡嚒嚒带过来吧。无论招什么,让她也听一听,就知道今日她所求,不是本宫不愿意,而是却有不能为之的理由。”

求什么?

苏蔷在心里想着,抬眼见郑夙微的神情,倒是可怜得很。

……



第155章 一五一十说(为书友’真资‘打赏加更)

被带进殿的蔡嚒嚒神情慌张,待看到殿内还有郑夙微,更是神色变幻言语混乱起来。

郑夙微一双眼睛在蔡嚒嚒身上打量许久,才道:“我父母亲的死,我二叔……”她顿了顿,眸子里溢出火光来:“郑谢为何杀了我父母,你也知道吗?”

苏蔷轻轻抬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淡淡道:“本宫不逼你,之前回来的路上,你已经说了太子解药的事。别的如果你不愿意说,大可以现在便离开东宫,继续回鸾平宫,做你的掌事嚒嚒。”

蔡嚒嚒一双眼睛只是瞧着地面,身子缩了缩,再缩一缩。苏蔷毫不怀疑如果章华殿的地缝够大,蔡嚒嚒必然会缩了进去。

“不知道奴婢应该从何时讲起。”蔡嚒嚒的眼睛惶恐地抬了抬,又垂下,轻声道。

李琮神情变冷,缓缓坐在地榻前,淡淡道:“就从你随郡主进京开始讲起吧。”

……

若不是蔡嚒嚒交代得详细,大小细节无一遗漏,苏蔷还不敢相信,若一个人想处心积虑谋得皇位,需要付出如此多的心力。

蔡嚒嚒是郑谢安排在郑夙微身边,专门为他谋得海岛岛主之位出力的。郑谢的想法很简单,他用海岛独有的秘术神不知鬼不觉害死太子,而继后联络朝臣支持郑谢继任海岛岛主之位。

继后母族力量衰微,即便她被扶为正宫之位后多有努力也不见起色。这情境让她不得不等着,等李璋羽翼长成,朝中大臣拥趸者多,且又被皇帝给予摄政之权,才逐渐加大了毒害太子的药量。

而这时,她也才答应了郑谢的要求。

在这之前,她费了近十年的心力。这十年间,结党营私甚至买通江湖力量,不断诋毁太子的名声。

原本她步步稳妥从未出过闪失,可是自从苏蔷嫁入东宫,朝中内外,就连街市上对太子的风评竟然逐渐都变了。继后这便有些慌乱,才逐渐露出了马脚,终被东宫查出。

等蔡嚒嚒一点一点说完,章华殿内盛冰的铁樽内已经化了不少冰水。苏蔷抬手把冰水上搁着的绿豆粥煲拿出来,给郑夙微盛了一碗。

“没有本宫的?”李琮在一边道。

苏蔷抿了抿嘴,责备道:“身体底子这么差,就不要贪凉了。”

刚刚禀报完毕正准备等着责罚的蔡嚒嚒看他们这样,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请罪。

“你下去吧。”苏蔷道:“张银宝会给你找一处住的地方,看守是少不了的,但是吃穿不会亏了你。你还有用,殿下不会处置你的。”

蔡嚒嚒紧缩的肩膀这才舒展了些。

早听说太子嗜杀,在东宫犯事的人可不经宗政府审理便会被诛杀。如今竟然饶了自己。

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跟着张银宝往外走。

蓦地一个声音响起:“你站住。”

是她最早的主子郑夙微。

蔡嚒嚒身形一顿,担心再出了变数。

郑夙微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把剑。

那剑她认得,是当年他们一行人从海岛离开,老岛主送给郑夙微的礼物。

……



第156章 先不要杀她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6章先不要杀她苏蔷捧着一碗冰镇绿豆粥,思量着她这会儿该不该把粥放下,去拦一拦郑夙微。

这绿豆软糯,加了冰糖,又是隔着冰水浸泡过的,虽未入口,她也知道该有多香甜爽口。

都怪小清,早不送晚不送的,听说她回来,便让人把寝殿的冰樽抬到这里来。里面还放着她之前出门时交代让做的粥。

估计是知道了他们遇刺的事,想要给她压压惊。

眼看郑夙微提着剑的样子就是要杀了蔡嚒嚒,苏蔷只好把粥放下,挡了一句:“先不要杀她,她还有用。”

虽然太子的解药已经得到了,蔡嚒嚒也已经交代了药引子,但是如果以后想扳倒继后,蔡嚒嚒的证词倒是可用。

继后是指使人虐杀崔晚歌的人,倘若在这东宫有什么事情比较重要,苏蔷觉得扳倒继后算是第一件。

说实话,她比所有人都狠她。

郑夙微像是没有听到,兀自向前走去,手里的剑已经举起,正照着蔡嚒嚒的脖子。

蔡嚒嚒惊慌之下忙跪倒在地,哭求道:“郡主饶命!婢子从十五岁起,便是二老爷府上的人了。实在是奴才随主,这些事都不是奴才能做主的啊。”

“我才不管!”郑夙微厉声道:“什么二老爷府上的,二老爷自己吃的穿的,不都是我爹给的!你是郑家人,密谋刺杀我爹,便是背主忘恩,死一千次也可以了!”

完了。

苏蔷在心里叹了一声,手探进衣袖就要把匕首拿出来。眼下距离较近,如果想不伤住郑夙微又把她的剑打落,应该也不难。

她的手刚刚碰到匕首,便见一个蓝色的影子已经飞身上前,一把扯住了郑夙微的袖子。

是太子李琮。

恢复得不错嘛。

苏蔷撇了撇嘴,低头用小瓷勺搅弄着绿豆。

看来就算没有解药,他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了。

“微儿!”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斥责之意:“如今需要从长计议,不是你杀一个人便能解决的。”

“我就要杀!”郑夙微哭道:“杀了她,再去杀鸾平宫那个!与其坐等皇帝陛下裁断,不如咱们自己了断了这事!我要用粗布装了她的头,用木盒盛着,献到家父灵位前。”

李琮不等她说完,一只手已经卸下她手里的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郑夙微得了他的安慰,瞬间扭转过身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大哭起来。她肩膀抖动,柔柔的一团白色没入李琮的臂膀中,看起来颇为可怜。

苏蔷呆了呆,寻思过来后捧着她的绿豆粥站起来,示意张银宝赶紧把蔡嚒嚒带下去。

他们几个像做贼一样迅速从章华殿退出去,临到门口,苏蔷还命人带上了殿门。

“殿下,”候在门外的小清看到她带着绿豆粥出来,眼睛亮了亮:“这粥好喝吗?婢子熬了一个时辰呢。”

苏蔷看了看手里的粥,忽然觉得心里如这粥一般凉冰冰的一片。她拿眼瞟了瞟殿门。

奇怪,明明是她命人关上的,为何心中还一阵不舒服呢。

“不喝了。”她把粥递给小清:“天儿热,你自己喝吧。”

……



第157章 所求不可得(为“辣河豚”殿下打赏加更)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57章所求不可得服侍着的人都依令散了,苏蔷独自在花墙下踱步,时不时看一眼章华殿的方向。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这次辅国公府负责押送粮草,那么按照惯例,此时父亲和弟弟应该已经动身了。

要不然……

她暗自思忖,这几天再跟太子说说,他若是再不答应,索性自己脸一拉,转身就走。这东宫难道还能困住自己不成。

再说了,看李琮怜惜郑夙微的样子,就算自己走掉,他也不是没人陪。

苏蔷慢慢踱着步子,觉得有些燥热。

“你在踢地砖吗?”冷不丁的,一个声音从一棵树后冒出来。苏蔷抬起头,看到一身黑色锦衣的李璋走出来,眉目深深看着自己。

踢地砖的动作只是下意识的,没想到竟被人看到。苏蔷面色不愉,轻施一礼,便准备离去。

“听说你今日出了事。”李璋上前几步,关切道:“你受伤了吗?身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

说到此处,被苏蔷冷冷看过来的目光盯住,哑在原地。

“摄政王殿下真是好心,”她出言不逊道:“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何出事,是谁让我出事吗?”

继后做的这种种,苏蔷不相信摄政王什么都不知道。

李璋眉目缩了缩,脸上露出些痛苦的表情,薄唇微抿道:“这真的不是我的意思。”

见李璋步步上前,苏蔷脸色微白退后一步,冷冷道:“是或者不是,有什么分别。”

做出这些的是继后,而继后为的,无非是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与其藏在自己母亲身后装作这番无辜的样子,还不如索性都认了,倒有几分胆色。

李璋见苏蔷退后,只好停在原地,伸出双手,做出请她不要离开的样子。

自宫中守卫来报御花园出了事情,他马不停蹄赶过去,见那里已经有东宫的人,便知道跟苏蔷有关。待看到那脖子里插着个匕首的内侍是母亲宫里的,便多少能理出些眉目。

接连两次,她险些死在自己母亲手里。

他所求的已经不敢是得到她,只是让她安好,自己的母亲竟然都不准。明明说好了的,不要动她,不要动她。为何还要这样。

是自己要得到她的心思怎么都藏不住吗?母亲才孤注一掷杀了她以求安心?

如今见她好好站在这里,似乎又弄丢了她一次,现在是失而复得了。

李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轻柔道:“御花园那里我已经处理过了,你不用担心。”

苏蔷冷眼看他道:“殿下的手脚好快,当然要好好处理,不然鸾平宫内侍冒充兰贵妃宫人,截杀太子妃的丑事,就要街巷皆闻了。”

她还是恨自己。

李璋的心里猛然一痛。

她明明知道,那内侍如今已死,是非曲直都说不清。他做的一切都是为她。

自己在她心中,已经污糟不堪到什么地步了?

李璋心中如燃起一从杂乱的火焰,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紧走几步,在面前这娇小的身子还未再次从视线中一闪而逝的时候,紧紧把她拥在了怀中。

“对不起……”他轻声道。

……



第158章 身体里藏着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苏蔷身子一僵,本能的,她的匕首已经从衣袖中脱出,掉落在右手里。

或许一切都应该在她手上结束。

或许应该杀了李璋。

不要!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柔柔弱弱却又充满力量。那是……

苏蔷头脑中轰然一声,接着握住匕首的手竟然半点也抬不起来。

那是……

真正的苏蔷的力量。

有一部分她,一直躲在这躯壳里从未离去吗。

她不要他死。纵使他负了自己,她也不忍心他死。

苏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决定挣脱开李璋,顺势再踹他一脚。可是她还未动,便听到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拥着她的人胳膊紧了紧,接着缓缓把她放开。

一阵风从身后袭来,苏蔷凭着直觉侧身避开,已经见李琮青蓝色的衣袂翻飞起来,人已经攻到面前,挥拳砸在李璋的脸上。

“咚”的一声闷响,李璋退后两步,没有还手。目睹眼前这一幕的郑夙微在大殿门前大叫一声,掩住了嘴。

怪不得苏蔷站在外面,原来太子在殿内和人寻欢呢。

“看来太子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李璋的嘴角溢出鲜血,然而他却轻声笑着,讽刺道。

如此的速度,如此的力量,的确跟平日的他很不一样。

这是张雀先拔毒的功劳。

如果再吃了解药,估计上阵杀敌也不是问题了。

苏蔷看着李琮生机盎然的背影,放下心来。

李琮的眼睛里如流火滚烫,他抬手抓住李璋的衣襟,一点一点拉扯到自己面前。

由于他身量比李璋高些,竟像是提溜着的。

“王兄不想活了吗?”他一字一顿,字字如同从肺腑内挤出,带着可以伤人的戾气。

李璋没有躲,也没有阻拦他的动作,只是咂着口中的血腥味,开口道:“本王若想死,太子该如何。”

李琮盯着他的眸子,冷冷道:“本宫便让你死。”

他身上没有带刀,然而李璋身上倒是有。说完这句话,他顺手把李璋身上的刀拔了出来。

“不要不要!”郑夙微一边喊着一边从远处跑过来,喊声惊动了内侍和暗卫。虽然暗卫不能露面,但是矮树后、屋檐下,到处是十字弓弩拉开的声音。

这里是东宫,李璋贸然前来没有带一兵一卒。太子若想杀他,的确很容易。

苏蔷静静看着这一慕,正准备提醒李琮如今不是杀李璋的时机,李琮已经松开了手。

“滚出去!”他冷喝一声,把李璋的佩刀掷出。混乱中那刀也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苏蔷正准备开口安抚李琮,顺便解释一下李璋没有对自己怎么样,便见李琮回过头来,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扯着自己便往前去。

“你干嘛?”她问了一句。

然而李琮理都不理,径直往前走去。一路上遇到的内侍和宫婢不知道瞧见了李琮什么脸色,连请安都不敢,慌里慌张跪倒在地。

终于到了寝殿,他一把关了殿门,把她按在雕刻着龙凤呈祥的木格子床围上,喘着粗气,恼怒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

第159章 太子的诘问(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没,没做什么啊。”苏蔷挣扎着要把他推开,却被他锁住双手按在床围上。她痛呼一声:“疼。”

苏蔷忽然想起他们这个样子,倒似是新婚当夜的模样。她抬起头来,不明白李琮为何如此生气。

锁着她的手稍稍松了松,苏蔷这才看到李琮眼中盛满了怒火。兴许是因为弄疼了她,这怒火里又有些因为歉意带来的羞恼。

“没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冷声道:“什么时候摄政王可以在东宫随随便便轻薄本宫的太子妃了?这是第一次还是数不清第几次?也许太子妃你早就习惯了?”

“你什么意思?”苏蔷这才明白过来,努力在他怀里挣了挣。也不知道李琮哪里来的力气,她第一次竟然完全没有挣脱开。

“我什么意思?”李琮用力靠过来,眸子里有苏蔷看不懂的东西闪烁:“我只是同人在章华殿说些事,你便在外面不顾体统,也不顾自己身份了吗?”

这是怀疑自己的清白?

你自己在殿内抱着佳人轻声安抚细细抚慰你怎么不说?老娘我好心好意让出来让你们郎情妾意在一起,如今竟然轮着你怀疑我的清白。

既然如此,怎么不写一纸休书把我给休了?

苏蔷一张脸涨得通红,憋了半晌憋出来一句话:“要你管?”

李琮闻言一怔,垂头道:“要我管?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吗?我不管你,难道推你出去让你死吗?”

苏蔷抬起头盯着他的眸子,冷冷道:“推我出去,我不见得便死了。反而是这东宫,处处危机四伏吧。”

“你……”她的反驳让李琮几近气结,他深深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身子,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的眼中,却始终有桀骜难驯的气质。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懂她的。可是更多的时候,她像是一把谜团。

她的嘴看起来柔柔嫩嫩,可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一般。

还是自己看错了,也想错了……

李琮的手放开她的胳膊,轻轻往上提起她的身子。然后微微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那柔软的触觉只有一瞬,苏蔷已经推开他的身子,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肩膀处。

“你做什么?疯了吗?”她厉声道,一张脸红红的。

李琮向前半步,任那匕首穿破了他的衣襟,低下头,闻在她的额头上。

怀里的人僵硬一瞬,接着如同小兽般迅速偏开头,咬住了他的肩膀。

“本宫的确疯了。”李琮道:“突然知道自己能活很久,许是太开心了,便想要更多,想奢望更多。不如太子妃你再用力些,让我痛醒好了。”

苏蔷在他呓语般的声音里猛然松开嘴巴,用匕首挡在身前,咬唇道:“我告诉你,今日抱住李璋的不是我。算了!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就算是我,你也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我看假死的事你也不打算帮我,只会搪塞罢了。往日我顾虑苏府,如今看太子的为人,就算我走,想必你也不会难为他们。那么,咱们江湖再见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迅速跑出寝殿,鹅黄色的衣衫如一抹夕阳下的艳色飘过,再也不留一点痕迹。

……

第160章 是大材小用

辅国公崔胥坐在马上,抬眼看了看前方崎岖的山路。

草木茂盛、虫鸟跳跃,是今年雨水很足的缘故。

离京城北上已有一日多,却只行进二十多里,刚刚翻过玉山。可见速度之缓慢。

这么慢是有原因的。

朝廷已经召令河北道各州府供应粮草,故而他们只是轻装简行。可是兵部派给他的这一千人,半数老弱,小半数病残,还有近百人竟然是不足十五岁,刚刚被征调入军的孩子。

兵部那边倒是理由充分:年龄大些的那一半,是曾经在战场上运过粮草的老兵,经验丰富。有些疾病的那些,只当是随军活动活动锻炼身体了。年纪小的不能直接丢战场上送命,跟着他这个国公爷好好历练一下。

其实崔胥明白,精壮的兵士要跟着太子出征,兵部认为既然是押运粮草,便可稍微将就些。

或许他们更认为金人只是骚动,不敢真刀真枪应战。

而太子……

太子?

他轻声嘲笑。他们两党相争斗来斗去也就罢了,如今太子为了得到兵权竟然要独自领兵抗金?也不想想兵部才换了罗冽,亲信未立、局势不稳,去领兵打仗不是正中摄政王下怀吗?

崔胥的心中藏着些闷气。

我大弘一寸河山一寸血,若失于党争令百姓流离,恐怕历代帝王会掀开棺材板来骂这些不肖子孙。

既然生为崔家人,就算是做粮草押运官,也要恪尽职守。

战时粮草督运,从来就不是小事。

松散的队伍后面,一个约么十三四岁的士兵靠了靠身边同行的兵士道:“咱们的押运官,真的是国公爷?”

同行的兵士道:“那还有假?你看到队伍最前面马上那个了没?就是战功赫赫的辅国公崔将军。他身边骑着个矮马的,是他十岁的儿子。”

“咱这也……我是说,”问话的人吞吞吐吐道:“国公爷押粮,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话音刚落,前面队伍里有人举旗上下挥动三下,接着旗帜平伸,指向一片空地。

“叫集合休整了。”队伍里传来小声的议论,兵丁们熙熙攘攘向前拥去,颇有些杂乱。

“兵士们,”崔胥择了一处几块乱石垒就的高台站定,环顾四周扬声道:“如今已出京都界,你们的轻松日子到头了。”

军纪严明。按说上峰讲话,兵士不准私语。可是崔胥说完这话,这一千多人嗡嗡声一片。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咱们之前太过轻松?”

“就是,还没有交接粮草,无事可干当然轻松了。”

“咱们又不是先锋军要杀敌,还能怎么地。”

……

崔胥不以为意,等他们议论过一阵子,才抬手按了按,示意他们嘘声。

“这两日本将仔细观察了一遍你们。发觉你们过河时相互搀扶,翻山时不畏艰险,发粮时又井然有序,一个一个的,像都是好人。”

听到他的夸奖,兵士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脸皮薄的几个甚至红了脸。

“但是,”崔胥一个转折道:“你们,却不是好兵。”



第161章 兵当如虎狼

不是好兵。

刚刚得了表扬有些沾沾自喜的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从未想过好兵是怎样的。

听从调派、不畏战场这些他们都能做到,难道还不是好兵吗?

“将士们,”辅国公声音清朗,传出去很远:“本公数年未带兵打仗,不知道你们之中,有没有曾经在我帐下效力的,可报上名来。”

底下肃然一片,过了一会儿有个怯生生的手举起来:“小的曾经在国公爷北四军里当过伙夫,后来摄政王接管重新改编,把小的挪到了南军里,这次又抽出来做了押粮兵。”

“你叫什么名字?”崔胥扬声问。

“小的杨青,冀州人。”

“好,”崔胥微笑着,比手示意杨青走到前面来。

杨青四十多岁,脸上一道烫伤的疤痕烙在额头。因为面见国公,颇有些胆怯。

崔胥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示意他不要紧张,抬声道:“既然你在我帐下效力,我想问一下,你知道国公爷带兵,兵如什么吗?”

那人抬起头,目光灼灼道:“小的不敢忘,国公爷带兵,兵如虎狼!”

兵如虎狼?

兵士内响起数声惊叹。

崔胥眼中露出几分嘉许,环顾四周道:“那么在场的各位,举得自己是否是虎狼之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身边的大多都是面露温和之相,行动慢悠悠的,哪里有半点虎狼之相。

他们看过一圈,面露惭色,没有人再说什么。

崔胥见兵士不答话,看向站在前面的杨青道:“你觉得呢?”

杨青笑着抹了一把脸,看看左右道:“国公爷说玩笑话了,咱们这些人,自然当不起‘虎狼’之相。咱们是运粮的,又不是前锋杀敌。当然……”

“当然不需要是吧?”崔胥打断他的话,看了看面有所思的兵士道:“那么诸位,既然不做虎狼,要做兔羊,做虫蚁吗?”

“自然不能。”

“我等没有那么弱。”

由于接触起来发现崔胥并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凌厉,大家也愿意七七八八答上几句了。

“可是,”崔胥看着兵士们颓然一笑道:“本公觉得,若有人来抢粮,诸位这样慢悠悠,是跑不快的。诸位这样软绵绵,是打不过的。诸位这样稀里糊涂,是只有等死的。是!你们不需要上阵杀敌,可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们中有不少是老兵,难道没有人知道,粮草是我军第一要害,而开朝历次战争中,哪一次粮草只要出了问题,战事必败吗?”

他虽是笑着的,然而脸上却越发忧伤,这忧伤里带着些愤懑和哀其不争。说到最后,不少人埋下头开始细细思索起来。

“再者,”崔胥道:“这一次你们出征,有没有告别妻儿,有没有给老母亲磕头,你们走的时候,有没有说自己还会回来。怎么,你们这一千人,是要死在北境的吗?”

声音冰凉,底下听着的人心底冰凉。

过了许久,有个人小声道:“我等不想死。”

说完这话,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膝盖深的草压到了泥土里。

崔胥站在高处,看到连绵的身子跪倒,听到一声一声的“我等不想死”回荡在山坡下。

他心中吁了一口气,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们愿不愿意,跟着老夫,成为虎狼之师?”

……



第162章 人海两茫茫(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东市、西市、南街、北巷,甚至是尚书府。

李琮站在夏天当头罩下来的烈日里,喘了口气。

他身边站着灰头土脸的张银宝和满脸懵懂的小清,而不远处,护着他的暗卫有几十个。

怎么悄无声息的,主子就没了。张银宝想死的心都有。

可是看太子殿下的样子,似乎还不想剁了他。师傅说了,他是太子妃殿下的人。太子妃一日未回,太子便会留着他的性命一日。

免得太子妃回来了找人,太子交不出来。

太子殿下已经如此记挂着自家主子了?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该忧还是该喜。

小清一张小脸却是煞白一片。

跟着太子奔波了三日,还是没有找到自家小姐。太子放出去消息,说是太子妃为自己出征祈福,去了玉山的慈安观抄经吃斋。为此,东宫的护卫已经把慈安观团团围住,做出了假象。

可是太子这边却还是沉不住气,连着找了三日。眼看兵部和摄政王那边催了一遍又一遍,却仍不愿意披甲持剑,去军中北上。

“殿下,”阿贡穿着寻常护卫的衣装,小心地凑上前去道:“兵部那边已经点卯完毕,如今数万将士集结在河西地,等着殿下择吉时启程。”

昨日前方来报,如今金人已经抢占铎县、苍县两地,且后方不断调兵往南。战事吃紧,如果再不启程,恐怕要威胁到京北四路了。

李琮额上细密的汗珠消无声息落下,目光里却透着森冷的寒气,他凝眉看着街市上行人穿梭,却没有一个是自己要找的人。

为什么,他感觉她是自己失而复得的人。可是如今,却又得而复失。

他承认自己情急之下说话难听了些,可是她就这么走了?

果决、肆意,一点都不给自己留余地。

一点,都没当他是太子。

身份、地位,她全然没有放在眼里。唯一带走的,是她这些日子赚的银票。

这也是他唯一能放心些的原因。

李琮的目光从来往的行人脸上收回,森然的视线落在远处宫城高高的殿宇上。

阿贡等了等没有听到回应,不得不大着胆子宽慰自家主子道:“既然太子妃殿下有本事让跟着她的暗卫们都失了手,起码暂时不用担心殿下的安危。”

她匕首飞快又有大刀护着,何曾需要人担心安危。

可自己就是这么担心。

李琮从衣袖中掏出蓝绢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冷然道:“回宫吧,准备准备,今夜入营。”

颓然的语气让身边的张银宝和小清轻轻吸了一口气。

……

距离京城数十里,玉山慈安观下的小径上,一个眉目使人惊艳却用白绢围着脸颊的女子被前面的道姑拦在路上。

道姑轻轻施礼道:“这位福主,眼下道观戒严,暂时不接外客。请福主趁着日时尚早,快些下山去吧。”

“戒严?”苏蔷轻轻蹙眉,不解道:“可是有贵客上门?”

道姑只是微笑,做出请离开的手势。

身边同样被拦下的一对姑嫂窃窃私语:“果然是真的!太子妃殿下如今住在这里了。该听婆婆的话晚几日来的。”

“晚几日来也不行吧,既然要在这里抄经为太子殿下祈福,肯定要等太子殿下得胜回朝才会回宫了。啧啧,你看人家多恩爱。咱们的男人,连送咱们一程都不肯。”

苏蔷哑在原地,张大的嘴里似乎能塞下一颗鸡蛋。

……



第163章 征北安可回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63章征北安可回好不容易甩开太子的暗卫,她在京城附近置办好马匹衣物,找之前相熟的工匠磨利了匕首长刀,往北而来。今日经过玉山上这慈安观,忆起幼年时曾跟着母亲来观内游玩,便想上来看看。

没想到却被阻在道旁。

遇阻的原因竟是自己?

看来太子颇要面子,根本不想昭告天下自己的妻子跑路了。如此也好,牵扯不到尚书府,她心里便无需内疚。

就是不知道待他日太子得胜回朝,这谎还如何圆。

也许,回不了朝了。

摄政王愿意冒着兵部被太子笼络的风险把征北之事让出来,必然已经做好了让太子死在北地的打算。

太子不懂兵法,年纪又轻,就算有将领跟着卖命,恐怕也容易顾此失彼被人下了黑手。更别提他的身边诸多将领里,本来就有摄政王的人。

沿着山间小路往下,一路上苏蔷都在想着这事。

奇怪,自己往北是寻父亲而去,怎么净担心起那小子了。

山下三岔路口有个茶棚,被她寄放在原地的黑马看到主人过来,抬头打了个响鼻。它拽着绳子往苏蔷这边靠了靠,蹄脚在原地乱踏,颇有些不耐烦。

“好了好了,”苏蔷扯过缰绳安抚它道:“咱们这就走。你这马儿看起来倒是很倔,我倒要看看待来日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你会不会被吓破了胆子。”

……

最大的那个行军大帐内,坐着五个身披黑甲头戴兜鍪的青年将领。他们面前均有一个小几,上面放着三五样冷菜,搁着一壶酒。上首正位下亦安放着一个小桌,桌旁坐着兵部尚书罗冽。

“大人,”罗冽对面的一名将领道:“眼看明日大军就要开拔,这太子殿下……”

“陈将军莫急。”

被罗冽唤作陈将军的,名陈崇,官居正四品下,世族出身,为壮武将军,是此次出征的征北军副帅。

在座数陈将军军职最高,听到他开口询问,那些有话憋在心里的,也忍不住问出了声。

“罗大人,”坐在下首,名唤王冉的上骑都尉开口道:“我等已经在此枯等两日,太子殿下不来,是不是身体有恙?”

“就是,”有人附和道:“听说太子殿下身子不太好。如今陛下病重,太子殿下更该调养身体,如今随军北上,能不能扛得住啊。”说完这话,人人面露忧色。

罗冽抿了抿嘴,没有开口。

这些将领往年有半数都是跟着摄政王李璋打天下的,如今对太子又是不服又是不屑的,却不敢明里露出来。

说是担心太子的身体。太子殿下又不用上阵杀敌,只是督军而已。可是看他们如今这一个个的,倒像是要把太子推到虎口里去拔牙了。

这一次北上,外有金人内有异己,罗冽觉得委实凶险。可是如果线报是真的,那么这一次却又是非去不可。

罗冽才由兵部侍郎被提拔不久,并不能服众。帐内的讨论声越来越大,竟然是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是人声鼎沸时,一个声音清清淡淡从帐外传来。

“承蒙诸位挂怀,本宫的身体好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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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君可懂兵法(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声音穿透大帐落在将领们耳边,如大小不一的铁器掉落玉盘,回荡间震动心肺。举座皆惊。

只有罗冽不慌不忙站起来,往前迎了几步。

太子只身一人,已经掀开白色的帐帘走进来。

他身量微高却有些瘦弱,未穿甲胄未戴兜鍪,白色绣龙纹的半袖长衫内裹着黑色的裾袍,腰间系着皮革缎带,一片白玉随意地挂在身侧,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

众人忙跪地请安,待太子站定在主位,示意他们起来,才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太子的眉目。

太子李琮久居东宫,自十二岁后便不常现于人前。听朝中和坊间传言,说太子皮肤雪白眼神狠厉,因为嗜好杀人而有喋血之貌。如今来看,除了眉间一缕无法掩饰的忧色,神色微微冷淡,倒看不出什么凶残的样子。

且虽有病容,眼神却生机勃勃,跟传言中那个将死之人似乎并无关系。

难道是传言错了?

总不至于是装病?应该不是,谁会为了装病而把河山拱手让给摄政王?他们这些将领虽然心思粗浅,但也都知道是因为太子重病,皇帝陛下才把朝政交给摄政王打理的。

毕竟太子已立,且为国之正统。

无论如何,眼见太子如此,帐内多数人心中都放下了一颗石头。

李琮嘴角轻抿,目光从一个一个的将领脸上掠过,最后落在兵部尚书罗冽脸上。他上前一步,稳稳施了一礼。

“让罗大人及诸位久等了,是本宫的错。”

“无妨无妨。”

“不敢不敢。”

“殿下折煞我等。”

军旅之人,只要开口便是嘈杂声一片。不像那些文官,陛下说一句什么什么,他们跪的整整齐齐,回话也整整齐齐。

李琮既已道歉,那些因为久等而积累的怨气也一挥而散。众人甚至因为他的仪态身姿,不由得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见李琮坐定,兵部尚书罗冽便起身辞行。

“殿下既然已到行军大帐,接下来所议便是军机要事,按律当避,下官这便走了。待殿下和诸位凯旋,下官必备酒以贺。”

李琮便和诸将领起身送行,待又坐定,将官们一一报了名姓,为首的陈崇便道:“按照兵部的安排,明日大军便要开拔。如今我等在此,听命殿下安排。”

帐内瞬间寂静,将领们抬头看向李琮,等他开口。

这个从小长在宫中,甚至都没有出过京城的病秧子会说什么?他懂如何打仗吗?连大军开拔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懂吧。

将领们面上是恭敬的神色,心里却暗自揣测。最好太子一来就出个洋相,那么以后就不敢瞎指挥了。

李琮轻轻点头,淡淡道:“帐内可有沙盘?”

“有!”将领们连忙起身,把李琮引到边侧用沙子石头和枯枝垒砌的简易沙盘处。

李琮抬眼看了看沙盘的方位和上面标识的地名,抬手道:“明日卯时开拔,走官道过朔河,往京北三路方向去。”

众人的视线盯着沙盘,静了一静,接着又相互看了一眼。终于,站在李琮斜对面的王冉见李琮的视线看过来,忍不住道:“请问殿下,如今金人在京北一路上,我等不上前阻击,去往京北三路是什么原因呢。”

李琮一笑,狭长的眸子眯了眯,淡淡道:“王将军懂兵法吗?”

王冉忙拱手道:“末将略懂。”

“略懂,”李琮点了点头,缓缓道:“将士出征,数万性命系于己身,怎么能略懂呢。还好,本宫很懂。”

……

第165章 举全国之力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65章举全国之力他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竟懂兵法?

不会是临场抱佛脚随便学了些就来卖弄吧?

几位将领心中虽有揣测疑虑,面上却只能恭敬道:“但听太子殿下调遣。”

李琮细长的手指轻轻拾起沙盘上一根略长些的枯枝,点在一处环河的高地,淡淡道:“金兵已入铎县、苍县两地,你们的意思,是他接下来的目标是靠南的谌县吗?”

众人四顾不语,算是默认。

李琮抿嘴轻笑,枯枝在沙盘上轻轻点了点一处高地。

“那么若取谌县,南边是葫芦山。此山山势高绝,山下河流湍急,且对岸又有胡奉先一万兵马常年驻守。一旦我军在京北一路从西南两侧同时夹击,金兵便会被围困在葫芦口内。如此,夺取谌县无异于作茧自缚,他们会这么傻吗?”

“可,”王冉红着脸道:“听说金兵已经增援苍、铎两地,昨日里末将同几位同僚商议,大家都觉得他们是为了夺取谌县后一举南下。毕竟这条路距离京城最近。”

“是可能,”一直未开口的副将陈崇此时开口道:“我们几个人是觉得金兵可能会一举南下,毕竟往年也有过他们寻衅滋事只为开放几个牛马市的战事,所以我等只是猜想。如此拙见,还请太子殿下训示。”

“不,”李琮点了点葫芦山东边,笃定道:“他们这一次不为互市,也不是简单的抢夺几个城池,他们为的,是南下攻入京都。而方法,是破尧州关口。”

“尧州?”众人大惊之下视线落在那一根枯枝点着的地方,似乎那枝条有万钧之力,随时都会把沙盘戳个窟窿。

“先破毫州再入铎县,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如今大军增援似乎是朝着谌县方向而去,但是最多到达苍县,便会往东而去。这几个北地要塞,就数尧州城池低矮、年久失修。而尧州往南可谓一马平川,不出半月可疾行至国都。一旦我们奔西北而去,便会被金兵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镇守国都的陛下和一众百姓,便只有靠河南道支援。而河南道往北要过秦岭,水路只黄河一条,且又是汛期。你们说,结果会如何。”

围着沙盘的将领们默然不语,许久后吸了一口凉气。

结果会如何。

不等他们回援,国都便会沦陷。就算之后他们联合河南道府兵再次破城救援,也很可能葬送掉满城的百姓。

别说是皇帝陛下,就连他们的家人,也难保性命。

好在摄政王留京监国了。

可是就算再勇猛,一人难抵万军。

如空气凝滞般的静默后,一个将领试探着道:“末将以为他们此次是为寻衅通市。”

这疑惑点醒了各位将领,他们纷纷抬头看向李琮。那神情仿佛是说:对呀,太子殿下怎么就笃定他们这一次是为进攻国都?

李琮唇角含笑,丢下手中的枯枝,在帐内踱了几步,缓缓道:“三个月前,金人便遣奸细进我国门,偷偷买办粮草了。而金国国内,更是举全国之力集中粮草马匹。这样费尽心力却又筹谋良久,你们真以为只为互市?本宫不知道已经被本宫加了千人驻守的毫州是如何被攻破的,只知道若我们此次不把他们打回乌苏里江,就等着国土沦陷吧!”

……

第166章 国土不可丢(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么么)

国土沦丧!

帐内将领面面相觑。

他们在这里揣测两日金人的意图,然而却不如太子这半个时辰分析得细致明白。原来他早就怀疑金人会破毫州关卡了,原来他不是传言中在东宫养病、一事无成的皇族累赘。

年纪轻轻,却能把战事看得如此透彻,除了他肯定在金人处安插有内应外,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不少将领的心里已经在默默叹服。

陈崇率先后退半步,把腰刀抽出平举在胸前,躬身道:“我等愿听太子殿下差遣,北征拒敌、死而后已。”

其他将领终于反应过来,学着陈崇的样子,纷纷躬身道:“我等愿听太子殿下差遣,北征拒敌、死而后已!”

宣誓声冲破行军大帐,回荡在营火映照下的军营。正默默收拾行装的兵士肃然而立,脸上多了几分坚毅。

大帐外数丈远,扮作太子侍从的阿贡和阿饶几乎是同时皱了皱眉,捡拾了地上的干柴丢到火里去。

火光映照之下,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红。

“喂,”阿贡略腼腆些,可有些事憋在心里总是不舒服,不如当面问出来:“你这次从南地回来,有些不同。是不是银子输多了?”

阿饶不屑地冷笑一声道:“咱们出去办事,太子殿下何时短过银子。我哪里不同了?”

就这神情就跟以前不一样。

阿贡白了他一眼,声音大了些:“那日你回来,看起来还意气风发,可是转眼就阴着个脸了。因为这个,殿下还瞧了你一眼。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们身为暗卫,时刻留意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如果被殿下意有所指地看过一眼而不自知,便是一桩疏忽。

阿饶闻言也微微变色。

阿贡试探着道:“是不是跟那个同你一起返京的婢女有关?”

新丢进火里的干柴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阿饶拿一根火棍轻轻拨拉了几下,没有言语。

“无论如何,”阿贡的声音轻轻的:“莫忘了正事。”

言到此处,他不再相劝,内心也叹息了一声。

那个婢女性情刚烈,为了让和微郡主相信老岛主是被郑谢所害,不惜撞刀而死。

想来她和阿饶一同回来,路上又遇见过刺杀,肯定有不少故事。如今死了,阿饶难免伤心。

只是他不清楚这伤心是不是掺杂着些别的。然而更深的,却是不好开口问了。

不远处行军大帐内数声离语入耳,将领们在帐外互相告别,去往自己的营地。

阿贡也站起来,准备去帐内等着太子殿下差遣。

“燕子,”侧身站着的阿饶忽然看着远处道:“那个婢女,她叫燕子。”

阿贡停下步子,静静地陪他站着。

阿饶继续道:“那个小丫头,做饭很好吃,人也机灵。”

说完这句话,他又停了停,没再开口。

四周纷乱,处处是人语声。然而他们这里像是被人用屏障隔开,空气都不再流动了。

良久,阿贡轻声道:“可惜了。”

然而阿饶没有接腔,他只是抬脚越过阿贡向营帐处走去。

一步一步,看不出什么异样。

……

第167章 夜色凉如水

“嚒妈。”和微郡主郑夙微坐在寝宫外的台阶上,身子倾斜靠着老嚒嚒,低唤了一声。

甬道上挂着的灯笼一晃一晃的,她已经看了许久,眼睛都有些发晕了。

是因为郡主府的花草太过繁茂吗?夏虫吱叫,让人耳朵发痒、难以入眠。

嚒嚒的手轻轻拍着郑夙微的肩膀,和声道:“郡主心里难受,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郑夙微的手指垂在地面上,细细摩挲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阶边缘,那些用细泥抹入的贝壳。那一年陛下恩准开府,二叔叔千里送来海岛之物,点缀到府中各处,以慰思乡之苦。

如今,宫中的这些东西,只是时时提醒她,自己大仇未报的现状罢了。

“嚒妈,”她的手指被一颗裂开的贝壳硌得生疼,然而却未停下自己的动作,缓缓道:“太子让我等他。他说如今战事紧急,等他从北地返京,可借兵一万回海岛诛杀郑谢。”

说完这句话,她咬了咬唇道:“这是搪塞对吗?如果他想,大可一纸诏令命郑谢来京领罪,到时候审讯看押即可,怎么需要领兵诛杀呢?”

老嚒嚒摇了摇头道:“郡主有所不知,郑谢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回绝来京的事,他只用缩在海岛里,便没人能把他怎么样。至于诏令?”她脸上闪过一层不屑道:“难道郡主不知道,太子他根本无权拟诏吗?”

太子,无权拟诏?

对呀,如今李璋摄政,皇后殿下统领六宫。说到底,太子不过是一个随时可被废黜的傀儡罢了。

“可是,”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道:“我看如今太子殿下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如果陛下醒来,兴许不会……”

“不会什么?”老嚒嚒叹了口气道:“继后和摄政王把持朝政数年,不是白白荒废精力的。你看这一次,为何出征的是太子。”她话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变低,几不可闻。

郑夙微“呼”的一声站起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裾绊倒。

“这怎么行?”她往前走了几步道:“我要赶忙去军营示警。”

她和太子自小长在一处,虽说有时候会弄不清楚,想要嫁给太子的心,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不想他被别人夺了去。但是如今既然知道他遇险,便没有不去示警的理由。

老嚒嚒上前拉住了她细细的胳膊。

“郡主,”她声音清亮道:“这事情既然奴家能看透,太子自然是明白的。而且如今,郡主你到底是要报仇,还是要儿女情长?”

夏虫的鸣叫似乎一瞬间停歇了下来,郑夙微耳内空空,头脑也空空。

“因为继后的事,”她的声音冰凉:“我如今也算是和太子同仇敌忾了。”

从蔡嚒嚒口中,她已经知道郑谢之所以敢动手,是因为继后要留郑夙微在京,而让郑谢把持岛事。

“不,”老嚒嚒的声音如同从地底下传来,带着一种枯败的潮汐气息:“太子如今自身难保。郡主若想报仇,只能依仗最强的力量。”

郑夙微神情犹豫。

最强的力量自然是李璋。可继后……

老嚒嚒的眼神清亮,她双手握住郑夙微的手,开口道:“报仇,不必一次全部得手。用最强的去制最弱的,而当你也是最强的,要杀什么人,就很随意了……”

……

第168章 殿下请回吧

“摄政王殿下请回吧。”玉山山势和缓,然而徒步到这慈安观仍然很耗费体力。李璋原本想着起码可在观内歇歇脚,没想到才到观前山门,便被这圆脸道姑拦了下来。

“本王是为上香,如何不可进?”李璋冷着脸停下来,眸子落在远处山岚萦绕的楼阁处,沉声发问。

“实在是贫尼失礼,”道姑施礼道:“我观向来只接待女福主,不留男客,还望摄政王殿下莫责。”

见主子被阻,李璋身后的侍卫道:“道姑既然知道眼下站着的是谁,当知天下还没有谁能阻了我家主子的路。如若再不让开,就不怕你们庵观……”

“不得无礼!”李璋厉声打断了侍卫的话,对道姑施礼道:“慈安观自有慈安观的规矩,我等也不能冒犯,这便下山去吧。只是,本王在上山途中,看到未上香便折返的还有不少女子。看来如今,就连女子也不得进去了吧。”

道姑点头道:“是因为观内住着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是太子妃殿下吗?”李璋开口问道。

“这……”道姑眼神躲闪,片刻才道:“请恕老尼不能说之罪。”

李璋神情含笑,淡淡道:“如今太子妃殿下在慈安观为太子祈福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道姑倒是不必瞒着。只是——”他眼中闪过一丝郁结,淡淡道:“不知道太子妃除了祈福,还有什么打算。”

道姑神情微怔,道着“无量天尊”,轻轻摇头。

李璋上前一步,抬手间把一个重重的荷包挂在道姑立在胸前的手腕上,神情和缓道:“如今太子出征,本王不过是关心弟妹,并无不良居心。”

原本还板着脸一本正经的道姑后退一步,手婉轻翻,荷包已经进了袖袋。她脸上换了一副神色,虽依旧有些恭肃,然而却柔和很多。

“不瞒摄政王殿下,太子妃殿下慧根深厚,今日抄写经文时,言说抗金不可败,若败,则侍奉在玉山,终身不愿返回喧嚣俗世。”

李璋一惊,问道:“她当真如此说?”

“贫尼不敢对殿下有所欺瞒。”道姑说完,轻施一礼便转身离开了。山道空空,只留李璋一人在山风中顶着烈日发呆。

她竟然……

他觉得她和太子两人不过半年夫妻,远不到情深的地步。太子是必死的,到时候给蔷儿换个身份,养在别苑,待他登基,他们也不是不可能。然而蔷儿竟然会如此!

听说她来上香祈福,他便觉得意外。如今又有这番言语,真是让人伤心。

是因为那日在太子府,自己的言行无状吗?

她后来,有没有被太子责打?今日他冒险前来,一想问问那日她被太子拉走的情形,再就是想确认她的情况。可是,她竟不肯见。

李璋转过身去,他觉得每走一步,都像是身上穿着厚重的甲胄,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

“殿下,”候在山脚下的随从见他走近,当前一步走来禀报道:“和微郡主送了帖子,求请殿下到府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郡主?

李璋的眸子闪了闪。

……

第169章 各自打算盘(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岛主夫妇死后李璋曾去郡主府吊唁,当时郑夙微还不冷不热的,怎么这会儿又来邀请了?

李璋在马车上换了一套色泽灰暗些的衣裳,待到郡主府,依礼数又上了香,才在管事的引领下到了议事的小殿。

没想到一开门,就见到郑夙微坐在八角椅上手里抚摸着一把匕首,她身上竟然已经褪下了服丧的斩衰,穿了件白纱锦衣,脸上虽无妆容,也正经地梳了分梢髻。

是为见客如此吗?

虽然他贵为摄政之王,这样也委实隆重了些。

郑夙微见他进来,步态轻盈地朝他走来,引着他坐在一旁的圆几处,沏了一壶茶。

“微妹着实瘦了。”李璋坐定,语含宽慰道。

郑夙微嘴角轻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看定了李璋,才缓缓道:“今日找摄政王来,是有正经事说。”

“你说,”李璋点头道:“凡是本王能帮上忙的,一定不会拒绝。”

郑夙微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脑中回忆着嚒嚒教过的话。语态、字句、顺序,一个都不能错。

“岛中出事前,皇后娘娘召我觐见,说是给海岛去过书信,谈及我和王爷的婚事。这件事情,璋哥知道吗?”郑夙微一张小脸因连日的哭泣有些浮肿,然而此时却含着几分娇弱,让人怜惜。

没想到服丧期间,她要他来议的竟然是这件事。一瞬间李璋有些惊讶,然而很快反应过来这惊讶会让郡主难堪,便连忙点头。

“母后跟我提过,原本是我配不上你,故而便没有刻意亲近。”

还好你明白配不上。

郑夙微在心里轻声冷笑。

前几日才在东宫看过你搂抱苏蔷的样子。你不是配不上,而是心有所属。想到这里觉得他们二人也真是可笑,她念着太子,他想着太子妃。

郑夙微抬眼看一眼李璋,迅速低下头道:“婚配原本便该是父母之命,如今我父母已逝,便由我自己做主,应了这门亲事。不知道摄政王殿下可还愿意。”

可还愿意。

李璋抬头看向她一张娇羞的脸。

自从苏蔷被太后抢去硬塞给太子,他和苏蔷便没有了夫妻缘分。纵观朝野内外,能跟他匹配上的不过数人。而郑夙微如今有海岛岛主的地位,娶了她,当然是上上之选。

当然,他心中对她是没有儿女情谊的。

那也没关系,他要的,本就是海岛对他绝对的服从。待他日争夺帝位,有了海岛的拥趸,便会顺利很多。

“你,决定了?”李璋心中如羽毛般轻盈,然而面上仍慎重道。

他觉得之前在慈安观积累的郁结少了大半。

“嗯,”郑夙微目光楚楚地点头,咬了咬唇道:“可是,我想请殿下帮我一个忙。”

“你说。”李璋郑重点头。

“我想,”郑夙微的声音柔柔弱弱道:“如今我只是空有岛主的名位,并无实权。以后作为你的妻子,我想要有足够匹配夫君的实力。我想你助我除掉郑谢,诛杀二房上下。”

李璋惊诧之间抬头,看到如此轻松说出生杀予夺之事的郑夙微,神情似乎陷在悲苦里,难以走出。

……

第170章 必然会见血

中堂内燃的线香味道似乎飘到了这里,让人胸口闷闷的。

李璋抿了一口茶水,掩饰脸上的惊讶。郑夙微的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是在等一个答案。

“毕竟是族亲,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了?”静默一瞬,李璋开口道:“夺回权柄虽然必会见血,却可和缓些。”

郑夙微的手指按在桌面上,不知道她用了多少力气,关节处显露着渗人的白色。

“璋哥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太过冷血。”她神情悲楚,泪水从眼眶滑落,断线珠子般在清丽的脸庞上留下一道痕迹。“我已有确切证据,我的父母亲皆死在郑谢手上。这个理由,够不够我灭他二房满门?”

李璋脸上惊讶之色更深,他很快想明白了郑夙微为何会主动同意了这门亲事。她是为复仇,并无情爱之念。

虽然之前涌动的自得和喜悦缓缓退去,但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局面。

她嫁给自己,自己可以顺利控制海岛,甚至是,海岛从此收归大弘,他也算是做了一桩可以扬名的大事。而自己需要做的,只是顺带帮她复仇。

这是一桩好生意。

至于母亲,就算郑谢愿意效忠母亲,总归是外人,且是嗜血的外人,靠不住的。

“你要给我时间。”李璋声音低沉,轻声道:“郡主应该知道,自从十年前海岛效忠朝廷,朝廷便放了手。如今若想制服已经控制了海岛的郑谢,并不容易。”

“无妨。”到了这时,郑夙微嘴角终于噙了一点笑意。她站起身来,双手在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目光灼灼道:“那便有劳殿下费心。”

“郡主客气。”李璋也站起身来,看着她道:“其实皇后殿下因为你我的婚事颇为费心,如今本王得了郡主的青眼,也好回去复命了。”

一丝犹豫在郑夙微眼中一闪而过,她垂目道:“你我的交易还请……”

“你放心。”李璋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泪滴,安抚道:“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

飞一样的马蹄从草尖上一跃而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马上准确无误地控缰越过一根被风吹倒横在路上的树枝。

“报……”他大声喊着,手中蓝色的旗帜挥动,人已经到了前方队伍中。队伍很整齐,人人面容恭肃,不见嬉笑怒骂。千人的队伍在平原上快速行进,竟然如一条被毛笔拖动的墨色,悄无声息。

少年心中感慨了一声。

这才五日,他们这支粮草押运的队伍已经被辅国公训练到如此地步。

马停在辅国公身后不远处,有一四十岁的精壮男子上前验看了身份,便引他去见辅国公崔胥。

“报国公爷,”他大声道:“我军前日已经开拔,如今朝京北三路方向而去。”

崔胥的眼睛在晴空下眯了眯:“哦?”他的神色微微惊讶,唇角含笑道:“是太子的旨意吗?”

“回国公爷,”少年道:“太子就在军中。”

崔胥点了点头:“做的不错,你继续去后方侦查吧。”

少年一溜烟退下,上马转身一点都没有停歇,直奔后方而去。

崔胥的手指轻轻拍着身上的长刀,一瞬间有些出神。

“父亲大人,”身边矮马上的崔晚彦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笑道:“看来这位太子,并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是酒囊饭袋之流啊。”

……

第171章 唤一声弟弟

国公府虽未参与党争,然崔晚彦每次和父亲议论朝事,总听不到对太子的什么好评。

太子病弱,就算身体好时,看着也是酒囊饭袋一个。

这是说的最多的。

那摄政王呢?

那小子,只是个仗着老娘耍小聪明的。

可是摄政王军功卓著啊。

给你十万兵马去打人家数千人,你也能军功卓著。

父子俩常常说到此处便陷入一种莫名的颓丧里。

国君子嗣单薄,哪一个都入不了辅国公的眼。

此时崔晚彦反驳,崔胥拍了拍身下的马,豪放地笑了几声。

“为父的确没想到他能判断出金兵的进攻方向,不过兴许是他蒙的也说不定。”

崔晚彦点头不语,心中突然想起自己的姐姐。

“父亲,”他抬头看向马背上的崔胥,声音有些兴奋道:“姐姐当年十四岁随您入中军大帐,我刚刚过了十岁生日,是不是比她还……”

话未说完,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声音响亮,惹得随行的兵丁忍俊不禁个个努力绷着脸不笑出声。

崔胥收回手,佯怒道:“你还记得你姐姐是入中军大帐,你这是哪里?”

这是运粮食的。

虽然假装生气,脸色却不错。

崔晚彦嘿嘿地笑了。

这些日子他已经摸清了让父亲开怀的办法。不是刻意回避提起姐姐,而是要用各种方法让父亲想起姐姐却不悲伤,而是自豪自傲。

转眼已到傍晚,人马停歇埋锅做饭。

崔晚彦从矮马上下来,帮兵士搭建好营帐,给父亲铺好被褥。低头见自己的腰带上不知为何溅上一块污渍,便抬步向溪边走去。

落日把溪水染成了金黄色,松杨摇摆,地上树影斑驳。

他站在溪水边,除去腰带蹲下身子浆洗。因为没有了衣带的束缚,他的衣袍随意散开,在溪水里倒映出一片青蓝。

他低着头,只搓洗了两三下,便停了下来。

因为习武,他对危险有一种天然的感知。然而让他停下来的却不是危险,而是他感觉自己正罩在一个人的目光里。

那目光温柔舒适,像要亲近却似乎不想打扰。

他正要抬头,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道:“这位弟弟,可以借你的水瓢一用吗?

因为帮忙做饭,他的腰间的确挂着一个水瓢。那是半只去核仁的葫芦,结实好看。

崔晚彦抬头站起身来,见溪水对面站着一名女子,浅青色的衣衫如同被镀了一层金边。

她的面容是陌生的,带着一种让人惊艳却不咄咄逼人的美,说话的时候那张脸如同添了许多柔和生动,让人心里觉得舒适。

而那一双眼睛里的神色……

崔晚彦站在原地,一瞬间如遭雷急。

劈那是属于姐姐的眼神。

干净通透又有些骄傲,肆意自在似乎不受任何人束缚。

见他呆呆地不说话,这女子三两下从溪水对面跳过来,笑道:“这位弟弟,你莫不是癔症啦?”

他闻言忙从腰间把水瓢解下来递给她。

女子大大方方接了,舀了一瓢水,又跳回溪水对面,给拴在树上的一匹马喂水。

看来是介意溪水边的泥沙,担心马儿陷落。

“我姓苏。”一瓢喂完,她抬起头看着他道。

眼睛里如星辰坠落,闪着耀眼的光芒。

第172章 国公有好兵

崔晚彦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礼。

他忙退后一步,也不顾手上的腰带尚且是湿的,用手粗粗一拧便把衣衫系紧,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崔小姐。”缓缓道:“不知小姐在此处饮马,多有叨扰。”

说完便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等一下。”苏蔷眯了眯眼,目光如同黏在他脸上,把那一个水瓢递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弟弟。

她在心里轻轻笑出了声。

长高了,也结实了些,就是这不愿意跟陌生人攀谈的性情,还是没有变。

“前面人声鼎沸,小公子知道是什么人在那里歇脚吗?”她踮起脚尖看了看远处,似乎试图让视线穿过密林。

崔晚彦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解释道:“是一队兵丁,小姐前去恐有不便,还请择其他路径吧。”

“哦,”苏蔷狡黠地笑了笑道:“可是国公爷带的兵?”

她手里的马鞭垂在溪水里,划过一道痕迹。对面的崔晚彦警惕心起,缓缓摇了摇头道:“小姐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呵!

运量虽然是秘事,但如今才出京城,便这般谨慎了?

苏蔷在心里笑笑,又含着几分赞赏把他打量了一遍,有些狡黠道:“本人有些军机要事想要禀报国公爷,既然你不肯说,那只好自己去见了。”

她说完话慢悠悠把马牵过来,寻了一处卵石细碎的路径过了小溪,便向人声处走去。崔晚彦想要抬手制止,却见她回头展颜一笑道:“怎么?这位公子担心我是奸细吗?”

崔晚彦微施一礼,不亢不卑道:“不管是不是刺客或者奸细,这里兵马虽少,却不会惧怕小姐。”

很好。

她在心里点了点头。

没有因为对方是女子便放松警惕,更没有小看对方的身手。

苏蔷轻轻抿嘴,牵着马儿穿过密林。崔晚彦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密林外便是一开阔处,外有放哨内有驻守,中间有人埋锅造饭又有人在整齐操练。虽只是千人,却莫名给人一种不能小看的威慑。

前哨早把有人跟崔晚彦一起进入军营的事上报,看来国公爷并没有让他们阻拦,所以苏蔷牵着马步步向前,走得坦荡轻松。

偶尔有人抬头看她一眼,也马上收回目光,各做各的事去了。看来短短几日,这临时组成的一千粮草督运已经军纪严明了。

大帐门帘掀开,一个主计模样的男子掀了门帘出来,见到前面站着个女子,还未惊诧,对方手里的缰绳便丢到了他怀里。

“劳烦先生安置一下马匹。”她轻声道,接着掀开帐帘便进得大帐。

看那样子,倒像是常在军中待的。

身后的崔晚彦也是一怔,但对方既然说有军机要事,自己是不方便进去的。他从惊讶的潘主计手里接过缰绳,道:“我去拴马吧。”便牵着马匹离去了。

留下潘主计怔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刚才进去的是谁?菩萨吗?

“是你。”辅国公崔胥手里端着茶水,脸上露出一种熟稔的笑:“姑娘总是出现在非同寻常的地方。不知道这一次,有何指教。”

……

第173章 蹭上半年饭

不用藏着瞒着,更不用刻意假装,苏蔷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牙齿露出来,脸蛋看起来圆圆的。

不那么漂亮了,却生动活泼。

看到她笑,国公爷也笑了笑,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的木墩子上。

苏蔷便几步跨过来,大大咧咧地坐了,还自己抬手取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倒入喉咙,抹了一把嘴道:“真是渴死我了。若不是国公爷的小公子不放心我,跟得紧紧的,我早就喝到这甜茶了。”

被人这么埋怨自家儿子,崔胥不怒反笑。虽然他心里有些惊讶这才第三次见面,这女孩子怎么像是已经拿他当本家长辈了,但是似乎很受用,一边点头,一边把身边的点心给她递了过去。

“姑娘用晚饭了没?”他温和地问。

“没呢,可以蹭饭吗?”苏蔷又灌了一杯茶水,笑着道。

“可以。”

“那如果是蹭半年呢。”她说完这话,如那日在京兆尹府等他一个答案般,目光澄澈地看着他。

蹭半年?

“姑娘的意思是……”崔胥有些疑惑道:“你要随军?”

苏蔷站起来,把因为牵马捋起来的衣袖轻轻展平,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跪地道:“苏蔷乃大弘子民,愿为国尽力,随国公爷护送粮草征北,望国公爷恩准。”

神态里的俏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军人般的坚毅和果决。

国公爷心中一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苏蔷心中也热热的。

她这一跪,其实不是为留在军中而跪。

她是道歉,是忏悔,是女儿让父亲担心了,请父亲收下歉意的忏悔。

当初征战南夷,父亲起初是不同意的。奈何她觉得自己已经大了,急着想要建功立业。况且陛下已经许诺可封二品女将军,她便不顾阻挠披甲而去。

父亲等来的,是她破碎的尸体。

纵使她没有亲见,也知道他头上新增的这些白发都是怎么来的。那是日日夜夜悲苦难眠,是每一个时辰的焦心难熬,是自责和愤怒,催生了发根白霜。

如今她借着苏蔷的身子跪下去,是不孝女的悔过。而这之后,她要借着苏蔷的身子陪着他,保护他此次平安返京、同去同归。

国公爷上前扶起她的胳膊,轻叹一声道:“姑娘想要精忠报国,此志可让男儿汗颜。然而军营之内,有女子随行多有不便。姑娘的父母若知道你如此,也是不会放心的。”

苏蔷站起来,一双眼睛闪烁着神采。

“国公爷若信我是精忠报国,不是奸细刺客,这事便这么定了吧。至于随行,我可白天随军,晚上宿在军营外半里。而我的父母很开明,若他们知道,只会欣慰的。国公爷您知道,无国便不会有家,若大弘被金人攻占,我的父母也不会苟活的。”

崔胥温和地笑着,又道:“可姑娘你手无——”说到这里顿住,见苏蔷撇了撇嘴表达不满,转而道:“老夫忆起来,姑娘是杀过当朝大将的人,不可小觑。”

苏蔷一张小脸上满是自得,像是得到了表扬的书童,低头又抬头,笑道:“那是国公爷同意啦?”

……

第174章 片刻难安宁

崔胥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看年龄她也就十六七岁,可飞扬的神采以及说话间的果决肆意,倒像是……

一瞬间心中抽动,如利刃擦过,狠狠疼了一下。

“姑娘不怕死吗?”他缓缓问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温和慈爱,多了些淡漠生分。

苏蔷面色一怔,马上想到他是想到崔晚歌了。

这意会让她的心也微微酸涩,她摇了摇头道:“凡人不过短短百年人生,若为求活得久些便一生碌碌,实在无趣。请国公爷放心,我是不会添乱的。”

话到此处,似乎再劝便有些不近人情。崔胥点了点头,走到桌案处,在一旁的炉火里添了一把炭。

“既然如此,老夫给苏姑娘一张令牌,往后你出行也方便些。”他说着便从案子下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张铜牌,递了过去。

苏蔷摩挲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铜牌,悬着的心轻轻放下,拎起衣裙一甩坐在木墩子上,看着那一炉炭火笑起来。

夏日本就酷暑难耐,可父亲的老寒腿却最怕夏日阴凉处的潮湿,帐子内烧着炉火的确可祛除地湿,可这么一来,还真是热啊。

这种热气腾腾,是国公府独有的,是她的家人独有的。

苏蔷揉了揉被烘烤得热腾腾的脸,心中暖意融融。

……

鸾平殿。

继后在冰樽旁踱着步子,越走越急,脸上也渐渐有了焦虑之色。

“娘娘,”一名内侍掀了帘子进来,跪在地上。

“你回来了?”继后眼中掩饰不住露出期待的神色,上前一步道:“来了吗?”

内侍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皮,缩着脖子道:“摄政王殿下说他身体不适,今日不能来请安了。”

继后神情立变,顺手抄起一个广口花瓶掷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花瓶碎裂成渣。

地上跪着的内侍忙磕头请罪。

“本宫不信!一定是你这个贱奴,没有把本宫的旨意带去响马街!”她尖叫一声,唤来侍卫。

“把这个做事不力、搪塞本宫的贱奴拉出去!”

阔袖一挥,便有侍卫把惊声喊冤的内侍拖拽出去,顷刻间便消失在宫门外。这动静惊得鸾平宫上下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不敢有动作。

继后环顾四周,充血的眸子里一片怒色。

“明日再去!告诉摄政王,他一日不来,去请他的人便不留全尸!”

已经八天了。

自从她令内侍和蔡嚒嚒一起截杀苏蔷的事败露,李璋便不来鸾平宫请安了。无论是她派人去问,还是索性直接去召,他都用各种理由推脱,再也没有出现过。

虽然他把刺杀那件事掩饰为内侍宫婢失足落水,使鸾平宫撇开干系,但是却恨足了她。

不过就是个女人。他竟然因为一个女人恨上了自己母亲!继后想起她为李璋谋划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想起她为了这个孩子能登上帝位,亲手抚养李琮,把李璋却送进军营。想起她为了这个孩子做下的一桩桩事。

她苏蔷何德何能?

不就是个粗鄙的女人!

继后的心中如同烟熏火燎,片刻也难以安宁。

……

第175章 征北安可歇(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人马从京中出发时是三万,北上以后经过各个州府,都有新增,到如今已经近十万了。

事实上,另有五万驻守在北部各府,而京城往南,可征战的兵力也只有十万。

如此,大弘朝三十万兵马有小半都听从太子殿下差遣。

李琮的眼睛从舆图上挪开,目光冷峻。

阿贡见他终于歇下来,上前一步奉上一碗汤药。

“张大夫说这一碗喝完,毒就算是彻底解了。虽然多多少少会留在骨肉里一些难以排出,但是施针数年后也会渐渐拔除干净。”

李琮抬眼看了看,目光陷进浓墨般的汤汁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算起来,还是他欠着她罢。

给他寻来这大夫,终究是解了他身体的顽疾。想起张雀先那样总是吊儿郎当说着不如去死的话,宫中是不会有人敢让这样的人为他诊病的。

也就苏蔷,心思敏锐却信了他。

可她从不是小器的人,这一次竟就佯装生气一走了之,肯定是有非做不可而他又不同意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呢?

李琮忽然抬起头,手里的药碗晃了晃洒出了些。

阿贡神情一肃,听他道:“你亲自去一趟辅国公那里,看看太子妃是不是在。”

阿贡脸上有些疑惑,然而不敢质疑,忙退后一步,转身便往帐外跑去。

药汁苦涩,李琮一滴不剩地喝完,唇角轻抿。

之前不是想要随军吗?

之前不是对国公府诸多照拂吗?

本宫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

金国将领纳哈揉了揉脸上的胡须,把上面沾着的干羊肉沫子揉软剥下,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的谍报。

“汉人太狡猾了。”谍报被他捏成一团掷在地上,恨恨道:“竟然直奔京北三路而来,如此,咱们的计策便难以成行了。”

与纳哈这样满脸胡须的面容不同,他的谋士罗彻脸皮白净,只是身量有些瘦小。

听到纳哈抱怨,他低头把谍报捡起来,展平了看看道:“无妨,就算是硬碰硬,咱们也可取胜。”

纳哈几分怀疑地看着罗彻,忽然笑起来道:“有理有理,司幕官不就是个汉人嘛哈哈。”

罗彻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身展开舆图,手指着一处开口道:“如今太子亲率征北军已经越过黄河到达此处,将军可以佯装要南攻绥县,等太子集中兵力拒敌,将军再绕过武婆山,使太子腹背受敌。到时候擒住了太子,将军你想要之物便可轻而易举得到。”

说完这话,他抬眼看了看纳哈,想要从他那被毛发堵满的脸上看出些表情来。

他说的对,汉人的确聪明。

要不然他怎么只是被自己略施小计,便顺了摄政王的意进攻大弘呢?等借着他的手杀掉太子,自己便可毒杀了这大金第一王爷。摄政王继位便有这军功一件,也算可喜。

纳哈取了一只笔,顺着罗彻手指的地方细细把路线标明,开怀道:“你们汉人做的这图也详尽,连地势高低都分毫不差。不过……”

他看着罗彻,忽然大笑数声道:“我们金人虽不聪明,但却不容糊弄!”

话音刚落,罗彻只觉得后颈一凉,随即“呲呲”一声,冲天的血在帐子上划拉出一条红线。

他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

第176章 金人的胃口

纳哈看着帐子上留下的那一片血红,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一次多亏了大弘朝廷内龌龊不断、党争纷乱,摄政王李璋竟然为了杀掉太子跟他密谋进攻大弘。

割让三郡送给他做人情?

把我纳哈看成什么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汉人的伎俩?才三郡,值得我大金铁骑横跨百里南下?

还有你这罗彻?真以为我们金人好糊弄吗?我们为你杀了太子,你会干干净净走掉?

我们金人,从不睡在野狼身边。

纳哈取过一把刀,在刀柄上细细缠上棕绳。才缠了几圈,拖罗彻出去的护卫便来报。

“禀将军,人死了,是埋了还是……”

纳哈张大了嘴干笑几声,随口道:“别浪费孩子们的体力,也不能浪费这等好肉,丢到狗圈里去吧!”

他说着踱步走到舆图前,在刚才标明的路线上扣了扣手指。

“放心吧罗大人,你虽然死了,咱们的约定不变。本将军就一举围了武婆山,取你们太子的头颅敬献大汗。”

……

熙熙攘攘却井然有序。

苏蔷穿着一套青竹色的圆领窄袖袍衫,坐在铭县低矮的城墙上往下看。因为是男人衣装,倒没有人特地注意地看她。

崔晚彦正站在城墙下的昭事亭旁,跟潘主计一起收粮。

铭县的官员着人把州府分配的粮草份额从粮库中取出送来,清点完毕记上账册,便由粮草督运接手管理,根据大军人数和方位,粮草督运会把粮草送到军中。

崔晚彦年纪虽小,但是因为自小养的好,此时站在众人目之焦点处,倒也行止妥当、没什么可让人挑剔的。

就是——这孩子自从见到她至今,一直是冷冷淡淡,能说一个字便不说半句话。

她怎么记得他虽然不爱说话,也不是这么冷淡的性子呢。

“这里风大,苏小姐不进城门楼子下歇歇?”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辅国公崔胥缓步走过来,居高临下道。

城墙上的风吹得她皮肤痒痒的,苏蔷笑了笑道:“难得今日阴天,凉快得很。”

回头间见到崔胥神情有些异样,她站起身来,换了个正经一些的神情。

崔胥点了点头,眯眼看了看接收粮草的进度,道:“刚才有个人过来打听你,本公才知道,原来小姐是——”

苏蔷心跳如鼓。

来打听她,莫非是太子?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是太子妃,那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她待在军中了。

崔胥轻声道:“原来小姐是太子的暗卫。”

苏蔷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她脸色有些发红,摇头道:“不敢不敢,本人已经辞去了那差事,如今是一个人自在了。”

崔胥闻言露出赞赏的神色,笑笑道:“本公之前还猜测,那日你去了京兆尹府,听说不久后太子也去了,是不是你们有什么关系。如今才算明白,原来是暗卫。”

太子的暗卫,那么她做的那些事情,是太子的意思了?

崔胥想着这些,却听到苏蔷问道:“不知道国公爷有没有说出我在这里。”

崔胥摆了摆手,站在风中抿嘴道:“姑娘若想见太子,自然会见。既然人在这里,那便是想隐了影踪,老夫不会多嘴的。”

那便好。

苏蔷轻轻抚了抚胸口。

刚刚放稳了心,又听崔胥道:“不过本公知道当朝太子的妻子太子妃,也是姓苏……”

“呵”,苏蔷干笑一声,胡乱道:“是的,京中苏姓是大姓。不知道国公爷你知道不,数十年前,军中用的最好的十字弓,都是姓苏的造的呢。”

……

第177章 阿狂到来啦(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苏蔷扯到十字弓上,是因为父亲平生最推崇的兵器,除了自家的大刀,就是数十年前苏先生造的十字弓和破城锥。

果然,崔胥如遇知己般眼神发亮,点头道:“苏小姐说的可是当年官拜兵部尚书的苏方回大人吗?苏大人一生制造机括无数,实为我大弘瑰宝。无奈苏大人只有一女,并未承父亲遗志。”

说到此处,既骄傲又露出些惋惜的神色。

苏蔷抿嘴道:“国公爷莫要小看了女子,你看本姑娘我,就学着自家父亲,耍的一手好刀。”

崔胥闻言哈哈大笑,数月愤懑纾解了一些。他看着苏蔷道:“虽然老夫未见苏姑娘刀法,但就凭你敢杀了那人,凭你独闯京兆尹府安然而回,更凭你是太子暗卫,就令老夫刮目相看。”

苏蔷也笑起来,她把食指弯曲在眼皮上划拉一下,抬头道:“是这么刮吗?”

年轻人的小动作让崔胥一怔,继而更开怀些。苏蔷跟着也笑。

她站在父亲身边,看着城墙下一脸严谨像小大人一样收粮的弟弟,心中一处软软的,似棉花裹了细细的糖稀。

又甜,又暖。

……

“没有?”李琮皱了皱眉,看着前来回禀的阿贡,一时有些郁郁。

“国公爷说没有。”阿贡道,心里回忆着辅国公亲切的神情,觉得看不出什么端倪。

李琮想了想,点头道:“这事先放放。阿狂的伤已经养好,今日京中差人把它送来了,以后就交给你看护它吧。”

阿狂?

太子妃从京兆尹府救出来那个阿狂?太子专门豢养的大狗?

阿贡的嘴咧了咧,看起来是高兴,却颇有些扭曲。

阿狂看起来虽然威武异常,带着也颇有面子,只是那狗只认太子一人,旁的人就算得罪一点,也颇为记仇。

倒不是下嘴就咬,它光炸毛呜呜几声,就能吓住不少人。

他知道看护阿狂的大夫都因为被吓的连夜失眠换了好几个。

而且它食量颇大,半夜还要起来喂上几次。

“殿下,”阿贡试探着道:“看护它可以,只是您那药粉可不可以……”

太子身上有阿狂自小驯养时闻惯的味道,那味道也是“主人”的标识。

“不可以。”李琮抬眼看了看阿贡,似是想起了什么,摇头道:“那东西用完了。”

用完了?

阿贡只好点头退出去。

阿饶在帐外看到他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凑过来道:“五十两银子,我告诉你那药粉的下落。”

有了药粉,阿狂会好带很多,说不定他日战场之上,还会成为助力。

“哪里?”阿贡抓住阿饶的胳膊,险些“咔嚓”一声拗断。

等阿饶慢条斯理收了银票,嘴角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道:“上次太子妃去别苑看阿狂,太子都给了她。”

“一滴不剩?”

“一滴,不剩。”

阿饶说到此处,躲过阿贡要夺回银票的手,小声偷笑起来。

阿贡长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把阿狂接来,不是为的睹物思人吧?

……

第178章 听苏姑娘安排(为‘辣河豚’殿下万赏加更)

根据安排,这一万斤刚收的粮食和三千斤黑豆和干草混合的马粮被兵将们细细码在车上,推到了城门外。

辅国公崔胥收到调令,命他们把粮食送到五十里外的靖北坡,交给接粮的人。靖北坡距离太子李琮目前屯兵的靖县不过五里,粮草藏在此处既容易为前方供粮又较为隐蔽。

“本公还要去往西边收粮,这一次是走不了了。”他在城门外为数百人送粮队伍辞行,一杯烈酒浇在地上。

“诸位大弘士兵!军机要务在身,本公和各位还不能饮酒,待你们送粮归来,本公亲自为诸位斟酒!”

齐齐整整站在牛车旁的士兵齐齐应声,一时间喊声震天。

“我等定不负国公爷重望!”说着把兵器置于胸前躬身施礼,直到辅国公示意他们起来。

“好兵。”苏蔷原本和辅国公并骑而立的马儿往前几步做好出发的准备,她转过半个身子对国公爷拱了拱手。

“这便不再耽搁了。”

“如此多谢。”崔胥也拱手回礼。

队伍再不浪费时间。苏蔷当前一骑马儿跃出,后面跟着骑着矮马的崔晚彦,再后面便是浩浩荡荡的牛车队。

按令,崔胥负责看守及护送粮草。无奈这一次调令紧急,他需要迅速准备好接下来派送的粮草。如此,由谁去送粮便成了难题。

好在地方上派给他五十名官兵,再加上他自己的兵士五百,组成了这一支送粮队伍。由于崔晚彦要去,苏蔷便也请令前往。

从铭县到靖北坡,道路多平整。

苏蔷把记在心中的舆图一寸寸回忆起来,再结合地方上送来的路线图,大致可以推断这一路何处凶险何处安全。

凶险处,是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峡谷。谷有百米长,正好能容下他们这几百人。

而除此之外,没有险峻的地方。

晨光乍起时他们从铭县出发,到那险峻的雀儿谷外时,天边一缕金光,那是快要没入黄昏的景象。

“停下。”苏蔷扬了扬手里的旗帜,喊停了队伍。

“原地休整,搭棚造饭,今晚便歇在此处。”她命令道。

粮草督运兵已经习惯了上令下行,没有敢有异议的。从铭县借过来的五十名官兵里,却走出来个副尉来,挡在了苏蔷身前。

“苏姑娘,”他的眉毛皱在一起,脸上有些不耐烦道:“国公爷让咱们唯姑娘命令是从,这一路上姑娘说停咱们便停说走咱们便走,说绕路咱们二话不说。可是这里四周空旷,不易守卫,不是个歇脚的好地方啊。”

苏蔷一笑,抬起手来马鞭往雀儿谷一指,淡淡道:“周副尉觉得那里面是歇脚的好地方吗?”

周副尉没想到自己好言好语劝说,对方却没给他好眼色看。他把目光转向已经下了马,帮忙搭棚子的崔晚彦。

“世子爷。”他从马上下来,拉住崔晚彦道:“实在是咱们再赶赶路,过了雀儿谷,就是一处易守的地方。”

“不必,”崔晚彦冷冷打断他的话:“一切听苏姑娘的安排。”

……

第179章 都听女人的

眼看世子爷都这么说了,周副尉不好再反驳,脸别向一边皱了皱眉,叹口气自顾自走到一边去。

“一个女人!”他人已经走开,声音却传过来:“竟然都听女人的。”

言语粗鄙,声音里也透露着讥讽。

苏蔷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从马上跳下来。

左右他也只是抱怨几句,成不了事。

她心中对这一片地形了然于胸。入雀儿谷容易,出来却难。虽然战火未烧到此处,但是虽是送粮,也算入了战事。既入战事,必然要谨小慎微。

正思量间,前哨快马来报。

“去雀儿谷查过了吗?”她开口问。

那哨兵把脑袋上围着的一圈树叶一摘,大声道:“回苏小姐,卑职已经在雀儿谷穿行过一圈,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听到哨兵声音的周副尉已经快步走回来,知道没有异常,一双眉毛挑了挑,斜眼看向苏蔷。

那神情是说:本副尉原谅你因为是个女子胆子小,看吧,此处离战场那么远,肯定不会有事的。

苏蔷只凝眉思索,没有理睬在她面前使劲儿晃荡刷存在感的周都尉。

哨兵站在原地静静等着,他知道每次他回来报讯,面前这位轻纱遮面的小姐都会问上几句话。

果然,苏蔷轻轻挑眉道:“你去雀儿谷的路上,见到谷里的麻雀多吗?”

“这个——”哨兵下意识地往谷口方向看了一眼,回答道:“小的倒没有注意,感觉跟这里的也差不多。”

苏蔷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前面警示。周都尉见她仍然没有要赶路的意思,正要开口,便见苏蔷看着他道:“周都尉,今夜督运一行就宿在此处了,明日走南边,绕开雀儿谷。”

“绕开?”周都尉一脸百思不解的神情:“绕开山谷要多走一天的路程,小姐你坐在马上不觉得累,也不想想这拉车的牛马,这徒步推车的军士吗?”

“哦。”

苏蔷环顾四周,见有军士听到声音抬头看她,手里的活儿都停了下来。

毕竟是辅国公才练了不久的兵,虽然已经足够好,却还不能做到唯命是从。周都尉又道:“既然前方没有什么危险,苏小姐让等一夜,只当是歇息了。但是若明日又绕路,咱们可不应!”

说话间他带来的五十个兵士慢慢聚拢过来,虽未说什么,脸上都带着唯周都尉马首是瞻的神情。

崔晚彦见局势如此,神情冷淡地向前一步,拨开在苏蔷面前晃荡的周都尉,淡淡道:“都尉如此,是想听苏小姐给个说法吗?”

“正是。”周都尉道:“我等是朝廷的兵,不是辅国公的,更不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姐的。”

苏蔷看着周都尉一笑:“之前都尉听说雀儿谷一切如常,是不是就觉得那里可以通行无碍了?如果这样,不如今晚都尉就带人过一遍?”

“什么叫过一遍?”周都尉不解地看着苏蔷。

“都尉和我,带着一百人,带上牛车过一遍,如何?”

……

第180章 来接粮的人

周副尉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周围他的属下和运粮兵一个个目光灼灼看着他,期待他给个答案。

那就去呗!

这女子敢去,他更是去得。

一夜聒噪,天刚蒙蒙亮,苏蔷和周副尉便押着粮车进了雀儿谷。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被惊起的雀鸟慌张张掠过。

周副尉在前,苏蔷在后,崔晚彦依旧骑在矮马上,不紧不慢跟在中间。

原本苏蔷的安排是让崔晚彦留在林子里等待,结果他说若自己不来,苏小姐的计策便不一定能行。苏蔷想了想,便准了他随行。

穿过雀儿谷大约需要半个时辰。牛马车走得慢,在地上碾出深深的车辙。眼看就要到达谷口,前面隐隐可见旗帜飘扬,接着一行约百人的队伍从谷口外走了进来。

“前面可是国公爷的粮草督运吗?”一个黑脸膛,穿着七品校尉服的男人骑马越出,大声道。

周副尉应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校尉身边一个男子连忙跑过来,呈上手里的符节。

“我们是太子殿下麾下,京北三路陈设指挥使下属第三营,今日奉命前来接粮。”他说完退后一步,恭恭敬敬立着,等待周都尉验看符节完毕。

符节没问题,周副尉把符节交还给他,点了点头,却又疑惑道:“不是说好了送到靖北坡吗?你们怎么接到这里来了?”

“是这样的,”校尉大声道:“咱们来早了一日,知道这一次粮草多,便想着接到此处,再转道北上,也能送得早一点。北地战事焦灼,能早送到一天,将士们士气也高昂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周副尉挥了挥手,见对方已经要来抬他们马车上的粮草,忙道:“且等一等。”

校尉还未听清周都尉说了什么,他身后的苏蔷已经快马前来,大声道:“请问校尉,你们指挥使陈设,用哪只手吃饭?”

什么意思?

不相信他们的身份?

周副尉一脸迷茫。

他让对方等一等,是因为他们拉的粮草都是连夜装的沙土,为的是怕真有人劫粮。而现在苏蔷开口的意思,是对方还不可信?

校尉同样神情变幻。

果然跟情报一致,辅国公让一个女子督运送粮事宜。而这个女子,一针见血问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这位姑娘,”校尉想了想道:“我等虽然是陈指挥使下属,却无缘和他一席共餐,故而不知道指挥使惯用哪只手。”

空气静了静,一瞬间周副尉也想起了什么,一张脸惨白如纸。

在这静谧中,一个还略青嫩的声音大喝道:“弓弩手!”

随着这一声号令,牛马车上的油布被掀开,原本看起来老实木讷的送粮兵人人扯出弓弩上弦平举,弓箭对准了前来接粮的队伍。

是崔晚彦,他一双眼睛紧盯着校尉,大声道:“听父亲讲,陈设指挥使从不搭营帐,吃饭都是跟兵将们在一起。莫说你一个七品校尉,就算是寻常兵士,也该知道他吃饭用哪只手。”

对面的队伍一阵骚动。

校尉扯了扯身上严严实实的短衣,脸上红红的,露出一个狂妄的笑,骂道:“娘的!被识破了!”

……

第181章 给我捡回来

双方兵士剑拔弩张,而周副尉怔怔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狂沙文学网

刚才那话是……对方亲自承认自己是了?

可那符节,明明是对的。

然而不等他再想什么,原本正站在他边送过符节的士兵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指示,已经扬起手里的大刀,朝着他直直砍来。

坏了!

他虽然是已经官至副都尉,可是却是靠着裙带关系升的官,手里的武器只是摆设罢了。

如今他正在马上,躲避不及,难道要被对方砍断小腿?

惊慌间他再不能端着架子,惶恐地大叫出声,甚至闭了一瞬眼睛。

“啊呀!”一声,却是那送符小兵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把匕首正插在他的脖子上,不偏不倚,要了他的命。

周副尉跳出的魂魄小心翼翼地回归了躯壳,转去看,见苏蔷投出匕首的手正缓缓收回,看着他道:“记着把我的匕首捡回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道声谢,对面的效尉已经下令进攻,并且一马当先奔了过来。

他的武器是一把长枪。

苏蔷神冷峻,迅速把手里的旗帜高举,喝道:“前纵一排,!”

既然是被国公爷训练过的兵,当听懂她的号令。

随着这一声令下,飞羽咄咄,朝着对面的兵士闪电般去。对面惨叫声连连,瞬间便倒下去一片。

然而弓弩之击只此一次,对方已经攻到前,只能近攻了。

周副尉倒是没有逃跑了事,他仗着自己在马上的优势,长枪刺向几个跑的慢的兵士,倒是讨了不少好处。至于那个校尉,一看就不是吃软饭的,自然能躲多远有多远。

那校尉的目标也不是区区一个副尉,而是辅国公的儿子崔晚彦。蓦忽间他已攻至前,一枪刺出。崔晚彦以刀抵枪,在矮马上险些翻了个跟头。

他才十岁,虽然刀法精湛,毕竟力气不够。

惊怒间苏蔷已经快马掠来,手里长刀劈砍不断,迅速扫开一条道路。待近得校尉子,一刀砍在那长枪杆子上。

“啪”的一声,枪杆应声而断,校尉已经又换了长刀。

他眯眼看着来救崔晚彦的苏蔷,笑道:“今这雀儿谷,就是尔等葬之处。”

苏蔷故意垂眼看他掉落在地的长枪,冷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如果是之前,他们这些送粮的老弱病残的确好欺。可是辅国公为他们装备上最好的铠甲,购置了最好的兵器,又多方cāo)练,必然可多抵挡一阵子。

只要能撑到……

苏蔷和校尉在马上迅速打过十多招,她抬头看了看山谷最高处,嘴角轻抿冷冷道:“我看你也不是金人,又不像山贼,如何却抢抗金的粮草,莫非是金人细吗?”

校尉被她缠打得有些招架不住,险险避过她追而来的一次劈砍,急道:“咱们各为其主,有什么细不细的。金人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卖命?”

苏蔷心里一沉,已经明白了什么。

如此来看,太子危矣。

……

第182章 军中有奸细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82章军中有奸细太子领军征北,有人截粮,却不是金人奸细。那就是说,太子军中,出了奸细。

这奸细知道送粮的路径,能拿到符节,又可随意调派出百人兵士,且这兵士还唯命是从。

这校尉的主子,显然可出入行军大帐。

且效忠摄政王。

如今敢抢粮,他日会不会敢刺杀李琮?

苏蔷的刀在空中有一瞬间的凝滞,她的心中莫名的一慌,便被校尉钻了个空子,长刀险险扫过额头。眼看下一个杀招就是她的胸口,吓得崔晚彦惊呼一声,猛击矮马的后背逼着矮马撞上校尉的马头,才让苏蔷躲过了这一击。

她忙收回心神,手里的长刀挥出风暴般的光影,重新占了上风。校尉惊诧间,手里的招数已经被苏蔷逼到用尽之地,她清吒一声从马上跃起,一刀砍向他的大腿。

我要被一个女人杀死了!

这是校尉昏迷前最后的想法。

“你们的头领已死,若有想活命的,可跪地脱甲,我便饶你们不死!”

苏蔷大喊一声,争斗的双方均是一停。只是瞬息间一停,接着便又有人喊:“上峰说过,只要烧了这批粮草,便准咱们百金回乡奉老。就你们这些送粮食的,也想打败我们?”

的确,送粮队伍中多是老弱之流,如今面对面厮杀,已有不少倒地不起。

就见他们士气不见低迷,反而用尽了力气冲向粮车,更有人用刀剑划开了布袋。

“呲”的几声,灰色的沙土从粮袋里掉出来。

这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上细小如蚊鸣,却迅速被人注意,接着引起了对方的骚乱。

“娘的,中计了!粮食没有入谷,快杀了他们,去谷外寻粮!”有人大声喊着,一脚踢在粮袋上泄气。

崔晚彦和苏蔷对视一眼,周副尉已经往来路奔去,想要回去通知看护粮草的兵士。

就在此时,咚咚几声鼓响,如天君在云层之上跺脚,引得众人往上看去。

山谷高处,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身穿铠甲的兵士。他们手持弓箭,对准了谷内厮杀的人。

“粮食没有入谷,”苏蔷轻拍马腹,缓缓前行,冷眼扫过呆若木鸡的截粮兵,清声道:“但是真正来接粮的陈设指挥使下属第三营已经连夜赶来。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大可以继续玩命。”说完这话,她露出讥笑道:“为了金银,竟然出卖同袍,亏你们是大弘的兵士。今日我把话说到这里,刚才你们没有降,便再没有降的机会。无论招不招出幕后主使,这雀儿谷,都是尔等葬身之处!我倒要看看,以后三军之中,还有哪个敢为了党争、为了金银出卖国家!”

说到此处,她大刀斜斜举起扫过,喝令道:“遮蔽!”

运粮官兵听到这句话,迅速拔腿退回车旁,把油布打开,以车身遮掩自己。动作刚停,便听到“嗖嗖”风声入耳。

身前身后,尽是“扑通扑通”身子跌倒的声音。山谷中本来就很少掩体,他们没有能躲到车身后,大多便被密集的箭雨射中。

第一波箭矢已放,山上的官兵已经冲下来清理战场。

苏蔷从马上下来,踢了踢脚边假校尉的身体,冷笑了一声。

“暂留你一条狗命把事情交代清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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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青草埋枯骨

谷中烟尘缭绕,粮草被第三营军士接走,原本的粮草督运军,原地处理谷中近百人尸体。

除了昏迷的那个头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按照苏蔷的安排,第三营军派遣十数名哨兵,把雀儿谷抢粮之事布告到全军上下,以儆效尤。

因为是夏天,处理尸体颇有些麻烦。他们寻了一处天然深沟,铺上白灰,把尸体丢进去,用厚土覆盖。因为苏蔷担心引起瘟疫,要求军士们细细处置,不容有失。

周副尉灰头土脸的带着一众兵士忙碌,用细致严谨和偶尔的大声训斥来掩饰心中的懊恼。虽然因为苏蔷事前通知了第三营来援助,他们没有弄丢粮草。但是这么一番拼杀,他们自己也死了数十人之多。

“狗娘养的!”他一边狠狠骂着,一边从地上尸体里寻着自己人身上的名牌,小心翼翼装进口袋。偶尔抬头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他便迅速低下头去。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前来请罪。

说起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弘将官。对方只是辅国公的幕僚罢了。

且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幕僚。

苏蔷站在高处,任风吹乱衣衫,神色不动。

这是战场了,是她原本该待的地方。

刀光剑影流血屠戮中护住一寸一寸青山沃土,在这里,她的魂魄才是醒着的。

嘈杂声渐渐远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攀上土坡,静静站在苏蔷身前。

苏蔷对他笑了笑。

他今年的生辰已经过了,自己没有送礼物,真是失职。

“苏小姐,”崔晚彦抬手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崔某感谢姑娘匡助之恩。”

明明是个小孩子,怎么越来越老成了。

苏蔷目光浅浅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点了点头。

刚才就算是在乱军中,她也没有用崔氏的刀法。这孩子是绝猜不出自己身份的。

山风小了些,远处飘来焚烧艾草消毒的气味。崔晚彦不远不近站在她身边,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山谷外的天地。

他们就这么静默了许久,一直到下面处理完毕,举旗收队。苏蔷淡淡道“下去吧,还要回去复命。”

身边的小人迟疑了一下,忽然道“苏小姐,请问你认识我的姐姐吗?”

他声音浑浊,似乎是在喉咙里憋了很久才不得不吐出。这声音让苏蔷的脚步一滞,停在了原地。

“你的,姐姐?”

这句话的询问很浅,陈述很深。是明明已经听清了,却还是问了一句。

崔晚彦追上一步,在偏西的日光中努力看清眼前这女子的脸,点头道“我的姐姐崔晚歌,国公府长女,陛下恩准去南地平叛的女将军。你认识吗?”

他终于声音如常,是竭力表现如常,似乎怕吓住眼前的人。说起姐姐名讳时,眼中一缕光芒划过。

苏蔷背对着他,空落落的心上似乎落了一层细碎的梅花。

“我和她有幸见过一面,在春猎时。”

她说着转过身来,见崔晚彦神情里有一分释然和开心。他接着问“所以我们国公府的匕首,是姐姐送你的吗?”

匕首。

是哦。

她换了刀,换了招数,匕首却仍然是府里的形制。

“是说刀柄上的缠丝吗?”苏蔷说着把匕首取出递给他看“那次有幸,崔小姐教了我这个。”

这金线缠丝技法,是国公府独有的。

崔晚彦把匕首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慎重地递回来。

“多谢。”他忽然重重道,接着头别到一边,许久没有回来。

“山风太大,快下去吧,世子小心迷了眼睛。”

苏蔷一边说,一边踢开脚下的石子,行走如风向下走去。

……



第184章 暗夜军情急

是夜,不闻虫声。

乌云把仅有的一点月色遮蔽,山间小路上静得骇人。

一队轻甲先锋兵摸索着前行,他们脚步轻捷。偶尔有走在前面的碰到石头磕绊,也一声不吭地挪走石块,清理好道路。

山路尽头转上一个弯,再攀至高处,密林便无法遮挡视线,不远处金人夜色中持火把行进的身影隐约可见。

轻甲兵观上一刻,拨出五人回报。

“太子殿下,”壮武将军陈崇拱手道“闻报金兵已经往守备空虚的绥县调军,足有两万人。”

李琮手捏一展黑色小旗放在舆图上绥县的位置,凝眉不语。

“殿下,”上骑都尉王冉开口道“绥县县城百姓有三万余,然而守城兵力不足五千,是否前往救援?”

李琮的手指轻轻划过舆图上绥县县城附近的山峦,缓缓道“不妥。”

陈崇的视线也落在那舆图上,看了看道“殿下是担心武婆山?”

之前因为太子料对了金人进攻路线,陈崇心中已经对李琮多了些信服,不再把他当做毛头小儿。此时看李琮眼神落在那一片山峦,顿时明白了他为何犹豫。

李琮缓缓点头道“本来不必担心,但是金人如此,本宫倒是怀疑起来。”

王冉神情变幻,试探道“殿下是担心金人越过武婆山,成合围之势夹击我军?”

“不可能!”陈崇厉声打断他道“武婆山乃我大弘第一要塞,除非金人有此处舆图,否则大军断断不能过山而来。”

说完这话,他瞬间呆愣,脸上僵了僵。

李琮咬了咬唇,视线从图上收回,淡淡道“不错,金人从北至南,推进如此之快,必然是因为有我大弘舆图。想我大弘朝,旦夕之间竟然形同危卵。”

帐内静了静,不时听到有兵将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假装进军绥县,必然是为了引我大军前往,再合围歼灭。”李琮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计就计?中狼将潘福听令!”他说着手持令牌正了正身子。

帐中立刻有一黑脸汉子越众而出,箭矢横放胸前听令。

“你速带五千兵马,马尾拖尘,佯装大军驰援绥县。”

“是!”潘福得令退下,一脸冷肃。

“左威卫骆谷听令!”

“末将在!”

“你速带两百人去往绥县,暗中安排百姓从城东门迁至华县。之后退防城池。”

“末将得令!”

……

李琮逐一安排妥当,帐内便仅余他和陈崇两人。

按规,陈崇应留在中军大帐,等待大战即可。他见太子已经安排妥当,便拱手离开。

人还没有到大帐门口,便听到李琮在他身后道“陈将军这么急着走,是要再去抢粮吗?”

抬起的脚在半空中收回来,陈崇脸上逐渐铺上一层朱砂样的红色。

李琮的神情冷冷的,继续道“雀儿谷已经死了不少人,将军为了摄政王,做下如此不仁不义之事,真的好吗?”

帐内凝滞一瞬,李琮听到陈崇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



第185章 是他还是我

帐内的灯烛一闪一灭间,夏日的炙热似乎已经消失不见。陈崇转过身来,缓缓跪在了地上。

“那些人忠于本将,是不会出卖我的。”他颓然道“可如今太子殿下还是知道了。那么陈某人便只有以死谢罪。”

李琮抬眼看了看他,抬脚走到简易的春凳前坐下,淡淡道“本宫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将军觉得这样值得吗?”

陈崇的眼睛盯着地面,壮硕的身子由于跪得久了些,有些轻微的摇晃。

李琮继续道“陈将军当年,是跟着摄政王效力军中的,日久生情之下觉得此主可依,倒是人之常情。只是陈氏一家世代忠良,难道不知道天下只有一个君主,而将士征战,是为百姓吗?”

陈崇仍沉默不语,只是脸上一阵红白。

“如今你为了使本宫粮草断绝败给金人从而助摄政王上位,竟不顾百姓死活。试问如此这般,你们陈氏祠堂供奉的各位先忠烈,可能瞑目?”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眸子里冷光刺目,然却无雷霆之怒。

陈崇听到此处,终于颓然道“末将只想挫一挫殿下的信心,并无主动败给金人的打算。不瞒殿下,末将以为,殿下缠绵病榻数年,并不适合承继大统。”

许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陈崇说起话来倒是毫无顾忌。

也是,私自抢粮,当判斩刑。

“是吗?”李琮看着他还算憨直的面孔,冷声道“你无意败给金人,那么摄政王如何想,你知道吗?”

陈崇猝然抬头,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迷惑不解地看着李琮。

李琮目光深深,抬手取了一杯茶,缓缓自饮。

“不可能!”终于想明白那个可能,陈崇的情绪有些激动“摄政王曾经亲自把金人赶去乌波克河北岸,死伤数万,可谓血海深仇,他不会!”

说完这话,他的大脑如同刹不住的车,瞬间想了万种可能。金人这一次撕毁协议集结兵力南下,的确即突兀又似时间刚好。

刚好,陛下病了,而摄政王有理由不出征。

“那么你以为,金人这次为何所向披靡如有神助?分明是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串通一气。”李琮看着他垂在地上微微抖动的手,淡淡道“胡乱猜测如同诽谤,本宫这里有一样东西,不知你愿不愿意看看。”

他说着轻轻唤了一声“阿狂。”

阿狂?不是太子从京兆府弄来的狗吗?

陈崇面露疑惑,就见一只黑色的大狗从帐外窜进来,带着一股子腥气从他身边擦过,停在太子面前。

它的嘴里,叼着什么物什,而它的身子,拼命想往李琮身上蹭。

李琮有些嫌弃般一手掩鼻,一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陈崇。

大狗竟然会意,把头一甩,一件红白色物什掉在他的脚边。

那是一件沾着血污的白玉牌,应该是挂在腰间的,此时却被丢在地上,裂了一道口子。

陈崇看了那玉牌许久,终于还是抬手把它拾起来,用细土把血污擦净,细细观看。

玉牌的正面刻着竹叶,背面阴刻着两个字。

“这是……”他口中喃喃道“子透,这是——”

“罗彻,字子透。陈将军不记得了吗?这人可是一直在摄政王府里做事的。”

大狗呜呜两声,似乎连它都记得。

“这玉牌是哪里来的?”陈崇看着阿狂,似乎它能够回答。阿狂往帐外跑了几步,又回来,跳上沙盘扯了一展黑旗咬在嘴里。

那是金人的旗。

……



第186章 此罪先记着

陈崇神情变幻,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琮抬手把阿狂唤到身边,轻轻抚了抚它背上的厚毛,淡淡道“昨日阿饶带着它去金人那里刺探情报,金人已经挪走,那里却草草丢着罗彻的尸体。原本是辨认不出的,好在野狗什么的,倒是啃不动这玉牌。”

野狗……

是因为野狗才辨认不出形貌的,可见有多惨。

摄政王的人,却出现在金人营帐。

陈崇把玉牌丢在地上,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道“或许是摄政王埋在金人中的探子也说不定。”

这只是他的猜测。

其实这猜测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探子,必然会乔装打扮掩饰身份。可罗彻挂着自己宗族的玉牌,显然可以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摄政王真的通敌?

为了江山王位,竟然通敌?

陈崇心中一阵阵发寒,如冰锥挠心,半刻也无法平静。

李琮轻轻阖眼,站起身来道“尸体不会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将军可以自己想。”说着上前几步,略疲惫道“陈将军起来吧。今日之罪先记着,待拒敌大捷,再行论断。”

陈崇几分犹豫。

他犯的是大罪,理当被除去甲胄捆了送回长安交由大理寺。就算是宽宥如摄政王,遇到这种事也是在军中便动私刑杀了了事。

如此简单便放过了,却不像是太子一直以来的作风。

李琮见他面露疑惑不肯起来,声音清冷道“如今一兵一卒当为抗金,更何况陈将军可堪大用。雀儿谷因你而死的同袍,以后自有说法。你且起来吧。”

陈崇这才红着脸起来,许是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软。

李琮背对着他,示意他可以离去。

陈崇拱手施礼,缓缓退后一步。

“殿下,”他声音有些哽咽“末将错了。”

“你是做错了事。”李琮冷冷道。

私调兵马去劫粮,死伤百人,这种愣头小子做的事,竟然出现在一个大将军身上。

错得离谱,错得该杀。

“不,”陈崇又退了一步,接着重重跪在地上,以头触地道“末将错的,是跟错了人。末将虽有私心,指望着辅佐摄政王继位后升官进爵。末将却不能,跟背叛大弘的人为伍。”

李琮转过身来看了看他,眸子里划过莫测的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大将军迷途知返,倒也不晚。党争误人害人,本宫只望大将军记得初心便好。”

陈崇重重叩了一个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目光垂着,道“这几日调派府兵困难,实在是因为这里面有不少人惟摄政王马首是瞻。末将愿意写信游说,只有大家共弃嫌隙,以国土为重,这场战争,才能打赢。”

“陈将军可以写,”李琮看着他,神情缓和道“不过那些不遵命的,本宫已经一一惩戒。往后的路该怎么走,若他们没有想明白,便不必想了。”

陈崇心中升起寒意。他稳了稳身子,一步一步走出营帐。

阿饶斜斜靠在营帐边,等他过去,往地上啐了一口。

“殿下何不杀了他?”

李琮没有理睬他的不满,见他躲闪着阿狂正要出去,冷不丁道“京中如何了?”

阿饶挠了挠头,皱眉道“也没什么。就是摄政王要娶和微郡主了。”

……



第187章 红烛高高燃

“不够红。”继后斜眼看了看宫婢捧着的一盒红烛,挑剔道。宫婢立刻捧着盒子退下,而一旁的内侍持笔在清单上的某处重重勾了个圈。

“这料子规制是对的,不过过于轻了。”她又掂量了半匹丝帛的分量,缓缓道。

“礼部是怎么做事的,让娘娘这么费心。”内侍一边记录,一边哑着嗓子道。

继后倒是没有生气,抿嘴道“事情有些急,难免有所疏漏,不碍事。”

“是是,”内侍恭维着上前,挑拣起一串珍珠,笑道“再过一月郡主的热孝就过了,婚期定在之后的九月十六,这时间委实急了些。”

“嗯,”继后忍不住笑道“当初太子成婚,时间也很急。这一次前方有战事,本宫已经知会礼部,一切从简。说起来,陛下病着,原不该大操大办婚事。不知道他日陛下醒来,会不会责怪本宫。”

“怎么会呢?”送喜礼来过目的宗正府官员道“娘娘如此操劳,还不是为了给陛下冲喜吗?当初太子成婚,陛下的身体就见好。如今摄政王成婚,必然要大好了。”

继后笑了笑转过头去,眼底一片冷光。

陛下,可醒不了了。

等前方得手,太子一死,陛下也没几天可活。

……

东南,海岛。

经过几场雨,当初浸入地砖的污血已经被洗净,郑府内又恢复了热闹的景象。

一个男人用帽兜罩着头,被引入内院。

郑谢掩上房门,带他进了一道暗门。

这暗室是他接管海岛后整修郑府,劈了两间房子做的。从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面的物什却一应俱全。

来人把帽兜掀开,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郑岛主一切可好?”他拱手问道,眼中透着一缕狡黠。

“司马贤侄就不要取笑某了。”郑谢笑起来,扯着他坐在茶案前,等不及烧开茶水,便道“什么大事,让司马贤侄亲自涉水而来?”

来者司马朔月,南夷二皇子。

司马朔月看起来倒是不着急,反客为主般把茶水烧开了,从衣袖中取出自己带来的茶叶,煮了后给郑谢分茶。

急脾气的郑谢耐着性子,看他一点一点分好,也不顾茶水滚烫,端起杯子饮了,又问道“就服气你们司马家,无论什么事都一点不着急。”

司马朔月平静地笑了,缓缓道“长兄从长安捎来口信,说司马家已经竭力促成郑老爷接管海岛,北边战事已起,接下来南国这边,海岛不会坐视不管吧?”

郑谢打了个哈哈,并没有回应。

司马朔月嘴角轻抿,慢悠悠道“有个消息顺便捎给郑老爷,从海岛脱逃的婢女燕子,已经把你做下的事告知郡主知晓。这之后郡主着急忙慌便要嫁给摄政王了,所为为何,想必你很清楚吧?”

郑谢眼中这才有一丝忙乱。

他怔了怔道“不会的,我已经跟皇后殿下达成了协议。”

司马朔月很满意自己的话带来的效果,他端起茶盏吹开浮叶,缓缓道“这天下,继后能当几分家?难道郑老爷就没有想过,摄政王是让嫡妻做岛主好,还是让你这个内人叔叔做岛主好呢?”

郑谢半晌没有说话,在心中品着司马朔月的意思。

司马朔月继续道“海岛虽大,终究只是岛屿。南国虽大,却受制于大弘久矣。不如我们跟金人三分天下,到那时,郑老爷可建东国,做国主。如何?”

……



第188章 可三分天下

郑谢眯着眼睛想了想。

之前带领他手下人叛变时,为了杀掉效忠于郑躬的岛卫,他向南夷借了兵。如今司马朔月来谈,也是要他还个人情。

大弘内部是什么情况,他了解的不少。如今金人和南夷若同时南北夹击,倾覆便是指日可待。这个时候海岛添把柴火,只是让火烧得再旺一点罢了。

还能得到不少好处。

毕竟如果局势不变,顶天了他也只是个岛主。海岛虽大,怎比内陆丰饶。

东国?

听起来倒是不错。

“却不知我们这鄙陋的海岛,能帮上什么忙。”郑谢揉了揉额头,眯着眼问道。

“好说,”司马朔月见他答应,带着几分笃定道“听说几个月前老岛主送郡主回京,带了不少人。这些,都是郑二老爷的人吧。”

“呵,”郑谢取出火钳,把炉火里的炭火扒拉开,笑起来。

司马朔月明白这是默认了,继续道“到时候京都城门,可就交给二老爷开启啦。”见郑谢低头不语,他又道“江南东道五州,归二老爷所有,如何?”

江南东道,福、建、泉、漳、汀五州,可真是不小的一块肥肉。到时候他可据此跟金人和南夷抗衡了。

郑谢这才抬起头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司马朔月的肩膀。

“南国如此大方,郑某当竭力而为。”

他手中的东珠闪着光芒,映照得眼睛内尽是贪婪。

司马朔月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笑起来。

南国被大弘欺辱了百年之久。这天下,该换一换了。

哥哥,也终于可以回来了。

故乡今年的稻米,一定为你留着。

……

“郡主,”婢女捧着一斛珍珠,小心奉上道“王爷今日送来了这个,说是请郡主绣在红绸上。”

午后小憩后正重新梳妆的郑夙微把手放在精心挑拣后大小一样的珍珠上,微微笑了。

这是自凶讯传到长安,她第一次露出笑颜。

虽然身上白麻未脱,然而日子似乎也不太难了。

“亏他记得这个。”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看向一边的老嚒嚒道“嚒妈,你说没有感情的婚配,会长久吗?”

老嚒嚒正为她戴上花钿,闻言温和地笑了。

“郡主和王爷自幼相识,已经好过许多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结合,新婚当日才得见夫君真颜的女子。”

郑夙微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的人或许会羡慕,可嚒妈知道我为何如此。”或许是因为听到“父母”二字,她眼角又垂下泪来。

“郡主,”老嚒嚒为她拭去眼泪,安抚道“咱们海岛有句俗语,叫做海风不吹垂泪人。如今郡主的船已经起航,再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和微郡主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咬了咬唇。

“可惜了,”她心中几分郁结道“他不能来吃一杯我的喜酒。半年前我也没有吃成他的。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吗?”

老嚒嚒没有答话,默默走出寝殿开始收检摄政王府和鸾平宫送来的聘礼。看这一团团花团锦绣,看这一件件金银堆叠。

如果岛主和夫人还在,该有多好。

……



第189章 我自往北去

辅国公的车马迎出城十里之遥。

之所以带了马车,是因为担心有伤员需要乘坐。而待见到苏蔷一行,他一直紧缩的眉头终于平顺了些。

崔晚彦忙上前请安。

崔胥摆了摆手,走进送粮军中,一一查看他们的伤势,问清楚是否敷药,伤口有无感染的迹象。

待安抚过粮草督运军,才走到苏蔷身边。

他拱手道了声谢。

苏蔷忙下马回礼。

“这一次着实凶险,多谢苏姑娘救助小儿。”他说着,示意崔晚彦上前施礼道谢。

苏蔷笑着承了这谢意。

崔胥看着她因为日晒有些红润的脸,关心道“以后队伍再不能分开行动,不然老夫这粮草督运官,算是失职了。”

苏蔷抿嘴笑了,示意崔胥借一步说话。

“国公爷,”她看着面前白发丛生的父亲,鼻头忽然有些发酸“昨日抢粮的事已经终了,小女有要事,不能留在军中了。”

“哦?”崔胥的神情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释然“军中多惊险,的确不是女子该待的地方。你能想明白,老夫很高兴。不知道姑娘要去哪里,需要老夫备车马吗?”

苏蔷看了看远处山峦起伏处,摇头道“车行不便,我的马儿足够好,不必换了。”

崔胥跟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北边,忧虑道“北边正起战事,更加不宜前往,还望姑娘三思。”

苏蔷拱手施礼以谢,翻身上马道“以后若有机会,希望国公爷赏脸赠饭。”

辅国公脸上几分讶异。

他听说过赏脸吃茶的,第一次听说赏脸赠饭。莫非这姑娘想要到自己家里去。

想到这里,莫名地觉得有些开心。

“那是自然。不过姑娘,你还没有答应老夫……”

他的话被苏蔷扬鞭清路的声音打断,马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洒脱地笑笑“国公爷和世子保重。”

驾马而去。

那身姿……

他心中微动,过了许久,缓缓升起一些柔软。

……

李琮轻轻咳嗽一声,打断帐内的死寂。

帐内除李琮外,只有三人,都是他信得过的。

列席的陈崇将军已经不见了前些日子桀骜的神情,恭顺地坐在李琮身边听他安排。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摇头反对。

“这怎么行?”他拱手施礼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如果只身犯险,我等万死难辞其疚。”

“不是只身犯险,”李琮的手指轻轻把沙盘上刚刚布好的阵法打乱,淡淡道“是本宫要做诱饵,引金兵入武婆山深处,你等在外等金兵围困我军,再一举歼灭。”

“此事不妥,”坐中一将军也道“若金兵倾巢而出,太子殿下能扛几时?若我等行进缓慢或者歼灭受阻,殿下该当如何?殿下此计虽妙,却太过凶险。不如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分三军阻击金军。”

李琮微微阖眼,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太慢了。”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

打仗哪有快的。

两国交战,打个三五年都是寻常,更何况他们才刚接触金兵,只不过打了几次小碰头战。

“若打得久,”李琮缓缓道“那些以前被大弘降服的弹丸小国,就要生事了。”

……



第190章 若不幸罹难

弹丸小国?说的是谁?

大弘北有金人西有大食,都不算小。那么说的是南夷吗?

南夷在长江以南,江南东道以西,原本臣服大弘,这些年却屡有异动。

李琮没有解释,他抬眼看向帐外的青山。

昨日下了些雨,山中雨雾缭绕,看不清虚实。

“就这么着吧。”他示意大家可以散了“兵行险着,若李琮不幸罹难,还望诸位务必把金人赶尽杀绝,然后飞速回护京城。”

在座将军听得云山雾罩,然而却明白这话已经类似遗训,忙齐齐跪倒。

“太子殿下!”

李琮摆了摆手“快去准备吧。此事机要,万不可泄露半分。若事成,百姓可以早日脱离战火之苦。”

那若事败呢。

堂堂大弘太子,就这么战死在北地马革裹尸吗?

几位将军不敢揣测若真那样,会是什么局面。

或许……摄政王继位?

陈崇看了一眼身边的骠骑将军,目光触及,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这震惊继而让他们心中有些讶异。

明明一开始,他们是期待摄政王继位的。

为何和太子接触下来,竟然隐隐换了期待。

出了营帐,陈崇听到身后的将军试探着问另一个随行将军道“你觉不觉得,太子和我们之前想的不一样。”

身后沉默了许久,接着一个蚊蝇般的声音道“或许太子原本就是这样的,只是我们之前,被人蒙住了双眼。”

那个蒙住众人眼睛,在京城散播太子各种劣行的,是谁呢。

……

“这简直是侮辱嘛!”苏薇恨恨地踩在一条粉色的织锦薄衣上,脸色都扭曲了很多。

魏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嚒嚒把地上沾了污渍的锦衣拿去清洗。

“不准胡闹。”虽然脸上没有怒意,但是声音却是严肃的。

“母亲!”苏薇眼里含泪,凄凄道“说好了是侧妃,我怎么说也是尚书府的二小姐,怎么就让一顶软轿从侧门抬进去?”

宫中的聘单今日到了,说起一个月后的成婚细节,苏薇才知道摄政王府是这么安排的。

她原本想虽然和郡主同时嫁入王府,自己自然矮了一头,但是却没有想到,人家在前院风风光光行礼,她就这么由王府派了小轿子拉去?

把她当做什么,把她的父亲当做什么?

亏得父亲还对摄政王言听计从,怎么被折辱到这种地步?

魏氏等她的气息平稳了些,缓缓道“母亲和你父亲,都不觉得这是折辱。就算是普通官宦人家,迎妾之礼也是这样的。不过你觉得这是摄政王府,该排场大些。你也觉得自己身份贵重,该在正堂行礼。薇儿,不是这样的。”

“我不管!”苏薇气恼道“凭什么郑夙微就可以做正妃?”

“薇儿!”魏氏瞬间变了脸色“你若不想要这门婚事,母亲和父亲自去求见

皇后殿下悔婚。若你想要,有些事是可以忍耐的。”

忍耐?

她还没有入府呢,就让她这般忍耐?

苏薇坐在春凳中,转过身看镜子中自己的容颜。

“算了!”她冷冷道“就这门着吧。”

时日还长着呢,郑夙微得意了一时,还能得意一辈子吗?

……



第191章 一叶扁舟至

长江天险。

波涛拍着堤岸,月光下宽阔的河流如同连接着幽冥和人世两界,颇有些让人胆寒。

哨岗在山崖避风的一侧。在崖壁上凿出圆圆的深洞,钉入木头,支撑出一个小小的平台。墙是用竹子并排捆绑简简单单扎上的,冬天冷,夏天热,好在如今是初秋了,日子好过了些。

“小甲,”一个哨兵小心地爬上哨岗,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圆圆的东西,递给值守的同乡“野青瓜,白日里找到的。”

“谢谢三哥。”小甲把手中的弓弩放在一边,接过了青瓜。

瓜不大,上面还有些尘土。他用衣襟简单擦擦,便张嘴啃了一口。

“甜!”汁水滋润了唇齿,他觉得这一夜的疲倦顿时消解了些。

被唤作三哥的中年人憨厚地笑笑,捡起他的弓弩走到他原本值守的位置。

“你吃吧,”他笑道“我替你站一会儿,别让巡查看到你在偷吃东西,平白挨了责罚。”

小甲感激地点了点头,窝在被风处吃起来。

“咦?”站着的中年人忽然神情紧张,眼睛盯着江水一动不动。

“小甲?”

“嗯。”

“你来看。”他的手指着江面上一处道“那里是不是有个小船?”

“有吗?”小甲口齿有些不清,站起来道“今夜江水湍急,没有见什么船啊。”

中年人把手拢在眼前,借着月光,神情肃然地努力张望着,摇头道“一叶扁舟,舟上没有人。”

小甲的视线也落在那一处乌黑处,看了许久才道“是个小破船,会不会是哪里倾覆的漂到这里来了?”

中年人没有说话,仔细盯着江面,突然持弓对准江面,冷然道“后面还有!足有五只船!不可能有这么多同时倾覆!”

小甲大惊,身子几乎探出竹墙,努力瞪大了眼睛。

“三哥!”他的声音里带着哭音“快去报!有敌船犯境!”

话音刚落,嗖嗖破空声起,一根箭已经钉在哨岗上,“啪”的一声。

“你也看到了?”中年人拉住小甲蹲在哨岗里,“那些小船上……”

“都是劲弩!”小甲哭道“人肯定藏在船下面!来了不少人!三哥,我不想打仗。”

能看出来是劲弩,是因为晨曦微露,也是因为弓弩上那些铁器反光。至于箭矢,肯定被油布包着,就藏在弩弓下面。

五只船,下面能藏不少人。

“莫怕!”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里守着,我回去报讯。咱们的人如今还都睡在营帐里,这可不得了。看来南夷是要叛乱了。”

小甲整个身子都是疲软的,他勉强听懂了中年人的话,蹲在哨岗里不敢动弹。

中年人转身下了哨岗。

哨岗建得虽高,下去却快。若他跑得快一些,可以去营帐通知了大家,所有人同时拒敌,应该也有胜算。

他神情紧张,脚下不乱,刚刚下了哨岗,便见飞蝗一样的箭矢直奔自己而来。

看箭矢的角度,那些人应该已经上岸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迅速掏出怀里的示警火信,在被冰冷的箭头射穿喉咙之前,把那火信的引信拉开,丢上了天空。

南夷,反了。

……



第192章 如坠美梦中

“大弘军果然中计了!”金军营帐内,纳哈将军刚刚听完信报,高兴得猛灌了几口烈酒。

“这么顺利,不会有诈吧?”正撕开一块羊肉咀嚼的副将吉列安吞了一口酒,谨慎道。

“不会,”纳哈摇了摇头,身上甲胄上拴着的金环啪啪作响“已侦得大弘军正在分批进入武婆山,咱们只等他进入,便可大军突围。管叫那劳什子太子成为咱们金人的阶下囚!”

若真如此,金国便可一雪前耻了。

虏获他们太子,便可以叫大弘割让半数土地。金国铁蹄南下,不出几年,就有吞并大弘的资本。至于那什么南夷,更不在话下。

“将军们,”纳哈举起酒杯,向着西北方向祝祷道“以太祖皇帝之名,祝此战大捷!”

一杯毕,银酒盏被他掷在地上,顿时变了形状。

“祝此战大捷!”将领们纷纷站起举杯。

……

黑马壮硕,衬得马上的人有些消瘦。然而虽瘦,他控缰前行的时候,却隐隐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度。

医师张雀先觉得,或许这便是王者之气。

想起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数月之前已是枯竭之势,如今被自己医治得几乎痊愈,他心中便如潮水翻腾,有些得意。

“张大夫可以回去了,”马上的李琮等他靠近,对他颔首道“此去武婆山,战事必然惨烈,如今本宫的身体大好,张大夫可以回京了。”

张雀先搓了搓手,把怀里的药箱抱得紧了些,恭肃道“小老儿如今是大弘军的军医,怎可临阵脱逃呢。”

李琮想不到他竟然不惧战事,闻言唇角上扬。见张雀先踮脚看了看前方绵延的骑兵,又回首看身后的步兵,神态间似乎有难言之隐。

一旁的阿贡上前,对着李琮耳语几句。

李琮忍不住笑起来,看着张雀先道“原来太子妃许了你这么多。”

张雀先的脸有些红,拱手道“小老儿原本便无军籍,也不属太医院,太子妃怜悯,许了这些。”

李琮的目光忽而有些幽深,他下意识看了看京城的方向,温和道“她那时如何说的。”

张雀先垂着头,原原本本道“太子妃说太子殿下身子金贵,我若能随太子殿下北征抗金,凯旋而归,她送纹银一千两。”

“哦,本宫还真是金贵。”李琮脸上的笑意更深,问道“还说了什么吗?”

“还说……”张雀先偷偷抬头看了李琮一眼,确定太子如今心情正好,才惶恐道“还说这钱当然是先由太子垫上。”

“哈哈……”爽朗开怀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征北的军将中间,李琮一直笑到咳嗽了,才抚了抚胸口道“她是个小气的,这钱本宫垫上了,恐怕她不会还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暖意融融如同抹了糖粉的棉花团一般。

张雀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生意就应该早要钱的。

太子这是不肯了吧。

正忐忑间,太子清爽的声音响起“本宫给张大夫两千两。”

四张银票被阿贡放在张雀先手心时,他还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太好了!

他的脚在地上搓了搓。

可以买宅院了,再要几个丫头,还得有个管家。是不是从此也算豪门了……

他在原地想着,手里攥紧了那些银票,一时间如坠梦中。

……



第193章 好景无好意

青山连绵,倒是好景致。只是苏蔷越往北去,心情越是压抑。

道旁时时有歇脚的流民,扶老携幼,尘灰满面。好在如今是初秋,天气不算寒冷。若是冬日,恐怕冻饿致死的不在少数。

道路狭窄,怕马蹄惊了流民,她时常下马牵行一会儿。

“这位姑娘,”一个正在路旁用柴火煮水的老妇对她摆了摆手道“你怎么能往北去呢?去不得去不得!”

苏蔷掀开帽兜,点头道“我知道北边正在打仗。”

“哎!”老妇重重叹了口气“知道打仗还去甚?金人十天前屠了一整个村子!我媳妇娘家就是那村子的,一整个村子啊,只逃出来三个人。”

说话间,后面正背对着道路给婴孩喂奶的女子垂首哭起来,泪水滴在孩子脸上,她忙伸手一抹。懵懂的婴孩咯咯笑起来。

苏蔷面上一凛,道“京北三路军已经在拒敌,难不成节节败退?”

“官军倒是护着老百姓,可哪能护周全呢。”老妇人示意苏蔷解开水囊,给她灌了一壶水,凄声道“防线被金兵撕开了口子,他们便一小股一小股来回祸害百姓。咱们这不是拖家带口赶忙逃命吗?我那儿子也被征了军,我这老不死的,得护着媳妇和孙子不是?”

苏蔷看了她们一眼。老的老,小的小,别说往南逃命路途遥远,就是流民中的恶人,要提防起来也是不易。

离开了家园,她们便如案板上的活鱼,生机渺茫。

她接过水囊,顺手从马鞍下掏出一把弩弓来。

“会用吗?”

老妇人疑惑地接过弩弓,不解地看着苏蔷。他身后喂奶的女子已经拉下衣襟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我会。”她把孩子递给老妇,取过弩弓上了弦“我爹是军中的,他教过我。”

“那好。”苏蔷点头道“给你们防身吧。”

“那你……”老妇抬手道,心想这女子有马,看起来又有身手,若能同行往南一起有个照拂多好。

苏蔷已经翻身上马,脸色阴沉,也不再顾忌道旁路人,快马向北而去。

这场战争,要早早结束。

金人既然来了,要打得他们五十年之内不敢生事。

……

“报——报——报——”

军情紧急,平日里惯常嬉笑的阿饶脸上也没了笑容。

李琮听完报讯,凝眉看了看面前列阵的五千精兵,抬了抬手。

军阵中一匹快马自东向西飞一样跑过,马上的旗帜挥舞出讯号,所有人便同时转身,看向这边李琮站着的高台。

说是高台,其实是一段废弃的猎场里豢养猎物的圈场顶部。武婆山里面以前住着不少猎户,他们把猎到以后来不及出手的猎物豢养在此。如今猎户迁走了,留下的这处倒是个遮蔽的好地方。

“将士们!”李琮声音高昂,在山谷中回声阵阵“大战在即,本宫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军士尽皆静默。

征北军集结至今,只打过几次小小的遭遇战。他们这一次跋涉数日到达武婆山,所有人都知道肯定是有大战役在等着他们。

李琮的声音响起“请你们扭头看看你们身边的人,因为这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活着见到他们。在这一战中,你们中的大多数,将会战死。”

……



第194章 吾与君同死

将士们虽然神色不动,然而心中却惊愕异常。以前出征时,将领们也会在行军前训话。他们见过为鼓舞士气的占卜,见过为防止脱逃斩杀十人的狠厉,却是第一次,听上官在大战前说他们要死掉。

这样直白,难道不怕他们弃战逃脱?

就算你是当朝太子,也没有让将士们甘心枉死的权力。

李琮看着面前这五千精兵,神情肃穆。

“将士们,金人已经占了我大弘五个州城,屠杀百姓数万。身为大弘朝的铜墙铁壁,你们,征北军的荣誉何在?”

台下是死一般的静默。

征北军内,除了从京城周边征调过来的一些,大多是原地驻守的官兵。他们中有不少人的家人就在那被占领的五个州城。而更多的,在防线以南,如悬崖上的巢穴,随时有可能被金人的铁蹄踏过。

李琮的目光扫过征北军前飘扬的旗帜,沉声道“本宫以为,征北军的荣誉,就在这里。在武婆山谷。”

荣誉在这里,意思是要死在这里吗?

将士们心如鼓锤,抬头看着高台上的年轻人。

这个人是当朝太子,他没有缩在后方,而是出现在离金兵最近的地方。

李琮继续道“战争可长可短,大弘的粮食够、马匹多,和金人的战争打上五年,也能捱过去。可是,老百姓呢?若再拖慢一些,我们脚下,就会是金人的土地。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就会变成金人的奴隶。我们,能不能等?能不能等?”

高台下先是寂静一瞬,接着有人道“不能等。”

“等久了家人就惨了。”

“对,不能等。”

声音零零碎碎。

李琮唇角轻抿,清朗的声音穿透山谷“我们不能等,朝廷不能等,百姓更不能等。故而,今日有此一战!征北军将一战成名!”

他声音高昂,气势恢宏如天龙在世。军将们齐齐宣喝“战!战!战!”

李琮等将士们呼喊完毕,又道“这一战,我们五千先头军为饵,金人为鱼,其余征北军五万为网。若战而败,本宫与诸位同死。若战而胜,我们中也有多数会殒命于此。你们,怕不怕?”

怕不怕。

他们出征至今,上峰问过他们强不强、好不好,却没有问过他们怕不怕。

是怕的吧,就算铁骨铮铮,被刀枪穿破身体也仍旧会疼。

若死掉了,他们守护的人便再也见不到了。

可是却不能怕,他们的身后,是家人,是朝廷,是百姓。他们身系大弘国运,若临阵惧怕,大弘便会亡国,他们便是亡国之军。

“不怕!”这声音像是为自己壮胆子。

“对,我们不怕!”许多人站在一起时,那胆子便越来越大。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整齐作答,每个人都开口说话,声音熙熙攘攘却最终汇聚到一起。

“太子殿下,我们不怕!”

“我们战!我们死!我们不怕!”

李琮看着高台下这些士兵,纵使男儿也热泪盈眶。

“好,”他举起长矛指着北边的天际“列阵!拒敌!”

……



第195章 刀光剑影血

金人营帐中,纳哈将军眉头紧缩,好半天才想出来如何鼓舞士气的话。

“难攻、他们宁死不退,不正说明他们护着的人是大弘太子吗?传本将军讯,让驻守毫州几处的兵将速速来援。这一次,我们要把大弘吃在嘴里,骨头都不吐!”

属下得令而退,纳哈搓了搓手,站起身来。

大弘太子果然被他诱至武婆山谷,如今已是池中羔羊。看如今跟狼崽子们抗衡的锐气,大弘精锐必然在此。既然如此,他这头狼便不能躲在营中看兵将围猎。若能亲自擒得那李琮,他以后便是金国第一猛将。

想起加官进爵被人追捧的情景,纳哈心里更是热了热。

“来人!”他大喝一声“牵本将军的马来!”

……

金人若进武婆山谷,必经过一处短小的峡谷。李琮就站在峡谷外,看着不远处金兵和大弘士兵凌乱的尸体。

在此处拒敌,且是方阵拒敌,只是为了迷惑金兵,让他们以为目前大弘主力在此。

这是计策。而因为这计策,两千人丧生。

李琮轻轻弯下腰,把草丛里一个头断了歪斜在一边的大弘军士扶正,解下了他腰间的名牌。

从八岁起,他的母亲就秘令辅佐前朝第一凶将的谋士教他兵法谋略。自十岁起,他可在沙盘上与那谋士演绎战法。十五岁,他第一次胜,自那以后,再无败绩。

可他却是第一次身处真正的战场。

喊杀和刀光,无数厮打在一起的人影,第一次见面便如世仇的双方,和这土地上,浸染的鲜血。

他把那名牌收到袖袋里,顺手握了握那里放着的匕首。

她当年,也是站在这样的战场上吗?

她看起来自在肆意,却原来要在这样的战场上,搏出一个自由。

她原本要做大弘的女将军,却死在两党相争的朝局里。而自己原本苟延残喘活不过两年,却出现在大弘抗敌的战场。

命运像一个圆圈,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相遇。

李琮微微闭了闭眼,牵着马匹,穿过静悄悄的山谷。

而山谷两边的崖壁上,默然静立着三百兵士。他们的身前,是用来拒敌的巨石。只等着金人走入山谷,便可滚落石块。

站在山崖上的哨兵,已经看到不远处旌旗飘扬,金人的第二波进攻,很快便会到来。

……

距离武婆山五十里,大弘营帐。

一个帽兜遮面的人坐在上首,对着下面闷头喝茶的上骑都尉王冉皱了皱眉。

“王将军这办事能耐,着实令摄政王殿下不满。”

王冉苦着个脸,小声道“太子那边守卫得严密,末将一直没得住机会。如今好了,眼下正有一好事。”

“是何好事?”那人道。

“太子莫不是傻子,”王冉讥笑道“以身犯险去做了金人的诱饵,如今等着我们去救,那不是把命交到了我的手上?”

戴着帽兜的人显然有些惊讶,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

“就你手底下那几千人,碍不了大事吧。”

王冉也站起来“大人有所不知,陈将军把炮车给了我。”

……



第196章 他是不是傻

自从前朝工部尚书苏方回改良了炮车,大弘朝军制炮车已有五十座。

炮车行进缓慢,然而一弹发而血溅十丈,在战场上如同阎罗一般。它的缺点是不方便在山路上行进,且发炮时需要地形平缓,这才没有被太子带入武婆山。

太子的计谋是,等金人进入武婆山,大弘军在外部围合,以炮震慑对方,乱金人阵脚。

竟然在王冉手上。

戴帽兜的男子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你准备怎么做?”他说。

王冉左右看看,抿嘴道“若是末将不遵指令去援,恐怕以后不太好跟陈将军交代。末将已经着心腹把炮弄哑了,到时候发不上力。这样金人还不死困着太子?”

帐内静默一瞬。

“你那些心腹可靠吗?”

王冉点头“放心,已经处理掉了。大人——”

“啪”的一声,外面的什么东西掉落,打断了王冉的话。

“是谁?”他大喝一声掀开营帐跑出去,见地上掉落了一袋干粮。那是士兵每人分得的军粮。

“来人!”他气急败坏大喊一声,被他支到十丈外的护卫忙上前听训。

“刚刚谁在这里?”

那护卫支吾一声,见王冉的神情看起来非同小可,才交代道“晨起将军让大宽把悦风牵走刷毛,刚刚大宽牵了回来,要拴在大人军帐外面。”

悦风是王冉的战马,因为金贵,向来是拴在他军帐外。这样若下起雨来,可以直接进帐避雨。

“后来呢?”王冉急急上前一步,扯住护卫的衣领。

“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便骑上悦风跑走了。属下还以为是像往常一样,带悦风遛弯。”

“遛你娘的弯!”王冉松开手,一脚踹在护卫胸口。

“去追!”他歇斯底里道“去把他抓回来!不,不用抓了!就说郑宽要做逃兵,直接杀无赦!”

……

道路狭窄。

好在过了这一片,便是略开阔处。苏蔷记得前面有一处官道,可直通武婆山。听说金人已经和大弘军在武婆山开战,她要早点到那里,把军将中有奸细的事情告诉太子。

前面马蹄声阵阵,一个男人鞭打着马臀快速冲过来,那速度看起来十分罕见。苏蔷神情一动,看到他穿着大弘朝灰黑色的军服。

近一些了,她才看到那男人几乎是趴在马身上,像是在拼命忍着剧痛。

“让开!让开!”他向苏蔷喊道。

看起来军情紧急。

苏蔷偏转马头,靠在道旁。

那男人和她擦身而过,血腥气顿时窜入口鼻。她下意识回头,竟然看到他在马身上剧烈起伏的后背上插着几根断掉的箭。

能身负重伤又拼命赶路,这人也太……

苏蔷来不及细想,便见他忽然哀叫一声,接着从马上摔了下去。那马竟不知主人已经掉落,飞快没入山林,不见了踪迹。

不能见死不救。

苏蔷连忙跳下马奔过去。

那男人口鼻流血,蜷缩在地上,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他见到苏蔷靠近,把手里的名牌递出去,示意她过来。

“你说,我会帮你把话带到。”苏蔷轻声道。

“我叫阿宽,”他忍着一口气不咽,开口道“我是太子暗卫,告诉太子,王冉谋反,弄哑了火炮,武婆山之战……”

苏蔷的眸子,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



无题

纳哈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头上戴的兜鍪去掉好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重新戴回去。

他想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峡谷,怎么折损这么多人。兵将像野猪一样往前拱,可是没过多久,又像被砸烂蜂窝的马蜂一样嗡嗡乱窜,没了气势章法。

早知道这样,那个汉人应该晚一点杀了。他们汉人狡猾,说不定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是落石吗?”纳哈问退回来的一个将军道。

“禀将军,峡谷上方的确藏有落石,不过我等却不是被落石吓回,而是那峡谷中多有毒蛇毒烟。咱们的好儿郎野狼都不怕,却受不住这些毒物啊。”

“什么?”纳哈往地上啐了一口,目眦欲裂道“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他们竟然也用!你确定?不是你们看花了眼?”

“不是!属下不敢骗将军。那毒蛇有千只之多,被人拴住放在峡谷间的道路树丛间。将士们猝不及防间被毒物咬到,顷刻便没了性命。正手忙脚乱,又有毒烟被丢到路上,迷了眼睛。”

呐喊瞪大眼睛,不相信两军交战竟然有这种手段。

他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在脑袋上击打几下,忽然停下动作,眼睛看向远处的山谷。

良久,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

“不对,”他说道“不对!若李琮兵力众多,该会和我等正面交锋。如此另辟蹊径,只有一种可能这里不是大弘主力,他在拖延时间。”

“来人!”他大叫一声“调派老弱病残兵丁组成斩蛇队,就算拿身子铺路,也给本将军铺平了峡谷。李琮只身犯险,今日这武婆山,就是他的葬身之地。咱们斩了他的首级敬献我王,可得良田千倾封赏!”

“是!”应喏声四起,众人心中如同燃起火焰。

……

“阿饶,”阿贡拿身子扛了扛阿饶“你这驯蛇的本事真是一流,就说不会被咬这一项,世间便少有。”

阿饶得意地笑笑,淡淡道“在豢养圈里找到这些蛇,还以为太子殿下不会让用。兴许是非常之时,殿下也无奈同意了。”

阿贡点点头“你离开这些日子,殿下跟以前很不一样了。”他说完拿起放在脚边的布袋子,缓缓道“你陪着殿下,我去把避蛇的草药再发出去一批,别咬住咱自己人了。”

李琮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高处,低头看峡谷中的情形。

浑身裹着皮囊的斩蛇人已经走到峡谷中间,再往前一点,就可以把虫蛇斩尽。峡谷上放置着拉开支架便会滚下去的巨石,巨石一放,会有一波劲弩和弓箭,再接下来就需要自己人上去肉搏了。

他们守在这里,应该已经引纳哈将军把金兵主力尽数调派到武婆山。这个时候,陈崇将军应该已经集结兵力,开始对金兵进行围合。

等大弘的火炮把金兵营帐轰塌,便会引纳哈回头分兵对付陈崇。那时这里的压力就会小一些。

然后,他们要拼死等待援兵到来。

是生是死,便在今明两日。

……



第198章 血战武婆山

刺杀太子殿下殿下,干了这杯毒药第198章血战武婆山在金人不要命般的冲杀中,挨到夜幕降临,防线终于被破了。黑暗中看不清谁是大弘士兵谁又是金人,于是两方纷纷退回去,等待第二日黎明再战。

李琮这里仅余一千五百人。

而山谷对面的金人,有数万人之巨。

黑暗中的士兵全无困意,他们趁着夜色用石块修筑起几处掩体,想要在第二天躲过数波箭雨。一个士兵把疲累的身子靠在树根上休息,喘了几口粗气,低声道“也不知道援兵会不会来。”

他身边的同伴已经累极,没有做声。可是身旁走过一个身体修长的人,淡淡道“会来的。”

“太子,太子殿下”士兵连忙站起来,就要跪地叩头。

李琮已经握住他的胳膊阻止他身体下坠,温声道“如今你我同袍,不用遵这些虚礼。”

士兵心头一热,默默站直了身子立在一边。

“怕吗”李琮继续道。

“回殿下,我等不怕。”另一名士兵也凑了过来,回答道。

李琮笑起来。

他鲜少笑,如今却笑得自然肆意,长久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拍了拍士兵的肩膀,温和道“怎么会不怕,本宫心里怕的要死。”

士兵讪讪地笑了,算是承认。

“本宫怕如此死了,再吃不到京城的胡麻饼,见不到想见的人。”

“殿下喜欢胡麻饼啊,我岳父家就是做这个的。”又有士兵凑上来,见他在此谈笑,大着胆子道。

“是啊。”李琮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淡淡道“本宫幼童时掉的第一颗牙,就是吃胡麻饼硌下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在你岳父家买的。”

打趣的人闻言一怔,众人已经轰然笑起来。

李琮也笑,笑完又神情冷肃道“今夜当有炮声。炮声起,则金兵营帐大乱。他们会分出不少兵力对付我大弘主力,明日咱们仍需死战,令金人首尾无暇相顾,便可大胜。”

围上来的都是些小兵小卒,他们想不到太子竟然会和他们聊天,更想不到竟然透漏了重要的军情。一时间人人面上肃然,均点头称是。

那就,一起等待今夜的炮声吧。

“接陈将军令”王冉军中炮兵营营长大声道“火炮五排对准金人大帐”

令声既下,炮兵们便三人一组推动起沉重的火泡,照准了远处的金兵大营。王冉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幕。

他已经按照陈崇的指令把炮兵营带到这里和大军汇合,要不了多久,火炮不响,他就要负荆请罪任陈崇惩处。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他日摄政王继位,定然会补偿好他。

不远处的大弘士兵静然而立,就等着金人营帐大乱好趁机斩杀金兵。

火炮笨拙地排成几排,炮兵营中一排火把落到点炮兵的手里。他们靠近火炮,把火把伸到炮筒下方点燃引信。

“咚咚咚”巨大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弹头从弹筒中飞出,朝着远处的金人营帐掉落。

王冉的嘴角露出一缕轻蔑的笑。

炮会发射,不过引弹头点燃的引信已经被剪断了,断然不会爆炸。这些哑弹不光杀不死金人,甚至还会成为笑柄。

王冉看着远处,笑容却突然僵在脸上。

“啪啪啪啪”弹头一个一个炸开,金人的营帐内火光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

“王将军。”一个匕首停在王冉脖子下面,“祝你一路好走。”



第199章 留他一条命

王冉的心在喉咙中窜跳,腿脚一软,整个人便歪倒在一旁。他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护卫已经被放倒。他大叫一声准备爬起来,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脖子。

女人!

这军营中竟然有女人!

一个约么十七八岁的女人踩住他的脖子,用力之大,似乎要把他踩进泥土里。

“快来人!来人!”他嘶喊着,寻求兵士救助。

然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这女人身后响起。

“大胆!还不快见过太子妃殿下。”

听声音,难道是

壮武将军陈崇从这女子身后走出来,后面跟着两排神色如铁的士兵。

“王将军,想不到你竟然是军中奸细。若不是太子妃到访军营提供讯息,今夜定然会陷太子殿下于危境。幸亏我等赶到,提前修复炮线。说,你为谁效命?是朝中哪位大员,还是金人?”

苏蔷松开脚,眼角带着冷笑的锋芒,站在上首。

“军营之中,竟出奸细。先不论陈将军失职之过,这王冉,是否应该当场斩杀?”

“胡说!我不是”王冉趴在地上起不来,大骇之间慌忙反驳“你是谁?竟然敢诬陷朝廷将领。”

苏蔷轻轻笑了笑,没有应声。

陈崇已经命人把王冉绑起来“殿下,”他在苏蔷身前缓缓跪倒“是否允许末将把王冉押送回京城细审。”

苏蔷微微颔首“那就有劳陈将军。还请陈将军借我五百擅冲杀的先锋兵,本宫要亲入战场。”

王冉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连陈将军都跪了,这人是他之前说,太子妃殿下?

王冉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摄政王继位了。

……

在黎明的晨光中,两匹马错身而过,两把刀在空中劈砍一声,马上的人已经折回身子,稳住了战马。

“听说大弘的太子不擅骑术。”纳哈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要得逞的笑。

“怎样的骑术算是擅长?”李琮淡淡笑了,“今日若本宫能斩落将军,算不算擅长?”

纳哈大笑起来。

“殿下!”李琮身后,阿饶和阿贡齐齐唤道。

他们在黎明前开始血战,按照李琮布下的军阵战术,终于引得纳哈亲自出马。如今明明听到对方军营中炮声阵阵,纳哈却杀上了瘾,竟然亲自来阵前挑衅,要和李琮单独约战。

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学过骑术和马上拼刺的,但是如果和金人将领相比,肯定差距很大。如今的情形,只要死撑着等援军就好,何必单挑。

阿饶疑惑间看了看身后仅余的五百人的大弘士兵。

或许……殿下是想用自己拖延时间,等到援军?可若殿下有什么闪失,代价也太大了。

不容他想明白,李琮已经和纳哈又过上几招。战马嘶叫,万人的金兵充满嘲笑地看着这一点点的大弘士兵,和马上为了一线生机苦斗的大弘太子。

他们觉得,这一刻荣耀万丈。

“将军必胜!将军必胜!”如雷般的喊声震动山谷。

……



第200章 袖断匕首现

相比嘈杂的金人军队,大弘这边却分外寂静。

军容不再整齐,人人身上带伤,然而人人面容肃然。

他们的太子殿下正为他们赴死,有此主足矣。他们如今可以视死如归,就葬在武婆山这片山谷中。

这是大弘的山谷。他们为大弘而生,为大弘而死。

李琮却还不想死。

他看着纳哈,唇角一抹冷笑。

纳哈的马已经回过身来,被纳哈猛拍一下,朝着李琮的战马冲杀过来。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嗷呜”的一声嘶叫,一条黑色的大狗也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口咬住了纳哈战马的咽喉。

马儿狂叫着,为了甩开大狗拼命晃动,马蹄乱蹬,想要把大狗踩在脚下。

“阿狂!”李琮大喝一声“快闪开。”

阿狂却似没有听到,咬着那马儿绝不松口。纳哈在马上被晃得险些掉下来,慌乱之间他拿起刀去刺阿狂。李琮手里的长刀递出,堪堪挡过一击。

就在这时,那被咬着的战马再也支撑不住,前蹄高高扬起,脖颈处一条血脉被咬破,红色的血液喷溅出来,接着把纳哈掀了下去。它往前几步,撞在李琮战马上。纳哈已经调整了身形,朝着李琮的马儿一刀刺来。李琮弃马跳下,又挡了他一招。

“大弘的太子,原来这般英勇。”纳哈停下身子,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

“大弘的儿郎,都是这般英勇。金人再不准前进一步。”李琮说着,刀刀逼近纳哈。白色的刀影颤抖在一起,两人又打了十多招,李琮虚晃一刀引得纳哈来刺。纳哈果然中计,一刀把李琮手里的刀劈砍脱手。他大喜之下近身,想要继而刺穿李琮的胸膛。李琮的手在袖中一掏,接着一个冷硬的物什刺中了纳哈的心窝。

那是一把匕首。

那把被他珍藏在袖中,从不示人的匕首。

“你……你使诈……”纳哈后退一步,手里的刀掉落下来,屈膝跪倒在地。

“本宫从来不是磊落之人。”李琮淡淡道。

双方阵营里的军士这才辨出胜负。金人那边人人交头接耳,接着一军士当前道“为将军复仇!诛杀大弘太子!”

“保护太子!”大弘军队行动更快,他们冲上前来,团团把李琮护在中心。护住李琮的,还有那条名叫阿狂的狗。它的一条前腿瘸了,然而却忍着疼痛立在李琮身前,嘶叫着示威。

然而,千人对万人?

金人因为折了首帅,耻辱感让他们行动得很快。他们带着劲弩、长刀、利枪,步步逼近被围护住的李琮。眼看前面人墙慢慢稀疏,几乎可以得手,却听到“咚咚”的闷响声从身后传来。

那是——

“是炮声!”大弘这边的军人欢呼起来“是我大弘的炮声。”

群情振奋。

李琮的手按在阿贡的胳膊上。

“本宫……”他轻声道“要歇一歇……”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便歪斜下去。阿贡大惊之下低头,看到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胳膊。

……



第201章 一身青衣衫

万人众的金人军队如同被刀剑劈砍开来,中间露出一条路来。圆形的大弘军阵自远处而来,所到之处削肉断骨、金人扑倒。

武婆山山谷中拼杀声和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半个时辰以后,可以看到金人的军队被一团团军阵切割开来,开始清理残余部队。

守着李琮的前锋军,也只剩下百多人了。

他们在一片异样的肃静中抬头,看到不远处围拢过来的同胞慢慢挪到一边。道路肃清,远处一个绿色的身影缓缓走近。

是个女人。

她的头发高高挽起,额角几缕发丝迎风拂动,脚步很快,神情安然,带着一点抚慰人心的力量。她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裙裳,百褶裙角扫过地上的青草、断掉的刀枪甚至是敌军的尸体。

护着李琮的将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以后往前站了站,想要阻挡这个擅入战场的女人。

可是……来救援的援军为什么不阻止她,竟然让她就这么走过来了?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护着的是当朝太子吗。

正要上前诘问,太子身边的暗卫却忽然跪了下来。

“太子妃殿下。”他们齐声道,声音很大,远近皆闻。

太子妃殿下?

前锋军恍然大悟,他们齐齐跪倒在地,看到苏蔷已经走了过来,小小的身子蹲下去,从阿贡怀里接过了李琮。

李琮的头被她放在自己膝上,她探出手去,触了触他脖间的脉搏。

“还好。”神情里带了笑意。

前锋军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像是守护的任务完成,终于把贵重的宝物交还给主人,每个人心里都带着些激动和自得。苏蔷又把李琮交到阿贡手上,站起身来。

“都请起来。”她正色道“本宫替太子,替大弘,谢谢你们。”她说着郑重屈膝一礼。

……

援军和前锋军并在一起,由陈崇将军指挥清理金人余卒。俘获五千余人,其余皆歼。

行军大帐内,李琮微微醒转。

先瞧见的是个背影。

青色的衣衫,端坐在小桌前,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灯烛在她身前一闪一闪,给她的发髻镀上一层金边。

李琮心里一热,继而浑身暖了起来。

“不要动。”苏蔷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你断了一条胳膊,绑了木条固定,若不想大弘未来的国君只能做左撇子,就老老实实躺好。”

床上的人怔了怔,继而微微抿嘴“我听你的。”

“咦?”苏蔷回过头来,带着些探询和幸灾乐祸“竟忘了本宫二字。”

她站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探着身子,脸上露出狡黠的光。

李琮再也忍不住,左胳膊飞快伸出,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身上。

苏蔷“啊呀”一声跌落下去,竭力避免按压到他的右臂。李琮发间的香味已经熏染进鼻孔,那种淡淡的,檀木的香味。

“蔷,”他的声音低柔又温暖“对不起,害你来这种地方受苦。”

苏蔷挣扎了一下,终于放松下来,缓缓伏在他身上。

“这也算不得吃苦。”她说。

“对不起,”他却仍在道歉“在东宫时,我那般折辱你,是因为我,我……”

他嗫嚅着,迟迟说不下去了。

……



第202章 眼睛被烫伤

“哒”的一声帐门被掀开,“殿下——”正准备汇报事情的阿贡一张脸顿时绯红一片。

“滚出去!”身上的人儿迅速起身站定,李琮怒喝一声,险些吐出血来。

“你生什么气?”苏蔷小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万一是有重要的事呢?”

李琮脸上的怒气便消融了些“叫他进来吧。”他说。

阿贡低着头,慢慢走近跪在地上,似乎刚才帐内的情形把他的眼睛烫伤了,他恨不得拿条布巾把眼睛蒙上。

“南地有讯。”他说“殿下征北之前,布在南地严防南夷叛乱的暗卫刚刚送来谍报,说南夷已反,大军渡过长江,短短十多天便已攻下三座城池,朝京城而去!”

……

“怎么会这样?”摄政王李璋在大殿之上,把朝臣上请派兵镇压的奏折抛掷在地上,颇有些气急败坏“南地各州县怎么如同一盘散沙!之前征南军做了什么好事?如此情形,难道要让京城被破吗?”

底下各个官员脸上都有些难看。

如今陛下昏迷已有两三个月,太子殿下亲征未归,南地又有战乱,如此凶险,大弘国运已衰啊。

“殿下,”有官员上前一步道“可请太子班师回朝守护京城。”

“不可不可!”又有官员道“若回朝,金人必然会南下而来,到时候金人和南夷围困京城,国家危矣。”

相比南夷,金人更是凶恶。可是如今兵力空虚,如果太子不回来……

他们偷偷抬眼看了看摄政王。

不知道摄政王当初让太子去征北的时候,如果知道会是这种情形,会不会后悔。毕竟如果太子执意不回来,可以等着京城沦陷,干脆就昭告天下继任大统了。

哎呀如果是那样,他们这些官员连同家眷,小命就不保了。

大多数官员战战兢兢的,正准备再议,听得有讯报从朝堂外大声传来。

“报——太子殿下携兵马于武婆山大克敌军,歼敌三万,大胜!”

胜了?这么快?

李璋从皇位旁的椅子上快步走下来,一把拉住内侍的衣领。

“当真?没有虚报?”

那内侍脸上带着激动的笑容,欢喜道“禀殿下,的确如此!”

李璋如同虚脱般松开内侍,转身定了定才露出笑容。

“天佑我大弘。”他说。

……

“疼。”李琮轻轻喊了一声,苏蔷给他上药的手便停了一下“别乱动,”她斥责了一声“这刀口长,用药不仔细的话,伤口就长不好了。”说到这里又抱怨他“你怎么能把张雀先放回去呢?那么好的大夫可不好找。”

李琮看着她细致的动作,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

“本宫以为这一次是赴死之战,他是大夫,留着一条性命,于大弘有用。”

“你倒是好心,”苏蔷白了他一眼“不过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打仗少,不知道一个好大夫在军中是多么有用。”

李琮低着头笑,听她指责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本宫有你啊,”他又说“你就是本宫的大夫。”

……



第203章 当废黜太子

王府内红绸高挂,李璋浓眉深锁。

“看来派出去的人事败了,”王府幕僚章朔沉声道“只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陈崇竟然也听从了太子的吩咐。他应该是王爷的人啊。”

李璋坐在案前,看着眼前厚厚的文书,恨不能飞到北境,从太子李琮手中夺过兵权。

见李璋不说话,章朔又试探着道“不如……拟诏称太子领兵谋逆?”

这当然是一个好计策。

李璋抬手揉了揉额头。

章朔继续道“这样一可以废黜太子,二可以直接承继大统。”

他没有提还正在昏迷的皇帝该怎么办。到时候,皇帝陛下也没有苟延残喘的必要了。

李璋终于抬起头来,声音清冷道“你这么说,似乎忘了如今京城有被南夷围困的风险,若称太子谋逆,他不来回援京城该如何?”

“王爷,”章朔走近一步道“只要诏书到达军中,由王爷的人接替兵马大元帅之职,太子还能怎么样?毕竟征北军才刚刚由他带领,他还没有在军中树立威信。”

“朝廷中太子的人如何办?”李璋又问。

“简单拉拢一下,如果不识时务,干脆趁乱革职。”章朔咬了咬牙“从来成王败寇,如今太子不在京中,若等他手握兵权回来,王爷想要制住他就是难上加难了。”

是的,太子如今又添了军功,这京城中颂扬他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只要王爷登基,”章朔道“天下兵马便都在王爷手里,除了征北军,还有征南军十万,各路节度使治下也有不少,都可以任由王爷调遣。区区南夷,不用放在眼里。”

李璋闭了闭眼。

他的前半生尽在打仗,如今在朝廷中待着,才知道这里并不比军中安稳多少。

“就这么办吧。”他睁开眼道“本王去宫中一趟。”

……

朝堂内一片死一样的窒息,接着群臣跪倒,齐齐宣喝“但听摄政王令。”

李璋脸上的紧张感松懈了些,缓了缓,他抬眼看向跪在下方的兵部尚书罗冽。

罗冽如今是太子的人,他知道。

“罗大人怎么看?”李璋问道。

罗冽由跪姿站起,深鞠一躬道“微臣认为,摄政王殿下有凭有据,太子的确是为谋逆,不可姑息。”

李璋脸上一丝讶异划过,这个罗冽,还算知道自己性命金贵。

那么,接下来,朱学臣呢。

还未等李璋问话,朱学臣已经站起身来道“微臣也以为,太子竟然敢暗中使人毒害皇帝陛下,其心可诛,不可姑息。”

李璋有些意外,但是神情依然冷峻。

正要再问,太子太师陈昂已经站起来“微臣受命陛下教导太子十年,如今太子做下如此祸事,本师有罪,愿听从摄政王殿下责罚。”

李璋走下来扶住陈昂的胳膊。陈昂年纪大了,站着有些颤巍巍的。

“不敢责罚老师,”他缓缓道“只是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本宫该如何。”

“该——”陈昂咬了咬牙“理当废黜太子。”

“对!废黜太子。”

群情激奋。

……



第204章 诏书送不走

群情激奋。

不过皇家之事什么时候由朝臣说了算了?陛下还在昏迷着,几位皇亲总还能喘口气吧。但是上上下下,李琮的人同时倒戈,事情顺利得连李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就拟诏书,下发各州县昭告天下,同时收回李琮兵权,着其回京请罪。

“是他逼我的。”李璋在心中想。

觊觎皇位已有十多年,步步如履薄冰走下来,他已经觉得有些疲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然而送诏书的礼部官员还未出京城,京城八个城门忽然轰隆隆尽数关闭。

“南夷军队已经杀到商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之遥了!”

“快关城门,关城门!”

城外未进城的百姓哭喊连天,城门守卫勉强放开一个口子,严苛地盘查了身份,慌慌张张放进来,又慌慌张张关了城门。城外,已经隐隐能听到军鼓声了。

午后还说有百里,怎么这么快就到这里了?

两州节度使都是吃屎的吗?怎么这般无用?

讯报一路飞去兵部、礼部,到最后涌入摄政王府。

“不可能!”正为已经废黜太子稍微轻松了些的李璋从室内冲出来,以往的淡定温和消失不见。

“怎么可能?!山南道、淮南道节度使都是死人吗?城防坚固,征南军铁蹄威猛,怎么拦不住区区南夷?”

“王爷!”来报讯的兵部官员瑟瑟发抖“说这些已经晚了,还是想一想怎么守住京城吧。”

“不晚!本王要知道为什么!”李璋冷静下来,盯着兵部官员的脸“本王不相信一个月的时间,他南夷军队能连破城池。按照常理,就算我大弘势微,也非半年不可。

兵部官员小心地抬头看了看李璋,终于从胸口掏出一张白色的纸笺来。那是一封退让文书的一半,上面还沾染了血迹。

“南地二十余州,都收到了这样的文书,上面,上面有摄政王府的印鉴。州府官兵不明所以,就这么放了南夷二十万兵马一路北上。”

在摄政王震惊的目光中,兵部官员声音颤抖“南夷兵马一路上并未烧杀,也未和我官兵起什么冲突,田园未毁、百姓未惊,只是到了京城近郊,才开始围城击鼓呐喊。他们言说,说要与大弘两分天下,如若不然,便围得京城粮草断绝、骨肉相食。”

李璋看到了那张文书上的印鉴,明明白白,是摄政王府印鉴。

这些年他与南部各州府官员皆有通络,他们如果看到这印鉴,估计会揣测李璋要借外力废黜太子。

说到底,都是党争的原因。

如今就算那些州府反应过来,赶到京城也需要时间。南夷军大可以挟天子以令各州府,而他们深入大弘腹地,绝对难以剿灭。

李璋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才想起来什么,转身间浑身冰冷。

“章朔,章朔在哪里?”

“回王爷,章朔一早就回自己宅院了。”

“去传他过来,”李璋道“不,本王亲自去!”

章朔的宅院空空荡荡,就连厨娘都被他遣走了。

“怎么会这样……”

回答李璋的,是若有若无的回音。

……



第205章 所托非所愿

城门官那里倒是有章朔的消息。

“章先生正午前乘马车离开,马车上空空荡荡,只他一人。”

李璋没有心思再管章朔的事。他需要即刻集结兵力,对抗围城之敌。很快,禁卫军、龙武卫以及骁骑营两万人尽数列齐点卯。城门有八,兵力需要分散开来。

李璋打惯了破城之战,还是第一次打守城之战。

然而他虽不擅长,却是擅战之将。百姓被调动起来,只要年满十三,未过六十,均要充作民兵。京城颇大,万众一心,只等开战。

兵部演武堂内,太子幕僚聚在一起,商议要事。

“太子令我们便宜行事,说如果摄政王有废黜之心,不必违抗,保存实力最重要。可如今是守城,我们也要听摄政王的?”兵部尚书罗冽道。

“那是自然。”老迈的陈昂道“保存实力不代表我们就要苟活在此,若城池被毁,受害的何止王室成员?百姓们是最惨的。”

众人点头。

“为守城,务必万众一心。”

“我等必然万众一心!”

郡主府里,郑夙微站在红色的幕帐外如同呆滞。

“婚礼就在明日,竟然就……”

“殿下,”老嚒嚒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郡主莫慌,摄政王定然会全力迎敌。婚礼只是推迟,不会取消的。”

不会取消?

她的心中一片苦涩。

好在李璋已经按照她的要求,着江南道节度使领兵去岛内威慑郑谢,务必让郑谢为顾及一家老小主动伏诛。这样的结果她还是很满意的。

京城的热闹变成了惊惶,人人在临大敌的恐惧中惊慌失措。

吏部尚书苏亦铭家同样混乱。

明日就是苏薇过门入摄政王府的日子,虽然只是侧妃,府里也算一团喜气。可如今苏亦铭阴着一张脸,命家人把上下的红帛取下。

“夫人,”只有他和魏氏在时,他终于开口道“如今朝局有变,我这心中……”

魏氏为苏亦铭斟茶,缓缓道“是因为南夷围城?妾身虽然是女流,若城破,也绝不会苟活。只是蔷儿在山上道观中,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苏亦铭的手轻轻握住魏氏的胳膊“我心中不为破城而动,为摄政王李璋。”

“怎么?”他从不跟妻子议家事,如今竟然提起,定是自己实在憋闷。

“废黜太子的事,他从未跟我提过。虽然为人臣属,没有资格左右摄政王的意图。但是说太子谋逆刺杀陛下,可以骗别人,我是不信的。太子已经领兵北上,如果要刺杀陛下,大可以在出征前,怎么会在摄政王无孔不入把持朝政的现在?”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或许,这些年我污了清白之身入了党争,是入错了,也选错了人。”

魏氏的手忍不住颤抖。

“如今二女儿苏薇就要嫁入摄政王府,这个时候觉得所托非人,是不是……”

“你放心,”苏亦铭道“我这个做父亲的,在蔷儿那时候做错了事,绝对不会再误了薇儿。”

……



第206章 怎不堪一击

城墙之上虽然忙乱,但是也有条不紊。

火炮被一座座排好,坠木架、火油、投石车和弩弓机排列整齐,军民严阵以待。

南夷军在城外喧嚣。

号称二十万兵马,从城墙上来看的确乌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他们的战马扬起尘土,军阵威武。

李璋沉着脸巡视布防,低头抬头间看到南夷军队就气结。年前一直听征南军报喜讯,说南夷如何不堪一击,说南夷能战之兵已不足五万,不足为虑。短短半年多,这剩下的十五万兵马,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吗?

这件事结束后,一定要问责征南军主帅!

眼看对方军阵已经进入火炮射程,李璋示意火炮营可点燃火炮。

“咚咚咚”数声巨响,火炮窜天而起飞入敌方军阵。李璋沉沉的眸子若有得色,却忽的一怔。

炮,哑了。

飞入军阵的炮没有炸开,最多只是砸死压住几个动作慢来不及躲避的夷兵,并没有起到多少威慑。

南夷军队那里起了一阵骚动,发现投射过去的十几枚火炮均是哑炮以后都是一愣,接着便大声嘲笑起来。他们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抱住了肚子,一直到将官严令重整队伍,才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

“怎么哑了?”

大弘这边炮兵营一阵喧闹,接着营长冷静下来“再放!”

这一次,务必让那些笑得最狠的,命丧黄泉。

“咚咚咚”,炮弹带着大弘军队的期待飞落城墙。

仍旧是哑的。

这一次,南夷军的大笑声冲进了京城,连皇宫内都能听闻些。

“怎么了怎么了?”继后从床上爬起来,把额头上的布帛扯掉“本宫问怎么了?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没有人回答。”

“禀娘娘,”内侍慌忙跪下去“已经遣人去城墙上打听了,不消一刻就能回来。娘娘头疼,还是歇息着吧。”

“本宫怎么歇得下去!”继后重重的捶了捶垂花台“本来今日该是大喜的日子,怎么就要打起来了!这是要气死本宫!”

下面的人不敢应声,任她嘶骂许久。终于,去探信的人回来了。

“禀娘娘,”那内侍跪倒在地,垂头道“大笑的是南夷军,原因是咱们的炮哑了。”

“炮哑了?”继后有些难以置信“炮兵营里出几个哑炮也是寻常。”

那内侍战战兢兢,终于还是觉得不隐瞒为好“不是几个,是所有的炮都哑了。摄政王让炮兵营去查验,发现所有火炮都被人抽了引信,如今就跟石头差不多了。”

“什么?”继后跌坐下来,脸上如同罩上一层乌墨。

南夷军帐内,南夷军统帅,也是南夷二皇子司马朔月听着外面的笑声,也忍不住笑起来。

“兄长忍辱负重、蛰伏数年,真是辛苦了。若不是有兄长,不说这火炮,就是这京城的门,咱们也是看不到的。”

一个黑衣的年轻人正站在帐帘前静静看着外面的军马,闻言神情一无所动。

如果摄政王李璋在这里,他就会发现,自己数年的幕僚章朔,此时站得无比笔直。

因为身为南夷的大皇子司马朔日,行止端正,是皇家先生从四岁时就这么教导过的。

……



第207章 给本宫换药

外面士兵的嬉笑声故意夸大,好传进京城,传进皇宫,传进每一个大弘百姓的心中。而司马朔日却依旧面色沉沉,似乎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

为了这些,他十二岁离开南国,更换名牒入住陕州,改掉乡音甚至饮食习惯,再找机会接近李璋,辅佐其积累军功,鼓励他进京争位,惑乱大弘朝纲,终于到了此处。

此处,是可一举攻破京城,捉皇室成员在手,令天下兵马降服。

李璋很聪明,但是再聪明的头脑,一旦被逐利之心蒙蔽,便会迟钝、会失去底线、会任人摆布。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谋士,是敌国的皇子。

一届摄政王,被他国王子辅佐半生,也算是没有白活。

“朔月,”司马朔日淡淡开口道“攻城之事不益耽搁,今日晚间,务必破城而入!”

司马朔月忙连连点头,走到他身后微微屈膝道“听说皇宫之内都会修出城暗道,不知道兄长有没有查到这些。”

“你放心,”司马朔日转身轻笑“如果他们敢从那里出来,就会发现等着他们的是一张大网。”

“那还有一个太子李琮怎么办?他现在可是领五万军就在北境。”

“是的,”司马朔日露出一丝忧虑“所以才要快。一旦皇室成员尽在我手,他李琮再有能耐,也不会担着不忠不孝的罪名跟我们硬战。只是不知道皇帝还有没有留一口气,能不能折腾得起。”

大弘皇帝已经昏迷月余,如果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争位的皇子。不过他们忙着争位,更容易答应南国的条件。

……

行军很快,即使是在官道上,马车颠簸得也有些厉害。大弘太子李琮斜斜躺着,把一根胳膊伸给正绘制舆图的苏蔷,郑重道“快给本宫换药。”

苏蔷把笔放下,咬了咬唇,气哼哼地挪过去。

“你自己也可以吧殿下,没看我正忙着吗?”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已经拿了药膏和纱布过去。

李琮的眼底一缕柔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如同黏住一般不能离开。

“喂,”他迟疑了一刻道“之前你待在粮草押运军中,见过辅国公吗?”

苏蔷正认真地把一片粘连了皮肉的纱布揭开,闻言轻声“嗯”了一声。

“那你——”李琮迟疑得更甚,“听说你跟崔晚彦相处得很好,是不是?”

苏蔷的手停下来,抬眼见他竟然眼神躲闪,隐隐有那日在东宫他们吵架时的情绪酝酿,苏蔷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才十岁,你想什么?”

“我——”李琮坐直了身子,辩解道“十岁怎么了?本宫九岁的时候,就知道将来要爱怎样的女子?”

“哦哈哈,”苏蔷笑得更是肆意,她一手举着药膏一手举着纱布,甚至没有办法擦掉自己因为大笑流出的泪水“那为何我到了二十岁,才——”

说到这里忽然神情一动,止住了笑声。

崔晚歌二十岁,苏蔷如今才十六七岁呢。

好在太子被她笑得有些羞恼,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他虽然羞恼,但是因为她笑得肆意坦荡,倒是不再把醋坛子打翻,给自己了个台阶下道“是本宫近日受伤,神思有些混乱了。”

“嗯嗯,”苏蔷憋住笑点头。

车厢外驾车的阿贡和阿饶相互看了看对方。

咱们这位太子爷,也太能吃醋了吧。

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太子妃,可别再气走了。

……



第208章 唤出你名字

一片火海。

炮声未响,南夷的远弩却把浇了火油的弓箭射进了城墙内。民宅起火,百姓扑救不及,很快便引燃了一整条街。

京城百姓在一片哑然后开始慌乱,继而引发了大规模的溃逃。城门逃不出去,他们回去把门锁紧,用家中物什抵住门,竭力想抵挡什么。

没关系的没关系,南夷无非是想和皇室谈判,只要躲到太平日子再出来就好。

他们相互安慰着,缩进卧室、衣柜或者地窖。

城墙上的官军抓住想逃回家的民兵,怒其不争地喊“跑什么?快给我回来!大弘还没有亡呢,我大弘兵马统共有五十万,还会被这南夷小国攻破京城吗?”

抱着一捆浇了火油的柴火,想要偷偷逃走的民兵哀声道“军爷,我大弘军马是多,可南北分散啊。最近的河南道兵马跑到这里也需一日,我看咱们京城,今晚就要破了。”

“就算城破,我等也该军民一心,为大弘存亡死而不怨。怎可叛逃?”

民兵瞅了瞅他,一时间有些羞愧。

“我家中还有老小,就让我回去吧。”他说。

两人正争执间,传令兵举着令旗跑过城墙,一边喊一边大声道“军民一心抗击南夷,违令者斩首!”

军令严苛,民兵缩着脖子退回队伍,等官军离开,小心地瞅了瞅城墙外面。南夷的军队已经如蝗虫般往城墙这边推进,攻城车和投石器在最前面,上面放着巨大的木头和石块。

李璋站在城墙最高处,冷眼看着面前的场景。

飞鸽已经传讯下去,只要他们守到明日早晨,河南道和陕南道官军就会前来。关键就在今夜。

火炮没有了,他们还可以投石,可以射箭,可以以人为盾,挡住南夷军马。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百姓们议论“听说太子殿下的兵马在北境打了大胜仗。”

“那太子殿下会来救我们吧?”

“听说南夷凶残,还会练蛊虫,万一丢进里面一些吃人的虫子,还不吓死人。”

“真可怕,殿下快回来吧。”

……

李璋心中一阵阵愤懑,这些人真没骨气,仗还没有打呢,就缩头缩脑。怕什么,他李璋什么都没有怕过。

“射箭!”迎着城墙上炽热的风,他大喝一声。

南夷军高举盾牌,箭矢如雨般倾泻,一团混乱后,死伤的夷兵被拖出去,攻城车开道,继续往城墙驶来。

“快堵好门!”军士们有条不紊把城门堵住。

“咚!”的一声,攻城车上厚重的木头重重砸上城门。

与此同时,石块从城墙上倾泻而下,瞬间砸烂一众兵士的头颅。

“再上!”军阵后面,司马朔月站在被兵丁用巨盾护住的高处,看着城墙上的那一身甲胄的摄政王,扭头道“兄长,这就是大弘的王子吗?”

他说着让过身子。

司马朔日从后面缓缓走来,目光沉沉看向城墙,与李璋的视线一触即开。

“章朔!”李璋的脸一白,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本王,”他喃喃“要亲手杀了你。”

……



第209章 大弘朝城破

南夷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上来。

他们凶猛异常,胳膊断了,拿破布一包,单手挥舞着砍刀。腿断了,就趴在地上,拱起身子射箭。厮杀呐喊声终于惊醒了京城百姓。瞧这阵势,如果破城,怎么会放过他们。

于是躲进家里的跑出来,藏进地窖里的爬出来,出了街便见身穿官服的朝廷大员都拿着斧头榔头带家丁冲在前头。热血是会感染的,百姓们终于醒悟要同战,要护着京城不倒。

城墙之上,苏亦铭带着儿子正帮忙支好一架投石车。有认识他的兵将跑过来,躬身道“尚书大人,您还是去墙下避一避吧。”

苏亦铭摆了摆手“老夫避到南夷破城而入吗?”说完指了指身后不远处搬动石头的人,道“你要是有空,就去劝劝蔡大人,蔡大人年初已经致仕,他的身子骨可经不住。”

兵将显然不认识什么蔡大人,他拉住一个穿白长袍的男人就规劝。那人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劝,劝吧还劝错了名讳,我乃太子太保郑彦。”

兵将灰头土脸退出去,不再劝这些当官的。

早知如此,他在心里嗟叹这些年为了谁做太子党同伐异,又有什么意思?国难之时,还不是国破则做亡国之奴?无论谁当太子,对大弘朝来说,总是太平了好。

李璋正在南夷兵力攻击最强的地方驻守。这一处是正南门,为大弘朝国都最宽阔的门。他已经听到线报,知道章朔就是南夷大皇子。这么多年大皇子托病说是在庙观里吃斋,原来却是在吃他李璋的粮食。想起这数年来章朔献上的阴谋诡计,李璋一阵阵心寒。

一个皇子,为了吞并大弘国土,数年来忍辱负重做别人的奴才。李璋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在紧张的战事里,他想起自己身边的暗卫有一大半都是章朔帮忙栽培的,而那些谍者更甚。

李璋的心悬了起来。

他站在城墙上,看到南夷军将一次次被他击溃,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

是什么事呢?

南夷一向于东南海岛交好,而海岛郑谢正被他诏令江南道绞杀,那么郑谢和京城之间——

李璋转过身去,大喝道“传令兵!传令各城门死守,令随和微郡主来京城安家的百人军士来此处报道,违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传令兵从城墙下踉跄着爬上来,人还未到身边,便跪地大声报道“禀王爷!东城门被破,南夷叛军已经冲进皇宫了!”

李璋的头嗡的一声,几乎从墙上跌落下来。

皇宫里有避难的所有皇室成员,而守卫的禁军不足万人。

原来南夷叛军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璋抽出手里的佩剑,大声道“集中兵力,回援皇城!”

然而,怎么去皇城。

通往皇城的路已经被南夷军队堵死。这一夜的巷战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到了黎明时分,抵不过的李璋带着千人随从从北门逃出,往玉山而去。

……



第210章 有人来送礼

她从小立志守护的京城,破了。她十七岁上战场守护的大弘,濒临灭国。征北军自北往南快速进军,还是迟了。

天亮的时候,苏蔷和太子带领的军队和河南道府军碰面,接到了京城已破的消息。

这仗还能怎么打?

整个李氏皇族,除了太子都被捏在南夷人手里。强攻,就是不把皇族性命当回事。和谈,就是要把江山拱手让人大半。

“求太子即刻继位,”行军大帐内,河南道节度使李辽跪地劝请“如今太子令符不足以号令一十八道节度使,若各地节度使趁机想要脱离朝廷管制自立为王,江山危矣。”

若是那样,想要分得大弘土地的,就不仅仅是南夷了。各个藩镇独立起来自立为王,大弘将要四分五裂。

大帐内赶到的河北道节度使却不以为然“晾他们也不敢造反。”

李琮神情沉静,淡淡道“如今陛下尚在,未得传位诏书,怎么可以擅自登基呢。”

他的样子,倒像是不怕什么。兵将和官员被他的神情震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李琮又道“如今夷人虏获我李氏皇族,不知道各位有什么想法。”

兵将和官员相互看看,不敢言语。

“要本宫说,还是要先谈谈。”李琮的眉目闪过冰冷,声音里有了些关切“只是和南夷谈判事大,后方不能乱也很重要。诚如诸位所说,如今各方节度使多有蠢蠢欲动者,如何压制,便成了第一要事。”

帐内一时间议论纷纷,许久拿不定主意。在这大帐中的,就有人想趁机捞油水分兵马。他们各怀心思,不是太子李琮能压住的。争论声渐渐打起来,有人在帐外大声禀报着什么,众人才静了静。

太子暗卫阿贡掀开帐帘进来“殿下,”他躬身道“国公府世子崔晚彦求见。”

在座的许多人都是外调官员,并不认识国公府世子,听到阿贡这么禀报,都有些好奇。

一个世子,原本没什么要紧的,毕竟他们官职都颇高。只是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国公爷的赫赫威名,想知道他养出来的儿子是怎么样的。

李琮点头。

门帘掀开,一个清瘦却身姿挺拔的孩童走进来。他看起来约么十岁左右,神情却很老成。一双眸子澄澈自然,无半点畏惧之色。走近来施施然施礼跪下,清声道“家父随军在后,吩咐小儿带来一物赠人。我想请问殿下,苏蔷苏姑娘在不在这里。”

话音刚落,阿贡就变色道“大胆!太子妃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崔晚彦怔了怔,眼中的迷惑和伤心一闪而过,他却仍抬着头道“家父辅国公说了,苏姑娘曾以真实姓名相告,和他结为老友,却未说明身份,故而若有僭越,望太子殿下勿怪。”

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辅国公还派个毛头小儿来聒噪。将领们虽然颇喜欢这稚气却清贵的孩子,但是也有些烦乱。

只有李琮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来,衣袍停在他面前,淡淡道“你找太子妃有事吗?”

崔晚彦不闪不避抬头看他,嘴角轻扬道“家父送来一样东西,让亲手转交苏蔷姑娘。”

……



第211章 怀壁赠良人

太子李琮神情微讶。

辅国公虽然随军而行,但是距离主帐也有数里之遥,这种时候送来东西,想必非同小可且与战事有关。

他心里隐隐有些怀疑是某物,但不敢确定。

“去请太子妃过来。”李琮道。

门外立刻便有应声,不多时,太子妃苏蔷阔步走来。看到是崔晚彦,神情一亮。

“什么事?”她笑着说,李琮觉得若不是人多,她的手像是要拍拍崔晚彦的肩膀。

崔晚彦后退一步,忽然跪在地上。

“先帝遗诏!”他大声说。于此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那上面隐隐印着红色的玺印。

众人大惊,连同李琮在内,先是迟疑片刻,接着恍然跪地。

先帝,是当年平内乱、护黄河、逐匈奴、降南夷的先帝!

苏蔷缓缓跪在地上,她知道崔晚彦带来的是什么了。是崔家三代守护的秘密,是父亲还来不及告诉她她便殒命的秘密。

“朕与崔泽,年少相知,幸托三军。崔氏数代忠良,乃我大弘臂膀,若他日朝廷势微、崔氏子孙可携此帛,如朕亲临。可携此券,鬼神勿挡。可携此符,号令三军!未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乃为护朝廷颜面。如今既乱,卿等当为护百姓,随军一战。”

崔泽,崔晚彦祖父,前辅国公。

众人在如同雷击的震动中听崔晚彦读完诏书,除了跪地山呼万岁以及慢慢随着太子站起来,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辅国公府藏着这样的秘密。他们有丹书铁契!他们有兵符!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任由自己被宣成帝继位后的朝廷倾轧,田地陆续充公、薪俸慢慢变少、忍辱负重数十年却从来只是默默忍受。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多么恐怖的定力。

先帝所托,难道比身家性命更重吗?

心思活络的,在思考自己或者家人以前有没有得罪过辅国公府。一心为国的,想着这兵符到手,太子殿下就可以号令一十八州节度使,名正言顺了。再想深些的,在惊讶难道这东西,不是交给太子殿下,而是给太子妃吗?

果然,崔晚彦读完诏书,缓缓站起来,把那一卷重如泰山的黄帛交到苏蔷手里,再郑重从胸口的衣襟内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兵符。小小的兵符,却不知道用了什么工艺,浇筑在丹书铁契上。

苏蔷接过这些,转身看向这里军阶最高的河南道节度使李辽。

“请李将军验看印鉴以及兵符。”

李辽受宠若惊地走过来,把那些东西捧在手里细细看了,郑重道“是真的。”

是真的,这意味着从今天起,太子殿下就可以号令三军,全国百万兵马尽在掌控,若有违者,等同谋逆。

苏蔷拿着这些,走到太子李琮面前,又转身看向崔晚彦,问道“辅国公交托兵符,可说过被托付者可否转赠。”

崔晚彦眼中划过一抹不愉,但仍然诚恳道“家父说了,苏姑娘交给谁,便是国公府交给谁。”

李琮嘴角轻抿。这小子可真会讨人开心。

苏蔷已经点点头,转身把兵符放入李琮怀里“那就请太子殿下驱除南夷,还大弘安宁。”

“驱除南夷,还大弘安宁!”

众人齐齐跪地山呼。

……



第212章 都是识相的

殿内空空荡荡,连一杯水都没有。等了一天没有人来,识相的内侍只好从袖中拿出自己趁乱私藏的一枚梨子,跪地奉上。

继后拿眼睛瞟了瞟,没有伸手接。

此等境地,此等待遇,她除了恐惧,就只剩下愤怒和不甘。

为什么?她的璋儿明明擅战,却这么容易便被夺走了城池?为什么他不知道把兵力集中在宫墙外守护?

后来听偷偷跑出去带了一碗饭回来的内侍说,之所以城池陷落,是因为和微郡主带来的那些护卫偷开了城门。

“这个贱人!”继后没有吃饭,只是坐下厉声谩骂。想了想,又想起来那些护卫是郑谢的人。

“早该把郑氏一族全部大卸八块!”

“是是!”内侍把梨子用布帛擦了一遍又一遍,双手托给继后“娘娘快吃口东西吧,王爷必然会派兵来救,不会舍得您在此受苦的。”

内侍的话安慰了继后,她终于接过梨子,用力咬了一口。

她得留着这条性命,等着璋儿登基呢。

距离继后的鸾平殿不远,宣成帝养病的太极宫内青烟缭绕。南夷的医官细细查看了宣成帝的病情以后,就放心地回去禀报了。许是虽然这人身份贵重,但毕竟瘫在床上,没有必要损耗力量驻守,故而殿外只留了一小队兵士守护。

一个蓝衣内侍示意宫婢退出去,宫婢会意,从寝殿内退到大堂。

“你们走来走去做什么呢?”一个南夷兵士在殿外大声喊。

宫婢慌忙跪下“下人们要给陛下擦洗污物,奴婢去打桶热水来。”

“打什么水?”南夷兵士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是皇上呢?撕块帕子擦擦得了!反正是个活死人。”

宫婢低头称是,胸中丘壑一览无余。南夷兵士的眼睛渐渐挪不开了。

“你过来!”他说。

宫婢神情微怵,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站了起来。

……

寝殿里的蓝衣内侍走到宣成帝身前,一双手把宣成帝的薄袜脱掉。他的脚踝处隐隐有些乌青,但是跟数月前相比已经好了很多。这是水银之毒逐渐从体内排除的迹象。

蓝衣内侍听着殿外南夷士兵于宫婢调笑的声音,屏息闭眼,一双手轻轻在宣成帝的脚踝处摩挲。寻了很久,寻到肌理下一处硬硬的物什,食指和拇指轻轻在那处周围下压,一根银针便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把那根银针拔出,放进针匣。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宣成帝的脚趾微微动了一下。

成了!

蓝衣内侍忍下心中窃喜,继续低着头,双手顺着宣成帝的小腿往上,在膝盖后方委中穴找到了第二根银针。再往上,章门、脊中、灵台、大锥……一路缓慢往上,至头顶百会穴,共拔出银针十二根。他轻声吁了口气。

那日在东宫,张雀先化妆成内侍来太极宫脉诊过皇帝陛下以后,跟他细细推演了这一十二针祛毒静心安位疗法。陛下的病在毒气内浸、又被奸人所害。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养病,是为良策。可太子临走时交代过,如遇非常之时,一定要唤醒陛下,保命要紧。

内侍静静等了许久。

他在心里算着时辰,宫婢梅洛应该能拖住南夷士兵半个时辰。如果半个时辰内陛下不醒,等醒来时又正好撞见外人,那就麻烦了。

正着急着,忽然听到宣成帝的喉咙里“咕噜”一声似乎咽了一口口水。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

“我这是在哪儿——”声音沙哑,似乎老了十多岁。

“陛下!”蓝衣内侍跪地哭出声音“这是太极宫。”

“你是谁?”

“我是东宫医官梁奉玉,奉太子殿下之命保护陛下。”

……



第213章 还想炼丹呢

宣成帝的灵台浑浊一瞬,接着陆续想起些事情来。

“朕记得自己应该在畅和殿,怎么如今在太极宫了?”

梁奉玉心急如焚,然而却怕猛然告诉陛下真相,把他再气晕过去。只好缓缓答“陛下昏迷后,皇后殿下赐死了虚化仙人,把陛下挪到太极宫养病。”

“赐死——”宣成帝一惊“怎么朕才睡下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没有虚化仙人,朕的丹药如何炼制?”

梁奉玉急出满头的汗,却不敢抹。

天咧陛下你还炼丹呢,如今你的大殿外面就是敌将。要是他们知道你已经醒了,肯定拉你去城墙上羞辱。

梁奉玉低垂着头,奉上太子交给他的信物“如今局势复杂,微臣三言两语难以禀报清楚。太子殿下说太极宫中有暗道可以逃生,是当年苏方回穷极心力而造。求陛下暂时躲避。”

宣成帝怔住了。

都到了需要藏进暗道逃生的时候,可见局势凶险。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他正要开口问,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道“小娘子好滋味,先不要逃嘛。”

“这是——”宣成帝因为久躺一时间无法坐起,但是他听出了对方的口音“南夷!怎么宫里有南夷——”说完这句话,他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眼中有惊怒闪过。

“陛下!”梁奉玉叩头道“时间紧迫,微臣得罪了!”

他说着上前一步,抱起了宣成帝的身子。因为久睡的这些日子宣成帝只是吃些汤水,身子单薄羸弱,倒是很容易便抱了起来。

宣成帝却目次欲裂,盯着墙上的一把宝剑。

“放朕出去!”他低吼。

“陛下息怒,”梁奉玉低声哀求“南夷兵马已经攻陷京城,太子殿下正在回援。如今陛下只需要保住龙体即可。”

他说着急走几步,到了一处古朴的屏风。屏风挪开,下面有五个呈五芒星分布的圆盘。

“太子殿下说这一处机括动错则死,故而只能由陛下亲自打开。”梁奉玉说着把宣成帝放在地毯上,手放在机括外。

殿外的嘈杂声更甚,隐隐能辨明是南夷兵士在欺凌宫婢。宣成帝揉着腿,勉强由梁奉玉扶着站起身来。

“朕——”他说“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国破即死,怎容敌国牲畜欺凌女流!”

说着向前踉跄几步“纵使被南夷剥皮抽筋,也不能苟且偷生。”

“陛下不可啊,”梁奉玉眼含热泪“若此时陛下出去,南夷人必然以合宫上下性命为挟,要割让大弘土地,也会以陛下性命逼迫太子殿下弃械投降的。”

宣成帝走到墙边,艰难地抬起胳膊取下了那把宝剑。因为太久未用过力,他的胳膊有些不听使唤。但是好在还能说话,舌头也能哷直。

“外面的人!”他大声喊道“朕乃大弘朝第八位皇帝李铮!大弘宫殿,岂容尔等撒野!”

外面的嘈杂之声忽然停下,过了一会儿,寝殿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衣衫不整的南夷兵士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忽然大喜道“快去禀报大皇子!大弘朝皇帝老儿醒了!”

……



第214章 废为阉人哦

只是一瞬间,宣成帝李铮就觉得自己老了。

是在见到南夷大皇子司马朔日的那一刻。那个敌国的皇子,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惊讶没有、骄傲没有、戏谑和愉快更没有,他只是冷冷地低下头,看着自己。

“皇帝陛下,”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如今宫城已破,合宫上下性命、大弘所有皇族性命皆在你手。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宣成帝踉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梁奉玉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宣成帝摆开袖子甩掉梁奉玉,努力站直身子。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道“朕记得你,你是那个——”

“章朔,”司马朔日道“摄政王身边的区区谋士章朔。”

宣成帝眼瞪如铜铃“是李璋反了吗?他在哪里,朕要亲自杀了他!”

“他呀?”司马朔日稳稳当当坐下来,用手指拨弄一块玉壁,略开怀道“他被我南士驱逐去玉山躲避了。说起来,陛下也不要再为他动怒,虽然,虽然您在床榻昏迷数月就是他们母子的功劳,但是这也是情有可原。”

宣成帝呆呆站着,似不知道今夕何夕。

司马朔日又道“你许给他那么大的权利,距离龙位仅一步之遥,他怎么会甘心呢?他们母子筹谋多年,如今距离功成只一步之遥。可惜了,可惜我弟弟非要来趟这摊浑水。”

宣成帝的心冷下来,一寸一寸,从脚底直没进头顶。停了稍会儿,他缓过来了些,问道“你们南夷有多少兵士?我大弘府兵连带一十八州节度使拥兵近百万,你能到这里,想必是得益于这些年阴藏在摄政王府里的布置。如今既然已撕破了反了,就不怕合族倾灭吗?”

“咚咚”几声火炮的响声忽然贯入云霄,宫内众人都打了个哆嗦。司马朔日往外面看了看,手下兵士立刻窜出去打探消息。

“不会,”他冷冷道“百万的确是有百万,可太子哪能管那么多?如今陛下就等着各州知道了京城的消息,各自拥立为王吧!”

宣成帝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太子。

皇后故去以后,他对太子多年鄙薄,太子体弱多病,被断不能活到二十。也因为此,他开始宠信李璋。

哪知道他们母子竟然蛇蝎心肠,竟然愚蠢透顶。如今已经引狼入室,我大弘……

宣成帝闭了闭眼,良久缓缓睁开道“你可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的兵士在我太极宫凌辱宫女,我一路来,见到的都是暴虐可恨的场景,就算这次朕割地给你,也恐怕你难收百姓之心。”

司马朔日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皱起眉头,扭头问一旁的将领。

“是这样吗?”

那将领的脸红白一阵,接着嗫嚅道“将士们行军这许久,也憋得太累了!”

“你去!”司马朔日忽然怒喝道“所有事涉宫女的兵将,全部废为阉人!”

那将领有些犹豫,终于难以招架司马朔日的冷冽神情,慌忙走了。人刚出去,外面就有兵将冲进来汇报“不好了殿下,大弘李琮已经把宫城团团围住,火炮炸开了城门,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这么快!”司马朔日站起来“去把大弘皇亲全部押上城墙,一人顶一个郡县,如若李琮不同意,本殿下要亲自把他们全部推下去!”

……



第215章 朱批废继后

宫城内乱成一团。

宫嫔们被扯出来,年幼的皇子哇哇大哭,继后抬眼看到宣成帝竟然站在殿门前的空地上,如同被雷击中一般打了个哆嗦。

宣成帝扭头看向司马朔日。

“不必那么麻烦,”他的声音倒是很冷静“朕的皇后不是太子生母,你押她出去也什么用处。朕乃一国之君,小儿李琅是大弘最小的皇子,只我们两个便可以了。”

他说着示意泪眼婆娑的兰贵妃把李琅抱过来。李琅看了看生母,又看看宣成帝,对兰贵妃鞠了一躬便往宣成帝这里来。他脸上的泪水已经抹干,看起来倒有了几分镇定。

“父皇。”到了宣成帝身边,他从容整理了衣服,跪下来叩头“父皇病了几个月,太子殿下命儿臣每日去太极宫请安,今日不曾去,请父皇责罚。”

宣成帝略宽慰,把李琅扶起来,看向司马朔日道“大弘国玺可在你处?”

司马朔日略一点头“是在我这里,可是如今也没什么用。”

只是有玉玺,城外却屯兵数十万,他们若被李琮全歼,自然没有什么用处了。

宣成帝缓缓道“且准朕行一道废后诏书。”

众人皆惊,只有司马朔日看起来面色寻常。只有他知道,摄政王李璋和继后这些年为了谋得皇位做过什么,除了党争,还有形同谋逆的刺杀。种种劣迹,废黜十遍也可以了。

“陛下。”继后哀嚎一声跪下去,兰贵妃以及其他众妃看着她,有冷漠的,也有惊惧的。

司马朔日示意属下配合,便有人当下拿来纸笔。宣成帝也不再摆什么帝王做派,衬着一个小石桌把宣纸一铺,草草写了一张。朱批玺印,算是成了。

“朕只要在位一天,这事就要办。”宣成帝写完,把文书递给内侍,牵起李琅的手。

“走吧。”他说“父皇昏愚,以至于我大弘如今有此景。你是大弘朝最小的皇子,你的兄长都在前线杀敌,你我不可龟缩宫城。”

李琅抬起头,又低下去,牵紧了宣成帝的手。

从宫城出去到城墙之上,平日里需走半个时辰。宣成帝每年都会出去几次,年初的祭祖,春日的游猎以及秋日拜月和冬日赏雪。那时他有轿辇,有前后拥护的护卫和朝臣。如今他是被内侍和梁奉玉搀着的。

端坐马上的,是南夷大皇子司马朔日。

屈辱和难堪的宣成帝一边走,一边看着断壁残垣下他的百姓。这些年他为炼丹修仙,朝政多推脱给李璋和朝臣。他以为大弘朝坚不可摧,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攻入宫城。

“那是我们的皇帝吗?”

“兴许是吧,你看他穿的衣服,不是皇帝敢这么穿吗?还有他旁边跟着的,那不是小皇子吗?他身上还有龙纹呢!”

认出他的百姓慌忙跪下叩头,却不敢当着司马朔日的面山呼万岁。宣成帝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的心中如同长了一片没顶的荒草。

愧疚和羞惭折磨着他的心。

前面人潮涌动,喊杀声震天,是城墙到了。

……



第216章 本宫喜欢你

城外营帐内,李琮看着正凝眉盯着沙盘的苏蔷。五个时辰之内,他和苏蔷一起指挥军队迅速集结进军,如今城门已破,不出半个时辰,便可攻入皇城。

有兵符在,各地节度使也已经接到命令,有的原地待命,有的调兵支援。他命山北道节度使去营救被困玉山的李璋,其余兵马都主攻京城各要塞。南国兵马得手后过于松懈,很快被苏蔷找到破绽。前锋军上前撕开一道口子,接着六路军各个击破。血海之上,已可见城门在前。

李琮看着脸上有些倦意却神采不减的苏蔷,心中渐渐有怜惜的情绪酝酿。

“要不要歇一歇?”他上前执了她的手,轻声问。

苏蔷转过身来,额头正撞上他的肩膀。李琮轻叫一声,做出疼痛的样子。

“又准备讹人呢?”她凝眉道“军帐外就是将士,你就不怕他们觉得你娇气?”话虽这么说,却掀开他肩膀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的情况。

李琮很受用地站在她身边,用另一只胳膊揽了她的身子。

因为若躲开就会牵动他的伤口,苏蔷静静站着,没有动。

“你看,”李琮的声音软软的“如果你离开,本宫指不定几日就要死掉。所以,你能不能……”

远处的杀喊声隐约仍能听到,宫城内的人亦不知是死是活,当此关头,他却在问自己这个。

苏蔷抬眼看他,声音里带着些挑衅“太子殿下如此,倒像是高枕无忧一般。你就不担心陛下吗?”

李琮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沉沉道“我说我有安排,你相信吗?且不说这个,本宫就问你,能不能留下。”

她说过等战事结束,自己想要自由自在。东宫是多么束缚的存在,他不是不知道。

苏蔷撇嘴笑了笑道“你可知喜欢一个人,当如何吗?”

“如何?”

苏蔷看定他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嘴角轻抿“当欢喜她的欢喜,忧愁她的忧愁。”

李琮眼中的光芒轻轻敛去,却突然又惊喜道“你知道我……知道我喜欢你?”

苏蔷推开他,退后一步掩着嘴笑“太子殿下怎么这么说?”她的神情,她的眉眼,倒像是一个姐姐看着弟弟,看着顽劣却可爱的弟弟。

李琮心中醋意大发,他猛然上前一步,紧紧搂住了她的肩膀。接着单臂把她抱起,低下头去,在她来不及反应前,吻上她的眉心。

苏蔷怔了怔,接着眼睛里也温柔几分。这才是他嘛,桀骜自得却又不讲道理。

抬眼见李琮却闭着眼睛。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嘴唇上带着眼睛,苏蔷还没有避开,他软软的唇又贴下来,印在她的唇上。

轻轻一触即开,却又一次触碰。

“我喜欢你,”他的鼻息在她脸颊前漫开“本宫承认,本宫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忘记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

他说完忽的松开她,退后一步转过身去“如果你要走,如果走了你便欢喜,本宫不拦你。”

……



第217章 心脏噗通通

苏蔷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不,不光苏蔷的心在跳,崔晚歌的心也在跳。

崔晚歌年少从军,未染俗世,虽已二十却不懂得情爱缠绵。

原本的苏蔷是懂的,她懂喜欢李璋时那种雀跃,被指婚给太子时那种绝望。所以她的身体,也懂得这种感觉吗?

太子静静站着,肩膀微微起伏,可以想见心绪也是难平。苏蔷感觉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想要留在他身边的自己,一个是想要自在去大山大河间逍遥的自己。

如果原本的苏蔷还活着就好了,她们可以聊一聊,她可以问问她能够为挚爱而死,那么能不能为挚爱被终身禁锢在宫中。

可李琮也说了,只要她走了是欢喜的,她便可以走。

两人静默了好久,苏蔷突然开口说“喂。”

李琮的身形一晃转过身来。

这一次没有责备她不懂礼数。

“苏姑娘想好了吗?”

竟然——

唤自己苏姑娘。

这意思是不让自己被太子妃的身份禁锢,意思是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吗。

苏蔷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清亮如同湖水。

“你唤我姐姐,我就告诉你我的答案。”

她不能告诉唤自己“太子妃”或者是“苏姑娘”的太子那个答案,因为这两个身份都不是她。她是崔晚歌,是被太子还大了三岁的辅国公府小姐。

李琮神情微诧,没有弄明白“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让我唤你姐姐,你明明比我小。”

“你喊不喊。”苏蔷道,脸上一片肃然。

李琮走近几步,看着他。

他没有亲姐姐,曾经也有一个姑娘让自己唤她姐姐,可那个姑娘……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痛。

那个姑娘走了,上天又派下来另外一个姑娘陪自己。同样潇洒肆意,却又神秘可爱。

好像是一种补偿,冥冥之中却觉得不只是补偿。

喊她一声姐姐又如何,若她愿意陪自己一起困居牢笼。

“嗯,”他顿了顿,努力开口道“姐姐——”

声音绵软,苏蔷险些酥了骨头。

她也向他走近一步,缓缓靠近他,俏皮地笑着道“姐姐在,弟弟有什么事儿?”

她想起当初自己以崔晚歌身份见到他时,只觉得这个贵重的小男孩眼角眉梢都藏着骄傲。而此时他却在留自己,用从未出现过的期待神色。

而自己的心,也跳得那么快。

李琮的眼中燃起希望的光,他轻轻半跪下来,手却拉着她的手,用尽一万分力气装出弟弟看姐姐时那种遵从又讨好的表情,说“姐姐,你愿意跟我一起,留在宫里,革除弊政、修复大弘,守好河山吗?”

李琮静静地等着,此时如果有人进来看到告诉言官,恐怕李琮会被诉不尊礼法,而苏蔷会污惑乱宫廷。

而李琮等着。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她消失不见。

虽只是一会儿,却似乎过了一万年。

苏蔷轻轻蹲下身子,跪在他面前,胳膊打开,拥住了他。

“我愿意,”她说“我愿意,太子殿下。”

……



第218章 父子终相见

李琮压着心里的欢喜,手臂裹住苏蔷在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她发间的香气。

“报——”外面又有急报传来,两人站起来,神情缓缓从蜜意转换成肃然。

“如何?”他背对着来人,调整最后一丝情绪。

“殿下!”那人头上的汗珠掉落“南夷皇子把陛下请到城墙上去了,喊话要见您。”

城墙……

请上去了……

李琮先是大惊,接着转身看向报讯官“你的意思是说陛下醒了?”

那人脸上也是忧心和惊喜交加的神色。早听说皇帝陛下昏迷不醒,巧的是如今情势危急,竟然醒了。

他忙把所见禀明。

李琮看向苏蔷,脸上也有些喜悦“父皇醒了,看来张雀先的法子灵了。”

苏蔷点头,也静静地笑了。

倒是报讯的官员一脸迷惑。怎么太子殿下像是早就知道皇帝陛下会醒的?

他小心垂下头,不敢再抬头打量太子。这太子往日借着病弱的由头在东宫闭门不出,没想到事事尽在把握。以后这大弘的天,算是彻底变了。

“摄政王如何了?”李琮又问。

“去救援的林奕将军已经扫平玉山,把摄政王救出。摄政王不听劝告,直奔皇城而去。”

“无妨。”李琮道“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

到得城墙下不远,果然见李璋已经披甲而立,站在城墙下。他面色有些颓然,却依旧撑着自己做出一副英姿勃发的神情。

倒是李琮神情仍然淡淡的,由于先前失血的原因,面色依旧苍白。

他见到李璋,远远唤了他一声。

李璋看过来,神情很是复杂。

原本以为自己已握有大弘权柄,只差一步就可以把这个病弱的太子清除,怎么突然他就病愈了,突然他就握住了军权,突然他就杀伐决断把自己的人清除干净。如今南夷围城,更显出了他的羸弱。

且更气人的是,南夷的大皇子司马朔日,竟然是他往日的谋士章朔。

如今看到李琮到来,他颇有些没好气。转身对着城墙喊话“叫章朔出来见我!”

对面的传讯兵站在城墙上,颇有些趾高气扬“我南国没有叫章朔的!我南国大皇子司马朔日要见大弘朝太子李琮,不见别人!”

李璋一张脸气得发黑。

李琮面色冷淡地抬了抬,看向城墙之上道“吾乃大弘太子李琮,贵皇子何在?”

司马朔日没有现身,不过城墙之上缓缓升起一个高台,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被赶到了高台上。

一个是宣成帝,一个是三皇子。

城墙上是万千敌兵,自己亦在对方弓箭射程之内。可李琮只是缓缓理了理衣角,便郑重跪下去。

“儿子给父皇请安。”他大声道“恭祝父皇江山永驻!”

城墙下数万兵士一起抬手整理军袍,接着齐刷刷跪下去“我等,恭祝陛下江山永驻。”

李璋也跪下去,重重叩了一个头。

大弘兵士以全无防备之姿跪倒在城墙外,为陛下请安。宣成帝热泪盈眶,抚了抚身边三皇子的头发。

“起来吧。”他缓缓道“爱卿们可有退敌良策?”

四周南夷兵士虽静立不动,却如同被雷击中一般。

怎么自己占了城池,对方却浑然不怕呢?

……



第219章 以汝血祭之

同样犹如雷击的还有南夷大皇子司马朔日、二皇子司马朔月。

大弘兵士站起来重新整理战甲,接着严阵以待。南夷大皇子司马朔日在城墙上现身,他的身后,跟着十多个护卫。

李琮站在城墙下,抬眼看他。

他认得这个人,一如这个人认得自己。

“太子殿下一向可好?”司马朔日的声音响起。

四周静默无声,等着听李琮回答。

李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缓缓道“大皇子准备何时送我父皇回宫,接着以万金来谢今日之罪?”

送你父皇回宫?还要以万金谢罪?你莫不是疯子吧?就算此时兵马围城,只要我手里攥着宣成帝,还怕你不跪地求我?不然宣成帝只要一死,百姓必然认为你无德无能,不能继承帝位。

司马朔日看着李琮,淡淡道“那要看太子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了。”

李琮往前走了两步,嘴角扬起“大皇子不防说说。”

司马朔日望向四周这一片灼灼大弘之地,感慨道“我南国兵士拼命至此,不过是希望大弘能减岁币、不纳税,最好送给我南国江南道四省,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国家就算拼劲全力,也无法跟大弘朝几十万兵马抗衡。然而能攻入京城,擒获宣成帝,得到许诺,便已经是上天恩赐了。他不能太贪心,他知道太子秉性纯良才敢如此。如果是摄政王,不会把宣成帝放在眼里。就算冒天下大不韪,也会先攻入城中,杀了他了事。

还好是太子啊,还好如今兵权在太子手里。

太子李琮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恭敬地看向宣成帝。

“父皇,南国所请,不知父皇可否应允。”

宣成帝搂着三皇子看向李琮,神情里有很多宽慰,有一些懊悔。宽慰自己得见太子如此孝顺又明事,懊悔没有早一点让太子锻炼一下。如今不知道他能不能管住兵士,不知道能不能攻下城池。

他摇了摇头道“祖宗基业是将士和百姓流血所得,岂是说给就能给的?南夷罔顾属国本分,竟然对大弘攻城略地。就算朕死了,我大弘将士也要把南夷踏为平地!”

他说着向前一步“死没什么可怕的,朕近些年痴迷升仙之途,耳聋目昏,以至于此。如今已经没有机会下罪己诏,只能一死而已。”

宣成帝说着又上前一步,险些从高台上掉下去。司马朔日的卫士连忙拦住,司马朔月不放心,也走到宣成帝身边拦住。

如果宣成帝死了,事情就难办了。

李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几分锐利。他抽出身上的佩剑,剑指苍穹,道“如此,就以南夷皇子之血,祭奠此次死亡将士吧。”

话音刚落,司马朔月身后忽然有个卫士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扶住司马朔月的头,右手匕首轻轻一划,便结果了司马朔月的命。与此同时,城墙下一片骚动,城门,打开了!

饶是这么多年来身经百战心思已经沉淀如铁,司马朔日也被惊住了。

他还来不及开口,身边的护卫便把矛头抬起,齐齐对准了他。

“不要动,”他们说“不要动,您以后就是南国的国王。”

……



第220章 经营多少载

在司马朔日的惊讶中,他看到自己的同胞弟弟,从城墙上跌落下去。

“咚”的一声,沉闷又了无生气。

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弟弟身边的护卫,后来他回到营帐,便也开始护卫他。他们怎么能叛国呢?

司马朔日抽出佩剑,想要跟他们一决高下,诛杀这些叛逆。可是他马上想到,父皇培养他们兄弟两个,他一直学文。习武的,从来都是弟弟。

他竟手无缚鸡之力,腰间佩剑只是点缀。

城门洞开,外面的大弘兵士竟然只是静默如林,并无动静。而内里城门下原本看守的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皆被斩首。

护卫护着茫然不知为何的宣成帝和三皇子从城墙上下去,而司马朔日自己,看着眼前指向喉咙的刀剑,半晌怔怔无言。

他跟在摄政王李璋身边,在他的小心引导下,李璋这些年对南国从无戒心。那么如今布置下这一切的,显然是太子李琮。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李琮抬头看着他。很奇怪,他虽然在低处,却隐隐有天子之气,倒像是自己在仰视他。

李琮答道“这些年来,东宫的暗卫本宫没有留下多少,大多数被本宫派往各地警惕州府叛变。南国那里放了四个,你今天看到的,不过是被他们培养的。真正东宫的那几个,你仍然见不到。”

司马朔日的心里直冒冷气。

李琮继续道“原本司马朔月劝说南国皇帝谋逆之时,本宫就能直接杀了他了事。但是如果那样,本宫就永远也不知道我大弘藏了多少奸细,有多少权臣苟且偷生。这一次你们未伤百姓性命,本宫才饶你南国兵士活命。”

司马朔日呆站着,他觉得无比讽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道那些谋逆的护卫接到了什么指令,齐齐放下刀剑,走下了城墙。

南国兵士无人敢阻无人敢拦。他们没有人知道,身边并肩作战的伙伴里,有没有大弘的暗卫。

大弘摄政王李璋,同样呆站着。这么多年来,太子病弱、太子暴虐、太子荒唐,这些是他对太子的认知。可是太子如今竟然以一己之力退属国万敌,接着,他会得到民心。得到,天下。

而自己呢?

自己的谋士是潜藏在大弘的敌国皇子,自己未护城池而逃。

这大弘,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吗?

不会有了,太子一接手权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杀掉。

似乎等了一个甲子的时间,终于,司马朔日转身,看着宫城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

“大弘属国南国大皇子司马朔日叩首请降,愿以万金谢罪。请大弘军将莫伤我南国士兵,莫泄恨于我南国百姓。”

李琮由于立在低处,看不到司马朔日的身体了。他唇角勾着笑,扭头道“请太子妃过来,本宫要与她一起,步入都城。”

身后的传令兵忙不迭朝后面跑去了。

他又道“本宫要与她一起,步入东宫。一起,回家了。”

这一天,大弘朝都城里的百姓们,亲眼目睹太子李琮从马上下来,牵着太子妃的手,一步一步朝宫城走去。百姓们先是探头偷偷张望,不敢相信战争就这么结束了。接着他们从家里、从巷子里、从地窖里钻出来,看着街道两旁并列护卫着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弘朝士兵,欢呼起来。

呼声直上云霄。

……

还没有完结呢亲,还有几章。放心我不会太监的,虽然这文没赚钱,我也写了这么多字了。现在我有个新根据地,在gongzhonghao月落故事,每天更新一篇原创。

那里呢,也没有赚钱。但是偶尔还有打赏什么的,够我买菜吃。所以我一直在那里写了。

晚安各位。

谢谢陪伴。



第221章 一骂解前仇

虽然战争胜利,但是要做的事显然还有很多。

南夷叛变,成为压倒大弘朝野纷争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党争最严重的时候给了朝廷致命一击,朝廷几乎倾覆,而因此,党争也消失殆尽。清醒些的大臣悬崖勒马,而有些仍然想不开的,则在之后的清洗中彻底被边缘化。

继后被废黜。

摄政王印收回,削王爵,禁闭府中不得出。如今李璋只是个头上无爵的皇子了。

苏蔷那一日在东宫耍剑,有宫中内侍来请她过去,说是陛下想唤她过去坐坐。

陛下近日勤政,虽然事务多推给太子,但是也鲜少不上朝了。苏蔷领了旨意,带着婢女小清往清肃殿而去。殿内除了宣成帝,还有兰贵妃。见苏蔷来,兰贵妃跟她打了招呼,握着手热呼呼地说了几句话,就找借口退下了。

殿内便只余宣成帝和苏蔷二人。

宣成帝一边喝着茶盏,一边对苏蔷微微笑了。

“听说你也擅长泡制春茶?”他的声音很温和。

擅长泡制春茶的或许是真正的苏蔷,不是她崔晚歌。

苏蔷怕说多了引起宣成帝的怀疑,她只是谦虚道“只是略知一二,谈不上懂,更不敢当擅长二字。”

“哦。”宣成帝低头饮了一口茶,唇尚在茶盏边轻轻吹起,嘴里却道“这一次清除叛逆,听说你立了大功。连辅国公府的重器都给了你,是吗?”

重器,他说的是先帝赐予辅国公府的兵符,那也是宣成帝一直以来心里的一根刺。他因为这根刺,数十年来不断削弱辅国公府,更是寻机陆续除掉国公府拔尖的人才,剪除国公府羽翼。

这样的人,这样的皇帝,自己竟然嫁给了他的儿子。

苏蔷抬头看他,并不避讳他的目光“是,臣妾已经转交太子。”

宣成帝把茶盏放在桌面上,声音里含了些探究“崔胥那人我知道,如果不是十成的信任,是不会把那东西交给别人的。这几日每每朕想起来,都会觉得很好奇。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从冰里火里走过一遭,还改不了猜疑的本心吗?

苏蔷站起身来,嘴角含笑道“陛下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臣妾或者东宫与辅国公府串通好的,要借国之危难趁机收拢人心吗?”

宣成帝惊了一下,没有吭声。

苏蔷又道“那日陛下在城墙之上,城内已尽是敌军,陛下说自己该下罪己诏,这才几日,陛下就忘记了吗?”

没有人这么反驳过他,宣成帝愣在原地。

“国公府为什么把兵符给我,自然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心系大弘,不会趁机图谋叛变。而陛下您执掌江山数十年,难道都看不出他们的真心吗?”

宣成帝猛然站起身来,然而他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陛下,”苏蔷的声音慢下来,也低柔了很多“大概您还不知道,因为您的猜忌,先继后联合军中要人害死了崔胥的女儿。如果您还要这样下去,臣妾不知道大弘还要有怎样的灾祸。”

宣成帝看着凛然而立指责他的儿媳妇,慢慢的坐回原位,口中颓然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就骂了朕许久。干脆由你做御史好了。”

苏蔷这才面色缓和,她坐下去,撇嘴道“御史都是要挨骂的,我不当。”

“好了好了,”宣成帝抬手命人布置点心“朕有一事问你,逆子李璋和海岛郑夙微,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才妥当?”

……



第222章 多谢你告知

自太宗皇帝建朝,便定下了后宫不可干政的规矩。如今宣成帝问她,倒不知道是试探还是真心想听她说上一二。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苏蔷跪下去,模样恭谨,也收回了之前的肃然之色。宣成帝很为自己转移话题的得当高兴,他觉得很奇怪,明明眼前这女孩子是他的儿媳妇,自己怎么一看到她就觉得有些心虚,还莫名害怕呢。

难道他欠她的?

自己可是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都给了她。

宣成帝示意苏蔷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议论的也不是大臣的升迁贬谪,而是咱们自己家里人。”

一直说一家人,也就是还拿李璋当做一家人。

苏蔷重新坐回去,缓缓道“一切谨遵陛下旨意皆可。”

宣成帝点头,继而又问“朕昏迷的时候,那逆子是不是正要和郑夙微大婚呢?”

“正是。”

“如此,”宣成帝低头细思,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怪不得李璋已经被幽闭在府,还写书信请求朕彻查海岛来京护卫叛变之事,说跟郑夙微没有关系。”

是这样吗?

原来他心中也是记挂着她的。

苏蔷心中有几分释然。

宣成帝道“太子最近太过辛苦,朕出入不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一趟摄政王府,替朕办一道事。”

只要不是去赐毒酒,苏蔷觉得跑一趟也没什么。

听到苏蔷同意,宣成帝更觉舒心,不由说多了些“朕昨日已经找过辅国公叙话,想把他升任四道节度使领军政要职,被他辞谢了。朕只好又做人情,把他那个小儿子要到文华殿随三皇子一起读书,辅国公倒是同意了。”

晚彦若是去了文华殿,自己以后见起来就方便很多了。

苏蔷虽然听了心里宽慰,但不知道宣成帝为什么特意告诉自己。

她起身拜问宣成帝,遣她去摄政王府做何事。

……

“陛下是这么说的?”室内的光线很暗,李璋整个人似乎被罩进影子里,他抬起头,用一双暮气沉沉的眼睛看着苏蔷。

苏蔷点头,她身后的宫廷内侍显然有些势利眼,刚才一路上对她说尽恭维的话,如今面对李璋,却避之如遇蚊虫。

“好。”李璋转身面向宫殿的方向沉沉拜倒,口中道“逆子躬谢皇帝陛下恩典,定然不负嘱托。”

拜谢完他站起来,从苏蔷手里接过诏书。他此时全无朝气,但是还算精神,忽的道“微末能同太子妃殿下说句话吗?”

苏蔷屏退左右,淡然点头。

李璋看定她的眸子,忽然说“这段时间我被幽闭在府里,想了很久,我觉得你不是苏蔷。”

如有雷声在苏蔷脑中滚滚而过,她略惊讶地看着李璋,直到对方释然一笑。

“是这样了,你的确不是她。”他说“你做的事情,她那样的女孩子做不来。可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太子大婚也是头等机要之事,定然不会出错,既然如此,我就更不知道为何了。”

如今尘埃落定,苏蔷也不用再忌惮他。看着他沉沉的眸子,那是真正的苏蔷曾近喜欢过的眸子。

她沉沉一笑转过身去,口中淡淡道“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她为你而死,但祝你不负其意,可以平安顺遂。”

虽然看不到李璋的脸,但是苏蔷感觉到他猛然吸了一口气,喉咙里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了,是了,多谢你告诉我。”

……





第223章 那该有多疼

相比李璋的坦然接受现实,郑夙微显然更惊慌些。

“回海岛?做岛主?”从天而降的喜讯跟她之前对自己命运的揣测截然不同,这让她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处心积虑想要嫁给李璋,不过是希望对方能替她杀了海岛叛徒重新夺回属于父母的东西。可如今这个原本她的敌人竟然带来了让她回海岛做岛主的旨意,她不得不怀疑。

不会是表面上让她回去,在途中伪装成马匪截杀吧。

毕竟南夷破城的时候,是她带来的护卫打开了城门。

“陛下宽宏大量,不计较了。”苏蔷看着发呆的郑夙微,一瞬间有些同情“但是陛下的意思是,朝廷必须对海岛有绝对的控制权。所以你还是要嫁给原先的摄政王,现在的李璋。”

李璋已经被褫夺封号属地,宣成帝命他和郑夙微一起南下管理海岛。而先继后,也可以跟着去颐养天年。

这对于犯了这么大错误的他们,简直是隆恩厚重。

“对了。”临走的时候,苏蔷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郑谢及其忠随已被江南道节度使派兵绞杀,你大仇得报,可以缓口气了。”

郑夙微哑然地看着苏蔷,终于缓缓跪下去,哽咽道“臣,恭谢陛下隆恩,恭送太子妃殿下。”

……

一连宣了两道旨,基本跨过大半个京城,苏蔷累得想赶紧回东宫喘口气。一进门就有宫婢内侍赶紧服侍着去偏殿休息,张银宝说太子勤政,还不曾回宫。

苏蔷不禁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把殿下惯喝的金眉换了吧,”她闭了闭眼,任由宫婢轻轻按压肩膀“换成洋参红枣,也好补补气血。”

“是。”宫婢说着已经示意服侍太子的人去更换茶盏熬上洋参,肩膀上按压的手松了一下,接着又轻轻按下来,力道比之以前更让人解困。

苏蔷不由得放松了身子。

背后一个声音道“晚歌,这样可好。”

是太过疲乏的缘故吗?还是如今尘埃落定导致的松弛?苏蔷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如遭重掌拍顶,她猛然站起身来。

身后按压的手被她甩开,她看到太子李琮就在她身后站着。

他看着她,神情有一瞬间的惊疑,接着是掩不住的激动和欢喜。苏蔷正要说什么,他却掉了泪。

“你真的是她。”李琮的手轻轻探过来,像是要抚摸一团随时会消失的流云。接着停在她肩膀两侧,目光深深盯着她的眸子,像要看进心里去。

“太子说什么?臣妾不懂。”苏蔷挣扎了一句。

李琮抿着嘴笑了,带着泪水的笑。

“本宫今天去文华殿了,”他说“跟晚彦聊了一会儿,那么可笑,我还以为他觊觎你。”

“喔,”苏蔷依旧装傻“怎么可能,他还是个孩子。”

“但是他记性不错,”李琮的表情很奇怪,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嘴是抿着的泪却不停掉下来“他说辅国公从未送过李璋或者你什么匕首,他说他们家只送出过一把匕首,就是他姐姐送给我的那把。”

苏蔷呆住。

都怪她没有事先跟晚彦商量好说辞。

李琮继续哽咽着道“那些你对国公府的爱护,那些你凌厉的身手,还有你对李璋根本没有兴趣,甚至是,你的兵法谋略。我早该想到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苏蔷忽然很心疼他这么伤心,真是的,今天已经心疼了两个人了。

她于是只好说“是的,南地被截杀后,等我醒来就在尚书府了。那时候真正的苏蔷正拒婚自戕,可能……”

她还没有说完,李琮忽然使劲儿把她拥在怀里,力气之大,险些把她揉碎了。

他肩膀抖动着,哭得很厉害。

“是了,你是被他们用刀砍碎的。”他顿了顿,失而复得的激动和快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那该有多疼啊。”

……



完结—愿年年岁岁长相守

愿年年岁岁常相守

苏蔷任由他抱着,他抱得太紧,像是要把自己揉进骨头里。可苏蔷只轻轻一抵,意识到她的反抗后李琮已经连忙松开她,似乎她仍然是易碎的。

苏蔷一笑,偎在他怀里勾住他的头道“殿下为何如此伤心,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只是面容变了。”

面容,是了,她如今是这样的面容。可有很多次,李琮都觉得她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原来在她的皮肉内,藏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不用怕了。”他又一次张开怀抱拥住她“以后你的家人,还有你,都由我来守护。”

苏蔷挺想顶嘴说自己也很厉害,但是他是太子,以后必然是君王,除非自己谋逆,否则还真是需要他来守护的。

为了让他伤心的神情有所缓解,她娇俏地一笑,吻了吻他的唇。因为一啄即回,李琮并不想放开她。他托起苏蔷的身子,把这一个吻继续下去。直到两个人都觉得身子热热的,才把她缓缓放开。

“现在这个时辰如果关了殿门在帐内安歇,”李琮的脸红红的“会不会被谏荒淫无度?”

苏蔷推开他,假装板脸道“会。”

她的模样顽皮里透着可爱,李琮深深地看着这样的她。

“走吧,”他说“跟本宫出宫一趟。”

“去哪里?”

“去寺里还愿。”李琮声音清朗“本宫曾许了很大一个愿。”

苏蔷微怔片刻,明白他说的愿是什么。她抿嘴轻笑,抬起手搭上了他的手。

以后年年岁岁,不管发生什么,她将陪伴在他左右。万人之上也好,贫贱百姓也好,两人守在一起,看日月更迭,似江山永固。

(全文完)

嗨大家,这本书写完了。

一开始志气很高,说要写一百万,结果远远不到的时候就大结局。

抱歉了。

虽然伏笔都用也都交代清楚,

故事也完整,并没有坑,

但毕竟没有完成承诺的字数,

所以还是要跟大家道个歉。

很坦诚地说没有写完是因为经济原因,

全职写作以后在这里的收入不够我生存,

所以只好去了变现快的自媒体。

在那里勉强维持了生计,

这里的更新就更慢了,

毕竟精力有限。

然而依旧很感谢起点这个平台,

当初在我刚刚接触长篇的时候就收留了我,

第一本没有签约,

第二本很爽快就签约了,

我当时也是开心得不行。

后来写短篇,很多朋友夸我文笔好,

其实都是在起点这两年磨练的。

起点的读者也都好,催更打赏什么的,

都是很热心以及素质很高的读者。

想起有几个一直鼓励我的读者,我还心里暖暖的。

感谢辣河豚,感谢茴音,

感谢隆媛之父,感谢动感的猫,

感谢逢彩若只如初见,

感谢漫天云彩等读者的订阅打赏。

感谢相遇,感谢起点平台。

可能我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来,

开的新长篇也会在自媒体上,

但是真的感谢感激你们的支持。

月落苍梧现在的笔名改成了月落。

感激相遇。

鞠躬。

鞠躬。

鞠躬。

不胜荣幸。

再见。

cishataizidianx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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