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传Ⅱ 皇家刺客 - xp1024.com
《刺客正传Ⅱ 皇家刺客》


正文 第1节 “乡野术法”的魔法

为何禁止记载关于魔法的特殊知识?或许因为我们都恐惧这类知识将落入不肖者的手中。当然,向来有一套学徒系统,用以确保将特殊知识传承给受过训练、且经评断值得传承此知识的人。尽管这样的尝试似乎可以让我们避开秘教不肖术士的侵害,但却也忽略了魔法并非源自这种特殊知识。人们对于特定魔法的偏好不是与生俱来就是极度匮乏。比方说,众所周知的精技魔法与皇家瞻远家族的血缘关系紧密相连,虽然它也可能在祖先为内陆或外岛人的“野种”中出现。接受精技训练的人能洞悉他人的思绪,而且无论距离多远都能一探究竟;而精通精技者更能影响他人所思,甚至与其对话。这对于战争指挥和信息搜集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利器了。

民间流传着一项更古老的魔法,那就是现今已遭忽略的“原智”。很少人会承认自己拥有施行这项魔法的天赋,所以人们总是推说隔壁山谷的居民,或是住在遥远山脉另一边的人才精通此道。我怀疑这曾是远古的狩猎居民,而非移居此地的人所拥有的天赋魔法,而且是自认拥有森林野兽血缘的人所特有的。据说,原智赋予人们说野兽语言的能力,而过度施行原智的人就会成为其所牵系的野兽。但这或许只是传说罢了。

还有个名为“乡野术法”的魔法,只不过我从未能确定这个名称的由来。这些经过证实或仍令人存疑的魔法,包括手相术、识水术、水晶反射的解读和以预测未来为主的魔法。另一类不知名的魔法则会产生如遁隐、飘浮,以及赋予生命给原本无生命的物品等种种物理效果。所有从寡妇儿子的飞椅到北风魔术桌布的这些魔法,都是古老的传说,而据我所知,无人声称拥有施行这些魔法的能力。或许,它们只不过是远古时代居民的传说,也可能是神话或近乎神话中的生物,如龙、巨人、古灵、异类和种种怪力乱神的传奇。

我停顿片刻,清洗我的笔。我的字迹在粗糙的纸上从蜘蛛网般的绵密变成混乱的一片迷蒙。我不会将这些字句写在上好的羊皮纸上,只因时机未到,而且我并不确定是否应该写下这些。我自问: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如果把这知识用口耳相传的方式传给有资格传承的人岂不更好?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这些知识,对我们的后代来说可能是个谜。

有关魔法的文献少之又少。我费尽心力从拼凑的信息中寻找知识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散乱的参考文献和不经意的暗示,但仅止于此。我总想将过去几年收集而来并储存在脑海中的相关讯息写在纸上;我将写下自身体验和查明真相后所获得的知识。或许,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为其他像我一样深受内心魔法交战所害的傻子提供解答。

但是,当我坐下来准备动笔时,却迟疑了。我有什么资格执意违抗先人的智能?我应该平铺直叙拥有原智的人是如何拓展能力,或让自己和动物有所牵系?还是应该详述成为精技使用者应必备的种种训练?我从未拥有乡野术法和传说中的魔法,所以我有什么权力把挖掘出来的秘密,像众多供研究的蝴蝶和树叶标本般固定在纸上?

我试着思索该如何处理这类取之无道的知识,也纳闷自己从这知识中得到了什么。权势、财富,还是女性的爱情?我不禁嘲笑自己,因为精技和原智都没让我得到这些。就算有,我无意、也无野心将之据为己有。

权势。我从来不因为喜欢权势而想要得到它。有时当我遭禁锢,或当亲近我的人被利欲熏心的权势滥用者迫害时,我会渴望权势。财富。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自从我这个私生孙子对黠谋国王立誓之后,他总会确保满足我所有的需求。我吃得饱,也受了不少教育,拥有简便和时髦到恼人的服饰,还有足够的零用钱可花,而在公鹿堡长大也让我拥有比大多数男孩更充裕的财富。爱?我的马儿煤灰用它自己温柔的方式喜欢我,猎犬大鼻子对我的忠心也至死不渝,而一只小狗对我狂热的爱,或许就让它赔上性命。因此,我不敢去想为了爱我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在阴谋和成串的秘密中成长,总带着特有的寂寞和孤立,以至于无法全然相信别人。我不能追随宫廷文书费德伦,虽然他不断称赞我利落的字迹和着墨完美的插画,我却无法透露自己皇家刺客的学徒身份。我也不能对我的外交策略兼刺客师傅切德泄露我是如何熬过精技师傅盖伦的种种残酷暴行,更不敢公开谈论我对古老的野兽魔法“原智”油然而生的兴致,只因使用它的人将招致堕落和腐败。

甚至不能告诉莫莉。莫莉是个珍宝,也是个真正的避难所。她和我的日常生活完全无关,不单因为她是女性,虽然性别差异对我来说仍是个谜。我几乎在男人堆里成长,不但失去双亲,也没有任何一位血亲公开与我相认。粗鲁的马厩总管博瑞屈曾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并在我的童年时期照顾我,而马夫和侍卫也天天陪着我。当时就有女性侍卫,虽然人数没有现在多,但如同她们的男性同胞一样,女性侍卫也必须执行勤务,也得在不执行看守勤务时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和家庭,因此我不能占用她们的时间。

我没有亲生的母亲、姊妹或姑姨,也从来没有任何女性用她们特有的温柔对待我。只有莫莉例外。

她比我年长一岁或两岁,如同小小的树枝冲破鹅卵石缺口般成长。不论是她父亲惯常的酩酊大醉和凶暴残酷,或是一个孩子为了粉饰太平所需做的表面工夫,都无法击垮她。当我初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像初生狐狸般充满野性和机警,而街头的孩子们都叫她莫莉小花脸。她身上常带着被父亲鞭打的伤痕,但不论父亲多么凶暴,她依然照顾他。甚至当她步履蹒跚地扶着酒醉的父亲回家就寝时,都得承受他的牢骚和严厉指责。当他醒来之后,对前一晚的酩酊大醉和严酷指责可从不后悔,却只会变本加厉地咒骂,例如为什么蜡烛店没人打扫,也没人把新鲜的药草铺洒在地板上?为什么她不去照顾几乎快没蜂蜜可卖的蜂窝?为什么她让烧牛油锅的炉火燃烧殆尽?我沉默地目睹这一幕幕情景已太多次了,却从来无法理解。

但是,莫莉还是在苦难中成长。她像花一般地绽放,忽然就在某年夏季成为一个女人,而她的精明干练和女性魅力也使我敬畏。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的舌头犹如皮革般僵在嘴里动弹不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但我想她完全不知道这档子事。就算我拥有魔法、精技或原智,但当我们的手不经意碰触时,我的内心依然产生悸动,而当她微笑的时候,我也仍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尴尬。

正文 第2节 在阴谋中求生

我应该将她发丝随风飘扬的神采记录下来,或详述她的双眼如何因心情由深琥珀色变成浓棕色,还有长外衣的颜色?当我在市场的人群中瞥见她那绯红裙子和红披肩时,就突然忘了其他人的存在。这是我亲眼目睹的魔法,尽管我可能会写下来,但不会有人能够像她这样自如地运用这种魔法。

我该如何追求她?带着男孩笨拙的殷勤,像呆子盯着戏班的旋转盘子般追求她?她比我早知道我爱着她,虽然我比她年幼几岁,她依然让我而非镇上其他的男孩追求她。她认为我是文书的杂工和马厩的兼差助手,以及公鹿堡里的跑腿。她从未怀疑我是让骏骑王子无法继承王位的私生子,光那档子事就是个天大的秘密了。对我的魔法和其他专业,她也一无所知。或许这正是我能爱她的原因。这也正是我失去她的原因。

我让自己忙于隐藏秘密、失败和其他痛苦的人生经历。我有魔法要学,有秘密要探查,有人要杀,也必须在阴谋中求生。这些东西围绕着我,而我却从未指望莫莉能了解这一切。她离这些事情远远的,一点都不受污染,而我也小心翼翼地不让她接触到这些。我从未将她带入我的世界,反而是我进入她的世界。她在渔村货运港口开了一家卖蜡烛和蜂蜜的店,我就常去看她,也一起在市场买东西,有时还会陪她在海滩散步。对我来说,她为我的爱而存在已经足够了,我甚至不敢奢望她也会爱我。

有一段时间,精技训练将我禁锢在痛苦的深渊,我当时也不觉得自己能侥幸生存。我无法原谅自己学不到精技,也无法想像我的失败并不会影响某些人对我的看法。我以退隐的方式掩饰内心的绝望,让漫长的每一周流逝,不和她见面,也不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她。最后等到没有人能帮我的时候,我才去找她,但已经太迟了。有天下午,当我带着礼物来到公鹿堡城里的香蜂草蜡烛店时,我看到她和别人一同离开。她和一位名叫阿玉的健壮水手在一起,单耳戴着大耳环的他,有一股盛年的阳刚之气,而我这毫不起眼的沮丧家伙只得悄悄溜走,眼睁睁看着他们手挽着手双双走远。我就这样让她在我眼前离去,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试着说服自己,我的内心也让她走了。我想知道如果我当时紧追在他们身后,恳求她说出最后一些话,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奇怪的是,这些事件转变了一位男孩误置的自尊,让他隐忍着接受失败。因此,我不再想她,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只是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黠谋国王派我担任他的刺客,把我和一整个车队的人送去见证群山公主珂翠肯和惟真王子的婚礼,而我的任务是悄悄暗杀她的哥哥卢睿史王子,好让她成为群山王国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当我抵达目的地时,却发现我最年轻的叔叔帝尊王子早就编织了一连串骗局和谎言,因为他想阻止惟真王子继承王位,还想把公主据为己有。我就是他为了达到目的所要牺牲的人质,但我反而阻碍了这场进行中的游戏,所以成了他愤怒和复仇行动下的牺牲者,却也因此替惟真保住王位和救回公主。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英雄事迹,也不觉得这是对持续威胁和轻视我的人所做的报复。这是一位成年男子所应有的责任,也让我实现了早年所立的誓言,即使当时并不了解将付出什么代价,而这代价就是我视为理所当然的年轻健康的身躯。

击败帝尊的诡计之后,我在群山王国的病榻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是,我终于在某一个早晨醒来,也相信我长久以来的病痛终将痊愈。博瑞屈认为我的复原状况不错,可以踏上重返六大公国的漫长旅程,而珂翠肯公主和她的随从在几周前就趁着天气良好先行赶往公鹿堡了。如今,冬雪已覆盖群山王国的高峰,如果我们不尽快离开颉昂佩,恐怕得被迫留下来过冬。

那天早上我感到身体微弱颤抖,于是便早早起床整理行囊。我毅然决定忽略这种状况,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没吃早餐和归乡的兴奋而发抖。我穿上姜萁为翻山越岭的冬旅准备的衣服,包括填充羊毛垫料的红色长衫,腰和裤口处有红线绣饰的绿色长裤,还有一双衬着一段段羊毛线的毛皮软靴,感觉像一袋袋柔软的毛皮,直到我穿上了才成型。我得用细长的皮线将靴子紧绑在双脚上,但我颤抖的手指却让这动作变得异常困难。姜萁说这些冬衣适合山区干爽的雪地,嘱咐我们小心别弄湿了。

房里有面镜子。起初我对自己的影像微笑,因为就算黠谋国王的弄臣也没穿得这么华丽。但是,明亮的衣着让我的面容显得更加消瘦苍白,我深沉的双眼看起来也过于庞大,而我那因发烧而修剪的黑发如鬃毛般竖立着,恰似狗儿发怒时颈背竖起的毛。我的病痛毁了我,但我告诉自己终于要回家了,于是把头转离镜面。正当我把带给家乡友人的小礼物装好时,我的手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博瑞屈、阿手和我坐下来与姜萁简短道别。我再次感谢她尽全力治愈我,然后拿起汤匙舀麦片粥,手却开始痉挛。汤匙从我的手中掉落,我望着这银光闪闪的东西,接着就昏了过去。

接下来,我只记得卧室里各个阴暗的角落。我一动也不动沉默地躺了好一会儿,从空虚的状态中恢复意识,明白我的病又发作了。当病痛一消失,我又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心,但我却不再想拥有这些。一般人的体能在十五岁的时候达到巅峰状态,但我却不再相信自己的身体还能做最简单的动作,反而强烈排斥这深受磨损的身体。我对这禁锢我的血肉之躯怀有狂烈的恶意,企盼以某种方式表达我无以复加的失望。我为什么无法痊愈?我为什么没有康复?

“这需要时间,如此而已。等半年后再重新评估你自己吧!”姜萁说道。她坐在炉火边,但椅子仍在阴影中,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注意到她。她缓缓地站起来,看似因寒冬而骨头发疼,然后走过来站在我的床边。

“我不想活得像个老人。”

她撅着嘴:“你迟早都会老,但我至少希望你还能多活好几年。我老了,我的哥哥伊尤也老了,但我们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是经过岁月的自然老化,我就不会在意这衰老之躯,但我不能这样下去。”

正文 第3节 回到小杂种的身份

她疑惑地摇摇头。“你当然可以。痊愈有时真是个冗长乏味的过程,但我不懂你为什么说你不能这样下去……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语言差异?”

我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博瑞屈却在此时进来。“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醒了,但可没感觉好些。”我对他发牢骚,这口气连我听起来都像个焦躁的孩子。博瑞屈和姜萁在我面前交换眼神,接着她走向床边拍拍我的肩膀,然后静静地走出房间。他们显而易见地容忍着我,实在令我难堪,而我内心无济于事的愤怒却像潮汐般涌起。“你为何无法治好我?”我质问博瑞屈。

他因为我问题中的指控而吃惊。“没那么简单。”他开始说道。

“为什么?”我硬生生地在床上把身体拉直。“我看过你帮动物治好所有的病,像是疾病、断骨、寄生虫、兽疥癣……你是马厩总管,我也看过你医治所有的马儿,那你为什么无法治好我?”

“斐兹,你不是一只狗。”博瑞屈平静地说道。“动物得重病时可简单得多了。我曾运用非常手段,有时我也告诉自己:这样吧,如果动物死了,至少它不再受苦。这样的想法或许能让我治好它,但我却无法如此对待你,因为你不是动物。”

“那不是答案!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侍卫而不是医师来找你。你帮丹拔出箭头,而且剖开他整个手臂医治!当医师说葛瑞汀的脚感染太严重,需要截肢时,她就来找你,而你也治好她了。每次医师都说如果她会因为感染扩散而丧命的话,那都是你的错。”

博瑞屈紧闭双唇压抑怒气。如果我很健康,就会察觉到他的愤怒,但他在我复原期间的克制让我变得大胆起来。当他开口时,是用一种平静且克制的语调说话。“那些治疗方式的确有风险,但接受治疗的人深知这风险。而且--”他提高声调盖过我即将提出的异议,“从丹的手臂取出箭头和箭柄并且清洗伤口,和在葛瑞汀的脚上敷药去除感染,都是些简单的事情,而且我知道病因。但是你的病没那么单纯,姜萁和我都不确定你到底怎么了。这是因为珂翠肯认为你要杀她哥哥,让你喝下毒药之后的后遗症?还是帝尊替你准备的毒酒所产生的效应?或者,这是你之后遭遇毒打所致?因为差点淹死?或是以上这些所有的事件共同引发你的疾病?我们不知道,所以不知该如何治好你,我们真的不知道。”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我也忽然看清楚他对我的同情掩盖了他的挫折感,只见他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盯着炉火。“我们曾为此长谈。姜萁拥有我前所未闻的群山知识,而我也告诉她我所知道的治疗方法,但是我们都同意最好能让你长期疗养,也认为你会活下来。你的身体有朝一日可能会排出最后残余的毒药,你体内的种种损伤也可能不治而愈。”

“或者--”我平静地补充,“我可能就这样度过余生,只因毒药或毒打在我体内造成了某些永久伤害。该死的帝尊!在我被五花大绑时那样狠狠踢我。”

博瑞屈如同冰雕般站立着,然后陷入阴影中的椅子上,语气充满了挫败感。“没错。这和其他情况一样有可能发生。但是,难道你不晓得我们别无选择了吗?我可以让你吃泻药强制排出体内的毒素,但如果是内伤而非中毒,这么做只会让你更虚弱,你的自身痊愈也将更费时。”

他凝视着火焰,然后举起手抚摸一丝白色鬓角。不只我因帝尊的诡计受害,博瑞屈本身也刚从脑袋被重击的意外中复原,若换成其他头骨不够硬的人,恐怕早就没命了。我知道他忍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眩晕和视线模糊,却不记得他发过牢骚。我还算通情达理,因此感觉有些羞耻。

“所以我该怎么办?”

博瑞屈犹如从瞌睡中清醒般开口:“就是我们已经做的事情啊!等待、饮食和休息。放轻松点,看看会发生什么事。那样会很恐怖吗?”我忽略他的问题。“如果我的状况没有改善?如果我就像现在这样躺着,随时都会颤抖或痉挛?”

他缓慢地回答:“那就试着与它共处。许多人的情况比你更糟,而你大部分的时候都好好的。你没瞎也没瘫痪,更没有变笨,别再用你做不到的事来定义自己。为什么不想想你没有失去的东西?”

“我没有失去的东西?我没有失去的东西?”我的愤怒像一群起飞的鸟儿般升起,也像是由恐慌所引起。“我无药可救了,博瑞屈,我不能这样回到公鹿堡!我一无是处,甚至比一无是处还糟,我只不过是个虚掷光阴的受害者。如果我能回去把帝尊捣成肉泥,或许还值得一试。然而,我却必须和帝尊同桌,对这位预谋推翻惟真并顺便杀害我的人恭敬有礼。我无法受他看着我虚弱地颤抖,或者因病发突然晕倒,也不想看到他对自己的杰作微笑,更不想看到他品尝胜利滋味的模样,因为我们都知道他会再度尝试杀了我。或许他学到了自己并非惟真的对手这个事实,也可能尊重他哥哥的职权和他的大嫂,但我怀疑他会用相同的态度对待我。”

我将成为打击惟真的另一项利器,而当他来的时候,我该做些什么?像中风老人般坐在炉火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我所受过的训练、浩得的武器指导、费德伦巨细靡遗的书写教导,甚至你教过我所有医治动物的方法!全都白费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再度回到小杂种的身份,博瑞屈,而且有人告诉过我,有利用价值的王室私生子方可幸存。”基本上我对他怒吼出最后几个字,但即使我有多么愤怒和无助,也不敢提到切德和我所受的刺客训练,如今我却连这本领都丧失了。我所有纯熟的偷窃手法、用触摸即可杀人的精准方式、搅拌毒药的煞费苦心,现在全都因为我咯咯作响的身躯而无法继续。

博瑞屈静静地坐着听我说。我在怒气消退后坐在床上喘气,紧握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的双手,这时他平静地开口了。“所以,你是说我们不回公鹿堡了?”

这回答让我失去平衡。“我们?”

“我将一生奉献给戴着那个耳环的人。这背后有个冗长的故事,或许我有天会告诉你。耐辛无权把它拿给你,而我总认为它已经随着骏骑入土为安了。或许她觉得那只是她丈夫戴过的小珠宝,因此自行决定要留下来或者送出去。无论如何你现在戴着它了,而你走到哪里,我就得跟到哪里。”

正文 第4节 抢夺他哥哥的王位

我举起手抚摸这小玩意,是颗由银网所缠绕的蓝色小石头,于是我将它取下。“别这样。”博瑞屈说道。这些宁静的话语比狗的嗥叫还深沉,但他的语气带着威胁和命令,使得我不得不放手,也无法询问他为何这样说。他把我这个弃儿拉扯大,如今却要将自己的未来交托在我的手中,坐在炉火前等待我的回复。我从跳跃般的火光中仔细看着他。他在我眼中曾是个不折不扣的巨人,既黝黑又具威胁性,却也是位粗鲁的保护者,而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他拥有外岛人一般的深色头发和眼睛,这点我们彼此相互呼应,但他的双眼是褐色而不是黑色的,卷胡子上方的双颊被风吹红了,看得出来他的祖先来自远方,而且肤色应该更白皙。他跛脚行走,尤其在冷天时更加明显。

据说他因制伏一头试图杀害骏骑的野猪而成为传奇,只是他不再像从前一样高大。如果我继续长高,可能在一年之内就比他高了。而他如今也不比昔日健壮,反倒有股身心健全的厚实感,让他不是因为体形而是因他阴郁的脾气和韧性在公鹿堡受人敬畏。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曾问他是否打输过。当时,他刚刚让马厩里一匹年轻气盛的种马镇静下来,而且还在安抚它。博瑞屈露齿而笑,露出像狼一般洁白的牙齿,前额的汗珠如雨般滑过双颊落在他深色的胡子里。然后,他从马厩的另一头对我说话。“打输?”他喘着气问,“一场搏斗在赢家产生前是不会结束的,斐兹。你只要记着这点,不论另一个对手,甚至另一匹马是怎么想。”

我不禁怀疑我是否也是他必须打赢的搏斗,因为他常说我是骏骑交给他的最后任务。我的父亲因我的存在而蒙羞逊位,但却把我交给这个人,而且吩咐他要好好抚养我,或许博瑞屈认为他还没达成任务。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谦卑地问道,只不过要如此谦逊地说出这些可真不容易。

“痊愈,”他过了片刻说道,“用时间让你自己痊愈,这是勉强不来的。”他低头看着自己把双腿伸向炉火,他的双唇微动,却并非是笑容。

“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吗?”我催促他。

他靠回椅背上,穿着靴子的双脚在足踝处交叠,双眼凝视着炉火。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如果我们不回去,帝尊会认为他赢了,然后就尝试杀害惟真,至少也会无所不用其极抢夺他哥哥的王位。我对国王发过誓,而斐兹你也是。现在,我们的国王是黠谋,但惟真是王储,我也不认为他必须空等。”

“他有其他的士兵,可都比我还有本事。”

“那能让你从自己的承诺中解脱吗?”

“你争执的样子真像个神父。”

“我根本没争执,只不过问你一个又一个问题。如果你遗弃公鹿堡,就背弃了什么?”

这下子换我沉默了。我的确思念黠谋和我对他的誓言,也想念惟真诚挚的热心和对我的开放态度。我记得老切德在我略为开窍时缓缓露出的笑容,耐辛夫人和她的侍女蕾细,费德伦和浩得,甚至还有厨娘莎拉和裁缝师急惊风师傅。没有多少人对我付出关怀,却也使得这些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重要,就算我真的不回公鹿堡,也会深深地思念他们。但是,如同重新引燃的余烬般跃入我心头的,却是我对莫莉的回忆。有时,我不知怎么的就会跟博瑞屈提起她,而他只是点点头听我全盘托出。

当他开口时,只告诉我香蜂草蜡烛店在那酗酒的老家伙死于债务时关闭,而他的女儿则被迫搬到别镇的亲戚家。虽然他不知道是哪个镇,却深信如果我意志够坚定,就一定能找到这个地方。“在行动之前先了解你的心。”他接着补充,“如果你无法给她什么,就让她走吧!你是残废吗?你真的这么想的话才是。但是,如果你现在就决定当个残废,你或许就无权去找她。我不认为你需要她的怜悯,因为这是个很差劲的爱情替代品。”然后他起身走远,凝视着炉火思考。

我是个残废吗?我迷失了吗?我的身体如同没调好的竖琴弦般不协调。他说得对,这次并非帝尊的意愿得逞,而是我的意愿战胜了一切。我的惟真王子仍等着继承六大公国的王位,而群山公主现在是他的妻子了。我畏惧帝尊耻笑我颤抖的双手?我能反过来耻笑他永远无法称王吗?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狂烈的满足感。博瑞屈说得对,我不但没有迷失,还能确定让帝尊知道我赢了。

如果我战胜帝尊,难道就不能赢回莫莉吗?是什么阻挡了我们?是阿玉?但博瑞屈听说她离开公鹿堡,未婚且身无分文地投靠亲戚,那么阿玉竟然让她就这么离开,真是可恶,而我会追寻她和找到她,进而把她赢回来。发丝随风飘逸的莫莉,一身明亮红裙和斗篷的莫莉,像只红劫鸟般落落大方,双眼闪耀着光辉。对她的思念不禁令我的脊椎打颤,我也只能自顾自地微笑,接着就龇牙咧嘴般地发抖。我的全身抽搐,使得我的后脑猛然弹离床架。我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是种无言的嚎啕大哭。

姜萁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她把博瑞屈叫过来,然后他们就紧紧按住我的四肢。当博瑞屈用身体的重量努力抑制我剧烈的抖动时,我又昏了过去。

我如同浮出温暖的水面般从黑暗重返光明。深沉的羽毛床像摇篮般安抚着我,而柔软温暖的毛毯也让我觉得很安全。有好一会儿,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安详平和,我沉默地躺着,感觉好极了。

“斐兹?”博瑞屈俯身对我说话。

我重返真实世界。我深知自己是个一团糟的可怜虫,像一个线丝纠缠的傀儡,或是一匹足腱严重受创的马。我已无法恢复以往的模样,而我以前的世界再也容不下我了。博瑞屈说过,怜悯是个很差劲的爱情替代品,而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怜悯。

“博瑞屈。”

他把身子弯得更低。“没那么糟。”他在说谎,“现在好好休息,明天再……”

“你明天动身前往公鹿堡。”我对博瑞屈说。

他皱着眉头,“慢慢来。给你自己几天的时间复原,然后我们……”

“不。”我缓慢吃力地坐起身,用尽所有力气开口。“我决定了。明天你回公鹿堡,人们和动物都在那里等你,他们需要你。那儿是你的家和你的世界,但不再是我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要怎么办?”

正文 第5节 计划新的人生

我摇摇头。“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别人操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位女孩呢?”

我更猛烈地摇头。“她已经浪费大好青春照顾一位残废父亲,结果反倒成了债务人。你想我能就这样去找她吗?我应该请求她爱我,然后像她父亲一样成为她的负担?不。无论她单身或已婚,她还是维持现状来的更好。”

我们之间的沉默无限延伸。姜萁在房里某个角落忙着,调制又一剂对我来说无法奏效的草药,博瑞屈则像雷雨天的乌云般屈身站在我跟前。我知道他很想摇醒我,也很想一巴掌把我的冥顽不灵击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博瑞屈没有伸手打一个残废。

“所以呢,”他终于开口了,“那只剩下国王了,还是你已经忘了曾经宣誓成为吾王子民?”

“我没忘。”我平静地回答,“如果我还相信自己是个正常人,就会回去,但我已经不是了,博瑞屈。我成了别人的某种义务了,好比棋局中需要受保护的棋子,或是任人宰割的人质,毫无能力自卫和保护别人。不,身为吾王子民,我只能赶在别人加害于我,并且藉此伤害国王之前赶快离开这个棋局。”

博瑞屈转过身去。他的身影在阴暗的房里形成了一个轮廓,在火光边的脸庞却看不清晰。“我们明天再谈。”他开口了。

“只是道别。”我插嘴。“我的心意已决,博瑞屈。”我伸手抚摸耳朵上的耳环。

“如果你留下来,我就得跟着你。”他低沉的语调有股不可动摇的坚持。

“那行不通。”我告诉他。“我父亲曾经交代你留在原地抚养一名小杂种,如今我叫你走,国王仍需要你效忠他。”

“斐兹骏骑,我不……”

“求求你。”我不知他从我的语气中听到了什么,只感觉他忽然沉默了。“我好累,该死的累。我只知道自己无法在有生之年完成别人对我的期望,我实在无能为力。”我的声音如老人般颤抖。“无论我必须做什么,也无论我发誓要做什么,我早已遍体鳞伤,无法实践我的承诺。也许我这样做不对,但情况就是如此。每次都是别人的计划和别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我的。我有试过,但……”我感觉整个房间在晃动,好像是别人在说话,而我也感到震惊,却无法否认这些句句都是实话。“我现在需要独处,要休息。”我简短说道。

他们俩同时沉默地看着我,然后缓缓离开房间,似乎希望我回心转意叫住他们,但我没有。

当他们离开之后,我让自己呼出一口气。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眩晕,但我真的不打算回公鹿堡,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把自己残破的余生从棋盘上移开,如今终于有机会重新整理自己,并计划新的人生。我逐渐体会到自己已不再存疑,虽然心中仍交织着遗憾和慰藉,但我不再存疑了。我宁愿在无人知道我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不依任何人,甚至国王的意愿过活,就这么办。我躺回床上,数周以来首次全然放松。再见了,我疲倦地想着。我想和所有的人道别,最后一次站在国王面前看他轻轻点头表示称许。也许,我能让他了解我为什么不想回去,但我不会这么做。到此为止,真的到此为止。“对不起,国王陛下。”我喃喃自语,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直到沉沉入睡。

身为王储或是王妃,如同稳稳地跨在责任与权威的藩篱上。据说,这个职位是用来满足继承人的权力野心,同时也教育他如何行使职权。皇室最年长的孩子,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王储。从此,王储或王妃就担负了掌管六大公国的所有责任。通常,王储即刻承担那些执政君主最不关心的职责,而这些职责因统治时期的不同而有显著差异。

骏骑王子在黠谋国王执政时首先成为王储。对他来说,黠谋国王移交了所有和边境疆界有关的事,如战争、谈判、外交、漫长旅途的劳顿,和战役中所面对的种种悲惨状况。当骏骑王子逊位,惟真王子继任王储,同时也继承了与外岛人作战的种种未知状况,以及由此衍生的内陆和沿海大公国内战,且因国王随时可推翻他的决定,使得这些任务更为艰难。因此,他时常被迫收拾与己无关的烂摊子,只能非己所愿地选择自我防卫。

珂翠肯王妃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来自群山的她,在六大公国的宫廷上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她在和平时期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的包容,但公鹿堡宫廷此时正为着六大公国的内乱而沸腾着。外岛以前所未有的攻势不断袭击沿海地区,带来比掠夺更为严重的破坏。珂翠肯王妃在位时的第一个冬季,我们亲身体验了首次冬季突袭。突袭事件的威胁接踵而来,而冶炼镇事件带来的痛苦更是挥之不去,动摇了六大公国的基础。人民对执政君主的信心低落,而身为不受爱戴王储的古怪妻子,珂翠肯王妃的处境可一点也不令人称羡。

内陆大公国身处因内乱而分裂的宫廷,不时抱怨,因为他们须缴税保障非他们所管辖的沿海地区。然而,沿海大公国不但亟需战舰和军队,更当有效遏止入侵者突袭境内最不堪一击之地。内陆出身的帝尊王子频频向内陆各公爵献殷勤,透过礼物和社交拉拢关系,藉此强化势力。而自认本身能力已无法抵御入侵者的王储惟真,则专心建造战舰以防守沿海大公国。大体上,黠谋国王如巨大的蜘蛛般蜷伏着,竭尽所能地将权力平均分配给自己和儿子们,以维持六大公国的领土完整。

当我意识到有人抚触我的前额,我就醒了。咕哝了一声,我扭过头去,身上的毛毯都湿了。我努力挣脱它们的束缚,坐起身瞧瞧是谁胆敢打扰我。黠谋国王的弄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焦虑地望着我,我却粗暴地瞪着他,使得他在我的目光中退缩。局促不安的感觉笼罩着我。

弄臣应该早在几天前就回到千里之外的公鹿堡去陪伴黠谋国王的,他离开国王身边从不超过几小时或一晚。因此,他在这里准是个不祥的预兆。弄臣是我的朋友,至少是在他的怪异举止范围内所容许的朋友。但是,他的来访总带着某种目的,而这些目的很少是微不足道或令人愉悦的。我从未见他如此疲惫。他身穿一套罕见的红绿花斑点小丑装,带着鼠头令牌,鲜艳的服饰和他苍白的皮肤形成极怪异的对比,恰似被冬青所缠绕的半透明蜡烛。他的衣着比他本人结实,灰白的发丝如同浸在海水般浮出帽檐,晃动的壁炉火焰在他的眼中闪烁。我揉揉发涩的双眼,把些许发丝往一旁拨开,只觉头发湿润--我在睡梦中出汗了。

正文 第6节 在背叛的深渊中探索

“喂!”我设法开口,“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口干舌燥地说着。我想起自己生病了,但细节已模糊不清。

“还会在哪里?”他悲伤地看着我,“您愈睡愈无精打采了。请躺下,陛下。我能让您舒服些。”他近乎挑剔地拉整我的枕头,我却挥手请他离开。这很不对劲,因为他对我从未如此客套。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他那简洁刻薄的话语,感觉犹如半生不熟的水果。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好似表达怜悯,但我一点儿也不想接受。

我低头一瞥绣花长睡衣和华丽的床罩。它们看起来颇为诡异,但疲惫和虚弱使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在这儿做什么?”我问道。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叹着气说道:“我在照顾您,在您熟睡时照顾您。您知道我这样做挺愚蠢的,但我毕竟是个愚蠢的弄臣。您明知我很愚蠢,每次醒来却问我同样的问题。让我提个更明智的建议:求求您,陛下,让我派人去找另一位医师来。”

我靠在因汗湿而发酸的枕头上,心里知道只要一开口,弄臣一定会更换枕头,但我又会流汗把新换上的干净枕头弄湿,这实在没什么意思。我用粗糙的手指抓住床罩,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握着我的手,轻柔地拍道:“陛下,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疑惑。这位医师根本帮不了您。他的知识恐怕远不及他的见解。”

“博瑞屈?”我满是疑惑。“博瑞屈?他在这里就好了,陛下!他或许只是个马厩总管,但我敢说他比这给您药吃,还让您满身大汗的瓦乐斯郎中来得高明。”

“瓦乐斯?博瑞屈不在这里?”

弄臣的脸更黯淡了。“他不在这里,国王陛下。您知道,他呆在群山里。”

“国王陛下……”我说着说着就笑出来了,“如此嘲弄我!”

“不会的,陛下。”他温和地说道,“不会的。”

他的温和令我困惑。这些拐弯抹角的辞令、谜语般的谈话、诡异的言语攻讦和双关语,还有狡黠的羞辱,实在不像我所认识的弄臣。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过度伸展且磨损的破旧绳索,但仍试着理出个头绪。“那么,我在公鹿堡了?”

他缓缓点头:“那当然。”他的嘴因忧愁而紧闭着。我沉默了,在遭遇背叛的深渊中探索。我根本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回到了公鹿堡,博瑞屈却不在我身边。

“我来帮您拿点吃的。”弄臣恳求我,“您吃饱以后总是好多了。”他接着起身。“我在几个钟头以前就带过来这个,放在炉边保暖。”我用疲惫的双眼看着他。他蹲在大壁炉边,把一个有盖的碗从炉火边移开。当他打开盖子时,我闻到了浓郁的炖牛肉香,然后看着他把炖牛肉舀进碗里。我好几个月没吃牛肉了,在群山只能吃些野味、羊肉和山羊肉。我用疲惫的双眼环视整个房间,看到了沉重的织锦挂毯、厚实的木椅、壁炉的大石头和繁复的窗帘。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国王在公鹿堡的卧房,但我现在为何躺在国王的床上?我试着询问弄臣,却说道:“我知道得太多了,弄臣。我再也无法让自己蒙在鼓里了。有时感觉就像另一个人控制我的意愿,将我的心智推向我不想去的方向。我筑好的墙都崩塌了,像潮汐般排山倒海而来。”我深呼吸,却无法避开这冲击。先是一阵凄冷的刺痛,然后感觉自己好像浸泡在湍急冰冷的水中。“涨潮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几艘船正在航行,是有红色龙骨的船……”

弄臣充满警戒地睁大双眼:“在这个季节,陛下?当然不!不会在冬天!”

我的呼吸压缩在胸腔里,说话变得十分困难。“这个冬天来得太温和了,没有暴风雪却也毫无屏障。看,瞧瞧那儿,越过水面,看到了吗?它们来了,从雾中来了。”

我举起手臂指着,弄臣匆匆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弯腰朝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但我知道他看不见。不过,他仍忠心却迟疑地把手搭在我瘦削的肩上,瞪大了双眼,似乎要移除他和我视线之间的种种障碍,而我也希望和他一样看不到这幅景象。我紧握搭在我肩上那只修长苍白的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憔悴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戴着王室戒指,手指的关节却肿起来了。接着,我勉强抬起头凝视远方。

我指着一个宁静的港口,然后费力坐起身好看得更清楚。灰暗的城镇渐渐在我眼前开展,房屋和道路拼贴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港口的雾气十分浓密,我心想就要变天了。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凉了我身上的汗,也让我浑身发抖。尽管天黑雾浓,我却能清楚地看见一草一木。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精技注视,接着却疑惑了,只因我的精技能力向来不稳。

然而,我看到两艘船冲破浓雾驶入沉睡的港口,让我忘了自己精技能力的缺失。月光下有两艘黑色的船,但我知道船的龙骨是红色的,这就是来自外岛的红船劫匪。这些船犹如利刃般划过海浪,在雾中昂然前进,像割入猪肚的细刃般驶进港口。船桨完美一致地静静移动着,桨锁裹着碎布,不一会儿船身就大剌剌地驶入码头,犹如谈生意的忠实商人。有个水手从第一艘船轻巧地跳上岸,将手中的绳子绑在岸边的桩基上,另一位划手则稳住船身,直到船尾的绳子绑好之后才靠岸,一切都如此平静公开;而第二艘船也用相同的方式进港。可怕的红船如海鸥一般大胆地来到镇上,停泊在受害者的家乡码头上。

没有任何哨兵叫喊,也没有守卫吹号角,或是将火把丢到松脂上点燃信号。我寻找这些人,也立刻发现他们头紧贴着胸膛呆站着,精致的灰色手工毛衣因遭割喉而染成一片血红。劫匪静悄悄地登陆,并且熟知每个哨岗的位置,除掉了每一位看守人,以至于无人警告这沉睡的城镇敌人已经入侵。

镇上没有多少哨岗。实在很难在地图上找到这毫不起眼的小镇,而居民也自恃此地太过俭朴而不至于吸引劫匪入侵。这里的确出产上好的羊毛和毛线,镇民制作的烟熏鲑鱼也很可口,娇小的苹果香甜芬芳,还可酿成好喝的苹果酒,加上城镇西部那一片风景优美的蛤蜊海滩,这些都是泥泞湾的珍宝,它们虽然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被在此谋生的人们视若珍宝。当然,敌人犯不着用火把和利刃抢夺这些,一般人也无法想像劫匪会为了一小桶苹果酒,或一网架的鲑鱼如此地大费周章。

正文 第7节 不能阻止屠杀行动

但是,这些红船并不是为了劫财夺宝或得奖的种牛而来,也不会把妇女抓来当太太,让年轻小伙子当奴隶。就像冶炼镇一样,劫匪会屠宰毛皮丰满的羊儿并且分尸,将烟熏鲑鱼踩在脚下蹂躏,放火烧了储存羊毛和酒的仓库。是的,他们也会抓些人质来冶炼,但目的只是为了冶炼。冶炼魔法会把他们整得不成人形,剥夺他们所有的情感和基本思绪。劫匪不会带走人质,只会把他们留在这里对亲人发泄逐渐衰弱的痛苦。而那些被冶炼的人毫无人性,只能像狼獾般冷酷无情地横扫家乡和劫掠亲人,这就是外岛人最残酷的武器。我对眼前的景象了然于心,只因我看过其他劫掠事件所导致的悲惨后果。

我目睹死亡的浪潮如洪水般淹没整个小镇。这群外岛海盗从船上跳下来,川流不息地从码头进入村庄,无声无息且三三两两地在街上缓慢移动,好比酒里扩散的致命毒药,有些人停下来寻找岸边的其他船只。大部分的船是开放式的平底小渔船,但有两艘较大的渔船和一艘商船。船员们眨眼间就被夺去性命,像家禽在黄鼠狼进鸡舍时那样无助地嘎叫着,拍打翅膀狂乱地挣扎。水手们用血染的声音对我高呼求救,浓雾却贪婪地吞没阵阵惨叫声,让他们的死犹如海鸟哀嚎般微不足道。接着,劫匪毫不考虑船只本身的价值,反而无情地放火烧船,也没带走什么战利品,顶多顺手捡起一堆铜币,或者从奸淫掳掠后的尸体脖子上夺走项链,但似乎仅止于此。

我只能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幕惨剧,却无能为力。我剧烈咳嗽,总算还有一口气说话。“如果我了解这群劫匪就好了。”我对弄臣说,“如果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就好了。这批红船劫匪毫无人性,也不暴露战争的真正企图,叫我们如何对抗?但是,如果我了解他们的话……”

弄臣撅起苍白的双唇思考。“他们不过是分享了指使者的疯狂,除非您也一样疯狂,否则就没办法了解他们。我自己可不想这么做,因为就算了解他们也不能阻止这些屠杀行动。”

“不。”我不想再看这惨遭不测的村庄,只因我见过太多相同的梦魇。但是,只有冷酷无情的人才会袖手旁观,把这当成一出很差劲的傀儡戏。我不愿见到我的同胞死去,却也只能这么做。疾病缠身又残废的我,像个老人般苟延残喘,早已无能为力,所以只得眼睁睁目睹这一切。

我看着小镇从沉睡中苏醒,人们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陌生的手,抓着他们的喉咙或胸部,或是看到伸进摇篮里的刀,也听见从睡梦中被拉起的孩子突发的嚎啕。整个村庄的灯火逐渐闪耀起来,有些是听到邻居吶喊而点燃的烛火,其他的则是火把或燃烧的房屋。虽然红船劫匪这一年来持续恐吓六大公国,今晚的突袭却让这些居民身临其境。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有万全的准备,也听说了那些恐怖的故事,更下定决心不让悲剧重演。但是,房屋依旧继续燃烧,烟雾弥漫的夜空仍传来阵阵尖叫声。

“你倒说说看,弄臣。”我声嘶力竭地问他,“告诉我,人们如何谈论泥泞湾?我是指泥泞湾的冬季突袭事件。”

他颤抖地呼吸。“这可不容易,我也说不清楚。”他迟疑了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摆,完全变了样。太多的人事物交织成一片混乱,陛下,而未来也将从那儿朝每个方向展开。”

“说出你所看到的。”我命令他。

“他们为这个镇编了一首歌。”弄臣心虚地说道。他仍紧握着我的肩膀,虽然隔着睡衣,我还是感觉得到他那修长强壮的手指是多么冰冷。一阵颤抖穿过我们,我也感受到他费力地继续站在我身边。“人们在小酒馆唱这首歌的时候,还会用酒杯敲桌子打节拍,看来还不错。可想而知这些人是多么勇敢,宁愿誓死抵抗也不愿投降,所以没有人被活捉冶炼,真的没有人。”弄臣稍作停顿,接着用滑稽的口气故作轻松地做出评论:“当然了,在你一边喝麦酒一边唱歌时,既看不见血也闻不到燃烧尸体的气味,更听不到尖叫声,不过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您曾经试着为'被肢解的孩子'写篇韵文吗?有人曾写过'记忆中的狂野',但这篇韵文不怎么符合格律。”他善意的嘲弄一点儿也不有趣,苦涩的俏皮话也无法让我们宽心。他又沉默了,我的这位囚犯注定要与我分享他对事实的痛苦认知。

我静静地目睹这一切。没有任何韵文能描述父母亲如何把毒药丸放进孩子的嘴里,以避免劫匪的迫害。没有任何人能唱出孩子服下剧毒后痛苦的痉挛,或是惨遭奸淫的妇女垂死的悲怆,也没有任何韵文或歌曲能刻画弓箭手射杀被捕的亲友,以免他们遭劫匪拖走的惨状。我凝视一间燃烧中的房子,透过火焰看到房屋内部,只见一位十岁男孩露出喉咙让母亲用刀割破,而他怀里还抱着被自己亲手勒死的小妹,只因慈爱的兄长不会把她交给劫匪或贪婪的火焰。我看到那位母亲抱起孩子们的尸体走向火焰时的决绝眼神,而这样的惨剧还是别记住的好。但是,我无法置之不理,只因我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好在日后回忆。

仍有生还者。有些人逃到邻近的田里或森林中,接着我看到一位年轻人带着四个孩子躲在码头下面,在冰冷的水中紧抓着岸边的桩基等待劫匪离去,其他人则在逃亡途中遇害。我看见一名身穿睡衣的女子溜到屋外,而房屋的一侧早就起火燃烧了。她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抓着她的裙摆跟着她逃,虽然天色已暗,来自火烧屋的光线依然照亮了她的发梢。她惊恐地四处张望,握在另一只手的长刀却是蓄势待发。我瞥见一张坚毅不屈的小嘴,以及因愤怒而眯着的双眼。然后,我的眼前顿时出现火光中的一张骄傲脸孔。“莫莉!”我倒抽一口气,向她伸出自己爪子般的手,只见她拉起一扇门,用嘘声将孩子们赶进火烧屋后面的酒窖,然后静静地拉下门。这样安全吗?

不。两名劫匪从角落包抄而来,其中一名拿着斧头。他们缓慢移动,并且趾高气扬地大声嬉笑,涂在他们脸上的煤灰让他们的眼白更加醒目。有一位劫匪是个美女,一边昂首阔步一边大笑,头发用反射着火光的银线绑成辫子,看起来毫不畏惧。两名劫匪走近酒窖大门,持斧的劫匪以完美的弧度挥动斧头朝木门砍去,此时我听到了一个孩子惊吓的哭声。“莫莉!”

正文 第8节 日复一日必须承受的痛苦

我不禁尖叫。我蹒跚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站着,只能缓慢地爬向她。

狂笑的劫匪把门撬开。正当他们放声大笑时,莫莉跳越残缺的大门,拿刀刺进持斧劫匪的喉咙把他给杀了。但那位头发闪着银光的美女却有把剑,正当莫莉使劲把刀从临死的劫匪身上拔出来时,那把剑就落下了,落下来了。

突然间,屋子发出一阵尖锐的爆裂声,房屋结构塌毁散落成片片火花,并喷出熊熊火焰。大火犹如帘子般在我和酒窖之间肆虐,熊熊烈火也阻挡了我的视线。大火在劫匪攻击时烧到酒窖里去了吗?我根本看不见,只能往前扑向莫莉。但顷刻间这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燃烧的屋子和遭掠夺的城镇,也没有人入侵港口,更没有红船,只有蜷伏在壁炉边的我。我先前已将一只手伸进炉火中,手指还紧握一块煤炭,弄臣喊了一声就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炉火中拉出来,我却甩开他的手,眼神呆滞地看着起水泡的手指。

“国王陛下。”弄臣一脸哀愁。他跪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汤移到我的膝盖旁边,接着把一条餐巾放进一杯配餐酒里沾湿,用潮湿的餐巾包住我的手指,而我也随他去,只因我受重创的内心早已感觉不出皮肤被烧伤了。他忧愁地凝视着我,我却几乎看不到他,只因他此刻像个虚幻的东西,黯淡的眼神透出摇晃的炉火,而这个阴影就像其他阴影一样不断地折磨我。烧伤的手指头忽然抽动,我得用另一只手紧握它们。我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精技像病发似的来得快去得急,让我感觉自己像只空杯子般干枯且浑身疲惫,痛苦却像骑马似的驾驭我的病体,使得我不得不费力回想刚才的景象。“那名女子是谁?她很重要吗?”

“这个嘛!”弄臣看起来更累,却仍使劲儿地打起精神。“在泥泞湾的女子?”他稍作停顿,看起来像绞尽脑汁思索。“不。我不知道。这是趟浑水,国王陛下,而且很难理解。”

“莫莉没有孩子。”我告诉他,“不会是她。”

“莫莉?”

“她叫莫莉?”我问道,接着头部一阵抽痛,愤怒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你为什么如此折磨我?”

“陛下,我可不知道什么莫莉。来吧!回来躺在床上,我会带点东西给您吃。”

他帮我把双脚抬到床上,而我也任由他这么做。我又有声音了,感觉飘飘然,视线一下清晰、一下模糊。我时而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臂上,下一刻又好像在做梦,房间和在房里交谈的人们现身梦境,于是我勉强开口:“我必须知道那人是不是莫莉,我得知道她是否即将死去。弄臣,我必须知道。”

弄臣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国王陛下。您知道,就像您的视线一样,我的视线支配着我,而不是我支配它。我无法从织锦挂毯抽出一条线,却非得顺着我的视线向前看。至于未来,国王陛下,就像河床中的一道水流。我无法告诉您某一滴水的去处,但是可以告诉您哪里的水流最强。”

“泥泞湾的那名女子。”我很坚持,虽然有些同情这可怜的弄臣,却依然坚持己见。“如果她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试着想想看,她是谁?”

“她很重要?”

“是的,我很确定。喔,的确如此。”

弄臣盘起双腿坐在地板上,细长的手指轻推太阳穴,好像在开门。“我不知道,我不懂……这真是一趟浑水,处处曲折离奇。足迹都被践踏,气味也消散了……”他抬头看着我。我终于站起来了,只见他正坐在我的脚边仰望着我,苍白的双眼在蛋壳般的脸上瞪得大大的,然后放松眼神傻笑着,把鼻子靠在令牌的鼠鼻上思考。“你认识叫莫莉的女子吗,鼠儿?不认识?我想也是。或许他应该问问其他消息灵通的人,或许应该问问虫子。”他发出一阵咯咯的傻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只说得出谜语般的预言。也罢,他就是这样。我离开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

我发觉自己像打寒颤般地发抖,这下子又要病发了。我必须稳住自己,否则可就真的会发作。我希望弄臣看着我痉挛和喘气吗?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了,只想得知那人是不是莫莉。如果是的话,她是否已经死了?我必须知道,我一定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如果她死了的话,是怎么死的。对我来说,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像确认她的生死这般重要。

弄臣像一只苍白的癞蛤蟆蜷伏在毛皮地毯上,舔着嘴唇对我微笑。痛苦有时还真能让人挤出这样的微笑。“这是一首欢乐的歌曲,关于泥泞湾的歌。”他对我说,“一首胜利之歌,村民赢了,您看。他们没有赢得生命,但是死得干净利落。对了,反正就是死亡,是死亡而不是遭冶炼,至少还是个成就。在此时正适合传诵这样的事迹,并且把握这份感受,因为这就是六大公国的现况。我们杀害至亲以免他们落入劫匪手中,然后高唱胜利之歌。当人们把握不住任何东西,他们就会在让人惊讶的地方寻求安慰。”

我的视线逐渐柔和,顿时明白自己梦到了什么。“我根本不在这里,”我昏沉沉地说道,“这是一场梦,我梦到自己是黠谋国王。”

弄臣朝着火光伸出他那骨瘦如柴且苍白的手。“如果您这么说,国王陛下,那就是了,我也梦到您是黠谋国王。如果我捏捏您,或许就能确定吧!我该叫醒我自己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苍老且伤痕累累的双手,然后把手合起来,望着如纸的皮肤下遍布的静脉血管和肌腱,感觉肿胀发抖的指根关节。我自顾自地想着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而且还在持续地老化。这不是生病,因为病会痊愈。这是老化。每过一天就更加困难,每个月就是身体的另一个负担,每一件事情也都偏离正轨运转。我想到自己才十五岁而已,却闻到了血肉和发丝燃烧的焦味。不,是香喷喷的炖牛肉。不,是姜萁熏药草的香炉。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令我作呕,也让我忘了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哪些事情才是重要的。我胡乱思索这松散的逻辑,试着理出头绪,却无济于事。“我不知道。”我喃喃自语,“我不明白这一切。”

“喔。”弄臣说道,“就像我跟您说的,唯有当您成为您想要了解的东西,您才能真正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得成为黠谋国王?”我问道。我简直震惊到极点,只因我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黠谋国王,不但要承受年老病痛的折磨,还得面对他的人民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他日复一日所必须承受的吗?”

正文 第9节 事情的真相

“恐怕是的,陛下。”弄臣轻柔地回答。“过来,让我扶您躺回床上。当然,您明天就会觉得好多了。”

“不。我俩都知道我不会康复的。”我没说出这些吓人的话,这是从黠谋国王的口中说出来的,我听到了,也明白这是他每天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我疲惫不堪,身上每个部位都异常疼痛,我从来不知道肌肉会变得如此沉重,就连弯曲手指都是如此痛苦费力。我只想休息,再度沉沉睡去。这到底是我,还是黠谋?我应该请弄臣扶我到床上,让国王休息,但是弄臣仍握着那关键性的信息,真是令我咬牙切齿。他变了个戏法,把我仅需的一丝消息带走,让我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

“她死了吗?”我问道。

他忧伤地看着我,忽然停下来再度拾起鼠头令牌,只见一小滴珍珠似的泪珠滑过鼠儿的脸颊。他注视着鼠儿,然后眼神又游离了,在一片痛苦之境来回飘荡,接着轻声说道:“在泥泞湾的女子,如大海捞针般在泥泞湾寻找一名女子。她的命运如何?她死了吗?是的。不。严重烧伤但依然活着。她的手臂被砍断,同时在劫匪杀害她的孩子时被逼到角落强暴,但总算还活着。”弄臣的眼神更空洞了,并且照本宣科般地说话,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当火烧屋的残骸掉落在她身上时,她和孩子们被活活烧死。在丈夫叫醒她时服毒自尽、被烟呛死,几天之后因剑伤感染而死、被剑刺死、遭强暴时被自己的血闷死、在劫匪砍掉门并杀害孩子之后割喉而死。劫后余生,在第二年夏天她产下劫匪的孩子,几天后被人发现流落街头,身上有严重的烧伤,也记不起任何事情了。她的脸被烧得毁容了,双手也被砍断,却还活了一阵子……”

“够了!”我命令他。“够了,我求求你,够了!”

他稍作停顿吸了一口气,眼神移回我身上并注视着我。“够了?”他叹了一口气,用双手遮住脸,然后透过手指头说话,“够了?那么就让泥泞湾的妇女继续尖叫吧!但惨剧已经发生了,我的陛下。我们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而且事情过去之后就来不及了。”他把脸从双手中抬起,看来十分疲倦。

“求求你!”我向他请求,“难道你不能说说我看到的那名女子?”我忽然忘了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摇摇头,帽子上的小银铃发出微弱的声响。“只有到那里才能查明真相。”他抬头望着我。“如果这是您的命令,我必然照办。”

“传唤惟真过来,”我改口了,“我要给他指示。”

“我们的士兵无法及时赶来停止这场突袭,”他提醒我,“只能帮忙灭火,协助居民从一片残破中重建家园。”

“那么,他们应该这么做。”我的语气很沉重。

“让我扶您躺回床上,国王陛下,否则您会着凉的。让我带点吃的给您。”

“不用了,弄臣。”我忧愁地告诉他。“孩子们尸骨未寒,我却在这里吃东西取暖?把我的长袍和高筒靴拿来,然后去把惟真找来。”

弄臣勇敢地坚持立场:“您觉得让自己不舒服,就能替一个孩子多留一口气吗,我的陛下?泥泞湾的惨剧已成事实,您为什么还要受折磨?”

“我为什么还要受折磨?”我对弄臣微微一笑。“在今夜的浓雾中,泥泞湾的每一位居民也提出相同的问题。我的弄臣,我受折磨,只因他们正在受折磨,只因我是他们的国王。我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亲眼目睹那里发生的一切。想想看,弄臣!如果六大公国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说:'好吧!最坏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身上了,那我何苦放弃自己的食物和温暖的被窝来关心这件事?'弄臣,我身上流着瞻远家族的血,而他们是我的子民。我今晚受的折磨会比他们多吗?一个人的痛苦和颤抖,怎么可以和在泥泞湾发生的惨剧相比?我凭什么可以在人民像牛一样遭受屠宰时,还安稳地躲在这里?”

“我只需对惟真王子说这两个字眼,”弄臣又和我争论,“'劫匪'和'泥泞湾',他就会知道该知道的事情。让我扶您躺回床上,陛下,然后我就会冲出去告诉他这些。”

“不!”一阵痛苦如云朵般在我的脑后逐渐成形,我试着将意识从思绪中推开,我强迫自己走向壁炉边的椅子,然后吃力地坐下来。“我在年轻的时候竭尽心力防守六大公国边界,让国土不受外人侵犯。难道我这支离破碎的痛苦生命,此时此刻却变得珍贵了起来?不,弄臣。立刻把我的儿子找来,他应该代替我技传,因为我今晚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们能一起思考所见所闻,然后决定该怎么办。现在就去,去啊!”

弄臣的双脚踩在石板地上,啪嗒啪嗒地跑出房间。

我又独自一人了,房里只剩我和我自己。我把双手放在太阳穴上,而当我找到自己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抹痛苦的微笑。小子,你在这里啊!黠谋国王慢慢地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这里,他虽然很累,却不忘运用精技触碰我的心灵,感觉如同轻吹蜘蛛网般细柔。我笨拙地开启我自己,企图完全连结彼此的技传,却还是徒劳无功。我们的接触中断,像一块破布般支离破碎,然后他就不见了。

我独自蹲在群山王国里的卧房地板上,感觉自己太接近炉火了。我当时十五岁,身上的睡衣既柔软又干净。壁炉里的炉火燃烧殆尽,我烧伤的手指猛烈地抽动,技传导致的头痛开始在我的太阳穴中跳动。

我缓缓移动,小心翼翼地起身。像个老人?不。像个逐渐康复的年轻人,而我终于明白了这样的差异。

我那柔软洁净的床铺,像个柔软洁净的明天般呼唤着我。

我拒绝了它们,反而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一边凝视火焰,一边思索着。当博瑞屈在破晓时分过来向我道别时,我已经准备好和他一同骑马上路。

公鹿堡是俯瞰六大公国地势最佳的深水港口,北方的公鹿河流入海中,船只大多运载着从内陆公国提尔司和法洛出口的货物。城堡矗立在陡峭的黑色悬崖上,俯视着河口、港湾和海洋。位于悬崖上的公鹿堡城地势险峻,不受河水泛滥的侵袭,因此有好大一片地区用来建造港区和码头。原本的堡垒是原住民所建的木造结构,用来抵挡外岛人的突袭。它曾遭一位名叫征取者的海盗攻占,而他也因为攻占行动而成为此地的居民。他用采集自悬崖的黑石筑城墙和高塔,取代了原本的木造结构,公鹿堡的地基也在这一过程中深陷在石头里。接着,一代又一代的瞻远家族让城墙愈来愈坚固,高塔也愈来愈壮大结实。自瞻远家族的创始人征取者以来,公鹿堡从未被敌人攻陷。

正文 第10节 飘移不定的蓝色鬼火

白雪亲吻着我的脸,风将我的发丝从前额往后吹拂。我从一场黑暗的梦进入另一个更黑暗的梦,然后进入一片森林冬景。我觉得很冷,只有马儿因缓缓前进所产生的体温让我觉得暖和些。煤灰迟钝地带着我穿过风雪,蹒跚而行,让我感觉自己已经骑了好长一段路。马童阿手骑在我跟前,只见他掉过头来对我喊了几句。

煤灰稳稳地停下来,这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差点儿就从马鞍上滑下来。我抓着它的鬃毛稳住自己,缓缓飘落的雪花覆盖了我们周围的森林。云杉树上有层厚厚的积雪,而枝叶缠绕的白桦,在冬云密布的月光里形成赤裸的黑色剪影。厚实的林木围绕着我们,完全看不到有路可走。阿手在我们跟前用缰绳勒住他那匹阉马,所以煤灰才停了下来。当了一辈子马夫的博瑞屈,在我身后驾轻就熟地骑着他的花毛母马。

我觉得很冷,全身虚弱得发抖。我眼神呆滞地望着四周,纳闷我们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寒风猛烈地吹着,我潮湿的斗篷拍打着煤灰的侧腹。这时,阿手忽然伸手指着前方。“那里!”他回头看我,“你看到了吗?”

我俯身向前,透过如蕾丝窗帘般飘扬的雪凝视远方。“我想是吧!”风雪吞没了我虚弱的响应。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一丝静止的黄色微光,不像总是在我视线中飘移不定的蓝色鬼火。

“你想那是公鹿堡吗?”阿手在起风时喊着。“没错。”博瑞屈平静地回答,深沉的语调轻而易举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这是惟真六年前杀掉那头母鹿的地方,我记得它因中箭而惊跳起来,然后就跌进小峡谷里去了,所以我们只得费劲儿走下峡谷把鹿肉装好带走。”

他说的那个小峡谷,在风雪中看起来不过是一小团树丛,但我顿时就看清楚眼前所有的景象。我看着这山坡的地形、树种和那个小峡谷,就知道朝那个方向走就可以到达公鹿堡,只要再骑一小段路,就看得见矗立在悬崖上的城堡,俯视着下方的海湾和公鹿堡城。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完全确定我们所在的位置。云层密布的天空让我们无法透过观星来辨认方向,异常深厚的积雪也改变了地形,就连博瑞屈也没办法确定方位,但我现在知道家不远了,在夏季时只要再骑短短的一段路就到了。即使风雪会让旅途更加漫长,我依然下定决心继续前进。“不远了。”我告诉博瑞屈。

阿手已经上路了,骑着他那匹矮胖的阉马勇敢前行,冲破厚厚的积雪替我们开路。我轻推着煤灰,让这匹高大的母马不情愿地踏出步伐。当它走下山丘时,我就滑到另一边去了,只得胡乱抓着马鞍试着坐稳。此时博瑞屈轻推他的马儿和我并肩而行,伸手抓住我的后领把我的身子拉直。“不远了。”他同意我的说法。“你办得到。”

我点点头。这是他过去一小时中第二次出手稳住我,我却苦涩地告诉自己,今晚的状况比以往好些了。我在马鞍上坐稳,把身子拉得更直,接着毅然决然地挺起肩膀。快到家了。

这是个冗长的旅途。天气很差,持续的艰苦对我的健康一点帮助也没有,旅途好似一场黑暗的梦。我骑着马日复一日地前进,几乎看不见前方的道路。晚上我就睡在小小的帐篷里,躺在阿手和博瑞屈中间,疲累颤抖到无法入睡。当我们快接近公鹿堡时,我以为路途应该会变得平顺些,也没把博瑞屈的提醒当回事。

抵达涂湖时,天色已经暗了,于是我们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我以为隔天要搭河上的驳船,即使公鹿河沿岸会结冰,但强烈的暖流让运河终年不结冰。我早已精疲力竭,于是直接走进房间休息。博瑞屈和阿手都期待着热腾腾的食物和他人的陪伴,更别说麦酒了。我原以为他们不会很快回房来,但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双双进房准备就寝了。

博瑞屈安静而令人生畏,等他就寝后,阿手就躺在床上悄悄告诉我这里的镇民是如何批评国王。“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来自公鹿堡,恐怕就不会畅所欲言了。所幸我们这身群山装扮,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做生意的商人。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博瑞屈会跟他们起冲突,但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克制住自己不发脾气。所有人都抱怨为什么要缴税来防守海岸,冷嘲热讽地说着即使他们拼命缴税,劫匪还是出乎意料地在秋天抵达,天气好时还多烧了两个城镇呢!”阿手停顿一下,接着用不确定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但他们可大大地夸奖帝尊王子一番。帝尊王子陪同珂翠肯公主回公鹿堡前曾经路经此地,有位坐在桌边的仁兄就说她可真像是条大白鱼,能嫁给海岸国王刚刚好。另一位仁兄则说帝尊王子至少能在艰苦中振作,而且看起来更有王子的样,然后他们就举杯祝福王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我只觉得浑身一阵寒冷,然后轻声回答:“这两个冶炼镇,你可有听到是哪两个地方?”“毕恩斯的鲸颚镇和公鹿堡这里的泥泞湾。”

我周遭的黑暗更显深沉,而我望着它彻夜未眠。我们隔天早上离开涂湖,骑着马横越山岭。博瑞屈不让我们走大路,就算我抗议也无济于事。他听完我的抱怨,就把我带到一旁凶巴巴地问我:“你不想活了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见他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

“斐兹,事实就是事实,你仍然是个皇家私生子,而帝尊王子也还是把你当成障碍,他不止一次试着除掉你,难道你认为他会欢迎你回到公鹿堡?不。对他来说,我们最好永远都别回来,所以我们最好别让自己成为明显的目标。我们要横越山岭回去,如果他或他的手下想逮到我们,就得穿越森林追捕我们,但是他根本不是当猎人的料。”

“惟真不会保护我们吗?”我虚弱地问。“你是吾王子民,而惟真是王储。”博瑞屈简短指出,“是你要保护王储,斐兹,而不是他来保护你。他不是不关心你,他也想尽力保护你,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红船劫匪、新婚妻子,还有处心积虑想篡夺王位的弟弟。所以,别指望王储会照顾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

正文 第11节 他是个凶手

而我只想到他在拖延我寻找莫莉的时间,但我可不会这么说,也没把我的梦告诉他,反而说:“除非帝尊发疯了,否则他不会再追杀我们,因为如此一来人人都会知道他是个凶手。”

“不是发疯,斐兹,而是冷酷无情。帝尊就是那样,可别指望他会像我们一样遵守游戏规则,或者和我们一样理性思考。如果帝尊逮到除掉我们的机会,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动手,而且因为没人握有证据,他也不在乎遭到怀疑。惟真是我们的王储,而不是国王,至少目前还不是。只要黠谋国王还活着而且仍在位,帝尊就会想尽办法躲过他父亲的耳目。你很难制裁他,甚至连他犯下谋杀罪,都一样可以逍遥法外。”

博瑞屈勒马走离足迹遍布的道路,朝着没有路标的积雪山坡移动,走出一条通往公鹿堡的路。阿手像生了病似的看着我,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跟上。我们并没有在客栈里过夜,而是一起缩在帐篷里取暖,这时我就会想到帝尊。每一下通往山坡的艰难步伐,都让我们的马儿更加奋勇向前,在谨慎地踏出每一步下坡路时,都让我想到这位最年轻的王子。我回忆着和莫莉相处的每一个小时,只有在白日梦里把帝尊打成残废才会让我精神一振。我无法立誓报复,只因报复是国王特有的尊荣,但如果我不报复,帝尊就不会满足。我会回到公鹿堡,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着,而当他用黑色双眼看着我时,我将不退缩。我也发誓不让帝尊看到我发抖或靠在墙上站着,更不会在我眼冒金星时伸出手。他绝对想不到他差这么一点点就赢了。

我们不走风大的沿海道路,而是骑马穿越堡垒后面林木茂密的山坡,就这样回到公鹿堡。雪愈下愈小,接着就停了。夜风把云吹散,皎洁的明月将公鹿堡的石墙照得黑亮,犹如闪烁在海面上的乌黑光点。黄色的光芒照耀着炮塔和旁边的侧门。“我们到家了。”博瑞屈平静地说道。我们骑着马走下最后一个山坡,终于回到路上,然后往公鹿堡宏伟的城门而去。

一位年轻士兵站夜岗。他把长枪朝下挡住我们,要我们报上名来。博瑞屈把兜帽从脸上向后推,这小子却一动也不动。“我是马厩总管博瑞屈!”博瑞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担任马厩总管的时间可比你活着的时间还长,我才要问你在我的城门这儿做什么!”

这紧张不安的小子还来不及开口回答,一大群士兵就从卫兵室蜂拥而上。“是博瑞屈!”守卫中士高兴地喊着。博瑞屈立刻成为这群人瞩目的焦点,大家拼命喊叫和打招呼聊天,阿手和我就在一片骚动中把累坏了的马儿安置在一旁。这位名叫布雷德的守卫中士终于叫大家安静下来,好让自己有机会发表感言。“我们本想等到春天再去找你。”这名魁梧的老兵宣称。“但是当时却有人告诉我们你恐怕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你看起来挺好的嘛,真的。有点冷酷,穿得像外地人,有一两道疤痕,就这样。我们听说你伤得很重,而那位私生子似乎死于中毒或瘟疫,都是些谣言啦!”

博瑞屈笑着伸出手臂,看来大家应该都很欣赏他这身群山风格的装扮。有好一会儿我看着别人眼中的博瑞屈,望着他一身紫黄衬垫长裤、罩衫和高统靴。我不再纳闷为何会在城门遭遇刁难,但仍对谣言感到疑惑。

“谁说私生子死了?”我好奇地问道。“你哪位?”布雷德反问。他瞧瞧我的衣着,又看着我的眼睛,显然认不出是我。但当我在马上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直到今日,我仍相信他是因为煤灰而认出我。只见他还是一脸惊讶。“斐兹?我都认不出你了!你看起来活像感染血瘟。”这些认识我的人一定觉得我看起来糟透了。“是谁说我中毒或感染瘟疫?”我平静地重复问道。

布雷德有些退缩,也收回诧异的眼神。“喔,没有啦!嗯,应该不是某个人放话,你知道的。因为你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回来,嗯,有些人就开始怀疑这怀疑那的,然后这些揣测似乎就成了事实。谣言满天飞,守卫室里从不安宁,士兵们也都在八卦着这些事。我们只是纳闷你为什么没回来,如此而已。没人相信那些谣传,但却把谣言一传再传,连闲话都变得不可信任。我们只是纳闷你、博瑞屈和阿手为什么没跟回来。”

最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只是不断重复之前的言论,于是他在我的凝视下沉默了。我让这沉默延伸,表明了我不想回答这问题,然后耸耸肩不置可否。“没事,布雷德。但是你可以告诉大家,这私生子还活得好好的,你应该知道无论是瘟疫或中毒,博瑞屈都会医好我。我好得很,只是看起来像行尸走肉。”

“喔,斐兹,小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我已经说了,没事,你就别在意了。”

“好的,大人。”他回答。

我点点头,博瑞屈却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我。我和阿手面面相觑,他也是一脸诧异,而我却猜不出原因。

“那么,晚安了,中士,别拿着长枪指责属下了,他不过是恪尽职责,防止陌生人闯入公鹿堡城门罢了。”

“是的,大人。晚安,大人。”布雷德生硬地对我敬礼,雄伟的木制城门接着在我们眼前敞开,迎接我们进入公鹿堡。煤灰抬起头,也变得更有精神,我身后阿手的马儿嘶叫着,博瑞屈的马儿则喷着鼻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从城墙到马厩的路竟是如此漫长。阿手下马之后,博瑞屈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回来,阿手则招呼着帮我们点灯的疲倦马童。

“我们在群山王国呆了好一段时间,斐兹。”博瑞屈低声提醒我,“在那儿,没人在乎你的出身,但是我们现在回家了。在这里,骏骑的儿子不是王子,而是个私生子。”

“我知道。”他的直截了当让我愣住了。“我这辈子可都忘不了,时时刻刻惦记着呢!”

“的确。”他表示赞同,但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神情,然后半是怀疑、半是骄傲地微笑。“那你为什么要布雷德向你报告?你为什么要像骏骑一样利落地发号施令?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说话的神情还有他们亦步亦趋的样子,真让我吓一跳,你也根本没注意到他们怎么回答你,更没发觉你就那么理所当然代我下令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群山王国的人确实把我当成真正的王子款待,而不把我当成私生子。难道我这么快就习惯了高高在上?

正文 第12节 这儿真的是家

博瑞屈笑着观看我的表情,但随即又严肃了起来。“斐兹,你要更小心点。把你的眼神放低,别像骏马般抬头挺胸。帝尊会把这当成是你对他下的战书,但我们可没准备应付这样的状况。时候未到,或许永远都不会到。”

我严肃地点点头,望着马厩庭院中满是脚印的积雪。我的确太大意了,要是被切德知道,他一定会非常不满,而我毫不怀疑他在召见我之前,就会知道在城门发生的一切。

“别像个懒鬼一样,下来,小子。”博瑞屈忽然打断我的冥想。我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他也在重新调整自己在公鹿堡的身份地位。我当了他多少年的马童和跟班了?我知道我们最好尽快恢复原状,人们才不会在厨房里说闲话。我下马牵着煤灰,跟随博瑞屈走进他的马厩。

这里面既温暖又熟悉,冬季的寒冷阴暗都让外面厚厚的石墙给挡住了。这里是家,油灯散发着晕黄的光芒,栅栏里的马儿也缓慢深沉地呼吸着。但是,当博瑞屈经过的时候,整个马厩又活络了起来,马儿和狗儿们一闻到他的气味就兴奋地打招呼。马厩总管回家了,接受他最亲近的同伴们热烈的欢迎。两位马童很快就跟上我们,不约而同急切地报告关于猎鹰、猎犬或马儿的新鲜事。博瑞屈在此指挥大局,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在聆听的同时简洁地提出一两个问题,而他的威严只有在老母狗母老虎出来迎接他时才消失无形。他单脚跪着用力地抱住它,而它就像小狗般摇摇尾巴舔着他的脸。“真是只乖狗儿!”他对爱犬打完招呼后就站起来继续巡视,只见它摇着尾巴愉快地跟着他。

我缓慢地跟在后头,这份温情让我更加四肢无力。一位马童赶紧回头留给我一盏提灯,然后快速地上前陪伴博瑞屈。我走到煤灰的厩房前拉开门闩,它就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喷着鼻息表达感激。我把提灯放在架子上看着四周。家。这儿真的是家,比我在城堡中的房间还亲切,也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温暖。这是博瑞屈马厩里的一个厩房,我就这样安全地留在他的地盘上,变成他所照顾的动物之一。如果我能让时光倒流,钻进草堆用马儿的毯子盖住头,该有多好。

煤灰又喷着鼻息,只是这一次它在责备我。它这些日子以来载着我跋山涉水,也该让它过过舒服的日子。但是,我麻木疲累的手指却拨不动它身上的每个扣环,只得从它背上拉下马鞍,几乎失手让它掉到地上。我胡乱摸着它的鞍辔,闪闪发亮的扣环在我的眼前舞动。最后,我索性闭上眼睛,单靠记忆来帮它取下鞍辔。当我张开双眼时,阿手出现在我的手边,我对他点点头,鞍辔就从我毫无生气的手中滑落。他看着鞍辔却不发一语,反而帮煤灰倒了一桶他刚打回来的水,帮它张罗燕麦,还拿来了一大捆鲜绿的甜干草给它吃。我有气无力地拿下煤灰的毛刷,而他伸手把刷子接过去。“让我来。”他平静地说道。

“先照顾好你自己的马。”我责备他。

“我的马已经安顿好了,斐兹。你看,你没办法好好照顾它,还是让我来吧!你几乎站不直,休息一下吧!”他几近和蔼地对我说,“我们下次骑马的时候,你再为我一展身手吧!”

“如果我让别人照顾我的动物,博瑞屈可会引以为耻的。”

“不,他不会的。他不会让一个自己都站不稳的人来照顾动物。”博瑞屈从厩房外观察我们,“把煤灰交给阿手,小子,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阿手,管管这里的事情吧!等你安顿好煤灰之后,就去看看马厩南端那匹斑点母马。我不知道它是谁的马或打哪儿来,但是它好像病了。如果你发现它真的病了,就交代马童把它和别的马隔离开来,然后用醋消毒厩房。我带斐兹骏骑回房休息,然后马上帮你带点吃的回来,等下就在我的房里用餐。对了,找一位马童帮我们生火,或许房间跟洞窟一样冷。”

阿手点点头,继续忙着照顾我的马儿,只见煤灰的鼻子沾着燕麦片。此时,博瑞屈拉起我的手臂。“来吧!”他好像在和马儿说话般地对着我说。我不情愿地靠在他身上,走过一列列长长的厩房,然后他在门边拿起一盏提灯。马厩的温暖让这夜晚显得更加寒冷漆黑,而当我们沿着冰冻的小径走向厨房时,又下雪了。我的心随着雪花眩晕地漂泊着,不确定自己的脚到底在哪里。“全都变了,从今以后都变了。”我对着夜空说话,这些话却随着飘落的雪花飞逝。

“什么变了?”博瑞屈谨慎地问道,语气中透着忧虑,可见他担心我又要发烧了。

“每件事情。你如何对待我,或许你没想过;还有阿手如何对待我……两年前我们还是朋友,只是两个在马厩工作的小伙子。他从来没有帮我的马儿刷过毛,但是他今晚对待我的态度,好像在照顾一个虚弱病重的人,一个连他都没办法辱骂的人。看来我似乎应该等着他帮我做那些事情。城门守卫认不出我。甚至连你都是,博瑞屈;半年或一年前,如果我生病了,你会把我拉到你的住处,像治疗猎犬般医治我,根本不容许我有任何抱怨。现在你却这样带我走到厨房门口,还……”

“别再嚷嚷了!”博瑞屈粗暴地制止我。“别再抱怨了,也别再自艾自怜了。如果阿手像你现在这样,你也会为他做相同的事情。”他继续说着,似乎很不情愿,“时间过得很快,所以事情都变了。阿手还是你的朋友,只是你已不再是秋收时离开公鹿堡的那个小子了。当时的斐兹还是惟真的跑腿,也是我的马童,但仅止于此。没错,你是个皇家私生子,但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在群山王国的颉昂佩,你的表现可大大超越了你的身份。无论你是否脸色苍白,还是骑了一整天的马而四肢无力,都无法掩饰。你的举止就像骏骑的儿子般得体,充分显现出你的风度仪态,所以那些守卫才会对你行礼如仪,还有阿手也是。”他吸了一口气稍事停顿,用肩膀推开厚重的厨房大门。“还有我,愿艾达帮助我们。”他喃喃地补充道。

他接下来的行动却和先前的话相互矛盾。他把我带进厨房对面的守卫室,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让我只得坐在破旧木桌边的长凳上。这守卫室的味道真令人感到舒适,不论是身上沾满污泥、冰雪,或是酒醉的士兵,在这里都会觉得很舒服。厨师总是在炉火上留下一锅炖肉,面包和乳酪也在桌上等着,当然还有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黄夏奶油厚片。博瑞屈替我们舀了两碗热腾腾的香浓大麦粥,还倒了两杯冰凉的麦酒搭配面包、奶油和乳酪。

正文 第13节 一起留在群山王国

我有好一会儿只是呆望着桌上的食物,疲惫得连汤匙都拿不动,但阵阵香味诱惑着我勉强吃了一口,然后我就开始大快朵颐了。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停下来脱掉肩上的罩衫,接着撕下厚厚的一片面包。我吃着第二碗大麦粥,然后抬头看到博瑞屈兴味盎然地望着我。“好一点没?”他问道。

我停下来想着他的问题。“好些了。”我感觉很温暖,也吃得很饱,虽然很累,却是很棒的疲倦感,只要好好睡一觉就可消除疲劳。我举起手仔细端详,仍然感觉阵阵颤抖,但已经看不太分明了。“好多了。”我起身站直。

“你可以去见国王了。”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现在?今晚?黠谋国王早就睡了,他的房门守卫可不会让我进去。”

“或许不会。但是今晚你至少得在那儿露个脸,让国王自己决定何时见你。如果你见不到他,就可以回来睡觉了。但我打赌就算黠谋国王不见你,王储惟真还是会想听听你的报告,或许现在就想听。”

“你要回马厩吗?”

“当然。”他自顾自地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嘛,只是个马厩总管,斐兹。我没什么可报告的,而且我答应阿手要帮他带吃的回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装满一盘子食物。他把面包切成一长条盖住两碗粥,也切了一大块乳酪,还在旁边涂上一层厚厚的黄奶油。

“你觉得阿手如何?”

“他是个好孩子。”博瑞屈勉强回答我的问题。

“他在你眼中应该不止是个好孩子而已。你让他和我们一起留在群山王国,然后和我们一道骑马回来,却让其他人跟着车队先回来。”

“我需要个够沉稳的人来帮我,因为你当时……病得很重,而且老实说,我的状况也不太好。”他举起手抚摸黑发中的一绺白丝,那致命的一击几乎让他送命。

“你怎么会选中他?”

“其实不是我选他,而是他找上了我。他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接着就和姜萁交涉,而我当时还绑着绷带,双眼也无法集中视线。与其说我看到,还不如说我感觉到他站在那儿。我问他需要什么,他就说我应该找个管事的人,因为我病了,柯布也死了,马厩里的帮手也愈来愈懒散。”

“他的看法让你印象深刻。”

“他很清楚什么是重点。他没有问些关于你我的蠢问题,也不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找到了可以做的事,就来做了,而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所以才让他打理一切,而他也做得很好。我把他留下却把其他人送回来,是因为我知道他有这能耐,也想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是野心勃勃,还是真的明白主人和动物的从属关系?他想借着管理别人掌权,还是真的对动物好?”

“那你现在觉得他怎样?”

“我年纪大了。当我无法控制脾气暴躁的马儿时,公鹿堡应该要有一位好的马厩总管接手我的工作,但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退休。他要学的还很多,但我们都还算年轻,他可以好好学,而我也还能好好教他,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点点头。我想他曾计划让我接手,但如今我俩都明白这不可能了。

他转身准备离去。“博瑞屈。”我平静地叫住他,而他也停了下来。“没有人能取代你。谢谢你在过去几个月为我做的一切,我只能用生命来报答你。你不只救了我一命,你从我六岁起就赋予我生命,让我成为现在的我。骏骑是我的父亲,这我知道,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而你却日复一日像父亲般照顾我这么多年。我没有体会到……”

博瑞屈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打开门。“等我们其中一人快死的时候再说这些吧!去向国王报告,然后回来睡觉。”

“是的,大人!”我听到自己这么说,也知道他和我一样露出了微笑。他用肩膀推开门,带着阿手的晚餐走向马厩,那可是他的家。

而这里是我的家,我也该面对现实了。我拉平潮湿的衣服,然后用手梳了梳头发;我拿走桌上的盘子,然后将潮湿的罩衫披挂在手臂上。当我从厨房走到大厅时,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弄糊涂了。织锦挂毯比从前更明亮了?散落一地的药草闻起来更香?每个门口的精致木雕总是闪着温暖的光芒?我说服自己这只是因为思乡而有的错觉,但是当我停在大阶梯下方点燃一根蜡烛,准备上楼的时候,注意到那儿的桌子并没有沾染蜡泪,反而铺着一条绣花布。

珂翠肯。公鹿堡如今有王后了。我自顾自地傻笑,所以说,这城堡趁我不在时大为改观。是惟真在她来之前藉此鼓舞自己和人民,还是珂翠肯自己要求整顿城堡的?这很耐人寻味。

当我步上大阶梯时,就注意到其他东西。每座烛台上方的古老煤灰标记不见了,就连楼梯的角落都一尘不染,蜘蛛网也没了,每道台阶的烛台上插满了燃烧的蜡烛,架上也都有刀子供防卫用,这就是王后住进来之后的转变。当黠谋的王后还活着的时候,我可不记得公鹿堡曾经如此一尘不染,也从来没有这么光鲜亮丽过。

我六岁时就认识了黠谋国王的大门守卫,是一位表情阴郁的沉默老兵,只见他仔细凝视着我,然后就认出我了。他对我露出短暂的一笑,接着就问我:“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报告,斐兹?”

“只想说我回来了。”我回答他,而他也慎重地点点头。他已经习惯我在不寻常的时刻在这里走来走去,但他不是个随便假设或下结论的人,更不会和这类人说东道西。所以,他静静地走进国王的卧房,告诉里面的人说斐兹回来了。过了一会儿,里面传话说国王会抽空召见我,也很高兴我平安归来。我静静地离开他的房门,但心中明白这并不像是其他人的客套话,因为黠谋从来不是这种人。沿着同一条走廊前进,就到了惟真的卧房。我在这里也被认出来了,但当我要求守卫让惟真知道我回来了并且想向他报告时,他只回答惟真不在房里。

“那么,在他的烽火台里了?”我心里纳闷他这时候在那儿观望些什么。冬季暴风雪阻挡了劫匪来袭,保障了沿岸地区的安全,至少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守卫缓慢地露出笑容,而当他看到我困惑的眼神时,微笑就变成了露齿而笑。“惟真王子刚刚就离开房间了。”他重复说着,然后加了一句,“我会让他明早一醒来就听取你的讯息。

正文 第14节 重建关系

“我像根柱子般傻呼呼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安静离开。我不禁纳闷,难道这也是公鹿堡有了王后之后所出现的状况?我又爬了两层楼梯,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卧房。房里有股腐坏的气味,壁炉里也没有炉火。房间因为久无人居而显得冷清,而且尘埃满布,更没有女性化的装饰,看起来就像光秃秃的牢房般毫无生气,不过总是比下雪天睡在帐篷里来得温暖,羽毛床铺也像记忆中那样的柔软深沉。我脱下久经风霜的旅衣,然后走到床边躺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入睡。

在公鹿堡图书馆中最古老的古灵参考文献,不过是个被压扁的卷轴。模糊不清的掉色皮卷,暗示着这张皮来自于一只杂色野兽,它拥有的杂色斑点让我们的猎人也感到陌生。卷轴上的墨水字迹是从墨鱼汁和钟型植物根部萃取的,完好地通过时间的考验,可比原先用来绘制插画和彩饰文字的墨水高明多了。这些墨水不但会褪色脱落,在许多地方还会引来白蚁啮咬,将原本柔软的皮纸弄得硬邦邦的,而卷轴也因此变得易碎而难以打开。

不幸的是,这损坏集中在卷轴最里面,那儿记载着睿智国王的任务,而这些在别的文献里可找不到。从卷轴残余的片段,可以略见他寻访古灵家园的极度需求。他所遇到的麻烦对我们而言并不陌生,船只无情地侵略他的海岸线,而这些残余的碎片暗示着他骑马奔向群山王国,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怀疑那条路会将他带往神秘的古灵家园。不幸的是,他在旅途最后阶段和古灵的相遇似乎曾经有过生动的描绘,但这里的羊皮纸遭严重磨损已然成了支离破碎的碎片。

我们对这第一次接触也一无所知,更无从得知他如何让古灵成为他的盟友。许多充满象征的歌谣描述着古灵如何从天而降,像是”暴风雪“、”浪潮“、”复仇成金“和”石块中的怒火“都曾把劫匪赶出我们的沿海区。传说还描述古灵对睿智发誓,如果六大公国需要帮助,他们会再度群起与我们并肩防御。或许有人会如此猜测,事实上许多人都已经这么做了,而关于这项同盟的种种传说就是证据,但睿智国王的文书所记录的事件,早已遭霉菌和虫子啃食殆尽。

我的卧房有一扇可以眺望海景的高大窗子。在冬季时,木制的活动遮板抵挡了猛烈的寒风,悬在上头的织锦挂毯为我的房间带来温暖舒适的假象。我通常在黑暗中苏醒,静静地躺着探索自己。渐渐地,公鹿堡隐约的声响透过窗户传入我耳里。这是早晨的声音,属于清晨的声响。家,我明白了,就在公鹿堡。接着,我立刻对着一片黑暗大喊”莫莉“,身体却依然疲倦疼痛,只得爬下床步入满室凄冷。

我踉跄地走到久未使用的壁炉前,升起微弱的炉火。我需要赶紧补充更多木柴才行。跳跃的火焰为房里带来晕黄的光芒,我从床底的衣柜里取出衣服,但根本不合身。我长久以来的疾病已将我的肌肉磨损殆尽,但我的手脚不知怎的依然变得更修长。没有一件合身。我拿起昨天穿的衬衫,又放了下去。整晚安睡在洁净的床铺,让我的鼻子嗅到了清新的气味。我无法再忍受旅途中沾满汗湿发臭的衣服。我继续在衣柜中搜寻,找到一件柔软的棕色衬衫,以前穿起来袖子太长,现在可合身了。我穿上它和我那由绿线编织成的登山长裤及高统靴。毫无疑问地,如果我碰到耐辛夫人或急惊风师傅,我的装扮一定会遭批评,然后她们一定会要我换上别的衣服,但我可不希望在早餐时间和前往公鹿堡城之前碰到她们。

公鹿堡城里或许有不少地方能让我打听莫莉的下落。

我察觉城堡虽未完全苏醒,却已蓄势待发。我在厨房像儿时般吃着早餐,面包依旧新鲜,大麦粥也仍然香甜。厨师看到我之后非常高兴,一下子说我长大许多,一会儿又说我怎么看起来如此瘦弱疲乏。我猜在今天结束之前,我就会对这类的观察感到由衷的厌烦。当往来厨房的人愈来愈多时,我拿着一片涂满奶油和蔷薇果酱的厚面包开溜,回到房里拿冬季披风。

我所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显示了珂翠肯的存在。一种用不同颜色的草织成、带有群山气息的织锦挂毯装饰着小厅。虽然这个时节没有花朵可摘,我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一个个装满小卵石的陶碗,上面幽雅地插着树枝或是干燥的蓟和香蒲,这种种微小的转变确实引人注目。

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公鹿堡的旧区,接着爬上满是灰尘的阶梯来到惟真的烽火台。从这里的辽阔视野可以清晰地看见我们的海岸,而惟真就在夏季从高大的窗户警戒着红船。他在这里用精技阻挡劫匪来袭,或至少警告我们劫匪来了。这防御有时略嫌不足,而他应该要有个同样会精技的下属帮忙。尽管我身上流的是皇室私生子的血液,却从来无法控制时好时坏的精技能力。

我们的精技师傅盖伦还没等到训练出一批精技高徒就去世了,无人能取代他的地位,而他训练过的人缺乏对惟真的认同感。所以呢,惟真独自使用精技来抵抗我们的敌人,却让自己未老先衰。我担心他会过度消耗自身精力,任凭自己沉溺于精技而走火入魔,任凭身体逐渐衰弱。

等我爬到烽火台中螺旋状的楼梯顶端时,风吹得我双腿发疼。因为门上的铰链上了油,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我习惯性地悄悄走进房里,心想应该不会看到惟真或其他人在里面。猛烈的海风是我们的冬季守卫,防止劫匪入侵沿岸。烽火台中的窗户并没有遮帘,灰色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我不禁眨眨眼。惟真看起来像是暴风雨中灰色天空的黑色剪影,而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关上门,”他平静地说道,“阶梯上的风口让这房间像烟囱般多风。”

我关上门,然后站着发抖。风带来海洋的气息,而我如同汲取生命般呼吸着。“我不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我说。他将视线停留在海面上。“你不知道?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他的语气充满着兴致。这让我感到震惊。“我不清楚,我只是要回房……”当我试着回想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时,我的声音变得愈来愈细微。

正文 第15节 婚姻挺适合你

“我对你技传。”他简短说道。

我沉默地站在那儿,心中想着:“我没有感觉。”

“我并不会刻意要你这么做,就像我以前告诉你的一样。精技可以是轻柔耳语,未必非得是命令似的叫喊。”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我,当我对着光线调整双眼视线时,我目睹了这个男人的转变,我的心跳伴随着欣喜。我在秋收期离开公鹿堡时,他不过是个微弱的影子,被沉重的责任义务和持续的警觉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他的深色头发仍夹杂着灰色发丝,但结实的身躯也有厚实的肌肉,深邃的眼神满是活力,看来像极了国王。

“婚姻挺适合你的,王子殿下。”我愚蠢地说道。

这可让他变得紧张不安。“在某些方面。”他勉强承认着,双颊泛起一阵孩子气的红晕。他迅速转身对着窗户。“来看看我的战舰。”他命令道。

这下换我困惑了。我走向窗户,站在他身旁看着港口,然后看着海面。“在哪儿?”我真的给弄糊涂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将我转到朝着船坞的方向。一大排崭新的黄松木建筑矗立在那儿,人潮进进出出,一缕缕炊烟从烟囱和铁工厂升起。靠着雪地的一片黑暗处,是珂翠肯所带来的嫁妆,一望无际的木材堆。

“有的时候,我会在冬天的早晨站在这里,看着海面也几乎看见了红船,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但是有时候,我也看到了迎战他们的船队。今年春季,他们将不会看到无助的猎物,小子。而明年冬天我要让他们尝尝遭突袭的滋味。”他带着狂野的满足感说道。如果我没有同感,会觉得他这样挺恐怖的,但当我们的眼神相遇时,我感觉彼此的笑容相互呼应。

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你看起来糟透了,”他说道,“就像你的衣着一样。让我们到暖和点儿的地方,帮你找找热甜香酒和吃的东西。

“我吃过了。”我告诉他。“我比几个月前好多了,谢谢你。”

“别这么敏感,”他劝告我,“也不用告诉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更不要对我说谎。爬楼梯累坏你了,你站在那儿一直在发抖。”

“你在我身上运用精技。”我指控他,而他也点点头。

“我这几天已经察觉到你要回来了,我试着对你技传了几次,却无法让你也察觉到我。你偏离道路时我挺担心的,但我了解博瑞屈的能力。我很高兴他非常照顾你,不但把你安全带回家来,还在颉昂佩帮了你不少忙,让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他。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表扬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数不多,公开表扬是不恰当的。你有什么建议?”

“你若能对他表达感谢,对他来说就够了。如果你觉得他要的更多,可是会让他生气的。我的感觉是,就算你赐给他任何贵重物品,都比不上他为我做的一切。这样吧,告诉他在两岁的马儿中选一匹当坐骑,因为他的马儿年纪大了。他会明白的。”我谨慎地思考。“是的,你可以这么做。”

“我可以吗?”惟真冷冰冰地问我,他充满兴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犀利的尖酸。我忽然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我忘了君臣分际了,王子殿下。”我谦卑地说道。他弯起嘴角露出微笑,用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对了,是我问你的,不是吗?有段时间我还以为是老黠谋在教我如何处理我的属下,而不是我的侄子在和我说话。前往颉昂佩的旅途让你变了很多,小子。来吧,我真得帮你找个温暖的地方喝点什么。珂翠肯今天稍晚会想见你的,我想耐辛也是。”

当他指派我一堆工作时,我的心却往下沉。公鹿堡城像天然磁石般吸引着我,但这是我的王储,而我只得遵从他的旨意。

我们离开烽火台,我跟着他走下楼梯,谈论些不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告诉急惊风师傅我需要新衣服,我接着就问候他的狼犬力昂。他在走廊上拦下一个小伙子,吩咐他把酒和肉拿到他的书房里。我跟在他身后,我们并没有回房,而是到楼下一间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在这房间时,文书费德伦在这里将药草和贝壳分类晾干好制造墨水,但如今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壁炉中燃烧着微弱的炉火,惟真搅动柴火并且添上木柴。

我四处张望,房里有一张大的和两张小的橡木雕桌、各式各样的椅子、一个旋转架子,还有个堆着各种物品的破架子。桌上摊着一张恰斯国的地图,它的四个角用一把匕首和三颗石头压着。惟真的手覆盖着桌上一片片的羊皮纸,那是一张张涂满了标注的草图。覆盖着两张小桌的东西看起来很亲切,许多椅子也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我才认出这是原先惟真房间里的东西。惟真添好柴火后起身,对着我扬起的眉毛无奈地微笑着。“我的王妃对这一团混乱可没什么耐心。她会问:'你如何能在这片凌乱中精准地画出直线?'她自己的卧房就像军营般整洁严谨,那我只好把自己藏在这里,因为我发现自己无法在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工作。此外,这儿让我有个安静交谈的空间,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开门让拿着托盘的恰林进来。我对惟真的仆人点头致意,而他看到我的时候非但不惊讶,还带了我一向爱吃的那种香料面包。他迅速在房中移动着,敷衍似的做出清理的动作,把一张椅子上的几本书和卷轴移开让我坐下,然后又消失了。惟真对他习以为常到几乎视而不见,只有在恰林离开时互相交换短暂的微笑。

“所以呢,”他在门快关上的时候开口,“来个完整的报告吧,从你离开公鹿堡说起。”

这可不是把我的旅途和发生的事情简单带过去就算了。切德训练我成为间谍和刺客,而早年时博瑞屈也曾要我详述他不在马厩时所发生的种种事件。所以,当我们吃喝的时候,我告诉惟真自离开公鹿堡后的所见所闻。接着,我为自身经验做个总结,也告诉他从我所学中察觉出来的疑点。然后,恰林又带着一顿餐点进来。惟真在我们用餐时把话题局限在他的战舰上,就是无法隐藏对战舰的热爱。“当初我亲自走访高陵地找樯鱼来这里监工,听说他是位老人。'这冷天会冻僵我的骨头,我再也无法在冬天造船。'那就是他请人传给我的话。所以,我让学徒工作,并亲自出马去把他给找来,因为他无法当面拒绝我。他来了之后,我带他到船坞参观大到可以容纳一艘战舰的暖气棚,让他可以不受风寒地工作,但那不是说服他来的缘由,真正吸引他的,是珂翠肯给我的白橡木。当他看到这木材时,简直等不及要拿起刨刀开始动工了。它的纹理笔直纯正,板材是上好等级的,用来建造战舰正好。这些战舰有着天鹅颈子般的弧度,而且航行在海上如蛇一般的灵敏。”他散发着一股热情,让我已经可以想像船桨起降的景象,还有扬帆起航时的神气模样。

正文 第16节 犯了最严重的叛国罪

接着,他把盘子和残肴剩菜推到一旁,开始测验我有关颉昂佩的种种事件,强迫我从所有可能的角度重新思考每一件个别事件。当他结束问话时,我像重新经历了整个事件,遭背叛的愤怒又历历在目。

惟真可看得一清二楚。他靠回椅子上好拿起另一块木头,将它送进火中燃烧,熊熊火花自烟囱升起。“你有些疑问。”他观察着,“你现在可以问了。”他把双手收回膝上等待着。

我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王子殿下,你的弟弟,”我谨慎地开口,“犯了最严重的叛国罪。他安排刺杀你夫人的哥哥卢睿史王子,还企图置你于死地,目的是为了要篡夺你的王位和妻子。还有段小插曲,就是他两度试着杀害我,还有博瑞屈。”我停下来稳住呼吸,强迫自己的心情和语调恢复平静。

“你我都相信这些是事实,但我们很难证明。”惟真温和地说道。

“那就是为什么他如此有恃无恐!”我口出恶言,别过头去直到控制住愤怒的情绪。我给这浓浓的怒气吓着了,因我一直压抑着不让自己感受到它,直到此刻。几个月之前,当我用尽所有心思苟且偷生时,我不去想这件事情以保持心境澄明,接下来的几个月就浪费在从帝尊拙劣的毒计中复原。我甚至没有告诉博瑞屈这一切,因为惟真表明了不让任何人知道过多详情。如今,我站在王子面前,浑身因强烈的愤怒而颤抖着。我的面容因猛烈扭曲而突然抽搐,这让我大感尴尬,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帝尊因此有恃无恐。”我用比较平静的口吻说道,而我的情绪爆发既没有让惟真改变意见,也没有让他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严肃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将疤痕累累的双手平静地放在面前,用那对深色的双眼同时注视着我。我低头看着桌面,用指尖勾出桌角漩涡形雕刻装饰的轮廓。“他不欣赏你和你维护王国法律的方式。他把这视为一个弱点,好让他玩弄正义。他可能再度尝试杀害你,而我也确定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那么我们就要小心,我们俩,不是吗?”惟真温和地说道。扬起双眼看着他的脸。“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我紧紧追问,同时将自己的愤慨强咽下去。

“斐兹骏骑,我是王子,也是你的王储。你对我宣誓就如同对我父亲宣誓一样。还有,说得更精确些,你也对我的弟弟宣誓。”惟真忽然起身沿着房间走动。“正义。这是我们渴望终生的事情,也应该竭尽所能追寻。不,我们却以法律为满足,对这件事情来说更是如此,权位愈高的人也愈倾向这么做。正义会让你成为王位继承人,斐兹,因为骏骑是我的兄长,但根据法律你是非婚生子,所以永远无法继承王位。有些人可能会说我从侄子手中夺走王位。

所以我应该对舍弟想篡夺王位的企图感到震惊吗?”

我从未听过惟真如此说话,声调平稳却也百感交集。我保持沉默。“你认为我应该惩罚他。我可以办到,而且不需要证明他是否有任何为非作歹的行为,就能让他没好日子过。我可以像派遣密使般把他送到冷湾,故意派些差事给他做,然后把他留在那儿,极度不适地远离宫廷。我可以直接放逐他,也可以把他留在宫廷里,分派他一堆不甚愉快的职责,让他没空兴味盎然地计划阴谋。他会明白自己遭受惩罚,就连不怎么聪明的贵族也会了解。那些同情他的人的确会站在他那一边,而内陆大公国也将在他母亲的地盘上密谋某种紧急状况,好让他在那儿出现。然后,他就能替自己扩大支持,进而煽动他梦寐以求的内乱,建立只效忠他的内陆王国。即使他无法达到那样的结果,他也能引发动乱破坏六大公国的团结和谐,而我却需要这样的团结和谐来保卫我们的王国。”

他停止发言,接着抬头扫视整个房间,我也随着他的眼神凝视。墙上挂满了他的地图,有毕恩斯、修克斯,还有瑞本。在对面的墙上则是公鹿、法洛和提尔司,都是由惟真精准的手所绘制,每一条河都用蓝色墨水标示,而每个城镇的名称也逐一注明。这就是他的六大公国,而帝尊永远不会像他这般了若指掌。他骑着马走过这些路,也曾协助划定过疆界。他效法骏骑对待邻国的方式,曾经挥舞宝剑捍卫国土,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武器进行和谈。我有什么资格告诉他要如何统治家园?

“你会怎么做?”我平静地问道。

“把他留下来。他是我弟弟,也是我父亲的儿子,”他替自己倒了更多酒,“我父亲最疼爱的幺儿。我向父王提议,如果让帝尊多关照国家大事,他会更快乐,而黠谋国王也同意这么做。我想我会忙着保卫国土不受红船侵害,那么帝尊就得负责增加税收以加强国防,也会处理其他可能发生的内部危机。当然,会有一群贵族协助他,而他也得处理他们之间的争吵与不和。”

“帝尊为此感到高兴吗?”

惟真露出一丝笑容。“他不能说自己不快乐。他并不是要维持干练青年的假象,而是等待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举起酒杯转头凝视燃烧木柴的火焰。房里只有火焰将木柴烧尽的劈啪声。“你明天来见我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一定要在明天办自己的事情。”我告诉他。

他放下酒杯回头看着我。“你一定要这样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抬起头和他的眼神相遇,却无话可说,只得在他面前站稳。“王子殿下。”我拘谨地开口,“请求你准许我明天告假,因为我有……有私事得处理。”

他让我站了一会儿,然后说:“喔,坐下来吧,斐兹,别这样。我猜我真是心胸狭窄,想到帝尊就让我陷入这样的情绪状态。你明天当然可以告假,小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帮我办事。我能问问到底是怎样的急事?”

我注视着在炉火中跳跃着的火焰。“我有位朋友住在泥泞湾,我必须查出……”

正文 第17节 错过了正式的婚礼

“喔,斐兹。”惟真的声音充满着更多的同情,多得让我无法承受。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来,我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了,却发现双手开始发抖。我把双手放在桌子底下紧握住,好让抖动停下来。我还是感觉得到颤抖,但至少现在没人看见我的虚弱。他清了清喉咙。“回房休息吧!”他和蔼地说道,“你明天需要谁陪你骑马到泥泞湾吗?”

我呆滞地摇摇头,突然间确信自己将会发现悲惨的事实,而这想法可真令人难受。另一阵颤抖袭过我的全身,我试着慢慢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让自己再度陷入这具有威胁性的病发,只因我无法忍受在惟真面前如此失态。

“是我不对,不是你。我竟然忽略了你严重的病情。”他沉默地起身,把酒杯放在我面前。“是你代我承受这样的伤害。让如此祸害降临在你身上,真让我感到震惊。”

我强迫自己看着惟真的双眼。他看穿了我的欲盖弥彰,深刻明了并且带着严重的罪恶感。“情况通常没这么糟。”我对他说。

他对我微笑,但眼神还是没变。“你真是个高明的说谎家,斐兹。不要认为你的训练都白费了。但是,我太习惯和你在一起了,你可没办法对和你这么熟的人说谎,不只是这几天,更包括了你生病的日子。如果其他人对你说:'我知道你的感受。'你可能觉得那只是客套话,但我就会认为那是真的,而我像博瑞屈一样了解你。我想我不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让你挑选小公马,而是向你伸出我的手臂。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扶你回房休息。”

“我自己来。”我固执地回答。我察觉到他很尊重我,却也轻而易举就看出了我的弱点。我只想独处,把自己藏起来。点点头,了然于心。“如果你精通精技就好了。我能给你力量,就像我时常从你身上汲取力量一样。”

“我不能。”我喃喃地说道,要用别人的力量取代自己的?我实在无法掩饰我的不悦,但当我一看到他眼中透露出的羞惭,就后悔了。

“我曾经也可以这么骄傲地说话。”他静静地说道。“去休息吧,小子。”他缓缓转身远离我,忙着把墨水和羊皮纸重新在桌上摆好,我就悄悄地离开。

我们闷在这里一整天,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来,城堡弥漫着冬夜的气息。大厅里的戏台子都清干净了,人们也将聚在大厅的壁炉周围欣赏吟游诗人歌唱,或是观赏傀儡戏师傅以高超的技艺述说精彩的故事。有些人会一边看,一边制作箭矢,有些人则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儿,孩子们会转陀螺和玩跳格子游戏,或在父母亲的膝盖或肩上打瞌睡。一切是这么的祥和安宁,外头猛烈呼啸的冬风也保护着我们。

我像醉汉般小心走着,避免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我弯着手臂缩着肩膀,而手臂依然颤抖着。我缓缓步上第一层阶梯,出神般地走着。走到楼梯中央的台阶时,让自己停下来数到十,然后强迫自己继续爬楼梯。

当我踏出第一步时,却看见蕾细飞快地走下来。虽然她身形丰满而且上了年纪,却依然像孩子般健步如飞。当她走到楼梯底时,一看到我就大叫:“你在这里!”好像我是她放在缝纫篮里的大剪刀,拿出来却摆错了地方。她紧握我的手臂把我转向走廊。“我今天就像往常一样不停地上下这道阶梯,我的天,你长高了。耐辛夫人想死你了,都是你的错啦!她原本就等着你随时去敲她的房门,知道你回来她可真高兴。”她停下来用鸟一般明亮的双眼仰望着我。“那是今天早上。”她向我透露,紧接着说,“你真的生病了!瞧瞧你的黑眼圈。”

我根本还没机会回答,她就继续说:“到了今天下午你都还没来我们房里,她就觉得遭羞辱而发怒,晚餐时她简直对你的鲁莽大发雷霆,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决定听信你生重病的谣言。她确信你不是在哪里昏倒了,就是博瑞屈把你藏在马厩里,像照顾马儿和狗儿般照顾你。现在你来了,进去吧!夫人,他来了。”接着,她打发我进入耐辛的房蕾细喋喋不休的话语暗藏怪异的弦外之音,好像在避讳什么似的。我迟疑地走进房里,不禁纳闷耐辛是否生病了,或遭到什么不幸。不过即使如此,她的生活习惯可一点儿也没变,房间摆设依旧如故,绿意盎然的植物枝叶茂盛地生长。地上也有些落叶,眼前的景象此时正告诉我,喜新厌旧的耐辛似乎找到了感兴趣的新鲜事物。两只鸽子摆饰是她玻璃动物园中的新成员,而大约一打的马儿摆饰散布在房中。一根很粗的月桂果蜡烛在桌上燃烧着,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馨香,一旁托盘中的干燥花和药草却沾到了滴下来的蜡,一捆捆雕工奇特,看来像是齐兀达人用的占卜石板也快遭殃了。我一进房间,她那强壮的小母狗就上前来欢迎我。我停下来抚摸着它,不禁纳闷我是不是还站得起来。为了掩饰我因眩晕而起身时的迟钝,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小片石板。它看起来挺老旧,而且似乎很少用来占卜。耐辛转身离开她的织布机来迎接我。

“喔,起来吧,别闹了!”她看到我低头哈腰时大声说着。“单脚下跪愚蠢极了!还是你觉得下跪会让我忘记你的鲁莽?你回来之后竟然没有立刻来看我!咦,这就是你带给我的礼物?喔,真是设想周到!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这些石板?你知道吗,我找遍了城堡里所有图书馆,却没发现有什么关于占卜石板的记载!”

她从我手中拿起小石板对着我微笑,好像这是送给她的礼物,而蕾细也在她身后对着我眨眼,我微耸着肩响应。我回瞥耐辛夫人,看到她把小石板放在一堆摇摇晃晃的石板上面,然后转过来看着我。她一会儿对我好,下一刻却露出不悦的神情。她那淡褐色双眼上的眉毛皱成一团,小巧的嘴儿紧闭成一条线,然而这责备的神色却因她头发插着两片长春藤叶,走到我身旁的仪态而破坏殆尽。“请原谅我。”我说道,大胆地把长春藤叶从她那凌乱的深色卷发中拿开。她从我手中拿走叶子,放在小石板上面。

“你这几个月到哪儿去了?这里还需要你呢!”她问道。“你的婶婶几个月前就来了。你不但错过了正式的婚礼,还错过了婚宴、舞蹈庆典和贵族聚会。我在这里竭尽所能让大家像对待王子的儿子般尊敬你,你却规避所有社会责任。而你回家后也没来看我,只穿得破破烂烂像工人般到堡里找人说话。你怎么会把头发剪成这样?”这是我父亲的妻子,曾经为他婚前拥有私生子而惊吓不已,从讨厌我到极度关心我,这有时可比她憎恨我来得难处理。她又问道:“你难道没想过,这里有比和博瑞屈闲晃照顾马儿更重要的社会责任?”

正文 第18节 邪恶的诡计

“非常抱歉,夫人。”经验教导我不要和耐辛争论,她独树一帜的方式可深得骏骑的心。如果我哪天精神很好,被这么一打乱,就可以让我心神涣散了,而今晚更感觉有些无力招架。

“我是病了一段时间,而且因此无法踏上归途。等我复原之后,天气又拖延了我们的归期,很遗憾错过了婚礼。”

“就这样?这就是你迟归的唯一理由?”她尖锐地说着,好像怀疑我有邪恶的诡计似的。“没错。”我严肃地回答。“但我确实很想念你。我的行囊装着带给你的礼物,我还没从马厩拿上来,但我明天一定带来给你。”

“是什么?”她像个好奇的孩子般要我回答。

我深呼吸,此刻真的很想回房就寝。“是种纤细的药草,漫长的旅途不适合携带华丽的药草。齐兀达人不像我们一样用石板或卷轴来教导药草调配,而用像这样一个木盒子取代。当你打开之后会发现一个个小小的药草蜡模,带着药草的颜色和气味,让人更好分辨学习。当然啦,所有的标示都是齐兀达文,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会喜欢的。”

“听来挺有趣的,”她说道,眼中闪烁着光芒,“我期待着呢!”

“我该搬张椅子给他坐吗,夫人?他的确满脸病容。”蕾细插嘴道。

“喔,当然,蕾细。坐下吧,小子。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

“我吃了些别国的药草,然后起了强烈的反应。”对了,那可是真的。蕾细帮我搬了张小凳子,我满怀感激地坐下,但仍感到一阵疲累感来袭。

“喔,原来如此。”她终于放过了我的病,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我,接着忽然问道:“告诉我,你有想过结婚这件事吗?”

这么唐突地转变话题,完全是耐辛的风格。我不得不微笑,试着专心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就看到莫莉红润的双颊,和随风飘扬的深色发丝。莫莉,明天就去找你。我对自己保证,到泥泞湾。

“斐兹,别那样!我不会让你如此目中无人地当我不在似的,听到了没?你还好吗?”

我费力地让自己回过神来。“不太好……”我据实回答,“今天真累……”

“蕾细,帮这孩子倒杯接骨木果酒。他看起来的确累坏了,或许这不是聊天的最佳时刻。”

耐辛夫人支吾地下决定。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我,眼中充满了真诚的关怀。“或许吧!”过了一会儿,她温和地建议,“我还不知道你的整个冒险历程。”

我低头望着那双装填垫料的登山靴。事情真相在我心中盘旋,然后沉沦淹没在让她明了真相的危险中。“一段漫长的旅程。难吃的食物、肮脏的客栈、发酸的床铺和粘粘的桌子,就这样。我不认为你想听到所有细节。”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眼神相遇,看得出来她知道我在说谎。她缓缓点头,还是接受了我的谎言,然后别过头往旁边看。我纳闷着我的父亲曾对她撒过多少次类似的谎,她到底费了多少力气才接受谎言的?

蕾细把酒杯稳稳地放在我手中,而我举杯啜饮着第一口神清气爽的香甜。我双手握着酒杯,勉强对耐辛露出微笑。“告诉我。”我开口道,但任凭我多么努力,声音仍像个老人般颤抖。我清了清喉咙稳住自己,“你近来如何?我能想像公鹿堡一有了王后,可真让你忙不过来呢!告诉我这些事情吧!”

“喔!”她好像被针刺了般说道。她转头看着旁边,“你知道我很孤独的,身体也不怎么健康,熬夜跳舞和聊天让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不。我见了王后,和她同桌一两次,但年轻的她忙着适应新的生活,而我既老又怪,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

“珂翠肯和你一样喜欢园艺。”我冒昧地说道。“她可能最喜欢……”我的骨头忽地一阵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然后静了下来。“我只是……有点冷。”我替自己解围般地再度举起酒杯。我不再啜饮,反而刻意地大口喝酒。我的双手摇晃,杯子里的酒泼溅到我的下巴,然后滴在衬衫上。我不悦地跳起来,双手不听使唤地让酒杯掉下去。酒杯碰到地毯滚远了,留下一道血一样的痕迹。我再度猛然坐下,紧握着手臂,试着让颤抖停止。“我很累了。”

我试图解释。蕾细拿了一块布过来轻抹我的脸,直到我从她手中把布拿过来。我用布擦擦下巴,也差不多吸干了衬衫上的酒渍。但当我弯下身来想擦干地上的酒渍时,我的脸几乎因为跌倒而撞在地上。

“不,斐兹,别管酒了,我们来清理就好。你那么累,病又还没好,就赶快回房休息吧!等休息够了再来看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可又得花一整晚的时间。你现在走吧,小子,上床睡觉吧!”

我站起来,对于这份暂时的解救心存感激,并且谨慎地保持优雅的风度。蕾细看着我走到门边,然后忧虑地站在那儿望着我走到楼梯平台。我试着稳稳地走着,不让墙壁和地板在我的眼前摇晃。我在楼梯上停下来对她挥挥手,然后继续走上楼。走了三层阶梯后远离了她的视线,我停下来靠着墙稳住呼吸,举起双手遮住双眼挡住明亮的烛光,眩晕感像阵阵浪潮般充斥全身。当我睁开双眼,视线在雾中的彩虹里变成了一圈又一圈。我闭上眼睛并且用手按着双眼。

我听到轻缓的下楼梯脚步声,在离我两层阶梯的上方停住。“你还好吗,大人?”我听到有人以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酒喝多了些。”我撒着谎,可想而知泼洒出来的酒让我闻起来像个醉汉。“过一会儿就好了。”

“让我扶你上楼梯,在这儿跌倒可是很危险的。”这拘谨的声音充满了不赞同的意味。我张开双眼透过手指望着她。蓝衬衫。这位仆人的衣着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而且她毫无疑问处理过醉汉。

我摇摇头,但她可不管。换成我是她,也会这么做的。我感觉一只强壮的手稳稳地抓着我的上臂,另一只手挽着我的腰。“让我们上楼吧!”她鼓励着我。我不情愿地靠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另一个楼梯平台。

“谢谢你!”我喃喃道谢,心想她该放手了,但她继续抓住我。

“你确定你的房间在这层楼?仆人的房间在楼上,你知道的。”

正文 第19节 你是个混蛋

我勉强点点头。“在三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是小杂种的房间。”这话真像是个拋出来的冷酷挑战。

我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迎接这挑战,甚至连头都不抬起来。“是的,你可以走了。”我同样冷酷地打发她走。

她却靠得更近。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起来看着她。“新来的!”她愤怒地嘶喊着,“我应该在这里丢下你。”

我抬起头,无法将视线集中在她脸上,但这不打紧,我认得她,认得她脸上的轮廓和头发向前垂到肩膀的样子,还有她那夏日午后般的芬芳气息,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潮汐般冲击着我。是莫莉,我的制蜡烛女孩莫莉。“你还活着!”我喊了出来,心如上钩的鱼般跳着,抱着她亲吻了起来。

至少我尝试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把我推开,接着凶巴巴地说:“我绝不和醉汉亲吻,那是我对自己所做的承诺,也会一直遵守这项承诺。”她的语气坚决。

“我没喝醉,我只是生病了。”我抗议,兴奋的感觉让我更加晕头转向,可连站都站不稳。“不要紧了,你就在这里,而且安然无恙。”她稳住我,正是她从照顾酒鬼父亲当中学来的反射动作。“喔,我知道了,你没醉。”她的语气混杂着不屑和难以置信。“你也不是文书的跑腿,更不是马厩帮手。你都是用说谎的方式认识别人吗?这似乎也总是你的下场。”

“我没有说谎。”我似乎在抱怨,也因为她语气中的愤怒而困惑,心中却企盼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刻赶紧到来。“我只是没告诉你……这太复杂了。莫莉,我只是很高兴你安然无恙,而且就在公鹿堡!我原本以为得去找……”她仍抓住我好让我站稳。“我没醉,真的。我刚才说谎,因为承认我有多虚弱会让我觉得难为情。”

“所以你还是说谎了。”她的语气如鞭笞般犀利。“说谎应该让你更难为情,新来的。还是说谎是王子儿子的专属权利?”她放开我,而我衰弱地靠在墙上,试着抓住漩涡般的思绪,同时让自己站直。“我不是王子的儿子,”我终于开口,“我是私生子,那是不一样的,而且没错,承认这档事也实在太难为情了。但是,我从未告诉你我不是私生子,只是总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新来的,这感觉很好,只因有群朋友把我当成'新来的',而不是'小杂种'。”

莫莉没有回答,反而比之前更粗鲁地抓着我衬衫前襟,把我硬拉到走廊然后进入我的房间。而我对女性愤怒时所展现的力量感到惊讶。她用肩膀推开门,像对待敌人般地把我往床上一推。她在我接近床边时松手,我就跌在床上了。我挺直身体勉强坐下,紧握双手放在双膝间,无法控制地发抖。莫莉站在那儿怒视着我,而我看不清她。她的轮廓模糊,各个特征都模糊了,但我从她站着的样子知道她很愤怒。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道:“我人虽不在这里,但我梦到了你。”她依然不说话,反而让我更有勇气说下去。“我在泥泞湾遭突袭时梦到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地说出话来,“我梦到火灾和劫匪的攻击。在梦中,你保护着两个孩子,而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你的亲骨肉。”她的沉默像一堵墙阻挡我说的话,或许她觉得我简直像笨到极点的傻子般瞎扯梦境。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这么多人,就偏偏让莫莉看到我这不成人形的样子?沉默变得更长久。“但你如今安然无恙地在公鹿堡。”我试着稳住颤抖的声音。“我很高兴你平安无事。但你在公鹿堡做什么呢?”

“我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像我一样紧绷。愤怒让她的语气变得冷酷,但也让我觉得它伴随着恐惧。“我来找个朋友。”她稍作停顿又好像在压抑什么。当她再度开口时,语调很不自然地平静了下来,几乎是柔和委婉地说话:“你知道,我在父亲去世后就成了债务人,所以我的债主夺走了我的店,让我不得不住在泥泞湾的亲戚家帮忙收成、赚钱和重新生活,而我根本无法猜测你怎么会明了这些。我赚了些钱,而我表哥也答应借我其余的钱。那是个丰收的时节,原本打算隔天回公鹿堡,但泥泞湾就遭突袭了,我在那里和我的侄女……”

不一会儿,她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我和她一起回忆,劫船、火灾,和挥舞长剑狂笑的女人。我仰望着她,几乎可以集中视线。我一语不发,而她越过我的头望着前方,平静地诉说着。

“我表哥失去了一切,但因孩子们生还而感到幸运,而我无法在这时候还跟他们借钱。其实,他们根本无法付给我工作的报酬,就算我问了也是徒然。所以无家可归的我在冬季将至的时候回到公鹿堡,想着我和新来的一直是朋友,如果要借钱应急的话,应该可以找他。我来到公鹿堡寻找文书的跑腿,但每个人都耸耸肩,然后带我见费德伦,但他听了之后也只是皱着眉头,接着就把我送到耐辛那儿。”莫莉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我试着想像那样的会晤,但耸耸肩想想算了。“她让我担任仕女的女仆。”莫莉轻柔地说道。“她说这是你让我蒙羞之后,仅能做的了。”

“让你蒙羞?”我猛地挺起身。整个世界在我周围猛烈摇晃,而我模糊的视线融成点点火花。“我是怎样让你蒙羞?”

莫莉的声音静了下来。“她说你很显然赢得了我的爱慕,然后就离开我。我假设你有一天会娶我,所以才让你追求我。”

“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继续,“我们是朋友。我不知道你觉得我们不只是朋友……”

“你不知道?”她抬起下巴,我记得那个姿势。若是六年前,她接下来就会在我肚子上狠狠揍上一拳。我依然退缩,她的语调却愈来愈平静:“我想我期待你那样说,这很容易开口的。”

现在换我生气了。“是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有说,而且还跟那个叫阿玉的水手在一起。你想我不认识他吗?我在那儿,莫莉,我看到你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远。你为什么不在和他离开之前到我这儿来?”

她挺起身子:“我是个有憧憬的女人,结果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债务人。你能想像我得知父亲负债后遭忽视的滋味吗?债主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就上门来讨债,我也失去了一切。那么,我应该像乞丐一样来求你收留我吗?我还以为你关心我,相信你会……去你的,我为什么要对你承认这个!”她的话语像投石一样丢向我。我知道她的眼神燃烧着,双颊泛红。“我以为你会娶我,会想和我计划未来。我想为这贡献些什么,而不是身无分文地失去前途。

我想像着我们开了一间小店,店里有着我的蜡烛、药草和蜂蜜,而你那文书的技艺……所以我投靠表哥借钱,但他也没钱,反而安排我到泥泞湾和他哥哥福林特谈谈。我已经告诉你整件事如何收场。我后来搭渔船一路回到这里,新来的,像丧家之犬一样回到公鹿堡,当天就放下尊严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有多蠢,也明白你如何假装和欺骗我。你是个混蛋,新来的,你是。”

正文 第20节 不需要再相信任何人

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试着弄清楚是什么。然后,我知道莫莉哭了,伴随着她的呼吸啜泣着。我知道如果我试着起身走向她,准会脸朝地上跌倒。或者,如果我对她伸出双手,她就会把我打倒。所以,我还是像个傻呼呼的醉汉重复之前的问题:“那么,阿玉呢?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跟他走?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我告诉你了!他是我表哥,你这个白痴!”她的愤怒在泪中燃烧。“当你有麻烦时就会找亲人帮你。我向他求助,而他也把我带到他家的农场帮忙收成。”一阵寂静来临,然后,她冷淡且怀疑地说:“你觉得呢?我是那种脚踏两条船的女人吗?我让你追求我,然后又和别人交往?”

“不。我没那么说。”

“你当然有。”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恍然大悟一样。“你就像我父亲一样,总认为我在说谎,只因为他自己不断撒谎:'喔,我没醉。'在浑身发臭又站不稳的时候说没醉;还有你愚蠢的故事,'我梦到你在泥泞湾'。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我去泥泞湾,或许你今晚坐在某个酒馆的时候,就听到了完整的故事。”

“不。我没有,莫莉。你要相信我。”我抓住床上的毛毯让自己挺直,而她转身背对着我。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需要再相信任何人。”她像陷入沉思般停了下来。“你知道,从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我遇到你之前,”她的声音奇怪地平静下来,“在春季庆上,我向父亲要了几个铜板,想看看摊子上都在卖些什么,结果他赏我一耳光,还说要是他就不会把钱浪费在那些愚蠢的东西上面,接着就把我锁在店里自己跑出去喝酒,但我还是知道如何逃脱。我回到摊子那儿看看,有个摊位的老人用水晶占卜,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把水晶就着烛光,看着你脸上反射出的各色光芒帮你算命。”她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响应着她的沉默。我知道她说的这类乡野术法巫师,也看过各种颜色的光在一个斗鸡眼女人的脸上舞动着。现在我只希望看清楚莫莉,想着如果能看着她的双眼,就可以让她明白我说的可是句句实话。我企盼着勇敢站起来走向她,试着再抱抱她,但她认为我醉了,而我也明白我极有可能会跌倒,却怎么也无法在她面前再度羞辱自己。

“很多女孩和妇女都来算命,但我没钱所以只能在一旁看着,但后来有位老人注意到我,我猜他觉得我很害羞。他问我要不要知道我的命运,我就开始哭了,因为我想知道却身无分文。然后,渔妇布瑞娜笑了出来,说我根本不用花钱知道我的命运,因为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命运了。我是酒鬼的女儿,会成为酒鬼的妻子,然后生出一群酒鬼。”她耳语道。“每个人都笑了,就连那位老人也是。”

“莫莉。”我说道。我想她没听到。

“我还是身无分文,”她缓缓地说道,“但至少我知道我不会成为酒鬼的妻子,也不会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你得听我解释。你这样不公平!”我那不听使唤的舌头含混地吐出我的话,“我……”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一阵突然的颤抖结结实实地侵袭着我,但我可不愿再这么容易就失去她。我起身勉强踏出两步,地板在我身后一阵摇晃,我又跌倒且跪了下来。我等了一会儿,头像只狗似的悬着。如果我还能找到她的话,我想她不会为我的爬行觉得感动,反而可能踹我一脚。想着想着我就费劲地爬回床上去。我没换衣服,只拉着毛毯的边缘盖住全身。我的视线黯淡了,在周围的一片黑暗中合眼,但没有立刻入睡,反而躺在那儿想着去年夏天我是多么的傻。我追求一名女子,想着我和一位女孩约会。我是那么在乎三年的年龄差距,但方式都错了。我总觉得她只把我当成一个男孩,没指望我能赢得她的心,所以我就像个不成熟的男孩般行事,却没有尝试让她把我当成男人看待。然后,这男孩伤了她,对,也骗了她,更想当然地永远失去了她。夜幕低垂,四周黑暗一片,徒留一道漩涡般的火花。

她曾爱过这男孩,而且预见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我紧抓着这点火花沉沉入睡。

提到原智和精技,我怀疑每个人都至少拥有一些能力。我曾看见忙碌中的妇女突然起身走到隔壁房间,而宝宝刚好醒来了。难道这不是某方面的精技吗?或者说,我也曾亲眼目睹长期同船的船员间无言的合作。他们像亲密伙伴般一语不发地工作着,船只本身也几乎成为一只活生生的动物,而船员就是她的生命力。其他人对某些动物有偏好,在装饰盾牌纹饰或替小孩取名字时表达这份感受。原智为人们开启了那样的情感,也容许对所有动物有所体会,但民间传说坚持原智使用者终将牵系着某只动物。有些传说更描述原智使用者终将逐渐成为兽形,最后变成该种动物,而我相信这些传说打消了孩子们了解动物魔法的念头。

我在下午醒来,房里很冷,没有半点炉火,我那汗湿的衣服粘着皮肤。我蹒跚地下楼走到厨房吃了些东西,一出门就开始发抖,然后上楼又走回房间。躺回床上,我因寒冷而发抖。稍后,有人进来跟我说话。我不记得谈话内容,只记得我还在发抖。这一点也不好受,但我尽可能忽略它。

我在傍晚醒来,壁炉里烧着火,煤斗里放着一排整齐的木柴。有人把一张小桌子搬来我的床边,桌上铺着边缘破旧的绣花布,桌面上放着一盘食物,有面包、肉和乳酪。桌子底下有个酿药草的大锅子,炉火上的超大型水壶正喷着蒸汽,等水开了就可以把水倒进锅子里。在壁炉的另一头,浴盆和香皂都摆好了,一件干净的睡衣横放在我的床脚。这不是我以前穿过的,却很合身。

正文 第21节 我是皇室私生子

我感激的情绪远超过了疑惑。我奋力起床享用这一切,之后感觉好多了。我不再眩晕,反而感受到一股不自然的轻松,但随即向面包和乳酪屈服了。茶里透着精灵树皮的气味,我立刻怀疑切德是否曾过来叫醒我,但我想不会是他,因为切德只在晚间传唤我。

当我把睡衣往头上套的时候,门静悄悄地开了。弄臣溜进我的房间,穿着他的黑白杂色冬衣,让他那毫无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他的服饰用某种丝织布料制成,松散的剪裁使得他看起来活像包裹在里面的枝条。他似乎长高也变瘦了,惨白的双眼像往常一样满是惊吓,在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是明显。他对着我微笑,然后嘲弄地摆动苍白的舌头。

“你?”我不禁推测,指着房里的东西,“谢谢你。”

“不。”他摇头否认,苍白的头发从帽子底下浮现成光环状。“但我有帮忙。谢谢你沐浴了,让我能更轻松地照顾你。真高兴你醒了,但打呼噜声可真是响亮。”

我不去在意他的评论。“你长大了。”我说道。

“对,你也是,而且你生病了,睡了好久,而你现在醒了,洗过澡也吃饱了。你看起来还是挺糟的,但身上没有臭味了。现在快傍晚了,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在离开这里时有梦到你。”

他怀疑地看着我:“是吗?好感人喔,可我不能说梦见过你。”

“我很想念你。”我说道,欣赏着弄臣脸上短暂的绯红色惊喜。

“多么滑稽。难不成这就是你常装疯卖傻的原因?”

“我想是吧!坐下来,说说我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不能。黠谋国王要见我,也或许他不想见我,而这正是我为什么现在要去见他的原因。

当你觉得好一点时,也应该见见他,特别是他没预料到你会出现的时候。”他唐突地转身离去,迅速走出门,又突然靠回来,举起长得离谱的袖子末端的银铃对着我摇。“再见了,斐兹。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让别人宰了你。”他悄悄关上身后的门。

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帮自己倒了另一杯茶啜饮着,我的房门又打开了。我仰头望了望,希望看见的是弄臣。蕾细瞥了一瞥说:“喔,他醒了!”然后更大声地问道,“你怎么不说你有多累?可把我吓死了,你那样地睡了一整天。”她不请自来闹哄哄地走进房间,手上拿着干净的床单和毛毯,而耐辛夫人也进来了。

“喔,他醒了!”她对蕾细喊着,语气满是狐疑,丝毫忽略我穿着睡衣面对她们所感受的屈辱。耐辛夫人在蕾细忙着整理房间时坐在我的床上,而我这斗室实在没什么好大费周章,但蕾细仍堆着肮脏的盘子,拨弄着炉火,还对着脏兮兮的洗澡水和乱成一团的衣服念念有词。

我远远地站在壁炉旁,看着她把床单拆下来换上新的,一边收集我的脏衣服,一边轻蔑地嗅着,然后带着战利品走出房门。

“我是准备整理那些的。”我困窘地喃喃说道,但耐辛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充满威严地指着床铺,而我只得不情愿地钻进被窝,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处于劣势,她却俯身将我身边的床罩塞好,让我觉得更丑。

“关于莫莉,”她忽然宣布,“你那天晚上的举动真是该骂。你利用你的虚弱勾引她进房里,然后用不实的指控惹恼她。斐兹,这我可不允许。如果你不是病得那么重,我早就对你发火了,其实我可是对你大失所望。对于你如何欺骗那位可怜的女孩,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所以我只想说这不会再发生了。你应该表现出对她的尊重,在各方面都应如此。”

莫莉和我之间的小误会忽然成了一件严重的事情。“搞错了。”我说道,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满满而且镇定。“莫莉和我需要把事情理清,而且得私下谈一谈。为了让你安心,我向你保证,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别忘了你是谁。王子的儿子不会……”

“斐兹,”我坚定地提醒她,“我是斐兹骏骑,骏骑的私生子。”耐辛露出受伤害的神情,我也再度感觉到自己离开公鹿堡之后的巨大转变。我已不再是任凭她监督指正的男孩了,但在她眼中却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仍试着缓和语调说明:“不是骏骑的婚生子,我的夫人,只是你丈夫的私生子。”

她坐在我的床脚望着我,棕色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我,而我从她的飘忽失神中,看见了一个能承担更多痛苦和遗憾的灵魂。“你认为我能忘掉吗?”

正当我寻找答案时,我的声音却在喉咙中消逝,而蕾细的归来拯救了我。她找来两名男仆和几个小男孩,让他们把我的脏水和盘子拿走,自己则摆出了一小盘糕点和两个茶杯,计量着新酿的药草,好泡另一壶茶。耐辛和我直到这群仆人离开后才打破沉默,而蕾细泡好茶倒进所有的杯子后,以她那如影随形的喋喋不休在房里安顿好自己。

“正是因为你的身份,所以这不只是个误会。”耐辛回到主题,好像我从不敢打岔似的继续说道,“如果你只是费德伦的学徒或是马夫,你就能自由追求和迎娶任何你希望的人选。但你不是,斐兹骏骑·瞻远,你身上流着王室血统,就算是私生子也一样。”她的语气略微颤抖:“有这血统的人一定要遵从特定习俗,也有特定判断事情的标准。想想你自己在王室的位置。你一定要国王的许可才能结婚,你当然也知道这个。为了尊重黠谋国王,你必须事先告知他你想找个伴,他就会仔细思考这件事,然后告诉你他是满意或不满意。他会思考的。

这是你结婚的好时机吗?对王位有利吗?这样的搭配是可以接受的,或是容易引起丑闻?这样的交往会干扰到你的职责吗?王室可以接受这位女士的血缘吗?国王希望你有下一代吗?”

她的每个问题都让我感到相当惊讶,我只得躺回枕头上瞪着床铺的吊饰。我从未真正追求莫莉,只是从儿时玩伴的关系进展到进一步的友谊。我知道自己内心想让这件事情成为过去,我的头脑却从不停止思考,而她轻而易举就看出来了。

“最好也记住,斐兹骏骑,你已对另一人发誓,你的生命早已属于国王。如果你和莫莉结婚,能带给她什么?丈夫的离去?别无所求的片段时光?对国王立誓的人没什么机会把时间分给生命中的其他人。”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流出来。“有些女人愿意接受男人忠实的给予,并因此感到满足,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不够了,永远都不够。你必须……”她好像从口中挤出这些字句,而且满脸迟疑:“你一定要考虑到,你不能在一匹马的背上放两个马鞍,不论这匹马是多么愿意……”她的声音在最后几个字里消失,像遭伤害般闭上双眼。然后,她吸了一口气,不想停似的迅速继续:“另一个考虑,斐兹骏骑。莫莉是,或曾经是个有理想的女子。

正文 第22节 破除谣言

她做生意而且对商界了若指掌,我想经过一段受雇时间,她就有能力重新建立自己的事业。但你呢?你能带给她什么?你写得一手好字,但没有文书的完备技巧。你是个马厩好帮手,但那并非是你的谋生方式。你是王子的私生子,住在城堡中衣食无缺,但没有固定的零用金。这对一个人来说或许是个舒适的房间,但你指望带莫莉过来一起生活吗?还是你真相信国王会准你离开公鹿堡?如果他准了,又如何呢?你会和你的妻子靠她辛苦赚的钱共同生活,然后自己什么都不做?还是你乐意向她学习做生意,成为她的得力助手?”

她终于停了下来,不期待我回答任何问题,而我连试也没试。她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你的行为就像个毫不思考的男孩。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我们一定要确定事情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尤其是莫莉。你在王室宫廷的谣言和阴谋中成长,但她不是,难道你会让别人说她是你的妾,或是更糟糕的公鹿堡妓女?长久以来,公鹿堡一直是男性的宫廷。欲念王后是……王后,但她不像坚贞王后那样把宫廷当一回事。公鹿堡如今又有了王后,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你也会发现的。如果你真希望莫莉成为你的妻子,她一定得一步一步融入宫廷生活,否则她会觉得自己是礼貌地点头的人群中的局外人。我老实跟你说,斐兹骏骑,我并不是对你残酷,但我现在表现残酷,总比让莫莉此生都被人冷酷对待好多了。”她如此平静地说着,双眼视线从未离开我的脸庞。

她等待我回答,接着我无助地发问:“那我该怎么做?”

她低头看了看她的双手,然后再度看着我的双眼。“现在什么也别做,我是认真的。我让莫莉成为我的女仆,而且尽力教导她宫廷的一切。她是位好学生,而当她教我药草和调香时,可就是最令人愉快的老师了。我让费德伦教她写字,这可是她最热衷的呢!不过,事情现在就应该是这样子。她一定得让宫廷的仕女们接受她,把她视为我的一位贵族仕女,而非私生子的女人。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找她,但现在最好别单独见她,甚至要打消想见她的念头。”

“但我必须单独和她谈谈,简短的谈一谈就好,然后我保证会遵从你的规定。她认为我蓄意欺骗她,耐辛。她觉得我昨夜喝醉了,而我得解释……”

但是,我还来不及说出下句话,耐辛就摇摇头,然后继续说下去,让我只得结结巴巴地停下来。“我们已经听到谣言了,只因她来这儿找你,还有人们也对此说了闲话。我破除谣言,向大家保证莫莉是因为现在有困难才来这里,而且她的母亲曾在坚贞王后的宫廷为海乐夫人跑腿。因为这千真万确,所以她大可来找我,海乐夫人难道不是我来到公鹿堡之后的第一位朋友吗?”

“你认识莫莉的母亲?”我好奇地问道。

“不算是。她在我来公鹿堡之前就离开这里,嫁给了一位制烛商,但我的确认识海乐夫人,而且她对我很好。”她不理会我的问题。

“但是,难道我不能到你房里和她私下谈谈,然后……”

“我不允许出现丑闻!”她坚决地宣称。“我不会引发丑闻。斐兹,你在宫廷有敌人,而我不会让莫莉成为他们为了伤害你而选择的牺牲品。就这样,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她说得很清楚,尤其是那些我原本以为她不知道的事。她对我的敌人有多了解?她是否认为这些和社交有关?虽然这些纷扰在宫廷里已经闹翻天了。我想到帝尊和他狡猾的俏皮话,也想到了他在餐宴中如何转换柔和的语气和食客们聊天,让他们假惺惺地彼此嬉笑,并且轻声对王子的批评发表意见。我想着该如何杀了他。

“看你的下巴就知道你懂了。”耐辛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蕾细,我想现在应该让斐兹骏骑休息了。”

“请你至少告诉她不要生我的气,”我求她,“告诉她我昨夜没醉,告诉她我从未想要欺骗她或伤害她。”

“我不会传话!蕾细,你也不准!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俩互使眼色。记住,斐兹骏骑,我相信你是懂得礼数的。这位女制烛商师傅并不认识你,事情就该这样。我们走吧,蕾细。斐兹骏骑,我希望你今晚能休息一下。”

她们离开了我。虽然我试着捕捉蕾细的眼神并且赢得她的协助,但她拒绝看我。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我只得躺回床上。我试着不让我的心为了耐辛对我的限制而拨动,她这些规矩很恼人,但她是对的。我只希望莫莉把我的行为当成不经大脑的胡闹,而非欺骗或默许的纵容。

我起身拨动炉火,然后坐在壁炉上看着我的房间。在群山王国生活了几个月之后,这儿看起来的确像个苍凉之地。房里衣橱的装饰只是一块满是尘埃、描绘睿智国王和古灵友好的织锦挂毯,如同我床脚的杉木柜般搭配着房间。我用审视的眼神仰视着织锦挂毯,它既老旧又遭虫害,这就是为何将它放逐于此的原因。如果在我小的时候看到它,可会让我做噩梦。挂毯以旧式风格编织而成,睿智国王看起来过于高挑,而古灵一点也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生物。

他们凸出的肩上似乎长着翅膀,或许这也代表环绕在双肩的光环。我靠着壁炉仔细地打量着他们。

我打瞌睡了,醒来时肩上有张草图。壁炉边通往切德地盘的密门诱人地敞开着,我僵硬地起身,伸伸懒腰然后沿着石板阶梯上楼。就像多年前初次造访一样,我穿着睡衣。当时,我跟随一位有着麻子脸和鹰般明亮尖锐双眼的老人走着,他的样子可真吓人。他教我如何杀人,也无言地成了我的朋友,而我都接受了。

石板阶梯冷冰冰的,墙上的烛台依然有蜘蛛网、灰尘和煤灰,可以想见这阶梯无人清扫,切德住的地方也是。这儿就像往常般混乱、肮脏但舒适。在房里的一端有着他工作用的壁炉、光溜溜的石板地和巨大的桌子。桌面依然凌乱如昔,研钵和研杵,粘糊糊的盘子里装着给黄鼠狼偷溜吃的肉屑,放干药草的锅子,石板和卷轴,汤匙和钳子,还有烧得焦黑的壶子,仍散发着浓烈的烟味,萦绕整个房间。

正文 第23节 为了爱而结婚

但切德不在这里。不,他在房间另一头,那儿有张带坐垫的大椅子,面对着壁炉内舞动的炉火。地板上的地毯层层堆栈,一张雕工精细的桌子上摆着盛满秋季苹果的碗,和装着夏酒的有塞玻璃瓶。切德端坐在椅子上,捧着半展开的卷轴就着灯光阅读。他看东西的时候,拿得比以前更远了吗?他瘦削的手臂更枯槁了吗?我不禁纳闷他是否在我远离的这几个月变老了,还是我以前没仔细注意他?他那灰色的毛料长袍如往常般端正,长长的灰发盖住袍子的双肩,看起来是相同的颜色。按照惯例,我静悄悄地站着直到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有些事物变了,另一些却没变。

他终于放下卷轴朝我这里看。他有着绿色的双眼,总在他那属于瞻远家族的面容上绽放着惊喜的光亮。尽管他的脸和手臂上满布脓包般的痘疤,但他私生子的血统几乎和我一样显而易见。我想我应该可以称呼他为伯公,但我们的师徒关系显然比血亲还亲近。他从头到脚看着我,让我自觉地在他仔细的观察下站得更直。他的声音如下令般严肃:“小子,走到灯光下。”

我心领神会地前进了十几步,让他如研究卷轴般细细端详我。“如果我们是野心勃勃的叛国贼,你和我,我们就能让人民从你身上看到骏骑的影子,而我能教你如何像他一样站立,你走路的样子已经和他一样了。我还能教你如何在脸上加皱纹,让你看起来更老。你和他差不多高,可以学学他说那些惯用语和他笑的样子。渐渐地,我们就能悄悄集合力量,让他们想都想不到自己是如何失败的。然后有一天,我们就能夺权。”

他停了下来。

我缓缓地摇头,然后我们相视而笑,我走过去坐在他脚边的壁炉石头上,炉火在我背后散发着温暖,舒服极了。

“这是我的本领,我想。”他叹口气,啜饮着酒。“我必须想到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其他人也会想到。迟早有一天,一些微不足道的贵族们会相信这是前所未有的想法,然后带着它来见你。等着瞧吧,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希望你错了。我受够了阴谋,切德,况且我在棋局中的表现也没有预期的好。”

“以和你交手的人来看,你做得不错,而且你活下来了。”他透过我看着炉火。有个问题几乎显而易见地悬在我们之间,那就是为什么黠谋国王会告诉帝尊说,我是他训练的刺客?他为什么让我向一位想杀我的人通报和接受指令?难道他把我出卖给帝尊,好用来消除帝尊其他的不满?如果我是个用来牺牲的抵押品,难道就得像一个诱饵般被吊起来,让这位年轻王子消遣?我想连切德也无法回答我所有的问题,而问这些就等于全然背叛我们宣誓成为吾王子民的誓言。多年以前,我们就发誓将生命献给黠谋以保护皇室。我们不能问他将选择如何运用我们,那样想的话就成了叛国。

所以,切德举起夏酒替我倒在一个空杯子里。我们简短交谈了些只对我们来说有意义的事情,而这真是难能可贵。我问起黄鼠狼偷溜,然后他就吞吞吐吐地对大鼻子的死表达同情。他问了几个问题,让我知道他对我和惟真私底下的汇报和马厩的谣言都了若指掌。切德也简单跟我提到了有关堡里那些比较不重要的闲话,还有我不在时的那些中下阶级之间所发生的琐事。但当我问起他对我们的王妃珂翠肯的看法时,他的脸色变了。

“她面对着一条艰苦的道路。她来到一个没有王后的宫廷,就连她自己都还不是王后。她在艰苦时期来到这里,一个内忧外患交织的王国。但是,她最大的困境是这个宫廷不了解她对皇室的概念,反倒给为她举办的盛宴和聚会困住了。她习惯走入人群,亲自照顾花园,编织和冶炼打造金属,排解纠纷,以及牺牲自己以免人民受苦;但在这里却发现她的社会完全属于贵族和有钱有势的人。她不明白这些聚会的目的不过是消耗酒和异国食物,以及炫耀衣着的昂贵布料和浮夸的珠宝,所以她'表现不佳'。她是位俊俏的女子,也有她个人行事的风格,但她的身材却过于高大健壮,超越了公鹿堡的妇女,就像是猎人勇猛的坐骑。她心地善良,而我却不知道她是否能胜任愉快,小子。说真的,我满同情她的。她独自来到这里,而随行的人早就回到群山里了,所以,除了那些希望获取她偏爱的人刻意讨好之外,她还是非常寂寞。”

“还有惟真,”我烦恼地问道,“难道他对她的寂寞置之不理,没教她我们的生活方式?”

“惟真没什么时间陪她。”切德直言不讳。“他试着在婚约安排好之前对黠谋解释,但我们没听他的。黠谋和我只管她带来的政治优势,而我也忘了将会有名女子日复一日地呆在这宫廷里。惟真也忙坏了,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男女,时间一久自然就会对对方真诚关怀,但此时此刻他们必须竭尽所能维持表象,很快地,大家也会要求继承人的诞生。他们没时间了解彼此,更别说关怀对方了。”他一定看出我脸上的痛苦,只因他补充道:“那是皇室的一贯作风,小子,只有骏骑和耐辛是例外。他们不顾政治优势,只管过得快乐,而从未有王储为了爱而结婚。我相信你应该听过很多人说这整件事有多愚蠢。”

“而且我一直纳闷他是否在乎。”

“他付出了代价,”切德平静地说道,“我不认为他后悔,但他毕竟是王储,你可没他那样的地位。”

这就是了。我怀疑他知道一切,而指望他不说出来是徒劳无功的。我感觉一股缓慢的红晕浮上了我的脸--“莫莉?”

他缓缓点头:“这是属于市井小民的事儿,而你当时也只是个男孩,那不重要,但你现在是成人了。当她来这里找你时,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耐辛很了不起地停止谣言而且掌握大局。换成是我,可不知道要如何安置这名女子,但耐辛处理得真好。”

“这名女子……”我痛苦地重复着。如果他说“这名妓女”,我或许不会觉得如此尖锐。“切德,你误会她,也误会我了。我们在很久以前原是朋友,至于是谁的错……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而不是莫莉。我总想着在镇里结交的那群朋友,这段'新来的'时光是属于我的。”

正文 第24节 帝尊谋害的目标

我结巴地停住,只听见我愚蠢的话语。

“你觉得你能过两种生活?”切德的声音轻细但不温和。“我们属于国王,小子,吾王子民,我们的人生也属于他,无论是睡着或醒着,分分秒秒,每一天都属于他。你没时间管自己的事情,只有他的事。”

我微微移动,端详着炉火,在火光中想着我所认识的切德。我在这里的黑暗中遇到他,在这间孤寂的房里与他见面。我从未看他出门逛逛公鹿堡,也没有人对我提起他的名字。有时,他会假扮成百里香夫人冒险外出。我们曾经一起骑着马在黑夜中奔驰,在冶炼镇经历王国中第一次恐怖的冶炼,但这也是国王的命令,那么切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一间卧房、好酒和食物,加上黄鼠狼做伴。他是黠谋的哥哥,但身为私生子,他无法登基成为国王。难道,他的人生正预示着我的人生?

“不。”

我没说话,但当我注视着切德的脸庞时,他就猜到了我的心思。“在没处理好的药剂意外爆炸让我浑身疤痕累累之后,小子,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我曾经很英俊,也很自负,几乎像帝尊那样自负。当我毁容时,真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个月,等我走出来时,就得把自己乔装起来,不是百里香夫人,那时候还没有,不,只是遮住脸和双手让别人认不出来。我离开公鹿堡,而且离开好一段时间,然后当我回来时,那曾经是我的英俊男子已不复存在。我发觉原来的自己死了之后,反而对这个家族更有帮助。这故事说来话长,小子,但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而非黠谋强迫的。你的未来或许不同,但别想你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奇心刺激了我。“这就是为什么骏骑和惟真知道你,而帝尊却毫不知情?”

切德怪异地微笑。“对这两位年长的小子来说,我像是慈祥的继伯般,如果你相信的话。我用某些方式照顾他们,但当我毁容之后就躲得远远的。帝尊从来不认得我,因为他的母亲深深恐惧着满脸痘疤的人,我想她相信所有关于麻脸人的传说,也就是灾难和不幸的通报者,也因此对有缺陷的人抱持一种迷信般的畏惧,你可以从帝尊对弄臣的反应看得出来。她绝不会让畸形足或缺了一两只手指头的人当女仆。所以,当我回来的时候,没人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或是她的孩子。当骏骑成为黠谋的王储时,我是向他揭露的事件之一,而我很惊讶他居然记得我,而且想念我,当天晚上还带惟真来看我。后来我为了这件事训了他一顿,真的很难让他们明白,不是任何时候想见我都可以的,这些家伙。”他摇摇头为着回忆而微笑,而我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切德嘟着嘴啜饮着酒,思索着说道:“以现在来说,耐辛给了你很好的忠告,你得忽略或避开莫莉,但不要太明显。把她当成新来的厨房女仆,如果遇到的话,对她亲切有礼,但不要像熟人一样,也不要刻意找她。把你的精力投注在王妃那儿,惟真会对你分散她的注意力而感到高兴,而珂翠肯也乐得看到一张友善的脸。还有,如果你想赢得娶莫莉为妻的许可,王妃可望成为你的得力战友。当你逗珂翠肯开心时,也顺便照顾照顾她,记住有人并不认同惟真拥有继承人,也会有人不怎么愿意见到你有孩子,所以得小心谨慎,随时提高警惕。”

“就这样?”我气馁地问道。

“不。休息一下吧!死根是帝尊用来对付你的东西?”我点点头而他摇摇头眯着眼睛。然后,他直截了当地看着我的脸。“你还年轻,或许可以复原,很有可能。我看过另一个人活下来了,但他下半辈子都在发抖,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蛛丝马迹。这并不明显,只有熟悉你的人才看得出来。但是,别把自己累坏了,疲倦会让你发抖和视线模糊,给自己压力就会病发。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弱点,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你的弱点显现出来。”

“这就是茶里面有精灵树皮的原因?”我毫无必要地问着。

他对着我扬起眉毛:“茶?”

“或许是弄臣的杰作,我一醒来就看到房里有食物和茶……”

“那么如果是帝尊的杰作呢?”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可能遭下毒了。”

“但你没有,这次没有。不,这不是我,也不是弄臣,是蕾细。人真是不可貌相。弄臣发现了你,而他因为某些缘故把事情告诉了耐辛,当她变得紧张不安时,蕾细悄悄地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想,她觉得你和她的女主人一样脑袋少根筋,给她一点点机会,她就来打理你的生活。她的用意虽好,但你不能让她这样下去,斐兹。一名刺客需要隐私,在你的房门上装个门闩吧!”

“斐兹?”我纳闷地大声说道。

“这是你的名字,斐兹骏骑。看来它似乎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让你感到陌生。但我现在要开始用它了,我实在挺厌倦'小子'这称呼。”

我低下头。我们接着谈论别的事情,直到离天亮还有一小时左右,我才离开他那没窗户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里,躺回床上,但一点也不想睡。我总是压抑着在宫廷身不由己的愤怒,而如今它已闷在我心里让我无法休息。我丢开毛毯,下床走到公鹿堡城。

水面上寒冷而清新的风,如同打在脸上潮湿的巴掌般湿冷。我把斗篷拉得更紧,并且罩上兜帽。我轻快地走着,在陡峭的路上避免踩到结冰的地方,一路往城里走。我试着不去想,但我澎湃的血液不但没暖和我的身子,反而使我的愤怒更炽热,我的思绪也像一匹奔驰的骏马般舞动着。

当我第一次来到公鹿堡城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忙碌肮脏的小地方,虽然它在过去十年已形成一种精于世故的虚饰,但它的本质可是再俭朴不过的了。这个城依附着公鹿堡下的山崖,山崖向下延伸成岩岸,而仓库和棚子都建造在码头和桩基上面。在公鹿堡下方受防护的深水停泊处,吸引着商船和商人。往北方走去,在公鹿河与海的交汇处,有着更柔缓的海滩,宽敞的河流载送大商船向内驶入内陆王国。离河口最近的地方很容易发生水灾,而船只停泊处因河流的瞬息万变而变得不可预测。所以,公鹿堡居民在港口上方陡峭的山崖上,如同蛋崖上的鸟一样群居。狭窄不平的石板街道,来回地绕着这险峻的地形,直到延伸至海里。房屋、商店和客栈谦卑地依附着山崖表面,努力地不去妨碍无时无刻出现的风。山崖的地势愈高,就有愈来愈多华丽装饰的木造住家和商店,地基深深切入山崖的石头中,但我可不熟悉这样的社会阶层。我必须像个孩子般,在紧逼水边的简陋商店和水手客栈间跑着玩着。

当我来到公鹿堡城这个区域时,讽刺地回想着如果莫莉和我没有成为朋友,对我们来说都比现在好。我已经损坏了她的名誉,而且如果我继续注意着她,她就可能成为帝尊谋害的目标。

正文 第25节 反击的时候会到的

对我来说,相信她为了别人无牵无挂地离开我,和如今知道她认为我欺骗她的痛苦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从苍凉的记忆中走出来,发觉不听使唤的双脚已把我带到她的蜡烛店门口。现在,这是一家茶和药草店,而我纳闷着莫莉的蜂窝后来怎样了。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痛苦,只因我体会到莫莉流离失所的怅然,一定比我的忧愁还痛苦十倍,不,还痛苦百倍。我这么容易就接受莫莉因为丧父,赔上生存和前途的事实。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她在公鹿堡当女仆的事实。一位仆人。我咬着牙继续前进。

我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尽管心情悲凉,我仍注意到这儿在过去六个月里的巨大转变,甚至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依然人声鼎沸。建造船只聚集了来工作的人群,而人愈多就表示生意愈多。我在一个小酒馆前停下来,这儿曾是莫莉、德克、凯瑞和我共饮白兰地的地方,最廉价的黑莓白兰地是我们常点的酒。我独自坐着静静地喝着啤酒,可也从身旁的聒噪知道了不少事情。公鹿堡不但因造船而繁荣,惟真也正召集水手航行战舰,而来自沿海大公国的众多男女都热烈地响应。有人为了发泄怨恨而来,为那些在冶炼镇牺牲的人们复仇。其他人为了冒险、战利品而来,更有人是因为在荒芜的村庄里,毫无前途可言而来到此地。有些人来自捕鱼或生意人的家庭,航行过也懂得航海技术,而其他人曾是荒芜村庄里的牧羊人和农夫。这都无关紧要。所有人都来到公鹿堡城,亟欲让红船淌血。

现在,许多人住在以前的仓库里。公鹿堡的兵器师傅浩得,训练大家如何使用武器,精选出她认为适合在惟真的战舰上工作的人,其他人就充当步兵。还有更多人挤在城镇、客栈、小酒馆和小吃摊上。我也听到了些抱怨,有些战舰的征员是移民来的外岛人,也被侵袭我们海岸的红船害得同样流离失所。他们也声称亟欲报复,但六大公国里没什么人信任他们,而有些店家也拒绝做他们的生意,为忙碌的酒吧招来险恶的暗流。人们窃窃私语,说几天前在码头有一位外岛人遭殴打,但没有人通知镇里的巡守员。大家的猜测变得愈来愈负面,说那群外岛人是间谍,而把他们烧死会是个明智的预防措施。我因无法再消化这些而离开小酒馆,难道我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开怀疑和阴谋,就连一个小时的清静都没有?

我独自走过冬意萧瑟的街道。一股猛烈的风吹起,毫不留情地徘徊在弯曲的街道,就快下雪了。同样地,一阵愤怒的寒冷在我的体内剧烈绞扭着,从愤怒、愤恨、无助又回到愤怒,形成一股无法承受的压力。他们无权如此对我,我不是生来就成为他们的工具。我有权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难道他们觉得可以强迫我照他们的意愿行事,随心所欲地利用我,而我永远不会还击?不,时候会到的。我反击的时候会到的。

有位头戴兜帽的男子急急忙忙地朝我走来,当他仰头一瞥时,我们的眼神相遇。他脸色发白,急忙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嗯,他是该这么做。我的愤怒形成了无法承受的盛怒,风吹着我的头发想让我觉得更冷,但我大步地走得更快,而怨恨的力量也变得沸腾起来,如同鲜血的气味般引诱着我跟随。

我转过一个角落,发现自己走到市场了。可怜的商人因为强风的威胁,纷纷用毛毯和草席打包货品,摊贩则收拾起百叶窗。我快步穿越他们,人们也纷纷让开一条路让我快速掠过,我可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是如何瞪着我。

我来到卖动物的摊子前,仿佛和自己面对面。枯瘦的它有着凄凉黑暗的双眼,骇人地盯着我瞧,怨恨的浪潮在它发出的声响中翻搅波动着,而我们的心跳韵律一致。我感觉上唇抽动,就像咆哮般露出我那可怜的人类牙齿。我舒展我的五官,强压下饱经蹂躏的情绪,但笼子里脏灰色毛的小狼仍瞪着我,张开黑色的双唇露出所有的牙齿。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的人。

来,靠过来。我要杀了你,在把你们肢解后撕裂你们的喉咙,嚼食你们的内脏。我恨你们。

“你需要什么吗?”

“血,”我平静地说,“我要你的血。”

“什么?”

我将视线由小狼转移到那个人身上。以埃尔之名,他实在臭的可怕,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我闻到汗湿、发臭的食物和他身上排泄物的怪味。他身上裹着的破烂兽皮也发出阵阵恶臭。他有着像貂一般的小眼睛和冷酷肮脏的双手,腰带上挂着镶上黄铜的橡木手杖。我强忍着不把他那该死的手杖抢过来,然后把他的脑袋打烂让脑浆溅出来。他那穿着厚靴子的双脚不断踢着,走着走着就太靠近我了,而我拉紧斗篷克制自己别把他给杀了。

“狼。”我尽力说出来,用呛到似的喉音说着。“我需要这匹狼。”

“你确定吗,小子?它很坏的。”他用脚拨弄着笼子,而它跳了过去,牙齿咬着木条,鼻子又受伤了,但它不在乎。如果我能吃他一小块肉,我就会撕下他的皮肉,或者紧抓不放。

不。回去,滚出我的脑袋。我摇摇头甩掉这想法,而这商人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冷漠地回答,抗拒这匹狼的种种情绪。

“你要吗?”这人瞪着我,衡量着我的价值,以他认为我负担得起的金额出价。我过小的衣服令他不悦,而我对他来说也年轻了些,但我推测他已经抓了这狼一段时间了,想要趁它还是幼狼的时候卖掉它。现在,既然狼儿得不到它所需要的更多食物,这人可能会听任我出价然后卖掉它。正合我意,因我没多少钱。“你要它做什么?”他随口问道。

“斗兽用。”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它看起来骨瘦如柴,不过可能还有点精力。”

正文 第26节 暴风雪即将来临

这匹狼忽然撞向木条,张大嘴巴,牙齿闪闪发光。我要杀了他们,全要都杀光,把他们的喉咙咬断,开膛破肚……安静,如果你想得到自由。我在心里促使它像遭蜂螫般跳回去,退到远远的笼子角落蜷缩着,露出牙齿但尾巴藏在两腿之间,不确定的疑虑淹没了它。

“像狗一样地打架?喔,它挺在行的。”这商人又用穿着厚靴的脚拨弄着笼子,但狼儿没反应。“它会帮你赢得一大笔钱,它可比狼獾还凶狠哪!”他更用力踢着笼子,狼也更加畏缩。

“嗯,它看起来真有那么回事。”我轻蔑地说道。我把视线转离这匹狼,假装已对它失去兴趣。我端详着它身后笼子里的鸟,鸽子们看来受到挺好的照顾,而两只松鸦和一只乌鸦,却挤在满是腐坏肉屑和鸟大便的肮脏笼子里。乌鸦乞丐似的披着凌乱的黑羽毛。慢慢吃这亮眼的“虫子”,我向鸟儿们建议,或许你们就可以趁机啄开门闩逃出来。

乌鸦衰弱地在原处歇息,把头深深埋进羽毛里,但有只松鸦飞到更高的栖木上,开始轻啄拖拉封紧笼门的门闩,我把视线移回到狼这边。

“我不想让它打斗,只想把它丢进狗群里让狗儿们暖暖身,它们见到一点血光就会想打架。”

“喔,但它会成为你的得力打手。看看这里,这是它一个月前在我身上留下的杰作,我当时试着喂它吃东西,它就攻击我。”他卷起一只袖子,露出满布青紫色伤痕的污秽手腕,伤口仍未痊愈。

我假装有点兴趣地靠近。“看来受感染了。你想自己会失去这只手吗?”

“没有感染,只是痊愈得很慢,就这样。看看这里,小子,暴风雪即将来临。我得把东西收回我的手推车里,在风雪来临前赶紧离开。好了,你想出价买这匹狼吗?它会成为你的得力打手。”

“它或许可以当熊的诱饵,但仅止于此。我会付给你,嗯,六块铜币。”我一共有七块铜币。

“铜币?小子,我们至少是在谈论银币呢!看看这只优秀的动物,喂它一点食物,它就变得更强壮凶猛。光是兽皮就可以让我赚到六块铜币,现在就拿钱来吧!”

“你最好祈祷在它变得更肮脏之前,你能卖得掉它的兽皮。还有,在它决定把你另一只手咬掉之前。”我更接近笼子催促着它,而这匹狼更畏缩了。“它看来病了,如果我的狗儿们因为杀了它而染病,大人一定气坏了。”我仰望着天空,“暴风雪即将来临,我最好离开这里。”

“一块银币,小子,然后你就带它走。”

那时,松鸦成功地推开门闩,笼门敞开,它跳到门边在商人和笼子间信步走着,而我从后面传来的声音中听到松鸦跳出来站在鸽子笼上。门开了。我对乌鸦指着。我听到它抖动着可怜的羽毛,我伸手摸到腰带中的钱包,深思熟虑地掂掂重量。“一块银币?我没有一块银币。

但没关系,真的。我只是明白了我没办法把它带回家,所以最好别买下它。”

在我身后的松鸦飞走了。这商人咒骂了一声,经过我面前走向笼子。我尽量缠住他,接着我们同时跌倒在地。乌鸦来到了笼门边,我把商人甩开迅速站直,摇着笼子让鸟儿飞向自由的天空。它费力地拍打翅膀,飞到邻近客栈的屋顶上。当商人站稳脚步时,乌鸦已经展开它那羽毛稀疏的翅膀嘲弄般地呱呱叫。

“整个笼子的鸟都飞走了!”他开始责难似的说道,但我抓着斗篷指着一个破洞。“这可会让我的主人发火!”我夸张地喊着,和他怒目相视。

他抬头望着乌鸦,它膨胀着羽毛抵挡强风,然后躲到烟囱的遮蔽处。他没有再抓到这只鸟,而狼儿忽然在我身后哀鸣着。

“九块铜币!”商人突然孤注一掷地开价,他那天没卖出任何动物,我敢保证。

“我告诉你了,我没办法带它回家!”我回答道,拉起我的兜帽仰望着天空。“暴风雪来了。”我如此宣布,而厚厚湿湿的雪花也开始落了下来。这是非常恶劣的天气,雪虽然结冻不了但也很难融化。天亮时,街上会闪着结冰的光芒。我转身离去。

“给我你那该死的六块铜币!”商人慌乱地怒吼着。

我迟疑地摸索出这些铜币,“你会把它送到我住的地方吗?”他在我发问时把铜币从我手中抢过去。

“你自个儿动手吧,小子,你知道你洗劫了我。”

说完,他拿起鸽子笼放入手推车里,接着是空空如也的乌鸦笼。他忽略我愤怒的抗议,爬上推车的座位摇晃着小马儿的缰绳。这老家伙拉着破旧的推车离开,走进厚厚的积雪和雾中。

我们周围的市场里空无一人,只看到人们在暴风雨中急忙赶回家,收紧衣领和兜帽抵抗湿冷的风和飘着的雪。

“现在我要怎么处理你呢?”我问狼儿。

让我出去,放了我。

我不能,这样不安全。如果我在市中心把狼放出来,会有太多的狗集合起来攻击它,也会有太多的人会为了它的兽皮,或者只因为它是匹狼而射杀它,如此它就无法活着回到森林去。我朝着笼子弯腰,想要举起笼子看看有多重,而它露出牙齿朝我扑过来。回去!我立刻生气了,这愤怒是会感染的。

我要杀了你,你就像他一样,是人类。你会把我关在笼子里,对吧?我要杀了你,把你开膛破肚,摔打着你的肠子。

你给我后退!我极力催促着它,而它又畏缩到另一头去了,对我令它困惑的动作咆哮哀鸣着,但随即远离我,躲在笼子角落。我举起笼子,很重,而它跑来跑去的重量让这活儿更加艰难。但我抬得动这笼子,只不过没办法走太远太久。然而,如果我抬着这笼子继续走着,我就可以把它带出城。它长大后可能会跟我一样重,但它现在是如此瘦弱,也还年轻,比我第一眼看到它时还年轻。我提起笼子把它抱在胸前。如果它现在攻击我,可是会得逞的,但它只是哀鸣着躲到远远的角落里,抬着它走可真是个棘手的活儿。

他怎么抓到你的?

我恨你。

他怎么抓到你的?

它回想起一个洞穴,还有两位兄弟,和捉鱼给它吃的母亲。然后,一阵血光烟雾之后,它的兄弟和母亲都成了制靴商人发臭的兽皮,而它最后给拖了出来丢进有貂味的笼子里,靠吃腐肉过活。还有仇恨,那是让它茁壮的力量。如果你的母亲喂你吃鱼,一定是因为你太晚出生的缘故。

正文 第27节 我是大狼,你是小狼

它在生我的气。

所有的道路都是上坡路,雪也开始愈积愈厚。我破损的靴子在结冰的卵石路上滑着,双肩因笼子突然的重量而弯曲着。我怕自己开始发抖,必须时常停下来休息。当我休息时,坚持拒绝思考我做了些什么,告诉自己我不会牵系着这匹狼或其他动物。我对自己承诺顶多把这小狼喂大,然后在某个地方把它给放了,博瑞屈不用知道,而我也犯不着面对他的不悦。我再度抬起笼子,谁会想到这全身长满疥癣的小动物有这么重?

这不是疥癣,它愤怒地说道。是虫子。笼子里到处都是虫子。

所以,原来我胸口的剧痒不是想像出来的。太好了。我今晚得要再泡一次澡,除非我这个冬季想和跳蚤共眠。

我来到了公鹿堡城边。从这里望过去,只见稀稀落落的房屋,路面更陡峭,而且陡峭多了。我再次把笼子放在积雪的地上,小狼在里面缩成一团,身形瘦小的它,没有忿恨。它饿了,而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把你放出来。我要抱着你走。

它没反应,只是镇定地看着我拨弄门扣,然后把门打开。我以为它会飞快跑过我身边,在黑夜和飞雪中消失,但它只是在原地蜷缩着。我把手伸进笼子里,抓住它的颈背把它拉出来,不一会儿它就扑在我身上,嘴巴张得大大的要咬我的喉咙。我实时举起手臂,交叉着前臂推挤进它嘴里,抓稳它的颈背,将手臂深深推进它的嘴里,比它想要的还深。它想用后腿把我的肚皮撕裂,但我的紧身短上衣够厚,足以把伤害的程度降到最低。接着我们在雪地上滚啊滚,像疯子般猛咬扭打着,但我有足够的体重也很有力量,加上多年与狗打斗的经验,所以能紧抓它的背部制伏它,而它只得无助地挣扎,头部来回扭动,还用不属于人类的话语咒骂着我。当它让自己精力耗尽时,我俯身向前压着它,抓住它的喉咙,弯着身子瞪着它的双眼。这是它可以理解的肢体语言,我又补充着。我是大狼。你是小狼。你要听我的!

我抓着它,直直瞪着它看,它很快地看往别处,但我仍抓着它,直到它转回来看着我,这才发现它的眼神变了。我放了它起身走远,而它动也不动地躺着。起来。过来这里。它翻身站起来走向我,放低腹部贴在地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当它接近我的时候,侧身倒下来露出肚皮,温和地呜咽着。

我过了一会儿就心软了。没关系,我们只是需要彼此了解,我不想伤害你。现在过来吧!我伸手抚摸它的胸膛,但当我摸到它的时候,它吠叫着,让我感觉到那闪着红光般的痛苦。

你哪里受伤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满怀怒气,手持棍棒把它关进笼子里的人。到处都是。

我试着轻柔地检查着它的全身,只见长年的疥癣和肋骨上的肿块。我起身猛烈地将笼子踢到一旁,它走过来靠着我的腿。我好饿,好冷。它的感觉再度如血般注入我的体内,而当我抚摸它时,很难把我俩的思绪分开。这是因为我对它所受的虐待感到盛怒?或者这是它本身的愤怒?我决定不再思索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小心翼翼地抱它站起来。我将它紧抱在胸前,而不是把它关在笼子里,感觉就没那么重了。它浑身是毛而且骨头细长,让我懊悔对它用力过猛,但也知道这是它唯一了解的语言。“我会照顾你。”我强迫自己大声说出来。

温暖。它感激地想着,我就把斗篷拉过来盖住它。它的知觉成了我的知觉,我能嗅到自己,比我想闻到的味道还重一千倍。马儿、狗儿、木材燃烧的烟味、啤酒和耐辛的一抹淡淡香水味。我尽全力阻挡它的知觉,紧贴着带它踏上往公鹿堡的路。我知道一间废弃的小木屋,曾经有位养猪人住在里面,就在谷仓后头,但现在没人住了。这间屋子太破旧,也离公鹿堡居民太远了,但这正合我意。我要把它安置在那儿,给它些骨头啃,吃煮熟的稻谷,还有用稻草铺床让它安睡。一两个礼拜,或许一个月之后,它就会恢复体力,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然后,我会带着它到公鹿堡西边,然后放了它。

有肉吗?

我叹了口气。会有的。我对它承诺。从来没有动物如此全然感受到我的思绪,或这么清晰表达它自己的想法。还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长。还好它很快就会离开。

温暖。它反驳我,然后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湿湿的鼻子轻轻嗅着我的耳朵。

当然有古老的行事准则,而且这些惯例比现在严格许多。但是,恕我冒昧,我们并不会矫饰地远离这些惯例。一位战士依然受他所说的话约束,而对于并肩作战的战友来说,没有比撒谎或使其受辱更愚蠢的事了。此外,敦亲睦邻的律法,也禁止人们对在同一张桌子上共享盐巴的人动武。

公鹿堡的冬意更浓了,暴风从海上席卷而来,夹带着强烈的寒意袭击我们之后,就消逝无踪了。飞雪通常紧接着飘落,城垛上积满了大量积雪,如同核果蛋糕上的甜品般厚实。漫漫长夜显得更漫长,星斗在明净的夜空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我从群山王国踏上漫长的旅途回来之后,就不像以前那么怕冷了。当我每天到马厩和旧猪舍进行例行公事的时候,我的双颊会因寒冷而发热,睫毛也因为结霜而粘在一起,但我总知道家和温暖的壁炉就在附近。暴风雪和深沉的寒冷像门边的狼吠般呼啸着,但这群负责守卫的动物也阻挡了红船对海岸的侵袭。

对我来说,时间过的很慢。我和切德建议的一样,每天拜访珂翠肯,但我们的倔强太过相似了。我确信我们彼此都惹火了对方,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花太多时间和小狼在一起,免得我们相互牵系。我没有其他的固定差事,这不但让我觉得度日如年,也让我不断想起莫莉。

夜晚最是难挨,我沉睡的心会失去控制,而梦到的也都是我的莫莉,我那穿着绯红裙子的制蜡烛女孩,如今却穿着严肃单调的蓝色侍女服。如果我不能在白天接近她,就在梦中以我在清醒时所没有的勇气、表达的真诚和活力追求她吧!当我们在暴风雨后的海滩上漫步时,我握着她的手,毫不迟疑地亲吻着她,也毫不隐藏地看着她的双眼,只因没有人能在梦里让她远离我。

正文 第28节 过着另一种生活

首先,切德给我的训练引诱我监视着她,我知道她在仆人楼层的房间,也知道哪扇窗是她的。我不经意地知道她来回的时间,站在看得到她脚步的地方目送她到市场办事,心中却感到羞耻,但尽管我努力尝试,还是无法让自己不站在那里。我知道哪几位女仆是她的朋友,虽然无法跟她说话,我总能向她们打招呼聊聊天,一边企盼着得到莫莉不由自主地关注,一边无助地渴望着她。我不想睡也不想吃,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有天晚上,我坐在厨房对面的守卫室,在角落找到一个可以靠着墙的地方,把穿着靴子的双腿伸到对面的凳子上,表明了我不想让人陪。一杯在几个小时前变温的麦酒摆在我面前,但我连喝个烂醉的心情也没有。我不看任何东西也试着不思考,然后凳子就从我伸出的脚下给猛地推开。我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坐稳后看到博瑞屈在我对面坐着。“你怎么了?”他粗鲁地问道。他向前俯身并且提高声调:“你又发病了吗?”

我回头望着桌子,静悄悄地说道:“有几次颤抖,但不是真正严重的抽搐,我太累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等待着。我抬起头看到他深沉的双眼注视着我,那份关怀触动了我内心。我摇摇头,忽然没声音了。“是莫莉。”我过了一会儿说道。

“你没找到她去了哪儿?”

“不。她在这里,就在公鹿堡,是耐辛的女仆,但耐辛不让我见她,她说……”

博瑞屈在听到我说前几句时把眼睛张得很大,而现在他望着我们周围,然后对着门颔首示意。我起身跟着他走向马厩,然后上楼到他房间。我坐在他壁炉前的桌子旁,看他拿出提尔司白兰地和两个杯子,接着摆出缝补皮革的工具,原来他还有一大堆永不减少的马具要修补。

他给我一条需要新皮带的缰绳,自己则精细地装饰着一副马鞍的垂边。他拉了拉自己的凳子看着我。“这位莫莉,我看过她,她和蕾细在洗衣间?骄傲地抬着头?闪闪发光的红色外套?”

“那是她的头发。”我不情愿地纠正他。

“臀部够宽,挺能生的。”他大为赞许。

我怒视着他。“多谢。”我冰冷地说道。

他的露齿而笑震惊了我。“生气吧!我宁愿你生气也不要你自艾自怜。来,告诉我吧!”

而我告诉了他,或许比在守卫室说得更多,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俩。我也喝了点白兰地,还有他房里熟悉的景象、气味和工艺品都围绕在我身边。我这辈子可找不到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安全到可以把我的痛苦告诉他。他不说话也不下评论,即使我说完了,他也保持沉默,我只得看着他把染料揉进皮革上刚雕刻好的公鹿形状里。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我听到自己问着。

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喝完白兰地,然后再把酒倒进杯子里,看了看房里。“你问我,当然啦,是因为你注意到我出乎意料地有个好太太和许多孩子?”

他语气中的挖苦震撼了我,但在我能反应之前,他呛到似的笑了出来:“忘了我说的吧!最后,是我做的决定,而且很久以前就决定了。斐兹骏骑,你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愁眉苦脸地瞪着他。

“刚开始是哪儿出错了?”看我没有回答,他又发问:“你刚不是告诉我你像男孩般追求她,而她却把你当成男人看待?她在找一位男人,所以别像个受挫的孩子般生气,要像个男子汉。”他喝下半杯白兰地,然后替我们俩倒酒。

“怎么做?”我请求他。

“就像你在其他地方展现你的男子气概一样。接受纪律,为任务而活,所以你不能见她。如果说我了解女人,她那样做并不代表不想见你,记住了。看看你自己,你的头发活像小马的冬毛。我打赌你这衬衫已经连续穿了一个礼拜,而你就像冬天的幼马般细瘦,真怀疑你这德行能重新赢得她的尊敬。吃点东西,每天梳理,还有看在艾达神的份上,做点运动,别在守卫室闲晃了,也替你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缓缓点头,谢谢他的忠告。我虽然知道他是对的,但还是忍不住抗议:“但是,如果耐辛不让我见莫莉,这些对我来说都没用。”

“长远来说,小子,这不是你和耐辛的事,而是你和莫莉之间的事。”

“还有黠谋国王。”我表情冷漠地说道。

他嘲笑挖苦似的看了我一眼。

“根据耐辛所言,一个人不能在对国王发誓的同时,却把心完完全全给另一名女子。'你不能在一匹马的背上放两个马鞍',她这么告诉我。这是一名嫁给王储的女子说出来的话,而且她还乐于与他共度或许是很短的时光。”我把缝补好的缰绳拿给博瑞屈。

他没有接过去,因为他正举起他那盛着白兰地的酒杯,随即猛地把它放在桌上,酒溢出来弄得杯子外围都是。“她这么对你说?”他声音沙哑地问我,还注视着我的双眼。

我缓缓点着头。“她说,认为莫莉会满意国王留给我短短的私人时间只是在自欺欺人。”

博瑞屈向后靠回椅背,一连串相互冲突的情绪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看着一旁的炉火,然后转回来看着我。有一会儿他似乎想说话,但他随后坐直身子,一口气喝完白兰地,又唐突地站起来。“这儿太安静了,我们到公鹿堡城走走好吗?”

隔天,我顾不得头晕脑胀就起床,不让自己表现出一副害相思病的样子。毛头小子的急躁和草率让我失去她,而如今我得像个成年人般克制自己。如果时间是唯一能让我等到她的途径,我会听从博瑞屈的忠告,好好运用那时间。

所以,我每天很早起床,甚至赶在早餐之前准备就绪。在完全属于我的房间里,我努力伸展,然后手持一根老旧的棒子演练格挡动作,直到汗流浃背、头晕脑胀才下楼洗澡,在热腾腾的蒸汽中放松自己。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我开始恢复活力,急惊风师傅硬塞给我的新衣也变得合身了。虽然我还是无法摆脱不时的颤抖,但我病发的次数减少,而且我都能在丢脸地跌倒之前回到房里。耐辛说我的气色好多了,而蕾细也乐得一有机会就给我东西吃。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每天早上和守卫一起用餐,大家只管狼吞虎咽,也顾不得规矩了。早餐之后就到马厩里带煤灰去雪地慢跑,好维持它的体能状态。当我带它回马厩时,亲自照顾它的感觉就像家一样温馨。当我们在群山王国遭遇一连串的灾难之前,博瑞屈和我为了我运用原智而闹得很不愉快,我也因此无法进入马厩,亲自梳理煤灰和替它准备食物。马厩里非常忙碌,动物温暖的体味混杂着工人们关于堡里的闲言闲语。运气好的时候,阿手或博瑞屈会抽空和我聊聊,而在其他忙碌的日子里,看着他们讨论如何让一匹种马停止咳嗽,或医治农夫带来堡里的生病公猪,都能带给我苦乐参半的满足感。他们忙得没什么时间闲聊打趣,就无心地对我置之不理。事情该是这样的吧!我已经开始过着另一种生活,但无法期望过去的日子永远都在那边为我停留。

正文 第29节 总有办法做到

那样的想法并没有让我摆脱痛苦的罪恶感,只因我每天都会偷偷走到谷仓后头那废弃的小木屋。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行事,和博瑞屈之间的和平也没维持多久,而我却觉得理所当然。在我的记忆里,失去他友谊的记忆实在太鲜明了。如果博瑞屈曾怀疑我重新使用原智,他就会像以前一样迅速完全地遗弃我,而我每天都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愿意为了一只小狼拿他的友谊当成赌注?

我唯一的答案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像无视于关在笼子里的饥饿孩子般,对小狼置之不理。但对博瑞屈来说,原智有时让我对动物打开心扉,而他把这当成是令人作呕的弱点,正常人是不会沉迷的。他其实也拥有原智,只是一直顽固地不愿承认他这份潜在的能力。就算他用过,也绝不会让我有机会逮到;相反的,我就没有他这么悄无声息了。他那怪异的洞察力,总是让他知道有一种动物深深吸引着我。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沉溺于原智,和动物混在一起,直到有人敲我的头,或打我一巴掌,才让我回神继续做事。当我和博瑞屈住在马厩的时候,他竭尽所能努力地让我和任何动物保持距离。他总是成功的,还救了我两次。失去动物同伴的切身之痛,说服了我相信博瑞屈是对的。只有傻子才会沉迷在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上头。所以,我是个傻子,而不是一个可以对饥饿小狼置之不理的男子。

我窃取骨头、碎肉和面包皮,竭尽所能地不让别人知道,就连厨师和弄臣也被蒙在鼓里。我每天辛苦地在不同的时间到厨房偷食物,更不辞辛劳地变换路线,免得走出一条明显通往后面小木屋的路。最困难的是,得用洁净的干草和旧毛毯偷送食物到小木屋去;但我总有办法做到。

无论我何时到达,小狼都等着我。这不只是动物等待食物的企盼,它甚至感觉得到我何时展开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走向谷仓后面的小木屋,因此它都会等着我。它知道我的口袋里什么时候会有姜饼,而且飞快地喜欢上这食物。它对我的疑心还没完全消除。不。我感受到它的小心翼翼,而当我走近的时候,它也还是把自己蜷缩起来。但是,我不曾打过它,还有我给它吃的每一口食物,让我们之间信任的桥梁愈来愈稳固。这是我不想建立的关系,所以我试着对它严厉地不理不睬,尽量不用原智了解它。我怕它失去独立在原野生存的兽性,我一再地警告它:“你一定要把自己藏起来,每个人对你来说都是威胁,每条狗也一样,所以一定得呆在这里面,任何人来都不许出声。”

它刚开始很容易听话。它瘦的令人难过,当我一拿食物来,它就立刻扑在地上开始狼吞虎咽。它通常在我离开小木屋前就在干草床上入睡,或在啃骨头时用嫉妒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当它吃饱了,也运动够了,就不怕我了,开始展现出与生俱来的爱玩本性。当门打开后,它立刻跳到我身上假装攻击我,用狼吠和扭打表达对牛骨的钟爱。当我指责它太吵,或夜里偷跑到小木屋后面的雪地玩耍时,它就会因为我的不悦而畏缩。

但是,我也在那样的时刻注意到隐藏在它眼中的凶猛。它不承认占上风,只有一股自以为长大了的意味,等待着直到自己做出抉择,有时感觉很痛苦,但总是必要的。我在拯救它时,已决意以后要放它自由,而一年之后它就是另一只夜晚在远方呼啸的狼,我不断地告诉它。

一开始,它会想知道何时能离开怪味四溢的公鹿堡,和拘禁着它的石墙,而我答应它会尽快,只要它吃得够饱够强壮,等冬天的深雪融化之后,它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就可以离开。

但几个星期过去了,外面的暴风雪提醒着它那张床的舒适。当它渐渐长出肌肉来,就没那么常问这件事了,而我有时也忘了提醒它。

寂寞从里到外彻底啃食着我。我在夜晚纳闷着,如果斗胆上楼敲莫莉的房门,会发生什么事情。天亮后,我把自己抽离完全依赖我的小狼。城堡中只有另一个像我一样寂寞的生物。

“我确定你有其他任务,但你为什么还要每天过来看我?”珂翠肯以群山人直率的方式问道。记得那是上午十点左右,暴风雪来袭的翌日。大片雪花飘落,珂翠肯却不顾寒冷地下令打开所有的百叶窗,好让她看看外面。她在缝纫室远眺着海,我想是极度不安的水面深深吸引着她,而她的双眼和那天的海水几乎是同一个颜色。

“我得帮你想个能愉快地打发时间的方法,王妃殿下。”

“打发时间?”她叹着气,两只手肘靠着脸颊,凄凉地瞪着窗外的飘雪,海风吹着她的秀发。“你说的话很奇怪。当你说打发时间,就好像我们在群山王国里提到掠过的风一样,像是个亟欲摆脱掉的东西。”

她的小女仆迷迭香坐在她脚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把脸埋在双手里,其他两位仕女心领神会地窃笑着,然后勤奋地低着头继续做针线活儿。珂翠肯房中有一大幅裱起来的刺绣,上面有山的底部和瀑布,我没注意到她进度如此之快。服侍她的其他仕女们今天没出现,但编了长篇大论的理由解释不能陪她的原因,大多是头疼。她似乎不明白她们的不理不睬让她被藐视,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有时甚至怀疑我是否该这么做,而今天就是这样的时候。

我在椅子上移动,交叉着双腿。“我的意思是在冬天时,公鹿堡会变成挺乏味的地方,因为天气让我们得窝在屋子里,没什么好玩的。”

“在造船工人的遮棚里可不是这样。”她告诉我,双眼看起来有股奇妙的渴望。“那儿非常忙碌热闹,工人会充分运用每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安置木材和弯曲木条;而当天暗或刮风时,造船工人在棚子里仍然劈、削和刨平木材,忙个不停。在炼铁的地方,工人们制造着锁链和锚,有些人为了航行编织坚固的风帆,其他人负责剪裁和缝制,而惟真走动着监督所有工程。我却只能坐在这里编织刺绣,就算刺伤手指,双眼也疲惫了,却还是得绣上花朵和鸟的眼睛。所以当我完工时,就能把它和其他美丽的作品一起搁在一旁凉快了。”

正文 第30节 总有做不完的事

“喔,请不要搁在一旁,吾后。”一位仕女突然冲动地脱口而出,“您的刺绣当成礼物是再珍贵不过的了。修克斯那儿有您裱起来的刺绣作品,歇姆西爵士的房里也有,瑞本的克尔伐公爵……”

珂翠肯的叹息阻断了这名仕女的恭维。“我宁愿在船上工作,用巨大的铁针和硬木钉打造我丈夫的战舰,那将是值得我花时间的工作,也会赢得他的尊敬。然而,他们给我玩具想取悦我,好像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般,不懂得妥善运用时间。”她把头转向窗子。此时,我发现从船坞升起的烟,就像海面一样清晰可见,或许我搞错了她所注视的方向,原来,她一直注意着造船的棚子。

“我应该派人送茶和蛋糕来吗,吾后?”另一位仕女满怀希望地问道。她俩都披着斗篷坐着,而珂翠肯似乎没注意到寒冷的海风从窗户灌进来。显然,对于那两位坐着的仕女来说,在冷风吹拂下不断地做着针线活儿,实在不好受。

“如果你想的话。”珂翠肯毫无兴趣地回答。“我不饿也不渴,真的。我整天做着针线活儿,这里吃着、那里喝着,还真怕发胖,而且我渴望做些有用的事。老实告诉我,斐兹,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来看我,会呆呆地坐在你的房里吗?或是在织布机前刺绣?”

“不会。但我并不是王妃。”

“王妃?嗯,我现在终于了解这个头衔真正的意义了。”她的语调里有着我未曾听过的苦乐参半。“但是王后呢?在我的国土上,我们不说王后的。如果当时换成我,而不是我父亲执政,人们就会叫我牺牲献祭。而且为了国泰民安,我还真会给牺牲献祭掉。

“如果您在此深冬时节仍身在群山里,都会做些什么呢?”我问道,只想找个更舒适的地方继续聊,可这又错了。

她沉默下来盯着窗外。“在群山里,”她轻柔地说道,“从来没有无聊的时候。因为我比较年轻,所以大部分的牺牲献祭都由我父亲和兄长承担。但如姜萁说的,人们总有做不完的事,甚至还可以分一些给别人。可是在公鹿堡这儿,所有的事情仆人们都做得好好的,而且总是不让你看见,顶多让你看到结果罢了,就像整洁的房间和桌子上的肉。或许是因为此地的人口众多吧!”

她停了一下,眼神看往别处。“在颉昂佩的冬季,厅院和整个城都寂静无声。雪下得很大很厚,强冷的寒风肆虐在我们的土地上,而不常行走的道路就在这冬天里消失无形。徒步或骑马取代了车行,而来访的人也早就打道回府了。在颉昂佩的宫殿里,只有皇室家庭和选择留下来帮忙的人。不是服侍他们,不完全是。你到过颉昂佩,就该知道那里的人不单是服侍或保护皇室。在颉昂佩,我会早起替家里打水煮麦片粥,然后就轮到我搅拌水壶里的东西。崎瑞、席尼克、乔冯和我会在厨房里聊天,让那儿充满活力。然后,所有年轻人就会来来往往地带木柴回来,摆出盘子和说着一千件事情。”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而我听到了她孤单的沉寂。

她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如果有工作要做,无论是粗重的,还是轻松的,我们都会参与。我曾将树枝折断用来扎牢一座谷仓,甚至在寒冬中帮忙清理积雪,和为了一个失火的无助家庭重建屋顶拱门。难道你认为能够牺牲献祭的人,就不能打败想杀害山羊的虚弱老熊,也无法把绳索拉紧好整修遭洪水冲毁的桥?”她眼神充满着痛苦地看着我。

“这里,在公鹿堡,我们不让王妃冒险。”我简短地告诉她。“让别人的肩膀去拉紧绳索吧!我们有成打的猎人,为了荣誉争先恐后地追捕偷袭牛羊的猛兽,但我们只有一位王后,而王后能做的事情,其他人未必能胜任。”

在我们身后的房里,仕女们都忘了她的存在,其中一位传唤了男仆,不一会儿他就拿着甜蛋糕和一壶热茶回来。她们聚在一起边聊天边用茶杯暖手,我短暂地瞥了她们一眼,想知道是谁被选中来陪伴王后。珂翠肯,在我看来,恐怕不是个容易侍候的王后。她的小女仆迷迭香坐在茶几旁的地上,有着梦般的双眼,双手紧握着一块甜蛋糕。我忽然希望自己重新回到八岁的时候,然后加入她。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珂翠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来这里帮惟真生个继承人。我不会逃避这个责任,因为我不认为这是个责任,而是种乐趣。我只希望我的丈夫分享我的种种心情,但他总是远在城里办事。我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就在下面,看着他的船从木板和木材中升起。我能陪着他而不招致危险?当然,只要我能替他生个继承人,也只有他才能是孩子的父亲。为什么当他忙着保国卫民时,却把我关在这里?既然是牺牲献祭,我理当为了六大公国分担这份职责。”

虽然我已习惯了群山人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但她的直言不讳仍令我震惊,而我的回答就显得鲁莽了。我起身靠向她身后的窗户,把百叶窗绑紧以阻隔不断从窗户灌进来的寒风,并且借机靠近她耳边激动地说道:“如果您认为这是王后唯一的职责,就大错特错了,吾后。像您一样坦白说吧!您忽略了对您那些仕女的职责,而她们就是来陪您聊聊天的。难道她们不能在自己温暖的房里做针线活儿,或是陪着急惊风师傅?您为着无法陪伴国王而叹息,只因您认为那是个更重要的任务,但我们现在说的这份职责,连国王自己也没办法做到,而这正是您需要做的。重新打造公鹿堡宫廷,让它成为一个富有魅力而且吸引人的地方,鼓励贵族和仕女们好好表现,以吸引国王的注意,让他们竭尽所能支持国王的志业。宫廷里很久没有称职的王后了,容我建议您执行赋予给您的职责,让自己胜任愉快,而不是站在这里看着别人造船。”

我整理好覆盖在百叶窗上的织锦挂毯,阻挡了寒冷的海风,然后走回来看着王后。让我懊恼的是,她像个挤乳女工般纯洁,苍白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好像我赏了她一巴掌似的双颊发红。我瞥了瞥那些仕女们,依旧喝着茶聊着天,而迷迭香也没朝这里看,反倒趁机拨弄着水果蛋糕,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馅料。没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却让我明白了宫廷仕女的虚伪,也害怕她们会如何谣传,我这私生子到底说了些什么让王妃泪流满面。

正文 第31节 独自住在异乡

我诅咒着自己的笨拙,提醒自己无论珂翠肯的地位多么尊贵,她只比我年长些,而且独自住在异乡。我不该直接告诉她这些,而是要把问题告诉切德,让他安排另一个人解释给她听。

然后,我突然明白他早已经选中某个人来对她解释这些事情。我再次紧张地对她露出微笑,而她很快地随着我的眼光看着那群仕女们,恢复了端庄合宜的仪态,不禁让我引以为傲。

“那你有何建议?”她平静地问道。

“我建议,”我谦虚地说道,“我对于斗胆向王后建言感到羞愧,想要请求她的宽恕。但是,我也建议她赐予这两位宫廷仕女特别的恩惠,以奖励她们的忠诚。”

她了解地点点头。“那么,该赐予什么样的恩惠呢?”

“让她们可以在王后的房里和您私下聚会,也许可以特别请来吟游诗人或傀儡师傅表演。您提供什么样的娱乐节目都无所谓,重点是那些对您不忠诚的仕女,就无法让您选上参加这样的聚会。”

“这听起来像帝尊的拿手绝活。”

“或许吧!他很会对侍从和随扈玩这一套,但他怀有恶意,目的是惩罚那些没有阿谀奉承的人。”

“那我呢?”

“而您,王妃殿下,应该用这来表扬对您忠诚的人,非但不惩罚对您不忠的人,反倒是和对您忠诚的人共度美好时光,而这些人也必定会报答您的。”

“我明白了。那吟游诗人呢?”

“找芳润吧!他殷勤的献唱可是最能打动仕女们的心。”

“你能看看他今晚是否有空吗?”

“吾后,”我微笑了,“您是王妃,找他来是份极大的荣誉,他绝不会忙到无法前来。”

她再度叹息,但是小声多了。她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并起身向她的仕女们微笑,请求她们原谅今早的失态,然后问她们今晚能否前来她的房里。我看着她们相视微笑,就知道我们对了。我记着她们的名字:希望夫人和芊逊夫人。我行礼之后走出房间,没什么人注意到我的离去。

所以我就成了珂翠肯的顾问。同伴和顾问都不是我喜爱扮演的角色,我必须像个咬耳嚼舌者,在她耳畔悄声告诉她接下来该跳什么样的舞步,事实上,这可不是个惬意的差事。我感觉我的责备削弱了她的权势,而我教导她如何像蜘蛛结网般在宫廷掌权,也让她逐渐堕落。她说对了,这些是帝尊的伎俩。如果她为了更崇高的理想,采用比帝尊还温和的方式行事,我的意图对我们来说也就有利了。我想看到她掌握权势,藉以巩固惟真的王位让所有的人臣服。

耐辛夫人每天一早就等着见我,她和蕾细很把这些会晤当回事。耐辛认为我完全听命于她,好像我仍是她的侍童似的,不曾想过要我帮忙她在名贵的芦苇纸上誊写古老卷轴,或要求我展示技艺精进的海笛吹奏技巧。她总是因为我在某个领域不够努力而自告奋勇要插手,然后忙着花上大半个小时用令人困惑的方式指导我。我试着彬彬有礼地听从一切,但也深感自己已陷入她们不让我见莫莉的阴谋中。我知道耐辛这么做是挺睿智的,但睿智并不能舒缓孤独感。即使她们努力不让我见到莫莉,但我随时随地都看见莫莉。喔,不单是她本人,还有她挂在椅子上的披风,甚至蜂蜜蛋糕里的蜂蜜,都带着莫莉的味道,如此甜蜜地燃烧着。如果我坐在蜡烛旁嗅着馨香,或是坐在椅子上靠着她那被雪淋湿的斗篷,会很傻吗?我有时感觉自己和珂翠肯一样,淹没在应尽的责任义务中,根本没有剩余的时间过自己的生活。

我每周向切德报告珂翠肯身处宫廷疑云中的进展,而切德忽然提醒我,那些向珂翠肯献殷勤的仕女们,正是最迷恋帝尊的人。所以,我一定得警告她该适可而止地款待谁,又该对谁露出真诚的微笑。有时,我自顾自地思索我宁可悄悄地为国王执行刺客任务,也不要卷入这些秘密计谋的纠纷中。但是后来黠谋国王就派人通知要召见我。

这个讯息在某日清晨传来,我匆忙换上衣服去见国王。这是他在我回到公鹿堡之后,第一次召见我。被忽略的感觉令我不安。他是不是对我在颉昂佩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悦?他大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但是,不确定的感觉仍在我心中翻腾着。我试着加快准备动作好赶紧去晋见他,却不忘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结果两件事情都没做好。我在群山中因病而剪短的头发已经变长了,犹如惟真浓密难梳理的头发,更糟糕的是,我的胡子也愈来愈粗硬浓密。博瑞屈已经告诉我两次了,他要我决定到底是要留胡子,还是多花些心思刮胡子。当我刮着我那如小马的冬毛般杂乱无章的胡子时,一不小心就刮出几道伤痕,我当下就决定胡子杂乱点也总比脸上流着血来得不显眼。我把头发往后梳理,真希望能绑个战士般的辫子,然后把国王多年前送我的胸针别在衬衫上,代表我正是吾王子民,然后急忙赶去见他。

当我匆匆忙忙跨大步沿着走廊朝国王的房门走去时,帝尊突然从他自己的房门走出来。我停下来试着不撞到他,但觉得好像给困住了,只得瞪着他瞧。从我回来之后就曾见过他几次,但总是隔着走廊或在办事的时候瞥见他。但如今,我们俩在不到一只胳臂的近距离中站着,互相瞪视着对方。我们的长相相似到几乎会让别人误认为是我们是兄弟,而当我明了这事实之后,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震惊。他的头发更卷,五官更细致,而他的仪态也有较浓厚的贵族气息。他的服饰是由孔雀毛编织而成,而我只不过穿着鹪鹩羽毛织成的杂色衣服,在领口和袖口处没有银色绣饰,但光看外表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俩同是瞻远家族的人。我们都有像黠谋般的下巴和眉毛,还有相同的下唇弯曲弧度。我们都没有惟真的强健体魄,但我比帝尊健壮些。我们相差不到十岁,只有他薄薄的皮肤阻挡我让他血溅五步。我看着他的双眼,心中恨不得能把他的五脏六腑给掏出来。

他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小杂种,”他愉快地打招呼,笑容变得更尖锐,“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为废姿大人?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名号了。”他清晰准确的发音毫无疑问是在羞辱我。

“帝尊王子。”我以同样的语气回答他,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耐性等他响应。他就是要先发动攻势。

正文 第32节 您的儿子想杀死我

我们对峙了一会儿,彼此的眼神牢牢锁住对方。然后,他低头假装把袖子上的灰尘拍掉,接着大步走过我身边,但我并没有让路。他不像以往一样推挤着我,而我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前进。

我不认识门口的守卫,不过他倒挥手示意要我进入国王的房间。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指派另一个任务给自己。我又有机会学习记住别人的名字和容貌,正好现在有一大堆人挤到宫廷来看新任王后,而我也会因此被不认识的人给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小杂种,看样子就知道。

“两天前,我在厨房门外听到熏猪肉贩子对他的学徒这么说,让我觉得深受伤害。对我来说,事情变化得太快了。

黠谋国王的房间让我震惊。我原本期待一扇打开迎接冬季冷空气的窗户,然后看着黠谋整装待发地端坐桌边,如同统帅听取军官们报告般威严。他总是一位敏锐的长者,对自己要求严苛,每天早起,而且就像他的名字般精明狡黠。我走进他的卧房,从敞开的门望向里头。

在门里,阴影仍旧笼罩着一半的卧房,一位仆人在富丽堂皇的床帘旁收拾杯盘,他看了我一眼随即移开眼神,显然以为我也是个男仆。房里的空气停滞,好像久无人居或久未通风般飘着霉味。我等了一会儿让仆人通知黠谋国王我来了,而当他继续忽略我的来访时,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国王陛下?”我斗胆对无言的他说道,“我遵从您的旨令来见您了。”

黠谋坐在床帘的阴影中,身边垫了很多垫子,张开双眼看着我说话。

“谁啊……喔,是斐兹。坐下来吧!瓦乐斯,帮他搬张椅子来,顺便也拿一组杯盘过来。”

当仆人依照吩咐离开去拿东西时,黠谋对我坦承:“我很想念歇佛斯。他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用开口,他就知道该做什么。”

“我记得他,陛下。那么,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在这个秋天生了场病,一直无法康复。这病让他愈渐虚弱,而且一呼吸就气喘。他一直咳个不停,然后就病逝了。”

我回想起这名仆人。他当时已经不年轻了,但也没多老。我对他的病逝感到惊讶,只得无言地站着,而这时瓦乐斯已帮我把椅子和杯盘拿来了。他在我坐下时面露不满,但我没理他,因为他很快就会明白黠谋国王自创的一套礼节。“那么您呢,国王陛下?您身体还好吗?我从没印象您在早晨这个时间还躺在床上。”

黠谋国王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可真烦人。这不算是病,只是一阵眩晕,当我动作快点时就会发晕。每天早上我都以为不会再头晕了,但当我起身时,就觉得公鹿堡里所有的石头都在我身体底下翻滚似的,所以只得躺在床上吃喝点东西,然后缓缓起身,到了中午就没事了。

我想这和冬天的寒气有点关系,虽然医师说过这可能是旧的剑伤所引起的--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时所受的伤。你看,疤痕还在,但我以为这伤早就痊愈了。”黠谋国王倚靠着床帘将身子弯曲向前,用一只颤抖的手拨撩着左前额一绺灰发,我看到他额上的旧伤疤之后点点头。

“但是,够了。我不是找你来讨论我的健康状况。我猜你应该在想,我为什么要找你来?”

“您需要我完整地报告在颉昂佩的种种事件?”我猜测,瞥了瞥徘徊在侧的瓦乐斯。如果是歇佛斯,早就会识相地离开,让黠谋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交谈。而我纳闷着自己怎会如此大胆,竟然会在新仆人面前畅所欲言。

但是,黠谋却将刚才说的话挥到一旁。“都安排好了,小子。”他沉重地说道。“惟真和我讨论过了,那些事情就让它去吧!我不认为你能告诉我多少我还不知道的事,或是我已经猜测到的事情。惟真和我长谈过,而我对一些事情……感到遗憾,但是,事情都发生了,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得重新布局过,不是吗?”

我的喉咙中哽着千言万语。帝尊。我想告诉他。您的儿子想杀死我,杀死您的私生孙子。难道您也和他长谈过了吗?在您让我受制于他之前还是之后?但是,如同切德或惟真曾告诉我的,我无权过问国王,甚至也不能问他是否已经把我的生命交托在他的幼子手中。我咬牙切齿忍住心里的这些疑问。

黠谋看着我的双眼,然后将视线移到瓦乐斯身上。“瓦乐斯,到厨房或别的地方去,不要呆在这儿。”瓦乐斯看起来不太高兴,但还是摸摸鼻子离开了。我依着黠谋指示起身关门,然后坐回我的位子上。

“斐兹骏骑,”他严肃地说道,“这行不通。”

“陛下。”我看着他的双眼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来。

他沉重地说道:“怀抱企图的小伙子有时难免会做出傻事,而当有人指出他们的错误时,他们就会道歉。”我忽然抬头,纳闷着他是否正期待着我的道歉,但他继续说着:“我温和地看待这样的道歉,也接受了它,现在该是继续的时候了。这一点,就相信我吧!”他语气柔和地说道,不像是要提出任何要求。“说得愈少,情况就愈容易补救。”

我靠回椅背,吸了一口气,然后谨慎地叹了出来。不一会儿我控制住自己,坦荡地抬头看着他。“容我请问您为什么召见我,国王陛下?”

“有件不愉快的事情,”他不高兴地说道,“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认为我应该解决这件事,他担心我如果不处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觉得如果直接采取行动……在政治上而言是不恰当的。我勉强答应他的请求。难道我们还没受够内忧和劫匪所带来的外患?不过,他们还是有权请求我,而我有责任也必须答应他们。所以,你将再度替国王伸张正义,斐兹。”

他巨细靡遗地告诉我毕恩斯的状况。一名女子从海豹湾来到涟漪堡,向普隆第表达担任战士的意愿。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因为她既健壮又能干,拥有棍棒、弓箭和刀剑的本领,如同海獭般既美丽又强壮,玲珑且黝黑圆润。她的到来非常受到侍卫队的欢迎,也很快成为普隆第宫廷中受宠的一员。她不是充满魅力的典型,但有着领袖般的勇气和意志力。普隆第自己也渐渐地欣赏她,因为她为城中重新注入活力,也为他的侍卫们灌输一股崭新向上的精神。

但是她最近却把自己当成先知和预言家,宣称海神埃尔赋予她更伟大的使命,还说她的名字是麦迪嘉,虽然双亲默默无闻,但如今她却在一项火、风和水的仪式中重新为自己取名为女杰。她只吃自己猎来的兽肉,房间里满是自制的装饰或是比武得胜的赠礼。她的随从来头可大着呢,包括一些年轻贵族和跟随她的士兵。她传教似的告诉大家要信奉和荣耀埃尔,拥护传统的规矩,并且提倡一种严苛简单的生活方式,来荣耀一个人藉由本身力量所赢得的尊荣。

正文 第33节 留下的遗物

她把劫匪和冶炼事件视为埃尔在惩罚我们优柔寡断的态度,并且谴责瞻远家族助长了这种软弱。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说着这些事情,后来愈讲愈明,但还不敢直截了当地鼓动叛国。但是,海边的山崖上依然进行着杀牛祭血的仪式,而她也像远古时代般,在许多年轻人身上涂抹鲜血,还派他们外出进行这项所谓的地灵探索。普隆第听说她还在等待一名和她旗鼓相当的人,加入她推翻瞻远家族的计划,而他们将一起统治国家,结束农人的时代而展开战士的时代。根据毕恩斯的情况显示,许多年轻人已争先恐后地追求这份荣誉。但普隆第希望在他指控她叛国前,她可以停止这些举动,免得他必须强迫他的属下在女杰和他自己之间做个抉择。黠谋认为,如果她在比武中被击败,或遭遇悲惨的意外,或得了让她虚弱老丑的怪病;如此一来,她的跟随者或将骤减。我不得不同意这是可能的演变,但也提醒他有许多人死后反而获得神一般的地位。黠谋同意我的看法,但前提是这人必须光荣地牺牲。

然后,他突然转移话题。在海豹湾的涟漪堡,存放着一份惟真想要誊写的古老卷轴,那是所有从毕恩斯前来为国王执行精技的小组成员名单,而且听说在涟漪堡那儿有一些古灵协助护城所留下的遗物。黠谋希望我翌日就动身前往海豹湾誊写卷轴并走访古灵遗物,再回来向他报告。并且将国王的祝福和信念传达给普隆第,告诉公爵这不安定的状况很快就得以平息。

我了解。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黠谋举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停下来,而我站着等候指令。

“你觉得我仍对你信守诺言吗?”这是个老问题了,我小时候和他见面时,他就开始问了,这可让我笑了出来。

“陛下,是的。”我如往常般说道。

“那么就看看你是否也始终如一。”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史无前例地补充道,“记住,斐兹骏骑,我的亲人所受的任何伤害,就等于是对我的伤害。”

“陛下?”

“你不会伤害我的亲人,是吧?”

我站直了。我明白他的要求。我谦卑地回答他:“陛下,我不会伤害您的亲人,我对瞻远家族立誓。”

他缓缓点着头。他从帝尊那儿逼出了一份歉意,也从我这儿得到不会杀害他儿子的承诺,他可能相信他已经让我们和解了。在他的房门外,我停下来将头发往后拨了拨,提醒自己刚刚所做的承诺。我仔细思量着,强迫自己检视为了信守诺言所要付出的代价。一阵苦涩席卷而来,直到我拿这个来和不信守诺言的后果比较。然后,我发现了自己的迟疑,立刻将它们赶出脑海之外,然后就决定信守对国王的承诺。我和帝尊之间没有真正的和平,但至少我心安理得。这决定让我觉得好多了,于是刻意地大步朝走廊另一端前进。

我从群山回来之后,还没有补充毒药存货。现在外头的状况可不是很安全,而我必须把我需要偷的东西偷回来。毛线染料或许有些我可以用的成分,医师的用品也可能有其他成分。我心中忙着这项计划,边想着边走下楼梯。

端宁正走上楼梯,当我看到她时就停了下来。她的出现让我感受到就算看到帝尊时也不曾有的胆怯,而这是一直以来的反应了。在盖伦的精技小组中,如今她可是最有力量的。威仪退休了,回到内陆,在满是兰花的乡间当个绅士。他的精技在终结盖伦生命的那场对抗中丧失殆尽,而端宁就是精技小组目前的关键人物。夏天时,她会留在公鹿堡,而其他精技小组的成员就散布在漫长海岸上的烽火台和城堡中,透过她向国王报告所见所闻。冬天时,整个团队回到公鹿堡重续彼此的连结和伙伴关系,在没有精技师傅的情况下,她已经接手盖伦在公鹿堡的大部分职责,也一并承接了盖伦对我的深沉怨恨。她的出现让我从前受虐的记忆再度清晰浮现,清晰到不忍卒睹,同时也让我没来由地感到畏惧。我回来后一直避着她,但此刻只见她正以针一般尖锐的眼神看着我。

这楼梯的宽度足够让两个人擦身而过,除非其中一人故意停在一层阶梯的中央。即使她站在下方抬头看着我,仍让我觉得她占尽优势。她的仪态和在我们都还是盖伦的学生时大不相同,她的外型显示了她的新职位。那夜空般深蓝的长袍绣工精细,长长的黑发用镶着象牙装饰的光亮线丝,在脑后束成造型错综复杂的辫子,领口和手上的戒指都闪着银光,但她的女性特质却已消失无形。她采纳了盖伦苦行僧般的价值观,骨瘦如柴的脸庞加上爪子般的双手,散发出像盖伦一样自以为是的光芒。自从盖伦死了之后,这可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对我。我在她上方停了下来,完全不知道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小杂种。”她语调冷漠地说着,感觉上不像打招呼,倒像在唱名,让我不禁纳闷这字眼是否有可能不会再像针一般地戳着我。

“端宁。”我也尽力语调平平地说着。

“你没死在群山里。”

“不。我没有。”

她还是站在那里挡住我的去路,非常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也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内心像兔子般颤抖着,告诉自己她或许用尽了精技的每一份精力,把这份恐惧加诸在我身上,也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真实感受,而是她的精技建议我该如何感觉。接着,我强迫自己把哽在喉咙的话说出来。

“我也知道自己是谁,我是吾王子民。”

“你根本不配成为这种人!”她平静地坚持己见,对我微笑说道,“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

恐惧的感觉如假包换,相形之下它的来源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我站着,一语不发,最后她终于退到一旁让我通过。这是我小小的胜利,虽然回想起来,她也不太能做出其他反应了。我为前往毕恩斯的旅途做准备,忽然因为能够远离公鹿堡几天而感到欣喜万分。

正文 第34节 这个任务简直是个折磨

我不记得那份差事的细节。我遇到女杰,像我这个文书一样,她自己也是涟漪堡的客人,如同黠谋的描述般,是位俊俏的女子,健壮如猎猫般轻盈地行动着。她强健的体魄充满着耀眼的活力,在房内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而她的贞洁对跟随她的男性来说,简直是一大挑战,甚至也吸引着我,让我感觉自己的这个任务简直是个折磨。

她在我们同桌的头一晚坐在我对面,普隆第公爵热烈地欢迎我,甚至请他的厨师特制了一道我很喜欢的香辣肉。他的图书馆和较不重要的文牍皆任我使用,甚至他的幺女也害羞地陪伴着我。我和婕敏讨论我的卷轴任务,她柔声话语中的聪敏令我惊讶。用餐途中,女杰清楚地对同桌用餐的人提起,私生子在从前是一出生就得被淹死的,而且这是古早以前埃尔所要求的方式,她说道。如果她没有在我对面倾身微笑对我发问,我大可忽略这个评注。“你听说过这习俗吗,小杂种?”

我抬头看着普隆第公爵的主位,但他正和大女儿热烈地聊着,根本没有朝我这儿瞧。“我相信这古老的习俗,就像宾客在主人的宴席上互表礼貌般历史悠久。”我回答,试着保持视线和语调的平稳。这是个圈套。普隆第让我坐她对面当饵,而我从未曾遭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利用过。我让自己坚强地面对这情况,试着把个人的感觉搁在一旁,至少我已准备就绪。

“有人说这是瞻远家族衰亡的征兆,因为你父亲在婚前就不忠了。我当然不会对尊贵的皇室家庭出言不逊,但是告诉我,你母亲的同胞如何接受她的卖淫行为?”

我愉快地微笑着,忽然不再对我的任务感到内疚了。“我不太记得我母亲和她的亲戚。”我聊天似的回答着--“但我想他们会和我一样深信,宁愿身为妓女或妓女的孩子,也不要成为背叛国王的叛国贼。”

我举起酒杯将视线转向婕敏,当她看到女杰把腰刀刺进离我手肘几寸之处的桌面时,深蓝的双眼张得大大的,我因有心理准备而毫不畏惧,反倒将视线对准女杰的眼神。女杰起身站着,眼神看来怒火中烧,鼻孔也发出怒气,涨红的脸更加燃烧着她的美艳。

我温和地说道:“告诉我。你教导古老的行仪方式,对吧?难道你不打算遵守其中一项?那就是身为宾客者,千万不可在主人的屋子里引发流血事件。”

“你现在流血了吗?”她以问题回答问题。

“你不也是一样毫发无伤吗?我不会让我的公爵在宴席上蒙羞,让别人说他容许宾客为了争抢佳肴而自相残杀。或者,就像你漠视对国王的忠诚般,你也并不在乎对公爵应有的礼貌?”

“我可没宣誓效忠你那温吞的瞻远国王!”她吼了出来。

只见人们一阵骚动,有些人是因为不安,另一些人则急着寻找更好的视野看好戏。所以,这下子有人目睹了她向我挑战,就在普隆第的宴席上。所有这些都像战术般经过精心规划,而她知道我也计划好了吗?她对我袖口里的小袋子起疑吗?我提高声调大胆地继续:“我听说过你。我想那些受你引诱而想叛国的人应该到公鹿堡去,因为王储惟真已下令召集精通战技的人担任战舰船员,同时抵抗我们共同的敌人,也就是外岛人。那么做,我想,应该会是评价战士技能较好的方式。这难道不比背叛对领袖的誓言,或在月光下的山崖浪费牛的鲜血来得光荣?别忘了,这些肉本来可以拿来喂食我们遭红船劫掠的同胞。”

我热切地说着,嗓门也愈来愈大,而她只得瞪着详知内情的我。我被自己的话语所激动,只因我相信自己所说的。我俯身朝桌子对面靠过去,身体就在她的盘子和杯子上方,并且将我的脸紧靠着她的脸问道:“告诉我,勇者。你曾经对异国人动武吗?你曾经对抗过红船劫匪吗?我想没有。对你来说,羞辱宴席主人的盛情款待,或是让邻人之子变成残废,可比杀敌卫国容易多了。”

女杰显然不擅言词,只有愤怒地对我吐了口口水。

我平静地向后靠,把脸擦干净。“你可能想在比较适当的时间地点挑战我,或许我们可以先约好,一周之后在你大胆杀害公牛的山崖上碰面?还是,我这文书会比你那些迟钝的战士来得难缠?”

普隆第公爵忽然注意到这片混乱。“斐兹骏骑!女杰!”他指责我们,但我们仍怒目相视,我并将双手放在她两侧的桌上俯身面对着她。

如果不是普隆第公爵把他那装盐的碗往桌面一砸,严正地提醒我们他不想在自己的宴席上看到流血事件,我想她身旁的人也要向我挑战了。普隆第至少能同时尊重黠谋国王和古老习俗,也建议我们试着去接受。我用最谦卑的态度致歉,而女杰只喃喃说着抱歉。大家再度用餐,吟游诗人继续唱着歌。我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为惟真誊写卷轴和走访古灵的遗物,而那东西在我眼中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内装极细的闪亮鱼鳞的小瓶。倒是婕敏对我的好感让我有点别扭。另一方面,我也得面对女杰同伙们脸上冰冷的敌意,这真是个漫长的一周。

我无须和挑战我的人比武,因为在这之前,女杰的嘴突然变得如同遭逢传说中背弃誓言和说谎的天罚一般起水泡、溃烂。她几乎无法吃喝,所以没多久就瘦得不成人形,使得亲近她的人都因害怕受牵连而纷纷弃她而去,让她深感苦恼。她的痛苦让她无法在寒冬迎战,也没有人愿意代她出战。我在山崖上等待,挑战者却从未出现。婕敏陪我一起等,还有普隆第公爵派来的一群权位较低的贵族也随侍在侧。夜晚来临时,一位堡里的传令兵前来通知我们,他说女杰离开了涟漪堡,她无法面对她的挑战者,独自骑马遁逃到内陆去了。婕敏拍手称幸,然后出其不意地拥抱我,接着我们这群人就凉飕飕但兴高采烈地回到涟漪堡大吃一顿,这可是我回到公鹿堡前的最后一餐。普隆第让我坐在他的左手边,婕敏则坐在我身旁。

“你知道,”他在用餐终了前对我说道,“你一年比一年更像你的父亲。”

毕恩斯所有的白兰地,都阻挡不了他这句话带给我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坚贞王后和黠谋国王的两个儿子分别是骏骑和惟真。他们只差两岁,就像亲密的两兄弟般长大成人。骏骑是哥哥,也最先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王储。他几乎是立刻执行父亲所派遣的任务,处理和恰斯国的边界纷争。从那时起,他在公鹿堡的时间很少超过几个月以上,即使婚后也不常抽空休息。这并不像黠谋在位时,因刻意和所有邻国正式划清界线,因而导致许多边界暴动,且大部分的纷争都藉由武力平息。然而随着时光流转,骏骑会更机敏地运用外交手腕解决纠纷。

正文 第35节 受到精技的召唤

有人说指派骏骑这样的任务,是他继母欲念王后的阴谋,因为她想让他因公殉职。也有其他人说,因为黠谋想让他的长子远离他新任王后的视线和权威。惟真王子因自己年纪太轻而被迫呆在家里,但他每个月都向黠谋提出要求,希望父王允许他跟随着哥哥去执行任务。而黠谋为了引起惟真尽本分的兴趣所花的心思也都白费了。惟真王子确有行使职责,但总不忘让大家觉得他宁愿和哥哥在一起。最后,在惟真王子六年来按月提出要求的二十岁生日上,黠谋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允许他跟在哥哥身边。

从那时起,直到骏骑逊位而惟真继任王储的四年间,两兄弟一直合作与六大公国的邻国划清疆界、制定条约,以及贸易协议。骏骑王子精于与人相处,无论是个人或团体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惟真的专长则是制定条约的细节、绘制精准细致的疆界地图,以及像军人和王子般支持他哥哥执掌权力。

帝尊王子,黠谋的幺儿,同时也是欲念王后的独生子,在家庭和宫廷间度过年轻岁月,而他母亲竭尽所能地培养他成为继任王位的候选人。

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公鹿堡。这不是我第一次为国王执行这样的任务,但我从来不对我的刺客差事感兴趣。我为女杰羞辱和引诱我的方式感到欣喜,因为这反倒让我的任务可以顺利完成。但是,她总是位美女,同时也是杰出的战士,所以我对这项任务可一点也不感到骄傲,只不过是服从国王的命令罢了。这就是煤灰载我踏上最后一段斜坡回家时,我心中的想法。

我仰望着山丘,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景象。珂翠肯和帝尊肩并着肩骑着马,那画面就像费德伦最好的羊皮纸手稿上画的插画一般。帝尊穿着鲜红和金色的服装,搭配黑色的靴子和手套,骑马用的斗篷从单边肩膀垂下,在两人并肩前进的晨风中显露出明亮的色彩对比。这风让他的双颊露出属于户外的红润气息,也吹乱了他一头僵硬的卷曲发型。他深沉的双眼明亮闪耀,如此英武地跨在步履稳健的马儿背上,看起来还真是人模人样。我这么想着。他可以选择成为这样的人,而非沉溺于酒精和美色的倦怠王子。又是个浪费。

啊,但他身旁的女士可又是另一回事。和随行人员比起来,她像一朵稀有的异域花朵般绽放着。她穿着宽松的长裤骑马,而公鹿堡的染缸怎么也染不出那样的番红花紫色。色彩鲜艳的精细刺绣装点着她的长裤,裤管牢固地塞在靴子顶端。她的长靴几乎及膝,要是给博瑞屈看到了,一定会赞许这靴子的实用性。她不是穿戴斗篷,而是一件饰满丰润白色皮草的短夹克,上头的高领保护她的颈部免受风寒。这皮草应该是白狐狸吧,我想着,来自群山远处的冻原上。她戴着黑手套,风戏耍似的吹着她的金黄色长发,飘着飘着就纠结在她的肩上。她头戴一顶针织无边便帽,由所有我能想到的鲜艳色彩装点着。她用群山人的方式让坐骑直挺挺地昂首前进,让她那匹名叫轻步的马儿觉得自己应该腾跃,而不光只是步行。这栗色母马缰绳上的小巧银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像冰柱般在生气蓬勃的早晨中响亮。和其他身穿繁冗长裙和斗篷的女子相比,她看起来像猫一样利落敏捷。

她令人想起北方来的异国战士,或是从古老传说中走出来的冒险家,显然不同于她的仕女们。她并不像出身高贵且装扮华丽的女性,对阶级较低的王室贵族们炫耀她的地位,倒像和鸟儿们一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鹰,而我不确定她是否该如此在她的臣民面前亮相。帝尊骑在珂翠肯身旁有说有笑地和她聊着天,他们的交谈生动且不时伴随着笑声。我让煤灰放慢脚步靠近他们,珂翠肯就用缰绳勒住马儿,露出笑容想对我打招呼,但帝尊只是冰冷地点点头,还用膝盖轻碰自己的马儿让它小跑步,而珂翠肯的母马可不想落后,于是扬起马蹄赶上它的脚步。

王妃和王子的跟班们轻快地对我打招呼,我停下来看他们经过,然后抱着不安的心情继续往公鹿堡前进。珂翠肯的脸上充满活力,苍白的脸颊被冷空气冻得泛红,而她对着帝尊微笑的神情,仿佛偶尔对我露出的笑容般真诚愉悦,我却无法相信她这么天真,竟如此轻易就信任他。

我一边思考一边从煤灰的背上卸下马鞍并抚摸它,俯身检查它的马蹄,察觉到博瑞屈越过厩房围墙看着我。我问他:“有多久了?”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在你离开几天之后就开始这样。有天他把她带过来,义正词严地对我说,让王后整天呆在公鹿堡里,真是太糟糕了,因为她已经习惯群山人开放和精力充沛的生活方式,还说他被说服要教她低矮地区骑马的技术。然后,他交代我把惟真送给她的马鞍套在轻步背上,两人就骑着马走了。那你看,我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他在我转身狐疑地看着他时,凶巴巴地反问我。“如你所言,我们是宣誓效忠的吾王子民,而帝尊是瞻远家族的王子,即使我不忠诚地拒绝他,王妃仍期待我把她的马儿牵过来套上马鞍。”

我稍微挥挥手,提醒博瑞屈他的话听来像极了要叛国似的。他走进厩房站在我身旁,在我安顿好煤灰之后深思熟虑地搔搔它的耳后。

“你的确别无选择。”我勉强承认。“但是,我必须明了他真正的意图,还有她为什么忍受他如此随心所欲。”

“他的意图?或许只是摇首摆尾好讨她欢心。她在城堡中日渐憔悴的事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喔,她对每个人说话都很直,但她太老实了,使得别人在她忧愁时反而相信她很快乐。”

“或许吧!”我勉强承认,然后像小狗听到主人吹口哨般猛然抬头。“我得走了。王储惟真……”我含混其词,犯不着让博瑞屈知道我受到精技的召唤。我把鞍囊背在肩上,就这么带着一袋大费周章誊写的卷轴动身前往城堡。

我没停下来换衣服,也没在厨房的炉火边取暖,而是直接走到惟真的地图室。房门半开着,我敲敲门然后进去。惟真俯身看着固定在桌上的地图,几乎没有抬头对我打招呼。热腾腾的甜香酒已经在等着我了,壁炉边的桌上还摆着一大盘冷肉和面包,稍后他就挺起身子。

“你可真会挡。”惟真打招呼似的说道。“这三天我都在催你赶快回来。还有,你何时才终于发现自己正受到精技的召唤?当你站在我自己的马厩时。我告诉你,斐兹,我们得挪出时间好让我教你一些掌握精技的方法。”

正文 第36节 被冶炼的人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我心里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因为他有太多事情要关照。一如往昔,他立刻陷入自己的忧虑中。“被冶炼的人。”他说道。一阵不祥的预感直窜入我的脊椎。

“红船又来袭了?在这样的寒冬里?”我无法置信地问。

“不。至少我们目前仍幸免于难。但就算红船劫匪放过我们回到他们温暖舒适的家,但祸害却仍将遗留在此。”他停了一下,“好吧,过去吧!取取暖,顺便吃点东西,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听。”

当我享用着甜香酒和食物时,惟真好像在对我训话。“这是长久以来的问题。关于被冶炼者的报告指出,他们不但洗劫和掠夺旅行者的财物,更侵犯偏远的农场和房舍。我调查过了,也必须相信这些报告,但这些攻击离任何以往遭突袭之处都很远,而且每次人们都宣称不只看到一两位被冶炼的人,而是成群结队行动的一群人。”

我思考了一会儿,吞下嘴里的食物之后开口说道:“我不认为被冶炼的人能成群结队像伙伴似的行动。当人们遇到他们的时候,感觉不出他们有……社群意识,也就是共通的人性。而且他们所说的话和所算计的事情,都只是为了自己。按照人类的说法,他们不过是一群狼獾,只关心本身的生存问题,把彼此当成争夺食物和温暖舒适的对手。”我再把酒倒入杯中,对它散发出来的暖意心存感激,至少它驱走了我身上的寒气,但被冶炼者苍凉的孤立感所带来的凄冷思绪却依然存在。

是原智让我发现被冶炼者的这项特质。他们毫无世间的亲属观念,也让我几乎无法感觉到他们。原智让我确切掌握牵系着所有生物间所交织的那些线,但被冶炼的人脱离了这些连结,像石头般孤立,仿佛不经意的暴风雪和泛滥的河流,饥饿且心狠手辣。

但惟真只是深思熟虑地点点头:“但就算是狼这类的动物也会结伙攻击,如同泪珠鱼袭击鲸鱼般。如果这些动物能团结一致击垮猎物,为什么被冶炼的人不行呢?”

我放下之前拿起的面包。“狼和泪珠鱼按天性行事,它们和子女共享肉食,不为自己,而是为全体猎食。而我所看到的被冶炼者成群结队却不共同行动。当我遭几位被冶炼的人攻击时,就想到唯有让他们各自对立才能自救,于是我丢下他们想要的斗篷,让他们为了争夺它而相互打斗,稍后当他们再度追捕我时,这群人与其说是互相帮助,倒不如说是互相干扰。”

那一夜的惨痛记忆再度浮现心头,我也只有费劲地稳住声调。铁匠在那夜身亡,而我生平头一遭杀了人。“但是他们没有共同作战,这就是被冶炼的人所不明白的地方--团结的力量。”

我抬头看着惟真,他深沉的双眼中满是同情。“我忘了你曾有对抗过他们的经验,原谅我。

我不否认你的说法,只是最近实在有太多事情烦扰着我。”他的声音飘忽而去,看起来他正在听远方的某个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那么,你相信他们是无法合作的,但现在看来他们这次真是团结起来了。看,这里。”他的手轻轻掠过一张摊在桌上的地图。“我已经标示出产生民怨的地点,并且依他们所言追踪记录有多少地方被被冶炼的人侵袭。你认为呢?”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站在惟真身边仿佛站在非我族类者身旁,只见精技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而我想知道他是否极力克制自己,还有精技是否威胁他泄露自我,进而让他的意识传遍整个王国。

“看看这地图,斐兹。”他想起了我,我心里纳闷他到底对我的想法了解多少,但我仍强迫自己专注于手边的任务。这地图巨细靡遗地画出公鹿堡所有部分的构造,浅滩和潮汐沼地都沿着海岸标示出来,内陆的路标和小径也清晰可见。这是一张用心绘制的地图,出自一位曾在此地跋山涉水的人之手。惟真用了些红蜡做标示,我也仔细端详,试着看出他真正关切的是什么。

“七起个别事件,”他伸手抚摸地图上的标示,“有些发生在骑马当天来回公鹿堡的路程内,但我们没有遇过如此近距离的突袭,那么这些被冶炼的人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或许他们真的被逐出自己的家园,但为什么朝公鹿堡聚集?”

“或许这些人走投无路,只好假扮成被冶炼的人打劫他们的邻居?”

“或许是,但这些事件的发生地点愈来愈接近公鹿堡,不得不令人担忧。根据受害者描述,有三个不同的团体。但每次都有抢劫、闯入农场或杀害牛羊的报告,而犯案的团体似乎正渐渐接近公鹿堡,我也想不透被冶炼的人为何要这么做。还有……”正当我要开口时,他示意我停住。“其中一个团体的描述和一个月前的一起攻击事件吻合。如果是同一群被冶炼的人所为,他们当时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看来不像被冶炼的人。”我如此说着,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怀疑这是某种阴谋吗?”

惟真苦涩地哼了一声。“当然,我什么时候不再怀疑阴谋了?但这件事情,至少我如此认为,可以从公鹿堡外的地方找寻来源。”他忽然停顿下来,好像听出自己的直言不讳。“帮我查查,好吗,斐兹?骑马出去瞧瞧,听听人们怎么说。告诉我人们在小酒馆里说了些什么,还有在路上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搜集关于其他攻击事件的八卦,并且追踪每个细节,还得静悄悄地进行。你能为我做这些吗?”

“当然,但为什么要静悄悄的?如果我们警告大家,就能更快打听出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是会打听到更多没错,但只会是更多谣言和更多抱怨罢了。这些事件目前为止是个别的民怨,而我想可能只有我把这些个别事件串连出一个模式。我不希望公鹿堡本身发生暴动,也不愿人民抱怨国王甚至无法保卫他的首都。不。静悄悄地,斐兹,一定要静悄悄地。”

“静悄悄地查访。”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发问。

惟真微微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看起来只不过像是转移负担,而非卸下重担。“尽可能停止这类事件。”他小声说着并且凝视炉火。“静悄悄地,斐兹,一定得静悄悄地进行。”

正文 第37节 在狼群里的责任

我缓缓点着头,只因从前也有过这类的差事。对我来说,杀害被冶炼的人和杀害任何人并没什么两样,有时我试着假装自己是让不安的灵魂安息,为一个家庭终结极度的痛苦。我希望自己别变得过于自欺,这可是刺客所担待不起的奢侈。切德警告过我,一定要时时记住自己到底是谁:不是慈悲的天使,而是为了国王或王储的利益而行动的刺客,保卫王位是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开口:“王子殿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珂翠肯王妃和帝尊一同骑着马出游。”

“他俩看起来很相配,不是吗?她骑得稳吗?”惟真无法全然掩饰语调中的苦涩。

“是啊,但还是一贯的群山风格。”

“她来找我,说想好好学会驾驭我们高大的低地马匹,我也同意了,但不知她会找帝尊当骑术师傅。”惟真俯身看着地图,端详着上面所没有的细节。

“或许她希望你教教她。”我深思熟虑地说道,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而非王子。

“或许吧!”他忽然叹了口气。“喔,我知道她想。珂翠肯有时很寂寞,应该说时常很寂寞。”他摇摇头说道:“她应该嫁给一名年轻男子,或是嫁到一个没有战乱灾难之虞的王国。

我对她不公平,斐兹。我知道这个,但她有时实在是……很孩子气。当她不那么孩子气时,可是个狂热的爱国分子。她燃烧自己为六大公国牺牲献祭,而我总得阻挡她,然后告诉她这不是六大公国需要的。她就像个讨人厌的家伙一样,不停给我找麻烦,斐兹。她不是像个顽皮的孩子般嬉闹,就是对我暂时搁在一旁的危机不停地发问。”

我忽然想起骏骑一心一意追求无趣的耐辛,从而略知他的动机,那就是他想找个能让他逃离现实的女人。如果惟真可以自己选择的话,会选上什么样的女子?或许是一位比较年长、拥有内在的自我价值和宁静特质的温和女子。

“我渐渐厌倦了。”惟真轻柔地说道,替自己斟了杯甜香酒,走到壁炉边啜饮了起来。“你知道我期盼什么吗?”

这不全然是个问题,所以我也不想回答。

“我希望你父亲仍健在,继续担任王储,而我依然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会告诉我该执行哪些任务,而我也必定遵照他的吩咐行事。这样我的内心就可以得到平静,无论我们再怎么辛苦都无所谓,只因我确信他最了解状况。斐兹,你知道跟随自己信任的人是件多么轻松的事情吗?”

他终于抬头看着我的双眼。

“王子殿下,”我平静地说道,“我了解。”

惟真有好一会儿都站着不动,然后,“啊!”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我的双眼,而我并不需要他技传所带来的暖意,就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感激之情。他走离壁炉,再度挺直地站在我面前,微微示意要我离开,我也就照办了。当我爬楼梯回到房间时,生平头一次纳闷起自己是否应该为身为私生子而心存感激。

依照习俗和惯例,国王或王后结婚时,皇室配偶会带一位贴身的随员充当侍从,像黠谋国王的两位王后都是如此。但是,当群山王国的珂翠肯王后来到公鹿堡时,诚如她国家的风俗一般,她是来成为牺牲献祭的。她独自前来,没有任何女性或男性侍从陪着她,就连个贴心女仆都没有。在公鹿堡里,没有任何人能带给她家一般亲切的温暖。她在陌生人的围绕之下走马上任,不仅和她相同阶级的人无比陌生,即使是仆人和守卫也都和她所熟悉的大相径庭。

久而久之,她还是找到了适合她的一群朋友,以及适合陪伴她的仆人。虽然刚开始她觉得很别扭,也觉得让别人一辈子侍候她可真是个既陌生又令人苦恼的主意。

小狼很想念我。在我出发前往毕恩斯之前,我留给它一只鹿的尸首,完好地冰封在小屋后头,这应该够它吃了。但是诚如它的狼儿作风,它只会吃饱睡、睡饱吃,吃饱睡又睡饱吃,直到肉吃光为止。两天前那些食物就全吃光了。它通知我,还在我身边跳着舞着。小屋里布满了啃得光溜溜的骨头,而它也用狂烈的热情欢迎着我,只因原智和它的嗅觉同时告诉它--我带了新鲜的肉来给它吃。它饥饿地扑在鲜肉上,根本不理会我正把它嚼过的骨头放进袋子里。太多这类的垃圾会引来老鼠,接下来堡里的猎鼠狗们就会尾随而来,我可不想冒这个险。我一边清理,一边偷偷看着它,只见它用前脚抱着那一大块肉,并用嘴撕下一小块肉吃,肩膀的肌肉同时轻微颤动。我也注意到它把最厚的那根鹿骨头给咬碎了,就连骨髓也舔得一干二净。这可不再是小狼的游戏,而是一只年轻力壮的动物之杰作,而它啃碎的骨头可比我的手臂骨还粗。

但我凭什么攻击你?你带了肉和姜饼来给我吃呀!

它的思绪充满着意义。这是动物的群体行为,年长的我带着肉回来喂食这只年幼的小狼。我是狩猎者,为它带回一份猎杀物。我朝它探寻,然后发现,对它而言,我们之间的区分开始逐渐消失。我们是同一个狼群。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这感受竟比朋友或伙伴的关系更密切。我深怕那样的关系会像牵系般影响我,而我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我是人类,你是狼。”我大声地说,知道它会从我的思绪中理解,而且我也试着强迫它完全领悟我们之间的不同。

那只是表面上罢了。骨子里我们都是同一个狼群。它得意洋洋地停下来舔舔鼻子,前爪沾着血滴。

“不。我喂你、保护你,这都只是暂时的。当你能够独自打猎时,我会带你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然后把你留在那儿。”

我从来没打过猎。

“我会教你。”

那也是同一个狼群的责任。你教我打猎,然后我会陪着你,共同出击,分享猎杀,享受更鲜美的猎物。我教你打猎,然后就放你走。我已经很自由了,你并没有拘禁我,是我自愿的!它把舌头伸出一排白牙之外,嘲笑我的假设。你真是大言不惭,小狼,而且无知。那就教我啊!它把头转向一旁,用后齿把肉和筋从骨头上剪开。这是你在狼群里的责任。

正文 第38节 我不属于任何群体

我们不是同一个狼群,我也不属于任何群体。我的义务是效忠国王。

如果他是你的领袖,那他也就是我的领袖。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狼群。当它吃饱时,可就愈来愈得意了。

我换个方式冷冷地告诉它,我属于一个你无法参与的群体。在我的群体中,每个成员都是人类,而你不是。你是狼,所以我们不是同一个狼群。

它静止在那里,没有回答我,但它感觉到了。它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孤立和背叛,还有孤寂。

我别过头去,把它留在那里,但无法对它掩饰这么做对我而言是多么艰难,也无法隐藏因拒绝它而感到的深刻羞耻,更希望它也能感觉出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它好。太像了,我回想着,就像博瑞屈把大鼻子带走,也是为了我好,以免我对这只小狗产生牵系一样。这思绪燃烧着我,使得我不得不赶紧离开,而且几乎是拔腿就逃。

当夜晚来临时,我回到堡里,上楼回房拿了一捆先前留在那儿的东西,接着又下楼。我那不听使唤的双脚,在经过第二道平台时慢了下来,因我知道再过一会儿,莫莉就会端着耐辛用餐的拖盘和碟子朝这儿走来。耐辛很少在饭厅中和堡里其他贵族女子一起用餐,反倒偏爱她房里的隐秘和蕾细亲近的陪伴。最近她的羞怯还带着一丝隐遁的意味,但这不是让我滞留在此的原因。我听到莫莉下楼的脚步声,也知道我该走了,但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而婕敏羞怯的调情,只让我更加明了我是多么思念莫莉。我当然知道我该如同对待其他仕女般,祝福她有个美好的夜晚,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知道自己不该滞留此地,更明白要是耐辛听到了将如何指责我,但是……

我假装仔细端详着楼梯台阶墙上,那些从我来到公鹿堡前就挂在这儿的织锦挂毯。我听到她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逐渐放慢,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地砰砰跳着,当我转身看她时,手掌还直冒汗。“晚安。”我用耳语般的声音勉强开口。

“晚安。”她极度庄严地说着,把头抬得更高,表情相当坚定。她的头发编成两条柔和的辫子,像皇冠般盘在头上。她穿着简单的蓝色服装,领子上有滚边的白色蕾丝装饰,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缝制的荷叶边。蕾细会送给她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当礼物,这可真是个好现象。

莫莉毫不畏缩地走过我身边,眼神迅速朝我一瞥,我也忍不住对她微笑,而那一刻,一股温暖的红晕浮现在她的脸庞和脖子上,我几乎感受得到那热度。但她双唇的线条随即变得僵硬了起来。当她转身走下楼时,身上的香气向我这里飘来,这柠檬香油和甜姜味可是莫莉所独有的。

女性。真好。无限赞赏。

我像被针刺到似的,跳起来并转过身来,傻傻地期待小狼出现在我身后。但是当然没有。我向外探寻,它却不在我心中。当我更进一步探寻时,发现它在小屋里的草堆中打瞌睡。

别这样。我警告它。远离我的心灵!除非我让你陪着我。

惊愕。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别和我在一起,除非我希望你来陪我。

我怎么知道你何时会希望我陪你?

我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探寻你的心灵。

一段长长的寂静。那我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探寻你的心灵,它提议。对,这就是同一个狼群。

在必要时相互求救,并随时准备听候这种呼唤。我们是同一个狼群。

不!这不是我要说的。我是说当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得远离我的心灵。我不想总是和你分享思绪。

你这样说一点道理也没有。我难道只能在你没呼吸时才能呼吸吗?你的心灵,我的心灵,都是同一个狼群的心灵。我除了把思绪放在这里,还能往哪儿摆?如果你不想听见我,就别听呀!

我像个傻子般呆立着,试着了解它的想法。一位侍童向我道晚安,而我没响应。“晚安。”

等我回过神来回答他时,他已经走远了。他回头疑惑地一瞥,想知道是不是有人传唤他。我挥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我用力甩头挥去杂乱的思绪,下楼走向耐辛的房间。我晚点得再和小狼沟通一次,让它明白自己很快就会独立自主,远离我的视线和心灵。接着我就会将这次的经验搁在一旁,不再理会。

我敲敲耐辛的房门之后就获准进入,一进门就看到蕾细刚完成大费周章的定期清扫,重新把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甚至还留了张空椅子可以坐。她们俩都很高兴看到我,而我也和她们聊起自己的毕恩斯之旅,但避免提及女杰。我知道耐辛迟早都会听到关于她的传闻,也一定会质问我;而我到时候就得在她面前辟谣,表示谣传根本夸大了我和女杰的短兵相接。希望这能奏效。我同时也带了礼物回来,迷你象牙鱼是让蕾细用来当项链坠饰或别在衣服上的,耐辛的礼物则是一对琥珀银耳环,还有用蜡封盖的一大陶罐冬绿树莓子果酱。

“冬绿树?我没尝过冬绿树。”耐辛对我送她的这份礼物显得挺疑惑。

“没有吗?”我也假装疑惑地反问。“我以为您告诉过我,这是您日夜思念的儿时芬芳。您不是有位叔叔曾送过您冬绿树吗?”

“不。我不记得跟你这么说过。”

“那么,或许是蕾细?”我真诚地询问。

“不是我,少爷。虽然它飘在空气中的味道挺香的,但对我来说还是太刺鼻了。”

“喔,这样子啊!那么,是我弄错了。”我把它放在桌上。“什么?雪花,它该不会又怀孕了吧?”当我和耐辛说话时,她的白色犬终于决定上前嗅着我,而我也感觉到它小小的心里,正为我身上的小狼气味而纳闷着。

“不,它只是发福了。”蕾细插嘴替它回答,然后停下来搔搔它的耳后。“夫人把甜肉和饼干留在盘子上,而雪花总是有办法偷吃。”

“您知道不应该让它这样,这对它的牙齿和毛不好。”我指责着耐辛,她却回答说她知道,但是雪花已经老到没办法学好这些规矩了。我们由此继续闲聊,过了一小时我起身要离开,我得试着再次向国王报告才行。

“稍早,我在他房门前给打发走了,”我提到,“不是守卫,而是他的仆人瓦乐斯,他不让我进去。我问他守卫去哪了?他回答我说守卫们都获令退下了。他还说国王需要安静,所以叫我最好别去吵他。”“国王龙体欠安,你是知道的。”蕾细说。“我听说他很少在午前踏出房门一步,而当他出来时,就像着了魔似的精力充沛、胃口奇佳。但到了傍晚,又突然变得虚弱且开始口齿不清。晚上,他在房里用餐,但厨娘说盘子里的东西总是原封不动地给送了回来,这情况实在令人担忧。”

正文 第39节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没错。”我表示同意然后转身离开,一点也不想再多听了。这下可好了,国王的健康状况成了城堡中的热门话题,我一定得问问切德该怎么办,并亲自去了解一下状况。我之前尝试晋见国王,却碰到多管闲事的瓦乐斯,而他对我的态度也十分粗鲁无礼,好像我来找国王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不是进行达成任务后的报告。他也把国王当成衰弱的病人,自告奋勇地阻止任何人来打扰国王。瓦乐斯,我如此想着,没人好好教过他该如何善尽职责而不越俎代庖吗?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当我轻轻踱步走向国王房间的路上时,不禁想着莫莉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冬绿树的香味?她一定知道是我帮她带回来的,因为这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想要拥有的香味。

瓦乐斯走过来打开门,然后从门缝往外看。当他看到我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并且把门再打开一点,但却用身体挡住门后的缝隙,好像我的一瞥会对国王不利似的。他没招呼我,反倒提出问题:“你今天稍早时不是来过了吗?”

“是的,我来过,但那时你说黠谋国王睡了,所以我必须再来一趟向他报告。”我试着保持礼貌的语气。

“哦,这报告很重要吗?”

“我想这就让国王来决定吧!如果他认为我在浪费他的时间,自然会把我送走。我建议你告诉他我来了。”我迟了些才露出微笑,试着缓和尖锐的语调。

“国王没什么精力,我只想让他在必要时才起身。”他还站在门边。我看了看他的体形,心想自己是否该用肩膀硬推开他进房去。但那必定会引起一阵鼓噪。如果国王真的病了,我可不希望再让他烦心。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当我回过头看时,却空无一人,一转回头就看到弄臣站在瓦乐斯和我之间。

“你是他的医生吗?那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呢?”弄臣代我继续谈话,“当然啦,你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医生,你这副德行就足以让我泻肚子了,你的言谈也消除了我肠胃中的胀气。而我们亲爱的国王整日在你面前因病而衰弱,真不知他泻肚子泻了多少次?”

弄臣端着一个用餐巾覆盖的托盘,我闻到了牛肉清汤的浓香和刚出炉鸡蛋面的温暖。他用搪瓷铃铛和镶着冬青花环的无边便帽,装点黑白花斑点冬装,腋下挟着他那根弄臣令牌。又是鼠头令牌,而这个鼠头看起来似乎高高在上,而且神气活现。我曾看过他拿着它在大壁炉前长谈,还带着它上楼晋见国王。

“走开,弄臣!你今天已经来这里两次了。国王已经就寝了,不需要你。”瓦乐斯严峻地说道,但是,他身子却不经意地向后退,让我看出他是那种无法面对弄臣苍白双眼的人,如果弄臣伸出苍白的双手触摸他,他也会畏缩。

“不是两次而是三次,我亲爱的瓦屁斯,我的出现可取代了你的存在。东倒西歪地走吧!告诉帝尊你所有的八卦。瓦既然都可以有屁了,那墙壁应该也可以有耳朵啰!这样的耳朵一定听了一大堆国王的事儿,或许你可以一边开导我们亲爱的王子,一边让他泻肚子,而他那深沉的眼神,依我看,足以证明他的肠子已经向后扭到让他的眼睛都瞎了。”

“你胆敢这样说帝尊王子?”瓦乐斯气急败坏地说道,弄臣却早已进门,而我也尾随在后。

“他该听听这个。”

“这样说,那样说,反正随便你怎么说吧!他一定会听你的。所以,亲爱的瓦屁斯,别把你那些胀气吐到我这儿来,留给你的王子吧,他一定乐于听你煽风点火。我相信他现在正在享用熏烟,那么你大可对他排放你的胀气,他就会昏昏欲睡地点点头,认为你说的对极了,也会觉得你那些胀气真是芳香怡人。”

弄臣口中仍念念有词,装满食物的托盘像盾牌般护卫着他。瓦乐斯已站稳脚步,弄臣则强迫他后退,然后经过起居室进入国王的卧房,把托盘放在国王的床边,瓦乐斯则退到房间的另一扇门前。这时弄臣的双眼更明亮了。

“喔,国王根本没在床上躺着,难不成你把他藏起来了,我亲爱的瓦屁斯?出来吧,您出来吧,国王陛下,我狡黠多谋的国王陛下。您是黠谋国王,而不是瞎躲之王,就别偷偷摸摸地藏在墙边和床单下吧!”弄臣开始不断拨弄显然空无一人的床和床罩,伸出令牌让上面的鼠头检视床帘,而我也禁不住笑了出来。

瓦乐斯靠在门上像防着我们似的,但门随即从里面打开,他就跌进了国王的臂弯里,然后沉重地跌坐在地板上。“看看他!”弄臣对我说着,“你看他简直是喧宾夺主,不仅占据我在国王跟前的位置,还笨拙地摔得四脚朝天想假扮弄臣。这种人真该获得弄臣的头衔,却没资格承担弄臣的任务!”

黠谋身穿睡袍站在那儿,脸上露出恼火的不满神色。他纳闷地低头看着地上的瓦乐斯,又抬头看看弄臣和我,理都不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就对跌跌撞撞站起来的瓦乐斯说话:“这蒸汽对我可一点好处都没有,瓦乐斯,反倒让我的头更疼,还害我满嘴苦味。拿开它吧!告诉帝尊我觉得他的新药草或许可以拿来驱赶苍蝇,但恐怕无法治病。现在就拿开它,等到整个房里飘满怪味就太迟了。喔,弄臣,你在这儿。还有斐兹,你终于来报告了。进来坐吧!瓦乐斯,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把那讨厌的壶子拿开!不,不要经过这里,绕路把它拿出去!”黠谋挥挥手,像驱赶烦人的苍蝇般把这家伙打发走。

黠谋把通往浴室的门紧紧关上,似乎在防止怪味飘进卧房里,然后走回来搬了一张直背式椅子摆在炉火边。不一会儿,弄臣就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椅子旁,覆盖食物的布成了桌巾,而他就像仕女般优雅地为国王张罗食物。先是银器和餐巾,他的灵巧让黠谋也露出了微笑,接着弄臣就在壁炉边弯下身子,膝盖几乎要碰到耳朵,修长的双手托着下巴,苍白的皮肤和头发闪耀着火焰般的红光。他的一举一动都像舞者般优雅,摆出的姿势既巧妙又具喜感,而国王就像呵护小猫似的俯身抚平弄臣飞扬的发丝。

“我告诉过你我不饿,弄臣。”

“您说了,但是您没说不要带食物。”

正文 第40节 冻僵的尸体

“如果我说了呢?”

“那么,我就会对您说这不是食物,而是像瓦屁斯拿来烦您的那种蒸汽壶子,但至少会让您闻到更芳香的气味。还有,这不是面包,而是为您的舌头准备的药膏,也请您立刻敷上吧!”

“喔!”黠谋国王靠近桌子喝了一口汤,汤里的大麦拌着胡萝卜和碎肉块。黠谋尝了尝,然后就吃起来了。

“您看我的医术是不是至少和瓦屁斯一样?”弄臣自喜地低声哼着。

“你明知道瓦乐斯不是医生,他只不过是我的仆人。”

“我知道,而您也知道,但瓦屁斯自己可不知道,所以您的身体一直不好。”

“够了够了。过来吧,斐兹,别像个呆子般站在那儿傻笑。你要告诉我些什么?”

我瞥了瞥弄臣,然后决定不问国王我是否能在弄臣面前畅所欲言,只因我不想冒犯国王或弄臣。所以,我就简短报告且只字不提更秘密的行动。黠谋认真听着,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指责我在公爵宴席上的失态。然后,他询问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是否对他公国境内的和平感到欣慰,我回答他在我离开时公爵是如此认为的。黠谋点点头,然后问起我所誊写的卷轴。

我把卷轴拿出来展示给他看,他也称赞我的字迹优美。他交代我把卷轴拿到惟真的地图室,并且确定他知道这件事。然后他问我有没有看到古灵遗物,我就详细地描述。弄臣则从壁炉的石台上像猫头鹰般安静地看着我们。黠谋在弄臣的专心注视之下用餐,而我就大声地念着卷轴上的文字。当我念完时,他叹了口气把身子靠回椅背。“那么,让我瞧瞧你誊写的卷轴。”他一边下令,一边感到纳闷。我把卷轴抄本交给他,他再一次仔细地看着,然后把它们重新卷好还给我,说道:“你写得真优雅,小子,一笔一划都是杰作。把它们拿到惟真的地图室,让他知道这件事。”

“当然,国王陛下。”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不免困惑了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重复刚刚已经说过的话,也不确定他是否在等我做出其他响应。弄臣这时起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捕捉到的眼神并非只是一瞥,虽然他只是稍微扬起眉毛动动嘴唇,我却看得出他示意要我保持沉默。弄臣一边收拾餐盘,一边愉快地和国王交谈,然后我们就同时被国王打发走。当我们离开时,国王正凝视着炉火。

我们在走廊上更坦然地交换眼神。我开口准备说话,弄臣却开始吹口哨,直到我们走到楼梯中间他才停下来,然后抓着我的衣袖,我们就这样在两层楼之间的楼梯上停了下来。我感觉到他慎选了此处,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或听到我们说话,而我们这儿的视野可是一览无遗。然后,弄臣把令牌拿到我鼻子前,让令牌顶上的那只鼠儿对我说话,他装着老鼠吱吱声说道:“喔,你和我,我们要记住他所忘掉的事情,斐兹,然后为他的安全保守秘密。他今晚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对他来说负担太重,而你也别给那神态蒙骗了。你得珍惜和服从他重复告诉你的事,因为这代表他加倍重视这些事情,也确定自己会亲口告诉你。”

我点点头,决定当晚就把卷轴交给惟真。“我不怎么在乎瓦乐斯。”我对弄臣发表意见。

“你不必担心瓦屁斯,要担心的是墙中耳。”他严肃地回答,突然用修长的手指稳住托盘高举在头上,然后早我一步雀跃地走下楼梯,留下独自思索的我。

我当晚送走了卷轴,隔天就执行惟真之前交代的任务。我利用满是肥肉的香肠和熏鱼来下毒,然后分别包成小小的一捆,这样我就能在逃脱被冶炼的人时轻易把这些撒在地上,希望这剂量够用来应付追杀我的人。每天早上我都在惟真的地图室看书,然后替煤灰披上马鞍,带着我的毒药骑马前往最有可能遭那些被冶炼的人包围之处。根据从前的经验,我这几次骑马探险随身都携带着一把短剑,刚开始阿手和博瑞屈对此颇感好奇。我解释说我是为了打猎而探路,因为惟真可能会来个冬季狩猎计划之类的。阿手很轻易就相信了,但博瑞屈紧闭的双唇告诉我,他知道我在说谎,也知道我无法说实话。他便没再追问下去,但也不喜欢这样。

我在十天里有两次遭那些被冶炼的人所包围,但我都能轻易脱困,也都来得及从袋子里把食物丢出来,看着他们扑倒在地上,贪心地把捆着的肉解开塞进嘴里。隔天我会回到现场,替惟真记录我解决掉多少人和他们的外貌长相如何。而第二批攻击我的人和我们之前所得的记录都不吻合,我们也怀疑这表示被冶炼的人的数目比听来的还多。

我认真执行任务却不感到骄傲。他们不但死了,而且比活着的时候还可悲。这是一群衣衫褴褛的细瘦生物,身上布满自相残杀所引起的冻疮和伤口,尸体因剧毒而夸张地扭曲变形。冻霜在他们的胡子和眉毛上闪烁,口中流出的血在雪地上形成血块,仿佛冰冻的红宝石。

我就这样杀了七名被冶炼的人,然后在冻僵的尸体上堆满松枝,倒上油放火烧了他们。我不知道哪个最让人反感,究竟是我毒杀的行为呢?还是隐匿这一切事迹的行为?当小狼知道我每天喂完它之后就要骑马出去,原本还央求要跟我走,但有次当我站在一具冻僵的尸体前,我听到,这不是狩猎,这不是。这不是狼群的所作所为,而是人类的行为。

我还来不及责备它闯入我的心灵,它就从那儿消失了。

我在晚上回到公鹿堡,迎向热腾腾的新鲜食物、温暖的炉火、干燥的衣服和柔软的床铺,但那些被冶炼者的幽灵却堵在我和这些温暖舒适之间。我觉得自己是没血没泪的野兽,在白天杀人之后竟然还有心情享受温饱。我唯一的慰藉却令我感到刺痛,那就是每当我入睡后都会梦到莫莉,和她一边走一边聊,不受遭冶炼者的阴影笼罩,也无惧于他们沾染霜雪的尸体。

有天我比预期中还迟些出发,只因惟真把我留在他的地图室里长谈。暴风雪即将来临,我却觉得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而且那天我也不打算走远。当我出发之后,却看见新的景象,是比我预期中更多的一群被冶炼者。然而我继续骑马前进,维持本身五种感官的高度警觉,第六种原智感知对寻找被冶炼者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在天际聚集的云层以出其不意的快速遮蔽了日光,这景象也让我和煤灰感觉脚下的这条狩猎小径似乎愈走愈长。当我终于从追踪行动中抬头一瞥时,不得不承认他们就这样躲开了我,并且我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远离了公鹿堡,也偏离了任何足迹遍布的道路。

正文 第41节 愤怒的悸动

起风了,是一阵预告即将飘雪的冷风。我把斗篷裹得更紧,让煤灰转身朝回家的路前进,仰仗它的认路本领和步调,没走多久天就黑了,雪也不停地下,要不是我常在夜间穿越这地区,一定早就迷路了。然而我们继续前进,看来像走进了暴风的中心,寒气袭来让我浑身开始发抖,我害怕这样下去,那久未折磨我的痉挛,又会再度发作。

当风终于把云层吹开时,我不禁心存感激,月光和星光也从层层乌云中透出,照亮我们的去路。尽管得涉过大量积雪,我们却用更稳健的步伐走出稀疏的桦木森林,来到一座几年前遭野火肆虐的山丘。因为四周没有遮蔽物,风就显得更强烈了。我拉紧斗篷、竖直领子抵挡寒风。我知道一旦抵达山丘顶端就能看见公鹿堡的灯火和远处另一座山丘,而溪流也会引领我步上足迹遍布的道路带我回家。于是,我以更愉快的心情横越平坦的山腹继续前进。

冷不防地,一阵像雷般轰隆隆的马蹄加速声传来,但似乎被什么阻碍了。煤灰放慢脚步,把头向后仰发出嘶声,而我就在此时看到一匹马和一位骑士直冲向我,然后下坡往南奔去。

这匹马背上有位骑士,还有两个紧抓着他们不放的人,一个抓住马儿胸前的皮绳,另一人抓着骑士的腿,只见一阵起伏的刀光剑影,抓着骑士的腿的那人忽然大叫一声,然后就摔在雪地上尖叫打滚,但另一人抓住了马儿的笼头,试着拖住马让它停下来,这时又有两人冲出树丛追上来包抄挣扎的马儿和骑士。

是珂翠肯!我一认出她的同时,便用后脚跟轻踢煤灰缓步靠近他们。我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但那并没有阻止我做出响应。我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晚了王妃会在这里独自遭劫,却很钦佩她能够如此稳健地驾驭坐骑,还能同时踢开和鞭打想把她拉下来的一个家伙。我在接近打斗现场时拔出剑来,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我对整个打斗过程有个奇特的记忆,那是一场阴影之间的打斗,像群山的影子戏般黑白相间且安静无声,只听见那些被冶炼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之后的哀嚎嘶吼。

珂翠肯的鞭子划过一个家伙的脸,他双眼汩汩流出的血遮蔽了他的视线,但他仍紧抓不放想把她从马鞍上拖下来;另一个家伙完全无视同伴的困境,径自用力拉扯着马鞍袋,而袋子里可能只装着骑马出游时,所需的少许食物和白兰地。

煤灰带我接近抓着轻步笼头的那个家伙,是名女子。我持剑刺中她,并快速抽出剑来,仿佛锯木活儿般无情。这真是场罕见的打斗,我可以感觉到珂翠肯和自己的情绪,也可以感觉到轻步的惊恐和煤灰受过训练的战斗热情,但感觉不到攻击她的人有任何的情绪,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的悸动,也没有因受伤而发出的嚎叫。对我的原智来说,他们根本不在那儿,如同对抗我的风雪般毫无人性。

我做梦般地看着珂翠肯抓住攻击者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扯,并在喉上狠狠地划下一刀。在月光下发黑的血沾湿了她的衣裳,也在栗色马轻步的颈子和肩膀上留下血光,接着那家伙就倒在雪地上全身痉挛。我对着最后那个家伙挥剑却没刺中他,但珂翠肯可不,她挥舞着短刀刺穿他的无袖上衣,直捣肋骨再刺进肺部,然后迅速把刀拔出来将他踢开。“跟我来!”她对这一片夜晚说着,用脚后跟轻踢栗色马轻步好让它走上山丘,煤灰则用鼻头轻触珂翠肯的马镫跟在后头,接着我们就一同骑上山丘顶,在下山前瞥了瞥公鹿堡的灯火。

山坡底下有片丛林,积雪也掩盖着一条小溪,我轻踢煤灰带头让轻步转身免得跌进溪里。珂翠肯没说什么,静静地跟着我走进森林中远离暴风雨。我斗胆快速地赶路,总觉得会有人跳出来叫喊和攻击我们,但我们总算赶在乌云再度遮蔽月光前回到路上。我让马儿慢下脚步喘口气,又沉默地前进了一会儿,同时专心聆听后头是否有追赶的声音。

稍后当我们觉得比较安全时,珂翠肯突然发出一声颤抖的长叹。“谢谢你,斐兹。”她用仍然发抖的声音简短说道,但我没有响应,心里却有些期待她随时会哭出来,果真如此我也不会怪她。但她渐渐稳住自己,把衣服拉直并且拿刀在长裤上擦拭,然后将刀子重新放进腰上的刀鞘。她俯身拍拍轻步的颈子喃喃地称赞和安慰这匹马,我感觉轻步的紧张情绪缓和了下来,也钦佩珂翠肯技巧高超地迅速获得这匹高大马儿的信任。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为了找我吗?”她终于问了。

我摇摇头,雪又开始下了。“我外出打猎不小心走远了,相信是好运将我带到您这儿。”我稍稍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您迷路了吗?会不会有人出来找您?”

她的鼻子轻轻抽动,然后吸了一口气。“不完全是。”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我和帝尊一同骑马出游,还有一些人也跟着我们。当暴风雪来临时,我们纷纷掉头准备回公鹿堡去,其他人骑在我们前面,但帝尊和我愈骑愈慢,他正告诉我他家乡的民间故事,所以我们让其他人先走,以免他们的谈话声影响我听故事。”她又吸了一口气,我也听见她咽下今晚最后的惊恐。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平缓下来。

“其他人远远地骑在我们前面,然后突然从路边的树丛里冒出一只狐狸来。'如果你想见识真正的运动,就跟我来吧!'帝尊向我挑战,将他自己的马转离那条路去追赶狐狸,轻步也不顾我的意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帝尊疯了似的伸展四肢骑马狂奔,用马鞭催促马儿加快脚步。”她描述帝尊的语气带着惊愕和疑惑,却也有一丝赞赏。

但轻步不听使唤。她开始对他们的步伐感到恐惧,因为她对路不熟,也害怕轻步跌倒,所以试着用缰绳驾驭它。但当她明白道路和其他人已远离视线,而帝尊也远远超前时,她就向轻步示意希望能赶上他。后来,她不出所料完全迷失在暴风雪中,尽管曾经掉头寻找来时的路,但落雪和强风很快就把足迹给掩盖掉了。最后她终于让轻步带路,相信它会带她回家。如果不是遭到那群野人的攻击,她现在早该到家了。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然后沉默了下来。

正文 第42节 她自卫的方式

“被冶炼的人。”我平静地告诉她。

“被冶炼的人,”她语气纳闷地重复道,然后稳住声音说,“他们真是丧心病狂,和我听说的一样。难道我是这么差劲的牺牲献祭者,差劲到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们听到远方传来的号角声,是搜寻队伍。

“他们会杀了所有路过的人。”我告诉她。“对他们来说这并不算是攻击王妃,而我也怀疑他们是否知道您是谁。”我紧紧闭嘴以防止自己不小心爆出帝尊的内幕。如果他不想害她,就不会让她陷入这样的险境。我不相信他会借着在黄昏中骑马穿越雪岭追狐狸展示所谓的“运动”,他根本就是故意这么做好让她丧命。

“我想我的丈夫一定会对我大发雷霆。”她像个懊恼的孩子般说道。当我们绕过山丘时,就看到一群手持火把的骑士迎面而来,似乎在响应她的预测。此时又一声更响亮的号角声,不一会儿我们就加入了他们。他们是主要搜索队的前锋,这时一位女孩骑马向后飞奔,回去报告王储他的王妃已经找回来了,而惟真的侍卫们在火光中高声欢呼,并且对着轻步颈上的血迹咒骂,但珂翠肯镇定地向大家保证那不是她的血,平静地说着那些被冶炼的人是如何攻击她,以及她自卫的方式。我看到士兵们愈来愈钦佩她了,同时首次听到她描述那位最大胆的攻击者从树上跳下来袭击她,她却先杀了他。

“她宰了四个人,而且还毫发无伤!”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兵欢欣鼓舞地说着。“请求您的原谅,吾后。我没有任何不敬之意。”

“如果斐兹没有把那个抓住轻步的头不放的那个人杀了,事情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珂翠肯平静地说道。她非但不炫耀胜利,反而确保我也得到应有的重视,大家也就更尊敬她了。

他们大声恭喜她,然后愤怒地说着明天要搜遍公鹿堡所有的森林。“我们这些士兵真该为王后无法平安骑马出游而感到羞耻!”一名女子宣称。她手握刀柄发誓翌日就要再手刃那些被冶炼的人,让他们血债血还,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有些人虚张声势,另一些人则为了王后的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谈话的气氛因此愈来愈热烈,声音也愈来愈大了。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凯旋而归,直到惟真抵达为止。他没命似的骑着一匹汗流浃背的马,从远处急驰而来。我这时才知道这项搜索行动早已展开多时,而人们只能猜测自从惟真获悉他的夫人失踪时,骑遍了多少条路四处寻找。

“你怎么这么傻,在这么远的地方迷路!”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语调不怎么温和。我看着她傲气尽失地低下头,也听到身边的人们正喃喃评论着。从那时起情况就变糟了,他并没有当众教训她,但我看到他聆听她平铺直叙事情经过,以及如何杀人自卫时皱眉的模样。

他不喜欢她如此坦白地当众提及一群被冶炼的人。这些人不但胆敢攻击王后,而且极可能还滞留在公鹿堡境内,说穿了惟真希望大家从明天开始都对此事保持沉默,尤其不能提到他们胆敢攻击的对象正是王后本人。惟真用凶狠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一切都是我造成似的,接着粗鲁地从他的侍卫队中强行征募两匹无人骑乘的马,好让他和王后能尽快骑回公鹿堡。他忽然将她拉离侍卫队,然后带她骑马飞奔回公鹿堡,好像愈快到达就能安全似的,似乎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无异是剥夺了侍卫队护送王后平安回家的荣耀。

我自己则和侍卫队们慢慢骑马回去,试着不去听士兵们不高兴的言谈。他们不完全在批评王储,反而继续称赞王后勇敢的精神,也为她没能得到惟真的拥抱和好话相迎而感到难过,即使有人想到帝尊的所作所为,也没人敢说出来。

稍晚当我在马厩里照料好煤灰之后,也帮博瑞屈和阿手将轻步和惟真的坐骑真理安顿好,博瑞屈则抱怨两匹马遭受了严重的折磨。轻步在攻击事件中受了轻伤,它的嘴也因猛力挣脱束缚而受伤发炎,幸好两匹马都没有永久性的伤害。博瑞屈派阿手替它们准备温热的谷粒粥,这才平静地说出帝尊稍早把马儿牵进马厩,却没提珂翠肯的事就往堡里而去。直到后来一位马童询问轻步的去向时,博瑞屈这才有了警觉。当他为了得知真相而斗胆询问帝尊本人时,帝尊却回答说他以为珂翠肯已经一路由侍卫陪同回来了。如此说来,博瑞屈是拉警报的人,而帝尊却对自己何时离开道路含糊其词,也没说清楚狐狸后来把他带到哪儿去了,更别提珂翠肯可能的去向。“他对路线很熟。”博瑞屈在阿手拿谷粒粥回来时喃喃地说着,我知道他不是在说那只狐狸。

当晚,我脚步沉重地走回堡里,我的心也同样沉重。我不愿去想珂翠肯的感受,也不愿深思守卫室里的闲言闲语,就回到房里换下衣服躺在床上,也立刻睡着了。莫莉在我的梦中等着我,我也唯有如此才得以平静。

不一会儿就有人猛敲已经上锁的房门,把我给吵醒了。我起身开门,只见一位睡眼惺忪的侍童,说惟真找我到他的地图室去。我告诉他我知道该怎么走,然后叫他回去睡觉,然后急忙着装下楼,心中纳闷不知又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在我们身上。

惟真在那儿等我,而炉火似乎是房里唯一的光源。他的头发凌乱,还在睡衣外罩了一件睡袍,看来也是一副刚起床的样子。我鼓起勇气等待他说出所得到的任何消息。“把门关上!”

他简洁地下令,我听令把门关上,然后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不确定他眼里的闪光到底是愤怒还是觉得有趣,只见他突然问道:“红裙女士是谁?为什么我每个晚上都梦到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非常渴望知道他是如何探知我私密的梦境,整个人也因困窘而感到眩晕,即使我赤裸裸地站在整组宫廷人马的面前,也不会像此刻感到如此毫无遮掩。

惟真别过头去,似乎要咯咯笑出来似的咳了几声。“过来吧,小子,我能理解。我无意打探你的秘密,而是你自己用力将它推到我身上来的,尤其是这几个晚上。我需要睡眠,但又不想一睡就因为……你对那名女子的爱慕而发烧。”他忽然停止说话,而我的脸火烫烫地燃烧着,比任何炉火都来得温热。

“所以,”他不自在地说着,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坐下。我要教你像保守秘密般保卫你的思绪。”他摇摇头。“很奇怪,斐兹,你有时能彻底阻隔我的技传,但却在夜晚像狼嚎般泄露你最私密的欲望,我猜是盖伦对你的迫害让你变成这样。虽然我们希望这件事情从未发生,可是这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得尽可能教你,而且一有时间就教你。”

我一动也不动,突然间我们都无法看着对方。“过来,”他粗声重复,“跟我一起坐在这里,专心凝视火焰。”

正文 第43节 令人不安的思绪

他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做一个练习,让我藉此把梦境保留给自己,也可能是想让我不再做梦。当我得知我连在想像中都会像现实般失去莫莉,一颗心不禁往下沉,而他也感觉到了我的忧郁。

“过来,斐兹,这会过去的。控制你自己并且忍耐,你可以做到的。或许有一天你会希望生命中像现在一样没有女性,就像我一样。”

“她不是故意迷路的。”

惟真忧伤地看了我一眼。“意图无法替代结果,她可是王妃啊,小子。她得在行动前不止一次,而是再三思考。”

“她告诉我轻步跟着帝尊的坐骑走,即使她拉缰绳想阻止它,它却不理会。你大可责备博瑞屈和我的大意,我们原本就应该训练那匹马的。”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想也是。那就当你已经接受过责备了,然后告诉博瑞屈帮她找匹比较老实的马,直到她的骑术精进为止。”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猜她会觉得我在惩罚她,还会用那对深蓝的双眼忧愁地看着我,而不会有任何怨言。噢,也罢,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是,她非杀人不可,然后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吗?她有没有想过,我的人民会怎么想?”

“她没什么选择。难道她死了会比较好?至于人们怎么想……嗯。最先发现我们的士兵觉得她很勇敢也很能干,这些对王后来说都是很好的特质。尤其是那名在你侍卫队中的女子,在我们回来时热切地谈论她。他们已将她视为王后了,而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小可怜,并且将毫无疑问地追随她。此时此刻,拿着刀的王后会比珠光宝气躲在墙后的女子更深得人心。”

“或许吧!”惟真平静地说道,而我感觉得到他并不同意。“但是,那些被冶炼者的残暴行为历历在目,大家现在应该都知道他们将群起入侵公鹿堡了。”

“他们也应该知道,一位意志坚定的人会保护她自己不受歹徒侵犯,而根据你的侍卫在我们回来时所说的话,我想,接下来那些被冶炼的人入侵我们的机会,应该会大幅减少。”

“我知道,而且有些人无可避免将杀害自己的亲人,不论这些人是否遭冶炼,淌着的都是六大公国的血,而我必须防止我的侍卫杀害我的人民。”

我们之间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同时都想到他将毫不迟疑派我执行那相同的任务。刺客。那个字眼定义了我的身份,也不需维护自我尊严。我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斐兹。”他对我内心的思绪回答。“你维护我的尊严,而我也对你的恪尽职责引以为荣。这是一件不光彩的差事,也是个必须秘密进行的任务,但是不要因为保卫六大公国而感到羞耻,也不要认为我会因为它的隐秘而不心存感激。今晚你救了我的王后,我也不会忘记的。”

“她不需要什么援助。我相信她就算单打独斗也能活着回来。”

“很好。我们不会为此感到怀疑。”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尴尬地说道:“我得奖赏你,你知道的。”

当我想开口拒绝时,他举起手制止我。“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要求什么,这我很清楚,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无论我给你什么都无法充分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但多数人并不知道这点。你希望公鹿堡城的人民高谈阔论你救了王后一命,王储却一点都不想表扬你吗?但我不知该给你什么……也许该是个具体可见、而你也得随身携带好一阵子的物品。我至少还懂得这样的治国之道。一把剑?比你今晚带着的那片铁还好的东西?”

“这是浩得让我练习用的一把老剑,”我为自己辩护,“挺好用的。”

“看得出来。我得让她选一把更好的送给你,还要在柄和鞘上做些精细的雕工。可以吗?”

“我想是吧!”我尴尬地说道。

“很好。那么我们就各自回房就寝,如何?而且我现在应该可以好好睡一觉,不是吗?”他的语气毫无疑问地充满了兴趣,而我的双颊又热了起来。

“我必须问……”我笨拙地说出难以开口的话,“你知道我梦到了些什么吗?”

他缓缓地摇头:“别认为你让她蒙羞。我只知道她穿着蓝裙,但你却把它看成是红色的。我看得出来你用年轻人该有的热情爱着她,那就别挣扎着硬要自己停止去爱,只要别在晚上用技传声张此事即可,因为不只我能接受这样的技传,尽管我相信只有我能如此清楚认出你的梦境特质,但还是得小心。盖伦的精技小组成员也会精技,就算他们技巧笨拙而且力道不足,还是得注意。一个人如果让敌人从精技梦境中得知他的最爱,可就难保不会遭殃了。还是提高警觉吧!”他不经意地发出咯咯笑声。“还有,希望你那位红裙女士身上没流着精技的血液,因为如果有的话,她一定都察觉到了你这些夜晚的梦境。”

他在我脑海注入这令人不安的思绪之后,就打发我回房就寝。但那夜我再也无法入眠。

噢,有人骑着马狩猎野猪,

或瞄准箭射向麋鹿,

而我热爱与英勇王后共骑,

让她平息我们的忧伤。

那日她将名望付诸脑后,

也无惧痛苦的来临,

骑马奔驰抚慰人们的心,

而我的敬爱亦跟随她起舞。

--《英勇王后的狩猎》

整个公鹿堡第二天一早就沸腾了起来,庭院的空气中洋溢着狂热的欢庆气氛。这天,惟真的私人侍卫和不值班的战士们聚在一起准备出发去进行一场猎杀行动,猎犬吵闹地吠着,而负责攻击猎物的狗儿们则张大嘴,鼓起胸膛无法克制地兴奋吠叫。人们已经打赌下注谁将会有最辉煌的战果,马儿们蓄势待发,弓箭已上弦,侍童们也仓促忙乱地穿梭来回。厨房里有一半的人手忙着打包食物好让猎人们随身携带,士兵们不分男女老少高声谈笑着,吹嘘以往的丰功伟绩并相互比较武器以培养狩猎的振奋精神。我已在冬季猎麋鹿或熊的狩猎行动前,目睹上百次这番景象了,但这次却充斥着与以往不同的紧张气息,血腥的气味也弥漫在空气中。我听到片片段段的令人不安的对话:“……对那些粪便般的匪徒绝不留情……”,“……一群胆小鬼和叛国贼,竟敢攻击王后……”,“……一定得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们不配这么快就死……”我迅速低头回到厨房,穿越拥挤如蚁冢般的人群,也在这里听到同样慷慨激昂的言论,复仇的渴望依旧沸腾着。

正文 第44节 猎杀袭击行动

我在惟真的地图室里找到他。我看得出来他在这天已梳洗着装整齐,但昨夜的疲倦所留下的痕迹就像是脏袍子一样明显。他这身打扮是要呆在室内看文件的。我敲敲半掩着的门,看到他背对着我坐在炉火前的椅子上,他点头示意我进来。我走进房里,他连瞧都没瞧我一眼,只是静静坐着不动,而房里的空气中正弥漫着一股暴风雪即将成形的紧绷气息。他椅子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盘早餐,看样子他一口也没动过。我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几乎确定这回我又是被技传到这儿来的。当沉寂的时刻继续延伸时,我不禁纳闷惟真自己是否知道原因。过了好一会儿我决定先开口打破沉默。

“殿下,你今天不和侍卫们一同骑马外出吗?”我问道。

这让我感觉自己像打开了防洪水闸似的。他转身看着我,脸上的皱纹一夜之间变得更深了,看起来既憔悴又像生了场病。“我不会,我也不敢。我怎么能默许这样的自相残杀!但我又有什么选择?当大家矢志为王妃复仇时,我却无精打采地躲在城堡中!我不敢阻止我的士兵维护本身的荣誉,所以只得表现出一副遇事不明的样子,像个呆子、懒虫或胆小鬼般装傻。

今天的事迹毫无疑问会被写成一首民谣,该怎么称呼它呢?'惟真屠杀无智者'?或是'珂翠肯王后对被冶炼的人所做的牺牲献祭'?”他的语调逐字升高,我就在他快说到一半时走到门边紧紧把门关上,在他继续咆哮的时候环视房里,心中纳闷除了我之外,会不会有其他人也听到了这番话?

“你昨晚有睡好吗,殿下?”我在他说完时问道。

他无可奈何地露出微笑。“你该知道我刚开始为何无法入睡。当我再度尝试入睡时,情况就比较不……吸引人。我的夫人到我房里来。”

我感觉双耳开始发烫。无论他想告诉我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他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是吵架或重修旧好我都不想知道。只因惟真是那么的无情。

“她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流着泪。她不是来寻找安慰,也不是因为害怕黑夜而来,更不是要我别再替她担心,而是像个受责备的军官直挺挺地站在我的床前请求我原谅她的不当行为。她的脸色比白垩还苍白,态度却如橡树般坚定……”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仿佛觉得自己说太多了。“是她预见这场猎杀袭击行动,不是我。她半夜到这儿问我们该做些什么,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连现在也还不清楚……”

“至少她预见到了这个。”我继续说道,希望能稍微缓和他对珂翠肯的愤怒。

“但我没有,”他沉重地说道,“她却办到了。骏骑也会如此。喔,如果骏骑还在,就会在她失踪的那一刻预知此事,然后想出各种紧急应变的计划,但我不行。我只想赶快带她回来,还希望没什么人听闻此事,仿佛这真的做得到一样!所以今天我心里想着,万一我真的要继承王位,整个王国的权柄恐怕会掌控在一个最无能的人手上。”

这是我前所未见的惟真王子,一个自信心开始支离破碎的人,也终于明白珂翠肯和他是多么的不相称。但这不是她的错。她很坚强,从小就被栽培成为统治者。惟真常说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次子,而适合他的女子应该要能像海锚般稳住他,帮助他成为一位称职的国王,或是在夜里靠在他的枕边啜泣寻求安慰,让他确信自己有足够的男子气概担任一国之君。而珂翠肯的教养及自我约束力却让他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忽然懂了,惟真只是个普通人。但这可一点都不令人安心。

“你至少应该出去和大家说说话。”我斗胆建议。

“你要我说什么呢?'打猎顺利'?不。你走吧,小子。跟着他们去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走吧,别忘了把门带上。我不想见任何人,直到你回来之前。”

我转身依他的吩咐行事,却在离开大厅走向庭院时碰到了帝尊。他很少这么早就起床走来走去,从他的模样看来,他并不愿意如此早起。他的衣服和发型都打理得很体面,但那些精致的饰品却不复见,没有耳环,也没有精心折叠系在喉头处的丝饰,唯一的首饰就是他的王室戒指。他那梳理整齐的头发没有香味,也不卷曲,只见他双眼泛红,一副很恼怒的样子。当我试图走过他身边时,他一把抓住我,意图将我硬扯过去好面对着他。我只是放松肌肉,丝毫没有抗拒他,然后却惊奇地发现他竟无法移动我。他转头用燃烧怒火的双眼看着我,却发现自己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直视我的双眼。我知道自己变高也变壮了,但是从来没想到会有如此令人愉快的副作用。我忍住不让嘴角上扬露齿而笑,但我的眼神一定透露了这份喜悦。他粗暴地推我一把,而我只是稍微摇晃。

“惟真在哪里?”他对我咆哮。

“王子殿下?”我假装不懂他要问什么。

“我哥哥人在哪里?他那无耻的夫人……”他吼了出来,愤怒快让他窒息了。“我哥哥这时候通常会在哪里?”他终于勉强自己把话说完。

而我没说谎。“有时早起登上烽火台,或者在吃早餐,我猜。也或许正在泡澡……”我回答他。

“没用的小杂种!”帝尊把我打发走,像一阵旋风般往烽火台的方向快速离开,而我希望他爬楼梯爬得愉快。我在他远离视线之后拔腿就跑,不想浪费这得来不易的时光。当我走进庭院时,立刻就明白帝尊为什么会发怒了。珂翠肯站在马车座位上,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她。她穿着和前晚相同的服装,我在日光下也清楚看见她那白色毛夹克袖子上的一道血迹,紫色的长裤上也沾染了更深的血渍。她腰间扣上了一把剑,并穿靴戴帽准备就绪,这景象可真让我感到不悦。她怎能这样?我环视眼前的景象,心中纳闷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让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我也就冲入了一片死寂的人群中。每个人似乎都屏住呼吸等她说下去。当她用冷静的语气发言时,群众一片寂静,只听见她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冷空气中。

正文 第45节 我们的愤怒

“我说,这不是一般的狩猎,”珂翠肯庄严地重复着,“把你们的欢乐和吹嘘摆在一旁,拿掉所有的珠宝首饰和阶级标志,内心庄重地想想我们将要做的事。”

她的语气依然带着浓浓的群山口音。我冷静地察觉到她的用字遣词都经过精挑细选,每一段话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们不是去狩猎,”她重复着,“而是替死者讨回公道,平复遭红船掠夺所造成的损失。

红船让被冶炼者成为丧心病狂的人,并徒留他们的躯壳来狙击我们。然而,我们今天所要打倒的这些被冶炼者,也是六大公国的自己人。”

“所以,我的战士们,我请求你们今天精准地射出每一箭,出手要快狠准。我知道你们办得到。我们都已受尽折磨,看在大家的份上,且让今日的杀戮尽可能短暂仁慈。让我们咬紧牙关拋开一切影响我们的思绪,仿佛从身体割下残肢般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这就是我们所该做的。这不是复仇,我的同胞们,而是动个手术然后疗愈伤痛。照我说的去做,现在就开始。”

有那么一会儿她就站着不动俯视着我们,而接下来的情景像是一场梦境,群众开始移动了。

猎人拔掉衣服上的羽毛、缎带、阶级标志和珠宝装饰交给侍童,欢乐和吹嘘的气氛荡然无存。她扯下这层防护,强迫大家真正思考一会儿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喜欢这样,众人却仍犹豫不决地等珂翠肯继续说下去,但她依然保持绝对的静默,所有的人也不得不迟疑地看着她。她看到大家都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便再度开口。

“很好!”她平静地称赞我们。“那么现在就注意听我说的每一个字。我要一些马儿抬的轿子或四轮运货马车,由负责马厩的人员来决定哪种最好,并且在里面垫好干草。我们不会把任何同胞的尸体拿去喂狐狸或让乌鸦啄食,而是带回来查明姓名,并准备火葬用的柴堆好荣耀战死的人。如果知道家人住在附近,就传唤他们来参加丧礼,住得远的就派人传话过去,并且将战士的荣誉赐给那些失去亲人的民众。”她眼中的泪水流到双颊上,像钻石般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当她转身向另一群人下令时,声调就变粗了,“我的厨师和仆人们!在大厅餐桌上摆好所有餐具准备丧礼宴席,在小厅准备好水、药草和干净的衣服,我们就可以为尸体做好火葬的准备。其他的人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去捡木柴堆成柴堆,等我们回来火葬和哀悼阵亡的同胞。”她望着每个人的眼睛,脸上浮现出某种表情,然后就拔出剑高高举起发誓:“当我们结束悼念之后,就准备为他们复仇!那些夺去我们同胞生命的人应该知道我们的愤怒!”她缓缓降下剑刃,干净利落地放回鞘中,然后用眼神再次号召我们--“现在就骑着马出发,我的同胞!”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而我周围的男男女女都骑上马排成狩猎队形。博瑞屈无巧无不巧地突然出现在马车旁,套上马鞍的轻步也正等待着它的骑士。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找到这黑红相间的马具,这正巧是悼念和复仇的色彩,我不禁纳闷这是否是她订做的,还是他早就知道该找什么来。她从马车座位上走下来,直接跨上轻步的背,然后在马鞍上坐稳,轻步也无视于如此新奇的骑乘方式,依然稳稳地站着。她举起持剑的手,狩猎大队就在她身后快马奔腾。

“把她拦下来!”帝尊在我身后嘶声说道。我转身看到他和惟真双双站在我的背后,群众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不!”我斗胆大声说出来,“你们感觉不到吗?就别破坏气氛了。她帮大家重拾曾经失去的东西,我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们已痛心地想念它好长一段时间了。”

“是自尊心,”惟真用低沉的声调说道,“这是我们大家,尤其是我,早已失去的东西。你们瞧,在那儿骑马的是一位王后。”他饶富兴味地轻声说着,语调中还带有一丝羡慕。他缓缓转身静静地走回堡里,接着我们身后便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只见群众依着珂翠肯的吩咐展开行动。我走在惟真身后,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不已。帝尊推开我跳到惟真面前,愤怒颤抖地看着他,而惟真也停了下来。

“你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难道你控制不了那女人吗?她把我们当成笑柄!她以为她是谁,怎敢如此大胆地下命令,还从堡里带领武装侍卫队出去!她以为她是谁,竟如此趾高气扬地下命令!”帝尊的声音因怒火而嘶哑。

“我的妻子,”惟真温和地说道,“也是你的王妃殿下,而且是你选的。父王向我保证你会选一名足以担任王后的女子,我想连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眼光有多好。”

“你的妻子?她会毁了你,你这笨蛋!她会趁你不注意时捅你一刀!她会偷走他们的心,好建立自己的名声!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这傻瓜?你或许乐于见到那只群山母老虎偷走王冠,但我可不!”

我急忙转身蹲在一旁弯腰系鞋带,以免看到惟真攻击帝尊。我的确听到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还有一声短促的怒吼。当我抬起头,看见惟真和之前一样平静地站着,而帝尊却蹲下来用手捂住口鼻。“我不容许任何人羞辱珂翠肯王妃,甚至我本人。我认为我的夫人已经重新唤醒了士兵们的自尊心,或许她也鼓舞了我的自尊。”惟真思索着,脸上露出略微惊讶的神情。

“国王会知道的!”帝尊将手从脸上移开,惊恐地看着他手上的血,然后举起颤抖的手对着惟真。“父王会看到你的杰作!”他全身发抖,还差点因流鼻血而呛到。他稍微俯身摊开沾了血的双手,以免在衣服上留下血迹。

“什么?你想就这么流着鼻血等父王下午起床后展示给他看?如果你有这能耐,就也过来给我瞧瞧!”然后他对我说:“斐兹!你难道除了站着发呆外,没更好的事情做了吗?你走吧,去看看大家是否都遵从我夫人的命令!”

惟真转身大步走下回廊,我赶紧遵命远离帝尊身旁。尽管他在我们身后孩子气地跺脚诅咒发脾气,但我们都没理他。我希望这件事至少不会被仆人知道。

这对公鹿堡来说可真是既漫长又奇特的一天。惟真走访黠谋国王的房间,然后又回到他的地图室里。我不知道帝尊在做什么,但每个人都依照王后的吩咐迅速安静地办事,大家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在设宴和清洗尸体的厅中准备。此刻我注意到一个重大的转变。那些对王后最忠心的仕女们,此刻发现自己有人随侍在侧,仿佛她们是珂翠肯的影子似的,那些贵族仕女毫不迟疑地来到小厅,监督仆人备妥加药草的水和摆好毛巾及亚麻布,我自己则帮忙找木柴好搭柴堆。

正文 第46节 非常非常的疲倦

傍晚时分,狩猎大队回来了,他们庄严宁静地护卫着马车。带头骑在前方的珂翠肯看起来很累,仿佛被某种不是寒气的冰冷给冻僵似的。我想走到她身边,却不愿和牵着她的马儿、护卫她下马的博瑞屈抢功。她的靴子和轻步的双肩都沾满了鲜血。她轻声吩咐侍卫们去清洗身体和梳整头发及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到厅中。珂翠肯在博瑞屈牵走轻步时独自站立片刻,我从没见过她散发如此忧愁的气息。她很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

我安静地走向她。“如果您有需要,吾后。”我轻柔地说着。

她没有转过身来。“我一定要亲自执行。但是,请靠近些,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她如此静悄悄地说着,相信除了我没别人听到。然后她往前走了几步,等候的群众也在她前面散开,在她沉重地发言时点点头。接着她沉默地穿越厨房,点头赞许厨子们准备好的食物,然后在大厅里巡视,再度点头赞许她所看到的一切。当她进入小厅时,先是稍作停顿,然后脱下精心缝制的针织帽和夹克,露出柔软的紫色亚麻布衬衫。她把帽子和夹克拿给一位侍童,他看起来对此荣誉感到震惊。接着,她走到一张桌子前把袖子卷起来,所有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她,只见她抬头望着满脸惊讶的众人们。“把阵亡者的尸体抬进来。”她简单明了地下令。

一具具令人悲怆的尸体被抬进来,数量多到令人心碎。我没有细数到底有多少具,但比我预期的和惟真的报告中所显示的还多。我跟在珂翠肯身后,捧着一盆温暖芳香的水,跟着她来回检视一具具尸体,温柔地清洗每张悲愤的脸,并且帮他们合上痛苦的双眼,好让他们安息。其他人则排成如蛇般的长串队伍,跟在我们后面,温柔地替每具尸体宽衣,将身体彻底清洗干净、梳理头发和裹上干净的布。然后,我察觉到惟真也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文书,来往于一具具尸体之间,将少数已知的阵亡者名字写下来,并简短地记录其他罹难者的外观。

我告诉他其中一位罹难者的名字,凯瑞。莫莉和我最后一次得知这街头小子的消息,是他已经去当傀儡师傅的学徒了,而他终止生命的方式也只比傀儡好一些,那笑得合不拢嘴的神情也永不复见。当我们都还是男孩时,我们曾一起跑腿赚取一两文钱,而他也在我第一次喝得烂醉时陪着我,大声闹笑到泻肚子,然后把腐鱼塞在小酒馆主人的桌台下,只因他指控我们偷窃。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共度的时光依然栩栩如生,但突然间却变得不太真实,只因我部分的过去已被冶炼掉了。

当我们完成时,便安静地站着观望满是尸体的桌子。惟真上前在一片沉默中大声朗诵阵亡者名单。虽然写下来的名字并不多,但他可没忽略那些不知名的人。“一位刚长胡子的年轻男子,深色头发,手上有捕鱼的伤痕……”他逐一描述,“一位卷发的清秀年轻女子,有着傀儡师傅公会的刺青标志。”我们聆听这一长串阵亡者名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不落泪。

我们团结一致把这些尸体抬到火葬的柴堆上,小心谨慎地将他们安放在最终的歇息处。惟真亲自点燃火把,却把它递给在柴堆旁等待的王后。当她在淋上松脂的大树枝上点燃火焰时,便朝着黑暗的天空呼喊:“我们将永怀你们!”所有的人也都跟着她喊。年长的中士布雷德站在柴堆旁,拿着剪刀替每位士兵剪下一绺手指长度的头发,象征悼念战死的同胞。惟真加入了这个行列,珂翠肯也站在他身后,等着献出自己一绺淡黄色头发。

接下来是个我从未曾经历过的夜晚。公鹿堡城大部分的居民在没有怀疑的情况下,纷纷来到城堡内,他们效法王后禁食观看,直到柴堆中的尸体燃烧成骨灰。然后,大厅和小厅都挤满了人,户外的庭院也摆出用厚木板搭起来的桌子,让挤不进厅里的人有地方可坐。一桶桶的饮料端了出来,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公鹿堡竟然会有这些面包、烤肉和其他食物,稍后我才知道这是城里自愿供应的。

好几周足不出户的国王走了下来,坐在高桌旁的王位上观看人群。弄臣也来了,在国王身旁和身后站着接受国王赏给他的任何食物,但今晚他可不会取悦国王,反而安静地不再喋喋不休,就连帽子的铃铛和袖子都用线绑紧,以免发出声音来。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但我看不出这一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惟真坐在国王右边,珂翠肯则坐在惟真右边。帝尊当然也在那儿,身上穿着豪华的黑色服饰,但只有他衣服的颜色代表服丧。他沉着脸生气地喝酒,而我猜有些人可能觉得他正在静默地哀悼。对我来说,我能感受到他体内沸腾的愤怒,也知道在某个地方的某个人,终将为帝尊此刻所感到的羞辱付出代价。连和国王一样鲜少露面的耐辛都来了,让我感受到我们所表现出来的团结一致。

国王吃得很少,直到高桌都坐满了人才起身发言。当他说话时,就有人在低桌和小厅重复他的话,连外面的庭院中也有吟游诗人复述。他简短地提到红船入侵事件的罹难者,但并没有提到冶炼或猎杀被冶炼者的任务,而是将今天阵亡的人描述为因抵抗红船而壮烈牺牲的烈士,接着简单地提到我们必须缅怀他们等等,然后便以疲惫和哀戚为理由告退,起身回到他自己的卧房。

接着,惟真也站了起来,他几乎是重复珂翠肯之前的话,就是我们现在虽然在哀悼亡魂,但悼念结束后就必须准备复仇。他缺乏珂翠肯之前演说时那股激昂和热情,不过我看得出来每一桌的人都响应他的话。大家点点头然后开始互相交谈,只有帝尊坐在那儿沉默地怒视这景象。惟真和珂翠肯很晚才离桌,手挽着手让大家注意到他们一起离开,帝尊则留下来喝酒和喃喃自语。我则在惟真和珂翠肯离开后不久,便开溜回房就寝。

我并不尝试入睡,只是把自己陷入床铺中,双眼盯着炉火发呆。当暗门打开时,我立刻起身上楼到切德的房间,发现他因为感染了兴奋的气息而坐立不安,甚至连他满是痘疤的苍白双颊也泛着粉红。他的灰发乱糟糟的,绿色的双眼像宝石般闪闪发光。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当我进来的时候就粗鲁地抱住我,接着退后看着我一脸震惊的表情大笑。

正文 第47节 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她是天生的统治者!天生的,而她现在已醒过来了!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她很可能会救了我们!”

他的欢欣狂喜看起来有些邪气。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阵亡。”我责备他。

“啊!但是没有白费!至少没有白费!这些人并没有白白送死,斐兹骏骑。以艾达和埃尔之名,珂翠肯直觉和仁慈兼具!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果你父亲仍健在,小子,让他搭配她成为一对统治者,我们就拥有一对能掌握全世界的君主。”他又啜了一口酒,然后继续在房里走来走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兴高采烈和雀跃。我手边的桌上放了一个有盖的篮子,里面的食物都已经拿出来放在一块布上面,酒、乳酪、香肠、腌黄瓜和面包。所以,即使身在他的塔里,切德依然可分享丧礼餐宴。黄鼠狼偷溜从桌子另一头跑出来,用贪婪的双眼透过食物看着我,接着切德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唤回来。

“她有很多与骏骑相同的特质,尤其是在适当的时机让自己处于优势。她让一个不可避免又难以启齿的情况,从不起眼的屠杀事件转变成一出正统的悲剧。小子,我们有位王后,公鹿堡又有王后了!”

我对他的喜悦有些反感,而且立刻有股上当的感觉。我迟疑地问道:“你真的认为王后做那些事情,只是装模作样?那些作为完全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政治手段?”

他踌躇地思考了一会儿。“不,不。斐兹骏骑,我相信她是真心的,但那也不失为一记高明的策略。喔,你觉得我冷酷无情,或者因无知而毫无感觉,事实上我太清楚了,比你更清楚今天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意义重大的一天。我知道今天有众多人伤亡,还知道有六支部队的士兵在今天的行动中受伤,也可以告诉你有多少被冶炼者战死,而且大概在一天之内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已经列好名单了,包括红船带给我们的所有祸害。小子,我会确认这笔账得血债血还,好慰藉罹难者的亲属。这些家庭将获悉国王会将他们罹难的亲人,视为在红船之役中光荣牺牲的战士,也将恳求他们协助复仇行动。写这些信可不愉快,斐兹,但我仍得打草稿,以惟真的笔迹写完之后让黠谋签名。你是不是觉得我除了为国王杀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

“请原谅我,只是我一进来的时候看到你如此开心……”我开始解释。

“我是很开心!而你也应该是。我们已经群龙无首地漂流了好一阵子,也遭受到无数浪潮冲击和强风肆虐,如今有名女子来此掌舵引领大家前进,而我乐观其成!王国中的人已经厌倦这几年来的卑躬屈膝,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站起来,小子,我们要挺身作战!”

我这才看到他如何由愤怒和哀悼的思绪中,产生兴高采烈的情绪,也记得多年前那个黑暗的一天,我们首次骑马前往冶炼镇目睹红船袭击后的惨状。他当时告诉我该学着付出关怀,只因这存在我的血液中。忽然间,我觉得他的激动十分恰当,就举杯加入他,一同为我们的王后干杯。接着,切德就严肃起来,透露他传唤我的原因,那就是黠谋国王又再度重申要我看顾珂翠肯。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现在黠谋有时会重复已经下达的指令,或已经做出的评论。”

“我也注意到了,斐兹。我们会再另外找时间讨论国王的健康情况,但现在我要亲自向你保证,他那些重复的言谈并非心智衰弱的喋喋不休。不。国王在今天准备下楼用晚餐时再度下旨,确认你将会加倍努力。他和我都认为王后唤起群众跟随她,反而为她自己招致更多风险。虽然他没明讲,但你还是得小心注意她的安全。”

“是帝尊。”我不满地哼着。

“帝尊王子?”切德问道。

“他是我们应该恐惧的对象,尤其王后现在已经有权力了。”

“换成我,我不会把这种事说出来,你也不该说。”切德平静地说着,语气镇定但神色严肃。

“为什么不?”我反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至少有话直说一次?”

“我们之间,可以,如果完全没有其他人在场,而且谈的是关于你我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却不是。我们是对国王宣誓效忠的吾王子民,而吾王子民不会以思考叛国为乐,更别说是……”

一阵呕吐的声响传来,原来偷溜在桌上的食物篮旁边吐了,从鼻子喷出一滴滴流质。

“你这贪心的小淘气!又呛到了是不是?”切德不怎么在意地责怪着它。

我找到一条破布清理善后,但是当我走到那儿时,偷溜却侧卧着喘气,切德则用烤肉叉子拨弄它呕吐出来的东西,我看了几乎要反胃。他示意我把那块破布摆在一旁,然后抱起发抖的偷溜交给我。“安抚它,让它喝点水。”他简短地指挥我。“去吧,老家伙,斐兹他会照顾你的。”他对黄鼠狼这么说。

我把它抱到炉火边,它却马上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在我的衬衫上,我感受到异样刺鼻的气味。

我将它放下来,脱下衬衫,便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这可比呕吐出来的东西还苦涩。我正准备开口,切德就确认了我的怀疑。“瓦塔叶,捣得碎碎的,香肠的辣味可完全掩盖了它的味道。希望酒没被下毒,否则我们俩都死定了。”

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惊恐地竖直起来。切德看到我僵直地站着,就轻轻推开我把偷溜抱起来。他拿了一碟水给它喝,看着偷溜浅尝让他感到欣慰。“我想它会活下去。这只小猪把嘴塞得满满的,所以比人类更尝得出味道,然后就吐了。桌上的呕吐物看起来像嚼过的,但没有经过消化。我想是食物的味道,而不是毒药让它想吐。”

“但愿如此。”我无力地说道,每条神经紧绷着在内心等待。我被下毒了吗?我感觉想睡、昏沉和眩晕吗?我的嘴麻木干燥,还流口水?我突然全身冒冷汗,而且开始发抖。别再发病了。

“够了,”切德平静地说道,“坐下。喝点水。你别自作自受了,斐兹。那瓶子用旧的软木塞封着,如果有人在酒里下毒的话,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据我所知,很少人会在酒里下毒,然后耐心地摆上几年。我想我们没事儿的。”

我颤抖地吸了一口气。“难道不会有人意图如此?谁帮你把食物送过来的?”

正文 第48节 下毒的对象

切德哼了哼。“我一向都是自己准备食物,但桌上那篮食物是送给百里香夫人的。人们不时会讨好她,因为谣传她是国王的顾问,但我不认为这名假扮的老女人会成为下毒的对象。”

“帝尊,”我又说道,“我告诉过你,他相信她是国王的下毒者,你怎么这么大意?你知道他怪罪百里香夫人毒死他母亲!那么,我们该彬彬有礼地让他杀了我们?他不当上国王是不会罢休的!”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叛国的言论!”切德吼了出来。他坐在椅子上把偷溜抱在腿上,只见这小家伙坐直了身子清洗胡须,然后又蜷缩起来准备睡觉。我在切德抚摸那小宠物时看着他苍白双手上突起的肌腱和纸一般的皱褶皮肤,他却只管低头看着那只黄鼠狼。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想国王是对的。我们都应该加倍谨慎,对珂翠肯和我们自己都一样。”他抬头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照顾好你的女士们,小子。

今晚的事情无法用纯真和无知来防护。耐辛、莫莉,甚至蕾细都得小心。然后也得找个巧妙的方式警告博瑞屈。”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难道我们的外敌还不够多吗?”

“多得很。”我向他保证,但不再提到帝尊。

他摇摇头。“如此展开我的旅程可真是糟透了。”

“旅程?你要远行?”我感觉难以置信。切德从未离开公鹿堡,几乎从没离开过。“上哪儿?”

“我该去的地方,虽然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留下来。”他自顾自地摇摇头。“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小子,我离开就无法看顾你了。”他对我言尽于此。

当我离开时,他依旧盯着炉火看,松弛的双手护着偷溜。于是我举起几乎抬不动的双脚走下楼去。试图毒害切德的计谋比任何事情都令我震惊,如果连他这个秘密存在的身份都无法保护他,更别提其他我所关心的那些更容易下手的人了。

我怪罪自己之前的大言不惭,让帝尊看出我变得更强壮了。我真傻,居然引诱他攻击我;我也应该知道他会找个比较不明显的目标下手。我在房里匆忙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离开房间,上楼直接前往莫莉的房间,轻叩她的房门。

没有响应,我也没更用力敲门。再过一两个小时就天亮了,城堡中的人们大多还在熟睡,只因前晚的活动让大家太疲惫了。我不想吵醒不该吵醒的人,让他看到我在莫莉的房门前,不过我还是得弄清楚莫莉是否无恙。

她的房门只用简单的门闩拴上,我不出几秒就松开了,也提醒自己记得她该在明晚之前换个更好的门闩。我像个轻柔的影子般进入她的房间,然后把身后的门关上。

微弱的炉火依旧燃烧,徘徊不散的余烬散发出朦胧的光芒。我站着不动,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光线,然后和炉火保持距离。我听见莫莉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这应该就够让我安心了,却不禁多疑她或许发烧了,甚至因中毒而睡死了。我对自己承诺只要轻抚她的枕头就好,看看她的皮肤是发烫了还是正常的,这样就好了。于是我轻轻走向她。

我在床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她在床罩下的身形在阴暗的灯光中若隐若现,而她的气味如同欧石南般温暖香甜。她很健康,完全没有中毒的征兆。我知道自己该走了。“好好睡吧。”

我轻声说出这些。

她悄悄地扑向我,手中的刀刃闪耀着炉火余烬的红光。“莫莉!”我一边喊一边用前臂后端将刀子拨到一旁,只见她整个人僵在那儿,另一只手向后握拳,房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然后,“新来的!”她愤怒地吼着,用左手朝我的胃挥出一拳,在我向后跳开时从床上翻滚下来。“你这白痴!你把我给吓死了!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胆敢松开门闩溜进我的房间!我应该叫守卫把你轰出去!”

“不!”我央求她,此刻她正把柴火往壁炉里丢,然后点燃一根蜡烛。“求求你,我这就离开。我无意伤害或侵犯你,只想确定你安然无恙。”

“是吗。但我可不这么想!”她满是怒气地轻声说着。她的头发因就寝而绑成两股粗粗的辫子,让我清晰地回想起好久以前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但她却已不再是个女孩了。她看到我凝视着她,就把一件更厚的长袍披在肩上,并且在腰上系了条皮带。“我可真是吓坏了!我今晚想好好睡个觉都不行!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那么,又喝醉了?你到底想干吗?”

她像手持武器般拿着蜡烛走近我。“不。”我向她保证,站直身子并且把衬衫拉平。“我向你保证我没喝醉,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今晚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担心你会因此而遭殃。所以,我过来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但我知道耐辛不会同意我这么做,而我也不想吵醒整个城堡里的人,就悄悄溜进来,然后……”

“新来的,你在胡说八道。”她冷冷地说。

说得没错。“真对不起。”我再次道歉,接着在床角坐了下来。

“别坐得这么舒服,”她警告我,“你现在就给我走,单独离开或是和城堡守卫一道,你自己选。”

“我这就走。”我向她保证,然后匆忙起身。“我只想确定你安然无恙。”

“我好得很,”她暴躁地说道,“我怎么会不好?我今晚和昨晚一样好,过去这三十个夜晚我都好得很,你却没想到要来检查我的身体状况。那么,为什么选在今晚来?”

我吸了口气。“因为有些夜晚比其他夜晚还危险。这儿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担心更糟的事情是否会接踵而来。的确,在某些夜晚,身为小杂种的心上人可不是最有益身心的事。”

她双唇的线条和语气一样平板。“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尽可能对她诚实。“我无法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说我相信你可能会身陷险境,而你得信任……”

“这不是我要问的。我是说身为小杂种的心上人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么称呼我?”她愤怒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发誓,当时我的心跳在胸中砰的一声停了下来,一阵冰冷的死寂窜流全身。“没错,我是没这资格,”我踌躇地说道,“但我实在无法停止关心你。无论我是否有资格称呼你是我的心上人,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都会利用攻击你来伤害我。我该如何表达我因深爱着你而希望自己不要去爱你,或者至少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我爱你,只因我的爱让你身陷险境,只因这些话是句句实言!”我僵硬地转身就走。

正文 第49节 我也爱你

“那我怎么敢说我懂你的最后一句话,然后相信它是真的?”莫莉大声质问。

她的语气中透露的讯息让我转过身来。我们四目相对片刻,然后她忽然笑开来。我稳稳地站在那儿勇敢面对她,只见她走过来继续笑着,然后举起双手抱住我。“新来的。你可真是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表态说你爱我。先是闯进我的房间,然后站在那儿用打结的舌头努力说出'爱'这个字。你为什么在多年以前不直接说出来?”

我傻傻地站在她的臂弯里俯视着她。对了,我迟钝地感觉出来自己比她长高了许多。

“然后呢?”她迅速发问,我却纳闷了一会儿。

“我爱你。”毕竟这是很容易说出来的,也让我如释重负。接着,我缓慢谨慎地举起手抱住她。

她抬头对我微笑。“我也爱你。”

我终于吻了她。在那同时,公鹿堡附近某处的一匹狼正愉快地高声吠叫,使得每一只猎犬和看门狗也齐声呼喊,和谐的叫声响彻冰冷的夜空。

费德伦所陈述的梦想,我有时很能了解。要是照他的方式来做,纸张将会像面包一样普及,而每个孩子也将在十三岁之前学会写字。但是即便如此,我却不认为这样做会达到他所有的期望。他叹息每当有人逝世,知识就会随之入土为安,即便是最普通的人也难以幸免。他提到将来如果能把铁匠制鞋或造船工人操作刨刀的方式记载下来,识字的人就能够从中学习,但我不相信现在或未来会是这样。有些事情可以从书本的文字中学习,但其他技艺必须先经由双手操作和心领神会,再由头脑记清楚。自从我看到樯鱼把第一片与他同名的鱼形木头,砌上惟真的第一艘船之后就深信不疑,因为他的双眼在鱼形木头成形之前就看到它了,然后用双手将心中所知的形状付诸成型,这样的技艺是无法从文字记录上学习到的。也或许这些技艺无从学习,而是像精技或原智般传承自祖先的血液。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看着壁炉中的余烬,等待城堡中其他人醒来。按理说我应该是累坏了,然而我几乎因为窜流全身的精力而颤抖。就算我坐下来一动也不动,还是可以感受到莫莉温暖的双臂环绕着我,而我也清楚记得我们双颊碰触的位置。我的衬衫因彼此短暂的拥抱而缠绕着她的一丝气味,使得我十分苦恼,不知该穿着它让那芳香伴随着我,或是该小心地将它放回衣橱里存放。我不认为如此悉心呵护有什么不对,回想起来,我不觉得自己愚蠢,反而因自己的明智而发出会心一笑。

狂风和飘雪在清晨降临公鹿堡,我却感觉室内更温暖了。或许,这是个让我们从昨日的疲惫中复原的机会。我不去想那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清洗一张张静止不动的冰冷脸庞,更不愿记起烧掉凯瑞身躯的熊熊火焰。我们可以在公鹿堡中充分运用这宁静的一日,而大家或许会在傍晚时聚在壁炉边说故事、听音乐和交谈。我原先以为可以这样。我想下楼去找耐辛和蕾细。

我确知莫莉何时会下楼去拿耐辛的早餐,也知道她何时会上楼送早餐,却为此折磨着自己。我会在楼梯或走廊上等待她经过,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巧合,但如果我太常这么做,那些监视我的人将毫无疑问地注意到这种“巧合”。不。我得留心国王和切德的警告,让莫莉知道我拥有成年人的自制和忍耐。如果在追求她之前,我能做的只有等待,我会等的。

所以,我内心煎熬地坐在房里直到确定她已经离开耐辛的房间,然后下楼敲敲耐辛的房门。当我等待蕾细来开门时,想起了自己必须加倍看顾耐辛和蕾细,虽然说得可比做得容易,但我确实有些想法。我昨晚就让莫莉承诺绝不把不是自己准备的食物送上楼,或者从一般的食物罐中直接取用。她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我在给了她最热情的道别之后才提出这个要求。

“你现在可真像蕾细。”她责备着我,然后轻轻地在我面前将门带上。过了一会儿她开了门,只见我还站在那儿盯着门瞧。“去睡吧!”她责备我,接着红着脸继续说,“别忘了,梦中有我。希望我在你梦中,如你在我梦中般如影随形。”这些话让我飞也似的逃下楼回房去。

之后,每当我想起当晚的情景,就会脸红。

现在,我一边走进耐辛的房间,一边试着将这些思绪从脑海中移除,因为我是来这儿办正事的,耐辛和蕾细也确实相信这是个社交拜访,所以我必须把心思放在我的任务上。我看着紧锁房门的门闩,还真合我意,没有任何人能用腰刀把它撬开溜进房里。至于房里的窗户,就算有人爬上了外墙,也得经过紧闭的木质百叶窗、一幅织锦挂毯,和在窗前如军队般排列成行的盆栽,才能冲破紧闭的窗户,就连技高一筹的好手也不愿轻易尝试。耐辛招呼我的时候,蕾细又静下来做些针线活儿,而耐辛也无所事事地像个女孩般坐在炉火前拨弄着煤炭。“你知道,”她忽然问我,“公鹿堡的历史上多的是个性坚强的王后吗?而且不仅是出自瞻远家族的人,许多瞻远家族的王子都和功绩盖过王子本身的女子结合。”

“您想珂翠肯会成为这样的王后吗?”我礼貌地问着,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耐辛柔和地说道,又懒洋洋地撩拨炭火。“我只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王后。”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抬头以近乎道歉的眼神看着我。“又是个恼人的早晨,斐兹,我的脑中只想着过去可能发生和应该发生的事。我不应该让他逊位,如果他没逊位,我敢打赌他现在一定还健在。”

我几乎无法响应这样的陈述。她又叹了一口气,拿着煤炭搅棒轻敲着壁炉上的石台。“我今天是个充满渴望的女人,斐兹。昨天当每个人都为珂翠肯的作为而欢欣鼓舞时,这一切却唤醒了我内心最深处对自己的不满。换成是我的话,就会像现在一样躲在房里,但你的祖母可不会。公鹿堡曾经有位和珂翠肯相似的王后,那就是坚贞。她也很能激励别人奋起行动,尤其是其他的女性。当她还是王后时,超过一半的皇家侍卫都是女性,你知道吗?你可以找时间向浩得打听打听,我知道她在坚贞嫁给黠谋时也跟着一道来。”耐辛沉默了,让我以为她将用这片刻的宁静结束谈话。然后,她轻柔地补充道:“她喜欢我,坚贞王后喜欢我。”

正文 第50节 比想像中的更糟

“她近乎羞涩地微笑。”她知道我不喜欢接近人群,所以有时会单独召见我去她的花园陪着她,而我们也谈得不多,只是静静地在阳光下翻动着土壤。这是我在公鹿堡最愉快的回忆之一。“然后,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当时只是个小女孩,你的父亲也还是个男孩,我们还不算见过面。虽然我的父母知道我不热衷宫廷生活的琐事,但仍不时顺道带我来公鹿堡。坚贞真是位不寻常的女性,竟然会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平庸安静的女孩,也愿意花时间和我在一起。但是,她就是这样的人。公鹿堡当时可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和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那时候的宫廷生活也更愉快。但后来坚贞去世了,而她的小女婴也因出生后高烧不退,与她一同离开人间。过了几年黠谋就再娶,然后……“她顿时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然后紧闭双唇轻轻拍打着身旁的壁炉。

“过来这里坐着,我们得谈些事情。”

我依着她的吩咐,也在壁炉旁的石台上坐了下来。我从未见过耐辛如此严肃专注,而这所有的情况都让我觉得事有蹊跷。这根本不像她平日异常兴奋的闲聊方式,几乎快吓坏我了。她在我坐下的时候靠了过来,我便急忙往前移动,几乎坐在她的双膝位置旁。她倾身向前悄声说道:“有些事情最好别张扬,但我们有时候总得讨论一下。斐兹骏骑,亲爱的,不要觉得我不怀好意,但我一定得警告你,你那位帝尊叔叔对待你的方式,可能比想像中的更糟。”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耐辛立刻恼火了。“你一定要注意听!”她更急迫地轻声说道,“喔,我知道他总是衣着华丽,很吸引人也充满机智诙谐。我也知道他很会吹捧奉承,宫廷里所有的年轻仕女都深深为他着迷,而所有的年轻男子也都模仿他的穿着和仪态。但是,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强烈的野心,恐怕还伴随着多疑和嫉妒心。我以前从未告诉过你。但是,他跟我把你教养出来的样子完全相反,而你学习精技也让他眼红。我有时觉得你在精技上失败也好,假设你成功了,他更可肆无忌惮地将嫉妒心发挥到极致。”她停了一下,看到我严肃倾听又继续说着:“时局动荡不安,斐兹。不仅红船持续侵扰我们的沿海地区,就连像你这……像你这样出身的人也更要留神。虽然有些人在你面前总是和颜悦色,但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你的敌人。当你父亲还健在时,我们深信他的影响力足够保障你的安全,但是在……他过世之后,我明白了当你逐渐步入成年之后,所承担的风险也与日俱增。所以,我尽可能强迫自己回到宫廷看看是不是真有需要我的地方,而我发现你真的有需要,也值得接受我的协助,所以就发誓要竭尽所能来教育和保护你。”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可以说自己到目前为止都把你照顾得蛮好的,但是……”她靠得更近了,“但有时连我也保护不了你,所以你必须照顾自己,一定要复习和反复演练浩得教你的技艺。还有,吃喝时也要很谨慎,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更要提高警觉。我不是吓你,斐兹骏骑,如今你已成年,一定得开始思考这些事情。”

真可笑。几乎是场闹剧。我从六岁开始就得在残酷的现实中存活下来,但这位像隐士般备受呵护的女士,此刻怎能如此坦诚地描述我所面临的险境?我的眼角满是泪水。我一直不了解耐辛为什么回到公鹿堡,在一个她显然毫不关心的社会中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如今我明白了。她是为了我而回到这里保护我。

博瑞屈也在保护我,切德也是,就连惟真也用他自己的方式护着我,当然也包括很早就视我为己出的黠谋。但我的存活多少都能让他们从中获利。就拿博瑞屈来说好了,如果我在他的保护之下仍遭谋杀,可真会让他丧尽尊严。但耐辛就不同,只有这位全天下最应当厌恶我的女士不为别的,专程过来只为了保护我。她有时真是很傻气,爱管闲事又烦人,但我和她之间的最后一堵墙就在彼此相视时瓦解了。我曾深深怀疑她的出现是否能阻止厄运降临在我身上,认真地看来,她对我的兴趣反而时刻提醒帝尊我是谁的儿子。但是,令我感动的并不是她的作为,而是她的动机。她放弃了宁静的生活、美丽的果园和花园林木,来到这沿海峭壁上潮湿的石头城堡,在一群她漠不关心的宫廷群众之中,看顾她丈夫的私生子。

“谢谢您。”我诚恳平静地说道。

“嗯,”她迅速地别过头去,“嗯,不用客气,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老实说,我今天早上来这里是想警告您和蕾细要小心。这儿局势很混乱,而可能有人会视您为……障碍。”

此时耐辛大笑出来。“我!我?古怪懒散愚蠢的老耐辛?十分钟以后就把脑里的事情忘光光的耐辛?因丈夫去世而变得疯疯癫癫的耐辛?小子,我知道人们如何对我议论纷纷,但大家都认为我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我只不过是另一个在宫廷里任人看笑话的傻子,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即使我会有这方面的顾虑,我这一辈子所养成的习惯也能护卫我。何况,我还有蕾细陪着呢!”

“蕾细?”我的语气透露出隐藏不住的惊讶,不一会儿就笑了出来,然后转头对蕾细眨了眨眼,她却觉得我的笑容冒犯了她而生气地瞪我。当我还来不及从壁炉边起身,蕾细就从摇椅上跳起来,拔出毛线堆里的长针往我的颈动脉刺戳,另一只针戳着我肋骨间直对心脏的空隙。我吓得差点尿湿了裤子,我抬头看着这位我几乎已不认得的女士,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就别再逗这孩子了。”耐辛温和地责备她。“是的,斐兹,就是蕾细。即使她在成年之后才拜浩得为师,但却是浩得最得意的门生呢!”蕾细在耐辛说话时将她手中的武器从我身上移开,回到座位上熟练地再度穿针引线,继续她的针线活儿,而我发誓她绝没有因此而漏掉一针一线。当她完成之后,就抬起头对我眨眨眼,然后又继续编织,我这才重新恢复了呼吸。

于是我这受了罚的刺客稍后离开了她们的住所。当我在回廊上走着时,不禁想起切德警告过我可别小看了蕾细,我皱起脸纳闷这到底是他表达幽默的方式,还是他要我多多尊重看似和善的人。

正文 第51节 迎向强风和飞雪

想念莫莉的思绪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毅然地阻隔这思绪,却忍不住低头嗅着她在我衬衫肩部留下的微弱清香。我自顾自地傻笑,然后动身去寻找珂翠肯。我有任务在身。

我饿了。

这思绪毫无预警地侵入我的脑海中,心里也涌上了一股羞愧的感觉。昨天接踵而来的种种事件让我忘了喂它。

饿一天肚子没什么,更何况我在小木屋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老鼠窝。难道你觉得我一点都不能照顾自己吗?但是,如果有更多食物,那是再好不过了。

很快就会有的,我答应它。但我得先做一件事情。

我在珂翠肯的起居室发现两位仪容整洁的年轻侍童,他们一看到我进来就咯咯笑着,也说不出珂翠肯人在哪里,于是我走进急惊风师傅的编织房瞧瞧。这是个温暖亲切的房间,堡里许多仕女经常在此聚会,但珂翠肯不在这里。芊逊夫人告诉我,她的女主人早上找惟真王子谈话去了,或许她人就在那儿。

但是,惟真既不在房里,也不在地图室,只见恰林在那儿依照品质好坏将一张张羊皮纸分类。他告诉我惟真今天很早就起床,接着马上动身前往他的船棚。没错,珂翠肯早上也在他房里,但在惟真走了之后才来,她听到恰林告知惟真已经出门之后,也跟着离开。到哪儿去了?他不确定。

我现在可饿坏了,告退之后立刻走到流言最多的厨房找点吃的,或许会有人知道王妃到哪里去了。用不着担心,我告诉自己,还不是时候。

公鹿堡的厨房在寒冷起风的时节最是热闹,炖肉的蒸汽混着烘面包和烤肉的香味四处飘逸。

冷得发抖的马童在这儿和厨房助手们闲聊打发时间,偷窃刚出炉的面包和乳酪,更不忘品尝美味的炖肉,直到博瑞屈在门口出现才像雾般消失不见。我从早上煮的食物里割下一块冷肉布丁,沾着蜂蜜和一些厨娘为了做猪油渣所准备的碎屑,一边品尝一边听着人们谈话。

奇怪的是,很少人直接提到前一天发生的事,让我觉得堡里的人应该需要时间才能对这些事释怀。然而,我却感受到如释重负般的气氛,也想起了曾经亲眼目睹的一些情况,比方说一个人的腿被截肢,或是一个家庭发现自己孩子已经溺死了,终于鼓起勇气面对最坏的情况,坦坦荡荡接受事实然后说着:“我认得你。你伤害了我,让我差点儿丧命,但我还活着,而且会继续活下去。”这是公鹿堡的群众给我的感觉。所有的人终于承认了红船所造成的严重伤害,此时此刻油然生起一股疗伤止痛后奋起复仇的意识。

我不想在这里直接打听王妃的去向,碰巧的是刚好有位马童正在谈论轻步,他说昨天看到轻步肩上的血,其实有一部分是它自己的,然后一群人就开始谈论起它如何在博瑞屈试着医治它的肩伤时张嘴猛咬,还有它这个样子得要由两个人抱住头才能加以制止,于是我设法加入谈话的行列,“或许性情温和的马比较适合王后?”

“喔,那可不。王后喜欢轻步的傲气和精神,这可是她今早来马厩时亲口告诉我的。她亲自前来探望她的马儿,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再骑着它出去。是真的,她直接跟我说的。我告诉她,没有一匹马儿想在这种天气被人骑着到处跑,更何况它的肩膀还有道深深的伤口。然后珂翠肯王后点点头,又站着和我聊了一会儿,还问我的牙齿是怎么不见的。”

“然后你告诉她说,有匹马在你骑着它的时候突然向后甩头,把你的牙撞掉的!因为你不想让博瑞屈知道我们在干草棚里摔跤时,你却跌落在那匹灰色小马的厩房里!”

“住嘴!是你推我的,所以你和我都有错!”

然后这两个家伙就互相推打着对方,直到厨娘大吼一声让他们跌出厨房。不过,我可打听到了我想知道的消息,于是赶紧朝马厩的方向前进。

外面的天气比想像中来的冷冽,呼啸而过的风,尖声地从每一道门缝中吹进来,即使在马厩里,寒风也不放过门打开时趁机窜进来的机会。马儿的呼吸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白烟,马厩里的人们也相互紧靠着取暖。我找到阿手然后问他博瑞屈在哪里。

“在砍柴,”他平静地说道,“为着丧礼用的柴堆砍柴,而且,他天一亮就一直喝酒。”

这几乎让我忘了自己的任务,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情况。博瑞屈有喝酒的习惯,但都是在晚上工作告一段落时才喝。阿手也看出了我的疑虑。

“是他那只猎犬母老虎昨晚去世了。不过我可没听说过得替狗儿搭柴堆。他在运动畜栏后面。”我转身走向运动畜栏。

“斐兹!”阿手急忙警告我。

“没事的,阿手。我知道它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在他照顾我的第一个晚上,就把我安顿在它旁边,然后交代它要看着我。它身旁有只小狗,是大鼻子……”

阿手摇摇头。“他说他不想见任何人。别问他任何问题,也别让任何人跟他说话。他从来没有这样交代过我。”

“好吧!”我叹了口气。

阿手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它都一把年纪了,他应该想到的。它根本没办法再跟他一起打猎,早该在几年前就把它换掉了。”

我看着阿手。即使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动物,也拥有温和的脾气和良好的直觉,却仍然无法真正体会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我曾因自己独特的原智感知力而震惊,这时若要揭穿没有原智能力的阿手,简直等于指责他的瞽盲。我摇摇头把心思拉回原本该执行的任务上。“阿手,你今天有看到王后吗?”

“有啊,但那是好一阵子前的事了。”他担忧地用双眼扫视我的脸。“她来问我惟真有没有把真理带出马厩往城里走,我告诉她没有。王子虽然有来看它,却把它留在马厩里。我告诉她街上的石板路一定都结冰了,所以惟真不会冒险让他最心爱的马儿走在那样的路上。他最近可不怎么常步行到城里去,虽然几乎每天都会来马厩探一探。他还告诉我这是外出呼吸新鲜空气的好借口。”

我的心一沉。我的洞察力使我深信珂翠肯尾随惟真到公鹿堡城去了。步行?没有人陪伴?在气候如此恶劣的一天?当阿手严责自己没看出王后的意图时,我牵出了一匹有个好名字且脚步稳健的骡子伙伴,来不及赶回房里添加保暖衣服,就借了阿手的斗篷套在自己的斗篷外面,然后拉着这只心有不甘的动物离开马厩,迎向强风和飞雪。

正文 第52节 简直荒谬之极

你现在要来了吗?

不是现在,但快了。我一定得先办一件事情。

我也能去吗?

不。这不安全。现在安静下来远离我的思绪。

我在城门边直截了当地质问守卫。没错,今早是有位女子徒步朝这儿走来。是有些人因为做生意的关系必须风雨无阻地走这段路。王后?守卫们互换眼神,却没有人响应。我说或许有位披着厚斗篷的女子,戴着帽子遮着脸不让别人看出她是谁?帽子上有白色的毛边?一位年轻的守卫点点头。斗篷上有刺绣,还有白紫相间的褶边?他们互换着不安的眼神。的确有这样一名女子经过这里,他们却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既然我提到了那些颜色,他们应该就知道……

我用冰冷的语调严责他们真是群傻瓜白痴。不明身份的人可以不经检查就通过我们的城门?他们看到了白色毛皮和紫色刺绣,难道猜不到那可能是王后吗?也没有人陪她?没有人担任她的护卫?尤其是经过昨天的事件之后?公鹿堡这么一个好地方,竟然没有一位步兵能伴随王后在风雪天走到公鹿堡城,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轻踢着伙伴离开,让这群人相互指责。

这段路可真难走。寒风反复无常地吹着,我得用斗篷应付这变幻莫测的风向。雪不停地飘落,风也不断吹起地上冻结的薄冰,让它飞旋起来钻进我的斗篷里。伙伴也很不高兴,但仍吃力地走过厚厚的积雪。危险的冰层覆盖着雪地下的崎岖道路,而这骡子屈从于我的固执,步履艰难且郁郁寡欢地走着,我眨眨眼抖落睫毛上的飞雪,催促它以更快的速度前进。王后倒在雪中被飘飞的雪花覆盖的影像不断侵入我的内心。真是荒唐的念头!我坚定地告诉自己。简直荒谬之极!

我来到公鹿堡外围之后就追上她了。我认得她的背影,就算没穿紫白相间的衣服我也认得。

她带着优雅的冷漠在飞雪中前进,好像群山的成长背景让她对酷寒免疫了,就像我无惧于含盐分的微风和湿气一样。“珂翠肯王后!吾后!请等等我!”

她转身看到我的时候微笑地站在原地,我就从伙伴的背上滑下来与她并肩站着,直到看见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但这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让我明白自己有多么担心。“这风雪天您独自在这儿做什么?”我不禁发问,稍后才加上一句,“吾后。”

她环顾四周,好像现在才注意到周围的狂风飘雪,然后转身对我露出带着悔意的微笑。她可一点都没有着凉或不舒服,反而因步行而面色红润,脸庞四周的白色毛饰更衬托出她鲜明的金黄头发和蓝眼。在这一片银白中,她非但没有苍白地毫无生气,反而显现出金黄和粉红般的朝气,蓝色的双眼炯炯有神。昨天当她骑着马的时候如同死神,而在清洗遭她亲手杀害的尸体时是如此悲怆。但在此时此地的风雪中,她却是逃离公鹿堡走在雪地上的快乐女孩。“我在找我的丈夫。”

“一个人?他知道您就这样徒步而来?”

她看来颇为惊讶,然后抬起下巴昂首说道:“难道他不是我的丈夫吗?我需要先预约时间才能见他吗?我为什么不能单独步行?难道我看起来这么无能,会在前往公鹿堡城的途中迷路?”

她继续前进,我不得不拉着伙伴跟上她,但它可一点儿也不兴奋。“珂翠肯王后。”我才开口,她就打断了我的话。

“我可真受够了你这样子。”她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我。“昨天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依着自己的意愿生活,而我不想让这种感觉消失。如果我想在我丈夫工作时探望他,我就应该探望他。我不知道那些仕女们对这样的出游有何感想,无论是在这种天气徒步或是在别的情况下,我都不清楚她们是否愿意跟随,所以我就自己一个人上路了。我的马儿昨天受了伤,而这崎岖的路对动物来说也不好走,所以我没骑马。这一切都很合理。那么,你为什么要跟踪我,还质问我?”

她选择了直言不讳当作武器,而我也欣然接招,但仍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礼貌的口吻回答她:“吾后,我跟踪您是想确定您毫发无伤。既然只有一只骡子在这儿听我们说话,我就不妨直说。难道您这么快就忘了,是谁想在您自个儿的群山王国抢夺惟真的王位?难道他会迟迟不策划阴谋?您相信两个晚上前在林中迷路只是个意外?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您觉得您昨天的行动让他感到喜悦吗?刚好相反。您认为这是为了人民所做的事情,他却认为您图谋夺权。所以他恼怒地喃喃自语,然后断定您将比以往更具威胁性。您一定要知道这一切。所以,您为什么让自己成为刀剑毒手的目标?在这地方没人会发现您的!”

“我可不那么容易就成为目标,”她反驳我,“技艺高超的弓箭手才能在如此强劲的风雪里射中目标。至于刀子嘛,嗯,我也有一把刀,想要发动攻势?我可是会反击的!”她再度转身迈开步伐前进。

我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您杀了一个人,接着引起整个城堡骚动,惟真不得不惩戒他的守卫,只因他们的疏忽让您有身陷危机之虞?那么,如果杀手的刀剑本领比您还强呢?如果我现在将您的尸体拖离这一片飞雪中,将为六大公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吞了口口水然后补上一句,“吾后。”

她慢了下来,但仍抬起下巴轻柔地问我:“如果我日复一日地在堡里坐着,像只蛆一样变得愈来愈软弱盲目,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斐兹骏骑,我不是棋局中的棋子,只管坐在棋盘上等着玩家动手。我是……有只狼在看我们!”

“在哪儿?”

她指了一指,但它像飘着打转的雪般消失了,只在我心中留下鬼一般的笑声。过了一会儿,风恶作剧地将它的气味传送给伙伴,接着这骡子就哼着鼻息拉扯最粗的那条缰绳。“我不知道我们离狼群这么近!”珂翠肯惊讶地说道。

“只是城里的狗,吾后。或许只是一只肮脏的流浪犬在村里的垃圾堆中翻嗅着找东西吃,它可什么也不怕。”

难道你认为我不饿吗?我饿得可以吃下这头骡子了。

回去等着,我马上过来。

垃圾堆离这里很远,且挤满了海鸟和它们的排泄物,及其他脏东西。这头骡子应该挺新鲜美味的。

回去,我告诉你。我呆会儿会带肉给你吃。

“斐兹骏骑?”珂翠肯小心谨慎地问着。

正文 第53节 不可能有身孕

我仓促地回神看着她。“请原谅我,吾后。我分神了。”

“那么,你脸上愤怒的表情不是针对我啰?”

“不。那是……另外一件事在干扰我。对您我只有担忧,毫无愤怒。您能否骑上伙伴,让我带您回公鹿堡去?”

“我想见惟真。”

“吾后,他看到您这样子会不高兴的。”

她叹了一口气缩了缩身子,将视线从我这儿移开,然后更平静地问道:“难道你从来不想和别人一起消磨时光,斐兹,不管对方是否欢迎?难道你不了解我的寂寞?”

我了解。

“我明白身为他的王妃应该为公鹿堡牺牲献祭,但我好歹……是个女人,也是他的妻子,更愿意尽为人妻的义务,但他很少来找我,就算有,也是讲没几句话就离开了。”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睫毛上忽然闪烁着泪光。她将眼泪擦干,然后愤怒地说道:“你曾说我的责任只是做公鹿堡王后该做的事。那么,我可告诉你,我这样夜复一夜独自入眠是不可能有身孕的!”

“吾后,请息怒。”我脸孔发热地央求她。

她毫不留情地继续。“我昨晚等都没等就直接走到他房门前,但守卫说他已经离开房间到烽火台去了。”她别过头去,“就连那份差事都比与我同床共枕还重要!”她那满是痛苦的话语,确实无法掩饰心中所受的伤害。

我为了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而眩晕。珂翠肯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惟真在夜里克制不住精技的诱惑。然而,我不知道哪个情况比较糟,只得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您可别告诉我这些事情,吾后。告诉我这些事情是不妥的……”

“那就让我去找他当面说清楚。我知道他需要听听这些,而我就是要说出来!即使他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他也得为了责任义务陪伴我。”

有道理。如果要让狼群的数量增加,她一定得传宗接代。

别管这件事。回家。

家!我心中响起了一声嘲笑似的吠叫。家是同一个狼群聚集之处,而不是冷清空荡的地方。

听听她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我们都得和我们的首领在一起,而你为了这匹母狼担忧简直愚蠢极了。她的狩猎技巧高超,又有锐利的牙齿,捕杀猎物时也干净利落。我昨天看到她了,真的配得上我们的首领。

我们不是同一个狼群。安静。

我是。我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些动静,快速转身之后却没看到任何东西。我回头看见珂翠肯在我面前站着不动,我感受到她之前的怒火已沉浸在痛苦之中,她坚定的决心也如淌血般慢慢消退。

我在风中平静地说道:“吾后,请让我带您回公鹿堡。”

她没有响应,只是戴上帽子拉紧了好遮住她的脸,然后骑上骡子勉强让我带她回公鹿堡。她那压抑的沉默让这段路变得更长更冷,而我并不因她这样的转变感到自豪。我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没多久就找到了小狼。它像树梢的一缕白烟般偷偷地尾随接近我们,用风吹起的落叶和飘落的雪掩护自己。我无法确认自己真正看到它,只不过用眼角捕捉到些许动静,还有它在风中留下的一丝气味。它真是有绝佳的本能。

你觉得我可以打猎了吗?

等你准备好服从才可以。我严厉地回答。

那么,当我这孤单的狼独自狩猎时该怎么办?它因受刺激而生气。

我们走近了公鹿堡的外墙,而我却纳闷它是如何不经城门走出城堡的。

要我做给你看吗?它平和地提议。

或许等我带肉来的时候吧!我感觉到它同意了。它不再跟着我们,反而迅速跑开,等我到小木屋时就看得到它了。城门的守卫尴尬地质问我,于是我正式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士官也识相地不要我表明身旁那位女士的身份。我在庭院里让伙伴停住好让王后下来,而当我伸手扶着她爬下来时,感觉到有人正看着我,一转身就看到莫莉。她提着两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像只准备跳跃的鹿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她的双眼深沉,面容肃穆,转身时有种僵硬感,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穿过庭院走到厨房入口,让我心中产生了一股寒冷的不祥预感。接着,珂翠肯放开我的手拉紧身上的斗篷,没有看我但柔和地说道:“谢谢你,斐兹骏骑。”然后慢慢走向大门。

我把伙伴牵回马厩然后照料它,这时阿手走过来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之后,他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有时候我就是欣赏阿手这一点,那就是他不理会与他无关的事。

我鼓起勇气为下一步做准备。我走到运动畜栏后面看着一丝炊烟升起,也闻到了刺鼻的焦肉毛皮味,走近时只见博瑞屈站在火旁看着它燃烧,虽然风雪一直想把火吹熄,博瑞屈却下定决心要让火熊熊地烧着。他看我走来,并没有注视我或与我交谈,双眼像两个黑洞般满是麻木的痛苦,如果我胆敢说话他就会生气,但我不是来找他的。我从腰际抽出刀子割下一小绺手指长度的头发,放进柴堆中看着它燃烧。母老虎,一只最优秀的母猎犬。接着,我想起了一件事然后大声说道:“它在帝尊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陪在我身旁,坐在旁边对他咆哮。”

博瑞屈过了一会儿就点点头表示赞同,只因他当时也在场。于是我转身慢慢离开。

我的下一站是厨房。我偷拿了些昨天剩下来的带肉骨头,虽不怎么新鲜,但还差强人意。小狼说得没错,它马上就得独自在外狩猎觅食,而博瑞屈的痛苦更促使我再度下定决心。母老虎在猎犬里算长寿的了,但是对博瑞屈来说还是活得太短。和动物产生牵系等于替自己招致日后的痛苦,而我的心已破碎够多次了。

我一边走向小木屋,一边思索着该怎么做才好。我察觉不对猛然抬起头时,只感觉它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它像飞箭似的冲过来,穿越雪地将全身重量往我的后膝推挤,搭在我肩上把我压了下去。它强劲的力道使得我整个脸都埋在雪中,当我抬起头用手臂支撑身体时,它又赶紧加速猛扑过来。我挥着手但仍挡不住它的攻势,然后它一边跑,一边把尖锐的爪子刺进我的皮肤。抓到你了,抓到你了,抓到你了!它生气蓬勃。

我才刚要站稳,它又发动攻势把我扑个满怀。我举起前臂不让它咬到喉咙和脸,它就假装忧虑地咆哮着,而我在它的攻击下再度失去平衡跌在雪地上。我伸手抓住它把它抱在怀里,然后我们就在雪地上一直打着滚。它不断咬着我,虽然有点儿痛,但它总是在表示好玩。

正文 第54节 我是个人,不是狼

好玩,好玩,抓到你了,抓到你了,又抓到你了!在这里,你死定了,我就在这里咬碎你的前爪,这里这里,你流血了!抓到你了,抓到你了,抓到你了!

够了!够了!我终于吼了出来:“够了!”它就放开我跳走了。它跳着逃到雪地里,绕圈圈后又跑回我这里。我举起手挡住我的脸,它却抢走我那一袋骨头跑开了,看看我敢不敢追它,而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让它赢呢!所以,我在它身后跳起来擒住它并抢走那袋骨头,然后我们就胡扯乱拉地扭打起来。它假装放掉然后咬着我的前臂逼我松开手,接着又抢到了那袋骨头,使得我不得不追着它跑。

抓到你了。我拉了它尾巴一下。抓到你了!我用膝盖压它的肩膀让它失去平衡。抢到骨头了!我拿了骨头转身就跑。接着,它四肢并用地扑上我的背,又让我脸朝下地跌入雪地里,然后抢了骨头就逃。

我不知道我们玩了多久,最后,我们终于在雪地上停了下来,肩并肩喘着气躺在地上,什么也不想。装骨头的袋子破了好几个洞,让骨头都露了出来,然后小狼就摇晃绑紧的袋子,从里面咬了一根骨头出来。它扑上去用牙齿将肉撕咬下来,接着用爪子按住骨头啃着末端酥脆的软骨,我就伸手从袋中拿出一根肉厚髓多的骨头往前丢。

突然间我又还原成一个正常人,感觉就像大梦初醒,也像是哔啵作响的肥皂泡。小狼扭动着耳朵转身看着我,好像我对它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只是把自己从它身上抽离,一时之间忽然全身发冷,原来雪跑进了我的靴子、腰际和领子里,而我的前臂也有它用牙齿拉扯过的一道道伤痕。我的斗篷破了两个洞,感觉像从遭下药的睡眠中苏醒般无力。

怎么了?衷心的关怀。你怎么走远了?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样子跟你玩。这是不对的。

一脸疑惑。不对?如果你都做了,那还有什么不对?

我是个人,不是狼。

有时候,他同意。但你犯不着时时刻刻都当人类啊!

但是,我一定得这样。我不希望像这样和你牵系着。我们不能这么亲近,因为我必须放你过你该过的自由生活,而我也得过我该过的日子。

它嘲笑般地哼了一声,露出牙齿冷嘲热讽着。就是这样,兄弟。我们就是这样。你凭什么认为你知道我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还威胁强迫我就范?你根本还不能接受你也是只狼的事实,就算是了也不断否认。你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根本是胡说八道,不让你自己的鼻子四处嗅着,也不让你的双耳倾听。我们就是这样子,兄弟。

我没有松懈自我防卫,也没让它走远,但它就像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房间的一阵风般略过我心头。夜晚和雪。还有我们嘴里的肉。听着,用你的鼻子嗅嗅看,我们和这夜晚一样生气蓬勃!我们能生龙活虎地打猎到黎明,而这整个夜晚和森林都属于我们!我们双眼敏锐、牙尖嘴利,而且可以赶在天亮前捕捉到许多猎物饱餐一顿。来吧!回归你原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就回过神来,却从头到脚全身发抖,然后举起双手检视,忽然觉得身上的肌肉既陌生又束缚,就像身上穿的衣服般那么不自然。我可以走,我可以走,现在,今晚,走得远远地寻找我们的同类,没有任何人能跟着我们,更无法找到我们。它带给我一个闪烁着黑白月光的世界,有充足的食物和睡眠,既简单又完整。我们锁定彼此的视线,然后它用柔和光亮的绿色眼神召唤着我。来吧!跟我来吧!我们何必跟人类以及他们所有的猜忌阴谋穷搅和?在他们永无休止的争吵中根本没肉可吃,他们的阴谋诡计也无趣得很,然而连最单纯的快乐都得处心积虑才能获得。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来吧!跟我一起远离吧!

我眨了眨眼。雪花粘在我的睫毛上,而我此刻正站在一片漆黑中冷得发抖。一匹狼在离我不远处站立着抖动全身,尾巴平伸、双耳竖起,然后走过来用头磨蹭我的腿,鼻子也轻轻触碰着我冰冷的手。我单膝蹲下抱住它,用双手感觉它颈部温暖的皮毛,还有强健的肌肉及骨骼。它闻起来挺好的,既干净又充满野性。“我们就是这样子,每个人都该服从各自的天性。

“我告诉它,稍微抚摸它的双耳然后起身。当它衔起那袋骨头拖进它那温暖的窝之后,就拖着脚步走到小木屋下面。我转身离去。公鹿堡的灯火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但我仍朝向这片灯火辉煌前进。我当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却这么做了。

在太平盛世时,精技的知识仅限传授给拥有王室血统的人,以确保这项魔法的独一无二,避免落入他人手中成为对抗国王的利器。因此,当盖伦成为殷恳的精技学徒时,他的责任包括了协助完成骏骑和惟真的训练,那时除了他们之外无人接受这样的指导。帝尊的母亲断定她那养尊处优的孩子过于虚弱,无法承受精技的严苛训练。因此,在殷恳过早地逝世之后,盖伦就成了精技师傅,但却没什么任务,至少有些人认为他在当殷恳的学徒时,所受的训练不足以让他胜任精技师傅,其他人则坚称他从未拥有成为精技师傅所需的精技功力。无论如何,他在那些年里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能耐,也无法反驳那群批评他的人,只因在盖伦担任精技师傅时,王室里并没有年轻的王子或公主可以接受训练。

唯有在红船入侵之后,精技的训练范围才得以拓展,然而好几年都不见称职的精技小组出现。根据传统,以往当外岛人来袭时,拥有三个或四个精技小组是很寻常的事。一个小组通常有六到八位成员,都是他们自己相互挑选出来而可以合作无间的成员,且至少有一位和执政君主关系密切的关键成员。这位关键的成员将其他成员传达或收集而来的讯息直接向君主报告,而其他不负责传达讯息的成员则集合力量将他们的精技资源延伸给君主备用。人们通常将这些小组中的关键成员称为国王或王后的吾王或吾后子民。在极少的状况下,会有不受小组和训练束缚的人出现,只因他和王室的密切联系,可以让君主透过肢体接触来直接获得他的精技力量。君主可以从这关键成员身上获得耐力以维持执行技传的精力,而按照习俗,一个精技小组通常以其关键成员的名字来命名,我们也因此拥有如火网小组般的传奇典范。

正文 第55节 徒劳的奔波

盖伦在创设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精技小组时,选择忽略所有的传统,以创立小组的精技师傅、也就是他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而小组在他死后也一直保留这名称。不像以往聚集精技使用者而从中形成小组,盖伦自行选择小组成员,因此他的小组缺乏那些传奇团体所拥有的凝聚力,各成员仅对精技师傅而非君主效忠。所以,原本的关键成员威仪向盖伦报告的次数,也等同于他向黠谋国王或王储惟真报告的次数。在盖伦逝世和威仪的精技能力破功之后,端宁异军突起地成为盖伦精技小组的关键成员,而其他幸存的小组成员包括择固、欲意、愒懦和博力。

我在夜晚时像狼一般奔跑。

我起先以为这只是个生动无比的梦境,泼墨般的树影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延伸,我闻到冷风中那股与世隔绝的气味,也感受到跟着钻出过冬洞穴的鼩鼱边跳边挖的荒谬乐趣,醒来后只觉一阵神清气爽。

但隔夜当我再度体验生动的梦境后,醒来时终于明白我不但在梦中封锁了惟真,同时也封锁了莫莉的梦境,让自己的内心向狼的夜间思绪彻底开展。这是一个惟真或其他精技使用者无法跟随的情境,完全没有宫廷错综复杂的阴谋诡计,也没有担忧和永无止境的计划。我的狼活在当下,心中没有杂乱的记忆片段,日复一日只凭着日常所需过活。它并不记得自己前两晚杀了多少只鼩鼱,只记得像哪条路可以追捕最多的兔子,或哪儿的气候像春天一般从不结冰等重大事件。

这就是我第一次教它如何狩猎的情形,但我们起初做得并不好。我还是每天早起喂它足够的粮食,并且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生命中为自己保留的私密小角落,就像狼儿跟我说我是出于天性才这么做。此外,我向自己保证不让这个连结成为完整的牵系,而它很快地就会独自狩猎,我也会放它远走高飞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时我告诉自己只能允许它进入梦境,或许顺便教教它如何打猎,就能尽快放它走,而我也拒绝思考博瑞屈对此事做何感想。

我从清早的探险活动归来,发现两位手持棍棒练武的士兵,在厨房庭院中不怀恶意地彼此挑战,在寒冷清静的空气中呼气、移动和截击对方。我完全不认识其中那位男士,有好一会儿我还以为这两位都是陌生人,结果另外那名女士看到了我。”嘿!斐兹骏骑。有话对你说。

“她握着棒子对我喊着。

我瞪着她试着认出她,这时对手闪躲不及就挨了她重重的一击。当他用单脚跳起来时,她就蹦蹦跳跳地退后用一种高八度的嘶声大声笑着。”哨儿?“我难以置信地发问。

名叫哨儿的这位女子露出著名的缺齿微笑,挡下同伴挥来的一击,然后又蹦蹦跳跳地退后。”是啊,如何?“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而她那练武的同伴见她有事耽搁,便礼貌地放低他的棒子,但哨儿却立刻举起棒子击向对方。他几乎轻而易举地扬起棒子反击,接着她又笑着举起手求和。

“是的,”她转头对我重复,“我是来……事实上,大家推派我来请你帮忙。”

我指着她身上的衣服。“我不懂。你离开惟真的侍卫队了?”

她稍稍耸着肩,但我看得出来这问题让她觉得高兴。“但也没差多少,我现在是王后的侍卫。雌狐的勋章,看到了没?”她拉着白色夹克的前襟,并且紧握住那块布料,让我看清楚那上好的羊毛手工织品和紫色底的白色刺绣,是一只咆哮的狐狸。她衣服上的紫色刚好搭配紫色厚毛长裤,宽松的裤脚翻边塞进了及膝的靴子里,而她同伴的服装也和她的极为相称。王后的侍卫。珂翠肯的冒险事件造就了这身制服。

“惟真决定她需要拥有自己的侍卫队?”我高兴地问道。

哨儿脸上的微笑黯淡了些。“不完全是。”她避开不答,然后站直身子像报告似的说着,“我们决定她需要自己的侍卫,是我和两天前跟着她一块骑马的人决定的。我们一起讨论……什么都谈,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我们谈论她在战场和回到这里之后的表现。我们当时谈到应该有人获准组织王后的侍卫队,但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了解这是必须的,但别人似乎毫不在意……可是我上周就在城门那儿听到你对她独自徒步出城这件事发脾气。对了,就是你!我在隔壁那间房里听到是你说的!”

我有点想抗议,但还是草率地点头。哨儿继续说道:“所以呢,我们就决定要这么做。我们将人员平均分配,而且穿上紫白相间的制服以示区隔。惟真的侍卫大多略显疲态,且因呆在堡里的时间太长而失去战斗力,所以也该是注入新血的时候了。于是我们重新组织,颁授官阶给那些早在几年前就该升官的人,然后征召新人递补空缺。这计划完美极了,新人让我们有机会磨练技巧,而我们也可以教导他们。王后将有自己的侍卫队,不论是她自己想要的,或因应现况都没问题。”

“原来如此。”一股不自在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你要我帮什么忙?”

“向惟真解释,王后有自己的侍卫队了。”她简洁平静地说道。

“这很接近不忠,”我同样简短地回答,“惟真自己的士兵把侍卫队的制服摆在一旁,却要换成他的王后的……”

“有些人会这么认为,另外一些人或许也会这么说。”她坦然面对我,脸上失去了笑容。“但你知道那不算不忠,而是必须做的事情。你的……要是骏骑看到了这个需求,也会在她来这儿之前帮她组织侍卫队,但王储惟真……这么说吧,这不是对他不忠。我们因为敬爱他而效忠他,到目前为止都是一样的。我们总是在他身后守卫,这次我们退了几步之后又重新整装再度防守,就是这样。我们认为他有位好王后,也不想看到他失去她,如此而已。我们还是一样尊敬王储,你知道的。”

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不妥。我不顾她的恳求,摇摇头试着思考。为什么找我?我有些恼火。然后我就懂了,当我大发雷霆指责侍卫没有好好保护王后的同时,就已自告奋勇护卫她了。这时,我想起了博瑞屈警告过我千万别忘了自己的处境。“我会告诉王储惟真,如果他允许的话,我也会告知王后。”

正文 第56节 其他的转变

哨儿露出了微笑。“我们就知道你会帮这个忙。谢谢你,斐兹。”

她很快地转着圈离开我,握好棒子威胁似的对她的同伴挥舞,而他只得勉强让步。我叹了口气离开庭院,想到了莫莉这时候应该会来打水,而我也希望能看看她。但是她没出现,真让我失望透了。我知道我不应该玩这种游戏,但有时真的无法抗拒这诱惑。我离开了庭院。

这几天简直像特别的自我折磨般难熬,我拒绝让自己再度探望莫莉,但仍无法抗拒地尾随她。所以,我在她离开之后不久来到厨房,幻想着还能在空气中捕捉到她的一丝香水味。或者,我也会在某个晚上守在大厅,试着找个能看她而不被发现的地方,无论有什么余兴节目,不管是吟游歌者、诗人或傀儡师傅的献技,或是边聊天边做手工艺的人们,都无法阻止我将眼神投射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她穿着深蓝裙子和短布衫时,看起来很严肃端庄,而且从不抬头看我。她总是和城堡中的其他女人谈话,或者在耐辛难得下楼亮相的晚上,极度专注地坐在她身边陪伴她,完全拒绝承认我的存在。有时我会觉得和她的短暂相遇是一场梦,但每当我晚上回房拿出藏在衣橱底的衬衫贴近脸时,就会幻想自己仍嗅到她的一丝香水味。我就靠这个来支撑自己。

在火葬被冶炼者之后的几天,除了王后的侍卫队组织起来之外,城堡内外也有其他的转变。

有两位未受传唤的造船师傅自告奋勇贡献技艺协助造船,让惟真非常高兴,就连珂翠肯王后都深受感动,只因他们亲自向她表示愿意效劳,而他们的学徒也跟着一起来到船坞,成排成列的造船工人数目也因此扩增。如今,船坞在黎明前和黄昏后都灯火通明,大家也以异常紧急的速度赶工,所以惟真更不常在房里,而当我拜访珂翠肯时也发觉她愈来愈压抑。我试着用阅读和外出走走引起她的兴趣,但一点儿都没用。她大多呆呆地坐在编织房里,日渐苍白且无精打采,而她那深沉阴暗的心情也影响到陪伴她的仕女们,所以来到她的房里可就像守尸般无趣。

我不指望在惟真的书房看到他,所以也就不觉得失望。他和往常一样在船坞那儿忙着,而我留话给恰林表示只要惟真有时间,我愿意随时接受召见。我决定让自己忙起来,于是遵照切德的建议,回到房里拿骰子和计分棒,然后走到王后的房间。

我决定教她一些贵族仕女们喜欢玩的赌博游戏,希望能拓展她的娱乐活动范围,也希望这些游戏能让她多和别人交往,而减少我陪伴她的时间。她凄凉的心情开始让我觉得是个沉重压抑的负担,所以时常衷心期盼能远离她。

“先教她欺骗,当然,你必须告诉她这是游戏规则许可的,告诉她这游戏容许参与者欺骗。

只要在手上耍点诡计,这很容易教的。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轻易地在帝尊怀疑她之前把他的口袋清空,只消一两次就够了,他又能如何?指控公鹿堡的仕女在掷骰子时作弊?”

这当然是弄臣说的。他在我手旁陪着我,鼠头令牌在他肩上轻轻震动。我并没有真正吓一跳,但他知道又让我吃了一惊,眼中因此闪耀着愉悦的神采。

“我想如果我没教好,我们的王妃一定会出错,不如你跟着我一起逗她开心?我可以把骰子丢开,让你玩玩杂耍。”我建议着。

“为她玩杂耍?为什么?斐兹,那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而你却只看到了我愚蠢的言行。你把我的工作视为玩乐,而我看你如此认真玩游戏,恐怕被设计了都还不自知呢!不妨听听弄臣的建议,不要教她掷骰子,倒可以教她谜语,这样你们俩都可以变得更聪明。”

“谜语?那不是缤城的游戏吗?”

“有个在公鹿堡挺流行的谜语,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回答。当一个人不知如何召唤一样东西时,该怎么召唤这样东西?”

“这从来不是我的拿手游戏,弄臣。”

“你的血亲也是,我是这么听说的。那么,就试着回答这个谜语。在黠谋的卷轴上的什么东西有翅膀,在惟真的书里有火焰般的舌头,在瑞尔城的羊皮纸上有对银色双眼,而在你房里有着金色鱼鳞般的皮肤?”

“那算谜语吗?”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不。我之前问你的才是谜语,而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是古灵。让我们回到第一个谜语,你该如何召唤它?”

我缓慢地大步走向他,并直直地盯着他瞧,但他的眼神总是很难捕捉。

“那也算谜语吗?还是个严肃的问题?”

“是的。”弄臣的样子很沉重。

我停了下来,简直给弄糊涂了,只得瞪着他瞧。他和他的鼠头令牌鼻子对鼻子相视假笑,用这方式回答我。“你看看,鼠儿,他知道的可不比他的叔叔或祖父还多。他们没人知道要如何召唤古灵。”

“用精技。”我猛然回答出来。

弄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啊?”

“只是怀疑罢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现在想想似乎又不是这样子。睿智国王长途跋涉寻访古灵,如果他靠技传就可以接触他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没错。但有时冲动的答案也蕴含着真相,所以回答这个谜语吧,小子。有一位仍然健在的国王,而王子也是,况且两人都会精技。但是,当初和国王一起或在他之前受训的人在哪里?为何当我们迫切需要精技使用者时,却一个也找不到?”

“很少人在太平盛世时受训。盖伦直到临死前都不适合训练别人,而他创设的精技小组……”我忽然停下来,即使走廊没人我也不愿说下去,只因我不想透露惟真告诉过我有关精技的任何事情。

弄臣忽然在我身边欢跃地绕着圈子。“如果鞋子不合脚,不管是谁帮你做的都不能穿。”他宣称。

我勉强点点头。“的确。”

“而制鞋者也离开了。悲哀,真是悲哀。比桌上热腾腾的肉和杯子里的红酒还悲哀。但是,离去的人可是另一个人教导出来的。”

“殷恳。但她也走了。”

“喔。但黠谋可还活着,惟真也是。看来她还有两位门生仍活得好好的,一定还有其他人。问题是,在哪里呢?”

我耸耸肩。“走了,老了,死了。我不知道。”我压抑住心中的不耐烦,试着思考他的问题。“黠谋国王的姊姊欣怡,也就是威仪的母亲可能也受过训练,但她早已去世多年。黠谋的父亲慷慨国王是最后一位拥有精技小组的人,我相信,但那个年代的人很少还活着。”我不再说了。惟真曾告诉我当时殷恳尽可能大量地训练有精技天分的人,当然一定有人还活着,而且顶多比惟真年长十岁……

正文 第57节 太多人死了

“死了。太多人死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的确知道。”弄臣插嘴回答了我没说出口的问题,而我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他对我吐吐舌头,踏着华尔兹舞步稍稍远离我,然后把令牌握在下巴底下钟爱地轻抚鼠头。“你看,鼠儿。就像我告诉过你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聪明地提出问题。”

“弄臣,难道你不能有话直说吗?”我感到挫败地吼着。

他受惊似的忽然停了下来,踮着脚旋转半圈时放低脚跟,然后雕像般地站在那儿。“会有帮助吗?”他严肃地问道。“如果我不跟你说谜语,你会相信我吗?那会让你停下来审慎推敲每个字,稍后再回房反复思索那些字?非常好。我还真应该试试。你知道'六位智者前往颉昂佩'的韵文吗?”

我仍像往常一样迷惑地点点头。

“那么朗诵一遍让我听听。”

“六位智者前往颉昂佩,爬上山坡下不来,化成石头飞走了……”这首古老的童谣忽然使我困惑。“我不记得全部。无论如何这是一篇胡说八道的韵文,就像其他韵文一样总是在你的脑海中打转,却不具任何意义。”

“那就是为什么它会和知识性诗歌,共同记载在卷轴上的原因。”弄臣下了结论。

“我不知道!”我反驳他,忽然觉得恼怒得难以忍受。“弄臣,你又来了。你所说的都是谜语,全部都是!你老是说你要把话讲清楚,但你所说的一切却仍不清楚地困扰着我。”

“谜语,我亲爱的斐兹小子,是用来让人们思考的,从古老的谚语中发现新的真相。但是,这么说来……你的脑袋瓜可真让我困扰。我该如何让你明白?或许我应该在黑夜里站在你的窗户底下唱着:

“私生的王子,我可爱的斐兹,

你把时间浪费在自己的挫折中。

当所有努力即将开花结蒂时,

你却半途而废,还努力压抑。”

他晃动一边的膝盖,假装令牌上有弦般拨弄着,精力充沛地唱歌,而且还唱得挺好的,是一首流行情歌的曲调。他看着我,戏剧性地叹了一口气,舔舔嘴唇继续哀伤地唱着:

“为何瞻远家族的人无远见,

仅只看到事情表象的浮现?

沿海受困遭攻击,汝等生民忧愁困倦。

我再三警告催促,汝等却说时机未现!

噢,私生的王子,高贵的斐兹,

莫非要等众民尸骨无存才将行动实践?”

一位女仆停下来困惑地站着聆听,另一位侍童也在房间门口张大嘴笑着偷看我们。我的双颊逐渐发红发热,只因弄臣既温和又热情地抬头看着我。我试着轻松地走远,但他双膝跪地跟随我,还抓住我的袖子,我不得不忍受他,否则就得可笑地挣扎才能脱身。我站在那儿真觉得愚蠢极了,他却对着我傻笑。那位侍童同样咯咯笑着,走廊也传来两个人饶富兴味的谈话声。我拒绝察看是谁居然如此以我的不安为乐,弄臣却作态亲吻我,然后把音量降低到像是秘密的耳语般,继续唱着:

“命运女神的诱惑可教你向她低头?

用你的精技竭力奋斗!

召来同伙,找出有训练的人手,

淋漓尽致发挥内在所有。

未来打造汝辈来谋,

但看诸君热忱驱首。

若以原智赢得战果,

则为我族拯救公国。

屈膝弄臣来此恳求,

莫教黑暗前来降临,

不让民生化为尘土,

端赖汝辈奋拋头颅。”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愉快地大声唱着:

“诸位若错过大好时机,

便如同肚皮儿泄了气,

请让我带着万分敬意,

观看这场难得的战役。”

他忽然放开我的袖口,跌跌撞撞地翻着筋斗远离我,然后露出光溜溜的臀部作为表演的结束。它们看起来惊人的苍白,而我再也无法隐藏内心的诧异和羞辱。弄臣蹬着双腿穿好衣服,而他令牌上的鼠儿则极尽谦恭之能事,向停下来观赏我受辱的观众们鞠躬致意。大家笑成一团,掌声也此起彼落,而他的演出可真让我哑口无言。我别过头去试着走开,但弄臣又跳过来挡住我的去路,然后忽然态度严肃地对咯咯笑着的人们说话。

“呸!你们真该感到羞耻,这么高兴干吗?咯咯发笑还对一位心碎的男孩指指点点!难道你们不知道斐兹失去了最亲爱的人?噢,他用脸红隐藏悲伤,而她的入土为安让他难以平复自己的热情。谁过世了呢?就是最固守贞洁和最狠毒的老处女,亲爱的百里香夫人,毫无疑问地因自身的恶臭丧生。有人说这是因为吃了腐烂的肉,可你也说腐烂的肉有股恶臭,让人闻了就不敢吃。所以,我们也可以说百里香夫人没闻到这股恶臭,或许她以为这是手指上的香水味。别再哀悼了,可怜的斐兹,你还会找到另一个人的。而今天我将奉献自己,以鼠儿绅士的脑袋发誓,请求你加紧达成任务,只因我已拖延太久。再会吧,可怜的斐兹。振作你那忧伤的心!勇于面对你的孤寂!既可怜又郁郁寡欢的年轻人!噢,斐兹,可怜可怜的斐兹……”

接着他远离我在走廊闲逛,悲哀地摇着头,然后和鼠儿商量他应该为了我和哪位富孀交往,他如此张扬等于是背叛了我。即使他是个伶牙俐齿的鬼灵精弄臣,我也没料到会成为他公开的笑柄。我等着他回头说最后几句话,好让我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当他经过转角时,我以为这场磨难总该结束了,于是充满困窘疑惑地在走廊上走着。我的脑海中满是他韵文中的打油诗,也知道我将在接下来这几天一直思索着他的情歌,试着发现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但是百里香夫人呢?他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但切德为什么要让他塑造出来的公众人物就这样死去?哪位可怜女子的遗体会代替百里香夫人的遗体被抬出来,让马车拉到遥远的亲戚家埋葬?难道这就是他悄悄离开公鹿堡展开旅程的方式?但为什么要结束她的生命?是不是这样才能让帝尊相信自己下毒成功?如此决绝?

我困惑地来到珂翠肯的房门前,站在走廊上恢复先前沉着的表情,这时对面的门突然打开,只见帝尊迈步朝我这儿走来。他的气势把我挤到一旁,在我还来不及恢复之前就风度翩翩地说道:“没关系,斐兹。我几乎不指望像你这么垂头丧气的人还能道歉。”当他站在走廊上拉直他的短上衣时,一群年轻人跟着他走出房间、饶富兴味地窃笑着,而他也报以微笑然后靠近我恶毒地轻声说道:“老妓女百里香死了,看现在你要喝谁的奶水?喔,我知道了。你一定会找到其他老女人抱抱你,还是你想哄骗年轻女子?”他大胆地对我笑着,然后优雅地挥舞袖子扬长而去,后面还跟着三名马屁精。

正文 第58节 三名马屁精

他对王后的羞辱真把我气坏了。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突如其来的震撼,感觉胸口和喉咙因怒气而发肿,一股可怕的力量充斥全身,我的上唇也因而扭曲。我察觉到远方传来的声音,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我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跳起来,知道自己的牙齿几乎就要陷入他的喉咙和肩膀交接处。

但是,“斐兹”。有人惊讶地唤着我。

是莫莉的声音!我转身看着她,情绪从愤怒转为喜悦,但她很快地退到一旁说道:“不好意思,大人。”然后就快步走过我身旁。她的双眼下垂,态度就像仆人般谦卑。

“莫莉?”我边说边跟着她,而她也就停下来了。当她回头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很平淡。

“大人,您有事交代吗?”

“有事交代?”当然。我看看四周,发现走廊并没有其他人,于是上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没有,我只是很想念你。莫莉,我……”

“不会吧,大人。请您让我离开。”她骄傲镇静地转身走远。

“我做了些什么?”我惊愕又愤怒地问着,不期待会得到什么回答,但她停了下来,身着蓝衣的背影直挺挺的,头发上绑着花边马尾衬,昂首地站在那儿,没有回头但平静地说道:“没事。您什么也没做,大人。绝对没事。”

“莫莉!”我提出抗议,她却绕过转角离去。我站在那儿凝视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刚才发出了介于呜咽和咆哮般的声音。不如咱们一同打猎吧!

或许吧!我发现自己也同意,那最好了。去打猎、杀猎物、吃东西、睡觉。别做其他事了。

为什么不现在就出发?

我也不知道。

我整顿好自己然后敲敲珂翠肯的房门,小迷迭香过来开门,露出酒窝微笑着邀请我进房,而我进去之后果然就察觉到莫莉到这儿来的任务。珂翠肯拿着一支粗粗的绿色蜡烛,桌上也还有其他蜡烛。“月桂树果。”我说道。

珂翠肯抬起头微笑着。“斐兹骏骑,欢迎,快进来坐下。要吃点什么吗?喝酒吗?”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真是大转变。我感觉到她的力量并且知道她已稳住阵脚了。她穿着一件柔软的及膝短袖束腰上衣和绑腿,发型还是她惯有的样式,戴着简单的珠宝首饰,是一条串着绿蓝小珠子的项链。然而,这绝对不是我几天前带回城堡的女子。她一点也不痛苦、愤怒、受伤和困惑。眼前的珂翠肯相当尊贵。

“吾后。”我迟疑地开口。

“珂翠肯。”她平静地纠正我,然后在房中穿梭把蜡烛摆上架子,像自我挑战似的不再多说。

我走进她的起居室,里面只有她和迷迭香。惟真曾对我抱怨她的房间像军营一样,可一点儿也不夸张。简单的家具一尘不染,看不到公鹿堡常见的厚重织锦挂毯和小地毯,地上只有简单的草席,加框的羊皮纸屏幕有着精细的花树喷画。整个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所有的东西不是收起来了,就是还没拿出来。这是我对这片寂静唯一能做出的描述。

我带着彻底混淆的冲突情绪来此,如今却静静地站在这里,呼吸平顺且心情平静。房间的一角改装成一间摆设羊皮纸屏幕的凹室,地上有一片绿色羊毛小地毯,还有我在群山见过的矮脚凳。珂翠肯把一根绿色的月桂树果蜡烛放在一道屏幕后面用炉火点燃它,为这喷画屏幕增添日出般的朝气和温暖。珂翠肯走着走着就坐在凹室里的一张矮凳上,然后指着她对面的那张凳子。“一起坐下好吗?”

我跟着坐下。屏幕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小巧私人房的梦幻气息和月桂树果的香甜气味围绕着我,而这张矮凳可异常地舒适,让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儿拜访的目的。“吾后,我想您可能想学些我们在公鹿堡玩的赌博游戏,这样您就可以加入正在玩游戏的人们。”

“改天吧!”她和善地说道。“如果你和我想让我们自己高兴起来,而且你也愿意教我怎么玩,就没问题,但仅止于此。我发现古老的谚语一点儿也没错。一个人只能在自我破碎或自我觉醒前才能远离真我,而我很幸运地觉醒了,重新回到真实的自我。斐兹骏骑,这就是你今天所感受到的。”

“我不明白。”

她微笑着。“你用不着明白。”

她又沉默了下来,小迷迭香已经坐在壁炉边拿起她的小黑板和粉笔自己玩了起来,就连这孩子的欢乐在今天看来都十分宁静。我转过头等待珂翠肯,但她只是坐着看我,露出呆呆的微笑。

我过了一会儿问道:“我们要做些什么?”

“没什么。”珂翠肯说道。

我也跟着她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久她才开口:“我们本身的野心和任务,以及加诸于这个世界的框架,只不过是横跨雪地的树影,会随着阳光移动,在月夜消逝,在起风时飘扬,而当平滑的积雪融化之后,就会扭曲地落在崎岖的地面上,但树仍屹立不摇。你明白吗?”她稍微倾身用和善的眼神注视我的脸。

“我想是吧!”我不安地回答。

她几乎怜悯地看着我。“如果你心领神会而不用脑筋想,也不担忧这对我来说为何重要,只要试着领会你生命中是否值得拥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可不是命令你一定要那么做,我从未在这儿命令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

她又靠回椅背,轻柔地放松她直挺挺的背,看来一派悠闲自在。她还是无所事事地坐在我对面舒展自己,我却察觉到她的生命轻轻掠过我身边并围绕着我。这是最轻微的碰触,要不是我曾亲身体验精技和原智,就无法感觉到。我谨慎地像检视一座由蜘蛛网编结而成的桥一般,轻轻地把我的意识覆盖在她的意识之上。

她继续探寻,却不像我对某种特定的动物探寻,也不解读周遭的动静,使得我无法像描述自我的感受般用言语形容她的方式。珂翠肯不用原智寻找任何东西,如她所言,她仅是大自然中存在的一部分。她整顿好自己,并且思索那张大网碰触她的种种方式,这样就满足了。我对这精细微妙的现象感到惊讶,不一会儿就放松地呼吸,释放自我让原智自由驰骋,放掉所有警戒和博瑞屈因我而产生的一切忧虑,这可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情。珂翠肯的探触像滑过蜘蛛丝的露珠般纤弱,而我却像决堤的洪水般。在突然释放后迅速填满所有的旧河床造成泛滥,并且让一波波的流水奔向低地。

正文 第59节 自己做了奇怪的梦

我们打猎去吧!狼儿高兴地说着。

博瑞屈在马厩里刚清理完马蹄,起身自顾自地皱眉头,煤灰则在自己的厩房里踱步。莫莉耸耸肩把头发甩开,而我对面的珂翠肯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大声对她说了些什么似的。又过了一会儿,我控制住自己,用原智体会千般感受,铺展延伸且毫不留情地照亮一切。我都感觉到了,不仅是人来人往,还有每一只在屋檐上振翅的鸽子,每一只偷偷溜到酒桶后面的老鼠,和生命中的每一颗微粒,但与其说是微粒,倒不如说是生命之网中的每一个小结。

每件事都不会单独存在,亦不会遭到遗忘,充满意义而且都很重要,却也都不重要。有人在某处唱着,然后又回归宁静。独唱之后紧接着合唱,其他微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说着,什么?

请再说一次?你在呼唤我吗?你在这里吗?我在做梦吗?这些思绪像乞丐拉扯陌生人的衣袖般拨弄着我,让我忽然明了如果不赶紧挥去它们,自己就会像一块散开的布料般溃决。我眨眨眼睛将自己重新封锁起来,然后吸了一口气。

一个呼吸,一眨眼。时间似乎静止了。珂翠肯斜眼看着我,而我装作没看见,举起手搔搔鼻子并且转移重心。

我坚定地让自己镇静下来,过了几分钟才叹口气和充满歉意地耸耸肩。“我恐怕不懂那游戏。”我说道。

我还真惹恼了她。“这不是个游戏。你不用去理解或'执行'它,只要放下手边的事情安静坐着。”

我表现出再试试看的模样,坐着不动几分钟,然后出神地把玩袖口直到她发现为止,接着就像感到羞耻般低下头来。

珂翠肯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我。“制作这些蜡烛的女孩有很灵敏的嗅觉,几乎可以把我整个花园的芳香带进房里围绕着我。帝尊给了我她的一些忍冬烛芯,后来我就亲自寻找她制作的蜡烛。她是这儿的一位女仆,没有多余的时间或资源制作很多蜡烛,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得到她的赠礼。”

“帝尊!”我重复。帝尊和莫莉说过话,也很清楚她会做蜡烛,种种预感让我心头一紧。“吾后,我恐怕打扰了您,而这不是我所愿意的。请允许我离开,当您需要陪伴时再回来好吗?”

“这个练习需要有同伴,斐兹骏骑。”她忧愁地看着我。“你能不能再试着放轻松?我本来还觉得……不?喔,好吧,我让你走。”我听到她语气中的懊悔和寂寞,只见她坐直了身子,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让我又感受到她的意识在那张网上轻弹着。她拥有原智,我如此想着。不怎么强烈,但她的确有这能力。

我安静地离开她的房间,不禁略微欣喜地纳闷如果博瑞屈知道了会怎么想。不过当我想起她如何机敏地察觉我向外开展的一切,可就没这么有趣了。我想起了和小狼的夜间狩猎。这会让王后很快就抱怨起自己做了奇怪的梦吗?

当我认清这事实后,一股冷冽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知道自己迟早会因为长期疏忽而被发现,也知道博瑞屈感受得到我在运用原智。万一还有其他人呢?我恐怕将招致野兽魔法的指控。于是,我坚决地下定决心。明天,我将展开行动。

弄臣将一直是公鹿堡最难解的谜之一,几乎可以说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身世。他的出身、年纪、性别,还有血统等都是人们猜测的话题。最令人吃惊的是,如此一位公众人物竟然可以依旧笼罩在神秘之中,而关于弄臣的种种问题总是比答案来得多。他真的具有神秘的力量、预知能力或魔法?还是他仅靠着机智和伶牙俐齿让人认为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说他不像表现出来那样的知道未来,凭他一副先知样,也支配着我们许多人协助打造他心目中的未来。

白雪衬托着白毛,一只耳朵正抽动着,此时小小的动作就泄露了行踪。

你看到了吗?我立刻问它。

我闻到了。

我看到了。

我对着猎物轻轻眨了眨眼,不再有任何动作。这样就够了。

我看到了!它纵身一跃,兔子吓了一跳,小狼就奋力追赶它。这兔子轻盈地跑过松散的积雪,小狼也只得奔腾跳跃地扑向它。只见兔子闪闪躲躲地飞奔,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绕着树又绕着灌木丛,然后跑进刺藤堆里。它还在那儿吗?小狼满怀希望地嗅着,但密密麻麻的刺让它把敏感的鼻子给缩了回来。

跑掉了。我告诉它。

你确定吗?你为什么不帮忙?

我不能在松散的雪地上追逐猎物。我一定得偷偷靠近,必要时才跳跃。

喔。原来如此。深思熟虑。我们是两匹狼,一定要成对地打猎。我可以把猎物赶到你那儿,让你准备好跳出来咬住它的脖子。

我缓缓摇着头。你一定要学习独自打猎,小狼。我不会总是陪着你,无论是在心里或在你身旁。

狼不会单独狩猎的。

或许不会,但许多狼确实如此,你也将是。但我不是有意让你从猎兔子开始。过来吧!

它伏在我的脚跟旁,想让我带领它。我们在天际的光线黯淡之前离开公鹿堡,然而此时此刻只见天空一片开阔的蓝,纯净而清冽。我们踏上的这条小径只不过是深雪里的一道浅沟,我每走一步就陷入深及小腿的雪中。对我们来说,森林是一片冬季的宁静,偶尔传来小鸟飞过或是远方的乌鸦叫声。这是个开放的森林,大多长着树苗,只有几棵侥幸逃过火烧山丘的大树,在夏天就成了放牧山羊的好地方。它们的蹄在地上留下足迹。我们走着走着就来到一栋俭朴的石屋,还有破败不堪的畜栏和山羊的庇荫处,这里只在夏季时才有人使用。

正文 第60节 永远消逝的部分

当我早上去找小狼时,它高兴地带我来到一条可以躲过守卫的迂回小径,用砖头封起来的牛栏栅门就是它的出路,石头和灰泥因土壤略微松动而摇摇欲坠,形成了一个可以让它滑出去的宽阔缺口,而我从踩掉的雪可以看出它常常使用这信道。我们鬼鬼祟祟地溜出墙外远离城堡,像影子般在黯淡的星光和映在白雪的月光中走着,等到我们安全离开城堡之后,小狼把这探险当成了狙袭练习。它冲到前方伏下等待,跳起来用张开的爪子或用咬的来捉我,然后跑得远远地绕着大圈再从我后面攻击。我让它这么玩着,欣然接受这让我感到温暖的练习和毫无心机的嬉闹。我总是让我们保持行动,所以就在日出时已远离公鹿堡几里远,到了一个冬季人烟罕至之处。我在一片白雪中看到那只白兔纯属偶然,原本还想找容易点的猎物让它初试身手。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它在我们一看到小石屋时问我。

来打猎。我简短回复,然后在不远处停下,小狼就在我身旁俯低身子等待。

那么,就开始吧!我告诉它。去看看有没有猎物。

喔,这可真值得狩猎,就是这个。在人类的窝嗅出残肴碎屑。它轻蔑地想着。

不是残肴碎屑。去看看。

它向前跑,然后从另一个角度朝石屋前进,我就看着它走。我们在梦中一同狩猎,而我也教过它了,所以现在我希望它完全不需要我帮忙就能单独行动。我对它独自狩猎的能力深信不疑,于是责怪自己现在要求它证明这能力,只是多耽搁时间。

它尽可能藏在积雪的灌木丛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近石屋,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鼻子也不停地嗅着。熟悉的味道。是人类。山羊。冷冰冰的死了。它静止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前进一步。它现在可学会了预先计划且精准地迈出步伐,伸直尾巴并且保持全神贯注。老鼠!它跳起来抓住猎物,甩甩头猛地一咬让这小动物飞起来,落下来的时候又把它接住。老鼠!它欢喜地宣布,然后将猎物抛向空中抬起前腿跳跃,接着又高兴地用小小的前齿接住再丢向空中。我则露出了引以为傲和赞许的神情。等它玩够了,这老鼠可成了一团湿透的破毛球,它就一口吞下猎物然后跳回我身边。

一群老鼠!这里满是老鼠。石屋周围都有它们的味道和踪迹。

我想这里一定有大量的老鼠。牧羊人都在抱怨这儿老鼠过剩,在夏天时糟蹋粮食。我想它们也会在此过冬。

吃惊地肥,在这时节。小狼表示完意见就跳走了。它兴致高昂地打猎,直到肚子饿了才罢休,接着就轮到我走向石屋。雪堆积在摇晃的木门上,但我还是用肩膀把它撞开。石屋内部很阴暗,积雪从屋顶漏下来呈斑点条纹状冻结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屋内有简陋的壁炉和附水壶挂钩的烟囱,凳子和木头长椅就是仅有的家具。壁炉旁边还有一些柴火,刚好让我用来在发黑的石头上生火。我保持火势微弱,足够我取暖和保温随身携带的面包和肉。小狼这时也来尝尝食物,与其说肚子饿了,倒不如是和我分享这美味,然后它就悠闲地探索石屋内部,好多老鼠!

我知道。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继续说道,你在这儿不会挨饿。

它在角落嗅着嗅着,突然间扬起鼻子朝我这里前进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僵硬地站着。我们四目相对注视着彼此,黑暗中一片荒凉。你要把我遗弃在这里。

是的。这里有充足的食物,而我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看看你是否安好。我相信你在这儿会过得挺好的,也会教自己打猎。先是老鼠,然后是更大的猎物……

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同一个狼群。

不。我们不是同一个狼群。我让你自由地生活,小狼。我们太亲近了,这对彼此都不好,我老早就告诉你了,我将不会和你有牵系。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你最好还是独自度日,成为你天性该成为的狼。

我天性就该属于狼群。它抬头瞪着我。你能告诉我这附近的狼群能接受入侵者侵犯它们的地盘,进而接纳我成为它们的一分子吗?

我只得别过头去不看它。不。这里没有狼群,要走上好几天才能到达狼群自由奔跑的荒野。

那我在这里有什么?

食物。自由。你自己的生活,一种没有我的独立生活。

孤立。它对我露出牙齿然后突然转身,绕着圈子经过我身边走向门口。人类。它嘲讽地说出来。你真的不是狼群的一分子,而是人类。它在敞开的门边停下来看着我。

人们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他人的生活,却又不产生牵绊。你认为自己就能决定是否要与我有所牵系?我的心属于我自己,由我决定心之所向,然而我不会打从心底相信推开我的人,也不会服从否认狼群和牵系的人。难道你认为我就准备在这个人窝里咬着来送死的老鼠,然后像老鼠一般靠着人类的垃圾过活?不。如果我们不是同一个狼群,我们就不再是手足。我不亏欠你,更不可能服从你。我不会留在这里,要过怎样的生活由我自己决定。

它的想法可真是狡猾。它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只能猜测。你要怎样都无所谓,小狼,但有件事情例外。别跟我回公鹿堡。我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不允许?你不允许?不允许风吹过你的石屋,还是不允许草在屋子周围生长?你可真有权力。你不允许。

它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远离我,让我更坚决地对它说了最后几句话。“小狼!”我用人类的声音叫它。它回头惊讶地看着我,小小的耳朵朝后倾听我的声调,几乎露出牙齿讥笑我,但我抢先一步抗斥它。这是我早已熟能生巧的事,就像一个人直觉地知道该把手指头从火焰中移开般稀松平常。这是我鲜少使用的力量,因博瑞屈曾经用它来对付我,而我也并非总是相信它的威力,但这跟我在它栖身笼中时所用的催促大不相同。我用力让心理上的排斥几乎成为肢体抗拒让它从我身边弹开,而它向后跳了一大步张腿站在雪中预备跳跃,眼神充满震惊。

“走!”我对它吼,用人类的字眼和声音对它咆哮,同时用尽每一分原智再度抗斥它。它跳起来在雪地上乱扒一通狼狈地逃走了,而我克制自己拒绝和它心灵相通,并且确定它没有停下来。不。到此为止。抗斥中断了那份牵系,不单是从它身上把自己抽离,更是把所有和它的连结推回去,一刀两断,而且最好就保持这样的状态。然而,我站着凝视它消失时留下的一抹足迹,感觉一阵冰冷的空虚,一种失去了什么的刺痛感。我听过人们谈论被切除的手或脚,总会反射性地触摸着那永远消逝的部分。

正文 第61节 肉,是我的肉

我离开石屋徒步回去,走的愈久愈觉得伤痛;这并不真的是生理上的疼痛,却是我唯一可以拿来比较的。这种感觉就像割肉剥皮般残酷,比博瑞屈带走大鼻子还糟,而我却选择这般地自作自受。苍白的午后比黎明的黑暗更加凄冷,而我试着让自己不感到羞耻,告诉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就像我对女杰一样,我把这想法赶出脑袋。不,小狼会过得好好的,会比和我在一起时还好。然而,野生动物是如何生活的?躲躲藏藏总是害怕暴露行踪,堡里的猎犬、猎人或其他人会发现它吗?它可能会觉得孤立寂寞,不过总会活下来的。我们的联系切断了,但有一股持续的诱惑让我想向外探寻,想看看我是否还能感受到它,它的心是否也还能触碰我的心。我严厉地抗拒着,尽可能牢牢封住我的思绪不与它接触。走了。它不再跟着我,不会在我那样抗斥它之后还跟过来,不。我踏着沉重的步伐前进,拒绝回头看。

如果我没有深陷思绪,没有那么专心地孤立自己的内心,或许就会察觉到一些警讯。但我也无法确定这一点。原智无法用来对付那些被冶炼的人,而我也不确定是他们先偷袭我,或是我刚好误打误撞地经过他们的藏身之处。我首先感到一股重量压在我背上让我脸朝雪地跌在地上,还以为小狼跑回来挑战我的决定。我在地上滚,有一个人在我快要站起来时抓住我的肩膀。三名男性的被冶炼者,一位很年轻,其他两位体形高大而且看起来曾是孔武有力的壮丁。我快速地记下所有信息,就像切德给的练习般将他们分类。一位身形高大拿着一把刀,另外两位拿着棒子。他们穿着破烂肮脏的衣服,冻红的脸因寒冷而脱皮,胡子污秽,头发凌乱,脸上满是伤口疤痕。他们是自相残杀,还是在攻击我之前曾经攻击过别人?

我挣脱其中一位的挟持,向后跳开试着远离他们。我有把腰刀,虽然刀刃不长,却是我仅有的武器。我以为今天不需要任何武器,也以为公鹿堡附近不会再出现被冶炼的人。他们将我包围起来让我站在中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拿着刀。

“你们想要什么?我的斗篷?”我将钩子解开让斗篷掉下来。一位被冶炼的人看着斗篷落下,但没有人如我所愿地跳过来捡起它。我转身移动试着一眼就看到这三个人,不让他们在我身后,但这可不容易。“还是我的连指手套?”我把手套脱下来丢向看起来最年轻的那位,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手套落在他脚边。他们一边移动一边咕噜叫着,摇晃双腿看着我,但没有人想先发动攻势,只因他们知道我有一把刀,先进攻的话就会挨刺。我朝着圆圈缺口走了一两步,他们却移动靠拢起来防止我逃走。

“你们到底要什么?”我对他们大声吼,旋转一圈尝试看到每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就锁住了其中一位的视线。他的双眼比小狼的还空洞,没有明显的野性,只露出身体不适的悲惨和需要,在我瞪着他时眨了眨眼。

“肉。”他咕哝地叫出来,好像是我从他口中榨出这个字似的。

“我没有肉,也没有任何食物,而你只会讨一顿打!”

“你!”另一个家伙以拙劣地模仿出的笑声恫吓着,阴郁且冷酷无情。“肉!”

我停下来太久,也花了太多时间盯住其中一位,结果让另一位趁机跳到我身后扑抓上来,用双臂抱住我并压住我的一只手臂,接着突然恐怖地用牙齿咬住我颈部和肩膀交接处。肉。是我的肉。

一阵意想不到的恐惧席卷而来,而我就像第一次和被冶炼的人作战般,用毫不留情的残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各种气候是我唯一的战友,因为他们就快因饥寒交迫步向毁灭,他们的双手也因冻僵而迟钝。如果说我们都充满了狂猛的求生意志力,至少在我内心的是一股崭新且强大的力量,不像他们的求生意志因他们残破的身体而耗损。我的血肉留在第一个攻击者的嘴中,不过我确实让自己挣脱了,我记得很清楚。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我无法排列事情的先后顺序。我的刀子在那年轻人的肋骨内折断了,也依稀记得有根拇指快要伸进我的眼里,还有我让他手指脱臼的啪嗒声。当我和这位攻击者缠斗时,另一位就用棒子猛烈敲打我的肩膀,直到我让他的同伴转身挨打。我不记得自己感受到那一阵重击的痛楚,而我脖子上被咬下来的肉也不过是血液流经的温暖地带。我没有受伤的感觉,也毫不胆怯地想把他们都杀了,但我无法战胜。他们人多势众,虽然年轻人倒在雪地上咳血,但其他两个人一位想把我掐死,另一位则试着拉出纠结在我皮肉和袖子里的剑。我拳打脚踢试着伤害敌人,却毫无用处,同时感觉周围的世界开始变黑,一阵天旋地转。

兄弟!它来了,像千斤重的破城锤一般龇牙咧嘴地朝我们的缠斗猛扑过来,然后大家都在雪地上跌倒。强烈的冲撞力让被冶炼的人松开手,我也得以将一口气吸进肺里。我的神智清醒了,突然间再度拥有战斗意志,忘却痛苦和伤害全力一搏!我发誓我看见自己被勒得发紫,还闻到血从伤口涌出来那令人发狂的血渍味,于是咬着牙奋战到底。接着,小狼将一名攻击者击退让我脱困,然后用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速度攻击他,猛烈地打着咬着在敌人抓住它之前又飞跃开来,它随即飞奔回来。

我知道自己当时在小狼咬紧牙关时就意识到了,也感觉死亡在自己嘴里咯咯作响,快速喷出来的血浸湿了我的口鼻,还流满了整个面颊,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我。我甩甩头用牙齿撕咬着敌人的肉,让他的所有生命力在恶臭的衣衫下不停流泄。

接着是一片死寂。然后我靠着一棵树坐在雪地上,小狼前蹄沾血躺在离我不远处,用舌头把脚舔干净,小心地、缓慢地、彻底地舔着。

我举起袖子擦掉嘴和下巴的血,这可不是我的血。突然间,我身体前倾跪在雪中吐出胡渣子然后呕吐,连我发酸的胆汁也无法洗清口中死人血肉的腥味。我瞥着他的尸体,然后就别过头去。他的喉咙裂开来了,而我不一会儿就惊惧地忆起自己是如何用牙齿咬下他坚韧的喉腱。我闭上双眼,静止不动地坐着。

一个冷冰冰的鼻子碰触我的脸颊,我张开眼睛看着它坐在我身旁凝视着我。小狼。

正文 第62节 我们是兄弟

夜眼,它纠正我。我母亲替我取的名字。我是兄弟姊妹中最晚睁开眼睛的。

它抽动鼻子打了个喷嚏,然后看了看那些尸体,而我不情愿地随着它的眼神扫看过去。那位年轻人死在我刀下,但不是一刀毙命,而其他两位……

我杀得比较快。夜眼平静地说道。但我可没有牛一般的牙齿。你在人类里面算是表现得不错的了。它站起来摇摆身体,而我感觉脸上洒满了冰冷和温热的血,我倒抽一口气,并把血擦净,然后明白了情况有多严重。

你在流血。

你也是。他把刀从你身上拔出来之后就刺向我。

让我看看。

为什么?

这问题悬在我们之间的冷空气中。夜幕即将低垂,头顶上的树枝在夜空中变黑了,而我不需借着光就能看得到它,甚至不用看着它就能感觉到它。难道你看到耳朵之后才能确定那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否认夜眼就如同否认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是兄弟,是同一个狼群,我承认了。

是吗?

我感到一阵探求和触摸牵引我的注意力,让我回想起自己曾经感受和否认这种感觉,但我不再否认了。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丝毫不分神。夜眼就在那儿,有血有肉地在我眼前,我没有逃避它。我知道那把剑刺进了它的肩膀,也感受到两大块肌肉间的椎心之痛。它把爪子缩在胸前,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感受它的痛苦,接着又迟疑了。然而,我决定不再迟疑,而是像它之前一样对它开启。全然的信任才是真信任。我们是如此亲近,而我却无法确定是谁先有这想法。不一会儿我就察觉出夜眼的洞察力与我的重叠,让我对这世界有了两倍的警觉。它对尸体的嗅觉和灵敏的听觉告诉我食腐狐狸已经逼近,还有在夜光下依旧犀利的视觉。

然后,这双重的感觉消失了,我们的知觉合而为一,彼此完全牵系住了。

寒冷降临,地面一片寒气,我的骨子里也一阵哆嗦。我们找到了我那件结霜的斗篷,我将霜雪抖掉之后就重新披上它,松松地披着避免碰触伤口,接着不理会前臂的伤,奋力将连指手套给拖回来。“我们最好离开。”我轻声告诉它。“回家之后,让我来清洗和包扎我们俩的伤口,但我们得先进去取个暖才行。”

我感觉到它的赞同。它走在我身旁而不是跟随我,抬头用鼻子深深呼吸这新鲜的空气。冷风吹起,雪也开始飘落。它的鼻子让我领悟到我不用再害怕被冶炼的人。空气一片清净,除了我们身后的尸体发出的臭味,但这臭味逐渐转变成臭尸味,接着混杂了食腐狐狸群的气味。

你错了,它说着。我们单打独斗的技巧都不怎么样。一阵狡黠的愉悦。难道你认为你在我来之前表现得很好?

“狼不应该单独狩猎。”我试着维持尊严告诉它。

它对我伸伸舌头。别怕,弟弟。我在这里。

我们继续穿越松散的白雪和光秃秃的黑树。就快到家了,它安慰着我,在我们缓慢费力地前进时,我感受到它的力量和我的混合在一起。

我在接近正午时来到惟真的地图室,前臂用绷带紧紧包着藏在宽松的袖子里,伤势不重但很痛,肩膀和脖子间的咬伤也不容易痊愈,因为那里的肌肉给咬掉了一些还曾血流不止。当我昨晚照镜子看着伤口时几乎呕吐出来,清洗伤口时反而流出更多血,只觉自己有一大块肉消失了。嗯,如果夜眼没来帮我,就会失去更多的血肉,这真是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受。我替伤口敷上药,但似乎处理得不太好,只得拉高衬衫并且绑好,以便遮住上了绷带的伤口;虽然把伤口磨得发疼,但好歹遮住了它。我略带忧虑地敲门,在门打开时清了清喉咙。

恰林告诉我惟真不在,眼神满是深沉的忧虑,而我试着不受影响。“他不能放着造船工人不管,不是吗?”

恰林对我善意的逗弄摇摇头。“不,他在烽火台里。”这位老仆人简短地说道,在我转身时缓缓关上门。

好吧。珂翠肯也这么告诉我,我却试着忘掉我们之间的那段谈话。当我登上烽火台时只觉一阵恐惧。惟真没理由在此刻呆在烽火台里,因为这是他在夏季技传的地方,当时天气良好且正值劫匪来袭。但是,没有理由到了冬季还呆在这里,尤其是风大雪大的今天,真的没有理由呆在这里,除了因为精技本身的致命吸引力。

我也曾感受那股诱惑力,我一边提醒自己,一边爬上绵延的楼梯到达烽火台顶端。我曾体悟精技那令人陶醉的蓬勃朝气,而精技师傅盖伦的话此时却像凝结已久的痛苦记忆般浮现脑海。“如果你很软弱,”他威胁我们,“如果你缺乏专注和训练,或者让自己沉溺在欢愉享乐之中,非但无法控制精技,反而会让精技控制住你。要学着拒绝所有享乐,也不要让任何嗜好诱惑你。接下来,当你像钢铁般坚强时,或许就可以准备面对精技的诱惑和转移对它的注意力。如果你让步了,就会丧失心智成为呆呆地流着口水的大婴儿。”接着,他就会用极度变态的剥削和惩罚训练我们。然而,当我面对精技的喜悦时,并没有感受到盖伦描述的廉价欢愉,反而像听到音乐时那样血脉贲张和心跳加速、或像机灵的野雉突然飞向秋天的树林般,甚至像骑马完美地跳越困难的障碍般兴奋。那时,所有事物都处于平衡状态,如鸟群振翅盘旋飞行般整合片刻。而精技带给我的美好感受并不短暂,反而依照个人的承受力持续着,并且随着精技功力炉火纯青而变得更强烈纯净,至少我如此相信。我本身的精技能力在一场和盖伦的意志之战中遭到永久破坏,虽然我筑起的心防连精技能力高超的惟真都无法随时渗透,我自己向外开启的本领却仿佛受惊吓的马儿般轻浮飘摇地时断时续。

我在惟真的门外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拒绝让精神的黑暗占据心灵。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自责抱怨是没有意义的。我按照惯例不敲门就进去,这噪音打断了惟真的专注力。

他不该在此时技传,却依然如此。他将百叶窗打开然后靠在窗台上,风雪在房里肆虐着,吹乱了他深色的头发、深蓝色衬衫和短上衣。他深长平稳地呼吸着,是一种介于深沉睡眠和跑步者休息喘口气的节奏,看起来浑然忘我似的。“惟真王子?”我轻声唤道。

正文 第63节 感到它的呼唤

他转身看我,眼神仿佛热、光和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强有力的技传让我觉得快脱离自己了,而他的心智也彻底拥有我的心智,不留余地将我摒除在外。我有好一会儿淹没在惟真的心中,而当他离去时又迅速地让我像遭大浪抛开的鱼般跌跌撞撞喘着气,他站在离我一步之遥处,抓住我的手肘让我稳住脚步。

“对不起,”他道着歉,“我不知道你要来。你吓到我了。”

“我应该先敲门,王子殿下。”我回答之后对他点头表示我能自己站直。“外面什么东西让你看得如此专注?”

他别过头去。“没什么。山崖上的一群男孩看着一群鲸鱼玩耍,还有两艘我们的船在海上捕捞大比目鱼。虽然没什么乐趣,但在这种天气出航可真不简单。”

“那么你不是为了外岛人进行技传……”

“这时候没几个外岛人,但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低头看着我的前臂,刚刚松手放开的那只,然后转移话题。“你怎么了?”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遭到被冶炼者攻击,就在山脊上可猎捕大量松鸡的地区,靠近牧羊人小屋那儿。”

他迅速点点头,深色的眉毛皱在一起。“我知道这地区。有多少人?描述一下。”

我很快地略述这群攻击者,他点了点头却没有惊讶的神情。“我在四天前得到关于他们的报告,但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接近公鹿堡,除非每天马不停蹄地朝这里移动。他们死了吗?”

“是的。这是你预料中事?”我可吓呆了。“我以为我们已铲除他们了。”

“我们铲除了当时在这里的人,其他人正朝这儿走来,我都有追踪报告,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接近。”

我挣扎片刻控制自己的声音。“王子殿下,我们为什么只有追踪报告?我们为什么不……处理这件事情?”

惟真的喉咙发出微弱的声响,然后转身看向窗外。“有时需要等待,让敌人完成行动好发现完整的策略。你懂吗?”

“被冶炼的人会有策略?我想没有吧,王子殿下。他们是……”

“完整报告吧!”惟真命令我却不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彻底重述整个事件,说到打斗尾声时,我的叙述就变得有些不连贯,于是我让话语停在嘴边,没再多说了。“但我还是努力挣脱他的手,然后三个人都死了。”

他的眼神没离开海面。“你应该避免肢体冲突,斐兹骏骑。你似乎总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受伤。”

“我知道,王子殿下,”我谦卑地承认,“浩得尽全力训练我……”

“但你不是受训成为战士。你有其他天赋,而你也应该擅加运用这些天赋来保护自己。喔,你是位优秀的剑客,但没有足够的肌肉和体重成为打手,至少目前还没有。而你在战斗中却总是会像个打手一样。”

“我没机会选择自己的武器。”我探试性地回答然后加上,“王子殿下。”

“不。你将有机会的。”他像在远方说话似的,空气中一股微弱的紧张气息告诉我,他一边说话一边技传。“我恐怕又要派你出去了。我想或许你是对的。我对发生过的事件已经观察得够久了,被冶炼者将围攻公鹿堡。我无法推测原因,但这或许不比阻止他们达到目的重要。你将再度解决这问题,斐兹。或许这次我会防范我的夫人涉入此事,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有侍卫队可以陪她骑马了吧?”

“如你所听到的,殿下。”我一边告诉他,一边责骂自己为何不早点告诉他王后侍卫队的事。

他转身平视着我。“我听到你授权组织侍卫队的谣言。我不是要窃取你的荣耀,但当我听到这样的谣言时,就当作是我吩咐你这么做的。是的,我想我吩咐过你。非常间接地。”

“王子殿下。”我如此回答,同时也觉得此刻最好闭上嘴。

“嗯,如果她真要骑马,至少现在有人保护她了。虽然我衷心希望她别再碰到那些被冶炼的人。如果我能想到一件事情让她忙就好了。”他疲惫地补充道。

“王后花园。”我向他提议,想起了耐辛的描述。

惟真斜眼看着我。

“旧的花园,就在烽火台顶端。”我对他解释。“这花园多年来无人照料。我在盖伦要我们移除植物之前看过废弃的花园,后来我们把那儿清理出来上精技课。它以前一定是个很迷人的地方,有一盆盆土壤和植物、雕像,还有攀爬的蔓藤。”

惟真自顾自地笑了笑。“还有许多水池,里面有莲花还有鱼,就连小青蛙也在那儿。夏天时常会有鸟儿飞来喝水和玩水。骏骑和我常到那儿玩,他会挂上玻璃和轻金属片串成的风铃,当风吹过来时就发出清脆的声响,或像珠宝般在阳光下闪耀。”我感觉自己的心随着他对那个时空的记忆温暖了起来。“我母亲养了一只小猎猫,它会躺在阳光照耀的温暖石头上。它名叫嘶豆,有着斑点毛皮和毛茸茸的双耳。我们喜欢拿线和一撮羽毛逗它玩,而它也会从花盆后面跑出来偷袭我们。当我们应该好好研究药丸和药草时,我却无法学好,因为实在有太多事情可玩,只有百里香例外。我知道我母亲所拥有的每一种百里香种类,她种了好多,还有猫薄荷。”他微笑着。

“珂翠肯会爱上这样的地方,”我告诉他,“她在群山种了好多植物。”

“是吗?”他看来十分惊讶。“我以为她比较常……运动。”

我立刻感到一阵不悦。不,比不悦还糟糕。他怎么可以比我还不了解他的妻子?“她有些花园,”我平静地说道,“种了许多药草,而且知道所有药草的用途。我记得曾亲口告诉过你。”

“是的。我想你说过。”他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斐兹。代我拜访她,顺便向她提王后花园。现在是冬天,可能没办法让她大显身手,但在春天整修花园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或许你亲自告诉她吧,王子殿下。”我斗胆提议,但他只是摇摇头。

“我没时间。但我把这任务托付给你。那么,我们现在就下楼到地图室,我得跟你谈些事情。”

我立刻转身走到门口,惟真慢慢地跟上来。我帮他扶住门,然后他在门槛处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敞开的窗户。“它会呼唤我。”他冷静简短地向我承认,好像在说他喜欢的东西般轻松。

“只要我不忙的时候,我就感到它的呼唤,因此我必须忙着,斐兹,而且要忙得不可开交。”

正文 第64节 他们到底是谁?

“我了解。”我缓缓说道,不怎么确定我真的明白。

“不。你不了解。”惟真很笃定地回我一句。“这就像深沉的孤寂,小子。我可以对外开启触碰别人,有些人很容易接触,但没有任何人对我响应。当骏骑还健在的时候……我还是很想念他,小子。有时我真为他感到孤寂,仿佛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某种东西,如同最后一只独自狩猎的狼。”

我的脊椎猛打寒颤。“黠谋国王呢?”我继续问道。

他摇摇头。“他现在很少技传,功力也逐渐减退,更因此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和心智。”我们又走下几级阶梯。“你我是目前为止唯一知道那件事的人。”我点点头。

我们缓缓步下楼梯。“有医师来检查你的手臂吗?”

我摇摇头。

“博瑞屈也没有。”

他了然于心地陈述事实。

我又摇摇头。夜眼在我皮肤上留下的齿痕太明显,虽然它只不过咬着玩罢了。我无法让博瑞屈看到被冶炼者在我身上所留下的伤痕,而又不让他发现我的狼儿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惟真又叹了一口气。“好吧,保持伤口清洁。我想你很清楚如何保持伤口清洁。你下次出门时得先有万全的准备,一定要这样,不可能每次都有人来帮你。”

我放慢下楼的脚步,而惟真继续走着。我深呼吸然后说道:“惟真,”我平静地问着,“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没你知道得多,”他愉快地说着,“但比你想像的还多。”

“您的口气可真像弄臣。”我苦涩地说道。

“有时候。他是另一位深刻体悟寂寞的人,也知道它会让一个人做出什么事情。”他吸了一口气,我几乎觉得他会说出我是个怎样的人,却没有因此谴责我,反而继续说道:“我相信弄臣几天前跟你说了些话。”

这时我寂静无声地跟着他,纳闷他怎会如此了解这么多事情。当然了,运用技传。我跟着走进他的书房,而恰林一如往昔准备周全等着我们。桌上摆好了食物和调酒,只见惟真坐下来起劲地吃着,我坐在他对面看他用餐。我不太饿,但看着他如此津津有味地享用简单丰盛的食物,不禁也食指大动起来。在这方面他还是像个士兵,我这么想。他享受这细微的乐趣,肚子饿的时候享用这些美味丰富的食物,尽可能细细品味着。见到他充满活力胃口大开,真让我感到满足,但也不禁纳闷明年夏天他将如何每天花好几个小时技传,持续看守不让劫匪侵犯沿海,在预警我们的同时也在心中变戏法让劫匪迷失方向。我想起惟真在去年夏季的收成期因劳累而瘦了下来,面容枯槁也没有力气进食,只能喝下切德在他茶里添加的兴奋剂,然后继续过着时刻技传的日子。夏季来临,他对精技的饥渴取代了生命中的其他欲望,而我纳闷珂翠肯将如何反应?

惟真在我们用餐完毕后带着我浏览他的地图。被冶炼者的行进模式如今昭然若揭。他们无视于森林或结冰平原等种种阻碍,愈来愈接近公鹿堡,而我一点儿也无法理解。我所碰到的被冶炼者看似都已失去知觉,很难相信他们之中有任何人会理解为何要不顾艰险地翻山越岭,只为了来到公鹿堡。“而你整理的所有记录都指出他们有相同的计划。经过你确认的所有被冶炼者,看来都朝向公鹿堡移动着。”

“难道你看不出这是协调过的计划?”惟真平静地问道。

“我看不出来他们会有什么计划。他们如何彼此联络?而且看起来不像一个整体计划。他们并没有集合起来成群结队一同来到这里,看来每个人都各自行动朝这里走来,只是有些人刚好就遇上了。”

“就像飞蛾扑火。”惟真说道。

“或者像苍蝇飞向臭尸。”我酸溜溜地补充道。

“飞蛾扑火纯粹是因为着迷,苍蝇飞向臭尸则是饥饿感驱使。”惟真若有所思地说道。“真希望我知道到底是着迷还是饥饿感吸引那些被冶炼的人朝我而来,或许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原因。”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非得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你认为自己是他们的目标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查出来了,或许就能对敌人多些了解。我不认为所有被冶炼者都是碰巧来到公鹿堡,反倒觉得他们是要来对抗我,斐兹。或许并非他们自愿,但还是要来对抗我,而我必须知道原因。”

“你得先成为他们,才能了解他们。”

“喔。”他看来可不高兴。“现在谁的口气像弄臣了?”

这问题让我觉得不安,也就不予理会。“王子殿下,那天当弄臣嘲笑我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这记忆果然令我感到刺痛。我一直深信弄臣是我的朋友,但试着把这情绪推到一旁。“他用自己的一套讥讽方式在我脑中灌输了一些想法。他说,如果我明白他的谜语,就应该寻找其他会精技的人,就是国王那一代的先生女士们,在盖伦成为精技师傅前,由殷恳训练出来的那批人。还有,他好像也提到我应该进一步打探有关古灵的事情,例如要怎么召唤他们?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到底是谁?”

惟真将身子靠回椅背上,用手指抵住胸膛。“这里面的任何一项探询都足以动用成打的人手,却没有一个人能单独胜任其中任何一项,因为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很难求得。第一个问题,没错,我们之中应该还是有会精技的人,甚至是比我父亲更年长的人,接受训练在古老的战役中抵抗外岛人。一般人应该不知道谁受过训,因为训练都是私下进行的,即使精技小组成员也很少知道本身圈子外的情况。不过,应该还有些相关记录保存下来,我很确定,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如此,但后来怎么样就没人敢说了。我想殷恳把那些记录传给盖伦,但在他……逝世之后,这些东西既没在他房里,也不在他的遗物中。”

这回换惟真停顿下来。我们都知道盖伦是怎么死的,因为我们都曾在事发现场,只是不怎么谈论这件事。盖伦因叛国而死,他尝试用技传窃取惟真的力量,想等到吸干之后再杀了惟真,然而惟真借用我的力量帮自己吸干盖伦的精力。这可不是我们喜欢回忆的事情,但我试着以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大胆发问。

“你认为帝尊会知道这些记录在哪里吗?”

“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说出来。”惟真的语调如我的一样平板,也结束了那个话题。“但我在寻找精技使用者方面还算小有成就,至少知道名字,但每次找出来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去向。”

正文 第65节 这是另一个谜

“嗯。”我记得切德前阵子提过此事。“你如何查出他们的名字?”

“我父亲记得一些,就是效忠慷慨国王的最后一组精技小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怎么记得,因为我当时还小,还有些是我和堡里的耆老们聊天时问出来的,当时我请他们回想有哪些传言透露谁受过精技训练。我当然没说这么多来发问,从以前到现在我都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这项任务。”

“我能否问问为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对着地图点点头。“我不像你父亲那么聪明,小子。骏骑可以用魔法般的直觉跳跃思考,我却只会发现一些形式。你难道没发现我查出的每一位精技使用者,要不是死了就是再也找不到?我总觉得如果我找到一位精技使用者,而让人知道了这位精技使用者的名字,那对他恐怕不利。”

我们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他让我自己下结论,而我也够聪明不说出来。“那么古灵呢?”我终于问了。

“这是另一个谜。我推测当时的记载很详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谁,我是如此推测。就像你找到了一幅详细解说马的卷轴,除了许多比较间接的描述外,还有不少和马蹄铁直接相关的记载,或是关于一匹种马的血统记录等等,但我们之中有谁会耗费时间精力,一笔一划地写下一匹马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懂了。”

“所以这又是过滤细节,而我自己却没有时间花在这样的任务上面。”他坐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打开桌上的一个小石箱,拿出一把钥匙。“我卧房里有个柜子,”他缓缓说道,“里面收藏了些卷轴,有些卷轴上有关于古灵的间接描述,另一些则和精技有关,就用这钥匙打开柜子拿出这些卷轴钻研。向费德伦要一些上好的纸,发现到什么就写笔记,再找出那些笔记的共通模式,然后每个月带来给我看。”

我握着这小小的黄铜钥匙,仿佛附上了弄臣提到而由惟真确认的任务般异常沉重。找出模式,惟真如此建议。我忽然间看清楚一个模式,一张从我这里经过弄臣朝惟真编织然后又绕回来的网,就像惟真其他的模式一样,这看来并非纯属巧合,而我想知道谁创造了这个模式。

我瞥了瞥惟真,但他的思绪已远离此地,于是我安静地起身离去。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我说:“明天一大早来我的烽火台里找我。”

“殿下?”

“我们或许会发现另一位精技使用者,一点儿也不起眼地混在我们之中。”

我们的红船之役中最具摧毁力的部分,或许就是那难以承受的无助感,好比一股可怕的无力感来袭,笼罩着整片国土和领导者。劫匪难以理解的手法让我们在事发的头一年仍茫然不知所措。劫匪来袭的第二年,我们试着保卫自己,但我们的战技却很生疏,只因它们总是被用来对抗偶然来犯的那些投机或铤而走险的劫匪。相对于那些仔细调查我们的海岸、烽火台位置、潮汐和水流的海盗组织,我们简直像孩子般不成熟。只有惟真王子的精技在保卫着我们。他让多少艘船迷航,多少位领航员疑惑,又使多少位舵手混淆,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只因他的人民无法理解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更糟的是,整个情况显示瞻远家族似乎并没有为了保国卫土做出任何努力。人们只看到成功的突袭事件,却看不到那些触礁和在暴风雨中朝南方航行过头的战舰。人民丧失了信心,而内陆大公国也对缴税来保障非他们所共有的海岸线大为气恼,沿海大公国则必须负担这些似乎无法改善现况的税赋。所以,如果人们对惟真的战舰的热衷随着他们对惟真现实的评价而时起时落,我们还真的无法责怪他们。看来这是我生命中最漫长难挨的一个冬天了。

我从惟真的书房走到珂翠肯的住所。我敲敲门,然后小女仆迷迭香开门让我进去,她面露欢愉的小脸配上一头卷发,让我联想到某种湖边的仙灵。房内的气氛柔和,几位陪伴珂翠肯的仕女围坐在一幅白色亚麻布周围,用颜色鲜艳的线在布的边缘织上花草形状的纹饰。我曾在急惊风师傅的住所见过类似的活儿,通常这类活动看起来都很愉快,人们一边将鲜艳的线缝在厚布上,一边友善地闲话家常。但在这里,整个房间却几近鸦雀无声,仕女们低着头努力且有技巧地缝着线,丝毫没有欢乐的交谈。气味芬芳的粉红和绿色的蜡烛,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燃烧着,隐隐约约的香气在那幅织布前融合为阵阵芳香。

珂翠肯同样忙碌地编织,同时监督大家工作,满室的寂静似乎就由她而起。她的面容平静祥和,神色自若地几乎在自己的身边筑起了一道墙,虽然看起来挺愉快,眼神也十分和蔼,但我感觉她有些心不在焉,仿佛装满冷水的容器。她穿着简单的绿袍,看起来比较有群山风格,而非公鹿堡的样式。她把珠宝首饰放在一旁,抬起头对我露出疑问似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打断了师生之间的教学活动。所以,我除了打招呼外,还得解释我为何在此出现,接着我就中规中矩地开口,并且留心每一位看着我的女士。

“吾后,王储惟真派我来给您捎个讯息。”

她的双眼似乎被什么给触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好的。”她语气平稳地说道。没有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但我确定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我到底捎来什么消息。

“以前在烽火台顶端有座花园,也就是王后花园。惟真王子说那儿从前有许多花草盆栽,里面有水生植物和鱼儿的池塘,还有串串风铃。这花园是他母亲的,吾后,而他希望您拥有这座花园。”

气氛更加寂静了,只见珂翠肯睁大双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他这么说?”

“当然了,吾后。”我纳闷她怎会有如此反应。“他说很乐于见到有人重建花园。他的语气充满了钟爱之情,尤其他最喜欢一片片盛开的百里香花圃。”

珂翠肯脸上的笑容就像花瓣般绽放开来,接着她举起手放在嘴前,透过手指颤抖地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立刻浮现血色,双颊红晕眼神发亮。“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猛然站起来。“迷迭香?请把我的斗篷和手套拿来。”她环视着她的仕女们,“你们为什么不也披上斗篷,戴上手套,陪我出去瞧瞧?”

正文 第66节 自觉背叛了别人

“吾后,今天的暴风雪可是最强烈的……”一位仕女迟疑地开口。

但是,较年长且深具母仪的芊逊夫人这时却缓缓起身。“我陪您一同上烽火台去。阿勇!”一位在角落打瞌睡的小男孩跳了起来。“快把我的斗篷和手套拿来,还有别忘了我的帽子。”她转身面对珂翠肯。“我清楚记得坚贞王后那时的花园,我常常陪她在那儿度过好几个小时的欢乐时光。我很乐意帮忙重建花园。”

在一个极短的暂停之后,其他的仕女们也纷纷起身跟进。当我披上斗篷走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准备出发了。我带领一群仕女们穿越城堡,爬着漫长的楼梯前往王后花园,那感觉还真是奇特。接着,一些侍童和好奇的人们也聚集过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人跟随珂翠肯和我。我带着大家步上陡峭的石梯,珂翠肯紧跟在我身后,其他人则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尾随在后。当我用力推开被深雪挡住的厚重大门时,珂翠肯温和地问道:“他原谅我了,是吧?”我停下来稳住呼吸,用肩膀把门推开,这对我脖子上的伤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而我的前臂也隐隐作痛。“吾后?”我用发问响应。

“我的丈夫惟真,他已经原谅我了,而这就是他表达的方式。喔,我应该创造一个花园好让我们共享,不再让他蒙羞。”当我看着她那欣喜若狂的笑容时,她便轻松地用肩膀将门推开。我站在冬日的寒光中眨眨眼,只见她走出门迈过一层层深深的积雪往烽火台顶端走去,一点儿也不在意恶劣的天气。望着一片荒芜的台顶,我不禁纳闷自己脑筋是不是有问题。眼前阴沉的天空下,除了被风吹散的层层积雪飘散在一面墙边的雕像、花瓶和水盆上,其他可什么都没有。我鼓起勇气准备面对珂翠肯失望的神情,但她仍站在台顶中央,在风雪中伸出手臂像个孩子般笑着转圈圈。“这儿真美!”她发出惊叹。

我随着她走出去,其他人则紧跟在后。珂翠肯不一会儿就走到靠墙的一堆堆东倒西歪的雕像、花瓶和水盆前,像慈母般温柔地将小天使雕像上的雪刷下来,又把石凳上的积雪清除,然后放上小天使的雕像。这雕像可不轻,但珂翠肯精力充沛地运用她的体形和力量从雪堆中救出其他的雕像,她一边惊叹着,一边坚持其他仕女也该过来欣赏欣赏。

我就站在她们身旁不远处,冷风从我身边吹过,唤醒我伤口的疼痛,也让我想起了痛苦的往事。我曾几乎一丝不挂地在寒冬中站在此地,让盖伦强迫灌输我精技能力,在这里把我当狗一般鞭打着我,而当我在此挣扎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精技遭受永远都磨灭不了的创伤。这对我来说仍是个心痛之地,不论这个花园是多么绿意盎然,多么宁静,只要位于这块大石顶端,我就无法不纳闷它是否仍吸引我。一堵矮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自己如果走过去从墙边望出去,就会看到下方的岩石山崖,但我没这么做。曾有人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但这快速的了结方式已不再诱惑着我,而我也将盖伦昔日的精技提议丢在一旁,转身看着王后。

她在白雪和石头的衬托之下显得生气盎然,让我想起一种叫做雪花莲的花朵,有时在雪融的时候依然绽放。她那淡黄的头发在绿披风的衬托下金光闪闪,她的双唇泛红,双颊也像将盛开的玫瑰般粉红,明亮的双眼在发现每一件宝物时,犹如蓝宝石般晶莹闪烁。相反的,那群穿戴斗篷、帽子抵挡寒冬的那些发色深沉、黑色或棕色眼睛的仕女们,静静地站着附和王后和分享她的喜悦,却不时摩擦冻僵的手指或紧握斗篷挡风。我想这就是惟真应该看到的,散发热情和生命力的她,然后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那燃烧的旺盛生命力仿佛他从前打猎或骑马时的意气风发。

“这里当然很美,”希望夫人一边走一边说,“但天气实在很冷,可能得等到雪融了,风势也减弱了,才能整理吧!”

“喔,你错了!”珂翠肯一阵惊呼,从她的宝藏堆中挺直身子大声笑着,然后再走回塔顶中央。“花园自心中而生。我明天一定得清除塔顶的积雪和结冰,然后把所有的凳子、雕像和花盆摆好。但要怎么做呢?像轮辐一样成放射状排列?还是排成一个引人入胜的迷宫?还是中规中矩地按照高度和主题摆设?可有上千种排列方式,而我一定要多做尝试,除非我的丈夫记得花园昔日的样貌,那我就可以为他重建儿时的花园!”

“明天吧,珂翠肯王后。现在天色已黑,也愈来愈冷了。”芊逊夫人提议。我看得出来上了年纪的她,由于爬楼梯和站立在冷风中而显现疲态,但她仍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说道:“我今晚或许能告诉您我印象中的花园。”

“是吗?”珂翠肯发出惊呼,自顾自地拍着双手,然后对芊逊夫人露出感激的微笑。

“我很乐意。”

接着,我们从屋顶排成一路纵队下楼去,我则殿后把门带上,并稍微站着不动让双眼适应烽火台中的黑暗。我下方的烛火在移动的队伍中浮动着,而我衷心感激跑去将蜡烛拿来照明的侍童。我更加缓慢地跟在队伍后面,整个手臂的咬痕和剑伤疼痛地颤动着。我为珂翠肯的喜悦感到高兴,却也因这整件事虚构的假象产生罪恶感。我建议将花园交给珂翠肯,让惟真松了一口气,但他可不像她这么在乎这件事。她把重建花园视为建立他们的爱情圣殿,但我怀疑惟真翌日还会记得他送她的这份赠礼吗?在我下楼的同时,不禁自觉背叛了别人,也觉得自己挺傻的。

我希望独自用餐,所以避开厅堂走到厨房对面的守卫室,然后看到用餐中的博瑞屈和阿手。我无法拒绝他们邀我一同共进晚餐,但我一坐下就觉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似的。他们并没有把我排斥在彼此的交谈之外,但我却不再过着他们所谈论的生活,而且马厩和动物产房巨细靡遗的点滴,现在可真让我困惑。他们亲密地互相分享经验和知识,用男性特有的自信轻快地讨论问题,而我愈来愈感觉自己只不过是点头赞同他们,却无话可说。他们处得很好,博瑞屈也没有倚老卖老的意味,但阿手总是无法隐藏对前辈的敬重。他在短时间内就从博瑞屈那儿学到很多知识。他在去年秋天离开公鹿堡时还是位卑微的马童,如今却畅谈老鹰和狗儿的种种话题,并且向博瑞屈提出切合实际的马匹配种问题。他们起身离去时我还在用餐,只听闻阿手对当天稍早遭马儿踢到的一只狗表达关切,然后两人在对我道晚安之后就边聊边走出门口。

正文 第67节 从牢笼中的死亡解救出来

我安静地坐着,周围还有其他守卫和士兵们正在吃喝聊天。令人愉悦的交谈声和汤匙碰撞锅边的声音,还有从大块圆形乳酪切下一片食用的砰砰作响声,就如同音乐般悦耳动听。房里充满了食物和人们的气息,也飘着柴火、溅出来的麦酒和丰盛滚烫的炖肉香味。我此时此刻应该感到快乐满足,而不是坐立不安、忧愁或孤单。

兄弟?

来了。我们在老地方猪棚见。

夜眼到很远的地方打猎。我带着装药膏的小袋子和一包骨头先来等它,身旁的飞雪环绕在我身边,仿佛火花在冬日里永无止尽地舞蹈着。当我用双眼探索这一片黑暗时,就感觉到它正在靠近我,但它还是有办法出其不意地跳出来吓我,不过它对我还算仁慈,只是轻咬摇晃我没受伤的手腕。我们走进屋里,我点燃了一根残余的蜡烛然后检查它的肩膀。我昨夜可真是累坏了,而且全身酸痛,所以很高兴欣赏到自己的得意杰作。我修剪了它伤口边浓密厚实的短毛,然后用干净的雪清洗伤口,上面的一块结痂变厚变黑了,看得出来今天又流了一点血,但还好并无大碍。我在伤口涂上一层厚厚油油的药膏,夜眼虽然有点畏缩,但仍强忍着痛让我替它上药,然后转头疑惑地闻着伤口上涂抹药膏的地方。

鹅脂,它说着说着就开始舔拭药膏。随便它了,反正这药膏对它没坏处,况且它的舌头也可以把药膏推进伤口深处,可比我用手指涂抹管用多了。

饿吗?我问它。

不太饿。老井边有很多老鼠。接着,它轻轻嗅着我的袋子,但有点牛肉或野味填饱肚子也不错。

我把骨头倒成一堆,然后它就扑到骨头堆旁,嗅着嗅着就选了一根多肉的关节骨大快朵颐。

我们很快去打猎?它为我想像被冶炼的人。

一两天之后吧!我希望下次能挥剑迎击。

我不怪你。牛的牙齿算不上什么武器,但是可也别等太久。

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看到几个那样的人,那些没有感觉的家伙。他们在溪流沿岸发现了一只冻死的公鹿,然后便吃了它,那可真是既脏又臭的肉呢!但他们仍照吃不误。不过,这可不会让他们耽搁太久,因为他们明天就会更接近此地。

那我们明天去打猎,带我看看你在哪儿发现他们的。我闭上双眼之后,就明白它指的是哪一片河岸。我不知道你走了这么远!你今天带着肩伤一直朝那儿走吗?

没那么远。

它的回答带着些许夸耀的意味。而且我知道我们会一起去寻找他们。我独自行走的速度可快多了,所以我先单独找到他们,再带你一起去打猎会比较容易。

这可不算是打猎,夜眼。

不。但这是我们为本身的狼群所做的事。

我在寂静的气氛中陪它坐了一会儿,看着它啃着我带来的骨头。它在这个冬季发育得很好,粮食充足且过着脱离牢笼的自由生活,让它体重增加,肌肉也更结实了。雪花飘落在它的毛皮上,但它那全身厚实的灰毛抵挡了雪花,也阻挡湿气渗入它的皮肤里,而且它闻起来也挺健康的,并不是那种过度饮食、窝在室内且缺乏运动的痴肥狗味,而是一种清新的野性气息。你昨天救了我一命。

你把我从牢笼中的死亡解救出来。

我想我孤单太久了,已经忘了有个朋友的滋味是什么。

它停下咀嚼骨头的动作,抬起头用温和喜悦的眼神看着我。朋友?这字眼太微不足道了吧,兄弟,而且表达的方向也错了,所以可别再把我当朋友。我对你而言就像你对我而言一样,我们是相互牵系的兄弟,也属于同一个狼群,但我并不会是你所需要的一切。它又重新啃着骨头,而我细细玩味着它刚才说的话。

好好睡吧,兄弟。我在离开前对它说。

它却嗤之以鼻。睡?很难吧!月光就要冲破层层乌云,带给我打猎所需要的光线,但如果还是很阴暗的话,我就会睡了。

我点点头让它继续享用骨头。当我走回城堡时,已经觉得不那么凄凉孤寂了,但内心仍因夜眼如此适应它自己和我的生活方式而感到内疚,只因外出到处寻访被冶炼者的行踪,对它来说,似乎不是件光明磊落的事情。

这是为了同一个狼群,是为了同一个狼群好。这群毫无感觉的家伙想侵犯我们的领土,我们可不允许他们这么做。它倒觉得这样挺理所当然的,还因为我的不安感到惊讶。我在黑暗中点头赞同,推开厨房的门走向晕黄的灯光和温暖。

我一边上楼回房,一边思索自己这几天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原本下定决心让小狼过着自由的日子,到头来却和它成为兄弟,而我并不后悔。我也警告过惟真另一批被冶炼的人正朝着公鹿堡前进,但后来却发现他早就知道了,也因此为自己赢得研究古灵和寻找其他精技使用者的任务。我更请求他将花园送给珂翠肯,让她忙到无暇顾及自己所受的伤害,却因此欺骗了她,让她更加坚定自己对惟真的爱。我在台阶停下来喘口气,心想或许我们都随着弄臣的音乐起舞吧!他不是对我暗示过这些相同的事情吗?

我又摸着口袋中的黄铜钥匙,心想现在可是个好时机。惟真不在他的房里但恰林在,而恰林会让我进房用这把钥匙打开盒子。我的双手抱满了在那儿找到的卷轴,可比我当初想像的还多。我把它们带回自己的房里放在衣橱上,在壁炉生火取暖,然后瞄了一眼敷在脖子咬伤处的药布,可早已变成沾了血的肮脏布团,虽然知道应该换新药了,但我却很怕把它剥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添了更多柴火,接着将卷轴一一分类,只见蛛网密布的一行行小字和褪色的插画,然后抬头环视自己的房间。

一张床、一个柜子、床边的一张小桌子、装洗澡水的带柄大口水壶和碗、一幅睿智国王和一位泛黄的古灵商讨事情的丑陋织锦挂毯,还有壁炉台上的几支蜡烛。从我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起,这房间的摆设多年来几乎没什么改变。这是个空荡沉闷且缺乏想像力的房间,我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空荡沉闷且缺乏想像力的人。我击打、追捕、猎杀和服从命令,虽说是个人,却更像只猎犬,而且还是只无人抚摸和赞赏的不讨喜欢的猎犬,不过是狗群的一只罢了。上次黠谋或切德召唤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什么连弄臣都取笑我。难道我对于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都只不过是个工具?除了我自己还有别人关心我吗?忽然间,我再也无法容忍和自己独处,于是我放下手上的卷轴离开了房间。

正文 第68节 过那样的生活

当我敲着耐辛的房门之后就是一阵停顿。“是谁?”是蕾细的声音。

“斐兹骏骑。”

“斐兹骏骑!”她的声调中有些讶异,因为我通常都是白天来访,而今天我却来晚了。当我听到木条移开和门闩打开的声音就放心了,她果然把我叮咛要小心门户的话听进去了。门缓缓地打开,只见蕾细露出疑惑的笑容退后一步让我进去。

我进门亲切地对蕾细打招呼,然后寻找耐辛的踪影。我猜她在另一个房间,而这房里的某个角落,却坐着双眼低垂忙着针线活儿的莫莉,但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或对我示意。她用圆发髻把头发固定在小蕾丝帽下面,一身蓝装穿在别的女人身上或显简朴,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单调。她依然低着头眼神专注地工作,此时我看到蕾细平视着我,接着我又看看莫莉,心中的感受不禁如脱缰野马般宣泄而出。我只花了四步就横越房间走到她的椅子旁跪下,在她退缩时,握住她的手亲吻着。

“斐兹骏骑!”耐辛在我身后怒气冲冲地吼着。我看到她站在门前愤怒地紧闭双唇,而我转身不再看她。

莫莉也别过头去,但我仍握着她的手平静地开口:“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管有多么傻,多么危险,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就是无法与你分离。”

她把手抽回去,我也因为不想伤到她而松开手,却转而抓住她的裙子,像个固执的孩子般紧紧捏着。“至少和我说说话。”我请求她,但耐辛回话了。

“斐兹骏骑,这样做可不恰当。马上停下来!”

“我父亲当年追求您也不是一件恰当明智而合宜的事,但他却毫不迟疑,他当时的感受应该和我现在的心情相同。”我仍注视着莫莉。

这为我赢得耐辛诧异的沉默。此时莫莉却把刺绣摆在一旁起身走开,让我意识到自己非得放手不可,否则就会撕破她的裙子了,于是我松手让她远离我。“耐辛夫人,今晚可否让我早点回房休息?”

“那当然。”耐辛回答她,语气却不怎么确定。

“如果你走了,我就一无所有了。”我知道自己的语气过于戏剧化,我依然跪在她的椅子旁边。

“就算我留下来,你也还是一无所有。”莫莉语调平平地说着,同时把围裙脱下来挂在挂钩上。“我是名女仆,而你是位出身王室的年轻贵族,我们之间不可能会有将来。我在过去这几个星期已经看开这点了。”

“不。”我起身朝她走过去,却忍住不去碰她。“你是莫莉,而我是新来的。”

“或许曾经是,”莫莉先是承认,然后叹了一口气,“但现在不是了。您就别再为难我了,大人,您一定要让我过过平静的日子。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一定得留在这里工作,至少等赚到足够的……”她忽然摇摇头。“晚安,夫人、蕾细和大人您。”她转身走开。我看到蕾细静静地站着,也注意到她没有替莫莉开门,但莫莉可没停下来。当她用力关上门之后,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整个房间。

“很好,”耐辛终于呼了一口气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其中一个人还算明理。你到底在想什么,斐兹骏骑,就这样闯进来只差没有攻击我的仕女?”

“我想我爱她。”我坦白说道,然后跌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抱着头。“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孤寂。”

“那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耐辛好像被冒犯似的说道。

“不。我是来看您的,我并不知道她也在场。但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这股强烈的感觉就淹没了我。这是真的,耐辛,我无法再这样下去了。”

“我想你最好还是维持原状,因为这是你该做的。”这些话听来刺耳,但她可是一边叹气一边说着。

“莫莉有说过……有提到我吗?她曾向您提到我吗?我一定得知道,求求您!”我打破这片沉寂,看着她们交换眼神。“她真的希望我让她静一静吗?她这么讨厌我吗?难道我没依您的吩咐行事吗?我确实有等待,耐辛夫人,我避开她也小心谨慎不引起话题,但这一切何时会结束?或者这就是您的计划?把我们分开来,直到忘掉彼此?这行不通。我不是个小孩子,她更非您藏起来不让我找到的小玩具,借着用别的玩具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我忘了她。这是莫莉,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不会让她离开的。”

“你恐怕非得如此了。”耐辛沉重地说道。

“为什么?她选择了别人吗?”

耐辛将我的问题像是苍蝇一样的赶开。“不。她并不善变,她不是那种人。她既聪明又勤快,机智且充满活力。我看得出来你为何心系着她,但她也还是有自尊心,而且看透了你拒绝了解的事。你们各自的背景完全不一致,即使黠谋允诺你们的婚事--虽然我相当怀疑他会这么做--你们接下来要如何生活?你没办法离开城堡到公鹿堡城的蜡烛店工作,你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那么,如果你把她留在这儿,她能享有什么样的身份?不了解她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好,只会看到你们的阶级不同。人们只会将她视为让你沉溺其中的低下欲望。‘喔,这私生子看上了他继母的女仆。我想他在角落逮到她太多次了,结果他现在必须承担后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不在乎人们怎么说。”

“或许你可以忍,但莫莉呢?还有你们的孩子呢?”

我静下来了。耐辛俯视着她搁在膝上的双手。“你还年轻,斐兹骏骑。”她非常平静地抚慰着我。“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但你可能会遇到身份地位与你相当的人,而她也可能会。或许她应该有那样的机会享有快乐的生活,而你可能也得让步。给自己大约一年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你还是没变心,那就……”

“我绝不会变心的。”

“恐怕她也是如此。”耐辛直言不讳。“她很关心你,斐兹,她说她在还没完全弄清楚你是谁之前,就把心给了你。我不想背叛她对我的信任,但如果你如她所要求的就这样离她远远的,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所以我就说了出来,也希望你别介意这件事所带给你的痛苦。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想成为嫁给贵族的女仆,更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城堡仆人的儿女,所以她一点一滴地把我所能付给她的微薄薪资存起来买蜡和香精,同时尽可能持续原本的生意。若有一天她存够了钱,就会重新开一间蜡烛店,虽然短期内不可能,但这好歹也是她的目标。”耐辛稍作停顿,“她看不出你能过那样的生活。”

正文 第69节 我不想嫁给你

我坐下来思考了好一阵子,蕾细和耐辛都没说话。蕾细缓慢地在我们的沉默中移动,先是泡茶,然后将一杯茶塞进我手中。我抬头试着对她微笑,然后小心地把茶搁在一边。“您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我问道。

“我一直都很提心吊胆。”耐辛简短说道。“但我也知道自己无法做任何事情,而你也一样。”

我坐着不动,脑袋几乎一片空白。夜眼将鼻子靠在一根骨头上,在老石屋底下一个挖开的洞里打瞌睡,我轻轻碰触它而不吵醒它,而它平静的呼吸仿佛一股安定的力量,我就靠它来稳住自己。

“斐兹?你要怎么办呢?”

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眨眨眼让这疼痛过去。“就照您的吩咐行事,”我沉重地回答,“我不一直都是听命行事吗?”

当我缓缓站起来的同时,耐辛一直保持沉默。我脖子上伤口隐隐地抽痛着,我此时忽然只想大睡一场。当我离开时她对我点头示意,走出房门前,我停下脚步。“今晚我来这儿除了探望您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珂翠肯王后想重建王后花园,就是在烽火台顶端的那座花园。她想知道花园在坚贞王后在位时的样子,我就想到您或许能替她回忆一下。”

耐辛迟疑了一会儿。“我还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整个人明亮了起来。“我会把它画下来解释给你听,然后你就可以转告王后。”

我看着她的双眼。“我想您应该亲自去找她,相信她会非常高兴的。”

“斐兹,我从来不擅与人相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想她一定会觉得我既怪又无聊。我没办法……”她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然后就停了下来。

“珂翠肯王后非常寂寞,”我平静地说道,“她身边虽有仕女们陪伴着,但我想她恐怕没有真正的朋友。您曾是王妃,难道无法体会她这样的感受吗?”

“我想,她遇到的情况应该跟我的情形大不相同。”

“也许吧!”我表示同意,随即转身离去。“的确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您有位体贴热情的丈夫。”耐辛这时在我身后发出细微的惊吓声。“况且,我不认为帝尊王子以前像……像现在这么诡计多端,而您一直有蕾细的支持。是的,耐辛夫人,我肯定整个情况对她来说是完全不同,而且困难多了。”

“斐兹骏骑!”

我在门口稍作停留。“什么事,夫人?”

“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转过来看着我!”

我慢慢转身,而她果真在我面前用脚跺着地板。“你愈来愈坏了,竟想让我蒙羞!你觉得我玩忽职守?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夫人?”

“我明天就去找她,而她会觉得我既古怪又笨拙,还满脑子怪想法。她将发觉我实在无聊透顶,然后就会希望我根本没来找过她,接着你就得因为让我这么做而向我道歉。”

“我确信您最了解状况了,夫人。”

“别在我面前假奉承,你走吧!真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小子。”她再度跺脚,然后转身逃回自己的寝室。蕾细在我身后扶着门,双唇紧闭、态度拘谨。

“如何?”我要走之前问了她一句,只因我知道她还有话要说。

“我觉得你还真像你的父亲,”蕾细刻薄地说道,“只是你不像他那么固执,但他可也不像你这么轻易就放弃。”她在我身后用力关上门。

我望着关上的房门一会儿,就动身回房去,我知道我该帮脖子上伤口换药了,于是我爬上一层又一层的阶梯,而每踏出一步手臂就会震动疼痛着。我在台阶停了下来,望着烛台上燃烧的蜡烛,过了一会儿就爬上另一道阶梯。

我持续敲了好几次门,只见一道黄色的烛光从她房门底下的缝隙透出来;但当我继续敲门时,那烛光却突然熄灭了。我拿出小刀大声地尝试锯开门闩。她好像换了新的门闩,而且还多加了一根木条,比我的刀刃顶端能举起的重量还重一些。我只好放弃,然后离开。

往下滑总比往上爬来得容易。事实上,当一只手臂受伤时,往下滑可就容易到有些危险的程度了。我俯视远方如白蕾丝般冲击石头的海浪。夜眼说得没错,天空果然透出些许月光。绳子在我戴着手套的手中滑了一下,让我受伤的手臂必须承受我的体重,让我痛得不禁叫出声来。再努力一点点,我答应自己,然后下滑两步。

莫莉的窗台比我期待中的还窄。我将绳子缠绕在手臂上稍作休息,然后轻而易举地把刀刃滑进百叶窗的缝隙里,再怎么说这也不是个牢固的装置,上方的窗钩也已经松脱。当我试着松开下方的窗钩时,她的声音就从房里传了出来。

“如果你进来的话我就大叫,然后守卫就会过来。”

“那么你最好泡好茶迎接他们。”我冷冷地回答,继续扭动下方的窗钩。

不一会儿莫莉就用力打开百叶窗,然后直挺挺地站在窗前,壁炉中舞动的炉火自她身后发出光芒。她穿着睡衣,但还没把头发绑起来,梳理整齐的秀发蓬松且闪闪发光,肩上还披了一条披肩。

“走开!”她愤怒地对我说,“离开这里!”

“不行,”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有力气爬回去,而且绳子也不够长,没办法延伸到最底下去。”

“你不能进来。”她固执地重复。

“很好。”我索性坐在窗台上,将一只脚伸进房里,另一只脚悬在窗外。接着一阵狂风吹来,拨动了她的睡衣,也吹动了壁炉中的火焰。我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发抖。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生气地问道。

“你。我想告诉你,明儿个我就去请求国王准许我迎娶你。”我不假思索地说着,忽然间头昏眼花地发觉自己可以畅所欲言,为所欲为。

莫莉瞪着我,过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嫁给你。”

“我可不想告诉他这个部分。”我发觉自己对她露齿而笑。

“你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是的。而且现在很冷,请至少让我进去避避寒。”

她没答应我,但却从窗边退了开来,而我轻快地跳进房里,完全忽略是否会动到手臂上的伤口。我关上百叶窗并将它绑紧,随即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壁炉前添加柴火好驱除寒气,然后站起来面对炉火让双手解冻。莫莉直挺挺地站着不发一语,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一边微笑一边看着她。

正文 第70节 女人爱搬弄是非

她可没有笑容。“你应该离开。”

我感觉自己的笑容褪去。“莫莉,请跟我说说话。我以为上回我们谈过之后,已经了解彼此了,现在你却不跟我说话也不理我……我不知道起了什么变化,也不懂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没事,”她忽然间看起来十分脆弱,“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斐兹骏骑。”那个名字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可真不习惯。“我在这段期间好好想了一想。

如果你一周或一个月前像现在这样鲁莽,而且面带微笑来找我,我知道自己就会让步。”她让自己露出阴沉忧郁的笑容,像是回想一个在多年前的夏天匆匆过世的孩子。“但你没有。你的想法很正确也很实际,更没做错什么事情。但我却因此觉得受了伤害。这说起来挺傻的。我告诉自己,如果你像之前所言那样深爱着我,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阻挡你来看我。一堵堵高墙挡不住你,你更不会顾忌那些行为举止的准则、名誉和礼节。你那天晚上来的时候,当我们……但事情并没有也没变。你并没有回来。”

“但这都是为你好,为了维护你的名誉……”我无助地向她解释。

“别出声。我告诉过你这挺傻的,但感觉用不着蕴含智慧,感觉就是感觉。你对我的爱并不明智,而我对你的关怀亦然。我后来明白了,同时也了解理智必须战胜感觉。”她叹了一口气。“当初你叔叔找我谈话时,让我很生气,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他让我鼓起勇气违抗一切,也让我下定钢铁般的决心维护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毕竟不是颗石头,而且就算我像顽石般固执,也会被残酷无情的理智侵蚀殆尽。”

“我叔叔?你是指帝尊王子?”我对于这样的背叛感到不可置信。

她缓缓点头。“他希望我不要透露他的来访,而且说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助益。他必须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着想,还说我应该能了解。我是了解,但他实在让我非常生气,不过也让我渐渐发现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她稍作停顿,然后用手轻抚脸颊,她哭了,泪水静静地在她开口说话时流了下来。

我走到她身边,试探性地将她拥入怀中,令我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拒绝。我像呵护一只容易受伤的蝴蝶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而她也将前额靠在我肩上,然后对着我的胸膛说话。“我再过几个月就能存够钱重新自力更生,并非开店,而是在某处租屋而居和找个能让我温饱的工作,然后就可以存开店的钱,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耐辛夫人很好,蕾细也成了我的朋友,但我不喜欢当仆人,而且也不会一直当下去。”她停了下来,疲惫且微微颤抖地站在我的怀里,看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叔叔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小心地发问。

“喔。”她吞吞口水,将头在我身上轻微地动了动,我想她可能用我的衬衫在擦眼泪吧。

“就是我预期他会对我说的那些话。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可真是冷酷无情,我猜他觉得我是个……街头妓女。他严厉警告我国王不容许任何丑闻发生,还问我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很生气地回答他说,我根本不可能怀孕,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莫莉停了下来,我能体会她面对这样的问题所蒙受的羞辱。“然后他告诉我这样很好,还问我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什么,好补偿你对我的欺骗。”

这话好比在我肠子里扭转的小刀,而我也渐渐觉得愤怒异常,却强迫自己保持沉默,因为我想听她把话讲完。

“我告诉他我并不想要什么,因为我像你欺骗我一样也欺骗了自己。然后他就想给我钱让我远离此地,好让我不再提到你或是我们之间的事。”

她痛苦地说着,声调愈来愈尖锐和紧绷,但仍强作镇定继续说下去。“他给我的钱足够开一家蜡烛店,但我很生气地告诉他,我不会因为收了钱就停止去爱一个人,因为如果钱就能让我决定去爱或不爱一个人,那我可真的是妓女了。虽然他非常愤怒,但他还是离开了。”她忽然颤抖地哭了出来,然后又压抑住自己。我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感觉那儿的紧绷,然后抚摸她那比任何马鬃还柔软光亮的秀发。她不说话了。

“帝尊总想伤人,”我听到自己这么说着,“他想用赶走你来伤害我,而用伤害你让我蒙羞。”我自顾自地摇摇头,纳闷自己怎么如此笨拙。“我应该早点看出来才对。我只想到他可能会到处说你的坏话,或对你造成肢体伤害。但是,博瑞屈说得没错,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伦理道德,也不遵循任何规则。”

“他原本很冷漠,但还不至于粗暴无礼。他说他只是以国王使者的身份前来防止丑闻发生,而且愈少人知道这件事情愈好,因为他想避免别人的闲言闲语。在我们谈了几次之后,他就说很遗憾见到我陷入困境,他会告诉国王这一切不是我一手策划的,甚至他还买我的蜡烛,同时也让其他人知道我在卖蜡烛。我相信他试着帮我,斐兹骏骑,或许他也这么认为。”

听到她替帝尊辩护,可比她针对我的任何辱骂和责难更令我感到心如刀割。我小心地把自己缠绕着她发丝的手指移开。帝尊。我这几周来刻意独来独往避开她,为了避免丑闻而不与她交谈也不打扰她,反倒让帝尊有机可乘。他并非追求她,而是利用本身的迷人风采和精雕细琢的言语让她忘了我,而我却无法当场反驳他。他甚至自告奋勇成为她的伙伴,我却成了无话可说和欠缺思考的毛头小子、一个没头脑的坏蛋。我咬住舌头,不让自己在她面前说帝尊的坏话,因为这听起来只会像肤浅愤怒的小子反击阻挠自己意愿的人一样意气用事。

“你有对耐辛或蕾细提到帝尊来找过你的事吗?她们怎么说?”

她摇摇头,发丝因摇动而散发芬芳的气味。“他提醒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女人爱搬弄是非',而且我也知道这是真的,我甚至不应该告诉你。他说如果我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耐辛和蕾细会更尊重我,他还说……你不会让我走……如果你觉得这是他替我做的决定,还说你一定得相信是我自己要离开你的。”

“他可真了解我。”我不得不对她承认。

“我不该告诉你的,”她喃喃自语,然后退了几步抬头看着我的双眼,“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的双眼和秀发展现森林般的色彩。“或许你不希望我让你离开?”我试着如此问她。

正文 第71节 我们不会有未来的

“你不得不让我走,”她回答,“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的。”

在那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了,炉火缓缓地燃烧着。我们都没有移动,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地方,深刻地察觉她的气味和一切。她的双眼和散发药草香的肌肤及秀发,和柔软的羊毛睡衣下温暖细柔的身体融合成一体。我像猛然见到崭新色彩般感受着她,所有的忧虑和思绪全都悬在这份突如其来的醒悟中。我知道自己在发抖,只见她的双手紧握我的肩膀让我稳住,一股暖流自她手中流经我的全身。我低头看着她的双眼,而且想知道自己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

她亲吻我。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好像一道敞开的防洪闸门。接下来,她就不停地吻着我,而我们并没有停下来思考所谓理智或道德的问题,而是毫不犹豫地继续。我们全然允许彼此一同进入全新的境界,而我无法想像会有比这更深刻的结合,以及互相给予的惊奇喜悦。我们在那夜拋开一切外界的期望和记忆,像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般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我无权支配她,如同她也无权支配我,但我发誓绝不后悔如此的给予和接纳。那夜突如其来的甜蜜记忆一直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只因这是我所拥有最真实的感受。还记得当时我用颤抖的手指将她睡衣颈部的蝴蝶结弄乱成一个死结,而莫莉虽然很理智笃定地抚慰着我,却在我响应时猛然倒抽一口气,可让她自己也大吃一惊,但这都没有关系,只因我们的无知已经臣服于另一种更古老的知觉。我努力展现出温柔和力量,却也发现自己对她的力量和温柔感到震惊。

我听说这是一种舞蹈,也曾听闻这其实是一场战争。有些男人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谈论它,另一些人则语带嘲讽。我曾听过市场里那群壮硕女人如同母鸡对着面包屑咯咯叫般笑谈此事,也曾有妓女像摊贩夸耀鲜鱼般谈论她们用以谋生的肢体。我自己倒觉得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如同蓝色、茉莉花的香气和笛声般只能亲身体验。她那温暖而赤裸的双肩弧度、独特柔软的女性酥胸、全然交托时所发出的轻吟、她喉部的芬芳、还有她肌肤的气息都只不过是片段的描述,虽然非常甜蜜,总还是无法体现完整的经验,就算上千个细节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壁炉的柴火烧成了暗红色的余烬,而蜡烛早已燃烧殆尽。感觉上这原本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地方,在此时却变成了家。我想我宁愿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不愿离开这个由乱糟糟的毯子和羽毛被所筑成的迷蒙爱巢,在这里呼吸她那份温暖的宁静。

兄弟,这样很好。

我像上钩的鱼般跳了起来,让莫莉从朦胧的白日梦中惊醒。“怎么了?”

“小腿抽筋。”我撒谎,她却笑出声来并相信了我,但这么细微的小谎可让我顿时感到羞愧,我所说过的一切谎言和扭曲的事实更令我蒙羞。我真想开口告诉她实情,告诉她我是皇家刺客,也就是国王用来杀人的工具,我的狼兄弟和我分享她当晚付出的一切,还有她将自己献给一位四处猎杀并且和动物共享生活的人。

真无法想像如果真的告诉她这些,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和羞辱,而她或许也会觉得我们之间的抚触永远玷污了她。我告诉自己能容忍她鄙视我,但绝不允许她鄙视她自己,于是咬紧双唇告诉自己这是比较高尚的行为,只因我觉得保守秘密比让事实毁了她来得好。那么,我当时对自己撒谎了吗?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我躺在那儿,让她用温暖的双手抱着我,而她温热的身躯也同时温暖我的侧身,接着我对自己保证将做出改变。我将停止扮演自己目前的角色,而且再也不需要告诉她这些不堪的细节。明天,我对自己承诺,我会告诉切德和黠谋我不再帮他们杀人了,而我明天也会让夜眼明白我必须断绝彼此的牵系。就在明天。

但黎明已然来临,明日也已是今日,我得带领小狼猎杀被冶炼者,因为我想带着崭新的胜利晋见黠谋,让他有心情准许我所请求的恩惠。当我今晚完成猎杀任务后,我将让他允诺莫莉和我的婚事。我答应自己,他的许可将展开我生命中的崭新篇章,我从此再也不用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保守秘密。我亲吻她的前额,然后轻柔地将她的双手放在我身旁。

“我必须离开你,”我在她移动时轻声说着,“但我祈祷这不会太久。我今天会请求黠谋允许我迎娶你。”

她移动了一下,接着睁开双眼,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一丝不挂地离开她的床。我在炉火中添加更多木柴,同时回避她的眼神,然后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穿上。当我扣紧腰带之后,一抬头就看见她面露微笑望着我。原来她不怎么害羞,反而让我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

“我觉得我们已经结婚了,”她轻声说道,“我无法想像任何誓言能让我们比现在更真实地结合。”

“我也有同感,”我坐在她的床沿再次握住她的双手,“但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能让我感到无比满足,而我的夫人,这表示我们需要一场婚礼,然后我将会当众宣誓全心对你忠诚。但我现在得走了。”

“等等嘛,再多留一会儿。我确定我们在其他人起床之前,还来得及共度短暂的时光。”

我俯身亲吻她。“我现在就得走,把悬在我的夫人窗外墙上的绳子拿回来,否则就会引人非议。”

“至少留下来让我帮你把手臂和脖子伤口上的药换掉。我昨晚本来想问你是怎么受伤的,但是……”

我对她微笑。“我知道。当时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不,亲爱的。我要走了,但我答应你我今早就会在我房里把药换好。”称呼她“亲爱的”,可比任何字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位真正的男人。我一边亲吻她,一边对自己承诺我马上就会离开这儿,却仍眷恋她在我颈部的轻抚,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得走了。”

“我知道,但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受伤的。”

我听得出来她觉得我伤得不重,只是借题发挥好把我留在身边,但我仍心怀羞愧地尽量圆谎。“狗咬的,是马厩里带着一群小狗的母狗。我以为自己跟它很熟,但是我错了,当我弯腰抱起它的一只小狗时,它就冲过来咬我。”

正文 第72节 即将结束的夜晚

“可怜的小子。好吧,你确定自己会好好清洗伤口?动物咬伤很容易感染的。”

“我会重新清洗包扎伤口,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帮她盖好羽毛被,却也挺遗憾必须离开这温暖的被窝。“天亮前再多睡一会儿。”

“斐兹骏骑!”

我在门边停了下来,然后转身问道:“什么事?”

“不管国王怎么说,今晚来找我。”

我开口准备抗议。

“答应我!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天。答应我,你会回到我身边,不管国王怎么说。

记着,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而且永远都是,永远。”

那份礼物几乎让我的心跳停止,而我也只能傻傻地点头。我的样子一定挺有说服力,只因她对我露出了如同仲夏阳光般明亮灿烂的微笑。我举起门上的木条并且松脱门闩开门准备离去,只见眼前黑漆漆的走廊。“记得在我走之后锁门。”我轻声叮咛然后悄然离去,把她留给即将结束的夜晚。

精技,和其他的训练一样,有许多种传授方式,而黠谋国王执政时期的精技师傅盖伦运用剥削和强迫受难的技巧,击溃学生心中一道道的墙,一旦让他们沦落到苟延残喘的境地,盖伦即可轻而易举地入侵学生易受影响的心智,然后强迫灌输本身的精技技巧。虽然通过严酷训练且技巧稳固的部分学生日后成了他的精技小组成员,但没有一个人称得上天赋异禀。据说盖伦因为自己把资质平庸的学生教导成技艺扎实的精技使用者而沾沾自喜,这或许是真的,但他也有可能让原本潜力无穷的学生沦为仅是好用的工具。

或许有人会拿盖伦的技巧,和前一任精技师傅殷恳的技艺来做个比较。她将基础的精技知识传授给当时还很年轻的惟真和骏骑王子,而根据惟真本身的经验,她大多温和地循循善诱学生们降低自我防卫。她让惟真和骏骑成为娴熟坚强的精技使用者,却不幸在完成他们的成年训练之前辞世,而当时盖伦也尚未迈入精技教学者的阶段,不禁令人纳闷有多少精技知识随着她入土为安,王室魔法的多项潜力恐怕也因此不复出现。

那天早上我在房里稍作停留。炉火已经熄灭,但我心中的凄楚可比房里的寒气更浓。这空壳般的房里住着一个即将遭人遗忘的生命,如今看来更是荒凉。我上身赤裸地站着,一边发抖一边用冷水沐浴,接着重新包扎手臂和颈部的伤口。虽然我迟迟未更换药布,但伤口看来出乎意料地干净且迅速愈合。<u>.99lib?</u>

我穿上保暖衣物,在厚厚的真皮短上衣里添加一件厚实的保暖衬衫,穿上同样厚重的真皮外裤,并且用皮线将裤管在腿上绑紧。我取下剑,换上一把短匕首,又从装备中拿出一小罐磨成粉的死神之帽。尽管如此,我却依然感觉没有任何保护,只得傻傻地离开房间。

我直接走向惟真的烽火台,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在等我一同进行技传训练,不过今天我得想想办法说服他让我外出猎杀那些被冶炼的人。我迅速爬上楼梯,同时企盼这一天赶快过去,只因我目前只想请求黠谋国王允诺我迎娶莫莉,而且只要一想到她,我心中就会产生不明所以的百感交集。当我放慢脚步思考这一切时,只觉徒然。“莫莉。”我自顾自地大声却温柔地叫出她的名字,而这神奇的字眼不但坚定了我的决心,更鼓舞着我的士气。不一会儿,我就停下来用力敲门。

与其说我听到惟真准我入内的许可,倒不如说是我感觉到了。我将门推开走进房里,然后在我身后把门带上。

整个房间看起来十分寂静,一阵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只见惟真头戴皇冠坐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双手闲散地搁在窗台上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双颊泛红,寒风吹乱了他深色的头发。虽然风势不大,房里的气氛也依旧宁静沉寂,但我却仿佛步入一场龙卷风中。惟真的意识朝我冲刷而来,引领我进入他的心智,随着他的思绪和技传飘向远方的海上。他引领我步上一趟眩晕的旅程,搭乘他心中的每一艘船来回飘荡。接着,我们走进一位商船船长的心中,“……如果价钱够好,回程的时候就运些油回来……”然后从他心中跳到另一位匆匆忙忙的补网者心中,她挥舞着缆针自顾自地发牢骚,船长同时责怪她手脚不利落,还催她加紧赶工;接着发现一位忧心在家待产的舵手之妻,还有三个家庭于清晨赶在涨潮覆盖河床前外出采集蛤蛎,直到惟真忽然将我们唤回自己的身体和所在位置,才从众人纷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像个被父亲高高举起观赏热闹市集的小男孩般,回到地上站稳之后,用稚气的双眼看着眼前无数的膝盖和腿,却不由得一阵头晕脑胀。

我走向窗边站在惟真身旁,只见他望着窗外远处的海面和地平线,但我突然间明白他为什么费尽心思绘制一幅幅精细准确的地图。他像打开握在手中的无价之宝般,为我展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而他就是将这群人、也就是他的人民视为珍宝。他并不是在眺望满布岩石的海岸或土壤肥沃的牧地,而是珍惜这些人所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这就是惟真的王国,羊皮纸上的地理界线为他围住了王国的领土范围,而我也和他一样疑惑为何会有人想伤害这些人民,更同样抱持强烈的决心,不让另一个宝贵的生命葬送在红船的突袭中。

晕眩过后,我周围的这个世界又稳住了,烽火台顶端的景物也静止了。惟真依旧望着窗外,然后问我:“所以你今天要狩猎?”

我点点头,毫不在乎他是否意会我话中的含意,这一点儿也不打紧。“是的,被冶炼者比我们预期中还接近这儿。”

“你会对抗他们吗?”

“你告诉我得做好万全准备,而我会先试试毒药,但他们可能不会急着狼吞虎咽下过毒的食物,或许还会想攻击我,所以我也带着刀以防万一。”

“和我推测的一样。还是换成这个吧!”他从椅子旁举起一把带鞘的剑放到我的手中,有好一会儿我只是沉默地望着这把剑。这真皮剑鞘雕工精细,刀柄有优雅简约的大师风格。我在惟真的点头允许下当着他的面拔剑出鞘,剑身闪闪发亮,多年前千锤百炼所带给这柄剑的锋利又在反光的波动中再度浮现。我伸出剑用手感受着它的轻盈和蓄势待发,但总觉得我的技巧还配不上如此精巧的剑。“我应该在盛大的典礼上把剑赐给你,但我现在就给你,免得你因为没有它而无法活着回来。我会在冬季庆把剑收回来再好好赐给你。”

正文 第73节 以刺客的身份执行任务

我把剑收回鞘中,然后如吸气般再度迅速抽出剑来,我可从来不曾拥有这么精雕细琢的东西。“我觉得好像应该持剑对你发誓什么的。”我忽然说道。

惟真笑了出来:“帝尊毫无疑问会需要这种发誓,但我觉得既然你已誓死效忠,就别再拿这把剑对我宣誓了。”

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我于是鼓足了勇气对他说:“惟真,王子殿下,我今天以刺客的身份为您执行任务!”

就连惟真也吃了一惊。“有话直说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想现在也该直说了。我今天仍会履行刺客的任务,但我的内心已经疲乏之极了。如你所言,我已对你誓死效忠,如果你一声令下,我也会继续执行任务,但我请求你让我用别的方式来效忠你。”

惟真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握拳头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只对我发誓,我或许可以很快答复你,但我只是王储,你一定得向国王提出请求,你的婚事也一样。”

房里的寂静变得广阔而深沉,也拉长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无法打破沉默,只好等惟真开口。“我教过你别泄露你的梦境,斐兹骏骑。但如果你还是无法隐藏你的内心,可别怪其他人发现了你的秘密。”

我隐忍着咽下内心的愤怒。“你知道多少?”我冷冷地问他。

“尽可能少知道,你放心。我很能守护内心的思绪,但比较不能阻挡别人的思潮,尤其像你这种精技力道很强却仍不稳定的人,而我也不想打探你的……幽会。”

他沉默了下来,我也不想说话。我的隐私不但遭受严重侵扰,更糟糕的是我该如何向莫莉解释?真是难以想像!我再也不能忍受在彼此之间用沉默掩饰另一个隐秘的谎言。惟真一向人如其名,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接着,惟真十分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说真的,我还真羡慕你,小子。如果我能选择的话,你今天就可以成婚了。如果黠谋拒绝了你,就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个,然后告诉红裙女士:等我当上国王之后,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和她成婚,我不会让你重蹈我的覆辙。”

我想,我所拥有的刚好是惟真遭剥夺的。同情无法自己选择妻子的男人是一回事,然而在离开枕边的心上人之后,却发现你所关心的人永远无法了解我和莫莉之间那充实完满的体验,又是另一回事。瞥见莫莉和我分享彼此的一切,一定让他觉得痛苦万分,而他却永远无法拥有这份幸福。

“惟真,谢谢你。”我向他道谢。

他看了我一眼,露出憔悴的笑容。

“嗯,就这样。”他有些迟疑。“可别认为这是个承诺,但另外那件事我倒可以想想办法。

如果你忙着执行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任务,就没时间担任……外交使节。”

“什么样的任务?”我谨慎地发问。

“经过造船师傅这阵子的努力,我的舰队一天比一天强大。说到这里,我又无法做想做的事了。我不能亲自航行战舰,而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我可以坐镇于此眺望和指挥大局,残暴的红船劫匪也无法威胁我的生命,还可以同时指挥多艘战舰发动攻势,并且在必要时派遣支持。”他清了清喉咙。“但如此一来,我就感受不到海风的吹拂,也听不到风吹动船帆的声响,更无法如我所愿迎战劫匪,用我手中的刀将他们赶尽杀绝,血债血还。”他的脸上浮现出阴冷的愤怒,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较为镇静地继续说道:“是这样的。为了让舰队发挥最大的作战能力,每艘船至少要有一个人能接收我的讯息,而这个人最好也能把船上的细节和战况通报给我。你今天看到了我所能做的实在有限,虽然我可以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没有办法左右他们。有时我能找到容易受我的精技影响的人,并且影响他的思绪,但毕竟和快速回复直接的问题大不相同。”

“你想航海吗,斐兹骏骑?”

吃惊实在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你刚才才提醒我,我的精技能力还不稳,而你昨天也说我在一场打斗中不太像剑客,反倒比较像打手,尽管接受了浩得的训练……”

“那么让我提醒你现在已经是冬至了,再没几个月就春天了。我告诉过你这不过是个可能性,如此而已,而我也只能用尽仅有之力帮助你精通技艺,剩下的恐怕得全靠你自己了,斐兹骏骑。你能在春天来临之前,把精技和剑法都练好吗?”

“如你所言,王子殿下。我无法承诺,但会尽力而为。”

“很好,”惟真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今天就开始?”

“今天?我今天得狩猎,不敢因此而忽略原有的任务。”

“这些任务并不相互抵触。让我今天跟着你吧!”

我茫然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也就点点头答应了。本以为他会起身穿上冬衣带把剑,没想到他却走来抓住我的前臂。

当他出现在我心中时,我本能地抗拒他。这不像他以往只是在我思绪中来回穿梭,仿佛收拾桌上凌乱的纸张,而是真正占据我的内心。自从盖伦的酷刑之后,还没有人能够如此侵犯我,虽然我试着去挣脱他,但手腕却像铁块般甩脱不掉,一切都暂停了。你得信任我,可以吗?我浑身冒汗站在那儿,像一匹在厩房里见到蛇的马儿一样发抖。

我不知道。

考虑考虑吧!他求着我,然后将意识抽出了一点。

我依然感受得到他,还在等待,但也知道他正刻意和我的思绪保持距离。我的内心狂乱地奔腾,实在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但是,我一定得这么做以便脱离刺客生涯重获自由,我也可以藉由这个机会让所有的秘密都成为过往,而不是持续对莫莉隐瞒和辜负她的信任。我必须这么做,但我该如何不让他知道夜眼和我们彼此分享的一切?我寻找夜眼。我们的牵系是个秘密,而且我也得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今天我要独自狩猎,懂吗?

不。这很傻也太危险了。我一定要在场,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

“你刚才在做什么?”惟真大声问道,并且抓住我的手腕。我俯视着他的双眼,看到他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不过像发现一个在木制品上雕刻的孩子般问着,我内心的自我却呆住了。我渴望解脱重重枷锁,希望这世界上有个人能了解我的一切,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已经有我了解你了,夜眼提出抗议。

正文 第74节 一项惊人之举

没错,而我也不能让它陷入险境。“你也必须信任我。”我发现自己对王储这么说着。当他仍深思熟虑地抬头看着我时,我又问了:“王子殿下,你信任我吗?”

“是的。”

他就用这两个字表达他对我的信任,同时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伤害到他。这听起来似乎不是件大不了的事,但身为王储的他竟然准许他的刺客保有私密,这可真是一项惊人之举。

多年前,他的父亲收买了我的忠诚,让我衣食无虞并且受教育,还在我衣襟上别了一个银色胸针;而惟真这么轻易就信任我,顿时让我感觉他这么做比我曾获得的一切还来得意义深远。我对他的敬爱不禁自内心汹涌而出。我怎能不信任他?

他却羞怯地微笑。“只要你有心就能技传。”然后他又进入我的内心。只要他一直抓住我的手腕,就能轻而易举连结我的思绪,而我也感受到他带着好奇和一丝哀愁,透过我的双眼低头注视自己。镜子可仁慈多了。我真的老了。

他就这么隐藏在我心中,去否认他话中的真实只是徒然。所以,这是必须的牺牲献祭了,我同意他的说法。

他放开我的手腕,接着我眼前出现了模糊重叠的影像,我看到自己又看到他,然后视觉就恢复清晰了。他小心翼翼地转身,双眼再度凝视着地平线,然后将视野封锁起来。没有他的碰触,彼此内心交流的感觉就完全不同。我缓缓离开房间,像端着装满酒的酒杯,小心翼翼地下楼梯。没错。如果你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不要太在意,会比较容易些。放轻松。

我下楼走到厨房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也尽量表现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惟真说得没错,只要我不去在意的话,就比较容易维持彼此间的联系。我趁大家都在忙的时候在袋子里偷偷装了一盘小面包。“去打猎啊?”厨娘转身问我,而我点点头。

“那么小心一点。这次要追捕什么啊?”

“野猪。”我信口胡扯。“今天先找到一只,姑且不杀它。我想这应该能为冬季庆增添些许趣味。”

“帮谁啊?惟真王子?你可没办法把他引出城堡外,宝贝。他这些日子呆在房里,可呆得太久了,可怜的黠谋国王也好几个礼拜都没有好好和我们吃一顿像样的餐,每次送回来的盘子都还满满装着食物,真不知道自己干吗一直煮他最爱吃的菜肴。现在帝尊王子可能会有兴趣去打猎,只要不弄乱他那头卷发。”厨房里的女仆们不禁笑了开来,我却因为厨娘的直言不讳而双颊发烫。稳住。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小子。让我来处理这些没用的风凉话,记住别背叛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感觉到惟真对这件事情的兴趣和关切,所以只得对厨娘露齿而笑,感谢她让我带走肉馅饼,然后就离开厨房。

煤灰在厩房里休息,看起来迫不及待想要出门。博瑞屈在我替它套上马鞍时经过这儿,深沉的双眼望着我的雕工细致的剑鞘和精细的剑柄,然后清清喉咙,却还是沉默地站着。

我一直无法确定博瑞屈到底对我的任务了解多少。记得我有次在群山泄漏了自己刺客学徒的身份,但这是在他因为保护我而伤到头之前。当他复原之后曾表示已经忘了受伤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但我有时不禁纳闷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许这是他保守秘密的明智方法,就算知情的人也无法针对此事彼此谈论。“小心点,”他终于粗声嘱咐我,“别伤到这匹母马。”

“我们会小心。”我答应他,然后领着煤灰经过他身边走出去。

尽管我有任务在身,现在却也还早,我犯不着赶着执行任务,户外的冬光也足以让我安全地策马慢跑。我牵着煤灰,让它用自己的步调振作精神,让它暖身但不至于汗流浃背。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照亮了树木和积雪,我也就拉着煤灰稳住它的脚步。我们得绕路走到河床,非不得已才走人来人往的道路。

惟真分分秒秒都伴随着我。我们并没有交谈,而是他探索我内心的对话。他享受早晨的新鲜空气和煤灰敏捷的反应,还有我年轻的身躯。但当我离城堡愈来愈远时,就觉得彼此的感受由一开始的轻触,变成好像得努力握住对方的手一般,不禁纳闷自己是否能维持下去。不要想,放手去做。如果你留意每一次呼吸,到头来就连呼吸都会变得很费力。我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他此时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做早晨的例行公事,也听见恰林如远方嗡嗡作响的蜜蜂般和他讨论着事情。

我无法感觉夜眼,也试着不想它、不找它,费劲地在心中排拒它,完全像在心中留住惟真的意识那般吃力。我这么快就习惯寻找我的狼儿,看着它等待我的轻抚,这让我感到一阵孤寂,好像腰带上那把最心爱的刀子不见了一样,失去平衡。只有莫莉的影像能够完全取代它在我心中的印象,我现在却也得避开她。惟真虽然没有责怪我那天晚上的行为,但我知道他认为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安地感觉到如果我给自己时间好好思索那夜发生的事,就会同意他的看法,所以只得胆怯地不去想它。

我感觉到自己正费尽大半的心力不去思考,于是甩甩头让自己敞开心胸迎接这一天。我走的这条路人迹罕至,在公鹿堡后面的山坡盘旋而上,绵羊和山羊的数量可比人还多。几十年前一场闪电引起的大火把这儿的树都给烧光了,后来长出的树木多半为桦树和三角叶杨,稀稀落落地让积雪覆盖着。这山谷间不适合耕种,顶多充当夏季放牧的地方,但我不时会看到一缕焚烧木柴的轻烟升起,还有一条小路通往伐木工人的小木屋,或设陷阱者的小屋。这个区域只有一些相隔遥远的小农场,住在里面的居民都是卑微的小老百姓。

路愈来愈窄,当我进入森林中年代较久远的区域时,发现树的种类也变了。颜色深绿的万年青依然茂密挺直地矗立在路边,它们的树干非常厚实,繁茂的树枝后面的雪地上,只见一个个积雪覆盖的圆丘,还有些许矮树丛、如针般粗硬的大树枝上也覆盖着大量积雪。我轻易地让煤灰远离道路,就着灰暗的日光走在积雪形成的天然屏障之下,茂密阴暗的树林让今天变得更加寂静。

正文 第75节 不寻常的事物

你在找一个特定的地方。那么,你知道被冶炼者的正确位置吗?

他们似乎在某处河岸吃着一只昨天冻死的鹿。我想我们应该可以从那儿开始跟踪他们。

谁发现他们的?我迟疑了一会儿。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很害羞但很信任我。有时候当他看到不寻常的事物,就会跑来告诉我。

嗯。我感觉到惟真语带保留地思索我谨慎的言谈。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下去。我想你或许还是需要保有自己的秘密。我记得有位智能不足的女孩曾走过来坐在我母亲的脚边,我母亲就供她吃穿,还给她小装饰品和糖果。但我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她告诉我母亲,有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卖漂亮的项链和臂章。没过几天国王的侍卫就在那家小酒馆逮捕了路盗瑞福,可见沉默寡言的人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的确如此。

我们沉默地前进,有时我会提醒自己惟真并没有具体地在我身边。但我希望我真的在你身边,我太久没有好好骑马穿越山丘了,小子。我的生活因为种种目标而显得沉重,根本想不起来我上次在何时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当我点头赞同他的思绪时,一阵尖叫打破了森林中的寂静。这是一个年幼生命无言的呼救,好像被什么打断似的忽然停止。我无法克制地寻找声音的来源,而我的原智找到了这股慌张的死亡恐惧,也感受到夜眼突如其来的恐慌。我封锁自己的心阻挡这思绪,让煤灰转头往声音的方向快速前进,在它的脖子后面俯身领着它走过迷宫般的雪堆、掉落一地的大树枝和空旷的雪地。我们来到一座山丘上,我尽管心里很急,却怎么也无法加快速度。当我终于走到山丘顶端时,就看到了这辈子难以忘怀的景象。

眼前出现三位衣衫褴褛、胡子杂乱、全身发臭的人,互相叫喊而且扭打成一团。我的原智感受不到他们的人性,但我认出了他们就是夜眼昨晚带我看过的那群人。娇小的她大约三岁,身穿母亲为她缝制的鲜黄及膝束腰外衣。这群人为了争夺她而大打出手,把她当成落入陷阱的小兔子,像拔河般愤怒地拉扯着她的四肢,完全不理会她那小小的宝贵生命。这景象令我狂怒地拔剑出鞘,此时那些被冶炼的人正坚决地抓住她的脖子想肢解她,只见其中一个胡子沾了鲜血的人转头望着我,原来他还没等她断气就开始吃了起来。

我踢踢煤灰,仿佛骑马复仇似的冲向他们,而夜眼从我左侧的树丛里跳出来,赶在我之前迎战他们,然后跳上其中一位家伙的肩膀张大嘴咬住他的脖子。另一个家伙在我要下马时朝我走过来,白费力气地用手挡住我的剑,我的利剑将他的脖子砍断了一半,最后才卡在颈椎上。我接着拔出腰刀从煤灰的背上跳下来刺向试图刺杀夜眼的家伙。但第三位被冶炼者抱着小女孩的尸体逃到林子里去了。

这家伙像发了疯的熊一般打斗,甚至在我划破他的肚皮之后还想撕咬抓伤我们。他的肠子都悬在腰带上了,却依然跌跌撞撞地追着我们,让我根本没时间害怕。我知道他快断气了,所以丢下他追赶逃走的那个家伙。夜眼像一团条纹状的灰毛球在山崖上浮动,而我一边赶上它,一边责怪自己那两条慢吞吞的腿。这条路上有遭践踏的积雪、血迹和那家伙的浑身恶臭,让我无法专注心神。我发誓当我冲上山崖时,以为自己可以实时抢救那女孩让她免于一死,阻止整个悲剧的发生,但此时我只能让这不合逻辑的冲动加快我的脚步。

他向后急奔,从一个大树桩后面朝我们跳跃而来,把女孩的尸体丢向夜眼然后朝我扑了过来。他可真像个壮硕的铁匠,因体格强壮而吃得饱穿得好,不像我碰到的其他被冶炼者那样狼狈。他像只遭猎捕的动物般愤怒地将我举起来,然后用前臂勒紧我的喉咙,又跳到我背上用胸膛抵住我,把我的胸膛和一只手扭到他身子下方的土里,而我拿着刀刺进他的大腿两次,这可惹恼了他。于是,他更用力地把我的脸推进冰冻的雪堆里,我眼前登时冒出一个个黑点。这时夜眼也跳到我背上来,让我觉得自己的脊椎都快断了。夜眼用犬齿咬着那人的背,只见这被冶炼者把下巴缩进胸前,并且弓着肩膀抵抗攻击。他知道自己快把我掐死了,所以在解决掉我之后还有时间对付这匹狼。

这场扭打让我颈部的伤口破裂,鲜血大量涌出,但这和我的挣扎比起来几乎微不足道。我用力甩头挣脱他,而我流出来的血也够滑溜,让我可以稍微把喉咙挣开些。当我好不容易呼吸了一口空气之后,这家伙又抓着我的头向后扳。如果他不能掐死我,至少还有力气扭断我的脖子。

夜眼改变战略。虽然它的嘴巴塞不下这家伙的头,但锐利的牙齿总可以把他的头皮撕离头颅。只见它张口撕扯这块肉,他的鲜血如雨般流到我身上。他无言地嘶吼,却仍不忘用膝盖抵住我的背。他松开一只手想攻击夜眼,我就在他的臂弯里鳗鱼似的挣扎着,用一边的膝盖踢他的鼠蹊部,然后用刀刺进他的侧身。这一定痛苦极了,不过他非但没有放开我,反倒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将头撞在我的头上,然后用粗壮的双臂抓住我朝他的身上挤,想要压碎我的胸膛。

我对这场打斗的清晰记忆仅止于此,后来不知是什么情绪淹没了我,或许就是传说中面对死亡的那股怒气吧。我用牙齿、指甲和刀子攻击他,尽可能把他的肌肉割下来,但如果没有夜眼同样愤怒的迎击,我根本无法抵抗这顽强的攻势。过了一会儿,我从这人的身体下方爬了出来,嘴里还带着腥臭味。我把口中肮脏的头发和血吐出来,用裤子擦擦手,然后把手伸进雪里清洗,心里却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洗清这些污秽。

你还好吧?夜眼在雪地一两米的距离内来回走动,嘴里也沾了血,只见它含了一大口雪然后又来回走动。我跌跌撞撞地朝它走了一两步,看到女孩的尸体之后就跌坐在一旁的雪地里。

这才明白已经太迟了,事实上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她的身形娇小,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深色的双眼,可怕的是她的身体依然温暖松软。我把她抱起来,将粘在她脸上的头发向后梳理,看着她小小的脸庞和牙齿,还有圆圆的脸颊。她虽然已经断气了,但仍用那充满不解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娇小多肉的双手因手臂上的咬伤而是鲜血。我坐在雪地里把小女孩的尸体抱在膝上,就这么感受抱着小孩子的感觉。如此娇小温暖,也如此寂静。我低头在她光滑的头发上啜泣,突然间无法克制地颤抖。夜眼嗅着我的脸颊发出呜咽的声音,然后粗鲁地将前腿搭在我的肩上,而我忽然警觉到自己已将它排除在思绪之外了。我用手静静地抚摸它,但无法对它敞开内心或做其他事情。它又呜咽了一声,我也终于听见远方传来的蹄声。它满怀歉意地舔了舔我的脸颊,然后就消失在树林中。

正文 第76节 我知道王子的秘密

我抱着小女孩挣扎起身站稳,看到一群骑士从我上方的山丘朝这儿前进。惟真骑着他的黑马,带领博瑞屈和布雷德,还有其他六名骑士来到这里,我却惊恐地发现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士坐在布雷德身后,当她看到我的时候不禁大叫一声,赶紧下马冲过来将手伸向我怀中的孩子。我不忍心见到她那充满希望和喜悦的神情,而当她看着我的双眼时,我立刻知道她已经丧失所有希望了。她从我手中抱走小女孩,抓住垂在脖子上冰冷的脸庞开始尖叫。这份孤寂的悲恸像潮水般冲击着我,也击溃了我心中的那堵墙,让我不由得跟随她一同哀伤,而她的尖叫声也一直没停止。

几个小时以后我就坐在惟真的书房里,耳边依旧萦绕着阵阵尖叫声。我随着叫声呼吸,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我上身赤裸地坐在壁炉前的凳子上看着医师生火,我身后的博瑞屈则像石头般安静,同时把我脖子上的松树刺和泥土清干净。“这个,还有这个可不是新的伤口。”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我手臂上的其他伤口,而我没说什么,事实上我根本无话可说。他身边的那盆热水里漂浮着压干了的鸢尾花,旁边还有长春花的碎片。他把一块布浸在水中沾湿,然后擦拭我喉咙的伤口。“这铁匠的手可真大。”他大声说着。

“你认识他吗?”医师转身看着博瑞屈发问。

“没说过话。我在春季庆时见过他一两次,那时候还有一些偏远地区的商人带着货物来到这里,而我记得他带了些装饰马具的精细银饰。”

他们又沉默了下来,博瑞屈也继续埋头工作。把温水染红的血多半不是我自己的,除了一堆小伤和一碰就发疼的肌肉,我的身上还有许多抓伤和擦伤,前额也肿了一大块,但我总觉得好像没有受伤,更因此而感到羞耻。小女孩死了,而我至少也该伤得不轻,但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看着博瑞屈将一块洁白的纱布敷在我的前额,而医师替我斟了一杯茶。博瑞屈把茶杯接过来谨慎地闻着,之后才拿给我。“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少用些缬草镇静剂。”他只对医师说了这些,只见医师走回壁炉边坐了下来。

恰林端着食物走进来,清出一张小桌子摆上食物,过了一会儿惟真大步走进房里,把斗篷脱下来挂在椅背上。“我在市场里找到她先生。”他说道。“他现在陪着她。她在出门打水前让小女孩在门口玩,回来的时候孩子就不见了。”他看着我,我却无法注视他。“我们发现她在树林里喊着孩子的名字。我知道……”他忽然瞥了瞥医师。“谢谢你,甸恩。如果你帮斐兹骏骑上好药,就可以离开了。”

“我还没仔细看……”

“他没事的。”博瑞屈拿着长长的绷带包扎我的胸膛,绕过另一只胳臂又缠了上来,想把脖子伤口上的敷药固定住,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因这咬伤刚好在肩膀顶端和脖子之间的交会处,我只得转移注意力,看着医师在离开前恼火地望着博瑞屈,但博瑞屈根本没注意到。

惟真拉过来一张椅子面对我坐下。当我举起茶杯准备喝茶时,博瑞屈却从我手中拿走杯子。“等你说完话再喝吧!否则这里面的缬草镇静剂可会让你昏昏欲睡。”他拿着茶杯走了,我看到他在壁炉边倒掉半杯茶,然后加热水稀释,之后就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在壁炉台边注视着我们。

我转移视线凝视惟真的双眼,等待他开口。

他叹了一口气。“我和你一起看见那孩子,也看到他们为了她互殴,但你后来就忽然不见了。我们失去联系,我费尽力气却还是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有麻烦了,所以尽快出发找你,但很抱歉我来晚了。”

我企盼自己能告诉惟真关于我的一切,但这恐怕太露骨了。就算我知道王子的秘密,也无权将它们泄露出来。我瞥见博瑞屈仔细端详墙壁,然后就慎重地对王子开口:“谢谢你,王子殿下,你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而且就算你早点来恐怕也太迟了,因为她几乎在我看到她的时候就断气了。”

惟真俯视他的双手。“我比你还清楚状况,而我关心的是你。”他抬头看我,试着露出笑容。“你打斗方式的最突出之处,就是你竟然能够撑的过这种暴烈的攻击方式。”

我用眼角瞥见了欲言又止的博瑞屈,不禁打着寒颤。他看到了被冶炼者的尸体和打斗的痕迹,也知道我并非单打独斗,但这件事可真会让这一天过得更糟糕。我感到内心忽然冻僵了,只因博瑞屈虽然现在不说,但私底下的质问更令人难以消受。

“斐兹骏骑?”惟真唤回我的注意力。

我开口了:“请你原谅我,王子殿下。”

他几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再说'王子殿下'了。你大可放心,我不指望你如此称呼我,博瑞屈也是。他和我认识彼此够久了,而他也没有在这种时候称呼我哥哥'王子殿下',别忘了他是我哥哥的吾王子民。骏骑也曾借用他的力量,而且常用不怎么温和的方式。我确定博瑞屈看得出来我也对你这么做,更知道我今天和你一同骑马,至少走到了那座山丘。”

我看着缓缓点头的博瑞屈,彼此都不清楚他为何也在这里。

“我在你疯狂打斗的时候和你失去联系。如果我依照自己的意愿利用你,就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发生。”惟真的手指轻敲大腿,仍在思索。“我看只有让你练习,才能让你学到这项本领。博瑞屈,骏骑曾经告诉我,你在危急时刻用斧头的功力可强过剑法。”博瑞屈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其实他根本没料到惟真会知道这档事,只得又缓缓地摇头。“他曾经为此嘲笑我,说斧头是打手的工具,根本算不上是绅士的武器。”

惟真露出一抹紧绷的微笑。“那么,这还挺符合斐兹的风格,就让你教教他吧!我不认为浩得教过他,虽然如果我要求的话她就会照办,但我宁愿让你来教,因为我希望斐兹练习在用斧头的时候仍和我保持连结。如果我们能结合这两种课程,或许就可以让他同时精通这两项本领。况且,如果是你教他的话,他就不会为了保守我在他心中的秘密而分心。你办得到吗?”博瑞屈无法完全掩饰脸上不悦的神情。“可以,王子殿下。”

正文 第77节 最黑暗时期的庆典

“那么劳驾你了,明天就开始吧!对我来说愈快愈好。我知道你有其他任务,也没多少自己的时间,所以你大可让阿手在你忙着教学的时候帮你做事,他看来挺能干的。”

“他是很能干。”博瑞屈谨慎地同意。这可是惟真所知道的另一个小小讯息。

“那么,很好。”惟真把身子靠回椅背上,像环视一整个房间的人那样端详我们俩。“有人对这样的安排有任何意见吗?”

我明白他用这个问题礼貌地结束谈话。

“殿下?”博瑞屈低沉的声音变得温和且迟疑,“容我……我是说……我不想质疑王子殿下所做的决定,但是……”

我屏住呼吸。这下可好了,原智。

“说吧,博瑞屈。我想我交代得很清楚了,在这里别说'王子殿下'。你担心什么?”

博瑞屈站直注视王储的双眼。“这样……好吗?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他毕竟是骏骑的孩子,而我今天在那里看到的……”博瑞屈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努力掩饰声音里的怒气,“你让他……独自面对一个像屠宰场的危险状况,换成是同年龄的其他男孩恐怕早就没命了。我……试着不打探我不该知道的事,也明白还有很多别的方式可以效忠国王,更了解有些任务的确没那么光彩。但在群山上……还有我今天看到的事情。你可以让别人代替您哥哥的孩子执行这项任务吗?”

我将视线移回惟真身上,这可是我头一次看到他脸上充满了愤怒的神情。他没有冷嘲热讽或皱眉表达不满,只见他双眼闪烁着怒火,嘴唇也因怒气而紧绷,但却只是平静地说道:“再看清楚一点,博瑞屈,坐在那里的可不是个孩子。再想想看,我没有派他单独上山,而是和他一起经历彼此意料中的狙袭和狩猎,并非正面冲突。即使事情不若所料地发展,他却活着回来了,就像他以前从类似的危急状况中生还一样,而且未来也将如此。”惟真猛然起身,我也顿时感到整个房间激昂的气氛,就连博瑞屈也似乎感觉到了。只见他瞥了我一眼,然后强迫自己像士兵一样立正站好,看着惟真在房里走来走去。

“不。这不是我替他选的路,也不是替我自己选的路。如果他生在和平时期就好了!如果他是婚生子,而且我哥哥还在位就更好了!但我的运气可没那么好,他也没有,你也一样!所以他得和我一样身不由己地效忠王国。这真该死,但珂翠肯说得没错,国王的确应该为人民牺牲献祭,他的侄儿也应该如此,而今天这场大屠杀更印证了这点。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也见到布雷德看了尸体之后跑到一旁吐了,回程时还尽量远离斐兹。我不知道这小子……这男人是如何生还的,我猜他是尽其所能求生吧!所以,你倒说说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什么?我需要他,需要他进行这丑陋的秘密战争,因为他是唯一受过训练能应付这种状况的人,就像我父亲命令我站在烽火台上,耗尽心力观看鬼鬼祟祟且污秽的屠杀行动,而斐兹也得无所不用其极执行……”

(我的内心僵住了,呼吸也冻结在肺里。)

“……那么就让他尽其所能运用本身的技巧,只因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求生存,因为……”

“他们是我的人民。”我直到他们转头瞪我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说话了,房里也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然后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着:“很久以前有位长者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了解某件事情,还说六大公国的人民也是我的人民,身上流的血液让我挺身捍卫他们,对他们所遭遇的伤害也感同身受。”我眨眨眼,让切德和冶炼镇的记忆远离我的视野。“他说得没错。”

我过了一会儿终于继续。“他们今天杀了我的孩子,博瑞屈,还有那名铁匠和其他两个人。这并不是被冶炼者的错,而是红船劫匪干的坏事。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还,把他们赶出我的沿海。现在这就像吃饭呼吸般简单,也是我该做的事情。”

他们同时看着我的脸。“流着什么样的血,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惟真平静地说道,语气却透着一丝激昂,而他的自豪也让我颤抖了一整天的身体静止下来。一股深沉的镇定油然而生,今天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而这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实更让我意识到,自己必须为了人民好好做这些丑陋低贱的事。这是我的职责,而我也做得挺好的,这全都是为了我的人民。我转头看着博瑞屈,只见他仔细地端详我,就像见到不同凡响的新生动物般。

“我会教他,”他答应惟真,“教他一些使用斧头的诀窍和别的本领。我们能在明日天亮之前开始吗?”

“很好。”我还来不及抗议,惟真就同意了。“我们现在吃点东西吧!”

我突然间感到异常饥饿,起身走到桌边准备大吃一顿,这时博瑞屈却走到我身边。“先洗脸和洗手吧,斐兹。”他温和地提醒我。

当我清洗完毕之后,惟真水槽里芳香的水因为沾染那名铁匠的血而变得深红。

冬季庆不但是一年中最黑暗时期的庆典,也是庆祝阳光重返的节庆。我们在冬季庆的头三天向黑暗致敬,说故事和布偶秀的内容都是关于承平时期的种种,也都有快乐的结局。人们吃着在上一个夏季保存下来的咸鱼、植物的根和水果,然后在正午时狩猎。我们猎杀动物来庆祝一年的关键时刻,然后将新鲜的肉端上餐桌和去年收成的稻谷一同食用。我们在最后三天期盼着夏季来临,织布机上的布料也更鲜艳,织工还会取下一小块布料带到大厅,互相比较谁织的花样最鲜丽、最轻盈,而在庆典上所说的故事叙述着事情的源头和后续发展。

我试着在当天下午晋见国王。即使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还是没忘记对自己的承诺。瓦乐斯说黠谋国王身体不舒服也不想见任何人,我真想敲门让弄臣叫瓦乐斯开门,但我没这么做,只因我不确定和弄臣之间的友谊是否一如往昔。我们自从他唱了那首嘲弄的歌曲之后就没再见面了,我一想到他就会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当我回房之后,就再度翻遍惟真的手稿。

阅读可真令人昏昏欲睡,那杯稀释过的缬草镇静剂也发挥强力功效。我的四肢松软无力,只得把卷轴推到一旁,晕头转向地想着别的事情。或许该在冬季庆上号召受过精技训练的人,无论年纪多大和多虚弱都无所谓?这会让响应的人变成遭陷害的目标吗?我又想起那些和我一同受训的人,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我,但并不表示不再效忠惟真。盖伦的态度或许带坏了他们,但应该还有救吧?我把威仪排除在名单之外,因为他在颉昂佩的最后一次精技体验让他功力全失,接着就默默退休住在酒河边的某个小镇,而且据说未老先衰,但是还有其他人。我们一共有八个人完成训练,七个人接受测验,我没通过,而威仪的技巧完全丧失,那么就还剩五个人了。

正文 第78节 事情如果单纯些就好了

这群人称不上是一个小组,而我也纳闷他们是否都像端宁那么恨我。她把盖伦的死怪罪到我的头上来,也毫不对我隐瞒这份怨恨。其他人知道事情真相吗?我试着回想他们。择固自视甚高,且对本身的技传过度引以为傲;愒懦曾是位懒惰但讨人喜欢的男孩,但自从当上小组成员之后,我有几次看到他那空洞的眼神,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博力自从弃木匠一职而靠精技为生就过度运用体力,而欲意从来就不引人注目,就算会技传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确实拥有精技能力,难道惟真不能再训练他们?或许行得通,但在什么时候呢?他何时有空做这件事?

有人来了。

我清醒了。我摊开手脚,脸朝下趴在床上,身旁摆着一堆乱糟糟的卷轴,本来不想睡,但也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如果夜眼没有运用我本身的感知看顾着我,我可就毫无警觉了。我看着房门打开来,炉火快熄灭了,房里几乎没别的光线。我没锁门,因为我原本没打算就寝。

我非常安静地趴着,心里纳闷到底是谁这么蹑手蹑脚地进来,而不想惊动我。还是这人想在空无一人的房里偷走卷轴?我把手伸到腰刀上准备跳起来,只见一个身影从门边溜进来然后轻轻把门带上,于是我拔刀出鞘。

是你的女人。夜眼在某处伸伸懒腰,懒洋洋地摇着尾巴,我则用鼻子深呼吸。莫莉,我确定是她,也满足地嗅着她那甜蜜的香气,感觉身体顿时充满朝气。我躺着不动闭上眼睛等她走到床边,听到她的轻声惊叹,然后是一阵收拾卷轴的沙沙声。她把卷轴放在桌上,然后迟疑地抚摸我的脸颊。“新来的?”

我无法抵挡装睡的诱惑,就让她坐在我身边,床面也因为她温暖的体重而甜蜜地倾斜。她俯身靠过来,我就一动也不动地让她吻着我的双唇,然后伸手抱着她享受这份惊喜。直到昨天我还是个极少有肢体碰触的人,顶多有朋友拍拍我的肩膀,或者在人潮中挤来挤去,还有最近那许多只想把我掐死的手,这些差不多就是我所熟悉的肢体接触,然后我就经历了昨夜和现在这神奇的时刻。她吻了我之后轻柔地躺在我身旁,而我仍旧一动也不动地深深呼吸着她的芬芳,细细品味我们肌肤相遇的温暖。这感觉好比飘在风中的肥皂泡,我唯恐一呼吸就会让它消失无踪。

很好,夜眼颇为赞同。这儿并不怎么寂寞,还挺像狼群。我全身僵硬稍微远离莫莉。

“新来的?怎么了?”

我的。这属于我,而且无法和你分享,懂吗?

自私。这可不像是肉,分享并不会减少它。

“等一会儿,莫莉。我有块肌肉扭到了。”哪一块?它笑嘻嘻地说着。

不,这不像肉。我总是和你分肉和遮风挡雨的地方,也会在你需要时和你并肩作战,会一直让你陪我狩猎也会帮你,但这件事,我是说和我的……女人。这我一定得独享。一个人。

夜眼对我的解释嗤之以鼻,然后抓起一只跳蚤。你每次都划上莫须有的界线。肉、狩猎、保卫领土、还有母狼……都是狼群的事。难道我不该在她生育小宝宝时帮忙外出打猎?我不该保护它们吗?

夜眼……我现在无法解释这些给你听。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你现在能离开吗?我答应你我们晚一点再讨论。

我等待着,但什么都没有,完全感受不到它。这个处理好了,还有一个。

“新来的?你还好吧?”

“我没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想这是我所做过最困难的一件事。莫莉在我身旁忽然迟疑,想要离我远一点,而我得专心找到心中的界线,把心智放在自我中央为思绪设限。

我平稳地呼吸并调整心中的缰绳。它总会如此提醒我,我也总是运用这个画面控制自己,不能过于松散,也不能太紧绷。我也必须把自己局限在本身的躯体中,以免惊醒惟真。

“我听到谣言,”莫莉欲言又止,“对不起,我不应该来的。我想你可能需要……但或许你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莫莉,求求你,莫莉,请你回来,回来吧!”我扑到床的另一头,在她起身时抓住她的裙摆。

她转身看着我,还是很不确定。

“你总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一直都是。”

她的双唇露出了微笑,接着就坐在床边。“但你感觉上好疏远。”

“我刚才是……我只是有时需要让头脑清醒。”我停了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不会对她撒谎。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再说谎的。我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

“喔。”她过了一会儿开口,然后因我没有多做解释而忽然停顿下来。“你还好吗?”她谨慎地问我。

“我没事。我今天没见到国王。我试过了,但他身体不舒服,然后……”

“你的脸上有伤,还有抓伤。我听到谣言……”

我沉默地吸了一口气。“谣言?”惟真吩咐大家保持沉默,博瑞屈不会泄露秘密,布雷德也是。或许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当时不在场的人提起这件事,但人们总会讨论一起看到的事情,也很容易让别人听见。

“别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就说一声。”

“王储要我们别说,这和不想告诉你是不同的。”

莫莉思索了一会儿。“我想也是。我不应该听信谣言的,我知道。但这谣言奇怪得很……而且他们还把尸体抬回公鹿堡火葬。有位奇怪的妇人今天在厨房里一直哭一直哭,说被冶炼者杀了她的孩子,然后就有人说你和他们打斗想救那孩子,另一个人却说你就像熊或是其他动物般攻击他们。这些谣言很令人困惑,有人说你把他们都杀了,然后有位帮忙火葬尸体的人说他们至少有两个人被某种动物伤害。”她静下来看着我,而我可不愿再想这件事,不想对她撒谎却也不想说实话。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事情的真相,所以只能看着她的双眼,在心中企盼我们遇到的事情如果单纯些就好了。

正文 第79节 脱离险境

“斐兹骏骑?”

我永远也听不惯她直呼我的名字,不禁叹了一口气。“国王要我们别说,但是……没错,被冶炼者杀了一个孩子,我当时也在场,但为时已晚。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丑恶悲哀的事。”

“对不起,我无意打探,只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真不好受。”

“我知道。”我伸手抚摸她的秀发,而她也把头靠在我的手上。“我曾告诉过你我梦见你在泥泞湾。我当时从群山王国一路回到公鹿堡,而你却生死未卜。有时我想那栋烧毁的房子应该倒塌在酒窖上,还以为拿着剑的女子杀了你……”

莫莉平视着我。“房子倒塌的时候,一阵强烈的火花和黑烟就朝我们飘来,也挡住她的视线,但我后退了……我后来用斧头杀了她。”她忽然开始发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的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梦到了。”我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她就过来躺在我身边。我伸手抱住她,感觉她还在发抖。“我有时会梦到实际发生的事情,但不常就是了。”我平静地告诉她。

她稍微后缩了一下,双眼搜寻似的注视我的脸。“你说的是真的吧,新来的?”

这问题真令我受伤,不过也算我活该。“不。这绝不是谎言,我向你保证,而且我发誓从今以后不再撒谎……”

她将手指放在我的唇上。“我希望和你共度人生,所以别再对我保证你做不到的事情了。”

她另一只手伸到我衬衫的结带上,这下换我发抖了。我亲吻她的手指,接着亲吻她的双唇,过了一会儿莫莉起身把门闩和木条带上。我记得自己在心中强烈祈祷切德可别在今晚回来,还好没有,而我那夜遨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一个愈来愈熟悉却依旧奇妙非凡的地方。

她在深夜离开,将我摇醒还嘱咐我一定要在她离开之后把门锁上。我想起身穿好衣服送她回房,但她带些怒气地拒绝了我,说自己可是挺能爬楼梯的,而且最好别让其他人看到我们在一起。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步,然后沉沉睡去,就算再多的缬草镇静剂也无法让我如此熟睡。

我第二天在如雷的吼叫声中惊醒,起床惊恐疑惑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这如雷的声响变成敲门声,我听见博瑞屈重复喊着我的名字。“等一下!”我设法回答他,却只觉浑身酸痛。我抓了几件衣服跌跌撞撞走到门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能伸出手指开门。“怎么了?”我问道。

博瑞屈只是瞪着我。他已梳洗着装完毕,就连头发和胡子都梳理整齐了,还拿着两把斧头。

“喔。”

“惟真烽火台里的房间。动作快点,我们已经迟了。但是先梳洗干净吧!那是什么味道?”

“香水蜡烛,”我随口掰了出来,“这些蜡烛可会带来好梦。”

博瑞屈一定觉得我的解释挺可笑的。“我闻到这些香气可不会做什么好梦。小子,你整个房间都是麝香。呆会儿在烽火台顶端见。”

接着他就满怀决心地在走廊上迈开步伐离开。我无力地明白了这就是他所谓的早晨。我用冷水彻底清洗全身,这可不是种享受,只是我真的没时间暖水。我翻出了一些干净的衣服,当我着装时又听到敲门声。“我快好了!”我叫了出来。敲门声还是没停,这表示博瑞屈生气了,而我也一肚子火。他一定了解我今天早上是多么浑身酸痛。我把门打开准备面对他,只见弄臣像一缕炊烟般溜了进来。他穿了一件新的黑白花斑点上衣,黑色的藤蔓绣纹像长春藤一般爬满了袖子,黑色衣领上的那张脸像冬月一样苍白。冬季庆,我无趣地想着,今晚是冬季庆的第一个晚上。这个冬季和过去五年的一样漫长,但今晚我们将用仪式庆祝冬至。

“你想要什么?”我问道,可没心情看他愚蠢作态。

他满怀感激深深地嗅着。“能得到你刚才享有的些许温存那就太好了。”他提出建议之后就在我面前优雅地跳起舞来,这可把我惹恼了。他轻巧地跳到我乱糟糟的床铺中央,然后又跳到床的另一头让床夹在我们中间,我跳过床追赶他。“但不跟你要。”他妖冶地惊呼着,挥挥手娘娘腔地责备我然后向后退。

“我可没时间跟你耗,”我满怀厌恶地对他说,“惟真要见我,可不能让他等。”我滚下床站好整理身上的衣服。“离开我的房间。”

“喔,听听这语气。斐兹从前还比较能接受嘲弄。”他脚尖旋转绕到了房间中央,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你真的生我的气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听到他如此坦白不禁让我倒抽一口气,也花了些时间思考这问题。“没错,”我谨慎回答,纳闷他是不是故意想套我的话,“你那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唱那首歌,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摇摇头。“你就别给自己取封号了,只有我才是弄臣,而我也将永远是弄臣,特别是那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唱那首歌。”

“你让我质疑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也直言不讳。

“喔,很好。无怪乎别人总是怀疑我们之间的友谊,也纳闷我们对彼此来说是否都是勇敢的朋友。”

“我明白了。那么就别忘了是你开始散布谣言、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这样我了解了,但我还是得走。”

“那么,再会了。好好和博瑞屈玩斧头,但别被他今天教你的东西给吓呆了。”他把两根木柴加进即将燃烧殆尽的炉火中,然后大摇大摆走到壁炉前方。

“弄臣,”我为难地开口,“你是我的朋友,这我知道,但我不想让你在我出去的时候留在我的房间。”

“我也不想让别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进我的房间。”他狡猾地指出。

我悲惨地脸红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为我的好奇心向你道歉。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这么做。”

“我也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我会在你回来的时候向你道歉,可以吗?”

我要迟到了。博瑞屈会很不高兴,但我也无可奈何。我坐在凌乱的床上,这就是莫莉和我躺过的地方,此刻它忽然成了私人领域,我只得故作轻松用力拉起棉被盖住羽毛床铺。“你为什么想呆在我的房间?你有危险吗?”

“我生活在险境里,斐兹小子,就像你一样,我们都有危险。我今天想在这儿呆一阵子,然后试着脱离险境,或者至少减轻危险。”他对着凌乱的卷轴意味深长地耸耸肩。

正文 第80节 在黑暗中重逢

“惟真委托我保管这些。”我不安地说道。

“显然他信得过你的判断力,所以你或许也可以判断由我保管是否安全?”

托朋友保管自己的东西是一回事,而把别人托管的东西交给他又是另一回事。我毫无疑问信任弄臣,但仍觉得不妥。“或许先问问惟真比较好。”我建议着。

“我和惟真愈少接触,对我们彼此都愈好。”弄臣冷冷地说道。

“你不在乎惟真?”我挺吃惊的。

“我是国王的弄臣,而他是王储,就让他等等吧!等他当上国王之后我就听他的,如果我们到时候都还活着的话。”

“我不想听到批评惟真王子的话。”我温和地告诉他。

“不想听?那你最近真该戴耳塞。”

我走到门边将手放在门闩上。“我们现在得走了,弄臣。我已经迟到了。”我保持语调平稳,但他对惟真的讥讽像刀割般深深刺伤了我。

“别当傻瓜,斐兹,那是我所扮演的角色。好好想想,一个人只能效忠一位主人,不论你嘴里说什么,惟真都是你的国王,而我也没因此挑你毛病。你会因为黠谋是我的国王而挑我毛病吗?”

“我不会挑你的毛病,也不会在你面前嘲笑他。”

“但无论我催了你多少次,你都没来看他。”

“我昨天才走到他房门前,却被打发走了,他们说他身体不舒服。”

“如果你是在惟真的房门口,会表现得这么温顺吗?”

这可让我停下来思考。“不。我不觉得自己会这样。”

“那你为何这么轻易就放弃黠谋?”弄臣像个悲伤的人轻声说道,“惟真为什么不为了他的父亲鼓舞自己,反而把黠谋的效忠者引诱到自己身边?”

“我没有被他引诱,而是黠谋没办法见我。至于惟真,我无法替他说话,但大家都知道黠谋最宠爱的儿子是帝尊。”

“大家都知道吗?那么,大家也都知道帝尊心里真正的企图?”

“有些人知道。”我简短说道,感觉这对话充满危机。

“再想想看。我们都效忠我们最敬爱的国王,也最讨厌同一个人,所以我不认为我们的忠诚度相互冲突,斐兹,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讨厌同一个人。来吧,对我招供你没什么时间看卷轴,我就会提醒你时间过得太快了,让我们都措手不及。不过我说的这差事可不能等到你有空的时候才进行。”

我犹豫不决无法下决定,这时弄臣忽然靠近我。虽然他的眼神飘忽,而且通常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我看到他双唇所表现出来的绝望。“那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在别的地方可绝对找不到。如果你让我在卷轴中寻找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秘密,我就会告诉你我所保守的秘密。”

“什么秘密?”我不情愿地问道。

“我的秘密,”他别过头去瞪着墙壁,“弄臣的谜,他打哪儿来又为何而来。”他侧着眼瞥了我一眼就没再说了。

十多年来的好奇心又重新燃起。“免费提供吗?”

“不。像我刚才说的,这是项交易。”

我考虑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晚点再见你,离开时记得把门锁上。”于是我溜了出去。

仆人们在走廊上来来往往。我迟到太久了,只得强迫自己先慢慢小跑,然后快跑而去。我依然快速地爬楼梯登上惟真的烽火台,匆匆忙忙赶着敲门,然后走进房间。

博瑞屈转身皱着眉头招呼我。房里严谨地陈设的家具都给挪到一面墙边,只有惟真在窗边的椅子仍在原位,而他早已安稳地坐在上面,缓慢转头看着我,双眼仍充满疏离感。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像被麻醉了,知情的人就会不忍心见到这份松弛放纵的神情。对精技的饥渴侵蚀着他,而我深恐他对我的教导只会让他的胃口愈来愈大,但我们能说不吗?我昨天学到了一些事情,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课程,一旦学会了就来不及了。我现在知道自己必须竭尽所能把红船劫匪逐出我的海岸,虽然我不是国王,也不可能会是国王,但六大公国的人民是我的人民,就如同他们是切德的人民一样。我终于明白惟真为什么如此不顾一切地消耗自己的能量。

“我为自己的迟到请求你的原谅。我有事耽搁,但我现在可以开始了。”

“你感觉如何?”这问题是博瑞屈提出的,听得出来他纯粹是因为好奇而发问。我转头看到他一如往昔严肃地望着我,但也有着一丝不解。

“全身还是有一点儿僵硬,不过刚刚跑上楼来让我有机会暖暖身。我因为昨天的打斗而全身酸痛,但除此之外好得很。”

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兴味。“没有颤抖,斐兹骏骑?视线周围没有变黑,头也不昏?”

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没有。”

“天哪!”博瑞屈语带轻蔑地说道,“这死斗很显然把你的毛病都治好了。我可得好好记住,在你下回需要医师时就能派得上用场。”

他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似乎想试试他的新治疗理论。斧头的刀锋并不锐利,因为他为了这第一堂课而用碎布将刀锋包裹起来,但我仍无可避免地受伤,老实说大多是因为我自己笨手笨脚。博瑞屈那天并不打算发动攻势,只是教我如何使用这整个武器,而不只是斧刃的部分而已。我毫不费力就把惟真留在心里,因为他和我们在同一个房间。他那天没对我说什么,没有任何建议、观察或警告,只是跟随我的双眼观看。博瑞屈告诉我斧头并不是个复杂的武器,但善加利用就可以发挥极大功效。这堂课结束时,他指出自己已经对我手下留情,只因他想到我身上的伤。接着,惟真让我们离开,而我们俩都用比我上楼还慢的速度走下楼梯。

“明天要准时。”当我们在厨房门口道别时,博瑞屈用责备的语气对我说,然后便回到他的马厩,我也去找早餐吃。我像饿了好几天似的大吃特吃,食量和狼一样可观,也纳闷自己怎么一下子就生气蓬勃起来。我不像博瑞屈所说的因为打斗而充满朝气,而是莫莉让我整个人活了过来,这可比任何药草或休息一整年还有效。这一天忽然变得好长,分分秒秒都难以忍受,只期待我和莫莉能在夜幕低垂时在黑暗中重逢。

我毅然决然将莫莉排除在思绪之外,赶着进行一个接着一个的任务,然后一堆事情就蜂拥而来。我忽略了耐辛,也答应珂翠肯重建花园,还得对我的狼兄弟解释一件事情,更不能忘记拜访黠谋国王。我试着依照重要性排列每件事情的顺序,但莫莉总是名单上的第一位。

正文 第81节 为他们复仇

我又毅然决然地把她排到最后。黠谋国王,我决定了,然后收拾起桌上的餐具放回厨房。那儿非常嘈杂,正当我纳闷时就想起来今晚是冬季庆的第一个晚上。老厨娘莎拉从揉捏面包的活儿中抬头示意我过去,让我想起小时候常常站在她身边,欣赏她熟练地将一大团面粉团揉成直立的面包卷。她手肘上的凹陷和一侧的脸颊都沾满了面粉,而厨房的忙乱制造出一股奇妙的私密气氛。她在人声鼎沸中悄声说话,我得竖起耳朵才听得见。

“我只想让你知道,”她一边揉着一批新的面粉团一边说道,“我知道什么样的谣言都只是胡说八道,所以我非得在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在这里说几句公道话。他们大可在洗衣房闲言闲语,也可以在织布的时候闲扯淡,但谁都不准在我的厨房说你的坏话。”她眨着深沉的黑眼抬头瞥了我一眼,而我内心因恐惧而静止了。谣言?关于我和莫莉?

“你小时候常在我这儿吃东西,站在我旁边帮我搅拌锅子里的食物陪我聊天,我想这让我比多数人更了解你。他们说你像头野兽般打斗,还说这是因为你本来就有兽性,这简直是恶劣的胡扯!那群人的尸体是很惨不忍睹,但我可见过狂怒的人做出更恐怖的事情。当比目鱼贩的女儿遭强暴之后,她就用切鱼的刀子把那禽兽切成一块又一块,就在市集里当众切着,就好像切鱼饵放上钓鱼线一般,而你所做的也没比那还糟。”

我感到一股突如其来晕眩般的恐惧。带有兽性……不久以前人们还把拥有原智能力的人活活烧死。“谢谢你,”我尽最大的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道谢,还附加了一点点实情,“那不完全是我做的。他们在……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为了争夺猎物大打出手。”

“是吉娜的女儿。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些什么,斐兹。我也有自己的孩子,虽然都长大了,但如果他们遭到攻击,我无论如何都会祈祷会有像你这样的人来保护他们,或者为他们复仇,如果那是你所能做的。”

“恐怕我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厨娘。”我全身颤抖。这可不是装出来的,只因我又见到那布满了血的小拳头,我眨眨眼却仍挥不去这个景象。“我现在得赶路了,今天我要去晋见黠谋国王。”

“是吗?那还真是个好消息。带着这些去吧!”她走到橱柜前拿出一个有盖托盘,里面装满了用乳酪和无核小葡萄干烘焙的小糕点,然后在糕点旁边放了一壶热茶和一只干净的茶杯,钟爱地布置着糕点。“你得看着他吃下这些,斐兹。这些是他最喜欢吃的,如果他吃了一个就会把剩下的都吃掉,而这对他也好。”

我也是。

我像被针刺到般跳了起来,于是试着用咳嗽掩饰,装出一副忽然呛到的样子,厨娘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又咳了咳然后对她点点头。“我相信他一定很爱吃这些。”我用呛到的声音说着,然后捧着托盘走出厨房。有些人的眼神跟随我的脚步而移动,我也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假装不知他们为何而笑。

我不知道你还跟我在一起。我告诉惟真。我用一点点心思回忆自我离开烽火台之后所有的思绪,然后感谢艾达让我决定不先去找夜眼。但是即使我拋开这些思绪,也不确定到底有多隐秘。

我知道。我无意监视你,只想让你知道当你不那么紧张在意时,就可以做得到。

我探索他的技传。偏劳你了。我在爬楼梯时指出这点。

我打扰你了,真是抱歉。我从现在开始都会让你知道我与你同在,那我现在该离开吗?我对于自己的无礼感到困窘。不,还不用。再多呆一会儿,和我一起见黠谋国王吧!看看这能维持多久。

我感觉到他答应了。我在黠谋的房门前停了一下,一只手稳住托盘,另一只手急忙将头发向后梳理平整,并且拉直身上的短上衣,发现自己的头发最近可成了一大麻烦。我在群山里发烧的时候,姜萁帮我把头发剪短,现在头发变长了,让我不知该像博瑞屈或守卫那样绑条小马尾,还是让头发披在肩上,就像我当年还是个听差那样子。我长大了,已经不能像小男孩一样只绑半条辫子。

把头发绑在脑后,小子。我敢说你有资格绑着战士的发辫,就像任何一位守卫一样,只要别学帝尊大费周章地上发油把头发弄卷就好。

我忍住不笑然后敲门。

我等了一会儿,接着更用力敲门。

就说你来了然后开门进去,惟真建议我。

“是斐兹骏骑,陛下。我从厨娘那儿带了点吃的过来。”我伸手开门,发现有人从里面将门反锁起来。

奇怪了,我父亲从不会这样锁门,顶多找人看门,但绝不会把门反锁起来不理会敲门声。你可以撬开门吗?

或许吧,但让我再试试看。我只顾着用力敲门。

“等一下!等一下!”有人从里面轻声说着,但过了好久才拉开好几道门闩,只见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一个手掌的宽度,然后我就看到瓦乐斯犹如在裂开墙壁下的老鼠般盯着我看。“你想干吗?”他责难地问我。

“我来见国王。”

“他睡着了,至少在你用力敲门大吼大叫之前还睡得很熟。现在你走吧!”

“等一下。”我把穿着皮靴的脚伸进门缝中,然后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拉直领子,露出我几乎随时佩戴着的红石胸针。门在我脚边用力关上,我就用肩膀抵住门尽可能往里面靠,还得小心不让手里的托盘掉下去。“这胸针是黠谋国王多年前赐给我的,他说只要我佩戴着它就可获准见他。”

“就算他睡着了也一样?”瓦乐斯满怀恶意地问道。

“他可没设限。那你呢?”我透过门缝怒视着他,而他想了一会儿就向后退了几步。

“那么就别客气,尽管进来吧!让你亲眼瞧瞧熟睡的国王,他的身体状况可真需要休息,而他也试着好好休息,你却来打扰他。身为他的医师,我真想告诉他收回你那娘娘腔的胸针,好让你别再吵他了。”

“你想建议就建议吧!如果国王也如此认为,我就不再争辩了。”

他刻意鞠躬然后站到一旁。我很想把他脸上会意的冷笑打掉,但还是忽略它。

“很好,”他在我经过时刻意说道,“甜食会让他肠胃不舒服,也会增加他的负担。你可真是个体贴的小子,是吧?”

我控制住不发脾气。黠谋不在起居室里,会在卧房里吗?

正文 第82节 暴风雨即将来临

“你真会在那儿打扰他?好吧,为什么不呢?你简直太没礼貌了,所以我何必指望你会设想周到?”瓦乐斯的语气充满了恶意的高傲。

我仍控制住不发脾气。

别理他,现在只要转过去面对他就好。这不是惟真的建议而是命令。我小心地将托盘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吸了一口气转头面对瓦乐斯。“你讨厌我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后退一步,却也不忘保持他的嘲讽。“讨厌你?身为医师,我为什么要介意一个闯进来打扰病人休息的冒失鬼?”

“这房里到处都是熏烟,为什么?”

熏烟?

这是群山地区的人用的一种药草,不常用来当药吃,除了止痛并没什么其他疗效,但反而比较常烧来供消遣用,就像我们在春季庆使用卡芮丝籽一样。你弟弟很喜欢这个。

他母亲也是。如果是同一种药草,据她说这叫欢笑叶。

几乎一样,但群山的植物长得比较高大,叶子看起来也健康多了,冒出来的烟也比较浓。

我和惟真的交谈比眨眼的速度还快,运用技传递送讯息就像想到它一样迅速。瓦乐斯依然为了我的问题而撅嘴。“你自称是医师吗?”他问道。

“不。但我懂药草也有实际的经验,其中一点就是,熏烟不适合出现在病房中。”

瓦乐斯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我。“好吧,国王的愉悦不是医师该关心的事。”

“那么,或许应该由我来关心这件事。”我向他建议之后转身走远,拿起托盘推开门进入国王那灯光昏暗的卧房里。

这儿的烟更浓了,整个房间的气味可真让人倒胃口。火烧得太旺了,让房间既封闭又闷,空气好像几个星期都没流动般静止而污浊,让我感觉肺里的空气相当沉重。国王一动也不动躺在一堆羽毛被下鼾声连连地呼吸,我就四处张望寻找一个空位放托盘。他床边那张小桌子上满是杂物,桌上有个烧熏烟的香炉,烟灰飘到香炉顶端积成厚厚一层,火口却冷冰冰的,旁边搁着一只装温红酒的高脚杯,还有一碗脏灰色的稀粥。我把桌上的器皿放在地上,用袖子把桌面擦干净再放上托盘。当我走近国王的床边时,闻到一股发霉似的恶臭,而当我朝国王俯身时臭味就更浓了。

这一点儿也不像黠谋。

惟真和我一样不高兴。他最近都没传唤我,而我也忙得没时间来看他,除非他表示想见我。

我上回是某天晚上在他的起居室晋见他,记得他当时抱怨头痛,但这……这思绪在我们之间淡去。我抬头瞥见瓦乐斯在门边窥视我们,脸上有着某种表情,不知该称之为满意还是自信,但可让我气坏了。我走了两步到门边重重把门关上,听到他叫疼之后抽出被门夹到的手指,就觉得挺满足的,然后把一根老旧木条架在门上,看来我这辈子都没看到有人用过它。

我走到高大的窗边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织锦挂毯,然后将木头窗板用力打开,让纯净的阳光和新鲜的冷空气布满整个房间。

斐兹,这太鲁莽了。

我没有响应,在房里来回移动把一个个香炉上的烟灰倒掉,用手擦掉残留的烟灰好消除房里的烟味,然后把六只装着不新鲜的酒而且粘粘的高脚杯,和一整个托盘里的食物收集起来,有些食物根本没人碰过,另一些则吃了一半。我把这些东西堆在门旁,就听见瓦乐斯愤怒地敲门喊着,我就靠在门上透过门缝说话。“嘘!”我用甜美的声音告诉他,“你会吵醒国王。”

找名男仆送一整个水壶的温水过来,告诉急惊风师傅,国王需要新的床单。我要求惟真。

我无法下达这些命令。然后他稍作停顿,别浪费时间生气,想一想,然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我明白了,但也知道我不能让黠谋呆在这肮脏发臭的房间,就像我不愿把他丢在这地牢里一样。我看到半壶放了很久但还算干净的水,于是把它放在壁炉边加热,然后把他床边桌子上的灰擦掉,放上茶和一盘糕点,接着斗胆在国王的衣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睡衣和清洗用的药草,一看就知道是歇佛斯那时候留下来的,而我也从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怀念一位贴身男仆。

瓦乐斯的敲门声消失了,我也不想再听到。我把有药草香的温水和一条毛巾搁在国王床边。

“黠谋国王。”我柔声说着,而他也稍微动了一下。他的眼眶发红,睫毛也粘在一块,打开眼睑对着光线眨眨满布血丝的双眼。

“小子?”他眯眼环视房间,“瓦乐斯在哪儿?”

“他暂时走远了。我帮你端来洗脸的温水和厨房里的糕点,还有热茶。”

“我……我不知道。窗户是开着的。为什么开窗?瓦乐斯警告我说这样很容易着凉。”

“我开窗让空气流通,但如果您觉得不妥我就关窗。”

“我闻到海水的味道。今天天气很好,对吧?听听海鸥的叫声,暴风雨即将来临……不。不,关窗吧,小子。我已病得不轻了,可别再着凉。”

我缓缓将木头窗板关起来。“您病了很久吗?在宫廷里没什么人提起这件事情。”

“够久了。喔,好像永无止尽似的。我不是生病,而是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好。我生病了,后来好了点,但当我试着做些事情的时候,我又生病了,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我对生病可真是厌倦了,小子。真是对疲倦感到厌倦。”

“来吧,陛下。这会让您舒服些。”我沾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脸,而他的状况好转了些,还示意我在他洗手时站到一旁,然后更用力地擦脸,不过那盆变黄的洗脸水还真让我毛骨悚然。

“我帮您找到一件干净的睡衣,能帮您穿上吗?还是您需要我找一位男仆送浴缸和温水过来?我会在您沐浴时把干净的床单拿来。”

“我,喔,我没力气,小子。瓦乐斯那家伙在哪里?他知道我一个人是不行的。他为什么离开房里?”

“洗温水澡会让您比较容易入睡。”我试着说服他。一靠近这老人家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黠谋一向很爱干净,而他现在这副邋遢的模样,比什么都让我觉得痛苦。

“但洗澡会感冒,瓦乐斯这么说的。潮湿的皮肤、冷风和突然的移动可会要了我的命,至少他是这么说的。”黠谋真的成了这么一位焦躁的老人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他这么说。

“那么,或许您就喝杯热茶,然后吃些糕点。厨娘莎拉说这些是您最喜欢吃的。”我把烧开的茶倒进茶杯里,看到他满心欢喜地动动鼻子闻着,喝了一两口茶之后就挺起身子看着这盘精心排列的糕点。他让我和他一起品尝糕点,我吃了一块,然后舔着手指上丰富的内馅,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最喜欢吃这个。正当他第二块已经吃了大半,忽然传来三声沉重的敲门声。

正文 第83节 掌控大局的人

“把木条拿下来,小杂种,否则我身边的人可就会破门而入。如果我父亲受了什么伤害,你就准备当场受死吧!”帝尊的语气听起来很火大。

“这是什么,小子?门被拴住了?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帝尊,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国王这动怒的声音真让我感到痛苦。

我横越房间将木条从门上取下来,在我还没碰到门之前,门就开了,帝尊那两位魁梧的侍卫抓住了我。他们像恶犬般穿着和帝尊一样的绸缎色服装,颈部还绑着缎带。我没有抵抗,好让他们没理由把我往墙壁丢,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让我昨天受的伤又疼了起来。而瓦乐斯在他们抓住我的时候匆忙走进来,抱怨房间里有多冷,还有这是什么、吃什么、为什么吃、这些对黠谋国王来说简直像毒药等等牢骚。帝尊将手搁在臀部站着,像极了掌控大局的人,然后眯着眼瞪着我。

这太鲁莽了,小子。我很怕我们冲过头了。

“那么你该怎么说,小杂种?你该替自己说些什么?你到底想干吗?”帝尊在瓦乐斯逐渐微弱的牢骚声中问道,接着在壁炉加入另一根柴火,也不管房间已经变得多么闷热,然后从国王手中拿走糕点。

“我是来报告的,也发现国王缺乏妥善照顾,想先改善这样的情况。”我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疼痛而冒汗,而我真痛恨帝尊对此发出微笑。

“缺乏妥善照顾?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质问我。

我吸了一口气壮壮胆,实话实说。“我发现他的房里脏乱又有霉味,脏兮兮的盘子到处都是,他床上的床单也没换……”

“你敢这么说?”帝尊嘶吼着。

“是的。我对国王实话实说,一向如此。何不让他亲眼瞧瞧这是不是真的。”

这场争执让黠谋流露出些许本性,于是他挺起身子看看四周。“弄臣也这么抱怨过,用他一贯的嘲讽方式……”他开口说话。

瓦乐斯胆敢打断他:“陛下,您的身体状况还挺脆弱的,有时让您不受打扰地休息,可比为了换毯子床单而麻烦您起身来得好,而把盘子堆起来也比让男仆过来吵吵闹闹地整理东西合适。”

黠谋国王忽然露出不确定的神色,让我的内心遭受重大打击。这就是弄臣希望我看到的景象,所以他才一直催我拜访国王。他为什么不明说?但想想弄臣什么时候有话直说了?我不禁感到羞耻。这是国王陛下,是我曾宣誓效忠的国王。我敬爱惟真也对他忠诚,却在国王最需要我的时候遗弃了他。切德不知要旅行多久,我却只让弄臣保护国王。然而,黠谋国王何时需要别人保护他?这位老人向来精于保护自己,此时我却自责没在回来后向切德强调我所注意到的变化,也应该更悉心照料我的君主。

“他是怎么进来的?”帝尊忽然问道,并且凶恶地瞪着我。

“王子殿下,他宣称有国王亲赐的纪念品,还说国王答应他任何人只要看到那胸针就得让他进来……”

“混账!你相信这胡说八道……”

“帝尊王子,您知道这是真的。当黠谋国王把这个赐给我的时候您可也在场。”我轻声但清楚地解释。惟真在我心里沉默了,等着观看这一切,也想知道更多。还不是得让我吃苦头,我痛苦地想着,然后努力唤回这思绪。

我平静且不具威胁地将一只手腕从如恶犬般的侍卫手中抽出来,将短上衣的领子翻出来取下胸针,高举它让大家都看得到。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帝尊厉声责骂我,黠谋却坐直了身子。

“过来一点,小子。”他指示我。我耸耸肩让侍卫松手,并把衣服拉直,将胸针拿到国王的床边。国王慎重地伸手拿走胸针,我的心顿时一沉。

“父王,这是……”帝尊开始发火,但黠谋打断了他。

“帝尊,你当时在场。你记得的,或许你根本就应该记得。”国王深沉的双眼如我记忆中一般又明亮警觉了起来,眼神和嘴角的皱纹却带着痛苦。黠谋国王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的神智清醒,握着胸针用一贯深思熟虑的眼神瞥着帝尊,“我把这胸针和我的承诺赐给这小子,好交换他的承诺。”

“那么,容我建议您把两样都收回来。要是您的房里还有这样的侵扰,您的身体就好不起来。”帝尊的语气又好像在下达命令,而我静静等待。

国王举起一只手颤抖地揉着脸和眼睛。“我赐给他这些东西。”他说道,语气坚定但声音愈来愈无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得没错吧,斐兹骏骑?你同意一个人的话一旦说出去了就无法收回?”那问题仍带着一贯的试探。

“我一如往昔同意您的说法。一个人的话一旦说出去了就无法收回,而且他一定得谨守承诺。”

“那么,很好。那件事情解决了,都解决了。”他把胸针还给我,我就接过来,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眩晕一般。他将身子向后靠在枕头上,我又眩晕了片刻。我记得那些枕头和这张床,只因我曾躺在这里和弄臣俯视遭劫掠的泥泞湾,也在那壁炉里烧伤了手指……国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想必他一定累坏了,过没多久就会睡着。

“禁止他再来打扰您,除非您召见他。”帝尊又下了一道命令。

黠谋国王再度睁开双眼。“斐兹。来这里,小子。”

我像只狗一样跪在床边靠近他,只见他举起瘦削的手无力地拍着我。“你和我,小子。我们有个共识,对吧?”问得好。我点点头。“好小子,很好。我信守自己的诺言,你也得信守你的承诺,就这样。但是……”他瞥着帝尊,让我感到一阵痛苦……“你在下午来找我会比较好,我在下午比较有精神。”他又累了。

“我应该在今天下午回来吗?”我赶紧发问。

他举起手微弱地挥动表示否定。“明天或后天吧!”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从此以后无法再呼吸了。

“如您所愿,陛下。”我表达赞同,深深鞠躬对他行礼,一边站直一边谨慎地将胸针重新别在短上衣的翻领上,也让大家花点时间观看我的举动。然后问道:“您允许我离开吗,王子殿下?”我语气十分庄重。

“你滚吧!”帝尊又吼了起来。

我虚应了事地对他鞠躬,然后谨慎地转身离开。他身边的侍卫就眼睁睁地看我离去,而我出了房门才想起来忘了提到我想迎娶莫莉的事。现在看来,我恐怕得等上好一阵子才能再提这件事,帝尊、瓦乐斯或其他间谍也会在下午守在国王身边监视着。我只想让国王知道此事,可不希望在其他人面前道出一切。

斐兹?

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王子殿下。您介意吗?

他像破掉的肥皂泡般迅速从我的内心消失,而我缓缓步下楼梯。

正文 第84节 你也只是个私生子

在那决定性的一年中,惟真王子选择在冬季庆最高潮时展示他的舰队。按照传统,他应该等天气状况好转,在春季庆的头一天为崭新的船只举行下水典礼,因为那是新船下水的良辰吉日。但是,惟真极力敦促造船工人和其他人员赶在冬至前完成四艘战舰的工程,并且选择冬季庆最高潮时好在大庭广众面前让新的船只亮相,顺便藉此机会发表演说。传统上,当天会举行一场狩猎,而由捕获的猎物预示即将来临的日子。当他让船只沿着滚筒离开船坞时,他就对群众宣布这是他的猎人,而他唯一想杀害的猎物就是红船劫匪。众人对他这项声明的反应是哑口无言,很显然并不是他所预期的结果,而我相信这是因为大家想忘掉所有关于红船的痛苦记忆,在冬季里躲起来然后假装春天永远不会来临。但是,惟真拒绝让他们这么做,舰队还是按照他的计划在当天下水,船员的训练也同时展开。

夜眼和我在正午过后就外出狩猎。它抱怨选在这时候打猎实在没道理,还有我为何愿意浪费清晨时光和同窝的伙伴争吵扭打成一团?我告诉它事情就得是这样子,而且还会持续好几天,甚至更久。它不太高兴,而我也是。我有点恼火,只因它在我不打算用意识和它连结时,却仍清楚知道我如何打发时间,那么惟真也感受到它了吗?

它嘲笑我。有时候你还真难听到我的声息,那么我是否应该对你大张旗鼓,同时也对他喊几声?

我们的狩猎行动没什么收获,只逮到两只瘦巴巴的兔子。我答应翌日会帮它从厨房带些吃的过来,但仍很难对它表达我希望在特定时刻保有自己的隐私。它不明白我为何将交配排除在狼群的活动之外,因为狼群都是成群结队狩猎或嚎叫。交配代表下一代会在不久的将来诞生,而狼群将负责照顾这群新生儿。但是,言语很难传达出我所要表达的意思。我们用意象和共享思绪的方式交谈,而这不需要什么判断力。它的坦率可真吓坏我了,只因它表示很喜欢同我分享我的伴侣和我享有的肌肤之亲,但我求它别这样。它一脸困惑。我让它独自吃着猎来的兔子,它却因我不愿和它分享兔肉而赌气,我也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它明白我不愿和它分享我对莫莉的感知,虽然我不太愿意这么做,但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对它表达。有时候我想完全断绝和它的牵系,这对它来说可真无法理解,而它也接着争论说这样根本没有道理,因为这么做就失去了狼群集体行动的意义了。当我离开它的时候,不禁纳闷自己是否会再度真正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时刻。

我回到公鹿堡想进自己的房里好好独处,就算只有片刻也好。我真的很需要呆在一个我可以把门关上单独静一静的地方,至少让我的四肢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走廊和楼梯上熙来攘往的人们更是刺激着我对安静的渴求,只听到仆人除旧布新的吵嚷声响,他们在烛台上更替新的蜡烛,然后把一大枝一大枝的万年青串成花彩装饰四处悬挂。到处充满着冬季庆的气氛,我却一点儿兴致也没有。

我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开门溜进去,然后紧紧关上门。

“这么快就回来啦?”弄臣从壁炉边抬起头来,蹲在绕成半圆形的卷轴堆里,看起来像在分类。

我瞪着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不一会儿我就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国王的状况?”

他看着另一幅卷轴,然后把它放在他右边的那堆卷轴上面。“可是我有啊!现在换我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儿知道?”

这可把我的问题给推了回来。“我承认这阵子没有勤于拜访他,但是……”

“我再怎么说也比不上让你亲眼瞧瞧来得有用,而你也从来没想过我天天在那里头,是如何处理那些瓶瓶罐罐、打扫环境、清理餐盘,还帮他梳头发和胡子……”

他再一次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沉重地坐在衣橱上。“他已不是我印象中的国王了。”我坦白说道,“他的情况恶化得太快了,可真令我感到恐惧。”

“让你感到恐惧?这才让我惊恐呢!在这位国王被玩弄时,你至少可以服侍另一位国王。”

弄臣又把一幅卷轴轻轻拋向右边那堆卷轴上面。

“我们都是。”我谨慎地指出。

“方式不同罢了。”弄臣简短说道。

我不假思索举起手,将胸针更加牢固地别在上衣的翻领上。我今天差点儿就失去了它,不禁令我想到它的确象征我这些年来的日子。国王一直保护我这私生孙子,换成是其他无情的人早就悄悄把我解决掉了。但他现在却需要别人的保护?这对我而言又象征了什么?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你和我?可以做的事情恐怕少得可怜。我不过是个弄臣,而你也只是个私生子。”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我希望切德在这里,也希望知道他何时会回来。”我看着弄臣,纳闷他又知道了多少。

“阴影?阴影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就会回来,我是这么听说的。”他仍是一贯的难以捉摸。“但是我想对国王来说,还是太迟了。”他更平静地补充。

“那么我们无能为力了?”

“你和我?那可不。我们的能力太强,在此根本无法采取行动。在这个地方,最弱势的人总是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或许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找人商量商量,然而现在……”他起身动作夸张地甩动所有关节,看起来就像是个被线缠住的傀儡。他让身上的每一个铃铛发出叮当声响,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国王即将迎向他一天中的大好时光,而我也会恪尽绵薄之力随侍在侧。”他小心地从那一圈分类过的卷轴和石板里走出来,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再会了,斐兹。”

“再会。”

他疑惑地在门前停下脚步。“你不反对我离开?”

正文 第85节 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

“我想我是先反对你呆在这里。”

“别和弄臣玩文字游戏。但是你忘了吗?我跟你谈妥了一项交易,用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

我没忘记,但忽然不确定我是否还想知道。“弄臣打哪儿来又为何而来?”我轻声问着。

“嗯。”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弄臣打哪儿来又为何而来?”我缓缓重复问题。

不一会儿他就楞住了。在我眼前的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位伶牙俐齿且异常机智犀利的弄臣,倒像是一位瘦削脆弱的人,肌肤苍白且骨架瘦小,就连头发都比一般人来得虚幻而不真实。他的黑白花斑点上衣装饰着银铃,那可笑的鼠头令牌是他在这满布疑云和阴谋的宫廷中唯一的利器,还有他那无法捉摸的谜团。我刹那间希望他不曾提出这项交易,也宁愿自己没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他叹了一口气环视着我的房间,走到睿智国王向古灵致意的那幅织锦挂毯前站好,抬头一瞥就酸楚地露出微笑,好像在其中找到了我怎么也看不出来的幽默。他像即将吟咏的诗人般架势十足,然后停下来稳稳地站在那儿再度直视着我。“你真的想知道吗,斐兹小子?”

我像朗诵祈祷文般重复问题:“弄臣打哪儿来又为何而来?”

“打哪儿来?喔,打哪儿来?”他和鼠儿鼻子碰鼻子,思索该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然后看着我的双眼。“往南走,斐兹。走到惟真所见过每一幅地图的范围之外的领土,再走到那些国家所绘制的地图范围之外,穿越那些国家的边境。往南走,然后朝东方穿越无名的海洋,最后你会发现一个狭长的半岛,在蜿蜒的顶端就会找到弄臣出生的那个村落,你或许还会看到一位母亲回忆像虫一般洁白的婴儿,还有她当年是如何把我抱在她温暖的胸前,轻声唱着歌。”他瞥了我一眼,望着我不可置信和入神的表情笑了出来。“你根本无法想像,是吧?

让我再给你出一道难题。她有一头细长深沉的卷发,还有绿色的双眼。想想看!这些丰富的色泽却也清澈透明。那么,谁是这苍白小宝贝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对表兄弟,因为这是我家乡的习俗。其中一位是个健壮黝黑又开朗的人,红润的双唇搭配棕色的双眼,浑身散发出土壤和清新空气的农人气息。另一位则是细细瘦瘦的诗人兼歌者,浑身散发出黄金般闪烁的光芒,还有一对蓝色的双眼。噢,他们是多么爱我并因我而喜悦着!他们三位和整个村子的人都很疼爱我。”他的声音变柔了,然后静了下来。我深信任何人都没听过我现在所听到的话,也想起上回我进他房间的时候,看到摇篮里的一个精巧的洋娃娃,弄臣以曾经受到的宠爱来疼惜这个娃娃。我等待他说下去。

“等到我……年纪够大了,就告别他们,背井离乡找寻自己在历史中的定位,然后选择我该在何处扭转历史。这是我所选择的地方,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于是我来到这里效忠黠谋。我在手中聚集所有的命运之线,竭尽所能编织上色,希望这能影响在我之后的种种命运。”

我摇摇头。“我不懂你刚才说什么。”

“喔。”他也摇摇头让铃铛摇晃。“我承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但可没说会让你明白一切。”

“要让对方真正了解,才算真正传递讯息。”我直接引述切德的话反驳他。

弄臣在考虑是否要接受我的说法。“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妥协了,“你只是不接受罢了。我从来没有对你如此坦白,或许让你因此感到疑惑。”

他很严肃,但我再度摇摇头。“你说的根本没道理嘛!你到别的地方寻找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怎么可能?历史是已经过去的事情。”

他这次缓缓摇头。“历史是我们一生的所作所为,我们一边生活一边创造历史。”他露出神秘的微笑。“未来又是另一种历史。”

“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同意。

他笑得更开怀了。“不能吗?”他轻声问我。“斐兹,或许在某处就有对于未来的记载,而且不是仅出自一人之手,但是如果一整个民族的暗喻、远景、预言和征兆都已经记录了下来,可互相参考并且环环相扣,这些人不就编织出自己的未来了吗?”

“太荒谬了!”我提出抗议,“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一旦织成了这块布,也就编织了预言的挂毯,然后不只得等上几年,而是要等到千百年之后才能再度呈现在世人面前,而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这预言有多么准确。可别忘了,保存那些记录的是其他种族的人,而且是异常长寿的种族。这是个白皙美好的种族,有时会和人类通婚,然后呢?”他转着圈子,忽然兴奋莫名地自我陶醉:“然后,当某些人出生之后,他们就知道自己将唤起历史的记忆,然后蒙受感召迈开步伐在未来的历史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或许进一步接受敦促检视数百条线的连接之处,然后,由我来把在这里的这些线编织成布,而在编织过程中变换织锦挂毯的图案,替未来扭曲纬纱更换颜色,接着就能扭转世局。”

我现在确定他当时在嘲笑我。“一千多年以前,或许还见得到能够如此改变世局的人,可能是一位贤明的国王,也或许是一位哲学家,为成千上万的人塑造思维。但你和我这个弄臣呢?我们不过是卒子--无足轻重。”

他怜悯地摇摇头。“任何事情都让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人。你们掷骰子,然后就知道骰子一转即可扭转整个棋局,或者边发牌边说一个人的财运可能就全靠一只玩牌的手,但提到一个人的生命时,你们却嗤之以鼻,然后说这没用的家伙、渔夫、木匠、小偷,或者厨师怎可能在这世界上做出什么大事?所以你们匆匆忙忙虚应了事,像风中之烛般虚掷生命。”

“不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做大事。”我提醒他。

“你确定吗,斐兹?你确定吗?如果不为这整个世界的伟大生命贡献一己之力,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无法想像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为什么一位母亲不能对自己说,如果我好好扶养这孩子,关爱他、呵护他,他就会为周围的人带来喜悦,而我也就这样改变了世界?为什么一位农夫不能一边播种一边对邻居说,我今天播的种将喂饱某个人,而这就是我改变世界的方式?”

“这是哲学,弄臣。我可从来没有时间研究这些。”

正文 第86节 体验痛苦的诅咒

“不,斐兹,这是人生,也没有一个人会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事情。其实,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思考这件事,在每一刻的心跳之中好好想想,否则每天起床是为了什么呢?”

“弄臣,这可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不安地宣称。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充满热情,更没听过他如此直言不讳。这景况好比我在翻搅灰色的木炭余烬,接着突然发现炭火在余烬深处闪闪发亮。他的确把火烧得太旺了。

“不,斐兹。我已经透过你相信了这些。”他伸手用鼠儿轻轻敲着我。“起点、大门、转折点、催化剂。这些都是你,而且一直都是。每当我来到转折点时,每当嗅出不熟悉的气味时,每当我把鼻子贴在地上一边寻找一边吠叫嗅闻,然后就闻到一股气味,你的气味。你创造各种可能性,而当你存在时,就能操纵未来。我为了你来到此地,斐兹。你是我所编织的线,应该说是其中一条线。”

我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无论他还想再说什么,我都不想听。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声细细的嚎叫,那是一只在正午嗥叫的狼。我不禁浑身发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

“你在开玩笑吧!”我紧张地笑着说,“我早该知道你不会说出真正的秘密。”

“是你或不是你都一样。关键、指针,还有绳子上的结。我看到了世界的尽头,斐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看着它被编织出来。噢,不是在你我所处的这个时代,但难道我们可以高兴地说,我们现在处于黄昏而非深夜?难道我们应该因为自己仅是受苦而庆幸,却在获悉你的后代将体验痛苦的诅咒之后袖手旁观?难道我们就因此而不付诸行动?”

“弄臣,我不想再听了。”

“你有机会拒绝我,但你问了三次,所以继续听下去吧!”他如同带领队伍般举起令牌,像是对六大公国全体议会发表演说般,“六大公国的沉沦是引发山崩的小卵石。毫无人性的一群家伙从那儿出发,就像在世界上最好的衬衫上留下血迹般分散开来。黑暗蚕食鲸吞,直到反扑己身才会餍足,都是因为瞻远家族的没落。那就是被编织出的未来。但是等等!瞻远?”

他翘起头凝视着我,像只尖头乌鸦般思索着。“他们为什么叫你瞻远,斐兹?难道你的祖先如此有远见,因而获得这个名称?我应该告诉你这其中的含意吗?你家族的名称代表未来穿越时空朝此刻的你延伸过来,所以才如此替你命名,而你的家族在未来的发展也将和这个名称契合。瞻远家族。这就是我心中的线索,而未来正在此刻朝着你和你的家族延伸,来到你我家族血统交织之处,所以如此替你命名。然而,我来到这里发现了什么?一个没有名字的瞻远家族成员,在过去和未来的历史里都是个无名小卒。你的名字是斐兹骏骑·瞻远,而我希望你当之无愧。”他朝我走过来,然后抓住我的肩膀。“我们在这里,斐兹,你我都在这里准备改变这世界的未来,对外开展并且握住能使巨石翻滚的小卵石。”

“不。”一阵恐怖的寒冷涌上心头,我也随之颤抖。我的牙齿开始打颤,一颗颗明亮的光点在我的视线边缘闪烁。我发病了。我觉得自己此刻又将在弄臣面前发作一次。“离开!”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思绪,于是大喊出来:“走开,现在就走!快点,快点!”

我从没见过弄臣如此震惊。事实上他惊讶地张大了嘴,露出小小的白牙和苍白的舌头,过了一会儿就紧紧握住我,然后松开双手。我没有停下来思考他对我如此唐突的逐客令做何感想,但仍试着拉开房门伸手指向外面,然后他就走了。我把门关起来带上门闩,然后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躺下,一波又一波的黑潮不断朝我奔腾而来,而我只能把头朝下趴在床上。“莫莉!”我大声呼喊,“莫莉,救救我!”但我知道她听不到我的叫声,因而孤独地陷入黑暗深渊。

上百道烛光、一条条万年青花彩装饰、大量冬青和黑色的枯枝与闪闪发亮的糖果挂在一起,真令人看得眼睛发亮、口水直流。傀儡的木剑擦击声和孩子的惊呼声,在花斑点王子的头飞向观众席时此起彼落着。芳润张开嘴唱着猥亵的歌曲,手指自由自在地拨弄着他的竖琴琴弦。一阵寒风在厅门打开时吹进来,只见另一群寻欢作乐的人走进大厅加入我们。我逐渐明了这并不是一场梦,而是冬季庆。我态度亲切地穿梭在庆典活动中,对每一个人露出和蔼的笑容,但没有真正看着他们。我缓缓眨着眼,也无法快速进行任何事情。我身上包裹着柔软的羊皮,像一艘无人航行的船只在宁静的一天摆荡着,让我觉得很想睡。我感觉有人碰我的手臂,我转过身去,只见博瑞屈皱着眉头想问我什么事。他用一贯低沉的声音和几乎让我心凉了半截的脸色对我说道。“我很好。”我镇定地告诉他,“别担心,我很好。”我的思绪又飘走了,在房里熙来攘往的人潮中游移。

黠谋国王坐在王位上,但我知道他如今就像纸一般脆弱。弄臣坐在他脚边的阶梯上,仿佛婴儿抓住嘎嘎作响的玩具般抓住他的鼠头令牌。他的舌头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当国王的敌人接近时,就用犀利的言辞将他们划成碎片,然后把他们从坐在王位上的纸人身边赶走。

惟真和珂翠肯坐在另一个高台上,夫妻俩看起来就像弄臣的洋娃娃一样光鲜亮丽,我却感觉他们看起来空空洞洞地,仿佛承载满腹空虚,但我很遗憾无法填满这空虚,只因他们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帝尊走过来跟他们说话,就像一只巨大的黑鸟,不,不像乌鸦那么愉快,也不像渡鸦,他根本没有渡鸦欢愉的矫捷,而是像一只眼神忧愁的鸟一样盘旋,盘旋,梦想他们是可以果腹的臭尸。他的味道可真像一具臭尸,教我不禁用手捂住口鼻远离他们。

我在壁炉前的砖地坐下,旁边是一位咯咯发笑的蓝裙女孩,面带微笑听她像松鼠般谈笑着,不久她就朝我这儿靠过来,开始唱着三位挤乳女工的有趣歌曲。壁炉边还有其他人或坐或站加入歌唱,唱完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出来,她也将自己温暖的手随意地搁在我的大腿上。

兄弟,你疯了吗?你是不是吃了鱼刺发烧啦?

“嗯?”

你心事重重,思绪冷酷恶心,而你移动的模样活像猎物。

“我很好。”

“是吗,大人?那么,我也是。”她对我露出微笑。她有圆滚滚的脸蛋和深色的双眼,一头卷发从头顶上的无边便帽流泄而下,我想惟真会喜欢这女孩。她热情地拍拍我的腿,把手往上移了一点儿。

“斐兹骏骑!”

正文 第87节 暴露刺客身份

我缓缓抬起头,只见耐辛站在我跟前,身旁就是蕾细。真高兴看到她,只因她很少出来参与社交活动,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因为我记得她挺怕冷的。“夏季来临的时候我会很高兴,因为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在花园散步。”我告诉她。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得搬些重物到房里,你可以帮忙吗?”

“当然。”我小心地起身。“我得走了。”我告诉身旁的女仆,“我继母需要我帮忙。我很喜欢你唱的歌。”

“再见,大人!”她咂嘴向我道别,蕾细就瞪了她一眼,而耐辛的双颊像玫瑰般红润。我跟随她穿过蜂拥的人群来到楼梯底端。

“我忘了怎么做这些事情。”我告诉她。“您要我搬的重物在哪儿?”

“这只是让你在丢尽自己的脸之前离开那里的借口!”她对我吼着,“你是怎么了?你怎么如此不得体?你喝醉了吗?”

我想了一想。“夜眼说我鱼刺中毒,但我感觉很好。”

蕾细和耐辛非常谨慎地看着我,然后一人扶着我的一只手臂带我上楼。耐辛泡了茶,我则和蕾细交谈。我告诉她我是多么钟爱莫莉,只要国王答应,我就一定尽快迎娶她,然后她就拍拍我的手又摸我的额头,问我今天在哪里吃了些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了。耐辛把茶端过来给我,我喝下去没多久就吐了。蕾细端来冷水,耐辛则给我更多的茶喝,我又吐了。我说我不想喝茶了,只见耐辛和蕾细彼此争论。蕾细说她觉得我只要睡一觉就好,然后就带我回到自己的房里。

当我醒来之后,根本已经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对整个晚上那些活动的记忆,好像几年前发生的事情般模糊而遥远。混杂着宽敞的楼梯和吸引人的晕黄灯光,从那儿吹过来的寒风让整个房间冷了起来。我蹒跚地爬下床,因为头晕而站不稳,接着缓慢爬上楼梯,一只手不断抚摸冰冷的石墙,让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切德下楼和我碰头。“这里,抓住我的手臂。”他对我说,而我也照办。

他用另一只手抱住我,我们就一同上楼。“我很想念你。”我告诉他。当呼吸平顺之后,我对他说:“黠谋国王身陷险境。”

“我知道。黠谋国王一向身陷险境。”

我们终于爬到楼梯顶端。他房里的壁炉燃烧着炉火,一旁的托盘上摆着食物。他带我朝它们走过去。

“我想今天可能有人对我下了毒。”我忽然全身发抖。当颤抖结束之后,我感觉更清醒。“我时睡时醒,心里一直想着自己是清醒的,接着就突然间更清醒。”

切德沉重地点点头。“我怀疑是残留下来的灰烬搞的鬼。你在整理黠谋国王的房间时根本没想到药草燃烧后的灰烬会浓缩药效,你也弄得满手都是,然后就坐下来吃糕点。我想我没办法做什么,你可能睡一下就没事了。你干吗下楼去?”

“我不知道,”然后我又说了,“你为什么总是知道这么多?”我带着怒气发问。他就把我推到他那张老旧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我通常坐着的壁炉石台上。即使我还处于眩晕状态,仍注意到他利落的身手,好像已经摆脱老人家身上的酸疼。他的脸上和手臂都显现饱经风霜的色泽,晒黑的皮肤让病斑引起的痘疤褪色了。我曾注意到他和黠谋的神似之处,而现在我也在他的脸上看到惟真的影像。

“我自有方法探知事情的真相。”他狡黠地对我露齿而笑。“对于今晚的冬季庆活动,你还记得多少?”

我一边退缩一边思索。“我只知道明天可难挨了。”那位小女仆忽然间跳进我的记忆里,当时她靠在我肩上还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莫莉。我今晚得想办法向莫莉解释这些事,如果她来我的房里,而我却无法开门……我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又是一阵颤抖,感觉真像被剥了一层皮。

“这里。先吃点东西吧!把你肠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可不是一件最好的事,但我相信耐辛是一番好意,因为在其他的情况下,这未尝不是个救命仙丹。不,你这傻小子,先洗洗手。听到我刚才说的吗?”

我注意到食物旁边放了一盆醋水。我仔细把手上的所有残余物洗掉,然后洗脸,惊讶于自己怎么顿时就清醒了。“感觉上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一整天……这就是黠谋的感觉吗?”

“不晓得。或许这些燃烧的药草不是我想的那些东西,而这就是我今晚要跟你讨论的事情之一。黠谋最近如何?他是忽然间变成这样的吗?瓦乐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称是医师?”

“我不知道。”我羞愧地垂下头,强迫自己告诉切德我在他外出时有多么偷懒和愚蠢。当我说完之后,他并无异议。

“这么说来,”他沉重地说道,“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只能亡羊补牢。这儿发生了太多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就解决。”他深思熟虑地看着我。“你刚刚所说的大多在我意料之中。被冶炼的人持续接近公鹿堡,国王还在生病,但黠谋国王的病情比我想像中恶化得还要快,而那卑鄙的小人根本不应该在他的房里。除非……”他没再说下去。“或许他们相信百里香夫人是他唯一的守护者,或许他们也认为我们不再关心黠谋了,或许他们更相信他是个孤立的老人,也是个必须移除的障碍物。你的大意至少让他们现出原形,既然如此,我们也许可以对付他们。”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能把瓦乐斯当成工具,灵巧地引领他接受其他人的忠告。他对药草不怎么了解,只是略懂皮毛,但我大意留下来的工具,此时可能就被另一个人利用了。我们得观望一阵子,但我仍相信一定有办法停止这种状况。”

我咬住舌头,不让自己说出帝尊的名字。“该怎么做?”我只好发问。

切德露出了微笑。“你在群山王国里是如何暴露刺客身份的?”

我因这个回忆而畏缩。“帝尊把我的目的告诉珂翠肯。”

“没错。我们应该透露一些国王房里的情况。你就一边吃一边听我说吧!”

所以,我就这么聆听他为我安排次日的种种任务,但也注意到他为我准备的食物。我闻到一股浓郁的大蒜味,知道他深信大蒜的清洗功效。我不禁纳闷自己吸收了什么,收集整理它如何渲染了我和弄臣间的对谈回忆。我想起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不禁一阵畏缩,而我明天也得找他谈谈。此时,切德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有时候,”他拐弯抹角地说着,“你必须信任他人才能明白自己并非完美。”

正文 第88节 夜晚是秘密的最高潮

我点点头,接着忽然深深地打了一个呵欠。“不好意思。”我喃喃自语,眼皮都快掉下来了,几乎让我抬不起头来。“你刚刚说的是?”

“不,别说了。去睡吧!好好休息,这才是最好的药方。”

“但我还没问你到哪儿旅行,或做了些什么事。你的动作举止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岁。”

切德噘起嘴。“这算是赞美吗?算了,你问了也没用,所以你不妨改天再问,然后因为我拒绝回答而再度伤脑筋。至于我的状况……这么说吧,如果一个人强迫自己的身体做很多事情,它就能做更多事情。这不是一趟轻松的旅程,但我相信这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正当我开口的时候,他举起手示意我别说下去。“这就是我要说的。现在去睡吧,斐兹。去睡吧!”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同时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伸展四肢直到所有关节都噼啪作响。“你又长高了。”切德欣赏似的抱怨,“依你长高的速度,你可会比你的父亲还高大。”

“我很想念你。”我一边走向楼梯一边嘀咕。

“我也很想念你。但我们明天晚上再聊,现在回房就寝吧!”

我走下楼梯,衷心希望遵循他的建议。和往常一样,当我一从楼梯上走开,它就自动缩回墙里,我却始终无法查出是什么机械原理赋予它这种功能。我把三块木柴丢进壁炉里,想重新点燃即将燃烧殆尽的炉火,然后走到床边坐下来褪去上衣。我累坏了,但仍有余力嗅出莫莉在我身上留下的一丝淡淡清香。我又坐了一会儿把衬衫握在手中,然后重新穿上,起身走向门边溜到走廊上。

和别的夜晚相较之下,此刻真的很晚了,但这是冬季庆的头一晚,楼下的群众可能要等到黎明时分才想到就寝,其他人这时可能都不会回到自己的床铺。我忽然露出微笑,知道自己也不会回房就寝。

走廊和楼梯上都还有人,大多都喝醉了,另一些人则过于专注在自己身上,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下定决心把冬季庆当成借口,好回答可能在明天蜂拥而来的问题,但还是在确认走廊没有人之后才轻敲她的房门,不过没有响应。然而,当我举起手准备再敲门时,门却在黑暗中静静地打开了。

这可吓到我了,不一会儿我就相信她遇到麻烦。有人来这里伤害她,然后丢下她独自面对一片黑暗。我跳进房里呼唤她的名字,然后门就在我身后关了起来。“嘘!”她吩咐我。

我转身想找到她,却花了些时间让眼睛适应这一片黑暗。壁炉里的火光是房间唯一的照明,而且背对着我。当我的双眼终于穿透黑暗时,感觉几乎无法呼吸。

“你在等我吗?”我终于发问。

她用猫叫般的细小声音回答:“只等了几个小时。”

“我想你可能也在大厅和大家同乐。”我缓缓地想起来当时并没有在那儿见到她。

“我想在那儿的人群不会想念我,除了一个人,而且我想那人或许会到这儿来找我。”

我静止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她戴着一个冬青花环,头发凌乱,就这样了。只见她靠在门边站着,希望我看看她。我该如何解释我们跨越了多少界线?在我们一同体验这美妙的感受之前,我们对彼此充满好奇,也不断探索对方,但现在可不一样。这是一名女子直截了当的邀请,还有比一个女人对你的渴望更令人震撼的事情吗?这感觉让我无法招架,却也祝福着我,更是对我从前所做过傻事的一种救赎。

冬季庆。

夜晚是秘密的最高潮。

是的。

她在黎明前叫醒我,把我送出房间。她在用嘘声把我赶出门之前和我吻别,不禁让我站在走廊上说服自己天还没亮。过了一会儿,我想到自己必须慎重从事,于是抹去脸上傻愣愣的笑容,拉直发皱的衬衫走向楼梯。

回到房间之后,一股无法抵挡的昏沉疲倦席卷而来。我上回在何时一觉到天明?我坐在床上褪去上衣丢在地上,然后跌进床铺闭上双眼。

轻柔的敲门声惊醒了我,使得我跳起来轻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并且自顾自地微笑,在打开门时仍保持笑容。

“好啊,你可起床了!还几乎穿戴整齐了。我看到你昨天那个样子还真担心,刚才真想抓住你的颈背把你拉下床。”

是梳理整洁的博瑞屈。他额头上的细纹是显示昨夜狂欢的唯一标记。根据我和他多年共处的经验,我知道他不论前一天晚上多么忙乱疲累,依然会在次日早晨起身面对种种职责,让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没必要请求宽恕,反正他也不会原谅我。此刻,我只得走到衣橱前面找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穿上之后跟随他走向惟真的房间。

我感觉自己的身心都有一道奇特的门槛。在我生命中曾多次把它给推倒了,但是每次都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而那个早晨也不例外。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站在惟真烽火台里的窗前,赤裸着上身而且一直冒汗。冷风由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博瑞屈给我的那把裹上布的斧头,只比这个沉重的世界轻盈些,而惟真在我内心所占的一席之地,让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迫冲出眼睛了。我无法再拿稳斧头保卫自己,只见博瑞屈再度进攻,我却只能象征性地防卫。他很轻易就把我的斧头扳到一边,然后迅速朝我进行一两次攻击,不用力但也不轻。“这样你就没命了。”他在告诉我之后向后退,垂下斧头靠在上面呼吸,而我砰的一声仓促地把斧头丢在地上。没有用。

在我心中,惟真仍然十分宁静。我瞥见他坐下盯着窗外,凝视海那边的地平线,早晨的日光无情地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灰发,他的双肩也向前倾塌,而这个姿势恰巧对照我内心的感触。我闭上眼睛片刻,实在累得无法做任何事情,而我们俩忽然间相互契合,接着我就看到昭示我们前途的那条地平线。我们正遭受强敌侵袭,他们渴望在这里把我们赶尽杀绝,这就是唯一的目标。他们没有土地可耕种,也没有孩子要照顾,更无须看守动物,好让自己专心一致劫掠此地。但是,我们努力过着正常的生活,同时也试着保护自己不受迫害。对于红船劫匪来说,他们的残暴就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也就是说他们只想毁了我们。我们并非战士,而且好几代都没有参与战事,况且我们军队所受的训练仅适合用来迎战讲理的敌人。

正文 第89节 抵抗疯子的残杀

那么,我们该如何抵抗疯子的残杀?我们拥有什么样的武器?我环顾四周。我。我成了惟真。

这个人。这么一个人,因奋力游走于捍卫人民和沉溺精技的狂喜边缘而日渐憔悴。这么一个人,尝试激励我们和鼓舞我们奋而起身捍卫自己。这么一个人,当我们在楼下策划密谋和争执吵嘴时,却在这儿用双眼凝视远方。没有用。我们终将步上毁灭之路。

绝望的浪潮席卷着我,威胁要把我拉下去。它在我的身边翻腾,我却忽然在它的中央找到立足点,也在此看到这一切的努力终将徒劳无功,不禁感觉一阵毛骨悚然的荒谬。四艘尚未完工的战舰搭配没受过训练的船员,烽火台和火焰讯号警醒无力的抵抗者迎向屠杀。博瑞屈拿着斧头和我一同站在寒冷中,惟真则凝视窗外,而在这同时,楼下的帝尊对亲生父亲下药,希望他丧失心智,然后就可以继承这一团混乱,这点我并不怀疑。一切的努力都徒劳无功,却难以想像如果放弃了又将如何。接着,我心中涌起了一阵难以制止的笑声,就站着靠在斧头上大笑,好像这个世界是我所见过最滑稽的东西。此时,博瑞屈和惟真不约而同地瞪着我,惟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响应似的笑容,眼中的一道亮光分享着我的疯狂。

“小子?你还好吗?”博瑞屈问我。

“我很好,好得很。”我在逐渐消逝的笑声中告诉他们俩。

我让自己再度站直身子然后甩甩头,而我发誓自己几乎觉得头脑清醒了。“惟真。”我说道,同时用自己的意识拥抱他的意识。这很容易,一向都很容易,我以往却认为这样做就会失去什么。我们并没有融为一体,却像叠在碗柜中的两只碗一样相互契合。他轻松地驾驭着我,对我来说就像是安置妥当的背包一样轻松,我也在此时吸了一口气,然后举起斧头。“再来一次。”我对博瑞屈说道。

当他进攻的时候,我不再把他当成博瑞屈,而是一个拿着斧头来杀惟真的家伙。我还来不及控制本身的力道就把他推倒在地上,见他站起来摇摇头,而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怒气。当我们再度对峙时,我又有效地予以还击。“第三次。”他告诉我,那饱经风霜的脸庞露出了迎战的微笑。我们又一同在挣扎的喜悦中颠簸,我也再次干净利落地打赢他。

我们又砰地相互碰撞了两次,接着博瑞屈忽然从我的迎面一击中向后退,把斧头垂向地板站着,身体稍微向前蹲下来直到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然后站直起来看着惟真。“他学会了,”他沙哑地说道,“他抓到诀窍了,虽说技巧还算不上纯熟,不过多练习就能增强战力。您真是替他做了明智的抉择,这斧头就是他的武器。”

惟真缓缓点头。

“而他就是我的武器。”

红船之役的第三个夏季,六大公国的战舰尝到了血的滋味。虽然总共只有四艘战舰,却代表了我们保卫领土的重大战略变更,我们和红船的正面冲突也很快地让我们明白自己早已忘了该如何扮演战士的角色。劫匪说得没错,我们已经成了务农的种族。然而,我们是一群决心奋勇作战的农人,也迅速得知劫匪是资源丰富的残暴战士。事实证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投降或被活捉,而那或许是我们获悉冶炼的天性,以及我们是打一场什么样的战争的头号线索。但是,这样的提示有时显得过于隐晦,我们连求生存都来不及了,根本无暇对此觉得奇怪。

接下来的冬日过得飞快,让这个冬季的前半段显得十分漫长。我生活中各自独立的部分,也像一粒粒珠子般由我这条线串连起来。我相信如果静下来思索自己如何将这错综复杂的一切各自分离,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当时还年轻,或许比我想像中还年轻,不知怎么的就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完全搞定。

我的一天在破晓之前展开,从惟真的课程起头。博瑞屈至少一周两次带着他的斧头出现在这里,但大部分是惟真和我单独相处。他训练我的精技感知,却不像盖伦那样。他早在心中为我安排特定的任务,也就用这些来训练我。我学会透过他的双眼观看,也让他运用我的双眼。我练习对他驾驭我注意力的灵巧方式提高警觉,以及保有持续性的内心状况报告,好让他获悉我们周遭所发生的一切。这表示我得带着他离开烽火台,如同伸出手腕让老鹰停在上面般,让他参与我的其他例行公事。我起先只能让这份精技连结维持数小时,后来却能够让他分享我的内心思绪达数日之久,然而这份连结确实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这不算是我本身对惟真的技传,而是借着碰触所形成的牵系,而且得不断更新。虽然我的能力仅止于此,却仍然从中获得成就感。

我也同样花时间在王后花园里帮忙搬运凳子、雕像和花盆,直到珂翠肯找到满意的排列方式为止。我总是在这段期间确定惟真和我在一起,希望他看到其他人眼中的王后时能感觉好些,尤其是当她热情地整理那座积雪的花园时,粉红的双颊和一头金发被风吹得生气盎然,这就是我要让他看到的。他听到她诉说希望这座花园能带给他喜悦,但这算是背叛了珂翠肯对我的信任吗?我坚决地摆脱这份不安,带着他走访耐辛和蕾细。

我也试着带惟真接触人群。自从他展开沉重的精技任务之后,便很少有机会和他心爱的群众相处。我带他到厨房、守卫室和马厩,然后来到公鹿堡城的小酒馆;而他总带领我到船坞,让我亲眼目睹战舰工程的最后阶段。稍后我便会来到这些船舶停泊的码头,和船员谈论他们对于这些战舰的了解,同时让他知道有人抱怨一些外岛难民获准加入作战阵容。看得出来这群人娴熟的技巧让这些船只摇身一变,成了矫捷的战舰,而他们的专业知识也增强了战舰的作战能力,同样显而易见的却是太多六大公国子民对于这些外岛移民的厌恶和不信任。我不确定惟真雇用他们的决定是否明智,但我并不对此表达心中的疑惑,只是让他看见其他人在嘀咕。

他也在我晋见黠谋的时候跟着我。我尽可能在近午或正午过后去拜访黠谋,瓦乐斯常在让我进门之前先为难我,而房里也总是有其他人在场,像是我不认得的女仆和表面上修理房门的工人,我则焦急地等待有机会和他单独谈谈我的结婚计划。弄臣也总是在房里,言词尖刻地不让其他人察觉我们之间的友谊。他一贯犀利尖酸的嘲讽真令人难受,我虽然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他却仍有使我慌张和恼怒的能耐。我只对房里新换上的床单被套感到满意,一定有人在闲谈中告知急惊风师傅国王的卧房是多么脏乱。

正文 第90节 红船劫匪

冬季庆的庆祝活动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一群群仆人和跑腿的人涌入国王的房间,为他带来了节庆的气氛。急惊风师傅把握拳的手叉在腰上,站在房间中央监督一切,还一边严厉谴责瓦乐斯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他之前显然声称自己亲自料理房里的清洁和衣物的洗涤,好让国王不受干扰。我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下午,因为这些活动唤醒了黠谋,几乎迅速让他回复到从前的样子。他要责怪自己人怠惰的急惊风师傅安静下来,然后就和这群清洗地板、拿芦苇布置房间,以及用芳香清洁油擦拭家具的仆人谈笑。急惊风师傅在黠谋国王的身上扎扎实实地捆了如山高的一堆棉被,同时叫人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她对所有的烟灰和熏烧用的壶子也挺不以为然,我则轻声地建议最好让瓦乐斯自己动手清理这些东西,只因他最清楚到底是哪个等级的药草在房里熏烧。当他带着瓶瓶罐罐再度回房时,已经蜕变成一个较为温顺驯服的人,而我不禁纳闷他是否真的知道他的熏烟如何影响黠谋。但如果这不是他干的好事,那会是谁呢?弄臣和我互换了意味深长的神秘眼神。

房里不但清理干净而且也明亮了起来,到处装点着节庆用的蜡烛和花彩装饰,悬吊起来的万年青和枯树枝上布满了涂上各种色彩的果仁。这一切让国王的脸颊浮现朝气,接着我感受到惟真也静静地表示赞同。当晚国王从房里下楼加入在大厅中狂欢的我们,并且亲口吩咐他最喜欢的乐师演唱他最爱听的歌曲,我就将此视为个人的一大胜利。

有些时候我完全享有自己的时刻,而且不光只有和莫莉共度的那些夜晚。我尽可能溜出城堡和我的狼兄弟一同狩猎,只因我们的牵系实在太紧密了。而我也从未完全孤立于它,不过纯粹的心灵相通,总比不上和它一同狩猎让我感到深刻的满足。很难表达两个个体合而为一、为达成单一目标共同行动的圆满感受,但是即使我因忙碌而好几天没见到它,它也依然与我同在,仿佛香水般令人在头一次接触时警觉,然后就融入空气中任人呼吸。我的嗅觉似乎更为灵敏,而这都是它的功劳,因为它能够辨认出空气为我捎来什么讯息,也让我对周遭事物的感受更加敏锐,仿佛它用意识在我身后护卫我,同时警告我可能忽略的细微感官线索。食物变得更可口,香水也更加芬芳,但我试着不把这样的逻辑延伸到我想和莫莉相处的渴望。

我知道它也在场,但它一如承诺不在这样的时刻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

冬季庆过后的一个月,我发现自己有了新的差事。惟真说他希望我登上一艘战舰,几天之后我就奉命来到卢睿史号的甲板上操作船桨。舰长纳闷为什么当他需要一位壮丁时,却来了一个细瘦的毛头小子,而我并不对此问题展开争论。在我身边的人大多身形魁梧,而且定期出海航行,而我只能用尽每一分力气来证明自己的能耐。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缺乏经验的人,只因其他人虽然曾在别的船只服过役,但除了外岛人以外并没有人熟悉这类战舰。

惟真必须找来境内最年长的造船工人,和了解如何建造战舰的人一起工作。卢睿史号是四艘在冬季庆亮相的战舰中最大的一艘,流线型的船身圆滑弯曲,而吃水浅的特点,让它可以在宁静的海面上,像池塘里的昆虫般飞快地掠过水面,或是像海鸟一样灵巧地乘风破浪。其他两艘战舰船身上的厚板不多不少地紧邻船骨钉牢,而卢睿史号和体积较小的姊妹战舰坚贞号却有鱼鳞式的外壳,船身的厚板也一个压着一个地重叠。卢睿史号是樯鱼建造的,船身的板材装得恰到好处,能够承受海水的冲击,而且只需要少许上过油的绳索填隙。这艘战舰的做工堪称精细,松木桅杆支撑着用绳子加固过的亚麻船帆,而惟真的公鹿标志也为卢睿史号的风帆增添无数光彩。

这些崭新的战舰还带有刨木和绳子上油的味道,甲板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痕迹,船桨从头到尾干干净净。卢睿史号将很快拥有自己的特色;穿索椎让船桨更易于掌握,每个线条都紧密接合,更拥有良好的战舰所具备的各项优点。然而,现在的卢睿史号却和我们一样生嫩。

当我们航行出海时,我不禁想起骑在刚踏上绿地的马儿身上的新手骑士。战舰侧身前进,含羞地在波浪中起伏,然后我们就发现了一种共通的韵律,像上了油的刀子般滑溜地乘风破浪前进。

惟真希望我将自己沉浸在这些新的任务中。我和其他船员一样分配到在舰上仓库里的一个铺位,我也尽量维持低调,且积极遵从每一道命令。舰长是不折不扣的六大公国子民,但他的大副是位外岛人,而这位异乡人才是真正教导我们如何航行卢睿史号和解释其战力的人。舰上还有另外两位外岛移民,当我们在学习战舰知识、维修和睡眠之余,他们总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我真不知他们是否清楚这么做只会引来六大公国人民的非议。我的床铺靠近他们,而惟真常常在我尝试入睡时,赶紧来知会我仔细听这些陌生语言的悄悄话,我也照做了,反正他比我还懂这些洋腔洋调。过了一阵子我就明白他们的语言和六大公国的并没太多差别,而我自己也能听懂一些他们的交谈内容。我没听到任何关于背叛或作乱的言论,只听见他们忧伤地轻声提到自己的亲人被同胞冶炼,然后就发下重誓要为这些同胞复仇。他们和六大公国的男女并无二致,而在舰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亲友因冶炼而丧生。我带着罪恶感纳闷自己已经让多少个那些失落的灵魂迈入死亡,这也因此在我和其他船员之间树立起一道小小障碍。

姑且不论冬风有多么强劲,我们几乎每天都乘船出海,不停发动战争演习,练习用抓钩捕捉或用船首撞击另一艘战舰的技巧,同时也尝试能否跳到敌船上进攻而不至于落水。我们的舰长费尽唇舌解释我们所拥有的各项优势,像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敌人离家乡还挺远,且因漂流海上数周而精疲力竭,还说他们因为住在船上太久了,恶劣的天气让他们饱受折磨,我们却天天都能吃得饱穿得暖。另外,如此艰辛的航程让红船的每一位划桨手都得兼做劫匪,我们却有多余的战士手持弓箭跳到别的舰上作战,而不影响完整的船员阵容。我常见到大副对于这些言论大摇其头,也私下对他的同胞表示,艰巨的突袭航程迫使全体船员变得强壮和凶猛,我们这群温和饱足的农人,怎可能捱得过在海上对付深谙水性的红船劫匪?

正文 第91节 请求允许我成婚

我每隔十天就有休假,于是就回到公鹿堡度假,却很难在这些日子里充分休息。我得向黠谋国王报告,把我在卢睿史号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告诉他,接着欢喜地看着他眼中露出的兴致。他看起来好多了,但还没回复到我年少时期印象中那位充满活力的国王的样子。耐辛和蕾细想当然地也要我去拜访她们,而我也不忘恪尽职守拜会珂翠肯,把一两个小时留给夜眼,暗中溜到莫莉的房间,然后告辞赶回自己的房里,在夜晚时等待切德找我过去回答他那一道道小测验。当黎明来临时,我就到惟真那儿简短报告,他也碰了我一下,好重建彼此之间的精技牵系。而回到船员舱房睡一夜好觉通常是个放松的好方法。

冬季终于快要结束了,这让我有机会和黠谋私下谈一谈。我一向都在休假时来到他的房里报告我们的训练进展,而黠谋的健康状况也比之前好多了,他直挺挺地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瓦乐斯这天没在房里,倒有一位假装整理房间的女仆充当帝尊的间谍,而弄臣仍坐在国王的脚边,把找她麻烦当成一件乐事。我和弄臣一块儿长大,早就习惯了他那苍白的肌肤和双眼,但那个女人显然不这么想,甚至趁弄臣看似不留神的时候偷窥他,而当他发现时也立刻以眼还眼,每一次的眼神都比前一次来得淫荡。最后她愈来愈紧张,终于不得不提着桶子经过我们身旁走开,只见弄臣派出鼠头令牌上的鼠儿从她的裙子底下偷窥,弄得她跳起来尖叫,把那桶污水打翻在自己身上和刚擦干净的地板。黠谋责备弄臣,弄臣却夸张地卑躬屈膝,没有一丝悔意。接着,国王叫那个女人离开房间去换件干净的衣服,这可让我逮到机会了。

那个女人在我开口之前,几乎还没完全离开房里。“国王陛下,我必须向您请求一件事情,而这件事在我心中已经酝酿了好一段时间。”

我的语气中一定透露了些什么引起弄臣和国王的注意,只见他们俩立刻以十二分的专注听我诉说。我怒视着弄臣,他也知道我希望他离开,但只见他靠得更近了,几乎是把头靠在黠谋的膝盖上,并露出令人生气的傻笑。我拒绝让这影响我,接着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国王。“你尽管说吧,斐兹骏骑。”他郑重地说道。

我吸了一口气。“国王陛下,能否请求您允许我成婚?”

弄臣惊讶地睁大双眼,但国王反而像纵容乞讨糖果的孩子般,面露微笑回答我:“所以,终于是时候了。但你能否先考虑和她交往?”

我胸中的心跳如雷贯耳。国王用心领神会的眼神看着我,却非常、非常的喜悦,我也斗胆对自己的要求满怀希望。“这确实令国王陛下感到欢喜,但我恐怕已经和她交往了一段时间。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放肆,只是……事情就这样发展了。”

他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是的。有些事情的确如此。而且如果你再不说出来,我恐怕真的要怀疑你的企图了,也会纳闷这位女士是否瞒骗了她自己。”

我口干舌燥,无法呼吸。他知道了多少?他对着我的恐惧微笑。

“我并不反对。事实上,我对你的选择感到高兴……”

我脸上露出的微笑,奇妙地和弄臣的神色相互辉映。我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直到黠谋继续:“但她的父亲比较保守。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得缓一缓,至少要等到有人向她的姊姊提亲。”

“您说什么?”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脑中的困惑不断翻转。只见黠谋仁慈地对我微笑。

“你心仪的那位女士看来的确人如其名。婕敏在你出发回公鹿堡的当天,就请求她父亲准许自己和你交往。我想你对女杰直言时已经赢得她的芳心了,但普隆第拒绝了她,就是因为我刚刚告诉你的原因。我知道这位年轻女士和她的父亲大吵了一架,但普隆第是个坚持己见的人。他希望我们知道他并不反对这段姻缘,只是不希望她比姊姊早成婚,而我也赞成他的看法。我相信,她只有十四岁吧?”

我哑口无言。

“别这么沮丧,小子。你们俩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我猜他虽然选择暂缓让你们正式交往,但应该没阻止你们见面。”黠谋国王十分包容地看着我,眼神透出无限仁慈。弄臣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来回穿梭,无法看出他的神情蕴含什么意味。

我过去的几个月都没有像当时那样浑身颤抖,而我无法让这样的颤抖持续,更不能让它恶化下去。我勉强从口干舌燥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国王陛下,她不是我所说的那位女士。”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我看着国王的双眼,见到他的脸色变了。如果我当时不那么急躁的话,我可能就会别开头去不敢看他,而我却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期盼他能明白。当他不再说话时,我却勇敢尝试说下去。

“国王陛下,我所说的这位女士目前是一位夫人的仕女,但她本身并非仆人。她是……”

“安静!”

他这句话比他出手打我的感觉还激烈。我动弹不得。

黠谋抬头仔细地上下打量我,用尽全部的威严开口说话,甚至让我在他的语调中感到精技的压力。“你给我听清楚了,斐兹骏骑。普隆第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公爵,你真的不该冒犯和轻视他与他的女儿。你现在不能和任何人交往,任何人都不行。我建议你好好思考普隆第愿意将婕敏许配给你,这是个多么重大的恩宠,也别忘了他毫不在意你的出身,换成其他人恐怕就不会这么想。我将赐予婕敏土地和属于她自己的头衔,你也一样,只要你够聪明等待良机和讨这位女士欢心,你会发现这是个明智的抉择。时机成熟之后,我就会告知你可以和她正式交往。”

我鼓起仅存的勇气。“国王陛下,求求您,我……”

“够了,骏骑!你听到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我言尽于此!”

过了一会儿他要我离开,我也就浑身发抖地离开他的房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愤怒或是心跳加速而颤抖,只想着他刚刚用我父亲的名字称呼我。或许,我怀恨地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心里知道我将和我的父亲一样为爱而结婚。甚至,我恶意地想着,我可能得等到黠谋入土为安,才能让惟真实践对我的承诺。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感觉哭出来或许会是个解脱,却欲哭无泪。我躺在床上瞪着床边的吊饰,无法想像我该如何告诉莫莉国王和我之间的谈话,却也告诉自己不说就等于欺骗,所以决定尽量设法告诉她,但不是现在。时机将会来临,我对自己承诺,到那时我就可以解释给她听,而她也会了解。我可以等,时机来临之前我就不再想它了,同时我也冷酷地决定除非国王召见我,否则我再也不会主动去拜访他。

正文 第92节 质疑王储的决定

在春天即将来临之际,惟真就像在棋盘上布局般,谨慎地调度他的战舰和人马。岸边的烽火台总是有人看守,里面燃烧着发信号的火焰,随时可以点燃火把警告群众红船已经出现。他将盖伦所组织的精技小组的剩余成员分配到烽火台和战舰上,而让我的宿敌暨盖伦小组核心的端宁留驻在公鹿堡,我却暗中纳闷惟真为什么让她呆在这里充当小组的中心,而不是让每个成员各自和他直接技传。自从盖伦去世和威仪被迫从小组退休之后,端宁就接掌了盖伦的职责,而她看来也自以为是精技师傅。在某些方面,她简直成了盖伦的翻版,她不但在公鹿堡散播一股严苛的沉寂,而且总是板起脸皱着眉头,更继承了盖伦暴躁的脾气和邪恶的幽默感。仆人们现在一提到她,就像从前提到盖伦一样恐惧和厌恶,而我知道她也接收了盖伦以前的住所。我在回来的时候都会不厌其烦地避开她,如果惟真把她派到别的地方,我可真会大大地松一口气,但我自知没资格质疑王储的决定。

择固这位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比我年长两岁,如今他奉命担任卢睿史号的精技小组成员。他自从我们学习精技开始就很讨厌我,也因为我当年没通过测试的场面蔚为奇观,使得他一有机会就斥责我。我咬紧牙根尽可能避开他,但在封闭的战舰上却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这可真是个难挨的状况。

惟真在和他自己以及和我激烈地争论之后,他就指派愒懦登上坚贞号战舰,博力驻守洁宜湾烽火台,而把欲意派到遥远的北方驻守毕恩斯的红塔,从那儿可以眺望一望无际的海洋和周围的乡间。一旦在地图上做好标记布局完毕,我们微弱的防御能力就跃然纸上。“这让我想起古老民间故事中,那位仅用一顶帽子遮身的乞丐。”我这样告诉惟真,他也没心情地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但愿我能像他移动帽子般,让我的战舰迅速航行。”他严肃地许下心愿。

惟真的舰队中有两艘船充当巡航舰,而另外两艘则随时待命,其中一艘停在公鹿堡的码头,也就是卢睿史号战舰,另一艘牡鹿号战舰则停泊在小南湾。它是一艘小得可怜的船只,却得保卫六大公国散乱的海岸线。第二批战舰正在兴建中,但恐怕无法在短期内完工。上好的干木材已经用来建造头四艘战舰,而惟真的造船工人也提醒他最好等一等,别急着使用刚砍下来的木材。他有些恼羞成怒,但还是听了他们的建议。

我们在早春时勤奋操练。惟真私下告诉我,小组成员几乎如同信鸽般快速传递简短的讯息,但我们之间的状况可没这么乐观。他为了个人因素选择不公开训练我精技的事,而我相信他乐于和我一同暗中观察聆听公鹿城的日常生活,也明白他已交代卢睿史号的舰长要注意我是否要求马上改变航向,或宣布我们得立刻启程到特定地点去。我怕舰长把这当成是惟真溺爱他私生侄儿的表现,但他仍奉命行事。

接下来,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早晨,我们到战舰上报到准备另一次演习。我们现在终于像真正的船员般熟练地航行船只,而这次的演习让我们有机会在一个不知名的地点熟悉坚贞号战舰,然而这正是我们还无法达成的精技演习。这天真让我们慌乱极了,但择固仍坚持一定要成功,只见他双手交叉摆在胸前,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我相信他认为蓝色的服饰让他看起来更具精技功力),站在甲板上盯着布满海面上的浓雾,而我也不得不在提一桶水到船上时与他擦身而过。

“喂,你这小杂种,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个不透明的雾层,但对我来说可像明镜般清澈。”

“真是太不幸了。”我很有礼貌地回答,不理会他用“小杂种”这字眼,不过也忘了留意他的话中带刺。“我宁愿看着这片雾,也不愿在早晨看到您的脸。”真是心胸狭窄的回答,却令我很满意。我还对另一件事情感到满意,那就是看着他登船时绑在腿上的长袍衣摆,哪有我的穿着大方得体。我把裤管塞进靴子里,穿上柔软的纯棉汗衫,然后在外面套上一件真皮短上衣,本来还考虑穿锁子甲,但博瑞屈摇摇头不表赞同。“最好因为战斗而死得干净利落,也不要跌进海里淹死。”他对我提出忠告。

惟真因此露出一抹微笑。“我们别让过度自信成为他的负担。”他挖苦地间接表明,稍后连博瑞屈笑了。

所以我放弃穿锁子甲或防护钢甲。不管怎么说今天都还是得划桨,而我目前这身打扮刚好挺舒适的,肩膀上没有因缝合而产生的皱褶束缚,前臂也不会碰到袖子。我对自己发育健壮的胸膛和肩膀感到异常骄傲,就连莫莉也惊叹赞赏。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摆动双肩划桨,一想到莫莉就露出了微笑。我最近和她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但我想只有时间才能平复这一切。劫匪将在夏季时入侵,到时候更没时间和她共处,而秋天对我来说也还很遥远。我们这群桨手和战士全员到齐准备就绪。当解缆后舵手就定位,划手也开始规律地摆动船桨时,我们就成为一体。我之前就注意到这个现象,或许我对这类事情比较敏感,只因我和惟真的精技分享磨净了我的神经,也可能是因为舰上所有男男女女都怀抱同一个目标,而这目标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就是复仇。无论是什么原因,它让我们史无前例地团结一致。也许,我这么想,身为精技小组的一员就会有类似的感受,不禁让我感觉一阵遗憾,只因我错失了这样的机会。

你就是我的精技小组成员。惟真的话悄悄地在我身后响起,然而在更远的某处,从遥远的山崖上传来一声轻叹。我们不是同一个狼群吗?

正文 第93节 又是一场大屠杀

我们是啊,我将思绪回传给他们,然后再度专注于正在进行的活儿。船桨跟随风吹的韵律,整齐划一地带领卢睿史号大张旗鼓地航向雾中。战舰上的风帆并未展开,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完全属于我们的世界,充满水声和我们划桨时的规律的呼吸声。部分战士彼此轻声交谈,他们的话语和思绪就包裹在这片雾里。择固在船头和舰长站在一块儿,望着浓雾后面的远方,眉毛皱成一直线且眼神游离,我知道他正在和坚贞号上的愒懦联系。接着,我百无聊赖地向外开启,想知道自己是否能感觉他在技传些什么。

停下来!惟真警告我,而我感觉好像被他打到双手般,只得打退堂鼓。

我还没准备让其他人对你起疑。

那份警告蕴含了许多意义,比我目前所能想的还多。我就像展开一件危险异常的行动般,纳闷他到底在怕什么,却依然专注于我那规则的划桨动作,双眼凝视这无边无际灰蒙蒙的大海,事实上那个早晨的时光大多在雾中度过。择固吩咐船长让舵手改变航向,但我除了注意到划桨的方式改变之外,并没有察觉出明显的不同,浓雾中的景象看来没什么变化。我也仍用稳定的力量划桨,更缺乏可以专注的事情,于是不自觉地走进虚无的白日梦境里。

一名年轻的看守忽然尖叫,也打断了我的恍惚出神。“小心有叛贼!”他喊了出来,尖锐的声音像喋血般更加深沉。“我们恐怕遭到攻击了!”

我从自己划桨的位子上跳了起来,慌张地盯着这一切。只见一片雾中唯有我的桨在水面上移动,其他划手都因我破坏了韵律而瞪着我。“你,斐兹!你是怎么了?”舰长问道,只见择固眉头舒展,自以为是地站在一旁。

“我……我的背抽筋了,很抱歉。”

“科琵,跟他换班。伸展一下走动走动,小子,然后回到座位继续划桨。”大副用浓重的口音下达命令。

“是的,大人。”我接受他的指令,起身让科琵接手划桨,稍做休息之后感觉好多了。我的肩膀在划桨时咯咯作响,但同时也感到羞愧,因我在其他人仍在工作时休息。我揉揉眼睛甩甩头,不禁纳闷是什么样的梦魇让我如此出神。哪位看守?在哪里?

鹿角岛。他们趁着起浓雾的时候逼近。那儿没有城镇,只有烽火台。我想他们计划屠杀看守,然后尽全力毁了那座烽火台,这可真是个绝佳策略。外侧的烽火台看守海面,而内侧的烽火台向公鹿堡和洁宜湾发出信号。惟真的思绪几乎和手持武器蓄势待发的时刻同样沉稳。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慢吞吞的家伙一心一意只想接近愒懦,不会让我通达到他的心里。斐兹,去找舰长,告诉他航向鹿角岛。如果你们到了运河上,水流会带领你们飞也似的抵达烽火台所在的小海湾。劫匪已经在那儿了,但他们得逆流才能再度航向外海。现在就去,你们还来得及在海滩上逮到他们。快!

下命令可真比遵命容易,我一边思索一边快速走上前。“大人?”我提出请求,然后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等到舰长转身对我说话,大副却在此时因为我不透过他直接找舰长而瞪着我。

“划手?”舰长终于开口了。

“鹿角岛。如果我们现在启程并且顺着水流前进,我们就会飞也似的抵达烽火台所在的小海湾。”

“没错。你懂得看水流吗,小子?这是个很有用的技巧,我以为这艘舰上只有我知道目前身在何处。”

“不,大人。”我深呼吸,准备传达惟真的旨意。“我们应该航向那儿,现在就启程。”

“这胡说八道是怎么回事?”择固生气地问道,“你把我当傻瓜吗?你觉得我们彼此已经旗鼓相当了,是不是?你为什么希望我失败?因为这样你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我真想宰了他,却仍抬头挺胸实话实说。“这是王储的秘密指令,大人,而我现在将这讯息传达给您。”我只面对舰长说话。他点头示意我离开,要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和科琵交接,然后不带一丝情感地凝视这片浓雾。

“杰瑞克。吩咐舵手将船导入海流,让船更深入运河。”

大副僵硬地点点头,不一会儿我们就转向了,风帆略微鼓起,如同惟真所说的,水流和我们的划桨让战舰掠过水面来到运河。时光流逝的感觉在雾中变得十分奇特,所有的感受都扭曲了。我不知道自己划了多久,但夜眼的轻声细语告诉我空气中有一丝烟味,而我们几乎立刻就听到作战的吼叫声幽灵般清晰地划破这一片浓雾,只见大副杰瑞克和舰长互换眼神。“大家准备好了!”他忽然吼了出来,“红船正在攻击我们的烽火台!”

过了一会儿,恶臭的烟味穿过浓雾飘了过来,作战的叫喊声和人们的尖叫声更是清晰可闻。

我突然间精神抖擞,而我周围的人也同样咬紧牙关,肌肉因划桨而上下起伏,甚至有一股陌生的强烈汗味从我身边辛勤划桨的人身上传来。如果我们曾是一个整体,此刻我们就仿佛一头愤怒野兽的各个部位。我感觉一股熊熊怒火正在燃烧蔓延。这是仿佛原智般的情绪,野兽般的心澎湃汹涌,仇恨的感觉自我们心中油然而生。

我们让卢睿史号继续向前航行,终于让战舰来到浅滩,然后我们就像演习时一样将它停靠在小海滩的浅水处。这片浓雾就像个变节的同盟,让我们看不见理当迎击的敌人,更遮蔽了陆地和在那儿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拿起武器朝打斗的声音冲过去,择固则留守卢睿史号,专注地凝视浓雾那头的公鹿堡,似乎这样就可以将最新战况技传给端宁。

红船就像卢睿史号般停泊在沙滩上,不远处还有两条充当航向本土渡轮的小船,船身都已经破损了。当红船抵达时,岸上仍有六大公国的人,他们的躯体还在岸上,只是已惨遭屠杀。

又是一场大屠杀。我们经过扭曲的尸体,上头的血都流到沙滩上了。他们看起来都是我们的同胞,刹那间鹿角岛的内侧烽火台隐约地发出灰色的光芒,上方的黄色信号火焰幽灵般地在雾中燃烧。内侧烽火台遭围攻了。红船劫匪是一群黝黑强壮的人,不很健壮但瘦而结实,大多蓄着浓密的络腮胡,一头黑发狂乱地披在肩上,身穿有褶的皮战甲还拿着沉重的刀和斧头,其中有些人的头上还佩戴金属头盔,赤裸的手臂上有一圈圈绯红条纹,但我不确定这是刺青还是涂脂。他们自信满满地夸耀谈笑,像一群干完活儿的工人般彼此交谈,烽火台里的守卫全被包围了,只因这结构是为了充当发射信号火焰的基地而建筑,并非防卫壁垒。不一会儿烽火台里的人都遭围攻,而这群外岛人在我们涌上岩石斜坡时仍背对着我们,看来他们并不害怕背后遇袭。一扇烽火台的门吊挂在铰链上,里面的一群人在一面尸体堆积成的墙后挤成一团,在我们前进的时候对着包围他们的劫匪射出了几发箭,但一发也没射中。

正文 第94节 失落的灵魂

我发出了一声介于吶喊和怒吼的叫声,极度的恐惧和复仇的喜悦在呼声中合而为一,从而激发着我身边奔跑的这群人的奋战情绪,也让我的士气更为高昂。当我们包围这群攻击者时,他们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我们可把劫匪围住了,因为我们的船员总数超过了他们的人数,而遭围困的烽火台守卫看到我们之后也奋勇抗敌,散布在烽火台大门附近的尸体则显示在此之前还有几场搏斗。我此时看到了梦境中那位年轻的看守躺在同样的地方,口中流出的血沾满了刺绣衬衫,是一把从他身后拋掷的匕首让他丧命的。当我们向前冲刺加入这场混战时,这段插曲的出现就更值得注意。

我们毫无策略和阵式,也没有作战计划,只是一群忽然得到复仇良机的男女。然而这就够了。

如果我觉得自己曾是船员的一分子,如今我真的就陷入他们的情绪深渊了。澎湃的情绪促使我奋勇向前,而我将永远无法辨认有多少或哪些情绪是属于自己的。这些情绪真令我无法招架,斐兹骏骑就这么在它们之中迷失了,化身为全体船员的激昂情绪,举起斧头大声吼叫,同时带领大家进攻。我并不愿带头,而是全体船员极度渴望有人带领。突然间,我希望尽自己所能将劫匪赶尽杀绝,而且愈快愈好。我希望自己身上的肌肉随着斧头的挥舞咯咯作响,穿越如潮水般失落的灵魂扑身向前,践踏战败劫匪的尸体,而我也做到了。

我听说过关于狂暴战士的传说,当时只觉得这全是一些人面兽心的半人半兽,血腥激发他们内心的力量,使得他们对于本身所引发的损害毫无感觉,也或许他们太过敏感,所以无法抵挡从外界席卷而来的情绪,也注意不到自己身体所发出的痛苦信号。我不知道。

我后来也听说了关于自己在那天作战的故事,甚至还有一首歌描述当天的战况。我不记得自己作战时叫喊了些什么,但也没忘记确实曾奋勇杀敌。在我体内某处,惟真和夜眼合而为一,而他们也和我一样沉浸在周遭人群的激昂情绪中。我还记得自己在一阵疯狂的追赶中杀了第一位劫匪,也知道自己以斧头对着斧头迎面作战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根据这首歌的歌词描述,最后一位劫匪是红船的舰长,依我判断应该不假。他的皮外衣做工精细,上面还泼洒着其他人的血迹。我只记得自己手持斧头深深地砍进他头盔底下的头颅里,还有在他屈膝落地时,鲜血是如何从头盔底下喷流而出。

这场战事就这么结束,烽火台守卫冲出来拥抱我们的船员,一边高喊胜利一边互相拍着背。

这样的转变对我来说过于剧烈,使得我靠在自己的斧头上站在那儿,纳闷自己的精力跑到哪儿去了,心中的愤怒犹如卡芮丝籽远离上瘾者般猛然消逝,只觉体力耗尽并失去方向感,好像从一个梦境清醒之后,又进入另一个梦境,不由得想倒下来睡在这堆尸体上,因为我实在太疲累了。船员中的一名外岛人诺居替我打水过来,然后搀扶我走出这堆尸体并坐下来喝水。接着,他就涉越这尸体堆重回杀阵,过了一会儿回到我这儿,伸手让我看他手中一个沾了血的勋章,坠子以黄金打造并搭配银质项圈,是一个新月的造型。他见我没伸手跟他拿,就绕过我那沾了血的斧刃将它拿给我。“这是哈瑞克的。”他缓慢以六大公国的语言表达。“你奋勇杀敌,他也死得光荣,况且他也会让你保有它的。他是位好人,直到科瑞克人挖走了他的心。”我问都没问他哪一个才是哈瑞克,也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有名字。

我稍后又恢复了之前的生龙活虎,就起身帮忙清理烽火台大门四周的尸体,接着走回战场上继续清理。我们焚烧劫匪的尸首,然后将六大公国同胞的尸体集中覆盖起来,好让他们的亲人指认。我记得那天下午的一些怪事,像是尸体的脚后跟为何在拖拉时在沙地上留下蛇一般蜿蜒的轨迹,还有那位背后挨匕首刺了一刀的年轻看守,在我们抬着他的时候尚有一丝气息,但后来没多久就断气了,成为一列冗长的尸首中的一具尸体。

我们让战士们接掌烽火台守卫的岗位,直到更多人前来支持。我们很欣赏掳获的那艘战舰,而我自顾自地想着惟真也会很高兴的。又多了一艘战舰,还是艘坚固的战舰。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对它们毫无感觉。我们回到卢睿史号上,看到择固脸色发白地等待大家,接着我们就在一阵麻木的沉默中让卢睿史号出海,划着桨返回公鹿堡。

我们航行到一半时遇到了其他的船,是一批草草成军的小渔船队,船上的士兵也呼叫我们。

王储在择固的紧急技传之后派他们前来支持,士兵们一看到战斗结束就几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但舰长告诉他们在烽火台里的人会非常欢迎他们,而我就在此刻发觉自己不再能感受惟真,而且好一阵子都无法感觉。但我倒是立刻就探索到夜眼,如同一个人伸手拿钱包那么迅速。它在那儿,感觉却很遥远,也显得既虚脱又畏却。我从没闻过这么重的血腥味,它告诉我。我同意,只因我仍浑身血臭味。

惟真这阵子异常忙碌,而我们也几乎都呆在卢睿史号上,等待另一批船员将它带回鹿角岛的烽火台。负责看守的士兵和另一批划手领着卢睿史号起航,而惟真的战利品在今晚之前就会停泊在家乡的码头,另一艘空船将跟随这两艘战舰载运阵亡的同胞回来。舰长、大副和择固骑着预先安排好的马匹离去,准备直接向惟真报告。惟真没有召见我,这可让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我就有机会和船员伙伴们一道进城。我们的作战事迹和战利品比我想像中还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公鹿堡城,城里每一家小酒馆都抢着为我们装满一杯又一杯的麦酒,倾听我们诉说整个事件的经过。这简直就像第二场狂乱的战事,因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人们都围绕在我们身边,对于我们的战绩表达出狂烈的满足感。我早在酒精发挥效应之前,就因周遭人们澎湃的情绪而醉了,却没有因此隐瞒战情。我略述了我们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却因酒意而夸张情节。我吐了两次,一次在巷子里,另一次在街上。我喝下更多酒想掩盖呕吐的味道,呆在我内心深处的夜眼却慌乱了起来。毒药,你喝的水被下了毒。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让它安心。

正文 第95节 陈尸桌上的被冶炼者

在清早前的某个时刻,博瑞屈将我抬出了小酒馆。他看起来一脸严肃,双眼显现出担忧的神色。在小酒馆外的街头,他走着走着就停在街边一座昏暗的火把台旁边。“你的脸上还有血。”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站直,拿出手帕从路边的集雨桶中沾些水,像我小时候一样帮我把脸擦干净,而我也跟随他手的移动摇摆自己的头,然后看着他的双眼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

“我不是没杀过人。”我无助地说道,“但为什么这次如此不同?为什么之后如此令我作呕?”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他温和地说道,然后伸出一手环绕我的肩膀,令我惊讶的是,我们竟然一样高。返回公鹿堡的路程崎岖不平,真是既漫长又宁静的一段路。他送我去泡个澡,然后嘱咐我尽快就寝。

早知道我就该留在自己的房里,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好城堡里还是闹哄哄的,一个爬楼梯的醉汉可引不起什么注意。我傻傻地来到莫莉的房间,她也让我进门,但当我伸出手想触摸她时,她就远离了我。“你喝醉了。”她告诉我,几乎要喊了出来,“我曾答应自己绝不亲吻一个醉汉,也不让他亲吻我。”

“但我没那么醉。”我依然坚持。

“酒醉的方式只有一种。”她告诉我,接着碰也不碰我就把我请出房间。

隔天中午我就后悔了,真应该一下战舰就直接到她房里寻求她的慰藉,我却喝个烂醉让她伤心。但是,我也知道那晚所感受的一切,并不适合带回家让心爱的人共同承受。当我正在思索该如何对她解释时,一位小男孩却在此时跑来告诉我必须立刻回到卢睿史号上。我赏了他一枚小铜币,感谢他如此大费周章跑来通知我,然后看他握着铜币飞奔而去。曾经,我也是个赚取铜币的小男孩,接着就想起了凯瑞。我试着回想他仍是那位手握铜币的小男孩,在我身旁奔跑着,但如今他却已成了陈尸桌上的被冶炼者。没有一个人,我这样告诉自己,在昨天惨遭冶炼。

然后我走向码头,在途中到马厩稍作停留,把新月状的勋章交给博瑞屈。“请替我好好保管这个。”我请求他,“还会有更多,是我和船员伙伴从袭击事件中得来的战利品。我想让你替我保管它……它代表了我为何而战。这是给莫莉的,所以如果我没有活着回来,就请你亲手把这个交给她。你知道,她并不喜欢当仆人。”

我很久没有如此坦白地在博瑞屈面前提到莫莉。他皱了皱眉头,但也伸手接过这块沾了血的勋章。“你父亲会怎么说?”他在我疲累地转身离去时大声发问。

“我不知道,”我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从来都不认识他,只有你。”

“斐兹骏骑。”

我回过头去,只见博瑞屈看着我的双眼并且开口:“我不知道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可以代替他这么对你说:我为你感到骄傲。值得骄傲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你完成它的方式。为你自己感到骄傲吧!”

“我会试试看。”我平静地告诉他,接着返回我的舰上。

我们和红船的下一场遭遇算不上什么关键性的胜利。我们在海上遇到他们,而他们也并不惊讶,因为他们早就看到我们了。我们的舰长指挥若定,而我想对方在我们开始猛烈冲撞时才大吃一惊。我们切断了他们的一些船桨,但却错失我们所锁定的舵手船桨,而红船也因本身如鱼般的灵活,仅受到轻微的损伤。我们拋出抓钩,舰长也想充分运用我们人多势众的优势。我们的战士登上敌舰,有一半的划手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跳过去,使得我们战舰的甲板上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我使尽每一分意志力让自己承受围绕着我们的情绪漩涡,但仍坚守岗位划动船桨。诺居持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使得我赶紧咬牙直到找回自己为止。我口中喃喃咒骂,我竟然因此失去和惟真的联系。

我想我们的战士在歼灭敌方战舰上足够的船员,让对方无法操纵船只之后松懈下来,但这可大错特错。其中一位劫匪放火烧了他们自己的船帆,接着另一位立刻砍着船身的厚板,而我猜他们希望火势蔓延,好让我们也同归于尽。当然,最后他们根本忽略了自己的战舰或人员所受的伤害,反而肆无忌惮地搏斗,而我们的战士也终于歼灭了他们,然后大家一同将火势扑灭,但我们拖回公鹿堡的这艘战利品不但冒烟也受损了,而且我方丧生的人数比劫匪还多。然而,这仍然是一场胜利,我们如此告诉自己。这一回,当其他人都外出喝酒时,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去找莫莉,接着在第二天清晨花一两个钟头和夜眼相处。我们一同外出狩猎,这可真是一场干净利落的猎捕,然后它就尝试说服我和它远走,我却告诉它如果它想走就离开。这虽然是为它好,但总是伤了它的心,更让我多花一个钟头对它解释我话中的真正含意。我回到舰上之后,心中纳闷是否该如此尽力维护我们之间完好无缺的连结,而它表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的战役是卢睿史号最后一场全然的胜利。离夏季的最后一场战事已经很遥远了,不,风和日丽的时节过于漫长,让我们感到度日如年。而我都有可能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去杀害某人,我也试着不去计算自己多久之后将遭不测。我们有许多小规模的冲突事件,也在这些战役中奋力追赶,不过我们所巡航的地区似乎愈来愈少发生突袭事件,而这恐怕更让我们感到惊惶失措。另一方面,红船也有所斩获。当我们在劫匪离去的一个多小时之后来到某个城镇时,常常只能帮忙收尸和扑灭火势,接着惟真就会在我心中咒骂自己为何无法更快速地传递讯息,还有每个地方的战舰和看守人员的数量都不足,而我倒宁愿面对战争的怒号,也不愿让惟真的盛怒在我脑中翻搅。看来这样的战事可真是没完没了,唯有天气不佳才能让我们暂时停歇,我们甚至无法计算到底有多少艘红船攻击我们,只因它们船身都漆成一模一样的颜色,如同豆荚的豆子或是沙中的血滴一样。

正文 第96节 红船的遭遇

那年夏季,当我还是卢睿史号上的划手时,另外一次和红船的遭遇,则是诡异得值得特别记载。那是一个清朗的夏夜,我们从船员小屋里滚下床铺,火速赶往我们的战舰上。惟真感应到有艘红船正逼近公鹿岬,而他希望我们在黑夜中攻占它。

择固站在战舰的船首,和站在惟真烽火台顶端的端宁技传讯息,而当惟真感受我们航向那艘船的时候,他在我脑海中反倒成了无言的咕哝。还有别的状况吗?我感受到他向外越过红船探寻,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一般,也让我感受到他的不安。我们不容许相互交谈,只能悄悄划着船桨节节逼近。此时,夜眼轻声对我说它嗅到了敌人,接着我们就看到他们了。在遥远的一片黑暗中,红船在我们战舰前方划过水面前进,从他们的甲板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他们发现我们了。我们的舰长吼了起来,命令我们握紧船桨做好准备,在这同时一股恶心的恐惧感却笼罩着我。我的心跳声如雷贯耳,双手也开始发抖。这股席卷而来的惊骇好比孩子面对黑暗那份无以名状的恐惧,是一阵无助的恐惧。我紧紧握着船桨,却没有力气划动它。

“科瑞克斯卡。”我听到有人操着浓重的外岛口音呻吟,我想这是诺居。我开始警觉自己并非是唯一失去划桨节奏的人,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按照固定的节奏划桨,有些人坐在他们的置物箱上低头面对船桨,其他人则毫无节奏慌乱地划桨,使得船桨在水面上慌乱地拍打划动。当我们像一只跛脚的飞虫在海面上移动时,红船就满怀恶意地迎面而来,不禁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限到来。我耳中的血液猛烈激荡,却听不见身边男女慌乱的呼喊,甚至无法呼吸,只得抬头望向天际。

在红船后面,一艘白色的船只在黑色的海面上闪闪发光。这不是海盗船,而是一艘巨舰,船身有红船的三倍大,两侧的风帆收起停泊在宁静的海面上。它的甲板上鬼影幢幢,或可说满是被冶炼的人,而我也无法从他们身上感觉丝毫生命力。但是,他们却怀有目的地走动,准备将一条小船从侧面下降到海面上。有一个人站在后方的甲板上,当我看到他之后就无法转移视线。

他穿戴灰色的盔甲,但在我眼中他在黑暗的夜空中却闪闪发光,好像有一盏灯照耀着他似的。我发誓我看到他的双眼、鼻头和嘴巴周围的深色卷曲络腮胡,只见他对我露出笑容。“有个往我们这边来了!”他对某个人喊了出来,然后举起手指向我并且大声喧笑,让我的心在胸口绞成一团。他用恐怖的专注看着我,仿佛全体船员中唯有我是猎物。我也看回去,却无法感觉到他。在那里!在那里!我尖声呼喊,也或许是精技让我失控地从脑袋里蹦出这句话。但四周却没有回音。没有惟真,也没有夜眼,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我完完全全地孤立,这整个世界成了一片静止的死寂,虽然周围的船员们惊惶失措地高声叫喊,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四下无人,也没有海鸟,海里也没有鱼,我内在的感知更感受不到任何生命。那个穿着盔甲的身影依然靠在栏杆上用手指着我,他持续狂笑,我却独自孤立。这份孤寂太难以承受了,它捆住我、卷起我、笼罩我,然后开始令我感到窒息。

我要抗斥它。

在一阵不自觉的反射之后,我运用原智尽全力远离它。实际上我整个人向后飞了起来,跌落在横梁上的凹洞里,和其他划手的腿纠缠在一起。我看到那个身影在舰上绊倒、跌落、然后掉进海中,落水后的溅泼声并不响亮,而且只有一声而已。就算他后来有浮出海面,我也没看到。

我没时间去看他,只因红船撞到我们战舰的中间部位,斩断了船桨,也让划手们都飞了起来。这群外岛人自信满满地呼喊,一边狂笑一边嘲笑我们,同时也从他们的船上跳到我们的战舰来。我踉跄地站起来爬回自己的座位,伸手寻找我的斧头,而我身边的人也各自寻找武器。我们根本毫无准备应战,但也没有任何人因恐惧而瘫痪,接着我们重新整顿坚定奋勇地迎战。

没有任何地方比深夜里的一片海洋更黑暗了,根本无法辨识敌我。有一个人跳到我身上,我抓住他身上的皮制战甲,打倒他然后勒住他。在刚刚的麻痹之后,他的恐惧情绪让我有种狂野的放松感,我想这发生得很快。稍后当我站直的时候,另一艘船就远离了我们,那艘船只剩下一半的划桨手,我们的甲板上依然有打斗,但这艘船却拋下它的船员离去。舰长大声疾呼要我们杀光他们,然后继续追赶红船,但这可真是个无用的命令。当我们杀光了他们,并将尸体丢在甲板上之后,另一艘船早已在黑暗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择固倒在甲板上,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尚存一口气但已无法将讯息技传给惟真。舰上一边的船桨都已断裂成一团混乱。接着舰长斥喝我们,同时重新分配船桨继续起航,但已经太迟了。他叫我们安静,但我们根本听不见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坐在自己的置物箱上,缓慢地转了一圈,但更奇怪的是我大声说出来的话:“原本停泊在那里的白船也不见了!”

我身边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瞪着我。“白船?”

“你还好吗,斐兹?”

“是红船,小子,我们刚才是跟红船在战斗哪!”

“别再提白船了。看到白船就等于看到自己的死亡,是厄运。”最后诺居对我吼了一声。我开口辩称看到了一艘真实的白船,并不是眼花缭乱。他对着我摇摇头,别过头去望着空荡荡的海面,我也闭上嘴缓缓地坐了下来。没有任何人看到它,也没人谈论让我们的战略演变成一片慌乱的无边恐惧。我们当晚回到城里之后,小酒馆里的人们谈论着虽然我们登上敌船奋勇作战,但还是让红船逃跑了,而唯一可见的证据只有一些断裂的船桨和一些伤兵,还有甲板上一些外岛人的血迹。

当我私下和夜眼与惟真谈论时,他们都没看到我所见到的景象。惟真告诉我,当我看到其他船只时就和他失去联系,夜眼也愤怒地表示我根本完全封闭自己,让它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诺居不对我提任何有关白船的事情;其实他根本什么话题也不想谈。稍后,我在一幅古老的卷轴中发现了有关白船的记载,上面写着这是一艘受诅咒的船只,上面惨遭灭顶的水手灵魂将永无止尽地为无情的舰长卖命,迫使我不得再度提起这事,否则大家都会觉得我疯了。

接下来的夏日里,红船回避着卢睿史号。我们看得到红船也追赶它,但每次总是让它给逃了。有一次我们运气好,追到了刚刚突袭完毕的一艘红船,船上的外岛人将俘虏丢出舰外以减轻重量逃走。他们从船上丢出十二个人,而我们救了九个,然后将未遭冶炼的人送回家乡,其他惨遭灭顶的三个人则获得众人的哀悼,但大家都同意这总比遭冶炼来得强。

正文 第97节 战舰遭受严重破坏

其他战舰的运气也和我们这艘差不多。坚贞号在劫匪正袭击某个村庄时迎战他们,虽然没有立刻奏捷,却事先破坏在岸上的红船,让劫匪们无法干净利落地逃走。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战舰遭受严重破坏时,就分散开来逃进树林里,我们过了好几天才将他们一一歼灭。其他战舰也碰到类似的状况:我们追赶劫匪,把劫匪赶走,甚至有其他战舰将来袭的红船击沉,但我们在那个夏季没有再掳获完好无缺的船只。

所以,冶炼事件减少了,而每当我们击沉一艘战舰时,就会告诉自己又少了一艘战舰,但剩下多少艘战舰对我们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影响。从某方面来说,我们为六大公国的人民带来希望,另一方面却也为他们带来绝望,因为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依然无法将劫匪威胁的恐惧逐出家园。

对我而言,这漫长的夏季混杂着恐怖的孤立和难以置信的封闭。惟真时常与我同在,但我仍无法在任何打斗展开之后维持彼此的联系,而惟真自己也在我们全体船员迎战时,察觉了那股威胁着淹没我的情绪漩涡。于是,他发明了一套理论,说我在极力阻挡他人的思绪和感觉时,却也同时筑起了一道道障碍,就连他也无法打破这些阻碍。他还说这可能表示我的精技能力或许已日趋成熟,甚至可能超越他,却也敏感地在作战时被身边每一个人的意识所淹没。这是个有趣的理论,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不过每当惟真随着我四出走访时,就会让我对他产生一股独特的感觉,而且可能只有博瑞屈会令我产生类似的感觉。我明了对于精技的渴求是如何腐蚀着他,这感觉也熟悉得令人不寒而栗。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有一天凯瑞和我爬到海边一座高高的山崖上。当我们爬到顶端时,他对我坦承自己几乎有股难以承受的冲动想纵身一跃,我想惟真的感觉应该和这个很类似。精技的喜悦怂恿着他,而他也总是渴望纵身一跃,让自己全身的每一个部分跃入精技所编织的网中,他和我之间的密切联系也正好满足了这份饥渴。然而,就算精技不断啃食着他,我们却也因此为六大公国做了许多好事,若是就这么让他放弃,后果可真不堪设想。诚然,我也和他分享了许多站在烽火台窗前的孤独时刻,他坐的那张硬邦邦的椅子、破坏他食欲的疲乏,甚至还有因久未运动而造成的骨痛。我亲眼目睹他是如何日渐消瘦。

我不知道这么了解一个人是好还是不好。夜眼直截了当表达它内心的嫉妒,不过至少它还公然表现出被忽略的愤怒,但我和莫莉之间的情况可就复杂多了。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经常远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而偏偏是我成为战舰船员的一分子?我告诉她这是因为惟真希望这么做,但她对这理由可一点儿也不满意。我们共度的短暂时光逐渐形成了一种可以预知的形式,首先我们会卷入一阵狂野的激情,然后共享短暂的宁静时刻,接着就发生争执。她很孤单,痛恨当仆人,她能留存的私房钱累积得无比缓慢。她很想念我,还有我为什么要经常离开,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慰藉?我曾把在战舰上赚到的钱拿给她,但她厉声斥责我这样无异于将她视为妓女,而且她绝不会在我们结婚之前接受我给的任何东西,我却也无法为她带来任何关于婚期的实际希望,而且找不到机会透露黠谋对于我和婕敏的计划,内心恐惧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分离的时间过长,无法捕捉对方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重提旧事,重复上演争论的戏码。

有天晚上当我来找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用红色缎带绑成辫子,高雅的柳叶形耳环在她赤裸的颈部上方悬吊着,虽然身穿简朴的白色睡衣,她的模样可真令我着迷到难以呼吸。稍后,当我们终于有机会静下来谈谈时,我称赞她的耳环,而她也不假思索说出当帝尊来买蜡烛时,就把这对耳环送给她,因为他对她的蜡烛满意极了,而且时常觉得所付的钱根本远逊于香水蜡烛的价值。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了骄傲的笑容,还用手指撩拨我的战士发辫,她的头发和缎带则散开在枕头上。我不知道她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我的表情却让她睁大双眼退后了些。

“你接受帝尊的礼物?”我冷冷地问她。“你不接受我正大光明赚来的钱,却接受他送的珠宝,那个……”

莫莉眯起眼睛,这回换我退后了些。“那么,我应该对他说什么?'不,大人,我无法接受您的好意,直到您迎娶我为止'?帝尊和我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我们,而他的礼物也只是顾客对于技艺高超的工匠的一种特殊礼遇。不然你认为他为什么送耳环给我?来交换我的好感吗?”

我们互相瞪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我说了一些话,让她几乎愿意相信我在道歉,不过我接下来就犯错了。我说他或许只是借着送她礼物来惹恼我,然后,她就想知道帝尊怎么会晓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质疑我怀疑她的技艺配不上像耳环这样的特殊赠礼?更别提我们接下来如何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补救彼此之间的争执。但是,修补过的花盆永远不像完整的花瓶那样完美无缺,我也就仿佛根本没和她在一起般,孤单地回到战舰上。

在我俯身以完美韵律划桨和试着不想任何事情时,我常发现自己思念着耐辛和蕾细、切德和珂翠肯,甚或博瑞屈。我在夏季难得有空拜访王妃,而每当我晋见她时,她一定都在烽火台顶端的花园里。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它还原成王后花园昔日的模样,她血液中的群山特质也让她无法完全转化成我们的方式。她排列和栽种植物的方式有股精心雕琢的简约,添了些造型简单的石头,上面搁着经过被海水洗礼的浮木枯枝,呈现出未经雕琢的美。我可以在这个地方沉思,但可不想在夏日的暖风中懒洋洋地躺在这里,而我也怀疑这是否和惟真的记忆相符。她让自己在这儿忙碌,也享受这样的忙碌,却无法如她当初所相信的藉此拉近与惟真之间的距离。她依然美艳如昔,深蓝的双眼却总是透着一股乌云般的忧郁,而她也时常皱着眉头,所以当她放松脸部的肌肉时,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就呈现出一条条明显的苍白细纹。当我在花园陪伴她的时候,她常常打发走大部分的仕女,然后询问我卢睿史号上的各项活动,巨细靡遗的程度媲美惟真本人。当我完成对她的报告时,她就时常将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然后仰首望着烽火台顶端和其后的海天一色。在夏季接近尾声时,有天下午她就这么凝视着,我走上前靠近请求她让我告退回到舰上,她却好像没听到我的请求,反而轻声说道:“一定要想出一个最终的解决方式。没有任何一件事或任何人能够这样下去,一定有办法停止这种状况。”

正文 第98节 谁会是下一位牺牲者

“秋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吾后,您的花园中有些藤蔓也已经结霜了。第一道寒流过后紧接着就是暴风雨,然后和平就会降临。”

“和平?哼。”她难以置信地嗤之以鼻。“难道清醒地躺下来想着谁会是下一位牺牲者,或者明年敌人将攻击什么地方,就叫做和平?那不是和平,而是折磨。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终结红船之灾,而我也会找出这个方法。”

她的话听起来还真像是威胁。

他们的骨骼来自磐石,是群山里闪闪发亮有纹理的石材。他们的血肉是闪耀大地的白盐结晶,但他们的心是智者的心。

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千辛万苦长途跋涉而来,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生命,终结他们的人生迈向永恒,将血肉身躯拋在一旁,放下武器,驾驭重生的羽翼升起。他们是古灵。

当国王终于传唤我的时候,我便前去晋见他。如我之前对自己所做的承诺,自从那天下午之后我就没有主动去拜访过他。虽然他和普隆第公爵对婕敏和我的婚事安排所带来的痛苦依然侵蚀着我,尽管愤怒仍在我内心翻腾着,但国王的召见可无法抗拒。

他在一个秋日的早晨接见我,距离我上次晋见他至少已经有两个月了。我先前遇到弄臣的时候,即忽略他朝我投射出那受伤害的表情,也在惟真偶尔询问我为什么不拜访黠谋国王时转移话题,这挺容易做到的。瓦乐斯仍然像攀在壁炉上的蛇般严守门户,而且国王体弱多病也已经不是秘密了,再也没有人能获准在中午之前进入他的房里,所以我告诉自己这场早晨的会晤,意味着某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原以为这个早晨将完全属于自己。过早出现的猛烈秋风肆虐了两天,强劲的风毫不留情地刮着,伴随而来的倾盆大雨保证会让任何搭乘无覆盖船只的人忙着把船中的水舀出去。我前一天晚上在小酒馆中和卢睿史号的其他船员为这场暴风雨干杯,希望红船因此而遭滂沱大雨淹没。然后我全身湿透地回到公鹿堡进房倒头就睡,心中确信我睡到隔天早上的什么时候都行。但是,一位意志坚定的侍童不断敲门直到把我吵醒,然后告诉我国王正式召见我。

我梳洗干净,刮好胡子,将头发向后平顺梳整绑成辫子,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我下定决心不显露出闷在心里的愤怒,直到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情绪之后,我才离开房间。我来到国王的房门前,满心期待瓦乐斯的白眼和怠慢,但他这天早上却出乎意料地在我敲门之后立即开门,虽然神情依旧不悦,仍马上领着我晋见国王。

黠谋坐在壁炉前的一张软垫椅上。尽管我内心对他仍有怨怒,但当我看到他变得如此消瘦时,整个心都沉了下去。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像透明的薄羊皮纸,骨瘦如柴,面容凹陷,曾经结实的肌肤如今变得松弛,深沉的双眼整个陷了进去。他用我熟悉的姿势将双手搁在膝上,而我也握着双手好隐藏时而感受到的颤抖。他手肘下方的小茶几上摆着一个香炉,只见一阵阵熏烟从炉中袅袅升起,在房椽上形成一层蓝色的薄雾,而弄臣就悲伤地瘫坐在国王的脚边。

“斐兹骏骑已经来了,国王陛下。”瓦乐斯宣布我的出现。

国王好像被什么戳到似的先是一愣,然后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我也移动位置站在他的跟前。

“斐兹骏骑。”国王对我打招呼。

他的语调毫无力气,一副根本不存在似的虚无缥缈。我的内心依旧十分痛苦,但无法盖过我看到他这样子所感到的悲伤,再怎么说他仍是国王。

“国王陛下,我如您所吩咐来见您了。”我慎重地说道,试着保持冷漠。

他疲惫地看着我,别过头去对着自己的肩膀咳了一声。“我知道了。很好。”他盯着我一会儿,深深地将空气吸进肺里,发出呢喃似的吸气声。“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派遣的一位使者于昨晚来访,捎来收成的报告和类似的消息,大部分是帝尊所需要的新讯息。但是,普隆第的女儿婕敏也送来这幅卷轴,是给你的。”

他伸出手将卷轴递给我。这是一幅用黄色缎带绑着,还用一滴绿蜡封印的小型卷轴。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前接过它。

“普隆第的使者今天下午就会返回毕恩斯,而我相信你在这之前就能做个得体的回复。”他的语气让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个要求。接着他又咳了一声。而我对他所产生的种种矛盾情绪相互翻搅着,在我的胃中持续发酵。

“请容许我先看看卷轴内容。”我提出要求,而国王不表示反对。于是我戳开卷轴上的封印并解开缎带,展开之后发现里面还有另一幅卷轴。我约略浏览第一幅卷轴,只见婕敏干净利落的字迹,接着展开第二幅卷轴细看了一下,抬起头就见到黠谋正注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地望回去。“她写了一些祝福我的话,然后送来她在涟漪堡图书馆找到的卷轴抄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卷轴上字迹仍清晰易读的部分抄本。从包裹卷轴的布看来,她相信这是属于古灵的卷轴。她在我走访涟漪堡时发现我对这些很有兴趣,在我看来上面所写的像是哲理,也许是诗篇。”

我将卷轴回呈给黠谋,过了一会儿他就拿了过去,拉开第一幅卷轴用一只手臂的距离拿着,皱皱眉头瞪了一会儿,然后将卷轴放在膝上。“我的视线变模糊了,在早晨有时候就会这样。”他说道。接着,他谨慎地将两幅卷轴重新卷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执行一项艰难的任务。

正文 第99节 不让你有机会成长

“你得写一封得体的感谢函回复人家。”

“是的,陛下。”我的语调有一股谨慎的庄重。他重新把卷轴交给我。我又在他面前多站了一会儿,而他也还是盯着我瞧,于是我问道:“您要我离开吗,陛下?”

“不。”他又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叹息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要你走。如果我要让你走,早在好几年前就让你走了,让你在某处穷乡僻壤长大,或者根本不让你有机会成长。

不,斐兹骏骑,我并没有摒弃你。”他的语气又重现了些许昔日的威严。“我在几年前和你谈妥一桩交易,而你也忠实地谨守承诺,并确实把它做好。我了解你无微不至地效忠我,就连你无法亲自前来报告时也一样。我也明白你是如何尽忠职守,甚至当你对我满怀愤怒时,也不曾改变对我的忠心。我实在也无法再对你要求什么,因为你该做的都做了。”他又忽然一阵咳,一阵剧烈的干咳。当他再度开口时,却不是对我说话。

“弄臣,请端一杯温酒来,还有请瓦乐斯用……香料药草调味。”弄臣立刻起身,但我可见到他满脸不愿,然而当他经过我身边时,看着我的眼神可真伤人。国王略微示意要我等一等,他揉揉双眼然后又静静地将双手搁在膝上。“而且,我也得信守对你的承诺。”他继续说道,“我承诺关照你的任何需求,且将做的更多。我会亲眼看你迎娶高尚的仕女,也将看着你……噢,谢谢你。”

弄臣把酒端来了。我注意到他只斟了半杯酒,还有国王是如何用双手接过酒杯。我闻到一股陌生的药草味混杂在挥发的酒味中,但见高脚杯边缘在黠谋的牙齿上打颤了两次,然后他才稍微用嘴稳住,喝下一大口酒。他咽下口中的酒,然后又坐了好一会儿,闭上双眼好像在倾听什么似的。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抬头望着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困惑,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回过神来了。“我会赐给你应得的头衔,让你掌管一块土地。”他又举起高脚杯喝了一口酒,接着用瘦削的双手紧握酒杯取暖,同时打量着我。“我想提醒你,普隆第如此看重你,愿意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这可不是件小事。他虽然知道你的身世却毫不犹豫,婕敏也将带着她自己的头衔和财产与你成亲,你的这门亲事更让我有机会亲眼见到你拥有相称的身份地位。我只希望给你最好的,这很难理解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机会畅所欲言,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试着解释给他听:“国王陛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很明了普隆第公爵对我的恩宠,而婕敏女士也是任何男性心目中的理想伴侣。但她并不是我的选择。”

他的脸色更深沉了。“你现在的口气倒挺像惟真。”他不悦地说道,“或者也像你的父亲。我想他们俩都从他们母亲的胸脯中吸吮了固执的性格。”他举起酒杯将剩下的酒喝完,把身子向后靠回椅背上,然后摇摇头。“弄臣,请再多斟些酒来。”

“我听到了一些谣言。”他在弄臣拿走他手上的酒杯后,语带沉重地继续说道,“是帝尊告诉我的,还像厨房女仆般悄悄说出来,好像这些是天大的事情似的。母鸡咯咯叫,狗儿汪汪吠,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看着弄臣依吩咐又把酒斟入酒杯中,瘦削的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显露出万般不情愿。瓦乐斯如同受魔法感召似的出现,把更多熏烟加进香炉中,嘟起嘴小心地吹着一小块煤炭,直到香炉冒烟为止,然后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黠谋小心翼翼地俯身,让冒出来的烟拂过他的脸庞。他吸了一口气,轻微地咳了一声,然后继续吸进更多烟,接着将身子向后靠回椅背上,只见弄臣沉默地端着国王的酒。

“帝尊声称你迷恋一位女仆,并且持续热烈地追求她。我想,所有的男人都曾年轻,就如同所有的姑娘般。”他接过酒杯继续喝酒,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咬着双颊内侧并露出冷酷的眼神,我那不听使唤的双手开始无力地颤抖。我希望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好让颤抖停止,但我仍将双手搁在身侧,并集中心智免得弄皱了握在手中的小卷轴。

黠谋把酒杯放在手肘下方的小茶几上,深深叹了一口气,静静地伸直搁在膝上松弛的双手,同时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斐兹骏骑。”他说道。

我麻木地站在他面前等候,看着他眼皮垂下然后闭上双眼,接着再睁开一条缝隙,一边轻轻地摇头晃脑一边说道:“你拥有坚贞那张愤怒的嘴。”他如此说着,然后又合上双眼。“我只是为了你好。”他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张开的口中传出一阵鼾声,而我依旧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他。这是我的国王。

当我终于不再看他时,我看到了唯一能让我更加慌乱的景象,弄臣膝盖靠着胸膛,悲伤地缩在黠谋的脚边。他怒视着我,双唇紧紧地抿成一直线,黯淡的双眼充满了澄澈的泪水。我立刻逃离。

我在自己房里的壁炉前来回走动,内心的情绪灼烧着我。我强迫自己要镇静,坐下来拿出纸笔,写了一封简短得体的感谢函给普隆第公爵的女儿,并小心地将它卷起来用蜡封好,然后起身拉直衬衫,将头发向后梳理平整,接着把封好的信轴丢进炉火中。

然后,我再度坐下来写信给婕敏,那位在餐桌上对我调情的害羞女孩,陪着我站在山崖上等待一场从未来临的挑战。我谢谢她帮我捎来卷轴,接着描述我如何度过夏日,在卢睿史号战舰上日复一日地划着桨,因为剑法生涩而让斧头成了自己的武器,又叙述了我们在第一场战役中种种残忍的细节,还有我之后是多么的难受。我告诉她当红船来袭时我是如何惊恐地愣在我的桨边,但没提我看到的那艘白船。最后我对她坦承因为之前在群山生了一场重病,如今还不时为颤抖的后遗症所困。接着我仔仔细细将信看过一遍,很满意自己在她面前刻画出一位平庸的划手、蠢蛋、胆小鬼和残废的形象,然后把信卷起来用她的黄色缎带绑好,没有用蜡封住,也不在乎谁会打开来看。私底下,我希望普隆第公爵能够把信的内容巨细靡遗地念给他的女儿听,然后禁止她再提到我的名字。

当我再度轻叩黠谋国王的房门时,瓦乐斯用他一贯讨人厌的不悦态度应门,好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从我手中取走信轴,接着在我面前用力把门关上。在我走上楼回房去的时候,不禁想到如果有机会的话,要在他身上用哪三种毒药,这可比想着国王单纯多了。

正文 第100节 国王从我身上偷走了人生

回到房里,我将自己用力地拋在床上,心中企盼倘若此刻是夜晚该有多好,如此一来就可以去找莫莉而不让其他人发现。接着,我想起了自己的秘密,先前那份喜悦的期待荡然无存。我跳起来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暴风雨,然而就连天气都在欺骗我。

乌云中露出一片敞开的蓝,透出一道带水汽的阳光,而在海面上方逐渐汇集的乌云显示这乍现的晴朗稍纵即逝。然而,风雨在此时都已停止,空气中甚至透着一丝暖意。

此时夜眼立刻来到我的心中。

现在太潮湿无法狩猎,每根草都沾了水汽。此外,阳光也很耀眼,只有人类才会蠢到在阳光普照时外出狩猎。

懒惰的猎犬。我责怪它,知道它此时正蜷缩着身子,鼻头碰着尾巴躺在它的窝里,也感受到它填饱肚皮后那份温暖的饱足感。

或许今晚吧!它提出建议,然后又渐渐地睡着了。

我将思绪从它身上拉回来,然后抓起斗篷,离开公鹿堡朝城里走去,只因带着我此刻的心情呆在城堡里实在于事无补。我因黠谋为我的决定所感到的愤怒和我心中因他日渐衰弱而产生的惊惶感交战着。我轻快地走着,试着逃离国王那颤抖的双手和被药麻醉后的沉睡。该死的瓦乐斯!他从我身边偷走了国王,而国王也从我身上偷走了我的人生。我拒绝再想下去。

水滴和边缘泛黄的树叶在我经过时飘落下来,鸟儿唱着清脆悦耳的旋律,欢庆大雨之后突如其来的短暂晴朗。阳光更加耀眼,让万物闪烁着湿润的光芒,泥土也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尽管我内心依旧悲伤,这美好的一天仍深深地让我动容。

刚下过的那场雨让公鹿堡城焕然一新。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市场,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看着每个人匆匆忙忙采买,好赶在下一场暴风雨来袭之前回家。这般亲切的忙碌和友善的喧哗声与我内心的酸楚恰巧形成强烈的对比。我瞪视市场四周,直到一件明亮的绯红斗篷吸引住我的视线,心中不禁一阵翻搅。莫莉虽然在公鹿堡中必须穿着蓝色的仆人装,但她外出来到市场时,仍穿着她那件红色旧斗篷,想必耐辛又趁着短暂的雨过天晴派她外出办事。我看着她并小心地不让自己被发现,只见她为了一袋袋恰斯香茶的价格固执地讨价还价。我深爱她对商人摇头时那扬起来的下巴,接着心中忽然灵机一动。

我的口袋里有些铜币,是我担任划手的薪酬。我用这些钱买了四颗香甜的苹果、两个葡萄干小圆面包、一瓶酒,还有一些胡椒肉,也买了附着绳子的袋子装东西,还有一条红色的厚羊毛毯子。我用尽切德所传授的所有技巧一边买东西,一边不被发现地跟随莫莉。更累的是,我得同样低调地跟踪她到女帽店买丝织缎带,然后在她动身走回公鹿堡时尾随于后。

在一条小径上的某个转弯处,我在树丛的遮荫下赶上了她,从她身后蹑手蹑脚,出其不意地将她一把抱起来转圈子。这可让她吃了一惊。我将她放下来好好亲吻她,却说不上来为什么在户外耀眼的阳光下亲吻她,感受会如此不同,我只晓得内心所有的烦恼顿时一扫而空。

我迅速地向她鞠躬致意。“不知这位女士能否与我一道用餐?”

“噢,我们不能。”她虽然这么回答,双眼却闪闪发亮,“我们会被发现。”

我夸张地环视四周,然后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离路面。树林后面只有少许矮树丛,我催促她穿越低垂的树枝,跃过一根掉在地上的圆木,穿越一片湿答答地粘着我们双腿的公鹿刷。当我们来到时而隆隆作响、时而沙沙作响的海洋上方的山崖边时,我们就像孩子般沿着岩石的狭窄裂口向下爬到一处小小的沙滩上。

浮木杂乱地堆在海湾的这个角落,山崖的一处悬垂区域有一小滩沙和几乎风干的页岩,但仍无法遮蔽从空中照射下来的一束阳光,而此刻阳光正散发出一股令人惊喜的温暖。莫莉从我手中接过食物和毯子,然后吩咐我生火,不过到头来让潮湿木材燃烧的功臣却是她。海盐让火焰透出一阵绿一阵蓝,而它充沛的热气也让我们把斗篷和帽子搁在一旁。能在开阔的蓝天下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感觉真好,耀眼的阳光让她的秀发闪烁着光芒,风也吹红了她的双颊。我们放声大笑,让自己的声音和海鸟的叫声混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会吵到别人。我们喝着那瓶酒,用手指抓起食物大快朵颐,然后走到浪潮边,将粘粘的双手洗干净。

我们匍匐在岩石和浮木间寻找暴风雨所带来的宝藏,让我感觉从群山回来之后所未曾感受到的自我,而莫莉看起来也酷似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野丫头。她没扎成辫子的秀发就这么飘散在脸上。当我追逐她时,她滑倒了,然后我们就一同跌入潮波之中。接着,我们钻进毯子里,她也把鞋子和短袜脱下来放在火边烘干,躺回毯子上伸展四肢。

突然间,让彼此一丝不挂似乎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莫莉倒没我这般笃定。“毯子下面砂石很多,我可不想带着后背的淤伤回去!”

我俯身亲吻她。“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吗?”我说服似的问她。

“你?当然不!”她忽然推我一把让我背朝下躺着,然后大胆地扑到我身上,“但我值得。”

她俯身看着我的时候,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真是让我惊讶得快透不过气来。当她狂烈地占有我之后,我发现她说得对极了,无论是砂石或是她温热的身体,再多的淤伤都值得。湛蓝的天色透过她如瀑布般宣泄而下的秀发若隐若现,而我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她几乎全身躺在我身上,然后我们就在冰凉但甜蜜的冷空气中小睡片刻。最后她浑身发抖地坐了起来,接着拿起身旁的衣服穿上。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她重新把罩衫上的束带绑好,因为以往黑暗和烛光总是让我看不清她的身体。她看到我发呆的表情,就对我伸伸舌头,然后停顿了下来。我绑着辫子的头发乱了,她就把我的辫子拉出来框住我的脸,然后折了折她的红色斗篷盖在我的额头上,摇摇头说道:“你应该会是个极为朴素的女孩。”

我嗤之以鼻地回答:“我也不是个多么像样的男人。”

她看起来像生气了。“你也不讨人厌呀!”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指头沿着我胸膛的肌理比划着,“前两天我在洗衣房里听说,你可是自博瑞屈以来最好的马厩男子。我想这是因为你的头发不像多数公鹿公国的男人般粗糙,所以让你看起来与众不同。”她用手指将我的头发捻成一股发绳。

正文 第101节 规矩还是得遵守

“博瑞屈!”我哼了一声。“你该不是说这群女人对他有好感吧?”

她对我皱了皱眉头。“怎么不可能?他除了个人卫生和态度之外,也算是个很体面的男人啊!他的牙齿完好整齐,还有他那对迷人的眼睛!他深沉的幽默令人却步,但可有不少人很想让他轻松起来。那天所有的洗衣女仆都同意,如果他在她们的床上出现,她们可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亲热。”

“但这不太可能发生。”我指出。

“是不太可能。”她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这是她们所赞同的另一件事情。只有一个人宣称她曾在某年的春季庆和他亲热过,也承认他当时烂醉如泥。我相信她是这么说的。”莫莉瞥了瞥我,然后望着我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大声笑了出来。“她还说,”莫莉揶揄地继续,“'他倒妥善利用时间跟种马学了不少东西,他在我肩膀上留下的齿痕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才褪掉。'”

“怎么可能!”我的双耳此刻因博瑞屈而发热。“他不会如此虐待女人,无论再怎么烂醉都不可能这样。”

“傻男孩!”莫莉一边对我摇头,一边绑头发。“没有人说她被虐待。”她狡猾地瞥着我,“或是不高兴。”

“我还是不相信。”我再度宣称。博瑞屈?这女人很喜欢这样?

“他是不是在这里有道小小的新月形疤痕?”她指着我的臀部,然后透过睫毛看着我。

我张开嘴又喊了出来:“我不相信那女人竟胡扯这种事情。”我终于说了出来。

“在洗衣房里,她们可不会谈什么别的事情。”莫莉平静地透露。

我忍着不开口直到抵挡不住心中的好奇。“那她们怎么说阿手?”当我们一起在马厩工作时,他的猎艳奇遇可真令我吃惊。

“说他的眼睛和睫毛很漂亮,但其他部分就需要好好清洗,而且要洗好多次。”

我高兴地笑了出来,并且记住这些话,好在他下一次对我吹牛时糗他一顿。“那么,帝尊呢?”我鼓励她说出来。

“帝尊。嗯……”她迷蒙地对我微笑,然后看到我脸色一沉便笑了出来。“我们不谈论那些王子,亲爱的。有些规矩还是得遵守。”

我把她拉下来躺在我身旁并亲吻她。她紧贴着我的身体,然后我俩就静静地躺在一片无垠的蓝天下。此刻我的内心填满许久未曾享受过的宁静祥和。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将我们分离,就算是国王的计划或是命运的乖违都无法阻挠我们在一起。看来此刻似乎应该把我和黠谋以及婕敏之间的问题告诉她了。她温热地躺在我身旁静静听我吐露黠谋愚蠢的计划和我尴尬的处境,而我直到感觉有一滴温暖的泪珠滴落在脖子上,才发觉自己真是个呆子。

“莫莉?”我惊讶地坐起身子,看着她的脸庞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她的语调上扬,同时颤抖地呼吸。“你躺在我身旁对我说国王已将另一位女士许配给你,你却还问我怎么了?”

“我只对你许下承诺。”我坚定地说道。

“事情没那么单纯,斐兹骏骑。”她睁大双眼非常严肃地说道。“那么,当国王告诉你非得和她交往时,你该怎么办?”

“不洗澡让浑身发臭,好让她不敢接近?”我问道。

我原本希望她会笑出来,但她却将身子移开,用充满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根本毫无希望。”

天空似乎正呼应着她的话,突然暗了下来,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莫莉跃起身子站好,抓起她的斗篷将上面的沙子抖掉。“我又要挨一顿骂了。我早在几个钟头以前就该回到公鹿堡。”她冷漠地说着,好像那些是她唯一关心的事情。

“莫莉,他们得杀了我才能将我们分开!”我生气地对她说。

她收拾好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斐兹,你的口气听起来真是孩子气,”她平静地说道,“像个既傻又固执的孩子。”第一滴雨如同被拋下的小卵石般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在沙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涟漪,然后就变成一场倾盆大雨。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也想不出她还能对我说出什么更糟糕的话。

我收起红色的毛毯,将上面的沙子抖掉,只见她拉紧斗篷抵挡强烈的风势。“我们最好不要一道回去。”她说着便靠近我,然后踮起脚尖亲吻我的下巴。我不知该对谁生气:是让局面如此混乱的黠谋,还是相信他的计划的莫莉。我没有回吻她,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匆忙离去,轻巧地爬上岩石的狭窄裂口,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整个下午的欢愉消失无踪,原本一件像闪亮贝壳般美好的事情,如今却成了我脚下的碎片。我哀伤地冒着强风大雨走回城堡,未扎成辫子的头发一股股地搭在我的脸上,潮湿的毛毯发出毛料特有的味道,红色的染料也沾在我的手上。我上楼走进房间擦干身子,为了取悦自己便小心调制了对付瓦乐斯的完美毒药,这可会在他断气之前折磨他的肠子。当我均匀地调配完粉末后便将它倒在一张纸上,我把药剂放好然后盯着它瞧,有好一会儿几乎想自己吃下去算了,但后来还是拿起针线把它缝在我袖口里随身携带。我怀疑自己是否真会用到它,这样的怀疑却使我自觉比以往更像个胆小鬼。

我没下楼吃晚餐,也没上楼去找莫莉。我打开窗户让风雨溅湿我房里的地板,我熄灭炉火也不点燃任何蜡烛,只因那些举动挺符合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当切德打开信道时,我故意忽略他,只是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大雨。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切德下楼来像个鬼魂般出现在我灰暗的房里。他瞪着我,然后走到窗前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在扣紧窗板时生气地问我:“你知道我房里这股气味是哪来的吗?”我没有回答,他抬起头像狼一样地四处嗅着。“你在这儿弄毒药?”他忽然问道,然后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斐兹,你没做什么傻事吧?”

“傻事?我吗?”我笑到呛了一下。

切德俯身端详我的脸。“上来我的房里吧!”他用一种几近仁慈的语气说道,并扶着我的手臂带我上楼。

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房间,壁炉里燃烧着炉火,碗里也盛着成熟的秋季水果;但这和我此刻的心情太不搭调了,我只想砸东西,不过我没这么做,反倒问起切德:“还有比对心爱的人怀有怒气更糟糕的事情吗?”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看着你心爱的人死去,然后怒火中烧,但不知该如何排解这股愤怒。

我觉得这更糟糕。”

正文 第102节 和他不爱的女子结婚

我跌坐在一张没有扶手的椅子上,双脚往前不断踢动着。“黠谋沾染了帝尊的习性。熏烟,欢笑叶。只有埃尔神才知道他的酒里面还有什么。今天早上在他还没服药之前,他开始浑身颤抖,接着便喝下混了这些东西的酒,吸了一整个胸腔的熏烟;当他再次重申要我务必和婕敏交往,而且还强调这是为了我好之后,就在我眼前睡着了。”我透露了这些,毫无疑问切德早已知道我刚才告诉他的事情。

我盯着切德看。“我爱莫莉。”我向他坦白。“我已经告诉黠谋我爱的是另外一位女士,但他仍坚持将婕敏许配给我,还问我为什么不能理解他想把最好的给我。那么,他又为什么无法理解我希望和心爱的人结婚?”

切德看起来像在思考。“你和惟真讨论过这件事吗?”

“那有什么用?连他都不得不和他不爱的女子结婚了。”当我说出这些话时,感觉似乎背叛了珂翠肯,但我知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想喝点酒吗?”切德温和地问我。“它会让你镇静下来。”

“不。”

他扬起眉毛看着我。

“不,谢谢你。看到黠谋今天早上如何用酒'镇静'他自己之后……”我让这份抱怨不了了之。“那人从没年轻过吗?”

“他曾经非常年轻。”切德微笑着。“或许他还记得他的双亲选择坚贞成为他的夫人,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她交往,也很不高兴地与她成婚;直到她去世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爱她爱得有多么深。相反的,他自己选择了欲念,只因一股烧昏头的热情。”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不说逝者的坏话。”

“这不一样。”我说道。

“怎么说?”

“我又不会当上国王,我跟谁结婚只会影响到我自己。”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切德温和地说道,“当六大公国需要各方团结一致时,你相信自己能在不激怒普隆第的前提下拒绝和婕敏交往?”

“我有把握让她决定不和我交往。”

“怎么做?当个呆子?然后让黠谋蒙羞?”

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我试着想出解决的方法,但只找到一个答案。“我只会娶莫莉,不会娶其他人。”大声说出来让我感觉好多了,然后我的眼神和切德的视线相遇。

他摇摇头,“那么,你就别想结婚了。”他指出。

“或许不会,”我表示同意,“也许我们无法名正言顺地结婚,但将会一起过生活……”

“然后养一堆你自己的小杂种。”

我全身痉挛似的站着,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别那样说。”我警告切德,然后转过身去,瞪着他房里的炉火。

“就算我不说,其他人可会这么说。”他叹了一口气,“斐兹,斐兹,斐兹。”他走到我身后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用非常非常温和的语气说道:“或许还是让她走吧!”

他搭在我肩上的双手和这份温柔消除了我的怒气,接着我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没办法这么做。”我透过手指头说道,“我需要她。”

“那么,莫莉需要什么?”

一家后院有蜂窝的小蜡烛店、孩子们,还有一位合法的丈夫。“你为了黠谋这么做,好让我如他所愿行事。”我指控切德。

他拿开放在我肩上的双手。我听到他远离的脚步声,接着他就把酒倒进一只酒杯里,然后端着酒杯坐回炉火前的椅子上。

“我很抱歉。”

他看着我。“总有一天,斐兹骏骑,”他警告我,“光说那些话是不够的。有时候将一把刀从一个人身上拔出来,都比请求他忘掉你说出口的话来得容易,更别说是气话了。”

“我很抱歉。”我重复。

“我也是。”他简短说道。

过了一会儿我谦逊地问他:“今晚你为什么要见我?”

他叹了一口气。“被冶炼的人,在公鹿堡西南方。”

我感到一阵呕。“我以为自己不需要再做这种事情了。”我平静地说道,“当惟真派我到战舰上替他技传时,他说或许……”

“这不是惟真的意思。这情况已告知黠谋了,他也就决定要这么做。惟真早已……精疲力竭,而我们不希望在这时候还拿其他事情去烦他。”

我再度用双手捂住脸。“难道没有其他人能做这件事?”我恳求他。

“只有你和我受过这样的训练。”

“我不是在说你,”我疲惫地说道,“我想你不会再做这种工作了。”

“是吗?”我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愤怒。“你这自负的傻小子!斐兹,当你随着卢睿史号战舰出海时,你以为是谁让劫匪整个夏季不侵犯公鹿堡?还是你以为因你自己想逃避这项任务,这样的工作就再也不需要了?”

我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羞愧,于是别过头去避开他的怒气。“噢,切德,我真的很抱歉。”

“因为你逃避责任而抱歉?或是因为你认为我不能再进行这项任务而抱歉?”

“两者都有。我为每件事感到抱歉。”我忽然间完全让步。“求求你,切德,如果再多一个我所关心的人对我怀有怒气,我不认为自己还受得了。”我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迫使自己的眼神和我的视线相遇。

他举起一只手搔搔胡子。“这个夏季对我们俩来说也够长了。祈祷埃尔神让暴风雨驱离红船,让他们永不来犯。”

我们寂静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

“有时候,”切德说道,“为自己的国王殉国,可比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他容易多了。”

我低头表示赞同,然后和他一起准备毒药,好再度为我的国王执行杀戮任务。

红船之役第三年的秋季对王储惟真来说充满辛酸。他的战舰一直是他的梦想,他也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他相信自己能将劫匪驱离他的海岸,甚至在最恶劣的冬季暴风雪中,也能成功地将劫匪赶到敌方的外岛沿岸。但姑且不提这些早期的捷报,他的战舰并未如他当初所愿地掌控整个海岸。初冬时他有了五艘战舰,其中两艘在最近遭受严重损害,而唯一完好如初的是那艘掳获来的红船战舰,它的船身已经重新改装过,也派驻船员驾着它协助巡航和护送商船。当秋风终于到来时,只有一位舰长对自己船员的技巧和战舰本身仍信心十足,并愿意执行突袭外岛海岸的任务;而其他战舰的舰长却认为至少还需要花一整个冬季的时间在境内波涛汹涌的海岸演练航海技术,再花上另一个夏季演练战技,才可能达成这个野心勃勃的目标。

惟真不会派不愿作战的人出征,却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失望,而这份失望也在他为了唯一愿意出征的战舰进行装备时表露无遗。这艘重新命名为复仇号的战舰获得了可能范围内最精良的补给,舰长亲自挑选的船员亦然。他们身穿各自挑选的战甲,也分派到工匠所能制造出的最精良的崭新武器。复仇号的起航典礼真可说是盛大隆重,就连身体状况日渐走下坡的黠谋国王都出席了,王后也亲自将海鸟羽毛挂在战舰的桅杆上,据说这样可让船只迅速安全地返回家乡的海港。当复仇号战舰出海时,群众大张旗鼓地欢呼送行,当晚无数的人也为了祝福舰长和船员而举杯庆祝。

正文 第103节 最终的解决方式

让惟真懊恼的是他在一个月之后所接获的讯息。一艘和复仇号战舰外观相同的船只在六大公国南方较平静的海面上恣意劫掠,为缤城和恰斯国的商人带来极大的痛苦,而这也差不多就是传回公鹿堡的有关舰长、全体船员和战舰的唯一消息。有些人将责任归咎到战舰船员之中的外岛人,然而优秀的六大公国船员人数和外岛船员一样多,舰长本身也是教养良好的公鹿堡城居民。这对惟真本身的自尊心和领导能力来说是一大打击,而有些人认为从那时起,他就决定牺牲自己以寻求最终的解决方式。

我认为是弄臣鼓励她这么做的。他的确花了很多时间呆在烽火台顶端的花园陪伴珂翠肯,也由衷钦佩她为了重建花园所做的一切努力,而真诚的赞美总会赢得许多善意响应。在夏季接近尾声的时候,弄臣的笑话不仅逗得她和仕女们开怀大笑,他更说服她经常到国王的房里去探望国王。珂翠肯的王妃身份,让她免于受瓦乐斯的情绪侵扰,而她自己也接掌了为国王调制提振精神的滋补品这个重大责任,有一段时间,国王果真在她的悉心关照之下恢复元气。

我个人认为,是弄臣决定要经由她来完成他无法喋喋不休要惟真和我达成的任务吧!

她在一个寒冷的秋季夜晚首次对我提起这件事情。我当时在烽火台顶端帮她在比较纤弱的植物上捆绑干草,好增强它们抵御冬雪的能力。这是耐辛曾交代过的事情,而她和蕾细也在我身后的一片挡风植物苗床里做着相同的差事。她成了珂翠肯王后的园艺顾问,尽管是一位非常羞怯的顾问。小迷迭香也在我手边将我们所需的麻线拿给我。其他两三位仕女则裹着保暖衣物,在花园另一头小声地交头接耳;当珂翠肯发现其他人一边发抖一边对着手指吹气时,就让她们回到屋里温暖的炉火边。我裸露在风雪中的双手和耳朵都快冻僵了,但珂翠肯看来倒挺怡然自得。惟真也舒适地呆在我的脑海中。当他知道我将再度单独追杀被冶炼的人时,就坚持要我带着他同行。现在我几乎再也感觉不到他就在我的内心里。但是当珂翠肯一边在我扶着的那捆植物上打结,一边询问我有关古灵的知识时,我却相信自己感觉到他可因此吃了一惊。

“我知道得不多,吾后。”我据实以答,再一次对自己承诺将找时间好好研读这些久被忽略的石板和卷轴。

“为什么没能知道更多?”她问道。

“嗯,事实上关于他们的记载少之又少,我相信这是因为曾经有一段时期,关于他们的知识相当普及,所以不需要用文字记录下来;而那一小部分关于他们的记载也散落四处,并没有完整地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可能只有学者才能追查出所有残留的记录……”

“像弄臣这样的学者?”她尖酸地问道,“他似乎比我所问过的人了解得还要多。”

“嗯,他很喜欢阅读,这点您是知道的,但是……”

“我们别再讨论弄臣了,我是想和你谈谈古灵的事情。”她突然说道。

她的语气让我吃了一惊,只见她用灰涩的眼神再次凝望远方的海面。她并没有责怪我或是刻意出言不逊的意思,只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不禁深思在我远离公鹿堡的这几个月里,她对自己已经更笃定了,也更有王后的威仪。

“我略知一二。”我迟疑地说道。

“我也是。让我们看看彼此知道的是否相符。由我先说。”

“如您所愿,吾后。”

她清了清喉咙。“很久以前,睿智国王惨遭来自海上的劫匪围攻。他唯恐六大公国和瞻远家族将在隔年的晴朗夏季遭受毁灭的命运,可是他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时,便决定花上一整个冬季的时间寻找一个传说中的民族,也就是古灵。我们彼此所知的相互呼应吗?”

“大部分是。据我所知,传说中并不把他们视为一个民族,而是近似神。六大公国的人民始终相信睿智是一位宗教狂热分子,几乎是个疯子,才会去关注这些事情。”

“胸怀热情和远见的人常被视为疯子。”她平静地告诉我,“他在某年秋季离开他的城堡,仅知道古灵居住在群山王国境内最高峰后方的雨野原里;但最后他找到了他们,也赢得他们的支持。他回到公鹿堡,接着就和古灵同心协力将劫匪和入侵者驱离六大公国的海岸,重新建立和平及商业活动,而古灵也对他宣誓,如果日后仍需要他们的协助,他们就会回到这儿。说到这里,我们彼此所知的仍相互呼应吗?”

“还是和刚才一样,大部分是。我听过许多吟游歌者说,事情的结局就像标准的英雄和骑士们的冒险故事。而且他们总是承诺如果日后仍需要他们的协助,他们就会回到这里;有些古灵甚至立誓倘若真有必要,他们不惜死而复生。”

“事实上,”耐辛忽然插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睿智他自己没有再回到公鹿堡,所以古灵来找他的女儿琉馨公主,也就是说她才是他们提供协助的对象。”

“您是从何得知这件事的?”珂翠肯问道。

耐辛耸耸肩。“我父亲的一位老吟游歌者总是这么唱着。”她不经意地说着,接着又回去继续用麻线捆绑裹上稻草的植物。

珂翠肯思索了一会儿。风吹散了她的一绺长发,发丝在她脸上像网一般飘散开来。接着,她透过这张淡色的网看着我。“故事中有关他们回来的部分或许不是那么重要。如果曾有一位国王寻访他们,而他们也确实提供协助,那么你觉得,如果再有一位国王甚或王后去恳求他们,他们应该也还会帮忙吧?”

“或许吧!”我勉强说道,私底下纳闷王后是否因为太想家了,所以才编个借口想回去看看。而且人们已经开始谈论起她怎么还没怀孕的事。再者,就算现在有众多仕女陪伴着她,却没有她特别投缘且可称之为朋友的人。她太寂寞了吧,我猜。“我想……”我温和地开口,稍作停顿想着要如何构思一个劝阻她的理由。

正文 第104节 赞同她的计划

告诉她来找我谈这件事,我想知道更多她所搜集的讯息。惟真的思绪因兴奋而颤抖着,让我觉得不安。

“我想您应该找王储讨论您的看法。”我尽忠职守地提议。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当她再度开口时,语调显得非常低沉,好像只说给我听似的。“我觉得不妥。他会认为这又是我另一个愚蠢的想法,听了一会儿之后就会开始看着墙上的地图,或者一边听我说,一边整理桌面,好等我终于说完之后对我点头微笑然后请我离开。一定又会这样。”她的嗓音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听起来十分沙哑,接着她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梳理,又揉揉双眼,转身再次看着窗外的海,感觉和惟真技传时同样疏离。

她哭了?

我无法对惟真隐瞒自己因他吃惊的反应而感到恼怒。

带她来我这里。现在就来,快!

“吾后?”

“等一等。”珂翠肯别过头去不看我,把脸转得远远地假装搔搔鼻子,但我知道她其实在擦干眼泪。

“珂翠肯?”我大胆地试着唤回荒废了好几个月的情谊。“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谈谈这个想法。现在就去,让我陪着您。”

她迟疑地开口,并没有回头看我。“你不认为这很傻?”

我提醒自己可别说谎。“我想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是应该思考所有可能的援助来源。”

我说着说着也相信了这些话。切德和弄臣不也暗示,不,而是为这个想法提出恳求?或许惟真和我才是缺乏远见的人。

她颤抖地吸了一口气。“那么,我们就走吧!不过……请你一定要在我的房间外面等一等,我要拿一些卷轴给他看,不会花太多时间。”然后她提高音量对耐辛说道:“耐辛夫人,能否麻烦您帮我把这些植物都绑好?我得赶去做别的事情。”

“当然,吾后。我很乐意效劳。”

我们离开花园,然后我就跟随她来到她的房间,在房门外等了好一阵子。当她再度出现的时候,她的小女仆迷迭香跟在她身后坚持帮忙拿卷轴。珂翠肯把手上的泥土都清洗干净,换上长礼服也喷了些香水,头发梳理整齐并戴上惟真在订婚时送给她的首饰。当我看着她时,她也小心谨慎地对我微笑着。“吾后,您真是令我目眩神迷啊!”我斗胆表示。

“你嘴巴真甜呢!像帝尊一样。”她称赞我,然后在走廊上加快脚步,一阵羞红温暖了她的脸颊。

她这么大费周章打扮只为了来见我?

她这么大费周章打扮是为了……吸引你。如此了解男人的男子怎会这么不懂女人?

或许他没有时间了解她们的表达方式。

我把内心的思绪紧紧封住,跟随王后加快脚步。我们来到惟真的书房时,恰林刚好要离开,只见他满手都是待清洗的衣物,这景象看来有点儿奇怪,直到我们获准入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惟真穿着一件淡蓝色亚麻衬衫,房里有股熏衣草和杉木混合的阵阵清香,让我想到衣橱的芬芳。他的头发和胡子打理得光鲜整齐,而我知道他的头发向来只能在几分钟内维持那样的整洁。当珂翠肯羞怯地向她的丈夫行屈膝礼时,我也见到了久违了数月的惟真。一整个夏季的技传再度消耗他的体力,只见他身上精致的衬衫松垮垮地罩着他的肩膀,平顺的头发也更灰白了,还有他的眼角和嘴角也出现了我从未注意到的细纹。

我看起来这么糟吗?

对她来说不是,我提醒他。

当惟真牵起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一张靠近炉火的长凳上时,她用一股和惟真的精技动力同样强烈的渴望看着他,手指紧握住他的手,而我在他举起她的手亲吻时别过头去。或许惟真所说的精技感应还真有其事,只因珂翠肯的感觉如同我的船员伙伴作战时的热情般狂烈地冲击着我。

我从惟真那儿感受到一股惊讶的颤动,接着:屏障你自己!他直截了当地命令我,使得我瞬间在自己的脑海里孤单了起来。我站立片刻,因他突如其来的离去而感到眩晕。他真的不明白,我如此想着,也庆幸这思绪并未外流。

“大人,我想在此请求您花一些时间……听听我的想法。”珂翠肯轻轻地说着,同时用双眼探索着他的脸。

“当然。”惟真表示赞同,然后抬头看着我。“斐兹骏骑,加入我们吧?”

“如您所愿,大人。”我在壁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迷迭香双手捧着满满的卷轴走过来站在我手边,我怀疑这些可能是弄臣从我房里偷出来的。珂翠肯一边对惟真说着,一边一幅接着一幅地拿起卷轴说明她的论点;毫无例外地,这些卷轴里所记载的,除了关于古灵之外,也包括群山王国。“您或许还记得,睿智国王是第一位来到我们境内……来到群山王国的六大公国贵族,而且并不是对我们发动战争,所以我们的历史中详细记载了关于他的事情。而这些从他那个时代的卷轴上所复制的抄本,记录着他的事迹和前往群山王国的旅途,也间接提到了古灵。”她展开最后一幅卷轴,惟真和我也都诧异地俯身看着。这是一张地图,虽然因年代久远而褪色,也抄写得不够工整,但仍看得出来是一张群山王国的地图,上面标示了许多信道和小径,还有一些延伸到境外的虚线。

“其中一条小径,就是标示出来的这一条,一定就是通往古灵那儿的道路。因为我熟悉群山的小道,而这些并不是贸易路线,也不通往任何我所知道的村落,更不和我现今所知的一些小径相连接。这些道路和小径比较古老,如果它们不是睿智国王曾走过的路,怎么会在地图上被标示出来?”

“有这么单纯吗?”惟真迅速起身,拿来一架子的蜡烛将地图照亮一些,并用手悉心抚平这张羊皮纸,然后俯身靠得更近。

“如果这片绿色区块代表雨野原的话,这里倒是有许多标示出来的小径是通往那儿去的。但是没有一条小径的尽头有任何标示,所以我们怎么知道是哪一条?”我提出反对意见。

“或许它们全都通往古灵那儿,”珂翠肯继续说道,“否则它们为什么都集中在同一个区域?”

“不!”惟真挺直身子。“至少有两条小径的尽头有标示些什么,在那里也或许有些什么。

这该死的墨水都褪色了,但还是看得出来那儿有些东西,而我想找出那些到底是什么。”

连珂翠肯都因他语气中的热情而吃惊。我也很震惊;我原以为他只会礼貌地听她把话说完,没想到他却满心赞同她的计划。

正文 第105节 我宁愿跟你一起走

他忽然起身快速地在房里走了一圈,精技能量也如同壁炉的热气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冬季的暴风雪即将侵袭海岸,可能说不定哪一天就来了。如果我赶紧动身,就能在接下来的几天趁着小径还能走的时候前往群山王国。我可以快马加鞭抵达……抵达那个地带就是了,然后在春季前回来,或许也带回我们所需要的援助。”

我哑口无言,但珂翠肯接下来说的可更吓人。

“大人,我并没有打算让您去。您应该留在这儿,由我去才对。我熟知群山且在那儿土生土长,而您可能无法在那样的环境生存。所以这件事情应该由我来牺牲献祭。”

当我看到惟真和我一样惊愕失声时,可真松了一口气。或许,听她亲口说出这些话,就能让他了解这计划是多么不可能达成。他缓缓摇着头,握起她的双手庄严地看着她。“我的王妃。”他叹口气,“我必须这么做。是我。我在其他方面都让六大公国失望透顶,对你也是。

你当初来这儿准备当王后时,我根本没耐心听你谈论牺牲献祭,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女孩子过度理想化的见解,但我错了。我们这儿是不谈牺牲献祭的,但却感受得到。我从我的双亲那儿学到了永远要把六大公国摆在小我之前。我虽然曾试着那样做,但如今看来,我似乎都是指派别人代我去执行这些任务。我坐在这儿技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你也略知我所付出的代价。我把水手和士兵送出去让他们为六大公国捐躯,连我自己的侄儿都得代替我执行这些残酷血腥的任务。姑且不论我让谁牺牲献祭,我们的沿海依然危机四伏。现在,我们身处如此艰难的困境,只剩下最后的机会了,难道我还得让我的王妃去冒险吗?”

“或许……”珂翠肯的声音沙哑且十分迟疑,她低头望着炉火建议道,“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

惟真在考虑,他确实在考虑这方法的可行性,我也看到珂翠肯明白他正慎重考虑她的要求。

她露出了笑容,但当他缓缓摇头的时候,她的笑容就淡去了。“我不能冒这个险。”他平静地说道。“一定得有我信赖的人留在这里。黠谋国王……我的父王龙体欠安,我也为他的健康状况感到忧心。如果我远离这里,我父王又病重,一定得有人接替我。”

她别过头去。“我宁愿跟你一起走。”她激动地说道。

当他伸手用手指扶起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注视她的双眼时,我就别开我的视线。“我知道。”他平静地说道,“那就是我请求你做的牺牲献祭,在你想走的时候,却让你为了六大公国单独留在此地。”

她的兴奋之情消失了,然后就垂下双肩,低着头遵循他的意愿。当惟真将她拥入怀里时,我起身带着迷迭香离开,好让他们俩独处。

那天下午当我在房里亡羊补牢似的钻研卷轴和石板时,一位侍童来到我的门前。“您承蒙召唤,请在晚餐后抵达国王的寝室。”这是他告诉我的唯一讯息。我满脑子不高兴,只因我两个礼拜前才去过那儿,真的不想再去面对国王。如果他传唤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再度重申他希望我和婕敏交往,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或是怎么说,也害怕自己失去控制。我毅然地展开一幅古灵卷轴试着研究它,却徒劳无功。我的眼前只有莫莉。

自从我们在海滩上共度那个下午之后,我们又一起共度了几个短暂的夜晚,而莫莉拒绝与我更进一步地讨论有关婕敏的事。在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个解脱,但她也不再逗着我,要求我在真正成为她的丈夫之后要做些什么,还有我们将会有什么样的孩子。她已经平静地放弃任何我们会结婚的希望,让我一想起来就几乎要发疯。她不和我争论,因为她知道我身不由己,甚至不问我们以后会如何。她像夜眼一样似乎只是活在当下,彻底享受我们共度的每一个亲密的夜晚,从来不问是否还会有另一个夜晚。我从她身上所感觉到的并非绝望,而是心里的隔绝:坚决不让我们明日所无法拥有的东西,使我们失去此刻所握住的。而我真不配让这么忠诚的一颗心热爱着我。

当我躺在她床上在她身旁昏昏欲睡时,她身上和药草的清香让我感到安全且温暖,而她内在的力量也保护着我们。她不会精技,也没有原智,却拥有一种更具威力的魔法,而且仅靠她的意志力施行魔法。每到夜晚当她在我身后锁上了门,我就进入她一手创造且只属于我们俩的时空。我曾经因她盲目地将自己的幸福和快乐交付在我手中而感到难以承受,但现在的情况更糟,只因她相信对我的付出终将让她付出惨痛的代价,但却依然拒绝背弃我;而我也没这个担当远离她并祝福她觅得更愉快的人生。在我最孤寂的时候,每当我带着一整个鞍囊的毒面包骑马绕经公鹿堡周围的小径时,觉得自己真是个胆小鬼,而且比小偷还不如。我曾告诉惟真,我无法从别人身上吸取力量来补充自己的能量,也不会这么做,但现在我却每天如此对待莫莉。此时,古灵的卷轴从我松弛的手中落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房间是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把尝试研读的卷轴和石板推到一旁,在晚餐前来到耐辛的房里。

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探望耐辛了,她的起居室看来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最上层的那堆东西显示了她目前所热衷的事情。而这一天也不例外。在秋季采集的药草一捆一捆地在房里每个角落倒吊着风干,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它们的香气。当我猛然低头避开垂吊的叶子时,感觉自己似乎漫步在一片上下颠倒的草原上。

“您把这个挂得低了些。”我在耐辛进门时对她抱怨。

“不,是你长得太高了些。现在赶快站直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依照她的吩咐站直,顾不得那束栖息在我头上的猫薄荷。

“很好。至少整个夏季划着桨到处杀敌让你更健康了,比去年冬天回到我身边那个病恹恹的男孩好太多了;我就说那些滋补品是很有效的。既然你都长这么高了,就来帮我把这些挂上去吧!”

我不慌不忙地沿着烛台、床柱和任何可以绑线的地方把线系牢,然后把一捆捆的药草绑上去。她把我赶到椅子上绑几捆凤仙花,接着问道:“你怎么没再对我发牢骚说你有多么想念莫莉?”“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过了一会儿平静地问她,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很认命的样子。

正文 第106节 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你

“没有。”她若有所思地稍作停顿,接着又拿给我另一束叶子。“那些,”她在我绑好它们时告诉我,“是点彩叶,味道很苦。有些人说这可以防止妇女受孕,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不是那么有效,而且若妇女长期服用的话就会生病。”她又仿佛思索似的停顿下来--“或许,当一个女人生病时就难以受孕,但我可不会向任何人推荐这玩意儿,尤其是我所关心的每一个人。”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您为什么要将它们风干?”

“把这些浸泡在水里用来漱口,对治疗喉咙痛很有帮助的。当我看到莫莉在女人花园采摘这些时,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知道了。”我将叶子绑在线上,仿佛在悬吊一具尸体般,就连它们的气味都很苦。我稍早不是才在惟真面前纳闷他怎么对自己眼前的事物如此毫无警觉?而我呢,我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这个?她如此惧怕合法结婚的女性所渴望的身孕,对她来说是个多大的牺牲?耐辛自己不也盼了一场空?

“……海草,斐兹骏骑?”

我开口:“对不起,请再说一次?”

“我是说,你哪天下午如果有空,能不能帮我采集海草?黑色波状的那种?它在这个时节味道最香了。”

“我会试试。”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莫莉还要担忧多少年?她还得咽下多少苦涩?

“你在看什么啊?”耐辛问我。

“没什么。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已经说了两次,请你下来我们好移动这张椅子。你知道,我们还得把这里其他一捆捆叶子全都挂上去呢!”

“请您原谅,我昨天没睡好,弄得我今天傻愣愣的。”

“我同意。你应该在晚上多睡一会儿。”这些话听起来有些沉重。“现在下来把椅子移动一下,我们才能开始挂这些薄荷。”

我晚餐吃得很少。帝尊孤独地坐在主桌上,看起来气呼呼的;他那群马屁精则围坐在他正下方的桌子边。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独自用餐,当然他有这个身份地位这么做,但为何选择如此孤立?他传唤一位最近刚从国外带回公鹿堡的吟游歌者,看起来比其他歌者更谄媚。他们大多来自法洛,歌声都带着当地特有的鼻音,偏好演唱绵长吟咏的史诗。这位歌者唱着一首很冗长的歌,诉说帝尊的亲生外祖父的一些冒险事迹。我听不太懂,好像是提到了有个骑马打猎的家伙,为了猎杀一头当时的猎人都无法捕获的大公鹿,而让他的马儿因奋力追逐而精疲力竭致死。这首歌不断赞扬这匹依主人所愿牺牲自己的好马,却提也没提这位主人的愚蠢,他居然只为了猎取一些结实的肉和一对鹿角,白白浪费一只动物的宝贵生命。

“你看起来快生病了。”博瑞屈在我身边停下来说道,我于是起身离开桌边和他一同穿越走廊。

“我心里有太多事情了,要同时思考太多东西。有时我不禁觉得,如果自己有时间专心思考一件事,我就能解决它,接着一一解决其他问题。”

“每个人都这么相信,但事实并非如此。设法解决掉手边那些你可以处理的事情,过一阵子你就会习惯那些让你无可奈何的事情。”

“比方说?”

他耸耸肩指着下方。“就像有只跛脚,或是当个私生子。我们终将习惯自己当初发誓永不接受的事实。但这下子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烦恼?”

“我还不能告诉你的事情,至少不是在这里。”

“噢,又多了一件麻烦事,嗯?”他摇摇头,“我不羡慕你,斐兹。有时候人们所需要的只是对另一个人咆哮出自己的问题,可是他们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你。但是记住,即使你认为自己无能为力,但我有信心你一定能妥善处理这些事情。”

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在一阵从门外吹进的冷空气中离去。惟真说对了,冬季的暴风雪此刻正酝酿着,而今晚的风仿佛也预示了这样的天气。当我走到阶梯中间时,不禁回想博瑞屈已经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话了。他终于相信我是个成年男子;那么,如果我也这样相信自己的话,或许就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好。我挺起胸膛上楼回房。

我比以往更加注重衣着打扮。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就想起惟真为了珂翠肯匆忙换上干净的衬衫。他怎么对她如此不了解?我对莫莉不也是如此?莫莉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做了些什么我从不明了的事?我的悲伤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还强烈。今晚,今晚黠谋和我的会晤结束之后,我不能再让她继续牺牲下去;然而我此刻也只能将这件事拋诸脑后。把头发向后梳理成战士的发辫,自觉实至名归,接着用力拉直我身上蓝色短上衣的前襟。这衣服贴在肩膀上感觉有点儿紧,最近我不管穿什么都有这种感觉。然后我离开房间。

在黠谋国王居所外的走廊上,我看到惟真和珂翠肯手挽着手走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像这样一同出现,此刻王储和他的王妃却忽然出现在此。惟真身穿一件深绿色的正式长袍,袖口和褶缝有公鹿式样的绣边,额头上戴着镶有蓝宝石的银饰环以代表自己的王储身份。我很久没看他戴这个了。珂翠肯还是一贯的紫色和白色装扮。她穿着式样简单的紫色礼服,宽敞的短袖子下露出的是比较窄的白色长袖,佩带惟真送给她的珠宝首饰,一头长长的金发用镶着紫水晶的银链子繁复地装饰着。我停下来注视着他们,只见他们神色凝重,所以他们一定也是来晋见黠谋国王的。

我慎重地向他们致意,然后谨慎地让惟真知道黠谋国王也召见了我。

“不,”他温和地对我说,“是我召见你来陪珂翠肯和我一同探望黠谋国王,我希望你亲眼目睹这件事情。”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这和婕敏无关了。“亲眼目睹什么呢,殿下?”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呆子似的。“我来请求黠谋国王恩准,让我动身寻找古灵,带回我们迫切需要的援助。”

“噢。”我早该注意到他身旁那位一身黑衣沉默的侍童,他双手捧着满满的卷轴和石板,脸色苍白且表情僵硬,我敢打赌他从来没做过比帮惟真的靴子上蜡更体面的事情了。梳洗干净的迷迭香也穿着代表珂翠肯的紫色和白色服饰,让我想起一棵紫白相间擦得闪闪发亮的芜菁。我对这个圆滚滚的小女孩微笑,她却神情凝重地回望我。

惟真毫无顾忌地叩了一下黠谋国王的房门。“等一等!”一声叫喊从房里传来,是瓦乐斯的声音。他把门打开一道缝隙怒视着是谁敲的门,然后发现被他挡在门外的竟然是惟真。他明显地迟疑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正文 第107节 非常差劲的组合

“殿下。”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不知道您要来。也就是说,我没有接获通知国王要……”

“你用不着呆在这里,你现在可以走了。”惟真通常不会如此冷酷地把人打发走,对侍童亦然。

“但……国王可能会需要我……”这家伙的眼神狂乱地游移,一定在害怕什么。

惟真瞇起眼睛。“如果他需要你,我会让你过来的。事实上,你不妨在门外等着,当我叫你的时候,你最好就在那儿待命。”

瓦乐斯愣了一下,然后走出房间站在门边,我们于是走进国王的房里,而惟真本人亲自关紧了房门。“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他大声说道,就连在门外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他有一股过度殷勤的恭顺和油滑的谄媚,真是个非常差劲的组合!”

国王不在他的起居室里。当惟真经过的时候,弄臣忽然出现在黠谋卧房的走廊上。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们,突然间欢喜振奋地露齿而笑,接着如同弯腰清扫地板似的对我们鞠躬。“国王陛下!醒醒吧!如我先前的预言般,吟游歌者已经来了!”

“弄臣!”惟真吼着,但语气却挺温厚。他经过弄臣身边,避开弄臣想亲吻他的长袍褶缝的恶作剧,而珂翠肯则举起手遮掩笑容跟随着惟真。弄臣倒是伸出一只腿来想绊倒我,我虽然避开了,却让自己笨手笨脚地差点撞上珂翠肯。弄臣露出牙齿对着我傻笑,然后蹦蹦跳跳地来到黠谋的床边,举起这位老人的手十分柔和地轻抚着。“国王陛下?国王陛下?有人来探望您了。”

黠谋在床上微微移动,突然间深呼吸。“这是怎么回事?谁来了?惟真?把床帘拉开,弄臣,我看不清楚是谁在这里。珂翠肯?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斐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微弱并带着一丝怒气,但尽管如此,他的状况可比我预期中来得好。当弄臣敞开床帘将枕头摆在国王背后支撑着他时,我看到了一位比切德还苍老的老人,而他们容貌的相似程度随着黠谋的老化变得更为明显。国王脸上的肌肉松弛,露出和他那私生子哥哥同样的眉线和颊骨。在他眉头下方的双眼看来犀利警觉,却十分疲惫,不过看起来似乎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好多了。他让自己坐得更挺直好面对我们。“说吧,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发问一边用眼神扫视我们。

惟真慎重地深深一鞠躬,珂翠肯也随着他行屈膝礼,而我也行礼如旧:单膝跪地停在那儿,低着头--但仍不忘偷窥惟真发言。“黠谋国王,父王,我来此请求您允许我执行一项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国王语带试探地问道。

惟真抬头注视着父亲的双眼。“我希望带着一队精心挑选的人马离开公鹿堡,试着追随睿智国王多年前的旅途,赶在这个冬季前往群山王国后方的雨野原去寻找古灵,并请求他们遵守对我们祖先所承诺的誓言。”

黠谋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诧异,接着又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将瘦削的双腿移到床边。“弄臣,拿酒来。斐兹,站起来过去帮他。亲爱的珂翠肯,麻烦你扶我到炉火边的那张椅子上。惟真,请你把窗边的小茶几搬过来。”

黠谋这一大串吩咐突然间让一切礼节如吹破的泡泡般烟消云散。珂翠肯亲切地搀扶着他,我看得出来她和黠谋之间的确相处融洽。弄臣神气活现地走到起居室的碗柜前拿酒杯,而我就在黠谋房里的小储藏室选了一瓶酒,只见酒瓶上满是尘埃,看来他有好一阵子没品酒了。我狐疑地纳闷着瓦乐斯到底上哪儿弄来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他服用,不过至少我注意到房间其他地方都挺整洁的,比冬季庆前脏乱的样子好太多了。令我苦恼的熏烟香炉给冷落在房间的角落,看来国王今晚神志清醒。

弄臣帮国王套上一件厚重的毛料长袍,接着跪下来把拖鞋套进国王的双脚。黠谋坐在炉火前的椅子上将酒杯放在他的手肘边,他看起来更加苍老,苍老多了。此时,在我年轻时经常听我禀报的国王,又在我面前像主持会议般端坐着。我忽然希望自己是今晚的发言人,这位眼神犀利的老人或许真会听完我想和莫莉成婚的原因。但此刻我心中却兴起一股新的怒潮,只因瓦乐斯让国王沾染不良嗜好而感到愤怒。

但这并非属于我的时刻。无论国王多么不拘小节,惟真和珂翠肯依然如弓上弦似的神色紧绷。弄臣和我搬来两张椅子让他们可以坐在黠谋的两侧,我则站在惟真身后等着。

“有话直说吧!”黠谋如此要求惟真,而惟真也照办了。珂翠肯的卷轴一幅接着一幅展开来,而惟真大声念出绘在卷轴地图上的相关信道。他们花了好一段时间仔细研究这张古老的地图。起初黠谋只管发问,直到从他们口中得知每一丝讯息之后,才提出自己的评论和判断。

弄臣拄着手肘站着,一会儿对我微笑,一会儿对惟真的侍童扮鬼脸,好让这位神情惊呆的男孩笑一笑放松一下;不过我想他反而吓坏这小子了。迷迭香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晃着晃着就跑到床边把玩着床帘上的流苏。

当惟真说完,珂翠肯也补充意见之后,国王将身子靠回椅背,喝干了酒杯里剩余的酒,然后伸出酒杯让弄臣再斟一杯。他啜了一口,叹着气,然后摇摇头。“不。这都是些神怪传说和床边故事,怎么会让你想立刻进行这样的任务,惟真?你刚才所说的已经让我相信有必要派一位密使到那里,你也将亲自挑选这位使者,另外让一批适当的随行人员跟着,携带你我所准备的礼物和信函好确认他是奉我们之命前往该处。但是让你这位王储亲自出马?不。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花费了。帝尊稍早来找我说明建造新战舰所需的各项费用,还有在鹿角岛盖烽火台的花费。资金愈来愈少了,而且让人民看着你出城恐怕会让他们失去安全感。”

“我并不是逃避,我离开是执行任务,为了他们的利益而执行任务,这就是我的目标。我的王妃会留在这里代理我的职务。我也不想让一整个车队的吟游歌者、厨师和刺绣帐篷随行,陛下。我们将经过积雪的道路迈向严冬,所以我会组织一队军事代表团像行军般远征,如同我以往一样。”

“那么,你认为这样就能打动古灵吗?你能找到他们吗?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正文 第108节 远离我们的视线

“传说中,睿智国王亲自出访。我相信古灵确实存在,而且他也发现了他们。如果我失败了,还是会回到这里继续技传和指挥战舰。我们会有任何损失吗?如果我成功了,就会带着强有力的援兵回来。”

“如果你在途中丧生呢?”黠谋沉重地问道。

惟真开口准备回答,但话还没说出口,帝尊就推开起居室的门,满脸通红气冲冲地走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通知我出席这场会议?”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瓦乐斯也在他身后透过门缝窥探。

惟真稍微笑了笑。“如果你的间谍没有通知你,你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要怪就怪他们没能早些告诉你吧,可别怪我。”瓦乐斯急忙缩头远离我们的视线。

“父王,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帝尊气得几乎要跺脚了;而弄臣这时站在黠谋身后模仿帝尊脸部的表情,这终于让惟真的侍童露出笑容,但他随即睁大眼睛恢复原本严肃的表情。

黠谋国王却对着惟真说道:“有什么原因让你不希望帝尊参与讨论?”

“我看不出来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停顿了一下,“而且我只希望由您亲自做决定。”惟真果然人如其名。

帝尊气得怒发冲冠,鼻子也因愤怒而发白。只见黠谋举起一只手制止他,再次对惟真说:“和他没什么关系?那么谁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行使你的职权?”

惟真露出冷冰冰的眼神。“当然是我的王妃会代我行使职权,而您依然是最高的掌权者,陛下。”

“但是如果你没有回来……”

“我确信我的弟弟有能力即刻因应这状况。”惟真毫不隐瞒他语气里的厌恶。我深知帝尊图谋造反的阴毒如何让他深恶痛绝,他们以往共同分享的手足之情也遭受仇恨的侵蚀。如今他们完全对立,我想黠谋也听出来了,只是纳闷他是否对此感到惊讶。如果是的话,他掩饰得还真好。

此时,帝尊一听到惟真远行之事,耳朵都竖起来了,像一只在桌边乞食的狗儿般贪婪警觉地站着。他仓促的开口让他的语气显得毫无诚意,“如果有人能对我解释惟真要去哪儿,或许我就能亲口表达自己将如何承担责任。”

惟真不发一语,眉宽静气地看着他的父亲。

“你的哥哥……这字眼在我听来有些沉重……希望我准许他远行出任务,并且希望尽快出发前往群山王国后方的雨野原拜访古灵,寻求他们曾对我们所承诺的协助。”

帝尊的双眼圆睁像猫头鹰似的,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无法相信有关古灵的说法,还是对忽然降临在他身上的好运感到难以置信,只见他舔着双唇。

“我,当然不同意。”黠谋看着帝尊说道。

“但是,为什么呢?”帝尊问道。“当然要考虑所有可能的援助……”

“我们负担不起。你稍早不是向我报告过,说建造战舰和征召船员及补给品已让国库几近枯竭?”

帝尊迅速地转动双眼如同蛇伸出舌头般的快速。“但是,我这里已经有从那时起的收成报告,父王,我真没想到竟是个大丰收;所以钱不是问题,况且是他自己愿意出这趟任务的。”

惟真用鼻子哼了一声。“感谢你设想如此周到,帝尊。我还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隶属于你的职责范围。”

“我只不过是对国王提出建议,就像你一样。”帝尊急忙指出。

“难道你不觉得派遣一位密使去做这事比较恰当吗?”黠谋试探性地问道,“如果王储在此危急时刻离开公鹿堡执行这项任务,人民会怎么想?”

“一位密使?”帝尊思考着。“我认为不妥,而且我们也不必去问人民会怎么想。传说中不都是叙述着睿智国王独自寻访古灵的吗?我们对这些古灵又了解多少?难不成我们要斗胆派部下出访,因而冒犯古灵?我想,在这情况下并不适合派使者去,而且我相信至少得劳驾国王的儿子亲自出马。至于他离开公鹿堡后……我想,身为国王的您还留在这里,而他的妻子也是。”

“我的王后!”惟真咆哮着。但帝尊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公鹿堡不会遭弃守的。至于这任务本身呢?它或许能激发人民的想像力,或许您也可以选择将他出任务的原因保密到底。这可视为单纯拜访我们在群山的友邦,尤其是当他的妻子也随行出访。”

“我的王后会留在这里,”惟真刻意说出她的头衔,“代表我的王储权位,以及维护我的利益。”

“难道你不信任我们的父王?”帝尊温和地问道。

惟真不发一语地看着坐在炉火边椅子上的那位老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惟真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一个问题:我能信任您吗?它如此询问国王。但是,人如其名的黠谋却以自己的问题回答问题。

“你刚才听到了帝尊对这个任务的看法,还有我的看法,你也明白自己的想法。你现在有了这些建议,打算怎么做呢?”

我在心中祝福惟真,只因他此刻转头看着珂翠肯,彼此没有点头也没有交头接耳,接着转过头来知会他的父亲关于他们夫妻俩的协议。“我希望走访群山王国后方的雨野原,而且愈早出发愈好。”

当黠谋国王缓缓点头时,我的心都沉到肚皮里去了。这时,站在黠谋身后的弄臣却转身一溜烟横越房间,然后又像车轮般滚回黠谋的椅子后面,表情专注,好像自己从来没移动过似的。这让帝尊觉得很烦,然而当惟真屈膝亲吻黠谋国王的手感谢他的允诺时,洋溢在帝尊脸上的开怀笑容简直可以吞没一条鲨鱼。

没什么好谈的了。惟真希望在七天之内动身,黠谋同意了。惟真还希望能亲自挑选随行人员,黠谋也答应了,尽管帝尊看起来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当黠谋终于吩咐我们离去时,我很不高兴地注意到帝尊在我们身后逗留,趁我们鱼贯走出房间时在起居室和瓦乐斯交谈,我不禁在心中纳闷切德是否会允许我杀了瓦乐斯。他已经禁止我如此对付帝尊,而且我也对国王发誓不会这么做,但瓦乐斯可无法幸免于难。

惟真在走廊上简短地感谢我,我也斗胆询问他为什么要我出席。

“让你亲眼瞧瞧,”他沉重地说道,“亲眼目睹一件事情可比事后听闻还受用,让你的记忆保有刚才所说的一切……如此它们将不被遗忘。”

我那时就知道切德会在当晚召见我。

但我无法不去找莫莉。看到国王又恢复昔日的威严,激发了我原本逐渐破灭的希望。我答应自己只和她短暂地谈一谈,告诉她我很感激她所做的一切,然后回到房里等待切德和我之间的短暂会晤。

正文 第109节 无法拥有独立的生活

我偷偷摸摸地敲着她的房门,她也迅速让我进去。她一定看出我的紧迫,于是立刻扑进我的怀中,不发问也没有任何不安。我轻抚着她那闪亮的秀发,低头看着她的双眼,一股激情突然间淹没了我,仿佛春季时突如其来的溪水泛滥,把冬季的残雪一扫而空;而我想静下来跟她谈一谈的意图也随之消逝无踪,只见莫莉在我猛烈将她拥入怀中时喘着气,然后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

我们上一次的相聚感觉上好像不是几天前、而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当她饥渴地亲吻我的时候,突然间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不确定她为什么如此渴望我。她是如此年轻貌美,如果我相信她深爱着形容枯槁的我,那可真是虚荣心作祟。然而,她不让我有机会存疑,便毫不犹豫地将我拉到她身上。在这深刻分享的时刻里,我终于从她的蓝色双眼中体悟这份真实的爱。

她用苍白强壮的双手将我拉过去紧紧抱住,让我感到何其荣幸拥有这份热情。后来,我依然记得她那头明亮的秀发散落在枕头上的样子,和她肌肤散发出来的甜木和山香味,甚至她仰着头发出热情轻吟的模样。

接着,莫莉对我所表现出的热情轻声惊叹,感觉上我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而我静静地轻抚她那一头深色的秀发,也嗅着她一贯的百里香和熏衣草香。我闭上双眼,深知自己将思绪护卫得很好,我很早以前就养成了这个和莫莉相处时的习惯。

但惟真却没有。

事情的发生并非我所愿,我想其他人也不愿见到这种状况。或许,我这么希望,只有我完全察觉这份感受,然后只要我不说出去,就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害。只希望,我能够永远压抑自己对珂翠肯甜美的双唇和细腻洁白肌肤的感受。

王储惟真在红船之役第三年的冬季离开公鹿堡,带着一小群亲自挑选的随从跟着他执行任务,而他的贴身侍卫也将陪他前往群山王国,然后留在那儿等待他的归来。他认为小型的远征队仅需要小型的驮兽队伍,而他在冬季穿越群山时,所有的粮食补给都得跟随他一同运送。

他也认为自己并不希望向古灵传达出杀气腾腾之意,但除了他的随行人员之外,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任务。表面上,他是前往群山王国拜见珂翠肯的父亲伊尤国王,寻求可能的军事支持以对抗红船。

在王储惟真的随行人员中,有几位相当值得一提。浩得,公鹿堡的战技师傅,是他首先挑中的人选之一。即使已经上了年纪,但她对战略的掌握在境内依然无人能及,而她运用武器的高超本领仍旧出类拔萃。恰林,惟真的贴身仆人,跟随他多年且伴随他经历多项战役。惟真选上这两位一同随行,完全不令人惊讶。阿栗,如同他的名字般有着棕色的皮肤,他担任惟真的武装侍卫已超过十年,失去了一只眼睛,也有一只耳朵遭受严重伤害,但看起来却比任何人还警觉。凯夫和柯夫这对双胞胎,和阿栗一样,多年来一直担任惟真的仪仗卫队,这次也一同随行。还有一位成员是博瑞屈,也就是公鹿堡的马厩总管,自告奋勇加入远征队。当他要离开公鹿堡一事遭到反对时,他便指出已经安排一位能手掌管公鹿堡的马厩,况且远征队也需要一位懂动物的人,好让这群动物熬过群山的严冬。他也指出,身为医师的能力和担任骏骑王子的吾王子民的经验,也让他符合加入远征队的资格,不过极少人知道他也一同随行。

惟真在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召见我来到他的书房。“你不同意这么做,是吧?你认为这是徒劳的奔波。”他招呼我。

我必须面带微笑,不过他确实在无意间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我想自己恐怕对这件事情相当质疑。”我谨慎地同意他的看法。

“我也是。但我还有其他选择吗?这至少让我有机会亲自做点事情,总比一直困坐在那个该死的烽火台里技传到死来得好。”

他在过去几天费心誊抄珂翠肯的地图。当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卷起地图抄本放进皮套里时,不禁为他自从上周以来的转变感到讶异。他仍然面色苍白精力衰竭,且身体也因太多个月来的久坐而不幸萎缩,但如今却精神抖擞。自从他决定执行这项任务之后,每天晚上都和珂翠肯双双莅临大厅。见到他胃口大开真令人高兴,他也再度握着一杯酒留下来聆听芳润或其他吟游歌者唱歌娱乐我们,而他和珂翠肯之间重建的热情则是他另一个重新恢复的欲望。当他们同桌共坐时,她的视线极少从她丈夫的脸上移开。而当吟游歌者娱乐大众时,她也总是将手指扶在他的上臂后方。她如同燃烧的蜡烛般在他面前发出光亮。尽管我尽力护卫我的内心,却依然太过了解他们共度良宵的高度喜悦。我曾试着将自己沉浸在莫莉的温柔中好避开他们之间的热情,但到头来莫莉却因我重新燃起的热情而感到喜悦,让我十分内疚。当她知道我对她的欲望并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将作何感想?

是精技。曾有人警告我它的力量和陷阱,说它是如何吸引人并将一个人的精力消耗殆尽,只剩下运用它的渴求。从来没有人警告过我目前所面对的这个陷阱,所以从某些方面而言,我期待惟真离去好让我重新拥有自己的心灵。

“你在烽火台里所进行的任务也同样重要。如果人民能了解你是如何为了他们燃烧自己……”

“你也清楚得很。我们在这个夏季愈来愈亲近了,小子,比我所能想像的还亲近。自从你父亲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和我如此亲近了。”

比你察觉到的还亲近,王子殿下。然而,我没敢说出来。“是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事实上是帮两个忙。”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的。”

“别过早下断言。首先想请你照顾我的夫人。她已经学到不少公鹿堡的行事准则,但还是太相信别人了,所以在我回来之前请你确保她的安全。”

“这你放心,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做到,殿下。”

“另一件事情。”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叹出来,“我也想呆在这里,在你的心里,尽我所能地呆在这里。”

“殿下。”我迟疑了。他说得对,这不是我想承诺他的事,但我已经先答应了,只因我知道这是为了保卫王国所做的明智抉择。但我自己呢?我早已感觉惟真强劲的力道逐渐侵蚀我心灵的界线,而此时我们并非谈论几个小时或几天的连接,而是长达几个星期甚或几个月的接触。我纳闷这是否就是发生在精技小组成员的情况,他们是否终将无法拥有独立的生活。

正文 第110节 对我隐瞒了一个秘密

你的精技小组成员呢?”我平静地问道。

“他们怎么样?”他反驳,“目前我把他们留在烽火台和我的战舰上,无论他们要传送什么讯息,都可以传给端宁,当我不在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些讯息传给黠谋。如果他们觉得我该知道什么,大可直接技传给我。”他停顿了一下,“我还得透过你寻求其他讯息,是我宁可保持私密的事情。”

关于王后的消息,我心里这么想;还有帝尊趁他不在时会如何滥用职权,以及种种谣言和阴谋。从某个角度看来,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些细节却关系到惟真权位的稳固。我千倍地渴望能够凭一己之力纯熟地技传,如果我有这份能力,惟真就不会如此要求我这么做,而我也可以随时寻访他。但依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份以碰触加诸在我身上的精技牵系,是我们之间自夏季以来唯一派得上用场的资源。透过它,惟真可以随心所欲得知公鹿堡所发生的事情,我也可以从他那儿得到指引。我迟疑着,但早已知道自己将同意惟真的要求,也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对他忠诚和巩固六大公国的前途,而不是源自本身的精技饥渴。我抬头望着他,“我会办到。”

“记好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他说道。这毫无疑问已经显示出我们能够准确得知彼此的心思。接着,他不等我回答就直接继续:“我会尽量维持低调。”他做出承诺。我走向他,然后他便举起一只手触碰我的肩膀。我再度感觉惟真与我同在,自从那天他在书房里吩咐我护卫自己之后,他一直不曾刻意与我同行。

启程当天的天气很好,空气冷冽,但见天空一片晴朗的蓝。惟真的确如同当初承诺般精简远征队阵容。议会在早晨先和惟真讨论他的路线,以及安排补给品和途经城镇的栖所后,骑士们就迅速出发了,如此一来就能让他轻装迅捷地穿越六大公国领土。

当众人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欢送惟真时,人群中只有我没有向他道别。他像等待春天的一颗渺小沉默的种子般栖息在我的内心,像夜眼般静悄悄地,几乎不易察觉。珂翠肯则站在王后花园结霜的墙边看着他们出发。她稍早已向他告别,而选择留在此处是因为如果她流泪了,就没有人会认为这很不得体。我站在她身边承受他们过去一周以来所产生的心灵共鸣,我为她感到欣喜,却也因这份稍纵即逝的欢愉替她感到难过。马匹、人员、驮兽和旗帜终于越过山肩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让我感到脊梁一阵寒颤。她用非常微弱的原智追随着他,即便如此,我依然在内心某处看到夜眼坐直了身子,带着愤怒的眼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无论如何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我补充道。我们很快会再一同狩猎,我的兄弟,我们已经太久没这么做了。

在远征队出发之后的几天,我几乎再度拥有自己的生活。我原本因博瑞屈跟随惟真离去而担忧,尽管了解是什么促使他跟随王储,但是他们一走让我觉得弱点暴露而感到不安,也让我感受到自己不想知道的另一面。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博瑞屈不在而惟真紧紧地盘踞在我心中,终于让夜眼和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运用原智。我几乎每天清晨都和它在一起,离公鹿堡远远的。当我们寻找被冶炼的人时,我就骑着煤灰上路,它却总是不习惯有狼儿跟在身边。过了一阵子,被冶炼的人似乎比较少了,而且也没有其他人再来到这个区域,因此我们终于可以开始为自己狩猎了;而我在此时就会徒步打猎,这样比较能彼此相互配合。夜眼称赞我经过一整个夏季的磨炼,体能已大幅提升。自从帝尊对我下毒的那个冬季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充分运用肢体和力量。我早上精力充沛地打猎,深夜则和莫莉缱绻缠绵,这样的生活对任何男人来说皆已足够,这些单纯的事情也令人感到相当满足。

我想,我希望自己的人生永远是如此单纯和完整,也试着忽略自知危险的事情。我告诉自己持续晴朗的天气将会为惟真的旅途带来一个好的开始,却不去思考当我们如此缺乏防护时,红船是否会在季节尾声突袭我们。帝尊和他的追随者突如其来地在大厅中夜夜笙歌,使得我也设法避开公鹿堡大厅中忽然热闹起来的社交活动。端宁和择固更常常出现在公鹿堡中,我走到哪里都感觉自己就是愤怒的目标,于是我也开始在晚间回避所有公共厅房,否则我不是会和他们碰个正着,就是会看到帝尊那群涌入我们冬季宫廷的宾客。

惟真出发之后不到两天,就传出他出访的真正目的是寻找古灵的谣言,而我并不将此事怪罪到帝尊头上。惟真亲手挑选的随从已经知道自己真正的任务,博瑞屈自己不也查出来了;如果连他都做得到,难保别人不会,而且事情总会一传十、十传百。但是,当我从两位餐具室的男仆那儿听到他们嘲笑“睿智国王的愚行、惟真王子的妄想”时,就不得不怀疑这是源自帝尊的嘲弄。人们都想知道惟真长久以来独自呆在烽火台里到底在做些什么,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他在技传,但是光对这点嚼舌根也未免太乏味了。大家热烈谈论他那全神贯注的凝视和奇怪的作息时间,以及在众人熟睡时鬼魂似的穿梭城堡等,都是众人议论纷纷的话题,不禁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哪根筋不对了才会执行这项疯子似的任务。种种猜测开始愈演愈烈,这点帝尊实在功不可没。他找到各种借口和理由与他的贵族们设宴狂欢,经常身体不适的黠谋国王鲜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珂翠肯也不喜欢和帝尊一手栽培的刁仆们周旋。我也识相地回避这些场合,只向切德抱怨帝尊怎可口口声声说没钱资助惟真的远征,却又花大钱办这些宴会,但切德却只是摇摇头。

这位老人最近三缄其口,对我也一样,让我不安地感觉切德似乎对我隐瞒了一个秘密。

秘密本身已不是新鲜事,且这位老刺客的秘密可多了。只是我总感觉这个秘密和我直接有关,虽然无法直截了当去问他,我却从旁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显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在他的工作桌上做了许多事,但更奇怪的是,每当他召见我的时候,桌面就清理得一干二净。这实在很不寻常,只因多年来我都在他“烹调”东西之后帮他把桌子收拾干净,现在他却自行清理,看来这若不是对我的严厉谴责,就是对我隐瞒他所进行的事情。

正文 第111节 渡轮镇遭突袭

我忍不住地总是尽可能时时注意他。虽然我无法得知他的秘密,却看清了从前没察觉到情况。切德变老了,寒冷的天气使得他的关节僵硬,就算夜间呆在温暖的炉火边也无济于事。他是黠谋同父异母的哥哥,和我一样是私生子,而且尽管身子有些僵硬,看起来还是比黠谋年轻。但是,他现在把卷轴拿得离鼻子更远地阅读,也避免把手举起超过头的高度拿东西,看到他这些转变和得知他对我隐瞒秘密一样痛苦。

惟真离开的第二十三天,我在清晨与夜眼狩猎完毕回到城堡中便发现四处一片喧嚣,感觉就像一窝精神抖擞但毫无目标的蚂蚁。我直接找厨娘莎拉问个清楚。任何一个城堡的厨房都是仅次于守卫室的谣言酝酿中心,而在公鹿堡,厨房里的八卦往往比较符合事实。

“一位骑士来到这里,他的马几乎快死了。他说渡轮镇遭突袭,整个镇几乎因被冶炼者放的火而付之一炬,有七十个人惨遭冶炼,但死亡人数还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会有更多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丧生和流离失所。这人说一共有三艘船的劫匪,而且他直接找帝尊王子报告这件事情。帝尊王子把他送来这儿填饱肚子,现在他人在守卫室里睡着了。”她降低声调,“这小子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在途经的城镇换了匹马骑,沿着沿海道路直奔到这里,却不让任何人帮他传话。他告诉我,他在旅途中时时刻刻都希望见到救兵,他听到有人说他们都知道消息了,而战舰也已经出航了,但什么也没看到。”

“从渡轮镇来的?那么,这至少应该是五天前发生的事情,但烽火台为什么不亮信号呢?”

我问道,“还有飞往群鸥镇和海豹湾的信鸽呢?王储惟真留了一艘巡航舰驻守那个区域,巡航舰应该看得到从群鸥镇或渡轮镇发出的信号。还有精技小组成员欲意也留守在红塔,照理说他应该看到这些信号火光,然后把讯息传给在这里的端宁呀!为什么我们这里都没收到任何只字片语?我们怎么对此事一无所知呢?”

厨娘再度降低声调,将手中揉着的面粉团砰的一声摔在桌上。“他说渡轮镇和冰镇都有发出信号火光,也有送信鸽到海豹湾,但是战舰根本没来。”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知道这些呢?”我颤抖地呼吸着,推开自己无济于事的怒气。我感觉在我心中的惟真激起了一丝忧虑,但是太微弱了。当我希望强烈的精技牵系时,它却逐渐消退。“那么,我想现在问什么也没用了。帝尊做了什么样的处理?派遣卢睿史号出航?我真希望能和他们一同出发。”

厨娘轻蔑地哼了一声,停下来捏一捏面粉团。“那么,你现在就走吧,这样就不会迟到了。帝尊王子什么事也没做,我听说他并没有派任何人出去。没有派人也没有人奉命出征,完全没有。”

“你知道我不喜欢嚼舌根,斐兹,但人们都交头接耳说帝尊王子知道这场劫难。当这小子来的时候,噢,王子还真是和善且满怀同情心,这可会让女士们的心都融化了。王子赏他一顿丰盛的餐点和一件新的大衣,还有一小笔钱感谢他大老远跑来。但是,他告诉这小子,现在已经太迟了,劫匪早就跑得远远的,所以这时候再派战舰或救兵前往也毫无意义。”

“或许和劫匪作战是太晚了些,但是烧毁的渡轮镇该怎么办?至少也该派一队工人帮忙整修房子,还有送几个车队的食物过去……”

“他说没钱做这些。”厨娘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她将面粉团分成几卷,拍打着让它们站立起来。“他说国库里的钱已经因为建造战舰和征召船员而消耗殆尽,还说惟真把所剩不多的钱拿来远征找古灵。”她提到“古灵”时语气充满不屑,只见厨娘停下来用围裙擦擦手。“然后他就说他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一股冷冽的愤怒自我心中升起。我拍拍厨娘的肩膀告诉她不会有事的,然后像个恍惚的人般离开厨房走到惟真的书房。我在书房外稍作停顿在心中摸索着,然后清楚地意会到惟真的意图。我会在一个抽屉后面找到一串年代久远的绿宝石项链,上面镶着金色的宝石,是他外祖母留下来的,而它的价值足以征召人员和提供粮食补给。于是我推开书房的门,然后停了下来。

惟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出发前也是匆匆忙忙打包完就走;恰林因为跟随他远征,也就无法帮他收拾房间。但是,此时房间里的情况完全不是他们俩的作风,或许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但我此刻以自己和惟真的身份注视眼前的景象,就明了有人搜过这房间,而这个人要不是不在乎被发现,就是不了解惟真。每一个抽屉都关得好好的,每一个橱柜也都紧闭着,椅子也紧靠着桌子收好。一切都太整齐了,而我只得不抱任何希望地找到那个抽屉打开它,并且把抽屉完全拉出来好看到它后面的角落;或许惟真本身不修边幅的杂乱反而救了那条项链。我看到了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包括一根老旧的靴刺和破损的皮带扣,还有一小片略经雕刻用来制作刀柄的鹿角。我可不指望在这一堆东西底下能找到什么绿宝石项链,但我还真看到它了,它的外头还裹着一小片手织布。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珍贵的小饰品也得带走。而当我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不禁纳闷了起来,如果闯进来的人没拿走这些值钱的东西,那这场搜寻的目的何在?如果这些东西对闯入的人来说是没什么价值的,那么又为何而来?

我有条不紊地将一打羊皮纸地图归类,接着把其他贴在墙上的一些地图也拆下来。当我小心谨慎地把其中一幅地图卷起来的时候,珂翠肯就安静地走了进来。我的原智让我在她伸手开门之前就感觉她的到来,所以我毫不诧异地抬头看着她。我稳稳地站着承受惟真汹涌的情绪波涛,她的出现似乎让我心中的他更坚强。她穿着柔软的蓝色羊毛长袍,模样十分甜美,白皙,窈窕,我立刻吸一口气别过头去,然后见到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惟真希望他不在的时候有人可以帮忙把这些东西收好,因为湿气会让它们受损,而且他不在时房里很少会生炉火……”我一边解释,一边把地图卷好。

她点点头。“他不在这里,整个房间看起来冷冷清清,不但壁炉是冷的,连他的气味都没有,也看不见他那些乱糟糟的东西……”

正文 第112节 王室政权分裂

“所以,您就来整理房间?”我试着漫不经心地询问。

“不!”她笑了出来,“我来整理的话只会破坏他原有的一点点秩序。不,我会让房间维持他离开时的样子,直到他回来。我希望他回来时看到自己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她的脸色变凝重了。“但是,这房间真是太整齐了。我今天早上吩咐一位侍童去找你,但他说你出去了。不知你听说渡轮镇的消息了吗?”

“只有些八卦。”我回答。

“那么,你听到的应该和我听到的差不多,但是却没人召见我。”她冷冷地说道,然后她就转身看着我,眼里满是痛苦。“我从芊逊夫人那儿得知大部分的讯息,而她是听到帝尊的侍卫对她的女仆说的。那名侍卫告知帝尊那位使者来了,那么,他们也应该让使者来见我吧?难道他们不认为我是王后吗?”

“吾后。”我温和地提醒她,“不论怎么说,这位使者都应该直接会见黠谋国王,我猜,帝尊派守在国王房门的人让使者直接晋见国王,却没让他去见您。”

她抬起头来。“那么,要记得一件事,一只手掌拍不响,两个人才玩得出那样的蠢游戏。”

“我怀疑其他的讯息是不是也流失了。”我大声猜测着。

她那蓝色的双眼转变为冷冽的灰。“你说这话的意思是?”

“信鸽和信号火光,还有从欲意那儿技传给端宁的讯息。照理说,至少有一个讯息会让我们知道渡轮镇遭攻击。可能其中有一道讯息流失了,但三道讯息都没传过来,这可能吗?”

她的脸色苍白,心中一惊。“毕恩斯的公爵会相信我们忽略了他们的呼喊求援。”她举起一只手掩住嘴巴小声说道,“这是毁谤惟真的阴谋!”她忽然把眼睛瞪得大大地,接着猛然对我一吼,“我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她转身冲向房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怒气。我仅能跳到她面前,用背挡住门不让她开门。“吾后,我求求您等一等!等一等并思考一下!”

“思考什么?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揭发他的背信弃义?”

“我们目前的处境没什么胜算,所以请您千万要等待。您和我都认为帝尊多少知道这些事情,也有所隐瞒,但我们没有证据,完全没有。况且我们或许错了也说不定。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免得在紧要关头意见分歧。我们一定要先和黠谋国王谈论此事,看看他是否已察觉出来,还有他是否同意让帝尊自己解释这件事。”

“他不会的!”她愤怒地宣称。

“他经常失态。”我提醒她,“但是只有他,而不是您能够公开指责帝尊。如果您先责怪他,国王事后却支持他,贵族们就会觉得瞻远家族分裂了。然而他们之间也已充斥着许多质疑和挑拨离间,所以既然惟真不在此地,我们就不该让内陆公国和沿海公国反目成仇。”

她停顿了下来。我看到她仍因愤怒而颤抖着,但至少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只见她吸了一口气,我也感到她正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这就是他让你留下来的原因,斐兹。帮我看清楚这些事情。”

“这话怎说?”这下轮到我震惊了。

“我以为你知道。你一定纳闷惟真为什么不让你跟着他同行,那是因为我问他该找谁来当我的顾问,他就说我该信任你。”

他忘了还有切德吗?我不禁纳闷。然后就想到珂翠肯根本不知道有切德的存在,而他一定也知道我将担任中间人。我在心中感觉到惟真的赞同,而切德依旧藏身阴影中。

“再和我一起想想。”珂翠肯吩咐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说得没错。这并非个别事件。

“我们将有访客,毕恩斯的公爵和他那群权位较低的贵族们。普隆第公爵不会派特使出这种任务,而会亲自来这里要求得到解答,接着所有的沿海公国就会听听他得到什么样的回复。他的海岸是除了公鹿公国以外最容易遭到侵犯的地区。”

“那么,我们一定要有值得听得进去的答案。”珂翠肯宣称。她闭上眼睛将双手放在额头上,过了一会儿又压压自己的脸颊,我明白她是如何极力克制着自己。尊严,她这么告诉自己,要冷静理智。她又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我。“我去找黠谋国王。”她对我宣布,“我得问问他每一件事情,弄清楚整个情况,还有他打算怎么做。他是国王,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依然稳坐王位。”

“我想这是个明智的抉择。”我告诉她。

“我得单独找他。如果你总是在我身边陪着我,会让我显得软弱无力,引起王室政权分裂的谣传。你了解吗?”

“我了解。”虽然我实在很想知道黠谋会对她说什么。

她指着我收在一张桌子上的地图和其他物品。“你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将它们收好吗?”

切德的房间。“可以。”

“很好。”她比了一个手势,我这才明白自己还挡着门,于是退到一旁。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群山清香片刻淹没了我,让我双腿发软,也诅咒命运把这些绿宝石用来重建房屋,而不是环绕在她那高雅的颈子上。但我十分自豪地认为,即使我在此时将它们放在她的手中,她也会坚持这些绿宝石应该用来替渡轮镇赈灾,所以我只得把它们偷偷塞进口袋里。也许她可以激发黠谋国王的愤怒,然后促使帝尊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或许,当我回来的时候,这些绿宝石还能紧紧绕着那温暖的肌肤。

如果珂翠肯回头看我的话,就会看到一个因她丈夫的思绪而脸红的斐兹。

我走到马厩里。这儿对我来说向来是个抚慰心灵之地,加上博瑞屈的远行,让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不时来看看,但这并不表示阿手需要我帮忙。此时只见一群人聚集在马厩门前生气地争论。一位年幼的马童握住一匹大驮马的马辔不放,另一位较年长的马童则用力拉着缰绳,试着把马和小马童拉开,还有一位穿着提尔司服饰的人站在一旁观看。这匹平日挺温和的马因为拉扯而面露痛苦的神情。没多久就会有人将因此而受伤。

我大胆地走上前将缰绳从惊吓的马童手中拉开,同时也抚慰地朝这匹马儿探寻。它对我有些生疏,但仍因我的安抚而镇静下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这位马童。

“他们问都没问就把峭壁拉出去。我每天都照顾这匹马,但他们甚至不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

“我奉命--”站在一旁看的那人开口了。

“我在跟别人说话。”我告诉这人,然后转身问马童,“阿手有交代你关于这匹马的什么事吗?”

正文 第113节 刺客之间的距离

“只是一些例行公事。”当我看到这场争执时,这马童都快哭了。不过,现在可有人帮他了,因此他的语气更加坚定,也站得更挺并看着我的双眼。

“那么这很简单。我们把这匹马牵回厩房等阿手吩咐。除非有人知会马厩的代理总管,否则不能把公鹿堡马厩的马牵出去。”马童紧紧抓住峭壁的缰绳,此时我也把缰绳放回他手上。

“我也是这么想,大人。”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脚跟并拢向我致意。“谢谢您,大人。来吧,小峭壁。”马童神气地牵着这匹动作迟缓的大马走着。

“我奉命带走那匹马。提尔司的公羊公爵希望我立刻将它送到河边。”穿着提尔司服饰的那人鼻孔朝着我说话。

“他是这么说的吗?那么他获得我们的马厩总管的许可了?”我确定他没有。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阿手跑过来,耳朵和脸颊都泛红了。要是在别人脸上,这红彤彤的模样挺滑稽的,但我知道这表示他生气了。

那位提尔司人劈头就说道:“这个人,还有一位你的助手,在我们从马厩牵走我们的动物时来干扰我们!”他傲慢地宣称。

“峭壁不是提尔司的动物。它在公鹿堡出生的,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也在场。”我提出声明。

那人高傲地看着我。“我没跟你说话,我是在跟他说话。”他伸出手指指着阿手。

“我是有名字的,大人。”阿手冷冷地指出。“阿手,我是马厩的代理总管,在博瑞屈陪同王储惟真远征时代理他的职务。他也有名字,是斐兹骏骑,不时来帮我。他、我的马童和我的马都属于这马厩。至于大人您,如果您也有名字,那么可还没有人告知我,而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我的马厩出现。”

博瑞屈果然有好好教导阿手。我们交换眼神,然后同时转身走回马厩。

“我是蓝斯,是公羊公爵的马夫。那匹马已经出售给我的公爵,而且不光是它,还有其他两匹有斑点的母马和一匹阉马。看看我这里的文件。”

当我们缓缓转身时,提尔司人就拿出一幅卷轴。当我看到一块公鹿堡的红蜡封印时,心中突然一震,看来这是真的。阿手缓缓接过卷轴并斜眼瞥着我,我便上前站在他身边。他认得一些字,但阅读对他来说一向很费事,虽然博瑞屈有教他一些,但识字对他来说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从他的肩膀后面看着他展开卷轴研读。

“上面写得很清楚。”提尔司人说道,伸手想拿回卷轴。“让我念给你们听?”

“不用麻烦了。”当阿手卷起卷轴时,我对提尔司人说道,“这上面写得挺详细的,但很明显有缺失。虽然帝尊王子签署了,但峭壁不是他的马。它和那两匹母马以及那匹阉马都是公鹿堡的马,只有黠谋国王可以出售它们。”

“王储惟真不在这里,现在由帝尊王子代理他的职务。”

我把手放在阿手的肩上制止他发怒。“王储惟真的确不在,但是黠谋国王和珂翠肯王妃可都在,他们两人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签署文件,才能出售公鹿堡马厩里的马。”

蓝斯将他的卷轴抢回去,亲自检视上面的签名。“我想,惟真不在的时候,帝尊王子的签名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大家都知道老国王大部分的时候都神志不清,而珂翠肯的话,这个嘛……她不是瞻远家族的人,真的。所以,惟真不在时,帝尊就是--”

“王子。”我精确地说出这字眼。“用言语贬低他视同背叛,而把他说成是国王或王后也是一样,只因他都不是。”

我将这暗示性的威胁深深植入他的心中。我不会直接指控他叛国,否则他将难逃一死;但就算蓝斯这等自负的混蛋,也不值得为了重复他主人的大胆妄言而送命。我看着他睁大了双眼。

“我没有任何恶意……”

“没事了。”我在此时说道,“只要你记得以后别再向没有马的人买马。这些可全都是国王所拥有的公鹿堡马匹。”

“当然。”蓝斯因慌张而颤抖。“或许这是一份错误的文件,我也相信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回去找我的主子。”

“明智的抉择。”阿手在我身旁柔声说着,重拾权威。

“好吧,我们走吧!”蓝斯捏了捏他的男仆,还推了他一把,只见这男孩一边跟随他的主子,还一边回头怒视着我们。我不怪他,因为蓝斯就是那种非得在别的地方泄愤的家伙。

“你想,他们会回来吗?”阿手平静地问我。

“他们会回来,否则帝尊就要把钱还给公羊公爵。”

我们沉默地思考那个可能性。

“所以,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该做什么?”

“要是只有帝尊的签名,就什么都别做。如果文件上面有国王或王妃的签名,你就一定得交出马匹。”

“其中一匹母马怀孕了!”阿手提出抗议。“博瑞屈对小马寄予重望,如果马儿离开了,他回来会怎么说?”

“我们得一直记住这些是属于国王的马,而博瑞屈也不会怪你奉命行事。”

“我不喜欢这样。”他用忧虑的双眼仰望着我。“我想如果博瑞屈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想还是会的,阿手,别认为这是你的错。我怀疑这恐怕还不是我们在冬季结束前所遇到最糟糕的事。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又回来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他沉重地点点头,我也就离开了。这趟马厩的拜访变得很不愉快,我可不想经过一排一排的厩房,然后在心中纳闷冬季结束前还会剩下多少匹马。

我缓缓走过庭院,然后走进堡里准备上楼回房。我在台阶上停了下来。惟真?

没反应。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我的内心传达意愿,有时候甚至可以传达思绪,但每当我试着找寻他时却都没有下文,这可让我慌了。如果我能准确无误地技传,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停下来仔仔细细地诅咒盖伦以及他对我做的好事,因为他将我原本拥有的精技能力燃烧殆尽,只剩下不可预料的残缺能力。

但是端宁和择固,还有其他精技小组成员呢?为什么惟真不运用他们探询现况,并且让他们知道他的意愿?

一股恐惧在我心中蔓延。毕恩斯的信鸽、信号火光和在烽火台里技传的人。王国里所有的通讯线路,以及和国王之间的沟通管道似乎不怎么管用。这些沟通管道将六大公国联结成一个统一的王国,而不是由公爵们所组成的盟国。在此动荡不安的时期,我们比以往更迫切需要它们,但它们为何逐渐失去效应?

我把问题留给切德,期盼他能尽快召见我。最近他没有像以前那么常见我,让我感觉自己不像以往那样常和他私下会谈。也罢,我不也把他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或许,是因为我对他隐瞒了我的秘密才会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刺客之间自然产生的距离。

正文 第114节 跟劫匪和谈

我走到房门前,看到迷迭香正放弃敲房门准备离去。

“你找我吗?”我问她。

她严肃地屈膝行礼。“珂翠肯王妃希望您尽快去找她。”

“那就是现在了,不是吗?”我试着让她微笑。

“不,”她扬起头对我皱眉,“我是说'尽快,大人。'不是吗?”

“当然。是谁让你勤奋练习这些规矩啊?”

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费德伦。”

“费德伦结束他的夏季旅程回来了?”

“他已经回来两个星期了,大人!”

“你看,我都不知道!我下回碰到他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他你的谈吐是多么合宜。”

“谢谢您,大人。”她完全忘了自己小心维持的礼仪,蹦蹦跳跳地走到阶梯顶端,然后我就听到她那轻快的脚步声如同滚落的小卵石,像一道瀑布似的倾泻而下。这孩子挺合适的,难怪费德伦想训练她成为传达讯息的使者,这是他担任文书的职责之一。我进房片刻便换上干净的衬衫,然后下楼前往珂翠肯的房间,敲门过后迷迭香就来开门。

“我这不就来了。”我告诉她,看到她都笑出酒窝了。

“请进,大人。让我通知我的女主人您来了。”她这么告诉我,然后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就一溜烟跑进内房了。我听到从里面传来女士们的轻声细语,也从门缝看到她们一边刺绣,一边聊天的样子。珂翠肯侧着头看了看迷迭香,向其他人告退之后就走出来找我。

稍后珂翠肯来到我面前。有一会儿我只是注视着她,蓝色的长袍和她那对蓝色的双眼互相辉映,晚秋的光芒透过漩涡状的玻璃窗照着她闪闪发亮的金发。我凝视着她,接着就明白自己这个举动是源自惟真,于是垂下双眼立刻起身鞠躬行礼,她却还没等我站直就开口。“你最近曾去探望国王吗?”她劈头就问。

“这几天没有,吾后。”

“那么,我建议你今晚去拜访他。我很担心他。”

“如您所愿,吾后。”我继续等待,因为想也知道这不是她找我来的真正原因。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斐兹,我在此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难道你不能叫我珂翠肯就好,稍微把我当成普通人看待吗?”

这突然转变的语气让我几乎失去平衡。“当然。”我回答她,但语气还是太正式了。

危险,

夜眼轻声说道。

危险?怎么说?

这不是你的伴侣,而是首领的伴侣。

这感觉好比用舌头寻找口中的蛀牙般,让我十分难受。我必须抵抗这个危险,不论我见到她的时候心跳有多么剧烈,她毕竟是王后,我不是惟真,而她也不是我的爱人。

但是,她是我的朋友,早在群山王国的时候她就证明了这点,所以我也应该给予她朋友间相互的温暖情谊。

“我去探望国王了。”她告诉我,然后示意我坐下,她自己则坐在对面壁炉边的椅子上,迷迭香也将她的小凳子搬过来坐在珂翠肯脚边。尽管房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王后仍然降低声调倾身向前对我说话。“我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在那位骑士来的时候通知我,他却一脸疑惑,而且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我的问题,帝尊就进来了。看得出来他匆匆赶来,好像有人跑去通风报信说我在那儿,让他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赶来。”

我沉重地点点头。

“他让我根本无法和国王交谈,反而坚持要对我解释一切。他声称有人直接把骑士带来国王的房里,而他刚好在探望他的父亲时遇到他,然后就让那男孩去休息,他自己则和国王谈话。他们一致决定现在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接着黠谋就吩咐他对那位男孩和聚在一起的贵族们说明国库的状况。据他说,我们快破产了,所以每一分钱都得看得紧紧的。毕恩斯应该自己看着办,他这么告诉我。而当我问他毕恩斯的人民难道不是六大公国的人民时,他就告诉我毕恩斯一直以来或多或少都自给自足,所以要求公鹿公国防守如此偏北的绵长海岸似乎不太合理。斐兹,你知道近邻群岛已经割让给劫匪了吗?”

我差点儿站不稳。“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简直气炸了。

“帝尊说已经割让了。”珂翠肯同样难以平复情绪。“他说惟真在出发之前已经决定,我们无法保障他们不遭劫匪突袭,所以才把坚贞号战舰召回来。他又说惟真技传愒懦,也就是那艘战舰上的精技小组成员,吩咐他让战舰驶回来维修。”

“那艘战舰在收成之后才重新整修,然后就出海守卫海豹湾和群鸥岛之间的海岸,要是近邻群岛求援,它就能做好准备,这是舰长的指令,好让大伙在冬季的海面上勤练航海技术,况且惟真也不会弃守那条海岸线。如果劫匪在近邻群岛稳固军力,我们将永远无法摆脱他们的侵犯,如此一来他们无论在冬季或是夏季都可以从那儿突袭我们了。”

“帝尊宣称他们已经占领那儿了,所以现在只能跟他们和谈。”她那蓝色的双眼端详着我的脸。

我逐渐感到沮丧,几乎要晕厥过去。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情?我内心的惟真也正反映出我的困惑,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我认为王储绝不会跟劫匪和谈,除了带剑去砍杀,哪有跟劫匪和谈的道理。”

“对我隐瞒这个秘密,不就是为了不让我烦恼吗?帝尊还暗示,惟真对我隐瞒这些秘密,是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些状况。”她的声音颤抖。她的丈夫认为她不值得知道这些秘密,这可比近邻群岛遭遗弃而落入劫匪手中更令她感到悲愤。我多么渴望将她拥入怀里安慰,内心因而感到痛苦。

“吾后。”我嘶哑地说道,“请听我说出实情,就如同惟真亲口告诉您。您一向是真诚的,但这个论点却不是。我会查出这渔网般繁复的谎言的底细,然后狠狠切开它,我们就可以瞧瞧会有什么样的鱼儿掉出来。”

“我能信任你暗中打探此事吗,斐兹?”

“吾后,很少人像您一样知道我曾受过什么样的训练,好进行暗中查访的任务。”

她沉重地点点头。“你知道,国王不否认这些事情,看起来却也不怎么听得懂帝尊所说的一切。他就……像个孩子般倾听长辈们谈话,点点头却不怎么明白……”她用关爱的眼神低头一瞥坐在她脚边的迷迭香。

正文 第115节 比以往更强烈的仇恨

“我会去看看国王,我保证会尽快给您答复。”

“得赶在毕恩斯公爵抵达之前。”她提醒我。“到时候我应该就知道真相了,我至少得告诉他实情。”

“我们除了真相之外应该还可以给他些别的,吾后。”我承诺道。我口袋中的绿宝石依然沉重,而我知道她不会吝惜这些的。

红船来袭的那几年里,六大公国因劫匪的暴行而苦不堪言,而六大公国的人民也在那段时期感受到对外岛人那份比以往更强烈的仇恨。在他们的祖父和父亲一辈的那个时期,外岛人身兼商人和海盗,船只也个别地在海上进行劫掠。但从睿智国王那时起,我们没有真正经历所谓的劫掠“战争”,虽然海盗的攻击并非罕见事件,但比起外岛船只来到我们沿海做生意的频率还是低了许多。王室和外岛亲戚的血缘关系也是公开的事实,而且许多家庭都有“表亲”居住在外岛。

但是,自从冶炼镇事件之前的残酷劫掠,以及冶炼镇的暴行之后,所有关于外岛人的友善言论都消逝无踪。他们的船只愈来愈惯于来到我们的沿岸,我们的商人却比较少走访他们那儿冰冻的港口和波涛汹涌的运河。如今,所有商业活动都停止了,所以当我们身陷红船来袭的苦难时,我们的人民便无法得知外岛亲人的消息。于是“外岛人”成了“劫匪”的同义字,而且在我们的印象中,所有外岛船只也都有红色的船身。

但是有个人,也就是黠谋国王的私人顾问切德·秋星,却在如此危急时刻自告奋勇走访外岛。以下就是他的日志内容:

六大公国的人从来没听说过科伯·罗贝这号人物,在外岛也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这位来自外岛地区穷乡僻壤的独行侠从未效忠过任何一位国王,那儿也没人把科伯·罗贝当成国王看待。他是一股恶势力,如同一阵寒风让船只的索具覆上一层冰,不到一小时就在海里翻船了。

我碰到了少数不忌讳谈论此人的民众,他们表示科伯借着制伏独自航行船只的海盗,以及劫掠掌控船只来取得权力。有了这些之后,他就转而“征召”最优秀的领航员和最能干的船长,以及在这些零散的村落里所能找到战技最精良的战士。拒绝他的人就得眼睁睁看着家人惨遭酷刑虐待,或是我们所说的惨遭冶炼,然后活生生地面对形同行尸走肉的家人。大多数人后来被迫亲手了结家人的生命,只因在外岛人的习俗中对一家之主维持家庭成员间秩序的要求非常严格。这些事件一旦传了开来,拒绝科伯·罗贝的人就少多了。有些人逃跑,留下他们的家人遭受酷刑虐待的厄运,其他人则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但家人仍难逃一劫,使得很少人敢公然反抗罗贝或他的船只。

即使发表反对他的言论也会招来酷刑虐待。虽然我在这趟旅途中所获取的信息少得可怜,却是得来不易。我也收集了一些谣传,纵然这些也像一群白羊中的黑羊般稀少。我一一列举如下:人们提到了一艘“白船”,而这是一艘将灵魂分离的船,并非掳掠,也不是毁灭他们,而是支离他们。他们也悄悄地谈到一名连科伯·罗贝也敬畏三分的苍白女子。许多人更将他们的土地所遭受的浩劫,归咎于一场前所未见的“冰鲸”或冰河来犯。它们总是盘踞在他们窄小聚落的上方,以比任何人记忆所及还快的速度快速前进,迅速掩盖外岛人所拥有的小小耕地,并引发无人能对我解释的“水变”。

我在当晚探望国王,内心仍是惊恐不安。他应该还记得我们上回所谈到关于婕敏的事,只怕比我记得更清楚。不过我坚定地提醒自己并非为了个人私事而来,而是为了珂翠肯和惟真。接着,我敲敲门,然后瓦乐斯勉为其难地开门让我进去。国王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弄臣则坐在他的脚边焦虑地凝视炉火。黠谋国王在我进门时抬起头看着我,也亲切地对我打招呼,然后吩咐我坐下来告诉他我今天过得如何。我趁机迅速地给了弄臣一个疑惑的眼神,只见他回我一个苦涩的微笑,我于是坐在弄臣对面的凳子上等待。

黠谋国王亲切地低头看着我。“怎样,小子?告诉我,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过了……忧心烦扰的一天,陛下。”

“是这样的吗?那么,先喝杯茶,这对镇定神经颇具功效。弄臣,帮我的小伙子倒杯茶来。”

“万分愿意,国王陛下,我乐于听命行事。”弄臣出乎意料轻快地跳了起来。有个装着茶的大陶壶正在炉火余烬上保温,只见弄臣把茶倒进一只茶杯里然后端给我,并且祝福我:“像我们的国王般好好地喝下这杯茶,就会享有他的宁静沉着。”

我伸手接过茶杯举到唇边,呼吸着茶的热气,并且用舌头轻轻沾了一下。它闻起来既温暖又辛辣,还在我的舌尖留下刺刺甜甜的感觉。我并没有喝这杯茶,只是微笑地放下茶杯。“挺好的茶,但含笑叶不是会上瘾吗?”我直截了当地问国王。

他低头对我微笑。“喝一点点没事的。瓦乐斯向我保证这对我的神经很好,也可以促进我的食欲。”

“是的,它真能促进食欲。”弄臣插嘴。“喝得愈多就想喝更多,所以快快喝完吧,斐兹。毫无疑问呆会儿就有人来陪你了,所以你喝得愈多,就愈不用和他分享。”弄臣比出了个含苞待放似的手势,正好在门一打开帝尊走进来的时候朝着门挥挥手。

“喔,有更多的访客。”黠谋国王愉快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无疑是个愉快的夜晚。坐下来吧,我的儿子,坐下吧!斐兹刚才说他度过了烦扰的一天,所以我让他喝这茶舒缓一下。”

“这对他一定有好处的。”帝尊愉快地赞同,然后转头对我微笑,“烦扰的一天,斐兹?”

“挺令人烦恼的一天。首先,马厩那儿有个小麻烦。一位公羊公爵的属下在那儿宣称公爵买了四匹马,其中一匹是峭壁,也就是用来和母马交配的种马。我对他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因为文件上没有国王的签名。”

“喔,那些啊!”国王再度咯咯地笑着。“帝尊应该拿来给我签名的,但是我忘记了。不过,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而我确定这些马匹翌日就可出发前往提尔司,公羊公爵也将发现它们真是一群好马。他可真是谈了一桩好交易。”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需要把公鹿堡最好的马匹卖出去。”我平静地说道,同时看着帝尊。

正文 第116节 怒火中烧

“我也没想到,但是国库的结余愈来愈少,让我们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他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绵羊和牛也得出售。总之我们没有足够的粮食让它们过冬,卖掉它们总比目睹它们在这个冬季饥寒交迫来得好。”

我简直气坏了。“我们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这些短缺?我从没听说收成不好。没错,现在时局艰难,但是--”

“你没听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注意听。当你和我哥哥仍沉浸在战争的光辉中,我就得处理资金好支付战争所需,而且钱也快用光了。我明天就得告诉建造新战舰的造船工人,看他们是要为了热爱工作而继续出力,还是离开工作岗位,只因国库已无法支付他们的薪酬,也买不起战舰完工所需的材料。”他说完便把身子靠回椅背上看着我。

在我内心的惟真十分焦急,而我也只能看着黠谋国王。“这是真的吗,陛下?”我问道。

黠谋国王吃了一惊,望着我然后眨了眨眼。“我签了那些文件,不是吗?”他看起来挺困惑,我想他的心大概飘回了之前的谈话上,并没有倾听我们目前的对话;在他脚边的弄臣则出奇地沉默。“我以为我签了那些文件。那么,现在就拿来给我,让我们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然后继续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那么,该怎么处理毕恩斯的状况?劫匪真的已经接收近邻群岛的部分地区?”

“毕恩斯的状况?”他说道,然后停顿片刻思索,又啜了一口茶。

“毕恩斯的状况我们恐怕也无可奈何。”帝尊难过地说道,接着圆滑地补充,“这回毕恩斯得自行处理自己的问题。我们无法乞求六大公国保卫一个荒芜遥远的海岸,至于劫匪攻占的也只是些冰冻的岩石,我还真希望他们会喜欢那儿。我们需要照顾自己的人民,也得重建属于我们的村落。”

我空等着黠谋振作起来替毕恩斯说几句话,但当他仍保持沉默时,我就平静地问道:“渡轮镇可不是什么冰冻的岩石,至少在红船来袭前还不是这样。还有,毕恩斯何时不再是六大公国的领土?”我看着黠谋,试着让他注视我的双眼。“陛下,我恳求您,下令端宁过来,吩咐她和惟真技传,这样你们就可以共商对策了。”

帝尊对我们猫捉耗子般的对话愈来愈不耐烦。“你这狗崽子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政治?”

他恶狠狠地问我。“你为什么不明白国王可以不经王储核准就做决定?你质疑国王的决定吗,斐兹?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吗?我知道惟真把你视为宠儿,或许你挥舞斧头的冒险事迹也让你自傲了起来。惟真觉得闲逛寻找一只怪物还挺好的,我却得留在这里尽我所能让六大公国振作起来。”

“当王储惟真提出寻访古灵的要求时,我也在场。”我指出。黠谋国王看来又走进另一场白日梦里,他正对着炉火发呆。

“我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帝尊圆滑地反驳,“据我观察,你可愈来愈瞧得起自己了。

你坐在主桌用餐,穿着国王馈赠的服饰,而你不知怎么的就以为自己拥有特权,而不是任务。让我告诉你,看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斐兹。”帝尊停顿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好像看着国王,仿佛正衡量自己是否能在此时畅所欲言。

“你,”他用较低的语调继续说道,甜美的声音媲美吟游歌者,“你是那个根本没勇气继续担任王储的王子所生的私生子杂种,而你那位逝世的王后祖母出身平民,刚好和那位与她的长子发生关系而生下你的粗鄙女人,也就是你的母亲,有着相同的血统。你名为斐兹骏骑·瞻远,不过你只须搔搔自己就能发现你还是那个无名的小狗崽子。我看你得感谢我没把你送回马厩才是,但让你住在城堡里可也真令我感到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如何。夜眼因帝尊恶毒的话语而怒火中烧,而惟真当时可真想杀了他的亲弟弟。我瞥见黠谋国王双手握着那杯甜茶面对炉火做白日梦,而我用眼角看见弄臣那苍白恐惧的双眼,我从未见过他有着如此恐惧的眼神。只见他看着我而不是帝尊。

我顿时察觉到自己已经起身站在帝尊面前,他也抬头看看我然后等待,眼神透出一丝恐惧,却也闪耀着胜利的光芒。我真想揍他,不过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召来侍卫,只因这算是叛乱,他可会因此把我吊死。我感觉衬衫的布料是如何紧绷,我的肩膀和胸膛因满腔愤怒而膨胀。

我试着吐气,用意志力松开紧握的双拳,这可需要时间。嘘,我告诉他们。

嘘,否则你们会让我送命。当我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时,便开口说话。

“今晚可让我看清了许多事情。”我平静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黠谋国王,“陛下,我祝福您有个美好的夜晚,请您容许我先行告退。”

“嗯?所以你……度过了忧虑的一天,小子?”

“是的,陛下。”我柔声说着。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那深沉的双眼就朝上方看着我的双眼,我也等待他应允让我离开。我深深地凝视这对眼睛,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完全不是他以往的样子,而他只是困惑地看着我然后眨了眨眼。

“好吧!那么,或许你最好休息一下,我也是。弄臣?弄臣,我的床铺准备好了吗?记得先用暖锅暖暖床,这几天晚上我都觉得很冷。哈!这几天晚上!又是白天又是晚上,弄臣,这话你要怎么说?”

弄臣跳了起来,然后对国王深深地一鞠躬。“我会说,国王陛下,这几天晚上想到白天的死亡就令人感到寒冷,可真是冷得让骨头都蜷缩了起来,一点儿也不假。这股寒意可会让人给冻死,而躲在您的阴影里可比站在您太阳般的光热下来得温暖。”

黠谋国王咯咯笑着说:“你真的是胡说八道,弄臣,不过你一向如此。大家晚安,去睡吧,你们两个小子。晚安,晚安。”

我在帝尊用比较正式的语气和他父亲道晚安时赶紧溜出来,唯有如此,才不至于在我走过瓦乐斯身边时想打烂他那张假笑的脸。我一走到外面的走廊,就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我会采纳弄臣的建议,把自己藏在切德的房里,最好别站在国王儿子面前忍受他的盛气凌人。

我独自在自己的房里度过那个夜晚。我知道当夜渐渐深了,莫莉会纳闷我怎么没去敲她的门。但我今晚没心情。我没这份精力溜出房间,偷偷摸摸爬着楼梯,接着又偷溜到走廊,担心会有人突然走出来发现我站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曾经渴望寻求莫莉的温暖和柔情,并因此获得宁静祥和的感觉。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惧怕彼此见面时的鬼鬼祟祟和焦虑不安,就算她在我身后关起门来,我也无法松懈内心的警觉,只因惟真在我心中,而我必须防止他感受到我对莫莉的感觉和思绪,不让这些暴露在我和惟真共享的连接。

正文 第117节 为了自己而杀人

我放弃研读原本试着研究的卷轴,反正把古灵弄清楚了又如何?惟真会找到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我翻身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即使周遭静止沉寂,我的内心却毫不安宁。我和惟真的联系如同我血肉中的钩子,这感觉一定和上了钩的鱼挣扎脱离钓鱼线的感受一样。我和夜眼的关系处于一个更深沉微妙的层面,但是每当它在那儿的时候,那对绿色的双眼就在我内心黑暗的角落发出柔和的光亮。这些部分永不安眠,从来不休息,也绝不静止,那份持续不断的联系也开始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几个小时之后,蜡烛即将燃烧殆尽,火焰也渐渐微弱,空气中细微的变化让我知道切德已经打开他那道无声的门。我起身上楼找他,但是我在楼梯上所踏出的每一步只让我心中的愤怒加剧。这股怒气并不像人们彼此之间的咆哮或打斗,而是源自疲乏和惊惶失措,就像遭受伤害一样。这种愤怒让人想停止一切,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无法忍受什么?”切德问我。他弯着腰在污渍斑斑的石桌上进行一些调制研磨的工作,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中透露出真诚的关怀,让我终于静下心来看着听我说话的这个人。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刺客,满脸痘疤,头发几乎全白,身穿那件熟悉的灰色羊毛长袍,衣服上总有污渍或小小的烧痕。我想知道他为国王杀了多少人,只因黠谋国王的一个字或是一个点头就行刺,毫无疑问忠于他的誓言。姑且不论这些行刺事件,切德本身其实是个本性温和的人。我忽然想问他一个问题,比回答他的问题还要紧迫。

“切德,”我问道,“你曾为了自己而杀人吗?”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为了我自己?”

“是的。”

“为了保护我自己的生命而杀人?”

“是的。我不是指为了国王而杀人,而是杀人……让你的生活更好过些。”

他哼了一声。“当然没有。”然后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不?”我追问着。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可没人只为了图个方便而随意杀人,这是不对的。这叫谋杀,小子。”

“除非为了国王杀人。”

“是的,除非为了国王杀人。”他轻松地表示赞同。

“切德,这有什么不同?为自己做这件事,和为黠谋做这件事有什么不同?”

他叹口气停下手边的搅拌工作,走到桌子尽头坐在高凳上。“我记得自己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我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的导师已经去世了。”他坚定地注视我的双眼。“这就要看个人的信念了,小子。你相信国王吗?国王应该要比你同父异母的兄弟,或是你的祖父来得意义深远,要比老好人黠谋,或是善良诚实的惟真来得重要。他必须是国王,一个王国的核心,轮子的轮轴。如果他是这么重要的人,如果你相信六大公国值得维护,而人民的福祉会因国王伸张正义而获得更多保障,那么,答案就出来了。”

“如此一来,你就可以为了他而杀人。”

“没错。”

“你曾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杀人吗?”

“你今天晚上的问题挺多的。”他平静地警告我。

“或许你让我孤独太久了,我才有时间想这些问题。当我们每天晚上见面时,总是聊一些其他的,加上我也很忙碌,所以没去想这么多,但现在我想到了。”

他缓缓点头。“思考不总是……令人感到舒服。它总是好的,但也总是令人不舒服。没错,我曾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杀人,但这又回到了我刚才所提到的信念。我必须相信对我下令的人比我懂的还多,而且见多识广也比较有智慧。”

我沉默了许久,切德却放松了起来。“进来吧,别站在门口。我们一起喝点酒,然后我要和你谈谈--”

“你曾经单凭你自己的判断杀人吗?为了整个王国的福祉?”

切德看了我一会儿,露出烦恼的神情。然后他别开头,低头凝视自己苍老的双手,他相互搓揉皮肤苍白如丝的双手,手指摸着显眼的红色痘疤。“我不做那些判断。”他忽然抬头看着我。“我从不接受那种负担,也不希望有这样的顾虑。这不是我们该做的,小子,那些是国王该做的决定。”

“我不是'小子',”我指出,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是斐兹骏骑。”

“要强调斐兹。”他严厉地指出,“你是逊位王储的非婚生子。他放弃王位,也让自己无权做什么判断。你不是国王,斐兹,甚至不是一位真国王的儿子。我们是刺客。”

“那我们为什么在真国王遭下毒时站在一旁不管?”我接着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他接受诱惑服用令自己丧失心智的药草,而当他无法思考时,就接受更多诱惑服用让他变得更傻的药草。我们知道这个来源近在眼前,我也怀疑它的真正出处,而我们却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萎靡消沉。为什么?这又是什么信念?”

他的话像刀一般刺着我。“我不知道你的信念在哪里,我原以为在我身上。我懂得比你还多,而且我效忠国王。”

这回轮到我瞠目结舌了。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穿过房间,来到切德存放酒和酒杯的橱柜前,我小心地斟满两杯酒放在托盘中,然后将托盘端到壁炉旁的桌子上放好,接着就坐在壁炉的石台上。过了一会儿,切德走过来坐在他那张软垫椅上,从托盘中举起酒杯啜饮着。

“过去的一年对我们来说都不好过。”

“你很少找我,而当你找我来的时候,又满怀秘密。”我试着不让语气透露出指控的意味,但还是没什么用。

切德发出短短的笑声。“而你是个自动自发提问题的家伙,可真让你困扰了是吗?”他又笑了,无视我发怒的神情。当他说完的时候,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看着我,深沉的双眼中仍舞动着兴味。

“别怒视着我,小子。”他告诉我。“你对我所要求的一向是我对你所期待的两倍,甚至更多。在我心中,一位师傅总有权期待学生对他抱持信念和信任。”

“你有啊!”我过了片刻说道,“而且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期待你信任这些是正直高尚的秘密,但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而你却没有。每当我走进国王的房里,就看到瓦乐斯的熏烟和药草对他发挥效应。我想杀了瓦乐斯,好让国王恢复神志。接下来,我想要……完成这个任务。我要移除这些毒药的来源。”

正文 第118节 你想杀了我?

“那么,你想杀了我?”

这感觉好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你是瓦乐斯提供给国王毒药的来源?”我确信自己误会了。

他缓缓点头。“有些是,而且可能就是你最反对的那些。”

我的心既冰冷且僵硬。“但是,切德,为什么?”

他紧闭双唇看着我,过了片刻他开口柔声说道:“国王的秘密只属于国王,我不能说出来,无论我认为听到的人是否也会保守秘密。但是,如果你能像我训练过你的一样好好用脑筋思考,你就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并没有对你隐瞒这些,而你也可以从我的秘密中推论出许多你自己的秘密。”

我转身搅动身后的炉火。“切德,我很疲惫,疲惫到无法玩猜谜游戏。难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但如此一来我就失信于国王了。况且我刚刚说出那些已经够糟糕了。”

“你简直是吹毛求疵!”我愤怒地大叫着。

“或许吧,但这是我的事。”他镇静地回答。

他出奇的镇静反倒激怒了我。我猛烈地摇头,暂且把这个谜团拋到脑后。“你为什么在今晚召见我?”我冷漠地问道。

他平静的眼中掩藏了一丝受伤的神情。“或许只是想看看你,或许阻止你做傻事或制造永久伤害。我知道哪些事情让你觉得沮丧,我对你保证我会分担你的忧虑。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继续走回分配给我们的道路上,并且怀抱信念。你当然也相信惟真会在春季前回来,然后让所有事情步入正轨。”

“我不知道。”我勉强同意。“当他出发进行这项荒谬的任务时,我感到十分震惊。他应该留在这里继续他当初的计划。但现在看来,等他回来之后,一半的领土不是会沦为贫瘠之地,就是给割让掉了,如果照帝尊这么处理的话。”

切德平视着我。“'他的'王国依然是黠谋的王国,记得吗?或许他信任他的父亲能让国土保持完整。”

“我想黠谋国王都无法让自己不受侵扰,切德。你最近有看到他吗?”

切德把嘴抿成一直线。“有。”他咬着牙说出这个字,“我在其他人不在场时看到他,也可以告诉你,他可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虚弱的傻子。”

我缓缓摇头。“如果你今晚有看到他,切德,你就会知道我的焦虑。”

“你怎么确定我没有?”切德恼火了。我并不想激怒这位老人家,但无论我怎么说,总把事情弄糟了。我强迫自己在此刻保持沉默,然后啜了一口酒,注视着炉火。

“有关近邻群岛的谣言是真的吗?”我终于开口了,恢复自己原有的声音。

切德叹了口气,用那双关节突出的手揉揉眼睛。“所有的谣言中总会有真实萌芽。劫匪或许真的已经在那儿建立基地,这我们不确定,但我们可没把近邻群岛割让给他们。诚如你所说的,一旦让他们拥有近邻群岛,他们就会在冬季和夏季劫掠我们的沿海。”

“但帝尊王子似乎相信可以收买这些劫匪,而且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那些小岛和毕恩斯的部分海岸。”说出这些可真费力,但我竭尽所能让自己谈论帝尊时的语气带着敬意。

“许多人以为说出来的就会如愿。”切德保持中立地说道。“即使明知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又加了这句语带玄机的话。

“你想,劫匪要的是什么?”我问道。

他凝视着我身后的炉火。“现在,这可真是个谜。劫匪要的是什么?看我们怎么想了,斐兹。我们认为他们是因为有所求才来攻击我们,但是,如果他们真想得到什么,现在就会提出要求了。他们既然知道自己对我们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害,一定也明白我们至少会考虑他们的要求。然而,他们什么也不要,只想持续劫掠。”

“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我终止他的想法。

“他们的方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他纠正我。“但是,倘若我们的基本假设错误了呢?”

我只是瞪着他。

“假使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目前所拥有的呢?整个国家的受害者。劫掠城镇、烧毁村落、虐待人民,如果这就是他们的整体目标?”

“那太疯狂了。”我缓缓说道。

“有可能。但,如果这是真的呢?”

“那么,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他们,除非消灭他们。”

他缓缓点头。“继续这个推论。”

“我们的船只根本无法让他们慢下来。”我想了一会儿。“我们都希望关于古灵的神话是真的,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或者是类似他们的事物,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切德缓缓点头。“没错。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赞成惟真的计划。”

“因为这是我们求生存的唯一希望。”

我们一起坐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沉默地注视炉火。那晚当我终于回房就寝时,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惟真遭受攻击并且为他的生命奋战,我却站在一旁观看。我不能杀害任何一位攻击者,只因国王没说我可以这么做。

十二天之后,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来访。他带领一群随从沿着沿海道路前来,声势浩大令人印象深刻,但整个阵势倒不至于形成公开的威胁。他身穿一位公爵负担得起的所有华服和全副盔甲,他的女儿也骑着马陪在他身旁,除了大女儿留在家乡尽心尽力赈济渡轮镇。我下午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马厩里,然后来到守卫室听他那些位阶较低的随行人员谈话。阿手表现得很好,确认马厩有足够的空间和人手照顾他们的马匹;而且一如往常,我们的厨房和兵营成为接待宾客的好地方。但是,毕恩斯来的人们依然提出许多严厉的言论,他们直截了当说出在渡轮镇所目睹的一切,还有他们的求援如何遭到漠视。我们的士兵真应该感到羞愧,因为他们竟然无法为黠谋国王显然已做出的事情提出辩护;而当一位士兵无法替他的领袖说话时,便只能同意这样的批评,或者在其他地方挑毛病来反对。所以,毕恩斯的人和公鹿堡的士兵会为了小小的意见分歧而拳脚相向,还好大多是单一事件。但是,这些事情通常不会发生在纪律严明的公鹿堡,所以更令人担忧,对我来说,这更强调了我们的军队也给弄糊涂了。

我为了晚宴谨慎选择衣着,不确定自己可能会遇到谁,也不知道别人会期待我做什么。我那天瞥见婕敏两次,每一次都在她还没注意到我时溜走。我想她或许是我的晚宴伴侣,也为此感到恐惧。此刻,我们不能公开冒犯毕恩斯来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也不想给她任何正面的响应。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担心,只因我发现自己远远地坐在餐桌的末端,和一群位阶较低的年轻贵族坐在一块儿。我在这难挨的夜晚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餐桌上有不少女孩尝试表现出调情的模样,而这全新的体验可真不对我的胃口,但我这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在此冬季时节涌入公鹿堡宫廷。他们大多来自内陆公国,积极巴结帝尊,也诚如这些年轻女子所言,他们会很乐意结交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我费心礼貌性地响应他们充满机智的戏谑,几乎无法注意主桌那儿的状况。在那儿,黠谋国王坐在珂翠肯王妃和帝尊王子中间,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婕敏以及妡念跟他们坐得最近,其他人则是帝尊的那群宠儿。提尔司的公羊公爵和他的静宁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是最值得注意的。帝尊的表弟铭亮爵士也在那儿,这位来自法洛的年轻公爵继承人是首次在公鹿堡露面。

正文 第119节 无名的狗崽子

我坐在那里,视野不好,更听不到什么。我感受到惟真对此状况的惊慌持续升高,我却束手无策。那晚国王看起来不怎么恍惚,反倒是十分疲倦,让我觉得是个好现象。珂翠肯坐在他身旁,除了两颊上的微红外,看上去几乎是一片苍白。她看来吃得不多,也比平常严肃且沉默。相反的,深具社交手腕的帝尊可高兴得很,虽然身边坐着公羊公爵和静宁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他还是没忽略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们。不过他的欢愉显然让来访者心情烦躁。

普隆第公爵的块头很大,即使上了年纪依然体格强健,他那黑色战士发辫中的白色发丝是旧时战伤的明证,还有一只手也缺了几根手指。他的女儿们就坐在他的下方,靛蓝的双眼和高颊骨显示出她们先母的近邻群岛血统。妡念和婕敏蓄着北方风格的简捷短发,她们快速转头观察餐桌上每一个人的样子,不禁令我想起停在手腕上的老鹰。这些可不是帝尊习于应付的那些温和的内陆大公国贵族,因为在六大公国之中,毕恩斯的人民依旧还是保有最多战士血统的人。

帝尊对他们的抱怨显得满不在乎,这可替他自己招致灾祸。我知道他们并不打算在餐桌上谈论劫匪,但他那欢庆的语气完全和他们来此的任务相互抵触,而我纳闷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多么令他们愤怒。珂翠肯很明显就被激怒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咬紧下唇,或是在帝尊说着俏皮话时不屑地将眼神瞥向地上。他也喝得太多了,当他开始比出夸张的手势和大声谈笑时,他的醉态就开始显露出来了;而我真的非常希望听到他那些自认诙谐的言论。

晚宴看来真是没完没了,然而婕敏很快就从餐桌上看到我,从那时起,我就很难回避她朝我投射而来的端详目光。我友善地对她点点头,而当我们的视线相遇时,我看得出来她对我坐的位置感到疑惑,而我也不敢忽略她朝我看的每一个眼神,帝尊也因我没敢怠慢毕恩斯普隆第公爵的女儿而感到厌烦,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站在篱笆上摇摇欲坠。当我看到珂翠肯王妃坚持在黠谋国王起身时搀扶他带他回房休息时,着实心存感激。帝尊却满是醉意轻蔑地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看到宴会这么快就散场了,且也没有说服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们留下来。他们在黠谋离开后也不自在地告辞了。而我也借口头疼远离咯咯发笑的同桌人士,回到房里图个清静。当我开门走进卧房时,感觉自己是城堡中最没力量扭转现况的人,的确是个无名的狗崽子。

“我想晚宴还真的挺吸引你的。”弄臣说道。我叹了口气,没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反正问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他坐在我的壁炉边点燃微弱的炉火,跳跃的火焰映照出他的轮廓。他有一股奇特的宁静,没有铃铛摇摆的声音,也没有接踵而来的嘲讽字眼。

“晚宴真是令人难以忍受。”我告诉他。我懒得点蜡烛,只因我的头疼可不完全是虚构的。我坐了下来,然后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公鹿堡面临什么现况,也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或许你已经做的事情就足够了?”弄臣试探着。

“我最近可没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告诉他,“除非你把知道何时停止对帝尊回嘴也算进去。”

“噢,那么,我们都在学习这项本领。”他愁眉苦脸地赞同,然后把膝盖抬到下巴那儿,将手臂放在上面,并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和弄臣分享?一位守口如瓶的弄臣?”

“我能和你分享的新闻你可能都知道了,搞不好消息比我还灵通呢!”房中的黑暗十分平静,舒缓了我的头疼。

“噢,”他优雅地停顿了一下,“那么,或许我应该问个问题?你看情形决定是否该回答?”

“少啰嗦了,想问就问。你明明知道无论我准许与否,你还是会问的。”

“的确,你说得对。那么很好,我就问了。噢,我真吃了一惊,脸也红了,真的。斐兹骏骑,你是不是有了小斐兹?”

我从床铺上缓缓坐起来瞪着他,只见他一点也不畏缩地动也不动。“你刚才问我什么?”我平静地问道。

他柔声地说,听起来像道歉一般:“我一定要知道,莫莉怀了你的孩子吗?”

我从床上跳起来扑向他,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拉起来,伸出拳头然后停了下来。炉火照亮了他的脸庞,看了令我十分震惊。

“想打就打吧!”他平静地说。“已经有旧伤了,再加上一点新伤也看不太出来,反正我可以蹑手蹑脚个几天不让别人发现。”我收回自己的手。真奇怪,我刚才差点儿就做出来的事情现在却让我感觉毛骨悚然,只因我发现已经有人对他这么做了。我一放开他的时候,他就别过头去,似乎为了自己变色肿胀的脸而感到羞耻。或许,他苍白的皮肤和纤弱的骨骼让我觉得更恐怖,好像是有人对弱小的孩子饱施拳脚似的。于是,我在炉火边蹲下,细细看着他脸上的伤。

“你还没看够吗?”弄臣尖酸地问道。“我可警告你,用更强的光线照也不会让伤势好转。”

“坐到我的衣橱上去,然后把衬衫脱下来。”我唐突地告诉他,但他动也不动,我也不予理会。我放了一小壶泡茶的水在炉火边加温,接着点燃一些蜡烛放在桌上,再拿出我所保存的些许药草。我的房里没有太多药草,此时真希望可以从博瑞屈的所有收藏中挑选一些来用用,但我知道如果我就这么走到马厩,等我回来之后弄臣一定就离开了。还好,我放在房里的药草大多是用来治疗淤伤、割伤,还有我另一个刺客身份最常碰到的跌打损伤,这些应该就够了。

正文 第120节 是谁搞的鬼

当水温热了之后,我在脸盆里倒了一些水,然后撒上一大把药草,尽可能把它们碾碎。我在衣橱里找到一件已经不合身的衬衫,然后把它撕成一片片的碎布。“走到光线下。”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了一会儿他也就走了过来,很是迟疑羞怯。我看了他一下,然后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我的衣橱上。“你到底是怎么了?”我问道,为他脸上的伤口感到畏怯。他的嘴唇因割伤而肿胀,另一只眼睛肿得快要合起来了。

“我在公鹿堡四处走走,询问一些坏脾气的人是否在最近当上私生子的父亲。”他没受伤的那只眼睛恰巧对上了我怒视的双眼,苍白的眼里满布血丝,使得我无法对他生气,更笑不出来。

“你应该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妥善治疗这些伤口。现在坐好了。”我将碎布压折成一块敷药用布,轻柔但牢牢地触碰他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就放松下来。我擦掉了一些干掉的血渍,其实也不多,显然他自己在挨打之后有稍微清理了一下,但有些伤口还是淌着血。我轻轻用手指沿着他下颌的线条和眼窝触摸,至少骨头没受损。“谁把你弄成这样?”我问他。

“我走进一扇接着一扇的门,或者是在同一扇门前进出好几次,看你问的是哪一扇门。”他油腔滑调含糊地说道。

“我问的是个严肃的问题。”我告诉他。

“我的问题也很严肃。”

我再次怒视着他,只见他垂下双眼。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接着我就找出一罐博瑞屈给我用来治疗割伤打伤的药膏。“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我在打开盖子的时候提醒他。我闻到了熟悉的刺鼻味,忽然非常非常的想念博瑞屈。

“我也是。”他在我替他上药时微微退缩,但我知道这药膏虽然味道难闻,但却很有效。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终于提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因为问你比问珂翠肯是否怀了惟真的孩子来得容易。据我判断,帝尊最近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搭理,所以不可能是他。那么,你,或是惟真一定就是那位父亲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见他为了我忧愁地摇摇头。“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他悄声问着我,然后戏剧性地抬起头凝视远方。“力量移转,阴影飘荡。在所有可能性之中顿时激起一阵涟漪,未来将重新组合,命运也将成倍增加,所有的道路分岔再分岔。”他又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心想他又在胡说八道,但他的语气非常认真。“瞻远家族即将有继承人了,”他平静地说道,“我很确定。”

你曾在黑暗中踩空脚步吗?就是那一股突如其来在边缘摇晃的感觉,不知道自己会跌得多深。我态度坚定地回答他:“我可不是什么孩子的父亲。”

弄臣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噢。”他虚情假意地说道。“当然不是。那么一定是珂翠肯怀孕了。”

“一定是的。”我同意,但心里一沉。如果珂翠肯怀孕了,她没有理由要隐瞒,然而莫莉就会。我有好几个晚上没见到莫莉,或许她有事情要告诉我。我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但仍强迫自己要镇静并深呼吸。“把你的衬衫脱下来。”我告诉弄臣,“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我已经看过了,谢谢你;而且你放心,我没事的。当他们突然把袋子往我头上套的时候,我就推测他们这么做就是把我的头当成攻击目标,而且他们真的挺煞费苦心,因为他们可不想打其他部位。”

这些人对他所做的暴行让我感到厌恶得说不出话来。“是谁?”我终于开口。

“你是说当我头上套了个袋子时,我还能看到是谁干的好事?算了吧,你能透过袋子看到什么吗?”

“不,但你总应该会怀疑是谁搞的鬼。”

他对我歪着头表示不相信。“如果你还不知道嫌疑犯是谁,那你就是那个头上被袋子套住的人。让我替你在袋子上剪开一个小洞。'我们知道你对国王不忠诚,也知道你帮着王位觊觎者惟真暗中侦察。别再告诉他任何讯息,因为如果你再通风报信,我们都会知道的。'”他转头凝视炉火,轻轻摇晃他的脚跟。砰,砰,砰,踢着我的衣橱。

“王位觊觎者惟真?”我义愤填膺地问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他对我说明。

我强压住愤怒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为什么他们会怀疑你暗中帮惟真侦察?你有传话给他吗?”

“我有一位国王,”他柔声说道,“虽然他不总是记得自己是国王。你一定要为国王当心留意,我也确信你会这么做。”

“那你要怎么办?”

“就像我以前一样,不然我还能做什么?我无法停止他们叫我别再做的那件事情,因为我根本还没开始进行。”

一股不祥的寒栗感自我的背脊窜了上来。“如果他们又攻击你呢?”

他露出了毫无生气的笑容。“我根本没必要担心,因为我无法避免事情发生,但也不是说我期待它再度发生。这个,”他说道,稍微指着自己的脸,“这伤口会痊愈,但他们在我房间做的事可不能补救,我得花上好几个礼拜整理那一团糟。”

这些话让整件事情变得很琐碎,而我发觉一股空洞得令人害怕的感觉正在我的体内窜升。我去过一次弄臣在塔里的房间,爬着一道长长的废弃楼梯,经过积年累月的灰尘和垃圾,来到他那面对女儿墙和美丽花园的房间。我想起了在大鱼缸里悠游自在的鱼儿和一盆盆苔藓植物,还有一尊躺在摇篮里备受呵护的袖珍黏土娃娃。当我闭上眼睛时,他就火上加油:“他们搜得还真彻底。我也真笨,竟然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安全的地方。”

我无法注视他。除了他那张嘴以外,他其实是个毫无防御能力的人,一心一意只想服侍他的国王,进而拯救世界。然而,有人想毁了他的世界,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可能因为我所做的一些事情遭到报复。

“我能帮你整理。”我平静地提议。

他用力摇了两次头。“我想不用了。”他说道,然后用较正常的语调补充,“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也没这么想。”

我把清洁用药草和那罐药膏,以及从衬衫撕下的剩余碎布捆在一起。他从我的衣橱上跳下来。当我把这些拿给他的时候,他慎重地接了过去然后走到门边,即使口口声声表示只是脸部受了一些小伤,但他走路的样子仍十分僵硬,走着走着就在门边转过身来。“当你确定的时候,能告诉我吗?”他意味深长地稍作停顿,接着降低音量,“我想,他们都敢对国王的弄臣这样了,想想他们可能会对怀着王储继承人的女子做出什么事情?”

正文 第121节 又有麻烦了

“他们不敢。”我愤怒地说道。

他不屑地回答:“他们不敢吗?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斐兹骏骑,而你也不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想个更好的办法把门拴上,除非你希望自己的头上也被套上袋子。”他露出了笑容,但一点儿也不像平常嘲弄嬉笑的样子,然后一溜烟就出去了。我在他离开之后走到门边,将木条卡在门上,背靠着门叹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好好的,惟真。”我对着寂静无声的房间大声说道。“但是对我而言,我想你还是尽快回来。除了红船之外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而且我总感觉古灵或许无法帮忙抵抗我们所面对的其他威胁。”

我等待着,希望感觉到他的响应或赞同,但却毫无音讯,让我的心又窜起了一阵慌乱。我很难确定惟真的意识在何时会与我同在,更从来不知道他是否感应到我想要传达给他的想法。

我再一次纳闷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指令传给端宁,既然他都已经花了一整个夏季的时间对她技传有关红船的讯息,为什么他现在如此沉默?有可能是他技传给她了,但是她有所隐瞒?还是,她只向帝尊透露?我不禁深思。或许弄臣脸上的伤痕正反映出帝尊因惟真发现自己不在时出了什么事而慌张;至于他为什么找上弄臣当代罪羔羊,这可有得猜了。或许,他只不过是把弄臣当出气筒,而弄臣从来就不怕去得罪帝尊,对其他人也一样。

那一夜稍晚的时候,我去找莫莉。虽然在这时候过去挺危险的,因为现在有更多人聚集在这闹哄哄的城堡里,也需要更多仆人照顾他们,但我的疑心无法阻止我。当我敲门的时候,莫莉透过房门问道:“是谁?”

“是我。”我不可置信地回答,因为她以前从来没问过。

“喔。”她回答后便打开门,我也一溜烟地进门,并且在她走到壁炉边时把门拴好。她蹲在壁炉前毫无必要地添着柴火,看也没看我。她穿着蓝色的女仆服装,头发也还是绑起来,身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在警告我,让我知道自己又有麻烦了。

“对不起,我最近都没什么空来。”

“我也觉得抱歉。”莫莉简短回答。

她没给我什么机会说完开场白。“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非常忙碌。”

“忙些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心中已然明白这个对话将如何继续。“没办法和你谈的那些事情。”

“当然。”表面上她的语气既镇静又冷酷,但我知道其实她的暴怒正逐渐蔓延,我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引燃怒火,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一样,看来我还是得直接应付自己的问题。

“莫莉,我今晚来这儿是因为--”

“喔,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你终于肯过来了。唯一让我惊讶的就是我自己,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每天忙完了就直接回房等待着你,明知机会渺茫却仍期待你可能会出现?其实我可以做其他事情,像是最近有好几场吟游诗人和傀儡戏的表演,都是帝尊王子安排的。我可以和其他仆人一起围坐在小壁炉边看表演,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而不是上楼面对孤寂。或许我也可以忙些别的,像厨娘答应让我在她不忙的时候使用厨房,而我有灯芯材料、药草和兽脂,真该在药草正香的时候好好运用这些,但是我没有。我只是上楼呆在这里,明知机会渺茫却仍指望你会记得我,想和我共度些许时光。”

我像海边的岩石般承受她一波接一波的言语浪潮袭击,却无计可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只得趁她喘口气的时候低头注视自己的脚。当她再度开口时,语气中的怒气逐渐消退,但更糟的是,痛苦和气馁取代了原本的怒气。

“斐兹,这真的很不容易。每次当我认为自己接受事实了,但转个弯却发现自己又再度陷入等待中。但是,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了吧,是不是?永远无法拥有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时刻,也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她停顿了一会儿,低着头紧咬着下唇,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颤抖了起来。“我看到婕敏了。她真漂亮,而我甚至借机跟她说话……我问她们的房间是否需要更多蜡烛……她害羞地回答我,但很亲切,甚至谢谢我如此关心她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人会感谢仆人的。她是……她人很好,是位淑女。噢,他们绝不会允许你娶我的,那你为什么想娶一位仆人为妻?”

“对我来说你不是仆人,”我平静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把你想成那样。”

“那么,我算什么?我也不是个妻子。”她平静地指出。

“在我的心中,你是。”我痛苦地对她说。这是我仅能给她的一丝怜悯的安慰,我也因她接受了这个说法而感到羞愧。她走过来将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温柔地拥抱她,过了一会儿更紧紧抱住她。当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时,我对着她的秀发柔声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怀孕吗?”

“什么?”她伸手一推离开我的怀抱,抬头注视着我的脸。

“你怀了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不,我没有。”她稍作停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我只是有点纳闷,就这样。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我们结婚了,而我到现在都还没怀孕,邻居就会对我们猛摇头。”

“真的吗?”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我知道有人怀疑珂翠肯是否不孕,因为她婚后一年来都没怀孕,但她的不孕是个公众话题,我却没想到连邻居都会如此对新婚夫妇寄予厚望。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有人给我他们母亲的泡茶偏方,或是野猪牙粉让我在晚上加进你的麦酒里。”

“是真的吗?”我将她搂近我身边,傻傻地露齿而笑。

“嗯。”她回我一个微笑,然后笑容缓缓褪去。“是这样的。”她平静地说道,“我有服用其他药草防止自己受孕。”

我可没忘记耐辛那天的教诲。“我听说如果妇女长期服用那一类药草的话会生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语气平淡地说道,“况且,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她有些刻薄地补充。

正文 第122节 毫无希望的目标

“就只剩灾难了。”我承认。

她对我点点头。“斐兹,如果我今晚说'是',如果我怀孕了……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现在想一想。”她恳求我。

我缓缓道来:“我想我会……想办法在某处替你找个地方(我会找切德,我会找博瑞屈,然后求他们帮忙,我心里发毛地想着),一个安全并远离公鹿堡的地方,或许是上河。我会抽空去看你,也会想办法照顾你。”

“你是说你会把我摆在一旁。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我会维护你的安全,让你呆在一个没有人会羞辱和嘲笑你独自抚养孩子的地方,当我有能力时,就会去找你和我们的孩子。”

“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可以离开公鹿堡,你和我,然后现在就到上河?”

“我不能离开公鹿堡,关于这点我也已经尽我所能向你解释过了。”

“我知道你解释过了,我也试着了解,但我不认为你不能走。”

“我为国王所执行的任务是……”

“那就别做了,让别人做。跟我一起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我不能。事情没那么简单,国王不会准许我就这么离开。”我们不知怎么地就站远了,只见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惟真走了,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会回来。黠谋国王一天比一天虚弱,帝尊也准备随时继承王位。如果你所说帝尊对你的感觉有一半是真的,等到他真的当上国王,难不成你还想呆在这里吗?他为什么想留你?斐兹,难道你看不出来一切正逐渐瓦解?近邻群岛和渡轮镇只是个开端,劫匪不会因此罢休。”

“所以我才更应该留下来执行任务,若有需要的话,为我们的人民而战。”

“一个人无法阻止他们。”莫莉指出。“没有人像你这么固执,为什么不把你所有的固执拿来为我们而奋斗?为什么我们不远走高飞,过河到内陆远离劫匪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们得为了毫无希望的目标而放弃一切?”

我无法相信她竟会说出这些话。如果这话是从我口中说出来,那便形同叛国,但她却把这些说的很稀松平常,好像我们和那个不存在的孩子比国王和六大公国加起来还重要。我无法回答她。

“唔。”她平视着我,“对我来说这是真的。如果你是我的丈夫,而我也生了我们的孩子,这对我来说就有这么重要,而且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

那我该怎么说?我明知她不会满意,但还是得实话实说:“你对我来说也如此重要,非常重要。但是,这也正是我要留在这儿的原因,因为你不会逃避闪躲那么重要的事,反而应该挺身捍卫它。”

“捍卫?”她提高嗓门,“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无法保卫自己?但我明白。我曾站在劫匪和我的侄儿女之间,差点就没命了。当你经历过这些,再来跟我谈捍卫!”

我沉默了。不仅是她的话深深刺伤了我,这番话也让我想起自己曾抱着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血沿着她那冰冷的小手流下来。我无法想像再度经历这种事情,但若这是我的任务,我责无旁贷。“不能就这样逃避,莫莉。我们要不就是挺身奋战,否则就只得在战败后遭屠杀。”

“真的吗?”她冷冷地问我,“这只是因为你把对国王的忠诚摆在我们之前吧?”我无法面对她的双眼,只见她嗤之以鼻地说道:“你就像博瑞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跟他有多像!”

“像博瑞屈?”我可给弄糊涂了。她这么说可真令我出乎意料地吃惊,更别说她的语气好像把这当成一项过失。

“没错。”她倒很肯定。

“因为我效忠国王?”我还是弄不清楚。

“不!因为你把国王看得比你的女人……或是你的爱人,甚至是你的生命还重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了!你看吧!你还真的不懂。你就只会忙碌着,然后表现出一副你知道所有了不起的事情、秘密和所有发生过的重大事件的样子。所以,你不妨告诉我,为什么耐辛痛恨博瑞屈?”

我此刻真是彻底迷失了,完全不知道这和我的不是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莫莉一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了,只得极为谨慎试着说道:“她为了我责怪他。她认为博瑞屈把骏骑带坏了……所以才有了我。”

“就是了!你看吧!你看看自己有多傻,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有天晚上蕾细告诉我,她那时喝多了点儿接骨木酒,我当时提到你,她则说到博瑞屈和耐辛。耐辛原本爱着博瑞屈,你这傻子,但他不娶她。他说他爱她但无法娶她,即使她的父亲愿意让她屈尊下嫁,只因他已经用生命和剑宣誓效忠自己的主子,也认为自己无法公私兼顾。喔,他说他希望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和她成亲,也希望自己在认识她之前没宣誓效忠,但还是一样,他说他就是无法娶她。

他对她说了些傻话,像是无论马儿多么愿意,它却只能佩戴一付马鞍什么的。所以,她就告诉他,那么,走吧,就走吧,追随这位对你来说比我还重要的主子,而他也这么做了。就像你一样,如果我那么告诉你,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的两颊上红彤彤的,只见她甩甩头转身背对着我。

这么看来,这和我的过错确实有关。而此刻就在故事的点滴片段加上别人的评述而逐渐成形时,令我感到心烦意乱。博瑞屈首次遇见耐辛的故事。当时她坐在一棵苹果树下,吩咐他帮她把脚上的刺拔出来。很少女性会如此对她丈夫的属下如此要求,倒像是直率的年轻女仆对吸引她目光的年轻男子所提出的请求。还有,他在我那天晚上提到莫莉和耐辛时的反应,只是重复耐辛所说有关马和马鞍的言论,让情况更清楚了。

“骏骑知道这些吗?”我问道。

莫莉转身端详着我,她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却也忍不住要说完这个故事。“不。本来不知道。耐辛当初认识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博瑞屈的主子,而博瑞屈也没告诉她到底谁是他所效忠的主子。原本耐辛根本不想理骏骑,只因她心中仍有博瑞屈,你知道。但是骏骑很固执,根据蕾细所言,他简直爱她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也因此赢得芳心。耐辛那时答应了婚事,对他说好,她会嫁给他,但事后才知道他是博瑞屈的主子,而且是在骏骑吩咐他把一匹特别的马送给她时才知道的。”

我忽然想起博瑞屈在马厩看着耐辛的坐骑说:“我训练过那匹马。”我不确定他在训练丝绸的时候,是否就知道这匹马是要送给他心上人的礼物,而且是她的未婚夫送的。我打赌一定是这样的。我总觉得耐辛是因为骏骑极度关心博瑞屈而讨厌他,但现在这个三角关系可变得更微妙了,而且痛苦得多。我闭上双眼摇摇头,感叹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没有一件事情是单纯美好的,”我自顾自地说道,“总是包覆着一层苦苦的皮,也总是藏着酸酸的果核。”<kbd></kbd>

正文 第123节 黑暗的日子

“是的。”莫莉忽然间好像气消了似的坐在床边,而当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时,她也没赶我走。我握住她的手,心中翻搅着千般思绪。耐辛如何厌恶博瑞屈的饮酒嗜好,博瑞屈如何唤回她的宠物小狗,和她如何把它放在篮子里随身携带,还有他如何注重自己的仪容和举止。

“你无法看见一名女子,并不代表她也无法看见你。”喔,博瑞屈。到现在他仍抽出时间照顾那匹她几乎已经不骑的马儿,而耐辛至少也曾拥有一段美满的婚姻,和她所爱的男人度过了几年的美好时光;就算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政治阴谋而变得复杂,但总还是欢欢喜喜的度过那几年。那么,莫莉和我将拥有什么?就只有博瑞屈现在拥有的这些而已吗?

我拥抱靠在自己身上的她,好久好久,如此而已。但是,在那夜这忧郁的拥抱中,我们反而比以往都更加亲近彼此。

红船来袭的那些年,正值群山的伊尤国王在位时期,他的长子卢睿史之死让他的女儿珂翠肯成为群山唯一的王位继承人。根据他们的习俗,当她父亲逝世之后,她将成为群山的王后,亦即人们所说的“牺牲献祭”。因此,她和惟真的婚姻不但象征我们将在动荡不安的时期获得盟友支持,更保证群山王国终将以“第七大公国”之名义加入六大公国的王国体系。群山王国仅和内陆公国的提尔司及法洛交界,因而珂翠肯特别关心任何可能分离六大公国的内乱。她从小就受栽培要成为“牺牲献祭”,而她对人民的责任是她人生中格外重要的部分。当她成为惟真的王妃时,六大公国的人民就成了她自己的人民;但她心中却也清楚知道,一旦她的父亲去世,群山王国的人民将再度要求她成为“牺牲献祭”。所以,如果处于她和她的人民之间的法洛和提尔司,不是六大公国的一部分,而是敌国,那么她该如何履行那项义务呢?

一场狂烈的暴风雨在隔天来临。这是个喜忧参半的情况,因为在这样的天气中,没有人会害怕劫匪侵袭沿海;但这场暴风雨却也把一群焦躁不安和意见分歧的士兵给困在一起了。

而在公鹿堡中,毕恩斯的公爵可比帝尊来得显眼。每当我走进大厅时,都会看到普隆第公爵在那儿焦躁地走来走去,或是冷冷地望着燃烧炉火的壁炉,而他的女儿就像两只守卫的雪猫般随侍在侧。婕敏和妡念还很年轻,脸上明显表现出不耐和愤怒。普隆第已经请求正式会晤国王,但他等得愈久,这暗藏的羞辱就愈明显,只因这无异否认他为何而来的重要性;而他那时刻出现在大厅的身影,更对他的随员表明了国王还没答应召见他。我看着这壶水慢慢沸腾,纳闷着万一把水打翻了,谁将遭受最严重的烫伤。

当我第四次小心观察这大厅里的一举一动时,珂翠肯就出现了。她穿着简单的服饰,一身紫色长袍裹着柔软宽松的白袖子,袖长掩盖了她的双手,一头长发则蓬松地垂在肩上。她以一贯的不拘小节走进大厅,她的小女仆迷迭香走在她前面,而她身边也只有芊逊夫人和希望夫人陪伴着她。即使她现在比较受仕女们欢迎,她却没忘记在她最孤独的时候,这两位夫人最先跟随着她,她也时常让她们陪伴以荣耀她们的忠诚。而我不相信普隆第公爵认得出来眼前这位直接走向他的朴素女士就是王妃。

她带着微笑和他握手打招呼。这是群山地区表达友谊的简单方式,而我怀疑她是否明白自己这么做对他来说有多光荣,或者这简单的动作是如何缓和了他长达数小时的等待之苦。我确信自己从她脸上看到了疲惫,也明显察觉她眼睛下方的细纹。等在一旁的妡念和婕敏也因自己的父亲获得如此重视而兴奋不已。珂翠肯清晰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大厅,无论站在厅里任何地方都听得见,而这正是她的用意。

“我今天早上去探望了国王两次,但我很遗憾两次他都……仍卧病在床,希望你不会因为这样的等待而感到焦躁。我知道你想亲口向国王禀告你所遭遇的苦难和协助人民的措施,但是他目前仍在休息,所以我想你或许希望先和我一道用些点心。”

“欣然接受,吾后。”毕恩斯的公爵谨慎地回答。她已经尽可能抚平他那凌乱如羽毛般的烦躁心情,但普隆第可不是那么容易取悦的。

“我很高兴。”珂翠肯回答,然后转身微微弯腰对迷迭香耳语,只见这位小女仆赶紧点头,接着像兔子般一溜烟走了,所有人也都注意到她的离开。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却领着一队仆人将一张桌子搬到大壁炉前,在桌面铺上雪白的桌布,桌子中央摆上一盆珂翠肯的盆栽,让整个桌面增色不少。接着,成群结队的厨房人手浩浩荡荡地走进来,每个人都端着一盘盘食物、一杯杯酒、甜肉或是一整个木碗的晚秋苹果,如此出乎意料的精心安排仿佛魔法般神奇。不一会儿餐桌就安顿好了,宾客也都就座完毕,芳润弹着鲁特琴一边唱一边走进大厅。珂翠肯让她的仕女们陪着大家,然后在发现我之后也点头示意我加入。她也随机挑选了些聚集在各个壁炉边的人们一同过来热闹热闹。她不依每个人的权位财势而挑选,反倒是挑选那些她认为很有趣的人,包括有许多狩猎故事的弗列区,以及和普隆第的女儿们年纪相仿的友善女孩贝儿。珂翠肯则坐在普隆第的右手边,但我还是觉得她不清楚这样的安排为普隆第带来多少荣耀。

当大家边吃边谈了一阵子,她示意芳润让弹奏的旋律较柔和些,然后转头对普隆第说:“我们只粗略地听了你所捎来的讯息,那么你现在能否告诉我们渡轮镇的情况?”

他迟疑了一下。即便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向国王抱怨和请求支持的,但此刻又怎能拒绝对他如此慷慨的王后?他低下双眼,稍候片刻就以嘶哑且不作假的声音述说:“吾后,我们的伤亡惨重。”他开始说道。所有的人都停止交谈,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而此刻我也感觉珂翠肯挑选的这些人和她本身一样,是很好的倾听者。从他一开始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在座的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除了同情的轻声惊叹或喃喃怒斥劫匪的行为。他说着说着就停顿片刻,很明显已经做了某种决定,接着继续说他们如何传达求援的讯息,却只能空等回复。

王后则以不带任何反对或否认的意思听他把话说完。当他说完这些不幸的事件之后,整个人明显感到如释重负,所有的人也沉默了好一阵子。

正文 第124节 尴尬的局面

“你刚刚说的,我大多是第一次听到,”珂翠肯终于平静地说道,“而且没有一个讯息是好消息。我不知道国王会对这些事情表达什么意见,你也必须等他亲口告诉你他的想法。但是对我而言,我现在的心情相当沉重,也为了我的人民感到愤怒。我在此亲口向你保证,这些错误必将获得补救,而我的人民也不应该在严冬里无家可归。”

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低头看着他的盘子,一边把玩桌巾的边缘,接着他抬起头来,眼神充满了怒火,却也有无限遗憾,然后他用坚定的语气说道:“空言。这些都只是空言,吾后。我的人民无法靠这些话来充饥,也无法在夜晚时躲在这些话底下避难。”

珂翠肯直视他的双眼,好像有什么让她的心紧绷了。“我了解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言,但此刻我只能对你说这些,等国王可以接见你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该如何处理渡轮镇的事情。”

普隆第朝她倾身。“我有些问题,吾后。我对答案的需求几乎和我对资金及人手的需求一样迫切,但为什么我们的请求总是遭到忽视?为什么原本应该援助我们的战舰,到头来却起航回到这里?”

珂翠肯的声音有些颤抖。“关于这些问题,我恐怕无法回答你,大人,我也承认这是一件挺羞耻的事。我是一直到你派来的年轻使者骑马来到此地之后,才听说了一些关于你们那儿的消息。”

她说出来的话让我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她该对普隆第坦承这些吗?为了政治上的智能运筹,或许不该说的,但我也知道珂翠肯对政治一向表现真诚。普隆第看了她许久,他嘴边的线条也更深沉了,接着他大胆但柔和地问道:“您不是王妃殿下吗?”

珂翠肯看着他的眼神立刻晦暗了。“我是。你怀疑我对你说谎?”

这下换成普隆第移开视线。“不。不,吾后,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接下来是一段过久的沉默。我不知道是珂翠肯灵巧地示意,或是芳润直觉地更用力撩拨琴弦,不一会儿他就唱起了一首冬之歌,曲子里充满振奋的词句和高亢的副歌。

至少过了三天之后,普隆第终于获准晋见黠谋国王。珂翠肯试着让他们开心一点儿,但要让一位担忧自己爵位不保的人高兴起来,这可不容易。他虽然很有礼貌,却也心烦意乱。他的二女儿妡念很快地就和贝儿成了好朋友,让她似乎忘掉了一些苦恼;但婕敏总是紧跟着她的父亲,而当她用深蓝的双眼看着我时,眼神看起来十分忧伤,我也从她的凝视中感受到一股奇特的百感交集。我因为她不再注意我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知道她对我的冷淡反映出目前她父亲对整个公鹿堡的感觉。我很乐意见她藐视我,但也怨恨在心,因为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得到如此待遇。当普隆第终于承蒙召见急忙赶去晋见国王时,我真希望这尴尬的局面赶快结束。

我确信自己不是唯一注意到珂翠肯王后是并未应邀出席会议的人,而我也未受邀参加,但将王后的地位贬低到和她的私生侄儿一样的情况确实不多见。但珂翠肯仍然维持镇静,继续教普隆第的女儿们和贝儿如何用群山的技巧将珠子和刺绣结合运用,而当我停留在她们的桌边时,也怀疑她们是否和我一样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他们的手工艺上。

我们没等多久,前后不到一小时,公爵就重新出现在大厅中。只见他像一阵凄冷的寒风呼啸而过,对妡念说:“打包我们的行李。”然后对婕敏说:“通知我们的侍卫一小时内准备离开。”接着对珂翠肯僵硬地行鞠躬礼。“吾后,请容我就此告辞。既然瞻远家族不能提供任何援助,那么毕恩斯目前一定要好自为之。”

“的确。我了解你必须赶回去。”珂翠肯沉重地回答。“但是,能否让我邀请你们和我共进另一餐?空着肚子上路可不是件好事。告诉我,你们喜欢花园吗?”她对普隆第及他的女儿们问道。她们看着父亲,过了一会儿他就点头同意了。

他的女儿们都谨慎地向珂翠肯表示喜欢花园,但她们的困惑依然显而易见。一座花园?在冬季的狂风暴雨中?我也和她们一样感到疑虑,尤其当珂翠肯对我示意的时候。“斐兹骏骑,照我的话去做。迷迭香,和斐兹骏骑爵士到厨房去,遵从他的指示准备食物,然后送到王后花园,我将陪着我们的贵宾到那儿去。”

我慌张地睁大双眼看着珂翠肯。不,不要到那儿。光是爬那道楼梯就够呛了,更别提在狂风呼啸的烽火台顶端喝茶了,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却一贯坦然热诚地对焦虑的我微笑着,然后就挽着普隆第公爵的手带领他离开大厅,而他的两位女儿也跟随王后的仕女们一起离开。我转身对迷迭香变更指令。

“去帮他们张罗保暖的外衣然后跟上他们,我来处理食物就好。”

这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我便马上赶到厨房简短告知莎拉这突如其来的需求,然后她立刻迅速为我准备好一整盘温热的糕点和热甜香酒。“你先拿这些,我待会儿再找个侍童将其他东西送过去。”我自顾自地微笑,然后端着托盘赶紧前往王后花园。王后她自己大可称我为斐兹骏骑爵士,但厨娘莎拉可想也不想就吩咐我把一托盘的食物端走,让我觉得异常窝心。

我努力加快速度爬上楼梯,然后停在顶端的台阶喘口气,让自己鼓起勇气迎向风雨,接着把门推开。烽火台顶端的情况正如我所料,凄惨得很,王后的仕女们、普隆第的女儿们和贝儿都缩在两道邻接的墙和去年夏天搭起的小遮阳棚下面,这棚子不但挡风也遮了不少冰冷的雨。我在这简陋不堪的遮风避雨处找到一张小桌子放上这盘温热的食物,迷迭香身穿温暖舒适的衣服,沾沾自喜地从托盘边缘偷拿一块糕点,而芊逊夫人则负责招待众人享用餐点。

我迅速替王后和普隆第公爵拿好一杯杯温酒,借口帮忙端酒而加入他们。他们刚好在女儿墙边透过墙垛俯视辽阔的海面,望着海风吹起一阵阵白色泡沫,使得欲尝试展翅高飞的海鸟难以行动。当我接近时看到他们轻声交谈,但强劲的风让我很难偷听到什么,也想到自己应该在上来之前加件斗篷,只因我一走出来便全身几乎湿透,强风也把我因发抖而产生的热量都给吹散了,我只得颤抖着牙试着露出微笑将酒端给他们。

正文 第125节 一种隐藏的命令

“你认识斐兹骏骑爵士?”她在他们从我手里接过酒时问普隆第。

“的确,我很荣幸他曾出席我的晚宴。”普隆第对她说明。雨水从他的眉毛上滴下来,风也把他的战士发辫吹得啪嗒啪嗒响。

“那么,你应该不介意让他加入我们的谈话吧?”尽管这场淋湿她的雨一直没停,她仍镇静地说道,仿佛我们正如沐春阳似的。我纳闷珂翠肯是否知道普隆第会把她的要求视为一种隐藏的命令。

“我欢迎他提供意见,如果您认为他能提供宝贵意见,吾后。”普隆第默许了。

“我也希望你会答应,斐兹骏骑,请帮你自己拿点儿酒过来加入我们。”

“如您所愿,吾后。”我深深一鞠躬后立刻奉命行事。惟真一天走得比一天远,让我们之间的连接愈来愈微弱,但那时我却感觉到他激烈的好奇心不断逼近,于是火速回到王后身边。

“我们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情。”王后在我走回来的时候说道,“我对于无法保护我的人民感到忧伤,但如果我无法阻止劫匪已经在海上造成的祸害,或许我至少能让人民不至于遭受暴风雪侵袭。这一点,我请求你转告他们,这是他们的王后亲手交托的衷心承诺。”

我注意到她刚才并没有提到黠谋国王显然拒绝采取行动一事。我看着她,只见她悠然但满怀目的地卷起已经冰冻湿透的宽松白袖子,露出手臂上蛇形的金色臂镯,上面布满了深色的群山蛋白石。我曾看过群山蛋白石深沉的光芒,但从没见过这种大小的蛋白石。只见她伸出手让我把臂镯的锁扣松开,然后毫不迟疑地将这宝物取下来,再从另一只袖子里取出一个袖珍的天鹅绒小袋,我便打开袋口让她把臂镯放进去。她对普隆第公爵露出温暖的微笑,然后将这小袋放进他手里。“这是王储惟真和我的一点心意。”她平静地说道。我几乎无法乘承受惟真在我心里的那股冲动,他想跪在这位女士面前,细述她为了他微不足道的爱所做的极大付出。普隆第也结结巴巴感动地向她道谢,发誓不会浪费每一分钱。勇敢的马匹将再度奔驰于渡轮镇,那里的人民也会因为王后带来的暖意而祝福她。

我忽然领悟到珂翠肯为什么要挑王后花园作为这场会晤的地点。这是来自一位王后的礼物,而非黠谋和帝尊所承诺的附带条件。翠肯对于地点的选择和对普隆第所表现的态度让他心领神会,她也用不着交代他要保守秘密,因为根本不需要。

我想到了藏在我口袋里的绿宝石,我心中的惟真却沉默了下来。我没有把它拿出来,只因我希望某天可以看到惟真亲自为王后戴上这条项链,而且我也不愿在此刻让来自私生子的这份额外礼物喧宾夺主地抢了她送给普隆第那份赠礼的风采。虽然我理当把绿宝石拿出来,但不,我决定让王后的赠礼及馈赠方式独自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普隆第将视线从王后转移到我这里。“吾后,您似乎很看重这位年轻人,才会让他加入我们的秘密会谈。”

“没错,”珂翠肯严肃地回答,“他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普隆第点点头,好像在对自己确认什么事情似的,然后露出些许笑容。“我最小的女儿婕敏,似乎对斐兹骏骑爵士写给她的那封长信感到困扰,尤其当她的姊姊们帮她打开信之后,发现有许多可以逗弄她的论点时。但是,当她把她的困扰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这是一位罕见的人,能够对所谓的缺点如此坦白。只有吹牛的人才会自夸对战争毫无恐惧,而我也不希望自己信任一个杀了人但事后毫不伤心的人。至于你的身体健康,”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一整个夏季的划桨挥斧可让你的体能精进许多。”他那对鹰一般犀利的双眼正注视着我。“我对你的评价仍未改变,斐兹骏骑,而婕敏也一样,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的想法。”

我说了我必须要说的话。“谢谢您,大人。”

他转头越过肩膀看着远方,我跟随他的视线透过倾盆大雨看到婕敏正望着我们。她的父亲对她微微点头,然后她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般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妡念看看她,对她说了几句话,婕敏就脸红地推了推她的姊姊。当我听到普隆第对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向我的女儿道别。”我整个内脏都快冰冻了。

有些事情我实在不想做,但我也不能破坏珂翠肯苦心经营的场面,我真的不能。所以我鞠躬告辞,强迫自己穿越下着大雨的花园来到婕敏面前,而妡念和贝儿立刻刻意跨开一步注视着我们。

我恭敬严谨地向她鞠躬。“婕敏女士,我必须再次谢谢你送来那幅卷轴。”我别扭地说道,心里七上八下,而我也确定她和我一样心跳猛烈,只不过原因完全不同。

她透过雨水对我微笑。“我很乐意把卷轴送来给你,更高兴你回了信。我父亲解释给我听了,希望你不介意我让他看信。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如此看轻自己,诚如我父亲所言,'吹牛的人因为知道别人不至于吹捧他,所以才自吹自擂。'然后,他告诉我学习航海的最佳方式就是亲自划桨,而他年轻时也拿斧头当武器。他答应明年夏季给我姊姊和我一艘平底小船,让我们在天气好的时候出海……”她忽然结巴了,“我说太多了,是不是?”

“不会的,我的女士。”我平静地告诉她,我宁愿都是她在说话。

“我的女士。”她轻声地重复,然后好像我亲吻了她的脸颊般,满脸通红。

我将视线移到一旁,只见妡念睁大双眼,嘴巴张成一个“O”字显露震惊的喜悦。一想到她会如何联想我对她妹妹所说的话就让我脸红发热,而她和贝儿就在我脸红时咯咯笑出声来。

感觉上经过一段永无止尽的漫长时刻之后,我们终于离开风雨交加的王后花园。我们的贵宾进房换下湿透的衣服准备踏上归途,而我也更换衣物好送他们离去。我在外庭看着普隆第和他的侍卫骑上马,而穿着一身紫白的珂翠肯和她的仪仗卫队也出现了。她站在普隆第的坐骑旁边向他道别,而普隆第在上马前单膝跪下亲吻她的手。他们简短交谈,我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但看到王后的面容在飞扬的发丝下,总是带着笑意。普隆第和他的队伍迈入暴风雨中,我看到他的肩膀依然透露出一丝怒气,但他对王后的顺从让我感觉到他这趟旅程还是有所斩获。

正文 第126节 逐渐失去力量

婕敏和妡念一边骑着马,一边回头看我,而婕敏也大胆地挥手道别,我也挥手响应。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离去,不单单因为下雨而觉得寒冷。我在这一天支持惟真和珂翠肯,但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对婕敏做了些什么?难道莫莉真的预料到这一切?

当晚,我前往黠谋国王的房间探望他。他并没有召见我,我也不想和他谈婕敏的事,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我心中纳闷这是否是惟真加诸在我身上的意愿,还是我的心提醒自己不要拋弃他。瓦乐斯不情愿地让我进门,严正警告我说国王还未完全康复,而我也不得让他更疲累。

黠谋国王坐在他的炉火前,房间密布着熏烟的味道。弄臣坐在国王的脚边,他的脸还是有趣的一片紫一片蓝。他可幸运地得以坐在那层烟雾弥漫之下,但我却没这么好运,只得坐在瓦乐斯为我精心准备的无靠背凳子上。

在我告知国王自己的到来并坐下后,过了一会儿国王才偏过头来看着我。“噢,斐兹,你的课业进行得如何?费德伦师傅对你的进步表示满意吗?”

我瞥了瞥弄臣,只见他没看着我,反倒阴沉地瞪着炉火。

“是的,”我平静地说道,“他说我写得一手好字。”

“那就好。清晰的字迹让任何人都感到骄傲。对了,还有我们的协议呢?我有对你守信用吗?”

这是我们之间老套的对答词,而我也再一次思考他提供给我的条件。他让我吃得饱穿得暖,还让我受教育,而我得对他完全效忠以回报他给我的这一切。我因这些熟悉的字眼而微笑,但我的喉咙却紧闭着,只因我想到说过这些话的人如今已日渐消瘦,还有我为了他的要求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是的,陛下,您有。”我轻声回答。

“很好。那么,让我听听你是不是也对我信守承诺。”他吃力地靠在椅背上。

“我会的,陛下。”我对他承诺,只见弄臣再度看着我发那个誓。

房里的气氛静止了好一会儿,只听见炉火燃烧的声音。接着,国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般猛然坐起身子,看起来一脸疑惑。“惟真?惟真在哪里?”

“惟真外出执行任务了,陛下,他去寻求古灵协助我们将红船逐出我们的沿海。”

“喔,是的,当然。他出发求援去了,但我想应该不会很久吧……”他又靠着椅背,而我全身汗毛直竖。我感觉他微弱的技传,不专注地胡乱摸索着,他的心仿佛一双苍老的手紧抓住我的内心。我曾以为他不再技传了,觉得他早在多年前就让这项本领消耗殆尽。惟真曾告诉过我黠谋以前常运用他这项本领,但现在却很少用了。我当时没理会这些话,仅将之视为是他对父亲的忠诚;但此刻这幽灵般的精技如同乱弹竖琴弦的手指般拖拉我的思绪,而我也感觉到夜眼对这新来的入侵者发脾气。安静。我警告它。

我突然因心中的某个想法而屏息。是我心中的惟真助长了这个想法?我移除种种警戒,提醒自己这是我多年前对这人所承诺的事情,对一切忠诚。“陛下?”我一边请求他的准许,一边把凳子移近他,然后握着他虚弱的手。

这好比将我自己推入急流中。“喔,惟真,我的孩子,你来了!”有那么一刻我看见了黠谋眼中的惟真,还是那个八九岁的胖男孩,不那么精明但友善多了,不像他哥哥骏骑那么高大,却是一位讨人喜欢的王子,一位出色的次子,没那么大的野心,也不那么爱发问。接着,我如同在河床上没站稳般跌入一阵黑暗猛烈的精技狂潮,突然间透过黠谋的眼睛观看,让我自己迷失了方向,只见他的视线边缘一片朦胧。过了一会儿,我瞥见惟真疲惫地穿越雪地。

斐兹,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就被卷入黠谋国王痛苦的内心。我在他内心深处技传,超越危害他的药草和熏烟,因极度痛苦而枯萎。这是逐渐蔓延的痛苦,沿着他的脊椎和头脑持续压挤,令人无法轻忽。他选择让这极度的痛苦侵蚀着他,或是用药草和熏烟让他身心受创好逃避这痛苦。但是,在他迷蒙的内心深处,一位活生生的国王依然因受困而盛怒;他的精神仍在,并且和那不听使唤的身体继续搏斗,还有抵抗那多年来啃蚀心灵的苦痛。我发誓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或许比我年长约一岁,像惟真一样头发浓密不整,双眼炯炯有神,脸上有着因灿烂的笑容所显现出的细纹。这是他的灵魂原貌,一位受困慌张的年轻人,紧抓住我狂乱地问道:“逃得出去吗?”我只感觉自己跟随他的紧握下沉。

接着,像两条汇流成河的小溪,另一股力量碰撞着我,让我跟随它的水流旋转。小子!控制你自己!感觉好像有一双强壮的手稳住我,将我从逐渐成形的扭曲绳索中分支出来。父亲,我在这里。您需要帮忙吗?

不,不。有好一阵子都是这样的情况。但是惟真……

是的,我在这里。

毕恩斯对我们不再忠诚,普隆第让红船停在那儿,藉以交换对毕恩斯的保护,他背叛了我们。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

这思绪游移着,逐渐失去力量。

父亲,这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感觉惟真突如其来的惊慌,只因如果黠谋说的是真的,公鹿堡就挨不过冬季了。

帝尊派出的间谍传话给他,然后他就来见我。我们一定要保密,等上一段时间,直到我们有实力反击普隆第,或者等到我们决定摒弃他和他的红船友邦。是的,那就是帝尊的计划,让红船不接近公鹿公国,然后他们就会对付普隆第,为我们惩罚他。普隆第甚至谎称需要援助,希望引诱我们的战舰到他那儿遭受破坏。

是这样的吗?

帝尊所有的间谍都确认了此事,而我担心我们无法再相信你的外籍夫人。当普隆第还在这里的时候,帝尊提到她如何与他调情,并极尽所能私下交谈,而他害怕她和我们的敌人共谋推翻王位。

不是这样的!这个强烈的否认像利剑般穿透我的心,我马上又淹没在精技洪流的迷失和无我狂潮中。惟真感受到了,也再一次稳住我。我们一定得留心这小子,他没有足够的这些。父亲,我求求您,相信我的夫人。我知道她是真诚的,而且请对帝尊那群打小报告的间谍提高警觉。利用间谍对付间谍,在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和切德磋商一下,答应我做到这些。

正文 第127节 巩固自己的王位

我可不是傻子,惟真。我知道如何巩固自己的王位。

很好,这样就好。好好照顾这小子,他没受过训练做这件事情。

忽然有人抓住我的手,好像把我从烧焦的炉子上拉回来似的,我向前垂下身子,把头搁在两膝之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我听到旁边的黠谋国王犹如赛跑般大声喘气,弄臣此刻也把一杯酒推进我的手中,然后走回国王身边催促他小啜几口酒,在这之后,就忽然听见瓦乐斯质问道:“你们对国王做了什么?”

“他们俩都不对劲!”弄臣的声音充满了尖锐的恐惧。“他们原本谈得好好的,忽然就这样!把这该死的熏烟香炉拿走!我真怕你杀了他们俩。”

“安静,弄臣!别指控我的这项疗法!”接着我听到瓦乐斯在房里匆忙来回的脚步声,他把每盏香炉的火掐熄或用铜帽盖上。过了一会儿窗户大开,迎向这个冰冷的冬夜。这股冷空气稳住了我,让我得以坐起身子啜一口酒,渐渐地我的感觉又恢复正常了。但即便如此,我在帝尊破门而入、质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仍坐在那儿。他在弄臣帮瓦乐斯搀扶国王就寝时,就对我提出这个问题。

我呆滞地对他摇摇头,这股眼花缭乱的眩晕可不全是装出来的。

“国王的状况如何?他会复原吗?”他问瓦乐斯。

瓦乐斯急忙跑到帝尊身边。“他看来稳定多了,帝尊王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也看不出有挣扎过的痕迹,但他就像赛跑般喘不过气来,而他的健康状况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刺激,殿下。”

帝尊转头端详着我。“你对我父亲做了些什么?”他对我怒吼。

“我?什么也没做。”这是真的。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都是国王和惟真所造成的。“我们平静地交谈,然后我就感觉一股无法承受的眩晕和虚弱,好像失去意识一样。”我把视线移到瓦乐斯身上,“是因为熏烟吗?”

“或许吧!”他不高兴地承认,紧张地望着帝尊愈来愈深沉的瞪视。“是这样的,我每天似乎都得增加剂量让它产生药效,但他仍抱怨……”

“安静!”帝尊发出怒吼打断他,指着我仿佛我是废物般,“把他弄出去,然后回来照顾国王。”

此时,黠谋在睡梦中呻吟,我接着感到一股羽毛般轻柔的精技触觉,头发也竖了起来。

“不。去照顾国王,瓦乐斯。弄臣,你把这小杂种弄出去,别让仆人们谈论此事,若有人胆敢违反我可是会知道的。快点,现在就去。我父亲看来可不太好。”

我原以为自己可以站起来走出房间,却发现自己的确需要弄臣协助才站得起来。当我站稳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蹒跚而行,感觉仿佛踩高跷似的。墙壁在我面前忽远忽近,地板在我脚下仿佛船上的甲板般缓缓地上下起伏。

“我从这里就可以自己走了。”当我们走出房门时,我这么告诉弄臣,他却只是摇摇头。

“你现在太容易受伤害了,不能让你孤单一人。”他平静地告诉我,然后牵起我的双手开始说些无意义的话。他表现出同伴之间的友爱和忠诚,扶我上楼走到我的房门口,一边等待一边嘀咕,在我开门之后跟随我进来。

“我告诉过你,我没事。”我有点心烦地说道,因为我只想好好躺下来。

“是吗?那国王怎么了?你刚在那里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我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坐在床脚,只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猛烈抽动。精灵树皮茶,这是我目前需要的,但我没有。

“你有!你请求他的允许,然后握着他的手,不一会儿你们俩就像鱼一样喘大气。”

“不一会儿?”感觉上却像几个小时,让我以为整个晚上就这么度过了。

“不超过三次心跳的时间。”

“喔。”我把手放在太阳穴上,试着将抽痛得快要移位的头颅推回原位。为什么博瑞屈正好这时候不见踪影?我知道他一定有精灵树皮,但我此刻的痛苦让我不得不碰碰运气。“你有泡茶用的精灵树皮吗?”

“我?没有。但我可以找蕾细要一点儿来,她可是有一大堆各种不同的药草。”

“能帮帮我吗?”

“你到底对国王做了些什么?”他所要求的交易挺明显的。

我脑袋的压力愈来愈沉重,几乎要从眼睛冲出来了。“没事,”我喘着气,“而只有他才能告诉你他对我做了什么,如果他选择说出来的话。这样对你来说够清楚了吗?”

一阵沉默。“或许吧!你真的那么难受吗?”

我非常缓慢地躺回床上,就算把头放下来都痛得要命。

“我马上回来。”他说道,然后我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我静静地躺着闭上双眼,心里渐渐地恢复意识,然后也顾不了疼痛开始归纳刚才得到的讯息。帝尊有间谍,或者有人如此宣称。普隆第是叛国贼,或是帝尊命令他所谓的间谍向普隆第通风报信。还有我怀疑普隆第和珂翠肯都是叛变者。噢,这持续扩散的毒药,还有这痛苦。我忽然记起了这痛苦。切德不是要我依照学过的方式观察事物好替自己的问题找答案吗?答案一向近在眼前,要不是我总是给叛国者的恐惧、阴谋和毒药所蒙蔽,或许早就看出来了。

一种疾病侵蚀着黠谋国王,从他的体内啃蚀他,而他却用药瘾对抗这痛苦,努力让心灵的一角回归自我,寻找一个感受不到痛苦的地方。如果有人在几个小时前就告诉我这个,我可是会嘲弄这样的说法。但此刻,我躺在床上试着缓缓呼吸,只因轻微的移动就会引起另一波极度的痛苦,这我了解。痛苦,我只不过忍了几分钟,就让弄臣跑去找精灵树皮。另一个想法这时闯入我的脑海里。我期待这痛苦过去,明天起床之后就没事了。要是我的余生必须分分秒秒面对这痛苦,而且深知它正啃蚀着我所剩不多的时日,那我该如何是好?难怪黠谋要嗑药。

我听到开门和缓缓关门的声响,但没听到弄臣泡茶的声音,于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只见端宁和择固僵直地站在我房里,好像身处一头猛兽的洞穴似的。当我略微转头注视他们时,端宁的嘴唇像要咆哮般撅着,夜眼也在我心里咆哮回去。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表示这里有危险,我也试着放松肌肉准备随时应战。但是,我头部的剧痛让我完全无法动弹。“我没听到你敲门。”我勉为其难说出话来,每个血红般的字眼都在我脑海中回荡。

正文 第128节 我们是同一个狼群

“我没敲门。”端宁凶巴巴地说道。她字句清晰的言谈让我像挨棍棒狠打般痛苦不堪。我祈祷她没察觉自己当时对我来说是多么盛气凌人,也祈祷弄臣赶快回来,同时试着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她的来访无关紧要,所以我才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你是来跟我要什么东西吗?”我的口气听起来颇为粗率。事实上,我说出的每个字眼都耗费了我太多的力气。

“我需要跟你要些什么吗?别开玩笑了。”端宁只是嘲弄。

精技正刺激我,择固也在此时笨拙地戳着我,让我无法控制地发抖。国王在我身上运用技传,把我的心变成血流不止的伤口,而择固不熟练的技传好像猫爪般耙着我的脑袋。

屏障你自己。惟真像一阵耳语,让我努力筑起心防,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到,只见端宁露出微笑。

择固像一只手推挤布丁般强行进入我的内心,把我的感觉一下子打乱了。在我心中,他的味道难闻极了,像个腐烂透顶的黄绿色物质,还有一阵听起来像靴刺的丁当声响。屏障!惟真催促我,语气非常惊恐虚弱,我也知道他正努力替我守住即将分裂的自我。他那全然的愚蠢可会杀了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帮帮我!

惟真没有再传来任何讯息,只因我的力量愈来愈薄弱,而我们的联系就像风中的香水味般逐渐褪去。

我们是同一个狼群!

择固一头撞在我的房门上,力道之大把他自己给弹了回来。这力道可比抗斥还猛烈,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夜眼在择固的心里做了些什么。这是混合而成的魔法,夜眼运用原智透过精技搭建的桥梁施展威力,从择固的心里攻击他的身体,迫使择固的双手朝喉咙狂抓以对抗抓不到的那张嘴,他的指甲猛力抓破皮肤,让他紧身上衣里的肌肤浮现一条条血红的伤痕。端宁尖叫着,她那剑一般尖锐的声响划破我的心,只见她扑过去想帮他。

别杀!别杀!别杀!

夜眼终于听见我说的话,像抛开一只老鼠般丢开择固,跨在我身上保护我。我几乎听到它气喘吁吁的声音,感觉它那温暖的毛皮,但可没力气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蜷起身子像小狗般躲在它的下方,只因我知道无人能冲破夜眼对我的护卫。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端宁发疯似的尖叫,她抓住择固的衣襟将他拉起来站好。他的喉咙和胸膛满是青紫色的伤痕,但我透过几乎睁不开的双眼看到那些伤痕迅速消退,马上就看不到夜眼的攻击痕迹,只见择固吓得尿了一裤子。此刻他也闭上凹陷的双眼,而端宁就像摇着洋娃娃一般摇着他。“择固,张开眼睛,择固!”

“你对那个人做了些什么?”弄臣的语气充满愤怒和惊讶,整个房间都是他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房门依然敞开,一位路过且满手衣服的女仆在旁窥伺,然后吃惊地停下来观看,另一位年幼的小女仆提着篮子跟在她身后,见状赶紧从门边往里面瞧,接着弄臣就把手上的托盘放在地上然后走进房里,“这里是怎么了?”

“他攻击择固。”端宁在啜泣。

只见弄臣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他看起来根本连个枕头都攻击不了,我看是你打扰这小子吧!”

端宁放开择固的领子,然后他就像一块碎布般跌落在她脚边。接着弄臣满怀怜悯地低头看着他。

“可怜的家伙!她是不是要强行扑在你身上?”

“别胡说了!”端宁可气坏了。“是他!”她指着我。

弄臣深思熟虑地注视我。“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老实告诉我,小杂种,她真的尝试强行扑在你身上?”

“不。”我的声音如同我的感觉一样,恶心、虚脱且无力。“我在睡觉,然后他们悄悄溜进我房里,接下来……”我皱了皱眉头,让自己的声音愈来愈飘忽,“我想我今晚闻了太多的熏烟味。”

“我也同意!”弄臣的声音充满了明显的不屑,“如此淫荡的行为真是太不得体了!”弄臣忽然转向偷看的女仆们,“这让公鹿堡所有的人蒙羞!我们自己的精技使用者居然如此行为不检点!我警告你们别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可不要让关于这件事的八卦开始酝酿哪!”他忽然转身注视端宁和择固,只见端宁脸红脖子粗,并愤怒地张开嘴;而择固在她的脚边将身子挺直,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像个学步的小孩般抓住她的裙摆试着站起来。

“我对这家伙才没有淫欲呢!”她冷冷地一字一句说出来。“更没有攻击他。”

“那么,不管你刚才做了些什么,最好在你自己的房里做!”弄臣严肃地打断她的话,看也不看她就转身拿起他的托盘,端着它在走廊上渐行渐远。我眼睁睁地看着精灵树皮茶离我而去,不禁发出失望的呻吟。端宁转身面对我,嘴巴像扮鬼脸般扭曲。

“我会搞清楚这一切的!”她对我怒吼。

我吸了一口气。“但是请你在自己的房间做。”我勉强伸手指着敞开的门,然后她像一阵狂风般呼啸而去,择固则步履蹒跚地尾随于后。当他们经过的时候,女仆们就厌恶地向后退,而我的房门依然敞开,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起身关上它。我感觉肩膀似乎在维持头部的平衡般摇动,待我关上了门,我也懒得再躺回床上去了,便沿着门滑下坐在地上用背抵住门,感觉疲惫不堪。

我的兄弟,你快死了吗?

不,但很难受。

休息吧!我会继续看守的。

我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放掉了一些东西,一些我一辈子紧抓不放却毫无自觉的东西,陷入柔软温暖的黑暗中某个安全的地方,同时有一匹狼透过我的双眼为我看守。

耐辛夫人,也就是当年王储骏骑的王妃,原本来自内陆,她的双亲橡谷爵士和艾薇瑞雅夫人只不过是小贵族。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女儿能够提升地位嫁给一位真正的王子,让夫妇俩非常震惊;尤其是他们的女儿拥有那难以捉摸的特质,以及某些人认为的迟钝天性。骏骑公然地执意要迎娶耐辛,正是他和父亲黠谋国王之间第一个分歧的起因。这段婚姻并没有为他赢得珍贵的联盟或政治优势,反倒是一位十分古怪的女子;而她对丈夫的热爱并没有阻碍她直截了当说出不得人心的意见,更没有阻挠她一心一意追求任何引起她三分钟热度的兴趣。她的双亲在血瘟流行的那几年逝世,而在她的丈夫骏骑从马上摔下来伤重而死之后,就意味着她从此无法孕育子女。

正文 第129节 但是我爱你

我醒了,或者说,我至少又恢复自己原有的神志了。我躺在床上,温暖柔和的气息围绕着我。我没有移动,只是谨慎地寻找那份痛苦。我的头不再猛烈阵痛,只觉得疲惫不堪,还有痛苦过后的那股僵硬感,接着我的背部窜起一阵寒颤。莫莉赤裸地躺在我身边,靠在我的肩上轻柔地呼吸。炉火微弱得几乎要熄灭了。我倾听着,现在不是很晚很晚就是很早,整个城堡几乎寂静无声。

我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又打了个寒颤,在我身边的莫莉也动了一下,朝我这儿靠得更近,睡眼惺忪地露出微笑。

“你有时候还真奇怪,”她呼吸着,“但是我爱你。”她又闭上双眼。

夜眼!

我在这里。它总是在那里。

我忽然间问不出来了,也不想知道,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替自己感到厌烦、忧愁和哀伤。

我试着唤醒你,但你还没准备好复原。那另一个家伙在损耗你。

那“另一个家伙”是我们的国王。

是你的国王。狼群可没有国王。

是怎么回事……我让这思绪消退。谢谢你看守着我。

它感觉到了我的保留。不然我该怎么做?要她离开?她那时很忧伤。

我不知道,但我们别再说了。莫莉很忧伤,然后它安慰了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何忧伤,我更正,总是如此忧伤。看着她满是睡意的脸庞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我叹了一口气,最好现在就面对它,总比拖下去好。此外,我还得送她回她自己的房里,等城堡里的人都醒了,她留在这里可对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莫莉?”我轻柔地唤道。

她动了动然后张开眼睛。“斐兹。”她仍是睡眼惺忪地响应。

“为了安全起见,你应该回到你自己的房里。”

“我知道,我原本就不应该来的。”她稍作停顿,“我前几天说的那些,我没有……”

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她就笑了笑。“你让这乍现的寂静片刻变得……非常有趣。”

她把我的手移到一旁,然后热情地亲吻我,接着滑下床铺迅速着装。我起身更缓慢地移动,她就用那充满爱意的神情瞥着我,“我自己回去比较安全,不能让其他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总有一天,那会……”我开口说话,这次是她把小手放在我的唇上,要我安静。

“我们现在别谈这些了,就让今晚保持这样吧!完美极了。”她再次亲吻我,很快地就从我的双臂中溜到门外,背对着门轻轻关上它。完美极了?

我着装完毕后便生起炉火,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等待。没多久通往切德房间的信道打开了,我尽快爬上楼梯,只见切德坐在他的壁炉前面。“你得听我说。”我对他打招呼。当他听到我凝重的语气时就警觉地扬起眉毛,指着他对面的一张椅子,我正打算坐下来,但切德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可吓得我全身汗毛直竖,只见他瞥了瞥四周,好像我们站在一大群人中间似的,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比了一个轻声安静的手势,便朝我靠过来直到我们的头几乎碰在一起。“轻轻地、轻轻地坐下。什么事啊?”

我依然坐在壁炉那儿的老地方,只觉胸中的心跳声如雷贯耳。在公鹿堡其他地方要谨言慎行也就算了,但我从来没料到连在这里说话都要很小心。

“好吧,”他吐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报告吧!”

我吸了口气然后一字不漏地告诉他我和惟真的连接让整件事情都明朗了,然后巨细靡遗地说明:弄臣挨打、珂翠肯送毕恩斯的赠礼、我当晚是如何为国王效劳、端宁和择固进我的房里等等。当我悄悄提到帝尊的间谍时,他撅着嘴但不怎么惊讶,等我说完之后他就镇静地看着我。

又是一阵耳语。“那你的结论呢?”他如此问我,仿佛想用这道难题教我一些事情。

“我能直接说出我心中的疑惑吗?”我平静地问道。

他点点头。

我松了一口气。当我叙述过去几周以来脑海里所浮现的景象时,不禁感到如释重负,而切德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也就简单扼要地说明。帝尊知道国王因病恐怕去日无多,而瓦乐斯是他让国王沉静下来,好让国王听信他自己耳语的工具。帝尊还不断说着惟真的坏话,且想把公鹿堡仅剩的一分一毫都耗尽。他会弃守毕恩斯好让红船占领,让他们忙成一团好达成自己的野心企图;他还把珂翠肯描绘成想窜夺王位的外国人和邪恶不忠的妻子。他想集大权于一身,而最终的目的就是当上国王,或者至少将六大公国的大部分收归己有,所以才大费周章娱乐内陆公爵和来自当地的贵族们。

切德一边聆听,一边不情愿地点点头。当我稍作停顿时,他轻柔地说道:“你说帝尊在编织一个网,但我却发现帝尊的网中有许多破绽。”

“我可以补些东西进去。”我悄悄说着。“假设盖伦所创的精技小组效忠帝尊?假设所有的讯息都先传给他,而只有那些他认可的讯息才会遵循原先的流程抵达原先的目的地?”

切德的神情既静默又沉重。

我更慌乱地悄声说道:“如果我们的自卫能力正因讯息延迟而减弱的话呢?他让惟真看起来像个傻瓜,也削弱了所有人的信心。”

“惟真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缓缓摇头。“他的精技能力很强,但无法在同一时间耳听八方。他最强的本领是将精技力量极度集中,但如果要监视他自己的精技小组成员,恐怕就没办法看守沿海防范红船来袭。”

“那他……惟真感觉得到我们目前的对话吗?”

我羞愧地耸耸肩。“我不知道,这就是我自身的缺点所招致的不幸。我和他的联系不太稳定,有时候我可以清楚感受他的心智,就像他站在我身边大声说话一样,但其他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昨天晚上,当他们透过我进行对话时,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但现在……

“我在内心搜索着,就像是摸索着身上的衣袋一样,”我只感觉彼此依然连接。“我俯身向前捧着脑袋,感觉快虚脱了。

“喝茶吗?”切德温和地问我。

“好。我还想静静地多坐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头就一直这样剧烈阵痛。”

切德将水壶放在炉火上,看见他把药草加进去煮可真令我感到恶心。是有些精灵树皮,但不像我稍早想要的那么多,里头还有薄荷和猫薄荷叶,外加一点儿珍贵的姜根。我认出他也曾用这些东西泡茶给惟真,好减轻他的虚脱感。接着他又走回来靠近我坐下。“应该不是这样。你刚才说的情形,必须是在精技小组成员对帝尊盲目效忠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

正文 第130节 扩充自己的财富

“只要一位能力很强的精技使用者就够了。我的缺陷就是盖伦造成的。你记不记得盖伦曾疯狂崇拜骏骑?那是创造出来的忠诚,盖伦可能在完成精技小组成员的训练之后,在自己死亡前对他们做了同样的事。”

切德缓缓摇头。“你认为帝尊会蠢到以为红船在侵占毕恩斯之后就会罢休?最后他们会想要公鹿、瑞本和修克斯,那他还剩什么?”

“还有内陆大公国。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也是唯一和他相互维持忠诚的公国。他将拥有一大片土地阻绝红船所有可能的侵袭,而他或许也会像你一样相信他们要的并非土地,而只是想持续劫掠。劫匪是属于海上的人们,不至于大费周章跑到内陆来烦他,只怕沿海大公国忙着对抗红船都来不及了,不太可能有余力对付帝尊。”

“如果六大公国的海岸失守,贸易和航运也就没了,那么内陆的公爵们会感到愉快吗?”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切德,但这是我目前为止组合各种蛛丝马迹所得到的结论。”

他起身将水壶里沸腾的水倒在一个大大的棕色茶壶里,待沸水充分润洗茶壶内部后,接着将他刚才调制的药草倒进来。我看着他把滚水倒在药草上,整个房间顿时充满了花园的芬芳。

我眼前出现了一幅景象,一位老人把茶壶的盖子盖好,然后把茶壶和若干茶杯放在托盘上,而我也将这舒适亲切且单纯的时刻包裹起来,好好收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年龄对切德的影响愈来愈明显,如同疾病吞噬着黠谋般。他原本敏捷的身手已不复见,鸟一般的机警也不像从前那么灵敏,这本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但我的心却在领悟到这一点之后顿时痛了起来。当他把一杯温热的茶放在我的手上时,就对着我的表情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要在茶里加点蜂蜜吗?”

我摇摇头啜了一口茶,差点儿烫到舌头。令人愉悦的口感覆盖了精灵树皮的刺激味道,不一会儿我就感觉神清气爽,连我鲜少察觉的痛苦也消退了。“好多了。”我叹了一口气,只见切德自得其乐地对我略微欠身。

他又靠了过来。“这论述还太单薄。或许我们只是有个自我沉溺的王子,喜欢趁王储不在的时候招待他那群马屁精。他因为短视而忽略沿海的防守,而且指望他哥哥回来清理这个烂摊子,同时搜刮国库和出售马匹牛羊扩充自己的财富,反正也没人能阻止他。”

“那么,他为什么把毕恩斯的公爵塑造成叛徒?故意把珂翠肯视为外来者?为什么散播谣言嘲讽惟真的任务?”

“嫉妒。帝尊一向是他父亲的宠儿,我不认为他会对抗黠谋。”切德的语气让我感觉这是他极度希望自己相信的事情。“瓦乐斯给黠谋止痛的药草就是从我这儿来的。”

“我不怀疑你的药草,但我认为他加了些别的进去。”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就算黠谋死了,惟真仍是王位继承人。”

“除非惟真先死,”我在切德准备开口反驳时举起手来,“而且这件事情并不需要真正发生。如果帝尊控制了精技小组成员,他就可以随时随地传达惟真的死讯,等帝尊成了王储,就会……”我没把话说完。

切德长叹了一声。“够了。你说的这些话够我想的了,我会运用我本身的资源仔细调查。现在你应该好好看护你自己、珂翠肯和弄臣。如果你的理论有那么一丝真实的话,你们都会成为帝尊达成目标的阻碍。”

“那你呢?”我平静地问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小心?”

“隔壁有个房间,以往总是空无一人,但现在住着帝尊的一位访客,就是他的表弟铭亮,也正是法洛的爵位继承人。这个人睡眠很浅,常对仆人抱怨听到老鼠在墙壁里吱吱叫。还有,昨天晚上当偷溜推倒茶壶发出哗啦的声响,他就醒了。此外,这个人也极端好奇,还问仆人现在是否仍有鬼魂在公鹿堡里游走。我还听到他敲墙壁的声音,应该是怀疑这儿也有个房间。我们是不用多虑,反正我确定他快走了,但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我觉得事有蹊跷,但如果他不想说,就算问了也没用,不过我还是多问了一个问题。“切德,你还是能每天见国王一面吗?”

他低头一瞥双手然后缓缓摇头。“帝尊似乎怀疑有我这个人的存在,这点我对你承认。他至少在怀疑什么事情,也似乎总是让他的一些手下到处埋伏,对我造成许多不便。但是,我们要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妨来想想该如何让情况好转。”

接下来,切德基于我们对古灵的粗浅了解展开冗长的讨论。我们谈到如果惟真成功的话会如何,也猜测古灵将提供什么样的援助。切德的语气透露出极大的希望和真诚,甚至还满怀热忱。我试着分享他这份热情,但还是相信六大公国得铲除异己方能得到救赎。没多久他就要我回自己的房间。我回房后躺在床上,试着在天亮前休息几分钟,但反而睡得很深沉。

有一段时间,暴风雨庇佑着我们不受劫匪侵扰,而每当我早上起床看到风雨吹打窗户时,就知道这是该好好珍惜的一天。我试着不让别人注意到我,甚至三餐都在守卫室里解决,好回避帝尊。我也不走到任何一间端宁和择固会进去的房间。欲意也从位于毕恩斯红塔的精技岗位返回这里,不过他很少和端宁及择固在一起,反而常在厅里的桌边闲晃,经常一副眼皮半垂快睡着的样子。他对我的反感不像端宁和择固所共有的那份极度憎恨,但我还是尽量避开他。我告诉自己这样做挺明智的,却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黠谋国王,但总觉得陪伴他的时间不够。

有天早上,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及吼着我名字的声音将我吵醒,我只得蹒跚地走下床把门打开,只见一位脸色发白的马童浑身发抖站在我的门边。“阿手说到马厩去,现在就去!”

他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响应他的紧急讯息,反倒像遭七种恶魔追赶似的迅速跑走。

我穿上昨天的衣服,下到楼梯中间时才想到应该先用水洗洗脸,并把头发往后梳成一股辫子才对。我飞奔穿越庭院,马上就听到从马厩传来的争吵声。我知道阿手不会为了马厩帮手们的小争执而找我来,但也想不出他为了什么事情找我。我推开马厩的门,穿越一群交头接耳的马童和马夫,好不容易挤到这场混乱中央。

正文 第131节 惟真王子死了

是博瑞屈。他没再吼了,旅途劳顿让他此刻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发白的阿手则在一旁稳稳地站着。“我没有选择,”他平静地回答博瑞屈之前问的问题,“换成是你也会做相同的事情。”

博瑞屈的脸色糟透了,露出不可置信、空洞且震惊的眼神。“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知道。”接着转头看着我,“斐兹,我的马儿们不见了。”他有些站不稳。

“这不是阿手的意思。”我平静地说道,然后问:“惟真王子呢?”

他皱起眉头用怪异的眼神注视我。“你不知道我要回来?”他稍作停顿,接着更大声地说,“在我回来之前就传讯息了,你没收到吗?”

“我们什么也没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来了?”

博瑞屈环视着一群目瞪口呆的马童,眼神里又透露出一些我所认识的博瑞屈的特质。“如果你们都还不知道,那么这事儿可不容大家闲言闲语,我一定要直接去见国王。”他站直身子再次环视着马童和马夫,然后这位硬汉就用原有的吼声下令:“你们难道没事情做吗?等我从城堡里回来之后,倒要看看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如何打理一切的。”

这些人仿佛阳光里的雾般一哄而散,只见博瑞屈对阿手说:“你能照顾我的马吗?可怜的红儿最后这几天都没得到妥善治疗,现在它回家了,好好照顾它吧!”

阿手点点头。“当然。我该找医师来吗?我可以让他在这里等你回来。”

博瑞屈摇摇头。“我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过来,斐兹,借你的手让我扶一下。”

我难以置信地把手伸出来,博瑞屈就抓住我的手沉重地靠过来。我首次低头一瞥,本以为他脚上裹着的是厚实的御寒绑腿,但其实却是绑在他伤腿上的厚重绷带。他支撑住这只腿,将大部分的重量放在我身上,然后一跛一跛地走着,让我感受到他浑身上下的虚脱。和他距离这么近,我也闻到他全身因疼痛而流出的汗味。他的衣服又脏又破,手和脸也脏兮兮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认识的这个人会变成这样子。“请告诉我,”我一边搀扶他走向城堡,一边平静地问道,“惟真还好吧?”

他还我一丝微笑。“你认为如果惟真王子死了,那我还能苟活吗?你真是侮辱了我。况且,你也用点头脑想想,你应该知道他是死还是受伤了。”他稍作停顿然后谨慎地端详我,“你应该知道吧?”

他显然在说我和惟真的精技联系,我也只得羞愧地坦承。“我们的联系不稳定,有些事情很清楚,另一些就很模糊。这件事我一无所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来若有所思。“惟真说他会试着把话经由你传给黠谋,但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得亲口把这讯息告诉他。”我没再多问。

我已经忘了博瑞屈有多久没见到黠谋国王了。早上不是见国王的最好时机,但是当我如此告诉博瑞屈时,他说宁可在这不甚妥当的时刻立即报告,也不愿拖延讯息。所以当我们敲门时,很惊讶地发现居然进得去,一进去之后才明白原来是因为瓦乐斯不在。

反而是我一进门,弄臣就亲切地问我:“回来吸更多熏烟吗?”接着,当他看到博瑞屈时,脸上嘲讽般的笑容就消失了。他注视我的双眼,“惟真王子呢?”

“博瑞屈来向国王报告。”

“我会试着唤醒他。虽然他这阵子都是这样,不过无论他是睡是醒都可以报告,反正他都能注意到。”

虽然我已经习惯弄臣的嘲讽,但这话听起来还是挺刺耳的。这番讥讽有些不对劲,只因他语气中蕴含太多的听天由命。博瑞屈用忧虑的眼神注视我,接着悄悄问我:“国王怎么了?”

我摇摇头示意他保持安静,然后试着让他找个位子坐下来。

“我得在国王面前站着,直到他让我坐下。”他固执地说道。

“你受伤了,他会谅解的。”

“他是国王,那就是我所了解的。”

所以我不再勉强他。我们就这么等着,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弄臣从国王的卧房走出来。“他不舒服。”他提醒我们,“我向他解释了大半天才让他知道谁在这里,不过他还是会在卧房听你的报告。”

于是,我搀扶着博瑞屈进入国王的卧房,也看到他面对这一片幽暗和烟味厌恶地皱鼻子。熏烟辛辣的味道充斥整个房间,还有一些小香炉也仍燃烧着熏烟。只见弄臣拉开床帘,我们就站在那儿看着他拍拍枕头塞在国王的背后,直到黠谋微微挥手示意他站到一边。

我看着国王,心中纳闷自己为什么都没看出他的病征。这些病征其实显而易见,像是全身消瘦、发酸的汗味和发黄的眼白等等,这至少都是我应该观察到的。博瑞屈脸上诧异的表情,凸显出自从他上次晋见国王以来,这一切的变化有多大,但他很技巧地掩饰这份震惊,笔直地站在国王面前。

“国王陛下,我来向您报告了。”他以正式的语气说道。

黠谋缓缓眨着眼睛。“报告吧!”他虚弱地说道,而我不确定他这是命令博瑞屈,或仅是重复字句,博瑞屈则将这当成指令。他一向坚持我详细精确地叙述事情,而他此刻的报告也同样巨细靡遗。我站着,他就靠在我肩上描述他和惟真王子是如何穿越冬雪不停地朝群山王国前进,而且是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趟艰辛的旅程,即使在惟真出发之前已先派使者传递讯息,但他们一路上所得到的支持和招待却不尽理想。沿途的贵族宣称他们根本不知道惟真要来,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只有仆人招呼他们,所得到的接待和寻常的旅人没什么两样。原本在定点会有补给品和额外的马匹等着,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马匹所受的折磨比人还惨重,天气状况也十分恶劣。

当博瑞屈报告时,我感觉到他浑身上下不时颤抖,就快完全虚脱了;但每当他开始摇晃时,就会深呼吸让自己稳住,然后继续说下去。

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他们抵达蓝湖之前在法洛的平原遭突袭。他没有自行妄下结论,只是描述这群拦路抢劫的强盗如何运用军事手法作战,虽然他们的衣着没有任何代表公爵的颜色,却是一群打扮和武器都挺讲究的盗贼,而很显然惟真就是他们的既定目标。当两只驮兽逃跑时,没有一位攻击者脱队追逐它们,然而真正的盗匪通常宁愿追逐载货的驮兽,也不愿和武装人员搏斗。惟真的属下后来终于稳住阵脚成功地击退这批匪徒,而这群攻击者也明白了惟真的侍卫将抵死护卫,宁可牺牲最后的一兵一卒,也不愿投降或让步,所以只得骑马就逃,将战死的同党丢弃在雪中。

正文 第132节 没有击败我们

“他们没有击败我们,但我们也非毫无损失。我们失掉了许多补给品,有七个人和九匹马丧生,两个人受重伤,其他三个人受轻伤。惟真王子决定将伤者送回公鹿堡,也让两个没受伤的人陪我们回来。而他则继续执行任务,带领他的侍卫前往群山王国,然后让他们留在那里等他回来。敏瑞奉命负责我们这批回来的人,也携带惟真的书面讯息。我不知道那封讯息的内容,但是敏瑞和其他人五天前遭杀害,就在我们沿公鹿河行走时,突然在公鹿公国的边界遭突袭。是弓箭手,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我们之中有四个人立刻被箭射死,我的坐骑则侧身受伤。红儿是一匹年轻的马,它一中箭就惊慌失措,陷在堤岸里,我也跟着它陷进去。

河水很深,水流也很湍急,当我紧紧抓住红儿时,我们却一起跌进河里给冲到下游去,只听到敏瑞大声叫其他人继续骑,因为总要有人回到公鹿堡,但他们一个也没回来。当红儿和我终于爬出公鹿河时,我们就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便发现他们的尸体,但敏瑞身上的文件不见了。”

他站直身子口齿清晰地报告,用字简洁扼要。他的报告精简描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只字不提他对被遣送回来的感觉如何,和变成唯一生还者的感想。我猜想他今晚一定会喝不少酒,也纳闷他是否想要别人陪他。但是此刻,他沉默地站着等国王发问,不过这片沉寂也太久了。“陛下?”他又问道。

黠谋国王在床的阴影里移动。“这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曾经持剑骑在马上。当一个人无法再这样……我想,当一个人丧失了那种能力,他其实丧失了更多东西。不过,你的马还好吧?”

博瑞屈皱了皱眉头。“我尽己所能医治它,陛下,它不会有什么永久性的损伤。”

“很好,情况至少还不太糟。对了,情况至少还不太糟。”黠谋国王稍作停顿,接下来我们聆听着他的呼吸,似乎挺吃力的。“你去休息吧!好家伙。”他终于生硬地开口。“你看起来可糟透了,我会……”他停下来吸了两口气。“我晚一点再找你来,等你休息够了之后。

我一定还得问你一些事情……”他的声音消散了,只是不断呼吸。当一个人再也无法忍受无边的痛苦时,就会如此沉重的呼吸。我还记得当晚的感受如何,我试着想像一边听博瑞屈报告,一边忍受这种痛苦,同时费劲地掩饰这痛楚是何种滋味。弄臣倾身凝视国王的脸,然后看着我们轻轻摇摇头。

“过来吧!”我对博瑞屈轻声说道,“国王刚才对你下令了。”

当我们离开国王的卧房时,他似乎更沉重地靠在我身上。

“他看起来不怎么在乎。”当我们吃力地在走廊上行走时,博瑞屈平静且谨慎地对我说。

“他在乎的,相信我,他非常在乎。”我们走到了楼梯前,而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们得走下这道楼梯,穿越厅堂、厨房和庭院,然后进去马厩,接着,爬上陡峭的楼梯到博瑞屈的阁楼。或者爬两道楼梯通过走廊回我的房间。“我带你到我的房间。”我告诉他。

“不,我想呆在自己的房里。”他的语气听起来像个烦恼的病童。

“过一会儿,等你好好休息之后。”我坚定地告诉他。当我小心地搀扶他爬楼梯时,他并没有抗拒,而我也觉得他没力气自己走。他靠在墙上看着我开门,门开了之后我就扶他进房,试着让他躺在我的床上休息,但他坚持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稳了之后就把头往后靠然后闭上眼睛。当他休息的时候,脸上显露出旅途中的种种困顿煎熬。他看起来骨瘦如柴,气色也相当糟糕。

他抬起头环视整个房间,好像从来没见过这里似的。“斐兹?这里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茶。“白兰地?”

“你喝的那种廉价的黑莓玩意?我看我不久就得喝马搽剂了。”

我转身对着他微笑。“我这里可能有一些。”

他没反应,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

我在壁炉里生火,接着迅速挑选我收在房里的药草,但之前我已经把大部分药草都给了弄臣,所以剩下不多。“博瑞屈,我去帮你拿点儿吃的和其他东西,好吗?”

又没反应,原来他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走过去站在他身旁,不用摸就感觉得到他浑身发烫,不禁令我怀疑这次他的腿又怎么了。新伤盖在旧伤上面,然后就这样继续赶路,这可很难痊愈,于是我赶紧离开房间。

我在厨房里打断正在做布丁的莎拉,告诉她博瑞屈受伤生病了在我房里休息,然后谎称他简直饿坏了,请她派个侍童将食物送上来,顺便也提几桶干净的热水来。她立刻让别人帮忙搅拌布丁,自己则马上开始准备托盘、茶壶和餐具,很快我就有足够的食物办个小型宴会了。

我跑到马厩告诉阿手博瑞屈会在我房里留上一阵子,然后上楼到博瑞屈的房里拿我所需要的药草和植物根茎。我一打开他的房门就感觉到房里的寒气,还有一阵阵湿气和霉味,心里便想着该找个人来生火,然后再带些柴火、水和蜡烛过来。按照原先的预料,博瑞屈一整个冬季都不会在此,所以他先前已经把房间整理得很简朴,我只看到几个装草本药膏的罐子,却没找到新鲜干燥的药草,而他也没有随身携带,更没在他出发前把药草交给别人。

我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有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儿时记忆浮现在脑海中:我还记得曾在壁炉前花上几个小时修补马鞍或上油,在炉火前铺个垫子就这么睡了,还有第一只和我有牵系的狗儿大鼻子,后来博瑞屈将它带走以防我运用原智。我为了这一波波相互冲突的情绪摇摇头,然后赶紧离开房间。

接下来,我敲了敲耐辛的房门。蕾细开门之后看了看我的脸,立刻就问:“怎么了?”

“博瑞屈回来了,现在呆在我房里,他伤得很重,但我没有什么适合的药草……”

“你有找医师去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博瑞屈总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

正文 第133节 危机重重

“他的确如此。”耐辛走进起居室。“这疯子对他自己做了什么?惟真王子还好吗?”

“王子和他的侍卫遭到攻击,但他没受伤,而且继续往群山方向前进。他把受伤的人送回来,还让两个没受伤的人陪同,但博瑞屈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回程这么艰辛?”耐辛问道。蕾细早就在房里四处收集药草和植物根茎,以及包扎用的绷带。

“天气很冷,沿途又危机重重,一路上也没受到什么像样的接待。而回来的那批人遭弓箭手袭击,就在公鹿公国的边境。博瑞屈和他的坐骑一起掉进河里,给冲到下游去了,不过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保住一命。”

“他的伤势如何?”耐辛这会儿也开始动作了,她打开一个小碗柜拿出调制好的药膏和酊剂。

“他的腿,就是有旧伤的那条腿。我不知道伤得如何,因为我还没看到,但我想恐怕挺严重的。他没办法自己走路,而且还发着高烧。”

耐辛拿下一个篮子开始把药装进去。“那么,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她在我等待的时候念了我几句。“还不赶快回你的房间看看你能帮他什么。我们等一下就把这些拿上去。”

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认为他会让您帮忙。”

“那我们就看着办。”耐辛平静地说道。“现在就去张罗热水吧!”

我需要的一桶桶热水就摆在我的房门外。当我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时,就有一群人陆续来到我房里。厨娘送来两个托盘的食物,还有温牛奶及热茶。耐辛来到房里,然后就在我的衣橱上摆好药草,接着赶紧吩咐蕾细帮她搬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来。博瑞屈睡在我的椅子上,尽管不时发抖却仍熟睡着。

耐辛用令我诧异的亲切感摸着他的额头,检查他下巴周围是否有肿胀,然后略微弯腰凝视他熟睡的面容。“博儿?”她温柔地询问,他却动也不动。接着她非常温柔地轻抚他的脸。

“你好瘦,又如此疲惫。”她柔柔地哀伤着,然后用温水沾湿一块布,像照顾孩子般将他的脸和双手擦干净,又从我床上拿来一条毯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他的肩膀后方。一看到我盯着她看,就瞪着我说道:“我要一盆温水。”她语带责备地下达指令。当我装满一盆水的时候,她就蹲在他面前镇静地拿出她的银色布块,捏起裹住他腿上绷带的一端。他腿上已经脏掉的绷带看来从他掉进河里就没换过似的,包扎的高度还超过他的膝盖。当蕾细把那盆温水端来然后蹲在她身旁时,耐辛像剥开硬壳似的解开脏掉的包扎布条。

博瑞屈呻吟一声醒了过来,把头垂在胸前张开眼睛,看来十分茫然,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我站在他面前,还有蹲在他脚边的两位女士。“怎么了?”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这可真是一团糟。”耐辛告诉他,接着将身子向后一退面对着他,好像他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道肮脏的痕迹似的。“你为什么不至少让它保持干净?”

博瑞屈低头一瞥他的腿。干掉的血和河流中的泥沙堆积在膝盖下方肿胀的裂缝中,并结成硬块。看到这伤口,他显然退缩了一下。当他回答耐辛时,语气既低沉又沙哑。“红儿拖着我一起掉进河里,我们的东西也都不见了。我没有干净的绷带,也没有食物,什么都没有。我原本可以露出伤口以便清洗,但整个伤口就会因此被冰冻起来。你认为那样就能改善情况吗?”

“食物在这里。”我忽然打岔,看来不让他们交谈是防止他们发生争执的不二法门。我把一张小桌子搬到他身旁,放上一盘厨娘准备的食物。耐辛就站起来不挡住他用餐。然后我倒了一杯温牛奶放在他手上,只见他双手微微颤抖将杯子拿到嘴边,我这才明白他有多饿。

“别喝那么快!”耐辛制止他。蕾细和我注视着她那警告性的眼神,但博瑞屈的注意力似乎全都放在食物上面,只见他放下杯子拿起我之前涂上奶油的面包卷,几乎全吃掉了,我就趁着空当再帮他倒牛奶。看到他的手一拿到食物就开始发抖的感觉很奇怪,我也想知道他在那之前是如何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你的腿怎么了?”蕾细轻柔地询问,然后警告他,“你坐稳了。”接着,她把一块温热且滴着药水的布贴在他的膝盖上,只见他一阵颤抖,脸色变得更苍白,但还是忍住不出声,然后又喝了些牛奶。

“是一支箭。”他终于说了。“运气真是糟透了,偏偏就射在旧伤口上,刚好就是多年前遭野猪攻击的那个伤口,而且都伤到骨头里去了,是惟真帮我把箭切断取出来的。”他忽然靠回椅背上,这段记忆似乎让他觉得很厌倦。“刚好就在旧伤上面。”他昏昏沉沉地说道,“每当我蹲下来的时候,这伤口就会裂开,然后又流血。”

“你应该保持腿部静止不动。”耐辛严肃地说道,但一见到我们三个人都瞪着她,就马上改口,“喔,我想你没办法,真的。”她试着打圆场。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伤势吧!”蕾细提出建议,然后伸手想拿开湿布。

博瑞屈比了个手势阻止她。“就别看了,我自己会处理,等我吃完东西再说。”

“你吃完东西之后就该休息。”耐辛告诉他。“蕾细,请让一让。”

令我惊讶的是,博瑞屈不再说什么了。蕾细退开来让出位子,好让耐辛夫人蹲在马厩总管面前。当他看到她把布掀起来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接着,她把布的一角用干净的水沾湿,拧干之后灵巧地沾着伤口,温水就把凝固的血块溶解。清理干净之后,伤口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糟了,但总还是个难处理的伤口,而且博瑞屈所遭遇的困境会让伤口复原的过程更加复杂,原本应该愈合的伤口也仍是皮肉绽开,不过每个人显然因为耐辛彻底的清理而松了一口气。伤口的一端发红肿胀也还有感染,好在没有化脓,旁边的皮肤也没有变黑。耐辛看了一会儿便开口:“你觉得如何?”她大声地发问,并没有针对任何一个人说话。

“带刺人参根?加热之后捣进糊药里磨碎?我们有这个吗,蕾细?”

“有一些,夫人。”蕾细转身在她们带过来的篮子里翻找。

博瑞屈接着问我:“那些瓶瓶罐罐是从我房里拿来的吗?”

我点点头,他也点头响应我。“我想也是。那个袖珍矮胖的棕色罐子,把它拿过来吧!”

他从我手中接过那罐子,将塞住罐口的塞子拿掉。“这个。我本来带了一些离开公鹿堡,但就在第一次遭突袭的时候和那些载货的驮兽一起搞丢了。”

正文 第134节 重建渡轮镇

“这是什么?”耐辛问道,手上拿着带刺人参根,眼神充满了好奇。

“繁缕和车前草叶,浸在油里,然后加上蜂蜡制成药膏。”

“那应该很有效。”她表示赞同,“但总得先敷上带刺人参根。”

我战战兢兢地担心他又要争论,但他却只是点点头,突然间看起来非常疲倦。他将身体靠回椅背上拉紧毯子,垂下眼皮就合上了双眼。

我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就看见珂翠肯站在那儿,身旁站着迷迭香。“我的一位仕女告诉我,博瑞屈回来了。”她开口说道,然后看看我身后房里的情况。“那么,这是真的。他受伤了?我的丈夫,喔,惟真怎么样了?”忽然间,她的脸色变得比我想像中还苍白。

“他很好。”我让她安心。“请进。”我咒骂自己的大意,应该在博瑞屈一回来时就把消息传给她,让她知道他带回来的讯息,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当她进门的时候,忙着加热带刺人参根的耐辛和蕾细抬起头来迅速小声地招呼着她。

“他怎么了?”珂翠肯问道。于是我把博瑞屈向国王报告的一切全告诉她,因为我认为她有权知道她丈夫的现况,就像黠谋理当获悉自己儿子的状况一样。当她听到有人突袭惟真时,脸色又发白了,但仍静静地等我把话说完。“感谢所有的神庇佑,让他愈来愈接近我的群山,他在那儿至少不至于遭受他人攻击。”她一说完就走到耐辛和蕾细那儿看她们调制带刺人参根。只见它们已经加热得够软了,于是她们就将它磨成糊状,放冷了之后再敷在伤口上。

“山梣莓可以将这类伤口清洗得很干净。”她大声提出建议。

耐辛羞怯地抬头看她。“我听说过,但这个温热的带刺人参根可明显降低伤口感染,还有悬钩子和光滑的榆树叶,也能有效清洗这类破皮的伤口或制成糊药。”

“我们没有悬钩子叶,”蕾细提醒耐辛,“它不知怎的受了潮,便发霉不能用了。”

“如果您需要悬钩子叶,我那里有。”珂翠肯轻柔地说道。“我准备好泡早茶的,这是我阿姨教我的偏方。”她低头尴尬地笑着。

“是吗?”蕾细忽然兴致盎然地问道。

“喔,我亲爱的。”耐辛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呼,带着一股突如其来且微妙的亲切感上前握住珂翠肯的手,“是真的吗?”

“是的。本来我以为它只是……但我后来就有了其他征兆,甚至有几天早上一闻到海水味就浑身不对劲。然后我一整天只想睡觉。”

“但你本来就会有这些感觉,”蕾细笑着惊叹,“过了头几个月恶心的感觉就会消失。”

我非常安静地站在那儿,像一位外来者似的给排除在谈话之外。她们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只见三位女士忽然一起笑了出来。“难怪你那么想知道他的消息。他在出发前知道这件事吗?”

“我那时候根本没想到,但是我真想赶快告诉他,然后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你怀孕了。”我傻傻地说出来,只见她们全都转过来看我,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这还是个秘密,”珂翠肯提醒我,“我不想在黠谋国王获悉之前走漏风声,我得亲口告诉他。”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我向她保证。我没告诉她弄臣早就料到了,而且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情。惟真的孩子,我心里想着,忽然浑身一阵怪异的颤抖。弄臣早已察觉的分支道路,还有呈倍数增加的这些可能性,其中一项浮现出来:这个喜讯立刻把帝尊排除在继承权之外,让他离王位又远了一步,另一个小生命挡在他和渴望得到的权势之间,他可不会轻忽啊!

“当然不会说出去!”我更诚恳地重复。“而且最好绝对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一旦泄露出去,我确定珂翠肯的处境会变得和她丈夫一样危险。

那年冬天,毕恩斯仿佛遭暴风雨浪潮袭击的峭壁,逐渐步向毁灭。起初,普隆第公爵经常派遣身穿制服的使者,骑马将公爵的讯息直接传达给珂翠肯,而最初送来的这些讯息都挺乐观的。王后的蛋白石重建了渡轮镇,而当地居民不仅向她表达谢意,更送来了一小箱他们视为至宝的小珍珠。这就奇怪了,这些舍不得拿来重建家园的珍宝,他们却慷慨地献给让出私人珠宝协助建村的王后,不禁令我怀疑其他人是否能明白他们重大的牺牲;而珂翠肯收到了这个小珠宝箱后,也不禁泪流满面。

后来,使者带来了更加可怕的讯息。红船趁着一阵阵暴风雨之间的空当不断侵袭毕恩斯,而使者也向珂翠肯报告说公爵想知道精技小组的成员为何离开红塔。当珂翠肯直接向端宁求证时,所得到的回答是:那里的情况太过危急,如果让欲意留下就太危险了,因为他的精技能力弥足珍贵,不宜冒险用在对付红船上面。但很少人听出其中的蹊跷。接下来,使者传来的讯息愈来愈糟,因为外岛人已经在钩岛和贝歇岛建立据点。虽然普隆第公爵组织渔船和战士勇猛地自行发动攻击,却终究不敌红船强大的攻势,导致船只和人员伤亡惨重,而毕恩斯的公爵也沉痛地表示已经没有经费再组织船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惟真的绿宝石交到了珂翠

肯手中,她也毫不犹豫地将它们送出去,但是否因此而提供了任何协助,我们都无从得知,我们甚至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收到。接着,从毕恩斯传来的讯息愈来愈不稳定,但情况很快就明朗了,原来讯息有传送出来但我们没收到。而和普隆第的通讯也完全中断。珂翠肯于是从公鹿堡派遣她自己的使者出访,但两位使者皆下落不明,让她发誓再也不牺牲任何一条人命。当时,占领钩岛和贝歇岛的劫匪已经开始反复袭击更远的沿海地区,不过仍避免直接靠近公鹿堡,但却不断地在我们的北面和南面制造虚击和佯攻。帝尊对这些袭击照旧无动于衷,宣称他正在保存资源,等惟真带着古灵回来之后才会一次动用所有资源来驱逐劫匪。然而,公鹿堡的寻欢作乐和娱乐活动却愈来愈频繁且铺张,而他对内陆公爵和贵族们的馈赠也愈来愈慷慨。

博瑞屈在下午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我本来想让他留在我照顾得到他的地方,但是他对这主意可是嗤之以鼻,也对蕾细亲自打理他的房间怨声载道。但她也不过是生生火,确认送来的水是干净的,寝具都晒过也拍打过,地板拖过也撒上了灯芯草,这些实在没什么好埋怨的。

正文 第135节 洗劫一空

一根莫莉亲手制作的蜡烛在他桌子的中央燃烧着,为这个满是霉味的房间带来阵阵松木的清香,但博瑞屈可不领情,反而咆哮地说这根本不像是他自己的房间。而我只得把他安顿在床上,还在他手边放了一瓶白兰地。

我太了解他为何需要借酒浇愁。当我搀扶他经过马厩上楼回房时,我们经过一间接着一间的空厩房,不但马匹不见了,连优良的猎犬也消失无踪;而我更不忍心到产房瞧瞧,只因我确定里头一定也是空荡荡的。阿手在我们身旁走着,看来沉默且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但他的用心良苦可显而易见。马厩打扫得一尘不染,剩下的马匹都梳理得毛色发亮,就连空的厩房也清洁粉刷过。但是,诚如一个空荡荡的碗柜,就算再干净,也无法满足一个饥饿的人。我明了马厩是博瑞屈的宝藏和家园,他回来之后却发现两者皆遭洗劫一空。

我离开博瑞屈之后,便独自走到谷仓和畜栏,发现最好的配种动物都不见了,情况和马厩一样凄惨。得奖的公牛不见了,而原本占满一整个畜栏的卷毛黑绵羊,如今也只剩下六只母羊和一只小公羊。我不太清楚那儿还有什么其他的动物,只知道每年此刻原本应该满是牲口的畜栏和厩房,如今却几乎空空如也。

我从谷仓漫步到仓库和外围的附属建筑物,看到一栋建筑物的外头有群人正将一袋袋谷粒装上马车,而邻近的两辆马车已经载满东西了。我停顿片刻看着他们,眼见马车上的货物愈堆愈高,一袋袋东西也愈难装载,便上前去帮忙他们搬运,而他们也立刻接受我的协助,于是我就一边动手一边和他们聊了起来。当工作完成时,我愉快地和他们挥手道别,然后缓缓走回城堡,心中不禁纳闷,为何要把一整个仓库的谷粒装到驳船上运到上游的涂湖去。

我决定在回房前先去看看博瑞屈,于是爬上楼梯朝他房间走去,却发现房门是敞开的。我担心这又是什么阴谋,于是直接推门进去,没想到吓坏了在博瑞屈椅子旁的小桌上张罗食物的莫莉。在这里看到她真令我感到窘迫不安,我也只能瞪着她瞧,然后一转身就看到博瑞屈正看着我。

“我以为你一个人在房里。”我心虚地说道。

博瑞屈神情肃穆地望着我,而且显然已经喝了些白兰地。“我也以为能单独清静清静。”他严肃地说道,和以往一样精神抖擞。但莫莉可不是那么好欺瞒的,只见她绷紧双唇继续工作,根本忽略我的存在,反而对博瑞屈说话。

“我不会打扰您太久的。耐辛夫人吩咐我来看看您是否吃了热食,因为您今早吃得很少。我待会儿把餐点张罗好就离开。”

“也请代我传达谢意。”博瑞屈补充道。他将眼神从我这里转向莫莉,感到一阵尴尬,也感到莫莉因他而生的不悦,然后就试着道歉。“我刚完成了一趟艰辛的旅途,女士,而我的伤也让我颇为痛苦,希望不至于冒犯了你。”

“我没有立场对您所做的任何事情感到被冒犯,大人。”她一边回答,一边摆好带来的所有食物。“我还能做些什么让您觉得舒适一些?”她问道,语气中除了应有的礼貌,什么也没有,而且根本看都不看我。

“请接受我的谢意。不光是这些食物,还有让我房里的空气清新的蜡烛,我知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我看到她的态度和缓了些。“耐辛夫人吩咐我带些过来,而我也很乐意为她效劳。”

“我知道了。”他费了更多力气说出接下来这些话,“请将我的谢意转达给她,当然还有蕾细。”

“我会的。所以,您不需要任何东西了吗?我刚好要到公鹿堡城帮耐辛夫人办点儿事,她告诉我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从城里帮您带些东西回来。”

“不用了。不过,她真是体贴地为我想到了这些,谢谢你。”

“不客气,大人。”莫莉于是提着空空的篮子从我身边昂首步出房间,好像我根本不在那儿似的。

博瑞屈和我只得面面相觑。我望着莫莉的背影,然后试着将她移出我的脑海。“不光是马厩。”我告诉他,接着简短报告我在谷仓和仓库所见到的情景。

“我早该告诉你跟那有关的一些事。”他没好气地说道,看了看莫莉带来的食物,然后替自己倒了更多白兰地。“当我们一路走到公鹿河的时候,可听到不少谣言和讯息。有些人说帝尊为了筹措防御沿海的经费而出售牲口和谷粒,其他人则表示他将配种动物送往内陆的提尔司境内安全无虞的放牧场。”他一口喝下白兰地。“最好的马匹不见了,这我一回来就察觉到了。我挺怀疑我在十年内是否还可以培育出媲美这水准的动物。”他又倒了一杯酒。“我这辈子的努力都泡汤了,斐兹。一个人总想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些什么。而我在这里所养育的马匹和建立的纯正血统,如今却散落在六大公国,无处可寻。噢,并不是说这些马儿无法改良那里的品种,只是我再也无法看到我原本可以持续的工作成果。坐稳毫无疑问会搭配高瘦的提尔司母马育种,而接生余烬下一胎的人却会觉得它的小马儿只不过是另一匹普通的马;我等了六代才等到那匹小马,他们却会让这匹最好的猎马去犁田。”

我顿时哑口无言,因为他说的恐怕都是真的。“吃点儿东西吧!”我提出建议。“你的腿现在怎样了?”

他掀起毯子随意地看了看。“反正还在就是了。我想我应该心存感激,而且情况比今早好多了。带刺人参根的确有消炎效果,这鸡脑袋的女人还挺懂自己的药草。”

我不用问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你要吃点东西吗?”我又问了。

他放下杯子然后拿起汤匙,尝了一口莫莉准备的汤,不情愿地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他一边吃一边说道,“那女孩就是莫莉。”

我点点头。

“今天对你好像有点冷淡。”

“是有一点。”我冷冷地回答。

博瑞屈露齿而笑。“你就像她一样易怒。我猜想耐辛在她面前一定没说我的好话。”

“她不喜欢醉汉。”我坦白告诉他。“她父亲酗酒而死,不过在这之前可让她过了好几年苦日子。他在她小的时候对她拳打脚踢,等她长大之后就几近挑剔责骂之能事。”

“喔,”博瑞屈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听到这些真令人遗憾。”

“她也很遗憾得过这种生活。”

他平视着我。“我可没有失态,斐兹。她在这里的时候我也没对她无礼,更没喝醉,至少还没有。所以,不妨收拾起你的非难,说说我不在的时候,公鹿堡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文 第136节 应该是什么样身份的人

我于是起身向博瑞屈报告,仿佛他有权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我想从某方面来说也的确如此。

他一边吃一边听我说,当我说完的时候,他又倒了更多的白兰地,然后靠在椅背上握着酒杯,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低头注视酒杯,接着抬起头看着我,“还有,珂翠肯怀孕了,但是国王和帝尊都还不知道。”

“我以为你当时睡着了。”

“没错,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梦到了这段对话。哎呀!”他喝下白兰地,坐起身迅速将毯子从腿上移开,我就看着他谨慎地弯曲膝盖,直到肌肉把伤口撑开为止,让我吓得退缩了一下,而博瑞屈却只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又倒了更多的酒来喝,就这样喝掉了半瓶酒。“如此看来,如果我不想让伤口裂开,只得用夹板将腿固定住。”他抬头瞥着我,“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能帮我拿来吗?”

“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两天,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休养,躺在床上可不需要夹板。”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谁看守珂翠肯的房门?”

“我不认为……我想她有让一些侍女睡在她住所的外寝室。”

“你知道他一旦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就会尝试杀了她和未出生的孩子。”

“这仍是个秘密。如果你开始看守她的房门,所有的人都会知道。”

“我算了算,包括我在内已经有五个人知道,所以不是秘密了,斐兹。”

“六个人,”我悔恨地承认,“弄臣几天前就猜到了。”

“噢!”看到博瑞屈吃惊的表情可真让我满足。“至少他不会嚼舌根到处宣扬,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再过不久这就不是秘密了,很快就会谣言满天飞。你记好我说的,我从今晚开始看守她的房门。”

“非你不可吗?难道你不能休养,让我--”

“一个人能因失败而死,斐兹,你知道吗?我曾经告诉过你,一场搏斗在赢家产生前是不会结束的。这个,”他厌恶地指了指他的腿,“我不会以这个为借口放弃战斗。我无法陪王子继续旅途的事实已经让我觉得很羞愧了,绝对不能在此让他失望。”他发出了一声酸苦的笑声。“现在马厩里的情况也不会让阿手和我同时有事可忙,我也没有心情呆在那儿了。你能把夹板拿来吗?”

所以我只得把夹板拿过来,先在他的伤口上涂抹药膏,包扎好之后再将夹板装上。他剪开一条旧长裤固定夹板,然后让我搀扶他下楼梯,接着他就不顾自己先前的声明,走到马厩去看红儿的箭伤是否经过清洁和治疗。我把他留在那儿,自己回到城堡想找珂翠肯谈谈,让她知道今晚开始会有人帮她守门,也得告诉她原因。

我敲了敲她的房门,不久迷迭香就让我进去,只见王后和她所挑选的仕女们都在房里。大部分的仕女一边聊天一边进行刺绣或针线活儿,王后自己则把窗子打开迎向温暖的冬日,然后皱起眉头望着窗外平静的海面,让我想起技传时的惟真,也不禁怀疑相同的忧虑此刻是否正笼罩着她。我随着她的眼神望去,和她一样纳闷着红船今日会攻击何处,还有毕恩斯的情况如何了。但纳闷是没有用的,官方说法是,毕恩斯没有再传来任何消息,但谣传沿海已经血流成河了。

“迷迭香,我希望和王后单独谈谈。”

迷迭香严肃地点点头,然后走去通报王后。过了一会儿,王后抬起头看了一看,对我点点头比个手势要我在她窗边的座位坐下,我也静静地对她打招呼,微笑指着窗外假装谈论今天的好天气,口中却轻柔地说道:“博瑞屈希望看守您的房门,就从今晚开始。他担心如果其他人知道您怀孕了,您将会有生命危险。”

换成其他的女性,听到这话恐怕只有脸色发白的份,要不至少也会大吃一惊,但珂翠肯却只是轻抚她随身携带的钥匙旁那把很管用的刀。“我几乎就要迎接如此直接的攻击了。”她思索着。“我想这是个挺明智的做法。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在怀疑反正也没什么坏处?不,应该说我们清楚得很。我没必要再顾忌,也没必要再客气。博瑞屈不是已经接受了他们放箭穿腿的问候了吗?”她语气中的苦涩和言语中的愤慨令我感到震惊。“他可以来守卫,同时我也要谢谢他这么做。我可以挑选一名状况比较好的人,但我还是只信得过博瑞屈。那么,他的腿伤能让他执行这项任务吗?”

“我想他的自尊不会让其他人执行这任务。”

“那么,很好。”她稍作停顿,“我会替他安排一张椅子。”

“我怀疑他是否用得到。”

她叹了一口气。“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提供牺牲献祭,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摆张椅子。”

我低头致意表示接受,而她也让我离开了。我打算回房去整理那些为了博瑞屈而拿出来的一堆东西,但是当我轻快地漫步走廊上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房门慢慢打开,这可让我大吃一惊。我溜到另一道门边钻进去,过了一会儿端宁和择固就从我的房里走出来,我于是上前面对他们。

“还在找你们的幽会地点?”我刻薄地说道。

他们俩都僵住了。择固后退一步,几乎完全站在端宁后面,端宁瞪了他一眼之后就在我面前站稳。“我们不需要回答你任何问题。”

“连在我房里做什么都不说?你们有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择固像刚跑完赛跑似的急促呼吸着。我慎重地看着他的双眼,弄得他哑口无言,我便对他笑了笑。

“我们根本不需要跟你说话。”端宁说道,“我们知道你是什么。来吧,择固。”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那可有趣了,我也知道你们是什么,而且不只我知道。”

“你这禽兽!”择固吼了出来,“你沉迷在最下流的魔法中,还以为我们不会察觉?难怪盖伦发现你根本不适合学精技!”他的箭正中了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且仍插在上头抖动着,但我极力不让这感受显现出来。“我效忠黠谋国王。”我板起脸定定地注视他们,不再说什么,只是从头到脚打量他们,掂量着他们应该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却发现他们根本不够格。只见他们移动脚步且快速瞥了瞥彼此,我就知道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是叛徒。他们明知应该向国王报告,却对帝尊通风报信,况且他们并非盲目行事,而是完全明了自己在做什么。或许盖伦把效忠帝尊的信念烙印在他们的心中,或许他们也无法想像该如何背叛他。不过,他们多少还知道黠谋是国王,同时也知道自己背叛了对国王承诺的誓言。我特别记住这一点,因为这道小小的裂缝,说不定哪天就要酿成大灾。

正文 第137节 你不准出城堡

我上前一步,挺享受地看着畏缩的端宁和缩在她身后及墙壁间的择固,但我没有攻击他们,只是转身把门打开。我在进房的时候,内心边缘感到一丝精技的抚触,而我也不假思索地照惟真教我的方法将它阻隔起来。“可别声张你们的想法。”我警告他们,然后头也不回就把门关上。

有好一阵子我只是站着呼吸。镇静,要镇静。我没有放松心中的防御,只是安静小心地拴上门闩,等房门紧紧锁好之后,就非常谨慎地在房里移动。切德曾经告诉我,刺客一定要相信对手总是比自己技高一筹,而且这是唯一让自己存活下来且时刻警觉的不二法门,我也因此不敢碰房里的任何东西,唯恐遭下毒。我站在房间中央,闭上双眼试着回想房间在我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然后张开眼睛寻找房里有些什么变化。

放药草的小碟子好端端地搁在我的衣橱上。我原本把它放在衣橱的一端好让博瑞屈方便取用,所以说他们搜过我的衣橱。而绘有睿智国王的织锦挂毯,几个月以来都有点儿歪斜,现在可是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这些是我仅能观察到的变化,却也令我纳闷他们到底要找什么东西。他们搜过我的衣橱,似乎暗示了他们要找的东西体积够小才放得进去,但是为什么要掀起挂毯看看后面有什么?我静静地站着思考片刻。这并非随机的搜寻,我也不确定他们希望找到什么东西,但我怀疑他们奉命寻找我房里的秘密信道,这表示帝尊推断杀了百里香夫人还不够,他的疑心比切德让我相信的还深。此刻,我对于自己始终无法找到切德房间的入口几乎心存感激,因为这让我更加确信其隐秘性。

我检查了房间里的每一项物品之后才敢碰,我把那盘厨娘给我的食物残肴全都丢掉,将水桶和水壶里的水倒掉,也检查木柴和蜡烛上是否有粉末或树脂,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所有的药草丢弃。不能冒任何风险。我没发现遗失了什么东西,房里也没多出别的物品。不一会儿我就坐在床上,感觉十分虚脱和气馁,只因我觉得自己应该更小心。我回想起弄臣的经验,我可不想在下次进房时脑袋被袋子套住,还得挨一顿揍。

我的房间顿时显得限制重重,好像成了我每天必须返回的陷阱。我门也不锁就离开房间,只因锁门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他们瞧瞧我一点儿也不怕他们闯入我的房间,即使我心中真的很害怕。

这是一个温暖晴朗的下午,尽管我享受漫步城堡的乐趣,这个不合时令的气候却也让我提心吊胆。我决定进城去看看卢睿史号战舰和我的船友们,或许再到小酒馆去喝一杯。我太久没进城了,也太久没听城里人们的闲言闲语,现在正好让我有机会暂时远离公鹿堡的重重阴谋。

当我正要走出城门时,一名年轻的守卫挡住我的去路。“站住!”他命令我,然后说道,“请留步,大人。”他说他认得我。

我顺从地停了下来。“什么事?”

他清了清喉咙,忽然间整张脸红到耳后,吸了一口气然后静静地站着。

“你需要些什么吗?”我问道。

“请等一会儿,大人。”这男孩脱口而出。

这小子跑进守卫室,稍后一位较年长的看守士官出现。她严肃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自己稳住似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道:“你不准出城堡。”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挺起身子用更坚定的语气说道:“你不准出城堡。”

我心中升起了一股火热的怒气,但我压抑了下来。“这是谁的命令?”

她稳稳地站在我面前。“我的指令来自城堡里的长官,大人。那就是我所知道的了。”

“我想和那位长官谈谈。”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有礼。

“他不在守卫室,大人。”

“我明白了。”但我真的不太明白。我能察觉自己所面对的紧迫盯人,但现在的状况可真把我给弄糊涂了。不过,另一个显然该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在”?尽管黠谋衰弱无力,我却有惟真成为我的保护者,但他人不在这里。我可以转而求助珂翠肯,但是除非我想让她和帝尊公开对峙。我不会这么做。而切德向来是一股阴影般的势力。这些思绪在我的心中快速游移,正当我在城门前受阻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于是我转身望去。

莫莉从城里跑上城堡,身上蓝色女仆服装的裙摆因奔跑而拍打着她的小腿,只见她沉重且步伐慌乱地跑着,一点儿也不像平日的优雅步履,而且看起来精疲力竭,或几乎要虚脱了。“斐兹!”她又叫了一声,语气满是恐惧。

我朝着她走过去,但看守士官忽然上前一步挡住我的路,虽然她的神情恐惧,却也十分坚决。“我不能让你踏出城门一步,这是我得到的命令。”

我真想一拳把她打扁,但仍强迫自己忍住,只因和她抗争并无法拯救莫莉。“那么,你这该死的家伙就走过去看看她!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位女士有麻烦?”

她和我四目相对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麦尔斯!”她叫了一声,刚刚那位小伙子就跳了出来。“去看看那位女士怎么了,快!”

这小子就像子弹般冲了过去,而我只能在看守士官的阻挡下,越过她的肩膀无助地看着麦尔斯朝莫莉冲过去。当他跑到她身边时,就伸出一只手搀扶她,另一只手提着她的篮子,莫莉则沉重地倚靠着他,喘着气且几乎要哭了出来。莫莉朝城门走来,而我好像等了一辈子才等到她穿越城门冲进我的怀里。“斐兹,喔,斐兹。”她正在啜泣。

“过来吧!”我把她带离守卫和城门。我知道自己的举止十分明理且冷静,却也因此自觉羞愧和渺小。

“你刚才怎么……不走过来?”莫莉气喘吁吁地问我。

“守卫不让我过去,他们奉命不让我离开公鹿堡。”我平静地说道,感觉到她靠着我时不断地颤抖。我把她带到仓库的转角,不让站在城门边目瞪口呆的守卫看到我们,然后握住她的手直到她镇静下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试着安慰她,把垂在她脸上的头发向后梳。过了一会儿,她在我的怀里安静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但依然微微颤抖着。

“我进城去。耐辛夫人让我下午外出,而我也需要买些东西……好制作蜡烛。”说着说着,她渐渐地不再发抖,而我也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注视我的双眼。

正文 第138节 不想让你受伤害

“然后呢?”

“我在……回来的路上,就在城外的陡坡上头,有一片赤杨生长的地方?”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地方。

“我听到马匹奔跑的声音,所以就让开好让他们通过。”她又开始发抖。“我一直走着,心想他们应该会从我身边经过,但忽然间那些人全都跑到我身后,而我一回头就发现他们根本就是直接朝我冲过来,不是在路上,而是朝着我冲过来。我赶紧跳进树丛里,但他们还是朝我这里直冲而来,我转身逃跑,他们却不罢休……”她的语调愈来愈高。

“嘘!等一下。镇静下来。想一想,有多少人?你认识他们吗?”

她慌乱地摇摇头。“两个人。我因为一直在跑,看不清楚他们的容貌,不过他们戴着罩住眼睛和鼻子的头盔,就这样猛追着我。你知道那里很陡,树丛又多,我试着逃跑,但他们就骑马穿越树丛直接冲向我,像狗儿赶羊般驱赶我。我一直跑一直跑,就是没办法摆脱他们。后来,我的脚绊到一根圆木,然后就跌倒了。他们也跳下马来,一个人把我按在地上,另一个人抓起我的篮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好像在找什么似的,而且他们不断地笑着。我想……”

此刻我的心跳和莫莉一样剧烈。“他们有伤害你吗?”我满腔怒火地问道。

她稍作停顿,好像无法决定该如何回答,然后慌乱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把我按在地上然后一直笑。另一个人,他说……他说我真傻,让自己被一个小杂种利用。他们还说……”

她又停了下来。无论他们对她是如何出言不逊,这些话一定难听透顶,让她无法在我面前重述,这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他们竟然如此伤害她,使得她不愿让我分担这份痛苦。

“他们警告我。”她终于继续了。“他们说远离那个小杂种,别帮他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还说……了些我听不懂的事情,像是讯息、间谍和叛国之类的。他们说会让每一个人知道我是小杂种的妓女。”她试着不说出这个字眼,但她还是用力地说出来了,而且不让我因此退缩。“他们说……我会遭吊刑处决……如果我不小心的话。还说什么帮叛国贼跑腿等同叛国贼。”她的语气顿时怪异地平静了下来。“然后,他们对我吐口水,接着就把我丢在那儿。

我听到他们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但还是很害怕,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爬起来,我真的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她用仿佛裂开伤口般的眼神看着我。“就连我父亲也不曾把我吓成那样。”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都是我的错。”直到她退后用疑惑的眼神抬头望着我,我才知道自己说得太大声了。

“你的错?你做错了什么?”

“不。我不是叛徒,但我是个私生子,也因此连累到你。耐辛警告过我的每一件事,还有切……每个人警告过我的每一件事都成真了,而我也让你身陷其中。”

“发生了什么事?”她睁大双眼温柔地问道,接着忽然稳住了呼吸。“你说守卫不让你出城门,你也无法离开公鹿堡?为什么?”

“我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但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要保障你的安全。我得远离你一阵子,而你也得远离我,懂吗?”

她的眼神闪出一道怒光。“我明白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趟浑水里!”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要让他们相信他们吓到你了,而你也听从他们所言,这样你就能安安全全的,让他们找不到理由再骚扰你。”

“他们真的吓到我了,你这白痴!”她轻蔑地说着。“我只知道,一旦有人知道你很怕他,你就永远摆脱不了他。如果我现在听从他们,他们就会再度骚扰我,要我做其他的事情,看看我到底有多害怕,会听从他们到什么程度。”

这是她父亲在她生命中所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让她既坚强却也容易受伤害。“现在不是对抗他们的时机。”我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看看她身后,警觉到守卫随时都会过来瞧瞧我们躲到那儿去了。“过来吧!”我告诉她,然后带领她走进仓库和附属建筑物所组成的迷宫深处。她在我身旁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忽然间她甩开我的手。

“现在正是对抗他们的时机。”她如此宣称。“因为如果你现在不行动,你就根本不会去做了。那么,为什么不趁现在?”

“因为我不想因此拖累你,也不想让你受伤害,更不想听别人说你是小杂种的妓女。”我几乎无法说出这个字眼。

莫莉抬起头。“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你呢?”

“没有。但是--”

“'但是'。你最喜欢的字眼。”她语带苦涩地说道,然后从我身旁走远。

“莫莉!”我冲出去从她身后抓住她的肩膀。她转身打我,并不是赏我一巴掌,而是用拳头狠狠地朝我的嘴揍下去,让我倒退了几步,嘴巴还流了血。她站在那儿怒视着我,看我敢不敢再碰她,而我的确不敢。“我不是说我们不能反抗,我真的只是不想让你身陷其中。给我机会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对抗吧!”我说道。我知道血已经流到下巴来了,也顺便让她看看。

“相信我,假以时日我一定用自己的方式找出他们,让他们付出代价。现在,告诉我这些人穿着什么样的服饰?骑马的样子如何?马儿长什么样子?他们说话的方式像公鹿公国的人还是内陆人?有留胡子吗?你看得出来他们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吗?”

我看着她尝试回想,思绪也因此转向。“棕色。”她终于说了出来。“棕色的马,鬃毛和尾巴是黑色的。他们说话的方式很普通,就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我想,有一个人蓄着深色的胡子。我脸朝下面对地上的泥巴实在很难看得清楚他们。”

“很好,这样我就知道了。”我这么告诉她,尽管她等于什么都没告诉我。只见她低头避开我脸上的血。“莫莉,”我平静地说道,“我不会……到你的房间,而且不是只有一阵子,因为--”

“你怕了。”

“没错!”我嘶吼着。“没错,我是害怕,我怕他们伤害你,怕他们会杀了你以便伤害我,而我不找你的原因也是不希望让你陷入危机。”

她静静地站着,让我无法确定她是否把我的话听了进去,只见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环抱着自己。

“我太爱你了,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听起来过于无力。

正文 第139节 亲眼目睹悲剧发生

她转身走远,离我愈来愈远,依然环抱着自己,好像深恐自己会四散纷飞。她看起来非常孤寂,一身脏兮兮的蓝裙,原本骄傲的头此时低了下来。“莫莉红裙……”我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却再也看不到那个莫莉。当前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包括现在的她。

麻脸人是六大公国传说中的灾难前兆,只要看到他在路上昂首阔步,就知道疾病和瘟疫即将来到;倘若梦到他,则是死亡将至的警告。关于他的故事总是提到他会出现在该受惩罚的人面前,但他有时(多半是在傀儡戏中)代表灾难的预兆,而悬吊在舞台上的麻脸人偶,则警告观众他们即将亲眼目睹悲剧发生。

漫漫冬日真令人觉得痛苦,每一刻我都在防备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一定在进房之前先仔细观察,也只吃亲眼目睹制作过程的食物,更亲自从井里打水来喝。我睡不好,不断保持警觉,令我感到疲惫。我对那些偶尔跟我说话的人露出火气,在探望博瑞屈时闷闷不乐,和王后在一起时沉默无言,而我唯一能坦然以对的切德却没召见我。我真是孤独到悲惨的地步。

我不敢去找莫莉,和博瑞屈的会晤也尽量简短,深怕把自己的麻烦带给他。我无法公然离开公鹿堡和夜眼在一起,而且深恐别人发现我们的秘密走道。我等待和警戒,却什么事情也没再发生,这提心吊胆的感觉成了一种复杂的折磨。

我天天都去探望黠谋国王。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日渐萎缩;弄臣也愈来愈阴郁,他的幽默感也愈来愈尖酸刻薄。我企盼符合我心情的酷寒冬日,但窗外依旧是一片风和日丽的蓝天。公鹿堡夜夜都因庆祝活动和狂欢而嘈杂不已,一场场的化装舞会接踵而来,有钱人也比阔似的不断传唤吟游诗人前来表演。内陆公爵和贵族们与帝尊共进好酒好菜,一起饮酒作乐直到深夜。

“就像垂死狗儿身上的虱子。”有天我帮博瑞屈更换腿上的敷药时愤怒地说道。他表示夜晚看守珂翠肯的房门根本不用刻意保持清醒,因为这些寻欢作乐的噪音令人很难入睡。

“谁快死了?”他问道。

“我们都是。总有一天我们都将如风中残烛,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不过你的伤倒是复原得出乎意料地快,尤其以你之前对待伤口的方式。”

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腿,然后谨慎地弯曲它,肌肉组织不均匀地拉开,但也没有迸裂。“或许伤口表面快愈合了,但我感觉伤口内部还没痊愈。”他说道,而这可不是在抱怨。他举起酒杯将白兰地一饮而尽,我也勉为其难地看着他喝酒。他现在的生活依照一定的规律进行,当他一大早离开珂翠肯的房门之后,就到厨房吃早餐,然后回房开始喝酒,接着在我帮他更换腿上的包扎之后,就一直喝酒喝到就寝为止,然后在晚上起床吃东西之后便到珂翠肯的房门前看守。他不再进马厩工作了,把所有的责任都移交给阿手,阿手做这些工作时仿佛觉得这是个不应有的惩罚。

耐辛差不多每隔两天就会派莫莉来整理博瑞屈的房间。我仅知道这些探访确实有发生,其他就不太清楚了;博瑞屈也出乎意料地容忍这样的安排,这对我来说真是百感交集。无论博瑞屈喝了多少酒,他总是和蔼亲切地对待女性,但一整排空的白兰地酒瓶却只会让莫莉想起她的父亲,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彼此认识。有一天,我告诉博瑞屈莫莉因为和我交往而遭威胁。“交往?”他突然问道。

“只有少数人知道我关心她。”我极为谨慎地承认。

“一个男人不会把他的问题带给他所关心的女人。”他严正地告诉我。

我没有回答,反而告诉他一些有关莫莉所能回想起的攻击者的细节,可是这些细节也无法让他联想到什么。有好一会儿,他出神地瞪着房里的墙壁,然后拿起酒杯把酒喝光,小心谨慎地开口。“我会告诉她你很担心她的安危,也会告诉她如果她害怕遭遇危险,就一定要来找我,这由我来处理比较恰当。”他抬头看着我的双眼。“我会告诉她你不接近她是个明智的抉择,这是为她好。”他又倒了一杯酒,接着平静地补充道:“耐辛是对的,派莫莉到我这里来是很明智的。”

我脸色发白地思考那句话中所有的暗示,难得地懂得适时保持沉默。他喝下那杯白兰地,望着桌上的酒瓶,然后慢慢地顺着桌面把它滑到我这里。“你能帮我把它放回架子上吗?”他这么要求。

牲口和冬季存粮持续从公鹿堡流失,有些以贱价卖给内陆公国,而上好的猎马和坐骑则由驳船从公鹿公国运往接近涂湖的地区。帝尊宣布这是防止红船掠夺我们最好的育种动物之计,但阿手却告诉我,城里的人们抱怨如果连国王都保不住他自己的城堡,那他们还能指望些什么?当一艘船将古董织锦挂毯和家具运往上游时,这些咕哝就演变成瞻远家族连仗也不打,甚至也不等对方攻击,不久就要遗弃公鹿堡的谣言,而我不安地怀疑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我在公鹿堡中过着形同拘禁的生活,让我无法直接获悉城里人们的谈话内容;而当我进入守卫室的时候,迎接我的却是一片沉默。因为我的活动范围仅限城堡里,所以又引发了闲言闲语和猜测。窜流在我身边的闲话,让那天我没能从被冶炼者手中救出那位小女孩的话题起死回生。而另一些守卫只和我聊着天气或其他轻松幽默的话题。虽然他们并没有完全排斥我,不过我已被排除在守卫室里惯有的闲聊和口角之外了。和我交谈可成了厄运,而我不希望让我所关心的男男女女遭受那种劫难。

我在马厩仍是挺受欢迎的,只是我尽量避免和他人深谈,也不怎么接近里面的动物。马厩里的人手最近可成了一群郁郁寡欢的人,因为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忙,所以他们愈来愈常起争执。马厩的伙伴们一向是我主要的信息和谣言来源,但目前得知的可没有一个是好消息。毕恩斯城镇遭劫掠的传闻早已混淆不清,公鹿堡城的酒馆和码头上也时有争吵,甚至听说有人尽可能往南方或内陆迁徙。惟真的任务也遭贬损甚或嘲笑,原先所抱持的希望都消逝无踪。和我一样,公鹿堡的群众提心吊胆地等着灾难找上门。

我们度过了狂风暴雨的一个月,而公鹿堡的欢庆活动可比之前的紧张时期更具破坏性。一家位于岸边的小酒馆在一次异常狂野的夜间狂欢中失火,之后火势蔓延,只有随着一股阵风而来的雨水才能让火势不至于蔓延至码头的仓库。要是仓库失火了,可会让灾情更加惨重,因为帝尊已经把城堡仓库中的谷粒和补给品都消耗掉了,而人们也觉得似乎没必要保存剩下来的东西。尽管劫匪从不曾攻打过公鹿堡,我仍受命在冬天结束前缩减口粮。

正文 第140节 立刻采取行动

有天晚上,我在一片全然的寂静中醒来,窗外仍是风雨交加的天气,我的心一沉,内心充满了恐怖的预兆,而当我早晨起床看见窗外一片蓝天时,心中的恐惧感就增加了。尽管这是个大晴天,城堡里的气氛却相当凝重。有好几次,我都感觉精技在搔着我的知觉,几乎让我快疯掉了,因为我不确定这是惟真尝试进一步和我接触,还是择固和端宁的窥探。而在傍晚拜访黠谋国王和弄臣,更令我灰心丧气。国王瘦得只剩皮包骨,坐在那儿含混地微笑,然后在我进门时衰弱地对我技传。“喔,惟真,我的孩子。你今天的剑术课上得如何?”接下来的对话也大同小异。帝尊几乎在我进房之后就来了,只见他坐在一张椅背直立的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我。我们没有交谈,我也无法判断自己的沉默是胆小或自制,顾不得弄臣责难的眼神就在得体的范围内尽早告退。

和国王比起来,弄臣看来也好不到哪去,像他这么一个苍白人物的黑眼圈活像是画上去的,那张嘴和他衣服上铃铛里的铃锤同样沉默。若黠谋国王逝世,弄臣和帝尊之间就没有别人了,而我也很怀疑到时候是否有办法帮他。

就像我到时候能否帮我自己。我酸溜溜地想着。

当晚,我孤零零地呆在房里猛喝博瑞屈瞧不起的廉价黑莓酒,也知道我明天就会因喝多而宿醉,但我可不在乎。接着,我躺在床上聆听从远处大厅传来的一阵阵欢闹声,企盼莫莉此时能在我身边责骂我喝醉了。这张床太大了,床单看起来像冰河一样苍白凄冷,我只好闭上眼睛寻求一匹狼的陪伴。我在公鹿堡形同拘禁的日子让我夜夜在梦中寻找这样的伴侣,只求一份自由的幻觉。

我在切德抓住我把我摇醒之前醒来;好在我马上就认出是他,否则我恐怕会试着杀了他。

“起来!”他嘶哑地耳语。“起床!你这喝醉酒的迷糊傻子,你这白痴!洁宜湾遭围攻了,一共有五艘红船,我打赌如果我们再不行动就太迟了。起床,你这该死的家伙!”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的话可把我浓浓的醉意全吓跑了。

“我们能做什么?”我傻傻地问道。

“告诉国王,还有珂翠肯和帝尊。就连帝尊也显然无法忽略这件事,因为劫匪就要找上门了。如果红船占领洁宜湾,就会进一步包围我们,到时候没有一艘船能驶离公鹿河港口,就连帝尊也会了解事情的严重性。现在就去!快去啊!”

我穿上长裤和及膝短袖束腰上衣,披头散发地赤脚朝门口冲过去,但马上就停了下来。“我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我该说从何处得知这个警讯?”

切德慌忙得直跳脚。“该死!真是该死!告诉他们什么都好!告诉黠谋你梦到麻脸人在一池水中占卜到这噩耗!他至少明白这代表什么!告诉他一位古灵将讯息传达给你!说什么都好,但别忘了让他们立刻采取行动!”

“好!”我在走廊上狂奔,滑下楼梯冲到黠谋房门前用力敲门。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博瑞屈正站在珂翠肯房门外的椅子旁,一看到我就拔出短剑站好预备姿势,眼神察看四处的动静。“劫匪!”我对走廊那一头的他大喊,也不管有谁会偷听到,或着听到之后的反应是如何。“五艘红船驶入洁宜湾!叫醒王后,告诉她洁宜湾的人们现在需要我们提供支持!”

博瑞屈问也不问就转身敲珂翠肯的房门,而且也马上获准进入,我可就没这么好运。瓦乐斯终于勉强打开了一道门缝,直到我提议让他亲自将我的讯息转告帝尊,他才开始动作。我相信他是因为有机会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当着一群寻欢作乐的人面前和王子商谈,才让他决定从原本看守的房门,冲到自己的小前厅着装。

国王的卧房一片漆黑且满是熏烟的味道。我从他的起居室拿起一根蜡烛,用即将熄灭的炉火点燃,然后就赶紧进房,在黑暗中几乎踩到像一只野狗般蜷缩在国王床边的弄臣。我倒抽一口气,只见他没盖毯子也不垫枕头,就这样缩在国王床边的小地毯上。接着,他僵硬地伸展四肢渐渐清醒,然后立刻提高警觉。“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他问道。

“劫匪入侵洁宜湾,一共有五艘红船,我一定要叫醒国王。你为什么睡在这里?你害怕回自己的房间吗?”

他苦涩地笑着。“我比较害怕离开这房间之后就回不来了。上回瓦乐斯把我锁在门外的时候,我又敲又吼了快一个小时,等国王终于发觉我不在房里时,这才问起我在哪里。前一次我借故送早餐溜进来,而在那之前……”

“他们要把你和国王分开?”

他点点头。“威逼利诱。今晚帝尊拿出一个装了五个小金块的钱包,问我是否能打扮得体然后下楼娱乐他们。喔,你真该听听他在你走了之后是怎么胡扯的,说什么宫廷的人有多么想念我,还说让我在这儿虚度青春实在太可惜了。当我说和黠谋国王在一起可比陪伴其他傻子还舒服得多时,他却用力朝我丢来一个茶壶。这可把瓦乐斯气坏了,因为他才刚泡好那壶恶心的药草茶,那味道比屁还难闻。”

弄臣说着说着就一边点燃蜡烛,一边在国王房里的壁炉中生火,接着他拉开其中一道厚重的床帘。“陛下?”他像哄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般轻声说道,“斐兹骏骑为您带来了重要的讯息,您可否醒来听听?”

起初国王没有反应。“国王陛下?”弄臣又唤了一声,接着用沾了冷水的湿布轻拍国王的脸。“黠谋国王?”

“国王陛下,您的人民需要您。”我焦急地迸出这几个字。“洁宜湾遭红船围攻,一共有五艘红船。我们一定得立刻派兵支持,否则就会丧失在那儿所有的领土,而一旦他们在当地建立据点……”

“他们可以关闭公鹿河港口。”国王睁开双眼说道。他还是维持俯伏的睡姿,却像抵抗病痛般紧紧眯起眼睛。“弄臣,请倒些红酒来。”他的声音像呼吸般柔弱,但这毕竟是国王的声音。我心中波涛汹涌,仿佛我是一只聆听返家主人说话的老狗。

正文 第141节 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我们该怎么做?”我对他哀求。

“每一艘船都必须到海岸备战,不只是战舰而已,让那些渔船也开出去,我们现在可得为自己的生命而战。他们怎能如此接近,怎敢如此大胆!让马匹走陆路前往那儿,我是说在一小时之内的今晚就得出发。它们可能后天才会到达,但无论如何还是派它们出去,让敏瑞负责带队。”

我的心在胸口翻搅。“国王陛下,”我温和地打岔,“敏瑞已经死了,在和博瑞屈回来的途中丧生,他们当时遭路盗攻击。”

弄臣怒视着我,我立刻就知道自己不该插嘴,而黠谋的指令也从他的声音中消逝。接着,他不太确定地说道:“敏瑞死了?”

我吸了一口气。“是的,国王陛下。但是还有瑞德,凯夫也是个能手。”

国王拿了弄臣献上的酒,啜了一口之后就比较有精神。“凯夫。那么,就让凯夫负责带队。

“国王的语气又重现一抹自信。我忍住不让自己说出剩下的马匹根本不值得派出去,但洁宜湾的人毫无疑问将欢迎任何前去支持的人。

黠谋国王思索着。“从小南湾来的消息呢?他们有派出战士和船只吗?”

“国王陛下,我们还没收到从那儿来的讯息。”这可是真的。

“这里是怎么了?”帝尊的人影还没出现在卧房,吼声就已经先传过来了,他正因酒醉和怒气而大声呼喊。“瓦乐斯!”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把他赶出去,找人来帮你也可以,别对他客气!”

瓦乐斯根本无须费心,因为两位肌肉结实的内陆侍卫已随着帝尊从宴会现场上楼来,把我整个人双脚离地举了起来。帝尊可真是选对了壮汉执行这项任务,我只得四处张望寻找弄臣的踪影,好寻求些许协助,但他早就不见了。后来,我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消失在床底下,便毅然决然地将视线移开。我并不怪他,因为他除了和我一起被撵出去之外,留下来并无法帮我什么。

“我的父王,他又胡扯了些空穴来风的事情来打扰您了?您还是这么虚弱?”帝尊热切地在床边弯下腰来。

当他们几乎要把我架到门边时,国王就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来是在下令。“给我住手。”黠谋国王对侍卫们命令道。虽然他依然趴在床上,眼神却转向帝尊。“洁宜湾遭围攻了,”黠谋国王坚定地说道,“我们必须派兵支持。”

帝尊忧伤地摇摇头。“这只是小杂种的另一个诡计,他只想让您苦恼且无法休息。没有任何人来求援,而我们也没有收到什么讯息。”

其中一位侍卫非常专业地抓住我,另一位看来想让我的肩膀脱臼,即使我不挣扎,他仍用力抓着我。我仔细地记住他的长相,同时不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你不用如此费神,帝尊,我自己会查出来这是事实还是谎言。”珂翠肯王后因整装而稍作停顿。她身穿白色毛皮短夹克和紫色长裤及靴子,腰际佩带一把群山的长剑,博瑞屈则手持附厚兜帽的骑马斗篷和手套站在门边。接着,她像哄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般说道:“回去接待你的宾客,我会骑马到洁宜湾去查清楚。”

“我不准!”帝尊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一阵死一般的寂静顿时淹没了整个房间。

珂翠肯王后平静地说出房里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王子无法禁止王后做任何事情,我今晚就会骑马赶到洁宜湾。”

帝尊的脸都发紫了。“这是一场骗局,是这小杂种为了引起公鹿堡骚动的阴谋,让民众心生恐惧。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讯息提到洁宜湾遭攻击。”

“安静!”国王吐出了这字眼,在房里的每个人都僵住了。“斐兹骏骑?该死,放开他。斐兹骏骑,过来站在我面前报告,你是从哪儿得知这消息?”

我把上衣整平,将头发向后梳整齐。当我站在国王面前时,不禁懊恼地警觉到自己的赤脚和一头乱发。我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气全都呼出来。“我在睡梦中见到的,陛下。我看到麻脸人在一池水中占卜,然后他让我看红船侵犯洁宜湾的情景。”

我不敢强调任何字眼,只是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位侍卫不可置信地嗤之以鼻,博瑞屈眼睛瞪得大大的,下巴都快掉了下来,珂翠肯看起来只是相当困惑,而黠谋国王在床上闭上双眼缓缓呼吸。

“他喝醉了,”帝尊宣称,“把他赶出去。”我从未听过帝尊如此满足的语气,他的侍卫也迅速反应,又把我抓了起来。

“依照……”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明显地在对抗病痛。“我的命令,”然后他就比较有力气了,“依照我的命令,现在就出发。快!”

我挣脱这两位大吃一惊的侍卫。“是的,国王陛下。”我在一片寂静中如此说道,接着清楚地重述指令好让大家都明了。“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战舰都得航向洁宜湾,还有尽可能召集所有的渔船支持,并且安排所有马匹经由陆路前往那儿,并让凯夫带队。”

“是的。”国王叹着气说了出来,咽咽口水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眼睛。“是的,这就是我的命令,现在就出发。”

“还要喝点酒吗,国王陛下?”弄臣突然出现在床的另一头,而只有我被吓到。弄臣为此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然后俯身帮忙国王抬起头啜饮酒,而我也对国王深深一鞠躬,接着转身离开房间。

“你可以和我的侍卫一同骑马出发,如果你愿意的话。”珂翠肯王后告诉我。

帝尊的脸都涨红了。“国王没答应让你去!”他语无伦次地对她说道。

“他也没有'不准'啊!”王后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吾后!”她的一名侍卫在门口宣布自己的到来。“我们准备好出发了。”我惊讶地看着这位女士,而珂翠肯只是对她点点头。

珂翠肯瞥了我一眼。“你最好赶紧准备,斐兹,除非你想就这样骑马出去。”

博瑞屈帮王后抖了抖斗篷。“备好我的马了吗?”珂翠肯询问她的侍卫。

“阿手保证您一下楼就可以看到它在门口等着。”

“我还需要一会儿就能准备就绪。”博瑞屈平静地说道,我也注意到他这句话不像是请求。

“那么,你们两个赶紧去准备吧,尽快跟上我们。”

博瑞屈点点头,然后随我回到我的房里,在我着装时从衣橱里拿出冬季服饰。“把你的头发向后梳,还有,别忘了洗把脸。”他简洁地命令我。“战士们比较信任看起来随时备战的人。”

我照他吩咐的去做,然后和他一起冲下楼梯,几乎忘了他还有腿伤。我们一到庭院之后,他就开始大声使唤马童把红儿和煤灰牵出来,让一位男仆匆忙地找凯夫转达指令,另一位男仆负责备妥马厩里所有的马匹。另外,他派了四个人到城里,其中一位负责通知战舰,剩下三位必须走遍所有的小酒馆结集渔船。我真羡慕他的效率。而当我们骑上马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刚才代我下令,他突然露出不安的神情,我就对他笑了笑。“姜是老的辣。”我告诉他。

正文 第142节 选择装聋作哑

我们朝城门骑过去。“我们应该能在珂翠肯王后抵达沿海道路之前赶上他们。”博瑞屈才刚把话说完,一名守卫就走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停下来!”他命令我们,嗓子都快破了。

我们的坐骑惊慌地用后腿站立,于是我们拉住缰绳。“这是怎么回事?”博瑞屈问道。

这人稳稳地站着。“您可以通过,大人。”他充满敬意地告诉博瑞屈。“但是,我接到指令不让这小杂种离开公鹿堡。”

“小杂种?”我从没听过博瑞屈如此愤怒地说话。“说'斐兹骏骑,骏骑王子的儿子'。”

只见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现在就说!”博瑞屈吼了出来,态度十分坚决。他的身形顿时膨胀了两倍,我也感觉到他神情中流露出一阵阵怒潮。

“斐兹骏骑,骏骑王子的儿子。”那人敷衍似的重述。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咽了咽口水。“但是无论我如何称呼他,我还是得遵从指令不让他出城。”

“不到一小时之前,我才听到王后命令我们和她一同骑马出城,或是尽快赶上他们。那你的意思是,你所接收到的指令比她的命令重要?”

这人看来也没了主意。“请等一下,大人。”他走回守卫室。

博瑞屈对此嗤之以鼻。“训练他的人真该感到羞耻,如果不是我们重荣誉,现在就可以骑马离开了。”

“或许他刚好了解你。”我如此暗示。

博瑞屈瞪了我一眼,接着守卫长官就出来了,还对我们露齿而笑。“好好骑吧,祝你们在洁宜湾一切顺利。”

博瑞屈对他比了一个介于敬礼和道别的手势,然后我们就策马出城。我让博瑞屈带路,虽然天色已暗,但是当我们走下山丘之后,路就变得笔直平坦,也有少许月光照亮去路。博瑞屈如同以往般急躁,因为他不断策马前进并维持这样的速度,直到王后的侍卫出现在我们眼前,才在快要赶上他们的时候放慢步伐,他们也一转身就认出了我们,其中一位举起手和我们打招呼。

“一匹怀孕的母马在怀孕初期运动一下是挺好的。”他透过一片黑暗看着我。“但孕妇,我就不清楚了。”他迟疑地说道。

我对他笑了笑。“那么你认为我知道啰?”我摇摇头然后更认真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有些妇女怀孕时根本不骑马,但有些人却照骑不误。我想珂翠肯不会为惟真的孩子带来任何风险,况且她和我们在一起总比留在城堡里和帝尊周旋来得安全。”

博瑞屈什么也没说,可是我感觉到他赞成我的说法。不过,我感觉到的可不只这个。

我们终于又一起打猎了!

安静!我一边斜眼瞄身旁的博瑞屈,一边警告它,同时尽力隐藏自己的思绪。

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你能跟上马儿的脚步吗?

它们可以在短距离内比我快,但没有动物能比一匹快步前进的狼跑得远。

博瑞屈在马鞍上稍微挺了挺身子。我知道夜眼就在路边的阴影中慢跑,能再次出来走在它身边真好,而且能出来做做事的感觉也不错。我并不是因为洁宜湾遭受攻击而高兴,而是我终于有机会做些事情,即使收拾残局也无妨。我瞥一瞥身旁的博瑞屈,只见他脸上散发出怒光。

“博瑞屈?”我发问了。

“是一匹狼,对吧?”博瑞屈对着一片黑暗不情愿地说道。他直视前方,而我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这是个微笑吐舌头的回答。

博瑞屈好像被戳了一下稍微退缩。

“它是夜眼。”我平静地承认,试着将它名字的影像用语言表达出来。我很害怕,因为博瑞屈感觉到它了。他知道了,再否认也没有用。但我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对于生活中的种种谎言早已厌烦之极。博瑞屈沉默地骑着马,看也不看我。“我并不打算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它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个解释,并非道歉。

我让他毫无选择余地。夜眼戏弄着沉默的博瑞屈。

我把手放在煤灰的脖子上,感受那儿的温暖和生命力,同时等待博瑞屈回话,但他还是不发一语。“但是,这并非我能选择的事情,这是我的本性。”

我们都是这样子。夜眼嬉皮笑脸地说道。来吧,兽群之心,跟我说说话吧!难道我们一同打猎不让你觉得愉快吗?

兽群之心?我纳闷着。

他知道这是他的名字。所有崇拜他的狗儿都这么称呼他,在狩猎时这样子互相取笑:“兽群之心,这里,这里,猎物就在这里,我帮你找到了,替你找到了喔!”所以,它们都争先恐后对他吠叫,但是现在它们全被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它们并不喜欢离开他,即使他不响应也知道他听到了它们的呼唤。难道你都没听到它们吗?

我想我试着不去听。

真是浪费。为什么选择装聋作哑?

“你一定要在我面前这么做吗?”博瑞屈的声音很僵硬。

“抱歉。”我真的觉得自己深深冒犯了他。夜眼又窃笑了,而我装作没听见,博瑞屈也不看我。过了一会儿,他轻推着红儿向前小跑步追上珂翠肯的侍卫,而我迟疑片刻之后也跟上他。他正式向珂翠肯报告在离开公鹿堡之前做了些什么,而她也慎重地点点头,好像已经习惯听取这样的报告。她接着比了一个手势,让我们与有荣与焉地骑在她的左后方,而侍卫队长狐狸手套则骑在她的右手边。在黎明之前,其他的公鹿堡骑兵就赶上我们了,狐狸手套也在骑兵队加入我们时,放慢速度让他们的马儿喘口气。但是,当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让所有的马儿喝水之后,就决定加速前进。博瑞屈还是不跟我说话。

几年前,我曾担任惟真的特使前往洁宜湾。那是一趟长达五天的旅途,但当时我们乘着马车和轿子,和一群变戏法的人、乐师及仆从一道出游;然而这次我们骑着马和经验丰富的战士同行,也不一定非得走在宽敞的沿海道路上。我们所碰到的唯一难题是天气,只因一场冬季暴风雨在出发首日的上午来袭。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骑马还真难受,不光是肢体上的不适,心里还担心一阵阵狂风会耽搁配合我们同行的船只。每当我们可以从路上眺望海面时,我都会留意海面上是否有船只,但什么也没看到。

正文 第143节 守卫船只的匪徒

要赶上狐狸手套所定的行进速度颇为吃力,但并不会对马匹和骑士造成任何损害。沿路的停靠点不多,而她也不断调整行进的步伐以确保没有马儿想喝水,等到抵达停靠点之后,马匹就可以吃谷粒充饥,而骑士们也能以硬面包和鱼干果腹。如果说有人看到一匹狼跟随我们,那么并没有任何人说出来。两天之后,我们在天气晴朗的黎明眺望通往洁宜湾的河谷。

卫湾堡是洁宜湾的堡垒,也是克尔伐公爵和贤雅夫人的城堡家园,更是瑞本公国的核心。烽火台矗立在城上方一座含沙的峭壁上,城堡本身则建筑在平地上,但是有成排的土墙和沟渠护卫着。曾有人告诉我从来没有敌人能攻进第二道墙,但事实绝非如此,只因我们正停下来眺望着这一片废墟。

那五艘红船还在海滩上,而洁宜湾的船只,大部分是小型渔船,都烧得只剩下灰烬并散落在海滩上,自从劫匪破坏之后就一直承受浪潮的侵袭。焦黑的建筑物和烧焦的残骸从他们登陆的地方成扇形展开,像传染病扩散般标示着他们的路径。狐狸手套站在她的马镫上指着洁宜湾,将她所观察到的和本身对城镇及城堡的认知串连起来。“这是个很浅的沙滩,从里面到出口都是,所以当退潮的时候,潮水就会完全流进海里。他们把船停得太靠近了,如果我们要迫使他们撤退,就应该在退潮的时候发动攻势,因为那时他们的船只正高高地停在岸上,而且船身都很干燥。他们像一把热刀划过奶油般直捣城镇,我也怀疑是否还需要防守,因为它实在不怎么防守得了。或许大家一看到红色的船龙骨就躲进城堡里。在我看来外岛人已经冲破了第三道护墙,不过克尔伐目前应该还能无限期阻止他们进攻,因为第四道石墙可是花了很多年才完工。卫湾堡有一口好井,而仓库在此初冬时节也应该有充足的存粮,除非有人叛变,否则它是不会倒的。”狐狸手套停止手势坐回马鞍上。“这场攻击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轻声地说道。“红船怎能指望熬过如此漫长的围攻?特别是他们即将遭遇我们的武力攻击?”

“答案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救兵来支持卫湾堡。”珂翠肯简洁地说道。“他们可以在城镇里掠夺补给品,或许还有其他的船只会赶来。”她转头看着凯夫,示意他骑到狐狸手套身旁。“我没有作战经验,”她这么说,“你们两位必须策划战术,而我现在就像一位士兵般洗耳恭听。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看到博瑞屈退缩了。这样的诚实是值得赞扬的,但却不总是个好的领导方式。眼前只见狐狸手套和凯夫互相打量彼此。“吾后,凯夫的作战经验比我丰富,我会接受他的指令。”狐狸手套平静地表示。

凯夫似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博瑞屈是骏骑的手下,所参与的战事远比我多。”他低头看着他那匹母马的颈部,突然抬起头来。“我建议您让他指挥大局,吾后。”

博瑞屈露出了百感交集的神情,不一会儿他双眼发亮,然后我看见了他的迟疑。

兽群之心,他们会好好地为你狩猎。夜眼敦促他。

“博瑞屈,就由你下令吧!他们会全心全意为你而战。”

当我听到珂翠肯的话正好响应了夜眼的想法,不禁感觉头皮发麻。我从这儿清楚看见博瑞屈在发抖,不过他立刻在马鞍上挺直了身子。“我们或许无法指望在这平原公国突袭他们,且他们所攻破的三道防线已经成为他们的护卫了。我们的武力不强,而我们最大的本钱,吾后,是我们可以把他们困住,迫使他们无法接近新鲜的水源。如果卫湾堡仍屹立不倒,我们就能把外岛人困在他们目前的位置,也就是第三道护墙和城墙之间,如此一来就只要等待我们的船队抵达,到了那时再来考虑是该联合起来攻击他们,或者只需让他们饿死。”

“我想这是个明智的办法。”王后表达赞同。

“如果他们没有在船上留下一小批武装人员,那他们可真是一群笨蛋了。不过如果有的话,我们得立刻和那些人战斗,然后派遣我们自己的侍卫登船,下令他们杀了那些躲避我们或试图逃跑的外岛人。如果没有的话,您就会替王储惟真的舰队增加更多船只。”

“这观点也很有道理。”珂翠肯显然很满意。

“这是个干净利落的手法,但我们得赶快行动。就算他们还没完全准备好,也会立刻察觉到我们,况且他们一定也和我们一样很清楚目前的状况。我们需要到下面遏止那些围攻城堡的敌人,也要歼灭那些守卫船只的匪徒。”

凯夫和狐狸手套都点点头,博瑞屈看着他们继续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弓箭手加入我们对城堡的包围圈,将劫匪困在那儿,但不是和他们打斗,只要让他们在那儿动弹不得就好。他们在哪儿破坏城墙就表示他们想从该处再度出击,所以我们最需要看紧那里,但也要顾好外墙。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千万不要走进外墙里,让他们像锅子里的螃蟹般挣扎但跑不出来。”

两位队长简短地点点头,博瑞屈又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人手持剑登船,而且大家都要有心理准备,因为这场打斗一定很激烈。他们会防卫唯一的逃亡路线,所以我们得派些战力较弱的弓箭手准备火把箭,在用尽一切方法之后烧毁他们停泊在海滩上的船只,但大家还是先努力打赢他们。”

“卢睿史号战舰!”有人在队伍后头叫了出来,所有的人立刻把头转向海面。卢睿史号战舰在洁宜湾北端巡航,第二艘战舰过了一会儿也出现了。在我们身后的骑兵喊了一声,而我却在此时看到我们的舰队后方有艘白船停泊在深水处,船帆扬起漂浮在海面上,船身就像死人的肚皮般惨白。当我一看到它的时候,一股冰柱般的恐惧几乎划破了我的肠子。

“白船!”我几乎要哽住了,一阵病痛般的战栗穿透全身。

“什么?”博瑞屈吃惊地问道,这可是他那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就是那艘白船!”我一边重复说道,一边伸手指向那里。

“什么?在哪里?那个吗?那是一片雾,我们的舰队正从那儿航向港口。”

我看了看,发现他说得没错,眼前是一片融入早晨阳光的雾。我的恐惧仿佛一丝嘲笑声般逐渐淡去,但我忽然感觉气温降低了,而暴风雨的乌云散开片刻时所透出的阳光,成了一道微弱且带水汽的东西,这一团滞留不去的邪气活像一股臭气般笼罩这一天。

正文 第144节 回避私密的交谈

“大家分头部署战力准备攻击他们,”博瑞屈平静地表示。“我们不希望自己的舰队在进港时遭遇任何抵抗,所以现在赶快行动。斐兹,你跟随攻击红船的队伍,等待卢睿史号战舰上岸,让船上的人知道我们的决定,在迅速解决掉红船之后,我们需要所有的战士和我们一起包围外岛人。我希望能想个办法让克尔伐公爵知道我们的行动,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好吧,我们开始行动。”

凯夫和狐狸手套协商调度了一会儿,但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发现自己骑马跟在狐狸手套的战队后面。我身上虽然佩带着一把剑,却依然怀念在夏季时让我挥洒自如的斧头。实际状况总不如计划来得干净利落。远在我们抵达海滩之前,我们就和城里废墟中的外岛人撞个正着。他们正要返回船上,还绑着一群铐在一起的俘虏。我们立刻发动攻势,有些劫匪奋而迎战,另一些则丢下俘虏从我们的马匹前逃走。我们的部队在熏烧的建筑物和满是残骸的洁宜湾街道上迅速散开来,部分军队则留下来帮俘虏们松绑并尽全力协助他们。此时,狐狸手套咒骂行动的耽搁,因为逃跑的劫匪会通知他们的舰队守卫,于是她迅速分散部队只留下少数士兵帮助遇袭的居民。尸体的臭味和淋在烧焦木材上的雨,让我想起在冶炼镇的所见所闻,如此栩栩如生的景象几乎令我丧胆。城里到处都是尸体,比我们预期中的还多出许多,而我也感觉到一匹狼徘徊在这片废墟中,也藉此从它身上得到些安慰。

狐狸手套出奇地狠狠骂了我们,然后将她身边的人马组织成楔形队伍。我们在冲向红船时看到其中一艘船驶入退潮中,但也只能随它去,不过还来得及阻止第二艘船离开。我们以惊人的速度歼灭船上的敌人。船上没剩多少人,仅有少许划桨的船员,我们甚至让他们来不及杀害躺在甲板上遭捆绑的俘虏,就把他们给杀了。我们怀疑逃离的船只也装载了俘虏,所以我心中推测,我们或许无法照原订计划让卢睿史号战舰或其他船只将那艘躲避我们的船逼回岸边。

这艘红船载运人质驶离了,但是将航向何处?航向只有我看得到的鬼船?我甚至只要一想起那艘白船就浑身发抖,脑袋也开始感受到一股病痛乍现般的压力。或许他们想把人质溺死或是冶炼他们,无论如何这是必然的后果。此时此刻我无法仔细思考,但我会跟切德提这件事。这三艘仍留在海滩上的红船都有一队士兵,而且如同博瑞屈所预料般拼命战斗。有一位太心急的弓箭手发射了一支火把箭烧毁了一艘红船,但其他的船只皆完好无缺地被我们接收下来。

我们在卢睿史号战舰靠岸时接收了所有的敌船,我也趁此空当抬头眺望洁宜湾,并没有看到白船,或许那真的只是一片雾气。坚贞号战舰紧接着卢睿史号战舰驶抵,后面跟着一小队渔船,甚至还有几艘商船。大部分的船必须停靠在浅水码头,但船上的人员很快就上岸了,战舰上的船员在岸上等待舰长说明状况,但渔船和商船上的那些人却迅速地从我们身边直冲遭围攻的城堡。

战舰上受过训练的船员很快地制止他们前进。即便我们还算不上是组织完整的队伍,可是当我们来到城堡的外墙时,大家都抱持着合作无间的态度。我们救出来的俘虏因缺乏粮食和饮水而显得虚弱无力,但很快便责无旁贷地告诉我们关于外墙战况的细节。在下午的时候,我们已就定位准备包围那群围攻城堡的敌人,不过博瑞屈仍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大家,至少让一艘战舰载满一船的人在海面上保持警戒,而他的这项防御措施在第二天早上就生效了,只因另外两艘红船出现在海湾北端巡航时,卢睿史号战舰立刻迎击,但他们轻易地就溜走了,可真令我们不满。大家都知道劫匪会找个无力抵抗的村庄沿着海岸深入劫掠,所以纵使我们没什么机会追上溜走的红船,还是有几艘渔船亡羊补牢地追赶着他们。

我们等了两天就开始觉得无聊和不安。天气又开始变坏了,硬面包的味道像发了霉似的难以下咽,鱼干也沾了湿气。克尔伐公爵为了让我们开心一点,就升起六大公国的公鹿旗和他自己的燕尾旗并列在一起,借着飘扬的旗帜对我们表示感谢,不过他也和我们一样选择等待的策略。我们将外岛人包围了,而他们也不打算突破我们的防线,也不再进一步接近城堡。敌我双方全都在静候着。

“你不听警告,从来都不听。”博瑞屈轻声告诉我。

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刻,我们在抵达这里之后头一次聚在一起。他坐在一根圆木上将受伤的腿向前伸展,我则蜷缩在营火前试着暖暖手。我们坐在为王后临时搭建的帐篷外看守烟雾弥漫的营火,博瑞屈原本希望她呆在洁宜湾城里未遭摧毁的建筑中,但她拒绝了,反而坚持和她的战士们呆在一块儿;而她的侍卫也在她的临时住所和营火间来去自如,他们之间的亲近可让博瑞屈皱起了眉头,却也相当肯定她的忠诚。“你父亲也像这样。”他在珂翠肯的两名侍卫从她的帐篷里走出来和外面的侍卫换班时,忽然说道。

“不听警告?”我吃惊地问道。

博瑞屈摇摇头。“就是不听。他的士兵们总是不时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而我也总是纳闷这么没有隐私的他,哪来的机会让你这孩子来到这世上。”

我的表情一定很震惊,只因博瑞屈突然间脸红了。“对不起,我累了,还有我的腿……也挺难受,所以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我出乎意料地露出微笑。“没关系。”反正事实正是如此。当他发现夜眼的时候,我还怕他又要放逐我了,所以就算是个令人难堪的笑话我也甘之如饴。“你刚刚说到警告?”我谦逊地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如你所言,我们就是这样子,而且它也这么说。有时它们根本不让你做选择,就直接和你有牵系。”

有一只狗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吠叫,但不尽然是只狗,只见博瑞屈又瞪着我。“我完全无法控制它。”我承认。

我也无法控制你。为什么其中一方非得控制另一方?

“它也不回避私密的交谈。”我又说道。

“其他私事也一样。”博瑞屈冷漠地说道,听起来就像老生常谈。

“我以为你从来不用……它。”我连在这儿都不敢大声说出“原智”两字。

正文 第145节 英勇王后

“我不用它,因为这没什么好处。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之前说过的话,它……会改变你。如果你无法向它屈服,时时刻刻让它和你一起生活,甚至无法不理会它时,至少就别寻求它,不要变成……”

“博瑞屈?”

我们俩都跳了起来。原来狐狸手套从黑暗中安静地走出来,此刻正站在营火的另一头。她听进了多少对话?

“什么事?有什么问题吗?”

她在黑暗中蹲下,举起戴着红手套的双手靠近营火取暖,然后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问这个问题?你们知道她怀孕了吗?”

博瑞屈和我面面相觑。“谁?”他冷静地问道。

“我自己有两个小孩,而她的侍卫也大部分是女性。她每天早上都会吐,只靠悬钩子叶茶撑着,连看到咸鱼都会反胃。她不应该留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狐狸手套朝帐篷点点头。

喔,英勇王后。

闭嘴。

“她没有问我们的意见。”博瑞屈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里的情况控制住了,没有理由不把她送回公鹿堡。”狐狸手套镇静地说道。

“我无法想像'把她送回'任何地方,”博瑞屈说道,“我想这会由她自己做决定。”

“你可以建议她。”狐狸手套进一步提议。

“你也可以。”博瑞屈回了一句。“你是侍卫队的队长,这理当是你的顾虑。”

“我没有夜夜守在她的房门前。”狐狸手套提出异议。

“或许你正该如此。”博瑞屈说道,然后用一句“现在你知道了”缓和气氛。

狐狸手套凝视营火。“或许我真该如此。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要陪她回公鹿堡?”

“当然是她所有的贴身侍卫。王后本应在这些人的护卫下上路,一个也不能少。”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吶喊,我马上跳了起来。

“快站稳了!”博瑞屈突然抓紧我,“先等待指令,别在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儿,王后的侍卫哨儿走到我们的营火边,站在狐狸手套面前报告。“有军队兵分两路在南塔下的沙滩发动攻击,试着突破重围,而且有些人通过了……”

一枝箭射穿了她,而我们再也听不到她接下来想告诉我们的话。外岛人突然对我们发动攻势,人数比我想像的还多,而且全都朝王后的帐篷聚集而来。“去救王后!”我大喊着,也因自己的叫声传到队伍最后方而略感欣喜。三名侍卫从帐篷里冲出来在脆弱的护墙边迎击,博瑞屈和我则站在帐篷前面防守。我伸手举起剑,也从眼角瞄到博瑞屈的轮廓映着红色的火光。此时,王后忽然出现在帐篷门口。

“别守着我!”她斥责我们。“到有打斗的地方去。”

“战场就在这里,吾后。”博瑞屈一边嘀咕一边猛然上前堵住一位太过接近的敌人,并且砍掉对方的一只胳臂。

我清楚记得那些话语,也记得博瑞屈跨了那一大步。这是我对当晚仅存的记忆,之后就是一阵阵刀光剑影及不断的吼叫和流血冲突。在我周围的士兵和劫匪相互搏命厮杀,一波波的情绪冲击我的内心。在这之前,有人在帐篷外纵火,高耸的火焰照亮了战斗场面,看来活像舞台剧的场景。我还记得看到珂翠肯用绳子绑好身上的长袍,赤裸着小腿在冰冻的地面上赤足迎战,双手握住她那把长得离谱的群山宝剑,优雅地跳着致命的战斗之舞,这情景在其他任何时刻可都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外岛人持续出现。我确定自己在某个时刻听到惟真叫喊下令,但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夜眼也不时出现,总是在火光的边缘搏斗,只见原本伏在地上一团有牙齿的毛球忽然一跃而起,冲出来咬断劫匪的后脚跟,然后把重量压在劫匪身上让原本冲锋陷阵的劫匪绊倒。博瑞屈和狐狸手套在我方情况危急时背靠着背抗敌,而我原本以为自己身处保卫王后的一圈队伍之中,至少我认为是如此,后来才明白她其实已经在我身边迎战了。

我在某个时刻丢下手中的剑抓起一位战死劫匪的斧头,隔天才从冰冷的地面上拾回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剑。我在打斗当时毫不犹豫地拋开惟真的赠礼,选择更加残酷有效的武器,只因在作战时只能考虑到当下。当战况终于出现转机时,我不假思索地追杀分散逃跑的敌人,在夜空下穿梭于洁宜湾村里烧毁的废墟中。

夜眼和我的确在这里合作无间地狩猎。我和我的最后一名敌人短兵相接,用斧头相互厮杀,而夜眼一边吼叫,一边猛地闪过一位较为矮小劫匪的剑,在我杀掉敌人之前的几秒钟就解决掉它的敌人。

最后这场屠杀对我来说是个狂野残忍的喜悦。我不知道夜眼在哪停止屠杀,而我在哪接着厮杀,只记得我们战胜了,也都还活着。之后,我们一同找水,然后用公用井的水桶打了好几桶水喝,我也顺便把双手和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接着我们靠在用砖砌成的井边,看着太阳从雾气弥漫的平地升起。夜眼温暖地靠在我身上,而我们当时什么也没想。

我想我在那时打了一会儿瞌睡,然后在它迅速离开我时惊醒。我抬起头看看是什么吓着了它,却只发现一位惊恐的洁宜湾女孩正瞪着我。她的发际闪耀着晨光,手上提着一个水桶。我于是站起来对她笑了笑,并举起斧头打招呼,她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开,遁入一片废墟中。我伸展四肢,然后在逐渐散去的雾气中走回王后的帐篷,走着走着就想起昨夜和夜眼狩猎的情景。这些记忆太鲜活了,充满血腥与黑暗,我也就把它们深深推进心底。难道这就是博瑞屈警讯中的含意?

即便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也很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后的帐篷早已被烧毁了,焦黑残骸边的泥土都给践踏成一团烂泥,这就是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也是阵亡劫匪人数最多之处。有些尸体被拖到一旁堆起来,其他的则躺在原处。我避开眼神不看他们,因恐惧愤怒而杀敌是一回事,但是在灰蒙蒙的凄冷晨光中回想自己的杀戮成果又是另一回事。

外岛人尝试突破我们的包围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或许有机会节节逼近自己的船只,然后收回一两艘船。然而,他们针对王后的帐篷进行攻击就令人匪夷所思了,为什么不在完成地面上的任务之后趁势寻求生机回到海滩上?

“或许,”博瑞屈在我彻底检查他更为肿胀的腿伤时咬紧牙根说道,“他们根本不想逃跑。这就是外岛人的方式,决心抵死一战,然后尽可能造成严重破坏,所以才会想到来这里杀了我们的王后。”

正文 第146节 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稍早,我发觉博瑞屈一瘸一拐地走在战场上,虽然嘴里不说在找我的尸体,但他看到我时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一切都明朗了。

“他们怎么知道王后就在那帐篷里?”我思索着。“我们没有悬挂旗帜,也没有主动挑战,那他们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好些了吗?”我检查绷带是否绑紧了。

“伤口很干燥也很干净,而且包扎似乎减轻了疼痛。我想我们能做的仅止于此,我也怀疑每当我用力使腿劲时,伤口又会肿胀发热。”他像谈论一匹马的腿伤般漫不经心。“至少伤口没裂开。他们看来的确是冲着王后的帐篷而来,不是吗?”

“如同蜜蜂之于蜂蜜。”我疲惫地说道。“王后现在在卫湾堡吗?”

“当然啦,每个人都在那儿。你应该有听到他们打开城门迎接我们的欢呼声吧!珂翠肯王后走了进去,裙子还是绑在一侧,刀刃也还滴着血。克尔伐公爵跪下来亲吻她的手,贤雅夫人却一看到她就说:'噢,我的老天,我应该马上帮您准备好泡澡水。'”

“这下子他们又有编歌的题材了。”我如此说着,然后我们都笑了出来。“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留在城堡里。我刚才看到一个女孩出来打水,然后走到废墟堆里去了。”

“我想,留在城堡里的人都挺欢欣鼓舞的,不过还是会有人没这心情。狐狸手套错了,洁宜湾的人民不会轻易向红船屈服,而且许多人在群众撤退到城堡之前就战死了。”

“你对那样的情况不感到奇怪吗?”

“你是说民众为了自身安全而抵抗?不,这是--”

“你不觉得这里的外岛人太多了吗?比五艘船的总人数还多。”

博瑞屈停顿了下来,回首望着散落四处的尸首。“或许其他的船只把他们留在这里,然后出海巡航……”

“那不是他们的方式。我怀疑有一艘更大的船载运更庞大的兵力。”

“在哪里?”

“已经离开了。我想我瞥到它驶向雾里了。”

我们都沉默了。博瑞屈带我到拴着红儿和煤灰的地方,然后我们一同骑马到卫湾堡。城堡的城门大开,公鹿堡的士兵和卫湾堡的民众聚在一起喊了一声迎接我们,随即在我们还来不及下马前就端上一杯杯满满的蜂蜜酒。小伙子们要求帮我们牵马,而我很惊讶博瑞屈竟然答应了。在城墙内的衷心欢庆可会让帝尊的任何一场欢宴蒙羞,只因卫湾堡所有的民众都敞开胸怀欢迎我们。大厅里摆满了一壶壶和一盆盆的清香温水供我们清洗提神,桌上也摆满了食物,硬面包和咸鱼已不复见。

我们在洁宜湾停留了三天,同时埋葬了阵亡的同胞,并焚烧外岛人的尸体。公鹿堡的士兵和王后的侍卫以及洁宜湾的民众肩并着肩修复卫湾堡的防御工事,并抢救战后的洁宜湾城镇。

我暗中进行了一些调查,发现烽火台的火光在红船出现时就亮了,然而红船的首要目标之一就是将它熄灭。还有烽火台上的精技小组成员到哪里去了?我如此问道。克尔伐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表示博力在几周前就接受内陆征召回去进行一些必要的任务,而克尔伐相信他到了商业滩。

补给品和人员在战争的次日自小南湾抵达。他们并没有看到信号火焰,倒是从骑马的使者那儿得到了消息。当珂翠肯赞扬克尔伐公爵的深谋远虑时刚好我也在场,她赞扬他懂得派出使者接力传达讯息,同时也向立即响应的修克斯歇姆西公爵表达谢意,并且建议他们将掳获的船只分散成队伍,如此一来就不用再等待战舰抵达,即可派遣各自的船只彼此防守。这可是个豪华的馈赠,而每个人都以充满敬畏的沉默接受这份厚礼。当克尔伐公爵回过神之后,就起身举杯庆贺他的王后和尚未出生的瞻远家族继承人,所以谣传马上就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珂翠肯王后虽然满脸羞红,却仍不忘适时表达她的感谢。

短暂的胜利对我们来说好比疗伤的药膏。我们打了一场漂亮的仗,洁宜湾也将恢复原状,外岛人更无法在卫湾堡建立据点,刹那间我们似乎有可能完全战胜他们。

在我们离开洁宜湾之前,许多首歌谣已经传颂开来,叙述着王后将裙子往上一绑,勇敢地迎战红船劫匪,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在出生前就已经成为战士了。还有些歌谣传颂王后不仅牺牲自己,而且还将继承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为了确保瑞本公国不至于因此而遭敌人攻陷。首先是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现在是瑞本的克尔伐公爵,我自顾自地思索着,珂翠肯的确漂亮地赢得这些公国的效忠。

我在洁宜湾度过了温暖和令人恐惧的时光。贤雅夫人在大厅里一见到我就认出我了,然后就走过来与我交谈。“哦!”她轻声地对我打招呼后说道,“在厨房帮我照顾狗儿的小伙子的确流着国王的血液,难怪你对我提出这么好的建议。”她真的成为一位端庄的淑女和公爵夫人,而她那只活蹦乱跳的狗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她,只不过它现在安分地绕着她的脚后跟来回奔跑,这项改变也令我颇为开心,就像看到她对于自己的头衔处之泰然,以及对她的公爵毫不隐瞒的钟爱之情一样欢喜。

“我们都变了很多,贤雅夫人。”我如此回答,而她也接受我由衷的赞美。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正陪同惟真出游,她那时还不太习惯公爵夫人的生活,而当她的狗儿被一根骨头呛到时,我就在厨房遇见她,并且说服她让公爵把钱花在瞭望台上,而不是买珠宝送她。当时她才刚刚当上公爵夫人,现在可绝对实至名归。

“不再是小狗崽子了?”她露出略带挖苦的微笑问道。

“小狗崽子?是狼人!”有人这么回答。我转身看看是谁在说话,但厅里拥挤的人潮中没有一张脸朝我们这儿看,于是我耸耸肩,仿佛这番评论无关紧要,而贤雅夫人看来也没听到这句话。她在我离开之前送给我一个纪念品表达她的谢意,让我现在想起来都会微笑:这是一个袖珍的鱼骨形胸针。“这是我订做的,好提醒我……现在我希望你拥有它。”她表示自己不再经常佩带首饰,然后就在阳台上将胸针交给我,此时克尔伐公爵的瞭望台正在漆黑的夜空中散发出钻石般的夺目光彩。

位在酒河的商业滩堡是法洛王室的传统居所之一,也是欲念王后度过童年的地方,以及当年她和年幼的儿子帝尊的避暑之处。商业滩城是个生机盎然之处,也是这个果树园和稻谷遍布的国家的商业中心。酒河是一条幽静的航行水道,在河上行进很是轻松愉快。欲念王后总是坚持商业滩在各方面都优于公鹿堡,而且替王室家族提供了一个更佳的王室所在地。

正文 第147节 异常恐惧的想法

返回公鹿堡的旅途中没什么大事发生。珂翠肯在我们准备启程时已经非常疲累,虽然她尽可能不表现出来,但她的黑眼圈和唇形却说明了一切。克尔伐公爵原本备妥轿子让她乘坐,但她不一会儿就因剧烈的摇晃而更感到恶心,只得满怀谢意地归还轿子,跨上她的母马展开回家的旅程。

在返乡途中的第二个晚上,狐狸手套来到我们的营火边,告诉博瑞屈她似乎看到了一匹狼,而且当天就见到了好几次。博瑞屈淡漠地耸耸肩,请她大可放心,它可能只是好奇,并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她离开之后,博瑞屈转头对我说:“这样下去就太频繁了。”

“什么?”

“一匹狼,别人在你的附近看到一匹狼。斐兹,要注意。在你猎杀那些被冶炼者的时候就已经有谣传说事发地点到处都是狼的脚印,而劫匪身上的伤也绝对不是刀伤。有人告诉我他们看到一匹狼在战争发生的当晚在洁宜湾四处徘徊,我甚至还听到一匹狼在战争结束时变成人的荒谬故事。王后帐篷外的泥土地上都是脚印,即使当时每个人都累了,而且急着处理尸体,不过还是有人发现有一些劫匪并非遭人类所杀害。”

一些?哈!

博瑞屈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停止!现在就停止!”

你很强硬,兽群之心,但是--

这份思绪中断了,接着我就听到树丛里传来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吠声,也有几匹受惊的马儿朝那个方向看,我则盯着博瑞屈。他从远处愤怒地抗斥了夜眼。

他使出的力量很强,你离这里很远,算你走运……我开始警告夜眼。

博瑞屈转而瞪着我。“我说了,停止那么做!现在就停止!”他厌恶地别过头去,“我宁愿你把手插进裤子里骑马,也不愿看到你在我面前经常这样,这可激怒了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根据多年共处的经验,我知道他不会公然争论对于原智的观点。他知道我和夜眼牵系,而他如此容忍对我来说已够通融了,所以我也用不着时刻提醒他那匹狼和我心灵相通。我低头表示同意,也就在那个晚上,我在长久以来首次作了属于自己的梦。

我梦到莫莉。她再次穿着红裙,蹲在沙滩上用腰刀把岩石上的贝类挖下来吃,然后抬头对我微笑。我一接近,她就跳起来赤着脚在我的前方奔跑,我追着她,但她依然身手矫捷,一头秀发在肩后飘扬,只有在我呼唤她等等我的时候笑着。当我醒来之后,因为她跑得比我快而感到一股奇妙的喜悦,而梦幻般的熏衣草香仍萦绕在我心深处。

我们期待回到公鹿堡时能接受盛大的欢迎,船只也应该趁着天气较佳而先我们一步靠岸,传达战胜的讯息,所以我们并不惊讶看到帝尊的一队侍卫迎面而来。但奇怪的是,他们看到我们之后仍继续骑着马,没有人喊出声来或是挥手致意,反而像鬼魂般沉默肃穆地朝我们这儿前进。我想博瑞屈和我同时看到队伍最前方的人手持令牌,而擦得闪闪发亮的小手杖正预示着有重大讯息。博瑞屈在我们注视这群人接近时转身看我,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黠谋国王驾崩了?”他轻声猜测。

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只觉得有股失落感。我心中那位惊恐的男孩倒抽了一口气,因为我和帝尊之间不再有任何阻碍。另一方面,我也纳闷若称呼黠谋“祖父”而非“国王陛下”会是什么滋味。不过这些自私的想法相较于吾王子民的意义,就显得微不足道。无论是好是坏,毕竟黠谋造就了我,在多年前的某一天让我这个在大厅桌下玩耍的男孩重获新生,将他自己的标记烙印在我身上,他决定我一定要读书习字,也得学会剑法和下毒。在我看来,他的逝世让我现在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可真是个令人异常恐惧的想法。

所有的人都察觉到领队的重担。我们在路上停下来,珂翠肯的侍卫往两旁退开来好让他通过接近她,接着他就在一股骇人的寂静中将令牌交给她,还有一幅小型卷轴。她拨开卷轴上的红蜡封印,我就看着这封印掉落在泥泞的地上。她缓缓打开卷轴阅读,脸上的神色有异,然后一只手滑落到身旁,卷轴也随着封印飘落在地上。这已经无法挽回,她也不想再看。她没有昏倒也没有哭喊,只是将双手搁在腹部凝望着远方,而我也从她这个动作得知不是黠谋,而是惟真逝世了。

我探寻着他。在某个地方,我心中的某处,他一定仍缩成一小团留在那里,必定还有一丝联系,最细微的联系……我甚至不知道这联系何时消逝无踪,只记得每当我战斗的时候,似乎都会切断和他的联系。这毫无助益。我此刻想起战争当晚,我以为自己听到惟真喊着毫无意义的命令,我也听不懂任何一个字眼,但现在我认为这些是作战指令,命令我们分散队形或寻找掩护,或是……但我已无法回想起指令的内容。我看着博瑞屈满怀疑问的双眼,然后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平静地说道,而他紧紧皱起眉头思索这一切。

珂翠肯非常静默地坐在马背上,没人敢碰她或者发言。我瞥了瞥博瑞屈,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宿命般的听天由命,因为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王储在登基前逝世。在漫长的寂静之后,珂翠肯调转马头,环视她的侍卫队和跟随她的骑兵队伍。“我从帝尊王子的讯息得知,王储惟真已经逝世了。”她没有提高声调,一字一句铿锵有声。欢愉的气氛消逝了,众人眼中胜利的光芒也黯淡下来,只见她停顿片刻让众人认知这事实,接着就轻推她的马儿继续前进,而我们也跟着她返回公鹿堡。

我们毫无阻碍地通过城门,负责看守的士兵抬头看着我们经过,其中一位向王后随意敬礼,但她没注意到。博瑞屈的脸也更沉了,却不发一语。

城堡庭院里的情况看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马厩的人手帮我们把马匹牵回去,其他仆人和民众也忙于他们的日常琐事。这一切都如此的熟悉,教我感到有些心烦。惟真死了,日常作息却照常进行,感觉上就是不太对劲。

博瑞屈帮忙珂翠肯下马,她的一群仕女早就等在那儿了。我看着宫廷仕女们连忙簇拥着珂翠肯进屋里去,惊讶于她的疲累困顿,还问她是否无恙,同时表达同情、遗憾和悲伤的惊叹。而我也依稀注意到狐狸手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嫉妒的神情。她身为王后侍卫队的队长,拥有军人的身份,宣誓保护王后的生命安全,但无论她多么关心她的王后,却无法在此时跟随她进入城堡里。珂翠肯现在由她的宫廷仕女们照料着,但我知道博瑞屈今晚不会孤零零地在珂翠肯的房门前守卫。

正文 第148节 假造惟真的死讯

珂翠肯的仕女们为了她热切地相互低语,让我明白有关她怀孕的传闻已经传开了,也纳闷帝尊是否也听闻了。我很清楚谣言在成为众所周知的消息之前,几乎都会先在女士们的圈子里流传,我也突然间亟欲打听帝尊是否知道珂翠肯已经怀了王位继承人的事。我把煤灰的缰绳交给阿手,感谢他并答应稍后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博瑞屈在我走向城堡时自我身后搭着我的肩。

“我现在要跟你谈谈。”

他有时几乎把我当成王子般对待,但有时却把我视为一个连马童都不如的小角色。他这番话可不是请求,而是带点命令的语气。阿手苦笑着将煤灰的缰绳交还给我,然后离开去照顾其他动物,我就跟随领着红儿的博瑞屈走回马厩。在煤灰的厩房旁边替红儿找个空位可不是件难事,只因有太多厩房早就空出来了。我们开始进行照料马匹的例行公事。照料马儿时,博瑞屈就在附近工作,这份例行公事既有的亲切感令人感到愉快。我们这头的马厩挺安静的,但博瑞屈却等到四下无人时才问我:“是真的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联系已经中断,在前往洁宜湾之前就变得很微弱,而且我在作战时总是很难维持和他的联系。他说过我对周围的人筑起坚强的防御,却也因此把他挡在外面。”

“我对这些可完全不懂,但是我知道那个问题。你确定自己是在那时和他失去联系的吗?”

于是我告诉他,我在那场战役中微弱地感受到惟真,或许他也在同一时刻遇袭,博瑞屈不耐烦地点点头。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难道你不能对他技传,重新建立你们的联系?”

我立即压抑住自己翻腾的挫折感。“不,我不能,我无法那样技传。”

博瑞屈皱了皱眉头。“听着,我们既然知道最近的讯息传达频频出错,那我们怎知这个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我们无法确认,但很难相信帝尊敢大胆假造惟真的死讯。”

“我可相信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博瑞屈平静地说道。

我帮煤灰清理完马蹄上的泥巴后就站直身子,看着博瑞屈靠在红儿的厩房门口凝视远方,头上的一绺白发鲜活地提醒着帝尊是个多么残忍无情的人。他若无其事地下令除掉博瑞屈,仿佛打死一只烦人的苍蝇;而帝尊对于没把他杀死似乎也毫不在意,一点儿也不害怕一位马厩总管或者一名私生子会报复。

“所以,他在惟真回来时会说些什么?”我平静地问道。

“他一旦当上国王就不会让惟真回来。登上六大公国王位的人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他视为是眼中钉的人。”博瑞屈陈述这些时并没有直视我,我也试着不让这带刺的言词影响到自己。此话不假。帝尊一旦得势,毫无疑问会有一批刺客等着奉命行事,或许现在就已经有了。那想法可真令我不寒而栗。

“如果我们要确认惟真还活着,只能派人去找他,然后带回他的讯息。”我向博瑞屈提议。

“就算使者能活着回来的话,也耗费太多时间了。帝尊一旦掌权,使者的话对他来说就不算什么了,而传达这类讯息的人也不会敢大声说出实情的。我们需要惟真仍然生还的证据,而且是黠谋国王会接受的证据,要赶在帝尊得势之前就握有这证据,那个家伙不会屈就于王储身份太久的。”

“但黠谋国王以及珂翠肯的孩子的王位顺位仍然在他之前。”我提出抗议。

“事实证明,就连强壮的成年人都难安坐那个位置,何况是体衰的老人或未出世的孩子。”

博瑞屈摇摇头,把那个想法置之一旁。“这样吧!既然你无法和他技传,那么谁可以?”

“精技小组的任何一名成员。”

“得了吧,我不信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黠谋国王或许可以,”我迟疑地提议,“如果他能从我这儿取得力量。”

“就算你和惟真的联系中断也行得通?”博瑞屈热切地问道。

我耸耸肩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说'或许'。”

他在红儿刚梳好的、油亮亮的皮毛上,做最后一次的理顺。“总得试试,”他坚定地说道,“而且愈快愈好,一定不能让珂翠肯无缘无故发愁哀悼,因为这可能会让她失去孩子。”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我。“去休息吧!然后计划一下在今晚晋见国王。我若看到你进了他房里,不管黠谋国王发现些什么,我都会确保有人目睹。”

“博瑞屈,”我抗议,“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我甚至不知道国王今晚是否清醒或能否技传,或者他是否会答应我的请求。如果我们这么做,帝尊和其他人就会知道我是通精技的吾王子民,还有……”

“抱歉,小子。”博瑞屈忽然插嘴,语气几乎毫不留情。“此地有太多的危机比你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不是我不关心你,而是我觉得让帝尊知道你会精技,并且证明惟真还活着,就会让你的处境安全些,这总比让大家相信惟真的死讯,使得帝尊认为此刻能适时地把你除掉好多了。我们今晚一定得试试,或许不会成功,但总得一试。”

“我希望你能找些精灵树皮来。”我对他发牢骚。“你开始上瘾了?小心一点。”接着他却露齿而笑,“我当然可以拿到一些。”

我也回他一笑,然后为自己感到吃惊。我不相信惟真死了,刚才的微笑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根本不相信我的王储已不在人世,而我也差不多要和帝尊短兵相接,证明事实的确如此。而唯有让我双手持斧这么做,才能更令我心满意足。

“能否帮我一件事?”我问博瑞屈。

“什么事?”他警觉地问道。

“你自己也要非常非常小心。”

“我一直都是,你也得多小心。”

我点点头,然后沉默地站着,感觉尴尬极了。

过了一会儿,博瑞屈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吧,如果我见到莫莉,你希望我告诉她……什么?”

我自顾自地摇摇头。“只需告诉她我很想她,除此之外还能对她说什么?我除了那句话之外,可什么都无法给她。”

他带着怪异的表情看着我,是同情,没有半点虚假的安慰。“我会告诉她。”他向我保证。

正文 第149节 人民更需要希望

我离开马厩时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也不禁纳闷自己何时才能不再以博瑞屈对我的态度来评价自己。

我直接走到厨房想吃点儿东西,然后听从博瑞屈的建议去休息。守卫室里挤满了由战场返回的士兵,一边狼吞虎咽吃着炖肉和面包,一边告诉留下来的人所有的遭遇。这是预料中的事,而我此时只想拿了自己那份粮食回房去,却只见厨房处处都是一壶壶烧开的水,面包正发酵膨胀着,而肉串也在烤肉叉上。厨房的仆人们忙着切菜和搅拌,匆忙地走来走去。

“今晚有宴会?”我傻傻地问道。

厨娘莎拉转身面对我。“喔,斐兹,你可活着回来了,而且毫发无伤,总算和以往不同。”

她仿佛已经赞许我似的笑着。“没错,有个欢庆洁宜湾之役告捷的餐宴。我们也不会忽略你的。”

“惟真逝世了,我们还坐下来大吃大喝?”

厨娘平视着我。“惟真王子若还在这里,他会希望怎样?”

我叹了一口气。“他或许会说要好好庆祝这场胜利。相较于哀悼,人民更需要希望。”

“今早帝尊王子也这么对我解释。”厨娘心满意足地说道,然后转身把香料涂在一条鹿腿上。“我们当然会哀悼他,但你要明白,斐兹,他离开我们,而帝尊留下来了。帝尊留下来照顾国王,并尽全力守护海岸。惟真走了,但帝尊仍在这里与我们同在,更何况洁宜湾也没落入劫匪手中。”

我保持缄默等待突发的情绪消退。“我们并非因帝尊在此守卫而保住洁宜湾的。”我想确定厨娘是否将这两个事件联想在一起,而不仅是在同一段话里提到它们。

她一边忙着在肉上涂抹香料,一边点点头,而我嗅出了捣碎的山艾和迷迭香的芬芳。“马上派兵出去,这就是一直需要做的事情。技传本身没什么不好,但是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却没有任何人采取任何行动,又有什么好处?”

“惟真都会派遣战舰出航。”

“但似乎总是太迟了。”她转身面对我,并在围裙上擦擦手。“喔,我知道你很崇拜他,小子。我们的惟真王子是个大好人,他为了保护我们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并不是要说逝者的坏话,我只说技传和追逐古灵并不是对抗红船的方法。帝尊王子一听到风声就派出军队和船只,那才是一直需要做的事情,或许帝尊管事才能让我们活下来。”

“那黠谋国王呢?”我轻声问道。

她显然误解了我的问题,却也因此让我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喔,他的状况和预期中一样好,今晚甚至还会下楼来参加盛宴,至少会稍作停留。可怜的人,受了这么多的折磨,可怜啊,真是可怜的人!”

行尸走肉。她差不多就这么说了。对她来说黠谋不再是国王,只是一位可怜之极的人。帝尊可得逞了。“你觉得王后会出席餐宴吗?”我问道。“毕竟她刚听到她的丈夫、也就是未来国王的死讯。”

“喔,我想她会出席的。”莎拉自顾自地点点头,砰的一声把鹿腿翻过来在另一侧敷上药草。“我听说她表示自己怀孕了。”厨娘的语气满是怀疑。“她想在今晚宣布这件事。”

“你怀疑她是否怀孕了?”我直截了当发问,厨娘并未被这话所激怒。

“喔,我不怀疑她有了身孕,如果她这么说的话。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在惟真的死讯发布之后才说出来,而不在事前告知?”

“怎么说?”

“我想,我们之中就是有人会纳闷。”

“纳闷什么?”我冷冷地问道。

厨娘瞪了我一眼,我咒骂着自己刚才不耐烦的响应。我可不想让她闭嘴,因为我需要听到所有的谣言。

“是这样的……”她迟疑了一下,却无法拒绝我的凝神倾听。“当一个一直没怀孕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远离时,忽然宣布怀了他的孩子,总是令人多心。”她瞥了瞥四周看看还有谁在听。所有的人都各自忙碌着,但我相信一定有人朝我们这儿竖起耳朵偷听。“为什么忽然在此刻宣布?而且既然她知道自己怀孕,为何又在深夜匆匆离去参与战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位怀着王位继承人的王后这么做是很不寻常的。”

“这个嘛……”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和缓下来。“我想,等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是在何时受孕的,如果真有人想屈指算算月数到底对不对,到那时再算也来得及。况且……”我接着像策划阴谋般靠过去。“我听说她的一些仕女在她离开前就知道她怀孕的事了,像是耐辛夫人和她的女仆蕾细。”我得确定耐辛会吹嘘她早就知道了,还有蕾细也得在仆人间散播消息。

“喔,那个人呀!”厨娘那不予考虑的语气摧毁了我轻易得胜的希望。“我可不想冒犯,斐兹,但她有时有点傻傻的。而蕾细嘛,她倒挺牢靠的,但却不怎么说话,更不想听其他人说些什么。”

“嗯……”我笑着对她眨眨眼。“我就是从那儿听来的,而且早在我们动身前往洁宜湾之前就听说了。”我更靠近她。“到处问问吧!我敢打包票你会发现珂翠肯王后为了减轻害喜而喝了不少悬钩子叶茶。你调查一下,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我用一枚银块打赌我是对的。”

“一枚银块?啊,好像我也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出来跟你打赌似的。我会去问问看,斐兹,我会的。你真是不应该,不早点和我分享这么多八卦,多亏我告诉你那么多!”

“这样吧,再告诉你一件事。珂翠肯王后不是唯一怀有身孕的人!”

“是吗?还有谁?”

我露出微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当我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之后,你绝对会最先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谁怀孕了,但说出城堡中有其他人怀孕总是保险的,或者早晚能证明我的谣言是有根据的。如果我得靠厨娘来打听宫廷里的闲谈,就需要讨她欢心。她慎重地对我点头,我也向她眨了眨眼。

她终于完成替鹿腿加料的程序。“来吧,小子,把这个拿到那团大火上的烤肉架搁着,放在最上层的架子,我要把它烤熟,可不要烤焦了,你现在就去吧!水壶呢?我叫你拿来的牛奶在哪儿?”

我拿了些面包和苹果后才离开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里,这简单的食物对我如此饥饿的人来说如同山珍海味。我直接回房梳洗,进食完毕后便躺下来休息。我今晚或许没什么机会面见国王,但还是想尽可能在餐宴上保持警觉,也想告诉珂翠肯先不用急着悼念惟真。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摆脱她的仕女们,然后安静地和她说几句话。况且,如果我错了呢?不,当我证实惟真还活着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稍后,我一听见敲门声就醒了。本来我仍躺在床上,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还是起身拉开门闩,打开一道门缝,然后便看到弄臣站在我的房门外。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他居然是敲门而不是直接溜进来感到惊讶,或是因为他的穿着感到震惊。我张口结舌地站着看他。他温文儒雅地鞠躬,然后掠过我身边进房,关上他身后的房门,还上了许多道门闩,接着走到房间中央伸展双臂,缓缓转圈子让我欣赏他的模样。“如何?”

正文 第150节 充满血腥暴力的余生

“这可一点儿都不像你。”我很坦白地说道。

“我也不想这么穿。”他把长衫整平,拉了拉袖子展示上头精细的刺绣,还有足以彰显出袖子华丽布料的袖底开衩。他拍拍羽毛帽让它鼓起来,然后戴在他那头苍白的头发上。帽子的颜色从最深的靛蓝到最淡的天蓝都有,而弄臣的脸也仿佛剥去外壳的蛋般在这堆颜色里透了出来。“弄臣已经不流行了。”

我缓缓坐在床上。“帝尊把你打扮成这样?”我无力地说道。

“他想这么做可难了。衣服的确是他给的,但可是我自己穿上的。如果弄臣都已经不流行了,那么弄臣的贴身仆人该会有多么卑微。”

“那黠谋国王呢?他也已经不流行了吗?”我尖酸地问道。

“过度关心黠谋国王已不再合时宜了。”他回答我。他雀跃地蹦蹦跳跳着,然后便停下来庄重地站好,似乎想配合身上的新衣般,在房里转了一圈。“我今晚和王子同桌,还得时刻表现十足的欢乐和机智。你觉得我办得到吗?”

“比我好太多了。”我酸溜溜地回答。“难道你毫不在乎惟真已经逝世了吗?”

“难道你毫不在乎花朵在夏日的阳光下盛开吗?”

“弄臣,现在外头是冬天。”

“这两件事可都是真的,相信我。”弄臣忽然站稳了。“我来请你帮我一件事,如果你相信的话。”

“相信你找我帮忙和帮你忙一样容易。说吧,什么事呢?”

“不要因为你自己的野心而杀害国王。”

我惊恐地看着他。“我绝不会杀了国王的!你怎敢这么说!”

“喔,我这阵子胆子可大了。”他双手放在背后在房里走来走去,一身华服和不熟悉的姿势可吓坏了我,他那个样子好像有其他生物栖息在他身体里似的,而且是个我一无所知的生物。

“甚至连国王曾杀了你的母亲你也不会复仇?”一阵恐怖的恶心感自我体内升起。“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耳语道。

弄臣因我痛苦的语气而旋转着。“不,不!你完全误会我了!”他那充满诚意的语气让我立刻又见到了自己的朋友。“但是,”他用几近狡诈的温和语气说道,“如果你相信国王杀了你那位非常珍惜你、疼爱你和宠你的母亲。倘若国王把她杀了,从你身边永远地夺走了她,你想你可会杀了他吗?”

我长久一来一直都没有察觉到,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帝尊相信他母亲是被毒死的,也知道这就是他痛恨我和百里香夫人的原因之一,更明白他相信是我们动手杀人的。

但根据国王的指令,这些指控都不正确,事实上是欲念王后自己把自己给毒死的。帝尊的母亲向来过度沉溺于酒精和那些能让她暂时忘忧的药草中,当她相信自己有权晋身权位阶级,却无法如愿以偿时,就沉溺于那些消遣中来逃避现实。黠谋好几次想试着阻止她,甚至要求切德提供药草和药剂让她停止这个瘾头,却仍无济于事。欲念王后的确是被毒死的,但可是死在她那调制药物的自溺之手中,这是我一直都了解的事实。但我明白了这件事,却忽略了一位娇生惯养的儿子突然间丧母,会在他心中酝酿什么样的仇恨。

帝尊会为了这件事大开杀戒吗?他当然会。他意图让六大公国濒临毁灭好执行这项复仇行动吗?为什么不?他从来不关心沿海公国,而对他那出身内陆的母亲一向较为忠心耿耿的内陆公国,才是他心之所向。如果欲念王后没有嫁给黠谋国王,她仍将维持法洛的女公爵身份。

有时当她沉溺于酒精和药物的瘾头时,就会冷酷地嚷嚷着如果她仍是女公爵,即可运用更多权势说服法洛和提尔司公国合而为一,让她这位王后掌管,进而脱离六大公国邦联。精技师傅盖伦是欲念王后自己的私生子,盖伦煽动帝尊的恨,也让自己的恨升高。难道他的仇恨已经多到足以让他为了替帝尊复仇,而颠覆自己的精技小组吗?这对我而言是个惊人的叛国之举,却也发觉自己接受了这个想法。他的确会这么做。数以百计的人民惨遭屠杀、无辜的民众被冶炼、妇女们遭奸淫、孩子们孤苦无依,整个村庄就为了一位王子幻想出来的冤屈而彻底毁灭。这确实吓坏了我,但也不无道理。就像棺盖紧贴棺木般密合,他的动机确实与事实相符。

“我想法洛现任的公爵或许会关心自己的健康。”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和他姊姊一样酷爱美酒和药物,而且这两样东西源源不绝地供应,让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事情,我真怀疑他是否会长命百岁。”

“或许黠谋国王会比较长寿?”我谨慎地问道。

弄臣的脸上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我恐怕他来日无多,”他平静地说道,“但他所剩下的这些日子或许会好过些,而非度过充满血腥暴力的余生。”

“你认为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谁知道滚烫的壶底会冒出什么玩意儿?”他忽然走向我的房门,把手放在门闩上。“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他平静地说着。“拋弃那些在你脑海里快速转动的念头,愚人先生,让事态稳定下来。”

“我不能。”

他用额头抵住门,这可最不像弄臣的举动。“那么,你就会导致国王之死。”他低沉的语气满是哀伤。“你知道……我是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为何来到此地,而我确信一件事情,那就是瞻远家族血脉的终结是众多转折点之一。珂翠肯怀了王位继承人,也因此得以延续香火,那就是情势所需要的。难道不能让一位老人安宁地逝去?”

“帝尊不会让王位继承人出世的。”我坦白地说道,就连弄臣都睁大眼睛听我如此直言。

“那孩子若没有国王伸手庇荫就无法掌权,无论那位国王是黠谋或是惟真。你不相信惟真的死讯,也如此表示,那你忍心让珂翠肯承受相信它的折磨吗?你忍心就这样让六大公国在鲜血中破败颓圮?假如王位不过是被烧毁大厅中的一把破椅子,这对瞻远家族的王位继承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正文 第151节 一场精心编排的傀儡戏

弄臣的肩膀沉重地垂了下来。“有上千条岔路,”他平静地陈述,“有些道路清晰平坦,有些阴影重重,有些则显然前有艰难,唯有强大的武力或一场天灾浩劫才能改变这些道路。另有道路则被浓雾所藏,而我不知是否有出路或那路将通往何处。小杂种,你可真像雾般笼罩着我!光是你的存在就让未来的可能性增加千倍,真是个好催化剂!在雾茫茫之中,有些道路最为黑暗曲折,是通往毁灭的路径,但有些则是通往光明闪亮的金色路线。看来你走的是起伏于高山深谷的道路,而我渴望的是中庸之道。我渴望我的主子能平平安安走完一生,因为他对我这位古怪且语带嘲弄的仆人真的很仁慈。”

他不再责备我,拉起门闩松开锁就静静离开了,一身华服和谨慎的脚步让我觉得他整个人都走样了,花斑点衣服和之前的嬉笑蹦跳也似荡然无存。我在他身后轻轻带上门,然后靠着门站着收集整理,仿佛自己可以支撑住未来似的。

我极度谨慎打点自己的衣着好赴晚宴。当我终于穿上急惊风师傅为我缝制的新衣时,看起来几乎和弄臣一般体面。我决定不在晚宴上哀悼惟真,更不会露出悲伤的神情。我在下楼时看到城堡中大多数的人都涌向大厅,明显地所有的人不分贵贱全都奉旨出席了。

我发现自己和博瑞屈、阿手以及其他马厩伙伴同桌。自从黠谋把我带进他的羽翼下照顾之后,我就坐在这毫不起眼的位子上,但我宁愿和这桌人共处,也不愿坐到主桌那儿去。大厅里的上宾席位坐着一群我不熟悉的人,大部分是从提尔司和法洛来的公爵们及贵宾,不过我倒还认得几张面孔。耐辛坐在近乎符合她位阶的座位座位上,蕾细也确实坐在比我更高一阶的位置上,我却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莫莉。公鹿堡城的人们也散布在大厅中,多数是有钱人,而且大部分人的席位比我想像中来得好。这时,国王被带入大厅中,只见他倚靠着衣装优雅的弄臣走进来,后面还跟着珂翠肯。

她的样子可让我大吃一惊。她穿着简便的土褐色长袍,为了哀悼惟真而将头发剪短到不超过一只手掌的宽度,且因失去重量而像蒲公英的种子般从头部伸展出来,发色也因修剪而淡去,看起来像弄臣的头发一样苍白。我已经习惯于她把一头浓密的金发绑成粗粗的辫子,但现在她的头在宽阔的双肩上看起来异常渺小,那对无神的蓝眼睛在哭肿的红眼皮下也显得有些突兀。她看起来不像一位哀悼中的王后,倒像是初来乍到宫廷的另一类古怪弄臣。眼前这名女子不像我的王后,也不是花园中的珂翠肯,更不是挥剑起舞的裸足战士,而只是一位在此地新寡的外籍女子。相反的,帝尊仿佛要向女士求欢似的衣装奢华,如同猎猫般自信满满地移动着。

我眼中的晚宴好似一场精心编排的傀儡戏。有位心智衰弱且瘦削的老黠谋国王不断对着他的晚餐点头,或者不针对任何人虚弱地微笑交谈。王妃毫无笑容也几乎没吃东西,且满怀哀戚地沉默着。掌控大局的帝尊,则像一位尽责的儿子般坐在年老体衰的父王身旁,而一身华服的弄臣就坐在这位王子身边,不时夸张地运用机智修饰和强调帝尊言谈中的妙语,让王子的言谈比实际上更加生动。主桌的其他宾客包括法洛和提尔司的公爵及公爵夫人,还有他们目前宠信的一些位阶较低的贵族,但却看不到来自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公国的代表。

来宾在餐后向帝尊敬了两次酒,第一次是法洛的侯德公爵。他非常大方地举杯向帝尊敬酒,宣称他是护卫领土的英雄,也称赞他为了洁宜湾迅速采取行动,更赞美他为了六大公国的福祉所做的一切措施,这可让我竖起了耳朵。不过,这些恭贺和赞赏之词听起来语焉不详,根本没说清楚帝尊到底先前决定做些什么,再这样下去只怕变成一篇颂词了。

在演说初期,珂翠肯坐直身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帝尊,显然无法相信他竟然能平静地点头微笑接受不属于他的称赞。如果除了我之外有任何人注意到王后的表情,也没人敢发表评论。不出所料,第二次由提尔司的公羊公爵敬酒。他为了缅怀王储惟真而举杯,虽说是个赞颂,却贬低了惟真的身份。他提到惟真所有的尝试、意图、梦想和希望。不过,惟真所有的成就早被转嫁来替帝尊锦上添花,所以也没什么好补充了。听到这里,珂翠肯的脸色更加苍白,双唇也抿得更紧了。

我相信当公羊公爵说完的时候,她会马上准备起身发言,但帝尊却贸然地站了起来,握着装满酒的酒杯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朝王后举杯。

“今晚对于我的赞美实在太多,而我们最美丽的珂翠肯王妃所得到的赞美却太少了。她一回来就面对最哀伤的丧亲之痛,但相信我的亡兄惟真不会让他的死所带来的哀伤,为他妻子所有的努力蒙上阴影。姑且不论她的状况……”帝尊脸上的微笑像极了嘲讽。“不过她还是忠于夫家的利益亲自出征对抗红船,毫无疑问许多劫匪必定死在她英勇的剑下,而我们的战士也因见到他们的王妃决定奋不顾身地为他们而战,而个个人心振奋。”

珂翠肯的双颊可涨红了,而帝尊则谦卑谄媚似的继续夸耀珂翠肯的功绩,他那虚情假意奉承般的言论简直把她的功绩贬低成作秀似的。

我无助地指望主桌能有人出来支持她,只因以我这平民身份起来出声反对帝尊,整个情况恐怕更像一出闹剧。珂翠肯从来就不确定自己在她丈夫的宫廷中的位置,现在失去了他的支持,看起来仿佛矮了一截。帝尊重复着她的功绩,让它们听起来既可疑又鲁莽,反倒不像是个勇猛果断的作为。我眼见她让自己愈来愈渺小,也知道她现在不会为自己辩护。这顿餐宴又重新开始,只见一位非常抑郁的王后陪伴身旁昏乱的黠谋国王,面色凝重且沉默地聆听国王口齿不清的谈话。但更糟的事情即将来临。当餐宴结束的时候,帝尊再度要大家安静,对欢聚一堂的宾客保证餐后一定会有吟游诗人和傀儡戏的表演,但请求大家再忍耐一下等他宣布另一件事情。他表示经过慎重考虑和漫长的讨论之后,纵然万般不情愿,却明白了洁宜湾的攻击事件是已经证实的事情。公鹿堡不像以往那么安全稳固,也绝对不适合身体虚弱的人居住。因此,他决定让黠谋国王(黠谋国王也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抬头眨了眨眼)前往内陆,迁居到法洛境内酒河上的商业滩以策安全,直到他的身体状况好转为止。他稍作停顿,接着大费周章感谢法洛的侯德公爵,愿意安排王室暂居商业滩堡,又说这城堡和法洛及提尔司的主要城堡都很接近,他也希望和最忠心的公爵们保持良好联系,而这些公爵经常得连夜长途跋涉,在此极度艰难的时刻前来帮他解决麻烦,更为了自己让这些以往必须远道而来的贵族能够同享王室生活而感到欣慰。他停下来接受公爵们的称许和感谢,他们也表示会继续支持他,然后当他再举手时便立刻顺从地安静下来。

正文 第152节 不要离开我

他邀请,不,他恳请王妃陪伴黠谋国王前往内陆,如此一来她会更有安全感,也会过得更舒服,因为商业滩堡当初建造得像家一般,而不是一座要塞,同时也让他的臣民安心,只因即将诞生的继承人和他的母亲将远离危险的沿海,在那儿受到妥善照顾。他承诺会尽一切努力让她觉得一点儿也不拘束,也向她保证将在那儿重新组织一个欢乐的宫廷,公鹿堡的众多家具和宝藏会随着国王一道运往当地,减轻迁徙为他带来的不适。帝尊边微笑边把自己的父王贬成一位年老的傻子,更把珂翠肯贬损为负责繁殖的母马,还斗胆停下来听她表示接受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去。”她无限庄严地说道。“公鹿堡是惟真离开我的地方,而他在动身之前也托我照顾这里,所以我要留在这里,我的孩子也将在此诞生。”

帝尊别过头去,表面上对她隐藏脸上的笑容,实际上让大家看得更清楚。“公鹿堡会有很坚强的防守,我的王后。我的表弟铭亮爵士,也就是法洛的爵位继承人,表示他有兴趣组织武力防守公鹿堡,所有民兵部队也会驻守此地,因为我们不需要他们留在商业滩,而我也怀疑他们是否需要另一位受她裙子所束缚,而且大腹便便的孕妇帮忙。”

这一阵爆发出来的笑声令我震惊。这是一个残酷的论调,比较像酒馆里醉汉的俏皮话,并不适合一位王子在自己的城堡中脱口而出。这让我想起欲念王后因服用酒精和药物而极度激动时最不堪的模样,但主桌的宾客还是笑了出来,也有不少坐在底下的人跟着一起笑。帝尊的风采和娱乐节目可让他风光极了,无论他当晚如何羞辱和取笑国王及王妃,这些马屁精都会坐着欣然接受,同时狼吞虎咽他们桌上的佳肴美酒。珂翠肯看来无法发表言论,事实上她已经起身准备告退,但国王却在此时伸出颤抖的手挽留她。“请留下来,我亲爱的。”他结巴的语气让大家听得一清二楚。“不要离开我。我希望你留在我身旁。”

“你看,这是国王的愿望。”帝尊急忙提醒她。国王在此时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想连帝尊自己也没想到这对他来说是个好运道。珂翠肯不情愿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下唇发抖且满脸通红。我顿时惊恐地担心她会因此哭出来。一位怀孕的女子无法控制的失态,这对帝尊来说可会是个最终的胜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用低沉但清晰的语调对国王说话,并握住他的手。“您是我宣誓效忠的国王陛下。吾王,如您所愿,我不会离开您身边。”她低头向国王敬礼,帝尊也殷勤地点点头,接着众人就开始喧哗庆幸她的这项承诺。帝尊在这阵喧嚣结束前又闲扯了一顿,但他早已达到目的。他大多夸耀自己的决定如何明智,而公鹿堡也将因为没有王室在此的顾虑而能更妥善地自我防卫,甚至厚颜无耻地表示一旦他自己、国王和王妃离开公鹿堡,就会降低公鹿堡成为劫匪目标的几率,因为他们就算占领了也没什么好处,而这些无稽之谈只是作秀。不久就有人将国王带走,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只因他已完成示众的任务。珂翠肯也同时陪着国王告退,然后整场盛宴就沦为嘈杂的余兴节目,只见一桶接着一桶的啤酒以及许多桶次级葡萄酒被端上桌面。各式各样的内陆吟游诗人在大厅各个角落发表空洞的言论,帝尊和他的同伴们则选择观赏傀儡戏自娱,是一出猥亵的戏码,名为“客栈主人儿子的诱惑”。我推开自己的餐盘看着博瑞屈。我们的眼神相遇,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被冶炼的人似乎毫无任何情感。他们并非邪恶,也不享受他们的恶行与罪孽所带来的喜悦。当他们失去对人类或世上其他生物的感受时,也就失去了身为社会的一分子的能力。就算是冷漠、严酷或感觉迟钝的人,尚知自己无法总是表现出对别人的漠不关心,也仍为家庭和村落的亲族关系所接受,但被冶炼的人却连要表现出漠不关心他人的能力都没有。他们的情感不只是停顿了,而是全然遗忘这些感受,使得他们无法依照情绪反应预知他人的行为。

精技使用者可说是另一个极端。这些人可将心智延伸出去,得知远方其他人的思绪和感觉,精技能力高强者甚至能将其思绪和感觉加诸于他人。这份对于他人情感思绪与日俱增的敏锐度,使得精技使用者拥有过多被冶炼的人所完全欠缺的能力。

王储惟真透露被冶炼的人似乎对他的技传能力完全免疫,也就是说他无法感觉出他们的感受,或是察觉他们的思想。然而,这并不表示他们感受不到精技。难道是惟真的技传把他们带到公鹿堡来?他的对外开启唤醒了他们内心的饥渴,或许也让他们想起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他们涉越冰雪及洪水,总是朝着公鹿堡前进,这份动机想必十分强烈。而当惟真离开公鹿堡执行任务时,被冶炼的人似乎也放慢了前来公鹿堡的脚步。

--切德·秋星

我们来到黠谋国王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是弄臣开的门。我来此之前已注意到瓦乐斯也是楼下饮酒作乐的群众之一,且在国王离开时仍留在原地。“让我进去。”我平静地说道,只见弄臣瞪着我。

“不。”他冷冷地说道,便想把门关上。

我用肩膀抵住门,博瑞屈也在旁帮忙。这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弄臣动粗,而证明自己比他有力气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在我将他推到一旁强行进入时所露出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人应该在他的朋友脸上看到的。

国王坐在壁炉前了无生气地咕哝着,而王妃落寞地坐在他身边,迷迭香则在她脚边打瞌睡。珂翠肯从座位上起身吃惊地看着我们。“斐兹骏骑?”她悄声发问。

我迅速走到她身边。“我要解释的很多,但时间太少了,而我所要做的事情今晚就得进行。”我稍作停顿,试着要如何对她解释才最恰当。“您还记得您将自己许诺给惟真时的情景吗?”

正文 第153节 毫无空间感的混沌

“当然记得!”她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似的。

“他运用当时仍是精技小组成员的威仪,去到您心中与您并肩站着,藉以向您表达他的心意。您还记得吗?”

她的脸都红了。“我当然还记得,但我想其他人并不确实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少数人知道。”我看看四周,见到博瑞屈和弄臣睁大眼睛聆听我们的对话。

“惟真透过威仪技传给您,您知道他的精技能力高超,所以一定也清楚他是如何运用精技守卫我们的沿海。这是个古老的魔法,是瞻远家族的天赋本领。惟真从他父亲那儿遗传了这项能力,而我也从我父亲那儿遗传了一部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相信惟真死了。有人告诉我黠谋国王曾有强大的精技能力,但今非昔比,病魔剥夺了他的精技力量,也窃取了其他种种能力。但是,如果我们说服他再试试看,激发他的动力,我就能提供本身的力量支持他,或许他这样就能接触惟真。”

“那会杀了他。”弄臣冷冷地质疑我的提议。“我听说精技会耗损一个人的体力,而国王可没什么剩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了。”

“我不认为这对他会有所危害。如果我们接触到惟真,他会在精技伤害他父亲之前切断联系,况且他也曾三番两次在耗尽我的体力之前打住,以确保不伤害到我。”

“就算是弄臣也看得出你这逻辑的漏洞。”弄臣拉了拉身上新衣的袖口。“如果你接触到惟真,我们怎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虚晃一招?”

我开口想表达我愤怒的抗议,但弄臣举起手来阻止我。“当然,我亲爱的,亲爱的斐兹,我们全都应该相信你,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心中也只有我们的福祉。但是,其他人可很容易怀疑你的言论,也未必认为你就如此无私。”他的讥讽像强酸般刺激我,但我仍设法保持沉默。“还有,如果你接触不到惟真,我们将得到什么?一位不只虚脱、更进一步会被认为无能的国王,和一位继续哀悼的王后,而且她一定会纳闷,她本身要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是否还得为一个活人哀悼?这可是最糟糕的哀悼。不,我们将一无所获,就算你成功了,我们对你的信任也不足以让命运之轮停止。要是你失败了,我们的损失就太惨重了。”

他们全都看着我,连博瑞屈深沉的双眼都满是疑惑,仿佛正盘算着他要我赶紧去做的事情是否明智。珂翠肯则站着不动,试着不一把抓住我丢在她脚上的渺茫希望,我也希望能等到和切德商量之后再提议。我怀疑今晚之后是否还有机会让这群人聚在这房里,因为此刻瓦乐斯不在场,帝尊也在楼下忙着,不趁现在进行,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我望着唯一没看着我的人,只见黠谋国王痴痴地注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他仍是国王。”我平静地说道。“让我们征询他的意见,由他自己来决定。”

“不公平!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弄臣突然跳到我和国王之间,笔直站立试着注视我的双眼。“他吃的那些药草让他像犁田的马一般温驯。就算你要他割了自己的喉咙,他也会等着你把刀子拿给他。”

“不。”国王的声音颤抖着,完全失去原有的音色和共鸣。“不,我的弄臣,我还没有那么落魄。”

我们屏息等待,但黠谋国王不再说话了。最后,我缓缓越过房间在他身旁蹲下,试着让他注视我的双眼。“黠谋国王?”我哀求他。

他看了看我就瞥向远方,接着勉强将眼神转回来,最后终于看着我。

“您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陛下,您相信惟真死了吗?”

他张口露出唇后的灰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帝尊告诉我惟真已经死了。他得到讯息……”

“从哪里来的讯息?”我温和地问道。

他缓缓摇头。“一位使者……我想。”

我转身面对其他人。“应该是群山使者传来的讯息,而惟真应该也到那里了。当博瑞屈回来时,他就快到群山了,但我不相信使者大老远从群山赶来,却不留下来把这讯息传达给王后本人知道。”

“可能是用接力的方式传达。”博瑞屈勉为其难地说道。“这对于一名骑士和一匹马来说都是个太劳顿的旅程。骑士必须在途中换马,或是把话传给另一位骑着快马前进的骑士。而后者比较合理。”

“也许。但是从群山把讯息传到这里要多少天的时间?我知道惟真在毕恩斯的公爵离开那天还活着,因为黠谋在当天利用我和他交谈,就是我在他的壁炉前昏倒的那个晚上。那就是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弄臣。”我稍作停顿。“我相信自己在洁宜湾之役中也感觉到他和我同在。”

我看到博瑞屈在心中往回数日子,接着不情愿地耸耸肩。“还是有可能。如果惟真在那天遇害,讯息马上就会发布出去,骑士和马匹都挺优秀的……这是办得到的,虽然有些勉强。”

“我不相信。”我转身面对其他人,试着将我的希望强行加诸于他们身上。“我不相信惟真死了。”我再度转回视线望着黠谋国王。“您呢?您相信您的儿子丧生,而您却毫无感觉?”

“骏骑……就像那样走了,像一声消逝的耳语。'父亲。'我想他这么说。父亲。”

一阵静默渗进房里,我蹲坐在脚后跟上等待国王做出决定。他慢慢地举起手来,好像他的手有自己的生命一样,通过狭小的空间来到我的肩上停了一会儿,那就是了。仅是国王的手在我肩上的重量。黠谋国王在椅子上略微移动,从鼻孔吸了一口气。

当我一闭上眼睛,我们就再度跌入那条黑河。我又面对身陷黠谋垂死躯体中的年轻人,我们一同在人世间的阵阵激流中打滚。“这里没有任何人。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人在这里。

“黠谋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寂寥。

我找不到自己,我在此没有形体也无法言语。他在一阵冲击和呼啸中握住我,我几乎无法思考,更不记得从盖伦的严苛教学中所得到的少许精技训练。这种感觉好比在被掐住脖子时朗诵演说词,我于是放弃,完全放弃了。接着,惟真的声音从某处仿佛风中飘动的羽毛,或是阳光下舞动的尘埃般飘过来告诉我:“开展无非就是不封闭。”

整个世界成了一片毫无空间感的混沌,所有的事物皆藏身于其他事物之中。我没有大声喊他的名字或想着他的面容。惟真在那儿,他其实一直都在那儿,与他交会一点儿也不费力。

正文 第154节 汲取国王的力量



还活着!

那当然,但你就难说了,如果再这样消耗能量,你恐怕活不成了。你一口气就用尽所有精力,但你现在得调整自己的力量,而且必须分毫不差。他把我稳住,让我重新恢复原来的样子,然后像认出什么似的倒抽一口气。

父亲!

惟真猛地将我推到一旁。退回去!放开他,因为他没有足够精力这么做。你在消耗他的体力,你这傻子!放开他!

这感觉就像被抗斥,但却凶猛得多。当我找回自己然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壁炉前四肢摊开侧躺在地上,而脸也太贴近炉火了。我一边呻吟一边翻身看着国王。他的双唇随着每一次呼吸内外震动着,而且皮肤发青,只见博瑞屈、珂翠肯和弄臣无助地围绕在他身边。“想想……办法!”我气喘吁吁地抬头对他们说。

“我们该做些什么?”弄臣问道,相信我知道该怎么做似的。

我在内心挣扎,终于想起自己唯一记得的疗法。“精灵树皮。”我嘶哑地说出来,感觉房间的边缘逐渐变黑,于是闭上眼睛聆听他们忙成一团的声响。慢慢的我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技传了。

我汲取国王的力量技传。

“你会导致国王之死。”弄臣这么告诉过我。这是个预言,或是狡猾的猜测?一个针对黠谋的猜测。我的双眼满是泪水。

我闻到精灵树皮茶的味道。纯净浓郁的精灵树皮味,没有姜或薄荷掩盖原味。于是,我把眼睛睁开一道缝。

“太烫了!”弄臣吼着。

“在汤匙上很快就凉了。”博瑞屈很坚持,然后喂了国王一口茶。他喝了,但我没看到他咽下去。博瑞屈刚好在马厩多年的工作经验中习得这本领,只见他轻轻拉开国王的下颔,接着抚摸他的喉咙,又将另一口茶喂进他松弛张开的口中,但似乎不怎么管用。

珂翠肯走过来蹲在我身旁,把我的头抬到她的膝上,还端了一杯热茶给我喝。我开始吸吮,也不管它是否太烫了,就这么大声吸吮,把空气都吸进来了。我咽下它,哽噎似的抵抗它的苦味。那片黑暗消逝了,然后茶杯又回来了,我也继续喝茶,味道之浓几乎让我的舌头麻痹。我抬头望着珂翠肯,找到了她的双眼,就设法轻轻点头。

“他还活着?”她轻声问道。

“是的。”我只说得出这些。

“他还活着!”她大声欢喜地对其他人说道。

“父王!”帝尊吼叫着,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因饮酒和愤怒而涨红了脸。我看到他身后的侍卫,而小迷迭香则躲在角落睁大眼睛偷看。她想办法经过这群人溜到珂翠肯那儿,并抓住她的裙子。刹那间,我们这戏剧性的场面静止了。

接着,帝尊一阵风似的进房咆哮、下令和质问,但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说话。珂翠肯护卫似的蹲在我身旁,否则我发誓帝尊的侍卫一定又会把我抓起来。国王坐在我上方的椅子上,脸上逐渐现出血色,博瑞屈又喂他喝一口茶,看他啜饮汤匙中的茶可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但帝尊可不。“你给他喝什么?停下来!我可不想让我父王被马厩来的家伙毒死!”

“国王又病发了,王子殿下。”弄臣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划破一屋子的混乱,仿佛刺穿一个洞般让一切归于寂静。“精灵树皮茶是一般的兴奋剂,我确定就连瓦乐斯也听说过。”

王子喝醉了,因此无法确定自己是受到嘲讽或安抚。他怒视着弄臣,弄臣则亲切地回他一笑。

“喔。”他勉强说道,不尽然希望被安抚。“是这样。那么,他是怎么了?”他愤怒地指着我。

“他醉了。”珂翠肯站起来,让我的头砰的一声撞在地上。一阵阵闪光干扰了我的视线,而她的语气中只有厌恶。“马厩总管,把他赶出去,你早该在他闹成这样之前就阻止他。下次在他失去自己的判断力时,记得运用你的判断力。”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马厩总管就是爱喝两杯,吾后。我怀疑他们俩聚在一块儿畅饮呢!”帝尊冷笑着。

“惟真的死讯让他受到极大的打击。”博瑞屈简短说道。他说的是实话,提出解释但绝不找借口。他抓住我的衣襟,猛然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而我也没力气作戏,只能歪歪斜斜地站着,直到他把我抓得更稳。我从眼角余光看见弄臣又喂了国王一口精灵树皮茶,心中暗暗祈祷没人会打断他。当博瑞屈粗鲁地把我带出房间时,我听到珂翠肯王后责备帝尊,说他应该在楼下陪伴宾客,并向他保证她和弄臣会安顿国王就寝。当我们上楼的时候,我听见帝尊和他的侍卫下楼的声音,他依然咕哝个没完,然后就咆哮着抱怨自己可一点儿也不笨,一看到阴谋就能立即识破。我因此颇为担心,但挺确定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来到自己的房门前,已经清醒到可以带上门闩了,博瑞屈也跟随我进房。“如果我有一只像你这么常生病的狗,我就会了结它的生命。”他和善地说道。“你还需要精灵树皮吗?”

“多喝点儿也无妨,不过要淡一些。你有任何姜、薄荷或玫瑰实吗?”

他看了我一眼。我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他就撩拨壁炉的微弱余烬,直到火光再度闪耀。他生好火就在水壶里装水,然后放在炉火上加热。他找来一个壶子将一片片精灵树皮放进去,再拿起一个茶杯擦拭上面的灰尘。他准备就绪后就四处瞧瞧,然后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你怎么这样生活?”他问道。

“怎样生活?”

“这么空荡的房间,也不整理整理?我见过的冬季部队帐篷都比这里还舒适。瞧这房间,好像你只打算在此处呆一两个晚上似的。”

我耸耸肩。“我可从来没想这么多。”

接着是片刻沉默。“你应该想想的,”他勉为其难地说道,“还有想想你自己为什么这么常受伤或生病。”

“今晚发生的事是无法避免的。”

“你知道这对你的影响,但你仍不顾一切。”他指出。

“我必须如此。”我看着他将沸水倒在壶子里的精灵树皮上。

“是吗?我倒觉得弄臣的反对之词颇有说服力,但你却仍不顾一切。你和黠谋都一样。”

“所以呢?”

“我略知精技。”博瑞屈平静地说道。“我是骏骑的吾王子民。虽然这不常发生,但可没让我像你现在这么惨,除了一两次之外。不过,我感觉到它所带来的兴奋,就是……”他思索着该用什么字眼形容,接着叹了一口气。“它的完成,与这个世界合而为一。骏骑曾告诉我这些,还说这会让人上瘾,所以他总是找借口技传,最后就完全陷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倒挺像战争中情绪的激昂,不受时间阻碍地勇往直前,是一股超越生命的力量。”

正文 第155节 唯一的目的

“我无法单靠自己技传,所以我猜这对我而言不是个危险。”

“但你常把自己献给那些能凭一己之力技传的人。”他直言不讳。“你经常自愿陷入同样令你振奋的险境,就像你总是在作战时陷入狂暴之中。那么,当你技传时也会这样吗?”

我从没以此见解把两者想在一块儿。一股仿佛恐惧的感觉正一点点地啃蚀着我,我便将它推至一旁。

“身为吾王子民是我的责任,况且你不是提议在今晚行动?”

“没错,但我早该让弄臣的话劝阻我们采取行动。你心意已决,完全不顾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或许你应该更关心自己才对。”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其实不想这么尖锐地回答的,但博瑞屈没有响应,只是一言不发地倒他泡好的茶端给我喝,脸上还带着“知道我的意思了吧”的表情。我接过茶杯凝视着炉火,他就坐在我的衣橱上。

“惟真还活着。”我平静地说道。

“我听见王后这么说。我从没相信他死了。”他非常镇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同样镇静地说道:“但我们没有证据。”

“证据?我跟他说话,国王也跟他说话,这还不够吗?”

“对我来说绰绰有余,但对于其他大多数人来说,就……”

“等国王康复之后就会证实我的说法。惟真还活着。”

“我怀疑这能否防止帝尊自封王储,继位典礼就排在下周。要不是所有的公爵都必须出席见证,我还真的认为他会在今晚举行大典。”

不知是精灵树皮正和虚脱感搏斗,或只是接踵而来的事件,让我忽然觉得房间在我的周围倾斜。我感觉自己跳到一辆马车前面挡住它,马车却从我身上辗了过去。弄臣说得没错,我今晚的行动除了让珂翠肯稍微安心之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一阵突然涌出的绝望充满我心。我放下我的空杯子。六大公国逐渐瓦解,我的王储惟真若回来了,就会面临讥讽般的局面:一个分裂的国家,毁灭的海岸线,还有被劫掠一空的城堡。或许,我如果相信有古灵的存在,就会设法让自己相信所有的情况都会好转;但我现在只看得到自己的失败。

博瑞屈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去睡吧!”他提出建议。“一股郁郁寡欢的情绪有时会伴随沉溺精灵树皮而来,至少我如此听说。”我点点头,但内心不禁纳闷这是否就是惟真经常情绪阴郁的原因。

“好好休息,明早起来事态或将好转。”他发出笑声,然后露出狼一般的笑容。“但或许不会。不过,休息至少能让你做好准备面对他们。”他稍作停顿,然后认真地说道:“莫莉稍早来过我房里。”

“她还好吗?”我很想知道。

“带了些明知我不需要的蜡烛,”博瑞屈似乎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地继续,“似乎想找借口跟我说话……”

“她说了些什么?”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说得不多。她对我总是毕恭毕敬,而我对她倒挺直接的,只是告诉她你很想念她。”

“然后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露齿而笑。“但她脸红的样子还真漂亮。”他叹了口气,突然间严肃起来。“我也直接问她还有没有人让她感到害怕,她却挺直肩膀收起下巴,好像我在逼供似的。

她一如往常地说她衷心感谢我的关心,却表示她能照顾自己。”接着他更小声地问道:“她会在需要帮助时求援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她很有勇气,这是她自己的战斗法则。她会转身坦然面对一切,但我却四处潜行,试着趁其不备时快刀斩乱麻,然后溜得远远的。有时她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

博瑞屈站起来伸展四肢,弄得肩膀咯咯作响。“你不是胆小鬼,斐兹,这我可以担保,或许你只是比她更了解各种可能性。我真希望你不用再替她操心,不过我显然白费心机。我会尽可能看顾她,在她的许可范围之内。”接着他斜眼看着我。“阿手今天问我那位经常找我的美女是谁。”

“你怎么告诉他?”

“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这神情,我也知道阿手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了。

博瑞屈离开后,我便四肢摊开躺在床上试着休息,却徒劳无功。我静静躺着不动,想着就算我的心仍七上八下,至少我的身体可以休息。一个识大体的人会把思绪都放在对国王的誓约上,但我恐怕自己大多的思绪都跑到独自留在房里的莫莉那儿去了。当我再也无法忍受时,就从床上起身悄悄溜进堡里。

楼下的大厅仍传来逐渐微弱的喧嚣,走廊也空无一人。我静静地走向楼梯,告诉自己要非常非常小心,只要敲敲她的房门,或者进房片刻看她是否安好,仅止于此,只是最短暂的探望……

你被跟踪了。夜眼对博瑞屈那份新兴的警觉,让它的声音成为我心中最微弱的耳语。

我没有停下来,因为这会让跟踪我的人知道我起疑心了。我刻意抓抓自己的肩膀,借机转头一瞥身后,却没看到任何人。

闻闻看。

我照做了,先短短吸了一口气,然后更深沉地吸气,就闻到空气中一股微弱的气味,是汗味和大蒜味。我轻柔地探索,全身的血液为之冻结。那人躲在走廊远程的一扇门边,是黝黑修长且总是半合眼皮的欲意,也就是从毕恩斯召回此地的精技小组成员。我极端谨慎地碰触遮蔽他的精技防护,这微妙的隐匿让我没注意到他,是一种沉静的自信,他相信可以悄悄的阻止我去做等一下想做的事情,非常狡黠巧妙,比端宁和择固显现出的力量更加微妙。

这个人可危险多了。

我走到台阶拿起多余的蜡烛后就回到房里,好像那是我外出唯一的目的。

当我把门关上之后,感觉一阵口干舌燥,然后颤抖地叹出一口气。我强迫自己检视心中的防卫,发现他并没有呆在我心里,也没有窥探我的思绪,只是把他自己的思绪加诸于我,以便更轻易地尾随我。若不是夜眼提出警告,他就会跟踪我到莫莉的房门前。我强迫自己再度躺回床上,试着回想我在欲意回到公鹿堡之后的所有举动。我没把他当成敌人,因为他不像端宁和择固一样时刻散发出仇恨的光芒。他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安静小子,长大之后也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正文 第156节 我真是个傻子

我真是个傻子。

我想他之前没跟踪你,但也不太确定。

夜眼,我的兄弟,我该如何谢你?

活着就好。接着一阵停顿。帮我带姜汁蛋糕。

这是你应得的。我热切地对它保证。

博瑞屈生的火逐渐微弱,我也在入睡前感觉切德房里的气流刮进我的房里。起身去找他似乎是个解脱。

我发现他正不耐烦地等着我,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等我步出楼梯口时便扑过来一把抓住我。

“刺客是工具,”他嘶声告诉我,“我似乎没让你明白这一点。我们只是工具,不依照自己的意志力行事。”

我静静地站着,因他语气中的愤怒感到震惊。“我没杀任何人!”我愤慨地说道。

“嘘!轻声说话。如果我是你,可不会这么笃定。”他回答。“我执行了这么多次任务,有很多次不是自己亲自操刀,而是让别人有充足的理由和机会代我动手,对吧?”

我无言以对。

他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他的愤怒和力量也随之而出,然后就轻声说道:“有时候,你能做的仅是收拾善后,有时候我们就是得认命。我们不是转动轮子的人,小子,你今晚的作为实在欠缺思考。”

“弄臣和博瑞屈也这么告诉我,我也不认为珂翠肯会同意。”

“珂翠肯和她的孩子将在她的哀悼中度日,黠谋可能也是。看看他们目前的处境,一名外籍女子、已逝王储的寡妇、未出世孩子的母亲,还有一个在接下来几年都无法行使权力的人。

帝尊把黠谋当成心智衰弱的无助老人,或许还是个称职的傀儡,但不足以造成任何威胁,帝尊也没有理由立刻将他们丢在一旁。喔,我同意珂翠肯的处境不比从前安全,但她不直接和帝尊对立,那就是她目前的处境。”

“她没告诉他我们发现的事情。”我不情愿地说道。

“她犯不着说出来,从她的举止和抵抗他的意志力就可以看出来。他把她贬为寡妇,你却让她恢复王妃的气势,而我真正担心的是黠谋。黠谋是唯一的关键人物,唯一可以站出来说话,即便是轻声细语地说,'惟真还活着,帝尊没有资格成为王储。'他才是帝尊必须恐惧的人。”

“我看到黠谋了,切德,真真实实看到他。我想他不会透露自己知道的事情,而且在那迟钝的躯体、麻木的药瘾和剧烈的病痛之后的,依然是那个狡黠的人。”

“或许是。但是他被埋在深处,而药瘾和病痛更会让一个原本睿智的人做出傻事。因伤痛而垂死的人会不惜一切孤注一掷,病痛也能使人铤而走险,或者用不寻常的方式维护自己。”

他可真是解释得太清楚了。“难道你不能和他商量,别让帝尊知道他晓得惟真还活着?”

“如果那该死的瓦乐斯不挡着我,我也许能试试看。一开始的状况原本没那么糟的;起初,他很听话也很有用,非常容易自远处操纵。他从来不知道小贩卖给他的药草是从我这里来的,也从不怀疑我是否存在。但他现在像块牛皮糖般一直粘着国王,就连弄臣也无法让他离开久一点儿。从那时起,我经常一次只能见黠谋几分钟,而如果我的弟弟能在半数的会晤中保持神志清明,那就算幸运的了。”

他的语气透露出些许讯息,让我不禁羞愧地低下头来。“我很抱歉,”我平静地说道,“有时我忘了他对你来说不仅是国王而已。”

“嗯,虽然我们之间没有那么亲密的手足之情,不过我们可是两位一同老去的老人,有时这点反而让我们更加亲近。我们一起度过了你目前的年纪所拥有的时光,我们一起静静谈话,分享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刻。我能告诉你这样的感受,但毕竟和亲身体验不同。这好比两位外国人困在新来乍到的土地上,无法回到家园,只能借着彼此确认我们曾居住过的地方确实存在,至少我们曾经可以如此。”

我想到两个在公鹿堡海滩上奔跑的孩子,从石头上挖下贝类来吃,莫莉和我。思乡之情时而兴起,忆及那唯一可想起往事的人可真叫人倍感寂寥。我点点头。

“噢,这样吧,我们今晚想想该如何亡羊补牢。现在听好了,我一定要听你亲口回复。答应我,不在没跟我商量的情况下,就做出引发严重后果的举动。同意吗?”

我低下头。“我想说好,也愿意答应你,不过最近就算我的一些小小举动都会像山崩里的小卵石般引发严重后果,接着事情一件一件堆积,让我不得不立刻抉择,根本没机会和任何人商量。所以,我不能承诺你,但我保证一定会试试看。这样可以吗?”

“我想可以吧!催化剂。”他喃喃自语。

“弄臣也这么称呼我。”我抱怨着。

切德本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下来。“他真的这么说?”他热切地问道。

“他每次见到我都不忘用这个字眼棒喝我。”我走到切德的壁炉边坐在炉火前面,温暖的热气让我觉得舒服极了。“博瑞屈说太浓的精灵树皮会引发情绪低落的后遗症。”

“你发现了?”

“没错,但这也可能是环境造成的。不过惟真似乎经常情绪低落,而且他也常服用它。但如之前所说,或许这只是环境造成的。”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

“你今晚挺畅所欲言的,不仅说出人名来,还归纳出各项动机。”

“大家今晚都在大厅欢庆,帝尊也确信自己已经捕获了猎物。他松懈所有的警觉,他的间谍们也获准轻松自在度过这个夜晚。”他酸溜溜地看着我。“但我相信这维持不了多久。”

“所以,你认为可能有人窃听我们在这儿的谈话?”

“只要情况允许,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窃听偷看,同样的,别人也可能会窃听和监视我,只是有这个可能。然而,一个人若是心存侥幸,也就不会活到我这把年纪。”

一个久远的记忆顿时充满了意义。“你曾告诉我你在王后花园等于是个瞎子,一点影响力也没有。”

“确实如此。”

“所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盖伦让你吃了什么苦头。我只听到谣传,但这些闲言闲语通常不可信赖,也和事实相距甚远。但是你差点儿被打死的那个晚上……不会吧。”他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你相信我也许知道这件事,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你承诺不会干涉我的学习。”我僵硬地回答。

切德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叹了口气。“我想你不会完全信赖任何人,或相信有人会关心你我顿时哑口无言,也不知答案为何。先是博瑞屈,现在轮到切德让我不安地审视自己。

“噢,好吧。”切德因我的沉默而让步。“来想想我一开始提到的,亡羊补牢之计。”

正文 第157节 像影子般消失无踪

“你要我做些什么?”

他从鼻子呼出一口气。“什么都别做。”

“可是……”

“千万别做任何事情,而且时时刻刻记住。王储惟真逝世了,就相信它,也相信帝尊有资格继任王储,更有权为所欲为。先抚慰他,让他无惧于任何事情,因为我们一定要让他相信自己已经赢了。”

我思索片刻,然后起身掏出腰刀。

“你在做什么?”切德问道。

“做帝尊期待我会做的事情,相信惟真确实死了。”我把手伸到脑后,抓住绑着战士发辫的皮绳。

“我有大剪刀。”切德烦扰地指出,然后走过去把剪刀拿过来站在我身后。“要剪多少?”

我想了一下。“我想尽量剪短,短到像哀悼加冕过的国王般来哀悼他。”

“你确定?”

“帝尊会期待我这么做。”

“我想那是真的。”切德从打结处一刀剪掉我的发辫。看着它突然掉落在我面前的感觉很奇怪,此刻头发的长度还不到我的下巴,好像我又是个侍童了。我抚摸头发感受它的短度,同时问他:“那你会怎么做?”

“试着替国王和珂翠肯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一定得为他们的旅程做好万全准备,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在黎明时分像影子般消失无踪。”

“你确定有此必要?”

“我们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他们如今形同人质,毫无力量。内陆公爵们心向帝尊,沿海公爵们则对黠谋失去信心,珂翠肯却让自己成了他们的盟友。我得拉着她所串起的线,看看能做什么安排,至少确保他们的安危不至于被利用来对抗返乡试图取回王位的惟真。”

“如果他回来的话。”我忧郁地说道。

“当他回来时,古灵会和他一道。”切德酸酸地看着我。“试着相信些事情,小子,看在我的份上。”毫无疑问,盖伦指导我的时期是我在公鹿堡最痛苦的日子,但和切德那夜会晤后的一周几乎只比那段痛苦的日子好一点。我们像被踢开的蚁冢,无论我身在城堡何处,事事都提醒着我的人生基础已经粉碎了,的确今非昔比。

一大群来自内陆公国的人前来见证帝尊成为王储的过程,要不是马厩早已空空荡荡的,博瑞屈和阿手可真会忙不过来。城堡里到处都是内陆人,有高大且发色淡黄的法洛人,还有强壮的提尔司农人和牧人,他们和公鹿堡里削发哀悼的忧愁士兵们形成强烈的对比,冲突也不时发生。来自公鹿堡城的抱怨,演变成比较内陆人入侵和外岛人劫掠的讥讽,幽默中蕴含苦涩。

与涌进公鹿堡城的人潮和商机形成对比的,是不断从公鹿堡流出去的货物。公鹿堡每个房间都遭人厚颜无耻地掠夺一空,织锦挂毯和地毯、家具和工具,以及所有的补给品全都流出城堡,被装上驳船运往上游的商业滩,而这一些总被说成是“为了安全起见”和“让国王舒适”。城堡中的家具有一半都给装运到驳船上了,这可让急惊风师傅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安置满屋的宾客。接下来几天,帝尊看来似乎尝试在临行前毁了那些他所无法带走的东西。

在此同时,他大肆铺张地让自己的王储继任仪式尽可能华丽奢靡。我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至少对我来说,他很显然想让六大公国的其中四个公国自生自灭。但诚如弄臣警告过我的,用我的方式去衡量帝尊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只因我们毫无共通标准可言。或许,坚持让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的王公贵族们目睹他继任惟真的王位,是个我无法理解的巧妙报复。他根本不在乎沿海公国们正处于受困的艰苦时期,和让他们来此是如何艰难,所以我也不意外他们姗姗来迟。他们在抵达后也被公鹿堡里的大搬家给吓到了。除了谣言之外,帝尊、国王和珂翠肯离开此地的计划并没有被正式告知沿海大公国。

但早在沿海公国的公爵们抵达前,我便忍受着这庞大的混乱局面,而我的日子可说已是支离破碎、窘迫不安。端宁和择固开始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警觉到他们常跟踪我,也在我的意识边缘技传,像啄禽般紧追着我松散的思绪,试图夺取我偶发的白日梦和生活中未提高警觉的时刻。那已经够糟了,但如今他们只想使我分心,好让我察觉不到欲意更狡黠的追踪。所以,我尽最大的力量防卫内心,虽然知道或许我也会因此而阻隔了惟真。我害怕这是他们真正的意图,却不敢对任何人揭露这份恐惧。我时常注意身后有没有人跟踪,用尽夜眼和我所拥有的一切感知,并发誓要更机警地查出其他精技小组成员的计谋。曾驻守商业滩的博力表面上帮忙安顿黠谋国王,但我不知道愒懦在哪里,也无法私下询问任何人。我只知道他早就不在坚贞号战舰上,因此感到担忧。我也因无法察觉欲意是否跟踪着我而忧虑得快要发狂。

他知道我感觉到他了吗?或者他技高一筹让我无从察觉?我开始战战兢兢地生活,好像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

不光是马匹和育种动物从马厩中消失,博瑞屈有天早上告诉我阿手走了,而且没时间向任何人告辞。“他们昨天把最后一批优秀的动物都带走了。最好的早就不见了,但这些可是上好的马匹,他们会经由陆路将马儿带到商业滩去,阿手也获知他得跟着走。他到我这里抗议,但我要他去,至少这会让马儿们在新家得到妥善的照顾。况且,他在这儿也没事情做,没有马厩哪来的马厩总管。”

我沉默地跟随他踏上从前的晨巡路线,产房只剩下年老或受伤的马儿,喧哗的狗叫声如今也仅剩欷嘘的吠声,而留下来的马匹不是不健康,就是没什么出头的希望,要不就是过气的老马,还有残存一丝育种希望的受伤马儿。当我来到煤灰空荡荡的厩房前,我的心都僵掉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靠在它的马槽边用双手捂住脸,此刻博瑞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当我抬头看着他时,只见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摇一摇他那剪短头发的头。“他们昨天来找它和红儿,我就说他们真傻,马儿们上周就被带走了。他们还真是傻子,竟然相信我的话。

不过他们把你的马鞍拿走了。”

“它们在哪里?”我设法问出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博瑞屈神秘地说道。“我们其中一个人当盗马贼就已经够了。”之后他就不再对我提起这件事情。

正文 第158节 新生命的痛苦

在傍晚拜访耐辛和蕾细可不如预期中平静。我敲敲门,在一阵不寻常的停顿之后门才打开。我发现起居室里的东西倾倒散落一地,比我以往所见的还要糟糕,蕾细也无精打采地整理,堆在地上的东西比平常还多出许多。

“这算新计划吗?”我大胆说着,尝试表现得轻松一点儿。

蕾细阴沉地看着我。“他们今早来把夫人的桌子搬走了,还有我的床,说什么他们需要这些家具来招待宾客。唷,我还真不该因此感到惊讶的,反正那么多东西都已经运往上游了,但我真的很怀疑我们是否还会再见到任何一件物品。”

“嗯,或许它们早在商业滩等着你了。”我空洞地说道,没想到帝尊如此肆无忌惮。

过了好一会儿的沉默,蕾细才开口:“那它们可有得等了,斐兹骏骑。我们并不在前往商业滩的人员名单中。”

“不,我们是被留下来的一批古怪家伙中的成员,和这些残破的家具一样。”耐辛突然进房,红着双眼脸色发白,我顿时明白原来她刚才在我敲门时躲了起来,等到控制住她的眼泪之后才出现。

“那您可以回细柳林去呀!”我提出建议。我的头脑快速运转着,起初假设帝尊要把整个王室搬到商业滩,现在可纳闷还会有谁将被遗弃在此。我让自己荣登榜首,加上博瑞屈和切德,那弄臣呢?或许这就是为何他最近像帝尊的宠儿一样,也许他能因此获准跟随国王到商业滩去。

奇怪了,我竟然没想到不但切德无法看顾国王和珂翠肯,连我也不能了。帝尊重新下令把我限制在公鹿堡中,而我也不想抗命给珂翠肯添麻烦。毕竟,我已经答应切德不兴风作浪。

“我不能回细柳林,国王的外甥威仪统治那里。他在那场意外之前可是盖伦精技小组的首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而且我也无权要求回到那儿。不,我们要留在这里尽可能好好生活。”

我费劲儿地尽一切所能安慰她。“我还有一张床。我会把它搬下来给蕾细用,博瑞屈会帮我搬。”

蕾细摇摇头。“我打了地铺,这对我来说就够舒适了。把床留在原处吧,我想他们不敢从你那儿拿走它。如果放在这里的话,不用说明天一定就被搬走了。”

“难道黠谋国王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事情吗?”耐辛夫人忧伤地问我。

“我不知道。最近没有人能进他房里,因为帝尊说他的病情不宜会客。”

“我还以为他只是不见我。噢,这么说来,他真是个可怜人,不仅失去了两个儿子,还得眼睁睁看着他的王国衰败至此。告诉我,珂翠肯王后还好吗?我没机会去探望她。”

“算是好了,至少我上回见到她的时候是如此。当然仍在哀悼亡夫,不过……”

“那么,她没有因跌倒而受伤?我真怕她会流产。”耐辛别过头去,凝视着原本悬挂织锦挂毯的空墙壁。“我太胆小了,不敢亲自去探望她,如果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我太了解还来不及把孩子拥入怀中,就失去这个新生命的痛苦。”

“她跌倒了?”我傻傻地发问。

“你没听说吗?就是从王后花园通往下方的那些可怕的阶梯。传言花园里的一些雕像被移走了,她就亲自上去瞧瞧,结果在下楼梯时跌倒。虽然没有滚下楼梯,但状况也颇严重,因为她背朝地跌在石阶上。”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没有心思在和耐辛的对话上了。她大多诉说图书馆里的书几乎都给搬光了,是一件我连想都不愿想的事情,于是我尽快得体地告退,承诺会直接找王后问个明白,然后转告她,但心里明白这是个站不住脚的承诺。

我在珂翠肯的房门外碰了个钉子。几位仕女要我别苦恼也别担心,她好得很,只是需要休息,噢,但当时的情况可真糟糕……我忍着直到确定她没流产,然后就离开了。

但我没回头找耐辛,时候未到。接着我手提油灯十分谨慎地爬上楼梯前往王后花园。我在烽火台顶端目睹了预料中的惨状,小型的珍贵雕像被搬走了,而大型雕像纯粹因为太重而幸免于难,这我可以确定。遗失的雕像破坏了珂翠肯精心创造的平衡感,让这冬季花园更加凄凉。我小心带上门走下楼梯,极度谨慎地缓慢行走,然后就在下楼第九个阶梯处找到了祸根。

我几乎像珂翠肯一样发现了它,但我保持平衡然后蹲下来端详这阶梯,只见一层和油脂搅拌在一起的煤烟,失去光泽地融入这个久经踩踏的阶梯。这刚好是最容易落脚之处,尤其当下楼梯的人情绪激动时,而此处也够接近塔顶,可将滑倒归咎于融雪或沾在鞋子上的泥巴。我用手指将这团黑揉下来,然后嗅着它的味道。

“这可是上好的猪油。”弄臣说道。我跳了起来,差一点跌下楼去,然后慌乱地伸出手臂转圈似的恢复平衡。

“很有趣。你想你能教我做那个吗?”

“一点儿也不好笑,弄臣。我最近都被跟踪,弄得我神经紧张。”我窥探楼梯下的一片漆黑。如果连弄臣都可以如此偷偷地跟踪我,难道欲意就不会吗?“国王的情况如何?”我平静地问道。如果这个陷阱是针对珂翠肯而来,那么我对黠谋的安全可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你告诉我吧!”弄臣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身华服已不复见,换上的是蓝红相间的旧花斑点装。这身打扮可真搭配他一侧脸颊上的杂色新伤,只见他右脸颊皮开肉绽,一只手臂在胸前扶着另一只手臂,而我怀疑他的肩膀也脱臼了。

“又来了。”我倒抽一口气。

“就像我告诉他们的一样,他们却不怎么注意听。有些人就是不懂谈话的诀窍。”

“发生什么事情?我以为你和帝尊……”

“没错。这么说吧,就连弄臣似乎也不够蠢到能取悦帝尊。因为今天他们一直追问国王宴会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建议他们用别的方法自娱,我的幽默或许过了头,但我不过是不想离开黠谋国王身边才这么建议呀,想不到就被他们给撵出来了。”

我的心头一沉。我很确定是哪名侍卫把他撵出门外的,就像博瑞屈一直警告我的一样,没有人知道帝尊下一步会做什么。“国王怎么说?”

“啊!不问国王是否无恙,也不问他是否康复了,只关心他告诉他们什么?害怕你的小命不保吗,小王子?”

“不。”我感受不到他问题中的怨恨,也不在乎他的语气,只因我罪有应得。我最近没有好好关照我们之间的友谊,但他仍在需要帮助时找我。“不是这样的。只要国王不说出惟真还活着,帝尊就没有理由……”

正文 第159节 如此残忍的人

“国王总是……沉默寡言。原本是父子间的愉快对话,帝尊还说国王会因幺儿当上王储而满心欢喜。但黠谋国王就像平常一样恍惚,接着帝尊就不耐烦了,进而指控他根本不开心,甚至还反对这档事。最后,他开始坚称有人密谋要让他无法当上国王。无法决定自己该恐惧什么的人最可怕,而帝尊就是这样的危险人物,连瓦屁斯也被他的咆哮吓倒。他把自己酿的一瓶酒拿给国王,好让他因酒精和病痛丧失心智,但是当他把酒靠近国王时,帝尊忽然用力摔开酒瓶,转而指控浑身颤抖可怜的瓦屁斯也是策划阴谋的一分子,他宣称瓦屁斯故意对国王下药,让他无法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叫瓦屁斯离开房间,等国王能正常和他儿子对谈之后再过来。他当时也命令我出去,我却不愿意离开,还不是那几个笨重的内陆庄稼汉把我给撵了出来。”

一股恐惧自我心中窜起。我记得自己分担国王内心痛苦的时刻,但帝尊却狠心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承受药瘾退去后的无限痛楚,真无法想像有人会如此残忍,不过帝尊本来就有这本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一小时之前。你可真不好找。”

我更靠近看着弄臣。“下楼到马厩找博瑞屈,看看他会怎么帮你。”我知道此地的医师碰都不会碰弄臣,因为他和城堡的人一样惧怕弄臣那怪异的外表。

“那你要做什么?”弄臣平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据实以答。这就是我警告过切德的状况之一,我知道自己无论行动与否,终将招致严重后果。我得让帝尊分神,好阻止他进行手边的事,我也确信切德已经注意到事情的发展。如果能把帝尊和其他人引开一阵子的话……我只能想到一个对帝尊来说可能满重要、且让他远离黠谋的新闻。

“你不会有事吧?”

弄臣整个人陷下去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并且把头靠在墙上。“我想没事。走吧!”

我于是走下楼去。

“等一等!”他忽然喊出来。

我停了下来。

“当你把国王带走时,我会跟他一起走。”

我只是抬头瞪着他。

“我是认真的。因为帝尊给我那个承诺,我才戴上他的项圈,但如今这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

“我无法做出任何承诺。”我平静地说道。

“但我可以。我保证若是国王被带走,而我却没有跟随他,我就会泄漏你所有的秘密,每一个秘密。”弄臣颤抖地说道,又把头靠回墙上。

我匆忙转身。他脸颊上的泪珠因伤痕而略带粉红,实在令我不忍目睹,只得冲下楼去。

麻脸人来到你的窗前,

麻脸人来到你的门前,

麻脸人带来灾祸连连,

将你打倒在地面。

当你的蜡烛灭熄蓝焰,

你知道巫婆已抢你好运念。

别在壁炉底石上让蛇受炼,

否则灾祸将削你孩子到骨片。

你的面包不胀,你的牛奶酸变,

你的奶油不搅拌。

你的箭杆在风干时转弯,

你的刀掉头切割你身面,

你的公鸡月下啼念……

看到这些,一家之主就自知遭诅念。

“我们得想办法弄些血来。”珂翠肯听我说完之后,仿佛要一杯酒喝一样镇静地提出这个要求,也向耐辛和蕾细征求意见。

“我会去找一只鸡来。”蕾细终于勉强说道。“我需要一个麻袋装着好让它不出声……”

“那么去吧!”耐辛告诉她。“快去吧!把它带回我房里,我会找一把刀和脸盆,就在那儿处理,然后把一杯鸡血带回这里。我们在这里做得愈少,就愈不需要隐瞒。”我会先去找耐辛和蕾细,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独自通过随侍王后的仕女们那一关。我迅速回房片刻,让她们先我一步探望王后,表面上给她送上特殊的药草茶,实际上悄悄要求她和我私下会谈。

她让所有的仕女们离开,表示有耐辛和蕾细陪她就够了,然后派迷迭香把我找来。此刻,迷迭香正在壁炉边玩耍,专心替洋娃娃打扮。

当蕾细和耐辛离开房间时,珂翠肯就朝我看来。“我会把血洒在我的外衣和床单上,然后叫瓦乐斯来,告诉他我怕自己会因那次的跌倒事件而流产,但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斐兹。我不会让那家伙碰我,更不会愚蠢到服用他所调制的任何东西。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分散他对国王的注意力,我也不会说自己已经流产,只会说我担心如此。”她狠狠地说道。她这么轻易就接受帝尊所干的好事,以及我建议她必须采取的对抗手段,真令我毛骨悚然,却也极度企盼她能衷心信任我。她只字不提背叛和罪恶,只是像将军策划战术般冷酷地讨论策略。

“这样就够了。”我向她保证。“我了解帝尊王子。瓦乐斯会跑去告诉他这消息,然后他会跟着瓦乐斯过来这里;无论这么做会有多么不得体,他都无法抗拒,他会迫不及待瞧瞧自己到底是如何的成功。”

“我的仕女们总因为惟真的死不断向我表达同情怜悯,可真让我受够了。她们说的好像我的孩子也死了似的。我所能承受的也仅止于此了。但是我会忍耐,如果我必须这么做的话。倘若他们派人看守国王,该怎么办?”珂翠肯问道。

“他们一来找您,我就会去敲国王的房门好转移目标,我会处理任何留在他房里的守卫。”

“但是,如果你必须引开守卫,又怎能指望做好任何事情?”

“我有……另外一个人帮我。”我如此希望。我再度因切德从未让我在此紧要关头和他取得联系而咒骂着。“相信我,”他每次都这么说,“我尽量观看聆听事情的发展,在安全无虞的情况下才召见你。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才称得上是秘密。”我不会向任何人吐露我的计划,但已泄漏给我房里的壁炉了,希望如此一来切德多少能听到,更希望他能利用这仅有的时间去见国王,好缓和国王的病痛,进而抵挡帝尊的纠缠。

“这等于是折磨。”珂翠肯平静地说道,似乎读出了我的思绪。“就那样遗弃一位老人家,让他饱受病痛之苦。”她直盯着我看。“难道你不够信任你的王后,不肯说出你的助理是谁?”

“这不是我可以与人分享的秘密,而是国王自己的秘密。”我温和地告诉她。“我相信您很快就能知道。目前的话--”“走吧!”她让我离开,不怎么舒适地在卧榻上动了动身子。“我已经伤痕累累,至少用不着假装可怜兮兮,只须忍受一个想杀了他未出世的亲戚和折磨年老父亲的狠心人。”

正文 第160节 先下手为强

“我这就去。”我脱口而出,感觉她愈来愈愤怒,而我可不想火上加油。这场化装舞会的每个细节都得令人心悦诚服才行,她绝不能泄露她知道原来自己摔的那一跤并非出于她自己的笨拙。我走出房间和蕾细擦身而过,她用托盘捧着一个茶壶,而耐辛尾随于后。茶壶里装的可不会是茶。当我经过前厅里一群仕女的身边时,刻意让自己露出担忧的神情,而她们对于王后要求国王的私人医师前来此地的反应也够真诚。我希望这足以把帝尊从他的巢穴里引出来。

我溜进耐辛的房里,只留一道门缝。我等待着。当我在等待时,想到一位老人将在药效退除后再度承受病痛。我曾经历过那种痛苦,如果考虑到那一点,再加上有个人毫不体贴地问东问西,我还能保持沉默和昏迷吗?接着,感觉仿佛过了好几天似的,终于听到走廊传来裙摆晃动声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还有慌乱叩着黠谋国王房门的声响。我不用知道谈话内容,光听语调就知道是一位惊恐的女士在恳求守门人,然后是帝尊愤怒的质问,但突然间转变为假惺惺的关怀。我听到他把不知流放何处的瓦乐斯叫来,也听到他语带兴奋地派人立刻赶去照料王后,因为她流产了。

这群仕女再度经过我的门边。我站着不动屏住呼吸,接着听到一阵小跑步和嘀咕声,毫无疑问瓦乐斯正带着各式药方赶过去。我就这么等待,轻缓安静地呼吸,试着耐心直到确定自己的计谋失败为止。接着,我听到帝尊从容不迫地大步行走,然后另一个人的跑步声盖过了他。“这是瓶好酒,你这白痴,别撞到了。”帝尊责备那人,接着他们就走远了。我继续等待,确定他已经获准进入王后的住所后,我强迫自己再默数到一百,然后溜出门找国王。

我轻叩着门,不是很用力地敲,只是持续不断地叩着,稍后就听到门里的人问是谁在敲门。

“斐兹骏骑。”我大胆地说道。“我请求晋见国王。”

一阵沉默,接着是:“谁都不许进来。”

“是谁的命令?”

“帝尊王子。”

“我有国王赐予的信物,而且他亲口告诉我只要我拿着它,就随时都能见他。”

“帝尊王子特别交代不能让你进来。”

“但那是以前……”我降低声调,含糊地说了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你说什么?”

我又是一阵嘀咕。

“说出来。”

“这件事可不能让整个城堡里的人都听到!”我愤慨地反驳。“现在可不是散布恐慌的时刻。”

果然奏效。他打开一道细细的门缝。“到底是什么事?”他嘶声问道。

我靠近门并张望走廊四周,然后盯着门缝里的人看。“你一个人在?”我疑神疑鬼地问道。

“没错!”他很不耐烦,“现在可以说了吧?最好说出像样点儿的话。”

我靠向门,并把手举到嘴边,不愿让我的秘密透出半点风来。守卫也更靠近门缝,我迅速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立刻布满白粉。只见他跌跌撞撞向后退,狂乱地抓着眼睛,就要窒息了。没多久,他就倒在地上。夜雾:快又有效的致命毒粉。我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但对我这位因中毒而双肩扭曲的朋友而言,那就非同小可了。这名守卫不可能站在黠谋房间的前厅里,却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还是先下手为强。

我从门缝溜进房里,大费周章将门上的链条拆下,然后听到熟悉的吼声。“离开这里,别管那道门了,快走吧!别拉开门闩,你这傻子!”我瞥见一张麻子脸,然后房门就在我眼前重重地关上。切德说得没错,最好让帝尊看到紧紧锁上的门,然后劳神费事地让他的手下把门劈开进房。只要帝尊在门外多呆一分钟,切德就多一分钟的时间陪伴国王。

接下来的差事可比我刚才做得事情还困难。我下楼走到厨房和厨娘亲切地交谈,然后问她楼上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王后该不会是流产了吧?她立刻丢下我,寻找知道详情的人问个明白。我走到厨房对面的守卫室喝了一点儿酒,也强迫自己吃些东西,但吞下去的食物就像碎石般躺在我的胃里。没什么人和我交谈,但我确实在场。关于王后跌倒的谣言在我周遭传来传去。高壮且动作迟缓的提尔司和法洛侍卫也在此地,多半是这些外地公爵的随从,他们在这儿和公鹿堡的侍卫们亲切地交谈。听着他们热切谈论失掉孩子就表示帝尊将获取王位,这感觉好像他们在赌马似的,带给我的痛苦远甚于不悦。

唯一能与这个谣传相抗衡的是,有位男孩在城堡庭院的古井边看到麻脸人,而且听说这小子是在接近午夜时看到他的。没有人想知道男孩在那里做什么,或者他是如何在黑暗中目睹此一不祥预兆,他们发誓将远离那口井里的水,因为毫无疑问这恶兆已经破坏井里的水质了。

所以这些人都只喝啤酒,但依我看来,他们并不需要担心这井水水质真的被破坏了。于是我留在这里直到帝尊派人传话下来,说他需要三名壮丁立刻拿着斧头到国王的房间去。那可又引起大家热烈谈论这个新的话题,我也趁机悄悄离开此地走向马厩。

我本来想找博瑞屈,顺便看看弄臣有没有找到他,却在准备上楼时看到莫莉从她房前陡峭的楼梯走下来。她低头看到我一脸惊讶的表情就笑了出来,但随即收起笑容,眼神中的笑意亦不复见。

“你为什么找博瑞屈?”我问她,接着立刻发现我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鲁莽了。我一直担心她是去求援的。

“他是我的朋友。”她简洁地回答之后,就想推开我继续走,我也不假思索地站稳。“让我走!”她凶狠地吼着。

但我反而一把抱住她。“莫莉,莫莉,求求你。”我嘶哑地说着,她却毫不留情地推开我。

“让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就算短短几分钟也好。我无法承受你那样看着我,况且我发誓没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我把你给拋弃了,但你一直都在我心里。我无法陪你,这也非我所愿啊!”

她忽然停止挣扎。

“求求你?”我哀求她。

她瞥了瞥阴暗的谷仓。“我们就站在这儿说话,赶快说完。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对我生这么大的气?”

正文 第161节 世上最寂寥的声明

她几乎快要回答我的问题。我看着她咬牙把话吞回去,顿时冷淡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把你当成我生命的中心支柱?”她反驳我,“你凭什么觉得我只关心你,而没别的事情好操心?”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她。“或许因为这也就是我对你的感觉。”我沉重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她十分恼怒,像纠正坚持天空是绿色的孩子般纠正我。

“就是这样的。”我很坚持,试着将她抱的更紧,但她只是僵硬地呆在我怀里。

“你的王储惟真对你来说更重要,黠谋国王也是,珂翠肯王后和她的孩子更不用说了。”她屈指一一指明,好像在计算我的过错。

“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我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你的心在哪里,”她冷冷地说道,“而你并没有把我摆在第一位。”

“惟真已经……不在这里保护他的王妃、孩子和父亲。”我试着讲道理。“所以,此时此刻我一定要把个人生死和我最钟爱的人置之度外,将他们摆在最优先的位置。不是因为我比较爱他们,而是……”我无用地挣扎着该说什么。“我是吾王子民。”我无助地说道。

“但我不属于任何人。”莫莉让这句话成了这世上最寂寥的声明。“我将照顾自己。”

“不会永远是这样的。”我提出抗议。“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自由身,可以结婚,然后……”

“你还是得服从国王的命令。”她帮我把话说完。“不,斐兹。”她的语气充满决绝和痛苦,接着就推开我走下楼梯。当她走下两个阶梯时,冬季所有的寒气似乎充斥在我们之间,然后她开口了。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她几乎温柔地说道,“我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如同国王对你而言般重要,比我个人的生命和我最钟爱的还重要。就像你之前的说法一样,你可不能怪我。”她回头仰望我。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只见她别过头去,仿佛不忍心继续看我。

“为了那个人,我要离开这里,”她告诉我,“到一个比这里安全的地方。”

“莫莉,求求你,他无法像我这么爱你。”我哀求她。

她没看我。“你的国王也不能像我……以前那么爱你。但是,这和他对我的感觉无关,”她缓缓说道,“而是我对他的感觉。他必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也需要我这么做。了解这一点。并非是我不再关心你,而是我无法把那份感受摆在他的福祉之前。”她又走下两个阶梯。“再见,新来的。”她没再多说什么,但这些话却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我站在楼梯上看着她离去,顿时觉得这感觉太熟悉了,这痛苦也太刻骨铭心了。我飞奔下楼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楼梯下的暗处。“莫莉,”我说道,“求求你。”

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没有反抗我。

“我该给你或告诉你什么,才能让你了解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你再怎么说也无法留住我。”她低声说着。我感觉她抒发了一些情绪,些许愤怒、勇气和决心,但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形容。“求求你。”她说道,这些话令我痛心,只因她在哀求我。“就让我走吧!别为难我,也不要逼我哭出来。”

我放开她的手,她却没走。

“很久以前,”她谨慎地说道,“我说过你就像博瑞屈一样。”

我在黑暗中点点头,也不在乎她看不到我。

“你在某些方面很像他,其他方面又不像。我要像他为耐辛和他自己做决定般为我们做决定,那就是我们毫无未来可言。你的心里已经有别人了,我们的处境也相距太远了,远到无法用任何的爱意衔接起来。我知道你很爱我,但是你的爱……和我的爱不同。我希望彼此分享生命中的一切,你却希望把我关在盒子里和你的生活分离。我不是当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时,转而打发时间的对象,我甚至不知道你不在我身边时到底在做什么,你根本从不和我分享那些。”

“你不会想听的。”我告诉她。“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别再对我那样说。”她生气地轻声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就是无法忍受这点,你甚至不让我替自己做那个决定?那么你也不能为我做那个决定,因为你无权这么做!如果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说,我怎能相信你爱我?”

“我在杀人,”我听到自己说了出来,“为了国王而杀人。我是刺客,莫莉。”

“我不相信你!”她轻声说道,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中的恐惧和轻视同样深刻,她终于有些感觉到我对她说实话了。最后,在她等待我承认这是道谎言时,一阵短暂却阴森可怕的寂静在我们之间扩散开来。她知道这个谎言其实是真的,却替我否认。“你是刺客?你甚至无法冲过城门守卫来看我为何在哭!你没有勇气为了我对抗他们!你现在却要我相信你为国王杀人。”她用充满愤怒绝望的哽咽语调说道。“你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些?为何偏偏是此刻?

想让我印象深刻?”

“如果我想这么做,或许早就告诉你了。”我承认,而且这也是真的。我害怕莫莉因我说实话而离开我,所以才滴水不漏地保守秘密,而我的顾虑是对的。

“谎言,”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谎言,全都是谎言,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真蠢。人们都说如果有人打了你一次,就会打第二次,说谎也是同样的道理,而我却留下来听信谎言,真是无可救药的傻子!”最后一句残忍的话对我重重一击,让我退了几步,而她也站得离我远远地。“谢谢你,斐兹骏骑。”她用一板一眼的口吻冷冷地说道。“你让事情变得容易多了。”她掉头就走。

“莫莉。”我一边哀求,一边伸手拉住她的手,但她甩开了,然后举起手赏了我一个耳光。

“别碰我,”她低声警告,“看你还敢不敢再碰我!”

接着她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正站在博瑞屈房间楼梯下的暗处,不仅仅因寒冷而发抖。不,没什么别的了。我紧闭双唇,不是微笑也不是发怒。我一直害怕自己的谎言会让我失去莫莉,但真相却在一瞬间将我用一整年的谎言支撑起的一切打碎,而我纳闷自己必须从中学到什么?我非常缓慢地上楼,然后敲敲博瑞屈的房门。

“是谁?”这是博瑞屈的声音。

“是我。”他开门让我进去。“莫莉来这里做什么?”我开口发问,不在乎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什么,也顾不得绑着绷带坐在博瑞屈桌上的弄臣。“她需要帮助吗?”

正文 第162节 我不是个善变的人

博瑞屈清了清喉咙。“她为了药草而来,”他为难地说道,“但我帮不上忙,因为我没有她要的东西,然后弄臣来了,她就留下来帮我照顾他。”

“耐辛和蕾细有很多药草。”我说道。

“我也那样告诉她。”他转身清理为了帮弄臣疗伤而拿出来的物品。“但她不想找她们。”他的语气透露着玄机,似乎在刺激我,迫使我提出下一个问题。

“她要离开了,”我小声说道,“她要离开了。”我坐在博瑞屈炉火前的椅子上,握紧搁在两膝之间的双手,然后发现自己正前后摇晃着,便试着想让自己停下来。

“你成功了吗?”弄臣平静地问道。

我停止摇晃。我发誓自己刚开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没错。”我平静地说道。“没错,我想我是成功了。”我也成功地失去莫莉,成功地耗尽她的忠诚和爱情,把她的爱视为理所当然,更成功地始终如一做好刺客该做的事,而且为了效忠国王而失去任何让自己拥有自我人生的机会。我看着博瑞屈。“你爱耐辛吗?”我突然问道。“你何时决定离开她?”弄臣可愣住了,两眼瞪的大大的。所以,原来还是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我从没见过博瑞屈的脸色如此凝重,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在克制自己。我觉得他可能会杀了我,但或许他只是想隐藏内心的痛苦。“求求你,”我继续说着,“我一定得知道。”

他瞪着我,接着谨慎地开口。“我不是个善变的人,”他告诉我,“如果我曾经爱她,就会一直爱着她。”

这就是了。这样的感情永远不会消逝。“然而,你还是决定……”

“总要有人做决定。耐辛办不到,所以一定得有人为我们终止这场折磨。”

就像莫莉为我们做决定一样。我试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脑袋却空空如也,只得看着弄臣。“你好一点儿了吗?”我问他。

“比你好多了。”他真诚地回答。

“我是说你的肩膀,我以为……”

“只是扭伤了,并没有骨折,比你受伤的心好多了。”

好个急智善意的戏谑,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如此满怀同情地嘲弄我,这份好意几乎让我崩溃。“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心碎地说道。“我要怎么活下去?”

博瑞屈轻轻把一瓶白兰地放在桌子中央,并在酒瓶周围摆了三个酒杯。“我们得喝一杯。”他说道。“庆祝莫莉在别处找到了幸福,我们将衷心祝福她。”

我们一饮而尽,接着博瑞屈又倒了满满三杯酒。

弄臣摇晃杯中的白兰地。“刚才这么做明智吗?”他问道。

“就在刚才,我受够了当个聪明人。”我告诉他。“我宁愿当傻子。”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告诉我,却仍与我一同举杯,为所有的傻子干杯;而第三次是为了我们的国王干杯。

我们的确很努力想要喝醉,但命运可不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博瑞屈的房门传来一阵坚定的敲门声,一定是提着篮子的蕾细,只见她迅速进门并赶紧关上门。“帮我把这东西处理掉,好吗?”她提出要求,然后当着我们的面把篮子里的死鸡放在桌上。

“晚餐!”弄臣满心欢喜地宣布。

蕾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们当时所处的状况。看来这可让她怒不可遏。“当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和名誉下赌注时,你们却在这儿喝个烂醉!”她把矛头转向博瑞屈,“为什么你二十年来都没学会这么做并不能解决事情!”

博瑞屈一点儿也不退缩。“有些事情是无法解决的。”他满腹哲理地指出。“喝酒让我更容易忍受那些事情。”他轻而易举地起身稳稳站在她面前,长年饮酒似乎让他学到处理这类事情的诀窍。“你需要什么?”

蕾细抿着双嘴,稍后便决定接续他的对话。“我要处理掉那玩意,而且需要治疗淤伤的药膏。”

“这儿的人都不找医师了?”弄臣自顾自地发问,蕾细并不予理会。

“我来这里的理由就是这个,所以最好带着药回去,免得有人想看。其实我是来找斐兹,问问他是否知道有侍卫拿着斧头劈开黠谋国王的房门。”

我沉重地点点头,并不打算像博瑞屈那样优雅地站立,倒是弄臣跳起来大喊:“什么?”他突然责骂我,“我以为你说你成功了!这是哪门子的成功?”

“我在极短的时间内所能达到的最佳境界。”我反驳。“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我们已经尽力了。况且,你好好想想吧,那是一扇结实的橡木门,他们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破门而入,就算进去了也会发现国王卧室的内门也同样锁得死死的。”

“你是怎么办到的?”博瑞屈平静地问道。

“不是我。”我脱口而出,接着看着弄臣。“我言尽于此,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彼此信任。”

我转头面对蕾细。“王后和耐辛还好吧?我们的化装舞会进行得如何?”

“顺利得很。王后因跌倒而受伤,而我自己也不确定她是否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因为摔倒导致的流产有时不会立刻发生,不过我们就别再操心了。但瓦乐斯可白忙了一场,这家伙自称是医师,对药草的学问却懂得太少。至于王子嘛……”蕾细表现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不再说什么了。

“除了我之外,难道没有人担心让流产的谣言传开来会很危险?”弄臣轻快地问道。

“我没时间想别的办法。”我反驳。“大约一天之后,王后就会否认这个谣传,并且表示孩子看来应该没事。”

“所以,我们一时之间还挺安全的。”博瑞屈说道。“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眼睁睁看着国王和珂翠肯王后被送到商业滩去?”

“信任。我只要一天的信任。”我谨慎地说道,希望这就足够了。“还有,我们现在得各自分散,尽可能按部就班过日子。”

“没有马的马厩总管和没有国王的弄臣。”弄臣说道。“博瑞屈和我可以继续喝下去,我想这就是非常时期的正常生活。至于你嘛,斐兹,我不知你这阵子给自己取了什么封号,更别说你平常都在做些什么。所以说……”

“没有人会继续坐着喝酒。”蕾细未卜先知般地吟颂着。“诚如斐兹所言,把酒瓶放到一边去,保持头脑清醒,然后各自解散。我们在这里的言行举止足以让我们因叛国而遭吊刑处决。当然除了你之外,斐兹骏骑,你会被毒死,因为有王室血统的人不容接受吊刑。”

她这番话产生了毛骨悚然的效果。博瑞屈拿起软木塞把酒瓶重新封好,而蕾细则带着装有博瑞屈给的药膏的篮子先行离去,弄臣稍后也跟随她离开。当我告别博瑞屈的时候,他已经处理好这只家禽,正拔着最后几根牢固的羽毛,可见此人确实物尽其用。

正文 第163节 这是狼的幽默

我外出闲晃了一阵,并且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踪我。珂翠肯应该在休息,而我不认为自己受得了耐辛的唠叨,或者她刚才所洞悉的一切。如果弄臣在他自己的房里,就表示他不想有人陪他,若是在别的地方,那我就不清楚是哪里了。来自内陆的人像瘟疫般入侵整个公鹿堡,真可媲美病犬身上的跳蚤。我散步到厨房偷拿了些姜饼,接着阴郁地到处乱晃,试着不思考并表现出漫无目的样子,同时回头走到我曾经藏匿夜眼的小屋。屋里现在空空如也,里里外外都荒凉的很。夜眼很久没藏身此处了,而选择它偏爱的密林山丘,就在公鹿堡后头。但是,不一会儿我就看到它的影子经过门槛,穿越敞开的大门进到屋里。

或许原智牵系最令人心安的一点就是永远不用解释。我不需要对它重述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也无须寻找字句描述看着莫莉离我而去是什么滋味,它更不会发问或满怀怜悯地与我交谈。人类的事情对它来说意义不大,它只依照我的感受强度行动,而不问原因。只见它走过来陪我坐在肮脏的地板上,让我用一只手抱住它,然后我就把脸靠在它的颈毛上。

人类组成的群体还真不中用啊!过了一会儿它对我这么说。当你们都朝不同的方向奔跑时,怎么还能一起狩猎?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因我不知道答案,而它也不指望得到解答。

它俯身啃着前脚的搔痒处,然后坐起来抖动全身,接着发问,你现在会为伴侣做些什么?

不是所有的狼都有伴侣。

首领都有,不然狼群将如何繁衍?

我的首领有一位伴侣,而且她怀孕了。或许狼群的做法是对的,倒是人类需要注意些。或许只有首领需要配偶,这是兽群之心多年前所做的决定,也就是说他无法同时拥有配偶和他全心效忠的首领。

那个家伙更像狼,只是他嘴硬不向任何人承认罢了。它稍作停顿。姜饼?

我拿给它,只见它在我眼前贪婪地狼吞虎咽。

我错过了你在夜晚的梦。

这不是我的梦,而是我的人生。我随时欢迎你来,只要兽群之心不对我们发怒。共同分享生活比较好。我停了一下。你或许宁愿分享女性的生活。

我的弱点就是过于渴求。

它眨了眨深沉的双眼。你爱太多人了,而我的生活可单纯多了。

它只爱我。

你说得没错,而我唯一的难题是知道你永远无法相信事情就是那样。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夜眼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抖动全身。我不喜欢这老鼠灰尘,但在我离开之前,可否用你那灵巧的双手抓抓我的耳朵。若是我自己搔抓的话,还真难不留下爪痕。

于是我帮它搔耳朵、喉咙下方和颈背,直到它像小狗般侧身倒在地上。

“猎犬。”我满怀深情地告诉它。

那份羞辱将让你付出代价。它翻身站起来,透过我的袖子狠狠咬了我的手,接着飞奔出门消失无踪。我卷起袖子审视皮肉上深深的白色齿痕,并没真正流血。这是狼的幽默。

短暂的冬日已经结束。我回到城堡强迫自己走进厨房,让厨娘告诉我所有的八卦。她用一大堆梅子蛋糕和羊肉喂饱我,同时告诉我王后可能会流产,还有那群人如何在国王的一名侍卫因中风丧命之后,用斧头劈开国王卧房的外门。“他们也砍破了第二道门。帝尊王子从头到尾都很担忧,也一直催促他们动作快点,因为他怕国王遭遇不测。但是,当他们进门之后,国王却没被震耳欲聋的劈门声惊醒,反而像婴儿般熟睡,他们也无法唤醒他,更别提对他解释为什么要把门劈开。”

“真有意思。”我表示同意,然后她继续说着城堡中其他比较无关紧要的八卦。我发现这些谣传大多围绕着谁会和谁不会在迁居商业滩的名单上打转,而厨娘会搬过去,因为她的醋栗馅饼和千层蛋糕实在太可口了。她不知道谁会在此接掌厨师一职,但毫无疑问将是其中一名侍卫。帝尊让她带走所有最好的锅子,她也因此心怀感激,而最让她怀念的却是西侧的壁炉,因为它的通风设备恰到好处,肉架的高度也刚刚好,这可是她所用过最好的壁炉。我聆听她滔滔不绝地诉说,努力只想着她说的话,并且对她极为重视的生活细节表达兴趣。我发现王后的侍卫会留在公鹿堡,还有少数仍身穿国王贴身侍卫制服的人。自从他们失去进入国王房里的特权之后,个个看起来都垂头丧气的,但帝尊坚持这些人必须留下来,好维持公鹿堡的王室风范。迷迭香和她的母亲也会离开,若知道她们服侍的人是谁就一点儿也不觉意外,然而费德伦和芳润都不会走。如此一来,她会非常想念芳润的歌声,不过她或许很快就会习惯内陆歌者的颤音唱腔。

她没有想到要问我是否也会离开。

当我上楼回房时,试着想像公鹿堡会变成什么样子。用餐时主桌会空荡荡的,端上来的食物将是军队厨师最熟悉的行军餐,只要还有存粮可以烹调的话。我想我们在春季前会吃到许多野生猎物和海草,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倒是替耐辛和蕾细担心。我早已习惯陋室和粗茶淡饭,但她们可不习惯,不过至少芳润还会留在这儿歌唱,只要他那多愁善感的个性不让他陷入遭遗弃的愁苦深渊中。费德伦已经没什么孩子可教了,所以或许他就能陪伴耐辛研究造纸的方法。我鼓起勇气试着为大家描绘一个未来。

“你到哪里去了,小杂种?”

端宁忽然从一道门里走出来,她希望看到我受惊吓的模样,但我的原智早就警觉到那儿有人,我让自己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走开!”

“你闻起来像只狗一样。”

“至少我先前的确是跟狗儿在一起。但我们剩下的狗都关在马厩里了,外面应该不会有狗乱跑才是啊!”

她立刻察觉我礼貌回答中的羞辱。

“你闻起来像只狗一样,因为你和狗简直没什么两样,野兽巫师。”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问候”她母亲。不过我倒真的突然想起她的母亲。“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学写字的时候,你母亲总是让你穿上黑罩衫,因为你都会把墨水溅到衣服上?”

她绷着脸瞪我,在心中细细咀嚼这评语,试着找出羞辱、轻视或吊诡之处。

“那又怎样?”她终于心有未甘地问了。

正文 第164节 把事情公布于世

“没怎样,我只不过突然想起曾经有段时间都是我帮你收拾残局的。”

“那和现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愤怒地宣称。

“你说得对,是没有关系。这是我的房门,难道你想跟我进房吗?”

她吐了吐口水,不完全对着我,不过还是落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我想,如果她没办法和帝尊一同离开公鹿堡,就不会这么做了。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因此她任意玷污这片土地,我也因此明白她根本不认为自己会再回到这里。

我进房小心翼翼上好门闩并锁好门,然后再加上一根厚重的木条卡住门,接着检查房里仍紧闭的窗户,看看床底,最后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假寐,等待切德召见我。

当我听到微弱的叩门声,就从瞌睡中醒来。“是谁?”我喊着。

“我是迷迭香。王后想见你”

等我把门闩和锁全部松开之后,这孩子早就不见了,虽然她只是个小女孩,但她那透过房门传进我耳中的讯息仍令我胆战心惊。我匆忙梳理整齐之后就冲到王后的房间,在途中注意到黠谋国王的橡木门残骸,只见一位我不认得的粗壮内陆侍卫守在缺口处。

珂翠肯王后斜倚在壁炉边的躺椅上,她的仕女们三三两两散落在房里各个角落交头接耳,王后自己却孤寂地闭上双眼,看起来异常疲惫,不禁使我怀疑迷迭香的讯息是否有误。接着,希望夫人带我到王后身边,搬了一张矮凳子让我坐下,然后端了一杯茶给我,我也一口气喝完。当希望夫人走回去泡茶之后,珂翠肯就睁开眼睛。“接下来呢?”她用微弱低沉的语调询问,我得更靠近才听得到她说了什么。

我狐疑地望着她。“黠谋现在睡着了,但总不会永远睡下去。他服用的药草药效快消退了,到时候我们又将回到原点。”

“王储的继任典礼即将来临,或许王子会因此忙上一阵子。毫无疑问地,他将试穿新衣,以及安排所有他引以为荣的细节,也许他就没时间纠缠国王。”

“在那之后呢?”

希望夫人把我那杯茶端回来,我喃喃道谢然后接过茶杯。当她将一把椅子搬到我们身边时,珂翠肯虚弱地微笑问她是否也能帮她倒杯茶,希望夫人就立刻遵照王后的吩咐转身离去,她如此迅速的反应可让我觉得挺羞愧的。

“我不知道。”我喃喃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我知道国王呆在我的群山王国里会很安全,且会受到尊敬和保护,或许姜萁知道……喔,谢谢你,希望。”珂翠肯王后接过这杯奉茶啜饮着,希望夫人同时坐下来。

我对着珂翠肯微笑,接着字斟句酌地开口,相信她能体会我的意思。“但是,群山毕竟路途遥远,吾后,而且正当气候酷寒的时刻,等信差到了那里寻求您母亲的药方时,就快入春了。或许别的地方也有您需要的处方,像是毕恩斯或瑞本,如果我们开口,他们应该就会提供。您知道,那些尊贵的公爵们不会拒绝您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珂翠肯虚弱地微笑。“但是现在他们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让我迟迟不敢提出要求,况且我们称为长寿的根茎植物只在群山里生长。我想,意志坚定的信差应该能够抵达那儿。”她又啜了一口茶。

“那么要派谁执行这项任务,嗯,将是最大的难题。”我指出。她当然明白让一位年老的病人在冬季前往群山是多么艰辛,而且他也无法一人成行。“踏上这趟旅途的人必须相当可靠且意志坚强。”

“听起来这样的人会是一名女性。”珂翠肯的妙语让希望夫人开心地笑了,虽然是个极妙的讽喻,但她更高兴看到王后的心情好转。珂翠肯稍作停顿,茶杯还在嘴边。“或许我得亲自出马好让事情顺利进行。”她微笑补充道。我则瞪大了眼睛,但她的神情可是很严肃的。

然后我们就谈论轻松的话题,我也答应尽全力帮珂翠肯寻找一帖药方,大多是她杜撰出来的药草,而我相信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我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里时,不禁纳闷该如何赶在切德进行计划之前阻止她行动。这可真是个绝佳难题。

我还来不及带上所有的门闩,锁好门,就感觉背后一阵风,一回头就看到切德房间的入口敞开。我疲惫地爬上楼梯,虽然极度渴望好好睡一觉,却也明白就算躺下了我也无法合眼。

我一进切德的房里就闻到诱人的食物香味,顿时发觉自己饿坏了,而切德早就坐在小桌旁等待着。“坐下来吃东西。”他简短说道。“我们得共商对策。”

我咬了两口肉派,他便温和地问道:“你想我们能让黠谋呆在这房里多久,并且不被发现?”

我一边嚼一边吞食物。“我从来没发现要从哪儿进入这房间。”我平静地指出。

“喔,但它们确实存在,食物和其他日常用品也常进进出出的,有些人因此就察觉到了,但他们却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知道了什么。我的房间和城堡中的一些房间相通,那儿经常存放我所需要的物品。当百里香夫人仍健在的时候,为她而备的粮物和衣物补给可让我的日子比现在好过多了。”

“你在帝尊前往商业滩之后将如何过日子?”我问道。

“恐怕无法像现在这样了。毫无疑问,有些差事无法按照既定程序进行,如果其他的例行公事依然存在的话。但是,目前的存粮已经愈来愈少了,人们也会想知道为何要在城堡的废墟中囤积补给品,但我们现在谈的是黠谋的福祉,而不是我的。”

“这就要看国王要如何消失无踪了。如果帝尊认为他以寻常的方式离开城堡,那么你或许可以让他在这里躲一阵子,但如果帝尊知道他人还在公鹿堡,就会不惜一切找到他。我怀疑他会先派人拿铁锤敲毁国王卧房的墙。”

“很直接,却挺有效。”切德表示赞同。

“你有帮国王在毕恩斯或瑞本找到安全之处吗?”

“那么快?当然没有。我们得先把他藏在这里,因为可能要花上几天,甚至几周才能准备好在那儿的落脚处,然后再把他从城堡偷渡出去。这表示我们要找些接受贿赂的人,并且知道他们何时会在城门守卫。不巧的是,受贿做这件事的人,稍后也将受贿把事情公布于世,除非他们遭遇意外。”他看着我。

“先别担心那件事情,还有其他方法溜出公鹿堡。”我告诉他,心中想着我的狼同伴所用的方式。“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珂翠肯。如果她不尽快知道我们的计划,就会擅自行动,她的想法和你的计划不谋而合,今晚她提议把黠谋送往群山以策安全。”

正文 第165节 这会是谁做的?

“一位孕妇和年老的病人在冬至踏上旅途?荒唐。”切德稍作停顿,“不过,这不失为一个出其不意之计,帝尊他们绝不可能跑到那条路上找人。再说,帝尊所制造的迁徙人潮都朝公鹿河前进,多一位妇女和她生病的父亲也挺难引起注意的。”

“但还是很荒唐。”我提出抗议,一点儿也不喜欢看到切德饶富兴致的眼神。“谁会陪他们一道?”

“博瑞屈。这可以防止他因为无聊而酗酒,把自己的命都喝掉了,也可以帮他们看管马匹和打理其他事情。他会去吗?”

“你知道他会,”我勉为其难地回答,“但黠谋可禁不起这么艰难的旅途。”

“对他来说,熬过这段旅程可比和帝尊周旋容易多了。无论他身在何处,侵蚀着他的东西仍会持续毁了他的生命。”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我可说不上来这侵蚀着他的玩意儿最近为何变本加厉了。”

“寒冷的气候和艰难的旅程对他来说可毫无益处。”

“部分路段会有客栈,我可以帮他们张罗这些费用。黠谋的外表变了很多,所以我们几乎不用担心他会被认出来。但王后就比较难处理了,因为只有少数女性的肤色、身高和她一样,不过让她穿上厚重的衣服就可以增加她的腰围,然后包上头巾,还有……”

“你不是认真的吧?”

“明天晚上,”他回答,“我们到了明晚就一定得行动,因为那时我给黠谋服用的催眠剂药效就会消退。至于帝尊打算谋害王后的计谋,或许要等她踏上前往商业滩的旅途后才会展开,不过一旦帝尊掌控了她,那么,旅途中将发生的意外可多着呢!在冰冻的河上翻覆的驳船、脱缰的马匹,还有腐坏的肉食。如果他的刺客有我们一半高明的话,他的计谋就能得逞。”

“帝尊的刺客?”

切德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你该不会认为我们的王子肯屈尊就驾,亲自在阶梯上抹猪油和煤烟吧?你想这会是谁做的?”

“端宁。”我脱口而出。

“那么,很显然并不是她。不,应该是个害羞、温文儒雅且生活稳定的人。如果我们真能找出他可就好办了。噢,这样吧!我们现在先把这搁在一旁,尽管潜近另一名刺客可是极大的挑战。”

“欲意。”我平静地说道。

“欲意什么?”他问道。

我迅速且悄悄地对他提及欲意这个人,他一边聆听一边睁大了眼睛。

“确是高招。”他佩服地说道。“会精技的刺客,真奇怪从来没有人想到。”

“或许黠谋想到了。”我平静地说道。“不过,或许他的刺客没学会……”

切德靠在椅背上。“我对此存疑。”他推测似的说道。“黠谋的口风很紧,连我都不知道他是否如此想过。不过我自己倒认为欲意目前不过是个间谍。他绝对很难缠,你一定要特别提高警觉,但是我想我们用不着担心他会是刺客。”他清了清喉咙,“噢,这样吧!当务之急是加速进行逃脱之计,他们一定要从国王的房里逃走,而且你一定要再度把所有的守卫引开。”

“在王储继任典礼时……”

“不,我们可不能等那么久。明天晚上就得动身,不能再拖了。你不用花很多时间和他们周旋,我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我们一定要等!否则整个计谋根本无法进行。你希望我在明天晚上之前让王后和博瑞屈准备就绪,就等于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而博瑞屈也需要时间备妥马匹和补给品……”

“不要准备任何好马,只要一些老而无用的马就可以了,不然他们很快就会引起注意。另外我们还得替国王备妥轿子。”

“老马是很多,因为这些是我们仅存的马匹了。但是,博瑞屈可不愿让国王和王后骑着这些老马上路。”

“他自己得骑一头骡子。他们要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模样,身上也不能带什么钱往内陆走。我们可不想引来强盗拦路打劫。”

我嗤之以鼻地想像博瑞屈骑骡子的模样。“不能这样,”我平静地说道,“时间根本不够。一定要等到王储继任典礼当晚,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在楼下参与盛会。”

“该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切德强调,然后坐着深思片刻。“或许你说得没错,帝尊不能让国王在典礼中缺席。如果他不在场,就没有一位沿海公爵会相信的,所以就算没有其他东西,帝尊也一定会让黠谋服用止痛药草好驯服他。那么,非常好,就后天晚上吧!还有,如果你明天非找我说话不可,就在你的壁炉里放点儿苦树皮。别放太多,我可不想被熏出来,但分量要充足,我一闻到味道就会开门。”

“弄臣会想要跟随国王一起走。”我缓慢地提醒自己。

“不成。”切德果断地说道。“他无法乔装成别人,他跟着去只会增加风险。况且,他必须留下来帮我们进行这个遁隐之计。”

“我不认为这会让他改变主意。”

“把弄臣交给我,我会让他明白国王必须干净利落地从此处消失,方能保全性命。我们一定要制造某种'气氛',让国王和王后的消失看起来不像……喔,就这样吧!把那个部分交给我,我会让他们不想把墙壁打碎。至于王后就简单多了,她只需要早早从典礼上告退,宣称要好好睡一觉,把服侍她的仕女们都打发走,并且表示除非她召见她们,否则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她。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让黠谋和珂翠肯在当晚走上好一段路。”他和蔼地对我微笑。“很好,我想这就是我们所能计划的了。不,不,我知道没有一件事情是固定不变的,不过如此一来反而比较好,我们会更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尽可能补充睡眠吧,小子,你明天可有得忙了。我现在也得赶紧准备。我一定要调制充足的药方并仔细包装,好让黠谋国王一路服用到群山。博瑞屈能识字,对吧?”

“行得很。”我让他放心,接着稍作停顿。“你昨天一整晚都呆在城堡里吗?午夜时呢?麻脸人似乎现身了。有人说这表示那口井给糟蹋了,其他人则将此现象视为帝尊继任典礼的恶兆。”

“哦?这么说来,可能是啰!”切德自顾自地咯咯笑了出来。“他们是该获知预示和恶兆,小子。到了那时,国王的消失和王后的失踪就会被视为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像男孩似的露齿而笑,神情看起来年轻多了,绿色的双眼闪烁着昔日的淘气神采。“去休息吧,别忘了让博瑞屈和王后知道我们的计划,我来通知黠谋和弄臣,其他人就休想知道。在某些方面,我们得碰点儿运气,但其他的就包在我身上!”虽然他笑出声来,但这跟着我下楼的声音却似乎没那么有信心。

正文 第166节 叛变和卖国贼

帝尊王子是黠谋国王和欲念王后唯一在出生后存活下来的孩子。有人说产婆从未好好照顾王后,也未竭尽所能让她的婴孩保住性命;其他人则表示焦虑的产婆为了让王后不再承受生产的剧痛,就给她服用太多止痛药草。然而,只有两位死产的胎儿在她的子宫里留了七个月以上,大部分的产婆也将此归咎于王后的滥用麻醉药品,还有她老是把腰刀系在身上,刀刃还朝着她的腹部,因为众所周知这对分娩的孕妇来说可是个厄运。

我睡不着。每当我将担忧黠谋国王的思绪推开时,莫莉就占据了我整个心头。我的心思穿梭在这群人之间,同时替自己编织了愁苦忧虑的外衣,而我答应自己一旦黠谋国王和珂翠肯脱离险境,就会想个办法赢回莫莉的芳心,从抢走她的人身边把她赢回来。我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便翻身凝视这片黑暗。

当我起床时,夜色仍深。我偷偷摸摸地经过空荡荡的厩房和沉睡的动物,静悄悄地上楼前往博瑞屈的房间。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于是温和地问道:“你确定自己没有做噩梦?”

“如果有的话,我这辈子恐怕无法摆脱这个梦魇。”我平静地指出。

“我也开始那么觉得。”他同意我的说法。我们在黑暗中交谈,他仍躺在床上,而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和他说话。我不劳驾博瑞屈起床生火或点蜡烛,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作息改变存疑。“若要照他说的在两天之内完成所有任务,就表示我们第一次就要把每一件事情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我就先来找你。你办得到吗?”

他沉默不语,而我在黑暗中也看不到他的脸。“三匹健壮的马、一只骡子、一顶轿子,加上三人份的补给品,还得不让任何人发现。”又是一阵沉默,“我可不能让国王和王后就这样骑马步出公鹿堡城门。”

“你知道那只大狗狐狸曾经藏身的那片赤杨树林吗?让马儿等在那里,国王和珂翠肯会在那儿与你会合。”我不情愿地补充道,“那匹狼会帮他们带路。”

“他们一定得像我一样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可被这想法吓呆了。

“我手头有什么资源就会用上。况且我的见解和你的不同。”

“它不过是一匹抓舔身子、在脏东西里头打滚、在母狼发情时发狂,而且只想着下一餐的狼,你才花多久的时间就接受它的价值观?那你这样算是什么东西?”

“一名卫兵?”我大胆提出。

尽管满心不赞同,博瑞屈还是噗嗤一笑。“我是认真的。”他稍后说道。

“我也同样重视国王和王后。我们必须专注于如何完成任务,况且我也不惜牺牲自己以达成使命。”

他沉默了片刻。“所以,我要设法把四只动物和一顶轿子弄出公鹿堡,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在黑暗中点点头,然后问他:“办得到吗?”

他勉强说道:“是有一两位马厩帮手挺得我信任,但我不想让别人帮这个忙,我不想看到有人吹嘘我吩咐他做的事情。不过我想可以让这些马看起来像那些被连在一起即将运往上游的动物。但是,我的小伙子们可不笨;我不会让傻小子在马厩里干活。一旦国王失踪的消息走漏,他们很快就会发现。”

“找那些敬爱国王的人。”

博瑞屈叹了一口气。“还有粮食。没办法带很充足的粮食,只能带着像行军军粮般的食物。

那么,我也要准备冬衣吗?”

“不,准备你自己的就好了。珂翠肯会自己准备,而切德会帮国王打点。”

“切德。这名字听起来很熟悉,我好像很久以前听说过。”

“他原本好多年前就应该不在人间了,在那之前人们都可以在城堡周遭看到他。”

“这些年都像影子般过活。”他对此感到惊讶。

“他还打算继续这样过下去。”

“你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他。”博瑞屈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受伤。

“我知道。我只是……”

“我知道,那么,走吧!你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带着马匹和补给品在那里等候。什么时间?”

“晚上吧,当宴会还在进行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他耸耸肩。“天一黑我就走到那儿等着。”

“博瑞屈,谢谢你。”

“他是我的国王,而她是我的王后,我尽我的本分,不需要你来感谢我。”

我离开博瑞屈,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我在阴影中行走,延伸每一个知觉试着确定没人监视我。一离开马厩之后,我轻快地穿过仓库、猪栏和关了家禽的畜栏,从一道阴影跳到另一道阴影,直到我来到在老地方的小屋,夜眼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与我会合。怎么了?你为什么在我打猎时把我叫过来?

明天晚上天黑时,我可能需要你。你能留在这里,不要离开城堡的范围,在我找你的时候赶来吗?

当然。但是为什么把我找来这里说?你犯不着为了这点小忙如此靠近我。

我在雪中蹲下,它就走过来把喉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紧紧抱住它。

傻小子,它声音粗哑地说着。现在走吧,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你需要我的话可以来找我。

谢谢你。

我的兄弟。

我蹑手蹑脚急忙回到城堡,一进房就赶紧锁门然后躺在床上。一股兴奋感隆隆地通过全身。

我想,等到所有的任务都完成之后,我才能真正休息。

我在上午携带了几幅有关药草的卷轴,获准进入王后的房间。珂翠肯斜倚在壁炉前的躺椅上,看起来就像一位失落的妻子和焦虑的新任母亲。我看得出来她心力交瘁,跌倒也带给她出乎意料的痛苦。她看起来只比昨天好一些,但我仍亲切地和她打招呼,并巨细靡遗地详细解释每一种药草,好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获益匪浅似的。我成功地让她的仕女们因感觉乏味而告退,接着她终于打发剩下的三位仕女去端茶和拿枕头,还有到惟真的书房找另一幅有关药草的卷轴,而小迷迭香早就在壁炉边的一个温暖的角落打起瞌睡来。当一阵裙摆的沙沙声逐渐远离时,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赶紧说出计划。

“您将在明晚王储继任典礼之后离开。”我告诉她,不等她开口发问就继续说下去,“穿暖一点儿,也别忘了带御寒用品,但不要带太多。尽量从宴会上早早告退,单独回到您的卧房,就说这场典礼和您心中的哀伤早已让您精疲力竭。还有把服侍您的仕女们也打发走,就说您一定得好好睡一觉,并且交代她们,除非您吩咐,否则不用再回来。把门锁好。不,听我说,时间不多,您得赶紧准备好离开,然后呆在房里,稍后会有人来找您。相信麻脸人。国王会和您一起走。相信我。”我急切地告诉她,然后就听到一阵往房里走回来的脚步声。

正文 第167节 我们现在需要你

其余的都会安排妥当,相信我。”

相信?我可不相信事情会样样顺利。黄水仙把枕头拿来了,过了一会儿茶也端来了。我们亲切地交谈,一位年轻的仕女甚至对我调情。珂翠肯王后交代我把药草卷轴留下来,因为她还在背痛,所以决定今晚要早点儿休息,或许这些卷轴能让她在睡前打发时间。我殷勤地道别之后就离开了。

切德说把弄臣交给他。我竭尽所能计划这个逃脱之计,现在我只需设法让国王在典礼后独自留在房里。切德只需要几分钟,我却纳闷自己是否得为了他们牺牲自己的性命,接着就不去想它了。只要几分钟。两扇残破的门可败事亦可成事,而我不确定是成是败。我想尽各种可能的手段。我也许可以假装喝醉把侍卫引出来打斗,不过,除非我手持斧头,否则他们两三下就可以摆平我。我一向不善用拳。不,我得保持机动性。我连续推翻了不下一打的计谋,因为实在有太多我无法控制的因素。会有多少侍卫在那儿?他们会是我认得的人吗?瓦乐斯会在场吗?帝尊会顺便来聊聊吗?

在我稍早前去造访珂翠肯的途中,我注意到国王的房门已经钉上了代用门帘,大部分的残骸也移除了,但橡木门的碎屑仍散落在走廊上,也没叫工匠来修理,再次显示帝尊不打算回公鹿堡了。

我得试着找借口让自己进入那个房间。城堡的楼下比以往还忙碌,因为来自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的公爵们将率领随从出席见证帝尊的王储继任仪式。他们被安排在城堡对面的次等客房里。我此刻也纳闷他们对于国王和王后的突然失踪将作何感想。这将被视为叛国,或者帝尊会设法瞒住他们?这对他即将开展的王权会算是怎样的兆头呢?我不去想它,因为这无法帮助我让国王独自留在房里。

我离开房间在城堡中四处走动,希望藉此得到灵感,但却愈来愈困惑。每个阶级的贵族都前来参加帝尊的继任典礼,蜂拥而来的宾客、用品和仆人,与那些如帝尊之意要离开公鹿堡送到内陆去的物品及人潮相互摩肩接踵。我的腿不听使唤地朝惟真的书房走去。房门微开,我便走了进去。我看见了冰冷的壁炉,也闻到阵阵霉味,还有空气中一股强烈的鼠臭味。它们把房里的卷轴当成窝了,而我希望被它们当成窝的卷轴并非无可替代。我很确定先前已将惟真视为至宝的那些卷轴收到切德房里。我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并触摸他的物品,忽然非常想念他。他那坚毅不屈的稳重和他的冷静,以及他的力量;要是他在的话,他绝不会让事情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坐在他的地图桌前的工作椅上,桌上满是他的笔迹所留下来的磨痕和墨水渍,还有两支废弃的鹅毛笔,笔刷的毛都掉光了。桌上的盒子里有几罐颜料,如今早已干燥龟裂。这些东西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惟真,就好像毛皮和缰绳的味道会让我想起博瑞屈一样。

接着,我趴在桌上手捧着头。“惟真,我们现在需要你。”

我不能回来。

我跳起来,双腿绊到椅脚,整个人跌在地毯上。我发狂似的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建立了这个联系之后令我更加慌乱。惟真!

我听到了。什么事,小子?他停顿了一下。你已经可以不假他人之力和我取得联系?太好了!

我们需要你立刻回家!

为什么?

思潮翻搅的速度比言语还快,比他想要知道的细节多出许多。我感觉他因这些讯息感到忧伤,也更加疲惫。回家吧!如果你在这里,情况就会好转,帝尊也无法自封为王储,更不会如此掠夺公鹿堡里的一切,甚至还要把国王带走。

我不能。你冷静下来好好思考。我无法及时赶回来阻止这些事情发生,也因此感到哀伤。但是,我已经如此接近目标了,不能就这么放弃。况且,如果我就要当爸爸了……他的思绪因为这份全新的感受而充满暖意……成功对我来说就更重要了。我一定要让六大公国的领土完好无缺,不让海盗侵犯海岸,好让这孩子继承。

我该怎么做?

就按你的计划进行。我的父亲、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这是我赋予你的重大责任。

他的语气突然间充满了不确定。

我会尽力而为,我告诉他,深恐对他做出更多承诺。

我对你有信心。他稍作停顿。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

另一个人试着闯进来偷听我们技传,就是盖伦那群奸诈恶毒的间谍之一。

我想这不可能吧!

盖伦找到了方法,并且培育他这群狠毒的学徒这么做。现在停止和我技传。

这感觉有点熟悉,类似他上次为了保存黠谋的精力而切断我们的技传,但却强硬多了。惟真那股外流的波涛把这人推开来,我想自己也感受到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于是我们的精技接触就这么中断了。他来得急去得也快。我在彼此的接触后试验性地暗中探索,却一无所获。他表示有人偷听我们交谈,这可让我胆战心惊,但我内心却交织着恐惧和胜利的感觉,只因我刚才技传了。我们被监视,但我已不需他人帮助即可自行技传!但他们偷听到了多少?我从桌边拉出椅子,坐下来咀嚼内心澎湃的思潮。技传其实不难,虽然我不知是如何开始的,但总之这很容易。我感觉自己像个玩拼图盒子的孩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每个步骤的顺序,也因此想立刻再试一次,但坚持不受诱惑,因为我还得执行更重要的任务。

我跳起来冲出书房,差点就被择固绊倒。他双腿外开靠墙坐在地上,看起来像喝醉了;其实不然,我知道他是被惟真推倒成半昏迷状态。我低头瞪着他,知道自己应该杀了他,我老早替瓦乐斯准备好的毒药还在我袖口的小袋子里,我可以强迫他吞下去,但那不是用来导致快速死亡的毒药。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就从我身边爬开,跌跌撞撞地沿着墙离去。

我又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努力地冷静思考。我承诺切德在行动之前先和他商量,惟真也没要我找到间谍后就杀了他。顿时我想到他应该交代我这么做,只因我无法做决定;而放过择固一马对我来说可是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当我在走廊上跨出六步之后,忽然听到他大喊:“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正文 第168节 没人会相信你

我转身面对他。“你在说什么?”我低声问道。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希望他能让我杀了他,但也因自己的极度渴望而毛骨悚然。

他脸色发白却不退缩,让我想起一个虚张声势的孩子。“你自以为是国王般神气地走着,非但瞧不起我,还在我的背后冷嘲热讽,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却还是站不稳。“但你可没那么了不起。你只技传了一次就自认是大师,不过你的技传就像你的狗把戏一般拙劣!别以为你可以一直昂首阔步。总有一天你会被打倒,而且就快了!”

我心中的狼吵着要我立即报复,但我控制住不发脾气。“择固,你敢偷听我和惟真王子技传?我想你没这勇气。”

“你知道我敢,小杂种。我根本不怕你,所以也不用闪躲你。我就是敢,小杂种!比你想像中的还敢。”他站立的样子显示出他愈来愈大胆。

“我猜如果是不忠和叛变,你恐怕就不敢了。喔,你这宣誓效忠的精技小组成员,你可告诉我,惟真王子的死讯不都公布于世了吗?你却监视我和他技传,难道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择固站在那里,可真是吓呆了,过了一会儿又大胆开口:“想说什么就说吧,小杂种。如果我们否认,就没人会相信你。”

“至少懂得该沉默的时候不要开口。”端宁说道。她像一艘扬帆航行的船似的走在走廊上。我没让路,迫使她和我擦肩而过,接着她就像捡起掉在地上的篮子般抓住择固的手。

“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说谎,端宁。”她让择固转过身子,然后带着他渐行渐远。“你知道惟真国王还活着!”我在他们身后吼叫。“难道你认为他不会回来了吗?你以为永远不需要解释自己的谎言吗?”

他们经过转角之后就消失了,留下我独自大发雷霆,我同时诅咒自己竟如此大声喊出这个机密。不过,这件事情确实迫使我激发内心的冲劲。我离开惟真的书房,在城堡中暗自寻觅。

厨房里的人都在忙,厨娘也没时间招呼我,只问我有没有听说一条大蛇躺在大壁炉前面,我就说那条蛇一定是为了避寒才爬进柴火堆里;接着我拿了一根木柴进来,表示这股暖气应该能让它恢复生机。厨娘只是摇摇头说她可从没这么听说,还表示这是厄运的预兆。她又对我重复了井边麻脸人的故事,但这次的剧情是麻脸人喝了水桶里的水,而当他放下水桶时,水就像血一般从他布满斑点的脸上流下来。她吩咐厨房的侍童从洗衣井里打水来烹调所有的餐点,因为她可不想看见有人死在她的餐桌上。

我带着那令人愉快的评注离开厨房,手上满是顺手牵羊而来的甜蛋糕。走没多久就看到一位侍童站在我面前。“您是斐兹骏骑,骏骑的儿子吗?”他谨慎地称呼我。

由他宽阔的颊骨看来,他可能是从毕恩斯来的,然后我就在他满是补缀的衣服上找到了代表毕恩斯的黄花。以他的身高来说,这是一位异常瘦削的小伙子。于是,我严肃地点点头。

“大人,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希望您能尽快和他会面。”他小心翼翼地说出每一个字,我不禁怀疑他是个新手。

“那就是现在了。”

“那么,我可以带您去见他吗?”

“我知道怎么走。这些东西给你,我不该把这些拿上去的。”我把甜蛋糕交给他,只见他一脸狐疑地接过去。

“我该帮您留着吗,大人?”他认真地问道。这个男孩如此重视食物,真让我感到难过。

“或许你可以帮我吃掉,而且如果你觉得好吃的话,不妨到厨房告诉我们的厨娘莎拉你是多么欣赏她的手艺。”

无论厨房里有多忙碌,一位瘦小子的赞美必能为他赢得至少一碗炖肉。

“是的,大人!”我的指令可让他容光焕发,接着他匆忙跑开,嘴里已经含着半块蛋糕。

次等客房在大厅的另一侧,对面是国王的房间。我猜因为这些房间的窗户面山而非面海,采光欠佳,所以才称为次等客房。但次等客房的大小和气派却无异于任何一间豪华客房。

我记得之前曾经走访的一间次等客房,可装潢得相当体面。毕恩斯的侍卫让我进起居室,里面只有三把椅子和房间中央一张摇晃的桌子。妡念挺正式地招呼我,然后就通知普隆第公爵我来了。曾挂满墙上让满室生辉的织锦挂毯和吊饰早已不存在了,整个房间就像地牢一样,仅有温暖的炉火燃烧着。我站在房间中央直到普隆第公爵从卧房走出来招呼我。他请我坐下,然后我们就尴尬地拉了两张椅子到壁炉边。桌上原本应该要有面包、糕点,以及茶具和泡茶的药草,还有一瓶瓶的好酒迎接公鹿堡的贵宾才对,但此刻桌面却空空如也,着实令我感到难堪。妡念猎鹰般地徘徊在我们身后,我不禁纳闷婕敏到哪儿去了。

我们彼此交换了些无关紧要的幽默小语,接着普隆第如同跳进积雪的马匹般直接切入话题。

“我明白黠谋国王病了,病情严重到无法接见任何公爵,帝尊当然也忙着为明天作准备。”这嘲讽犹如厚厚的一层奶油般沉重。“所以,我希望能晋见珂翠肯王后。”他若有所思地宣布。“你也知道,她曾慷慨解囊助我度过难关。但她的仕女们却把我挡在房门外,说她玉体欠安所以不接见访客。我听说她怀孕了,还因骑马到瑞本而流产,目前正处于哀悼时期。是真的吗?”

我吸了一口气,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答。“国王正如您所言病得不轻,所以我想您只能在典礼上看到他。王后也不太舒服,但我相信如果有人告诉她您亲自来到她的房门口,她一定会接见您的。而且她并没有流产。她为了保卫洁宜湾而骑马前去御敌,如同她送您珍贵的蛋白石筹措经费般,因为她深恐自己若不立刻行动,就无人会伸出援手。况且,她这一趟到洁宜湾对她的胎儿并未造成威胁,而是她前几天在烽火台的楼梯上跌倒了,还好这意外只是虚惊一场。尽管王后伤得不轻,还是保住了胎儿,并没有流产。”

“我明白了。”他靠在椅背上思索片刻,我们之间的沉默似乎生了根似的,我愈等就愈觉得时间漫长。最后,他终于把身子往前倾,并且示意我照着做。当我们的头靠得很近时,他平静地问道:“斐兹骏骑,你有任何的雄心壮志吗?”

正文 第169节 该给他什么希望

这就是了。黠谋国王多年前就预知了,切德最近也做了相同的表示。普隆第见我没立即回复,于是继续说下去,每个字听起来都像他精雕细琢的石子,磨好了之后才交给我。“瞻远家族的继承人是个尚未出世的胎儿,一旦帝尊自封为王储,难道你不认为他会尽快篡夺王位?我们可不希望如此。这些话虽然出自我的口中,不过这也是瑞本和修克斯公爵们的意思。黠谋已年老体衰,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元首,而我们也想像得到帝尊会成为什么样的国王。我们为何要苦等惟真的孩子成年,同时放任帝尊胡作非为?我不认为孩子能顺利出世,更别提当上国王了。”他稍作停顿清了清喉咙,然后诚恳地注视我。妡念站在门边看守不让别人听见我们交谈,而我继续保持沉默。

“你是我们认识的人,而我们也认识你的父亲。你和他非常神似,名字也相去不远,如同许多曾戴过王冠的人一样,你有资格称呼自己为皇族。”他又停顿下来等待。

我仍保持沉默,并告诉自己这不是个诱惑。我只会听他说完,如此而已,即使他还没建议我背叛国王。

他绞尽脑汁斟酌字句,然后抬头看着我的双眼,“时局艰难。”

“确实如此。”我平静地赞同。

他低头注视他的双手。那是一双粗糙的手,一位饱经风霜的人的双手。他的衬衫很干净也缝补过,却不是特别为这个场合所缝制的新衣。公鹿堡或许时局艰难,但毕恩斯的情况更糟。

接着,他平静地说道:“如果你想反抗帝尊,宣称你自己是王储,那么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都会支持你,我相信珂翠肯王后也会支持你,公鹿公国亦将起而效尤。”他再度抬头看着我。“我们谈的够多了。我们相信对于惟真的孩子来说,由你摄政总比让帝尊摄政安全多了。”

所以,他们早就将黠谋排除在外了。“为什么不是珂翠肯?”我谨慎地问道。

他凝视着炉火。“她如此真诚地表现出自我,让我很难说出这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个外国人,在某些方面来说也未经考验。这不表示我们对她存疑,其实我们一点儿也不怀疑她,更不会忽略她。她是王后,而且永远都是,而她的孩子也将在她之后掌权,但这段期间里,我们同时需要王储和王后。”

我的脑中酝酿着一个问题。一位邪魔希望我问:“那如果我在孩子成年时不肯让出权位,又该如何?”他们得问问自己,找出一个达成共识的答案好回复我。有好一段时间我坐着不动并保持沉默,几乎感受得到这个可能性仿佛漩涡般绕着我打转。难道,这就是弄臣总是嘀咕的事情吗?这就是他所说的雾气弥漫的交叉路口,而我总是站在中央?“催化剂。”我静静地自嘲。

“你说什么?”普隆第更接近我。

“骏骑。”我开口了。“如您所言,我几乎拥有和他相同的名字,毕恩斯公爵。您是一位意志坚定的人,我也知道您冒着风险告诉我这些,而我亦将同样对您坦承,我的确有雄心壮志,但我不希望取得王位。”我吸了一口气凝视炉火,首次认真思考一旦黠谋和珂翠肯忽然消失,会对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沿海大公国会像一艘无舵且甲板遭浪潮冲打的船。普隆第清楚表示他们将不会跟随帝尊,但我此刻无法再多说什么,因为若是我悄悄告诉他惟真还活着,无异要求他们明天就起而推翻帝尊,剥夺他自封王储的机会。警告他们黠谋和珂翠肯将双双消失可让他们安心,但这会让太多人在事情真正发生时反而不感惊讶。或许,等他们安全抵达群山王国之后,沿海大公国将获悉所有的真相,但可能要等上几周。我试着思考此刻还能对他说什么,要如何让他放心,还有该给他什么希望。

“男子汉知其所重,我和您同道。”我谨慎地说道,深恐自己的言谈听起来像叛变。“我效忠黠谋国王,同时也效忠珂翠肯王后和她腹中的继承人。我能预见我们未来要面对的黑暗日子,沿海大公国也必须团结起来对抗劫匪。我们没有时间担心帝尊王子在内陆做什么。就让他去商业滩吧!我们在这里过生活,所以一定要在此勇敢作战。”

我的这番话带给我一股全新感受。如同脱下斗篷或破茧而出的昆虫般,我感觉自己挺身而出。帝尊把我留在公鹿堡,他以为他把我遗弃在艰难的险境里,和我最关心的一群人留守此地。那么,就随他去吧!当国王和珂翠肯王后安全地藏身群山之后,我就再也不怕帝尊了。莫莉因我而远去,但博瑞屈曾经怎么说?他说我或许看不到她,她却可能看到我。那么,就让她看吧!让她瞧瞧我展开行动,尽一己之力扭转大局。耐辛和蕾细留在这里让我照顾,总强过成为帝尊的内陆人质。此刻,我的心猛烈地跳动。难道我能将公鹿堡据为己有,然后等待惟真回来吗?谁会跟随我?博瑞屈即将远离,我无法藉助他的影响力。那么就只剩下极力巩固公鹿堡,防止这冰冷的石城崩塌的公鹿堡士兵了。有些人看着我长大,另一些人和我同时学习剑术。我认识珂翠肯的侍卫,身穿黠谋国王侍卫制服的老兵也认识我,而我早在成为黠谋国王的吾王子民之前就是他们的一分子,但他们会记得吗?

尽管炉火非常温暖,我依旧不寒而栗,如果我是一匹狼的话,恐怕早就汗毛直竖了。此刻我心中却忽然灵光一闪。“我不是国王,也不是王子,只是一名私生子,却是深爱公鹿公国的私生子。我不想和帝尊正面冲突,更不想引发流血事件。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况且我也不想杀害六大公国的同胞。就让帝尊逃到内陆,等他和他那群跟屁虫全走了之后,我就是您的人马,我所能召集的公鹿公国人民亦然。”

话一出口就形同做出承诺。叛变和卖国贼,我脑海里小小的声音如此说着,但我心里知道我做得很对。切德或许不这么认为,但我当时觉得若要宣誓自己效忠黠谋、惟真和珂翠肯的孩子,唯一的方法就是忠于不跟随帝尊的人。不过,我还是得确定他们清楚了解我的这份忠诚,于是望着普隆第疲惫的双眼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目标,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我将不会支持其他人,也希望看到团结的六大公国,以及不受劫匪侵扰的海岸,让珂翠肯和惟真的孩子戴上皇冠,而我必须听您表示您也抱持相同的信念。”

正文 第170节 我们的确很精瘦

“我发誓我的信念与你一致,斐兹骏骑,骏骑的儿子。”我震惊不已地让这位饱经战火的长者握住我的双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是表达忠诚的古老方式,我也只能努力不把手缩回来。

效忠惟真,我告诉自己,我是如此开始,也将始终如一。

“我将告诉其他人,”普隆第平静地继续,“我会告诉他们这是你所希望的。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引发流血事件,如你所言,就让帝尊这小狗崽子挟着尾巴逃到内陆去吧,这里可是狼群奋勇作战之处。”

他的遣词用字可真令我头皮发麻。

“我们会出席他的继任典礼,甚至站在他面前再度宣誓效忠瞻远家族中的国王,但他可不是国王,也永远别想当上国王。我明白他在典礼结束当天就会动身前往内陆,那我们就让他走吧!即使依照传统,新任王储理应站在他的公爵面前听取他们的建言。我们可能必须在此多留一两天,至少帝尊走了之后,公鹿堡就是你的了,而我们在离开之前得确认此事。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讨论,像是该如何配置我们的战舰。对了,船坞里应该还有其他未完工的战舰吧?”

我迅速点点头,普隆第于是露出了满意的狡黠笑容。“我们将看着它们起航,你和我。大家都知道帝尊把公鹿堡的补给品劫掠一空,而我们得设法在你们的仓库里重新补充货源。公鹿公国的农夫和牧人必须了解他们得寻找更多粮食,也得交出他们囤积的存粮,好让士兵们有足够的体力防卫海岸。这对我们来说会是个难挨的冬季,但是精瘦的狼战斗力可是最强的,就像他们说的。”

我们是很精瘦,我的兄弟。喔,我们的确很精瘦。

一股恐怖的不祥预感自我体内升起,真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得设法在珂翠肯离开之前让她放心,告诉她我并没有和她对立,然后我必须尽快和惟真技传,但他能明白吗?他一定会的,他当然会了解我的用意。黠谋国王呢?很久很久以前,当他第一次收买了我的忠诚时,曾对我说:“如果任何人,无论男女,想藉由赐予你更多的东西好让你和我对立,就来告诉我他们要给你什么,我会给你一样多的东西。”您会将公鹿堡交到我手中吗,老国王?我不禁纳闷。

我发觉普隆第沉默了下来。“不要害怕,斐兹骏骑。”他平静地说道。“不要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情的正确性,否则我们就等于没做。如果你不伸出手接收公鹿堡,其他人就会接手。我们无法让公鹿公国没有人来统治,所以就和我们一起为你自己感到高兴吧!我们可不会跟随帝尊,就让他逃回内陆躲在他母亲的床底下。我们必须自立自强,所有的预兆和迹象都为我们指出那个方向。他们说麻脸人在公鹿堡的井边喝血,还有一条大蛇蜷缩在大厅的壁炉前并大胆地攻击一个孩子。而我自己在骑马南下前来这里的途中,看到一只年幼的老鹰遭一群乌鸦围攻。正当我在想它一定会冲进海里闪躲它们时,它却在半空中转身咬住一只从上方攻击它的乌鸦,紧咬之后就把那只血淋淋的乌鸦丢进海里,其他的乌鸦就振翅一边嘎嘎叫一边逃离。这些都是征兆,斐兹骏骑,如果我们忽略它们,可就真的是傻瓜了。”

姑且不论我对这些征兆的怀疑,我还是打了个寒颤,手臂上的汗毛也因此而竖了起来。普隆第别过头去瞥着房间的内门,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婕敏站在那里,一头深色短发衬托出充满自信的脸庞,蓝色的双眼也炯炯有神。“女儿,你的抉择相当正确。”这位长者告诉她。“我一度还怀疑你到底看上文书的哪一点,或许我现在看出来了。”

他点头示意让她进房,她就在一阵沙沙作响的裙摆声中走了过来,站在她父亲的身边勇敢地看着我。我头一次瞥见这位害羞的孩子隐藏在内心里那股钢铁般的意志,这真令人胆怯。

“我要求你等待,而你也做到了。”普隆第公爵对我说。“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今天我把我的忠诚交给了你,不知你是否也愿意接受我的女儿,让她成为你的妻子?”

我可真是踉跄地步入这窘境。我看着婕敏的双眼,她可一点儿也不迟疑。如果我从未认识莫莉,就会觉得她真是位美女。但是,当我注视她的时候,心中却毫无这份感受。我心里早已容不下其他的女子,更别提在此艰难的时期了。我转头看着她的父亲,决定坚决地说出自己的立场。

“您赐予我的荣耀远超过我应得的,大人。但是,普隆第公爵,正如您刚才所言,目前时局艰难,也充满了不确定性。您的女儿和您在一起安全无虞,但在我这里,她只会面对更多不确定性。我们今天在此讨论的事情,对某些人而言形同叛变,因此我不会让别人说我迎娶您的女儿好将您绑住,以便尝试一个值得怀疑的努力,也绝不让别人认为您是因此才将女儿许配给我。”我强迫自己转头注视婕敏的双眼。“身为普隆第的女儿,比成为斐兹骏骑的妻子安全。在我的地位还不确定之前,我不会用任何方式对任何人许诺。然而我非常重视你,婕敏女士。我不是公爵,甚至也非爵士,如同我的名字般,我不过是一位王子的非婚生子。在我脱离这个身份之前,将不会娶妻,也不会和任何女士交往。”

婕敏显然很不高兴,但她的父亲却缓缓点头同意我的说法。“我了解你话里的含义,而我的女儿恐怕只看到了事情被耽搁。”他看到婕敏板着一张脸,就开心地笑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试图保护她的人正是关心她的人。”他像看着一匹马似的端详着我。“我相信,”他平静地说道,“公鹿公国将重新站起来,惟真的孩子也将继任为王。”

我向他告辞,脑海中仍萦绕着那些话,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事情。如果我不挺身站出来接收公鹿堡,别人就会捷足先登。

“什么?”几个小时之后,切德生气地问我。

我坐着低头注视自己的腿。“我不知道,无论是不是我,他们一定都会找到一个人,那个人很可能会在王储继任典礼上引发流血事件,阻挠我们让珂翠肯和黠谋脱离这一团混乱。”

“如果沿海的公爵们像你所报告的那样濒临叛变边缘,或许我们应该重新思考那个计划。”

我打了一个喷嚏,我用了太多的苦树皮,让整个房间到现在都还闻得到那个味道。“普隆第并不是跟我谈论叛变的事,而是他要效忠一位真诚且合法的国王,这也是令我产生共鸣的精神收集整理。我不想推翻国王,切德,我只是想确保合法的继承人取得王位。”

正文 第171节 大公国自生自灭

“那个我知道,”他简短说道,“否则我会直接告知黠谋国王这个……疯狂计划。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这不怎么算是叛变,不过……”

“我可不是国王的叛徒。”我有点愤怒地说道。

“不是?那么我问你,如果我们尽了一切努力,却让黠谋、珂翠肯和她腹中的胎儿都丧生,而惟真也没回来,又将如何?你到时候还会急切地把王位交给合法的国王吗?”

“帝尊?”

“依照继位的顺序,是的。”

“他不是国王,切德,他是个自我沉溺的王子,永远都是。而我和他一样都有瞻远家族的血统。”

“你到时候也可以这么说珂翠肯的孩子。你可看到当我们将自己置于应有的地位之上,将是多么危险的一条路?你和我都宣誓效忠瞻远家族,而我们不过是随机发生的意外罢了。我们不仅效忠黠谋国王,也不只是效忠一位明智的国王,还要维护瞻远家族的合法君主,即便那个人是帝尊。”

“你会为帝尊效劳?”

“我看过许多愚蠢的王子在年岁渐长时变得睿智,而你打的如意算盘只会引发内战。法洛和提尔司……”

“没兴趣参与任何战事。他们会对我们说恭喜恭喜,然后就让沿海大公国自生自灭,帝尊不总是这么说。”

“他可能认为自己相信这点。但是,当他发现再也买不到上好的丝绸,缤城的好酒也不再如他所愿流经公鹿河好让他品尝时,他就会再想想。他需要他的港口城市,也将为了它们而回来。”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

切德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紧握放在骨瘦如柴双膝间布满斑点的双手。“我不知道。普隆第确实很着急,如果你断然拒绝并责备他叛变,我想……我不敢说他会杀了你,不过别忘了当女杰形成对他的威胁时,他的处理方式可真是当机立断,而这对于一位老刺客来说实在担待不起。我们需要一位国王。”

“没错。”

“你可以和惟真再度技传吗?”

“我害怕尝试。我不知道如何抵挡择固和端宁,或是欲意。”我叹了口气。“不过,我会试试看,况且如果他们偷听我们之间的技传,惟真一定能察觉。”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切德,当你明晚带着珂翠肯逃离此地时,一定要找机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并且让她相信我的忠诚。”

“哦,当她逃回群山时,那些将是让她安心的讯息。不过,不能在明晚。我会在她的处境安全之后再把话传给她,你也必须试着和惟真联系看看,但小心有人偷听你们技传。你确定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只得摇摇头。“但我相信这计划目前为止还挺安全的。我在一开始和惟真技传时就告诉他了,直到结束时他才说有人试着监听我们。”

“或许你应该杀了择固。”切德自顾自地抱怨,然后就因为我盛怒的表情笑了出来。“不,不,冷静下来,我不会因为你的自制而责备你。你对普隆第所说的计划可得谨慎,一旦消息走漏,帝尊就有足够的理由扭断你的脖子。若是他沉不住气而且鲁莽行动,更会尝试吊死他的公爵们。噢,不,我们就别再想了!公鹿堡的厅堂在那之前就会被鲜血染红。如果你当时设法在他提出要求前转移话题就没事了,除非如你所言,他们可能另有人选。噢,好了,我们不能把老年人的头摆在年轻人的肩上。不幸的是,帝尊却可以轻易地把你那颗年轻的头从你年轻的肩上移除。”他蹲下来再添一块柴火,吸了一口气之后叹了出来。“你都准备好了吗?”他突然问道。

我可真是满心欢喜地转移话题。“我尽力而为。博瑞屈会准时在赤杨树林那儿等候,就在狗狐狸从前的窝那儿。”

切德眼睛溜溜转着。“我要怎么找到那个地方?问从身边经过的狗狐狸吗?”

我不经意地微笑。“很接近了。你会在公鹿堡何处出现?”

他固执地沉默片刻,这只老狐狸依然痛恨泄露底细。最后,他终于开口:“我们会从稻谷棚里走出来,从马厩数过来的第三个棚子。”

我缓缓点头。“有匹灰狼会在那里与你会合,然后带你不经由城门走出公鹿堡的城墙。”

切德有好一会儿只是注视我,而我也等着他露出谴责或厌恶,甚至好奇的表情。不过,这位老刺客确实经验老到,早已学会隐藏自己的感受。他终于开口说道:“如果我们不知善加利用手边的武器,那可真是傻瓜了。它会对我们……造成危险吗?”

“它的性情和我一样。你不用披着驱狼草或喂它羊肉,它就会让你通过。”我和切德同样熟悉这古老的传说。“你一出现,它就会出来帮你带路,带领你通过城墙走到赤杨林,博瑞屈会备好马匹在那儿与你会合。”

“会走很久吗?”

我知道他挂虑国王。“不会花太久的时间,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到得了,而且积雪很深,路面也崎岖不平。要从城墙的洞里爬出去可不容易,但这也不是不可能。我可以让博瑞屈在城墙内等你,但我不希望引起别人注意。或许弄臣能帮你?”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看来他非得如此不可。我不想再让其他人参与这个计谋,只因我们的处境似乎愈来愈难以防守。”

我低头表示赞同,他说的可是真的。“那你呢?”我进一步问道。

“我会尽力赶在时限之前完成任务。弄臣可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国王张罗好衣物和盘缠。黠谋勉为其难同意我们的计划,虽然明知这是个绝佳妙计,但每个细节都还是令他感到焦躁,毕竟帝尊是他的儿子,斐兹,而且是他最宠爱的幼子。即使他感受到帝尊的残酷无情,却依然很难说出王子对他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你看看他的处境:承认帝尊造反等同承认他错看了自己的儿子。逃离公鹿堡就更糟糕了,因为这不但证实帝尊确实造反,还显示了这开溜之计是他唯一的选择。国王从来就不是个胆小鬼,如今让他逃离原本最应该忠于他的人,简直让他痛苦不堪,但是他非这么做不可。至于我是如何说服他的?我承认自己大多表示如果缺乏他的认可,珂翠肯的孩子就很难继任王位。”切德叹了口气。“我尽全力准备就绪,也备妥了药剂,而且全都打包好了。”

正文 第172节 一切都准备就绪

“弄臣明白他不能和国王同行吗?”

切德揉揉额头。“他想再过几天后出发跟上国王。我很难劝阻他,顶多让他分头出发。”

“那么,我就得设法清空国王的房间,不留任何人证,好让你迅速而神秘地带走国王。”

“噢,是的。”切德阴郁地说道。“除了真正的行动之外,一切都准备就绪。”

我们一同凝视炉火。

黠谋国王执政的末期,沿海和内陆大公国之间所爆发的冲突并非新兴的分裂事件,而是旧有歧见再度引起的纠纷。四个沿海大公国毕恩斯、公鹿、瑞本和修克斯早在六大公国组成之前就已经是个王国,当恰斯国统一战争的策略使得威德国王确信征服它们并无利可图时,他就把野心转向内陆。他所领导的严明部队很快就攻下游牧部落散布的法洛地区,而人口更多且较为安居的提尔司,在它昔日的国王发现领土遭包围、商业路线也被断绝之后,不情愿地投降了。

有一个世代的时间,古老的王国提尔司和日后的法洛皆被视为被征服的领土,他们丰裕的谷仓、果树园和畜群因沿海大公国的利益而遭大肆利用,而威德国王的孙女康凯王后早就明智地看出来这将在内陆地区酝酿不满情绪,所以极度包容且睿智地将法洛人民的部落长老,和提尔司前任王室提升为贵族,并运用婚姻和土地授予来促成沿海和内陆结盟,也首次将她的王国称为六大公国。然而,她所有的政治手腕仍无法改变不同地区相异的地理条件和经济利益,因为内陆大公国的气候、居民和生活方式实在和沿海人民大相径庭。

在黠谋统治时期,两个地区不同的利益分歧因他两任王后的子孙而更加恶化。坚贞王后是他年龄较长的两个儿子惟真和骏骑的母亲,是一位来自修克斯的女贵族,此外她也有些贵族亲戚住在毕恩斯。她本身是个相当典型的沿海人。黠谋的第二任王后欲念则来自法洛,但她表示她的家族血缘和古老的提尔司王室及瞻远家族具有远亲关系,因此,她再三重申她的儿子帝尊比他那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更像皇族,也更有资格当上国王。

王储惟真失踪和死亡的谣传,以及黠谋国王显而易见的失能,使得沿海大公国认为权力和头衔将落入拥有内陆血统的帝尊王子手中。他们宁愿和惟真王子未出世的孩子结盟,只因他将是沿海人的王子,可想而知他们竭尽所能为保障沿海的血统巩固权力。时值沿海大公国遭受劫匪和冶炼之际,这确实是他们所能做出的唯一合理的选择。

王储继任典礼过于冗长。群众老早就集合完毕,好让帝尊正式进场,按照阶级位置一路走到主位,昏昏欲睡的黠谋国王则在那儿等他,而脸色犹如细蜡烛般惨白的珂翠肯则站在黠谋的左后方。黠谋身穿毛领长袍,所有代表王权的皇家首饰装点一身,珂翠肯则坚决抗拒帝尊的建议和怂恿,仅穿着朴素的紫色长袍,高大笔直地站着,在隆起的腹部上方系上一条腰带,还有一个简单的金色饰环固定住她的一头短发。要不是她额旁的那圈金属,她看起来可就像站在一旁准备服侍黠谋的仆人。我知道她仍将自己视为牺牲献祭而不是王后,但她却无法理解那身僵硬的服饰让她在宫廷中更显得格格不入。

弄臣也在场,身穿一件磨损的黑白花斑点装,鼠儿又出现在他的令牌顶端。他也把脸涂上黑白两色而我纳闷这是用来掩盖他的伤,还是仅为了搭配他的花斑点装。他比帝尊早出现,缓缓地漫步在走道上,显然很享受自己一手酝酿的场面。他挥舞鼠儿令牌表达祝福之意,接着向与会者行屈膝礼后就优雅地跳到国王的脚边。侍卫原本想拦住他,但引颈观望且咯咯发笑的人们却挡住了去路。当他走到主桌上坐下时,国王心不在焉地弄乱了弄臣稀疏的头发,看来他也很难稳稳地呆在他原来的位置上。群众因弄臣的表演或愤怒或欢乐地面面相觑,端看各自对于帝尊的效忠程度,我自己则深恐这将是弄臣的最后一场闹剧。

城堡里一整天的气氛好比锅里的沸水般热烈。我误以为毕恩斯公爵的口风很紧,没想到我却不断遇到太多忽然对我点头致意、或是锁定我的双眼想与我交换眼神的那些位阶较低的贵族。我怕这情况无法逃过帝尊那群爪牙的监视,因此下午大部分的时间我只好呆在房里或躲在惟真的烽火台中,徒劳无功地对他技传。我本来希望在那儿清理自己的思绪以唤起对他的记忆,却白忙一场,反而极力捕捉欲意在烽火台楼梯间轻微的脚步声,或是感受择固或端宁细微地触及我的精技感知。

当我放弃技传之后,就坐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认真思索该如何把国王房里的侍卫全都引开,这可是一道未解的谜题。我听到外面的海浪拍打声及风声,而当我短暂地打开窗户时,突然一阵强风直接把我吹到房间的另一头去。多数人觉得这是个举行典礼的好日子,逐渐增强的暴风雪或许能将劫匪困在他们目前的停泊处,确保我们不会受到新一波的劫掠。我望着冰冷的雨水在积雪上冻结成冰,使得道路异常滑溜,然后就想像博瑞屈将和王后以及轿子里的国王在那样的路况下连夜赶路。这可不是我所喜爱的任务。

人们谈论到重大的迹象显示大事即将发生。现在除了麻脸人和壁炉之蛇的故事外,厨房又增添了新的恐慌。当天烘焙的面包没有发酵膨胀起来、桶子里的牛奶也在去脂前就凝结了,这让可怜的厨娘莎拉吓得半死,并声称她的厨房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等怪事。养猪的人甚至不让猪饮用发酸的牛奶,因为他们确信牛奶已遭诅咒。制作面包所遭遇的挫折迫使厨房的仆人们以双倍的速度赶工,纵使他们早已因忙着喂饱所有的观礼宾客而累坏了。我如今能担保,只要一个不悦的厨房工作人员就能扰乱整个城堡的气氛。

守卫室的粮食配给已经不多,炖肉也太咸了,啤酒喝起来更没味道。提尔司公爵抱怨他房里的酒喝起来简直像醋,这反而让毕恩斯公爵对修克斯和瑞本公爵表示,即使送一点儿醋到房里都会是挺好的待客之道。不幸的是,这些评语不知怎的传到了急惊风师傅耳里,使得她大声责骂所有的宫廷内侍和仆人,指责他们没有好好地把公鹿堡仅存的一丝欢乐气息带到次等客房中。一些次级的仆人也抱怨有人下令将迎宾的费用降到最低,却找不到愿意承认下达这个命令的人,甚至连传话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这一天终将过去,我也全然放心地把自己孤立在惟真的烽火台里。

正文 第173节 王储继任典礼

但我可不敢错过王储继任典礼,否则将会引起过多揣测。所以,就算我穿着令我浑身不适的衣裳,衬衫的袖子过长,绑腿也让我的皮肤发痒,我仍得站着耐心等候帝尊进场。我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的铺张和典礼上,我整个脑袋里不断盘旋着自己的疑问和顾虑。我烦恼着博瑞屈是否能把马匹和轿子偷渡出城。天已经黑了,此刻他或许已经坐在暴风雪中那片稀疏得可怜的赤杨林荫下等候。他毫无疑问会给马儿披上毯子,却很难抵挡持续落下的雨雪。他告诉我煤灰和红儿藏身的那个铁匠铺,好让我每周定期贿赂相关人员,顺便看看它们是否得到良好的照顾,也没忘了要求我绝不能将此任务假手他人。王后能独自在她的房里休息吗?我一次又一次地自问,到底该如何清空黠谋国王的房间,好让切德迅速而神秘地带走国王?

一阵喃喃的惊叹声把我从白日梦里唤醒。每个人似乎都瞪着主桌看,于是我也瞥向那儿,只见一阵短暂的闪烁,不一会儿其中一根白色细蜡烛就燃烧起忽隐忽现的蓝色火焰,然后另一根蜡烛也喷出一道火花,并立刻迸出蓝色的火焰。接着又是一阵低语,这些难以捉摸的蜡烛却在稍后平稳且旺盛地燃烧。珂翠肯和国王都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反而是弄臣挥舞着鼠儿权杖指责这些作怪的蜡烛。

经过长久的等候,帝尊终于出现了。他一身灿烂的红色天鹅绒和白色丝绸,一位小女仆则走在他前面挥舞着正发出檀香的吊炉。帝尊一边微笑地走向主桌,一边注视着大家并点头打招呼,接着就坐上了主位,但我确定典礼并没有依他原先的计划般顺利进行。结巴的黠谋国王一脸困惑地看着送到他手中让他宣读的卷轴,最后珂翠肯从他颤抖的手中把卷轴接过去。而国王就在她大声朗诵内容时抬头对她微笑,但这些字句一定深深刺伤了珂翠肯的心。这是黠谋国王的子嗣名单,巨细靡遗地列出他所有的孩子,包括一位幼年逝世的女儿;依照出生和死亡的顺序排列,结论皆显示帝尊是唯一活着且合法的继承人。当她看到惟真的名字时并没有犹豫,反而大声念出关于他的简短陈述:“在前往群山王国执行任务的途中不幸丧生”,如食材清单般的寥寥数语,完全没提到她腹中的孩子。这未出生的胎儿是继承人,却非王储,也就是说这孩子至少要等到十六岁才能取得这头衔。

珂翠肯早先从惟真的衣柜中取出造型简约且镶着蓝宝石的银色饰环,这就是王储的皇冠,上面有纯金垂饰和跳跃的公鹿造型绿宝石。她把这皇冠交给黠谋国王,他却低着头仿佛十分困惑地注视它,也没把它赐给帝尊。最后帝尊就伸出手来,黠谋也让他取走手中的皇冠,然后帝尊就把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让纯金吊饰滑落颈部,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自己成为新的六大公国王储。

切德的时间安排出了点儿状况。等到公爵们走上前再度宣誓效忠瞻远家族之后,蜡烛才当真燃烧起蓝色的火焰。帝尊试着不去理会这现象,直到众人的谈话声几乎淹没提尔司公羊公爵的宣誓时,才不得不去注意。然后,帝尊转身若无其事地捻熄恼人的烛火。我可真佩服他这份泰然自若,尤其当第二根蜡烛紧接着燃起蓝色火焰时,他仍重复之前的动作。当大门边墙上烛台的火把突然嘶嘶地燃起一缕蓝火,并淌出黑色的蜡泪,然后散发出污浊的恶臭时,我心想这恶兆也未免太夸张了些。所有的人都转头观看,帝尊也在等着,但我却看到他紧咬牙关,额侧的小血管也不断地跳动着。

我不知道他原本计划要如何结束典礼,但他接着就突兀地为典礼划上句点。当他简略比完手势之后,忽然间就涌出一群吟游歌者,而当他再次点头示意之后,大门就打开了,只见一列拿着餐桌板的人走进来,后面跟着手持支架的侍童。至少他对这场宴会还挺慷慨的,精心烹调的肉类和糕点也赢得大家一致的赞赏,更没人想抱怨看来短缺的面包。小厅里的餐桌和桌巾都为贵宾布置好了,在那里我看到珂翠肯缓慢地护送黠谋国王,后面跟着弄臣和迷迭香。

而我们这群没什么身份地位的人,手上都有简单却丰盛的餐点,还有空出来跳舞的地面。我原本计划在宴席上大快朵颐,却不断有人接近我攀谈,不是太用力拍我肩膀的男士,就是过于蓄意接触我眼神的女士。沿海公爵们和其他尊贵的贵族同桌,虚应了事地和帝尊共餐,以巩固他们和他之间新建立的关系。有人告诉我三位沿海公爵都知道我参与他们的计划,但事实证明就连位阶较低的贵族也知道这件事,真令我感到胆怯。婕敏虽然没有公开宣称我是她的男伴,却像猎犬般静地跟随我,让我心中不禁产生一股紧绷的自觉。我无法转身,不过还是察觉到她离我仅有六步之遥。很明显地,她希望我和她交谈,但我可不相信自己能说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当一位修克斯的次等贵族不经意地问我是否会派驻任何战舰至南方的伪湾时,我几乎要崩溃了。

我的心一沉,顿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们没有一个人恐惧帝尊,也看不到任何危险。他们眼中的帝尊不过是一位被宠坏的花花公子,只想穿上华服、戴上饰环,还有为自己赢得一个头衔。他们相信在他离开之后就能忽略他。但我更明白事实的真相。

我知道帝尊的本事,无论是争权夺利或突发奇想,或只是因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他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将离开公鹿堡,也不想要这块土地,但他如果认为我想接管的话,就会尽其所能阻止我。我原本应该像野狗般被丢在这里,忍受饥荒或遭受劫掠,而非在他所留下的这片废墟中攀登权力高峰。

如果我不小心谨慎点,他们就会杀了我。或更糟的是,帝尊或许也会视情况而想出更残忍的计谋。

我尝试偷偷溜出去两次,两次都被想和我单独谈话的人给拦下来。最后我不得不谎称头疼,公开宣称自己要就寝了;而在我告退之前,可有至少一打的人祝我有个愉快的夜晚。就在我自认已脱离人群时,婕敏羞怯地触摸我的手祝我晚安,我从她沮丧的声音得知自己伤了她的心,而我想这比当晚的任何一件事更令我窘迫不安。我感谢她的关怀,接着做出了那晚最怯懦的举动,就是大胆亲吻她的指尖。她眼中再度浮现的光彩让我感到一阵羞愧,于是我赶紧逃到楼梯间。当我爬上楼梯时,不禁纳闷惟真或我的父亲是否也遇过相同的状况。倘若我曾思考或梦想摆脱私生子的身份成为一位真正的王子,我当晚就放弃了这个梦想,因为这是个过于公开的职位。我的心一沉,然后就明白这将会是我在惟真回来前的生活。权力的幻影此刻仍紧抓住我不放,太多人也会因此目眩神迷。

正文 第174节 最愚蠢的一件事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如释重负地换上实用的衣服,在拉着衬衫时感觉到那一小包为瓦乐斯准备的毒药仍缝在袖口上,于是苦涩地想着这或许能带给我好运。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做出了当晚最愚蠢的一件事,那就是上楼进莫莉的房间。仆人的厅堂空空如也,只有两根火光微弱的火把朦胧地映照着整个走廊。我叩了门却没有响应,就试着轻轻松开门闩,但门没锁,我伸手一推门就打开了。

眼前一片黑暗空虚,小小的壁炉中也没有炉火。我找了一小段蜡烛到外头用火把点燃,然后回到她房里把门关上。我站在那儿,荒凉的景象终于成真,这真的太像莫莉的作风了。空荡荡的床和干净的壁炉,还有一小堆替下一位房客准备好的柴火,可见她不想让这房间留下任何关于她的痕迹。没有缎带和细蜡烛,甚至也没有半点儿蛛丝马迹显示一名女子曾在此度过仆人的生涯。水槽边的大口水壶为了防尘而倒放着。我坐在她的椅子上,在冰冷的壁炉前打开她的衣橱瞧瞧。感觉上,这些不是她的椅子、壁炉或衣橱,只不过是她在这儿短期停留时所触碰过的物品罢了。

莫莉走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拒绝想她好稳住自己,但这空荡荡的房间猛然掀起那蒙蔽我双眼的屏障。我洞察着自己,对自己所见感到厌恶,也希望收回我留在婕敏指尖的吻。这是安慰一位自尊受损的女孩?还是我讨好她和她父亲的诱饵?我不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因我都无法为了两者自圆其说。如果我相信自己已将心中所有的爱都许诺给莫莉,那么这两个举动都是不对的。光是亲吻婕敏的指尖就让我符合了她的每一项指控,瞻远家族对我来说确实总是比她重要。我曾以婚姻为饵让莫莉失去自尊和对我的信任。她借着离开我来伤害我,但她却无法摆脱我让她丧失自信的所作所为。这个念头将永远跟随着她,让她相信一位自私扯谎且没胆为了她而奋斗的小伙子耍了她。

孤寂哀伤能激发勇气吗?或者只会引发鲁莽的行动和自我毁灭?我冒冒失失地下楼直接进入国王的房里。房门外墙上烛台的火把都在燃烧,恼人的蓝色火光可真令从旁经过的我心烦。

太夸张了些,切德。我怀疑他是否把城堡里所有的蜡烛和火把都点燃了。我推开垂挂的帘子进房,里面没有半个人,起居室、甚至国王的卧房都空空如也。这房间看起来空荡乏味,所有的好东西都被带走运往上游,让我想起平庸客栈的客房。剩下来的东西一点儿偷窃价值也没有,否则帝尊就会派人守卫。此情此景,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莫莉的房间。国王房里还留着一些东西,像是床单、衣物,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但已非国王的房间。我走到一张桌子前面站好,这正巧是我年幼时站的地方。每当黠谋国王吃早餐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这里接受他的机智问答,让他看看我是否有学好每周的课业,也在言谈中不时提到我是他的从属,而他是我的国王。如今那个人已经消失了,不在这个房间了。他曾是一位行动力很强的人,房里满是凌乱的物品、树一般高的皮靴堆、出鞘的刀和散落一地的卷轴,如今却被焚烧药草的香炉和装过药茶的茶杯所取代。黠谋国王老早就离开了这房间,而今晚我将带走的是一位生病的老人。

我一听到脚步声便诅咒自己的大意,于是躲在帘子后头静止不动。我听到起居室传来一阵喃喃低语,是瓦乐斯的声音,嘲讽似的回复则来自弄臣。我从藏身处鬼鬼祟祟地溜到卧房去,透过临时搭起的帘子窥探。珂翠肯坐在国王身旁的躺椅上和他轻声交谈。她看起来满脸疲惫,眼睛四周布满了黑眼圈,却仍对国王微笑。我也因他喃喃回答珂翠肯的问题而感到欣喜。

瓦乐斯蹲在壁炉前过度关切地添加柴火,而迷迭香在壁炉的另一头倒成一团,身上的新衣也鼓了起来。当我看着她昏昏欲睡地打呵欠,鼓起腮帮子叹了一口气,不禁对她产生无限怜悯。冗长的典礼也让我和她一样累坏了。弄臣站在国王的椅子后面,突然间转过头来直直瞪着我,似乎帘子根本无法挡住我。除此之外,我没看到其他人在房里。

弄臣忽然转身面对瓦乐斯。“是啊,吹吧,瓦乐斯大人,狠狠地吹吧!搞不好我们根本不需要生炉火,你那温暖的呼吸就够驱走房里的寒气了。”

蹲下来的瓦乐斯没有起身,却回头瞪着弄臣。“去生点木头给我,行吗?这儿的木头烧不起来。炉火是点燃了,但无法让木头燃烧,况且我需要热水帮国王泡安睡茶。”

“我去生木头给你?木头?我去生?我又不是木头,叫我去哪生?好个瓦乐斯,就算你把我丢进炉里又哈又吹的,我也烧不起来。侍卫!喔,侍卫!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把木头拿进来吧!”弄臣雀跃地从国王身后跳到门边,夸张地把帘子当成真正的门,最后终于把头伸出去大声呼唤侍卫,过了一会儿又把头缩回来,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里。“没有侍卫,也没有柴火。可怜的瓦乐斯。”他一脸严肃地端详瓦乐斯,只见他伏在地上愤怒地拨弄炉火。“或许你该转身让臀部面对壁炉,然后朝炉火放个屁,或许火焰就会为你舞个痛快。从嘴巴到屁股都能弄出一阵风来,真是了不起呀,瓦乐斯。”

房里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忽然闪烁蓝色火光,就连弄臣也被这嘶声吓坏了,瓦乐斯同时笨重地移动步伐。我不认为他是个迷信的人,但他眼中短暂浮现的惊恐充分显示他多么不喜欢这个预兆。“火就是生不起来。”他对大家宣布,随后仿佛领悟到这句话里的意义而停了下来,脸上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我们被施巫术了。”弄臣仁慈地说道。壁炉边的小迷迭香下巴搁在膝盖上头,睁大眼睛望着四周,脸上的睡意一扫而空。

“为什么没有侍卫?”瓦乐斯愤怒地问道,并大步走到门边看向走廊。“火焰都变蓝了,全都变蓝了!”他气喘吁吁慌乱地四处张望。“迷迭香,快去找侍卫并带着木头来,他们说过会立刻跟上我们的。”

正文 第175节 用自己的方式爱你

迷迭香摇摇头拒绝移动,然后紧紧抱住双膝。

“侍卫会跟上我们?木头也会跟上我们?我们让木头跟上了?这可烦了!木头侍卫烧得起来吗?”

“别唠叨了!”瓦乐斯斥责弄臣。“去把侍卫跟木头找来。”

“把侍卫木头找来?他一开始把我当成木头,现在我又变成他的小狗。噢!去把木头找来;你说的是木棍吧?木棍在哪里?”弄臣开始像一只小狗般吠着,嬉皮笑脸地在房里假装寻找丢出来的木棍。

“去把侍卫找过来!”瓦乐斯只是咆哮。

王后语气坚定地开口。“弄臣,瓦乐斯,够了。你们的胡闹可让我们累坏了,还有瓦乐斯,你可吓坏了迷迭香。如果你那么想找侍卫来,就自己去吧,我可要静一静。我累了,呆会儿就要休息。”

“吾后,今晚就是有些不对劲。”瓦乐斯很坚持,并且谨慎地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偶尔出现的预兆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最近却层出不穷,我们最好别忽视。我会找侍卫来,既然弄臣没有勇气……”

“他吵吵闹闹喊着要侍卫来,帮他镇压不着火的木头,而我,我却是没胆的那个人?噢,竟然是我!”

“弄臣,安静,请安静!”王后的请求听来十分诚恳。“瓦乐斯你出去吧,用不着带侍卫过来,倒是带些别的木柴回来。国王只想休息,可禁不起这样的嘈杂。现在就去,去吧!”

瓦乐斯在门边徘徊,就是不敢独自走在蓝色火焰照耀的走廊上。

弄臣朝他傻笑。“我应该牵你的手,陪你走过去吗,勇敢的瓦乐斯?”

这句话终于让他踏出房门。等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弄臣再度朝我的藏身处看过来,很明显他要我出来。“吾后。”我轻声说道。她看到我出现在房里,只是迅速地倒抽了一口气,这可是她被我吓到的唯一迹象。“如果您想休息,弄臣和我会安顿国王就寝。我知道您很累了,也想在今晚早点儿休息。”只见壁炉边的迷迭香睁大眼睛看着我。

“或许我真该去休息了。”珂翠肯说道,异常敏捷地起身。“过来吧,迷迭香。晚安,国王陛下。”

她迅速离开房间,迷迭香也赶紧小跑步跟在后面,还不时回头瞥着我们。当她们走出房门之后,我就走到国王身边。“国王陛下,时候到了。”我温和地告诉他。“我会在这里看守,好让您离开。您需要带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他咽下口水,然后专注地凝视我。“不,不需要了,这里可没什么我的东西,没东西可留,也没东西能留住我。”他闭上眼睛之后轻声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斐兹。我想我今晚应该留下来,然后死在自己的床上。”

弄臣和我瞬间都呆住了。

“噢,不!”过了一会儿弄臣轻声喊了出来。我接着说:“国王陛下,您只是累了。”

“而且我只会变得更疲惫。”他的眼神分外清醒。曾与我一同技传的年轻国王,此刻从衰弱的病体中看着我。“我的身子不行了,我的儿子也成了一个狡猾的人。帝尊知道他哥哥还活着,也知道自己不该戴上皇冠。我不认为他会……我想他到最后还会再好好地考虑清楚……”

泪水从他那苍老的双眼流了下来。我原本想从不肖的王子手中救出国王,但也早该想到我无法将一位父亲从儿子的背叛中拯救出来。他对我伸出了一只手,昔日持剑的那只粗壮的手如今却成了枯黄的爪子。”我要向惟真告别。我应该让他知道我并不默许这一切发生,让我至少对效忠我的儿子保持忠诚。“他指了指他脚边。”过来吧,斐兹,带我去找他。“

我没有拒绝这道指令,毫不迟疑地跪在他面前。弄臣站在他身后,脸上的泪水在他涂满黑白颜色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灰色的痕迹。“不!”他急忙地轻声说道。“国王陛下,起来吧,让我们现在就离开,您到了那儿再想也不迟,不必急着现在就为此下决定。”

黠谋没有理会他。我感觉黠谋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也为他开启自己的力量,对于自己能靠意志力学会这本领,不禁感到一股忧伤的惊讶。我们一同跌入精技的黑河中,并转身迎接那股激流,同时我也等待他指引方向,但他却忽然拥抱我。我的孙子,我的骨肉,我用自己的方式爱你。

国王陛下。

我的年轻刺客。我到底把你塑造成什么样子?我到底是怎么揉捏自己的血肉?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很年轻。骏骑的儿子,再度顶天立地可一点儿也不迟。抬起头来看清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我穷尽一生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人。而今这些话语却让我满怀困惑,以及来不及做答的疑问,因为我感觉到他的精力正在逐渐消退。

惟真,我轻声提醒他。

我感觉他伸出意识探寻,我也帮他稳住意识。我感觉到惟真拂过我心头,接着国王忽然消失了,我盲目地摸索着他,仿佛潜入深海拯救溺水的人般。我紧握住他的意识,却像捕风捉影似的不牢靠,只见他像个男孩般在我怀里惊恐地挣扎,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接着,他就驾崩了。

就像一个破了的气泡。我回想起当我把那位断了气的小女孩抱在怀里时,我以为自己瞥见了生命的脆弱,但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无常。原本还在这里,然后就消失了。就算熄灭的蜡烛仍留有一缕细烟,但我的国王却彻底地走了。

但我可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想每一个孩子都曾在树林里将鸟的尸体翻过来,然后惊讶地发现贴在地上的一侧早已布满忙碌的蛆群,而死狗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也是最丰厚的。端宁和择固如同遗弃鱼尸的水蛭般试着缠住我,而我就在这里感受到他们逐渐增强的力量和国王缓慢的衰竭。迷雾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的人生充满疲乏。他们的师傅盖伦以惟真为目标,但他失去杀死惟真的机会,自己也因此丧生。他们到底缠了国王多久,到底从他身上汲取了多少精技能量,我永远无法得知,而他们应该也知道他透过我和惟真技传的所有内容。太多事情一时之间都明朗了,但也太迟了。他们不断靠近我,我却不知该如何躲开他们。我感觉他们此刻正盯住我不放,不断攻击我,努力汲取我的力量,如果没有外力拦阻,不一会儿他们就可以把我给杀了。

惟真,我喊了出来,但早已过于虚弱,怎么样也接触不到他。

放开他,你们这群无赖!一阵熟悉的咆哮,接着夜眼透过我抗斥他们。我觉得这招不会奏效,但如同往常一般,它透过精技所开启的信道强行运用原智这武器对付他们。原智和精技完全是两回事,彼此的差异可不等同于阅读和歌唱,或是游泳和骑马的差别。然而,当他们用精技联系上我的同时,必将无力抵抗这另类的魔法。我感觉他们从我的身上被击退,但他们俩同时抵抗夜眼的攻击力,它不太可能打倒他们俩。

正文 第176节 无法对抗的人

起身快跑!躲开那些你无法对抗的人!

我发现这真是个明智的建议。我惊恐地回到自己的躯体中,猛然竖起心中的防卫阻绝他们的精技碰触。当我回过神后便睁开眼睛,躺在国王书房的地板上喘气,却瞥见弄臣倒在国王身上大声哭嚎。我感觉一丝毛骨悚然的精技感知摸索着我,于是就缩回心灵深处,慌张地依照惟真教我的方法屏障自己,却仍感觉他们的存在,手指仿佛鬼魂般正拉扯我的衣服,几乎要撕破我的皮肤,使我满怀嫌恶的反感。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国王陛下,你这卑劣的叛徒!”弄臣朝我尖叫。

“不!不是我!”我几乎无法喊出这些话。

我惊恐地发现瓦乐斯站在门边,因眼前的景象而瞪大了眼睛,接着他抬头震惊地大喊,手中的木柴也掉落一地,弄臣和我都转过头去。

只见麻脸人站在国王卧房的门边。即使我明知他就是切德,却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他身穿满布泥巴和霉渍的破旧灰衣,一头长而污秽的灰发一撮撮地散落在脸上,而且身上也涂满了烟灰,让青紫色的疤痕更加明显。他缓缓举起手指向瓦乐斯,只见这人尖叫之后就逃到走廊上,整个城堡回荡着他叫喊侍卫的吼声。

“这里是怎么了?”切德在瓦乐斯逃走后问道。他跨了一大步走到他弟弟的身边,用细长的手指抚摸国王的喉头,我知道他将发现什么,不禁痛苦地爬起来站好。

“他死了,但我没有杀他!”我的叫声盖过了弄臣的哀泣声,而精技的手指仍紧抓住我。

“我要杀了杀害国王的人。把弄臣带到安全的地方。你找到王后了没有?”

切德睁大了双眼瞪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似的。房里所有的蜡烛突然间都燃烧起蓝色的火焰,配合此情此景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带她到安全的地方,”我对自己的主人下令,“让弄臣跟随她。如果他留在这里,可保不住性命,帝尊不会放过今晚在这房里的任何人。”

“不!我不会离开他!”弄臣睁大了空洞的双眼,像个发疯的玩意。

“尽可能把他带走,切德!他的生命就全靠你了!”我抓住弄臣的肩膀用力摇晃,他那细瘦颈子上的头也随之前后摇摆。“跟切德走并且保持安静。安静下来,如果你想为国王的死复仇,因为这正是我要做的。”我忽然全身颤抖,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边缘一片漆黑。“精灵树皮!”我喘着气。“我得向你要精灵树皮,然后逃走!”我把弄臣推到切德的怀里,而这位老人也伸出粗壮的手抓住他,感觉上仿佛眼看他走进死神的怀抱。切德推着啜泣的弄臣离开了房间,稍后当我听到细微的石头撞击的摩擦声,就知道他们走远了。

我跪在地上却仍摇摇欲坠,于是我伸手抓住国王的大腿,而他那逐渐冰冷的手也从椅子上滑落到我的头顶。

“现在可不是哭泣的蠢时候。”我对着空荡的房间大喊,却仍无法让他们停止。黑暗仍盘旋在我的视线边缘,鬼魂般的精技手指依旧猛抓着我心中的墙,刮着墙上的灰泥,抚摸着每一块石头。我想起切德注视我的眼神,顿时纳闷他是否会回来,但我仍吸了一口气。

夜眼,带领他们到狐狸的窝。我让它看到他们会出现在哪个棚子,以及他们将走向何处,我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我的兄弟?

带领他们,我的挚爱!我微弱地推开它,感觉到它离开了,脸上却仍傻傻地流出泪水。我伸展四肢稳住自己,把手放在国王的腰上,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厘清视线。这是他的刀,并非一把镶了珠宝的匕首,而是每个人都会系在腰上的普通刀刃,用来做些简单的日常活儿。我吸了一口气然后拔刀出鞘,放在我的腿上凝视着。这是一把好刀,刀面因长年使用而变薄,刀柄上原来可能有雕饰,却因他经常握着而显得平滑。我用手指轻触这把刀,也触摸到了肉眼无法再辨识的东西,那就是浩得的标志。武器师傅为了国王铸造这把刀,而他也妥善运用。

一桩往事暗自撩拨着我的心房。“我们是工具。”切德这么告诉我。我是他为国王铸造的工具,而刚才国王不也看着我然后纳闷,我把你塑造成什么样子?我无须纳闷,只因我在许多方面都是国王的工具,而我刚才也如他所愿最后一次为他效劳。

有人蹲在我身旁,是切德。我缓缓转头注视他。“卡芮丝籽。”他告诉我。“没时间准备精灵树皮。来吧,我带你去躲起来。”

“不。”我接过用蜂蜜压缩制成的卡芮丝籽块,一口塞进嘴里咀嚼着,用后齿磨咬释放出所有的汁液,然后吞下去。“走吧!”我对他说,“我有任务在身,而你也是。博瑞屈还在等,警报也快要响了。赶紧把王后带走,你现在还有时间赶到小屋去,让我来引开他们。”

他放开我。“再会了,小子。”他生硬地说道,然后弯腰亲吻我的额头。这就是道别,因为他不指望看到我活下去。

我们俩都是。

他把我留在那儿,而我在听到石头相互碰撞的摩擦声之前,就感受到卡芮丝籽发挥效用了。我曾在春季庆和每个人一样尝过它,在甜蛋糕上撒上一点点就能引起心中一阵眩目的欢愉。博瑞屈警告过我,部分不肖马贩喂马吃淋了卡芮丝籽油的谷粒,目的是让马在赛跑中获胜,或是让病马在拍卖会上容光焕发。他也警告我经常服用它的马匹就算活了下来,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知道切德偶尔服用它,也见过他在药效消退后像石头般跌在地上,我却仍不迟疑。或许,我短暂地承认,或许博瑞屈对我的看法没错,精技的狂喜,还有狩猎的狂烈激动和火热。我是在揶揄这番自我毁灭,或者我根本渴望着它?我没想多久,卡芮丝籽就让我增强了十倍的力量,我的心也仿佛展翅高飞的老鹰般振奋起来,于是我跳起来走向门边,接着又转回身子。

我在已逝的国王面前跪下,把他的刀子举在我的额前向他宣誓。“这把刀将为您复仇。”我亲吻他的手之后,就把他留在炉火前。

正文 第177节 因叛变的阴谋而死

如果我觉得蜡烛上的蓝色火焰令我毛骨悚然,那么走廊上明亮闪耀的蓝色火把可称得上是惊心动魄,仿佛俯身透视平静深沉的海。我奋力跑到走廊上自顾自地咯咯发笑,也听到楼下一阵喧哗,瓦乐斯的尖叫声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他正喊着蓝色火焰和麻脸人。我原本以为时间不多,现在却觉得时间在等我。我风一般地冲到走廊上,然后开了一扇门溜进去等待。他们许久许久之后才上楼,甚至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经过我的门前。我就这么让他们走进国王的房里,在听到拉警报的叫声之后就从藏身处跳出来飞奔下楼。

有人在我逃跑时喊了一声,但没有人来追我,等我到达楼梯底下才听见我的追缉令。我不禁放声大笑,好像他们真能逮到我似的!公鹿堡对于在这儿长大的男孩来说,不过是一道道拥挤的回廊和仆人的信道,我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却没有直接往那里去。我像只狐狸似的奔跑,在大厅短暂现身,冲过铺满鹅卵石的洗衣厅,在狂乱冲进厨房时吓坏了厨娘。然而,精技的手指一直持续不停地紧抓我,浑然不觉我来了。我过来了,我亲爱的伙伴们,我过来找你们了。在法洛出生成长的盖伦一向痛恨大海,我想他害怕海,因此他在城堡的房间是面山的。他去世之后,我听说这房间已经成了他的祀奉处,端宁也搬进来住,却仍保留起居室作为精技小组的聚会场所。我从未到过他的房间,但我知道该怎么走,于是箭一般地飞奔上楼,接着冲到走廊上,经过一对紧紧相拥的情侣,然后在一扇布满铁条的门前停下来。不过,这扇厚重的门并没有锁好,我轻轻一推就打开了。<strike>rike>

排成半圆形的椅子围绕着一张高脚桌,桌子中央有根燃烧的粗蜡烛,我想是用来集中心智用的,而且只有两张椅子有人坐。择固和端宁肩并着肩合掌闭眼坐着,头部因技传的剧痛而向后垂。却不见欲意的踪影。我原本希望在这里也可以找到他。我火速看着他们的脸,只见他们汗流浃背,对于他们如此费力击垮我的心防,我的确感到十二万分的荣幸。他们抖动的嘴唇露出些许微笑,抗拒着精技使用者的狂喜,集中心智在他们的对象身上,却不专注于这项追逐的喜悦,我也毫不迟疑。“吓到了吧!”我悄声说道,然后把端宁的头向后猛扯,将国王的刀划在她的脖子上。她抽动了一下,接着我让她倒在地上,只见大量鲜血涌了出来。

择固尖叫一声跳起来,我也伸手抵挡他的突袭,但是他却骗过了我。他一边发出长而尖的叫声,一边逃下楼,我就拿着刀子跑到走廊上追他。他不玩什么阴险的把戏,反而一路尖叫直接冲到大厅,而我则一边跑一边大笑。如今回想起来真觉得不可思议,我无法否认自己当时确实很大胆。难道他认为帝尊会持剑保护他?难道他觉得他们在杀了我的国王之后,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挡在我和他之间?

乐师们在大厅中弹奏乐器,人们也在跳舞,但择固一冲进门就让这一切停了下来。我已经很靠近他了,不过几步之遥,接着他就撞上一张满是食物的桌子。惊讶的群众站在一旁看我扑到他身上把他推倒,然后用刀刺了他不下六次,也没人敢制止。当帝尊的法洛侍卫朝我这儿走来时,我把他扭曲的身体丢给他们,找到身后一张桌子跳上去,手上仍握住滴血的刀。“这是国王的刀!”我告诉他们之后就向四周的群众展示手上的匕首。“行刺国王的罪必须以血偿还,如此而已!”

“他疯了!”有人喊了出来。“惟真的死让他发狂了!”

“黠谋!”我发出一声怒吼。“黠谋国王今晚因叛变的阴谋而死!”

帝尊的内陆侍卫把我的桌子撞得摇晃起来,我没想到他们会是这么一大群人。我们随着一堆食物和陶器跌在地上,群众都吓得惊声尖叫,但也有不少人冲过来看,然后因恐惧而退却。

我可真会让浩得引以为傲,因我用国王的腰刀对付三名持短剑的人,不但舞着跳着,还踮起脚尖旋转。我的速度对他们来说真的太快了,而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剑痕我也不觉得痛。我狠狠划了其中两个人各一刀,只因他们认为我不敢拿刀冲过去刺他们。

人潮中的某处有人大喊着。“有人动武了!护住私生子!他们要杀了斐兹骏骑!”一场打斗于是展开,但我看不清楚到底有谁参与,也完全不在意,然后手中的刀就刺进了其中一名侍卫的手,他手中的刀也因此滑落。“黠谋!”有人在一阵喧嚣中喊了出来。“黠谋国王遇刺!”另一场打斗有声有色地展开,也有愈来愈多人加入。我根本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孔,只听到又有一张桌子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一声尖叫划过整个大厅。接着,公鹿堡侍卫冲进大厅,我从一阵喧嚣中听到凯夫的声音。“把他们分开!冷静下来!不要在国王的厅堂里溅血!”我看到我的攻击者包围着我,也看到布雷德用惊愕的神情望着我,然后抬头大喊出声:“是斐兹骏骑!他们想杀了斐兹!”

“把他们分开!拿下他们的武器!”凯夫用剑柄撞击帝尊一名侍卫的头,这人就倒下来了,而他身后的公鹿堡侍卫和帝尊的贴身侍卫也三三两两地打了起来,一时刀光剑影乱成一团。我趁着空当呼吸,从自己的这场打斗中抬眼望去,的确有许多人互殴,而且不只是侍卫,就连宾客也挥舞拳头参与斗殴,看起来既像打架又像暴动。突然间,公鹿堡的侍卫布雷德扛起两名攻击我的人,把他们摔在地上,接着就跳到我面前。

“布雷德!”我开心地对他打招呼,把他当成盟友,然后注意到他防卫性的姿势。我告诉他,“你知道我不会对你动武!”

“我很清楚,小子。”他忧伤地告诉我,于是这位老兵猛扑向前,以蛮力抱得我动弹不得。接下来,我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重击了我的后脑。

正文 第178节 不守规矩的猎犬

如果照顾猎狗的人怀疑看狗的侍童运用原智竭尽所能亵渎和转移猎犬的注意力,他就得留意以下这些征兆:如果这侍童不对朋友喋喋不休的话,就要小心;如果猎犬在看到侍童之前就兴奋地跳起来,或在他离开之前发出哀鸣,就要留意;如果一只猎犬为了发情的母狗而怠忽职守,或听从侍童的话远离血迹斑斑的小径,那么就毋庸置疑了。把这侍童吊起来,尽可能吊在水面上,并且远离马厩,然后烧了他的尸体。把他训练过的每一只猎犬、还有这些遭亵渎狗儿的幼犬都淹死,只因明了原智的猎犬不会惧怕或尊敬任何主人,却一定会在原智使用者离去后变得邪恶堕落。无论猎犬有多大年纪,运用原智的侍童无法殴打不守规矩的猎犬,也不忍心看着他的原智猎犬被卖掉或用来当成熊的诱饵,还会将他主人的猎犬据为己有,对主人绝不会有真正的忠诚,只对他的原智猎犬忠心。

我醒来了。在我最近遭遇的种种残酷命运的嘲弄之中,我认为这次苏醒算是最残忍的了。我躺着不动,同时将各种不适区分开来。卡芮丝籽狂潮退去后的疲乏,和我与择固以及端宁的精技对决所带来的虚脱巧妙结合。我的右前臂有挺严重的剑伤,还有我已经不记得的左大腿伤。伤口都没有敷药,袖子和长裤因血水干了而粘在皮肤上。无论是谁把我打得丧失意识,一定还有其他人又多赏了我几拳。除此之外我倒还挺好的。我多次地告诉自己忽略左腿和右手的颤抖,接着睁开眼睛。

我在一间狭小的石头房间里,角落有一个便盆。当我终于可以移动时,我便抬起头来,我看到一扇门和上了铁条的小窗户,外面走廊上火把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噢,是的,这就是地牢。当我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后,就再度合眼睡觉。从鼻子到尾巴,我安稳地在冰雪覆盖的兽穴深处中休息,而这份安全的幻觉也就是夜眼所能给我的了。我实在虚弱极了,就连夜眼的思绪都很朦胧。安全,这是它仅能传达的。

我再度醒来,因为愈来愈口渴而察觉时光飞逝。除此之外,一切都挺明显地依然照旧。我此刻判断出来自己正躺在石板凳上,除了我身上穿的衣服外,我和这石头之间什么也没有。

“喂!”我大声叫喊。“守卫!”无人响应。每件事情似乎都有些模糊不清,后来我就不记得是自己喊了出来,或只是我振作精神想要这么做。过了一会儿,我判断自己已经没力气了,就再度入眠,我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事情。

耐辛争论的声音将我唤醒。无论她与谁起争执,那人都不怎么回话,态度也很强硬。“这太荒谬了。你害怕我会做什么?”一阵沉默。“我从他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又一阵沉默。“他受伤了。至少让我看看他的伤势,这对我会有什么伤害吗?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整个人吊起来,就像你可以伤害他一样,不是吗?”又一阵沉默。

稍后我觉得自己可以移动了。我身上有一大堆我无法解释的淤伤和擦伤,大概是从大厅到这儿的途中弄来的。移动身子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在结痂伤口上的衣服会磨擦伤口,让人疼痛不堪,但我决定忍下来。尽管房间很小,从床铺到门口对我来说可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当我走到门边后,发觉自己只能从小小的铁窗看外面,只见狭窄走廊对面的一道石墙,于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抓住铁条。

“耐辛?”我嘶哑地说道。

“斐兹?喔,斐兹,你还好吗?”

真是个好问题。我笑了出来,但却成了咳嗽,咳完后嘴里一阵血味,也不知该说什么。我并不好,但最好别让她太关心我,即使我现在脑筋一团乱,我也仍知道那一点。“我还好。”

我终于嘶哑地说出来。

“喔,斐兹,国王驾崩了!”她从走廊上对我喊着,颤抖的字句显示她亟欲告诉我所有细节。“还有珂翠肯王后也失踪了,而王储帝尊说这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他们说--”

“耐辛夫人,您现在就得离开。”守卫试着插嘴,但她不予理会。

“--你因为惟真的死而哀伤得发了狂,还杀害国王、端宁和择固,他们也不知道你对王后做了些什么,更没有人能够……”

“您不能和囚犯说话,夫人!”他坚定地说道,她却毫不在意。

“--找到弄臣。瓦乐斯,就是他,他说看到你和弄臣在国王的尸体旁争论,然后就看到麻脸人来带走国王的魂魄。这人真是疯了!还有,帝尊也指控你运用低劣的魔法,拥有野兽的灵魂!他说那就是你杀害国王的方式。接下来--”

“夫人!您现在就得离开,否则我就得强行把您带走。”

“那就动手吧!”耐辛斥责他。“我看你敢不敢。蕾细,这人在骚扰我。噢!你好大的胆子想碰我!我可是骏骑的王妃!蕾细,别伤害他。他只是个小伙子,虽然是个无礼的小伙子,但总是个小伙子。”

“耐辛夫人,我求求您……”守卫改变语气。

“你要是真想把我带走,就得离开你的工作岗位。难道你认为我蠢到不懂这一点吗?那你会怎么做?拿着你的剑攻击两位年长的女士?”

“切斯特!切斯特,你在哪里?”值班的守卫吼了出来。“你真该死,切斯特!”我听到他用充满挫折的声音呼唤他正在休息的同伴,或许对方正在楼上厨房对面的守卫室喝着冷啤酒,吃着炖肉。我觉得一阵眩晕。

“切斯特?”守卫的声音渐行渐远。其实,他还真傻,把耐辛夫人留在他的岗位旁,自己却跑去找同伴。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门外传来她便鞋啪嗒啪嗒的轻微声响,感觉到她的手指触摸着我抓住铁条的手。她的个子不够高,看不到里面,走廊也过于狭窄,让她无法退后让我看到她,但她手的抚触可真像阳光般令人愉快。

“注意他回来没有,蕾细。”她下达命令,然后对我说话,“你到底觉得如何?”她低声说话只让我听到。

“口渴、饥饿、寒冷、痛苦。”我实在想不出为何要骗她。“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事?”

“完全乱成一团。公鹿堡的侍卫在大厅大打出手,接下来帝尊带来的内陆人和公鹿堡侍卫也在外面发生争执。王后的侍卫就在他们中间排成楔形队伍,他们的长官也要他们的部队退后排成一排。不过,形势依然很紧张,而且不光是士兵打架,就连许多宾客都鼻青脸肿或仍跛着脚走路,好在没有宾客受重伤。布雷德的伤势最严重,他们这么说。他为了抵挡法洛人伤害你而受伤,肋骨断了,眼睛又青又肿,手臂也出了问题,但博瑞屈说他不会有事的。双方已经划清了界线,公爵们走来走去像狗一般怒发冲冠对着彼此。”

“博瑞屈?”我嘶哑地问道。

“他可没加入打斗。”她语气肯定地说道。“他没事,如果对所有的人发脾气和表现粗鲁是很得体的话,不过我想这对他来说稀松平常。”

正文 第179节 王后失踪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博瑞屈?他为什么还在这里?但我不敢多问。问一个问题都嫌多了,耐辛可会因此而好奇不已。就这样吧!“那帝尊呢?”我问道。

她嗤之以鼻。“现在真正烦扰他的是,他再也没有理由遗弃公鹿堡。在这之前,你知道,他声称他打算带黠谋国王和珂翠肯王后到内陆避难,把城堡里的东西掠夺一空,假托要让他们在那儿有自己熟悉的东西。不过他现在可没借口了,沿海的公爵们要求他留下来防卫城堡,或者至少让他们的人选接管。他提议由他的表弟,也就是法洛的铭亮爵士守卫城堡,但沿海公爵们并不喜欢他。现在帝尊忽然发现自己是国王,但我想他可不像自己预期的那般享受这滋味。”

“那么,他自封为王了?”我的耳边轰然作响。我站着抓住铁条,并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晕倒。守卫快回来了,我也只能在此刻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都忙着埋葬国王和寻找王后。当有人发现国王驾崩时,我们被派去叫醒王后,但她的房门锁着,我们再怎么敲门也没有人应门,最后帝尊要他的手下再拿斧头来把门劈开。内侧的房门也锁得好好的,但王后失踪了,这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可真是个天大的谜。”

“帝尊怎么说?”我的头脑现在可清醒了。噢,真是痛的不得了。

“没说什么,他只是表示她和她的孩子一定也遭遇到不测了,而你也脱离不了关系。他提出有关野兽魔法的荒谬指控,说你运用原智杀了国王。所有的人都要求他提出证据,而他也一直表示快了,就快了。”

这么说来,并没有提到在大小路上寻找珂翠肯的事。我原本冒险假设他的精技间谍还没发现我们的全盘计划,却也提醒自己注意,如果他派人出去搜寻,我还真怀疑他们是否奉命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那欲意做了什么?”我问道。

“欲意?”

“欲意,马夫的儿子,精技小组的成员之一。”

“喔,他啊!我只记得没看到他。”

“哦。”另一阵眩晕似将发生。我突然间失去了逻辑,也自知应该多问些问题,但想不出该问什么。博瑞屈还在这里,但王后和弄臣却失踪了。是哪里出错了?问耐辛可不见得安全。

“有别人知道您在这里吗?”我还是问了。当然,如果博瑞屈知道她要来,就会托她捎来讯息。

“当然没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计划的事情,斐兹。蕾细在一位守卫的食物里偷加催吐剂,所以只留下一名守卫在此看守,然后我们还得等待他离开。喔,蕾细替你带了这些。她可聪明得很呢!”她把手收回去又伸过来,笨手笨脚地将一颗,接着是两颗小苹果从铁窗丢进来。我没能接住,它们就掉到地上,但我克制自己想立刻一把抓住它们的强烈欲望。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我平静地问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人们大多说你发疯了,有些人则说麻脸人对你施巫术,让你在那天晚上把死亡带给我们。还有些流言说你计划领导叛变,只因为端宁和择固发现真相而杀了他们。

另外有一小部分的人同意帝尊所言,说你有野兽的魔法,尤其是瓦乐斯,他就是说了这些。他宣称国王房间里的蜡烛在你进来之后才燃烧出蓝色的火焰,还说弄臣喊着你杀了国王,但弄臣如今也失踪了。实在有太多邪恶的征兆,而且有许多恐惧……”她的声音逐渐微弱。

“我没有杀害国王,”我平静地说道,“是择固和端宁杀的,这就是我之所以用国王自己的刀子杀了他们的原因。”

“守卫回来了!”蕾细吼了一声,耐辛却不予理会。

“但是,择固和端宁甚至还没--”

“我没有时间解释,这是运用精技所造成的。不过确实是他们做的,耐辛,我发誓。”我停顿了一下,“他们计划怎么处置我?”

“事实上,还没决定。”

“我们没有时间粉饰太平了。”

我其实听到她在哽咽。“帝尊想吊死你。要不是布雷德挡住他的侍卫,不让他们接近你直到暴乱平息,那天晚上帝尊本来就想在大厅把你杀了。然后,沿海公爵们为你挺身而出,像是瑞本的贤雅夫人就提醒他,瞻远家族的人不能用剑或吊刑处死。他不想承认你有王室血统,但他否认之后却有太多人嚷嚷。如今,他发誓他能证明你拥有原智,而运用野兽魔法的人必须遭吊刑处决。”

“耐辛夫人!您现在一定要离开,一定要!否则被处以吊刑的就会是我了!”守卫回来了,很明显和切斯特一道,因为我听到不只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们正朝牢房走来,耐辛也赶紧放开我的手指。

“我会尽量帮你。”她轻声说道,极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带着恐惧,但此刻却在那些话中透露出来。

接着她就离开了,就在切斯特或另外那个不知名的守卫陪伴她出监牢时,她就像只松鸦一样不停斥责守卫。当她离开时,我吃力地弯腰捡起地上的苹果,虽然它们不大,也因为冬季储存而有些枯槁,我却觉得好吃极了,甚至连梗都吃下去,不过苹果中少许的汁液仍无法为我解渴。我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抱住头强迫自己保持警觉。我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却感觉极度困难,只因我无法集中心智。我很想把衬衫从手臂上的伤口上拉开,却强迫自己不去管它,只要伤口没有化脓溃烂,就不用操心,因为我可不能再流血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蹒跚地走回门边。“守卫!”我嘶哑地喊着。

他们不理我。

“我需要水,还有食物。”

你在哪里?另一个声音回答我的要求。

你找不到我,我的朋友。你还好吗?

还好。但是我和你失去联系。你睡得很沉,我几乎以为你死了。

我也几乎认为自己死了,在那天晚上。你带他们找到马匹了吗?

是的,然后他们就走了。兽群之心告诉他们我是你驯服的一只杂种,好像我是只耍把戏的野狗似的。

他想保护我,并非要激怒你。为什么兽群之心没和他们一道走?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待。

“守卫!”我尽可能又大声吼了一次,但却不怎么大声。

“别站在门边。”这人的声音透过牢房的门传进来。我把心思都放在夜眼身上,完全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我跟原来健康的我判若两人。牢门下方的小嵌板滑动了一下。他们把一壶水和半条面包放进来,接着小嵌板又关上了。

正文 第180节 承认他是国王

“谢谢你。”

没有响应。我拿起它们仔细检查,水的味道闻起来像摆了很久,但闻起来和尝起来都不像被下过毒。我把面包掰成几个小块,看看面粉中的颗粒是否变色。虽然面包不新鲜,却也没察觉出来有被下毒的迹象,不一会儿我就吃光了。然后我又回到我的石板凳上,试着躺出最舒服的姿势。

牢房里很干燥但却很冷,如同公鹿堡任何一间在冬季暂停使用的房间。我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监牢离酒窖不远,我知道自己可以声嘶力竭地大吼,但除了守卫之外没有任何人会听到。我小时候曾经到这里来探险过,很少看到有犯人,更不用说看管犯人的守卫了。公鹿堡的执法效率让犯人极少需要在此呆上几个小时,因为犯法的人通常会被处死或获判劳役刑。如今帝尊当上了国王,我怀疑牢房将因此经常派上用场。

我试着睡一觉,却无法不让自己没有感觉。我在冰冷的硬石头上翻身思索,尝试说服自己如果王后已经离开,那我就赢了。毕竟,获胜就是达到目的,不是吗?但我却突然想起黠谋国王是如何迅速地死去,如同破了的气泡。我发现自己在想,如果他们吊死我,那么生命的消失对我而言也会那么快吗?或者,我将挣扎悬摆好一阵子?为了让自己不再思考这些不悦的事情,我转而思考着惟真得花多少时间和帝尊内战,才能让六大公国在地图上维持原本的样子,而且必然是在惟真回来把红船逐出海岸的前提之下。帝尊遗弃公鹿堡时(我相信他一定会这么做),我怀疑到时候将由谁出来接收。耐辛刚才说他们不想让铭亮爵士接手,而公鹿堡本身还有些位阶较低的贵族,但我想没有任何人斗胆接收公鹿堡。或许三位沿海公爵的其中一位会接收?不,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如今都已不过问他们自己国境之外的事。除非帝尊留在公鹿堡。既然王后失踪,国王也驾崩了,他毕竟算是合法的国王。那么,沿海大公国现在会承认帝尊是国王吗?当惟真回来的时候,他们还会承认他是国王吗?或者,他们将嘲笑这个离开他们进行愚蠢任务的人?

在这一成不变的地方,时间过得缓慢极了。除非我提出要求,才可能得到食物和水,有时就算问了也吃不到,所以三餐不在每日的作息之内。在清醒的时候,我就处于内心思绪和烦忧的牢狱中。我曾试图和惟真技传,却导致视线黑暗和漫长剧烈的头痛,让我没有力气再试第二次。我也常感到饥饿,而这股饥饿感如同冰冷的牢房般冷酷无情。我听见守卫两度将耐辛打发走,也拒绝给我她带来的食物和绷带。我没唤她,只希望她放弃,将她自己和我划清界线。唯一可以让我获得暂时性的舒缓,便是在梦中和夜眼一同狩猎,试着运用它的知觉探索公鹿堡所发生的一切,但它只站在狼的立场挑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注意,而当我和它在一起时,也就分享了它的价值观。狼的时间不是以日夜来划分,只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杀戮。我和它狼吞虎咽下肚的肉并无法维持我饥饿的身躯,但这一顿囫囵吞枣却仍带来满足感。我透过它的感知得知气候变化,而在某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就知道晴朗的冬日即将来临,也正是劫匪来袭的大好时机。沿海的公爵们即使想留在公鹿堡,可能也无法久留。

如同要证明我的想法无误一般,我听到守卫岗哨传来的谈话声和石板地上的脚步声。我听到帝尊愤怒的声音和守卫安抚的招呼声,然后他们就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也让我在这牢房里首次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接着门就摇晃地被打开来了。我缓缓坐起身,看到三位公爵和一位叛国王子正盯着我看。我勉强站起来,见到他们身后一排手持长矛的士兵,似乎准备要让一头发狂的野兽做困兽之斗;还有一名侍卫手持出鞘的剑站在敞开的门边,刚好就在帝尊和我中间,可见他并没有低估我的仇恨。

“你们看到他了。”帝尊冷酷地宣布。“他还活得好好的。我还没处置他,但我知道自己有权这么做。他就在我的厅堂中杀了一个人,也就是我的仆人,以及楼上一名呆在自己房间的女子。单凭那些罪状,我就有权要了他的命。”

“帝尊王储,你指控斐兹骏骑运用原智杀了国王。”普隆第说道,然后以他冗长的逻辑继续补充,“我从没听说过会有这种可能发生,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议会就能优先决定他的生死,因为他先杀了国王。议会应该先开会决定他是否有罪,然后做出判决。”

帝尊恼怒地叹了一口气。“那我现在就宣布议会开始,让我们赶紧解决这件事情。我的加冕典礼竟然因为处决杀人犯而拖延,真是太荒谬了。”

“大人,国王之死从不荒谬。”修克斯的歇姆西公爵平静地指出。“我们得先为一位国王料理后事,才能让另一位国王登基,帝尊王储。”

“我的父王都入土为安了,你还有什么好料理的?”帝尊愈来愈鲁莽,他的反驳毫无一丝哀伤或敬意。

“我们要知道他的死因,还有是谁下的毒手。”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告诉他。“你的手下瓦乐斯说斐兹骏骑杀了国王,而您也相信他运用原智杀害国王。但是,我们许多人都认为斐兹骏骑只效忠他的国王,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而且斐兹骏骑也说是精技使用者下的毒手。

“普隆第公爵首次直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的双眼对他说话,好像此地只有我们俩在交谈。

“择固和端宁杀了他。”我平静地说道。“他们变节,杀了国王。”

“安静!”帝尊咆哮着,举起手好像要揍我,我却毫不退缩。

“所以我杀了他们。”我继续说道,并且只看着普隆第。“拿着国王的刀子杀了他们。否则我为何要选择这样的武器动手?”

“发了疯的人总是会做出奇怪的事情。”瑞本的克尔伐公爵如此说道,帝尊脸色发白强忍着怒气。我镇静地注视克尔伐的双眼,记得我上次还和他在洁宜湾同桌交谈。

“我没有发疯,”我平静地坚持自己的立场,“我那天晚上没有发疯,诚如我那夜在卫湾堡的城墙外挥舞斧头般。”

“也许正是如此,”克尔伐深思熟虑地断言,“人们都说他作战时会变得相当狂暴。”

帝尊的眼神亮出一道光芒。“人们也说他作战结束后满嘴是血,成为和他一起长大的牲畜之一。他拥有原智。”

这项评论引来一阵沉默。公爵们面面相觑,而当歇姆西公爵回头看我的时候,眼神充满了厌恶。最后,普隆第终于回复帝尊:“您提出了一项很严重的指控,那么您有证人吗?”

“看到他满嘴是血?证人可真不少。”

正文 第181节 亲手杀死择固

普隆第摇摇头。“任何人的脸在作战之后都可能满布鲜血,况且持斧头打斗本来就容易把脸弄脏,这点我可以作证。不,我们需要比那更有力的证据。”

“那么,就让我们召开会议。”帝尊不耐烦地重述。“听听瓦乐斯说明是谁杀害了我的父王。”

三位公爵面面相觑,然后将眼神移回我这里,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普隆第公爵现在主导大局,而我也确定他将是发言人。“帝尊王储,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您指控斐兹骏骑,骏骑的儿子运用原智,也就是野兽的魔法来杀害黠谋国王,这的确是一项严重的罪名。为了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要求您证明他不仅拥有原智,并且还能运用它来伤害别人。我们全都看到黠谋国王的身上没有伤痕,更没有死前挣扎的痕迹。要不是您提出这项指控,我们或许会认为他因年老重病而去世。有人甚至说您只是找借口想除掉斐兹骏骑。我知道您已经听说了这些谣传,我大声地说出来,我们就可面对它们。”普隆第稍作停顿,似乎在和自己辩论,接着又瞥了瞥其他两位公爵。当克尔伐和歇姆西公爵都没有表示反对时,他就清了清喉咙继续。

“我们有项提议,帝尊王储。如果能证明斐兹骏骑不但拥有原智,还运用它来杀害国王,那么我们就让您按照自己的意思将他处死,然后见证您继位为六大公国的国王,也将进一步接受铭亮爵士代表您掌管公鹿堡,好让您撤退到商业滩的宫廷去。”

帝尊的脸上闪烁着短暂的胜利光彩,接着一阵疑云笼罩。“那么如果,普隆第公爵,我的证据无法让你们满意呢?”

“这样的话,斐兹骏骑就该活下来。”普隆第平静地裁定,“然后将公鹿堡的治理权和公鹿公国的武力,在您离开后由他来接管统治。”三位公爵都抬起头看着帝尊的双眼。

“这是叛变和卖国!”帝尊吼了出来。

歇姆西几乎要伸手出剑了,而克尔伐却满脸涨红不发一语,这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只有普隆第公爵保持不动。“大人,您还有更多指控吗?”他平静地问道。“让我们再度声明,我们将要求您证明所有的指控,而这只会让您的加冕典礼一再拖延。”

过了一会儿,他们坚定的眼神和沉默让帝尊只得平静地回答:“我话说得太快了,我的公爵们。这段时期对我来说非常难熬。我忽然间丧失父亲的指引,也失去了兄长,我们的王后和她腹中的孩子也双双失踪……这些事情足以让任何人不假思索的说话。我……这样好了,我将默许你们在我面前提出的……协议,我将证明斐兹骏骑拥有原智,否则我就放他一条生路。这样你们满意吗?”

“不,帝尊王储。”普隆第平静地说道。“这可不是我们开出来的条件。如果获判无罪,斐兹骏骑将掌管公鹿堡;如果您证明他有罪,我们就接受铭亮,这才是我们开的条件。”

“那么择固和端宁的死又如何?他们是不可多得的仆人和精技小组成员,而我们至少可依此将他定罪,况且他也都承认了。”帝尊看着我的眼神几乎当场杀了我,我想他一定十分后悔指控我谋杀黠谋。如果不是因为帝尊一直支持瓦乐斯毫无根据的指控,光靠择固的死,他就可将我处以水淹之刑。人们都目睹了我亲手杀死择固。讽刺的是,他想用来栽赃我的罪名却成了让我此刻免受处刑的理由。

“您大可证明他拥有原智并且杀了您的父王,只有这两项罪名成立,您才能将他处以吊刑。至于其他的人……他声称他们是谋杀国王的凶手,所以如果罪不在他,我们将接受他所杀的人罪有应得。”

“这无法接受!”帝尊啐了一口。

“大人,那些就是我们的条件。”普隆第镇静地回答。

“如果我拒绝呢?”帝尊激动地问道。

普隆第耸耸肩。“此刻天空一片晴朗,大人。对我们这些有海岸要固守的人来说,这正是劫匪来犯的大好时机,而我们也得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堡尽全力防卫我们的沿海。不召开全体议会,您就无法被加冕为王,也不能合法指派人选代替您接管公鹿堡。您必须在公鹿堡过冬,甚至得和我们一同对抗海盗。”

“你总是拿传统和一些鸡毛蒜皮的法律来阻挠我,强迫我如你所愿同意一切。我到底是不是国王?”帝尊大剌剌地问道。

“您不是国王,”普隆第平静却坚定地指出,“您是王储帝尊。在这些指控和事情解决之前,您还是得继续等下去。”

帝尊的脸色都发黑了,可见这多么不称他的意。“很好。”他冷冷地说道,实在太快开口了。“我想我必须接受这项……协议。记住是你们决定这么做,可不是我。”然后他就转身看着我,而我当时已明白他不会信守承诺,也知道自己将葬身于此。那突然得知自己死期将至的反胃感,让眼光四周遽缩,视野昏暗起来,使我无法站稳。我觉得好似拣回走了两步那么短的寿命,一阵寒冷在我体内渐渐产生。

“那么,我们达成了协议。”普隆第公爵流畅地说道,然后将眼神移回我身上,皱了皱眉头。我的表情一定显现出我内心的一些感觉,只因他很快就问我:“斐兹骏骑,这些人有好好对待你吗?有给你东西吃吗?”在问我的同时,他也松开肩上的领针。他的斗篷看来颇为破旧,但好歹是纯羊毛的,接着他把斗篷丢给我,而它的重量也让我承受不住地撞上墙壁。

我心怀感激地抓住这尚存他温暖体温的斗篷。“水,面包。”我简短说道,然后低头看着这件羊毛衣物。“谢谢您。”我更轻声地说道。

“这可比许多人的待遇好多了!”帝尊愤怒地反驳。“时局艰难。”他心虚地补充,好像在场的人都不比他了解似的。

普隆第看了我半晌,我却没有开口。最后,他冷冷地看了帝尊一眼。“时局艰难到只能让他睡在石板上?不能至少给他一些稻草吗?”

帝尊回瞪他一眼,但普隆第可不畏缩。“我们需要他的罪证,王储帝尊,这样我们才会同意将他处死,这段期间希望您让他活下去。”

“至少给他行军的配粮。”克尔伐提议。“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您对他太好,况且我们也需要留个活口,让您施以吊刑或为我们指挥公鹿公国。”

帝尊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发一语。我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水和半条面包,帝尊也可能试着拿走普隆第给我的斗篷,却不知我会为了留下它而反抗到底。帝尊扬起下巴示意守卫关上我牢房的门。在门关上的时候,我用力扑向前抓住铁条瞪着他们的背影,想要大声告诉他们帝尊不会让我活下去,他会想尽办法在这里杀了我,但我没有说。他们不会相信我,因为他们依然没有真正了解帝尊。如果他们和我一样了解帝尊,就知道他不会履行这项协议中的任何承诺。

他会杀了我。我深陷他的掌握中,无法抵抗他要结束我的生命。

正文 第182节 痛苦地死去

我放开门然后僵硬地走回自己的石凳上,不假思索就反射性地将普隆第的斗篷覆盖在肩上,但身上的羊毛衣物却再也无法让我感到温暖。如同涨潮冲击海边的洞穴般,我更清楚自己的大去之期不远。我觉得自己又要昏倒了,而我一边排拒一边微弱地抗斥自己思索帝尊要如何杀掉我的念头。方法很多,而我怀疑他会设法逼我认罪,若有足够的时间他很可能就会得逞。这想法真令我作呕,而我也试着将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不想如此彻底地领悟自己将痛苦地死去。

我心中奇妙地灵光一闪,让我深思后明白自己可以蒙骗帝尊。我那沾满血迹的袖口内侧的小袋子里,依然放着我老早就替瓦乐斯准备好的毒药,如果吃下去会死得比较不惨,我当时差点就要服下它了。但是,我所调制的毒药并不会让人毫无痛苦地在睡梦中死去,反而会引发痉挛、充血和高烧。稍后,我想到也许帝尊的赐死方式会好一些,但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安慰。我躺在石板凳上将普隆第宽大的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希望他不至于太想念它,因为这可能是任何人对我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我没有睡着,反而刻意让自己沉浸在狼的世界里。

我稍后从一个人类的梦境中清醒。我梦到切德责备我没有提高警觉。我在普隆第的斗篷内把身子缩得更小。我的牢房里射进火把的光点,我无法分辨现在到底是白天或是夜晚,但总觉得应该是深夜了。我试着再次入睡,切德急迫的声音却仍对我恳求……

我缓缓坐起身。这模糊的节奏和语调很显然是切德发出来的,但在我起身时似乎微弱了下来。我再度躺下,音量又增强了,但还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于是我把耳朵贴在石板凳上。不。我缓缓起身在狭小的牢房里走动,反复绕着墙壁和各个角落,然后发现其中一个角落的声音最大,但仍无法听清楚字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对空荡的牢房说着。

那低沉的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又重新开始,语调却转成质疑的语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更大声地说道。

切德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激动却没有更大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慌乱地吼了出来。

牢房外一阵脚步声。“斐兹骏骑!”

守卫的个头很矮小,她无法看进来。“什么?”我疲倦地发问。

“你刚才在喊什么?”

“什么?哦,一场噩梦。”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听到她笑着对另一位守卫说:“真难想像对他来说什么样的梦会比醒来更恐怖。”她操着内陆口音。

我回到石板凳上躺下。切德的声音消失了。我也挺赞同那位守卫的说法。我有好一阵子都不再入睡,却纳闷切德急着想告诉我什么。我想应该是个好消息,我不想往坏处去想。我将葬身于此,至少让我因为帮助王后逃亡而死。我纳闷她走了多远的旅程。我想到了弄臣,不禁纳闷他将如何承受艰难的冬季旅程。我不让自己思索博瑞屈为何没跟随他们,反倒想起了莫莉。

我一定是在打瞌睡,因为我看到她了。她正辛苦地爬上坡,肩膀挑着一担水桶,一脸苍白而憔悴的病容。山丘上有个快要塌下来的小木屋,墙边满是积雪。只见她停在门口将水桶放下来,站在门外俯视海洋。她对着好天气和让海浪覆盖一层白的微风皱眉头,风就像我从前那样扬起了她的秀发,接着就轻拂她温暖的颈部和下巴。她顿时睁大了双眼,然后泪流满面。

“不!”她大声说道,“我不要再想你了,不。”她弯腰提起沉重的水桶走进小木屋,并用力把门关上。茅草铺盖的屋顶一点儿也不牢固,而我也让逐渐增强的风势把我吹走。

我落入一阵激流中,俯身下潜好让它冲走我的伤痛。我想潜得更深,潜到最激烈的水流中让它把我冲走,好让我远离自己和我所有微不足道的忧虑。我将手垂到更深的激流中,而它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般猛拉住我。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退后。

您会吗?我让惟真思索我的处境片刻。

或许不会。他严肃地回答,挺像个叹息,我应该猜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看来巨大的痛苦、严重的疾病或是极端的束缚,才能打破你的心防好让你技传。他停下来好一阵子,而我们也都沉默了下来,什么都不想却也什么都想。所以,我的父王去世了。择固和端宁,我早该猜到了。他的疲惫和日渐衰弱的体力;过度频繁地耗竭体力是吾王子民的特征。我怀疑这件事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从盖伦……死去之前就开始了。只有他想得到这种事,更不用说策划如何进行了。多么令人憎恶的精技运用!他们有监听我们吗?

有。我不晓得他们知道了多少。还有一个人也让我们不安,就是欲意。

我这十分该死的傻子!看吧,斐兹,我们早该知道了。战舰本来都好好的,后来当他们知道你和我在做什么时,就设法挡住我们。精技小组早在组成时就已经落入帝尊的掌握中,所以我们有的讯息才会迟来或是消失;而援军总是来得太迟,或者根本没有出发。他心中充满仇恨,犹如吸饱血的壁虱,而且他赢了。

不尽然,国王陛下。我控制住不去想珂翠肯是否已经安全踏上返回群山的路途,但脑海中却仍一直重复地想着这件事,还有欲意、博力和愒懦。我们一定要谨慎小心。

一道温暖的阴影浮现。我会的。但是,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激有多深。或许我们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察觉到他的疲倦,然后觉得他快放弃了。您要放弃吗?

还没有。但是就像你一样,我的前途看来不太乐观。其他人都死了或逃走了,但我会继续走下去。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还必须走多久,或者我到了那里之后该怎么做,而且我也很累了。要放弃容易多了。

正文 第183节 找到古灵

我知道惟真能轻易阅读我的思绪,但我却必须延伸知觉方可触及他没有传达给我的讯息。我感觉到围绕在他四周的酷寒、让他痛苦呼吸的伤势以及他的孤寂,还知道为他赔上生命的人已为了他葬身遥远的异乡。浩得,我自己的思绪和哀悼与他的产生共鸣,恰林,也永别了,还有另一些他不太能够传达的东西。这是一股蹒跚地游走边缘的诱惑,也是一股压力、一阵拉扯,和我从端宁与择固身上所感受的精技拉扯类似。我试着将他推开好看得更清楚,但他制止了我。

有些危险在面对时会变得更加险恶,他警告我。这就是其中之一,但我确信这是我应该跟随的道路,如果我要找到古灵的话。

“犯人!”

我从出神恍惚中清醒。一把钥匙插进了我牢房的门锁中,门一开只见一位女孩站在门边。帝尊在她身旁,一只手舒适地搭在她肩上。两名身穿内陆服饰的侍卫站在他们两侧,其中一位俯身向前在我的牢房里插上一根火把。我不经意地向后退缩坐下来,因尚未适应光线而眨眼。“是他吗?”帝尊温和地问那女孩,只见她恐惧地盯着我,我也回看她一眼,试着回想她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是的,大人,王子大人,国王,大人。就是他。我那天早上走到井边,一定,一定要打水,否则婴儿会渴死,就像劫匪一定会杀了他一样。然后,有好一阵子洁宜湾只是一片死寂,所以我才一大早到井边,穿越雾气匍匐前进,大人。然后这匹狼就在那里,就在井边,还瞪着我,而当风吹散雾气之后,狼就消失了,变成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大人,国王陛下。”

她继续睁大眼睛瞪着我。

现在我可想起来了。就在洁宜湾和卫湾堡之役的隔天早上,夜眼和我停下来在井边休息。我想起它在女孩接近时逃走,然后把我惊醒。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帝尊夸赞她,然后又拍拍她的肩膀。“侍卫,带她上楼回到厨房里,让她好好吃一顿,还有设法帮她找张床。不,留下火把。”他们一退出门,守卫就用力在他身后关上门。我听到离去的脚步声,门外却仍是一片光亮。当脚步声消失时,帝尊再度开口。

“好了,小杂种。看来这场游戏快玩完了,我也怀疑你的拥护者一旦明白你到底是什么,很快地他们就会遗弃你。当然还有其他证人会说出你在洁宜湾作战时,满地的狼脚印和敌人尸体上的咬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我们公鹿堡的一些侍卫要宣誓时,也必须承认当你对抗被冶炼的人之后,一些尸体就带着咬痕和爪印。”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满心欢喜。我听到他将火把插进墙上烛台的声音,接着他就走回门口。他的个头儿不高,刚好能够从那儿盯着我看。我孩子气地站着,然后走到门前低头注视他,他于是往后退了退,这可让我觉得十分满意。

但却激怒了他。“你还真容易骗,好个傻子。你两腿夹着尾巴从群山一跛一瘸地回家,以为惟真对你的偏爱就能让你苟活。你和你所有的愚蠢诡计,我都知道,全都知道了,小杂种。

你和王后之间的所有闲谈,在王后花园贿赂普隆第好让他对抗我,甚至还有她离开公鹿堡的计划。带着保暖衣物,你告诉她,'国王会和您一起走'。”他踮起脚尖好让我看到他的微笑。“她什么也没带就走了,小杂种。没有国王,也没有她事先打包好的御寒用品。”他停了一下。“就连一匹马也没有。”他的声音在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特别柔和,仿佛他把这些话闷在心里太久了。只见他热切地看着我的脸。

我顿时明白自己简直愚蠢到了极点。迷迭香,甜美又安静的孩子,总是在角落点着头打瞌睡。如此冰雪聪明,所以人人都信任她去做任何差事,而且如此年幼,让大家几乎忘了她的存在。然而,我还是早就该知道了。切德一开始教我刺客的本领时,我就和她差不多年纪。我觉得想吐,而我的表情一定也显现出来了。我不记得在她面前说了或没说些什么,也不知珂翠肯对这个深色卷发的小脑袋吐露了什么秘密。她看到了哪些和惟真的对谈,还有哪些和耐辛的闲聊?王后和弄臣都失踪了,那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情,但他们是否活着离开公鹿堡?帝尊露齿而笑,对他自己可满意透了,而唯有在我们之间的铁条门,让我没有毁弃对黠谋的誓言。

他微笑着离开了。

帝尊得到我拥有原智的证据,而洁宜湾的女孩就是罪证确凿的人证。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不过是让我承认自己杀害黠谋,而且他还有很充裕的时间那么做。无论要花多长的时间,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我颓然坐倒在地上。惟真说得没错,帝尊已经赢了。

然而,任何事情都无法满足这位任性公主,她仍骑着花斑点种马狩猎。她所有的仕女都警告过她,但是她别过头去不听劝。所有的爵士也都警告过她,但她却嘲笑他们的恐惧。甚至连马厩总管也出面劝阻,告诉她:“公主殿下,这匹种马将浴血焚烧,因为它是由狡诈的原智种所训练出来的,而且只对他忠诚!”然后,任性公主怒气冲冲地说道:“这难道不是我的马厩和马匹吗?难道我不能挑选要骑哪匹马吗?”接着,所有的人都因为她发脾气而沉默了下来,于是她下令在花斑点种马身上披上马鞍,准备骑着它外出狩猎。

于是他们就出发了,带着一大群不断吠叫的猎犬以及随风飘扬的彩旗。然后,花斑点稳稳地载着她,快速地将她带到前方的原野,离整个队伍远远的,直到其他猎人都看不到他们为止。稍后,当任性公主来到遥远的山丘绿林下面时,花斑点则载着她一下往这儿走,一下往那儿走,直到她失去方向、猎犬的吠声也成了山丘上的回响为止。最后,她停在一条溪流边啜饮清凉的溪水。但是你瞧!她回来的时候,花斑点就不见了,只看到狡猾的原智种站在马儿的位置,如同它的原智马儿般全身布满杂色斑点,然后他们就像种马和母马般交配,所以她在多年后归来时就已经大腹便便了。当目睹她生下孩子的人看到这婴儿从脸到肩膀都布满了杂色斑点,于是众人吓得大叫出来。当任性公主看到他的儿子时也立刻惊声尖叫,接着就在鲜血和耻辱中发疯了,因为她生下狡猾原智种的儿子。所以,花斑王子在恐惧和耻辱中诞生,而他也将这些带到这个世界。

--《花斑王子之传奇》

正文 第184节 用狼的方式做事

帝尊留下来的火把让铁条的影子舞动了起来。有好一会儿我望着这些阴影,没有任何思绪,也没有希望,而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也令我麻木。我逐渐恢复心智,却仍理不出头绪。难道这就是切德一直想告诉我的吗?她没有骑马;帝尊对马的事情知道多少?他知道目的地吗?博瑞屈如何逃过侦察?他到底逃过了吗?我有可能在酷刑室里遇到他吗?帝尊认为耐辛和逃亡计划有关吗?如果他认为有的话,仍会甘愿把她遗弃在这里,或是采取更直接的报复行动?

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要反抗吗?

不。我将慷慨赴死。不,我要尽可能徒手杀光他那群内陆野狗。不,我将静静地走出去伺机突袭帝尊,我知道他会在那儿看着我死去。那么,我曾经答应过黠谋不会杀害他的亲生骨肉的承诺呢?这不再能束缚我了,不是吗?没有人救得了我,那就别再想着切德是否会采取行动,或耐辛是否会想办法。当帝尊严刑拷打让我逼供之后……他会让我活到被吊死示众的那一刻吗?他当然会了,为何不好好享受那番乐趣呢?耐辛会来看着我死去吗?我希望不会,或许蕾细会阻止她。我牺牲性命却毫无所获,但是我至少杀了端宁和择固。这一切都值得吗?我的王后逃走了吗?还是藏身在城堡护墙中的某处?这就是切德试着告诉我的吗?不。我的心在种种思绪间七上八下地摇摆着,仿佛一只落入雨水桶的老鼠。我渴望和某个人交谈,任何人都好,同时强迫自己冷静理智,最后我终于想起来了。夜眼。夜眼曾说它带领他们和博瑞屈会合。

我的兄弟?我寻找夜眼。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告诉我那天晚上的情况。

哪天晚上?

就是你从城堡带人们去和兽群之心会合的那个晚上。

喔。我感觉它正在费力思索。它用狼的方式做事,做完的事情就不需再费心,顶多计划到下一场猎杀,几乎不记得一个月或一年前发生的事情,除非和它自己的生存直接相关。因此,它记得我从哪个笼子把它救出来,却记不住四个晚上之前曾在哪儿打猎。它记得些一般的事情:足迹遍布的猎兔小径和一道没有结冰的泉水,但永远想不起来三天前杀了多少只兔子。

我屏住呼吸,希望它能带给我希望。

我带领他们去和兽群之心会合,真希望你当时也在场。我嘴唇上有一根用脚爪拔不下来的豪猪刺,好痛。

你是怎么弄到的?即使身处其他混乱的事件之中,我仍忍不住微笑。它虽然很清楚不该这么做,却还是无法抗拒那只肥胖且蹒跚而行的动物。

一点儿也不好笑。

我知道。真的,这真的不好笑。一根有倒钩的刺只会愈刺愈深,伤口会一路化脓溃烂,伤势将严重到让它无法打猎。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它的问题上,解决了它的难题之后,它才不会分散注意力。兽群之心会帮你把刺拔出来,如果你好好请求他的话。你可以信任他。

他在我对他说话时把我推开。但他对我说话了。

他有吗?

它缓慢地整理思绪。那天晚上,当我带领他们去和他会合时,他告诉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不要去什么狗狐狸的地方。”描绘一下你去的地方。

这对它来说更困难,它却仍试着回想雪中空荡荡的路边,除了博瑞屈骑着红儿牵着煤灰之外。从它的思绪中,我瞥见一位女性和无味者。它对切德倒是记得挺清楚的,主要是因为他在离开时丢给它一根粗肥的牛骨。

他们有互相交谈吗?

说的太多了,在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互相叫喊着。

我已经尽力了,不过它就只能告诉我这些。单凭这些叙述,我就知道计划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有了重大转变。真是奇怪,我愿意为了珂翠肯牺牲生命,但是最后想想,却不确定对于放弃自己的坐骑该作何感想。接着,我想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再骑马了,除了载我到接受吊刑的树上的那匹马。至少煤灰和我所关心的人一道走了,还有红儿。为什么是这两匹马?而且只有两匹马?博瑞屈无法从马厩把其他的马弄出来吗?所以他没有跟着走?这根刺弄得我好痛。夜眼提醒我。痛得不能吃东西。

我希望能过去帮你,但我没办法。你一定要请求兽群之心帮忙。

你不能请求他吗?他不会推开你的。

我自顾自地微笑。他推开过我一次,这就够了;我也得到教训。但如果你到他那儿求助,他不会抗斥你的。

你不能求他帮帮我吗?

我不能像我们说话般对他说话,而且他离我太远,我无法对他喊。

好吧,我会试试看。夜眼满怀疑惑地说道。

我让它走了。我原本想让它明白我目前的状况,却决定不这么做。它将无计可施,而且这只会让它更悲痛。夜眼会告诉博瑞屈是我要他去的,博瑞屈也会知道我还活着;它知道这些就够了。

一段漫长而缓慢的时间过去了。我从各种小地方计算时间。帝尊留下来的火把熄灭了,守卫也换班了,然后有人把食物和水放进我的门里,但我并没有要求这些东西。我纳闷这是否表示我许久未进食了。然后守卫再度换班。这是一对聒噪的守卫,一男一女,但他们只是小声交谈,而我也只能听到喃喃的声调。我猜测这两个人在猥亵地调情,然后谈话因某个走过来的人而中断。

这友善的闲聊忽然停止了,变成低声且谦恭有礼的声调。我的肠胃冰冷地搅成一团。接着我悄悄地站起来偷偷走到门边,透过牢房门看向守卫岗哨。

他像个影子般无声地来到走廊上,但不是偷偷摸摸潜入,他融入四周的一切,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看起来是否鬼鬼祟祟。这是我前所未见的精技运用。而当我看到欲意停在我的门外看着我时,我感觉自己颈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我也不敢出声,就连看着他都会让我过度暴露自我,但我也不敢将眼神移开。精技仿佛一道充满警觉的光环闪耀地围绕着他,我的内心也因此而蜷缩得愈来愈紧,将所有感觉和思绪都拉回来,尽可能迅速建立心防;但不知怎的我却也明白就算那些心防之墙也能让他充分了解我的内心,我的自我防卫甚至都是让这家伙读懂我的一种方式。尽管我因恐惧而口干舌燥,却还是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之前去了哪里?有什么事情会重要到让帝尊派欲意去处理,而非把他留在此地以巩固王位?

正文 第185节 一丝尚存的力气

白船。

这个答案自我的内心深处窜起,如此深沉的连接让我无法确定它来自何处,但我却对此毫不质疑。我看着他,同时思索他和白船的关联。他皱一皱眉头。我感觉彼此之间的紧张气氛升高了,是一股要推倒我心防的精技力量。他不像端宁和择固般乱抓一通,而比较像是一场刀剑之战,就像一个人测试着对手的攻击力道般。我平衡自己好抵抗他,深知如果我一动摇,稍不留神没防护好,他就会刺穿我的心防,串起我的魂魄。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出乎我意料之外短暂地露出不确定的神情,但稍后就露出仿佛鲨鱼吻般欢迎的微笑。

“噢。”他叹了一口气,看来十分高兴,接着从我的门边退后,像懒猫一般伸展四肢。“他们低估你了,但我可不会犯相同的错误。因为我知道,当你的对手低估你时,你将获得什么样的优势。”他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走了,像微风中飘离的一缕轻烟,原本还在这里,然后就消失了。

他离开之后,我回到石板凳上坐下来,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叹了出来,藉以平静体内的颤抖。我感觉自己已经通过一项考验,这次至少我稳住了自己,于是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再度瞥着我的门。

欲意半睁的双眼深入我的心中。

我顿时跳了起来,腿上满是结痂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我怒视着窗户,却看不到任何人,他已经走了。我的心跳如雷,于是强迫自己走到窄小的窗边向外窥伺,看到门外没有任何人。他的确已经走了,但我却无法让自己相信他真的离开了。

我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坐了下来,将普隆第的斗篷裹在身上,凝视窗户同时注意是否有任何动静,从守卫火把的光线变化,到欲意是否在我的牢房门外潜伏,却毫无所获。

我渴望用原智和精技向外探索,看看我是否能在那儿找到他,却不敢这么做,只因我无法保证当我在向外探索的同时,不让另一个人有机可乘。

我守卫着自己的思绪,稍后就重新激活它们。我愈努力试着让自己镇静,心中升起的焦虑就愈来愈强烈。我害怕肢体上的酷刑,而当我一想到欲意若是穿透了我的心防,将会如何对付我的时候,这股发酵的恐惧就像汗水般慢慢地滴在我的肋骨上和脸庞两侧。一旦他进入我的脑海中,我就会站在所有的公爵面前解释我是如何杀了黠谋国王。帝尊为我创造出了比单纯死去更糟糕的景况。我会以一个自称为胆小鬼和叛徒的身份赴死,也会在大庭广众面前跪在帝尊的脚边求饶。

我想这段已经过去的时间应该是夜晚。我根本没有入睡,只是假寐,然后便从看见窗上出现一对眼睛的梦中惊醒。我不敢寻求夜眼的慰藉,也希望它不要尝试将思绪传递给我。我从瞌睡中惊醒,认为自己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我的视线迷蒙,脑袋因为警戒而发疼,肌肉也因为紧张而纠结在一起。我坐在石板凳上保存自己每一丝尚存的力气。

门又打开了。一名守卫在我的牢房里插上一根火把,然后小心翼翼地随着火光走进来,另外两名守卫也随后跟上。“你,站起来!”手持火把的人操着法洛口音大喊。

我知道拒绝服从是毫无意义的。我站起来让普隆第的斗篷落在石凳上。他们的带头者简略地比了一个手势,另外两名守卫就把我架起来,还有其他四名守卫站在我的牢房外等候。帝尊一点也不敢冒险。我不认得这些人,只见他们身穿帝尊侍卫的服饰。我从他们的面部表情获悉他们的指令,所以我丝毫不辩解。他们把我带到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经过无人的岗哨,来到另一间原是守卫室的大房间,里头除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外,没有任何家具。每座烛台都插上火把,对我畏光的双眼来说实在过于明亮。接着,守卫让我站在房间中央,然后要其他人靠墙排成一列。我出于习惯,不抱希望地评估自己的状况。我数一数总共有十四名侍卫,人数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多了。通往房间的两扇门都关着,我们也继续等待。

我就这样等着、站着,在明亮的房间里被一群不友善的人包围住,在折磨的效果上一直被人所低估。我试着平静地站好,隐约变换自己的重心,不一会儿就累了。我惊恐地发现饥饿和欠缺活动让我迅速衰退,而在门打开时几乎感到一阵解脱。帝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轻声规劝他的欲意。

“……没有必要,我只要再一个晚上左右的时间就够了。”

“我宁愿这么做。”帝尊尖酸刻薄地说道。

欲意沉默地低头赞同。于是帝尊坐了下来,欲意则站在他的左后方。帝尊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不经意地靠在椅背上,他仰起头转向一侧从鼻孔呼气,然后举起手朝一个人指去。“波尔特,就是你。我不要打断他身上的任何东西,因为当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之后,我想让他可以再度见人,你明白的。”

波尔特微微点点头,脱下身上的冬季斗篷让它落在地上,然后也脱下了衬衫,其他人则冷酷无情地注视着。我想到很久以前和切德的一场讨论,然后便想起他一段小小的忠告。“你如果集中注意力在你将说出口的话,而非你不会说出口的话,就能在酷刑中支撑更久。我曾听过有人不断重复同样的一句话,就这样持续重复,即使当他们再也听不到问题,也还是一直说。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将说出口的话,你就比较不容易说出你不希望说的。”

然而,他这理论性的忠告对我来说可能不怎么管用,因为帝尊似乎不怎么发问。

波尔特的个子比我高,体重也比我重,看来除了面包和水之外,他似乎还吃了不少东西。他暖暖身并伸展四肢,仿佛我们将为了一项冬季庆的赏金比赛摔跤似的。我站着注视他,他也用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着我。他手上戴了一副无指的皮手套,原来他早已有备而来。接下来,他向帝尊鞠躬,帝尊也点点头。

现在是什么情况?

安静!我要夜眼安静,但是当波尔特满怀信心走向我的时候,我感觉上唇一阵咆哮般的抽动。我躲过他的第一拳,然后上前击出一拳,等他再度挥拳时又退回来。绝望反而让我更敏捷。我不指望有保卫自己的机会,我一直以为时候到了会是自己被五花大绑接受拷打。当然,时间多得很,帝尊有很充裕的时间折磨我,就不要想那个了。我从来不擅长这样的打斗,但也不去想这个了。波尔特的拳头掠过我的脸颊,要留意。我引诱他舒展身子并出招,但此时却被精技裹住。我在欲意的突袭中摇摇晃晃,波尔特就轻而易举地揍了我三拳,分别落在下巴、胸膛和脸颊上方,迅速且力道十足。这样的身手显示此人是位老手,而他脸上也浮现出乐在其中的微笑。

正文 第186节 永无止尽的拷打

接下来是一段永无止尽的拷打,我无法同时躲开欲意和波尔特。我试图推论,但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思考不知是否可称为推论;我的身体有抵抗生理痛苦的防御机制,我会昏过去或送命,而死亡或许是我在此唯一胜出的希望。所以,我选择防卫我的心智而非我的身体。

我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那顿拳打脚踢。我象征性地防卫着,让自己远离他的拳头,强迫他追逐我,双眼注视着他,尽可能抵挡他的攻击,并且不影响到我抵挡欲意精技压力的警戒。我听到守卫嘲弄我那想像中的无精打采,只因我很少反击。当他一拳让我摇摇晃晃地退到围着我们的士兵那儿时,他们就又推又踢的把我挤回波尔特那里。

我无法集中思绪在战术上。当我摇晃的时候,就摇晃得很猛烈,而我少数几次挥出的拳力,也小的可怜。我渴望解放自己,释放我的愤怒并扑到波尔特身上使劲捶打他,不过如此一来就会松懈对欲意的防卫。不,我必须保持冷静忍下来。当欲意加强对我施压时,波尔特就能好整以暇地攻击我。最后,我只剩下两种选择:我可以用手挡住我的头或身体,但他总是会把攻击转向另一个罩门。恐怖的是,我知道这人没有施展全力,他出手只为了让我感觉痛苦或造成皮肉伤。但当我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却和欲意凝视的眼神碰个正着,看着他满脸是汗给我带来了片刻的满足,波尔特却在此时用力揍了我的鼻子。

布雷德曾经对我描述他在打斗中听见自己鼻子被打断的声音,真是个难以置信的感觉。一阵令人作呕的声音配上极端的痛苦,强烈得让我只能感受到这份苦楚,然后就晕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我在意识的边缘颤抖,并在那儿徘徊。这时,有人把我的身子翻过来让我背部贴地仰躺着。不管这人是谁,他检查完我的伤势后就站了起来。“鼻子被打断了。”他宣布。

“波尔特,我叫你不要打断任何东西!”帝尊愤怒地对他抗议。“我必须让他看起来毫发无伤。给我一些酒。”他暴躁地悄悄对另一个人下令道。

“这不是问题,帝尊国王。”有人对他保证。那人在我面前弯下身子,狠狠抓住我的鼻梁将它拉直。那个残酷的举动比打断鼻子还伤人,我也再度丧失意识,苟延残喘地听着他们谈论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变成我听得懂的话语,而我稍后才了解他们谈了些什么。

帝尊的声音。“所以说他可以做到这样?那他为什么还不行动?”

“我只知道端宁和择固告诉我的,陛下。”欲意的语气充满疲惫。“他们宣称他因技传而疲乏,择固就趁机强行进入他心中,然后这小杂种……就用某种方式反击,而择固表示他相信自己遭到一匹大狼攻击,端宁也说她确实在择固身上看到爪痕,但这些痕迹却立刻消失了。”

我听到帝尊坐回椅子上的木头嘎吱声。“那么,就让他表现表现吧!我希望亲眼目睹这原智。”他稍作暂停。“还是你的能力不够强大?或许择固才是我的储备人选。”

“我的能力比择固强大多了,国王陛下。”欲意平静地声称。“但是斐兹知道我的意图,而他当初并没有料到择固会攻击他。”接着,他更轻声地补充:“他的力量比我想像中要强大多了。”

“那你就动手啊!”帝尊憎恶地下令。

所以,帝尊想看看原智?我吸了一口气,汇聚残留体内的精力,试着将自己的愤怒集中在帝尊身上,想用力抗斥他让他整个人穿透墙壁,但却无法这么做,只因我浑身痛苦,根本无法集中心智。我自己的心防打败了我。只见帝尊突然跳起来,然后更靠近地注视着我。

“他还是清醒的。”他说道,然后又慢吞吞地举起手指。“维第,你来处理他,但是小心他的鼻子,也别伤到他的脸,身体其他部分倒挺容易遮盖。”

维第不一会儿就把我拖起来站好以便再一次击倒我。我比他先对那重复的攻击程序感到疲惫,而地板对我的伤害也不亚于他的拳头。我似乎无法站稳,也无法举起手来防护自己。我又退回自己的心中,愈缩愈小,然后在那儿挤成一团,直到纯粹的肢体痛苦迫使我再度警觉和挣扎。但快地,我就会又晕了过去。我开始注意到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帝尊的乐趣。他不想绑住我藉以造成我的痛苦,而且眼睁睁地看我挣扎、尝试反击而后失败。他也看着他的侍卫们,毫无疑问在注意谁将眼光从这项运动中移开,同时利用我来衡量他们。我强迫自己不在意他从我的痛苦中获取乐趣,而我真正关切的是维持竖起的心防,以及不让欲意窜进我的脑海中,那才是我必须打赢的战争。

当我第四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牢房的地板上,感觉到严重的鼻塞,而且是气喘的声音将我唤醒,这就是我呼吸的声音。我就这样躺在他们把我丢下来的地方,稍后才举起手将凳子上普隆第的斗篷拉下来,有一部分就落在我身上,于是我又躺了一会儿。帝尊的侍卫们果然听话,他们真的没打断我身上的任何东西。虽然我全身疼痛,却没有半根骨头断裂。他们带给我的只是痛苦,并不能让我失去生命。

我缓慢地爬到我的水边。我无法算计自己得费多大的痛苦才能举起水壶喝水。我原本尝试防护自己的抵挡动作反而让双手肿胀酸疼,只得白费力气地试着不让水壶的壶口撞到嘴巴。最后,我终于喝到水了,这不仅让我重获体力,也让自己更清楚察觉每一处伤痛。我的半条面包也还在。我抓住它剩余部分的末端将它浸泡在剩下的水中,然后吸吮着因浸泡而变软的面包,尝起来就像血一般。波尔特最初的那几拳把我的牙齿打松,嘴巴也破皮了。但我注意到鼻子其实才是阵痛的来源,也无法让自己伸手触摸它。吃东西一点儿乐趣也没有,不过是解除了一部分伴随痛苦而来的饥饿。

过了一会儿我坐起来,将斗篷裹在身上思索自己知道了些什么。帝尊会一直让我遭受皮肉之苦,直到我运用原智攻击好让他的侍卫们见证,或瓦解我的心防好让欲意侵入我的心中,并且驱使我招供。我纳闷哪一种方式会让他获胜,而我也不怀疑他将获胜,只因我唯有一死方可步出这牢笼。还是有选择的。我可以让他们在我运用原智或对欲意放弃心防前把我打死,或者服下我为瓦乐斯准备的毒药,如此一来我必死无疑,加上我目前虚弱的状态,我可能会比为瓦乐斯计划的时间还早中毒,但会很痛苦,十分悲惨地痛苦。

正文 第187节 我现在也失业了

一种痛苦似乎和另一种痛苦同样剧烈。我费劲地卷起右手沾满血迹的袖子,缝住暗袋的线轻轻一拉就会断,但干掉的血把开口粘起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拨开它,一定不能让里面的粉末洒出来,而且要等到他们给我更多的水之后才能服用,否则我只会因粉末的苦涩而作呕反胃。我持续拨着线,直到听见走廊传来声音。

他们这么快就回来找我似乎不太对劲。我聆听着,这不是帝尊,但无论是谁,一定和我脱离不了关系。这是很浓重的声音,一阵低沉颤抖的漫谈,守卫以不友善的语气简略响应。接着是另一个居中协调的声音,然后那低沉的说话声又开始了,而且愈来愈大声,语气中有明显的火药味,突然间变成了吼叫。

“你死定了,斐兹!在水面上被吊死,然后你的尸体会被烧的一干二净!”

是博瑞屈的声音,怪异地混合愤怒、威胁和痛苦。

“把他赶出去。”一名守卫直截了当地大喊出来,她很显然是内陆人。

“我会的,我会的。”我认得那声音,是布雷德。“他只是喝太多了,如此而已。他一向都有这个问题,而牢里那小子有好几年都是他的马厩学徒。每个人都说他应该早就要知道那小子的状况,又说或许他根本就知道却不做任何处置。”

“是……的。”博瑞屈愤怒地表示赞同。“害我现在也失业了,小杂种!我再也不会有公鹿的绣饰了!唉呀,去埃尔的,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马儿都不见了,都是我所训练过最该死的好马,却全给送到内陆去了,给一群傻子看管!狗不见了,老鹰也不见了!只剩下没用的动物和几头骡子,这里没有一匹马是我的!”他的声音愈来愈接近这里,语气充满狂怒。

我挣扎地爬到门边,抓住铁条往外看,却看不到守卫岗哨,只有他们在墙上的影子。博瑞屈的影子尝试从走廊移过来,守卫和布雷德则试着把他拉回去。

“等等,现在,等一等。”博瑞屈醉醺醺地抗议。“等等,看着,我只想跟他说话,如此而已。”一群人冲到走廊上,然后又停了下来。守卫站在博瑞屈和我的牢房门之间,布雷德则抓住博瑞屈的手臂,他身上仍有那场打斗留下来的伤疤,一只手臂也还吊着绷带,所以他不怎么能阻止博瑞屈。

“只是在帝尊处置他之前跟他说话,如此而已,就这样了。”博瑞屈的声音因酒醉而低沉且含糊不清。“别这样,只要一下子就好,这有什么关系吗?他现在就像死了一样。”他稍作暂停。“看着吧,这对你们来说是值得的,看着这里。”

守卫们面面相觑。

“嗯,布雷德,你身上有铜板吗?”博瑞屈伸手在口袋中摸索,然后不屑地把整个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握在手中,一堆铜板如下雨般穿过他的手指掉落下来。“这里,这里。”接着是一阵铜板跌落翻滚在石板信道上的声音,只见他展开双手摆出慷慨解囊的姿势。

“嘿,他不是这个意思。博瑞屈,你不能那样子贿赂守卫,否则连你也得坐牢。”布雷德匆忙弯腰道歉,并急忙将散落一地的铜板集合起来,而守卫们也在一旁跟着弯腰帮忙,然后我就看到一只手鬼鬼祟祟地从地板缩回口袋中。

突然间,博瑞屈的脸出现在我的窗前,我们就这样站着透过铁窗互望。他脸上的哀伤和盛怒相互冲撞,双眼因喝醉而布满血丝,呼吸也充满酒味。他的衣服上有个破洞,可见他拔掉了那儿的公鹿绣饰。他怒目注视我,同时吃惊地睁大双眼。我们的凝视定住了片刻,我发觉某些带着理解和告别的意味在彼此之间交流,接着他就退后狠狠地在我脸上吐了口口水。

“那个,是赏你的。”他怒吼着。“为了我的人生,为了你从我手中夺走的人生,那是我花在你身上的每一个钟头和每一天。你最好和野兽们一同躺下死去,别等着接受这刑罚。他们会把你吊起来,小子。帝尊把吊刑台都搭好了,在水面上,就像古训所说的,他们会切开你的尸体,焚烧到只剩骨头,焚烧到完全没有可以埋葬的东西余留,或许他怕野狗又把你挖出来。你就快要变成那样了,喂,小子?像骨头一样被埋进去,稍后让狗挖出来?最好就在这里躺下死了吧!”

我在他朝我吐口水时退后。此刻我摇摇晃晃地远离门口站着,只见他抓住铁条瞪着我,睁大的双眼满是盛怒和醉意。

“他们说你对原智很在行,那你为什么不变成一只老鼠从那儿溜走?嗯?”他把额头靠在铁条上几乎哀愁地对我说道。“总比吊死好,小子,变成一只野兽然后挟着尾巴逃跑,如果你能……我听说你能……他们说你能变成一匹狼。这样吧,除非你有这本事,否则你就等着上吊。你的脖子会被吊起来,喉咙也会噎住,脚还猛踢……”他的声音变微弱了,接着充满醉意的泪眼又直盯着我看。“最好就在这儿倒地死去,也不要被吊死。”突然间,他又发怒了。“或许我可以帮你在这里倒地而死!”他咬牙切齿地威胁我。“死在我手下总比死在帝尊手下好!”他开始扭动铁条,抓住门前后摇晃想松开门锁。

守卫立刻抓住他,一边用力猛拉一边咒骂,他却不予理会,老布雷德则在他们面前上下跳着说道:“别这样,来吧,博瑞屈,你该说的都说了。别这样,伙伴,就别惹麻烦了。”

他们没有放开他,但他自己却忽然放弃了,双手滑落到身体两侧。这可出乎守卫的意料之外,然后他们就一同向后绊倒,而我上前抓住铁窗。

“博瑞屈,”我的伤让我很难开口,“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很抱歉。”我吸了一口气,试着用言语终结他眼中的些许折磨。“没有人会怪你,你对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他对着我摇摇头,脸上因哀伤和愤怒而扭曲。“就倒地死去吧,小子。就倒地死去吧!”他转身走远,布雷德却倒退,向跟随他的两位气急败坏的守卫道歉了不下百次。我看着他们离去,然后望着博瑞屈倾斜的身影消失,布雷德则多留了一会儿和守卫讲和。

正文 第188节 还不是时候

我擦干肿胀脸颊上的唾液,慢慢走回我的石板凳,坐在上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想。他从一开始就警告我远离原智,无情地把第一只和我有牵系的狗从我身边带走,而我也为了那只狗对抗他,用尽一切力气抗斥他,然后他就让这股力道转向对准我,力量之强使得我在那之后好多年都没有尝试抗斥任何人;后来他也就包容了我,就算没有接受我和那匹狼的牵系,也不予理会,却因此弄巧成拙。就是原智。他过去不断警告我,而我也总是自认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确实知道。

夜眼。我对它打招呼,已经没精神再多说什么了。

过来我这里,过来和我一同狩猎,我能带你远离这一切。

或许等一下吧!我不怎么带劲儿地回答,根本没力气和它周旋。

事实上我坐了好一会儿。我和博瑞屈的会面深深伤害了我,和那场毒打所带来的痛苦不相上下。我试着回想自己在生命中是否没有辜负过一个人,或者没有令任何一个人感到失望,却想不出有这样的一个人。

我低头瞥着普隆第的斗篷,虽然冷得想把它披在身上,却全身酸痛到无法将它捡起来,它旁边地板上的小卵石却吸引了我的目光,也让我一头雾水。我看着这片地板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根本没看过有个深色的小卵石在这里。

好奇心是股令人心神不宁的强大力量。我终于倾身拾起远处的斗篷和一旁的小卵石。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披上斗篷,接着检查那颗小卵石,却发现它并不是卵石,而是个漆黑潮湿的东西。是一团什么样的东西?叶子。是一小团卷起来的叶子,在博瑞屈对我吐口水的时候敲到我的下巴?我谨慎地把它举到从铁窗照进牢房里的微弱光线中,发现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固定住外层的叶片,于是把它拨开。我看到白色的豪猪刺末端,而黑色的倒钩顶端正好固定住叶片,一打开来就看到里面粘粘的一团棕色玩意儿,然后把它举到鼻子下小心嗅着。是一些混合药草,但其中一股味道特别明显,我也立刻辨识出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带我走。一种群山的药草,也是强力的止痛剂和镇静剂,有时用来安乐死。珂翠肯当时在群山就是试着用这种药草杀了我。

跟我来吧!

还不是时候。

这是博瑞屈的诀别礼物?他想让我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我思索他刚才说的话,“最好在此躺下死去”。这是教我一场搏斗在赢家产生前是不会结束的人给我的吗?这也太自相矛盾了。

兽群之心说你应该跟我走。就是现在,今晚就走。躺下来,他这么说。变成一把骨头,稍后让野狗挖出来,他这么说。我感觉到夜眼努力转达这个讯息。

我沉默地思索。

他把这根刺从我的嘴唇上拔出来,兄弟。我想我们可以信任他。就跟我来吧,就是现在,今晚就走。

我端详手中的三样东西:叶子和刺,还有这一小团药草。我把这团药草包回叶片中,用刺固定住。

我不明白他要我做什么。我抱怨着。

静静躺下来,稳住你自己,然后跟我走,把你当成我自己。夜眼在脑中思索某件事情,因而停顿了好一会儿。必要的时候才吞下他给你的东西,只有在你无法自己过来我这里的时候。

我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但是我和你一样,我想我们可以相信他。我在一片阴暗中疲累地拨弄袖子上的线,当它终于松开的时候,我慢慢将里头的小袋粉末取出来,然后把包着叶片的药草推进去,迫使那根刺将它固定住。我看着手中的小纸袋,忽然灵机一动,却拒绝再思考下去。我将它紧握在手中,接着把身子裹进普隆第的斗篷里,慢慢地在石板凳上躺下来。我知道自己应该保持警戒,免得欲意会回来,但我太绝望也太累了。我和你在一起,夜眼。

我们一同迅速跑走,穿越一片银白的积雪进入狼的世界。

众所皆知,马厩总管博瑞屈在公鹿堡任职期间,向来是一位优异的马匹、猎犬及猎鹰的训练师,而他掌管动物的技艺在当代几乎算是个传奇。

他刚开始只是一位普通的士兵。据说他来自迁居修克斯的移民群中,有些人则说他的祖母原是奴隶,因为表现优异,住在缤城的主人就赐予她自由之身。

当他担任士兵的时候,作战的勇猛让当时年轻的骏骑王子相当注意。谣传他因为一起小酒馆打架事件的纪律问题,而首次会见他的王子。他曾担任骏骑武器练习的搭档,但骏骑发现了他对动物方面的天分,于是派他管理他的侍卫队坐骑,过没多久他也开始负责照顾骏骑的猎犬和猎鹰,最后掌管公鹿堡的整个马厩。他对动物医疗和体内各器官的了解还延伸至牛羊猪等,偶尔也医治家禽。他对动物的了解程度无人能及。

由于一次猎熊事件所导致的严重伤害,让他这辈子都将跛脚行走,但这似乎也缓和了他年轻时闻名的火暴急性子。尽管如此,事实仍显示很少会有人愿意跟他共度余生。

在血瘟流行之后的几年,他的药草疗法遏止了羊群疥癣在毕恩斯公国爆发,进而防止羊群集体死亡,更让此疾病无法散播到公鹿公国。

清朗的夜空星光闪闪。一个矫健的身影奔腾在积雪的山丘上,生气蓬勃地跳跃前行。我们行经的路径上满是从树丛上像瀑布一样落下的雪,我们就在这里猎杀饱食,填满所有的饥饿。

夜晚清新开敞,并且透出阵阵寒气。没有笼子关住我们,也没有人打我们,共同体验全然的自由。我们来到一道泉水猛烈地涌出且几乎毫不结冻之处,围绕冰冷的水面。夜眼彻底抖动我们的全身,然后在空气中深呼吸。

天亮了。

我知道,但我不愿去想它。早晨,当梦境结束,现实仍存之时。

你一定要跟我走。

夜眼,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

不,你一定要跟我走,放掉一切跟我走。

所以,它就如此告知我不下二十次了,我也不会误解它想法的急迫。它的坚持十分明显,而它的一意执著也令我感到神奇。紧抓住和食物无关的想法向来不是夜眼的作风,可见这是它和博瑞屈决定好的事情。我必须跟它走。

我无法揣测它到底要我做什么。

正文 第189节 现在就离开它

我一次又一次对它解释自己的身体被监牢困住了,就像它从前被困在笼子里一样,虽然我的心至少能与它同行一阵子,却无法如它催促般真的跟它走。每次它都告诉我它了解那个,是我不了解它的意思,所以我们此刻又回到了之前的状况。

我感觉它尝试耐着性子。你一定要跟我走,就是现在。放下一切,在他们把你叫醒之前跟我走。

没办法,因为我的身体被锁在一个监牢里。

离开它!它残酷地说道。放掉它!

什么?

离开它,放掉它,跟我走。

你是说,死吗?服毒自尽?

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但是,现在就快点儿行动,别让他们再伤害你。离开它跟我走,放掉它。你曾经做过一次,记得吗?

为了理解它的话所做的努力,让我意识到彼此的牵系。我自己饱受折磨的痛苦肢体困扰着我,有些部位因寒冷而僵硬疼痛,有些部位则透过每一口呼吸从肋骨传来剧痛。我蹒跚地爬离那些伤痛,回到狼儿健壮的身体中。

没错,没错,现在就离开它。放掉它,放掉它。

我顿时知道它要我做什么了。我不很清楚要怎么做,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得到。有一次,是的,我记得自己曾经放掉我的身体让它照顾,几个小时之后却在莫莉身旁醒来,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当时的情况也不同。我当时让狼儿在我前往该去的地方守护我,它现在却要我让意识脱离自己的身体,解除身心的联系。即使我发现该怎么做,却不知自己是否有这股意志力行动。

就只要躺下来死去,博瑞屈这么告诉过我。

是的,没错。必要的时候就死了吧,然后跟我走。

我仓促地做了一个决定。信任。信任博瑞屈,信任狼儿。我又有什么损失?

我深呼吸一口气,在内心稳住自己,犹如潜入冰冷的水中。

不,不,放掉它就好。我正在做,我正在做。我在心中探索将我束缚在躯体中的东西,减缓呼吸运用意志力放慢心跳,拒绝痛苦、寒冷和僵硬的感觉,脱离这所有的一切沉入内在深处。不!不!夜眼拼命吼叫。是我这里,过来我这里!离开那躯体,过来我这里!

但我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喃喃的说话声。一阵恐惧的颤抖自我体内窜起,任凭自己更深地缩进普隆第的斗篷里,一只眼睛略微睁开一条缝,只见这一成不变的阴暗牢房和小铁窗。

我的体内有一股深沉寒冷的痛苦,是比饥饿还隐伏的痛苦,虽然没弄断我的骨头,但他们却打碎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我很清楚。

你又回到笼子里了!夜眼喊了出来。离开它!离开你的身体过来我这里!

太迟了,我轻声说道。快跑吧,快跑吧!不要和我分担这份痛苦。

难道我们不属于同一个狼群吗?这股绝望仿佛狼儿拉长的嗥叫般颤抖。

他们来到我的门前,门就这么打开了。恐惧仿佛张开血盆大口般紧紧咬住并摇晃我,我也差点将袖口举到嘴边从袖子里咬出那一小团药草来;但最后我却用拳头紧握那个小纸袋,下定决心忘掉一切。

还是同一位持火把的人,也还是那两名守卫,还有相同的命令。“你,站起来。”

我推开普隆第的斗篷。其中一位守卫尚存一丝人性,见到我的模样就吓得脸色苍白,其他两个人早就麻木了,而且当我无法如他们所愿迅速移动时,其中一人就抓住我的手臂猛地把我拉起来站好,我也忍不住无言地痛苦呼喊;就是无法忍受,那个反应却令我恐惧地颤抖。如果我无法阻止自己喊出来,又将如何阻挡欲意的攻击?

他们把我从牢房里带到走廊上。我没说自己是走出去的。我身上所有的淤伤都在晚上变得僵硬,那一顿毒打更让我右前臂和大腿上的旧剑伤裂开,那些痛苦也重新恢复。痛苦如今就像空气般,我就穿梭在其中,让身体内外浸浴着这一切。在守卫室的中央,有人把我推倒侧躺在地上,我却觉得没有必要挣扎或坐起来,只因我无须保留自己的尊严了,最好让他们以为我站不起来。当我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我会静止不动好整顿自己仅存的体力。我缓慢费力地清理思绪,然后开始筑起心防。我三番两次穿越痛苦的薄雾察看我竖起来的精技心墙,坚强地巩固这道墙,然后遁入墙壁之后。我必须防御我心中的墙,而非我的血肉之躯。房间里,人们沿着墙壁在我周围站着,移来移去并互相轻声交谈和等待。我几乎没有注意他们,只因我的世界就是心中的墙和我的痛苦。

敞开的门轧轧地响了起来,也起了一阵风。帝尊走进来,欲意则跟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散发精技力量。我察觉到他,我以前从未如此察觉到一个人,就算眼睛不看也感觉得到他的形象,以及他内心燃烧的精技。他非常危险,帝尊却认为欲意仅是一个工具。我斗胆感到一丝满足,只因我知道帝尊并不明白像欲意这种工具的危险性。

帝尊坐在椅子上,有人为他搬来一张小桌子。我听到开瓶倒酒的声音,接着闻到酒的味道。痛苦已将我的感觉转变成一股难以消受的敏锐,我就这么聆听帝尊喝酒的声音,拒绝承认自己有多想喝。

“我的老天,看看他。你觉得我们做得太过分了吗,欲意?”我从帝尊兴致盎然的声音中,知道他今天可不只喝了酒,或许还吸了熏烟?这么早?狼儿说过现在是凌晨,但帝尊从来没在凌晨就醒来过……我的时间感出了些问题。

欲意慢慢地走向我,然后站在我跟前。我没有试着移动好看到他的脸,只是紧握住自己仅存的力量。我在他用脚狠狠踢我时倒抽了一口气,而他也几乎同时用精技力量猛烈撞击我的内心。在那里,我至少稳住了自己,只见欲意经由鼻子短促呼吸,再用鼻息把气喷出来,然后走回帝尊身边。

“国王陛下,您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他的身体,且未引发从现在起一个月仍明显可见的损害。但是,他的内心依然坚强抵抗,虽说痛苦可以分散他的心防,却无法根深蒂固地减弱他的精技力量。我不认为您能够用这样的方式击垮他。”

“我没叫你那么做,欲意!”帝尊严厉斥责他,而我听到他移动身子好坐得舒服些。“噢,这太浪费时间了。我的公爵们已经不耐烦了,今天一定得将他击垮。”他几乎焦虑地询问欲意:“我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就像你刚才说的,折磨他的身体?那你建议下一步该怎么做?

正文 第190节 把他交给我

“把他交给我,我能够得到您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

“不。”帝尊冷酷地拒绝。“我知道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欲意。你把他视为充满精技力量的满满的酒囊,而且想从那里汲取这股力量。或许你最后有办法吸光他的精力,但时候未到。我要让他站在公爵们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叛徒,还要逼他跪在王位面前哀求宽恕。我要让他当众谴责那些反对我的人,逼他自己控告他们,而且没有人会怀疑他说他们是叛徒。让普隆第亲眼目睹自己的女儿遭指控,让整个宫廷都知道原先要求大声疾呼正义的耐辛夫人却反而背叛了国王,还有特别为了他……那个制烛女孩,那个莫莉。”

我的内心突然间猛地一动。

“我还没找到她,大人。”欲意继续说道。

“安静!”帝尊发出怒吼,语气几乎和黠谋国王一样。“别用那个振奋他的心。我们不用急着找到她,他也不必亲口宣称她是个叛徒,我们大可慢慢来。就让他接受死刑,同时让他知道她将因他所说的话被出卖而与他共赴黄泉。我要从公鹿堡的粪坑堆到塔顶彻底铲除异己,除掉所有想背叛和反抗我的人!”他举起酒杯对自己干杯,然后狠狠灌下这杯酒。

我在心中想着,他的口气很像欲念王后喝酒时的样子,一部分是虚张声势,另一部分则是呜咽般的胆怯。他恐惧自己无法控制的人,隔天就更恐惧他已掌控的那些人。

帝尊把酒杯砰一声放下,接着靠回椅背上。“这样吧!让我们继续,好吗?科尔费,替我们把他撑起来。”

科尔费是个称职能干的人,并不是那种会从这种工作中取乐的人。他不温和,却也不会在非必要的时候太过粗鲁。他站在我身后抓住我的上臂好让我站直。他并没有接受过浩得的训练,而我知道自己若是迅速把头向后撞,就能打断他的鼻梁,或许连部分前齿都会打下来。然而,快速把头向后撞这个动作只比把我脚下的地板捡起来容易些。我站好用双手护住我的腹部,将痛苦推到一旁好集中力量,稍后我抬起头看着帝尊。

我用舌头舔着口腔内部,活动活动我的嘴,然后开口。“你杀死了你自己的父亲。”

帝尊在椅子上僵住了。我身后的人浑身一紧,我也靠在他的手臂上强迫他支撑我的体重。

“是端宁和择固执行的,但却是你下的指令。”我平静地说道,只见帝尊站起来了。

“但我们已经和惟真技传了。”我提高音量,这股力道让我汗流浃背。“惟真还活着,而且什么都知道了。”帝尊和欲意一前一后地走向我,我把眼神转向欲意,语气充满威胁。“他也知道你,欲意,他什么都知道。”

守卫紧抓住我好让帝尊反手打我。一次,然后又是另一个耳光。我感觉脸上肿胀的皮肤因这力道而破裂。帝尊收回拳头准备狠命挥出,我做好挨打的准备,推开所有的痛苦,保持平衡做好准备。

“当心!”欲意叫了出来,然后跳起来把帝尊撞到一旁。

我太渴望这么做,而他用精技感受到我的意图。当帝尊挥拳时,我挣脱守卫躲开帝尊的那一击,然后上前单手抓住帝尊的后颈,把他的脸拉到我抓住毒药粉破纸袋的另一手。我想把粉末涂在他的鼻子和嘴上,希望让他尝到足以致死的量。

欲意可搞砸了一切。我肿胀的手指无法抓紧帝尊的脖子,欲意却从我僵硬的手中抓走帝尊,把他甩到一旁脱离我。当欲意的肩膀撞到我的胸膛时,我反而抓住他的脸,将破掉的纸和细白的粉末抹进他的鼻子、口中和眼睛里。大部分的粉末飞了起来,在我们之间形成一片细微的云层。我看到他因苦涩的味道而喘气,然后我们都被帝尊的一群守卫扳倒在地。

我想潜入昏迷的境界,它却躲开了我。众人在帝尊面前揍我踢我,并且掐住我的喉咙,然后我听到他狂乱地大吼:“不要杀了他!不要杀了他!”除了我之外这似乎对其他人都奏效了。我感觉他们放开了我,把欲意从我身体下方拉出去,我却看不见。我的脸上覆盖着鲜血,还混杂着我的泪水。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机会,我却失败了,连欲意都没害到。噢,他或许会难过个几天,但我怀疑他是否会因此送命,甚至此刻还听到他们喃喃地谈论他。

“把他带到医师那里吧!”我听到帝尊终于下令。“看看他知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了。你们有人踢到他的头吗?”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直到我听到欲意被抬出去的声音。所以,若非我弄进去的药粉比想像中的还多,就是有人踢了他的头。或许他的喘气将毒粉狠狠地吸进肺部,我却不知它将在那儿产生什么作用。当我感觉他的精技逐渐消退时,不禁感到松了一口气,甚至感觉有幸让痛苦中止,于是就谨慎地放松对他的防卫,可真是如释重负。另一个思绪保佑着我。他们不知道。没有人看到纸袋和药粉,事情对他们来说发生得太快,他们没想到这是毒药,等他们知道了,对欲意来说却为时已晚。

“小杂种死了吗?”帝尊愤怒地问道。“如果他死了,我发誓你们每个人都会被吊死!”

有一个人匆忙在我身旁弯下腰,将手指放在我的喉头感觉脉搏。“他还活着。”一名士兵语气僵硬地说道,几乎绷着脸。有一天帝尊会学到千万别威胁自己的侍卫,而我希望他在背后中箭时得到这个教训。

稍后,有人在我身上泼了一桶冷水,震醒了我身上所有的痛苦,让我的疼痛达到新的高峰。

我睁开一只眼睛,最先出现眼前的是地上的水和血。如果这些都是我的血,我就麻烦大了。

我昏昏沉沉地试着思索这还会是谁的血,自己的心智却不怎么管用,只感觉时间跳跃式地飞逝。帝尊站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视线,神情愤怒,头发也乱成一团,接着就忽然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进进出出,忽明忽暗,然后又是一片光明。

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干练的双手触摸我的身体。博瑞屈?不。那是很久以前的梦了。这个人的蓝色双眼和鼻音显示出他是法洛来的人。“他流了很多血,帝尊国王,但我们可以止血。

“有人按住我的额头,把一杯加了水的酒放在我裂开的嘴唇前面,就这么把酒倒进我的嘴里,我也因此而呛到。”您看,他还活着。今天我就不再治疗了,国王陛下。但我怀疑他明天之前是否能回答更多问题,因为他只会晕倒而已。“一个冷静且专业的见解,然后这位不知名的人又在地板上伸展我的四肢就离开。

正文 第191节 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忽然全身痉挛,就快发病了。还好欲意已经不在这里,不然我不认为在我发病时还能维持心防对抗他。

“噢,把他带走吧!”帝尊的语气充满厌恶和失望。“真是浪费我今天的大好时光。”椅子的脚在他离去时摩擦着地面,而我在他迈步离去时,听到了他的皮靴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

有人抓住我的衣襟猛然把我拉起来站好,让我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真是个愚蠢的窝囊废。”他对我怒吼。“你最好别死,我可不打算为你这种人的死而挨鞭子。”

“了不起的威胁,维第。”有人嘲笑他。“等他死了以后你要怎么处理他?”

“闭嘴。你背后的皮将会被剥的只剩骨头,我的也差不多。让我们把他从这里弄出去,然后把这里清理清理。”

牢房。一片空荡荡的墙。他们把我背对着门丢在地上,他们这样待我似乎太不公平了。我只要翻个身子,就可以看到他们是否有给我水。

不,这太麻烦了。

你要来了吗?

我真的很想,夜眼,但我不知该怎么做。

改变者。改变者!我的兄弟,改变者。

怎么了?

你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要过来了吗?

我都没……出声?

没错。我以为你死了,还没先过来我这里就死了,我都无法和你取得联系。

或许是发病了。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不过现在我就在这里,夜眼,就在这里。

那么,就过来我这里吧!赶快,在你死之前。

等一下,让我们先确定到底要不要这么做。

我试着想出拒绝它的理由。我知道曾有些理由,却记不起来了。改变者,它这么叫我。我自己的狼如此称呼我,就像弄臣或切德叫我催化剂一样。就这样吧,该为帝尊扭转情势了。我至少能在他击垮我之前死去,况且如果我必须一死,也要独自进行。我的话将不会连累任何人,我也希望公爵们会要求看我的尸体。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手臂从地上抬到胸前。我的双唇破裂肿胀,整个牙齿、牙龈也很痛,不过我还是把袖口靠近嘴边,然后找到了布块里面的叶片药丸,就用力地咬下来吸吮着。过了一会儿,带我走的味道淹没了我的嘴,可一点儿也不好受,是一股刺鼻的辛辣味。我口中的药草止住了我的疼痛,而我也可以更用力咀嚼袖子,同时笨拙地试着小心避开豪猪刺,可不想让它插在我的嘴上。

那发生时真的会很难受。

我知道,夜眼。

过来我这里。

我正在试,给我一点儿时间。

一个人要如何才能丢下自己的身体离去?我试着忽略它,像夜眼般察觉我自己。敏锐的鼻子,躺在我身旁,努力咀嚼着积在我脚趾空隙的一团雪。我品尝雪和自己的脚爪,一点一点地啃着然后舔干净。我抬头仰望,夜幕即将低垂,过不久就是狩猎的好时机,于是我站起来抖动全身。

那就对了,夜眼鼓励我。

但那条线还在那里,那对于躺在冰冷石板地上僵硬疼痛的躯体的一丝察觉,只要想到它感觉就更真实了。一阵颤抖通透着它,让它的骨头和牙齿咯咯作响。就要发病了,而且这次很严重。

一切在突然间变得轻而易举,真是个容易的抉择。就让那躯壳承受这次的病发吧,反正它已经不再有什么用处了。困在监牢中。没有必要留着它,完全没必要当一个人。

我在这里。

我知道,让我们狩猎吧!

于是我们展开了狼儿的狩猎。

集中自我的练习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停止思考你想做的事情,停止思考你已经做的事情,然后停止思考你已经不再思考的那些事情。接着,你将发现当下,时间无限延伸至永恒,然后你终将在那个地方找到时间做你自己。

当你只是狩猎、进食和睡眠的时候,生活就变得纯净清澈,到了最后就别无所求了。我们这些狼独自奔跑,一无所缺。当我们看到兔子出现时就不渴望鹿肉,也不吝惜让渡鸦挑拣我们吃剩的东西。我们有时回想起另一段时间和另一种方式,同时却纳闷这到底有什么重要。我们不杀不能吃的猎物,也不吃我们杀不了的猎物。黄昏和清晨是狩猎的最佳时机,其他时间则适合呼呼大睡。除此之外,时间并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狼群和狗儿来说,生命是比人生还短暂的事情,如果你用数日子和季节变换的次数来衡量的话。但是在两年之内,小狼就可以做完人类需要二十年才做完的事情。它的精力和体格在此时完全发育成熟,并且学习所有成为狩猎者、配偶和首领的本事。它那生命的蜡烛燃烧得比人类的还短暂,却更加耀眼,在十年的光阴就做完人类需要五六倍时间才完成之事。狼的一年等于人的十年。当一个人只活在当下时,时间对他是绝不吝啬的。

所以我们了解黑夜和白天、饥饿与饱足,以及狂野的乐趣和惊喜。抓起一只老鼠用力向上拋,然后一口吞下去,感觉真好。开始猎一只兔子,在它闪躲和绕圈子时追逐着,接着突然大步向前抓住这一团毛茸茸的雪球,喀嚓一声折断它的颈骨,然后悠闲地享用,剥开它的肚皮之后嗅着温热的内脏和腰部厚实的肉,然后轻松地咀嚼背骨。暴饮暴食之后就呼呼大睡,醒来之后再度狩猎。

在结冰的池塘上追逐母鹿,明知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杀害它,却仍欣喜万分。当它走在冰上时,我们就持续绕着圈子包围它,只见它的蹄搏斗似的在冰上前行,最后终于疲累地爬出来,无力避开咬断它腿筋和喉咙的利齿。我们不只一次,而是两度享用它的尸体。一场满是雨雪的暴风雪来临,把我们赶到洞穴中。我们鼻子贴着尾巴舒适地睡觉,风在洞穴外猛烈吹送冰雨和雪。透过在一层积雪闪烁的微弱晨光中苏醒。挖开积雪爬出来迎接清朗的冬季黄昏。母鹿的身上还有肉,冰冻且鲜红甜美,从雪中挖出来之后即可享用。还有什么比等着让你来吃的肉更令人满足的事情?

过来。

我们停了下来。不,肉还在等着。我们继续慢跑。

现在就过来,过来我这里,我这边有肉给你吃。

我们已经有肉了,而且比较接近。

夜眼,改变者。兽群之心在召唤你们。

我们又停下来抖动全身,这可一点儿也不舒服,况且兽群之心对我们来说是什么呢?他不是狼群,只会推开我们。肉比较接近我们,就这么决定。我们来到池塘边。这里,就在这里的某处。噢,把它从雪里挖出来。一群乌鸦看着我们,等待我们用完餐。夜眼,改变者。过来,现在就过来,等下就太迟了。

正文 第1929节 狼群生涯

肉依然冰冻且鲜嫩血红,我们于是转头用后齿将肉从骨头上咬下来。一只乌鸦飞下来停在一旁的雪地上跳着、跳着,翘起它的头。我们为了活动筋骨而扑向它,结果又让它给飞走了。这肉全都是我们的,日日夜夜都有肉吃。

过来,请过来。过来,请过来。快点过来,现在就过来。回到我们这里,我们需要你们,过来,过来。

他没有离开。我们收起耳朵就当没听见,却仍听到他说着过来,过来,过来。他的嘀咕夺走了我们吃肉的乐趣。够了。我们目前吃够了,只是要走过去让他住嘴。

很好,那很好。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

我们穿越一片黑暗慢跑,只见一只兔子突然跳了起来,在雪地一蹦一跳跑远了。我们呢?不,已经吃饱了。继续慢跑。横越夜空下一条狭长的人类道路,快速穿越消失在路上,继续快步穿越沿路的树林。

过来我这里,过来。夜眼,改变者,我在召唤你们,过来我这里。

我们走到森林的尽头,下方是个光秃秃的山崖,后面有个空旷的平坦之处,在夜空下毫无遮掩,太开阔了。积雪上没有足迹,山崖底下却有人类,一共两个人。兽群之心在雪地上挖掘,另一个人在旁边看他。兽群之心迅速用力地挖着,他的呼吸在夜里成为一缕缕白烟,另一个人则手持一盏灯,明亮的光线太过刺眼。接着,兽群之心停止挖掘,抬头看我们。

过来,他说。过来。

他跳进刚才挖的洞里,一块块冰冻的黑色泥土堆在纯净透明的雪上。他跳进洞里仿佛一对鹿角撞到树般发出砰的声响,等他一蹲下来就响起了撕裂的声音。他用一种工具用力又敲又扯,我们就坐下来注视他,将尾巴绕在前腿上保暖。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吃饱了,现在就可以去睡觉了。只见他突然间抬起头透过夜色看我们。

等等,再等一下,等等。

他对另一个人吼叫,那个人就拿灯照亮这个洞。兽群之心弯下腰来,另一个人就伸出手帮他。他们合力把一个东西从洞里拉出来,这股味道让我们的颈毛都竖起来了。我们转身跳起跑开,绕着圈子却无法离开。那儿有一股恐惧,一个危险,一个痛苦的威胁,属于孤单,属于终结。

过来,下来我们这里,下来。我们需要你们,时间到了。

这不是时间,时间总是无所不在。你们或许需要我们,但我们未必想被需要。我们有肉和温暖的地方可以睡,稍后甚至还有更多肉。我们填饱了肚子,也有一个温暖的窝,还需要什么?不过,我们会走近嗅一嗅,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威胁和引诱我们。于是,我们腹部贴着雪地并且放低尾巴,就这么溜到山丘下。

兽群之心坐在雪地上抱住那个东西,挥手叫另一个人走开,那人就后退,后退,后退然后拿起他那盏刺眼的灯。再靠近一点儿。山丘目前在我们的后方,此地却光秃秃的一无屏障,如果遭威胁想逃回去躲起来,可有得跑了。但是,没有东西移动,只有兽群之心和他抱着的东西,闻起来像放了很久的血。他像撕咬一块肉般摇晃它,然后就摩擦它,仿佛母狗从小狗身上咬掉跳蚤般移动他的双手。我们知道这味道,于是愈来愈靠近,靠近到只剩一个跳跃的距离。

你想要什么?我们问他。

回来。

我们这不就过来了。

回来这里,改变者。他很坚持。回到这里面来。他举起一只手臂然后握起一只手,让我们看垂在那人脖子上的头,然后把头转过来让我们看他的脸,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

回到那个里面去?

这个。这是你的,改变者。

他闻起来好臭。这是一块腐肉,我们可不要,池塘边的肉都比那个好。

过来这里,靠近一点。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我们不会再接近。他看着我们,并且用他的双眼吸引住我们,带着那个东西朝我们步步趋近,它就倒在他的手臂中。

没事,没事。这是你的,改变者。再靠近一点儿。

我们怒视着他,他却没有别过头去。我们从尾巴到肚子都在抖缩,也想要离开,但是他的态度实在很强硬,只见他举起那个东西的手放在我们的头上,还抓住我们的颈背让我们静止下来。

回来,你一定要回来。他这么坚持。

我们抖缩着趴下,爪子都伸进雪地里了,然后拱起背尝试逃开并且使劲向后退一步,他却仍抓住我们的颈背,于是我们就集中力量掉头逃开。

让他走,夜眼,他不是你的。他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眼神狠狠地瞪着我们。

他也不是你的。夜眼说道。

那么,我是谁的?

片刻摇晃。两个世界相互制衡,是两个现实,也是两个肉体。稍后,一匹狼掉头跑开,缩起尾巴穿越雪地独自逃走,远离这过多的陌生。它在一座山丘顶上停下来扬起鼻子仰天长啸,为了这一切的不公平而嗥叫。

我对自己的那个冰冻的坟墓已毫无记忆,只觉得做了一场梦。我全身悲惨地冰冷又僵硬,像白兰地烧焦的怪味,不光在嘴里,而且全身都是。博瑞屈和切德没离开我,也不在乎他们让我有多痛,只是不断摩擦我的手脚,也不管那些旧伤和手臂上的结痂。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博瑞屈都会抓住我,把我当成一块破布般摇晃我。“留在我身边,斐兹。”他一直说着。“留在我身边,留在我身边。来吧,小子,你还没死,你还没死。”接着,他忽然紧紧抱住我,脸上的胡子掠过我的脸庞,一滴滴热泪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就坐在雪地上,在我的坟墓边缘前后摇晃我。“你还没死,孩子,你还没死。”

这是博瑞屈听说过的事情,是他的祖母告诉他的故事。一个关于拥有原智的人脱离躯体后,大约一天左右就回到他的身体里的故事。然后,博瑞屈将这故事告诉切德,好让切德调制令我濒死的毒药。他们说我没死,我的身体只不过降低温度显现出死亡的样子。

我可不相信那个。

所以,我又在人类的躯体中活了过来,不过我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记得我曾经是个人,有时却仍对此存疑。

我没有重新过自己的生活。我身为斐兹骏骑的生涯已成过往云烟,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博瑞屈和切德知道我没死,而那些还记得我的人之中,很少人想起我仍会微笑。帝尊以人类的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地杀了我,如果我出现在爱我的人眼前,让我的血肉之躯站在他们面前,这等于是向他们证明我拥有让自己堕落的魔法。

在最后一场毒打的一两天之后,我在牢房中死去。公爵们因我的死而怒气冲冲,帝尊却握有足够的证据和证人证明我拥有原智,好在他们面前保住面子。我相信他的侍卫们作证我用原智攻击欲意,因而让他们自己免于鞭刑,那也就是欲意为何躺在床上病了这么久的原因。他们还说当时必须打我,好破除我那抓住他的原智。公爵们不但在这许多证人的面前摒弃了我,也亲眼目睹帝尊的登基典礼,以及看着他任命铭亮爵士出任公鹿公国和所有沿海公国的守护者。耐辛哀求别烧了我的尸体,而是完整地埋葬起来,贤雅夫人也不顾她丈夫的厌恶替我说话。只有这两个人在帝尊面前为我挺身而出,但我不认为他因为考虑到她们而放弃我,而是我的提早死亡破坏了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吊死我和焚尸的好戏。帝尊因为复仇计划全盘失败而丧失兴致。然后他离开公鹿堡前往内陆的商业滩。而耐辛则认领我的尸体并埋葬了它。

博瑞屈唤醒我过着目前的人生,一个对我来说一无所有的人生。只剩下我的国王。六大公国也将在接下来几个月分崩离析,劫匪可以恣意占领我们的良港,我们的人民也将流离失所,或在外岛人来犯时沦为奴隶。冶炼兴盛了起来,我却一如我的王子惟真般拋下这一切远走内陆。然而,他去当国王,我则跟随我的王后去寻找他。接下来就是苦日子了。

然而就连现在,每当我痛苦之极却找不到可以遏止深沉痛苦的药草、当我觉得身体困住了我的精神时,我就会想起那一段寄身为狼的时光,也明白这是个短如一季的生涯。它们的回忆是个安慰,也是个诱惑。过来,和我一同狩猎,这项邀请在我的心中呢喃。远离痛苦,让你再拥有自己的生活。有个地方的时间只在当下,这些选择既简单而且总是你自己的。

狼群是没有国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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