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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83开始》


第一章 许非

1983年,5月。

北方刚刚褪去寒冷,暑气初生,阳光下的灰尘混着旧时代的斑驳味道,轻悠悠落在一棵嫩绿的大柳树上。

柳树挨着道边,繁密的枝条罩着后面一栋二层楼的门口,门口挂着两块牌子:鞍城曲艺团、鞍城曲艺工作者协会。

楼上是办公区,楼下是大堂,弦鼓击板、咿咿呀呀、惊堂拍案的声音隐隐从里面传出。

“马走悬崖失了一跤,马上的君子抬头瞧,见石人石马还有石丞相,有石猪和石羊呀石头吊桥,顶天柱望天犼分在了左右……”

礼堂空间宽敞,人群错落。在东南角,一个年岁颇大的女先生左手持板,右手拿鼓键子击扁鼓,鼓板配合,磕打有声。

这是西河大鼓《杨家将》的著名选段,叫《潘杨讼》。另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旁弹着三弦伴奏,跟前坐着四五个徒弟,认认真真的听着。

而在不远处的舞台上,四个穿花衣服的家伙排演着一出地方戏。舞台斜下方,则是两个说快板的男子,旁边还有几位艺人对着老书梁子……

书曲说唱,分门别类,但都控制着响动,尽量不打扰到别人。

许非就坐在窗根底下,屁股压着小马扎,捧着本《大众电视》看的津津有味。

今年的第三期,封面是女演员肖雄,封底是刚播出的八集电视剧《华罗庚》剧照,文字、设计、印刷都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审美色彩。

蓝天白云,大朵鲜花,姑娘梳着卷头抹着红脸蛋,又土又清新。

“《静静的白鹅湾》《黑十字架》《新妹》《亚瑟王》,这都没看过啊……咦?”

“祝延平的《武松》,原来是今年播的。”

他翻了半本书,忽地眼睛一亮,盯在一幅隐约有记忆的行者剧照上。

那张大脸和那只好像白羊座圣斗士似的头箍,让一丝久违的熨帖感自心底涌出,随即又消失不见。

许非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瞧着热闹场面,总是有几分疏离。不知不觉,自己已经适应一个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么陌生。

没错,他重生了。

上辈子,自己是一家传媒公司的中层骨干,有房有车,收入可观。结果头天晚上跟同事喝得烂醉,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里。

1983年啊!

若是在两千年左右,他可以大搞互联网和房地产;若是在九十年代,他也能弄个乡镇企业家当当;哪怕再晚几年重生,社会环境和开放程度也完全不同。

可现在能干什么呢?上头的政策还没稳定,距人道洪流结束才仅仅五年。

“真是糟心的年头。”

许非合上杂志,莫名觉得有些热,里面的背心黏着衬衫,慢慢捂出了一层细汗。他扯开扣子,把袖子挽起,露出紧实修长的小臂。

没办法,的确良就是差劲,不吸汗不透气,但爽滑易洗,价格亲民,遂成了80年代初的时尚风潮。

比如他这一身,便是年轻人的标准装扮:分头,的确良白衬衫,衬衫塞在裤子里,踩着一双包脚面的破凉鞋,然后一定要穿袜子。

至于蛤蟆镜、喇叭裤、蝙蝠衫之类,要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能成为大众潮流,目前只有首都偶尔见到,并且会被一些专家狂喷伤风败俗。

啧啧,若是让这帮人知道,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光着半拉屁股上街,怕是要被吓死……

“小许,帮忙把道具抬一下。”

“来了!”

他正胡乱想着,地方戏已经排演完毕,一位大姐招着手,这货蹭蹭跑到台上,抬桌搬凳,极为熟练。

临近下班时间,这边刚完事,那边也差不多了。他又帮着各队收拾,一起塞到舞台旁边的小仓库里。

许非年龄最小,但众人都挺客气,再不济也能道声谢谢。当然不是给他的,是给背后的老爹和那位大爷的。

不过他也无所谓,老钟的指针一到,哧溜就钻出礼堂,从车棚里推出一辆崭新的大凤凰。两条腿倒腾几步,斜身往上一跨,那叫一潇洒。

行吧,这年头能骑辆凤凰满街跑的,确实很潇洒。

…………

关于一个时代的印象,从电视里看跟自己亲眼见到,完全是两码事。

天空灰蒙蒙的,到处飘散着工业灰尘,街道特别宽阔,自行车就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间,因为极少有汽车,只有电车的轨道笔直铺设。

两侧建筑大多低矮老旧,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杆和电线。高大的楼必在大路,大路必有治安岗亭,立着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叔叔。

放眼望去,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蓝的灰的黑的白的,少有鲜亮色彩。

许非骑着车回家,只觉走进了一帧帧老照片里,看什么都像蒙上了一层磨砂质,不清晰,更不真实。

他拐过几条街道,又钻进一条胡同,这一溜都是杂院,两三家、三四家同住。

他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把车推进门洞似的窄道,再往里走,抬眼是公用厨房,左右各有两间屋。左边姓张,右边姓许,都在曲艺团工作。

“妈,我回来了!”

许非撩帘子进屋,发现人不在,抹身一转,从厨房里传出动静,“回来了,今天都忙啥了?”

“我能忙啥,跑腿打杂呗。”

他又进到厨房,一个面容温和,身段苗条的中年女人正在淘米煮饭。

女人叫张桂琴,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现在年纪大了就退居二线,很少上台,主要做教学工作。

“你年纪小又刚转正,以后慢慢就好了。哎对了,你今天发工资了吧?”

“呃,发了……”

许非一撇嘴,摸出信封递过去。

张桂琴抽出一小叠钱数了数,三十四块整。她留下二十块,剩下的还给儿子,道:“省着点花,以后不知道咋变动呢。你还没登过台,就算带你出去也是看你爸的面子,自己心里有点数,多长本事才要紧。”

“嗯嗯,知道了!”

他哼哼两声,懒得接茬,见张桂琴淘好了米,倒进大灶,又开始添柴烧火,忍不住道:“妈,咱家买个电饭锅得了,还有煤气罐也弄一个。”

“煤气罐?那东西可不安全,说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谁跟您说的啊?不安全国家能推出么,人家一点上就有火,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那也不行,一罐气多少钱呢,不值当。”

“……”

行吧,许非闭口不言。

80年代初,煤气罐还是新鲜玩意,很多人都觉得是炸弹,而且价格比较贵。到了中后期,城市居民才开始大量使用煤气罐,甚至衍生出一种新的服务行业。

这货在厨房转了转,嘴里啃着根黄瓜,随口问:“我爸呢,怎么还没回来?”

“跟你大爷有点事,晚上在这吃饭。”

“那我得打点酒啊。”

“你这孩子,明知道你大爷不喝酒。”

张桂琴敲了他一下,想想道:“不过家里没烟了,正好你去买一包。”

说着,她翻了翻口袋,摸出张烟票,白纸黑字极为简陋,上面盖着鞍城商业局的章。

这年头从大米到精盐,从毛巾到电池,从铁锅到雨伞,从收音机到箱包,基本买什么都得用票。

尤其是大件商品,比如自行车,首先你得有自行车票,然后还得准备工业券。工业券是按工资比例发的,平均每20块钱配一张券,适用范围极广。

这些票有一定的货币价值,但并不完全是货币,相当于一种购买凭证,还得额外支付现钱。

许非接过券,直奔最近的一家国营商店买了包香烟。

一路闻着回来,在胡同里又刚好撞见两位,一个白净高挑,正是原主的老爹,许孝文。

另一个身材不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笑起来表情魔性,一张嘴就先飘过一声极具特色的公鸭嗓子:

“小子,你这从哪儿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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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渊源

鞍城有两样东西最为知名:鞍钢和评书。

五十年代的时候,国家将东北列为重工业基地,鞍钢更是重中之重,有着十几万产业工人,以及相应的工业区和家属区。

工厂是三班制,也就意味着在任何时段都会有观众,且大多具有消费能力。

第一批嗅到商机的,是以西河大鼓和东北大鼓为主的走唱艺人。他们通常以正月初五、五月初五、八月十五三个时间为周期更换演出城市,但由于鞍城市场太过火爆,很多京、津、冀的艺人便选择常驻,又相继落了户口。

这些人促成了非官方的曲艺协会,即市曲艺团的前身,并涌现出一大批曲艺名家,其中就包括最广为人知的单田芳。

当时的单田芳已经颇有名气,与刘兰芳、张贺芳并称三芳。收入高,名头响,又喜好奢侈品,几百块的进口表说买就买,自引得小人眼红。

后来赶上人道洪流,曲艺团解散,老爷子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吃了不少苦。据他的自传评书道,自己是被迫害的,“昨日亲如一家的兄弟,在运动中反目,手段残忍……”

这位兄弟真名不说了,在书里的化名叫王保生,仍然在世。而与之相反的,是以前不太亲近的许孝文,在农村对其多加照顾,二人关系渐密。

再到了79年,曲艺团恢复建制,市广播电台给三芳先后录制了《岳飞传》、《隋唐演义》、《呼杨合兵》,将评书艺术一举推到了巅峰。

它不是诸多娱乐项目中的一个,是作为绝对核心的存在。

晚上六点半,是电台的《评书联播》。每到这时,钢铁厂各个厂区,包括正门的大喇叭都在播,走到那儿的人就不动了。

还有部分工厂会调整上下班时间,连电影院都延后放映,就为了让职工可以完整的听完节目。

甚至刘兰芳说《岳飞传》时,社会治安大大好转,公安局送了她一面安全卫士的锦旗,从此人称“净街侯”。

市广播电台更是风头无量,外地来的同行都背着机器在排队,因为每盘带子要人工一比一拷贝,一百讲的评书,就要拷贝一百讲的带子……

可以说整座城市的文艺圈,都以曲艺团为重,在团内,又以三芳毫无争议。

许孝文功底扎实,只是名气不显。他比单田芳小了十几岁,老爷子恩怨分明,视其为亲弟,关照提携不在话下,没多久也成了一位小名角。

这便是两家的渊源来由。

至于原主这个货,今年十八岁,在动荡中念完了小学、初中,那会学制缩短,小学五年,初、高中都是两年。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初中毕业正赶上曲艺团恢复,父母一瞧,学习这条路走不通,还不如接自己的班,就给弄到了团里。

最初等同于临时工,每月十几块钱,直到今年初才转正。不过他一向好动,在团里也没正经呆着,成天逛荡,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而这会儿,单田芳操着公鸭嗓一打招呼,许非屁颠颠跑过去,笑道:“这不给您买烟去了么?哟,您还买肉了,太客气了!”

“混小子,怎么跟大爷说话呢?”许孝文训道。

“哎,小小子活泼点挺好……来,把肉拿进去。”

单田芳笑了笑,递过一块肥瘦相均的笨猪肉,足有两斤重,上面串着麻绳。许非交给张桂琴,自是一番拾掇,没过多久,饭菜上桌。

许家的两间屋,里屋夫妻住,外屋搭了张床给儿子。饭桌就摆在里头,老爷子坐上首。

其实按照现代人习惯,管没有亲戚关系的长辈,一般称呼为叔叔伯伯阿姨。但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往往在自己身上排辈,仿佛真有血缘关系一样。

就像单、许两家,他必须得叫大爷。

今天的饭菜非常丰盛,一大碗土豆炖肉,两盘子小炒,一个辣椒焖子,外加一个鸡蛋汤。83年的粮食和副食品,虽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但也没奢侈到顿顿吃肉的程度。

许非忍着大快朵颐的冲动,一边扒饭一边听长辈闲聊,从国外到国内,从省里到市里,而说着说着,忽然就提到团里最关心的一件大事。

“现在制度不挺好么,为啥非得改革呢?”

许孝文的性子跟脸成反比,嗓门也大,“还有前几天会上讲的,我一直没整明白,到底怎么个承包法?”

“这个简单说,就是团里以后不开工资,我们自己去谈演出,谈酬劳。然后拿到的钱,百分之三十交给团里,剩下的由我们分。”

单田芳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我看团里这次魄力挺大,一门心思要做成,那些跳脚的根本反对不了。”

“自己谈?那不跟以前一样么,怎么改革又改回去了?”张桂琴道。

“哎,你得这么想。曲艺是门艺术,还是贴近老百姓的艺术,那就应该让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现在条条框框太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其实是限制发展的。

但现在一改革,约束没了,对曲艺发展有好处,收入也会提高。你看二十年前我在海拉尔,几个月就赚了四千多块。现在环境好了,老百姓都喜欢,我觉得挺好……”

与夫妻俩相比,单田芳就很有层次,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后因家庭变故才被迫退学。

“哥,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估计啊,今年不会大动,毕竟得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约莫从明年初开始吧。我的意思,先在省内转转,打开局面后再联系联系省外。”

“行,我肯定跟着你!”

许孝文当即表态,又一拍某人肩膀,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小子,混了好几年连部短书都不会说,到外面可得给我注意,别……”

“我不想去。”许非闷头来了一句。

“啥?”老爹一愣。

“我不想去。”

“你再说一遍!”

许孝文眼睛一瞪,顿时有些动气。单田芳正要帮忙劝解,却见那货掏出一本《大众电视》,怼到老爹跟前,“我想试试这个。”

仨人不明所以,齐齐低头一瞧,只见一行非常显眼的大标题:

“中国电视制作中心、中央电视台筹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戴敦邦谈怎样选择宝、黛、钗。”

第三章 发小

许非不想说评书。

或者说,他也没想好将来干什么。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貌似干什么都不太靠谱,特别是商业活动。其实在1981年,国家就正式承认了城镇个体户,但总体偏于保守,屁事太多。

比如大名鼎鼎的傻子瓜子,就因雇工超过七个,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复辟。最后惊动了中央,还是一号首长亲自批示,表示“放一放,看一看”。

还有温市八大王案,即八个先富起来的家伙,更被作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严重打击,一度造成了社会上关于个体户的摇摆不定。

所以小打小闹可以,往大了做,尺度很难把握,弄不好就是投机倒把。

他上辈子是85后,重生后一度处于很迷茫的状态,竭力在各种事物中寻找熟悉的痕迹,从而获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看到《大众电视》上刊发的红楼梦消息。作为一个偏娱乐性的传媒公司骨干,他承认自己心中一跳,因为这是最熟悉,也最感兴趣的领域。

用国人的话讲:来都来了,总得玩一下嘛!

而此刻,当他把想法吐露出来,饭桌上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许孝文和张桂琴听说过这个热点新闻,他们心思相仿,第一反应是“你小子肯定不行”,自己儿子自己清楚,游手好闲不求上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但下意识里,又觉得“试试也不错,万一选上了呢?”

就在这种纠结中,俩人一时不晓得如何答复,还是单田芳开口道:“孝文,桂琴,孩子难得有这积极性,我觉得应该支持,毕竟不是啥坏事。

这小子评书说不好,模样可不差,演戏嘛,首先就得看模样。再说孩子也成年了,就得出去见见世面,选不上也没关系,咱们也没啥损失……”

老大哥在旁边一疏导,两口子心思也活了,而这一确定,反倒比当事人还急切。

“行!你晚上就写信,再带几张照片,上回你照的相不还有么,明天就邮过去。”

“演不了贾宝玉,演别的也行,只要选上就算给我们涨脸了。”

“那可是《红楼梦》啊!”

“是啊,《红楼梦》啊!”

许非看着迅速热烈起来的饭桌,不禁心中感慨,甭提钱不钱的,对这个年代的人而言,能参演名著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想想《西游记》也开拍了吧,自己若是去年穿来,说不定还能在里面混个小钻风啥的。

忽然就有点伤感呢,虽然六学已经没落,但他永远记得那个热血沸腾,遍地开花的激情岁月。

唉,一去不复返。

…………

晚饭过后,夜幕降临,胡同里又渐渐热闹起来。

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业余生活十分枯燥,男人们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女人们走街串门,缝缝补补唠唠家常。

小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啥也没有但就是瞎乐。

今晚有些闷热,许非拿湿毛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里屋。

翻出一张信纸,持笔沉思。

87版《红楼梦》他看了无数遍,包括各种节目的访谈和幕后花絮。如果他没记错,《红楼梦》应在今年2月成立筹备组,5月成立编剧组,8月成立顾问委员会,囊括了曹禺、沈从文、周汝昌、启功等一票大佬。

现阶段是老百姓毛遂自荐,年底剧组才会到各地主动挑选。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高调一些,遂提笔写道: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

我叫许非,今年十八岁,是鞍城曲艺团的一名评书演员。自幼喜好读书,尤喜古典名著,得知剧组挑选演员的消息,不禁思虑万端,忐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写了这封信……”

内容颇长,主要表达两点,一是自己看过《红楼梦》,二是较深入展现了一些对《红楼梦》的看法。

因为据他所知,剧组选来的那些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没看过原著。所以自己有优势,再加上年纪小,相貌周正,基本就差不多了。

他折好信纸,又翻出一张原主的旧照塞进去,胶水用完了,就弄了点大米饭粒黏好,再摁上邮票。

这是年初发行的生肖邮票,主图是一只深褐色小胖猪,身上有寿桃,很像民间剪纸的风格,左侧写着癸亥年三字。

设计者叫韩美林,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福娃,以及猴赛雷,嗯……

许非本来没注意,结果眼睛在邮票上一扫,忽然心中一动,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怎么把这茬忘了!”

刹时间,一种在潘家园捡漏的兴奋感冲刷着全身。丫穿着大裤衩在屋里踩了几圈,挥动着手臂,仿佛每个细胞都在雀跃沸腾。

“德性!”

一个清脆且尖锐的声音不经意飘了进来,伴着初夏的微风,小虫在窗外窣窣低鸣。

许非不予理会,将这口躁气压下去才斜了对方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碎花的蓝布小褂,鼻子高挺,细眉弯弯,一根麻花单辫恰到好处的甩过肩头。

“谁让你进屋的?”

“我进屋要你同意么?”

“这是我的地方。”

“你地方在外面呢!”

习惯性的斗了两句嘴,姑娘小步凑过来,完全不陌生的往椅子上一搭,眼波流转,刚好落在那信封上。

“你给谁写信呢?”

“自己看。”

许非把信甩过去,对方瞧了瞧,略有些惊讶:“你也报名了?”

“怎么?”

“我白天刚写了信。”

她带着几分得意,笑道:“写了三页纸呢,我还附了首诗。”

“附就附呗,跟我显呗什么?你想演哪个角色?”

“不告诉你。”

嘁!不告诉我也知道!

许非撇撇嘴,拿起暖壶倒了一缸子热水,咕嘟嘟一滚,卷上来一层廉价的茶叶沫子。京城话讲,这叫高碎。

他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渣苦味直冲脑腔,立时精神了不少。

“……”

姑娘瞅着他,越瞅越嫌弃,“你最近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还喝茶水。”

“喝茶对身体好。”

“可你的茶也不怎么样啊。”

“人艰不拆行嘛,好茶也轮不到我喝。”

“什么叫人艰不拆?”

“不告诉你。”

嘿!

姑娘竖起眉毛,这货以前还挺好的,可最近不知怎么着,每次碰面都跟自己拌嘴,还拌的干柴烈火,难分伯仲,惺惺相惜……

总之就是很讨厌,怎么这么讨厌呢!

话说这妹子跟自己同岁,家里也是曲艺圈的,下面还有个小四岁的妹妹。

她在话剧团,父亲在京剧团,母亲在歌舞团,跟张桂琴关系极好,经常走动。俩人知根知底,也算从小玩到大。

而她这会来气,不想理人,见桌上散着一把瓜子,随手抓起来就嗑。许非也完全没自觉,继续闷头喝茶。

刚坐了一会,就听外面有个女人喊:“小旭,走了!”

“诶!”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忽地转过头,故意抬高音量,“喂,你跟我爸借的烟票什么时候还?”

“你小声点!”

许非一激灵,心虚的瞄了眼窗外,“你爸都没要,你催个什么劲?”

“借东西不用还的呀,你怎么不用自己的票?”

“我不都上交了么,等我攒下就还你。再说抽烟不是啥好事,我多抽点,你爸就能少抽点,你得谢谢我。”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走了!”

“你不带点瓜子?”

“呀,忘了!”

姑娘抹回来,把剩下的瓜子一划拉,然后辫子一甩,啪嗒啪嗒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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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邮票

八十年代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年代,但这种活力的缘由却截然不同。

鞍城的活力,来自于那一座座炼炉和一吨吨钢铁;来自于大干特干,开足马力完成国家任务;来自于对自身阶级的无比荣耀;来自于一家数代都依附于大工厂的生存关系,以至于年轻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鞍钢……

可极少有人跳出现有的温床,去主动思考另一条道路,他们做的一切,都被局限在这座城市里。

这样的活力,缺乏思辨和叛逆,早已注定了结局。

许非每次骑着车在街道上穿行时,都会不自觉的感受到一丝在牢笼内狂欢的味道——资源型城市,大抵如此。

“叮铃!”

他打了声响铃,在邮电局门口停了下来,先把信塞进邮筒,走进大厅时发现里面竟然在排队。

没错,这会还叫邮电局,然后在1998年邮电分营,电就成了电信、移动,成天被老百姓狂喷。

后世的邮局门可罗雀,几近倒闭,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牛逼部门,寄信、寄包裹、电报、汇票等等,都得在这办理。

他排了六个人才轮到自己,对着柜台后面的大妈道:“您好,我买邮票。”

“要几张?”

大妈拽过一个四方连就要撕。

“猪票还有么,我想要一版。”

“一版?你确定要一版?”

“对,还有西厢记的来一套,小型张也要,马克思的也来一套。”

“小同志,你这是收藏啊?”大妈回过味。

“嗯,我挺喜欢邮票的。”

“……”

大妈表情古怪,却也没说什么。现在刚刚有集邮的概念,爱好者不多,而且人们耻于将邮票跟金钱联系在一起——或者说,人们耻于谈钱。

只见她翻了半天柜子,才找出几本册子。

先是生肖猪票,一版80枚,每枚8分。然后是一套四枚的西厢记,外加一个两块钱的小型张——拿了本年度的最佳设计奖。另有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发行的两枚邮票,第一枚拿了最佳雕刻版邮票奖。

猪票六块四,西厢记三块零六分,马克思两毛八。啧啧,马克思忒廉价了!

反正一共九块七毛四,外带一个邮册。其实在后世不值什么钱,像猪票一版才八九千,西厢记一套才几百块。

许非主要是收藏精品,其次呢,当然为了投机倒把!

“去年的狗票还有么?”

“早卖完了。”

“前年的鸡票,大前年的猴票呢?”

“啧!”

大妈不耐烦了,道:“都两三年的事了,现在才想起来收藏,早干嘛去了?”

“早我不是没来么……”

他笑了笑,拿着册子出了邮电局。

今天团里没什么事儿,许非就先回了趟家,弄块纸板写了两行字,抹身又转了回来。往门口旁边一戳,过往行人顿时被吸引,纷纷注目,见上面写着:

“寻热爱集邮的同志,大家一起交流学习。”

底下还画了个古古怪怪的简笔小人儿,踩着云彩在飞。众人面露鄙视,在他们眼里,这叫典型的社会闲散人等,只比盲流的成分好一些。

许非毫不在意,从裤腰带里拽出半包大生产,自顾自抽了起来。

他已经尽量写的正经保守,怎奈老百姓更保守,进出邮电局的人很多,热爱基友的极少,始终没人上前搭话。

等了小半天,一无所获。

正当他准备回家时,忽见一个男人凑了过来,二十多岁,穿着土绿色的衣裤,踩着一双破胶鞋。

这位瞅了瞅,开口道:“小兄弟,你这是要收邮票啊?”

“就是个业余爱好,老哥也好这个?”

“还行吧,也是最近留意的。”

“您贵姓?”他递过去一根烟。

“叫我老张就行。”

男人用粗糙焦黄的指头夹着烟,急促且用力的吸了一口,像是很久没尝过烟草的滋味,接着又道:“你想收什么类型的?”

“什么都行,当然我得能看上眼。”

“那是,我家里正好有几版,你要没事过去瞅瞅?”

男人伸手一指,距邮电局不远的一个小胡同,“就在那边,几分钟就到。”

“呃,也行。”

许非想了想,站起身来,推着自行车跟对方离开。

一路有的没的闲聊,他只关心邮票的事儿,道:“我现在主要收生肖邮票,尤其前两年发的鸡票和猴票,你那边有么?”

“……”

说完没听见动静,扭头一瞧,那哥们正死盯着自己的自行车,目光闪烁,随后似突然反应过来,“啊!好像是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嗯?

许非心里一跳,连忙扫了眼周遭,已经离开了邮电局大路,正往一条小胡同里拐。再看那胡同,破破烂烂,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老哥,你接触邮票多长时间了?”他放缓脚步,脸上一汪水似的继续哈拉。

“没多长,比不上你。”

“那你肯定不了解集邮的价值。我跟你讲,别看邮票不起眼,将来可值钱,就像马克思那张,以后起码这个数……”

“多少?”

男子下意识的往这边看,结果就觉得,呼!一股袖子带起的劲风猛地击打在脸上,而他转过来的角度,就像自己送上门一样。

沙包大的拳头先贴到一层软肉,随即又撞上一块硬硬的牙帮子。就听砰的一声,对方一载歪,嘴角豁裂,两颗带着血花的黄牙随之飞出。

没等他反应过来,许非冲上去又是一脚,正蹬在肚子上,然后调转车头,撒丫子就跑。

“艹,跑了!”

正在此时,胡同里嗖地又钻出个家伙,气急败坏的追过来,捡起石头就扔。

噼啪!噼啪!

许非缩着脖子,仿佛冒着枪林弹雨,使出吃奶的劲一顿狂溜。幸亏大凤凰给力,没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窜出去一段,很快甩掉了对方。

“妈蛋的!”

他又刺激又害怕,一阵阵喘着粗气,哥可是学过两年篮球的你跟我斗???

这年头的治安果然不咋滴,大白天就敢明晃晃的实施抢劫。没办法,社会上混子太多,自己看这车不怎么样,别人看可是一块肥肉,还是很新鲜的肥肉。

约莫下午时分,他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

看到那么多邮票,爹妈免不了又是一番唠叨,许非无从解释,只将邮册塞进抽屉,还加了把小锁。

其实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西厢记和马克思,也不是鸡票、狗票,而是1980年发行的猴票。

说起猴票,可谓大名鼎鼎。后世一度炒到了单枚过万,整版一百二十万的惊人价格,收藏界称之为“金猴”。究其原因,无外有三:

它是中国发行的第一版生肖邮票;

作者是黄永玉;

数量稀少。

当初发行的时候,原准备发八百万,后来考虑集邮基数少,遂减到了五百万,而在印制过程中,由于技术原因损坏,最后只出来四百多万,流传后世的就更少。

基于此三点,再加上某些人幕后推动,才导致猴票价格一路狂飙。甚至坊间还流传着一个神奇故事:

说南方有位老哥当时在邮局工作,为了完成任务,自己狠心买了六版猴票。结果三十年后,大儿子结婚买房,没钱,卖了一版;二儿子结婚,没钱,又卖了一版……可谓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若是早穿几年,别说猴票,什么“大一片红”、“革命胜利”、“大清邮政”这些绝世珍品,准保通通入手。

这笔投资简直一本万利,就一点不好,回笼周期太特么长了!

第五章 进京

经此一遭,许非不敢在大街上立牌子了,而是拜托团里同事,帮忙留意集邮同好。

没过多久,还真有人联系,说有整版的鸡票和狗票。每版八十枚,每枚八分钱,双方谈定,以七块钱转让。

在后世,鸡票单枚二百多块,狗票五十块,都不值钱,就是凑个齐整。而最想要的猴票,却一直没消息。

如此过了几日,两封信分别送到了曲艺团和话剧团,正是《红楼梦》剧组的回复。

“许非同志:

您的来信我们已收到,请您到首都华侨大厦714会面,食宿自理,如未入选,路费不予报销。”

短短一句话,激起了不小的喧嚣。

拍电视剧啊,还是四大名著,说小了给单位争光,说大了给祖上涨脸。

一时间,乌央央的声音包围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团里家里都表示绝对支持,要假给假,要钱,呃,再商量商量……

五月中,阳光和煦。

在一户人家门口,上演着一出不太走心的生离死别。陈父陈母千叮万嘱,许非百般保证,他的那位发小——陈小旭,不断翻着白眼。

墨迹了半天,他才背着一个大大的军绿色书包,带着不情不愿的姑娘到了公交车站。人家想自己去的,可爹娘不同意,只能跟这个讨厌的家伙同行。

俩人等了近半小时,方看见一辆红白相间,车头宛如火车头般的有轨电车,顺着长长的轨道滑了过来。

还别嫌弃,八十年初全国只有26个城市拥有更高级的无轨电车。

许非瞅着那破车跟拖拉机一样,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车门一开,身穿制服的售票员阿姨先出来喊:“终点火车站,终点火车站!大家都别挤,排队上车,排队上车!”

她刚往边上一让,这货蹭的就窜上车,顺手塞过去一毛钱。

他把着横杆,占住一个地方,又将行李堆在另一个位置上,用身体挡住人群,“坐!”

“……”

陈小旭瞄了一眼,头回发现还挺靠谱的。

车里空间不大,不是一个个单独座位,而是像长板凳一样,左右各有一排。一路无话,当许非觉得自己的鸡蛋黄快被晃出来时,又听咣啷咣啷声响,总算到了火车站。

实实在在的绿皮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体味交缠的煎熬味道。下午的票,每张十二块八,要坐十几个小时,在火车上捱一宿,刚好第二天白天到。

俩人座位靠窗,对面儿,都拾掇好之后,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这年头出趟门太不容易了!

没过多久,乘客陆续坐满,车厢内迅速闷热起来。

陈小旭用手扇了扇,没有聊天的意思,自顾自翻出一本《简爱》。许非左顾右盼了一会,忽道:“哎,你对象没送你呢?”

“他准备考试了。”

“考戏剧学院么?”

“你怎么知道?”

“话剧团的人还能考哪儿去,他想考北电还是中戏?”

“不太清楚,反正想都试一下。”

“诶,这个我懂啊!”

许非来劲了,巴巴道:“国内有三大艺校北电、中戏和上戏,现在差距不大,但以后就不一样了。上戏不尴不尬,排名垫底,北电、中戏成为两大山脉。尤其是中戏,再过十几年,就会有个姓褚的家伙报考培训班,嗬,那人可厉害了,桃李满天下我跟你讲!”

“你这人没正经,不跟你说了。”

陈小旭起初听的很认真,后来就乱七八糟,低下头继续看书。看归看,心思也没在书本上,而是飘到了告知她准备考学的男朋友身上。

没错,她有个男朋友,就是《大宅门》里的白二爷。

据不知真假的坊间传闻,俩人同在话剧团,白二爷也算英俊潇洒,单身一枚。当时团里很多人都在处对象,唯独他没有,领导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嘴。

此人道,“我喜欢的人还没长大。”

哎哟,当时就把姑娘感动了!

要知道,她从小是学跳舞的,一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贼溜。初中毕业后本想进芭蕾舞团,政审没过才进了杂技团,后来又转到话剧团,那年才十四岁。

白二爷比她大十岁,跟个十四岁的孩子表白心意……汝听,此为人言乎?!!

不过少女情怀嘛,总是单纯美好的,她正为可能到来的分别而伤感着,怎奈耳边总有一只苍蝇在叨逼叨叨逼叨。

“既然叫咱们过去,首先模样这关肯定过了,到了老师肯定问问题,什么扒灰啊,小叔子啊,宝玉初试云雨情啊,到时候别紧张沉住气,差不多就能过……”

陈小旭不想理,可又忍不住,道:“我看过红楼梦的!”

“看和理解不一样,你得深刻准备。”

“理解?全国这么多专家都不敢说理解红楼梦,你敢说自己理解么?”

“没啥敢不敢的,每个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领会的意思也不同。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就是这个道理。”

“你不是不喜欢念书么,怎么现在一套一套的?”她有些奇怪。

“以前不懂事,现在改过自新不行么?我好歹从小背评书的,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水。”

“哟,那你说说,你从《红楼梦》看出什么了?”

姑娘咬着一截白嫩的拇指尖,嘴角泛起一丝习惯性的小刻薄。

“我看到的可多了……”

许非一个战术后仰,指点江山,似真似假,“我看到了前世今生,过去将来,还有你们的人生命运!”

………………

“啧啧,京城居然不限单双号你敢信?满大街都是野狗你敢信?这天蓝的跟一汪水似的你敢信?”

那货从站口出来,嘴就巴拉巴拉没断过,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陈小旭压根不理他,一心沉浸在初来京城的雀跃中。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已经熬过了疲倦期,这会天气正好,大气磅礴的古都扑面而来,处处鲜活,立时补满了蓝条。

娇弱的妹子展现了活泼好动的一面,其实她本来就挺活泛的,只是艺术形象太过深刻,才容易让人误解。

俩人没远走,先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叫住宿介绍处的地方登记。这年头没有身份证,出门都得拿单位介绍信,先登记,再到指定的招待所。

京城是最严的,在某些特殊时期,比如国庆前夕,你得到省相关部门换进京介绍信,然后才能买到火车票。如果他们认为你不需要去,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去不了。

介绍信就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兹有我团演员xx进京出差,请xx招待所予以接待云云……”

当然以曲艺团的体量,还搭不上一家京城单位,他们出差一般住鞍钢驻京办招待所。而俩人登了记,累死累活的跑到地方,进去一问,客满了!

陈小旭立时傻眼,讲话都结巴了,“这,这怎么办啊?”

“没事,去别的地方也让住。”

许非连忙疏导,又带着她满大街转,很快发现一家国营旅店,台阶向地下延伸,估计是防空洞改建的。

他一瞧就很有经验,明晃晃飘起两个大字:便宜!

踩着台阶往下走,光线非常昏暗,头顶吊着长线灯泡,一个柜台横在里面。

“那个,同志!”

他不太利索的喊出称呼,道:“请问还有房间么?”

“要几间?”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姐抬起头。

“我们要两个单人间,这是介绍信。”

“哦,鞍城的啊,招待所都住满了吧?这在京城是常事,习惯就好,有的还在澡堂子对付一宿呢!今天你们运气好,碰上我有房……哎你们什么关系啊,是两口子么,长得倒是郎才女貌的。”

大姐充分发挥了京城百姓的天赋属性,听得陈小旭一愣一愣的。

“瞧您说的,是两口子还要单人间么?”许非也跟着贫。

“那可没准,现在人越来越野了,不是两口子还能住一块呢,你们过来是出差么?”

“也算吧……”

他凑过去,小声道:“那个红楼梦剧组不正选演员么,我们是来面试的。”

“哟!”

大姐眼睛亮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是我说啊,这丫头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肯定能成,你这大高个子也难找。”

咋个意思?

人家就是画里走出来的,到我这就剩个头了,难怪夸郎才女貌来着。

“我们这单间一块钱一宿,没厕所,刚好剩两间。过来瞅瞅吧,不住也没关系。”

大姐带着他们在地道战一样的布局中左拐右拐,然后推开一扇小门。里面十平米不到,就一张木板床,铺着花格子床单,另有张瘸腿桌子,用块砖头垫着。

许非用眼神询问陈小旭,姑娘明显没中意,但还是点点头,“就住这吧。”

于是,俩人登记住下,收拾整顿。

之后又在房间碰头,各自拿出财产计算。一个带了四十块钱,几斤通用粮票;一个带了三十块钱,也是几斤粮票。

“咱俩一共七十,回去车票二十多,还剩四十多,好容易来趟京城,还得带点礼物。”

他琢磨着开销行程,道:“一会出去吃饭,下午去华侨大厦,然后看情况,有时间就去百货商场瞧瞧,后天往回返。”

“嗯,听你的。”

陈小旭难得乖巧,因为她意外的发现,对方是个非常不错的同游对象,不自觉就产生了一丝信赖感。

第六章 面试

“胡噜胡噜!”

“胡噜胡噜!”

一家国营饭店里,俩人各抱着一个二大碗,头也不抬,吃的热火朝天。

在火车上没吃啥东西,出来又忙着住宿,肚子空空如也。许非要了一斤馄饨,每人五两,别小看这五两,小馄饨也能有十几个。

“呼!”

他连汤带水干了一碗,砸吧砸吧嘴,不太爽快,又看向陈小旭,妹子也正跟自己眨巴眨巴……

得,保守了!

“同志,再来一斤,哦不,再来一斤半馄饨,谢谢!”

没过多久,又是两个二大碗端上来,继续热火朝天胡噜胡噜。

终于酒足饭饱,他给了粮票付了钱,出得门来,一路摸到了王府井大街,找到了华侨大厦。

进进出出的都是港澳同胞和海外华侨,衣着体面,带着微妙的矜持和优越感。冷不丁闯进俩土鳖,整个画风一抖,全程惹人注目。

714当然在七楼,门上挂着牌子,写着“《红楼梦》筹备小组办公室。”有两个老师在,一个姓白,一个姓张,没见到导演王扶霖。

说起《红楼梦》的筹备过程,大概是这样的顺序:

早在1979年,王扶霖去bbc电视台参观学习,发现人家拍了很多自家的古典名著,于是心生感慨,回来就提议将《红楼梦》搬上荧幕。

当时央视和红学界争议很大,都是部分人支持,部分人反对。央视有一个副台长姓戴,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在他和一些人的努力下,才得到各方面的最终支持。

不过央视虽然同意立项,却表示木有钱,是广电部计财司给特批了500万,这才得以开展。

哎你看央视这操性,跟拍西游记一样一样的!

于是乎,在今年2月份,筹备组正式成立,5月编剧组成立,有周雷、周领、刘耕路三人。

另在今年12月份,会敲定剧本初稿。《人民x报》、《光明x报》时刻跟踪进度,已然引起了全国热议。

几乎每天都有从各地跑来的家伙毛遂自荐,死缠烂打。所以两位老师并不意外,很和善的招待二人,问了一些问题,都是关于红楼梦的。

简单聊过,双方又约定明天上午九点钟,再过来见见导演。

………………

“哗哗哗!”

“哗哗哗!”

第二天一早,姑娘撑着一把小伞,站在旅店的台阶上发愁。

整个京城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水气氤氲,细风微寒,没带雨具的行人奔跑如飞,偶尔驶来的小轿车滴滴鸣着喇叭,溅着水花悠哉滑过。

“这可怎么去呢?”

“走着去呗,要不咱俩打车?”

许非望着穿过雨幕的一辆红色拉达,司机还特意减了减速,随即又戏谑的扬长而去。

没办法,普通市民根本坐不起出租车,一般都是跑长途接外宾。开车的都是党员,优秀青年,甚至不少高干子弟,因为收入极高,还能认识漂亮的女咨员和女服务员。

“算了,还是走吧。”

陈小旭弯下腰,挽起两个裤脚,露出白花花的腿肚子。她一起身,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小腿出神,不由羞恼:“你看什么呢?”

“你腿怎么这么粗啊?”

“砰!”

在雨伞砸过去之前,那货就窜了出去,“快走啊,不然要迟到了。”

果然是讨厌的家伙!姑娘抿了抿嘴。

一路上,俩人小心翼翼的避开积水,但走到华侨大厦时,还是免不了浑身湿气。许非站在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三声。

“咚咚咚!”

也不知道谁规定的,敲门一定要敲三下。

“请进!”

他推门进去,里面还是跟昨天一样,几张办公桌,一套沙发,到处都是用麻袋装的观众来信。

除了白老师和张老师外,又多了一位小个子男人,头发乌黑,温文儒雅,瞧着岁数不大。

许非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导演王扶霖,瞅着年轻,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而与此同时,王扶霖也在打量他们,确切的说,是打量陈小旭一人。

个子中等,苍白瘦弱,脸上带着几分娇怯。就那么站在门口,浅绿色的衣裤湿了小半,手里拿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

他心中一动,已经有了基本判断:样子不算漂亮,鼻子太高,但这份娇弱的书卷气却非常难得。

当初陈小旭寄来信件,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和自己写的一首小诗《我是一朵柳絮》。正是凭借这些东西,才初步打动了筹备组。

这年头选演员,还没有演技的概念,标准就是一个字,像!

外形也好,气质也罢,尽量找贴合角色的演员。所以王扶霖一见真人,就给加了不少分数。

“导演好!”

“导演好!”

双方互相问候,在沙发就座。

王扶霖是个很有亲近感的人,开口道:“你们的情况,两位老师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事怪我,信里没说清楚,过些日子我们才开始选演员录像,你们来早了,能在这等等么?”

“……”

陈小旭面对生人就是个憨憨,下意识瞅了眼许非,见他不说话,才低声道:“我们只请了三天假,后天就得回去。”

“哦,这样啊。”

王导想了想,道:“那我们简单聊一聊,你们再回去等通知。”

姑娘顿时有些失落,觉得可能没戏,随即又听对方问:“你来参加挑选,是想演哪个角色?”

“我,我想演林黛玉,我觉得林黛玉有一种天生的诗人气质,浪漫多情,我喜欢她的诗,还把它们抄在笔记本上……她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只为自己活着……”

“……”

王导听着浅白稚嫩的回答,并没有什么表情,只不时点点头。

“还是有一定理解的,不错。”

他给了句评价,注意起另一位老兄,“那个,许非是吧?你想演哪个角色?”

“我挺喜欢贾芸的。”

嗯?

三位老师一怔,他们收了成千上万封信,接待了几百位观众,凡女必说钗黛,凡男必说宝玉,结果冷不丁冒出个贾芸。

王扶霖来了兴致,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喜欢贾芸?”

“贾芸是贾家五房的后人,父亲早亡,家有寡母,生活堪忧。他给凤姐送礼得了管花草的差事,又认宝玉做父,看起来好像恬不知耻,钻营取巧。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生活,或者说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许非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咬的很清晰,“在高鹗续的后40回里,贾府败落后,贾芸与贾蔷等人厮混在一起,还设计要把巧姐卖掉。

但在早期的脂批本中,对贾芸的评价非常高,通篇用了仗义二字。比如有一句叫芸哥仗义探庵,就是说狱神庙之时,很可能是贾芸带着红玉救了宝玉一干人。

还有庚辰本里,也说孝子可敬,此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等等。

所以我很喜欢贾芸,他不甘于自己的命运,想要改变,为人现实,却又重情重义,堪称世事洞明,人情达练。”

嗬!

不仅陈小旭瞪大眼睛看着他,连三位老师也是惊讶莫名。王扶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白、张二人,这就是你们嘴里的“写信精彩,真人平平”之辈?

那俩人也很郁闷,妈蛋的,他昨天没说这么多啊!

而王扶霖估摸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又问:“这么说,你不喜欢贾宝玉?”

“不太喜欢。”

许非顿了顿,道:“首先在艺术形象上,宝玉当然是非常成功的,但从他的性格上分析,我很难喜欢他。

贾家是开国功臣之后,靠祖上萌荫,看着辉煌,实则外强中干。全族没有一个中用的男丁,贾赦官职不明,爵位只是个一等将军,贾政则是个工部员外郎,贾珍贾琏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贾家急需一个在科举上有建树,能真正在朝堂立足的男丁。

贾珠本来是最佳人选,可惜早夭,这份责任自然就落在宝玉头上。但他不仅不明事理,还常常讥讽那些混账书、混账话,可谓毫无担当,缺乏远见,也没有责任感和上进心。

他希望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辈子无忧无虑,却从来不想想,自己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资格。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贾宝玉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就代表着不切实际,我讨厌不切实际的人。”

“……”

场面一度沉默,这番话未免有些离经叛道。

现在的红学研究,专注于原著和隐藏的历史背景,多么的浪漫美好,深刻艺术,谁谁谁映射的是谁谁谁,哪个批版如何如何……少有人将书本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许非无疑是将贾宝玉这个人,赤果果的扔在现代社会中,再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解读。而且这个思维,还不是八十年代的思维!

王扶霖安静了好一会,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此人。

修长挺拔的个子,面容清隽,白净耐看,最重要的是,他透着一股很陌生又很新鲜的东西,仿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他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只点点头,“好,我们就聊到这吧,你们先回去等通知。”

“导演再见,两位老师再见!”

俩人起身告辞,姑娘的动作有些缓慢,混淆着惊讶失落和几分茫然。

王扶霖往外送,一直送到了电梯口,就在马上关门的时候,忽然来了句:“把车票保存好,可能有机会报销。”

陈小旭一愣,看着电梯门慢慢合拢,掩去了那张和善的面孔,猛地反应过来。

“我们这是通过了?”

“通过了。”

“那我能演林黛玉了?”

“想啥呢,起码还得选几轮,回去慢慢等吧。”

“啊?”

姑娘一听就很沮丧,靠在墙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忽地拧过脖子,单辫儿搭在左肩,跳动着未干的水气。

许非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我看你……”

她歪了歪头,“有些神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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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信托商店

国内的电视剧起步不算晚,1958年便播出了第一部电视剧,叫《一口菜饼子》。但后来由于种种因素,导致发展的特别慢,远远落后于别国。

这会没有长篇剧,都是上下集,或者三五集。最长的就是《敌营十八年》,一共九集,导演也是王扶霖。

所以制作一部注定长达几十集的电视剧,天生就存在困难,再加上红楼梦这个百年大ip,导致每个人都压力巨大,丝毫不敢懈怠。

王扶霖对演员的要求极为明确,首先要像,然后年纪要小。

林黛玉进贾府时,约莫十二三岁,宝玉要略大一二岁,宝钗大概十五岁。他不可能找小学生来演,遂把年龄限定在二十岁左右,心智可以成熟,但感官上一定要稚嫩。

比如“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宝玉逛到潇湘馆,见黛玉在午睡,便死乞白赖要一块躺着。黛玉不肯,俩人就在床上打打闹闹,还讲了耗子精的故事。

你让那些成名的演员来演,像刘晓庆、龚雪、郭凯敏之类,用王扶霖的话说叫“大男大女”,一下子就色气了,没有两小无猜的感觉。

因此选角非常艰难,迄今为止还没有特别中意的,尤其宝黛钗凤四个核心人物。

其实对陈小旭,王扶霖也不太满意,觉得鼻子太高了,只是相比之下,算目前最出挑的。

“她的联系方式都记下了么?”

“记下了,这姑娘是鞍城话剧团的,以前在杂技团,会跳舞,地方好找。”

“哦,难怪身段好看,气质也不错。先列入黛玉的备选吧,到时候一起通知。”

“那许非呢?”白老师问。

“许非……”

王扶霖顿了顿,又记起那个年轻人的样子,道:“也列入吧,角色先不要准备,以后再看看。”

…………

由于面试顺利,无形中留出了一些空余时间。

俩人上午见完导演,下午去大商场转了转,一看东西死贵,手里还没有票,又灰溜溜滚了出来。

跟着又奔东单的信托商店,这才找着平民的气氛。

信托商店跟当铺差不多,老百姓可以拿东西寄卖,缴纳一定的手续费,卖不出去还能赎回来;或者商店直接买断,然后自己出售。价格非常便宜,因为有条规矩叫“旧不超新。”

这年月,逛信托商店是很多人的爱好,不为买,只为逛,眼尖的主儿时常能淘到一些好宝贝。

俩人一进门,就觉着光线灰暗,商品也不整齐,货架上、柜台里摆着各种各式的家具、瓷器、铜器、服装、皮货、留声机、钟表等等。

种类繁多,大多是旧货,而且不用票!

陈小旭扫了几眼,很快相中了一块全钢手表,问价才二十五,于是利索付钱。

许非逛了一会,也猛然瞪大眼,w(Д)w!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他急匆匆跑过去,那里赫然摆着一对太师椅,体态宽大,靠背与扶手连成一片,形成一个三扇围屏,庄重严谨,用料厚重。

旁边立着标牌:红木椅,五十。

哎呀!哎呀!

许非都疯了,五十块钱,一对红木太师椅!虽然没注明朝代,但太师椅这东西,能传下来的不是明就是清。

这年头的国人不重视老物件儿,追求的是冰箱彩电自行车。那些祖上的老东西,大把大把的贱卖,甚至当废品扔掉。

特别是大革命时,一些人被抄家,后来又落实政策,发还了部分家具等物。很多名贵的硬木家具仨瓜俩枣就卖了,又被某些主儿仨瓜俩枣的捡漏了,都是常事。

而信托商店卖的东西,必须经过严格评估,所以基本保真。

这货红着眼睛一摸兜,结果下一秒更疯,他特么没有五十块钱啊!满兜就二十多块,还包括回去火车票的钱。

“那个……”

他看向小伙伴,小伙伴攥了攥手表,“你要干什么?”

“你能不能……”

“不能!这给我爸买的,再说我都给钱了。”

啊啊啊啊!

如丧考妣!如丧考妣!

许非现在就这心情,眼睁睁看着宝贝在前,就是拿不到手。

而他在椅子前徘徊半天,边上一位顾客早等的不耐烦,问:“哥们儿,这东西您要么?”

“哦,您看,您看!”他忍痛撒了手。

那位顾客绝对是行家,搭手摸索一番,便十分爽快的掏钱付款。哎哟,他就更唉声叹气,一步三回头,陈小旭皱着眉,“就一对椅子,至于么?”

“别理我,我死了。”

“德性!”

姑娘还真不理,自己逛自己的。

“这进口冰鞋才二十,刚才在商场看,国产的还七十块钱呢。”

“这些唱片都是民国的吧,哟,还有周璇的。”

“怎么还有卖花的,哎,那是什么花?”

她捅了捅某人,某人生无可恋的撇了一眼,“君子兰你都不认……嗯?等等!”

许非立马精神了,几步跨过去,只见在柜台底脚摆着两盆花,每盆两株,都是小苗,刚生出几片肥厚油绿的叶子。

正是君子兰。

“同志,这花卖么?”他喊道。

“……”

售货员也不太确定,又问别人,知道是刚送来的寄卖品,遂道:“卖,三块钱一株。”

“这么贵?”

陈小旭难以理解,却见那货已经把花抱起来,“两盆我都要了!”

于是乎,许非花了十二块钱,又额外买了个小箱子,视若珍宝的把花放在里面。

“你买它干什么?”

“给我妈当礼物啊,鞍城可不常见这个。”他张口就来。

君子兰是南非种,品种特别少,1823年才被发现。最初在欧洲栽培,1854年又传到rb。

后来rb人在春城建伪满洲国,就将其进献给溥仪,成了宫廷御花,解放之后,便流入民间。如今主要种植地在春城,近年才慢慢扩散到各地,不过数量也很少。

起码他在鞍城没见过……

这两盆小苗,估计是哪个家伙手头紧了,把花也拿出来当。三块钱貌似很贵,但他心里清楚,真的一点都!不!贵!

刹时间,他的气就顺了不少,当然还是惋惜,又一步三回头的蹭出了商店。

第八章 返家

“轰!”

“轰隆隆!”

一辆绿皮车冒着烟气,闯进了午夜时分的鞍城车站。

下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沿着明亮的站台走了一段,然后拐下台阶,这身子一转,仿佛就关了所有的灯,黑漆漆一片。

一个值班人员拎着汽灯一晃一晃,为乘客指引方向,再往远看,就是车站门口还缀着些光亮。

原本是傍晚到,结果火车中途故障,耽误了好几个小时。

许非抱着小箱子,后面跟着困顿的陈小旭,俩人正发愁怎么回去,结果一出来,就瞧见两团黑影卧在广场上。

陈小旭辨认了一会,试着叫了声:“爸?”

“哎,等你们半天了!”

黑影往前动了动,居然是许孝文和陈父,还带着自行车。许非心头一暖,连忙跑上前,“爸,陈叔,你们怎么来了?”

“能不来么,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你妈非让我去铁路问问,这才知道火车晚点了。我跟老陈一合计,半夜也没有车,就干脆在这等吧……你买的啥东西,咋还装个箱子?”

“买了两盆花给我妈种种。”

“啊?”

许孝文张着嘴,拍了下他肩膀,“真孝顺!”

当即,俩爹载着俩孩子往回返,一路聊着京城见闻,面试过程。一听让把车票留好,都嘿嘿乐了几声,心照不宣。

大街上十分悄静,路灯也不是那么亮,乌漆嘛黑的连条狗都没有。

约莫半小时后,俩家在一条路口分开,许孝文又拐了一下,终于见了那条熟悉的巷子。不过与以往不同,今天好几家都亮着灯,还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

“嘎吱!”

许孝文大腿一杵,停在巷口观望,“那不是老王家么,出啥事了?”

“怎么了?”

靠在老爹背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许非被惊醒,模模糊糊的就听有人喊,“耍流氓了!”“耍流氓了!”

耍流氓???

哎呀,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货巴巴凑上前,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半瘫在地,被揍的鼻青脸肿,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另有个年轻人破口大骂:“平时人模狗样的,一大把年纪能干出这事来,你就是个犯罪分子!臭流氓!”

与此同时,院子里还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声,“呜呜呜……你别说了,多丢人啊……呜呜……”

许非一打听才知道,那老王是个木匠,在附近小有名气,也住大杂院。四十多岁了,没娶过媳妇,据说连女人都没碰过,一直老老实实,颇为本分。

结果就在刚刚,老实人拿着把剪子溜进对门,把人家小媳妇儿的裤头剪了——小媳妇儿正在炕上睡着呢,裤头也正在屁股上套着呢。

“奈何老夫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啊!”

许非特神奇,这种操作简直清新脱俗,妥妥的流氓罪!

父子俩抻脖看了会热闹,等到警察赶来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他偷瞄了眼院里,衣衫单薄的女子梨花带雨,的确娇俏,而那木匠耷拉着脑袋,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由暗叹,只能归咎于时代开放,人的本性也在不断放飞。

其实真要说起来,跟那种裹着风衣在街上乱晃,见着漂亮女生就刷的一下露丁丁的老变态没啥区别。

都是性压抑的产物。

…………

是夜。

许非躺在外屋的小床上,明明身体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来此一个多月,既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清新质朴,也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粗犷野蛮。

农民,小市民,工人,知识分子,乃至上层领导,都像是一罐被闷久了的苍蝇,好容易见了一丝光亮,既蠢蠢欲动又担惊受怕。

比如陈小旭,她报名红楼梦或许赌上了一辈子的勇气,她就必须要演上林黛玉。但对自己而言,只是现阶段的一种兴趣尝试。

倘若他记得不差,红楼梦的筹备工作持续了一年多,要到明年四月份,才会在圆明园开办第一期学习班,九月份正式开拍。

现在才六月,有近一年的空余时间。

干点什么呢?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走穴是不可能走穴的,他可不想跟着曲艺团东跑西颠,一点技术含量都木有。

话说改革开放的过程,是先农村,后城市。

目前,农村在从大集体时代往联产承包责任制过渡,部分农民的生活显著提高,成效显著,改革的重心已偏向于城镇。

那些工厂、企业仍以国营为主,个体户、小商贩和小作坊也得到承认,但国家对私企却一直持暧昧态度。

中央的政策是“不宜提倡,不要公开宣传,也不要急于取缔”,其实就是默许,但不鼓励。

而事实上,私企在整个八十年代都很苦逼,要从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迅猛发展。这年头最吃香的只有一个职业,倒爷!

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国家就会出台一个非常关键的政策,价格双轨制。

所谓双轨制,就是统一定价和市场定价共存,同一商品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种,在计划内以较低的价格出售,在计划外则按市场价格出售。

这给倒爷创造了充足的活动空间,什么水泥、钢材、电视机、缝纫机、石油,凡是个东西都可以倒腾,以至于造就了中国第一批权贵资本。

倒爷要么是官倒,要么是官倒关系,背景要硬,人脉要广,否则当不起。

比如刚出道的牟其中,他今年会从山城的一家工厂低价购买一批铜制钟,再高价卖到魔都,然后就因投机倒把进去了……

不过呢,以上都是整个时代的大环境,具体到当下还真不确定。上头的政策一会松,一会紧,一会软,一会硬,浪头始终在变,没点逼数。

“今年好像正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吧,也不知道结束没……”

许非回想起前阵子看的报纸,没得出啥有用的消息。自己肯定摸不着倒爷的层次,正好小打小闹,安全也有保障。于是又绕了回来,干什么呢?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更无睡意,索性跳下床。

贴门听了听,里面传出轻微的鼾声,遂拿过一盏旧台灯,找出纸笔,用被子一蒙。借着昏黄的光亮,许非在纸上勾勾划划,很快就完成了一张张古怪的设计图。

“现在的人虽穷,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穷……”

他咬着铅笔冒,也是有些忐忑,“姑娘们,别让我失望啊!”

(友情推书《野生娱乐》)

第九章 没沟营

许非啥都没有,只有一百多块存款。

他认真考虑了各种可行性,甚至还想去乡下弄点花生瓜子,回来粗加工,再跑到火车站卖掉。后来想想性价比不高,也就作罢。

而此刻,他正坐在去没沟营的客车上,看着一片连一片的城外荒野。诶,没错,就是老顾找龙的那个地方……

没有辞职,更没跟家里人讲。

父母支持他参演红楼梦,因为那是件正经事,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开明到让自己的儿子辞掉工作,去干一票投机倒把的买卖。

所以他找了个微妙的请假借口,去寻找红楼梦的感觉。

一听就很扯的东西,居然被单位和家里双双接受——好吧,事实是反正就一打杂的,不缺。

“轰轰!”

“咣啷咣啷!”

大客车带着各种频率的噪音缓慢前行,时不时停在某个穷乡僻壤,或上或下,三三两两,百公里的距离,居然走了小半天。

中午时分,他总算捱到了没沟营车站。

随便找了家饭店,一毛五的肉饼啃了六张,外加一碗鸡蛋汤,然后才腆着肚子奔向此行的目的地——纺织厂。

东北作为重工业基地,轻纺不太发达,像鞍城就没有纺织厂,要在1985年才创办。目前就奉天有一家,襄平有一家,旅大那边也有,但最出名的还是没沟营纺织厂。

解放前的没沟营是东北最大的棉布市场,产品畅销关内外及西伯利亚。在1932年,商人李子初组建了一家大型纺织厂,解放后被政府接收。

这年头国企工人最吃香,工资水准之上,各种待遇更是飞上天。

首先是铁饭碗,不用担心失业,全套劳保,生病费用企业全担。而且亲属得病也可以写自己名字,等于全家免费医疗。

等结婚的时候,单位还给分房子,或者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你。找不到媳妇也不要紧,光棍多的企业甚至会特招一批女工,鼓励内部通婚,所以双职工特别多。

后来大下岗时,这批人也最惨。

最牛逼的是,还有个接班制度,儿子可以顶替老子工作。基本上,只要你进了国企,生老病死乃至子孙后代都一生无忧。

除此之外,最火的岗位便是商粮供(商业局系统、粮店、供销社),当然纺织厂也不错,出去相亲都倍儿体面。

许非很容易找到了地方,远远瞧见一大片厂房卧在那里,周围还有俱乐部、医院、学校等配套单位,俨然一方小王国。

他就像白手起家,孤身闯荡的江湖客,全无头绪。不过也不急,工厂进不去,就到俱乐部里转了转。

两层楼,一楼有台球案子和电影院,二楼是阅览室,墙上挂着无产阶级伟大领袖的头像,刷着血红的标语。

下午工作时间,俱乐部没啥人,只有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在独自打球。

许非看了片刻,忽然凑上前,“哥们来一杆儿?”

“来呗!”

男人穿的流里流气,也不客套。于是俩人各操球杆,啪啪啪开始怼,很简单的黑八玩法。

许非上辈子也热血青春过,技术格外精湛,没想到对方也不差,竟打了个难解难分。他胜在意识超前,进攻之外还懂得防守,最后凭借一记防御球,破了对方优势,自己连进三球,残血反杀。

“牛逼啊!”

男人眼睛亮了,“再来再来!”

许非自然奉陪,连续打了三局,两胜一负。那家伙把球杆一扔,摆手道:“不玩了,服!”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往那儿一蹲。

男人瞅了瞅他,也没管,抹身上了二楼。

…………

“呼!”

一个完美的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在空中缓缓消失。

正是工作时间,厂区内空空荡荡,隐有纱锭滚动的微声传来,似成千上万只蜂鸟在不远处齐鸣。

这么大一家国企,他才不信都是一颗红心向太阳,毫无破绽。在轻纺最发达的南方,倒腾布料早不是新鲜事了,北方差点,但肯定有人干。

按下少许焦躁,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准备等到晚间瞧瞧。

一晃俩小时过去,机械运转的声音渐渐停止,厂内响铃,紧跟着就像凭空涌现一般,成百上千的工人从各厂房走出,身穿制服,摘下口罩,乌央央涌向大门。

下班了。

他们的气色和精神面貌,要好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说说笑笑的接孩子、买菜,甚至去附近的饭店整两盅。

与此同时,楼上也传来脚步声。

那小眼睛男人领着一个年轻姑娘下楼,见许非还在门口徘徊,遂对伊耳语几句,主动凑了过来。

“哥们还没走呢!”

“嗯,楼上看书呢?”他随口搭话。

“我能看什么书,上去玩玩。”

男人走到旁边蹲下,问:“外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锦城的。”

“过来找人?”

“不是,办点事儿。”

“办点事……”

男人瞅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许非跟对方眼神一碰,心中一动,忙摸出根大生产递过去,“怎么称呼?”

“我姓刘。”

“刘哥!”

他又给点上火,套近乎道:“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年头台球打得好的可不多。”

“哈,你这是夸自己呢!”

男人抽了口烟,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得意,“其实大本事也没有,就是人面儿挺熟。”

“人面儿熟就是大本事!”

许非半真半假的表现出一丝惊喜,道:“我初来乍到,正想打听打听……”

“行了,你一来我就知道你干什么的,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男人打断他的话,顿了顿,先伸出一只拳头,然后五指张开,晃了晃手掌。

“你是要这个,还是要这个?”

什么鬼?

许非看他比比划划的一脸懵逼,这是暗语啊,自己哪特么知道!

“不懂?第一次干?”

刘哥一瞧,脸上笑容更盛,“行,那我也不打哑谜了,你就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弄点布头。”

布……头???

当第二个字落地,对方的笑容刷地一收,“艹,你整点布头跟我神神秘秘的干啥,白瞎我这感情!”

他想了想,道:“不过老弟远道而来,我大小也不嫌弃。这样,晚上十点你在这等我,成么?”

“肯定成啊,麻烦刘哥了。”

许非把半包大生产都塞过去,男人揣进兜里,又搂着那个姑娘离开,手一路下滑,最后精准的捏在屁股上。

(可以打赏了……)

第十章 创业未半而险些崩殂

啧,社会人啊!

“看这一身飘若浮萍的气质,就很寻常老百姓不同,特浪子。”许非摇头赞叹。

其实他也没想到,只觉得能在俱乐部熟练打球的,起码能跟厂里有点关系,结果一下摸到正主。

当然也多了个心眼,先勘探好地形,又在远离工厂的一个地方找了家旅店。

吃过晚饭,眯了一小觉,等到九点多的时候,他才动身出发。换了套旧衣服,蹬着胶鞋,钱用手绢包好系在腰间,小刀也包好塞进裤兜。

抹黑到了俱乐部,大门紧锁,街边挑着昏黄的路灯。那位姓刘的男子,以及三位生面孔正在台阶上闲聊。

年纪都挺大,能有三十多了。

“就差你了,快点!”

刘哥招呼他赶紧过来,低声道:“我可告诉你们,一切听我的,别出声,别问东问西,明白么?”

“知道知道,你放心。”

“找你就是信你,还有啥说的!”

许非一搭耳朵,尾音古怪的往上翘,典型的辽西口音。

他没言语,默默跟在四人后面,先拐到纺织厂北边,那里黑漆漆的立着一扇小门。刘哥敲了敲,里面沙沙声响,一个黑影拿着手电靠近,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四个?有点多啊!”老头略显不安。

“人多你们挣的也多,快开门!”

“又不是你担风险……”

老头哼了声,放几人进来。他穿着背心,披着打补丁的蓝色工装,熟门熟路的在前带路。

偌大的纺织厂,夜里空旷的有些吓人,他领到一间仓库门前,“利索点,不能呆太久。”

“明白明白!”

老头带着人进去,刘哥在外边把风。

那三位一进仓库,眼睛都绿了,里面满满登登都是各种布料,还是纺织厂完成计划产量后,额外富余的布料——否则也不敢私卖。

“那大堆的别动,这是涤卡(涤纶卡其布),这是涤棉纱卡(涤棉混纺卡其布),这是府绸(平纹棉织品),那是腈纶毛线……一匹三十米,白布一米两块,先给钱后拿货!”

目前市面上的涤卡,一米要6元多现金外加3寸布票。这里低了很多,买回去一转手便是不错的利润。

那三位嘀咕了一小会,心痛又无比憧憬的开始掏钱。老头瞅了瞅许非,问:“你要什么?”

“师傅,有碎布头么?”

丫自觉档次低,语调都降了几分。

“啥?”

老头一脸胡闹的表情,没好气的往里边一指,“五毛钱一麻袋,自己捡去!”

“诶!”

这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堆积如山,全是各式各样的边角料。

八十年代的基础布料,以棉和涤纶为主,再加工成其他面料。像老头披的蓝色工装,就是一种质地紧密、坚牢耐穿的粗斜纹棉织物。

中国叫劳动布,西方叫牛仔布,牛仔裤的牛仔。

他只挑大块的捡,又跟老头买了几个麻袋,轻松松塞了三大袋子。说沉不沉,说轻不轻,就拿着有点费劲。

他再瞧那边,立时吓了一跳,三位兄弟扛着小山就过来了,比春运时的农民工还要夸张。

老头今天收入不菲,态度也好了点,“干这个讲究细水长流,别贪多,行了该走了!”

他把门一推,几人慢吞吞挤了出来。刘哥也挺乐,老头上面当然有人,大家一块分分,自己还能喝点汤。

于是乎,就在黑漆漆的大院里,有四个滑稽的身影缓慢移动着。亏得许非身体好,不然能喘死,那三位更可以,一看就是干过重活的。

“呼……”

他走了半天,总觉着走不到头,默默调整着呼吸,像背个龟壳一样费劲抬头,见小门就在不远处,遂在心里翻腾,给自己加油。

一步,两步,三步……眼瞅着要抵达了,他忽然一顿足,有些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仿佛触电一般。

刷!刷!刷!

几束光毫无预兆的从侧面打来,顿时花花绿绿的看不真切,随即就听一声喊:“站住!”

咝!

许非浑身一激灵,反应神经比脑子更快,来人是谁,有几个,通通没管。他把麻袋一扔,凭着之前的方向记忆,撞开门就跑。

“你们,你们……”

那三位砸了血本,舍不得扔,慌乱加懵逼的功夫已被对方狠狠扑上。

“别动!别动!”

“老实点!”

来人有七八个,有穿工人制服的,还有穿警服的。手电筒的光齐齐打在他们脸上,头晕眼花,再一瞧那警服,瞬间全部崩溃。

老头和刘哥抖得跟筛糠似的,有警方参与,说明上头的领导肯定也栽了,妥妥的守株待兔。

“同志,警察同志……”

一个男人更是扑通跪地,痛哭流涕,“我第一次啊,我真的第一次,是我犯浑,是我投机倒把……”

“你们先看着。”

人家或许见的多了,压根没理,“跑了一个,我去追!”

……

“呼哧!”

“呼哧!”

许非跑出北门,刚拐上一条小街,就听到后面追赶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急,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只觉嗓子迅速干热。

艹他娘的老子重生一把,光陪你们跑步玩了?怎么好死不死就赶上了?

那位刘哥显然负责拉人,老头是实际操作者,上面肯定有领导罩着。刚才那一出,明显是东风吹到西风,从上到下基本玩完了。

“别跑!”

“警察,站住!”

许非不敢回头,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左拐右拐,一副不熟悉地形的样子。

他感觉肺都快炸了,却丝毫不敢减速,在体力消耗到警戒线之前,猛地往某条胡同里一窜。

然后借着黑漆漆的环境,翻过左边的一道院墙。

院里有两间房,玻璃窗破了个洞,无人居住。他穿过院子,又从对面墙翻过去,就到了另一条街,跟着转了两转,彻底消失。

“这小子还真机灵!”

就在他消失后的不一会,一个警察追了过来,瞅瞅不见人便晓得追丢了,“算你能跑!”

…………

许非回到旅店,自然各种郁闷。

失败啊!先帝创业未半而差点崩殂啊!

他越想越气,不是气谁,就是气自己点子背。在前赴后继的倒爷浪潮中,有多少赚钱的,就有多少扑街的。

摸着石头过河,水性一半靠自悟,一半靠运气,淹死了活该。

“唉!”

他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平复情绪,算了算余额,还好,各种费用加起来才十几块钱。

“幸亏只倒腾碎布,不然就破产了。”

自我安慰了一下,这货又平和了几分,往床上一躺,开始反省得失。

没沟营纺织厂是知名国企,树大招风,多少眼睛盯着。还有找的人也不对,内外勾连的模式十分不稳定……

许非是个善于总结的家伙,琢磨了半天突然回过味。

“啧,路线就想错了!”

他一拍大腿,虽说蝇营狗苟的不少,但不代表他也要走这种见不得人的途径。

自己可是有正经单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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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拉帮手

许非觉得自己就是个赣卵,思维转变还没通透。好在他善于反省,几天之后,这货就出现在了襄平纺织厂门口。

无论名气还是实力,它都比不过没沟营,待好歹是一家国企,该有的都有。

他又换上了那身人模狗样的行头,旧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抿了又抿,配上沉稳的姿态,无形中大了好几岁。

他直接到了值班室,递上花了一包烟才将“旅游”改成“出差”的单位介绍信。

“鞍城曲艺团?”

老师傅很狐疑,但身份不是假的,遂叫来了相关负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姓胡,头发蓬松卷曲,挺时髦的样子。

“您好,我就叫您胡姐了。”

许非跟她握了握手,道:“是这样的,我们团想采购一些碎布,您也知道鞍城没有纺织厂,我就到这儿瞧瞧。”

“你们要碎布做什么?”

胡姐也奇怪,碎布的用途有很多,但限于生产条件不足,现在基本等同于垃圾,一般无偿转给各大工厂,擦洗机械用。

“这不开人代会了么,团里听从号召组织开会学习,还有下个月就是建党节,下下月建军节,然后国庆、中秋……您知道曲艺团活动多,我们就想买点碎布回去布置布置,搞搞气氛。”

“碎布能搞什么气氛?”

“用处可多了!”

许非掰着指头给对方讲,道:“把那些碎布裁成细条,绑在一起系个结,是不能做个彩带彩绸啥的?还有几片布往起一拼,就是个衣服罩,再不济也能扎个墩布、假花……”

“衣服罩?”胡姐又不懂了。

“就是,呃,比如开会的时候,领导觉得热把外套脱了。就那么挂起来吧,不雅观,还容易脏,弄个像这样的布套,给它罩起来。”

他一比划,对方马上就明白了,不由眼睛一亮。

这可是个好点子啊!她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故意说的,还是无心之失,反正自己拿回去照猫画虎,肯定能出彩。

开会学习嘛,是个单位都要搞,纺织厂也不例外,这要给领导弄个衣服套,简直四面八方露脸。

身份没问题,理由正当,瞧着还顺眼,胡姐一下子就热情几分,“既然这样,我就领你去看看,具体到库房再说。”

“诶,那就谢谢了。”

俩人进了大院,拐到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各式布料。

“你来的挺是时候,明天就让机床厂拉走了。”

胡姐指着一座小山高的碎布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要什么样的,自己挑吧,我就不收钱了。”

“这可不行!”

许非连忙摆手,道:“您心意我领了,可一码归一码,我也不想因为这点便宜就让您担责任。”

“呵,你还挺老成的。那行,就两毛钱一麻袋,能拿多少拿多少。”胡姐看他愈发顺眼。

当即,这货就pia在布头堆里开始划拉。

跟没沟营的差不多,都是棉、涤纶、涤棉混纺,他心里早有主意,多挑着棉布拿,尤其是劳动布。

不多时,就捡了四麻袋,又买了十几根松紧带。

成本才一块钱!

过完一套手续后,胡姐亲自送他出来,表示以后有机会再合作。许非只能默默流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白瞎了十几块钱,还特么差点崩殂。

…………………

午后,小院。

进入六月份,天气愈发炎热,屋里基本呆不住人了。

陈小旭靠在床上,捧着一本红楼梦已经看了两个小时,小脸白净,连滴汗珠都没有,仿佛隔绝了人间烟火。

许是受那个讨厌的家伙影响,她最近也时常请假,别问,问就是读书备课,为拍戏做准备。

行吧,话剧团真心希望自家能走出一个林黛玉,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容忍。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的忙褪回手来……说到**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

陈小旭咬着大拇指,再次读到这段贾宝玉初试**情,不由喃喃道:“宝玉既是喜欢黛玉,为什么又跟袭人有了肌肤之亲?后面黛玉还叫袭人好嫂子,莫非她是不介意的?”

说罢自己摇摇头,道:“她肯定在意的,许是王夫人把袭人的月例提到二两,她才开这个玩笑。可是又不对,黛玉应该知道二两银是贾家姨娘的月例,她竟是允许男人三妻四妾的?”

姑娘陷入了逻辑深坑,想了半天索性把书一摔,生起无缘由的闷气。

她最初读红楼梦,纯由着自己的性子,看到的是宝黛两小无猜,情真意切;是黛玉多才多情,红颜薄命。

但在京城听过某人的一番话后,才发现红楼梦居然可以这样剖析,于是不知不觉中,角度就发生了些许转变。

陈小旭是个标准的闷骚性子,貌似文静娇弱,实则牙尖嘴利,对着生人老老实实,对着熟人胡天胡地。而她又不爱表达,难以付出真心,有事自己憋着。

她窝在床上乱想,一会想到黛玉,一会想到自己,一会又想到准备考试的男朋友,如果考上了,必定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

“啪啪啪!”

“啪啪啪!”

姑娘正在难过,忽然身子一颤,跟着便按捺不住的抓狂——敲他们家窗户的只有那个混蛋!

她趿拉着鞋过去,那孙子就在外面比比划划,一嘎巴一嘎巴的听不见响。

“你来做什么?”她打开窗户。

“哇这么热的天你还关窗户,也不怕闷死。”

“我乐意,你……咦?”

陈小旭见对方灰头土脸,跟从地里爬出来似的,奇道:“你干什么去了?”

“等会再说,我问你,你们团是不有个废弃的小仓库?”

“有啊。”

“平时有人看着没?”

“没,没有。”

“那太好了,快带我过去!”

他露出一口白牙,愈发像一只躁动的泼猴。

“你说清楚,到底干什么?”姑娘被搞的云山雾罩。

“自己出来看。”

他把人叫到外面,指着院里的四个麻袋,“你可不知道我怎么扛回来的,好家伙,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体力活!”

“这是什么?”

“布头啊,两毛钱一袋收的。”

“你收它做什么?”

“当然是赚钱了,哎……”

许非端详了对方一阵,笑道:“我正好缺个帮手,要不你帮我一块干?”

第十二章 小生意

陈小旭觉得自己疯了。

不仅领着许非跑到废弃小仓库,把那四麻袋碎布藏好,还鬼使神差的跟着他进了一个俏寡妇家里。

她就觉得挺新鲜的,新鲜中还带着一丝刺激,这感觉可从来没有过。

那女人二十多岁,精神气很差,屋里没啥摆设,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缝纫机。此人姓方,张桂琴的远房亲戚,不怎么来往。丈夫去年死了,孩子上小学,活得挺艰难,那缝纫机还是结婚时的彩礼。

“姨,您看这个能做不?”

他拿出一个图样,女人瞅了瞅,弱声道:“以前没做过,我也说不好。”

“就是把布片拼起来,这有分解图。”

他又取出几张小纸片,陈小旭探头观瞧,见纸上画着些宛如几何图形的东西,大小形式不一,还标着尺码。

紧跟着,他又掏出四块蓝色的长布条,两条较深,两条较浅,按照深浅相间的顺序摆在桌上,道:“这是一个面,您先裁一裁,再拼成一块,长30cm,宽24cm。”

女人理解了一会,才点头,“我试试吧。”

她按照要求将布条剪裁,踩着缝纫机,咔嗒咔嗒很快就完成了。许非拿起一瞧,尺寸合适,针脚密实,深色线嵌在布条中间,很好的被蓝底掩盖。

“难怪都夸您手艺好,不比大师傅做的差。”

“没,没有……”

女人性格非常内向,不过也有了点自信,跟着又做了几个面,往起一拼。

陈小旭瞧明白了,奇道:“你是做书包么?”

“什么书包,这叫女式单肩挎包。”

许非拎起这个雏形包,道:“上面再加两条带子,要长一点,正好你试试,看看尺寸。”

姑娘接过来放在腰间,感受了一下到肩头的长度,“到这差不多了,跟我身高不一样的怎么办?”

“我买了调节扣,可以调长短的。”

“那开口呢,你有拉锁么?”

“不用拉锁,咱们用盘扣。”

“盘扣……”

陈小旭在脑袋里想象了一下,意外的还挺合适。

女人在这方面似乎天赋异禀,顿时也激发了灵感,十分主动的参与设计。最后,在俩人的综合意见下,一款简单大方的女士挎包新鲜出炉。

方姨摸在手里看了看,也挺欢喜,“我觉着有点素,能不能加个花草啥的?”

“可以啊,我给你个图样。”

许非的口袋就跟哆啦a梦似的,又翻出五个纸片。除了一个能看出是帽子外,其余的都是不圆不方,古古怪怪。

“你先拿纸练熟,再用布剪裁。我都编上号了,1、3、5用白色,2、4用灰色。”

方姨不明所以,但胜在听话,鼓捣半天终于加上了图案。效果显著,足以让两个女人雀跃,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姨,按这个标准,做一个包需要多久?”

“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

许非估算着成本,道:“那您做一个五毛钱怎么样?先做六个,三个挎包,三个手拎包。”

“五毛钱?”

方姨一愣,不是嫌便宜,而是太照顾自己了。

五毛钱听着不多,但她一天做六个,就是三块钱。若是生意好了出货量大,一个月就是九十块,比很多人的工资都高了。

这么一想,女人反而有点担忧,“你倒腾这个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我这么机灵。”

好说歹说,女人才战战兢兢的同意合作。没办法,有些人老实惯了,天上掉下一张馅饼都得掂量掂量,是捡起来吃还是绕过去。

随后,许非给方姨留了几张图样,约好明天拿货,便带着陈小旭出了屋子。

俩人走在路上,那丫头拧着脖子,又开始瞅啊瞅。

“我都是在书上看的,自己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试试。”

他不等对方询问,就主动坦白:“我想现在城里人也有点钱了,应该能有人喜欢。你别害怕,明天我自己去卖,出了事跟你没关系。”

“呸!”

陈小旭啐了一口,哂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么?你想去哪儿卖?”

“鞍钢吧。”

“哦,那倒是个好地方。”

姑娘点点头,又强调一遍,“明天记着叫我,不许擅自行动!”

许非反倒奇怪了,问:“你不是挺烦事儿的么,干嘛这么积极?”

“我烦的是无趣事,这是有意思的,我为什么不参加?”

“行吧。”

他不置可否。

临近傍晚,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一水的白衬衫和自行车,冲开还很高的太阳,碾着这个时代的尘土,洋洋洒洒。

俩人都不说话了,陈小旭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许非更是走神,明明跟一个娇俏刻薄,又弱柳扶风的妹子压马路,但在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上辈子那个热衷diy裁缝,几近成婚的温柔身影。

回不去了。

………………

许非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他娘的骑着自行车,车上坐着陈小旭,然后一起去投机倒把。

俩家人也很奇怪,孩子们突然黏乎起来,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咱也不敢问啊!

姑娘侧坐在后座,手里抱着大包袱,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不晓得该扶还是不该扶。最后还是很保守,把着车座一直挺到了目的地。

他们脚下是一座界限分明的城市,被一条长长的铁路整齐分割,路东是鞍钢家属区,路西是工民区,北边是鞍钢主厂区,南面才是市区。

许非挑的地方就在东北角,找了块树荫地方,大包袱皮一铺,六个包明明白白。

不远处就是一个巨大的厂门,里面有街道和公交车,一眼望不到头。另一边是密麻麻的住房,附近还有一家医院。

“这就是鞍钢呢!”姑娘羡慕道。

“是啊,鞍钢!”

许非语气复杂,感触更深。

从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初,鞍钢重要到什么程度?中央某一个阶段的五年规划,核心思想便是集中全国资源,全力建设鞍钢。

当时从各地调来500多名县地级以上干部,又从中南、华南地区招来500多名高文化的工程技术和管理人员,就为了填充缺口。

有个东北籍作家描述道:“那时候一大批工厂在辽阔空旷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后才有了城市,这些工厂才是城市的主干。”

八十年代还是鞍钢的辉煌期,十几万职工,五百多家附属单位,从医院、幼儿园、中小学,甚至殡仪馆、消防队、农场、理发店样样齐全。

真真正正的,支撑着这座城市的命脉。

“叮铃铃!”

“叮铃铃!”

俩人等了一小会,很快到了午休时间,大批大批的工人出现在各处厂区,家属楼、医院、市场等地方也骚动起来。

刘晓曼是鞍钢医院的一名护士,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在厂里,位置不低,母亲和姐姐也在集体企业,典型的根正苗红。

她年纪最小,自幼娇惯,喜欢新鲜事物,花钱也有点大手大脚。

就在刚刚,她跟同事惹了一肚子气,没心情吃饭,便想出去逛逛。本要去百货商店,结果一出大门,就瞧见对面有两个奇怪的家伙。

一男一女,女的靠着自行车,男的蹲在地上,还铺着一块布。

卖东西的?

刘晓曼眼睛一亮,这不是京城或南方,在鞍城瞧见一个摆摊的太稀奇了!她也不管什么百货商店,颠颠过了马路。

“有人来了!”

陈小旭顿时紧张,觉得应该招呼两句,却又开不了口,随即就听见那货开始忽悠,“来看一看啊,挎包拎包,纯手工制作,自己找的料子,款式新颖,结实耐用,保你找不到第二家……”

好大的口气!

刘晓曼撇撇嘴,自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结果眼睛往下一搭,立马离不开了。

六个小包显得有些寒酸,但那样式、风格,确实是没见过的。

她随手拿起一个挎包,蓝色打底,正反两面也是蓝色,色彩相间,深浅均匀过度,毫不突兀。

上面缝着两条细带,可以挎在肩头。没有拉链,缝着两排小巧的蝴蝶盘扣,像旗袍那样扣在一起。

而最吸引她的,是正面右下方,有一个新颖的装饰图案。

乍一看还没瞧出来,仔细一瞅,却是个戴帽子穿白裙的小女孩。风格怪异,帽子把脸全部遮住,没有五官相貌,身体也非常小,但组合在一起,比例却极其协调。

刘晓曼越看越爱,若没有这个图案,整体就很老气,可加上之后,竟意外的透着一股十分舒服的感觉。

她说不太清楚,在后世倒有一个标准词汇可以概括,小清新。

“这个多少钱?”

“六块!”

陈小旭瞪大眼睛,哥,之前不说五块的么,五块她都觉得贵咧!

“六块?你还真敢要!”

刘晓曼也吓一跳,盯着这个年轻的摊主,“你胆子够大的,不怕我把你举报了?”

“一看您就是新时代的好青年,跟那些脑筋僵化的老家伙不一样。您这么青春靓丽,活波可爱,有我的包锦上添花,没我的包照样好看,干嘛做举报这种无聊的事儿?”

许非半点不慌,巴拉巴拉又来了一段。

“哈哈!”

刘晓曼一乐,“你嘴还真贫,不知道的以为你京城人呢!不过你这包是贵了,再便宜点。”

“小本生意,就挣个辛苦钱,您看我这料子,这手工……”

“拉倒吧!一看就是劳动布,你要用丝绸,我给你十块都行。”

“丝绸也做不了包啊,劳动布土了点,但结实耐用,你背三天跟背三年能一样么?再说您看这款式,不是我吹,市面上找不到第二家。”

俩人掰扯半天,许非咬死了六块钱,见火候差不多了才装作无奈的样子,又摸出个东西,“这也是我准备卖的,您要诚心买,一口价六块,我送您一个。”

刘晓曼接过一瞧,是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长条形,上有一枝孤零零的竹子坚韧挺拔,袋口用松紧带扎着,简约又美观。

“这是笔袋,装个钢笔、橡皮、小梳子啥的都很方便。”

“笔袋……”

刘晓曼又喜欢了,无论挎包还是笔袋,其实都挺粗糙,但胜在那一丝灵动设计和超脱这个年代的审美品味。

现在的衣饰方方正正,古板严肃,半毛钱的创意都木有。

“行,六块就六块!”她也不墨迹了。

“敞亮!这有挎包和手拎包,您看看哪个合适?”

刘晓曼试了试,还是挑了挎包。一直到她抹身离开,走出老远,陈小旭还在愣神,“这,这就卖出去了?”

“是啊,卖出去了。”

“那可是六块钱呀?”

“小意思,这才刚开张呢!”

许非把钱塞进兜,也是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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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理想

人都有个通病。

自己干了什么事,或者碰到了什么事,只要能搔到内心痒处,就千方百计也想搔搔别人。不存在例外,没人憋得住。

刘晓曼回到医院时,午休还没结束,一群小护士正聚在屋里叽叽喳喳。

“晓曼回来了,中午吃饭没?”一位同事招呼道。

“没吃,去街里逛了逛。”

她从对方跟前经过。

“下午三点开个小会,别忘了啊!”另一位同事告知。

“嗯,知道了。”

她擦过第二个人身边。

“又去百货商店了?你这一个礼拜去三五次,真够厉害的。”

“你羡慕你也去啊!”

“哟,人家里顿顿吃肉,香油都当水喝,我可比不了,是吧晓曼?”

她大踏步踩过几个开玩笑的年轻妹子,脸色已然不太好看。当她走到最里头,正想着兜回来再转一圈时,忽听有人问:“哎晓曼,你这包挺好看,新买的么?”

刷!

妹子一秒换画风,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是啊,我刚买的,你看看怎么样?”

她把包捧到对方手里,人家瞧了瞧,赞道:“款式不错啊,简单大方还实用。这是劳动布吧,那可够结实的……”

俩人一谈论,顿时引了众人围观。小护士都是二十左右岁,接受新鲜事物,眼界也相对开阔。

“这是盘扣吧?以前都是做旗袍马褂的,没想到还能缝在包上。”

“做工糙了点,样式倒挺新颖的,哎我喜欢这个图案,真可爱。这包多少钱?”

“什么,六块?晓曼你太大方了,顶多值三块!”

“一边去,这叫设计懂么?冲这个图案,六块钱就挺值的。”

“是吧是吧,以前就没见过这么画的。”

刘晓曼被围在中间,成为话题焦点的感觉让她心情舒畅。正此时,又有人问:“你是在百货买的么,我昨天去怎么没看见?”

“不是百货……”

她嘘了一声,低声道:“这是摆摊卖的,就在斜对面,你们别出去乱说,领导知道要处分的。”

“摆摊!”

妹子们眼睛一亮,摊贩在京城和南方已经很常见,但在以厂为家,铁饭碗观念根深蒂固的鞍城还是挺新鲜的。

她们纷纷点头,“明白明白,我们绝对不说。”

“嗯,绝对不说。”

才怪咧!

……

自开门红之后,生意就迅速面临倒闭的危险。除了吃瓜路人过来瞅瞅外,再没卖出去一个。

陈老板忧心忡忡,许老板老神在在,甚至还蹲在地上看起了红楼梦。

“都好半天了,你还有闲心看书?”

“不然呢,我还能强拉人家买么?”

“那也想想办法啊,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就这片挺好。”

许非瞧着一脸焦急的陈小旭,笑道:“别担心,我们再等等,等下班人流就多了。”

“多了也未必买你的包,我看你卖不出去怎么办?”

“那也赚了,我一个成本才几毛钱。”

嘁!

陈小旭不能不讲义气的走掉,只得陪着干等。

又过了一段,铃声再起,暮色黄昏。鞍钢可比纺织厂壮观多了,正式的临时的,工厂的集体的,下班的倒班的,还有接孩子、买菜的家属等等。

十几万人呢,即便出来十分之一,也足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

许非合上书本,拧了拧腰,一副备战的姿态。陈小旭又开始紧张,盯着不断涌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似永不停歇。

她猛的一眨眼,只见有一小股从医院出来,离开大部队,穿过马路直奔摊位。个个青春靓丽,衣着干净,一瞧就是家境优越的孩子。

“哟,还真有一个。”

“快来看看,晓曼买的是不是这款?”

姑娘们挤在摊前打量,还剩五个布包,白裙少女的已经卖掉了,剩下的图案都不相同。

有的是几笔花草,有的是憨态可掬的小熊,有的是两个人头剪影……总体风格皆是清新可爱。

“这个怎么卖?”

一个妹子扫了眼,抱住小熊包就不撒手。

“六块。”

“不说送笔袋么?我有么?”

“都有都有!”

他又取出个白色笔袋,很大方的作为赠品。妹子也没矫情,有刘晓曼打样儿,特爽快的付了款。

另个姑娘一瞧,也忙掏钱买了剪影,生怕被人抢去。还有的确实不中意,问:“你有别的图案么?”

“今天就这些了,不过你们喜欢什么,可以提前订做,像自己的名字啊,生肖啊,包括人像都可以。”

“人像?”

“比如这样……”

许非摸出铅笔和纸,三两下就完成了一张简笔画,往外一展,“像不像你?”

“哇!”

对面的姑娘睁大眼睛,那画像乱蓬蓬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蜷着胖胖的身体正在呼呼大睡。

限于裁缝工艺的落后,没有描绘五官,只是一个轮廓,但那种古怪的精准感,确实抓住了她的特征——圆润,可爱。

开玩笑!

许非可是正经的美术专业,从底层设计一步步爬上去的,深暗客户群的不同需求。八十年代的妹子,哪见过后世的萌系画风?

“我就要这个!”对方瞬间败下阵。

“订做的还要贵点,八块钱。”

“八块……八块也行!你明天能过来么?”

“得过三四天吧,手工制作挺费时间的。不过只要你确定,我一定做出来。”

“行,那我等你。”

陈小旭在旁边看傻了,一串数字在脑袋里转来转去。

六个包都卖掉了,还有一个订做的,光到手的就三十六块。那孙子的车费、食宿、原料费、加工费,全部的成本都回来了。

一天三十六,一个月就是一千零八十,放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交流了半天,护士们叽叽喳喳的走了。许非攥着一沓钱捋了又捋,郑重其事的塞进衣兜。

“总算有点安全感了。”

他拍了拍口袋,温热热的,是令人心安的感觉,跟着转头一瞧,却发现小伙伴在发愣。

“怎么了?”

“……”

陈小旭显然受到了冲击,拧着眉毛道:“这钱来的也太快了,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们又没犯法,顶多打个擦边球,再说赚钱多还不好么?”

“赚钱多好么?”姑娘傻乎乎问了句。

“那你觉着什么好?”许非乐了。

“很多呀,像读书,诗歌,旅游,爱情……我觉得都很美好。”

得!

小姑娘年轻轻的不知人间疾苦。

许非面冲着她,一本正经,“我跟你讲,经济独立才是一切美好的前提,钱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别的都得靠后。”

“这我可不同意,做人得有理想,理想更伟大。”

“不,钱和理想一样伟大。老祖宗早就教过我们‘衣食足而知荣辱’,马克思也教导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不过现在的人不承认罢了。

我们要尊重钱,也尊重理想,这才是最体面的生活方式。”

“……”

陈小旭想了半天才勉强接受这个观点,“那,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么……”

许非笑了笑,“你猜!”

第十四章 千元户

“叮铃铃!”

“叮铃铃!”

下午,胜利小学准时响起了放学铃,一群穿短袖衫和小裙子的屁孩子疯一样跑出来,立时喧如鼎沸。

其中又有一个系红领巾的小胖子,先扑到爷爷怀里,然后拽着老头就四处踅摸。

“你找啥呢?”爷爷纳闷。

“哎呀,我找,我找……”

小胖子瞅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撒开手就奔向一个小规模聚集的人堆里。都是学生和家长,围着一男一女,地上铺着两块废布,齐整整摆着十二个书包。

“我要那个脑斧!脑斧!”

“给我小兔子,妈妈,快买小兔子!”

“我也要兔子,快点快点!”

“呜呜……呜呜……”

“哎哟别哭别哭,下次再给你买。”

吵吵嚷嚷中,小胖子终于挤到里面,急慌慌的招手:“爷爷,快来啊,快来啊!”

老头近前一瞧,才明白怎么回事。他随手拿起一个,那种老式的翻盖书包,只不过色彩比较鲜亮。

搭盖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做成了一个小猴脑袋的形状,耳朵尖尖,还有眼睛和大大的嘴巴,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活灵活现。

再看小摊上,应是十二生肖齐全,但已经少了一大半。还有几个撞生肖的孩子,脸红脖子粗的互相争抢。

“爷爷,我想要这个!”

小胖子早拽过一个龙头书包。

“多少钱?”

“七块!”

“啥?你咋不去抢啊?”老头一瞪眼。

“瞧您说的,您买一米布还六块钱呢,还得搭张布票。一米布能做件衣服么,不能吧!那七块钱买个书包亏么?您看这布料结实耐用,背几年都没问题,再看这款式,满大街您能找出第二个么?”许老板道。

“大爷,这是生肖书包,鞍城就这一份。您孙子属龙的吧,一看就聪明,将来肯定鲤跃龙门,飞黄腾达,有大出息!”陈老板道。

“爷爷,我上回就没抢着,给我买一个吧。”小胖子也可怜巴巴的瞅着老头。

老头顿时心软,而且那姑娘说话中听,我大孙子必须有出息啊!

当即,他摸出个手绢,心疼无比的数出七块钱。反正不管怎么着,小胖子得偿所愿,忙不迭的背上书包,再瞧瞧众人,自觉也能姓赵了。

83年的全国职工平均工资是六十多块,是挺穷,但也没有辣么穷。从放学开始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十二个书包全部卖掉。

许非一边数着钱,一边感慨:“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果真至理名言。”

“谁说的?”

“鲁迅。”

“他说过这话?”陈小旭很神奇。

“哎,那都不重要……”

许非收好钱,脚一踢支撑架,“不过你现在可以啊,刚开始都不敢张嘴,现也能帮我吆喝了。”

“我又不是吃干饭的,就不许我学习向上么?”

逐渐激活经商天赋的陈小旭翻了个白眼,抖了抖废布卷成一捆,那边刚启动,她就熟练的往后座一跳,干净利落的携款潜逃。

俩人绝不恋战,卖完就走,卖不完也得走——这是前几天差点被混混堵住的经验。

话说许非进行这项投机倒把的行为,已经一个多月了,如今是八月,夏季的酷暑已渐渐收敛。

其实碎布diy产品有很多,手套、帽子、背心、内裤都可以。

不过手套帽子没市场,背心利润低,内裤不敢当街卖,那叫伤风败俗。所以许非最初就确定了路线,只做包。

他在鞍钢医院赚到第一笔钱后,没有趁热打铁,而是跑到了粮站附近,那边也是有钱人。

第三天则跑到了商场门口,第四天又回去了鞍钢……就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大大降低了风险程度。

他每天都在记录消费者类型,比较分析,细化市场。最后发现年轻的女同志多喜欢挎包,上点年纪的喜欢手拎包,或许手拎包容积大,看起来更实在。

所以卖了一段时间后,许非决定减少手拎包产量,主打挎包。每天六个,卖完就回,卖不完的就告诉方姨等等,清掉库存后再开工。

这让俩人没有任何压力,连带着生意也越来越好,后来陈小旭提出建议,于是又发展了书包业务。

他做了小小改动,在包里隔出几个区域,有专门放书本的,放文具盒的,放杂物的,放水杯的……看起来更精致一些。

然后便是独家配方的十二生肖。

许非自己也没想到,仅仅将翻盖改变形状,再加些碎布点缀,就能受到如此大的欢迎。

没办法,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往衣服、物品上印个画,印个字都能掀起一股热潮,何况是十二生肖这么有血脉基因的东西。

谁小时候没买过旅游区的辣鸡生肖纪念品咧???

却说俩人避开小道,宁愿绕远也顺着大路往家走。陈小旭一手把着车座,对前些天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你说那几个人为啥要拦我们?”

“看我们挣钱眼热呗。”

“可我们无仇无怨的,至于这样么?我看有个人还拿刀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无财可取,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也多了去了。”

许非也后怕,道:“当时幸亏我机灵,拽着你就跑,不然肯定被堵住了。我看啊,咱们的生意也做不成了,这一个多月东跑西颠,再搞下去迟早栽了。”

“你的意思是,不卖了?”

“先缓缓吧……”

许非顿了顿,回头笑问:“怎么,舍得么?”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赚的本来就够多了。”她皱了皱鼻子,一脸被瞧不起的样子。

说着说着,俩人便拐了个弯,跑到那个废弃小仓库。

许非先从窗户跳进去,再把陈小旭接进来,瞧着姑娘身手敏捷的扒窗台,不禁十分纠结:我把林妹妹带成这德行,到底是好是坏?

老实讲,他并没有什么爱慕之情,只觉得对方身世堪怜。

一辈子都笼罩在林黛玉的影子里,不仅演成了黛玉,更活成了黛玉,连自己的命运都跟人物相似,最后还特么被神棍坑死。

既然今世有缘相识,那就尽可能的想改变一些东西……

俩人翻进来后,他便撬开块砖头,拽出一个纸包,往地上一铺。全是一块五毛,五块两块的纸币,还有好些钢镚,看着就特充实。

他数了三遍,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铜臭味的愉悦感。陈小旭统计过,挎包、拎包、书包一共卖了245个,收入1540块!

什么概念?

相等于自己45个月的工资!1毛2的大米能买一万多斤!协和医院的白内障连手术带住院,可以做十几个!

诶,后面这个对比有点神奇。

“来分赃了!”

许非直接数出540塞过去,“这是你的。”

“不行,太多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你也帮了不少忙。”

“不行就是不行,我拿了连觉都睡不着!”

他瞪眼,她也瞪眼,最后掰扯半天,陈小旭才勉强收下两成,也就是308,抹掉零头刚好300。

俩人干了一个多月,期间又去了趟奉天纺织厂,采购了一批碎布。现在还剩下一麻袋,暂放在方姨家里。

她这段也赚了一些,主要手艺练起来了,以后再做类似的东西完全可以当熟手。

“跟你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许非正儿八经的要握手。

“装什么社会人呢,你赚到一万块再装也不迟。”陈小旭哂道。

“一万块,其实也不是难事……”

许非笑笑,道:“咱们一会去银行存起来,先歇一段,然后看情况。”

这年头揣着一千多块钱巨款在大街上,甭管有事没事,自己都不踏实。他琢磨了一会,把钱裹进废布,又叠了几层,然后拧在腰上打了个死扣。

除非直接腰斩,不然脑袋掉了钱都不带丢的!

俩人告别了小仓库,紧赶慢赶在下班之前到了银行门口。后世的五大行,工行还没成立,交行尚未组建,建行还没开通储蓄业务,只有人民银行和农行是可以存款的。

许非系着腰包,刚想进营业厅,脚步一转,拐到门口贴的一张告示跟前。

“怎么了?”陈小旭跟过来。

“呵,这下好了!”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轻轻摇头,叮嘱道:“以后包是不能卖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殃及池鱼。你这段也该上班上班,该看书看书,别没事出去瞎转悠。”

“到底怎么了?”姑娘莫名其妙。

“严打啊!”

第十五章 严打

白天见了告示,晚上在家的时候,许非又听到了电台的新闻广播。

监察队更是挨家挨户通知,那些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人民群众、工人骨干通通抽调,协助治安。

跟着第二天,仿佛一夜之间鞍城处处就贴满了相关通告,政府、银行、邮电局、曲艺团,连自家胡同里都是大字报。

通俗易懂的介绍了一下严打行动,主要是鼓励群众参与,举报揭发,积极提供线索。

接着便是警力加强,对一些群众身边的违法行为速战速决。所以老百姓感受特明显,似乎短短几天内,那些有名有号的流氓混混成批被抓,街道为之一清。

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中央对严打的决心和执行力度,人人议论,并以一种燎原之势迅速扩大,约莫在半个月之后,终于达到了首个**。

“小非快点!”

“赶紧的,一会没地方了!”

“来了来了!”

许非匆匆扒了最后一口饭,锁好门,跟老爸老妈挤在一辆自行车上,赶到了鞍城最大的一条主干道。

这里早已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只好在外围找了堵矮墙。许非则爬到了一棵大树上,看的还算真切。

只见马路两侧黑压压一片人头,站满了紧张期待的男男女女,连小孩子都不避讳,被家长抱在怀里,仰着脸蛋满是好奇。

没过多久,就听里面爆出一声:“来了!”

本该是情绪最高涨的时刻,人群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路口。先是轰轰几声,两辆挎斗摩托车出现在视线之内,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腰板笔直,神色严肃。

后面则是三辆卡车,每辆站着一个人,戴着手铐,脖子上挂着牌子,上写姓名和罪名,还画了个大大的叉。

再后面也是两辆摩托车,循环播放着宣传口号:“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切实保障人民的人身安全和社会生活安定……”

这一套程序,有着固定的表现形式。

先是公判大会,搭建高台,将犯人押送当场,台下聚满了群众。然后还有主持人,一一宣读罪行和审判结果。被判死刑的,便要经过游街示众,最后枪决。

“轰!”

“轰隆隆!”

卡车缓慢且笨拙的驶过主干道,挤在最前面的人,能清楚看到犯人的面如死灰,瘫软发抖,要靠着警察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一股细碎的低语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从低语到谈论,从谈论到吵杂,最后猛地冲破阻碍,如洪流般奔涌而至。

事不关己,懵懂恐惧,哭泣喊冤……分分散散,最终又汇聚一处,洋洋洒洒的笼罩着整条长街。

许非只盯着第三辆车上的犯人,对方竟有点眼熟,仔细辨认,才发现是那个要抢自行车的哥们。

不知那名同伙哪里去了,只见他耷拉着脑袋,瞧不清面色,半个身子都靠着警察,右手紧紧攥着栏杆。

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成岩,抢劫犯!

“……”

许非不晓得什么心情,总之不是兴奋。而下面的许孝文和张桂琴,正在热切谈论:

“幸亏王木匠提前进去了,不然搁到这时候,准保枪毙。”

“是啊,他也是命大。”

“大个屁!”

旁边墙上的一个男子扭过头,插嘴道:“你说清水胡同的王木匠吧,早特么改无期了!”

“我听说就判几年啊。”

“开始是判几年,这不严打么,人家政府一审查,觉得太轻,给加了十年。王木匠不服要上诉,这下好,直接就无期了。”

这哥们貌似有点门道,讲的吐沫横飞,“要我说啊,还改什么无期,直接枪毙多好!你就瞅瞅现在这世道,什么猫三狗四都出来晃悠,再来一回运动才好呢,把这帮人肃清肃清。”

“……”

许父许母也不搭话了,互相瞅了瞅,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尤其许孝文,他亲身在农村改造过的。

可是,他不是坏人啊!

约莫十几分钟的功夫,游街车队才从头到尾的开了过去,人群也随之散开。

三口人回到家里,莫名的都挺沉默,一直持续到了晚饭时分。

饭桌上,许孝文吃着吃着,忽然来了一句:“小非,你以后少跟小旭接触,你俩这段走的太近。”

“就是,人家有正经对象,万一被人举报了,你俩有嘴都说不清。”张桂琴道。

“嗯,我以后注意点。”

许非没有反驳,因为事实如此。

话说在1978年,中国结束了持续二十多年的上山下乡运动。随着大批知青返城,以及年轻待业人口的迅猛增长,城市中积累了一个大量、单身、又极其压抑的躁动群体。

仅京城一地,待业人口就有40万,平均每27户就有一人在街头胡混,而这个群体又滋生出大量的犯罪分子。

特别是83年,大案数量飞速上升,随便拎出一个就是骇人听闻,比如东北著名的二王案。

今年二月份,一对王姓兄弟潜入奉天某医院盗窃,被发现后,杀死四人杀伤三人逃离奉天。此后一路潜逃,期间又打死打伤多人,直到九月份才在某县被当场击毙。

还有更著名的迟志强案。

他是长影厂演员,正当红,结果今年在南方拍戏时,参加了一个**组织的舞会,并与一个妹子自愿鼓掌。

事后,有人举报舞会为聚众鼓掌活动,警方调查后,因为没有受害人,遂不予处分。

结果有个记者来采访,胡编乱造了“强x”“淫x”等罪名,发表文章《银幕上的明星,生活上的罪犯》引起公愤,群众要求严惩,这哥们才判了四年。

随后,他在看守所又碰见两个难友,一个偷看女厕所,判了死刑,缓期两年。另一个强行搂抱了一个女青年,也判了4年……

听起来十分滑稽,却是这个年代的真实环境。

严打是特殊时期中的特殊阶段,不可用常理判断。尤其流氓罪,这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什么猥亵啊,侮辱啊,聚众斗殴啊,寻衅滋事啊,作风不当啊,都算流氓罪。

在这种意识形态影响下,很多留长发的男青年被强行剪头,连阔腿裤都被剪掉了裤腿……

许非对严打只有一个文字上的概念,但亲身经历了,才晓得它是多么的烈火烹油。

客观的看,严打维护了社会稳定,却也造成了不少冤假错案。

就像他和陈小旭,确是清清白白,但架不住有那么多蛋疼的热心群众。这会再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卖包,还真可能被抓喽!

(想发红包的,最好先在群里通知一声,免得都被外挂抢走了。)

第十六章 教导

天气渐渐转凉,严打的热度却丝毫不减,且愈演愈烈。

混混流氓已经见不着了,女同志也敢走夜路了,小瘪三排着队来跟曾经受欺负的人道歉,因为不道歉就会被举报。学校的宣传栏里满是死刑犯照片,成功播种了孩子们对犯罪行为的恐惧心理……

许非最近特老实,准时上班,团结同事,在家孝顺父母,帮忙家务,奖励十朵小红花都不够。

而这会儿,他正端着碗烩茄子上桌,蒸好的土豆茄子在锅里扒拉几下,加蒜加酱,喷香扑鼻。此外还有两个炒青菜,一盆苞米茬子粥。

许家吃饭讲究,许孝文一定坐上首,而且得先动筷。他也懒得管,这是父辈的观念,他只想吃肉!

其实许家在鞍城属于较高收入家庭,从屋里摆设就能看出来:最里头是炕,炕上有木板素面的大柜子,窗户底下摆着缝纫机和收音机,甚至还有台电风扇。

就是没电视,张桂琴一直念叨着买台电视,因为想看春晚。彩电甭想,那是限量商品,平民只能看黑白,但黑白也贵,还要票,买台电视机得费不少劲。

曲艺团属于文化单位编制,工资按级发放。

人道洪流之前,单田芳被评为第五级,每月八十四块,最高的是两百多。当时大学名教授的工资是三百,艺人是不能超过三百这条杠的。

而改革开放之后,单田芳到了最高级,许孝文是一百多点,张桂琴六十多,再加上许非的三十四,共二百出头。

“现在团里人心都散了,班都不正经上。”

许孝文夹了口菜,谈兴颇浓,“咱们都组织好了,田芳哥带一队,刘姐带一队,张姐带一队,三芳齐下,基本就把团里包圆了。”

“想好去哪儿了?”张桂琴问。

“首站没沟营吧,田芳哥老家在那边,以前也跑过江湖,人熟地熟。他正跟那边单位联系,好几家都有意向,估计年底就能出发……”

许孝文靠过来,笑道:“哎,你猜演一场能给多少?”

“多少?”

“这个数!”他晃了下左手。

“这么多?”张桂琴吓了一跳。

“人家大业大,不差这点钱,一年到头就图个乐呵。田芳哥以前跑江湖有经验,知道啥时候最能挣钱,就小非那样的跟过去,一个月也能混个三头五百的。”

说罢,许孝文照例恨铁不成钢,点着某人道:“你呀,你小子得争气啊!”

“嗯嗯,争气争气!”

许非扒着饭,哼哼唧唧的还是想吃肉。

哎哟,老爹老妈又愁又气,怎么跟块滚刀肉似的?

“桂琴!”

“桂琴!”

正吃着,外面就有人叫喊,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却是陈小旭的母亲。

“你咋这点来了,来加双筷子。”张桂琴连忙招呼。

“不用不用,我来找小非。”女人摆手道。

“出啥事了?”

“还不是我家丫头,这不高考录取了么,那谁考上了,啥地方的艺术学校……小旭上午去送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女人搭着炕沿坐下,愁道:“她爸也不在家,我就怕出点什么事,想着让你帮忙劝劝。”

“行啊,我吃完就过去。”许非继续夹菜。

“还吃个屁啊,赶紧的!”许孝文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

“……”

没办法,他只得放下碗筷,想了想又翻出一个小册子夹在怀里。

跟着陈母到了陈小旭家,这边也是杂院格局,两家同住。院里安安静静,连邻居都不敢大声,轻手轻脚的打着招呼。

“还在里头呢,谁劝也不好使,婶就交给你了。”

“嗯,没事儿。”

许非瞄了眼卧房,冲着窗户大声喊:“您别担心,不用劝,有些人就是矫情,越劝越来劲,自己哭累就活泛了……”

砰!

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谁要你劝了?看着就烦人!”

“小旭,怎么跟人说话呢?”陈母斥道。

“我就这么说话了,今天谁都别理我!”她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见谁咬谁。

“今天不理算什么,有本事明天也别理啊,后天也别理啊,有本事你别张嘴,别吃饭啊!”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你不伤心么,伤心还吃饭啊?你吃得出咸淡么,白瞎我婶那心思了!”

说实在的,这妹子情商真不高,为人处世各种欠缺,天生喜欢刻薄人,不仅当面ky,还当着人家父母的面ky。

比如第一期学习班时,惜春的父亲来看她,这位就跟人家爹说“哎呀,你女儿长的多怪啊,像个怪味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嘛?当然后来自己开公司,性格应该好些了。

陈母在旁已经看傻眼,俩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许非不惯那脾气,继续喷:“你都十八了,还当自己小孩呢,心里有点数行么?动不动耍性子,活这么大丢不丢人?”

“你……你……呜呜……呜呜……”

陈小旭刚送白二爷上火车,本就一肚子低落,这又噼里啪啦一通乱怼,顿觉委屈,说哭就哭。

“没事儿,我去瞅瞅。”

许非冲陈母摆摆手,进到屋里,一个月没见妹子消瘦了不少,两眼红肿,正pia在床上抽泣。他坐在板凳上不言语,过了会才慢吞吞道:“我上午去了趟同事家里。”

“呜呜呜!”

“收了套邮票,费了半天劲。”

“呜呜呜!”

“就为了给你弄件礼物。”

“呜……嗯?你为什么送我礼物?”陈小旭抬起头。

“你不快过生日(10月29)了么?好歹是合伙人,不得表示表示。”

许非一脸肉痛,装得跟真事似的,“人家本来不想卖,我也不好意思买,君子不夺人所爱么。但我想着,这东西挺适合你的,就死磨硬泡拿下来了。”

说着,他摸出小册子,“喏,《红楼梦》的邮票。”

小姑娘哪是老司机的对手,瞧他言辞恳切,神色真诚,立马又感动了,“红楼梦,红楼梦还有邮票呢?”

“有啊,81年发的,一共十二枚加个小型张,你看看?”

“嗯。”她抹着眼泪点点头。

唉,这年代的姑娘真(que)好(xin)哄(yan)……

许非叹了口气,翻开册子,“邮票别看是写信用的,其实很有收藏价值,工笔、设计都是大家手笔,平时拿来欣赏也不错。”

这套邮票出自于画家刘旦宅的手笔,采用古典小说的绣像形式,工笔与写意结合,泼墨与线描并施,刚劲而不失秀逸。

陈小旭一一看去,目不转睛,神采连连。

“这是元春省亲。”

“这是妙玉奉茶。”

“这是宝钗扑蝶……哟,宝姐姐既富态又漂亮!”

“呀,这是黛玉葬花,怎么没有花锄呢?”

她瞧过十二枚之后,目光又落在小型张上,只见一片春意盎然,轩榭掩映,红粉桃夭间,宝黛坐在山石上共读西厢。

“西厢记秒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正是《红楼梦》里的名篇。

陈小旭一时看得入神,喃喃道:“你说我们拍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你先选上再说。”

“我肯定行的,书里的对白我都背下来了,你看这段……”

她轻轻点着小型张,笑道:“宝玉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便要告状,宝玉赶紧赔不是,说自己要变个大王八。黛玉又说他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这话不错,你是倾国倾城的貌,又是多愁多病的身,没事就找点不痛快,自己哭天抹泪,说起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呸!刚觉得你是好人,又来笑我!”

陈小旭心情好转,狠狠摔过一只枕头。

“别闹,跟你说正经的。”

许非一把揪过枕头,顿了顿,“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喜欢他么?”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觉得你们俩合适么?你们有聊过各自的习惯爱好,脾气秉性,有聊过将来,有为以后的生活做过打算么?”

“……”

陈小旭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首先呢,我不太了解你们的情况,我只是说说我的观点。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种非常迷茫的状态。无论话剧团的工作,还是红楼梦,还是你们俩的感情,我都觉得你十分不确定。我问你,你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么?”

“演红楼梦啊!”

“那演完之后呢?你想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事业也好生活也罢,都要明确目标,并且为之奋斗。比如这份感情,如果你想跟他在一起,那就得努力加油,准备在京城闯荡的苦日子。

如果你连自己的态度都不明确,那就得认真考虑,不能盲目冲动。更不要为了感动自己,而做出一些头脑发热的事情。

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至于将来后悔。”

“……”

陈小旭垂着头不吭声,十八岁的姑娘,题目有点超纲,但肯定听进去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自己也形容不出,当然嘴上是不承认的,只道:“你也不过十八岁,凭什么来教育我?”

“就凭我们一起长大,凭我真心希望你平安快乐,够么?”

第十七章 抢购

许非不是处男。

哦,在上辈子……

他重生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事业刚步入黄金期,还有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一度谈婚论嫁。姑娘也是搞美术的,心灵手巧,热爱DIY,像那些拎包、书包什么的,都是他耳濡目染学会的。

许非以前是直男,抽烟喝酒烫头,时常跟兄弟们发出哲学的吼叫,后来是被调教的,才慢慢懂女孩心思了。

那会伊闹脾气,他一般会在网上找点丑丑的小玩意,把链接发过去,“给你买了这个。”

甭管对方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肯定会回,而且对你的品味,审美,胡乱花钱给予相当的鄙视。

再然后,自然就狂风扫落叶,雨打烂芭蕉。

所以许非就悟出一个道理,女孩子生气的时候,千万别跟她掰扯缘由。越掰越乱,越扯越失败,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件事情,转移注意力。

通常是买点礼物,谈些她非常关注的话题,或者来一次美妙的生命大和谐。如果一次不够,那就两次……

敲黑板,划重点!

陈小旭自然被许非哄好了,也不知她自己怎么调节的,反正很快振作起来。此后,俩人仍然不常碰面,各装各的老实孩子。

转眼入了冬,天气迅速转寒。

八十年代的东北可比后世冷多了,许非套上老妈织的毛衣,罩上一件沉实实的大棉袄,外加狗皮帽子和手闷子,还是冻得倍儿吧乱叫。

他最近一直在伺候那几盆花,比伺候自己爹妈还上心,还买了几本书籍来看。

都是细叶君子兰,已经移了盆,一共四株。叶子多了好几片,从肥厚变得狭长,不过只有一株生了小小的花苞,看样子花期将近。

君子兰十分娇气,怕冷又怕热,便放在里屋的窗台上。为了保证温度适宜,他甚至还买了个温度计。

“小非!”

“小非!”

他正转动着花盆,让日照均匀,张桂琴就急匆匆进了院,“别鼓捣你的花了,快跟我去商场。”

“干嘛?”

“今天1号啊。”

“那又怎么了?”

“抢布去啊!”

一提起这茬,平日温柔的老妈也变得有点泼妇,“本来说九点开门,结果我刚才去刘姐家,说八点半就开了,哎哟你快点的!”

许非一听就脑袋疼,劝道:“妈,那些布卖不完的。”

“怎么就卖不完?现在不收布票了,敞开供应,那帮人不得抢疯喽?”

“国家既然敢敞开供应,就说明产量有保障,你急个什么劲?”

“那也不行,万一没保靠呢,你以后光屁股啊!”

“可外面下雪呢……哎哎……”

张桂琴听不进这个,拽着儿子就走。

许非没办法,只得载着老妈,冒着大雪,赶到鞍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

到地方一看,差点没吓死,队伍有几十米长,一直排到街边。俩人赶紧占位,没多久身后又挤挤压压的甩过一条尾巴。

排队的满脸急切,买到布料的欢天喜地,怀里抱的肩上扛的,跟全家梭哈一样。时不时还有几个闲汉,小声招呼着:“收布票了,收布票了!”

这一切,都源于前几天的一纸通知。

商业部发的告示,宣布从今年12月1日起,全国临时免收布票、絮棉票,而且明年也不再印发——这说明施行了三十年的布票,即将寿终正寝。

由于这个年代的政策多变性,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甭管怎么着,先抢了再说。

这大概是某些人的一种天性,核泄漏抢盐还记着么?抢回去一看,妈蛋的,非典抢的还没吃完呢!

“您可真是我亲娘诶,这天儿陪您出来挨冻……”

许非蜷的跟个糖三角似的,雪不停地下,北风一个劲的吹,鼻涕一个劲的流,这叫一夜风流。

俩人不知道排了多久,才堪堪进了大门。张桂琴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极大的能量,一下子冲到柜台前,“还有布么?”

“就剩白布,格子布和被面了。”

“一样给我两丈!”

后面的立马不干,纷纷往前挤,“你凭什么要那么多?”

“你都买了,我们还买么?”

“同志,别给她……都闪开,让我过去!”

许非撑开双臂,挡住后面的人潮,觉着自己就像一只被大象强暴的小蚂蚱,忙喊:“同志,维护一下秩序,发生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售货员一听也对,喝道:“干什么呢?排队排队,往后撤!”

国营商店售货员的权威独一无二,大伙不情不愿,到底往后退了退。随即,对方才开始摊布,量尺寸,剪裁。

说格子布、被面布,都是老百姓的叫法。所谓被面布,就是印有花鸟图案的大红布,特喜庆,一般结婚才会买。

一匹三十米,每样裁了两丈,张桂琴掏出一大把钱,毫不犹豫付了款。

好容易挤出来,许非把三捆布绑在车上,自己在前面把着,张桂琴在后面推,娘俩冒着大雪,一步一个坑。

何苦呢?

他无可奈何,又觉得十分滑稽,问:“妈,你是不把咱家家底都花了?”

“……”

车子明显晃了晃,老娘弱弱回了句,“还剩,还剩不少呢。”

呵呵,你就当我信了。

俩人折腾一起,到家已经中午了。正赶上许孝文从团里回来,见状吓了一跳,“这怎么了?”

“说布票废除了,大伙都抢着买布,我也买了点。”

“这叫买了点?你花了多少钱。”

“也没花多少……”

张桂琴毫无底气的报了个数,她现在冷静下来,也有点后悔。

许孝文顿时火大,虽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但花好几大百买一堆布料,纯属有病嘛!

“你是不缺心眼啊,听风就是雨,脑袋让驴踢了?”

他指着媳妇就骂,毫不顾忌孩子在场,“这么多布,啥时候能用完?嚯,这还有被面,给你儿子结婚都够了!”

“别说你儿子,我儿子结婚都够了。”许非幽幽蹦出一句。

“滚一边去!”

许孝文正在气头上,管不了媳妇儿,还管不了儿子么?他见许非真要闪,马上又道:“给我回来,有事跟你说!”

“咱们到外面演出定了,月末去没沟营,他们新年有个联欢会,钱给的挺大方,你也跟着去。”

“我不去,我又不会说书。”他拒绝。

“你傻啊!多一人,分钱的时候咱家就多个人头,不用你上台,帮忙搬东西还不会么?”

“就是,你这段没啥事,出去走走也挺好。”

张桂琴理亏,自然顺着丈夫,“顶多一个月的事,然后就过年了,这钱不挣白不挣。”

“我告诉你啊,你大爷可是点名叫你去,这是关照你懂不懂?别不识抬举。”

呃,行吧。

爹妈齐上阵,还把单田芳搬出来,他不去也得去了。

第十八章 演出

走穴这回事,并非近代才兴起的。古时那些曲艺人到处演出,酒楼卖唱,其实就是走穴的前身。

六十年代时,单田芳和媳妇儿跑江湖,俩月就挣了四千多块,然后就被举报了,曲艺团勒令他回城,并罚了八百块钱。

他在自传评书里说,回去是最后悔的决定,因为马上就搞运动了,自己被迫害。若是不回去,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当然这事说不准,时也命也。

眼下到了十二月底,曲艺团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派系已定。三芳各带一队,都接到了演出邀请,每队十几个人。

没沟营这边的单位正是纺织厂,财大气粗,接待的很有规格,食宿都不错。

一行人上午抵达,晚上有一场演出,明天还得去奉天,那边有三场……等省内这一趟跑完,基本也就过年了。

“大爷,啥时候能到啊?”

“不远,前面就是了。”

“前面……嚯,住楼房啊,我还头一回见着住楼房的。”

裹得像个粽子的许非抬头一望,不远处立着一片新楼,在白剌剌的日头底下冒着白剌剌的霜气。

今儿天冷,仨人都是一步一喘,好容易进了楼,单田芳啪啪一敲。

门打开,露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眼睛很大,嗓音清朗,与年纪完全不符,“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吧?”

“这天是挺邪乎,估摸要下雪。”

单田芳摘下帽子围巾,换了拖鞋,这才端端正正叫了声:“师叔,您还好啊?”

“好,有什么不好的。”

“师叔,孝文来看看您。”

许孝文也跟着叫了声,又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子,来,快叫人!”

呃……

许非就很纠结,妈耶,你们俩都叫叔,那我得叫啥?他一犹豫的功夫,对方先开了口,笑道:“你拜师了么?”

“还没有。”

“哦,没拜师就不算门里,我们各论各的。”

“……”

许非瞄了眼许孝文,自己真要喊一嗓子袁老师,老爹能当场灭亲。算鸟,他也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叔爷!”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评书大家袁阔成。

话说在旧社会时,所谓的江湖不是红帮青帮,也不是梨园妓院,而是那些算卦相面、行医卖药、杂技戏法、相声坠子、评书大鼓的行当。

这些才是真正的江湖门,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辈分。

真要算起来,单田芳其实是西河大鼓门,刘兰芳是东北大鼓门,袁先生却是正儿八经的评书门,在建国前就开始说书,辈分极高。

他这会还没去京城,长期住在没沟营,单田芳带团演出,于情于理都得来拜会。至于带着许非,那纯属私心作祟,想让前辈认识认识。

这房子五十多平,供暖不错,摆设齐全,还有台黑白电视机。一间卧室门开着,另一间紧闭。

单田芳捧着一耷拉礼品放在茶几上,四样点心、几两茶叶、两瓶好酒,用马粪纸包着,上面串着纸绳。

他瞅了眼紧闭的房门,问:“我婶儿怎么样?”

“老样子,这会儿刚睡,就甭见了。”

袁先生的妻子卧病在床,他把屎把尿,足足照顾了几十年。而俩人说了几句,话题又转到许非身上,“小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还不拜师,是对评书不感兴趣?”

“就觉着没啥天分……我报了红楼梦的剧组,想试试拍戏。”

“哦,也好。”

袁先生点点头,“人各有志,每人有每人的长处,孝文啊,你也别强求过多。”

“是是。”许孝文应和着。

他跟初次见面的长辈差不多,问几句学习生活,也就略过去了,主要单田芳陪着闲聊,许孝文不时插一句。

仨人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许非忍不住问:“叔爷没子女么?怎么就老两口自己生活?”

“你叔爷有五女一子,闹运动的时候儿子得病,没来得及治,就早亡了。他妻子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孩子都大了,在外面闯荡,也不让他们在跟前儿。”

单田芳挺感慨,叹道:“真要说起来,师叔才是正经的大本事,短打袍带新书旧书,说什么有什么。前两年在中央广播电台录《三国演义》,讲长坂坡豪情万丈,讲麦城满目怆然,后来没心情说了,录音推迟。当时是王将军亲自鼓励,这才完成了整部录制。

唉,师叔就是苦难太多,分心太多,不然成就绝不止于此。小子,以后见了千万要尊重,别小觑人家……”

我没小觑啊!

许非心的话,《三国演义》自己可喜欢听了,也知道这位低调,作品少,后来干脆就退隐了。

而且他还知道,老先生不仅书说的好,还有个很槑的干孙女,哎呀那孙女生的也好。

我比她大几岁来着?

…………

天蒙蒙黑的时候,果真下起了雪。

俱乐部门口的路灯挑着,几点昏黄的光晕似将寒冷阻隔在外。一楼灯火通明,电影院的幕布拉上去,便是个偌大的舞台,近千座位满满登登。

不知是暖气烧的太好,还是人太多,许非竟感到了一丝燥热。

他早就扒了棉袄,过了会又脱掉毛衣,现在只穿着一件衬衫,半拉身子缩在侧幕里头,再次探头观瞧。

嗡!

之前还有些遮掩的声音,刹时间变得清晰,台上的唱腔伴着台下的叫好,一起冲刷着自己的耳鼓。

“好!唱得好!”

“好啊!”

当两个戏曲演员结束鞠躬时,底下更是掀翻了天。长期缺少娱乐文化滋润的人们,直截了当的宣泄着自身情感。

其实从第一个节目开始,到现在就没冷过场。

队伍十几个人,各有分工,先是一段快板热场,然后唱西河大鼓,说相声,地方戏,许孝文再来一段短书,然后再唱个小曲。

这就八九个节目过去了,最后的大轴子自然是单田芳。

“许非!许非!”

“干特么啥的,快搬桌子!”

许孝文一串声的叫喊,许非忙不迭的搬着一张桌子上台,随即掩面而逃。工人们一瞧,也渐渐安静下来,只见一个小矮个子从侧幕走出,到桌后站立。

一人,一木,一桌,一把折扇,一方手巾,便是一台大戏。单田芳望着台下,灯晃的看不清人脸,起起伏伏,晕晕眩眩。

他稳了稳神,醒木一拍,“啪!”

“咱们这回书说的是,赤壁保康王铁延寿派人给唐王李世民下书,约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决斗,五阵赌输赢。

李世民便率程咬金、裴元庆、侯君集、秦怀玉、罗通、单天长等九鼎山赴会,徐懋功、尉迟恭领兵在外接应……”

评书门的行话,管故事梗概叫书梁子,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同样的书,却可能有不同的梁子,内容也就不同。

像这段五阵赌输赢,就是单田芳的独门,别人都不会。

说来很神奇,像唱歌、相声之类,演出都是有头有尾,是完整的一个节目。但评书几十几百讲,只能选取其中一段,没头没尾。

可即便这样,老百姓也爱听。

“……”

许非又探出头来,见近千人鸦雀无声,两边和中间的过道也坐满了人,最后面也横着一排,就听着一个人在上边说书。

“秦怀玉箭射三环,取胜第二阵。却说到了第三阵,大梁跳出一个大和尚,手捧一颗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将唐军引入沙雁岭的碧海丹心佛!”

单田芳说了一讲,常规的二十分钟,然后一拍醒木,且听下回分解还没吐出口,就听底下哇呀哇呀一片。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继续啊,别走别走!”

“继续说,再来一段!”

左边坐席先有人站起来,跟着右边也站起来,再跟着乌压压全是人头,都喊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单田芳一看要失控,连忙双手往下压,又补了第三阵。

结果十分钟过去,终于吐出那句“下回分解”,底下还不让走。他估摸着时间,不走不行了,再讲就得到明儿早上。

许非在侧台推着主持人,“控制一下场面,咱们得撤了!”

主持人也经验不足,手忙脚乱的跑上去,磕磕绊绊开始收尾。单田芳趁机回到后台,一行人赶紧穿衣服,收拾道具。

好容易坐上客车,没开几步路,嘎吱又停了。

“怎么了这是?”单田芳问。

“人堵上了,不让走啊!”司机拍着方向盘,也是热血沸腾。

好家伙!

许非扒玻璃一瞅,部分人已经离场回家,但还有一些人挤在客车周围,更有一个哥们趴在车头上,大声嚷嚷:“您才讲了三阵,还有两阵呢!”

“那两阵讲完再走吧!”

“对对,讲完再走,我们就在这听。”

“我们就在这听!”

工人们抄手缩身,衣服和头上满是雪片,炽热的呼吸跟寒气搅成一团,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是一双双眼睛闪亮,真诚热切。

单田芳鼻子一酸,出来抱抱拳,哑着嗓子道:“各位,我也是没沟营的,咱们都是老乡。今天跟大家相见,是缘分,也是福分。但总有曲终人散之时,我们明天还要赶火车,得早点回去休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一定再来……”

俱乐部的员工也出来劝说,好半天,众人才松了手,让了路。有几个同路的,还骑着自行车跟了一程,打着响铃不断摆手。

大雪纷飞,客车颠簸前行,慢慢驶离了厂区范围。

外面的光慢慢暗下,十几个人化作一团团影子,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寒风从四面缝隙中穿过,又在车内兜转肆虐。

没人觉得冷了,只有热腾腾的气在心里燃烧,许非看着那两个车灯照向前方,那前方路上,热潮翻滚,冰雪消融。

第十九章 春节

“有台没?”

“有台没?”

许非站在屋后,握着一个竹竿似的东西,上面有鱼骨头状的天线,转一下,问一声,转一下,问一声。

明明就隔着一个后窗,张桂琴也非得在炕上传话,“有台没?”

许孝文愁眉苦脸的拍打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没有,没有,哎,刚才有了……”

“刚才有了。”张桂琴又扭过头,乐在其中。

许非往回转了转。

“哎,有了有了,别动!”

“是中央台不?”

“是中央台!”

“有雪花没?”

“不大。”

“那我进去了啊。”

许非晃晃悠悠进屋一瞧,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里正播着一段京剧。爹妈坐在炕上,乐颠颠的看,画质没法形容,由于尺寸太小,观感也不太愉悦。

这会儿电视节目少的可怜,都用纪录片、新闻、戏曲凑数,再辅以少量的电视剧。

七十年代,只有中央台和省级台,去年才允许创办市台h县台,但传输技术跟不上,现在是从共用天线到电缆的过渡阶段,非常不成熟。

那许孝文也得意,一个月能搬回一台电视,还有相当多的余钱,这都彰显了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地位。

他和许非在外跑江湖,几乎踏遍省内,演了二十多场,春节头两天才赶回来。

许非混了二百多块钱,许孝文**百,单田芳自然最高,人人尝到甜头。邻居张家也是曲艺团的,跟张贺芳一队,同样搬了台电视回来。

总之团里上下,这个年应该都很愉快。

“都说春节晚会好看,我今天非得瞅瞅是啥样,电视谁也别关。”张桂琴看了一会,大为满足。

“没点出息,以后买彩电你还不睡觉了?一会别忘做饭,我出去溜达溜达。”

许孝文从来不下厨,披件大棉袄就出了门。

俩人的亲戚基本在乡下,搞运动时纷纷疏远,现在也不怎么来往。而东北这边的习俗,一般中午吃顿最好的,然后晚上接神,再吃顿饺子就ok。

张桂琴早备下了年货,从院子雪堆里拽出一只整鸡、两尾冻鱼和大块猪肉,硬邦邦的,许非拿斧头咣咣开始剁。

窗根底下,还有一地的黏豆包和冻梨,瓜子花生、点心蜜饯也早早摆上炕桌。邻居张家也热闹,这边用斧头,那边用锯,不知道还以为院里是干木匠活的……

许非没经历过这个,玩的特别嗨,连买冰箱的念头都往后推了推。

张桂琴更忙的脚不沾地,把鸡放进大灶,整只蒸,猪肉也大锅炖,等鱼化了点又咔嚓咔嚓收拾,一脑袋汗,笑却没停过。

夫妻俩活这么大,约莫是最丰盛的一次春节。

“我小时候穷的很,一年到头能吃回肉就不错了。那会你姥姥炸油渣儿,放篮子里吊棚顶上,就怕孩子偷吃。还有回你姥爷发了点糖,把咱们都轰出去,俩人在屋里吃。我就在外面喊……哎哟,现在条件真好了,谁能想到呢?”

许非就当听老妈讲古了,也挺新鲜,只是光看着没搭手,因为他不会做饭。

诶,男主竟然不会做饭你敢信???

待饭菜准备的差不多时,许孝文也回来了,三口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跟着便是空闲时间,老爹喝了点酒,趴炕上眯着,亲戚邻里,距离近的就开始窜门。

张桂琴刚送走一位,陈母带着陈小旭和陈小阳就过来了。

大人们在里屋说话,许非陪在外屋。那丫头嘴里嗑着瓜子,边嗑边吐槽:“听说你出去跑江湖了,真是福大命大,还全手全脚的回来。”

许非抓了点果脯给小肥皂,啊呸,给小阳,笑道:“本来不爱去,现在想想幸亏去了,不然真见识不到。”

“见识什么?”

“人民群众对老艺术家的热爱啊,那真是锣鼓喧天,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经历,还是不禁感慨,“咱们以后要是干文艺工作者,做到这份上也就算行了。”

“别往脸上贴金,我许是文艺工作者,你顶多是个耍把式卖艺的。”

“那怎么了?耍把式卖艺的以后都挣钱,甚至没把式的,都能躺着挣。”

“又胡扯,没本事的怎么能挣钱?”

“因为人傻啊……”

许非摇摇头,不想提这些,问:“你最近忙啥呢?”

“我能做什么,除了看书就是看书。”

陈小旭又忍不住担心,道:“这都过年了,还是没消息,会不会落选了?”

“我看报纸上写,二稿剧本已经完成,选角顺利,估摸很快就有信儿了。”

“要是没有呢?”

“不可能。”

“万一就是没有呢?”她抿着小嘴就是犟。

“要不咱俩打个赌,春天结束之前肯定有消息。我要是输了,我就请你吃饭,最好的馆子随便点。”

“那我输了呢?”

“你输了……”

许非顿了顿,脑袋里忽然就蹦出一个梗,不由笑道:“你就拔棵垂杨柳给我看看。”

“我为什么要拔垂杨柳?”陈小旭十分不解。

“因为,因为,哈哈……没事没事……你不懂,你不懂……”

他瞧对方一脸呆萌,愈发被戳中笑点,乐的跟个二傻子一样。

“这出去一趟,莫非是病了?”

姑娘有点害怕,匆匆顺了几块点心,拉着妹妹远远避开。

…………

除夕夜里,三口人挤在一个炕上,吃着猪肉芹菜馅饺子,看了一场最原生态的春晚。

去年开办,今年才第二届,各方面都很粗糙,但绝没有后世的强政治性,其乐融融,随心随性。

观众席比较少,几个人坐张圆桌,看着看着忽然台上点名,嘉宾起身就上去了。

甚至姜老师和李老师唱《刘海砍樵》的时候,没有道具,姜老师瞅见一根拖把,把头一卸,扛着棒子就上台。

本届春晚堪称经典,不少节目都耳熟能详。

像马大师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陈老师的《吃面条》,李老师的《难忘今宵》也正式成为了固定曲目……

许孝文和张桂琴兴致淋漓,大半夜都不困。许非啃着冻梨,纵然看过千百遍,却也奇妙的融入到这种氛围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那会还在农村,院里院外全是雪,小孩子穿着新棉袄,兜里揣着几毛钱,捧着零食和小嗤花东跑西颠,不时被划炮吓一蹦达。

大人们在家里热乎炕头,喝酒吹逼,看春晚,夹杂着各种哭闹劝解欢笑……

这特么才叫过年呢!

第二十章 这是一个春天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个圈圈。

而1984年1月,这位老人突然决定到圈圈看看,并且题词“深城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个月,中央做出重大决定,开放14个沿海城市。中国的对外开放由点及面,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更重要的是,这些举动坚定了改革开放的决心,使得社会思想也不再动摇。

所以84年是个极其关键的年份,商品经济的概念正式提出,企业飞速发展,后来很多人将这一年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这一切都与许非无关,哦,起码暂时无关。

当春节过后,天气渐暖,树上的新芽刚刚生出时,等待了近一年的《红楼梦》剧组终于传来消息。

一名副导演专门跑到鞍城,给许非和陈小旭签了半年借调合同,让俩人在4月1日去京城报到。

…………

“是这儿么?”

“应该是吧,没看进进出出的么。”

在京城的桃花还没绽放的春天里,许非和陈小旭又熬了一宿的火车,提着大包小包赶到了位于圆明园的招待所。

招待所非常破旧,四层楼,有个小院,就在大水法后面。俩人进去的时候,一楼已经挤了不少人,尤氏的扮演者王贵娥正在大声招呼,“报到的同志去里屋登记,统一分配房间,大家不要乱。”

她跟邢夫人的扮演者夏明辉、贾赦的扮演者李颉,是红楼梦剧组的选角老师,百分之九十的演员都是他们挑来的。

许非和陈小旭身条都不矮,相当显眼。老师一下就瞧见了,招呼道“哟,你就是小旭吧?”

“您是?”

“我叫王贵娥,没见过你,但我看过你的照片和诗,我还能背两句呢!我是一朵柳絮,长大在美丽的春天里……”

此人性子爽朗,张口就给念诗,姑娘有点囧,“那个,王老师,我先去登记了!”

她拽着许非拐到里屋,见摆着三张桌子,坐着导演王扶霖,以及制片人任大惠和郑燕昌。桌前挤了好些人,多是年轻的姑娘小伙。

“孙孟泉,202号房,下午可以随便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来,七点在四楼开会。”

“好的。”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刚登完记,抹身回头。许非一看乐了,哎呦,这不三姑嘛!

她在《铁齿铜牙纪晓岚》里的角色颇为知名,但有几个人知道她还演过李纨呢?又有几个人知道,她还在《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里演过灭绝师太呐?

没错,就是张敏骑白马回眸的那个倚天。沙和尚还在里面演金毛狮王,你敢信???

孙孟泉的年龄稍大一些,资历也深,走路都稳稳当当的样子。与之相比,其他人就很青涩,还有一些是父母陪着来的,

许非跟前就站着个小姑娘,手里还拎着蛋糕。

“李红红是吧,才十七岁,你可是组里最小的……”

王扶霖一如既往的和善,笑道“怎么还带了个蛋糕?”

“今天,今天我过生日。”

李红红十分腼腆,怯生生的应着——她后来扮演邢岫烟,名字改成了李伊。

“哦?那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开心,先去房间吧。”

王扶霖的态度缓解了小姑娘的紧张,跟着妈妈去楼上安顿,爸爸则跟任大惠攀交情,让其多多关照。

一个个的登记,很快轮到了许老板和陈老板。

王扶霖面色微妙,却没多讲什么,道“你们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尽快适应下来,全身心的投入学习。”

“你在304,你在205,晚上七点钟开会,不要迟到。”

很明显,男的三楼,女的二楼。俩人先行分开,各自去房间整理。

招待所的条件非常简陋,公用的厕所和盥洗室,多是三、四人间,实打实的木板床,国民大花床单,枕头透着一股怪味。

许非闻了闻,都特么馊了。

“没法睡啊……”

他把床单、被子、枕头拿到楼下晾晒,又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李,颠颠跑到205。这短短的功夫,陈小旭已经多了个室友,且交谈甚欢。

这姑娘鹅蛋脸,眼睛圆溜溜的,年龄看着很幼,说是小学生都能信。她非常活泼的样子,声音清脆,“陈小旭,这就是你男朋友呀?长得还挺帅的。”

“别瞎说,我们一个地方出来的,没那种关系。”那位赶紧撇清。

“哦,老乡啊。”

姑娘主动伸出手,讲话跟倒豆子一样,“你好,我叫胡则红,红旗越剧团的,今年二十一了,你多大啊?”

“我十九。”

许非真有点惊讶,笑道“你看着可不像二十一,长的太小了。”

“我可不小,我最烦别人说我小了,以后谁也不许说我小!”

“呵,那我跟你道歉。”

许非聊了几句,只觉对方心直口快,愣头愣脑。不过他也没工夫闲扯,拉着陈小旭跑下楼。

走了十几分钟路,跟着坐地铁,就到了市区比较繁华的地方。

俩人先进了一栋百货商场,转半天才找到一个日用品柜台。他瞧了一会,问“同志打扰了,请问脸盆要票么?”

他对着白装大妈,半个字都不敢出错。果然,正跟隔壁唠嗑的大妈虽不耐,却也赏了句回复“不用!”

“哦,那麻烦给我拿个脸盆。”

大妈一脸不爽的给拿货,老式瓷盆,盆底有两条红鲤,乡土且喜庆,敲起来叮当作响。

“你也买个盆吧,还有水桶。”

“买桶做什么?”

“水龙头都是公用的,平时存点水,不然你洗个脚还得跟别人抢么?”

“啊!”

陈小旭毫无独立生活经验,忙道“那我也要一个!”

于是乎,俩人抱着盆拎着桶,在里面逛了逛,又买了点饼干、糖果。

1984年,中央继续开放港口城市,确立改革不倒,各种产品供应也大幅增加。深城首先取消了粮票,几大城市如京城、魔都、金陵等也陆续取缔了部分票券。

就像京城,若是前两年来,买个盆也得用票,现在只有较稀缺的产品才用得着。

……

一晃到了晚上。

报到的人没有想像中的多,只有二十几个演员,外加一些剧组人员。

六点钟的时候,招待所提供了第一顿饭。在一楼的食堂里,几个痛经大妈排成一溜,跟前放着三个大桶。

许非凑过去,手上啪嗒一沉,一勺子黏糊糊,还有点发黄的米饭就扣在饭盒里。

跟着第二个,一勺子看不见油星的大白菜,然后第三个,一小勺子腌菜。

“……”

俩人对视一眼,默默找个地方坐下。

陈小旭是极爱吃的,但此刻也毫无食欲,不说饭菜质量,起码得干净啊,这看着就不卫生。

许非勉强尝了口白菜,嚼了嚼咽下去,妹子忙问“怎么样?好吃么?”

“没油没咸淡,就是白菜帮子味儿。”

“啊?”

陈小旭一听更不爱吃了,偷瞄瞄四周,见有的艰难下咽,有的吃得杠香,一瞧就是苦孩子出身,家庭环境特别差那种。

“要是煮点面条,把白菜加里头,肯定能好吃。”

她眼睛一亮,道“哎,我们买点面条吧,我看外面就有个小店。”

“没地方煮。”

“也是哦。”

陈小旭噘着嘴,一筷子一筷子捅着米饭,最后自暴自弃,还是塞进了嘴里。

许非见状也不好矫情,吃吧!

他知道培训班的伙食差劲,可没想到这么差劲,眼下没啥办法,只能一边下咽,一边自己转移注意力,以忽视食物的糟糕味道。

啧,看来得弄个电饭锅啊……

(第十五章又放出来了,神奇!!!)



第二十一章 开会

晚七点,会议室。

设施非常简陋,前面摆着几张桌子就算讲台,下面一溜大板凳,没座儿的还得贴墙站着。

二十几个演员,几乎都是小姑娘,许非和陈小旭坐在中间,不时四处观望,有脸熟的,有脸生的,一个个稚嫩的很。

“哎,你看那个。”

他捅了捅妹子,道“那人多好看。”

“嗯?”

陈小旭抻抻脖子,瞄到斜前方的一个姑娘,五官鲜明,天生的丹凤眼,脸蛋圆润大气,透着一股极自然的飞扬和性感,完全区别于这个时代的气质。

打扮也很时髦,翘着腿坐在那边,无论谁看,一眼就能在人堆里找到。

“她好漂亮啊!”

陈小旭盯着人家不放,喃喃道“漂亮又特别,鹤立鸡群呢。”

“别这么说,鸡也是很美的。”

许非为鸡抱不平,低声闲聊了几句,就见一行人走进来,为首的正是王扶霖和任大惠。

一个是导演,一个是制片主任,为剧组的两大核心。他们在前方坐定,见人差不多了,王扶霖清清嗓子,尽量抬高音量,因为没有麦克风。

“好了,静一静,我们开个小会。我就不自我介绍了,之前都见过,我就说说《红楼梦》的筹备情况。毕竟这项工作,既是我们的任务,也是你们的使命,你们应该有所了解。

《红楼梦》这部剧,有名有姓的角色一百五十多个,我们挑选了六十多位演员,来出演主要角色。有些还没赶过来,有些还在跟单位或家里沟通,但大抵是差不多的。

其实说是演员,有些夸大了。你们都是我一个个筛出来的,知根知底,绝大部分没有影视表演经验,甚至从事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但不要紧,我们开学习班的目的,就是弥补这一点。

学习班初步预计是三个月,可能还会有第二期。那么在这三个月里,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我提几点硬性要求,首先,一定要将原著熟读。其次,在熟读的基础上有自己的理解,最后再融入到角色当中。

《红楼梦》是名著,如果我们连原著都没有熟读,那何谈艺术表现呢?

我们会请一些专家学者,来给大家讲课。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千万要珍惜机会,别辜负了他们的苦心。

我先说一点,现在没有定角色,包括我们也没定。最后的结果,到底谁能饰演谁,都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

至于拍摄时间,我们预定在下半年,大部分外景地已经选好了。为了支持我们工作,相关领导还在南菜园批了块地,准备建造一座大观园,现在已经动工了。

甚至连冀省的一个县城,也主动联系我们,要出钱出力建造一条宁荣街……”

王扶霖说这些的意思,是鼓舞大家士气,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支持着。不过听到许非耳朵里,就变得很微妙了。

尤其那个不可言明的县城,哎呀真是热血沸腾!!!

而王扶霖讲完,任大惠又接过话题,道“王导演负责艺术方面的事情,我负责剧组和生活方面。所以你们在艺术上有问题,找王导演,在生活上有问题,来找我。

那我就说说学习班的日程安排,大家都听好了。”

刷刷刷!

话音刚落,底下人纷纷翻开小本子,许非也摸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

“从明天开始,早上六点半起床,起床之后不用洗漱,由老师带着去晨跑。晨跑之后到园子里练功,拉筋,学形体,然后洗漱吃早饭。

上午的安排,是听专家讲课,不过现在人不齐,等人齐了再说。下午的安排,你们自行排练小品,就是你们想演哪个角色,就选个片段出来,自己找搭档,自己设计。不懂的也别担心,我们有几位辅导老师……”

说着,他一一介绍,“这位是李颉老师(贾赦),这位是李婷老师(贾母),还有夏明辉(邢夫人)和王贵娥(尤氏)老师。有不懂的一定要问,别自己憋着。”

几个老师也站起来鞠躬示意,其中李婷最长,已经63岁了。

随即,任大惠又介绍了几位重要人物,包括编剧周领,摄像李尧宗,化妆杨澍云,服装史岩芹,作曲王利平……

没错,《红楼梦》办培训班,连化妆、服装、作曲都跟着学习,三十年后你敢想???

“晚上的安排,是学习琴棋书画。因为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很多都是出口成章,学问不俗。我们一点不懂也不对,起码能写好几个字,弹对几个音。

再说说生活上的,我们每天管三顿饭,没有补贴,每周日放一天假,可以进市区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来,不许在外过夜。有特殊情况的,一定要请假。”

为啥放一天假呢?因为现在还是单休,1995年才实行的双休。

“等最后角色都定了,确认你能进组拍戏了,我们还会签份合同,包括床板费啊,伙食补助啊,拍戏酬劳等等……”

嗡!

这话一出来,引起不小的骚动,很多姑娘面带惊喜。

因为有些人来之前,还以为这是项国家任务,自己就是来义务劳动的,结果没想到还给酬劳!

许非挠挠头,印象里好像贾宝玉是最多的,每集八十块,拍完拿了两千块钱。黛玉是六十块,小角色就是二三十。

前面任大惠说完,王扶霖又道

“我补充一点,我们大概要经过三轮筛选,怎么样的形式呢?

你们平时不是排小品么,每过一个月,我们都要给你们录像,录的就是小品。然后我们和顾问组商讨,再决定哪个合适。

这三轮筛选,就像闯三关,大家要有心理准备。你们年龄都差不多,尽快熟悉起来,其实这里就像一所大学,大家都是同伴,平时也多多包容……”

王扶霖性格比较温软,唠唠叨叨的叮嘱每一个事项,好半天才宣布散会。

…………

可能是认床的缘故,许非睡的非常不好,滚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好像也没过多久,就被一阵刺耳的哨声惊醒。

“咻!”

“咻!”

他浑身一激灵,只觉得难受,意识还跟不上身体的反应,“咋回事?灵气又复苏了?”

缓了两分钟,才晓得是早晨吹哨,要集合了。他连忙穿衣,匆匆抹了把脸,等跑下楼时,大家已基本就位。

精神状态都不咋样,估摸是紧张又兴奋。

“你洗漱了么?”陈小旭悄声问。

“就抹了把脸。”

“没刷牙?”

“没。”

“去,别挨我。”

她推了那货一把,随即又道“我六点就起来了,你怎么这么懒?”

“我认床啊……”

“许非,陈小旭,别聊天了!”

任大惠亲自带队,制止了这种不正当作风行为,“人都到齐了,大家排成两队,跟着我走。”

说着,他和几个形体老师慢跑带路,众人跟在后面,出招待所大院,再过道圆形门,就到了圆明园里头。

圆明园这会儿非常荒凉,只有树和甬路,还有个干湖,谁都可以进。在今年9月份,政府才决定大力建设,整修福海,蓄水放船,挖湖补山等等。

直到1988年6月29日,它才正式变成景点,重新售票开放。

大伙先绕着湖跑圈,第一圈,没问题,第二圈,也还凑合,第三圈时,陈小旭不干了。

“哎,我去躲躲,等练功了你再叫我。”

她最烦的就是体育运动,瞄了眼任大惠,就要半途潜逃,结果刚一迈步,就被许非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

“给我好好跑步。”

“我不想跑。”

“不想跑也得跑,你身体这么差劲,就得多锻炼。”

“你!”

陈小旭咬着嘴唇,死活挣脱不开,周围的小伙伴都在惊奇吃瓜。她不想拉拉扯扯的,只得妥协,“你放开,我跑就是了。”

许非这才松了手,开玩笑,她那病多半是当宅女当出来的,做个元气林黛玉才是真理。

跑了五六圈之后,任大惠停了下来,在湖岸上列成几队,形体老师开始教课。压腿拉筋,学操学步,都从戏曲身段里简化而成,如何走路,如何抬头,如何看人等等……

姑娘们多是艺术剧团的,有基础,上手极快。许非就困难了,老胳膊老腿,硬得跟钢铁侠似的。

练完功,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饭,上午没课,暂时自由活动。

这第二天,又有不少人来报到。陈小旭多了个室友,名字特别棒,叫东方文樱。她跟胡则红同岁,在江城儿童剧院,跟李尧宗是情侣。

当初王扶霖找李尧宗当摄像,人家不干,说进组拍三年,耽误我婚姻大事。王扶霖就给开绿灯,说你把对象也找进来,你俩拍完就可以结婚。

李尧宗这才同意——不过后来离婚了。

许非的房间也被分配出去,多了两位室友,面孔都挺熟。

一个叫侯昌荣,一个叫孙十万。

(角色建立了……)



第二十二章 排戏

侯昌荣是扬剧团的,专攻小生,扮相丰神俊朗,大概是红楼第一帅。

当初王扶霖看到照片,一度将其视为贾宝玉的候选,结果见到真人,一米八的个子,太高了。

若是拍正常戏,男主高点没什么,但这是《红楼梦》。宝玉年龄很小,且是在脂粉堆里打滚的贵公子,如果个头太高,就会给人一种不协调感。

王扶霖又不是某导演,搞个尖嘴猴腮,一脑袋脏辫,瘦骨嶙峋的大高个子当宝玉。然后再配个深v露胸,一膀子蕾丝边,营养过剩的胖带鱼……

这是要向全国人民谢罪的啊!

至于孙十万,哦不,吴小东呢,他是演话剧出身,二十多岁,也是那种很传统的帅气。他最开始奔着贾琏来的,不过没演成,而在剧中除了饰演角色,还兼任了场记和执行导演的工作。

两位室友相对年长,性格较成熟,许非自不必说,所以还算合得来。

您看看,这一屋都是美男子呢!

……

“白菜,又是白菜。”

“昨儿吃的白菜,早上吃的白菜,听说晚上还是白菜。”

“我不喜欢吃白菜。”

中午的食堂里,陈小旭戳了戳饭盒,叹了口气,还是认命的塞进嘴里。

胡则红也勉强下咽,嘟囔道“导演还让我们少吃,保持体重呢,就这饭菜谁能多吃啊?”

许是相性指数很高的缘故,俩人已经成了好朋友,一个说话损,一个说话冲,就这顿饭的功夫,已经吵了不知多少嘴。东方文樱却还陌生,基本跟李尧宗在一块玩。

许非把白菜汤拌进米饭,这样味道还能好点,笑道“没事儿,我让我爸买了个电饭锅,他朋友给我捎过来,过几天就能到。”

“电饭锅?”

陈小旭眼睛都在发光,“可你会做饭么?”

“窝个鸡蛋,煮个面条还是没问题的,哎我下面手艺可好了,有机会你们尝尝。”

“那肯定要尝尝呀!”胡则红充满希望。

“我煮面,你们负责刷锅就行了……”

许非正说着,忽觉周围的谈话声小了很多,一抬眼,正瞧见那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走进来,有着一双华丽的丹凤目。

食堂里的所有人,包括厨师和大妈都在盯着,没办法,长相太特别了。

她看了看饭菜,明显不满意,但也盛了一饭盒独自吃着。这姑娘就像小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谁也不太敢说话,当然本人也不在意。

她叫乐韵。

“哎,我听说她演王熙凤……”

胡则红压低音量,神经兮兮道“不是备选,就是王熙凤。”

“不能吧,导演不说要录像筛选么?”陈小旭怀疑。

“筛是筛,但她要演凤姐,谁能比得过?”胡则红带着羡慕。

“也是。”

许非瞧了眼坐在另一边的,某位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完全不突出的姑娘。在这个阶段,乐韵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渴望演凤姐的人身上。

“下午排小品,你们有角色了么?”怪味豆又问。

“我暂选贾芸。”

“你不想演贾宝玉?”对方惊奇。

“想演也演不上,我个子太高了。你呢,想试试林黛玉?”

“是呀,谁不想试黛玉呢?”

“呵,那你们可成对手了!”

哦?

陈小旭和胡则红对视一眼,互相看不上,“你排哪个段落?”

“葬花。”

“我也是葬花。”

“噗……”

许非抽了抽嘴角,没说什么,葬就葬吧。

仨人匆匆吃了饭,又跑到圆明园里,大伙也都在。刚来一天,除了同屋的能说几句,都不好意思交际,三三两两的散在各处,自己就开始瞎弄。

李颉、李婷等老师跟前早挤满了人,他们便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山石岗上。

这会还没给剧本,每人发了一套《红楼梦》。许非抱着书,坐在大石头上,问“你们想演哪段葬花?”

“当然是葬花吟的葬花了。”陈小旭道。

“那你们想怎么演?”

“我……”

俩妹子傻愣愣的戳着,完全没头绪呀。因为一提起林黛玉,首先想到的必是葬花,但真说怎么演,没有任何影视表演经验的俩人,根本就是个槑。

我就知道!

许非摇摇头,开口拯救“想排一个段落,一定要联系上下文,把意思吃透,揣摩人物心理。

黛玉葬花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宝玉口无遮拦,拿《西厢记》里的荤话来玩,那叫‘成了给爷们解闷儿的了’。而没等二人和好,宝玉就被薛蟠借贾政之名叫去了。

黛玉担心,便去怡红院找,正赶上晴雯闹脾气,不给开门。黛玉刚要走,忽听里面传来宝钗的声音。你们看原文如何写的,‘越发动了气,想起早起的事来,必是宝玉恼我。但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她是很多情绪杂糅在里面,有跟宝玉的生气,有对宝玉的误解,还有对自己身世可怜,无父母撑腰的委屈……这些情感汇聚到一起,最后一刻才爆发出来。

而曹雪芹写过黛玉之后,先用了大段文字描写宝玉跟薛蟠,然后宝钗扑蝶,芒种过节的时候,姐妹们都在一起,唯独不见黛玉。

宝玉便去找,‘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到此刻,才引出了那首《葬花吟》。

所以你们演绎,不能浮于表面,要把这个铺垫和意境演出来。

那种峰回路转,情感爆发,抬头见花冢残红,纵黛玉这般绝世之人,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之感!”

“……”

“……”

气氛格外安静。

陈小旭一双妙目看着此人,看那书本摊在腿上,却只字不瞧,就坐在山石上,娓娓道来,谈吐阔气。先是惊诧,而后疑惑,这会只剩下眼波流转,异彩连连。

胡则红更是直接,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以前学过表演么?感觉比我们剧团老师还厉害!”

“没学过,就是看了一些杂书,自己理解出来的。”

“我也看过,我怎么理解不出来?”

“智商差距。”

许非指了指脑袋,又恢复痞里痞气的样子,笑问“怎么样,还演葬花么?”

“演不了,演不了。”怪味豆忙道。

“哼!”陈小旭唾面自干。

这才对嘛!葬花貌似简单,就一个人在那儿刨坑埋土,哭哭唧唧,殊不知是最难的。用后世的话讲,这叫内心戏,还是最重头的内心戏。

上来就挑战这个,玩闹呢!

许非没学过表演,但对这方面极其爱好,看过很多专业书籍,包括电视综艺什么都看。他所在的传媒公司也投拍过作品,自己时常去探班,亲眼见过剧组运作。

他见过那些老演员一丝不苟的背台词,中气十足,慷慨激昂,现场收音……也见过辣鸡流量嘚嘚瑟瑟,替身抠图,对着镜头念1234……

《红楼梦》的情节早就滚瓜烂熟,让他真正去演,可能演不了,但论纸上谈兵的功夫,可谁也不怵。

“你们这个阶段,找到人物的感觉最重要。把自己代入林黛玉,她平时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举手投足,这些感觉一定抓住,然后再考虑艺术加工的问题。

所以尽量别找单人的,比较内心化的段落,找些日常化的,说说笑笑聊天解闷,慢慢往上提高。”

“日常化的……”

陈小旭也熟读原著,比胡则红了解一些,想了想道“那我排这一段,第三十五回的。”

“三十五回?”

胡则红赶紧翻书,却是写宝玉挨打,黛玉探望回来,跟紫鹃有几句对话。出场角色有三黛玉,紫鹃,以及那只鹦哥。

“哈哈,我们仨正好,许非你就演鹦哥,我们轮流试。”

“我不。”

陈小旭顿了顿,还是坚持道“我不要给你配紫鹃,我只试黛玉的戏。”

嘿!

胡则红最烦她的就是这点,当即又吵了起来。许非头疼,忙道“行了行了,我再给你们找一个。”

他站在山石上望了望,见众人真的假的,会的不会的,都已排了起来。唯有几人例外,一个是乐韵,一个是黑小妹子,还有一个正抱着书本,有点呆,有点迷茫的不晓得干啥。

“喂!”

许非招招手,冲着她喊“张俪!”

(十五章又进去了︿( ̄︶ ̄)︿)



第二十三章 煮面

嗯?

姑娘茫然的望向这边,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在叫我?

“张俪!”

许非又喊了一声。

这下确定了,她莫名其妙的走过来,“你是?”

“我叫许非,听别人喊过你名字,你现在有搭档么?”

“还没有。”

“我们刚好缺一个人,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好啊。”张俪点点头。

她穿着件蓝色短衬,白裤子,小圆脸,一双杏眼,看着年岁很幼,也没介绍下自己,就带着矜持且客气的微笑,默默站了过来。

还好胡则红是个逗趣的,巴巴问“你叫张俪啊,你是哪里的?”

“我在蓉城战旗文工团,跳芭蕾舞的。”

“呀!”

陈小旭一听就接过话头,道“我以前也跳芭蕾舞,可惜没进团,你多大了?”

“我十九。”

“我也十九,你几月份生日。”

“十一月。”

“我十月!”

俩人迅速聊在一起,姬发了共同爱好。张俪认识新朋友很开心,但还是不多话,而且她川普口音很重,讲话古古怪怪的。

“我们本想试葬花,人家许老师把我们好一顿批,现在想排别的,哎,你准备的哪个角色?”

“我想试试紫鹃。”

咦?

陈小旭和胡则红看向某人,我们缺个紫鹃,你随口就叫来个紫鹃,你特么蒙的吧?

寒暄了一会儿,仨人开始排练。张俪完全不会,闷了几秒钟,自己忍不住道“我,我怎么做呢?”

“许老师?”陈小旭扭过头。

许非白了她一眼,问“这段情节熟么?”

“算熟的,就是对白没记下。”

“没关系,照着书念就行。你先往远站一点,要从她后面进来……你侧过身,背对人家……”

许非把俩人错开一段距离,随即挥挥手,示意ok。

就见张俪拿着书走过来,顿了顿,才极为生涩道“菇凉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噗哧!”

陈小旭乐了,对方口音不行,ln不分,好端端的姑娘念成了菇凉。胡则红更是哈哈大笑。

“……”

张俪小脸一红,愈发没自信。

想当初,她是陪朋友面试,结果被王贵娥相中,觉得呆呆傻傻的,就让她试了二木头——这大概是国内最早的试镜梗。

等进了培训班,人家都想演小姐,唯她选了丫鬟,可见心态也与旁人不同。这会儿被嘲笑,那红晕一直抹到了耳朵根,脖子上也是胭脂一片。

“严肃点,排戏呢!”

许非一本正经,道“不要因为没有老师指导,没有录像就嘻嘻哈哈的。我们只有三个月时间,那么多竞争对手,每分每秒都要抓紧,懂么?”

嘁!

陈小旭不看他,只道“我们再来吧,这次我不笑了。”

于是张俪又远撤数步,缓缓走近,道“菇凉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林妹妹做作的拧过身。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

对到这里,许非忽然插口“扶她,扶她……哎对,慢慢走,慢慢走……”

他挥着手,示意俩人小小绕了个圈,“前面就是潇湘馆了,抬脚,迈门槛,停!”

“这大概就是一场戏的镜头,感觉怎么样?”

“感觉……”

陈小旭抿抿嘴,“像小孩子过家家。”

“我也是,太生涩了。”张俪道。

“生涩就对了,你们才刚开始,慢慢练就好。”

“许老师,您这么大本事,就不能速成么?”胡则红道。

“可以啊,你过来坐这儿……”

他让胡则红坐在石头上,调教道“身子歪一点,一手拄着额头,肚子!肚子别挺着!别嬉皮笑脸的,你们家林黛玉嬉皮笑脸的么?好,保持这个姿势别动,眼神哀怨一点,把心思沉下来,沉下来……”

“沉不下来啊!”

胡则红憋了半天,老想动。

“所以得练啊,你连让自己安静下来都做不到,怎么演林黛玉?还是那句话,得抓住人物的感觉,平时多琢磨……”

“许老师,您讲了这么多,不如给我们示范示范?”陈小旭忽道。

“就是,你给我们演一个!”胡则红嚷着。

“嗯嗯。”张俪也连忙点头。

“……”

许非挺起身,瞅了瞅太阳,“今儿天不错啊!”

噫!

三个妹子一起鄙视,“还以为你多能呢,原来是光说不练的主儿。”

“是呢,人不可貌相。”张俪掩嘴打趣。

“呸!我道是什么,原来也是个……”

陈小旭就不客气了,白白的手指头一点,“银样镴枪头!”

…………

几天后,到了培训班第一个休息日。

很多人都出去逛街了,王扶霖和任大惠在一楼闲聊,陈小旭、胡则红和张俪则在院子里瞎转悠,不时瞅瞅大门。

过了半响,吴小东忽在门口露头,比了个手势。

“来了来了!”胡则红顿时兴奋。

“别嚷嚷,让人听见!”

陈小旭特冷静,道“你去缠住王导,你去缠住任主任,吴小东掩护,楼上准备好了么?”

“那你干嘛?”

“我指挥呢。”

“指挥个屁!”

胡则红翻了个白眼,还是跟张俪跑进屋,“王导,主任,我们……呜呜呜……”

而那边,刚从火车站回来的许非,拎着个神秘的纸壳箱子在大门口现身,吴小东左右瞅瞅,“正好没人,快去后面。”

俩人一溜小跑绕到楼后,三楼窗户早已开着,侯昌荣扔下由两条床单捆在一起的绳索。许非把箱子系好,又轻手轻脚的吊了上去。

到此刻,俩人才松了口气,溜溜达达的从正门上楼。

待进了屋,见那箱子仿佛冒着金光,毕恭毕敬摆在桌上,里面正是老爸捎来的电饭锅。五十七块,粤省产的三角牌,属于较稀罕的物件。

许非有点滑稽,也有点古怪的怀念感,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校园,跟兄弟们一起疯疯癫癫。没办法,招待所不让私用电器,剧组也不让多吃东西,就得偷偷摸摸的。

他刚把电饭锅拿出来,胡则红就咋咋呼呼的跑进门,跟着是陈小旭,然后是张俪,张俪还拉着一个又黑又矮的姑娘,叫邓洁。

话说培训班开了一个礼拜,演员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共六十多个,加上剧组人员一共有百来人。

以许非和陈小旭为中心,交际圈子无限向四周扩散。

陈小旭跟张俪关系好,张俪跟邓洁是室友,吴小东看上了沈霖(平儿),沈霖又跟袁枚(袭人)、周月(尤三姐)、金丽丽(迎春)是室友……

邓洁年纪比较大,57年生人,已经27岁了。她皮肤黑,个头矮,才一米五几,性格不像屏幕上那般泼辣,非常沉稳。

“面条呢?你买面条了么?”

“买了两斤。”

“那快点啊!”

“小声点,我煮了啊。”

好嘛,就在这小屋子里,一帮人围着个电饭锅,感觉特神圣。许非站在中间,俨然化身中华小当家,会发光的那种哦!

只见他用壶倒了水,烧开就往里加面,咕嘟几分钟盖上锅盖,又闷了一会。煮面一定要闷一会,不然不好吃。

那帮家伙一人捧着一饭缸,跟等待投喂的狗狗一样。

好容易熟了,每人一小份,比阳春面还素。即便如此,一个个也埋头开吃,连张俪都顾不得矜持。拜托,啃了一礼拜的白菜,谁受得了?

许非尝了一口,暗自摇头,没油就是不香,而且也缺少配菜,“等下次休息,去市场买点菜回来。”

“那还得等七天呢!”胡则红头也不抬。

“哎,我知道哪儿有菜。”

刚赶过来的金丽丽插了一嘴,“我早上去后厨称体重,发现里面一筐筐的全是菜,可能新上的。”

“后厨……”

许非眨了眨眼,看向陈小旭,她也眨巴眨巴,旁人都没注意,唯张俪偏头笑了下。

“咚咚咚!”

“干什么呢,怎么门还锁死了?”

“咚咚咚……有人没有?”

大伙正吃着,外面忽传来任大惠的声音。一下子就慌了,许非见犯罪现场狼藉,来不及收拾,只得过去开门。

任大惠抱着一摞册子,抻脖一瞧,“嚯,电饭锅!我说刚才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调虎离山。”

“主任,您进来坐!”胡则红连忙让座,还狗腿的拍了拍。

“主任,您吃面!”陈小旭又奉上一碗面条。

“你们几个平时就鬼头鬼脑的,这会又开上小灶了……”

任大惠想教训两句,却也不忍心,伙食烂谁都清楚,便道“你们吃归吃,控制点体重,真要胖了我可没收!”

众人赶紧对着电饭锅发誓,连连保证。

“现在人到齐了,明天就有专家给我们讲课,我来给你们送剧本。”

说着,他把手里的册子发下去,许非翻了翻,“这么短?”

“这是二稿,还不全呢……行了我走了,招待所不让用电器,你们小心着点。”



第二十四章 讲课

招待所的院子里另有几间平房,作为后厨和仓库。仓库内有台秤,姑娘们早上练完功,经常来这里称体重。

正值夜深人静,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楼上黑漆漆一片,只数间房屋还亮着灯。

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出楼门,贴着墙根跑进后厨,一个理所当然的把在门口,一个自动自觉的前线作战。

没办法,陈小旭就这德性,主意多,但从来都躲在人后。

而许非进了仓库,见满屋子都是竹筐,摞起来老高,根本看不着里面。他伸进去就瞎划拉,碰着个东西立马缩回来,却是一根挺翘的紫茄子。

“茄子……”

他本想摸西红柿来着,不过茄子也能用,跟着第二次伸手进去,抓了抓,这次是根黄瓜。

“怎么都是长条的?”

他第三次伸进去,诶,圆溜溜冰凉凉,感觉对了,果然摸出来俩西红柿。

许非用衣服一包,低声道:“快走!”

“你摸着什么了?”

“一根茄子,一根黄瓜,俩洋柿子。”

“他们有菜还不给我们吃?顿顿啃白菜!”

陈小旭顿时气恼,道:“我听说剧组压了不少钱呢,这叫偷工减料。”

“那你反映反映。”

“我才不去。”

嘁!

许非懒得理,轻手轻脚的返回楼上,各自分开。侯昌荣和吴小东都没睡,捧着剧本在读,见他回来忙问:“有收获么?”

“必须有!”

他把衣服一兜,“嘴都严点,明天给你们加餐。”

许非收拾了一下,见二人仍无睡意,索性也翻开剧本,在灯下看了起来。

这年代技术落后,哪有什么复印机,都是油滚。就是装油墨的大盒子,再拿一根类似沾毛沾灰的滚筒,把纸放在里面,一滚就是一张。

印出来的字体粗大浓黑,易有污迹,还带着一股明显的油墨味儿——现在应该失传了。

他就翻开这样一个剧本,逐字逐句的默读,又回想87版《红楼梦》的情节,确有许多不同。

话说在《红楼梦》筹备期间,各方人士针对剧本如何改编,专门在回龙观开了十五天的会议。

以周汝昌为首的一派,支持将后40回创造性改编;以冯其庸为首的一派,表示要完整呈现120回的全书。

当时的情形,可谓舌战群儒。

因为后40回是高鹗续书,是违背曹雪芹愿意的,不能算在原著里。吵到最后,各方才同意了剧组的意见,八个字:尊重原著,重视续作。

于是就有了剧本,周雷和刘耕路负责前20集,对应前80回。周领负责后7集,对应续作改编。

所以一共是27集的剧本。许非手里这份,还没有后7集,但光看前面,就知道电视剧删掉了多少。

比如开头,贾雨村和娇杏勾勾搭搭,英莲被人贩子拐走,甄家和葫芦庙被烧,甄士隐落魄等等,一概没有。

不是没拍,而是拍完了,上面组织了一场老干部观影会。老干部看完几集很不爽,说你演了半天,林黛玉和贾宝玉怎么还没出来啊?

然后就成了现有的版本,将上述内容缩减为半集,后半集林黛玉直接就进贾府了。

还有非常可惜的太虚幻境,据周领说,当时是真理部发话,大意是:不许拍做梦这一段,贾宝玉追求自由婚姻,是反封建斗士云云。

这特么是人话嘛?!!!

当然谁也没整明白,你不许封建迷信,那《西游记》和《济公》是怎么回事?反正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

夜越来越深,侯昌荣和吴小东看了半天剧本,主要是揣摩自己想演的角色,熟读台词。当俩人有些倦意,想关灯睡觉时,却发现许非还坐在桌前。

身板挺得笔直,右手拿着铅笔,在剧本上写写画画。还不是那种简单的人物注解,甚至又扯了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

俩人对视一眼,都瞧出彼此不解。

这位室友年纪虽小,却丝毫不敢轻视,平日里多有惊人之举,这会又不晓得在搞什么。

…………

四月十日,早九点。

大家吃完了早饭,不用喊不用催,自动自觉的挤进会议室,一个个摊开小本,格外正经。

前面的桌子撤了,因为要容出空间,只摆了一张沙发,旁边立着块黑板。沙发前还放了台录音机,一边讲,一边录,管这事的是郭晓珍(史湘云)。

从前天起,一些专家顾问就开始给众人上课,第一天是编剧周雷,讲《红学概论》。第二天是红学家胡文彬,讲《国内外红学研究概况》。

今儿是邓云乡先生,讲《红楼梦》里的民俗礼节。

邓先生是红学界元老,不仅仅是《红楼梦》,对南北两地的风土人情也极有研究。他久居魔都,为了培训班特意赶过来,就住在张俪隔壁——之后也成了全程跟组的民俗指导。

大家等了一会,就见王扶霖扶着老先生进了屋,在沙发坐定。

邓云乡七十了,气有点喘,喘匀了才缓缓开口: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无朝代可考,曹雪芹刻意模糊了年代背景,甚至地理区域。比如贾府的所在地,究竟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至今仍有争论。

曹雪芹想将真事隐,但在很多生活细节上是隐不了的,尤其是里面的民俗礼节。比如衣食住行,祭祀访友,灯谜戏班等等,我们抽丝剥茧,还是能看出不少端倪的。

今天我们不讲复杂的,就讲问候礼。”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其实红楼梦反映了很多旗人礼节,如第九回,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外面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问安……”

说到这,邓先生撑着沙发站起来,王扶霖连忙虚扶着,就见老先生亲自示范,“左腿抢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这就叫打千儿。仆人见主人时用的,典型的旗人礼。”

“……”

许非见状,不由心中一动,除了记笔记之外,刷的撕开一页纸,寥寥几笔,就画了一张速写。

陈小旭歪头看,一个简单生动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礼,正是老先生示范的动作。

她眨了眨眼,写了张纸条甩过去。许非一瞧,“这个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课好好画画,让大家也学学。”

“得您夸奖真不容易。”他回道。

陈小旭扭过头,不再理会。

“还有三十一回,湘云到来,众姊妹请安问好。请安是如何请呢?按汉人礼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动一动,这叫万福。

按旗人礼法,双手平放膝上,弯膝碰一碰身躯,这叫请碰安。

那到底是万福,还是请碰安呢?曹雪芹没有明写,你们自己考量。

这些都是问安礼,并非正式的大礼,大礼就是跪拜磕头。最生动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儿给宝玉拜寿,你们看看怎么写的……”

有的人忙着翻书,邓先生却没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拜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

他冲着王扶霖道,“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万福,男人先作揖,然后才跪下磕头。一揖,一跪一磕头,跟着又一揖,这算完成了。

磕头千万别加打千儿,那是旗人的常礼,随便的,真要拍出来让人笑话。”

王扶霖连连点头,邓云乡又叫人:“周领啊,周领?”

“这呢!”周领稍稍站起。

“还有一点,我上次看你写的有个段落,磕头把屁股翘起来,那是不对的。磕头翘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谦卑下贱的一种行为,红楼梦纵观全书,没人需要这种,一定得改了。”

“记下了!”周领忙道。

邓先生的语速很慢,声音也低,满屋子雅雀无声,就怕漏听了一个字。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前方,只有轻细的书写声,和录音机的沙哑转动。

“……”

来此十余天,许非最喜欢的就是上课。

周雷,胡文彬,邓云乡,后面还有朱家溍,周汝昌,蒋和森,吴世昌,启功等等。没有任何酬劳,剧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辆车。

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赶来,中午留顿饭,再坐着公交回去。

“优先放了个外任,不妥,那时候不这么说,应该是仅先放了缺。”

“瓦败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你推敲,一个逻辑一个逻辑的给你讲授。大家清楚机会不易,有些人学历不高,听不太懂,但也满纸记下,回去借了录音机,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轻人二十来岁,正是活泼好动,但唯有上课时,最为严肃认真。

这便是这个年代做学问的人,也是这个年代听学问的人。

后来呢,后来哪有这样做学问的人,又哪有这样听学问的人呢……

第二十五章 说探春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基本不见外男,所以总体上一定是含羞带怯……”

夜晚,小屋子里,李颉正给许非、吴小东、陈小旭和张俪说戏。

“古代小姐看人,一定是遮遮掩掩的。你们的问题就是眼神太大胆了,比方你演林黛玉,你看人就不行,一定得偏着点,或者低着头……”

李颉59岁,特别瘦,一张奸脸,但人非常好。由于狼多肉少,学员们早不局限于那几位表演老师,现在连摄像李尧宗,编剧周领都被缠住,请教如何理解角色。

李颉这里更是常年排队,那也毫无怨言,手把手的教。这时候可真是手把手,不像后来就特么为了摸摸小手。

“你先学会这个,看人不要直上直下,身体稍微侧过来,然后眼睛慢慢的,从下到上滑过去……”

陈小旭酝酿了片刻,八十斤的小身板轻轻拧过来,然后垂眸,微抬,再一点点往上绽,未等完全绽开,忽地又似羞了,缓缓垂了下去。

“哎,好!”

李颉十分意外,拍手道“你这个眼神抓的太好了!”

“可别的我还是不会演。”她愁道。

“别着急,表演这东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主要得找到角色的感觉。你演林黛玉,你就得努力把自己变成这个人物,一旦变成人物,自然就会演了。

什么意思呢,比方你现在背着一个人走路,你演一下。”

陈小旭根本放不开,笨手笨脚的走了几步,李颉道“这就是不会演,那怎么办?来,你趴到她背上。”

“我?”

张俪一愣,小心翼翼的伏在妹妹身上。

“你现在背着她走两步……你瞧瞧,这就会了吧?我说的就这意思,不会演没关系,一定要吃透角色,往角色身上靠,自然水到渠成。”

李颉是京城电影学校毕业,也就是北电的前身,经验极其丰富,说的已是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内容了,只是国内还没有研究。

经过一通教诲,俩姑娘茅塞顿开,透彻了不少,又齐齐看向许非,意思是你果然是个银样镴枪头!

李颉之前已经教了十几个,这会腰酸背痛,坐在椅子上面露疲态。陈小旭连忙过去,道“还有一个呢,我给您捶捶,您歇会再教。”

她哪会捶什么背,但态度让人很愉悦,老头挺起精神“许非,你试哪段?”

“贾芸和小红初会。”

“找搭档了么?”

“嗯。”

他一指张俪,冇办法,陈小旭不搭黛玉之外的戏。

“那你们排一遍,我先看看。”

只见许非往里走了几步,似在屋内,张俪则往远拉,似在屋外,然后操着可爱的川普叫了声“哥哥呀!”

他探头往外瞧,二人目光对上。

张俪本该抽身就躲,结果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而这一耽误,整体节奏就乱了。

导致吴小东演的小厮也卡了一下,不知上不上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此时,许非起身往外走,仨人碰到一起。

他冲张俪拱拱手,笑道“什么廊上廊下的,叫我芸儿就好了。”

到此,一小段结束。

“……”

李颉直皱眉,问“你以前学过表演么?”

“没有。”

“哦,那还算有些悟性,就是经验不足,表现的不太准确,那个拱手不加为好。你们这个小品完全是割裂的,人物之间毫无关系,各说各的,尤其你这丫头。”

李颉照着书念道“她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你看原文写的,下死眼!你刚才没这感觉,看都不敢看,还下什么死眼?再来一遍!”

“……”

张俪低着头,她对许非倒没什么,就觉得盯着一个男人看,自己性格接受不了。但老师开了口,她也只能躲躲闪闪,又不得不死盯了两眼。

“这回就好多……嚯,你轻点!”

李颉一侧歪,“你这不是捶背,是锤鼓呢!”

“老师,他们演的好,还是我演的好?”陈小旭探出头。

“都不怎么样!你们以后多过来,别不好意思,我看旁人都挺勤的。千万不要怕麻烦,说我累了,怕影响我休息又怎么样,只要你们来,我肯定教。”

李颉不厌其烦的叮嘱了几句,才让他们散了。

等出了来,张俪低声道“不好意思,帮你演砸了。”

“没事,正好一起提高。”

“那,我回屋了。”

张俪顿了顿,拉着陈小旭走了。

“……”

吴小东看了会儿,忽道“哎,你觉着她俩谁漂亮?”

“都不咋滴。”

“那你说谁好看?”

“当然张明明了!”

“张明明……”

吴小东点头,随即又摇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沈霖好。”

“好你就追啊,老在这叨咕。”

“这才认识多长时间,我就追人家?再说剧组有规定,不许谈恋爱。”

切!等你俩的时候,可别自己打脸!

许非在心里吐槽,摆摆手,“你自己回去吧,我找周领老师聊聊。”

…………

“咚咚咚!”

“请进!”

周领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琢磨剧本,忽听敲门声响,门一开,见是个生脸,应该以前没来过。

“老师好,我叫许非,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哦,来坐。”

周龄被打断思路,却也无可奈何,面对一帮求知若渴的孩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试的哪个角色?”

“不是角色,我在情节上有点疑惑。”

嗯?

他有点惊讶,这是头一个问情节的,顿时来了些兴趣,“你说说,哪里不明白?”

“就是探春啊,前面判词写‘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我也看了一些书,说结局应是远嫁了。但我拿到手的剧本还没有后面的,实在忍不住好奇,探春到底是不是远嫁了?”

周领乐了,道“不错,探春确实是远嫁海外。”

“那嫁给了谁呢?粤海将军邬家?”许非又问了句。

咝!

对方端茶杯的手一抖,那点惊讶变成了惊奇,“你知道粤海将军?”

“嗯,书里面写的,贾母八旬大寿,达官显贵送来礼品。当时就提了俩家,甄家和邬家,能跟甄家相提并论,我想邬家肯定很重要。而且前面讲到,有管媒婆来求亲,又有粤省的官来拜,我就想是不是嫁给邬家了。”

“……”

周领茶都忘了喝,猛的反应过来,他叫什么来着,许非?

就是王扶霖提过一嘴的小伙子,面试印象极为深刻,说他不止熟读原著,还有相当出色的理解。

那此刻看来,何止是出色啊?!!

“前文就提了一句两句,你怎么联想到的?”

“因为以前看书,形容红楼梦都用了一句话,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前面随处一提,后面就可能引出一个大情节。”

“难得!难得!这种思路太难得了!”

周领连道了三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毕业于杭大(浙大前身),今年才三十岁,在红学界是新丁。年轻人的思维跟老学究不同,更为活跃和创新,所以才负责后七集的剧本。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是脂砚斋的一句批注。

说白了,曹雪芹就是个剧透狂魔,脂砚斋就是个发弹幕的,“注意这个门子,以后他要搞事情!”

诶,就这种。

所以有了这种思路,才能谈得上解析《红楼梦》。

周领的谈兴瞬间上来了,道“其实探春这个人物,结局已经达成共识,就是远嫁。但究竟嫁给了谁,学术界分成两派。

一派是南安王妃,宝玉过生日,姊妹们抽花签子,探春是必得贵婿,众人打趣说‘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再后面贾母过生日,南安王妃来访,贾府的女儿就安排了探春相见,这也是一处伏笔。

另一派是沿海官员的儿子,就像你刚才说的,管媒婆来提亲,不可能提一嘴后面就没了,所以也可能是邬家。

《红楼梦》后续情节的缺失,造成的一个最大难点,就是收束不明。

两条线都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综合了多位专家的意见,才决定了南安王妃这条线。朝廷战败,不得不和亲,南安王妃便认了探春为义女,嫁与番邦为妻。”

“那为什么不能……”

许非看着对方,“把两条线合起来呢?”

“合起来?”

“探春本来有个好姻缘,但是没成,然后才被南安王妃认了义女,只得远嫁和亲……”

砰!

周领一下站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圆满

第二天早上,会议室。

张俪进屋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但怎么个不对法,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后才到的王扶霖,这会已经坐在前面,看样子好像在走神。

陈小旭见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着耳朵道:“听说李曼(彩云)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夹子夹了?”

“嗯,现在还裹着纱布呢。”

“嘻!”

“你还笑,还不是你俩带的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俩,我可谁都没说过,难不成是他碎嘴?”

“他没说,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聪明……”

陈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到齐了,郭晓珍照例搭在旁边,负责用录音机录音。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进来好些人。

周领、邓云乡、任大惠、周雷、刘耕路,这是熟脸,还有一个不算熟,但也见过,就是培训班开课时专门来捧场的戴临风。

他是央视副台长,实际上承担一把手的工作,对央视以及中国电视业都贡献极大。

比如引进了第一批外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和《神探亨特》,开辟了广告宣传业务,开办了《动物世界》栏目,这才有了赵老师性感低沉的解说词: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当然也包括《红楼梦》,他挂的头衔是监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棍,还被人搀着。

呼啦啦来了七个人,大伙都有点愣,王扶霖介绍:“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给我们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书的劣。”

“哗哗哗!”

众人拍了拍手,就见周先生坐在沙发上,声音意外的有气力,开口道:

“大伙呢,可能没听过我,一干巴老头,走路还让人扶,会讲什么?其实我不是身体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清楚。比方现在你们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见脸,交流也请大声一点,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时期,耳朵就逐渐失聪,平日戴着助听器。左眼也在几年前失明,右眼还剩下一点视力,书写时都得趴在桌上,写出来的字大如红枣,常常串行重叠。

最后右眼也看不见了,改为口述,由女儿记录整理。

“在谈原著与续书的优劣之前,我们要先了解《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著作。

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这种洋洋大观,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换在我个人的观点呢,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

会议室里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许非也认真记录着。

周先生的百家讲坛,他看过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学精神,也很喜欢对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对某些观点,却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红楼梦》列为第十四经,将红学定为新国学。这里的红学指曹学、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并不仅限于小说本身。其称红学是中华文化震动世界的三大高峰,称曹雪芹是一位创教之人——情教。

呃,许非总觉着有点那个……

其实剧组在筹备期间,曾邀请过另一位红学大家冯其庸,但冯提出个条件,就是顾问名单,得经过自己同意才行。

剧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于红学界之外的周汝昌。

为啥说孤僻呢?因为冯其庸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所长,官方代表,冯派也是目前最权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冯其庸的矛盾众所周知,其实八十年代还好,二人还彼此称赞,到九十年代才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红学界也变成了红学圈,什么猫三狗四都钻出来了,读书人那点腌臜事体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某位刘姓作家在《百家讲坛》揭秘红楼,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论。冯其庸便批评“有些对《红楼梦》的讲解,都没有进入正题,都在圈子外面胡猜,猜得又很离奇古怪。”

这个节目更因受到阻挠,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学们对周汝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就是专家中的一员。周先生的课自极为精彩,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结束时,大家照例目送。

几位大佬往另一个房间去,王扶霖最后一个走,忽地喊了声:“许非,你也来。”

嗡!

许非有点尴尬,在一道道奇异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热闹就起来了。

陈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张俪也非常愕然,满是担忧。旁人更是议论纷纷,大家相处十几天,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电饭锅。个别人还觉着他任性,有钱,好享受,有奢糜之风。

所以想不通,为啥偏偏叫他过去。

…………

却说几人进了另间屋子,地方小,有点挤,许非和周领都得站着。他岁数资历最幼,自然把着门边。

周先生讲了三个小时,样子很疲惫,斜斜靠在一张小床上,邓先生搭在旁边。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没睡,道:“昨天周领连夜找到我,说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连夜找到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们今天就把意见定下来,免得后续麻烦。周领,你先说说吧。”

“昨天呢,我跟许非聊了聊探春的结局。我说探春远嫁有两条脉络,我们采用了其中一条,他就说了句,为什么不能合二为一呢?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周领顶着黑眼圈,仍然难掩兴奋。

在座的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讲话文绉绉的,许非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就是胡乱一想。

我在曲艺团是学评书的,看过很多老书旧书。《红楼梦》很伟大,但本质上也是一本小说。小说就有小说的写法,情节上可以峰回路转,人物性格可以前后不同。我们单纯去想,可能觉着没逻辑,但在作者手里,或许只需一个段落过渡,就能把逻辑理顺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两条线,那为什么不能合起来呢?”

“哎,到底是年轻人,思维活跃……”

邓云乡先生叹道:“我初听这个观点也是惊讶,后来越想越对,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觉自己陷于老旧,没有创新。这真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屋内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讨论会,而像这种形式的聚会,他们已经开过了无数次。

周领又道:“我就照着这思路往下想,愈发觉得通顺。前文的一些伏笔暗线,都能对的上,并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的花签子,原本我们说‘必得贵婿’,是指后面众人打趣的‘王妃’,但现在一想,这说的是两回事。远嫁海外,嫁给番邦的一个王子还是国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称得上是贵婿么?显然不能。

所以贵婿应指沿海官员的儿子,后面说的王妃,才是最后归宿。”

“还有蕉叶覆鹿。”

邓云乡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说郑国有个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为是一场梦。樵夫一路上念叨这件事,有个人听到,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如此想来……”

“云乡兄有个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扩在耳边,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句话。此时他忽然开口,道:“郑国樵夫覆的不是蕉叶,是柴草,真正的来源应是明杂剧《蕉鹿梦》。

《蕉鹿梦》的内容与《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个失,一个得。如果探春的结局真是如此,那再贴合不过。

那公子本有机会娶得探春,却错失姻缘,最后南安太妃认了义女,远嫁海外,正如蕉鹿一梦,空空一场。”

“这就对上了。”

“果真贴合不过!”

几人愈发兴奋,仿佛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开启宝藏的正确方法。

戴临风等人更是听的眉飞色舞,王扶霖没有他们研究的深,却也是一阵阵热气上涌,情绪高涨。

他不时又看看许非,想去年初见,便觉有些不凡,谁知今日还能带来大惊喜。

“那为何没嫁成呢?为何没嫁成呢?”

前面的线头都理顺了,开始往更深层次研究,周领在方寸之地不停踱步,“缘由何在?缘由何在?”

周汝昌想了想,道:“凤姐有一句话,可能与此相关。她曾与平儿讨论探春的庶女身份,说‘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您是说因为庶出,所以没嫁成?”

周领皱皱眉,摇头道:“如果在庶出上做文章,那邬家为何会求娶一个庶女啊?对方明知是庶出,又为何请了管媒婆来求亲?不通!不通!”

“贾家当时已显衰败,但毕竟还是京中豪门,求庶女也是可能的。其中一定有个关键性因素,才导致这桩婚事没有成功。”邓云乡道。

“贾母当时可能故去了,没法做主,会不会是王夫人阻拦?”周雷道。

“有这个可能,但我个人来讲,倾向性不大。王夫人对探春颇为倚重,起码表面上其乐融融,正妻不容庶女,那是犯了七出的。

何况探春不比贾环,她是女子,嫁个好人家,能让人记得她的好,自己也能落个贤德的名声。”刘耕路道。

“那会是什么呢?”

“……”

“会不会是赵姨娘?”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寂静,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那个年轻人。

周先生看不见他,但模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不错,赵姨娘!”

老先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以杖拄地,连声脆响。

“第七十回探春放风筝是如何写的?见那两只凤凰绞在一处,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着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逼近来……门扇大的,带着响鞭,如钟鸣一般,这不正是赵姨娘么?”

“啪!”

周领一拍巴掌,“以赵姨娘的性子,正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顺了,这回都顺了!”

“诸位,如果真这么改,探春就算首尾全龙,圆满了!”

“纵非雪芹原意,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气氛从讨论开始就在一点点积聚,到此刻终于达到了,砰砰的迸发出来。

连一向安静沉稳的王扶霖都红了脸,探春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将她的故事线补完,逻辑自洽,还契合前面的伏笔,这在红学界都要引起轰动的!

而且是在自己的电视剧里!

“那我就照着这个思路改了?”周领的声音都在抖。

任大惠沙哑着嗓子,问:“老戴,你觉得,觉得如何?会不会有影响?”

“你们是专家,我只知皮毛,你们觉得行,我就支持这么改!”戴临风相当有魄力,拍着桌子大声道。

“好,那就改了!”

四月中的天气,京城还有些寒,屋里却像铺了一席烧旺了的大坑,烤的所有人都晕乎乎的。

无人不好名。

这版《红楼梦》拍出来,先甭管别的地方,单就这一条线,足以青史留名!

周领搓着手,不知亢奋还是紧张,跟着一搭眼,猛地道:“哎,别忘了我们的大功臣!”

他把许非推上前,“小许,你也说说,这次多亏了你。”

“您别这么说,我就提了两句嘴。”

“你这两句可不一般啊,有时候就差了一层窗户纸,没人捅,永远破不了。”

周汝昌很努力的瞧了瞧他,问:“你说是曲艺团的,以前念过书么?”

“念过中学,主要平时自己爱看。”

“哦,那有没有兴趣写写文章?”

咝!

众人纷纷瞩目,周先生既然这么说,就表明有举荐之意,这个年轻人虽是新丁,但老先生推荐,肯定能发表。

“这个……”

许非一时也心动,但细想之下,还是道:“有点突然,您容我考虑考虑。”

“想好了就联系我。”周先生点点头。

戴临风也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很不错,难得啊难得!”

一帮大佬的态度愈发不同,这可是个勤学上进,十分有思想,还立了功劳的小后生。

……

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吃完饭,正跟着老师排小品。陈小旭眼尖,从人堆里钻出来,问:“哎,找你做什么?”

“研究一下剧本。”

“研究剧本,你?”她不可思议。

“吹牛呐!我看你是犯错误了。”胡则红也凑过来。

这边一说话,不少人注意到,有来往的呼啦啦围观,七嘴八舌的问。

“许非,找你干什么?”

“有什么大新闻,跟我们说说!”

“就是,别保密啊!”

正此时,王扶霖送走了周汝昌等人,见状索性把大家叫到一处,道:“你们听了也有几节课了,我们初期就是培养你们对原著和人物的理解。

刚才匆忙,忘了说,现在补充一下。今天就留个作业,每人回去写篇人物小传,你喜欢的人物也好,你想演的人物也好,要言之有物,不要糊弄。明天我会检查。”

话音刚落,一片叫苦。

胡则红傻大胆,喊道:“导演,不会写呀!”

“不会写就学着写,邓先生在呢,周领也在呢,多跟他们请教请教。”

王扶霖说罢,又一指某人,“像许非也很好,非常有自己的见解,也可以跟他聊聊。”

正所谓懵逼树上懵逼果,懵逼树下你和我。刹时间,又是数十道目光钉在这个人身上,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王导说完就闪了,只留下一地槑槑的吃瓜群众。

第二十七章 非常人

许非仔细考量了一下,还是否定了写文章的念头。

在后世信息时代,关于红楼梦的各种论证猜想,包括各版本的续作,全网都是。他只是从中挑了一条最合理,最能让大家接受的探春线,以期这部剧更为纯熟经典。

但真让自己做学问,写学术文章……拜托,我就是个嘴炮啊,就算写也扯不到学术身上。

当然他也不是没收获,经此一遭,起码在各位大佬那边成功刷脸,也从周领手里拿到了后七集剧本。

87版《红楼梦》播出之后,老百姓非常喜欢,学术界却一片批评之声,当时王扶霖都以为自己拍失败了。

主要的批评点在哪儿呢?

就是后面很多情节都是跳着的,不连贯,宝玉做什么事,黛玉做什么事,没啥逻辑关系,好像突然就这样了。

而许非拿到剧本后,发现周领还是很缜密的,比如宝玉送探春远嫁,之前铺垫了很多东西,电视剧都没表现出来。

周领后来透露过,一是资金不足,二是暗指王扶霖没太懂自己的创作理念,觉得可有可无就删掉了。

《红楼梦》的拍摄资金有五百万,其实并不多。

首先建大观园,剧组拿了75万,剩下的由宣武区承担。后来建宁荣街,剧组预算58万,结果那个不可言明的县城就要了38万,剩下的也由县里承担。

哎呀,您瞧瞧这个眼光,一通彩虹屁……

除此之外,还有庞大的道具、制景和演职员开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从各单位借调的,剧组付给他们工资,还得额外付一份给原单位,好让它们去雇佣顶替的劳动力。

更别说这漫长的周期,跑了10个省市的外景和2700套服装了。

等拍到一半时,实在没钱了。此时鲁省的一家叫康乐公司的总经理,找到任大惠,称自己与当时号称“蓬莱新八仙”的8位农民企业家愿一起出资。

于是就赞助了240万,剧组花了180万,剩下的还回去了。而《红楼梦》开播挣了广告钱,央视又还清了那180万。

貌似很合理吧,但任大惠说过,当时签的是投资合同,人家公司要求按比例分红,结果央视没给。那《红楼梦》几十年来挣的广告费有多少呢?

不可说,不可说。

…………

天气慢慢转暖,眨眼到了四月下旬。

临近五月,也就说明很快要第一轮录像,大家不再嘻嘻哈哈,压力倍增。大半夜整栋楼都亮着灯,全在屋里排小品。

那些竞争激烈的角色,如黛玉、宝钗、凤姐、贾琏等等,备选成员更是憋着内火,有的嘴上都起了火泡。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

“待我放下书,就帮你来收拾。”

“什么书?”

“不过是《中庸》《大学》。”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

“哎!”

山石岗上,东方文樱打断了排演,拿着剧本道:“这里说,黛玉追宝玉绕着山石跑,我们是不是得跑起来?”

“那怎么跑?”

陈小旭思量道:“是从这边跑到那边,还是从那边跑到这边,是跑快还是跑慢,是跑一圈还是跑两圈……”

“行了,再说我头疼!”东方文樱扶额。

过了这些日子,俩人也熟了。东方本来是做场记,王扶霖觉得形象不错,就让她演个角色。

结果她野心勃勃,就想演贾宝玉,但不敢说,平时就憋着劲的表现,只要有人配戏,她就反串帮忙。

陈小旭呢,又从来不跟男宝玉配戏,俩人一拍即合。

而眼下,她们研究了一会,心里没底,东方遂道:“要不找许老师问问,他懂的多。”

“他?忙着呢!”

陈小旭撇撇嘴,“我们继续。”

“小旭!小旭!”

正此时,一个年轻人喊着名字,从远处跑过来。身材中等,眉清目秀,隐带着一股脂粉气,就是脸上起了好些青春痘,破坏了感官。

他叫马广儒,安庆黄梅剧团的,原本按宝玉招的,但来了一看脸上全是痘,王扶霖就不太满意。

“你在排戏么,我跟你搭档好不好?”他神态颇为亲近。

“用不着,我有东方了。”陈小旭拒绝。

“女宝玉哪有男宝玉来的好。”

“可你又不是宝玉。”

“除了我,没人能演贾宝玉!”

马广儒指了指自己,极为自信,“我自小登台,十五岁就演了宝玉,旁人也都说我是宝玉,这个角色肯定是我的。”

“旁人归旁人,做得了导演的主么?你把王导说服了,再来跟我显呗。”

她几句话把对方撵走了,东方文樱望着那背影,啐道:“这人真讨厌。”

“也不能说讨厌,只是太执着了。”

陈小旭反倒很理解马广儒,他对贾宝玉的执念,就像自己对林黛玉的执念一样。

“执着是优点,太执着就是缺点。听说他还在床头贴了首诗,什么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东方文樱的性格比胡则红还冲,有啥说啥,“依我看,这是病,得治!”

却说马广儒被怼跑了,自己在圆明园随处溜达,看着排练的众人,颇为不屑。路过一棵树下,见一男一女正琢磨情节,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似乎要擦身而过。

“许非!”

马广儒看了会,冷不丁喊道:“你演的是什么?”

嗯?

许非一愣,哥们儿咱俩很熟么?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道:“我演贾芸。”

“你这一副好皮囊,为什么演贾芸?”这位还带着点戏腔。

“有多大本事就担多大份量,我本事未到,就算勉强演个大角色,也是玷污了这个人物。”

“嗯,有道理。”

马广儒点点头,十分赞同,抹身又走了。

这来去如风的,把俩人弄的直懵逼,张俪悄声道:“听说他想演宝玉,但这么些天,就见他东游西逛,从没好好排练过。”

“哎,这位也是个可怜人……”

许非摇摇头,“不说他了,我们继续。”

(友情推书,《逆袭2000年》)

第二十八章 一瞬动心

四月的圆明园尽显苍凉,石不见青,湖不见绿,西天的余晖照下来,似乎还残留着数十年前那个王朝的颓败暮色。

这是棵有年头的大槐树,叶密且高大,遮下一方天然石凳,许非和张俪就在树下排着小品。

这段剧情(剧本),是贾芸和小红初见之时,小红故意丢了帕子,被贾芸捡到。后有一日,二人在蜂腰桥相遇,贾芸就把帕子给了坠儿,让她还给小红。

许非退到这边,张俪退到那边,以石为桥。

之前排了很多遍,早有默契,他一迈步,她也跟着往前走,然后一搭眼,都瞧见了对方。

许非理论知识相当丰富,实际操作就是个弟弟,毕竟没演过戏。他尽力的在找感觉,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变得欢喜,步子不快不慢的向前走。

张俪也是一顿,露出几分惊喜之情,二人走到石边,互相看了一眼,擦身错过。

“我觉得你刚才不太对。”

他叫了停,琢磨着人物之间的联系,“是小红让坠儿把贾芸引过来,所以不该是惊喜,应是期待中又带着紧张和兴奋。”

“期待,紧张,兴奋……我,我再试试吧。”

张俪十分为难,但既然答应帮忙,也没想过放弃。

于是又来第不知道多少次,二人各自退后。许非也在转换这个惊讶和欢喜,怎样才能更自然。

用后世的话讲,这叫层次感。

层次感,分层次,但绝不能割裂,我先来个惊讶,惊讶完了再接着欢喜——这是杨天宝的演法。一定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含,又互相清晰。

张俪继续往前走,这次还不如上次,表情十分古怪,自己就觉着不行,“太复杂了,我抓不到。”

“那我们简化点。”

许非想了想,确实难为人家,便重新梳理了一下,“其实贾芸和小红的感情,在封建社会是非常大胆的。俩人所处的环境都不好,都想主动改变,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用现在的话讲,俩人先看对眼,然后自由恋爱。所以表演的时候,你约莫是七分大胆,三分羞怯,毕竟是女子。我就再增两分,九分大胆,一分矜持,这便是分寸。来,我们再试一遍。”

“记住,七分大胆,三分矜持。”

俩人又试了一遍,这回就简单多了。张俪的眼睛本就大且有神,不用过多表现,直接看着对方再略微收一收,便能体现得差不多。

“不错不错!”

俩人接连排了几次,虽还有些不足,但已经进步惊人。

“呼……”

张俪总算松了口气,坐在石上休息,又发现自己占了整块石头,犹豫片刻,还是往边上挪了挪。

“再练练就可以了,你紫鹃排的怎么样?”许非倒没注意这个,一屁股坐下。

“我一直在努力去理解紫鹃,几乎每句对白我都背下来了,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张俪有些沮丧,道:“或许我不够聪明,总是抓不住她的感觉。还有小红,我回去也看了好久,她是个活泼热烈,非常有上进心,想出人头地的姑娘。其实你,你不应该找我的……”

“是啊,我也觉得不合适。”

“嗯?”

姑娘愣神间,又听对方话音一转,无奈道:“可我找不到别人了,总不能让胡则红来吧?她那不是小红,那是钱串子。我也不能让邓洁来吧,她跳起来能够到我膝盖么?你就当帮我个忙,先把第一轮闯过去。”

“噗哧!”

张俪难得大笑起来,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遂用手悄悄掩住,“你这张嘴跟小旭一模一样,难怪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你这地域偏见啊!一个地方怎么了,邓洁也是蓉城的,人家说话怎么不菇凉菇凉?”

“你,你真是……”

张俪不好意思了,又不会怼人,只得不吭声表达抗议。

四月的白昼不长,天光已有些暗了。园子里却还处处热闹,有的仍在排小品,有的已经练起了琴棋书画。琴就摆在干涸的湖岸上,远远望去,只几个背光的影子。

她穿的多,忙了一阵有些热,不停用手扇着风。脸映着余晖,有点油油的光,又有些暖暖的蜜色,与那眼角泛起的波纹一样柔和。

许非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不自觉的又跟另一人比较。那丫头的气质更胜,但纯论五官相貌,这个姑娘又高出几分。

真真的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

张俪听那边不应了,便稍稍转过头,这一转,正对上一双大胆至极的眼睛。

直接,热烈,毫无顾忌,又透着一丝形容不出的色彩,仿佛是穿越了这个时代的欣赏与赞美。

她一看,就像碰了刺,连忙转回去。

但那眼中的热烈,却似有了形,化作一缕缕丝线闯进心尖儿,一抹胭脂般的红晕从耳朵根蔓延到了脖颈。

她忽地生出一股感觉,这大概就是贾芸看小红的样子。

又或是,他在,看我?

“……”

许非看她的反应,也有些异样,仿佛一下子抓住了状态。那时情窦初开,碰到了一个中意的人,少年一瞬动心,便是永远动心。

“哟,怎么还有相面的,还背着身相,明儿咱也学学。”

一个声音轻悠悠飘了过来,陈小旭拉着东方文樱,从大树前慢慢儿的路过,又慢慢儿的走过去。

张俪受不住了,自己找了个台阶,跑过去道:“你们排完了?”

“是呢,不如你们勤快,我们可坐不住。”

“你,你这张嘴呀……”

张俪伸手就拧,俩人绕着东方闹了一番,又一块去吃饭。

什么鬼?

就像《孤独的美食家》里,许非咚咚咚三声,被咚出老远,瞬间就孤家寡人,不知自处。

…………

一晃到了五月,第一轮录像结束。

录像分三天,陈小旭在第一天,张俪在第二天,许非在第三天。大部分角色的造型都没定,化的是简妆。

陈小旭完全没有那个林黛玉的样子,桃红色的衣裳,脑袋上带着朵花,大红脸蛋,十足的柴火妞儿。

张俪也没好到哪儿去,许非反倒占了便宜,因为贾芸的男装特简单,戴个头套,穿身古装就OK。

总体来说,第一轮还是找感觉,剧组看看众人的状态如何,初步筛选。

比如试黛玉的,就有陈小旭、张静林(晴雯)、胡则红(惜春)、周月(尤三姐)、张蕾(秦可卿)等等。

真不合适的,一轮就能筛下来,这样就能让淘汰的准备其他角色,留下的继续重点攻黛玉。

而三天过后,正赶上五四青年节。

王扶霖一合计,索性搞了个联欢晚会,一是庆祝节日,二是让大家放松放松。

这年代的联欢会无趣的很,别说彩灯彩带,连个气球都没有。就在那间会议室里,桌子贴墙围一圈,摆点花生瓜子,大家坐在后面。

好家伙,跟小学生元旦晚会一样。

唯一的道具是录音机,弄了几盘磁带,唱歌跳舞什么的。许非啥也没报,就负责黑板画,画了几朵牡丹花,上面写着艺术字:红楼梦演员培训班五四联欢晚会。

哎呀,党性都增强了!

不过有好热闹的,比如演秋桐的沈璐,她就跳了首迪斯科,震慑全场。在一个大集体里,肯定有几个爱交际,肯张罗事的。

沈璐便是其中之一,人缘特别棒,掌声雷动。

跟着下一个节目,风格截然不同,由张明明跳了一段舞蹈。

她后来演了尤二姐,身形窈窕,扎着马尾,眼窝略深,眉骨突出,鼻子带点鹰钩。单个器官很一般,可组合在一块,却透着极迷人的味道。

许非一下就来精神了,他一直觉得,这姑娘才是红楼第一美。

别的男同学也都目不转睛,个个赞叹,场面立时达到了高潮。

“……”

陈小旭缩在角落嗑着瓜子,根本不关注,她最烦的就是这种热闹场面。当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时,她连瓜子都不嗑了,揉着太阳穴不吭声。

“怎么了,不舒服?”张俪凑过来。

“有点闷。”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嗯。”

俩人起身,悄悄出了屋子,门一关,那喧嚣顿时隔了老远。

走廊里凉爽许多,陈小旭舒服了一点,刚走几步,前面忽地冒出一人,却是上厕所回来的马广儒。

“小旭!”

他跑到近前,又自来熟道:“出去啊,怎么不跟大家一起玩?”

“太热了,我们去散散步。”

张俪见她不爱搭理,便回了句。

“大半夜的还散步,我陪你们一起吧。”他说着就要跟上。

“用不着!”

陈小旭猛地开口,声音特别大。马广儒被吓住,只得悻悻离开。

“……”

张俪瞧在眼里,欲言又止,待出了楼门,终忍不住道:“哎,他好像喜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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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谈心

“他喜不喜欢我,管我什么事?”

陈小旭一步踏出楼门,到了院子里,五月的夜风一吹,顿觉舒爽了不少。

“这话说的,我看马广儒铁定要追求你,你还能视而不见?”

“反正我不喜欢他!”

她态度明确,拉着张俪在院里散起了步。

“也是,你有男朋友了。哎对了,你跟你男朋友现在怎么样?”

“好几个月都不联系了……”

陈小旭揪下一片树叶在手里撕扯着,道:“他刚去上学的时候,还一个月两封信,后来一个月一封,只说要忙学业,过年他都没回来。”

“那他没个准话么?”张俪觉着不可思议。

“没有。我都不知道现在算什么,我们算在一起,还是分了呢?”

张俪纵不是多事的人,此刻也想劝解,“我觉得你们还是要说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他属于不负责任的态度,你也要想明白,别耽误了自己。”

“……”

陈小旭瞧了瞧她,笑道:“你怎么跟他一样了?明明都是同岁,怎么偏生我小,都教育起我来了?”

“你就是小呀,虽然比我大半个月,但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的。”张俪笑道。

“哼!”

陈小旭皱皱鼻子,道:“那别说我,你男朋友呢?”

“我没有呀。”

“我才不信!”

“真的没有!”

夜风阵阵,张俪看她有些寒了,便握了她手,缓缓道:“我爸爸妈妈都是公务人员,对我非常严格。我爸爸书法写的好,就让我学习书法,后来还请了老师教我画画,长大了些又被送去学跳舞。我从小到大,好像一直在学这个学那个,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再到了战旗文工团,倒是几个男孩子有心意,但我当时就特别傻,人家暗示了,也没往那方面想。后来都说我冷淡,慢慢的就没人提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没想过。”

“这个我真不信!”

陈小旭伸手就挠她腰间,“快说!”

“哎哟,我真的没想过,别闹别闹!”

俩人小小打闹了一会,都觉彼此亲近了不少。毕竟以前在一块玩,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谈过心。

“看你这么瘦,力气还不小……呀,你辫子要散了……”

张俪把她拉到楼门口的昏灯下面,把那根单辫儿解开,又重新给她系好。

陈小旭微低着头,看着两个人的影,忽道:“其实我觉得紫鹃不适合你,你倒挺像宝钗的,下回你试试宝钗吧?”

“宝钗,我能行么?”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你要是宝钗,我就是黛玉,以后拍戏也能经常在一起了。”

…………

几天后的办公室里,王扶霖、戴临风等人围成一圈,正在看第一轮筛选的录像带。

先看的黛玉组,有六七个人,看完都很沉默,过了会王扶霖才道:“表现都不怎么样,还是得练习。就目前来看,陈小旭、张静林和张蕾比较出挑,先保留吧。剩下的分别谈话,试试别的角色。”

跟着又看宝玉组,宝玉组人更多,但值得讨论的就两个。

一个大家非常熟悉,就是《炊事班的故事》里的洪班长,也是《武林外传》里的钱掌柜。诶,就那个死胖子,居然是贾宝玉的候选你敢信?!!!

洪班长这会青春年少,扮相不错,唯独额上有一个疤,是缝针留下的。

戴临风瞅了半天,道:“形象有点英气,少了些脂粉味。”

“他确实有这个问题,我们研究研究,看能不能通过化妆改变一下。另外我跟他谈谈,愿不愿意做个手术,把疤痕去掉。”王扶霖道。

说归说,结果众所周知,可能洪班长觉得没必要。他给观众的印象一向亲切,不过后来出了事,据说在阿拉伯兄弟的酒桌上信仰爆棚……然后这哥们就转业地方了。

另外一位,便是马广儒。

看到马广儒的录像,在场的都忍不住惋惜。

他成长的环境很特殊,家里把他当女孩养,十二岁了还在梳辫子,一双天生的桃花眼,有脂粉气,而且演技好,极容易入戏。

非常适合的一个人,但就是这个痘!

“老任,有没有什么手术,可以把这个痘消除?”王扶霖又提起这茬。

“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吧,我打听打听。”任大惠挠挠头。

俩人说的理所当然,旁人也不以为意。

这年头,选演员的根本是像,纵然保证了艺术品质,但有些时候太过极端。比如王扶霖就想让陈小旭削鼻子,还让贾宝玉去拉长下巴——他下巴短,显得不够精致。

宝玉做了,黛玉没搭理——她可是明知得癌,也不肯做化疗的人啊!

宝玉组过后,是凤姐组。

没的说,乐韵艳压群芳,邓洁这时候都不敢试凤姐,试的是平儿。

跟着是贾琏组,主要是吴小东和高良。吴小东败在年纪太大,扮相老气,高良二十出头,正是粉嫩小狼狗。

主要角色看完了,才轮到贾蔷、贾瑞这些边角料。而等到贾芸的时候,大伙都不说话了。

“……”

待录像放完,定格不动,李尧宗才道:“这个眼神真好,我拍的时候就感觉到,太灵了!张俪也可以,她试紫鹃木讷的很,试小红反倒娇羞了,也很有意思。”

“热烈大胆又留有分寸,俩人拿捏的都很恰当。”王扶霖点头赞道。

“哎,这不是小许么?演技也不错啊!”戴临风惊讶。

“他画画还好,画了好些图片,教大家行礼拜年什么的,特通俗易懂,省了邓先生不少事。”任大惠道。

“是么,还有这手本事?”

戴临风擦了擦眼镜,复又戴上,看着定格在屏幕里的那个年轻人,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欣赏。

老爷子有魄力,有能耐,还有一点,就是惜才。

“许非扮相好,年纪合适,原文写贾芸就是‘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斯文清秀’。”

“那他就定下贾芸了?”

“暂定吧。”

等终于看完了录像,一帮人头晕眼花,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一群没啥基础的孩子,刚培训了一个月,虽知道欲速则不达,但压力是过不去的。所幸还有那么几个亮眼的角色,不至于让大家太过崩溃。

(单身狗们,520快乐吖!!!!)

第三十章 打架

这年头京城的气候简直吓死人,三四月里的沙尘天世界闻名,“终日扬沙,昼晦,黄涨天宇,万响奔吼”

完全是灾难片的即视感。

培训班于四月开办,也领略了几次这种壮观场面,到了五月略好,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沙尘渐歇,但紧跟着的不降雨和燥热,又极为恼人。

经过近两个月的生活,大家已经适应了新节奏。今儿是休息日,头几天便有人策划着行程,或逛街,或看电影,或去某处游玩等等,以便充分利用。

许非不太逛街,出去大多为采买,可能现代人思维不同,他没那么节俭,喜欢什么买什么,遂显得十分有钱。

今儿一早,他照例去圆明园里跑步,回来就提了桶热水,把脏衣服泡上,又接了一盆,在走廊哗啦哗啦的洗头。

正洗着,吴小东神出鬼没的戳在旁边,一脸郁闷,“许非,你今天上街么?”

“怎么了?”

“我有两张舞剧的票,你要是去,我就给你了。”

“你干嘛不用啊?”

“我不约沈霖了么,人家有别的安排,我也不能不跟着,这票就浪费了。”

“哦,那搁着吧,多少钱?”

“就当送你了,我得走了。”

许非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着白净的脸颊,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流进领口,润着那好看的锁骨,以及每日锻炼愈发明显的肌肉。

他瞅了瞅票,“天桥剧场,舞剧屈原,下午14:30。”

舞剧这东西上辈子看过几次,说实话,没那个舞蹈审美能力,反倒对舞台布景,美术设计特感兴趣。

但既然给了,不看白不看。

他擦干头发,换了件短袖,跑到205,门半开着,“哎,我有两张票,你呃”

话到嘴边,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屋里坐着两个人。

“你说什么呢?”陈小旭正玩着一只毛国套娃,抬头问道。

“”

旁边的张俪不知怎地反应过来,连忙起身:“你找小旭有事啊,那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陈小旭一把拽住,“你找做什么?”

“吴小东给了我两张票,我问你想不想去。”他还是说了出来。

“舞剧呀。”

她接过扫了一眼,又扔回去,“不太想看,你找别人吧。”

“别人”

许非下意识看了眼张俪,张俪也刚好瞧了眼他,俩人目光一碰,匆匆转开。

拜托!你约一个朋友出去,人家不,你抹身就找她旁边那个。这情商低下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所以他有点尴尬,道:“要不你们俩去吧,正好都是学跳舞的,观摩观摩。”

“你想看么?”陈小旭扭头问。

“呃”

张俪老实孩子,但本能的觉得不能说实话,来了句,“我看不看都行,你再问问别人吧。”

得!

许非拿着两张票又出来了,表情跟刚才的吴小东一样一样的。

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我一人坐俩椅子,我还能歪着,我还能大跳,我累了还能躺会儿呢!

切!

天桥剧场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家剧院,位置特别好。前门大街靠南,天坛公园往西,北面是琉璃厂,西面是中央芭蕾舞团和几家戏楼。

许非还真来了,孤家寡人的买了根冰棍,边嗦溜边进场。

设施一般般,人能坐满,他本以为是什么歌舞团演出,进来听人一谈论,才知道是京城舞蹈学院的台。

为了庆祝建校三十周年搞的活动之一,从编导到表演,都是今年即将毕业的学生一手包办。

他一屁股往俩张椅子中间一坐,硌的生疼也不挪窝,四面八方纷纷看来,都觉着这是一病人。

他不以为意,男人嘛,说到就得做到!

没过多久,灯光暗下音乐响起,大幕布缓缓拉开,演出开始。

屈原的年头很长,许非以前还真看过。他对舞蹈没兴趣,对表现的内容也没兴趣,就看舞台布景和美术设计,还有演员身上的服装装饰。

硬件不太足,像舞台灯光就特廉价,照的色调不正,跟鬼片一样。

周围人也差不多,有用心的,有走神的,他后面就坐着俩人,特爱讲,嘀嘀咕咕没停过,标准的京城腔儿。

演到一半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动作,男主角背对观众,女主角被遮挡,跟着有个下腰的动作,观众看不见。

“嚯,这肯定亲一嘴儿。”后面那哥们又逼逼一句。

“你怎么这么醋啊?”

“谁醋,谁醋,我醋谁也不能醋她啊?”

谁啊这么烦人!许非回头瞅了瞅,乌漆嘛黑的也没看清,就俩男的。

两个小时一晃而过,表演刚结束,他就溜了出去,莫名感觉浪费了俩钟头。看看时间还有,便到琉璃厂转了一圈。

京城的个体户和小商贩远胜鞍城,不说随处可见,走一走也能碰着。没淘着什么好东西,就瞧见有个买芝麻烧饼的,买了四个。

两毛钱一个。

他边啃边摇头,烧饼都两毛钱了,这物价涨得也忒快了!

约莫五点多钟的时候,许非才往公交车站赶,老远就瞧见站台上聚着几个人,吵吵嚷嚷颇为激烈。

“草你大爷的!”

“草你大爷的!”

“你特么谁啊?搁这装什么低阶级啊,装低阶级的早特么被卖到非洲援助去了知道么,你特么就一漏网之鱼,赶紧自己报到去,居委会还没关门儿呢”

嚯,这词骂的又娘又硬啊!

许非探头一瞧,只见两个男的护着一个姑娘,对着另外两个男的。

这俩人,一个圆头圆脑,寸头,眼睛挺大一个瘦长脸,小眼睛呈八字耷拉着,浑身透着一股肾水不足的虚弱感。

大眼睛这哥们指着人家鼻子骂,词儿都不带重样的。对方一看文化就低,骂不出来,骂不出来就急眼,撸袖子准备干。

“哎,我告诉你别动手啊,京城首善之地,容不得你下三滥!”

大大出乎意料,这哥们骂的慷慨激昂,一动真章秒怂,不住往同伴背后缩。

双方刚要撕巴起来,许非挤了进去,“哎,让一让,让一让!”

“你特么谁啊?”

一个腆着肚皮的胖子先是一愣,随即就推了一把。

“我上车,让一让。”

“让你妈”

砰!

许非能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干翻抢自行车的,就说明骨子里不是什么善茬。妈字后边还没出口,一记重拳从下往上,划出一个弧度,正打在胖子的下巴上。

平时可不是白锻炼的!

那孙子脸上的肉直颤,都颤出肉花了,身子略晃了晃,硬是没倒。但紧跟着,砰!砰!砰!

他就跟打沙包一样,连续几拳都击在下巴的同一位置。

“我艹!”

同伴嘴里骂着,上来一脚飞踹,许非没躲过,也是一侧歪。那瘦长脸别看跟大烟鬼似的,关键时刻还挺仗义,从后头一把抱住。

大眼睛却撤了几步,“干他!干他!”

没几秒钟的功夫,胖子倒地,哎呀哎呀的捂着牙叫唤,那同伴也摔了个跟头,算是团灭。

“你等着,你等着”

“等你麻痹啊,快滚!”

短暂的热闹散了,正好公交车抵达,几人上了车。

“可以啊哥们,豪气!”

大眼睛的又开始装逼,那妹子倒挺懂事,很感激的冲他谢过。

瘦长脸掏出个手绢,擦了擦汗,十分后怕,“你特么尽给我找事,我一文人硬让你拽的灰头土脸的,要不是这位兄弟出手,今天就栽这儿了!”

他很讲究的样子,抹了抹手心的汗和灰土,才伸出手道:“兄弟,认识一下,我叫马卫都,那孙子叫汪朔,那是沈叙佳。”

第三十一章 大新闻

80年代初文学热,全国三个青年,两个半搞创作。

1981年的时候,中青社举行过一次大型座谈会,就谈一首诗和一篇小说。写诗的叫顾城,写小说的叫马卫都。

当时还是工人的马卫都,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篇小说叫《今夜月儿圆》,写一个车工被车间女神爱上的故事。

这年头爱情是个稀缺品,人见人爱。而文学被禁锢十余年,刚刚开闸放水,全民沸腾。

《中国青年报》发行量500万,再加上传阅的次数,起码几千万,老马一夜就成了爆款,读者来信都用卡车拉。

后来《青年文学》的主编亲自登门邀请,老马就成了杂志编辑,学历最低——小学四年级就辍了学。

至于汪朔,以前当过兵,倒腾过彩电,卖过假药,从医药公司辞职后专业写作。这会已经写了《空中小姐》,在文坛略有薄名,但远没到养家糊口,大红大紫的地步。

俩人都是大院子弟,认识很早。今天老马是陪汪朔来泡妞,就是那个女生沈叙佳,也是《屈原》的女主角。而起冲突的那两个人,亦是沈叙佳的仰慕者。

却说四人上了车,互相通名。汪朔刚才怂的一逼,现在又能耐了,“哥们干嘛的,以前练过?”

“没有,就是平时爱锻炼。”

“那也不容易,瞧这身子骨,哪儿人啊?”

“鞍城的。”

“过来出差?”

“不是,在《红楼梦》培训班当演员。”

“哦,红楼梦啊!”

汪朔一眨巴,有点惊讶,随即嗤笑道“你演什么啊,红楼梦里还有练块儿的贾宝玉呢?

我听说导演是王扶霖,这人我觉得不靠谱,他拍那《敌营18年》就不靠谱……听说你们还找了帮红学家来改,哎哟,哪有这么干的?红学家多无聊啊,一帮人全是考证索隐派,都不是正常文学评论。

我跟你讲,中国两大不靠谱读者群,一个是吃鲁迅饭的,一个就是红学家。这帮人的话不能听,他有利益在里头,他吃这碗饭的,怎么还能改呢……”

许非听得直乐,目光在仨人身上转来转去,新鲜又有趣。

这货真是一话痨,逼逼个没完没了,末了一转,“不过今儿你仗义,我这人不欠人情,正巧赶上,一块去搓一顿。”

“我还得赶回去,心意领了。”

“嚯,不给面子?”

“真不是,我住的地方太偏,晚了就没车了。”

对方再三拒绝,汪朔有点不爽快。但老马结婚数年,都奔三十了,过了那个混不吝的劲儿,道“那就不勉强了,咱们留个电话吧,有机会再联系。”

汪朔说没电话,只老马留了个单位座机。

许非把纸条揣进兜,也不以为意,看看前面站台,笑道“我到站了,两位回见。”

一声汽响,车门打开,他后脚刚迈下去,就听着一声嘀咕,又好像故意让自己听见似的。

“卧槽,装什么逼啊,我特么请人吃饭谁不给面儿?”

汪朔啐了一口,继续道“现在基层群众这么牛逼了么,我看这孙子也是低阶级,得教育!”

大院子弟嘛,看哪儿都是基层,看谁都是傻逼,刚才客气几句,都是看在出手相救的面子上。

老马却揉了揉鼻子,道“我老觉着他好像认识咱俩,不是那种认识,他就像知道咱们俩的一切故事,就那种审视你发现没?

而且像咱们搭话,见面聊天,肯定要问你干嘛的啊,在哪儿工作是吧,你看他问了么?什么都没问,我觉着这人挺有意思。”

“对,他刚才看我也是那种眼神,特新鲜,又带着点好玩,反正挺奇怪的。”沈叙佳道。

“奇怪什么啊?就不许人家斜眼白内障么?我看就是一装蒜的。”

汪朔大脑袋一晃,给许非的形象拍了板。

…………

天蒙蒙黑的时候,许非才回到招待所。

在院子里,正赶上陈小旭和张俪逛街回来,晃晃悠悠的,手里还拎着半拉西瓜,没塑料袋,用麻绳兜着。

现在已经允许农民进城卖东西,京城还划了几个自由市场,啥东西都有,价格还便宜。

“你干什么去了?”

“看舞剧呗。”

“哟,你还真自己去了。”

俩姑娘眨眨眼睛,跟着都掩嘴一乐。

“不然怎么着,也没人陪。”

许非提起就不愉快,这一天过的真是精彩纷呈。

“这话说的,我们为什么要陪你?”

陈小旭回了一嘴,又觉得不太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好在张俪接过话头,“好了,上去吧,我们请你吃西瓜。”

三人到了二楼,胡则红和东方文樱不在。陈小旭从来不干活,张俪就找了把刀,准备切瓜。

“哎,等会儿!”

许非连忙叫停,“你这么吃瓜是没有灵魂的,我去拿个勺。”

他飞速跑到三楼,拿了个羹匙下来,“吃西瓜得这么吃,这才叫……呃……”

他挠挠头,一个勺,三个人,三个人,一个勺。

“算了还是切吧。”

嘁!

俩姑娘齐齐鄙视,张俪利索的切成小块,手法娴熟,一看就常做家务。

西瓜还没到大幅上市的季节,口感稍差,但在炎热的夏夜里也十分满足。陈小旭啃着瓜,偶然一抬眼,注意到许非的手背上有擦伤。

“你又跟人打架了?”

“什么叫又啊,我就不能是蹭的?”

“哼,你以前跟人打架,就是这种擦伤!”

“他经常打架么?”张俪奇道。

“小时候经常打,后来就少了,带着我跟一群小孩子,一个对八个,被打的满脸是血都不求饶,我就在旁边看着。”

陈小旭吐出一粒籽,幽幽道“真怀念小时候。”

什么鬼?

许非翻了个白眼。

“出事了!出事了!”

正怀念童年时,胡则红忽然跑了进来,“出大事了,你们还有空吃瓜?”

她抄起一块西瓜就啃,“乐韵跟王导吵起来了,好大声,乐韵刚走!”

“啊?为什么啊?

“这大晚上,她怎么走的?”

“小轿车接的,说认识个男的,要出国。”

“什么出国,是去香港。”

东方文樱也进了来,消息更准确一点,“说是认识个香港明星,人家要带她去香港结婚,乐韵就同意了。王导不放人,俩人就吵起来了。”

“……”

仨人面面相觑,事情来的太突然,也太劲爆。而且不光205,楼上楼下乱糟糟的,看来已经传开了。

当然,闹心的是剧组领导,同学们都是看戏的,还有觊觎王熙凤的那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许非对这事了解一点,但不晓得啥时候发生的,原来她这么早就认识罗烈了。

据后世的八卦文章记载罗烈受邀来做一个活动,乐韵也有参加,对其一见倾心,就开始追求。

乐韵才十七岁,年轻单纯,很快坠入情网。

这年头的人大多崇洋媚外,削尖了脑袋往外钻。香港在内地人眼中,就是个繁花似锦,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能嫁给香港人,还是个大明星,是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罗烈当时已有妻儿,把乐韵带去香港后,只能把她藏在别墅里,并介绍拍了一些戏。

后来事情败落,罗烈趁机甩掉了她,且闹的人人皆知。作为小三的乐韵走投无路,事业低潮,加上又把母亲接来香港,生活愈发穷困潦倒。

她无颜返回内地,感情失败,生活困苦,母亲又长期抱怨……终于在某个早晨,站在刚擦好的玻璃窗前,跳了下去。

“这个……”

许非沉吟着,自己也没啥办法啊。

她愿意跟着罗烈走,自己哪来的拯救力,不让人家去香港。而且也没啥交集,顶多就提醒一句,要慎重考虑。

她听就听,不听也就不听了。



第三十二章 暂别

第二天乐韵又回来了,跟王扶霖道了歉,但心意已决,还是要走。

移居香港非常麻烦,一时半会走不了,王导就发动各方各面,她的家人、同事、单位领导,轮番做工作。

因为形象太好了,总觉得可惜,折腾了一段时间,乐韵答应留下来演尤三姐。可没过多久,又不想演了,不知罗烈给灌了多少汤,铁了心就是去香港。

那就没辙了。

很快到了六月末,第一期培训班接近尾声。

一大早的会议室里,气氛格外严肃,今天便是角色确定的日子。其实经过三个月相处,大家知根知底,对谁能演谁都有点数。

许非左右瞅瞅,竟然不见陈小旭,不晓得跑哪儿去了。会议快开始时,才见她和东方文樱偷偷溜进来。

“你干嘛去了?”

“去山上摘杏子了。”

她摊开手掌,躺着两枚青涩涩的小杏,“我还给你带了一个。”

“这种关键时刻,你去摘杏?”许非头疼。

“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气氛才跑的。”她抿抿嘴。

行吧。

众人等了一会,几位大佬齐齐出现。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三个月,不容易啊!我们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心协力,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为了把这部剧拍好。

今天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选上的继续努力,没选上的也不要灰心,毕竟你们都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

王扶霖戴上眼镜,照着手里的名单道“宝玉的候选人,我们还在寻找。所以先说黛玉的扮演者……”

咝!

许非忽觉被旁边扯了一下,只见那丫头一手捏着杏子,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袖,小脸煞白,紧张的不得了。

跟着下一秒,就听导演吐出一个名字,“陈小旭!”

那只手猛地一松,随即又以两倍的力气揪紧。许非扭过头,她也看着他,眼波流转,似喜似泣,愈发显出那份娇柔可怜的味道。

“别哭。”他做着口型。

“我才没哭。”

她低低反驳着,又慢慢松了手。

“薛宝钗的扮演者,张俪!”王扶霖继续公布。

嗡!

这下就引起惊异了,因为她一直试紫鹃来着,后面才转到宝钗。当时众人都没啥指望,结果化上妆,穿上衣服一瞧,哎,这张脸太上镜了!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几乎就是书里的宝姐姐!

张俪自然十分激动,难得的有些失态,又连忙左右寻找,看到了许非和陈小旭,仨人碰了碰眼神,互相勉励。

“第三个,王熙凤的扮演者,邓洁!”

嗡!

仍然一片议论。

乐韵走了之后,邓洁仍不是第一候选,甚至在前些天,还有新来的面试者出出入入。但剧组综合考虑,她个子虽矮,但演技最好,凤辣子的劲头抓的最准。

邓洁直接捂住脸,差点哭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多少。

紧跟着,“元春的扮演者,成梅。”

“迎春,金丽丽。”

“探春,东方文樱。”

“惜春,胡则红。”

“史湘云,郭晓珍。”

一提起史湘云,许非就想吐槽。

史湘云并无具体的外貌描写,曹雪芹只说她“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不是虎背熊腰的意思,而是背窄腰细,身材苗条瘦高。

简单讲,就是小细腰,大长腿!

还有一点,史湘云爱穿男装,真名士自风流,极飒爽的一个姑娘。

不知剧组怎么考虑的,居然找了个胖乎乎的圆脸姑娘来演,一下就拐到可爱挂上了。甚至影响了后世各种版本的史湘云,都是胖乎乎的。

其实说起来,林青霞演的贾宝玉,才是真正史湘云的样子!

“贾琏的扮演者,高良。”

“平儿的扮演者,沈霖。”

“晴雯的扮演者,张静林。”

“秦可卿的扮演者,张蕾。”

张蕾跟陈小旭争黛玉,争到最后一刻,最终王扶霖认为她面相老气,皮肤较松弛,不符合年龄感才作罢。

许非一直听着,跟历史中的完全相符。主要角色念完,又开始边边角角。

“贾芸,许非。”

第一个就是他,当然也不意外,三轮录像表现的都非常稳。

“贾瑞,马广儒。”

“冯紫英,吴小东。”

马广儒脸色一白,显得十分沮丧。而吴小东是唯一一个出现偏差的,没有演贾芸,演了冯紫英。

不过看样子,他还是会做场记和执行导演,跟沈霖的感情也稳定发展。

这次会议开了好久,除了宝玉的所有角色已定。

第二期培训班就在香山八大处,有个空军招待所。剧组随时可以搬进去,但考虑到大家非常辛苦,决定放假三天,自由活动。

而散会之后,许非找到王扶霖,提出个请求。

“你要请一个半月的假?”

王导诧异的都想笑了,“第二期培训班一共才两个月,你的意思是不想参加了?”

“我有件很重要的私事要处理,而且我觉得我对这个角色已经有相当的把握,几次录像您也都看见了。”

“……”

王扶霖考量许久,他演贾芸是没问题,而且戏份少,就算开机了也不能上,起码得等到一年以后。

“那你八月下旬能回来么,我们还要签份合同。”

“可以啊,我还能呆半个月呢。”

“嗯,那你去吧。”

随后,许非又找服装设计史岩芹聊了聊,当天买了车票回鞍城。没办法,眼瞅着七月份,有件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只能忍痛告别了林妹妹和宝姐姐。

至于说,他为啥不缩着,现在又敢出来蹦达了呢?

因为严打的第一阶段结束啦!

……………………

“你看看是这意思不?”

方姨家里,女人拿起两件缝好的衣服给对方。

纯白色的底子,短袖,圆领,分男女款,样式非常简单,也非常熟悉,正是后来极为普遍的t恤衫。至于布料来源,张桂琴不是买了两丈白布嘛!

“就这意思,您手艺越来越好了。”许非看着很欢喜。

“都是托你的福,做挎包练出来的,我现在带着几个人缝衣服,一个月也不少挣。”

如今布票取消,布料敞开供应,制衣的需求大大增加。方姨比以前敞亮多了,说话也不再唯唯诺诺。

许非拿着两件t恤出来,去商店买了点礼物,又直奔单田芳家里。

老爷子十分高兴,毕竟仨月没见着了,自己也忙,带队东奔西走,最远去了陕北那边。上万人的场子给他搭台,鸦雀无声,一个人对着麦克风讲评书,那气氛终身难忘。

那边群众也热情,演完了扒车门都是惯例。

最开心还是收益上的,资历最嫩的家伙在队里打杂,一个月都能混四百块钱,更别提这等大轴子了。

“在培训班怎么样,都适应吧?”

“还好,交了不少朋友,也拿下一个角色,虽然不是贾宝玉。”

“那也挺好,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你们什么时候拍摄?”

“估摸得九月份了,不过前面没我的戏,还是闲着……”

许非瞅瞅厨房,见大娘在里面忙活,遂小声道“大爷,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个事……”

他不好意思张嘴,纠结半天才道“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借钱?你想借多少?”

“两千。”

两千块钱在这个年代的概念不必多说,若是许孝文听到,准保抄鞋底子开削。

单田芳也非常惊讶,但还是很稳,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真要惹事了跟大爷说,我还是有点人面儿的。”

“不是惹事,我就想做个小生意。”许非把衣服亮出来。

“这,这叫t恤衫吧?”

老爷子果然见多识广,这会也明白了,“哦,你是想做一批衣裳,然后出售?”

他拿着t恤看了又看,总觉得很普通,“靠这个你能赚回来么?有那么多人买?”

“不光是一件衣裳,还有别的。”

许非又摸出几张图样,“把这些印在上面,您瞅瞅,能不能卖?”

“……”

单田芳一怔,把图样在衣服上比了比,半响不语。

他学历高,有文化,思想也比旁人开明,但此刻还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凭借多年对孩子的喜爱,开口道“这样,我给你拿三千,哎你先别高兴,你跟我交代句实话……”

老爷子盯着许非,问“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你再了解不过。但这一年多来,就觉着跟以前不太一样,大爷看不懂,琢磨不透了。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我……”

许非顿了顿,道“我就是想出去闯一闯,有机会都尝试一下,不想一辈子窝在鞍城。”

单田芳暗暗叹了口气,晓得他没说尽,却还是道“既然你要闯荡闯荡,那我支持,但无论如何,都不许昧了良心,走上邪路,也别让你父母担心。”

“我省得!”



第三十三章 深城

“吱呀!”

马卫都推开一间四合院偏房的小门,扇了扇空中的灰尘,“就这儿了,两间屋子,摆设还算过得去,你看一眼。”

许非瞧了瞧,跟鞍城格局差不多,里屋是床,没有炕,然后有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衣柜桌椅什么的也都有。

“成,价钱怎么算?”

“我朋友那意思,就让你给看看房子,别损坏了,没事再给打扫打扫。你先住着,那仨瓜俩枣的就不要了。”

这好事肯定接受啊,许非笑道:“谢谢那位朋友,也谢谢马老师。”

“嗨,我算什么老师,都是朋友抬举。”马卫都笑了笑,小眯缝眼愈发细密。

其实他也挺诧异,就在前几天,一个电话忽然打到编辑部,说是许非找。他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么个人,哦,在公交车站打架那位。

俩人聊了聊,说是想租个房子,请自己帮忙问问。

马卫都跟大多数京城子弟一样,骨子里也瞧不起人,但他不说,这点比汪朔强。毕竟结了婚,也干了几年编辑,每天来来往往的,面上能过得去。

他属于蔫坏、机狡那种,倒腾古董的时候没少得罪人,后来悟了,说要捐出去洗净身其实就是左手倒右手。

老马爱交朋友,用自己的话说,“好的坏的都交,人品那是以后的事儿。人品人品,慢慢品出来的才叫人品。”

何况还有打架的人情没还,所以他就帮着问问,结果还真有,一朋友出国了,留着间空屋子。

俩人出了来,正碰见主屋一大妈买菜回来,“嘿,你俩干嘛的?”

“老五朋友,租这房子住。”

“真朋友假朋友啊,别糊弄老年人,我可告派出所去。”

“老五屁股后头有颗痣,您知道吧?”

“哟,那是真朋友,住着吧。”大妈进屋了。

随后,许非请马卫都吃了顿饭,随便聊了聊,也没聊深。

他是没办法,这年头的房子都是国家投资,单位发放,前两年才“允许私人拥有住房”。而且人生地不熟,找上天也不一定找着。

送走了老马,他又买了床被褥和日用品,有长期驻扎的意思。

当天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许非就踏上了去深城的火车。

“这特么是郊区吧?”

一个炎热的下午,几天内连番导车的许非揉着屁股从罗湖汽车站出来,抬眼就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不远处还有连绵青山。

罗湖远没有日后的繁华,车站是个砖房和一排茅屋,不过附近就是工地,一座新站房正拔地而起,另配着人行天桥。

对面便是香港的罗湖火车站,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深城今年会推行暂住证制度,但他扫了几眼,没见着联防队,遂放心大胆的往市区走。

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有着完全不同的魅力。落后与创新并存,农业与大楼同在,一边是正在建造的搞建筑,一边是烂泥土地,农民赶着牛,悠哉悠哉的在后世最繁华的地段溜达。

香密湖满是低矮的石棉瓦房,河边也是一溜的客家民居,另有无数人背着大包小包,带着忐忑和向往,来此搏一搏前程。

野蛮,粗犷,躁动,处处激情。

许非到了人口比较集中的区域,找了家旅店,稍微休息了一会,又在店主的指引下来到一条老街。

老街异常繁华,虽没有高楼大厦,但两侧全是各种各样的低矮店铺。人流不息,买卖自由,颇有九十年代小县城的风光。

他拐进一条胡同,里面又有十来家服装店。

前边是铺面,后边是工作间,都是小作坊式,十几二十台缝纫机,每天能做几十上百件衣裳。

在改革开放初期,香港为了降低成本,把大量的成衣加工、玩具加工搬到了深城。

既有港商回来投资建厂,也有内地人的家庭作坊,这些原始步骤的积累,才为日后深城服装业的兴盛打下了基础。

许非随便进了一家,铺面特别小,墙上、架子上都是服装。

“你好,你想买什么衣服?”一个小姑娘过来招待,普通话不太利索。

“哦,我先看看。”

他转了一圈,发现款式都很简单,多为衬衣和短袖。

“这件多少钱?”他摸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问。

“十四。”

好家伙,比北方便宜一半。

“这件呢?”他又摸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稍微带点装饰。

“二十。”

“这个呢?”他又摸了摸一件粗糙的老头衫。

“这个最便宜,五块钱。”

小姑娘有点不耐烦了,“您到底要哪件?”

“我不买,我就随便看看。”

他抹身出了门,小姑娘愣了愣,随后啐了一口,“样衰就唔好出来扮晒野啦!”

许非一连逛了十来家,大抵摸清了价格。

衣服大多十几块,纯白的便宜,带颜色的贵,条纹的更贵,其中长袖又比短袖贵两三块。老头衫最贱,因为布料劣质,还薄,基本剪出个窟窿,套脑袋上就能穿。

既带颜色,又印图案的特别少,顶多就是白衣服上面,再印点什么东西这就是设备和技术问题了。

在六、七、八十年代,衣服的价格一直很贵。通常是单位发制服,或者自己做衣服,买衣服什么的,一年到头能有一件就不错了。

那做衣服怎么做呢?

前面说了,一米涤卡白布要六块钱加两寸布票,而做一件成人上衣,要一米多的布。于是就**块钱买布,两块钱找裁缝量各种尺寸,然后自己做,或者雇人做。

缝制这个环节的人工费最便宜,几毛钱都是高的。

所以你看看,自己做一件的成本就要十来块,更别提买了。尤其是寻常人家,一件衣裳轮流穿,最小的光屁股跑,都是常事。

而许非看了一圈,卖价十几块,成本价还得便宜,这买卖干的过。

他匆匆回到旅店,租用了一下电话,从兜里摸出张纸条,是红楼梦服装设计史岩芹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厂子。

老式的转轮电话,就听那咔嗒咔嗒的动静,拨个号能给你累死,一不小心拨错了,还得从头开始咔嗒咔嗒。

“喂,是花田服装厂么?哦,我有个订单想跟你们谈谈。”

第八章也进去了

第三十四章 生意谈成

这是罗湖的一个渔民村。

河边一溜小屋,土路泥泞狭窄,透着一股人畜粪便的味道。唯一像点样的建筑,就是那座小小的厂房,门前道路也是少有的干净宽敞。

“花田服装贸易公司……”

许非瞅了瞅牌子,确认地方。

这是史岩芹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据说老板是个港商,嗅觉灵敏,早早就把香港的服装生意搬到了深城。

因为政策太优惠了,前三年免税,地租便宜,一平方一个月只要一块钱,更别说那极其廉价的劳动力了。

而他在门口等待的功夫,又往对面的矮山瞅了瞅——那是香港新界的打鼓岭。

香港啊,这时候是什么来着?

《开心鬼》马上就上映了吧?徐老怪应该加入新艺城了吧?《唐朝豪放女》已经引起轰动了吧,哎呀,夏文夕那副骨头架子,真是又瘦又骚……

啧!

许非又不困了,跟着一个工作人员进了厂区。

负责接待的是个小经理,也是香港人,戴着黑眼镜,梳着油头。他对许非的到来有些惊讶,因为深城的服装厂基本是做国外订单,国内生意非常少。

而再一瞧,对方连双皮鞋都没穿,不免就有点轻视。

“许先生想订制什么服装?”他操着一口不利索的普通话问。

“t恤能做么?”

“当然可以,我们公司技术纯熟,产品多样,不知想要多少件?”

“一千件。”

“一千件……”

经理笑了笑,道“不瞒许先生,t恤利润低,单子又小,我们没什么赚头的。但既然是朋友介绍,这笔生意我们就接了,你想什么时候提货?”

“……”

许非一听这话,准备好的说辞又憋回肚里了,想想道“十天可以么?”

“十天?这就不巧了,我们正在赶一批大单,忙完也得十天左右,你能不能延后一下。”

“恐怕不能,我要的非常急。”

“这样啊!”

经理扶了扶眼镜,抱歉道“那就只能说sorry了,看来我们没机会合作。”

“呵,那不打扰了。”

许非也没争取,起身便走,被经理送到门口。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小厂,心里明镜的,还是没被瞧得起啊!自己白丁一个,单子又小,人家可有可无,否则加班加点也能做出来。

而且对方的态度很不爽,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优越感。其实那些港商过来投资,就是冲着政策,谁那么好心回馈乡梓?就算回馈,也是赚了大钱之后再来刷名望。

不过没关系,大陆动荡结束,改革开放,万物更新,只要信念坚定,勤劳肯干,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许非瞬间觉得自己升华了,怀着满满的正能量离开了小渔村。

…………

中午时分,天气正热。

小姑娘坐在铺子里,把着个小电扇不停的吹,时不时往外瞅一眼。她忽地一皱眉,坐起身子,低低道“又是这个衰仔!”

“妹妹,你家大人在么?”那衰仔晃晃悠悠的进了屋。

“你要做什么?”

“有个生意谈一谈,正经事。”

小姑娘狐疑片刻,还是去里屋叫了人。出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非常非常瘦,有点像《鹿鼎记》里的胖头陀。

屋内没地方,里面是工作间,不能让外人进,俩人就到街边的屋檐下,往那儿一蹲。

“您贵姓?”

“鄙姓钟。”

“哦,钟老板。”

许非跟他握了握手。

都说现代的老板起源于南方,称呼那些个体做生意的,其实不是。在旧时,老板除了称呼戏班名角儿外,本身就有生意人的意思。

胡也频《到莫斯科去》里便道“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

而钟老板一听这个叫法,顿时乐了,“小兄弟抬举了,我小本经营,算不上老板。你是买成衣还是订做?”

“我想订一千件t恤。”

“噗!”

钟老板正点火抽烟,差点没咳死,他这小作坊每天能做七十件衬衣,一千件啊!!

“大概是这种样式……”

许非把那两件t恤抖开,男款没啥特点,宽宽松松的。重要是女款,袖子稍短,袖口是斜的,然后下面有收腰,这样穿上去就会显得长手细腰,苗条很多——太胖的除外,拯救不了。

钟老板摸了摸,料子虽糙,但看着简洁大方,观感不错。

“对布料有要求么?”

“不用太好,也不用太差,中等就可以,我是说价格。”

“呵呵,明白明白。”

他连连点头,又道“我店里的短袖你也看着了,那个料子普通还要四块钱。若是用较好的布料,成本肯定高一些,但小兄弟开口就是一千件,我也不矫情,就赚点辛苦钱,一件还是四块。”

“那印上些图案呢?”

“图案啊,这个就麻烦了。”

钟老板估摸了一下成本,道“我还得联系印染厂,费用不低,一件七块怎么样?”

“不,一千件t恤,印上图案……”

许非摇摇头,伸出四根手指,“每件还是四块!”

“兄弟,这玩笑开不得,我可就赔钱了!”

“别急,您也是买卖人,看看这个值不值?”他摸出一张图样,捂住一半,只露出几个字。

嗯?

钟老板没太明白,琢磨了一会,眼睛竟越来越亮,隐隐约约的觉出一丝味道。关键就是这个捅破窗户纸的创意,以前没人想得到!

对方的意思,就是自己拿来做,创意白送,也可以照猫画虎的赚一波快钱。但是这个风险……

他心痒的不行,正想说看看全图,那纸嗖地被塞回去了。

“我还有几张,您考虑考虑,我下午再来。”许非起身就走。

钟老板在后面跟便秘一样,满脸纠结,瞧他要离开视线范围了,才猛地跺跺脚,“小兄弟,这活我接了!”

……

当即,双方签了个简易合同,许非付了部分定金。

由于印染还要时间,遂宽松到十五天期限,今天是七月七号,回去还来得及。他手里有一千多块,跟单大爷借了三千,这笔生意谈成,一下就得花掉四千。

不过自己有信心,很快就能几倍几倍的赚回来!

(哇现在的水果,真是有钱人才能吃得起……)



第三十五章 万事俱备

进入1984年以来,京城可谓一天一个样。

去年许非来面试的时候,火车站附近的群体还没有如此多元化,今年就明显不同,颇有几分后世的样子。

1952年,国家提出“克服农民盲目地流向城市”,盲流这个概念由此产生。

1975年,更明文取消“公民有居住和迁徙自由的规定。”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是逆城市化的。直到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转为承包制,部分农民先行富裕,生产力提高,不再需要那么多劳动人口,于是剩余的劳动力便开始进城务工。

而城市各方面产业发展迅猛,也刚好需要这部分群体。

最先进京城的,是大量的乞丐,然后是以修皮鞋、木匠、扛活为生的农民工,再过几年,又会诞生一个非常有历史印记的群体——小保姆。

单说许非拎着两麻袋衣服,奔波千里,差点没折腾死在途中,狼狈不堪的出现在火车站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千件T恤,听着挺多,但这东西不占分量,一件贴一件,一件贴一件,一摞就可能好几百件。

广场上恰有一堆蹲着等活的,通身的气质跟自己也没啥区别,都是灰头土脸。他花两块钱雇了辆板车,给送到了小四合院。

咣啷一进门,大妈正坐在水龙头旁边洗菜,抬头一瞧,“嚯,二十多天不见人,原来当倒爷去了!”

“您也知道倒爷?”

“多新鲜啊!现满大街都是装蒜的,张口闭口就盘条、水泥、大彩电,不是几百吨都没人跟你聊。其实有什么啊,他们家最大的官就居委会主任,还特么盘条,他见一铁丝儿就不错了!

昨儿还有人跟我吹牛逼呢,说搞一发明,那汽车不用油,加点水就走,这不睁眼说胡话么?但我瞅你不错啊,起码还知道弄点货回来……”

哎呀,这大妈素质高啊,眼界也深!

许非默默拜服了一下,把T恤扔进屋,又抹身找了家理发店,然后进澡堂子好好搓了搓。等天黑的时候,他才摸着自己的小短寸回来,精神抖擞,又是一匹好马。

这座四合院颇为老旧,住着三家人,俩家都出国了。就剩大妈大爷带一孙子,子女在别的地方住。

这会老两口不在,可能又找谁遛弯去了。许非往自己房间走,忽地脚步一顿,发现锁头竟然没了,里面悉悉索索的还有响动。

卧槽,贼!

他立马就兴奋了,抄起一根插门的木头棒子,轻手轻脚的靠近小屋。先往里瞧了瞧,一个黑影正到处忙活。

“小偷!”

他猛的拉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大声喝道。那黑影吓的一蹦,连忙就地一滚,“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我就是看看,看看!”

“看你母亲的,别跑!”

“哥,哥!咱俩见过,见过!”

嗯?

许非住了手,拉开灯一瞧顿觉没劲,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子,正是大妈的宝贝孙子,叫陈小乔。

“站这,站好了!”

他大马金刀的往床上一坐,“你在我屋干嘛呢?”

“哥,我真没偷东西,我就是看你拎了两袋东西,好奇想瞅瞅。”

陈小乔皮肤白净,从五官到身材都生的很小巧,一副人畜无害的德性。

“好奇?你特么好奇就溜门撬锁啊,我锁头呢?”

“这儿呢。”

他从兜里摸出个锁头。

许非掂了掂,居然半点没破坏,扣上还能用,“手法挺溜啊,看来以前没少干。这事怎么解决,你是想我告诉你奶奶,还是直接去派出所?”

“哥,你饶了我这回,我下次再不敢了,千万别告诉我奶!”陈小乔慌了。

“放了你,你又去霍霍别人?”

“我真不敢了,我就是觉着,觉着挺有意思,我没想过偷东西!”

“真没有?”

“绝对没有!”

“……”

许非看了他半天,这屁孩子心理变态啊!父母不在身边,老两口又有代沟,自己便找点刺激的事儿耍耍。

他也挺犹豫,过了会方道:“不告诉也行,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没问题,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哼!

许非哼了一声,起身把门一关,又觉得有点热,遂把上衣脱了。

“咕噜!”

陈小乔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瞧那一米八的个子,流线型的肌肉,还有某根又粗又长的棒子,忽然嗅到了一丝哲学的气息。

“你放暑期了吧?”

“放,放了。”

“那正好,我弄了点东西,打算这段时间买了,你就帮我跑跑腿。”

许非合计了片刻,道:“我需要一辆板车,骑的那种,你能弄来么?”

“我同学家里有,但他肯定不能借。”

“那就租,一天一块钱,交给你去谈。还有你给我弄几个纸板,越大越好,能画画的。我要的急,最好明天给我拿来。”

“一定一定。”

“嗯。”

许非点点头,又道:“你转过去。”

“啊?”

“我让你转过去!”

“……”

陈小乔哆哆嗦嗦的转过身,跟着就觉一只脚狠狠踹在自己屁股上,往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到。

“小屁孩子学什么不好,干特么偷偷摸摸的,以后乖巧点,你奶奶养你不容易!”

许非踹了一脚,反正自己舒坦了,又摸出两块钱,“去吧,明天咱们开工!”

“诶!”

陈小乔愣了一会,才借过钱,匆匆跑了出去。

…………

此后几天,许非忙的不可开交,连带着陈小乔也脚不沾地。

板车和硬纸板已经就位,他又联系了一家纸盒厂,买了一千个白纸盒。长方形,带盖子那种,一个才八分钱。

这会在屋里,床上床下被纸盒堆满,麻袋也撕开口,露出一摞摞的T恤衫,中间又勉强挤出块地方,摆了张桌子。

陈小乔拿着一个土熨斗,形似铁壶,里面装着烧炭,先一件件熨,然后叠好,再一件件装进盒子。

少年没耐性,但不得不干,满脸苦逼。

陈小乔很讨厌许非,却又非常佩服,因为几天来,自己亲眼见他在那纸板上勾勾画画,就像传说中的魔术师一样,从无到有,色彩纷呈,已经显露出一个半成品的画作。

少年不懂绘画,就觉着特大气,戳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那种。

而外屋,许非稍稍放下笔,站远了观赏片刻,距自己巅峰时的水准还差一些,不过也能应付了。

他手里还剩几百块钱,买这套画具又花了不少,可以说,这是笔不成功便成仁的买卖!

“今天28号了……”

他忽然叹了一声。

“28号怎么了?”陈小乔奇道。

“怎么了?让你平时多读书,多看报,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我天天在这熨衣服,哪来的时间读报?”陈小乔特委屈。

许非全当没听见,训道:“少废话,快点熨,后天带你上街。”

“哥,我们要闯荡了么?”

少年一听就活跃了。

“是啊,你小子好运,也算铭记历史了!”

第三十六章 第一枪

7月30日,晨。

昨夜的暑气还未褪尽,又被今晨的热气融合叠加,使得温度又拔高了几分。

工作的人们走出家门,抱怨着糟糕的夏末,自行车叮铃当啷的回响在大街小巷,无精打采,整座城似乎都笼罩在了这股热浪之中。

许非早早的把陈小乔叫起来,吃过早饭,便骑着那辆租来的破三轮前往西单。少年迷迷糊糊的窝在车里,跟一百件T恤和几块大大的硬纸板做伴。

小四合院在东城区安定门附近,再过三十年,这的房价从6万-12万不等。

他蹬着车子,顺着安定门外大街一直走,很快到了地坛公园,经过门口的时候,嘎吱一刹车,“哎,那帮人干嘛呢?”

陈小乔随意瞧了眼,稀松平常道:“练气功呗!”

“气功?”

许非眨巴眨巴,只见十几个大叔大妈在门口草坪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奇葩姿势。有的交叉步,身体前倾,双臂展开;有的盘腿坐着,脑袋上扬,口中念念有词;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侧着身,不知是睡了还是傻了……

“这叫罗汉功,说是平常模仿罗汉,就能运气护体。我老师还有好几个练的呢,我们家隔壁那大爷也学来着。”

“那你奶奶学么?”

“我奶最看不上这些人,说都是傻逼!”

啧,不愧是我欣赏的大妈,有层次!

许非惊叹不已,原来气功热这么早就开始了,他不太了解,一直以为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兴起的。有机会还真想接触接触,看到底是一帮什么妖魔鬼怪。

路程不算近,约莫八点钟,俩人才到了西单商场。

这年头的京城商圈就三个,王府井、大栅栏和西单。西单以一座大商场为核心,再囊括外围商店,什么半亩园食品店、富汉臣镶牙馆、万国理发馆、盛锡福帽店、知行书店等等。

有点闲钱的都爱来这边逛,一是相对干净,二是齐全。围着这地界儿,购个物、理个发、看个电影、打打牙祭……那种幸福感,不比现在差多少。

商场还没开门,门口就已停满了车,马路边还有座人行天桥。这座天桥十分有名,是很多老人的回忆。

许非观察了一下人流量,决定把摊子支在天桥上。先把几块纸板架好,小摊一摆,上面放着几件T恤,旁边还有个衣架子,也挂着几件。

陈小乔第一次干这事,心里没底,“哥,咱们能卖出去么?”

“卖不出去。”

“啊?”少年一愣。

“哈!”

许非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又冲下面一指,“去买几十份报纸上来。”

“干嘛?”

“让你去就去,一会机灵着点。”

………………

八十年代文学热,各种书刊发行的同时,报纸也是五花八门。但都是散户,支张床板,搭个架子,随处都是卖报纸杂志和旧书的。

到了九十年代,政府才跟邮政部门协调,设立印有“邮政报刊”的特制报刊亭。

所以这会都是小摊,甚至还有报童,挎个破书包,分片区,每天能挣个几毛钱。小孩子都机灵,业务纯熟,知道什么时候人流量大,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八点半过后,随着商场开门,西单猛然间多了好些人。这些小萝卜头也开始活动,在里面钻来钻去,扯着嗓子拼命喊:

“号外!号外!”

“中国首夺奥运金牌,中国首夺奥运金牌!”

嗡!

这声喊,就像往湖里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人们本是来逛商场的,听了都一怔,一个年轻人当先道:“小孩,给我一份!”

“一份不好找零,我们两份一起……”

“行了别废话,给我两份!”

他拿过一份《人民日报》和一份《体育报》,先看《体育报》,上头两个大字,号外!

然后配着图片,一个头发微卷,脸庞较圆的中国运动员,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站在领奖台上,右手拿着鲜花。

而他脖子上挂着的,正是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体育报》内容比较少,可能获得的信息不多。年轻人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心里跟猫抓一样痒,又觉得有一团火在心灵深处燃烧起来,压抑的无从释放。

他连忙转看那张国内最权威的大报,这就详细多了:

“1984年7月29日,洛杉矶普拉多射击场成为了一个历史性的地点。而许海峰,也在这一天成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

27岁的他站在40号靶位上,身穿红色运动衣、天蓝色运动裤,胸前印着中国两个大字。

根据比赛日程,这届奥运会上第一个决出金牌的项目,是男子自选手枪慢射。比赛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第六组的十发子弹。

在这一组的前三枪里,许海峰竟然打出6环、7环、8环的成绩,形势急转直下,突然变得对他极为不利。他又打出了四发子弹,但似乎还没有找到感觉。

许海峰静静地站在靶位上,只剩三发子弹了,但就是不见他举枪射击……”

年轻人戳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动不动,紧紧攥着报纸,手指微颤,口中轻读。而在他周围,还有越来越多相似的人停下了脚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一点一点溜走,距离比赛结束越来越近,但许海峰还是像尊石像一样站在靶位上。

所有人都开始着急了,中国队的教练悄悄聚集到他身后,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汗。

14分钟过去了。

只见许海峰慢慢抬起头,调整了一下呼吸,举起了手里的枪。

9环!

不错的成绩,看台上传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10环!

身后的教练不自觉抹了一下额头,他非常清楚,瑞典的斯坎纳克尔和王义夫都已经打完了全部子弹,以565环和564环暂时排在第一和第二位。

此时,许海峰的成绩是556环,也就是说,如果下面一枪是十环,中国人将实现零的突破!

第60枪,最后一枪,很多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10环!

一个大大的10环印在了靶上!

现场的每一位同胞都在欢呼,教练和领队都跑了上去,紧紧拥抱住他……颁奖时,萨马兰奇紧紧握着许海峰的手说:这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一天!”

后面还附着一篇评论,《历史性的突破》。

“1932年,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办。23岁的刘长春孤身参赛,成为我国奥运首人。

1952年,第15届奥运会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办。7月19日开幕,我国在前一天晚上才收到约请。23日组成的40人代表团,于25日起程,29日抵芬兰。

竞赛已开端多日,仅吴传玉一人参与百米仰泳预赛,未能出线。可是,五星红旗榜首次在奥运赛场和举办城市上空飘荡!

1979年10月25日,国际奥委会执委会在RB名古屋通过决议,康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奥委会的合法席位。

而1984年7月29日,在这一天,中国人实现了奥运会金牌零的突破,许海峰将中国人半个多世纪对奥运梦想的追逐终于变成了现实!

在举世瞩目的奥运赛场上,终于奏响了我们的国歌!”

轰!

年轻人心里压的那团火终于彻彻底底的释放出来,他贪婪的,如饥似渴的,重读着每一个字,注目着每一张现场照片

那个平凡又伟大的运动员,那块沉甸甸似透过黑白铅字泛出光彩的奥运金牌,还有那两个大大的中国和火红的红旗!

他又抬起头,与每一个手拿报纸的同胞相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清清楚楚印着彼此的激动和血脉沸腾。

“给我一份!”

“给我一份!”

“没有了,没有了!”

偌大的西单商圈,仿佛一瞬间陷入静止,又一瞬间喷薄而出,奔涌着,流淌着,感染着每一个人。

这年代,压抑的太久,这年代,对荣耀和自信心渴求太多。

各处摊点的报纸早被抢购一空,无报可卖的摊主却也在拍着巴掌,奋力嘶喊:

“号外号外!中国首夺奥运金牌!”

“许海峰一枪打破记录!”

“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

许非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到,仿佛抹除了时代的差距,融身为此时此刻的一员。

他看了好一会,才抹了下眼角,“开工!”

“来了!”

陈小乔感触不深,只取出一个二手大喇叭,照着事前练好的台词喊:“都来看一看啊,厂家特制奥运文化衫,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还有优惠祝福活动,免费送报纸,都来看一看啊!”

正是西单人最多的时候,天桥更是人来人往。摊子本就惹眼,这一喊,呼啦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对小情侣刚走上来,挤进去一瞧,顿时被那幅大画吸引。

“哎,这画真好看!”

“确实不错,大气!”

只见几张纸板拼成的一副画作,大红的底色,天安门露出一半,上面光辉万丈,写着“为奥运加油!”

另有一张空白的纸板,不知道用途。

再看衣服,好像是从南边过来的T恤衫,款式却又精巧一些,上印一个五环,还有“洛杉矶,1984”的字样,最上面则是一句话:

“为中国喝彩,为健儿加油!”

没有会徽,因为做的时候还没公布,也没有第一枪和零的突破,那特么就成未卜先知了!

女孩子颇为喜欢,问:“多少钱一件?”

“23块钱。”

对T恤来讲,有点贵,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一件布料不错的长袖上衣也二十几块。

她正想讲讲价,又听许非道:“我们有个优惠活动,看到那边的纸板没?只要您写上一句为奥运祝福的话,我们当场优惠,20块一件!”

“写了就优惠?”女孩子眼睛一亮。

“对,写了就优惠,写什么都行。”

“那我来!”

女孩子顿时不再纠结,走到空白的纸板前,“我写什么啊?”

“你就写中国加油吧。”男朋友道。

“那太单调了……”

她思量片刻,拍手道:“我写旧貌换新颜,拼搏新时代;你写奥运健儿多奇志,为祖国争光添彩。”

两个好似大学生的年轻人,拿起笔刷刷写了两行字,字体漂亮大方,在纸板上格外显眼。

女孩子当场付了40块钱,陈小乔差点没扔了,这辈子没拿过这么多钱呢,连忙递过两个白色纸盒。

“还有包装呢?”

女孩子打开纸盒,见T恤平平整整,叠的也用心,立时又满意不少。她本就穿着一件短袖,但性格爽利,拿出来当场套上。

自己身上是,“为中国喝彩,为健儿加油!”

男朋友身上是,“中国崛起!”

来西单逛的都有点闲钱,再加上这波热潮,个个心潮澎湃,纷纷意动,“我也要一件。”

“我要两件。”

“我要崛起那件!”

“我要两件女款的,这衣服设计还挺好看的。”

卖东西么,得让客人觉得有便宜占,还得有参与感……当下买的人越来越多,买完了又出现问题,戳在纸板前不晓得写啥,一个个比较羞涩。

“你写什么?”

“我还没想好,你写啥?”

“我也没想好。”

“哎,让我来!”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挤过去,抢过笔刷刷写就,众人一看,嚯,还是首打油诗!

“为国增光当此时,拼搏奏凯定回响。

风流人物今朝赏,留下传奇万古芳!”

“好!”

气氛瞬间热烈起来,齐声叫好。在此带动下旁人不再矫情,愈发放的开,古代诗词现代诗歌,摘录的原创的什么都往上怼,有个家伙干了一百多字,居然是篇短评,末了还有署名。

许非保守起见,只拿了一百件,结果一波流带走,俩小时卖了一大半。后来买完的也不走,就站在旁边看热闹,专瞧别人写什么。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东亚病夫的帽子,我们摘掉了!”

“雄起喽!”

一块普普通通的白纸板,俨然成了一个低配版BBS,那些看了新闻暂无处发泄的人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天桥上严重拥堵,路过的心生不满,结果瞅了两眼也停住不动。

小半天的功夫,太阳尚未升到当头,一百件宣布售罄!

第三十七章 宝玉

如果有人回溯历史,许非的脑袋上一定会被按个“文化衫第一人”的名头。

按照正常发展,文化衫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才会兴起,而且风评不是很好。因为那时的文化衫以叛逆、调侃为主,充满个人情绪。

“我是流氓我怕谁”、“跟着感觉走”、“我吃苹果你吃皮”之类……

而现在是84年,谁见过奥运文化衫这东西?又有谁听过水群就能优惠打折这种操作?

“两千块啊!两千块啊!”

陈小乔激动的直蹦,捂着钱跟亲命似的,“这比溜门撬锁刺激多了,明天咱还来么?”

“你说呢?”

“来啊!”

少年貌似通透了,正经道“哥,以后我不干别的,就跟着你混了。”

“别介!好好上你的学,我这都是快钱。”他立马拒绝。

刚刚中午,天还早得很。

许非本想回去再拉一趟,又觉着有点过量,这玩意得配合金牌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本届奥运会一共拿了十五块金牌,具体不清楚,就记住了许海峰的首金,还有李宁的三金、二银、一铜,一举奠定了体操王子的地位。

“啧,看来得搞个奖牌竞猜了!”

他一边琢磨着新点子,一边让陈小乔收摊。

百件t恤一个没留,剩下几个大纸板,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个聊天群。好大好大的一块板几乎都被写满,字体各种各样,还有小孩子的笔迹歪歪扭扭。

只剩最下面的一小行,勉强还能写几个字。

许非被众人的激情点燃,这半天过的也是心潮澎湃。他抄起笔,特想抒发点什么,遂在末尾添了几个让陈小乔极度困惑的数字

“666!”

…………

京城,西山。

一条由野花点缀的山路,蜿蜒曲折的通向山顶,尽头立着栋楼房,正是《红楼梦》第二期培训班所在地,一家空军招待所。

那些个奶奶、小姐、老爷、少爷经过几个月熏陶,已经入了味儿,痴了迷,每个人都在让自己更接近那个时代。

姑娘们都辫起了辫子,高跟鞋扔在角落里落满尘灰,每天仍是早早起身,练习形体和各种礼节。

没有某人看管,陈小旭固态复苏,礼节练习逃不掉,但可以逃跑步。

这会儿,她就一个人躲在树后面看书,边看还边往下瞅瞅——小伙伴们正在山路上跑的气喘吁吁。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溜回招待所,往床上一pia,蹙眉泣目,一副难受的德性。

过了会,就听“咣当一声”,胡则红撞开门,满脑袋都是汗,一瞧她这样子就来气,“行了别装了,快出去看看。”

“我看什么?”陈小旭无比衰弱。

“你宝哥哥来了!”

“什么?”

她骨碌爬起来,“你说宝玉找到了?”

“正往这边来……哎,你等会我!”胡则红甩甩手,追了出去。

第一期培训班结束后,大部分角色都已确定,除了贾宝玉。为此,剧组不得不在报纸上招聘演员,并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

“脸蛋白,胖而不蠢,不十分圆。”

“身材不能高大,手脚不能粗壮,颧骨不能高,要有一张桃花般的盛开的脸。”

哎哟,你瞧瞧这条件!

以前的贾宝玉通常是反串,但王扶霖的一个死原则,就是绝不反串!

当然了,他找了一个女孩子演秦钟,不过审核的时候,觉得实在不妥,还是把秦钟的戏份全剪掉了。

却说陈小旭出了房间,自己往山下走,远远瞧见琏二爷引着一个陌生男孩走上来。

待到近前,琏二爷笑道“这是欧阳,刚找到的宝玉。这是黛玉,陈小旭。”

“……”

姑娘冷眼打量,见他穿着个短袖,大裤衩子,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很大,笑起来有虎牙,别的倒也没啥出奇。

“你好。”

欧阳拘谨的打着招呼,瞧她只是微微点头,不免愈发紧张,错过身后小声问“她不太好接触的样子啊?”

“她就这样,熟了就明白了,其实心地特别好。”

琏二爷带着他进楼,安顿房间,跟着便是吃早饭。

这里的伙食比圆明园强一些,馒头稀粥小咸菜,起码管够。欧阳初来乍到,小心的很,进门望望不知道坐哪儿。

“宝玉!宝玉!”

东方文樱招招手,“来这边坐。”

“哦!”

欧阳不好拒绝,只得混在一桌胭脂堆里,觉着自己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姑娘们当众围观。

“看你也没啥特殊的,怎么招进来的?”胡则红心直口快。

“我前几天试了装,王导说我上镜还行,就把我留下来了。”

“王导说行,那肯定就行了,等你录像我一定得看看。”东方文樱没演成宝玉,还是有点不爽。

众人叽叽喳喳,唯陈小旭一人不作声,低头猛吃。

由于宝黛的角色关系,欧阳对她十分留意,眼睁睁看着这个瘦弱的妹子啃了两个大馒头,又喝了一大碗粥。

“你,你胃口挺好的啊。”他忍不住道。

“……”

陈小旭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胡则红接话道“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怕胖,她干吃也不胖。昨天晚上吃大肥肉,我们都不吃,就她一片一片的往嘴里塞,那才叫气人呢!”

“就你多嘴!”

陈小旭轻轻敲了她一下,又用手扇了扇,居然发现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皱眉道“我们以前没苍蝇的,怎么你一来就有苍蝇,以后叫你招苍蝇员吧?”

“呵呵!”欧阳傻笑。

这人能演宝玉?

陈小旭愈发担忧,擦了擦嘴,起身走了。

“没事,她就这样,给我们每个人都起外号。她还叫我怪味豆呢,不过我也叫她白耗子!”胡则红乐道。

“感觉你们,你们都挺怕她的?”欧阳试探道。

“不是怕,她年纪小,外冷内热,其实很调皮捣蛋的,你们多接触接触就好了。”邓洁道。

“主要是呀,能治她的人没在这儿。”张俪忽然插了一句。

“对,治她的人没在这儿,不然还容她这么嚣张!”胡则红拍着桌子,分外认同。

别的姑娘也是连连点头,只欧阳一脸懵逼。

…………

8月3日,《京城青年报》报社。

采编部的成员围成一圈,正开着选题会议。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介绍下政策,大环境,深挖致富经验,推出优秀青年实例,再开个奥运专题也就差不多了。

这会只有党报和专业行业报,尚无都市报的概念。

啥叫都市报呢?在内容上,以市场需求为主;在选题上,以贴近老百姓身边为主;在广告上,只要你给钱我就敢发。

比如今天着火了,明天打架了,后天你家狗丢了,大后天又找着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破事,日报系不会报导,但都市报专写这些,老百姓爱看。

所以才有了九十年代末,都市报迅速崛起,经济收益冠绝同行的现象。

至于青年报系,属于共青团旗下,相对活泼一点。

而大家报完了选题,一个女记者忽道“主任,我听说西单有个卖奥运文化衫的,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叫奥运文化衫?”主任奇道。

“就是衣服上印一些奥运主体的图案和文字,卖的特火,都成西单一景了。”

“我前两天还看着了,愣是没挤进去,那人都跟吃饭似的。”

“诶,我家孩子昨天还让我买一件来着。”

几位记者七嘴八舌的议论,主任也听明白了,顿时来了兴趣,“那可以啊,你就去跑一趟,再叫个摄影记者,最好深挖一下,我正愁没新选题呢!”



第三十八章 采访

于佳佳抵达西单的时候,是中午过后。

她先往天桥上看了一眼,没找着人,又往商场附近瞧了瞧,终于在东侧二百米的地方,发现一个不小的聚集点。

她招呼摄影记者赶过去,在外围就听见里头议论

“八块太少了吧?”

“肯定能超过十块!”

“就是,现在已经拿七块了,今天可能还有呢。”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我是《京城青年报》的记者,想……”

于佳佳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伙人往里挤,“麻烦让一下,我们是《中国青年报》的记者。”

嗯?

两伙人一怔,紧跟着又听,“劳烦让一让,我是《京城晚报》的记者……”

好家伙!

一个小小的衣服摊子,竟让三家报纸撞了选题。青年系的面带不善,怎么连晚报都来了?

晚报属于日报系,更偏向于群众生活。而且《京城晚报》历史悠久,毛爷爷亲自写的报头,在京城一地发行量极大。

这三家一喊,大家也愣了,随即兴高采烈的给让出一条通道。

“记者都来了,肯定要上报纸。”

“哎会不会采访我啊,我得怎么说?”

连电视机都很稀少的年代,报纸就是当之无愧的传媒老大,在老百姓眼里是非常神圣的东西。

于佳佳奋力冲到前面,又被几个买衣服的挡住,人家可不管你记不记,分毫不让。她只见得一个年轻摊主,带着一个少年,架子上挂着几件样品t恤。

略微打量,她便移开目光,视线转到旁侧。

在摊子左边,立着五块一人高的大纸板,其中四块密密麻麻写着字,另一块也写了一半。她逐一看去,有祝福加油的,有卖弄诗歌的,有正经点评的,还有写数字的。

“这三个6是什么意思?”

于佳佳百般不解,跟着又看右边,也立着一块纸板,上写5、6、7、8、9,一直排到25。5、6已经被画了叉,数字下面,都写着一个个“正”字。

刚巧一个中年人买了件t恤,在纸板前思索片刻,在18下面添了一笔,接着又回到摊位。

那少年问“猜的多少?”

“十八块。”

“哟,您还挺有信心。”

“那是,咱们中国崛起了嘛!”

少年笑笑,在一张纸片上写了18,又加上男人的姓名、日期、购物数量,道“收好了,猜中了凭此兑奖,丢了我们可不管。”

“明白明白!”

中年人小心翼翼的塞进兜里,不放心的问“那个,你们奖品……”

“都说好几遍了!大家也听着点,话放在这儿,猜中就有奖,价值肯定不低于t恤!”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讪笑着离开。

终于获得了空档,三家记者连忙抢过去,“你好,我想采访一下!”

“你好,我是……”

“你好,我想问问……”

陈小乔刚才还很老成,瞬间原形毕露,赶紧让老大顶上。

“你们好,我是摊主。”

许非走过来,笑道“我姓许,名字不便透露,外地人,现在京城工作,工作也不便透露,只是刚好有些闲暇,就想做点小生意。”

咦,这展开不对啊!

三个记者面面相觑,这哥们怎么如此娴熟,好像经常接受采访的样子。

于佳佳先反应过来,率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起卖文化衫的呢?文化衫这个概念,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么?”

“其实这个叫t恤衫,在南方很常见,北方现在也越来越多。我最初是觉得在衣服上印些图案文字,应该会很有意思,后来才突发奇想,跟奥运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本身是个体育迷,也了解一些情况。我们国家历史上参加过几次奥运会,但那时内忧外患,国力衰弱,没取得好成绩,甚至一度没有参赛资格。

我觉得竞技体育在一定程度上能体现国力大小,直白讲,竞技体育拼的是什么?就是技巧和身体素质。只有国力强盛了,老百姓才能谈得上身体素质,国家才有这门心思来培养运动员。

比如现在,祖国正在崛起,时隔多年再次参加奥运会,我本身就有这种感觉,一定会大放光彩。

至于为什么叫文化衫?很简单,其实它可以叫奥运热,跟现在的诗歌热、出国热、气功热一样,都体现了当今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所以我管它叫文化衫。”

“你对自己的感觉就这么有信心?”

于佳佳很奇妙,对方就像一个赌徒,赌定奥运能掀起热潮。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祖国有信心,对那些奥运健儿有信心!”许非又升华了。

“说的好!”

围观群众特给面子,高声叫好。

“可这终究是一种商业行为,将商业与奥运捆绑,是不是有借机发财的意思?”《京城晚报》的记者问。

嚯!

这哥们很敏锐啊?

许非想了想,道“首先我们得达成一点共识,商业行为并非不良行为,或者违法行为。现在国家鼓励农民承包,鼓励进城做生意,鼓励个体户和手工业者,就表明我们越来越认识到,经济运转在在社会变革中起到的巨大作用。

我做的这些,只不过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再过几年,可能满大街都是卖文化衫的,没人觉得奇怪。

我虽然是个卖衣服的,但我也真心为奥运加油,在为奥运做宣传。我既没强买强卖,也没以次充好,甚至你写一句加油,我这都有优惠。

而且说句最老实的,我付出这么多成本,总得赚一点吧?

所以关键是如何运作,尺度很重要,不能为了发财不顾一切,丢了做人的底线。在道德和法律容许范围内,做一些新鲜的尝试,我觉得大家都能接受。”

“……”

这个展开更出乎三家的预料,侃侃而谈,有理有据,这哥们到底谁啊?

“而且你们看,这边是留言板,那边是金牌竞猜。”

许非引着几个人参观,介绍道“让大家竞赛,本界奥运会中国队能拿几块金牌。猜对了,凭刚才的纸条回来领奖。”

“猜对多少,你送多少?”于佳佳问。

“没错,正好今天有记者朋友作证,决不食言!”

哇哦!

围观群众又是一片叫好。

还能这么玩么?纵然记者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连连称奇。当即,三家又去采访路人

“前些天就来了,开始在天桥上,后来人太多,堵的走不了,才搬到这边。”

“我们一家三口都买了,贵是贵点,但百年一遇啊,零的突破多有纪念意义。”

“什么?下届?下届哪还有零的突破啊!”

采访完毕,他们又要拍照,这下许非婉拒了。

开玩笑,我是跟剧组请假来的,要是让那帮大佬看见,你特么不好好培训,跑来投机倒把,那妥妥歇菜。

折腾了小半天,三家都觉不虚此行,素材太多了。

临走时,于佳佳跟两位同行互相看了看,选题一样,采访也是同时,不存在独家爆料,那就看角度和深度了。

这叫正面杠。

(晚上还有……)



第三十九章 万元户

8月4号,晨。

陈小乔不用叫,就自动自觉的爬起来,匆匆扒了口饭,钻进老大屋里。

许非也刚吃完面条,道“来的正好,今天活重,早点装车。”

“今天拿多少?”

“两百,哦不,三百件!”

“三百?”

陈小乔吓了一跳,但也没说什么,乖乖的开始装车。

1984年,京城职工的平均年工资是1086,每月平均90块钱。当然有穷有富,但能来西单逛逛的,基本都有点余钱。

俩人第一天卖了100件,第二天80件,第三天搞了金牌竞猜,又恢复到100件,如今五天过去,共卖了480件。

还差一丢丢,就是传说中的万元户!

一辆三轮已经不够用了,陈小乔又租了一辆,三百个盒子加上纸板摞的老高。这些留言板可是宝贝,每天都要带去的。

七点多钟,装好了车,一人骑着一辆开赴西单。途中经过地坛公园,那帮练罗汉功的仍然pia在草坪上东倒西歪,感受天人合一。

到了地方,把摊摆好,早有卖报纸的凑过来,“许老板,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

“您瞅瞅,三家报纸,全登了!”

那哥们攥着一叠报纸,唾沫横飞,“好家伙,我还是头回见着,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昨儿还问我几句呢,你看看这段,就是我说的!”

“哎,这个是我说的,咋不写我名字啊,我都告诉他了!”

一帮卖旧书杂志的全围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顺带恭维一番——有这个衣服摊子,连带周边也兴旺不少。

陈小乔把三份报纸贴在纸板上,抚了又抚,倍感荣耀。许非则拿着报纸,逐一审阅。

先是《中国青年报》,标题《奥运文化衫西单亮相,新青年如何贴近新时代》。

什么鬼?

许非一阵嫌弃。

再看《京城晚报》的,标题《外来小伙进西单摆摊》,副题“奥运文化衫引关注,买衣服成万元户。”

这就有点都市报的意思了,通俗易懂,笔调亲民。

最后是《京城青年报》,标题“文化衫,留言板,金牌竞猜,首个消费热点诞生。”

哎哟!

许非眼睛一亮,这家记者可以啊,能写出消费热点四个字,就说明真有两下子。

他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虽有时代局限性,但确实能看出笔者的思考和眼光,也记住了那个叫于佳佳的名字。

又过了一会,商场开门,人流增多。

摊子本就小有名气,再加上记者朋友的助攻,便是最厉害不过的广告。老百姓信这个,报纸都报了肯定是好东西,何况还是三家!

原本一直犹犹豫豫的,此刻也动了心,再看众人都抢着买,自己也热血一冲,生怕卖光了。

“我要一件男款,一件女款!”

“中国崛起还有么?没了?那加油也行!”

“小码的,小码的,我家孩子穿!”

许非忙着收款,拿盒子,确认留言;陈小乔忙着写卡片,告知竞猜,一张卡写了错,错了写,满脑袋都是汗。

一个多钟头,一百多件就流水般出去了。

陈小乔得到短暂的歇息,抹了把汗,都有点害怕,“哥,这么多人猜,我们会不会赔钱啊?”

“咱们从820件开始搞的活动,820个人,能蒙对的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那也有80个呢,你不说价值不低于t恤么?”

“你傻啊!”

许非揉了揉他脑袋,“咱们随便弄点小玩意,包装精美点,人家一看挺上档次,心理平衡就够了,谁管你那东西值多少钱?”

就像点娘送的中秋大礼包,号称价值不低于几百块,结果一看,略略略……

┑( ̄Д ̄)┍

摊手摊手。

一波人潮过后,生意出现空档,陈小乔看着剩下的一百多件颇为焦急。许非稳得一逼,还买了个西瓜抱着啃。

等着等着,等到了下午,他忽道“到商场里看看。”

“诶!”

陈小乔应了声,跑进西单商场。

不为别的,就是到卖彩电的地方看新闻,这几天都是如此。谁拿了金牌,电视台会有快讯,而一有快讯,老少爷们都会欢呼一阵。

不过这次他去了很久,半天才跑出来,疯了一样。

“卧槽!卧槽!”

少年词汇量不多,比比划划,情绪特激动,“李宁太牛逼了,一人拿了三块金牌!”

“三块,你没看错吧?”马上有人怀疑。

“我特么又不瞎,鞍马、吊环、自由操,三块妥妥的!还有楼云也拿了一块跳马,卧槽,一天四块!”

“昨天栾菊杰拿了一块击剑,那就是12块金牌了!”

“12块!”

“破10了!破10了!”

场面瞬间轰动,自豪感暴涨,从许海峰夺首金以来,再次达到一个高峰。

许非走到纸板前,刷刷刷把7、8、9、10、11全部划掉,“对不住了,这些朋友已经出局!”

“哎,早知道往后压了!”

“谁能想到呢,现在就12块了。”

“老板,我再买一件行不行,正好我媳妇想要。”

“一人仅限一票,理解一下。您媳妇想买,最好本人来,这样对别人也公平。”

有了这波(防和谐)大助攻,衣服卖的奇快,三百件一扫而光。

许非边收钱边摇头,条件所限啊,不然再联系联系服装厂,加印一些t恤,利润会更大。可惜这年头制作工艺落后,交通也费劲,等衣服做好,再运到手里,奥运都特么结束了!

不过也挺好,免得人心不足。

而他这生意一活,连带着周边也热闹起来。卖玉米的,卖烤白薯的,卖茶水的,都在旁边转悠。

有个报摊摊主机灵,提供了几把椅子,招了不少闲人过来。每天不干正事,早早买上一份报纸,就坐在树荫底下能神侃一天。

俨然西单一景儿。

………………

8月12日,奥运会闭幕。

中国队最后一块金牌,是周继红的跳水,将金牌榜定格在15块上。不仅轰动了国内,也轰动了国际,谁都没想到时隔多年首次亮相,就能飙到这等成绩。

第一美帝,83块金牌,总数174。

第二罗马尼亚,20块金牌,总数53。

第三联邦德国,17块金牌,总数59。

第四中国,15块金牌,总数32。

苏修正跟美帝撕逼,没参加,不过没参加也就罢了,丫还各种柠檬。像许海峰夺金之后,塔斯社就酸溜溜的发评论,说“许海峰的成绩在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上,只能拿第三。”

你特娘的上届奥运会,关我这届屁事啊?

就一瓜皮!

“大娘,大娘!”

上午时分,许非拎着两兜子东西进了主屋。

大妈正在配小牌,现在很多人都没见过,那种长条形的纸牌,也有饼、万、条、花,相当于纸质麻将。

“哦,小许啊,你找小乔吧,他出去玩了。”

“不是,专门来看看您。”

“这门里门外的,咋还看起我来了?”

“这阵子我不倒腾点衣服么,小乔帮了我不少忙,我就给您买了点东西表示表示。”许非把东西放在桌上。

“这可使不得!”

大妈连忙拒绝,“那小子以前放暑假,东跑西颠没正经,今年有你带着稳当不少。那报纸我都看了,你是个有能耐的,那小子跑跑腿就当锻炼了,快拿回去,拿回去!”

“给您买的就收着,我拿回去也退不了。”

许非硬塞到她手里,道“这阵承蒙您照顾,我也忙完了,得离开一段,就当告别礼了。”

“那你不继续租了?”

“租,过阵子我还回来。”

推让了好一番,大妈才算收下。

既然收下,也就不矫情,待许非闪人,她上去就开始扒拉,有点心糖果,茶叶烟酒,几斤水果和猪肉,另包着几米上好布料……全是实实在在的。

给自己买,没给孙子,那是怕孩子小,乱花钱。

“哎哟,真不错!”

大妈摸着手感柔顺的布料,愈发觉得这年轻人周到细致,印象大好。

而许非回到自己屋里,门一锁,窗帘一拉,先翻出一个口袋倒在床上,又从兜里摸出几把钱,拢到一起跟小山似的。

一共卖了两万块钱,成本四千多,净赚一万五出头!

(盟主会在上架之后统一加更……)



第四十章 回组

“谁说典故呐,我也听听。”

“还有谁,他拐着弯子骂人,还说是典故。”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宝兄弟,他呀肚子里就是典故多,只可惜前儿在娘娘跟前作诗,把眼前的典故都给忘了。别人冷成那样,他急的鼻子上直冒汗,这会怎么偏又有好记性了?”

“阿弥陀佛,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停!”

西山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里,饰演贾雨村的刘宗佑满脸无奈,道:“张俪,你的口音还是有点重,而且非常平,没有情绪起伏在里头。

陈小旭,你跟张俪对戏还不错,跟欧阳就像个陌生人,尤其是眼神,无光无情,那是林黛玉看贾宝玉的眼神么?

欧阳倒是进步一些,不那么拘谨了。”

贾雨村也是剧组的表演老师,正带着三个主角排戏,“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

宝玉讲了耗子精的典故,编排黛玉,刚巧宝钗来了,拿元春省亲时让大家作诗的事儿回怼宝玉,是一场三人戏。

“你们仨最大的问题,就是照着剧本在背台词,互相没有交流,缺乏感情……小旭,你不是跟欧阳挺熟了么,为什么一对戏就变成这样?”

“……”

姑娘低头不语。

贾雨村也没辙,道:“尽快成长起来好不好,我们很快就要开机了。你们自己整理一下,我还得给探春排戏。”

他转身走了,剩下宝黛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尴尬。

陈小旭心里很烦,自己也不晓得原因,明明跟欧阳处的不错,可一到排戏,却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他不是宝玉。

“你们的人物分析写得怎样了?”张俪主动打起圆场。

“正在写呢,你们都写完了吧?”欧阳道。

“早就写完了,我对黛玉太熟悉了。”陈小旭道。

“那是你喜欢黛玉,我就不一样,以前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她有点……”

欧阳的下巴上贴着纱布,是前几天做手术留下的,在里面垫了硅胶,且是不可逆的。他21岁,还没那么成熟,张口便道:“有点太小心眼了,宝玉真娶了她,神经也受不了。”

这话一出,张俪就忍不住捂脸,果然,那位立马就炸了。

“你根本就欣赏不了她的美!你以为你那个宝玉可爱么,处处留情,不过是个须眉浊物,泛爱主义者,黛玉爱上他才是奇怪……”

一阵连珠炮把欧阳怼的连声都不敢吱,说完了她气还没消,坐在一旁扭过头,谁也不理。

张俪刚想劝劝,却听山道上咋咋呼呼,胡则红跟东方文樱跑过去,嘴里喊着:“许老师回来了,你们还不赶紧看看!”

“许非回来了?”

“他回来了?”

陈小旭和张俪同时站起身,又同时顿了顿,还是迈步下了山腰。

许非背着行李,正往上走呢,忽见两个姑娘急慌慌冲下来,一把抱住了自己,手里的电饭锅。

“许老师,你总算现身了!”

“我们都想死你的电饭锅了!”

“什么鬼啊,你们伙食不说挺好的么?”

“好是好,但它不换样,想吃个面条都没有。”

胡则红个子小,手又短,抱个锅得俩胳膊圈着,一步一颠儿。三人一起上山,走了一段,便碰着陈小旭和张俪。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许非甚是开心,“你们也来了?”

“……”

陈小旭盯了他几秒钟,没说话,又抹身回去了。张俪倒是走下来,还是那个慢条斯理的样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暂时忙完了,你怎么样?”

“都还好,就是戏不顺畅,总找不到感觉。”

她走的急,本身又怕热,脸蛋红扑扑的,一手又扶着胡则红,生怕她摔了。

几人并肩继续往上走,胡则红可不管那个,依旧蹦蹦跶跶的爆料,“正好你回来了,可得给她们指导指导。一个她,一个陈小旭,总被老师训,说没有情。”

“情?”

许非顿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看着她笑道:“哦,是宝钗对宝玉的感情,这个非常复杂,慢慢来,顺其自然最好。”

“嗯。”

张俪移开目光,似乎更热了些。

几人走了片刻,又撞见欧阳。欧阳正纳闷呢,许老师到底什么来头,怎么钗黛全跑了?结果一瞧,一个高高的年轻人,感觉很不一样。

东方文樱帮着介绍,许非跟他握了握手,面上笑嘻嘻,心里一顿吐槽:

这下巴是纱布吧?看来刚做完手术,娃娃脸,有虎牙,眼睛颇为不俗,扮相应该很赞,有点怡红公子的架势。

还有这个头,哎,难怪能演宝玉。

…………

由于角色已定,房间安排也做了些调整。

凤姐跟平儿一个屋,宝钗跟莺儿一个屋,袭人跟晴雯一个屋,宝玉来的晚,被安排在吴小东的房间,也就是原来许非的床位。

所以他回来时,房间几乎都满了,只能跟造型设计杨澍云一起。

杨澍云一脑袋自来卷,以前是舞剧《丝路花雨》的化妆,还是唐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员,相当有文化底蕴。

他的功力不用多说,作品有《红楼梦》、《唐明皇》、《武则天》,还有一个更熟悉的,《上错花轿嫁对郎》都看过吧?

造型那叫一舒坦,吊打现在的服化道!

“书上说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找到罥烟二字的出处,倒是《十眉图》里有一个含烟眉。后来我看《西京杂记》,说卓文君是远山眉,我觉得有点相似,但也不足。

再后来翻到曹雪芹的一个好友叫郭敏,他写过一句诗,‘遥看丝丝罥烟柳’。哎,我就想起在西湖边看过的柳树小嫩芽,一下就有灵感了。

黛玉的眉毛应该是非常柔的,灰发点青,还有黑,三种颜色糅合。而且要细,量要稀少,她体弱多病,尾端应该往下走,是八字眉的形状……”

许非都听傻了,这尼玛是个化妆师?????

不过他敏锐的抓住一个重点,问:“大杨老师,你确定要画八字眉?”

“怎么了?”

“她那人最爱臭美,您想说服她画八字眉,那可得费一番口舌。”

“费口舌不要紧,小旭还是懂道理的。”杨澍云笑道。

他年纪也不算大,跟众人关系都不错。俩人聊得颇为投机,过了一会,许非见他要画图工作了,便起身出去走走。

下了楼,来到陈小旭房间门口,门半开着,她正窝在床上看书。

“哎!”

许非招了招手,陈小旭一偏头,白了他一眼,放下书本,趿拉着拖鞋出来。

俩人到了楼下,绕着操场慢慢散着步,空军招待所的条件比圆明园强多了,还有几杆路灯亮着。

“那个奥运文化衫是不是你卖的?”她先开口。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报纸了,一猜就是你,这次赚了多少?”

“跟我大爷借了三千,去深城进的货,卖了两万,净赚一万五。”

“一万五!”

她掩住嘴,小小惊呼,“你还真成万元户了?”

“卖包的时候不就跟你说了么,手到擒来!”

许非颇为得意,跟着也问:“哎,你们行程定了么?”

“说是九月末开机,第一场戏在黄山太平湖,拍黛玉坐船进京,然后去苏杭园子,春节前才能回来。”

陈小旭顿了顿,道:“有你一场,跟小红在蜂腰桥,也在苏杭园子。”

贾芸一共没几场戏,多在后期的大观园里。吴小东是场记,侯昌荣兼任道具,所以能全程跟组,但他不想跟着,肯定就得折腾一些。

“等培训班结束,你打算干什么?”姑娘又问。

“我租了个房子,先在京城呆一段,然后回去把花卖了。”

“那花真有那么值钱?”

“当然了,我伺候它比伺候我妈还上心呢!听说春城那边,一株幼苗都涨到一百了,一盆花能卖过万。”

陈小旭让他调教的,不再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起码知道钱是个好东西。

此刻一听,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许非连忙摆手,“你快歇了心思,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拍戏。”

“那你呢,卖了花又想干什么?”

“我能干嘛,随遇而安呗。”

“呸!你要是随遇而安,马广儒都能演贾宝玉了……嘴里没句真话,不跟你说了!”

她莫名来了脾气,就真的不理他,趿拉着拖鞋跑上楼。

第四十一章 香山暮雨

“啊!”

“疼!疼!疼!”

充当化妆间的办公室里,陈小旭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把住桌角,嘴里喊疼,却任凭杨澍云在自己的眉毛上捣弄。

杨老师提出罥烟眉的意见之后,她一听是八字,果然不情愿,但果然又被道理说服。

罥烟眉形若嫩柳,首先就得细,数量稀少。这年代化妆条件落后,没有好工具,只能拿着小镊子一根根生拔。

拔眉毛诶!

许非在旁边看的幸灾乐祸,反正自己不用拔。张俪则小脸刷白,因为下一个就是她。

好容易拔完了,杨澍云才开始修补着妆,做了个发饰。服装设计史岩芹也过了来,手里拿着一套衣裳。

她岁数不大,以前是学油画的,本来进剧组是打杂,结果打着打着就成了主设计师。她给《红楼梦》设计了2700套衣服,也是个行业大触,作品还有《聊斋》、《水浒》、《神探狄仁杰1》等等。

只是后期很少参与影视制作,主要在研究历朝历代的服饰,还开了巡回展览。

一个化妆,一个服装,这两位不仅撑起了《红楼梦》的底子,就自身行业而言,也称得上是令人敬佩的艺术家。

史岩芹拿的是一件白底水红领子对襟印花褙子,下身是水红撒花百褶裙——私以为,这是黛玉最好看的一套。

俩人到里屋换装,再一出来,所有人惊叹不已。

那褙子中长款,对襟过膝,陈小旭一米六五的个头,穿上更是修身合体,窈窕婉约,再加上那妆容,活生生一个林潇湘。

而她自己照着镜子,一时出了神,过了会儿,眼泪竟然下来了。

“怎么还哭了?”

张俪赶紧给她抹泪,小心翼翼的拭着,“好容易化的妆,别哭花了。”

“我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没忍住。”

陈小旭摸着脸,也有点不好意思。

《红楼梦》全剧一百六十多个角色,基本已经确定。各方媒体三天两头来采访,《大众电视》更是做了个专栏叫《群芳谱》,每天发几张照片,一连做了四期,介绍了二十四位演员。

今天的工作也很重要,是央视的人马亲自过来,给四大主角拍定妆照。

大家凌晨起来化妆,临近中午,宝黛钗凤才堪堪弄好。选的地方也精致,在香山公园的湖边,湖上有一座白石拱桥。

湖岸依着山崖,叠石为洞,洞顶有小溪流下,山花芳草在沟壑石缝和小溪湖水边争奇斗艳,天然之趣。

许非回来之前,在信托商店买了个照相机,自己挎着个包,也像模像样的跟来凑热闹。

这年头电视台都是大爷,压根没把这帮年轻人当回事,呼来喝去,各种拗造型。

光陈小旭一人就拍了俩小时,最后的成品也非常著名坐在白石桥的栏杆上,穿着这件印花褙子,手拿一卷古书,一双眼似怨似泣。

张俪则是一身米白色的褙子,对襟绣着团花,手工的,一朵就得绣上一天。

所谓米白,就是白稍微发点淡淡的黄,偏暖色。

按理说,宝钗是冷美人,住蘅芜院,吃冷香丸,以素净的黑、白更为合适,但史岩芹觉得太浅薄。

宝钗的冷,源自对内心真性情的克制,像她教育黛玉那篇,就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

说明她也看过《西厢记》那种小黄叔,也有小女儿家的冲动,只不过她更遵从礼法,“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我们既认得字,拣那正经书看就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

所以史岩芹选了一种温文平淡的中间色,用蜜合色为基调,又辅以象征富贵、丰满的牡丹花为基本图案,来表现宝钗的复杂性。

张俪也被折腾了好久,等欧阳再拍完都下午了,只剩邓洁孤军奋战。邓洁特有意思,官方身高158,但据杨澍云爆料,实际只有153。

而她这会踩着增高鞋,穿着拉长条儿的衣服,脑袋上也是高髻,瞧着能有170。

“哎,累死我了!”

“没想到拍照片也这么累!”

三人进到附近的回廊歇息,陈小旭扶着腰慢慢的拧,张俪也不断捶着肩膀,这条膀子刚才整整歪了两个小时。

欧阳一身怡红公子的打扮,面带担忧,道“咱们回去还得劝劝湘云(郭晓珍),她还在生气呢。”

“那你就劝呗!”陈小旭道。

“主意可都是你出的,我们得一起啊!你说是不是?”他转过头,征求同盟。

“你们一起闯的祸,自然要一起解决。”张俪笑道。

“谁闯祸了?”

许非在那边拍了半天邓洁的增高鞋,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你不知道呀?欧阳刚进组的时候特别紧张,导演就让他每天做两个恶作剧,找找宝玉的感觉。于是小旭就专门给他出坏主意,前些天还冒充一个电影导演,给湘云写了封信,约她试镜。

结果昨天信寄到了,湘云就去了,在展览中心等了一天,晚上回来还说看亲戚去了。然后欧阳当场大笑,湘云气的当场大哭,现在还没好呢。”张俪解说。

“那是她自己不聪明,我就不会上这样的当。”陈小旭哂道。

“聪不聪明另说,现在郭晓珍生我的气呢,你是幕后指使,你得想想办法!”欧阳满脸苦逼。

许非听明白了事情经过,问“那你道歉了么?”

“我都道八百次了。”欧阳道。

“那你呢?”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开个玩笑罢了。”陈小旭不以为意。

“开玩笑?人家也觉得好笑,那才叫开玩笑。如果人家不觉得好笑,甚至受到了伤害,就不叫开玩笑。”

许非坐下就开始训“郭晓珍多好一姑娘,在她身上能产生优越感,那不是什么好品德懂么?换成你被这么戏弄,对方不咸不淡的来一句开玩笑,你什么心情?”

“……”

她被训的一声不吭。

“服么?不服你说,服了就给人道歉。”

“……”

她鼓着嘴,到底没反驳,甩甩袖子跑到回廊那头。

欧阳眼睛睁的老大,看着张俪,那意思是哇,还真有能治她的人啊!!!

当然他担心陈小旭,瞧俩人都没劝的意思,自己挠挠头,也跑到那边去了。

直到此时,张俪才把一直忍着的笑笑出来,“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还真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这丫头爱耍性子,但非常讲道理。真要争论一个事情,要么你说服她,要么她说服你,绝不会无理取闹,这个优点特别好。”

“哦……原来这样啊!”

张俪拉着长音,似恍然大悟,“她有事没事的总爱刻薄我,每次又都是我低头,我不讲道理,倒也能哄好。”

“你怎么哄的?”许非好奇。

“我剥橘子给她吃,橘子不行就削苹果,苹果再不行就切西瓜。”

“噗哧!”

俩人都乐了,领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张俪穿着褙子,戴着头饰,动作不敢做大,只拿着团扇在嘴边一遮,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

廊外浓绿万枝,山花烂漫,廊内只一点红,人间应未有。

“哎,其实我觉得……”

许非看着她,忽道“我可能说的不恰当,我觉得你内心也挺调皮丰富的,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

“嗯?”

张俪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不晓得如何接,“我,我可能不知道怎么表现吧,我没她聪明。”

“不不,她聪明是外露的,是人都能看出来。你聪明是内敛的,得仔细体会。”

“……”

这下子,她是真的不知如何接了,只垂着眼,手里的团扇轻轻摇着。

外面早已过午,云彩渐渐压下,光也有些黯。

过了会儿,她才似忘掉了刚才的话题,开口道“马上就开拍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前些天跟导演聊了聊,说今年没有多少我的戏,主要是到处跑外景。”

“那你准备回家么?”

“我不太想回,应该跟着剧组吧,你呢?”

“我在京城租了个房子,打算呆一段。”

“那你以后要留下么?”

“肯定要留的,这里机会多,空间广阔,有利于发展。”

“有自己的打算真好,我还没想那么多……好像从小到大,我就没想过这些事情,总是顺其自然的,也许到时候就知道了。”

“呵,你这才叫随遇而安。”许非笑道。

“什么?”

“没事没事,随口说说。”

“……”

张俪倒也没问,只笑了笑。

又坐了一会儿,她似有些乏了,起身挪了两步,背靠着朱红色的柱子,然后歪头看顶上的雕龙纹饰。

云朵愈发沉暗,凉风乍起,卷着湖中腥气,碎碎沫沫的兜进回廊。

俩人都不说话了,许非觉得今天聊的有点深,感觉颇为不同,好像都往前走了一点,又恰到好处的停下来。

他在台阶风口站了片刻,忽地脸上一凉,“嗯?下雨了?”

“下雨了!”

“先进去避一避,还剩一部分了。”

邓洁还没有拍完,跟着大部队呼啦啦跑进回廊,再加上各种器材道具,瞬间拥挤了很多。

“咱们过去吧?”

“嗯。”

许非和张俪穿过人群,往那边走,陈小旭也正穿过人群,往这边来,后面还跟着欧阳。

“给!”

许非在包里翻了翻,扔过去一件外套。

陈小旭正冷的发抖,如获至宝的披上,几人碰到一处,偏又寻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

那帮家伙则是七嘴八舌,谈天说地,还有个摄像带了点花生,十几个人分着吃。工作中遇到这点小插曲,大家都司空见惯。

山里的急雨不长,不多时太阳便露了出来,却也近了黄昏。

暮色中的香山,水气氤氲,众人折了些树枝,热火朝天的打扫场地,在天黑之前到底把最后一点收尾。



第四十二章 九月

陈小旭还真跟郭晓珍道歉了。

倒是把对方吓了一跳,这丫头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小恶魔,谁也不敢惹那种,结果居然懂事儿了。

而且她不仅道歉,之后也懒得参与欧阳的那些恶作剧。

欧阳一下子失去了“精致的玩笑”,变得简单粗暴。比如在门上搭一个扫帚,砸了袭人的头,然后被袭人追着满走廊跑……

如此到了九月份,王导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收回他的特权。

剧组在九月中开机,刚巧十号是中秋,任大惠便搞了个联欢会,一如五四青年节。

戏份重的角色,像平儿、晴雯、贾琏、贾政、贾母、袭人等,签的都是全程合同,一直跟着剧组走。戏份少的,像邢岫烟,已经可以回家了,一年后才有她的戏。

所以在晚会上,大家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一丝淡淡的离别伤感。

空军招待所的条件比圆明园强,礼堂特大,一百来人坐了一圈还有充裕,依旧像小学生似的围着桌子,桌上摆着各种小食。

姑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陈小旭喜欢素的衣服,只穿了件黑格子衬衣,默默坐在角落。

每到这种场面,她就非常特性,越热闹,越觉得孤独。尤其当王利平放了首《蓝色多瑙河》,招呼大家起来跳舞时,这种孤独感达到了顶峰。

她先看了看许非,那货正忙着到处拍照,然后看了看张俪,宝姐姐跟探春聊的正欢。

“……”

陈小旭抓了把瓜子,偷偷溜了出去。

操场上空空静静,几盏路灯亮着,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映的黄花浮玉,霜华满地。窗子里传出欢快的喧闹声,却愈发觉得不属于自己。

陈小旭在隐隐绰绰的小路上走着,听那喧闹渐渐消失,反倒舒服了一些。她有点想家,又有点想哭。

简单说,压力太大。

这些天,记者们蜂拥而至,自己的名字跟林黛玉一起屡见报端,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新闻人物。

还有的专门跑到鞍城去采访父母同事,问题尖刻,毫不留情。母亲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去别人家避一避。

甚至于,金陵的几位观众写信过来,说“林黛玉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如果你演不好,我们将联合起来讨伐你!”

如此种种,都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其实是懂道理的,知道自己所负的重担,更知道自己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对于失败者没有同情。

陈小旭逛到了半山腰,又转了回来。

舞会还没结束,窗子里的笑声盎然,她正想在台阶上坐一会,忽见两个人从楼里下来。

“干嘛呢?寂寞的小女孩啊?”

许非脖子上挂着相机,贱嗖嗖的一步跨到楼外。

“怎么不叫我,外面怪冷的。”

“我没事儿,就觉得闷。”

陈小旭牵了张俪的手,才扭头嗤道:“你下来做什么,怎么不拍照了?”

“早就拍完了。”

“拍完也要拍呀,不然多没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个相机!”

“这叫摄影艺术懂么,给你你都不会用,知道哪个是镜头,哪个是闪光灯?”

“你们又吵,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也是小孩子……”

张俪头疼的劝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地主动提议,“哎,这会刚好,你给我们照张相吧?”

“不照,我丑!”

“丑什么,来。”

许是将赴前程,小别在即,张俪比平时放开了几分,扳过她往台阶上坐,“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

听了这话,陈小旭才抿抿嘴,乖乖坐下。

在八十年代,照相机是非常时髦的物件,主流产品是120双镜头反光照相机。最有代表性的国产品牌是双鸟,即海鸥和凤凰。

一台海鸥df型,要500多块钱,便宜的红梅2型也要五十多块。进口的就更贵,基本上千。

但许老板是谁啊,不差钱好嘛——行吧,他也是在信托商店淘的进口货,能省则省。

许非退后数步,不断调整着镜头,见两个姑娘坐在台阶上,陈小旭歪着头,稍稍枕着张俪的肩膀,灯光昏黄,岁月袅娜。

这故事本身,就像极了一张逝去的旧照片。

“照了啊!”

他按下快门,强烈的白光一闪,画面定格。

…………

“咣啷!”

四合院的门被粗暴撞开,许非一手拎着一张圆凳进了来。

“嚯,以前进门还客客气气的,现在直接撞了啊,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

大妈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开始训。

“这不拿东西么,我说都晚上了,您怎么还没做饭?”

许非特喜欢这大妈,没事就跟她逗,“我可是一个月十块钱饭钱,实打实的人民币,您不能糊弄老实人。”

“你老实?你特么比猴儿还精呢!”大妈撇撇嘴,到底进去做饭。

许非把圆椅搬到屋里,折腾了半天,最后决定放在里屋窗台下面,看着毫不起眼。这要来一客人,屁股往凳子上一搭:

“您这凳子够旧的啊?”

“哦,是挺旧,清朝的。”

啧,这种快感你们不懂!

话说大妈还有个老伴,身体不好,要么卧床躺着,要么颤颤巍巍的出去遛弯。她一人伺候俩,虽说儿女每月给钱,但心理上还是累。

所以许非能回来住,大妈也相当高兴,年轻人善良,外向,能陪着聊天,每月给饭钱,还能教育教育孙子。

因为陈小乔跟他卖衣服之后,自觉见了世面,再看同龄人总有一股优越感。这破孩子现在谁都不服,就服许非。

当厨房里传出香味的时候,陈小乔掐着饭点放了学,又抱着个碗溜到偏房,非要跟老大一起吃。

吃的是炸酱面,地道的京城味儿。

真正的炸酱面,一年四季做法都不同。初春配的是豆芽,深春配的是香椿、青蒜,水萝卜缨;夏天搭配的是黄瓜丝、新蒜苗;秋天配的是黄瓜丝和胡萝卜丝……

现在碗里就切着嫩嫩的两种丝儿,许非胃口大开,杠杠造了三大碗。

吃过饭,陈小乔被撵回去写作业,他又等了片刻,便听咚咚咚有人敲门,正是马卫都。

(感谢萌主们,上架后统一加更。晚上还有……)

第四十三章 掌眼

“可算来了,里面坐。”

“不忙,先看看东西。”

俩人进了屋,老马还挺心急,眨巴着小眯缝眼到处踅摸。

“这个,下午刚拿回来。”

许非把两张圆凳一推。

这是典型的清代圆凳,也叫圆杌,是一种杌和墩相结合的凳子。五条腿足,呈弯曲状,面是海棠面(绽开的花瓣状),上面本来有图案,早已经掉了。

抹头(边棱靠上的地方)完好,大边(边棱)也很圆润,没有花牙(边棱靠下的一圈装饰),底足是圆足,围着一圈脚帐(连接凳子腿,起稳固作用的杆,叫帐)。

色泽深红,深红中还夹着深褐,纹理斜而交错,瞧着油汪汪的,像抹了一层蜡,非常有质感。

马卫都摆弄了一会,问“多少钱收的?”

“一对二十,在信托商店。”

“行,没走眼!”

他挑了根大拇指,道“是真东西,具体朝代我看不出来,反正应该是清中期,那会圆凳最多。你这是老红木的,我见着的一般都是圆面,这是海棠面,品相还这么好,不错。”

红木是个统称,包括5属8类,29个品种。所谓老红木,就是指酸枝木。

马卫都看完了凳子,一时心痒,“还有别的么?”

“最近天天上街,倒收了几件小玩意。”

许非打开一个柜子,摸出三件东西,请对方掌眼。

第一件像只小葫芦,三四厘米长,一口大,一口小,却是个白铜烟嘴。

老马上道也没几年,懂的有限,何况古董门类太多,不可能完全精通。他掂了掂,道“这东西我不熟,以清末民国居多,价值不高,多少钱收的?”

“买菜白送的。”

“哦,那还凑合。”

跟着第二件,是个铜镇纸。

长约六厘米,形态是一头伏地休息的牛。牛是江南的水牛,牛首高昂,口衔灵芝如意,身下有底座,纹路精巧,栩栩如生。

“这个倒不错。”

马卫都点点头,道“古代文人都喜欢镇纸,既实用又能把玩,这叫清赏。你这个年头挺久的,外面鎏金都脱了,不过应该是精铜,样式也巧,没事把着玩吧。”

接着是第三件,他目光一搭,小眼睛就眨巴了两下,随即恢复正常。

这是件竹雕笔筒,高约十五厘米,口较大,包浆脱落严重,底部有几道细细的裂纹。图案是一个男子,袒胸露乳坐在地上,光着脚板,手里拿着鞋。

旁侧有提款,写着“之羽”。

“哪儿收的?”

“前几天上街,见一农民摆摊,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花了我三块钱。”

许非拿着笔筒,虚心请教,“之羽是哪位先贤?”

“我知道的,就清中期有个竹刻师,叫王之羽。但他很早就归隐了,作品非常少,我见过几个,都是民国仿品。”

老马暗暗观察他的表情,继续道“你这个也差不多,但我不敢确定。要不这样,我在文物商店认识个老先生,对竹刻很有研究,你要是有空,明儿过去瞧瞧?”

“呃……”

许非思量了片刻,笑道“改天吧,反正不着急。”

马卫都见他没接茬,也当自己完全没说过,在小屋里转了转,道“现在的人都奔着冰箱彩电去,玩古董的少,瞧你这意思,以前学过?”

“看过点杂书,略知皮毛。像汝、官、哥、钧、定,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家具什么的,就知道有这回事,细究就不懂了,还得跟您学习。”

“哎,我也是初窥门径,一起进步,一起进步。”老马笑道。

如今已是九月末,《红楼梦》剧组出发,奔赴黄山太平湖拍摄第一场戏。

许非回归小四合院,没干别的,天天往外跑。清早起来先奔早市,有农民来卖菜卖货,经常顺带着家里的老物件。

然后就是信托商店,四九城的信托商店几乎转遍了,隔几天就去看看,有没有新货。其实他想进文物商店,但文物商店不对外出售,只有个内销部。

八十年代啊,收古董最特么爽了!

不怕买着假货,还没有古董市场呢,谁造假啊?就算有,也是古人仿前人,民国仿古人。但那也是古董,三瓜俩枣的价钱,买了不亏。

老马难得碰着同道中人,越聊越有兴致,不知不觉夜深了,索性到外面找了家小馆子。

个体户开的,味道尚可,许非还要了瓶酒,华灯牌特曲,厂家非常有名——牛栏山。

俩人吃吃喝喝,都有点微醺,许非便道“今儿请您来,除了给我掌掌眼,还有个事儿想问问。

您是编辑,能挺熟悉的,就是现在办一本杂志,得过什么手续?”

“办杂志?”

马卫都眨眨眼,道“手续不重要,名头最重要。什么是名头呢,就是主办单位,你是国字头的、省字头的、党政机关、事业单位,还是什么协会、研究所、委员会都行,名头越大,越好处理,不然你连刊号都申请不下来。

怎么着,你想办杂志?”

“就了解一下,对这个挺有兴趣。”

许非敬了杯酒,看来跟后世的尿性差不多,都得看主办单位。

就像现在最火的几本杂志,《大众电视》是浙省广电办的,《大众电影》是中国电影协会办的,《健与美》是体育报业总社办的,《武林》是体委的人面儿……

俩人喝到快半夜才散了局,马卫都蹬着自行车,摇摇晃晃愣是不倒,自己回家去了。

许非走在僻静的胡同里,揉了揉鼻子,这半天经历可真够奇妙的!

就刚才那个笔筒,他敢用膝盖发誓,十有是真的。还特么问专家,专家跟谁一伙的?要碰着个不灵光的,人家一说,哎哟你这是假的,不过我文物商店收货,要不卖我得了……

都是套路。

老实说,许非对京圈这帮爷们儿不太感冒,但也得承认,人家确实有本事,影响力直接撸到了三十年后。

如果因为对他们印象不好,就刻意不来往,那纯属装逼。所以还是要接触,只是心里得有个数。

京圈最排外,当然自己也没想着舔进去。他清楚京圈的价值,更清楚自己的价值,以后随着接触愈深,基本上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这是个中性词,不含贬义。现实生活中,除了父母亲人、至交好友,你认识的那帮家伙,也不过就这四个字,互相利用。

你有用到他的时候,他也有用到你的时候,客客气气,大家都挺好。

“还真够远的!”

许非挠了挠脖子,走的有点累,“看来得弄辆自行车了。”



第四十四章 京城闲人

从安定门往南,故宫往北,这一大片保留着很多老胡同,黑芝麻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早晨,饭点刚过,上班的上班,遛鸟的遛鸟,一条胡同空空静静。各门前种着花,房上爬着藤,青砖灰瓦,古朴自然,若非偶尔可见的自行车和电线杆,还真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许·褚先生·非骑着一辆三轮,从外面的尘俗中闯了进来,穿着件灰扑扑的长袖衣,踩着一双黑布鞋,攥着卖衣服时用的二手大喇叭,不时喊上一句: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文玩,文房四宝咧!”

就这一嗓子,他偷摸练了俩钟头,才勉强喊的不像个棒槌。

外人瞧着可能挺寒碜,但他乐在其中,多好玩啊!八十年代的老胡同,连空气都是青灰色的,蹬着三轮收古玩,没任何压力,悠闲自在,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种感觉?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铜器,文房四宝咧!”

许非慢慢儿的骑,车轮慢慢儿的碾,有几家女主人出来看了眼,又缩了回去。当走到一户高门大院时,一个大妈喊道:“嘿,收破烂的!鼻烟壶要不要?”

“要啊,不过得先看看货!”

他歪歪扭扭的骑过去,一见这门脸,七级台阶,朱红色的大门,带雀替,两旁有狮子抱鼓,怎么着也得是个二品宅邸。

不过一进去,嚯,早变成了大杂院,起码装了七八户人。

大妈引着他进屋,取出三个鼻烟壶,许非逐一打量。

先一个是整块黄玉雕成的佛手果,鲜黄明艳,纹理清晰,好似汁液丰富,果肉肥厚。下部还雕着叶片,另附小佛手,更加浑然逼真。

另一个是白玉癞瓜状,细润莹白,品相上佳。

至于第三个,哎呀,许非来劲了。

他不懂术语,就看是蓝色的,然后在鼻烟壶中间有幅画,两个白花花的身子正在行敦伦之事。女人体态风骚,侧身躺着,一条白腿高高翘起,留着辫子的男人黏在后面动作……

妈蛋的,这体位我都没试过!

“我说阿姨,这东西属于淫(防和谐)秽物品啊,您怎么还留这个?”

“谁说不是呢!我家老头子就爱收鼻烟,搞运动的时候被抄走不少,我以为都没了呢,结果前两天一下翻出来了……”

大妈痛心疾首,担惊受怕,“那老不死的,这东西也敢留?封建糟粕啊,搁去年都得抓进去!”

“那也不至于,现在都开明了,何况这是老物件,又不是您自个画的。这样,三件东西您报个价,我都要了!”

“哟,这我可不懂,你看着给吧。”大妈急于脱手,估摸还是背着老头卖的。

现在的人没有古玩意识,都当废品卖,体积越大越觉得值钱。一对太师椅五十,一对圆凳二十,一个笔筒三块……

他合计了半天,道:“一件一块钱,您看怎么样?”

“一块钱啊,好歹是藏了多少年的,这……”

“那就两块,我也是看您合眼缘,不能再高了。”

“行,两块就两块。”

大妈觉着白赚了六块钱,还甩出去一个封建糟粕,满脸乐呵呵。

许非也乐呵呵的,揣着三个鼻烟壶出来,不再往前走,蹬着三轮往回抹。

为啥?

心气满足了,过犹不及。

当然他也没回家,而是奔了板厂胡同,板厂胡同亦在东城,距黑芝麻胡同不远,其中最有名的建筑,是僧格林沁王府。

王府由东、中、西三所四进院组成,他找的是中所,也就是朱家溍先生的住处。

朱家溍的高祖叫朱凤标,道光年间的进士,曾任户部尚书,官居一品。民国时,僧格林沁的曾孙阿穆尔灵圭死后,因欠族中赡养费被告。

北平地方法院受理,并公开拍卖王府。中所共51间房,被朱家以10500块大洋拍下。

后来到1954年,朱家将大部分房屋卖给煤炭部,只留下16间半房一个大院子。

至于朱家溍先生呢,毕业于辅仁大学,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也是鼎鼎有名的清史专家。

那俩人怎么认识的呢?老先生给《红楼梦》上过三天课,多大的渊源啊!

却说许非进了大门,经过一架葫芦棚,又掠过两棵老丁香,顺着甬路到正房,才算进了屋子。

“朱先生!”

他叫老师都觉着低,口称先生,没有丝毫跳脱。

朱先生带着老花镜,正伏案翻书,瞧他进来,先瞅了瞅钟,“还挺准时,打哪儿来啊?”

“黑芝麻胡同。”

“怀里鼓囊囊的,又收着什么了?”

“嘿嘿,瞒不过您。”

许非把三个鼻烟壶拿出来,在案上一字摆开。

老先生可不是马卫都那个水准,搭眼一瞧,“这叫黄玉佛手鼻烟壶,鼻烟白玉用的多,黄玉少见。底下本来有个座,座上刻着花纹,跟鼻烟正好配套,你这应该是丢了。”

“嗯,这就是和田白玉的,叫白玉雕瓜,技法还不错,两个都是清中期的。”

“哎,这个好!”

老先生也精神了,拿着第三件开始教学,“鼻烟壶的料质有水晶、翡翠、玉石、玛瑙、象牙、玻璃等十几种,其中玻璃的最常见。

玻璃鼻烟壶也叫料烟壶。

因为康熙朝发明了一种套料工艺,就是在白底儿上再套上其他颜色。一层叫单套,多层叫叠套,你这个就是单套了一层蓝,所以叫蓝料。

再看画,是内画,拿小笔伸进去,在内壁慢慢勾,相当费功夫。春宫图不常见,但也不罕有,做就是做一套,你这只有单件,价值低了不少。”

最后,朱先生介绍了全名,叫:“蓝料内画春宫图鼻烟壶。”

啧!稳准狠,听着就是舒服!

许非谢过先生,笑道:“我就是收着玩的,低不低无所谓。我知道它们将来肯定值钱,但现在又不值钱,何况我也不缺钱。”

“嗯,你这个心态倒不错。”

朱家溍点点头,表示赞赏,其实也是托了探春的福,一帮大佬顾问都晓得有个叫许非的年轻人。

老先生摘下眼镜,又拿起案头的笔筒,正是前几天收的那个。

“我翻了很多文献,这个‘之羽’,确实是王之羽。此人史料极少,连出生年代都不详,但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少为徐氏馆甥。徐居槎里,与吴鲁珍仅隔一墙。’

《竹人录》亦载:‘王之羽从鲁珍游,尽得其运腕之法,故名冠一时。’

吴鲁珍就是吴之璠,清初的竹刻大家,从康熙朝到乾隆朝都有作品传世。王之羽既然认识吴之璠,就说明是同代人。

他作品稀少,你这个应该是真的,比较有价值,而且采用了薄地阳文之法,精湛圆熟,不见刀痕,堪称上品。”

薄地阳文,是吴之璠所创一种浅浮雕技法。

许非听的似懂非懂,反正弄明白一件事,笔筒是真的,且较有价值。因为王之羽非常冷门,若是吴之璠的作品,起码得百八十万的。

“你小子运气不错,都是好东西,拿回去好好珍藏。”

朱家溍把笔筒还给许非,俩人又闲聊了一会,他便拿着几本相关书籍告辞离开。

他敢把笔筒给朱先生,但不敢给马卫都,找马卫都多多少少为了拉关系,找朱家溍是实实在在学本事。

…………

当天夜里,小四合院。

从屋顶垂下一根长长的线,吊着一个不大的灯泡,灯光很暗。许非就坐在昏灯下面,翻看着借来的书本。

自晚饭之后,他已经看了两三个小时,这会才搞懂了到底啥叫套料,啥叫黄玉,吴之璠究竟是谁,薄地阳文又是怎么回事……

“哎,学问越深说明水越深,还好我进的早。”

许非终于合上书本,拧了拧脖子,“若是九十年代入行,被坑死都活该。”

他靠着椅背,扫视了一圈屋内,这点东西一目了然。先是窗台下的一对清中期红木圆凳,然后挨着衣柜的一把红木禅椅。

禅椅的样式很怪,扶手缩进去,特别短,凳面偏偏又很长,远超一般的椅子。这样坐上去,人靠不到后背,也搭不着扶手,非常难受。

那户人家就特嫌弃,几次都想锯了,最后十块钱卖给许非。

许非也不懂,请教朱先生才知道,这东西叫禅椅。

怎么坐的呢?

你得整个人都上去,盘着腿坐,才能靠上后面,也能搭着扶手。禅椅禅椅,本就是盘腿坐的。

而除了这些,衣柜旁边还有个架子,上面摆着民国的白铜烟嘴,明晚期的牛衔如意镇纸,两个清中期的玉制鼻烟壶,一个清早期的春宫图鼻烟壶,以及两个瓷器盘子和一个大罐子。

这三件是买亏的。

许非不懂啊,只抱着这年代假货概率少的心理,才一件件莽过去。当时觉着盘子不错,起码值俩钱吧,那户人家也机灵,要了二十块。

结果给先生一看,就是民国的盘子,机械化生产,数量极多。

至于那罐子,是一户人家腌咸菜用的,他瞧着挺古朴,还有花纹,以为是好东西,五块钱拿下。

结果一验,这特么就是腌咸菜的!

以上这些,再加上屁股底下的榉木素板螭龙圈椅,不知不觉也满十件真品了。

他一一看去,心中满足,最后目光停在那个笔筒上。不知为何,他十分中意这个笔筒,又拿在手里轻轻把玩。

上辈子,有心无力;这辈子,时机恰当,又有余钱,自然要满足一下自己。

许非闭着眼,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那脱落的包浆,红色与黑色交杂的竹面,那细细的裂纹,还有浅浅凸出的图案……

图源自东汉仙人王乔的典故。

王乔本是个县令,每月初一、十五来朝见皇上。皇帝看他来得快,但从未见到车马,便秘密叫人侦察,后来报告说,王乔到来时,常有两只水鸟从东南飞来。

于是皇上叫人张开罗网,捕捉水鸟,那鸟却是一只鞋所化。

许非喜欢这样式,喜欢这质感,喜欢这浅雕,喜欢这典故,每当独自把玩时,总觉得是有灵性的,似穿越了时空在与古人对话。

古玩讲究眼缘,这笔筒或许就是他的眼缘。

第四十五章 准备

10月12日,许非在《人民日报》上找到了一篇小稿,一百多字,大意是说:

“春城正在举行的人大会,决定将君子兰作为市花,并提出要发展‘窗台经济’,号召家家都要养至5盆君子兰。”

他看到新闻后,并未动作,仍然在京城当闲人。

这一呆,就呆了三个月,每天鼓捣鼓捣古玩,学习相关知识。他一共收了百来件东西,花费过千,有十八件是较具价值的。

最小的是翡翠扣子,一组七枚,最大的是一张黄花梨带抽屉书桌,刚好替了原来的那张破桌子。

如今的小屋子里,已经颇具气象,坐的是榉木素板螭龙圈椅,用的是黄花梨桌,桌上摆着王之羽的笔筒,还有道光年间的松花石雕菩提叶形香盘……

这感觉,就叫一舒爽!

晃眼到了十二月中旬,他才觉得时间差不多,收拾收拾行囊,宛如下山的侠隐高士,翩翩然离了京城。

…………

“妈,您真是我亲妈!”

许非摸着君子兰肥厚的叶片,不由心中感动,他千叮万嘱的让张桂琴好好照顾,老妈果然给力,四盆花中有两盆要开花的意思。

大花君子兰的花期长达50天,以冬春为主,元旦、春节前后也会开,时候刚好。

“好歹是盆花,你就是不说,我还能养死了?”

张桂琴略胖了几分,但腰肢还是很苗条,端着两盘炒菜上桌,又喊道:“老许,吃饭了!”

许孝文从外面进来,照例坐在主位,拧开半瓶白酒。儿子回来了,高兴,但他不说,就是喝酒。

老男人都这样,几盅酒下肚,脸变了红,这才能放开唠叨。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一去大半年不见人,就中间回来呆两天又跑了。知道你培训忙,但没事写个信,打个电话总行吧,看你妈想你想的……”

许孝文拍拍他肩膀,“你这小子,哎,你是不又长个了?”

“嗯,我也觉着高了点,能到182了。”

张桂琴点点头,笑道:“小非还没到二十呢,长个也正常。”

“现在就挺够用的,再长就成穆铁柱了,做衣服都费布。”

“穆铁柱咋了,人家还为国争光呢!”

“就是,穆铁柱的衣服国家给做。”

夫妻俩拌着嘴,许非不时插几句,归家的第一顿饭其乐融融。

吃了一会,他也问:“爸,你还跟大爷演出呢?”

“演啊,现在市场可好了,我一个月八百没问题,好了能过一千。不过你大爷说,演到春节为止,过完节他打算歇一歇,一是身体受不住,二是准备新书。”

“啥新书?”

“白眉毛徐良知道么?”

“《小五义》里的吧?”

“诶对,你大爷就想单独把徐良列出来,编一部新书,叫《白眉大侠》。”

哎呀!!!

许非眨眨眼,忙道:“那啥时候能写出来?”

“你当出新书那么容易呢,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

徐良,最早出自清末李凤山的《小五义》、《续小五义》。到民国时期,又有《再续小五义》和《大侠白眉毛》。

单田芳根据这些作品,自己改编再创作,完成了一部赫赫有名的《白眉大侠》。

不听评书的可能迷糊,什么大五义、小五义、小七杰、小八义的,忒乱,但听评书的自然门儿清。

《三侠五义》都知道,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这俩是男的),五义则是陷空岛的五只老鼠。

而徐良,便是钻山鼠徐庆之子。

单田芳在80年代出了《白眉大侠》评书,88年内蒙出版社又出了评书小说,然后就是95年的电视剧,98年又出了一套评书集。

许非对这电视剧太有印象了,白云瑞啊,房书安啊,天聋地哑啊,还有那首很骚的歌: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

……

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哈哈哈哈!”

诶,最后一定要笑,不笑就木有灵魂。

许非心思顿时活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兔子就吃窝边草,有现成的大爷在此,这是多好的大ip啊!

…………

晚饭过后,许非去了趟单田芳家里,把借的三千块钱还了。从始至终,除了这爷俩,再无第三人知道。

他回来时,见父母守着那台14寸黑白电视看的正欢,央视重播的电视剧《血凝》。

巅峰时的山口百惠一头短发,青春的不可方物。

张桂琴边看边抹眼泪,“幸子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许孝文也铁汉柔情,“是啊,好容易有相爱的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

许非:“……”

《血凝》这部剧,可以说启蒙了中国的家庭伦理类作品。什么得了绝症啊,你爹不是你爹,你爹是我爹,我爱你,我也爱你,啊我们不可能的,我们是兄妹巴拉巴拉……

啧,三十年前就是这个,三十年后还特么是这个,一点长进都没有!

许非很有耐心的等到他们看完,才把电视关了,在父母诧异的眼神中道:“爸,妈,跟你们说点事。”

嗯?

俩人对视一眼,都非常古怪,因为太正式了!

张桂琴就见自己的大儿子坐在对面,顿了顿,开口道:“春城现在君子兰热,您都知道吧?”

“听说过,说是人都疯了,一盆花好几千块钱。”

“不是几千,是几万,过阵子还可能十几二十万!”

许非加重语气,道:“所以我想拿这几盆花,去春城试一试。”

“不行,投机倒把的事不能干。”许孝文直接否决。

“这怎么能叫投机倒把呢?人家春城政府都鼓励养花,君子兰都成他们市花了,这叫正常的商业行为。”

“我说不行就不行!”

许孝文的观念较传统,训道:“你小子年轻轻的知道啥,啥叫商业行为?你做过买卖么?我听说那边乱的很,为了一盆花都有杀人的,你去了就得让人坑死。再说这不是啥好东西,踏踏实实挣钱才叫安稳。”

“是啊小非,那边水太深,你这么小去了能干啥?”张桂琴也道。

“……”

许非见父母态度坚决,低头沉默了半响,忽道:“前阵子奥运会,有个卖文化衫的新闻,你们看过么?”

“《中国青年报》的吧,有印象,说是个外地小伙,姓……”

张桂琴猛地反应过来,看着儿子难以置信。

“就是我。”

砰!

许孝文蹭的站起来,满脸通红,“你特么说是培训去,结果给我整这歪门邪道,我……”

“爸,这不是歪门邪道,我也没耽误培训,我都有角色了。”

许非坐着,依旧四平八稳的解释。

老爹先是气,随后又变成了诧异,还带着点懵逼,尤其看他稳稳当当的样子,心里更是复杂。

老子一月百,你小子一月万元户?!!!

“奥运是个好机会,君子兰也是个好机会,我真的想去试一试。”

许非没想隐瞒,因为这事瞒不了。

“……”

许孝文被张桂琴拽着坐下,又把平时舍不得抽的烟掏出来,一个劲猛抽。

不知过了多久,方道:“我陪你去。”

“就你们俩够么,再找几个吧?”张桂琴担心。

“还能找谁?没听一盆花都好几万了么,这种买卖除了老子儿子,谁特么也信不过,我陪你去!”

许孝文既下了决心,果断的一面就表现出来了。

张桂琴也不好说什么,自己嘟囔了几句,忽地又问:“哎小非,你去年千里迢迢的拿回几盆花,不会就知道它能升值吧?”

“没有,怎么可能呢,我就觉得挺好看的。”许非顿时冒汗。

“哦,我说也是,你又不是算命的。”

(晚上还有……)

第四十六章 春城

许非在鞍城准备了好几天,才跟许孝文踏上去春城的火车。

两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后世俩小时就到了,现在可不行,平均时速才60公里的绿皮车,咣当咣当得走个大半天。

这年头哪有什么供暖设备,密封性又差,小北风嗖嗖的往里灌,跟冰窖一样。许孝文裹了件大棉袄还是有点抖,一边抖一边自找台阶:“我就是最近走南闯北,把身体熬差了,想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那锻炼的,寒冬腊月光膀子都不算事……”

反正许非没听懂,这走南闯北是好啊还是坏啊?

“开水来了,开水来了,有需要的么?”

列车员推着小车慢悠悠的走过来,车里放着两个大水壶。许孝文正白话着,就像见了救星,连忙翻出一个搪瓷缸子,“给我倒点!”

人家给倒满一缸子,他握着小口小口吸溜,顺带捂手。大缸子有年头了,掉漆严重,勉强还能认出一行字:献给最可爱的人。

这一看,就是抗美援朝时期的产品。

“您别喝那么急,太烫的东西喉咙容易得病。”许非忍不住道。

“得什么病,我半辈子都这么喝,现在不还好好的?”

许孝文呼出一口气,道:“我说你小子去趟京城,怎么这么小布尔乔维亚啊?以前可没这么多穷讲究。”

嘁!

许非翻了个白眼,爱喝喝吧,没人管你。

火车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大站,呼啦啦下去不少人,空出些座位。一个哥们蹭的坐过来,捶腿捶腰,显然站很久了。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脸盘挺大,小眼睛,圆溜溜的在爷俩身上一扫,开口招呼一句。

嗯?

这口音像是多地混杂,语速又快,乌拉乌拉的。他见俩人没懂,尽量吐字清晰,又说了一遍。

“你们二位去春城啊?”

“嗯。”

许非应了声。

“那敢情巧了,我也去春城,你们买花还是卖花?”

“不是,别的事。”

“您别开玩笑咧,现在去春城不为了花儿,还能为嘛?”

这哥们特自来熟,又打量打量,伸手就要摸许孝文脚底下的箱子,“哎,这是花儿吧?”

“滚犊子!”

许孝文抬脚就踹回去,“你特么谁啊,滚一边坐着去!”

“哎,你咋骂人咧?”

“我还打你呢!”

老爹站起来就要揍,那货一见怂了,麻溜跑到后面座位。

“您有时候真不像个文艺工作者,说您拉杆子立山头都有人信。”许非乐了。

“少跟我扯!我小时候也老老实实的,被人抢过几次饭就明白了,老实受人欺,人家横,我就得比他还横。”

“那后来怎么改过自新了?”

“缘分呗,无意中拜了师,就进了评书门。哎,你小子欠揍,啥叫改过自新?”

许孝文拍了拍桌子,随即又压低声音,“我刚才观察了半天,车上还有不少南方人,你看那边,那就一口闽南话,看来三教九流都聚到这了。不过你既然想来,我也不能生看着,你现在也大了,主意听你的,真要有人耍横,也得看看咱腰里的东西。”

许非心头一热,真是亲爹啊,虽说自己不是原主儿,但这对父母对孩子的爱,可是感受得妥妥的。

火车咣啷咣啷的走,中午过点的时候,终于到了站。

爷俩下了车,都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人忒多了!仅火车站周边,就好像超过了全鞍城的人口,而且来往都是一条线,无数男女老少在进进出出。

其中就包括车上见过的那哥们,像只蚂蚁一样钻进去,瞬间被人流淹没。

许非一打听,才知道那边有个花卉市场。

在计划经济年代,春城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一汽都知道吧,红旗、解放、夏利、奔腾,谁没见过那个好像小鸟儿似的标志?

还有长影厂也知道吧,《上甘岭》、《英雄儿女》、《刘三姐》、《白毛女》、《》,同样赫赫有名。

所以要工业有工业,要艺术有艺术,牛逼的不得了。

许孝文年轻的时候来过演出,也好多年没来了,处处陌生,感觉都是高楼大厦,鞍城可比不了。

俩人各抱着一个箱子,找了家招待所。

许非先出去打听一圈,得知春城现有十个君子兰交易市场,分布在火车站、朝阳公园、老圈楼、光复路、永春路、红旗街、万宝街、清华路等地段。

爷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开市最早的红旗街看看。

说起春城的君子兰,到底怎么火起来的呢?

君子兰是南非种,伪满时期被rb人送给溥仪,成为宫廷御花,后来流入民间。六十年代的时候根本不许养,这叫资本主义腐化。

而78年之后,先是本地的一些老干部喜欢,因为这东西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清香淡雅,君子之风,且血统高贵——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一个花跟血统高贵有毛关系?

后来呢,因为各地产量稀少,春城逐渐成了最大的君子兰集散地,吸引了一批外地客商,养花的也赚到了一些小钱。

当这个氛围初步形成后,某些嗅觉敏锐的就开始暗地炒作,养花的越来越多。

1982年,春城出台限价令,规定一盆君子兰不得超过200元。次年又开征交易税,此为举国第一例。

这些举措不仅没有抑制,反而更加催化了老百姓情绪。

政府很快察觉到,也及时转变态度,开始大力发展君子兰产业,于是便有了“市花”和“阳台经济”。

有政府背书,群众原本就很鼓噪的热情,瞬间攀上了巅峰。

国字号的领导亲临花展,省市领导亲自指导养花,范曾为君子兰作画,启功为君子兰题字,侯宝林来演出都得讲一段关于君子兰的笑话讨好观众。

全市的报纸副刊都叫君子兰,挂历一年连封面十三张全用君子兰彩照,连电视节目都用君子兰做片头。

春城机械厂号召职工走君子兰致富道路,1700多名职工家家开养;还有一家洗衣机厂投资数十万,在办公楼顶上盖了600平方米空中温室……

后世提起这件事,总说全民热炒,其实狗屁。

一盆花卖到好几万,普通老百姓哪有这么多钱?真正热炒的是某些机关干部,养花大户,国企,以及港商外商!

第四十七章 绿色金条

在这个时期,春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在养花、炒花,各大花市的每日人流量加起来,能达到恐怖的40万。

许非和许孝文顺着斯大林大街(现在叫人民大街)一走,见两旁楼的窗台上摆满了各个品种的君子兰,隔绝了冷空气,或孕蕾绽花,或傲然怒放。

再等到了红旗街附近,尚有六七百米的距离就开始拥堵,自行车都无法正常行驶,花市肆无忌惮的向外扩张,占据了一大片路面。

数不清的人自动形成了一顺一逆两条线,算是入口和出口。

旁边还有个家伙高举手臂,甩着薄薄的两页报纸,嘴里喷出阵阵白气,“《君子兰报》!《君子兰报》!还剩一份啊,还剩一份!”

“多少钱?”许非问。

“两块!”

疯了么,两块钱一张报纸?他稍微有点犹豫间,便见三五个人冲过来,遂道:“给我给我,我要了!”

拿在手里一看,正是12月初才创办的《君子兰报》,每周一期,每期只有四版。

头版上写着固定的一句话,便是那位的题词:“大力发展花卉事业”。再看内容,主要是介绍花的品种、培育技术和市场行情。

许非略略一扫,便折好揣进怀里,跟老爹迈步往里走。同行的亦有很多男女老少,也攥着一份《君子兰报》,奔向红旗街花市。

一时间,他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与三十年后,那些拿着促销广告疯狂挤进售楼处、房交会的人并无区别。

跟着人群走了一会,才算进到花市里头。许非只觉嗡的一下,似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面天寒风紧,里面热浪冲天,无数吵杂的声音混在一起,瞬间冲击着耳鼓,一时竟轻轻鸣响。

有裹羊皮袄的,穿军绿大棉袄的,穿呢子大衣的,还有极少数穿羽绒服的,脸上挣扎着,狰狞着,带着令人害怕的狂热、紧张、懊悔,仿佛世间百态,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花市里。

口音更是天南海北,从最北到最南,从最西到最东,都能听得见。

不算宽的街道,已被人流彻底占据,两侧全是店铺,夏天时摆到外面,冬天怕冻,花都在屋里。

许非随便挤进去一家,见架子上摆着数十盆君子兰,开花的少,绿叶的多。

而柜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的细叶君子兰,花是橘红色,与碧绿光泽的叶片搭配,更衬托得鲜艳动人。

一个男人攥着一沓钞票,额上青筋暴起,甚至连肌肉都在抽搐,“有没有先来后到?我先看中的,我先看中的!”

“可人家出价高啊。”老板笑道。

“我,我再加两千!”男人喊道。

“我加三千!”另个人也道。

“五千!我加五千!”

另个人愤愤的盯了一会,扭头离开,看来超出了自己身家。男子则大为得意,打开公文包,又掏出一沓钞票。

最后的成交价是一万二,就那么摞在柜台上,周围人看的呼吸粗重,眼睛发红。

男子急不可待的把花抱起来,走出店铺。

许非好奇,也跟着出来,就见这一路上,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瞧你手里有花,品相还不错,都要问一句:“出手么?”

“出手么?”

“七千!七千!”

“一万卖不卖?卖不卖?”

“一万二!”

“一万五!”

“一万八卖不卖?”

男子仅走了几百米,价格就涨了三次,东头买的,西头卖了,两万二,净赚一万!

许孝文眼睛瞪的溜圆,以往的认知被大大撕裂,“就这一小盆花能卖两万多?这特么不是花,这是金条啊!”

“诶,君子兰现在就叫绿色金条。”

许非亲眼瞧见,也是心中澎湃,“走,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着,俩人离开红旗街,到了清华路的花市。

这里也是人山人海,满目疯狂,而在一家店里,许非看到了一盆大花君子兰。这个品种叫“抱头和尚”,就是叶片呈饭勺状,叶尖向中间靠拢,好像抱头一样。

早在50年代,春城一个木工师傅吴鹤亭培育出了一盆花,后来这盆花转到护国般若寺的普明和尚手里。

普明莳养后,花长的特别好,叶片宽,短,尖圆,斜立向下略为弯曲,又向上翘。株形美丽,座似莲盘,花如孔屏颇不一般。

后来传到民间,人们就将此品种叫“和尚”。而抱头和尚,便是和尚与其他品种杂交出的新品。

许非看了半天,店主的这盆花是好,但也没好到那种程度,结果人家标价多少?

八万!

因为店主声称,这是春城最好的抱头和尚。

他瞧着这盆花,不由心中一动,隐隐琢磨出一个想法。

…………

当晚。

许非坐在床上,满床都是往期的各种报纸,新闻类型也是应有尽有。

“某机关技术员的弟弟,贪恋哥哥家君子兰,上门抢夺,导致口角,打晕兄嫂后,将嫂子塞入炕洞,致其死亡。”

“某市检察院的方姓检察官,听闻满城绿色金条,便纠结兄弟,全员持枪,驾越野吉普,夜奔春城。

然而消息走漏,车刚出城,春城警方便接到电话,全城严阵以待,劫匪刚到养花大户门前便陷入包围。”

这个某市,其实就是鞍城,一个检察官这么干你敢信???

还有一则消息引起了许非的特别注意。

“养花大王郭丰义成立了全国第一家君子兰花卉公司,市农工商领导争相来贺。”

这个郭丰义他很有印象,因为自己还是个小策划时,曾跟当地的君子兰协会联合办过一次展览,专门查了海量资料,其中多处提到郭丰义。

“倒是个入手点。”

许非沉吟思索着,白天里的思路愈发成形。

“咣!”

“砰!”

正此时,许孝文去澡堂洗澡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特么破地方,洗一半水凉了,差点没冻死我!”

他揉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往床上一坐,“小非,这花咱们怎么卖啊?白天看那一圈,算是开眼了,小小一盆花还能整出这么多事?真是庙小王八多!”

按照老爹原本的想法,能卖个几千块钱就知足了,结果来了一瞧,别说几千,几万的都有!咱的花不比人家差,凭什么不能卖高价?

人嘛,都这个心理,利益动人心。

“我明天得搬出去,您先住着,首要任务看好这几盆花。”

“那你呢?”

“我去找个人,还有我得用个假名字,免得留手尾。”

“哎,这我懂,以前闯江湖的时候我就用过假名,叫什么来着,哦……”

许孝文一拍大腿,“王石!”

许非一咧嘴,“您是怎么个思路起的这名?”

“评书门四大祖师爷啊,柳敬亭、王鸿兴、双厚坪、石玉昆,我特喜欢王、石两位。”

行吧,您爱叫啥爱叫啥。

“那你小子换个啥名?”

“我么……”

许非,小非……顾小飞?哦不不,他连忙摇头,“您合王、石,我就合那两位,就叫柳庆厚吧。”

第四十八章 柳理事

斯大林大街,百货商场。

这是春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场,而前阵子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它更爆炸了几分养花大户郭丰义租下整整一层,创立了全国第一家君子兰公司。

他以前是个工人,很早就开始养花,自己还培育出了新品种,叫凤冠——这家公司也叫凤冠花卉公司。

郭丰义是个较有头脑的家伙,开张那天,别出心裁的搞了一场记者招待会,轰动东三省。市里领导亲自祝贺,参观的人挤爆了斯大林大街,最后只能每隔十分钟放进去一批。

在这个时期,养花大户才是全城的核心人物,时常贵宾宴请,出入都有秘书,接触的全是领导和外商。

“郭总,有个京城的客人想见您。”

“京城?”

这日,难得在办公室闲坐的郭丰义听到秘术汇报,不由一怔,天南海北的客人都见过,但京城的还真不多。

“请进来!”

“好的。”

不一会,秘术引着一个年轻人进屋,高高的个子,衣着体面,戴着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肩上还挎着一个,蛮斯文的样子。

“郭总,久仰久仰……这是我的名片。”

年轻人递过一张小卡片,郭丰义眨眨眼,这东西只在港商手里见过,内地很少有人用。

接过一瞧,写着京城君子兰协会(筹备组)理事,柳庆厚。

他招呼对方坐下,又拿起一盒红盒的人参烟,“抽烟么?”

“哦,人参烟,久闻大名!”

年轻人说话文绉绉的,接过一颗,自己也摸出一盒京城卷烟厂的金建牌香烟,“您试试这个。”

这货自然是许非,他第二天就搬出招待所,找了家私营旅店,又花了很大功夫包装一番。

“怎么,京城也想养君子兰了?”

郭丰义点上烟,随口问道。

“都是响应号召,上月刚组建了中国花卉协会么……”

“你等会儿,国内有这个协会?”他满脸诧异。

“郭总,您养花是好手,但政策消息太滞后了!”

许非扶了扶眼镜,笑道“上个月1号,在陈副总的倡议指导下,刚刚创建了中国花卉协会。她还多次提到你们的君子兰,说你们这项工作搞的好,小小一盆花也能起到建设两个文明的大作用……我今天过来呢,就是观摩学习的。”

陈副总,就是提出“大力发展花卉事业”的那位大领导,曾亲临春城花展。可以说,君子兰能有现在的火爆,多亏有她老人家背书。

这位神仙,春城可谓无人不知,郭丰义立时重视起来,又听对方道“各大花市我都逛了一圈,果真名不虚传,算开了眼界。”

他似觉着有点累,把挎包放在沙发上,露出黑乎乎的照相机,“听说郭总是首屈一指的养花大王,今天就厚着脸皮过来瞧瞧,想参观参观贵公司。”

“哎,太客气了,这东西想看就看,没啥紧要的。”

郭丰义此刻没事,索性亲自陪着对方参观。

整整一层的百货商场,空间极大,有几间是办公室,其余区域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君子兰,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自己培育出的新品种,凤冠。

叶片非常短小,在两侧一片叠着一片向上生长,极有层次感,花从中间生,看着就像古代的凤冠一样。

而又有一盆最优,叶具质感,花开的也最为鲜艳,令人难以移睛。

郭丰义见他连连赞叹,非常得意,问“柳理事,我这凤冠怎么样?”

“您是行家,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来的都是朋友,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呃,那我就说说……”

许非是真懂,指着那盆花道“先看整个株形,圆润如扇面,无长短叶,好!

再看叶片,脖短且收得急,每片叶10公分左右,宽厚得当,手感滑润,坚硬不康,光泽蜡亮照人,叶脉凸起粗壮,这是标准的‘麻脸’,好上加好!”

郭丰义一惊,这是行家啊,说的全在点上。外行看花,内行看叶,评价一株君子兰的优劣,重点是叶片,并非花漂不漂亮。

他顿时又重视了几分,道“柳理事养的什么花?”

“我拾人牙慧,比不了您自己栽培,我养的是黄技师。”

黄技师,听起来不太正经,其实是六十年代,春城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一位黄永年技师培育而成的品种。

“君子兰传入民间几十年,主要有国兰和rb兰。国兰的油匠、胜利、和尚、染厂都是长叶,后代子孙也讲究个叶长肥厚。短叶目前还比较少,我参观各地,郭总的凤冠算是独一无二,十优俱全。”

“哪十优?”

“圆短宽厚硬,花亮蹦腻挺,此为短叶十优。”许非笑道。

咝!

郭丰义从未听过此种说法,反复琢磨着这十个字,愈发觉得精辟——他当然没听过,这是1995年才提出的观点。

“哎呀,柳理事真人不露相!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回去谈,回去谈!”

他态度瞬间热情起来,又回到办公室,招呼秘书上好茶,道“今天见了高人,赏个面子,中午务必留下吃饭。”

“客气,客气,我一会还想拍几张照片,您……”

“好说,我安排个人陪同,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郭丰义头脑灵活,注重每一个机会,当即又问“柳理事下来考察,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不知还有什么指点?”

“这个么……”

许非顿了顿,方道“我们都是爱花的,归根结底是为了君子兰的事业发展。我逛了一圈,发现红火归红火,但太过散乱,缺乏组织,也没有挑起大家的全部热情,简单说,就是营销不足。”

“营销?”

“就是宣传,推广,吆喝。”

“哦哦!”

郭丰义又学到个新词,问“那您想怎么个,呃,营销法?”

“其实也简单……”

许非笑了笑,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见他有些犹豫,道“郭总考虑一下,要是有心合作,明天我再过来详谈。”

(晚上还有。)



第四十九章 花王大赛

12月29号,天冷的厉害。

林三裹着大棉袄,抱着个箱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街上。他是附近县城的工人,本名不好听,在家排行老三,久而久之就成了林三。

他响应政府号召,也养了两盆花,最近家里钱紧,又临近年关,便想着进城碰碰运气。

一路打听,好容易摸到了红旗街,发现并没有传说中的摩肩接踵,反而形成了一股人流往外走。

“大哥,这花市不开了?咋都出去了?”他拦住一位询问。

“那边搞活动呢,哎你别拽着我!”

对方一扒拉,忙不迭的闪人。林三又往里一瞅,花市竟显得有些冷清,心下合计,索性跟着人群一起。

不多时,到了斯大林大街。

这里才是人山人海,挤得跟个沙丁鱼罐头一样,四处寒风都被遮挡,居然还暖和了一点。

林三奋力挤过几个人,便再也抢不进去,只得站在外围观瞧。只见百货商场门前,空出了一小块场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拿着麦克风道

“我叫郭丰义,可能不少人知道我。我养花有十来年了,从一文不名到小有成绩,现在还有了自己的花卉公司,可以说,我是亲眼看着君子兰事业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如今政府大力支持,君子兰成了市花,还要出口赚外汇。我看到这个环境啊,也是心情澎湃,我有今天,离不开很多人的帮助……为了庆贺新春,也算回馈家乡父老,为君子兰事业做点贡献,我特意邀请了两位行业专家,举办一次花王大赛。

从今天开始,为期四天,大家自愿报名参赛,我们做出评判。到第四天,我们将前面选出来的比较优质的君子兰,再一起竞赛,最后决出前三名。

第一名,花中状元,也就是我们的花王!我私人奖励一万元!

第二名,花中榜眼,奖励五千元!

第三名,花中探花,奖励三千元……”

嗡嗡嗡!

林三已经听不清说什么了,耳朵边全是铺天盖地的喧嚣,自己也是一股热血向上冲。

一万块钱啊,自己一个月工资五十块,一年五百,二十年才能够!

他只觉眼前灰蒙蒙的,那话音似乎落了地,人群仿佛静止片刻,随即突然启动,疯了一样往前奔涌。

他推着前面人,亦被后面人推着,双脚近乎离地,也跟着向前移动,然后又静止下来。

乱糟糟不知发生了什么,林三竟觉得有些热,把大棉袄的扣子扯开,呼呼灌进去的仍是热气。

等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排到跟前,刚要进大门,却被人拦下。

“报名参赛么?”

“啊!”

“先交五块钱报名费。”

“五块钱?!!”

林三差点跳起来,五块钱够自己吃好几天了,他有心想走,却见旁边几个人已经掏钱进门,心里也转念一想。

自己的花不错啊,万一拿了状元,可是一万块奖金!他还没意识到别的价值,只盯着这个,狠了狠心,交钱进门。

进去之后又是排队,只是多了好些栏杆,用绳串着,人为的隔成三排。

他晕晕乎乎的跟着队伍走,前面只剩几个人时,方见堵头摆着张桌子,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桌上还有个名牌。

“丙级,没有下一轮参赛资格。”

“啥玩意?老子养了大半年的花,你就给个丙级?”

一个光头猛地跳出来,大声嚷嚷,“你特么算什么狗屁专家,就是蒙人骗钱的,老子不玩了,五块钱给我!”

光头凶神恶煞,随时要干架的样子。

那年轻人特别斯文,笑道“我们没强迫你报名,都是自愿的。你们既然来参赛,我作为评委就要公平公正。花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你的花不够品级,我却给了甲等,那才是蒙人骗钱,是对别人的不公平。”

“说的对,自己花不行瞎吵吵什么?”

“快滚犊子,别人还排队呢!”

“出去!”

“出去!”

大家一呼应,光头也怂了,抱着那盆破花愤愤离开。

很快轮到了林三。

“你好,我看看你的花。”年轻人笑道。

“啊,哦哦!”

他连忙打开箱子,捧出一盆君子兰。

“保暖措施做的不错,是个爱花的。”

年轻人先点评了一下木箱,然后才细细观察,“您这是大胜利,养几年了?”

“两年多,头年没开花,今年才开。”林三的声音都在抖。

“叶片中宽,短尖,光泽蜡亮,手感滑润,脉纹较窄,凸起明显,花大鲜红整齐,品相上佳……”

他点点头,拍了张奇怪的红纸片上去,“甲等,可以参加下一轮,先去那边登记。”

林三仍是懵逼状,抱着花去旁边桌子,郭丰义的一个员工负责登记,用尺子细量。

“林有蛋,x县xx街xx号,大胜利一株,叶长70,开花六朵……”

“收好这个,过几天来参加决赛。”

“哦哦!”

林三这会才搞明白,原来甲等的才能参与最终评选,又看了看卡片,莫名的冒出专业两个大字。

他走出大厅,外面寒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可随即又被几个冲上来的人吓到。

“几等几等?”

“评了几等?”

“甲,甲等。”

“有红纸没有?”

“有……”

林三抖出那张红纸片,那几人眼睛一亮,顿时抢的不可开交。

“五千,五千卖我吧!”

“滚犊子,人家甲等你就给五千?我出一万,一万!”

“一点诚心都没有,我出两万!”

两万!

他又是一抖,当即就想脱口而出,卖了。但不知怎地,往常不太灵光的脑袋忽然转了转,我要是拿个状元,哦不,我就算拿个探花,也不止两万块钱吧?

“不卖不卖,我还选花王呢!”

他强忍着冲动,走下台阶,又被一个人截住。

“你好,我是《君子兰报》的记者,你是刚参加完评选出来么?”

“呃对。”

“那你能说说感想么,感觉怎么样?”

“感觉……”

短短半天功夫,林三已经历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阵仗,在心里缓了缓,竭力镇定道“感觉特别好,里面有三位专家,都很亲切,也很有本事,给了我一个甲等。”

“那我能看看你的花么?”

“行啊。”

他又把花捧出来,周围人呼啦啦涌上,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大胜利年头短,但品相真不错,难怪给甲等。”

“里面专家挺靠谱,我的给了乙等,我还不服,人家细致白牙的给我讲。”

“给我看的是个年轻小伙,叫柳什么,人家可真专业,反正我是服了。”

“哎,我的也是柳专家,京城来的一点都不摆谱,态度超好。”

“咔嚓!”

记者抓拍了这张照片,又给林三单独拍了一张。

他半辈子就照过两次照,手足无措,僵硬无比。而待记者走后,林三又不急着回家了,干脆在商场徘徊着,看看还有什么热闹。

…………

“我跟一些人比,算有点经验,但跟很多老前辈比,我还是个新人。但既然搞了这次花王大赛,也就厚着脸当个评委。

我介绍一下旁边两位,这位应该都认识,杨宗海先生。”

哗哗哗!

底下人纷纷鼓掌,杨宗海也是赫赫有名的养花大户,被郭丰义拉过来充场面。

“这位是柳庆厚先生,别看年纪轻,学问可大,我专程从京城请来的。”

哗哗哗!

大家之前不认识,但现在认得了,不少人还被点评过。

郭丰义不愧是个人物,头一回办活动,但适应的非常好,“今天上午有三百多人报名,下午继续。我们也没什么事,就借着中午休息的机会开个小讲座,讲讲怎么判断君子兰的好坏。”

春城十大花市,每天40万人流量都在买花卖花,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还找几个专家给你开讲座。

大家把一楼占的满满登登,站不下就挤在外面,贴着大玻璃听。男女老少,鸦雀无声,脸上全是压抑着的狂热与疯狂。

看着这场面,饶是郭丰义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禁内心激动。

柳理事说的对啊,这市场看着红火,但散乱不堪,缺乏组织。大家都清楚,好花卖的高,劣花卖的低,但好和坏怎么来评定?谁说了算?

他接受提议的时候还没完全领会,现在明白了最先挑头的,就是说了算的!

(晚上还有……)



第五十章 疯狂的君子兰

“花王大赛火热开场,郭丰义再造传奇!”

“甲等花当场卖出三万元,花王最终能否破纪录?”

“首日近千人报名,再次挤爆斯大林大街!”

……

春城的这个新年,因为花王大赛而彻底火爆起来。

经过第一天的试探和酝酿,第二天直接疯了,天还没亮就有人窝在商场门口占位置,等开门之后,数量更是翻了一倍。

五块钱的报名费,对普通人家很重要,但在这帮炒花的人眼里,压根就不算事。尤其是某些炒家,人家拿的是公款。

以前买卖,没有规则,但花王大赛的出现,打破了以往的散乱无序,好像突然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你,这盆就是好的,这盆就是坏的。

游戏迅速被众人接受。

因为有郭丰义和杨宗海坐镇,本身就代表了权威性,再加上这个新奇有效的规则……不玩可以,但谁不想玩?对他们来说更是机会,花五块钱就能让自己的花升值百倍。

于是乎,大赛中的甲等、乙等、丙等,直接成了判断一盆花的价值标准。

从第二天开始,商场门口也挤满了人,口音天南海北,每出来一位就冲上去询问。

不说甲、乙、丙,只说上头贴的纸片,那叫红标、蓝标、黄标。黄标少人问津,价格不过两千;蓝标马马虎虎,价格不过万;红标争相开价,有些人忍不住眼前利益,或没信心争夺前三,遂当场卖掉。

一万,两万,三万……最高的一盆已卖到了十万!

还有些收获蓝、黄标的,不出商场,直接上楼,跑到冰箱柜台把花一放。

“我要台冰箱,用这个换!”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接受现金。”

“啥?你们经理呢,把你们经理叫来。”

经理来了也一愣,好在商场领导早有吩咐。

“能不能换?能不能换!!!”

购物者拍着柜台,满眼血红。

“可以,当然可以!快去,带这位先生看看冰箱,要最新产的!”

旁有围观者,见状也纷纷效仿,找到彩电摩托车等区域。商场顿时出现了奇景,一盆盆花给出去,一台台精美家电搬出来。

甚至附近省市的人听闻消息,也拼命往这边干,以便在大赛结束之前掺合一脚。

春城,整座城市似乎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不可抑制的井喷状态。

……

当夜,一家高档饭店的包间里。

许非三人忙了一天,累的不行,好容易撑到结束,便由郭丰义做东,来此小聚。

只见他取出两个信封,笑道:“这是报名收入,按照事先约定,给两位的分红。”

许非捏了捏厚度,约莫一千块钱,想想也差不多。对方出人,出场地,还出一万八的奖金,所以分的最多,而按这种人流量,最后还能剩一点。

当然了,郭丰义要的也不是钱,是名声和在花卉界的地位。他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花王大赛能办成这个样子。多亏你们二位帮忙,来,我先敬一杯!”

当!

三人碰了一杯。

杨宗海饿坏了,紧吃了一阵才抹了抹嘴,道:“老郭,咱们认识十年了,我也不跟你整虚的。早上有个人找我,让我保盆花。”

“谁找你?”

“这能跟你说么,说了也没用,反正你同不同意吧?”

“他啥意思,要拿花王?”

“那可不敢,前三就行。”

许非听了,道:“那我也直说了,我也想保盆花。”

“哦?”

郭丰义没有丝毫气愤,人家大老远过来,帮你出谋划策,肯定得有点利益追求,都在预料之中。

他抽着烟,半响道:“实不相瞒啊,昨天晚上就有人跟我打过招呼,这人我惹不起,柳理事别看你是京城来的,估计你也惹不起。他也要前三,你们也要前三,只要花好,没问题。但如果人家的花也好,我们可怎么评,评的不服众,我名声就坏了。”

“这事儿简单。”

许非扶了扶眼镜,笑道:“解释权在我们手里,怎么搞都无所谓。状元、榜眼、探花您嫌少,无非名额不够,那咱们再来个十二钗可以吧?绝对可以啊!

不够再来个三十六天罡,可以吧?再不够,三千佳丽行不行?问题是死的,脑子是活的,总有办法协调。

名额有限,那就扩充呗,这就叫分猪肉。”

“……”

还特么能如此操作啊?郭丰义和杨宗海大眼瞪小眼,最后端起酒杯,“柳理事,啥话不说了,来干!”

饭局结束,许非一个人回住处。

晃晃悠悠在路上走着,冷不丁几个家伙围过来。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正准备开溜,却见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慢慢靠前,满脸堆笑。

“柳理事,后天多关照。”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顿觉手里一沉,多了个纸包,再看那几人废话没有,抹身就走。

许非面色古怪,回到旅店先把纸包打开,里面码着一摞钱,还有一张纸条和一个刀片。

纸条上是一株君子兰资料,略显熟悉,正是自己今天看过的。

“啧,有点玩大了。”

他砸吧了下嘴,倒也不慌,又给老爹打了个电话。

“爸,你明天再去报名,把剩下那盆花卖了,价高者得。”

“不能等花王了,现在不少人盯着呢,我估计政府也要插手了,咱们能挣多少是多少。”

“你再去火车站看看,明后天的票都买两张。哦对了,你明天再换个装扮,别让人认出来,好歹也是个小角儿……”

啪!

老爹挂了。

…………

第三日,下午。

许孝文顶着帽子,戴着口罩,腿一瘸一拐的走进百货商场。他昨天来过一次,把品相不太好的三盆花拿来评级。

两盆是丙,卖了四千块,一盆是乙,卖了九千块。

饶是来了两次,但当他进到里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形象大变,稳如一座老泰山般坐在那里,还是忍不住想踹丫一脚。

他慢慢悠悠排着队,一会到了柳理事跟前,就见对方打量了一会,笑道:“这株有点意思,黄技师很多,但这株胜就胜在最标准。

您看这叶鞘呈楔形,叶尖似剑,主脉纹大稀疏,侧脉横纹尤稀,明显隆起一个‘田’字。叶面润脂腊亮,黄中透绿,不错不错。”

旁边的郭丰义一听,就晓得这是他要保的花,也给捧了个场,“确实不错,黄技师叶容易养,花还这么好的不多。”

那边杨宗海也来了句,“你看这花瓣上如着金粉,这会没太阳,要是阳光充足的时候,放在底下一照就像金星一样,会非常好看。”

嗡嗡嗡!

三位专家统一称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面的探头探脑都想瞧瞧。其实这株的品相也就是比较好,但架不住夸啊!

一时间,就有几个哥们冲外面摆手势,外面pia窗户的也表示收到。

许非拿过红标,贴在盆上,许孝文又去登记,用了第二个假信息。这年头就这点好,对身份的概念太模糊。

许孝文抱着箱子往出走,一路上别人眼神都不对了。三位专家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这盆花会是花王的有力竞争者!

当他出来时,足有十几个人冲过来。

“大哥,两万卖么?”

第一个人刚说一句,就被轰走,跟着价格直线飙升,“我出五万!五万!”

“六万!”

“八万!”

“十万!”

十几个人围着,小场子如火炉烧水一样沸腾,很快升到了十万。

每人呼吸都有点重,春城自有君子兰交易以来,最高纪录是十四万,花王大赛这里,最高纪录就是十万。

“十万啊大哥,你不考虑考虑?”

“大哥你给句话啊!”

开价的急三火四,许孝文就是不吭声,只不断摇头。其实他连脚指头都在抖,但自己强忍着,老爹走南闯北,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他觉着还有空间!

“十万还不行?”

“大哥您稳的住,我顶不起。”

当即,五六个人散去,剩下的也不叫价,硬憋着许孝文。

许孝文还真不理,一瘸一拐的继续走,走的慢,那帮人心里跟猫抓一样,肠胃都搅在一起的难受。

终于有个人忍不住,跑上前,“十二万!我出十二万!”

“还不行,那你说,到底多少?”

“……”

老爹终于停下来,伸手比了个数。

(这几章出现的数据和小事例,不要觉得荒谬,都是当年真实发生的。)

第五十一章 收尾

第三天下午,商场关门之后,许非就回到了旅店。

他摘下眼镜,狠狠洗了把脸,几颗痣瞬间消失,鼻梁也粗了一些,然后重新梳了梳头。这一捯饬,跟之前俨然两个人。

他连房都没退,直接从后门走人,来到许孝文的住处。

许孝文也早搬离招待所,找了家旅馆,他进门就问:“晚上车票买了么?”

“买了。”

“那我们连夜走,花卖了多少?”

“十五万!”

“十五万?”

许非惊着了,他以为卖个十万顶天了,结果老爹很给力啊,没白跑江湖。

“四盆花,一共十六万三!”

老爹掀开箱子,来时抱着花,回去装了一箱子钱。

十几万的纸钞散堆在里面,视觉冲击力是相当疯狂的,爷俩盯着一张张票子,呼吸都有点粗重。

过了一会,许孝文忽地骂道:“你小子偷着乐去吧,亏得老子陪你过来!”

“是啊,亏得是您过来。”许非深有同感。

在这个工资仅有几十块钱的年代,十几万足以让很多人变得丧心病狂,许孝文之所以坚持过来,就是担心这点。

好比古代的倒斗,通常爷俩一伙,而且儿子必须在下面寻宝,老子在上面拽绳。这是最安全的模式,如果反过来,结果就不一定了。

对许非来说也一样,在这件事上,除了许孝文他谁也信不过。

…………

第四天一早。

林三天没亮就从县城出发,骑着车,顶着寒风,抵达了百货商场门口。当然他并不孤独,还有很多很多人守在那里。

等了好久,太阳出来,总算暖和了一点。大家聚在一起,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盛事,花王大赛最终决选。

经过三天发酵,不仅全城人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某些群体的怨气也达到了顶点。

七点钟左右,郭丰义带着人到来,进去迅速布置。等九点钟的时候,当工作人员把几个花篮摆到外面,大门敞开时,现场气氛骤然火热。

“进去了!进去了!”

“别挤啊,大决战了,都有点脸面!”

众人自动排起队,林三抱着自己的花,跟亲命一样。

“哎哎,你们谁啊?”

“卧槽,还动手!”

“啊啊!”

刚进去几个人,后面的队伍突然混乱,吵杂叫骂不绝于耳。

林三只觉被一大股人推着,踉跄跑到旁边,只见新来了一伙人马,面色不善,堵在门口喊:“郭丰义,你特么给我出来!”

“怎么回事?”

郭丰义出来一瞧,脸色阴沉,好多人都认识,正是花市里的那些店主。

“你特么搞这个破活动,把我们生意都挤兑没了,连个屁都不放?”

“我们今天就来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

“做生意,各凭本事,你们留不住客人关我什么事?”

“放屁!当初你起家,还是我借你的二百块钱,现在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没这么便宜的事!”

“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你也别想选花王!”

这帮人没拿武器,啥也没干,就往大门口一戳,无人敢进。

杨宗海凑过来,问:“老郭,怎么办?”

“柳理事来了么,他点子多,兴许有办法。”

“没啊,以前都挺准时的,今天还没到。”

“给那旅店打电话。”

杨宗海去了,不一会跑回来,“旅店说人找不着了!”

“艹,这是见状不妙,跑了!我就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

郭丰义一拳头锤在门框上,心中愈发焦急,正在此时,忽见大街上开来一辆车,呼啦啦下来几位爷。

“让一让,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我们来解决问题的。”

堵门的那帮家伙竟也不敢拦,几人大大方方走到门前,领头的一位回过身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个好办法,关键是解决问题。大家要是信得过我,先回去,我这就跟郭总商量,今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

“……”

这位正是市里的某位领导,主管花卉这摊事,大伙都熟。众人互相瞅了瞅,撂了几句场面话,稀稀拉拉的散了。

郭丰义进到办公室,上来就喊冤,“我委屈啊,我好好做生意又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来捣乱?”

“行了老郭,他们是没权利,但你也办的不地道。”

领导半开玩笑的埋怨,道:“你看看,这多好的活动啊,正是推广君子兰的良好契机,各方各面都应该投身进来,齐心协力。大家一起干,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我看你是养花大王养久了,谁都瞧不上眼了。”

“我哪敢啊,原本就想搞个活动,庆祝新年热闹热闹,真没想到弄成这样。”

“还是思想上不成熟。”

“是是,不成熟!”

郭丰义边点头边暗骂。

领导敲打够了,才奔正题,“外面那么多人,都是养花户,弄不好可能动荡君子兰产业,别说你,我都担不起,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个……”

郭丰义急的直冒汗,然后就想起前天吃饭,柳理事讲的分猪肉。

他一下子福至心灵,道:“他们闹,无非是客人被我抢走了,那我把他们也吸纳进来,不就没事了么。”

“怎么个吸纳法?”

“咱们,咱们把活动延长几天……”

郭丰义脑筋急转,半辈子都没这么聪明过,道:“让花市选出几位代表,参与到我们的专家团里,政府再派些人过来,然后在状元、榜眼、探花之下,再设个十二衩评选。最后的花王大赛,也可以放在花市举办。当然,这些都是我初步想法,还得靠您主持大局。”

嚯!

领导惊喜万分,如此一来,就平衡了各方关系,谁也不好意思再挑事儿。而且还把活动规模扩大,影响力也会更强。

“老郭你可以啊,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领导拍了拍他肩膀,又给了个甜枣,“咱们市正响应号召,在筹备君子兰协会,将来必定有你一席。哎对了,你们不是有位京城来的专家么,刚好我们交流交流。”

“他,他临时有事回去了。”

郭丰义当然不能说跑了,那这活动的性质就说不明白了。

“回去了?有联系方式么?”

“有张名片。”

“筹备组?”

领导接过一瞧就直皱眉,“搞了半天是个筹备组理事,那就没必要了。”

郭丰义不是政府人员,不懂其中道道。

所谓的君子兰协会,理论上是民间组织,但由于国内没有真正的民间组织,必须得挂靠官方,而且一把手必须是体制内的,副手就无所谓,理事更无所谓。

何况还是个筹备组,都没正式成立。

于是乎,这场花王大赛在濒临崩溃的档口又拐了个弯,团结了更多的朋友,朝着更大更疯狂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在历史上,君子兰热也未就此停止,又持续了半年之久。

这年头没人懂得搞经济,都在摸石头过河,见着一个新鲜东西,还能带来效益,那就试一试。比如在君子兰热的同期,金陵的锦鲤也被炒到了一百元一条,滇南的普洱茶也开始大幅涨价……

政府的本意是发展君子兰产业,但市场和人性的疯狂大大超乎预料,甚至达到了一种再不制止,就将无法挽回的局面。

于是1985年初夏,先是《吉省日报》连发数评,质疑君子兰热潮。再是《人民日报》发文怒问:春城市民的人均收入多少?我们国家的人均收入有多少?花卉何以天价?直言君子兰是虚业!

审判日在当年的6月1日到来。

市政府发布严令: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不得用公款买君子兰;各单位的领导干部养植君子兰只准观赏,不准出售;在职职工和党员,不得从事君子兰倒卖活动……

眨眼间,身价数万的一盆花几毛钱都卖不出去,泡沫终于化为虚无。

(晚上还有。)

第五十二章 开店

“大爷!”

“嗯。”

小小的书房内,戴着眼镜的单田芳正伏案疾书,见许非进来随口应了声,跟着继续码字。

许非有啥客气的,拿起一个柿饼就啃,又见案头摞着几张写好的稿纸,上写:

“于和于九莲,绰号横推八百无敌手,轩辕重出武圣人

简介:是普渡、雪竹莲的亲师弟,袒护徒弟夏遂良(因而自刎于崖边),坐镇东海小蓬莱碧霞宫,身边有八大护法。

夏遂良,绰号金灯剑客

简介:听信昆仑僧谗言,三教堂暗算白云剑客,三仙岛设摆七星楼陷害众英雄,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最后被总门长、长发道和三侠五义剁成肉泥。

龙云凤,绰号飞天魔女

简介:持闭月羞光扫魔剑,在徐良回乡葬父之后偶遇,心性一起教给徐良剑术,并叫徐良以后答应他杀一个人。后在八卦山金灯阵杀掉昆仑僧、古月和尚,又被夏遂良杀死。

特征:笑的比哭还难听。”

“哈!”

许非乐了,这页纸上居然是各个人物设定,接着又看,却是《白眉大侠》的开头。

他学过评书,知道行内术语,观众听着好像挺简单,嘴唇一碰巴拉巴拉的说,其实大有学问。

比如开脸儿,是指人物的外形描绘,好的开脸儿会让人物鲜活有力。

摆砌末,指讲故事的场景。

拉典,指在书中引入典故讲解。

书胆,指评书的主人公。

书筋,指正面诙谐搞笑的人物。

柁子,指书中的和重要章节。

就像稿纸上写的:“此人身高八尺,溜肩膀,两条大仙鹤腿,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鹰钩鼻子,菱角嘴,最显眼的是长着两条刷白刷白的眉毛。”

这种开脸儿,就叫活灵活现,观众一下就有印象了。

许非翻完一摞纸,发现单田芳的创作格外严谨,故事背景、人物设定、兵器、武功排名,人物关系等等,事先就安排的明明白白。

写好这些之后,再写故事的主体部分。

哎呀,大爷就是早生了几十年,不然搁到后世,怎么着也是个白金大神。

他在这边,单田芳那边也完成了一个回目,直起腰动作动作,笑道:“都看完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就是催更啊!”

“催什么?”

“就让您快点写,这书啥时候能完稿?”

“少说也得半年,怎么,你有事?”单田芳挺奇怪。

“没事儿,就急着想看。”

许非放下稿纸,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又问:“哎大爷,这书写完之后,版权是不就在您手里了?”

“版权又是什么物件?”

“就是著作权,证明这书是您,呃……”

他砸吧了下嘴,妈蛋的国内现在还没有著作权法呢,说早了。

这货一番操作,给单田芳弄的挺懵,问:“你小子今天古古怪怪的,是不有什么事,有事千万得跟我说。”

“哎呀真没事,我就来串串门……行了,我妈还等我吃饭呢,我回去了啊!”

许非站起身,在单田芳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惊慌遁走。

1985年1月初,天照旧寒的厉害,没风,干冷干冷。

他骑着自行车,穿过这座灰扑扑的城市,又去陈小旭家里坐了会,然后才拐进熟悉的胡同,跟邻居们打着招呼,温文有礼。

任谁也想不到,就在一个礼拜之前,这位众人眼里的“能拍电视剧的”上进青年,亲手操纵了一盘多大的牌局。

许非的性格其实很复杂,有些时候非常对立,既疯狂野蛮,又温和细腻,既粗犷奔放,又多愁善感。

而这些东西又很好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接触愈深,愈觉得此人五官英俊,长的帅气。

因为俗话说得好,好看的皮囊就是好看,有趣的灵魂爱哪哪去!

“铃铃!”

许非按着铃近了家门口,抬眼就见张桂琴在那里等候,抄着手,脸冻得发紫。

他快蹬了几下,奇道:“妈,你干嘛呢?”

“等你回来啊,你去了老半天,我还以为被劫走了。”

“这大白天的谁劫我啊?”

“那可没准,咱家现在多危险呐,你真的注意点。”

许非一脑袋汗,自从爷俩把一箱子钱带回家之后,老娘就有点魔怔,连自己拉个屎,她都得在厕所外面转三圈,生怕掉沟里。

简称被迫害妄想症。

俩人进了屋,他跟坐在炕上的许孝文对视一眼,都表示很无奈。

张桂琴唠叨着准备开饭,端上来一盆白菜,还有一盘腌萝卜,没了。

“我昨天不是买了半斤肉么?”许孝文在盆里划拉。

“不过年不过节的吃啥肉,怕别人不知道咱家有钱?”老妈理直气壮。

“……”

许非也瞅了瞅,白菜就算了,汤面上只飘着那么一丁点的油花,看着都可怜。

这不行啊!

他想了想,问:“妈,你现在还教课么?”

“教,不过现在进团的少,学生也没剩几个了。”

“那你一天都干嘛?”

“在团里待着呗。”

“那您干脆别干了,自己开家店吧。就开小饭店,早上兼卖早点,雇两三个人,也不算资产阶级复辟。店面不用太大,五六张桌子,加装修加人工都用不了一千块钱。”

“开,开饭店?”

张桂琴觉得话题转的略快,迷糊道:“我在团里挺好的。”

“好什么啊?您现在又不上台,又没有学生带,成天去那儿嗑瓜子啊?您才四十岁,别活的跟个老太太似的,得焕发第二春。”

“呸,别乱说,啥第二春!”

张桂琴扭过头,告状道:“你看,你也不管管?”

“哦,我觉着小非说的有道理。”

“老许你没发烧吧?”老妈睁大眼睛。

“我发什么烧,你现在一个月几十块钱,挣得没意思,开个店还能活动活动,你没觉着最近又胖了?”

“啊,我胖了?”

老妈好歹是个舞蹈演员,连忙捏捏肚子。

许孝文以前看不上所谓的“歪门邪道”,但去了趟春城之后,想法有明显改变。

许非特喜欢这种家长,肯成长,肯进步,而不是抱着自己的老观念跟别人死磕,容不得子女说半点错,淘汰于社会也不自知。

张桂琴还是很担心,道:“咱家现在本来就不安全,再开个店,不是更让人惦记着?”

“你一天老瞎琢磨什么啊?钱都存银行了,有啥不安全的,再说也没人知道!这么多钱也不能放烂了,该花就得花。

你要实在不放心,歌舞团先给你办病休,工商那边我也有朋友,整本个体户执照不算啥难事。”

“……”

张桂琴被俩人围攻,心思也开始浮动,“那,那我就先试试。”

…………

夜深时,外面终于刮起了北风。

针鼻大的洞斗大的风,东北这边的习惯,必须把所有的窗户缝用纸糊上,不然能冻死。

张桂琴躺在炕上,听着窗外肆虐的北风,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扒着门瞅瞅儿子,见许非睡得正香,又回到坑上。

“哎!哎!”

“唔!”

许孝文被捅醒,迷迷糊糊道:“大半夜不睡觉干啥啊?”

“别睡了……”

她扳过丈夫的脸,低声道:“你觉不觉着,小非跟以前差太多了?”

“那咋了?”

“啥咋了!我老感觉有点害怕。”

“啧,女大十八变,就不许咱们孩子成长么?”

许孝文被搅合的睡不着,道:“他以前窝在这地方,能见过啥世面?自打去年去了京城,你看看,眼界开阔了,想法也多了,现在书还不离手,我白天还见他拿本鉴定古玩的书看。

以前他有这心思么?说明孩子长大了,明白自己得干出点事业。做人没有梦想,跟缺少本章说的小说有啥区别,都是咸鱼一条。

再者说,变没变又怎么着,总归是咱们儿子。”

“……”

张桂琴想了半天,重新躺下,“也是,总归是咱们儿子,睡吧。”

第五十三章 喜来乐

2月,京城的年味越来越浓。

这年代的春节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儿,只有在这几天,孩子才能得件新衣裳,大人也可以放松放松,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吃顿好的。

说是好,其实也没什么,八十年代的食物还很讲究时令,有啥吃啥,不像后来,冬天也能啃着西瓜草莓洋柿子。

陈小旭和张俪刚逛完街,手里抱着个纸包,里面装着几根大糖。

学名叫灶糖,腊月二十三供给灶王爷的,实际也是人吃。用黄米和麦芽熬制而成,很粘,长条的叫关东糖,也就是大糖,扁圆型的叫糖瓜。

“这大糖真贵,几根就要一块钱。”

陈小旭穿着带花的大棉袄,戴着手套,还是冻的哆哆嗦嗦,“去年在家里买,才一毛钱一根,哎,你们那边吃么?”

“我们倒不叫大糖,叫麻糖,都是一大块的,买的时候用凿子敲下来。”

张俪穿着军大衣,顶着雷(防和谐)锋帽,帽耳朵在左右翘着,一点形象都木有。

她见陈小旭冻的不行,便把帽子摘下来,戴到妹妹头上,“你看你,一个北方人比我还怕冷,还是身体不好,平时叫你跑步就偷懒。”

“跑步多累呀,我最怕累了。”

陈小旭只觉脑袋上一沉,热气便被扣在了里面,不由笑道:“果真是宝姐姐,对我最好了。”

“你别嘴甜,等他回来了看你跑不跑,到时候我可不帮你说话。”

“少拿他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哟!”

“哼!”

俩人同时皱了皱鼻子。

这年头,京城二环以外都叫蛮荒之地,更别提这个地界,都快到郊区了。她们又走了好长时间,才看到一栋破烂烂的筒子楼,便是《红楼梦》剧组驻地。

他们去年九月下江南,拍了很多外景,主要取景地是江浙的古代园子,还有魔都淀山湖风景区。

这个风景区在1980年开工,也是仿照大观园而建,于1988年全部竣工,1991年改名为魔都大观园——在京城大观园建好之前,这里承担了相当重的拍摄工作。

剧组在外面跑了半年,刚刚回京,又租下香山干休所的一个篮球场,搭建影棚拍室内戏,每年九万块钱。

资金已经很紧张了,住不起招待所或宾馆,任大惠便托关系,找了这么一栋筒子楼。

四五人一间房,男的一个厕所,女的一个厕所。冬天北风一刮,呼呼跟鬼叫一样,取暖靠小煤炉,一屋一个,每天有戏的,起大早跟车去摄影棚,没戏的就窝在屋里干呆。

这里要说下背景,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经历过多次通货膨胀,1985年便是一次。

通货膨胀率为88%,物价有所上涨。而最厉害的一次是1994年,物价涨幅高达217%。

究其原因,一是财政赤字,二是各方面都需要大笔投资,三是老百姓收入增加。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印钱。

所以甭看都是八十年代,你拿80年的物价和89年的物价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却说陈小旭和张俪回了筒子楼,正赶上下午开会。剧组现在有一百多人,根本没地方,就挨屋传话。

“我们过几天放假,大年初五开始工作,有戏的先回来,没戏的可以多待几天。火车票都留好,剧组照例报销。”

任大惠站在屋里,专门点名,“张俪,年后第一阶段全是你的戏。你虽然跟了半年组,但感觉提升不大,趁这段时间好好琢磨琢磨。”

“这是周汝昌先生的电话,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请教。”王扶霖也递过一张卡片。

“您放心,我一定尽快找到状态。”

待俩人走后,张俪抿了抿嘴,然后看拍摄计划表。

初六就有自己的戏,但还剩七八天就过年了。她家在巴蜀,算上来回坐火车的时间,根本呆不了多久。

何况宝钗这个角色,自己还真有挺多不懂的地方。

“张俪,吃饭了!”

陈小旭忽地推门进来,见她傻愣在原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在考虑,春节回不回家。”

“当然得回去了,春节必须跟家人在一起。”

“可我现在任务太重了……”

她细细思量了一会,道:“我一会就给妈妈打电话,说我不回去了。”

“你爸妈能同意么?”陈小旭感觉不可思议。

“我跟他们讲清楚,应该会理解我的。”

张俪显示出非常独立的一面,很快做了决定。

陈小旭听了,反倒纠结起来,“过年大家都走了,就剩你一个人……嗯,我想陪你的,但有件事得回去解决……”

她是个恋家的,喜欢跟父母在一块,犹豫道:“那我,我初四回来陪你。”

“哎不用了,你好好陪陪叔叔阿姨,我自己没事的。”

“什么没事,就这么说定了。”

………………

“放这边,放这边,靠墙,哎对!”

“那个不用轻拿轻放,那是假花,挂窗户上就行!”

“哎呦,小心点,那玻璃可是真的。”

乱糟糟的屋子里,许氏一家搬桌搬椅,挂花擦玻璃,正忙着装饰饭馆。

这一个多月,许非一直在跑开店的事,找了两间平房,地段还可以,外间较宽敞,刚好摆桌子,里间较小,刚好做后厨。

由于条件所限,不可能完全按照后世风格,但也尽量耳目一新。

进门便是个曲尺形的柜台,后面靠墙,墙上钉了几排架子,用来摆酒水饮料。另边是五张桌子,桌上有菜单和酱醋辣椒的小碗。

屋中央有炉子,炉筒子高挺,又拐了弯怼到窗户外面。墙也是新刷的,四白落地,还除了异味。

里面厨房有灶,一大一小。

这年头食物资源少,品种也少,若是什么都卖,进货都会令人头疼。经营范围越简单越好,许非在饺子和馄饨之间徘徊了很久,最终选择了馄饨。

这东西容易做,用料简单,冬天热汤带水,夏天加点面凉拌,非常适合起步。

半年租金,装修,人工,还真没超过一千块钱。妈蛋的,许非各种柠檬,一千块钱开家馄饨店,上特么哪儿说理去!!!

门上已经挂了招牌,用红布蒙着。眼瞅着过年,万事俱备,只待春节后开张。

张桂琴一开始扭扭捏捏,真忙活起来比谁都积极。一位中年舞蹈演员,衣食不愁,丈夫疼人,儿子争气,除了抱孙子就没啥念想。

这种人很容易枯燥,尤其登不上舞台,慢慢心气就没了。

如今呢,一下子有了新念想,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大包大揽,还亲自起了店名,单田芳手书的。

原本想叫吉祥馄饨,但被许非果断制止,说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侵权”“举报”“404”之类,引得爹妈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后来还是许非贡献了一个,朗朗上口,印象深刻。

“喜来乐馄饨店。”

第五十四章 初二

这是许非在鞍城度过的第二个春节。

与去年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仍是从雪堆里拽出整鸡、整鱼和大块猪肉,自己拿斧头咣咣剁。

窗根底下,也仍是一地的黏豆包和冻梨,邻居张家还是拿锯拉,咔嚓咔嚓一起干木匠活。

其实在上个月家里就买了台冰箱,100升,要600块钱,贵的要死。张桂琴舍不得用,有东西冻的时候就插上,没东西就把电拔了。尤其现在冬天,天然制冷,不比冰箱差多少。

唯一不同的,就是烟酒档次上来了。

许孝文每次去演出,回来都不空手,对方单位送的礼物得用车拉。鞍城曲艺团现在肥的流油,去哪儿都站位。

年三十儿晚上,一家三口照旧看春晚。

今年的导演还是黄一鹤,因为去年有国庆大阅兵,有美国奥运会,他就觉着这么大的国家,还在室内办春晚太寒酸,于是脑洞一开,搬到了工人体育场。

结果晚会变成了一场大灾难,没有对讲机,灯光失控,调度完全失灵,拖了6个小时才结束。

朋友们,寒冬腊月啊!

晚会上有个小品叫《拍电影》,陈老师和老茂搭档,陈老师穿着白布褂子,挽着裤腿,冻的跟三孙子似的。

观众哈哈大笑,许非只觉得佩服。

除了这种敬业精神,主要是节目构思。小品作者就是上面两位,他们事先考虑到了天气因素,又把这种因素巧妙的加入到作品里,成功制造了包袱。

后世总有种说法,陈老师是第一代小品王,赵妈是二代目,本山叔是三代目。特别是一代目和三代目各有拥趸,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许非很喜欢本山叔早期的作品,像《相亲》、《红高粱模特队》、《我想有个家》之类。要内容有内容,要社会现实有社会现实,还贼逗乐。

而陈老师的创作,从小品到电影再到话剧,他一直都非常中意。

这位是真正做喜剧的,能明显看出有戏剧结构在里面,比如《警察与小偷》,就是运用了戏剧中一个非常典型的技巧:身份互换而产生的自我认识错乱。

话说回来,本届春晚结束后,被观众斥之为“质量低下”、“杂乱无章”。

一麻袋一麻袋的信件寄到央视,以至于央视不得不在《新闻联播》中向全国人民道歉,简直绝无仅有。

其实许非看还好了,主要在电视机前没压力,只苦了现场观众,要在寒风中坚持六七个小时,真叫一夜风流。

………………

许家的亲戚少,初一拜完年,初二就没事了。

下午时分,外面飘着雪,刚扫完的院子又铺了厚厚一层。

许孝文去找朋友喝酒,张桂琴坐在炕上织着毛衣,许非也偎着炕桌,读那本跟朱家溍借的《古玩鉴赏》。

刚翻了几页,就听外面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门一开,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婶儿过年好!”

跟着又是个稚嫩点的女声,“婶儿过年好!”“非哥哥过年好!”

“哎,小旭小阳来了,快来坐!”

张桂琴连忙招呼,又从兜里摸出两张五块的,“给你们压岁钱。”

“谢谢婶儿!”

没有一通撕扯,你争我夺,“哎呀给孩子的,给孩子的”,陈小旭大大方方接过来,还按着妹妹的头,又行了个礼。

“家里都挺好的吧,你妈忙啥呢?”

“都好,家里有客人,我妈让我们先过来,她一会再来。”

陈小旭应了声,又伸长脖子想瞅瞅那书页,“你看什么书呢?”

“名家名著。”

“哟,那有什么感想?”

“感想可深了!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

“哦,鲁迅的书。”

“不,是滚开的书。”

“那又是谁?”陈小旭奇道。

“哎,那个不重要,你啥时候回来的?”

许非挪了挪屁股,给让出一个位置,姑娘却没上来,反道:“你现在有事么?”

“干嘛?”

“出去溜达溜达。”

“……”

许非瞧了瞧她,下地穿衣,俩人出了门。

走在街上,细雪纷飞,行人稀少。陈小旭呵出一口气,轻轻搓了搓手,白嫩的手背上有一点红。

“我在京城只觉得冷,回来更寒,反倒不觉得冷了,真奇怪。”

“没啥奇怪的,你在那边呆上几年,也不……”

许非说着话,忽然感觉不太对:伊双手握着,很自然的搭在身前,微低着头,步子特别小。

身上是一件碎花小袄,梳着两根辫子,雪花落了又散,散了又落,睫毛也特别长,颤巍巍的。

“你现在走路怎么这样?跟古代闺秀似的。”

“有么?”

她瞅瞅脚下,道:“我没觉得,一直就这么走呀。”

“拉倒吧,你以前比我迈步都大!不过也挺好,尤其这胳膊,林黛玉走路肯定不摆胳膊,说明时刻带着戏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点没觉着你在夸我。”

俩人斗了几句嘴,陈小旭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又走了一段,忽道:“他今年也回来了,上午刚见了面。”

“谁?哦。”

许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们说什么了?”

“我说……”

她抿了抿嘴,一直低着头,“我说你不用吊着我,我也不会赖着你,散就散了,从今以后两不相干。

“你真这么说的?”

他十分诧异。

“这么说怎么了?”

她忽地抬起眼。

“没什么,就是有点意外。”

许非看着那双黑亮的眼睛,似连雪花都没了进去,“我以为你会哭哭啼啼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姿态,真的很好,不枉费我一番教诲。”

“呸!还真拿自己当许老师了。”

陈小旭啐了一口,道:“我那会儿就觉得他成熟,会照顾人,也有才华,现在却……”

她摇摇头,到底不愿讲出什么坏话,只道:“对了,节后有你的戏。”

“王导给我打电话了。”

“我初四回去。”

“那么早?”

“宝姐姐没回家,自己在京城,我放心不下。”

“哦,那一起走吧,我也是早两天晚两天的。”

“嗯。”

(晚上还有……)

第五十五章 香盘与笔筒

初四一早,俩人就到了京城,又辗转俩小时,才找到那栋神奇的筒子楼。许非看得直咧嘴,估摸着到香山片场的距离,自己也得在这住了。

楼里空空荡荡,风一吹嗡嗡作响,感觉楼板都在抖。陈小旭带着他上三楼,穿过又长又窄的过道,停在一户门前。

“咚咚咚!”

“谁?”

“我呀!”

里面先是一阵忙乱,才听得脚步近前,“吱呀”一声露出张俪的圆脸。

“天啊,你还真回……”

她见着妹妹惊喜万分,跟着一瞥,这份惊喜又溢了几丝出来,“你也来了。”

“你自己干什么呢?”

陈小旭拎着大行李挤进去,见炉子里烧着煤球,通红通红的,一口小锅摆在桌上,热腾腾冒着白气。

“哟,煮面条呢,连点油香都没有。你别告诉我,这几天都吃这个过来的?”她凑近闻了闻,不太敢恭维。

“面条方便,省的煮饭烧菜了,你们吃了么?”

“……”

陈小旭往床上一坐,没言语,而是看向某人,“许老师,你不表示表示?”

“这会没有馆子开门吧?”

许非想了想,忽道:“哎,地坛今年办庙会,肯定有好吃的,要不咱们去逛逛?”

“好呀,你租那房子不也在地坛旁边,逛完正好去瞧瞧。”

“可我都煮好了……”

张俪见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定了,不免头疼,“我就不去了,还看剧本呢。”

“吃饱了才有力气研究角色,快点穿衣服!”

陈小旭拉着她,硬给套上外套,张俪没办法,只得跟着出门。

三人往楼下走,许非见她腿脚有点不利索,问:“你腿怎么了?”

“没事,就摔了一跤。”

“好端端怎么摔了?”

“我初一去周汝昌先生家里,半路差点跟公交车撞上,还好没出事。”

啧!

俩人同时露出不省心的表情,“大年初一你去人家里干嘛?”

“还空着手去的吧,周先生没给你压岁钱么?”

“我也是后知后觉,太不好意思了,先生还留我吃饭呢,我就像个小偷似的急忙逃走了。”张俪想起来只觉好笑,没有半点孤苦伶仃的抱怨。

却说仨人走了好一段,才乘公交车到了地坛公园。

地坛庙会是京城最早恢复的,正是从今年开始办,此后年年不落。附近的雍和宫人满为患,排着队进去烧香。公园里人也不少,一个个裹着大棉袄,冻得鼻涕直流,但那也高兴。

因为娱乐节目太少了。

许非走进去,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假花,算有那么点节日气氛。宽敞处搭了几个台子,有戏曲表演和旧时的天桥艺人在耍弄绝活。

主要是小吃,庙会专门请了很多老字号,什么东来顺、白魁老号、馄饨侯、茶汤李等等,一家一个棚子,设施简陋,热火朝天,算是美食一条街的雏形。

仨人挨家吃过去,先来烧羊肉打底,寒冬腊月啃顿羊肉最暖和不过,尤其张俪天天吃草,一大块裹着油香的羊肉进肚,瞬间活了过来。

吃完羊肉,又来碗热汤馄饨调和。

馄饨侯是京城一绝,皮薄如纸,就是把皮放在报纸上,能看到上面的字。肉馅讲究用前臀尖,七分瘦三分肥。一碗馄饨,10个皮为一两,再包一两馅,加一起为二两,不差分毫。

汤是大骨头汤,花6个小时熬制,汤口儿味浓,不油腻,上面飘着紫菜、香菜和虾皮儿,一碗浇下去,只觉人间美好。

许非固然抱着偷师的意思,也是满满的幸福感。

没错,吃到好吃的东西,那种食物与舌尖味蕾的纠缠,那种生理与心理的满足,就是会让人感到幸福,让人忍不住想笑。

而吃完了馄饨,最后拿碗茶汤收尾。糜子面调成面糊,用开水冲熟,撒红糖、白糖和糖桂花,算饭后甜点。

这一通下来,仨人都腆着肚子圆鼓鼓的。

住处距离很近,刚好走着消消食,待到了小四合院,许非带着二人进去。

“啪啪啪!”

“啪啪啪!”

他扣着门环,喊道:“大娘在么,大娘!”

“哟,这么早回来了,好多天没见,你这可……真够水灵的!”

大妈走出来,瞧着俩大姑娘直愣神,“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啊,这得多大福分?”

“您别瞎说,都是我朋友,过来玩玩。”

“朋友……”

大妈一副看透了的样子,“朋友好啊,多玩会儿啊。”

许非不理她,打开自己的小屋子,里头跟冰窖一样,赶紧把煤炉引着,才慢慢有了点热气。

俩人都第一次来,比想象中的要丰富很多。

“你自己弄这么多家具干什么,还是房东留的?”

陈小旭左瞅瞅右瞧瞧,一屁股坐在某张圆凳上,“这凳子真旧,干嘛不扔了?”

“是挺旧,你坐这个是清朝的,你坐那个是明朝的……”

哎呀,许非这个舒坦,总算把这个逼装出来了。

结果俩姑娘毫无反应,睁着大眼睛看他,意思是“那又怎么了?”

丫瞬间没劲,“屋里的东西都是我收的,一共九十七件古玩,不过只有十八件是比较好的,比如这……”

“你先别说,让我们猜猜。”

陈小旭站起身,装模作样的踩了一圈,鬼使神差的直奔那张禅椅,往上一坐,感觉很不舒服,又无师自通的屁股一挪,整个人盘腿上去。

“我喜欢这椅子,好像参禅用的呢。”

她双掌合十,笑道:“你们看我像不像出家人?”

“狗屁出家人,快敲敲木头。”

“啊?”

“快点敲敲木头。”

许非攥着她手,在椅子上敲了敲,又给拎了下来,“大过年的,少说不吉利的话!”

陈小旭简直莫名其妙。

张俪也转了一圈,见架子上摆着几个鼻烟壶,遂低头瞧去,接着就瞥到一只蓝料的,小脸顿时一红,咬着嘴唇道:“你怎么,怎么连这东西都收藏?”

“什么,我看看。”

陈小旭凑过去,脸蛋也是一红,“呸,果真不是好人!”

“封建了不是,这叫艺术啊……哎,你们什么眼神,又不是我画的,耍流氓也是古人耍流氓,我可是正直善良,勤劳肯干……”

许非越说越没底气,只得把那鼻烟壶塞进抽屉。

陈小旭哼了声,拿起白铜烟嘴又放下,跟着拿起牛衔如意,“肯定有这个。”

“对,那是明代的镇纸。”

“这个也是吧?”张俪摸了摸书桌。

“嗯,这是清早期的黄花梨家具。”

“呵,你还不是随便玩的,以后要做收藏家么,就像那个民国公子张伯驹,哎……”

张俪眼睛一亮,小心的拿起那件松花石雕菩提叶香盘,笑道:“这件好看,什么石头做的?”

“松花石,长白山产的,号称凝如膏脂,细如肌肤,扣之如铜,声脆悦耳。”

“是么?”

张俪贴过耳朵,屈指一弹,传出一声宛如敲在铜器上的清脆,“果真声脆悦耳。”

她又弹了几下,抚在手里不断打量,“我感觉这件最好。”

“有眼光,这是最贵重的两件东西之一,哎,你喜欢哪……”

许非转头询问,却见陈小旭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件东西,正是那个笔筒。

细长白嫩的手指在竹面上轻轻摩挲,似在感受着斑驳的纹理和跨越百年的古韵风雅。

“你喜欢这个?”

“嗯。”

陈小旭歪了歪头,“它好像有灵性的,我觉着这件最好。”

(44章也进去了……)

第五十六章 戏

大年初五,家在京城的工作人员率先复工,初六拍摄,零零散散拍了些宝钗的室内戏。到三月出头,大部分人都回来了,剧组重新运转起来。

许非挺新鲜的,开拍半年了,自己才第一次进组。由于香山摄影棚太远,住不了出租房,只得住在筒子楼里。那楼板薄的跟纸片一样,北风一刮,四面通透。

同时他也知道了剧组的各种待遇,工作人员的工资按月发放,演员先不给片酬,每人每天一块二的伙食费,每月八块钱的床板费,就是住宿补贴。

所谓的伙食费和床板费,都是任大惠统一筹配,比如住宾馆的时候,吃饭在宾馆吃,伙食费直接跟宾馆对接。

比如现在住筒子楼,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就能发到演员手里。但由于很多人家庭条件不好,这一块二都舍不得花,顿顿啃烧饼。

那省下来的钱,自然全扔在制作里头。等《红楼梦》拍完,最后一统计,演职人员的酬劳占比才20。

跟现在刚好相反……

上午,香山摄影棚。

这是某干休所的一个篮球场所建,已经搭起了各个场景,主景是贾母的正屋,以及正屋外间。

像黛玉初进府,跟贾母一帮人吃饭团聚,还有元春省亲,召见贾母和贾政等等,都是在这个摄影棚拍的。

许非今天没戏,也跟着过来瞧瞧,在棚里到处乱转,赞叹不已。

有邓云乡先生全程跟组,细节上做到了最大努力,从桌椅板凳,花纹雕饰,甚至一盏灯的挂法都有讲究。

他就瞧见在屋角立着一只一人高的大瓷瓶,忍不住伸手摸摸,“好家伙,这是……哦,假的啊!”

他摸了摸,居然是纸糊的,外面刷上漆,根本看不出来。

“别看是假的,知道谁糊的么?”兼职道具师的侯昌荣凑过来。

“谁啊?”

“那可是当年给吴佩孚糊纸人纸马的老师傅!”

“……”

许非听的直愣,给吴佩孚糊的,又不是给你糊的,你骄傲个什么劲儿?

不过他也理解,在这种团队呆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生出一种集体荣誉感和职业成就感,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道具师。

剧组那边还在准备,黛玉先化好了妆,溜溜达达走过来,忽地塞给他一个东西。

“给你。”

却是一盒磁带,写着“东京之夜”,一个小姑娘穿着健美裤,蝙蝠衫,顶着爆炸头,以完全不同于时下社会的一种风格,在封面上肆意张扬。

“张蔷?”

“嗯,昨儿逛街买的,现在都听她的歌,你也听听。”

“你听了么?”

“我春节前就买了一盒,早听过了。”

“哦,那我还得弄个录音机,谢谢啊!”

嘁!

陈小旭白了他一眼,又溜溜达达的走了。

不多时,那边准备ok。

这场戏是说,元春省亲后,回宫赐下很多东西,黛玉与三春相同,唯宝钗与宝玉的相同。其中有一个红麝串子,宝玉想看看,宝钗就从胳膊上褪。

然后宝玉就有了那句十分著名的内心os:这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许还得摸一摸……

《红楼梦》创造了“意淫”二字,这句话大概就是“意淫”的最好诠释。

王扶霖把宝黛钗叫过去,开始讲戏,“内容你们肯定熟悉,我不多说了,主要说几点,首先是宝玉,看到宝钗的膀子,要表现出一种痴迷,带点傻气的感觉。宝钗呢,自然要含羞带怯。黛玉又在后面咬帕子,要有一种戏谑看戏的感觉,这个分寸要把握好。”

“咱们先过一遍镜头……”

摄像李尧宗也道,“宝玉和宝钗坐在这,我会从宝玉后面移过去,张俪你要注意,我会给你个特写,表情一定要稳。”

“好了,准备了。”

“都安静,安静!”

“开始!”

戏里的时间是晚上,桌上点着三根红烛,还有精致的香炉。宝玉和宝钗各坐一边,光线昏暗,映在脸上影影绰绰。

若是单凭烛光拍,那没个看,得在棚内打着灯,专门调成这种晕黄黄的色调。

李尧宗半路出家,但对摄影很有想法,给《红楼梦》的基调就四个,工笔重彩。简单说,颜色浓厚鲜艳,人物清晰细致,宛如一帧帧照片。

所以他给的都是平光,平光拍出来的东西,画面非常柔和精致。

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因为主流都是电影的摄影手法,讲究“阴阳脸”、“立体感”。但这种平光,却恰恰符合了这年代的电视机特征——尺寸小啊,反而看的更清晰。

只见宝玉瞧着宝钗腕上的红麝串子,问:“这是娘娘给的那个?”

“嗯。”宝钗点头。

“给我瞧瞧。”

“停!”

王扶霖盯着监视器,觉着这条还行,但又拍了一条备用,就算过了。

紧跟着,东方文樱坐到椅子上,露出一条胳膊,上面戴着红串子。

因为原著里写:“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就是说宝姐姐又胖又壮,胳膊粗,拿下来费劲。

张俪的胳膊瘦,东方文樱就特委屈的当了把手替。

这条拍完,又继续拍下面的情节。

“准备了!”

“开始!”

宝钗把串子褪下来,递过去,结果宝玉只怔征看着,一时失了神。

她手悬在半空,没见回应,便抬眼去瞧,一下看到对方的痴样,不由有些害羞。

“停!”

王扶霖喊了停,道:“张俪,你先要疑惑,然后再含羞,刚才的表情有点木,再来。”

“开始!”

“停!”

“疑惑演出来了,含羞的感觉不太对,再来。”

“停!”

“停!”

一连拍了好几条,都不理想。王扶霖也不急,早被一帮孩子虐出来了,想当初拍黛玉乘船进京,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等到她的眼泪自然落下。

“张俪,你这个含羞的表情很不自然,而且没看出人物关系。

这个阶段,宝钗对宝玉没有男女之情。你看书上写的,‘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姻缘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所以这个人物关系,就是一个大家闺秀,被男子盯着自己的胳膊看,而感到羞怯,明白么?”

“嗯,我明白。”

“那你自己好好揣摩揣摩,大家先休息一会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歇息。

张俪坐在椅子上,满脸不安,连手指都在抖。

欧阳安慰了几句,不见成效,只得请李颉老师过来。李颉经验丰富,知道这帮孩子经历少,有些东西难以领会,便道:“还记着在培训班里,我让黛玉背着你走路么?”

“记着。”

“我说想体验背人走路是什么感觉,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身尝试一下。现在也一样,脑筋别死,要举一反三。

你长这么大总有害羞的时候吧?回忆回忆当时的感情,然后代入进去。”

“代入……”

张俪垂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

………………

许非跟工作人员借了一台录音机,找个地方坐下,撕开磁带盒,小小声的听歌。

上辈子,张蔷火的时候他才刚出生,等到了听歌的年纪,她早就不火了。

这年代的歌都是没有性别的,男的唱也行,女的唱也行,各种伟光正。张蔷的声音非常特别,带着点矫揉造作的可爱和性感,简直石破天惊。

首张专辑《东京之夜》,卖了250万张,《害羞的女孩》卖了420万张,《星期六》卖了400万张。在明年,她会成为首位登上《时代》周刊的华人歌手,被评为“全球最受欢迎的女歌手第三名”。

截至1992年,张蔷发行了27张专辑,销量超过2000万,然后便退隐复出,声势大不如前。

“星星向我眨眼睛,说我真是幸运,有个聪明的小伙子,他默默对我含情……”

许非看着歌词单,一边跟着轻哼,旋律简单,通俗易懂,后世有个词专门形容,叫口水歌。

他刚听了几句,忽见张俪从主摄影棚过来,“你原来在这儿躲清闲。”

“随便听听歌,你怎么不去跟老师请教请教,有把握了?”

“还没有。导演总说我的感觉不对,李颉老师教了我一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他怎么说的,我帮你参详参详。”

“他说……”

张俪看了看他,适才的紧张感消褪了几分,却莫名的不愿与他讲李颉那些话,一时间,又不知自己为何跑出来。

她眼波流转,不知看向何处,只得转向那录音机,“这是谁的歌?”

“张蔷啊。”

许非稍微放大了一些音量,歌声愈发清晰。

“星星向我眨眼睛,说我真是幸运。有个聪明的小伙子,他默默对我含情,看我们甜甜蜜蜜心相印,那河水的令的令唱不停,祝我们永永远远不分离,相爱又相亲……”

“这歌真有意思。”

张俪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第一次听。其实你应该多听听音乐,尤其紧张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放松,再不行就用我教你那个深呼吸。”

“深呼吸?我还真给忘了,罪过罪过。”

“哟,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来躲在这儿听歌……”

陈小旭慢悠悠的溜达过来,手里还捏着帕子,往人家肩膀上一搭,笑道:“宝姐姐,好听么?”

“挺好的。”张俪莫名有点慌乱。

“嗯,昨儿问你,你还不喜欢,这会儿又好听了,你要真喜欢,我也送你一个。”

她甩甩帕子,拧身走了。

“我,我也回去了。”

……

俩人回到摄影棚,休息时间已过。

王扶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试试吧。”

“那好,大家准备了。”

“安静安静!”

张俪见众人各就各位,顿时又紧张起来,想着当初在培训班,许非交给自己的深呼吸法,连忙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颇有节奏感。

如此几番,似乎真安稳了不少。

“开始!”

随着一声喊,她微微侧着身,左手心里托着一串红珠,红嫣嫣的珠串衬着皮肤,在灯光下像抹了一层薄薄的雪脂膏子。

“给你。”

“……”

宝玉看着那手腕,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只是痴了。

李尧宗扛着摄影机从宝玉身后绕过,紧跟着一个大特写,正钉在宝钗脸上。只见宝钗疑惑的抬起头,那一双杏目流连,竟似千斛明珠,美不胜收。

好!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工笔重彩美人图。

“……”

宝钗见宝玉的浑浑痴态,连忙又垂了眼,右手的帕子一紧,轻轻贴着脸颊,似红了腮,羞了雪,西山的日头,落了那棵圆明园大槐树的槐花……

她只得把串子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这是个长镜头,李尧宗跟着移动,画面向左一偏,只见黛玉穿着那件水红领印花褙子,一只脚蹬着门槛,嘴里咬着手帕,正瞧着二人笑。

宝钗微微一顿,道:“妹妹禁不得风吹,怎么站在风口里?”

“我在屋里的,只听外面一声叫唤,便出来瞧瞧……”

黛玉慢慢的往前移步,一边将帕子绕着绕着,直缠到了手背上,不看宝玉,只看宝钗,眼中丝丝缕缕的似笑似谑,“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装作无事,连忙回身寻找:“呆雁在哪儿?我也看看。”

“哎。”

黛玉双手一搭,把她轻轻按在椅子上,嘴里慢悠悠的像含了颗蜜饯,又软又甜又酸:“我一进来,它就飞了,飞了……”

啪!

手里的帕子不经意一挥,正甩在宝玉眼睛上。

宝玉“哎哟”一声,捂着眼睛喊疼。

黛玉这才转过身,毫无诚意道:“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才指给她看,不想失了手,我看看,还疼么?”

宝钗见状,再坐不住,又起了身。

“好!”

饶是内敛如王扶霖,也忍不住喊了声好。李尧宗更是惊喜万分,约莫是开机以来最出彩的一场戏。

这一段长镜头,宝玉的痴态,宝钗的羞怯,黛玉的精致戏谑都表现的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这四个字太难了,多一分则过,减一分则薄,须得准确拿捏住这种小女儿家的心思,才能表现出来。

“刚才太好了,这个感觉就对了,就是我想要的钗黛。”王扶霖道。

“张俪不错,慢慢也找到状态了。”任大惠接道。

在旁边观看的邓云乡也连连称赞,一时间把张俪弄的不知所措。好容易大家散了,去准备下一场戏,她才缓缓找个地方坐下。

“……”

她摸了摸心口,也觉着非常奇妙,更主要的是自己可以沉下来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惶惶不安。

“刚才演的真好,我倒真拿你当宝钗了。”

“别恭维我了,你可比我好多了。”?

张俪让了个位置,又拿手帕给陈小旭擦了擦有点花掉的妆,道:“哎,今天结束早,我们去市场逛逛?”

“好啊,我也想买点水果,顺便……”

陈小旭忽地靠过来,笑道:“再买盒磁带,宝姐姐喜欢听歌呢。”

“你……”

张俪脸一红,索性伸出手,捏住她的脸蛋,“你再笑我,我就撕了你这张嘴。”

“呀,饶了我,不敢了,不敢了!”

陈小旭只觉脸蛋微痛,跟着那两只手又在肋下挠弄,直接倒作一团。

(据说“两味爷”被注册了,神奇。)

第五十七章 改剧本

跟《西游记》一样,《红楼梦》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只有一台摄影机。拍摄进度极慢,一个月大概能拍一集。

后期任大惠又去借了两台,稍稍加快,一个月能拍一集半。

剧组开机半年,按剧本的内容来讲,顶多拍了两成。因为外景不好搞,各种等风等云等鸟儿飞过。

就像湘云醉眠芍药丛,剧组第一年去杭城西山公园芍药圃踩点,第二年专门赶在花期过去,结果那年冷,很多花都没开,只得扎了好些纸花。

相比之下,室内戏就非常好掌握。

许非进组近一个月,就见证了黛玉进府见贾母,以及元春省亲回家等经典场面,算还了自己对这部剧的念想。

然后,便轮到许老师上阵了。

三月的夜晚还是很冷,炉子上烧着一壶水,灯泡在头顶摇摇晃晃,那是从外面挤进来的风。

许非裹着大棉袄,双脚岔开伸到炉子边烤火,手里捧着厚厚的剧本。

他上辈子对娱乐圈极熟,对剧组运作也不陌生,对演技流派也头头是道,但自己真的没拍过戏。

既然没尝试过,就得低下姿态,虚心学习,剧本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标注。

即将拍的这场戏,是讲贾府被抄,一干人被关进狱神庙。贾芸托了倪二的路子,冒充一个狱卒进来探监——狱神庙外景在泰山拍的,牢房在摄影棚。

其中就有很多他觉得拧巴的地方,比如这段

“狱卒打扮的贾芸一下跪在了宝玉面前,哽咽着叔叔!

宝玉一把抱住贾芸你怎么到这来了?

贾芸急忙站起来,抹了抹眼睛,把宝玉拉到摆满酒菜的桌旁叔叔,请坐下!

宝玉困惑不解地看着贾芸,慢慢坐下。

贾芸擎起酒杯,强笑笑叔叔,先前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

说着又哽咽起来。”

瞧着拧不拧巴?这俩人完全各说各的,语言逻辑压根不挨着!所以他在旁边写了一大段,准备跟导演沟通沟通。

再比如这句

“贾芸叔叔放心!我虽说没读过什么书,可还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申包胥哭秦庭,许非不懂,专门去查了查,得知是《春秋左传》的一则典故。

申包胥是楚国大夫,楚昭王十五年,伍子胥助吴攻破楚国。申包胥赴秦国求救,秦哀公拿不定主意是出兵还是不出,申包胥便哭秦庭七日,终救昭王返楚。

可以说,许非把剧本研究的通通透透,可越通透,问题就越多。他是三十年后的思维和审美,看这个年代的影视人物逻辑,总觉着有点呆瓜。

“唉!”

他读着读着,拿起笔又添上一句,忍不住摇了摇头,随手按下旁边的录音机。

没错,许老板是谁啊?腰缠十几万的狗大户,录音机说买就买!而且买来不为听歌,专为拍戏。

先自己念遍台词,用机子录下,然后重放,听听哪里不对。如此反复,自然就能提高。

这招还是跟秦海路学的,嗯,这孩子现在才七岁……

话说后世的演员,一般分为三个类型

第一种,理性大过感性,以秦海路、老段、冯元征为代表。

第二种,感性大过理性,以前期的青哥、周公子、参加《极限挑战》之前的孙洪雷为代表。

第三种,瞎几把演,以杨寿天、杨天宝、百花居士、电鳗为代表。

所谓理性演员,都是纯粹的技术流,案头工作做的极为丰富,能将剧本吃到最透。拍一部戏四个月,前期准备可能就得三个月。

等到了现场,一看是哪场哪场戏,上来就能演,而且稳准狠。

对角色的控制力极强,善于设计,这个设计不是贬义,是一种表演技巧。

比如《白鹿原》里,秦海路兼任表演指导,李沁有个咬手指的动作,秦海路就让她一根一根咬,最后说你咬小拇指的时候,那个弧度和姿态是最好看的。

这就是一种设计。

许非虽然很帅,但自问木有靓仔青的灵性,达不到临场发挥的程度,只得做做案头工作。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水开了半天,一直在叫。

他提起水壶,倒进一个搪瓷缸子里,又往怀里一抱,权当热水袋,手里攥着剧本走出门去。

到了隔壁家,轻轻敲门。

“谁啊?”

门一开,露出欧阳的胖脸,表情挺意外,“许老师,有事儿么?”

“过两天就拍咱俩戏了,我想再跟导演请教请教。”

“哦,那你等会啊!”

欧阳本身就娃娃脸,小虎牙,可爱挂的,现成天又在女孩子堆里混,显得愈发温软。他回去披了件衣服,一起跑到王扶霖房间。

王扶霖见他们俩在一块,便晓得为戏来的。

“王导,没打扰您吧?”

“没有,我还没休息呢,你们后天就拍了,准备的怎么样?”

“倒是对了几遍戏,这不请您过过目么?”

“哦,那你们先演一段瞧瞧。”

许非遂指了指剧本,欧阳点点头,之前也排过一次。

俩人稍稍拉开距离,许非先背对着,然后从怀里摸出搪瓷缸子,假装是食物,慢慢放在桌上。

欧阳则满脸疑惑,问“你是……”

他转过身,唤道“宝叔!”

“你……是谁?”欧阳愈发惊异。

“宝叔,是我!”

“芸儿?”

“叔叔!”

许非说跪就跪,扑通一声矮下身,语带哽咽。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阳连忙把他扶起。

许非站起身,把对方拉到桌旁“叔叔,请坐!”

二人坐下。

许非又道“先前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

他忽地顿住,二人相顾无言。

王扶霖在旁看着,疑惑的扶了扶眼镜,“演得挺好的,有什么地方不理解么?”

“……”

欧阳当然没有,只瞧着某人。

某人转过头,“导演,您就没觉着挺别扭么?”

“前面贾芸跟小红还了帕子之后,就没再出场,书里没介绍他后来干什么,剧本里也没写。隔了这么长时间,贾芸又冷不丁冒出来了,还假作狱卒来探监,我觉得这个过程得给观众一个交待。

而且您看,宝玉明明问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贾芸不答,偏让他坐,跟着还说‘之前在家的时候’云云,明显答非所问,逻辑上也不通。

人家问了,起码得回一句,我现在干什么,听到贾府被抄,就走通关系来看你,这样才合理啊。”

“……”

一番话听的欧阳直愣,还有点害怕,像黛玉啊,宝钗啊,湘云啊都是老实孩子,导演让怎么演就怎么演,根本无人异议。

王扶霖也是一怔,随后才记起来,这小子可是帮忙补全过探春线的!

而且此话听着有理,他本就是个虚心的,便问“还有别的么?”

“还有这里,宝玉回忆起贾芸给他送白海棠,还念了黛玉的诗。您看贾芸的反应,‘仿佛被感染了,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贾芸是重情重义,但不代表他对谁都重情重义。他是贾家五房,生活贫苦,对贾府那帮禄蠹再了解不过,能有什么感情在里头?

还有这首诗,他可能都没见过林黛玉,自己也说读书不多,结果听了首黛玉诗,竟会闪动着泪光……这有点太穿凿了。”

“狱神庙整场戏,都在刻意营造一种悲凉的气氛,但其实不符合人物设定。宝玉可以悲凉,贾芸为什么要悲凉,动不动就流下泪来?

他只有三个地方应该黯然,一个说及宝玉现状,一个提到母亲过世,一个说起小红境况。

我觉着这样才对,这才叫世情通透,恩怨分明。”



第五十八章 缺了点东西

王扶霖没怎么看过《红楼梦》,所以在开拍之前专门花了一年时间读书,然后才敢出来筹备。

与少红大师比,王导绝对是专家,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专精。比如他后来参加的一些节目和采访,每一次都把黛玉进府的年龄说成十一二岁,但实际是六七岁。

想想就不可能嘛!十一二岁了还跟宝玉睡在碧纱橱里,玩闹呢?

还有这个剧本,周领将八十回之后的内容,写的还算通顺合理。就因为王导没理解,觉得可有可无,删掉了很多重要内容。

原本应该有十五集,结果只拍了六集,以至于潦草匆忙,毫无逻辑。

当《红楼梦》播出之后,这六集受到了狂风暴雨般的批评,当时评论界一片倒痛骂,都以为是拍失败了。

谁成想过了三十年,87版倒成了经典,并且有一帮子脑残粉,完全无视缺憾的吹捧。

周汝昌有句诗叫“首尾全龙第一功”,几乎每次都被拎出来充门面,却从未有人提到前面还有一句“朱楼搬演多删落。”

实事求是,87版很经典,但也有很多不足,以至于当年饱受批评的周领非常不理解,“人心这么善变么?艺术的标准都死了么?”

其实不是人心善变,只是时间过的太久。

当人们怀念过去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将美好放大。好比我们怀念从前,也总是说,唉,那时候真好啊……

更何况,还有那么一部满脑袋贴着黄瓜皮儿的10版做衬托。

话说回来,周领这会还在剧组里,邓云乡也参与进来,周汝昌先生也写了几封信,研究要不要修改,怎么修改。

因为许非提的意见,都直指命脉。

比如贾芸救宝玉,总感觉缺少一个主要理由。

他认宝玉当爹,是为了攀关系,送两盆白海棠,是为了讨好,但就因为这种交情,而达到舍命相救的地步么?

其中定有一个核心因素,周领琢磨许久,才在前面加了一句:宝玉对贾芸说,“改明儿我去跟凤姐姐说说,许了你跟小红的亲事。”

诶,这样就顺了。宝玉和凤姐许了他们的婚事,虽然由于抄家,贾芸没来得及跟小红成亲,但恩情有了。

这两个“善于钻营,注重现实利益,有上进心,同时又重情义”的人,才会探庵救人。因为人性都是复杂的,没有谁会那么单一。

诸如此类的细节推敲,几人删删改改,最后拿给王扶霖看。

王导也松了口气,还好贾芸是个小配角,多句话少句话的事儿,不然拍摄进度又得受影响。

…………

“滋啦!”

大勺烧热,加宽油,倒进去半盘切好的肉片。

猛火舔着铁锅底部,带来强烈的油温,这些油包裹着肥瘦相均的肉片,在炒勺的翻动下迅速蜷缩、变色,脂肪的香气得以充分释放。

侯昌荣颠了几下,将肉倒进盘中,开始做下一道菜。许非忍不住尝了一口,眼睛发亮,“侯哥,手艺可以啊,不做大厨可惜了。”

“不许吃道具!”

侯昌荣把肉抢过来,吩咐道:“那个食盒递我。”

许非乖巧的递过食盒,见他装入四盘菜,一盘炸馒头,又切了几个咸鸭蛋进去。

贾芸探监,带了些菜肴,便是这几盘菜,由兼职道具师侯昌荣主勺。这位帅哥也是神人,长得好看,手特别巧,烧的一手好菜,还会唱戏,简直完美!

其实许非对他的印象,最早来自黄梅戏电视剧《孟丽君》,韩再芬主演,他在里面演皇上。

然后便是《都挺好》,演朱丽的爸爸。

说起来他跟苏大强同岁,怎么形象差距就这么大呢?当然品味没法比,毕竟大强只喝手磨咖啡。

侯昌荣装好食盒,刚要递给对方,想想还是自己拎着保险点。

许非撇撇嘴,跟在后面上了一辆很旧的大客车,抬眼见陈小旭和张俪也在,奇道:“你们今天有戏么?”

“没呀,我们去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

“当然是那个什么都懂什么会的许老师,到底是怎么拍戏的。”陈小旭道。

“嗯,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张俪道。

俩姑娘说完,没来由的笑作一团,仿佛真的很好笑。许老师却很郁闷,还真没啥信心。

不多时车辆启动,嘎吱嘎吱的到了香山。

许老师开始化妆,穿了身狱卒衣裳,他皮肤很好,不用扑厚粉,只是得稍微成熟一些——贾芸比宝玉要大几岁。

欧阳就特惨,披头散发,留着胡茬,脸上脏兮兮的。他演宝玉起初惶惶不安,越演越有自信,不仅下了苦功,还慢慢总结出一套方法。

比如跟黛玉对戏时,心里不断暗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喜欢你……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映到外在,便有了宝玉看黛玉的那种又痴又干净的眼神。

许非很快化完妆,独自到棚内转了转,见里面有床,铺着破草席,还有张桌子,墙壁上画着恶鬼阴卒,虽是搭景,也有些可怖。

所谓狱神庙,是设在监狱里的一种庙堂,供奉狱神。罪犯刚押入,或起解赴刑前,都要祭拜一下。

不过后世有个癸酉本《红楼梦》,指出狱神庙应为岳神庙。岳的繁体字与狱字相近,由于传抄错误或虫蛀等原因,才变成了狱神庙。

一字之差,就是两个意思,岳神庙可是供奉山神的。

开拍之前,王扶霖照旧把演员叫过去,道:“这场戏你应该比我熟,我不多说了。主要准备时间少,别紧张就行,我们慢慢来。”

许非和欧阳走了几遍位,确认差不多了,遂进行试拍。陈小旭和张俪站在角落,满是兴奋和期待,等着看许老师装逼or出丑。

原版的贾芸吴小东同志,则双掌拍下,就算打了板,“开始!”

只见许非拎着食盒,没有背过身,而是低着头取出一盘盘菜肴。

“你是……”

欧阳坐在草席上,满腹狐疑。

“宝叔!”

许非抬头,一把摘掉帽子。

“芸儿?”欧阳大为惊讶。

“宝叔!”

跪的动作没有删,这叫大礼。许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被欧阳一把扶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听闻贾府被抄,便求倪二哥走通了牢头,这才能进来……”

“停!”

王扶霖看着不太对,琢磨了一下,道:“许非,你表情太过平静了,看不出有情绪在里面,再放开一点。”

“明白了导演。”

缓了两分钟,继续试拍。

“宝叔!”

许非再次跪倒,神色激动。

“停!”

王扶霖喊道,“这次又太过了。”

“停!”

“停!”

“停!”

试了几次,现场人都瞧出来了,许非特别用心,但不知怎么地,明显没进入状态。就是说,没进入贾芸这个角色,看着很干。

“哎,你说他到底行不行?”陈小旭也担心了。

“肯定行,平时一套一套的。”

“那可说不好,指不定就是个银样镴枪头。”

俩人有些急,却也帮不了忙。

许非更是糟糕,明明准备的非常充分,台词一遍遍的对着录音改进,表情一遍遍的对着镜子练习……怎么一到现场,就变得干涩,不顺畅,似乎缺了点东西。

他摇摇头,自觉不能再继续,索性喊,“导演,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王扶霖也不强求,对这帮孩子都习惯了,道:“那调换一下顺序,琥珀鸳鸯过来,先拍你们的。”

(看很多同学不知道寿天的梗,就是拍新红楼时,大幂幂接受采访,说没读过晴雯的判词,主持人就拿来判词让她读,然后就念成了“寿天多因诽谤生”,而且霁字还不认得,嗯,连主持人也不认得……)

第五十九章 芸哥

“唉,拍戏比投机倒把难多了!”

许老师发出如此感叹,退到一边独坐。

那边琥珀和鸳鸯上来,王扶霖喊开始,鸳鸯便往地上一倒,几个狱卒用破被裹了抬出去,琥珀扒着牢门哭喊:

“鸳鸯姐姐!”

“鸳鸯姐姐!”

演了一遍就过了,琥珀脸上挂着泪,根本停不下来。

这场戏非常简单,鸳鸯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琥珀就哭。若按照艺术分析,这里得包含好几个层次,她既是哭鸳鸯,也是哭自己,更是哭贾府大厦倾塌。

琥珀没演出那么多层次,小姑娘就是哭,但哭的真好。

沉实,不轻浮,一看就有东西在里面。

“啧!”

许非看了颇为触动,好像知道自己缺什么了。

演员拍一场戏,必须得有一个支撑点,简单说就是节奏感。先是内在节奏,即心理变化,然后反映到外在节奏,即台词和肢体。

像后世的键盘表演艺术家,常常说,哎呀,这段戏垮掉了!所谓垮掉,其实就是节奏崩了,支撑点没了。

“……”

许非正琢磨着,忽见那俩姑娘轻手轻脚的凑过来。

“你不要紧张,我第一次拍戏,也是耗了大半天才哭的。”陈小旭难得的安慰起人。

“我也是,试了好久才合格。”张俪亦道。

“啊?”

许老师愣了愣,跟着摆手:“我没事儿,让我自己想想。”

他抹身走远了。

张俪还想跟过去,被陈小旭一扯,“不用跟着,他能解决。”

此处是香山的某个干休所,在半山腰,环境清幽。三月末还是很冷,少许的树发了嫩芽,大部分仍是光秃秃的。

许非出了摄影棚,在周围胡乱转悠,越想越对,自己缺的就是一个支撑。这种支撑来源,是对剧本和角色的理解通透,以及本身的表演水准。

理解,其实是很主观的,理解不同,表现出来的东西也不同。

比如《水浒传》浔阳楼题反诗,李雪健和张涵予演的完全是两个宋江。新版那叫一个悲情慷慨,怀才不遇;旧版则是猥琐腹黑,酒后猖狂。

这便是对人物的理解差距,难说对错,但呈现出的效果有目共睹。

许非就非常喜欢旧版,包括那几句诗,都是一个大长镜头,李雪健自己在墙上写的,那字歪歪扭扭,笔画中都带着几分醉意。

同样的,对贾芸这个角色的理解,他跟王扶霖也不太一样。

贾府被抄,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唯贾芸敢来探监。尤其后面,贾芸为了找北靖王救宝玉,单枪匹马千里跋涉,还遭遇过狼群——当然这些都没拍。

“这能表现出什么呢?”

“胆气!”

“果断!”

“不由分说,千金一诺!”

许非坐在石头上,捧着自己的剧本,标注的字数跟内容都差不多。他看着看着,脑袋就像被人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一下子就通透了。

贾芸对贾府本就没感情,犯不着陪着宝玉期期艾艾,怀念过去,他来就是探望宝玉,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救人!

…………

“许非呢?许非呢?”

摄影棚里,王扶霖一连声的找人,有人道:“好像往山上去了,可能还没准备好。”

“哦,那凤姐过来,再拍你一场。”

邓洁连忙过来,准备开拍。

任大惠在旁边看着,心下担忧,这要是拖个十天半月,可影响整体进度,毕竟外景那边都是看花期的。

他摸着没剩几根毛的头顶,不免有些后悔改剧本,结果摸了两下,忽觉胳膊碰着个人,扭头一瞧,“老戴,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临时决定过来看看,听说你们剧本又改了。”这人正是戴临风。

“贾芸的戏改了一点。”

“效果怎么样?”

“卡着了,那小子出师不利,正闹心呢。”

“年轻人要多给机会,但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按原来的拍。”

“嗯,我明白。”

棚内忙碌着,许非其实已经回来了,悄默声找到侯昌荣,“侯哥,给我把刀。”

“你要干什么?”对方吓了一跳。

“我说狱卒的佩刀。”

“哦,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了!”

侯昌荣从道具箱里翻出一把刀,那货又晃晃悠悠离开,继续上山。

“支撑点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构建。我可当不了体验派,那就只得借助道具和技巧了。”

许非走出好远,找了个僻静地方,自己都觉着自己忒平静,“我这不是仗义探庵,是特么贤者时间,得先把情绪带起来。”

他摸了摸黑色刀鞘,刷的一抽,刀是真刀,没开刃,从体校武术队借的。薄薄的铁片,一斤多点,抡起来哗啦哗啦直响。

他紧紧握着刀,冲着空山大喊一声。

“有点放不开……”

许非顿了顿,跟着又喊,音量加大,第三声又加大,然后到处撒野。

人在大喊大叫,或者剧烈运动时,身体会分泌出某种物质,情绪也会随之激烈。后世的表演作坊,基本都会用这种方法调动情绪,以《演员的诞生》里的刘老师为典型。

至于现在么,嗯,基本等同于精神病。

………………

剧组早上来的,忙了大半天,日头已经渐渐偏斜。摄影棚内,能拍的已经拍完了,许非还不见人影。

“去找找!”王扶霖耐不住了。

几个人应声行动,侯昌荣刚要上山,却见一个人远远下来。

穿着一身皂衣,大红领子和大红长襟,戴着帽子,帽沿也是一圈红,帽尖高挺,颇似黑白无常戴的那种勾魂高帽。

左手自然摆动,有力且富于节奏,右手稍稍往后,手腕微翻,扶着腰间的佩刀。

侯昌荣看着此人,莫名觉着十分和谐,光秃秃带着点绿色的空山,一个古代人走下来,看不清脸,但应是冷峻严肃的。

“侯哥!”

许非到了近前。

“导演找你呢。”

“嗯,我这就回去。”

他擦身而过,侯昌荣再一瞧,那握着刀把的手很紧,腰板也挺得笔直笔直。

他回到摄影棚,王扶霖见了也有点异样,却又形容不出,“怎么样,还能拍么?”

“找着点感觉,再试试吧。”

“好,就再试几条。”

“准备了,准备了!”

现场又忙碌起来,凤姐、鸳鸯等人都拍完了,围在旁边观瞧。戴临风和任大惠站在角落,另有钗黛二人窃窃私语。

欧阳也担心着,宽慰道:“别着急,今天不行就明天来。”

“嗯。”

许非笑笑,各自站好位置。

“准备!”

“开始!”

设定场景是雨夜,光线昏暗,牢房内更是阴冷凄凉。欧阳坐在草席上发怔,衣衫破旧,眉目凄然。

许非本应马上放菜的,他没有,左手拎着食盒,右手仍扶着刀把,站位站的稍远些,从镜头外走过来,微微垂着头。

他走到桌前,打开食盒,这才取出几盘菜肴。

“你是……”欧阳满腹狐疑。

“宝叔,是我。”

他摘掉帽子,抬起头。

“芸儿?”

“宝叔!”

扑通!许非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语调稍稍上抬,目光透出几分强烈。

“芸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阳连忙搀扶,结果对方的膝盖刚刚直起,一只大手便伸过来,反倒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让自己就座。

“宝叔,请坐。”

本是宝玉扶贾芸,转眼成了贾芸扶宝玉,这一退,一进,欧阳完全是懵逼的。

只见许老师也坐到对面,斟了两杯酒,道:“宝叔搬离园子后,我便筹了些银钱,做些小本生意。前阵子听闻贾府遭逢大祸,便四处打听,托了倪二哥的门路,才充作狱卒进来探望。”

他把酒递过去,自己也举起一杯,轻轻往前一送,叹道:“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倒有缘分,不想竟在这种地方。”

“……”

欧阳默然不语,其实节奏已经全乱了,但导演没喊,只得继续演,表情倒真带了些愣怔和痴傻。

过了片刻,他才语带哽咽,勉强道:“自遭家难以来,亲朋故旧,躲之惟恐不及。老太爷、老爷当日提携了多少人,桃李门墙,绛帐春风,如今却……唉,没像贾雨村那样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

许非一言不发,给斟酒,给夹菜,夹起各色菜肴,不断往他面前的盘子里堆。

欧阳哀叹了一会,忽道:“还记得吗?那回你送来的白海棠。”

“当然记得。”

“那时候,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在,第一次结诗社,海棠诗社,咏白海棠……”

“宝叔!”

这里欧阳要念黛玉的海棠诗,结果还没出口,就被对方打断。

“怎么改了?”吴小东低声道。

“再看看。”王扶霖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

戴临风则扶了扶眼镜,他也读过剧本,有点好奇这小子会怎么处理。

只见许非刚吐了两个字,便似听到什么动静,猛地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欧阳愣了几秒钟,反应也算快,这是跳过念诗,直接演到隔壁的鸳鸯被抬走。

他也连忙起身,双手抓着小窗栏,泣道:“鸳鸯!”

“……”

许非眉头微皱,转过身来,又停步,打量着此间牢房。

灯影幽暗,四面破旧泛黄的墙壁,上画恶鬼阴卒,在一晃一晃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狰狞。

“宝叔!”

他大步过去,一把拉着木然的对方,“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已经想好了,找几个朋友救你出去!”

“你,你要真想救我,只有一个办法。”

欧阳已然在跟着节奏走,也亏得他下过苦功,还能记着台词,“北静王爷任侠尚义,恤弱扶孤,一般落拓才士来到京师,尚且能生馆死殡。咱们家和北静府世世交好,断无不救之理!只是王爷去年奉旨视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有法子就好,天明我就走,去找王爷!”

许非构建了半天情绪,一直绷着这股劲,到此刻终于释放出来。

只见他紧攥着佩刀,五根手指修长有力,青筋迸露,这是借助的手段,也是贾芸的胆气,“叔叔对我有恩,我虽没读过书,可还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那腰身挺得笔直,似又往上拔高了几分,借着昏暗的幽光,晃着墙壁上的恶鬼,一只只一条条,青面獠牙,张牙舞爪,跟着却似被一个身影碾在其上,狰狞驳落,俯首垂地。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那语调不高,字字有力,自得男儿气概。

“叔叔请放心!管他千里万里,我定找到王爷,救你出来!”

“呀!”

陈小旭忍不住低呼,连忙捂住嘴,跟张俪对视一眼,俩人心有灵犀,“往日,往日怎不见他这般样子?”

戴临风更是惊喜,这个处理太新鲜了!仿觉着不是贾芸,可仔细想想,又正是贾芸。

“……”

欧阳的手在桌底下抓着衣服,完全不知如何演了,索性顺着这个呆愣劲,“可,可你走了,你母亲如何是好?”

许非一听,缓缓松开刀把,重新坐下,“她已经过世了。”

“啊?什么时候?”

“叔叔搬出园子不久。”

“我对不住你,我……”

“不,叔叔那时正病着,我怎好劳烦。”

“那你一个人怎么发送的?”

“多亏了小红,把她的体己全给了我。”

“小红?她现在……”

“她……”

许非摇摇头,满腔慷慨化作儿女情长,自己闷了一杯酒,吁出一口长气。

(八、四十四章放出来了。)

第六十章 打算

“临时发挥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你刚才演的真好。”

试拍结束后,许非第一时间跟欧阳说了声,欧阳也没在意。

王扶霖那边却没正式开拍,而是跟周领几人商议起来。这年头的影视剧作品,还带有样板戏的某些特征,尤其翻拍名著,更讲究一板一眼,拿腔拿调。

没有演技的概念,更别提演员自行发挥。许非这么一弄,跟剧本不符,但效果不错,几人犯了愁,讨论半天才决定再来几条。

天蒙蒙黑了,大家很累,精神状态却十分兴奋,苦等不怕,怕的是白等。

许非刚才走了一遍,正式拍摄时感觉更好,更顺畅。而欧阳有了经验,应对的也不再那么生硬。

最后戴临风拍板,就这么拍!在不违背原著原则的基础上,观感最重要。

“停!”

“好!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当王扶霖终于喊出这一声时,许非身子一晃,有点虚脱的感觉。

这段戏的节奏感颇具起伏,贾芸来探监,起初是激动,随后平静,然后毅然果敢,要去找北靖王,最后提到母亲和小红,又变得悲伤。

母亲死了,小红是贾府奴婢,被发卖掉——其实这会已经被倪二救了,但贾芸不知道。

其中的细微变化,非常消耗精力。许非是个嘴炮啊,第一次上战场啊,已经算超水平发挥。

“上车上车,别落下啊!”

“落下就得住干休所,自己掏钱,听说二百块钱一宿,二百块钱一宿。”

任大惠站在车门口跟众人打趣,明显也轻松许多。许非上了车,自动自觉的跑到最后一排,挨着陈小旭坐下,里头是张俪。

“给你。”

陈小旭递过一只橘子。

“你今天怎么这么贤惠啊?”许老师一惊。

“宝姐姐买的。”

“哦,我说你也没这好心。”

他吃了几瓣,青皮橘子嚼在嘴里非常酸,但汁水饱满,足以让味蕾得到冲击,疲惫的精神也稍稍振作了点。

“你就这一场戏么?”张俪问。

“嗯,再来就得到外景了。”

“那你还在剧组么?”

“不一定,我现在也没啥事,来回跑呗。你俩哪天没戏,咱们去琉璃厂逛逛。”

“琉璃厂才没意思,我想看电影,听说有个《木棉袈裟》挺好的。”陈小旭道。

“电影有啥可看的,要看就看录像,哎……”

许非忽然反应过来,忙道:“不行不行,录像也不行。”

“录像怎么了,都说好看呢。”

“那都是录像厅,龙蛇混杂,啥人都有,哪有小姑娘去的。”

京城的录像厅从今年初开始就越来越多,通过不法渠道从港台引入一些功夫片武侠片,通宵播放,极受欢迎。

还有某些找不着住处的,花极少的价钱就能在里面对付一宿。

由于来路不正,也不懂得审片审美,大部分都是烂片。像李小龙、成龙、洪金宝等人的作品,得几年之后才能看到。

许非不提还好,一提倒把俩姑娘的兴趣勾起来了,一个劲询问。

“哎呀,那都是盗版的,粗制滥造,画面模糊,演技生硬,还没彩也香老师自然呢,看着没意思。”

“彩也香是谁呀,听着不像中国人。”陈小旭好奇宝宝。

“一个东瀛表演艺术家……哎,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好说歹说,才算安抚住对方。

…………

许老师首次亮相获得成功,自己心里也落了一块大石。

剧组要在京城呆到夏季,然后赶花期拍外景,所以他又没事了,恢复了京城闲人的生活。

许家现在总资产有小二十万,父母知道他要闯事业,都很支持,但现在不是闯事业的好时候,还得等一等。

这日,俩姑娘没戏,便约了欧阳和许老师一块去看电影。为啥带上欧阳呢?因为两男两女不那么显眼……

看的是《木棉袈裟》,去年上映,现在还在放。香港内地合拍,主演是于荣光。

说来神奇,于荣光演过不少好电影,但始终觉着不红。因为缺少观众缘,不是明星脸,老让人记不住。

看完电影,四人又到许非的出租房玩耍。

欧阳进了黄金屋,见到那一件件古玩大为惊叹,总算让许非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没办法,有些事就得男人和男人玩,女孩子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反之同理。

陈小旭不顾许非禁止,又跑到那张禅椅上,盘腿一坐,可能真的很舒服。

张俪则看了看架子,没添什么新物件,倒是多了一堆杂志。

“你买这么多书做什么?”她奇怪。

“哎,正好!”

许老师叫过三人,将杂志散在床上,一本本摆好。

有影视类的《大众电影》、《大众电视》。

有体育类的《健与美》、《新体育》、《武林》。

有科普类的《飞碟探索》。

有社交成长类的《演讲与口才》。

有妇女之友类的《读者文摘》、《知音》。

有故事类的《今古传奇》。

有纯文学类的《收获》、《花城》、《十月》、《当代》。

十几本杂志整整齐齐,许非问:“你们猜,哪本销量最高?”

“《大众电视》吧,这个最火了。”欧阳道。

“才不是,现在文学热,应该四大名旦(指四本文学期刊)卖的最好。”陈小旭道。

“我倒觉得是《知音》,我买过一本,还挺好的。”张俪道。

“……”

许非笑笑,拿起《知音》道:“这个今年一月才创刊,创刊号就卖了40万。”

“《大众电视》,最高发行量是九十六万,平均销量是二十几万。”

“四大名旦虽然火,但受众是固定的,学生、知识分子和业内人士,文化稍低一些的人根本不爱看。”

他又拿起《今古传奇》,道:“这个1981年创刊,现在发行量过百万。”

“《读者文摘》,也是81年创刊,当年月发行量三万,今年达到了数十万。”

“体育类瞧着热闹,其实销量中规中矩,因为受众也很固定。”

“最高的其实是这个……”

他拎起《大众电影》,“1982年,有一期卖了947万册,这是影视类杂志的世界纪录。”

“947万!”

仨人大为惊讶,跟着又听对方问,“要是只许你们选一本,而且一个月只能看这一本,你们选哪个?”

陈小旭思量片刻,选了读者,欧阳也选了读者,张俪仍然偏爱知音。理由相似,这两本通俗易懂,耐读性强,可以反复看,最适合打发时间。

“啧!”

许老师做了个小调查,若有所思。作为后世人,他当然清楚妇女之友的魅力,但自己可不想搞一个妇女之友啊,不过倒可以借鉴借鉴。

而他这番意图,那仨人自然也瞧出来了。

陈小旭和张俪都想询问,又瞅了瞅欧阳,还是暂时憋着。

(晚上还有……)

第六十一章 溜达

许非那场戏拍完后,暂时就没事了。筒子楼住几天,四合院住几天,反正托大妈买了辆自行车,也算方便。

其实本想买摩托的,一问几千块钱一辆,加油还得用油票,每季度能买42升,7、8毛一升。

他合计了一下,可以,但没必要,也就没买。

今儿他没去收古董,便来片场凑凑热闹,刚好赶上一场重头戏。

黛玉见贾母,见宝玉,“这个妹妹我见过”已经拍完了,今天拍的是晚上吃饭那段。

摄影棚的主景便是贾母正屋、外间,布置的相当考究,灯光也调了昏黄,古代人家点蜡烛的那种色调。

演员有二十多个,算挺大的场面。

贾母一身富贵的坐在主位,迎春、探春、惜春在旁边站着,双臂自然垂下,一声不吭,规规矩矩。

黛玉今日初来,算是客,所以被凤姐和李纨扶着,坐在贾母的左手边。王夫人更是亲自端菜上桌。

王夫人、凤姐、李纨都是媳妇,理应伺候老太太吃饭。不过贾母命王夫人和三春坐了,剩凤姐、李纨在旁布菜。

外间还站着五六个传菜的,另有七八个候着的,连声咳嗽都不闻。鸳鸯、琥珀是大丫头,可以进来伺候。

各处细节,一丝不苟,繁而不乱。

一桌子菜呼啦啦上来,都是凉的道具,装模作样夹了几口,又呼啦啦撤下去。跟着才是核心部分,黛玉学礼仪。

先是长一点的杯子,漱口用的,然后就着金盆洗手,用帕子擦干,再上一盏茶吃。

“……”

许非在旁边看着,见陈小旭含了口水,微微侧头,用帕子遮着,捏帕子的手指头跟春葱似的。

根本看不见嘴,就轻轻一遮,漱完了口。

他心中感慨,这丫头越来越像黛玉了,可没人教过她,都是自己琢磨的。

跟着又想起10版,妈了个蛋的,黛玉跟老帽进城一样,少红大师还直接给个吐水的正脸镜头,绝了。

“好!”

王扶霖喊了停,又给讲下一个镜头,“吃完了饭,贾母让三个媳妇回去。这里要注意,拍到你了,你要表演出来,没拍到你,你也要在这个情景之中,言语神态动作都要合乎角色。”

李尧宗也补充道:“其实之前都讲过,我们要的是一个连续的,活的场景。每个人在画面中都要动起来,不是说你一定要做动作,而是像王导讲的,要保持自己的角色气质,这样才像个真实的生活场景,明白么?”

说了一番,继续开拍。

贾母道:“你们走吧,让我们自自在在的说会话。”

三个媳妇应了声,站起身来。

王夫人走到镜头前,叫过鸳鸯,“老太太今儿高兴,别让累着。”

与此同时,李纨跟贾母说了声,走到镜头外的一个位置上。另一边,凤姐轻轻拍着黛玉,也道:“可别客气,有什么事找我。”

贾母含笑看着一帮孩子,探春在看王夫人,惜春发呆,迎春在看黛玉,黛玉小心翼翼的应着……

“好!大家休息下。”

王扶霖喊了一声。

哎哟,许非也道了声好,因为确实有一种真实感,那种古代大户人家的日常生活。每个人都是动态的,哪怕惜春在发呆,观众一看,哦,这是孤僻的四姑娘。

他饱受后世烂片烂剧的荼毒,最讨厌的一种,就是相面。

什么叫相面啊?

俩演员面对面站着,没肢体,没表情,连手都懒得动,就那么站着说台词。你要真是自己说的也就算了,还特么都是配音!

这尼玛也叫表演?

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流行的,一抓一大把。

许老师看了一场好戏,心满意足,刚想找个地方坐坐,便见陈小旭走了过来。

“溜达溜达?”

“呃,好啊。”许老师一咧嘴。

俩人离开摄影棚,顺着香山的小径往上走。四月春寒未尽,她穿着戏服,外面裹着件大棉袄,暖上身不暖下身。

自上次看电影,已经隔了几天,陈小旭一直憋着,此刻终于问:“你怎么想起办杂志了?”

因为我是搞传媒的吖!

许非当然不能这么讲,只道:“现在的影视类杂志太狭隘,眼界不宽阔,很多想看的东西都没有。我就是有点想法,也不是现在就办,过两年再说。”

“那你的意思,以后就留在京城了?”

“差不多吧,难不成你还想回去?”

“我……”

陈小旭轻轻摇头。

若是一直在鞍城也就罢了,可谁让自己见识到这繁华世界了呢,心气一大,自然收不住了。

“其实这段我也想过……”

她沉默了一会,道:“王导说起码要拍三年,时间看似很长,实际一晃就到了。我们来京城面试,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儿。我本想拍完就回去,现在也打算在京城发展发展,我喜欢演戏,看能不能做个真正的演员。”

她瞅了瞅对方,道:“我觉得你演戏挺好的,可惜心思不在这上面。”

“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你可不明白我演的多费劲。我自问没啥天赋,能来这剧组走一遭就算圆满了。”

而且还认识这么多大佬!

许非瞧她实在是冻腿,便把棉衣脱下来,在腰间一围,也能挡挡风寒。说起来,红楼一帮人演戏都没啥天赋,反倒经商溜的很,钗黛不用提,邓洁后来搞制片也是一把好手。

还有编剧周领,这位成就最高,混到了中国科技财富杂志社社长、南海石油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某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中国创业板研究会研究员、常务理事、副秘书长等等,反正一大串。

“你现在一集六十块钱,加上话剧团工资,三年也不过两千多。你既然也想留下,就得考虑以后的事儿,京城不好混,衣食住行都得要钱……反正你先把《红楼梦》拍好,拍完了要是还想当演员,那就尝试一下,能当就当,当不了来找我。”

“少看不起人,说的好像到时候你就成个人物了,我就得来投奔你?”陈小旭呸了声。

“投奔不投奔的,有我在,还能让你流落街……阿嚏!”

许非猛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跟着又是两个。

“阿嚏!”

“阿嚏!”

“回了回了,太冷了。”

他本就是不喜欢透露内心的,趁机止住话题,死也不往前走,抹身往山下撤,“以后没事别找我瞎溜达,冻死我了!”

“给你衣服!”

“噗哧!”

陈小旭瞧着他往山下跑,先是愣了愣,跟着忍不住笑了出来,踩着一双绣鞋,碎碎的也追了下去。

(角色那个每天都点一下,到一定数量可以有角色卡,生日活动,专属头像什么的。)

第六十二章 小送别

转眼五月,初夏。

许非骑着自行车,顺着琉璃厂街一直走,骑过那座头几年修的汉白玉仿古石桥,停在了中国书店门口。

琉璃厂以古旧书起家,后来才发展成古玩市场。五十年代时,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涩会主义改造,全京城的私营古旧书店都并入一家,也就是中国书店。

里面人不多,他随意转了转,很快相中了一副对联。一个字都不认得,问店员才知道,这是春秋时的古文。

“山色远观疑是树,柳烟清望晚平秋。”

上面有两个钤印:旧王孙,溥儒。

溥儒便是溥心畲,恭亲王奕訢之孙,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誉。

许非不清楚这个人,也看不出真假,倒挺喜欢这字,一问价钱不贵便买了。他买完方要走,末了又多句嘴,“您这有旧邮票么?”

“您要什么邮票?”

“80年的猴票有么?”

“我找找。”

店员抹身去了后面,过会拿着一贴东西过来,“有个整版的。”

许非一瞧,大红的底子,喜庆活泼,坐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这是黄永玉用泼墨法创作的,经过雕刻版制作,更是毛发毕现,细腻厚重。

旁边印着三个字,庚申年。

他问价格,七块钱,当即买下。

当初苦求不得,两年后偶见,邮票拿到手时,心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哎,人尚年少心已老啊。”

他摇摇头,许是这两年经历的事情太丰富了,心境变化,亦非当初。

许非重生以来,甭管是鞍城还是京城,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骑着车在大街小巷闲逛。

他从琉璃厂出来,到和平门向东走,一会便到了前门,跟着在台基厂街口往北,就怼到了王府井。

路过京城饭店时,一帮老帽扒着栏杆正往里瞅那自动门,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

再一会,便骑到了广场。

许非停好车子,摘下照相机,又开始咔嚓咔嚓拍照。没有人懂,只有他自己知道,许是从后世来,过这一遭人生,不想留下时代空白。

早几年,广场上还允许摆摊卖萝卜,现在也没了,不过有很多收费照相的,弄一个木头暗箱,手摸着进去,在里面洗照片。

再往北的故宫门口,居然还停着一辆车,两毛钱合影一次。

花钱跟一辆没有车模的破车合影,貌似很滑稽,但许非觉得有意思,看什么都有意思……

拍了半天,他才晃晃悠悠的奔地坛,刚进胡同,胡同口的一位大妈就喊:“嘿,小子,有你电话啊!”

“谁啊?”

“一个姓陈的,说让你明儿早上过去一趟。”

“知道了,谢谢啊!”

全胡同就这一家装电话的,标准的“请胡同的刘大妈叫一声”,找个人多费劲,出门就联系不着了。

许非回去休息了片刻,想半天也没猜出啥事,看看天色还早,索性直接去了筒子楼。

到了地方,刚好碰着张俪在过道上洗头,裸着两条又白又细的胳膊,后脖领敞开,也白出一大块。

张俪就着脸盆,哗啦哗啦正洗,洗完了一抬头,冷不丁多了个人。

“呀……”

看清脸的一瞬间,她觉着自己狼狈至极,头发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淌,衬衫都湿了一片。

“快擦擦!”

许非递过毛巾,见她还僵着,遂直接盖到头上,笑道:“要不我帮你?”

“不,不用。”

张俪连忙退后,背过身去,胡乱擦干头发,用手梳了几下才转过来,“不是叫你明早来么,怎么现在就来了?”

“呆不住,到底什么事儿?”

“莉莉(迎春)要上学去了,我们商量着明天聚一聚,算给她践行。”

“上学?”

“说是要考戏剧学院,想回家准备呢,明天下午就走。”

“那就甭明天了,现在市场也没关门,正好我去买点菜。”

许老师的行动力绝对一流,边往下跑边道:“我那电饭锅不还在么,你准备准备,叫好人,咱们吃火锅!”

他骑上车子就奔自由市场,深刻感受了一下京城的物价飞涨。

猪肉每斤已经涨到一块七毛五,牛肉每斤两块二,羊肉一块八。

自由市场不用票,他各买了二斤,又买了点白菜、干菜和苹果。豆腐七分钱一块,拿了两块,腐乳两毛二能买十块,也买了点。

最后装了满满一车筐。

没找着羊肉片,好在有侯昌荣这个大厨,纯正的手切肉,虽说厚了点。

平时玩得比较好的都来了,足有二十人,屋里站都站不下了。电饭锅一直在陈小旭那里,烧开水,下肉下菜下豆腐,还有苹果切盘。

金莉莉的情绪倒不高,刚跟王扶霖谈完,哭的稀里哗啦,最后说要不我不考试了,把戏拍完吧。

但王扶霖一合计,这性质跟乐韵还不一样,那位走就走了,这可是考学,耽误了可能害一辈子,所以忍痛点头,同时又派人出去,赶紧找个新迎春。

“哎呀,莉莉你别哭了,王导不都同意了么?”

“就是,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快把眼泪擦擦,这么好吃的东西别浪费了。”

探春、惜春、湘云等人都在安稳,金莉莉始终停不下来,抽泣道:“我,我就是觉着对不住大家……感觉自己像个逃兵,先跑了……呜呜……”

见她这样子,女孩子们也有点忍不住了,一年来朝夕相处啊,都是情谊。

“那个,心情可以理解……”

许非夹了半块腐乳,倒了点汁搅了搅,“但人生很难讲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本就是反复无常。每人有每人的选择,你既然选择了这个方向,我们都为你祝福。

也不是见不着了,咱们大家同甘共苦,这叫革命情谊,就算过个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大家再聚,还能生分了么?

所以不用不开心,就当是自己新的开始,而且你的背后有我们在支持。”

“许老师说的好!”邓洁嚼着肉,当先拍起巴掌。

“嗯嗯,说的真好。”欧阳嚼着肉赞同。

“不愧是许老师!”侯昌荣嚼着肉点头。

有一帮活宝在,金莉莉总算调整过来,也跟着抢肉吃。

其实都算不上火锅,就是一锅炖,但有肉诶,这年代只要有肉,就是大餐。

“你想好考哪个学校了么?”陈小旭问。

“我打算考上戏,离家近点。”

金莉莉家在杭城,本是人民公社的接线员,被剧组挑中演了迎春。

所以说命运无常呢,如果没有《红楼梦》,她可能一辈子都在当个接线员,元春也仍然是个售货员,妙玉仍然是个皮鞋厂的临时工……

大家都在鼓励加油,只有许非清楚,她考上戏没中,考了中戏才成功。85年9月进校,与同届的陈炜、巩丽、史可、伍玉娟并称为五朵金花。

哎,你看看,关系不就搭上了么!

《红楼梦》剧组啊,妙就妙在这份人脉上了。

(大妈角色上线啦!)

第六十三章 三块敲门砖(1)

五月末的天气越来越热,热中带闷,今年又是少雨干旱。

夜晚,许非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正对敞开的窗户,菩提叶香盘上摆着一盘蚊香,诶,没错,道光年间的古玩拿来放蚊香。

后面是床,拉着严严实实的蚊帐。

他就着昏灯,在稿纸上奋笔疾书,已经写了七八页。自打重生以来,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写点东西。

“咣啷!”

陈小乔擦过院门,疯跑着进来,直接跑到屋里,跟着传出大妈的怒吼。

“放了学就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吃饭,回来又跟烧屁股猴儿似的,我说你呐!”

“哎呀我看电视呢!”

“吃完了再看啊!”

“您拿过来吧,《上海滩》最后一集了!”

“最后一集怎么着,嚯,那我也瞅瞅……”

房门都开着,也不隔音,电视机里很快传来那首熟悉的“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上海滩》是1980年的作品,今年才被粤省电视台首次引进,接着又在全国播放,迅速掀起狂潮。

那个被无数人吐槽的“万人空巷”,正是诞生于此。

可不是玩假,一到播放的点儿,外面真就没人了。近两年国内的电视机保有量迅猛增加,今年已经有五千万台,观众约两亿。

甚至在京郊平谷,就是平谷一点红的那个平谷,还出现了首个彩电村。

陈小乔是标准的电视迷,起初拽着许非一起看,见他实在没兴趣才作罢。而此时,听着那一声声的“程程”“文强”“啪啪啪”……

许非笑笑,真切感受到了穿越时空的奇妙,又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陈小乔忽然哭着跑出来,“呜呜,许文强死了!”

“他死你哭什么?”

“他怎么能死呢,怎么能死呢,还没跟程程在一起……”

陈小乔头一次见着这么谈恋爱的,许文强黑大衣,白围巾,撑着伞在雪中漫步,但姑娘竟然嫁给了别人,在教堂里眼眶含泪,转身离去,最后在街头中枪身亡。

哎呀,简直跟毒药一样!

许非见孩子哭天抹泪的,便拿了瓶北冰洋橘子汽水给他,笑道“行了,那都是虚构的,哭完了回去写作业。”

“呜呜,我,我才不写作业。”

“不写作业怎么行,得好好读书啊。”

“我今年初中念完就不念了,还写它干嘛?”

“嗯?”

许非听了忙问“谁不让你念的?”

“我妈我爸呗……”

陈小乔喝了口汽水,道“说我成绩不好,念书没啥用,毕业跟我二叔学开车去,将来跑长途运输,可赚钱了。”

“那你自己咋想的?”

“我觉着还行啊,现在念书有什么用,没听人家说么,搞原子弹的还比不上卖茶叶蛋的。”

“……”

许非无言以对。

随着改革开放加深,人们固有观念被一次次推翻,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迷茫、浮躁的状态,脑体倒挂的现象愈发严重。

比如中青报做的一项调查最受欢迎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个体户和厨师,垫底的则是科学家、医生和教师。

许非是个外人,只道“我呢,建议你还是继续读书,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行。就算经商也别干什么运输,你脑瓜活,光开车浪费了。”

陈小乔对老大颇为信服,道“其实我也觉着开车没意思,还是跟你做生意刺激,哎……”

他忽然鬼鬼祟祟的压低声音,“看《上海滩》的时候我冒出个想法,就冯程程穿的袜子,白色高腰的,然后往外卷起来。我们班女生都喜欢,但市场没有卖的,老大,咱们能不能再干一把?”

“哟,说你脑瓜活还真喘上了!不过袜子利润薄,费半天劲也赚不了多少,”

许非想了想,道“你要真想干,等暑期去摆个摊,冯程程袜子、头花、发卡啊都可以卖,我给你掏成本,赚钱五五分,怎么样?”

“哥……”

陈小乔真感动了。

“还有车也别落下,开车是个重要技能,让你学就先学着。”

“嗯,我听你的。”

陈小乔乖巧的不得了,连连点头,然后冷不丁一瞥眼,瞧见桌上的稿纸,“哎哥,你写《上海滩》呢?让我瞅瞅。”

“去去,这你可看不懂,自个玩去吧,先别打扰我。”

许非收起稿纸,把他轰了出去。

…………

“好!”

“过了!”

香山摄影棚,王扶霖拍完了一场戏,把大家都叫过来,“棚内戏暂时告一段落,你们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去杭城。”

众人应了声,各自收拾道具,卸妆换服。

王扶霖坐在椅子上没动,回想着这几个月的拍摄经历,虽有波折,总体还算满意,唯一的问题就是资金不足。

“感觉怎么样,还撑的住么?”探班的戴临风凑过来。

“我是能撑的住,就怕大惠那边捉襟见肘。”

王扶霖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节省到最大限度,但若是找不到资金支持,恐怕再过半年就要停拍了。”

“我尽力想想办法吧。”

戴临风清楚剧组的财务状况,但央视确实是穷,否则也不至于让广电掏钱。而且他还听到一个消息,北影厂似乎也对《红楼梦》有意思,要拍一个电影版。

当然也不确定,只是听闻有这个风向。

他不敢告诉王扶霖,生怕压力更大,又随便聊了几句。

末了戴临风一转身,忽见陈小旭站在附近,似等待多时,不由笑道“你这丫头,我这么大岁数了,故意吓唬我?”

“我哪敢吓您呢,我是带任务来的。”

陈小旭捧过一叠稿纸,道“这是许非写的,说让您指点指点。”

“哦?他怎么不自己给我?”

“他不知道您哪天来,就让我转交了。”

戴临风接过稿纸一瞧,神色微妙,“他还说了别的么?”

“说您要是看着好,他就再斗胆写几篇,请您指正就是了。”

“那你看了么?”

“我可看不懂……好了,我完成任务了,走啦。”

陈小旭溜溜达达的闪人。

……

当天夜里。

戴临风回到家中,吃过晚饭,第一件事就是泡了杯茶,坐在书桌前。他取出那份稿纸,有十几页,一万多字,钢笔写的,字迹非常漂亮。

标题是“从《上海滩》看影视作品的双重属性与文化输出。”

(晚上还有……)



第六十四章 三块敲门砖(2)

“这个信仰迅速崩塌的年代。

我们以前崇拜的是伟人,烈士,科学家,劳动模范……我们曾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但当改革开放到来,短短几年间就让每个人体会到了社会变革的冲击与迷茫。”

戴临风抿了口茶水,直接被这个开头吸引。

“在此之前,我们的主流文化都是宏大的,以革命叙事为主体的各类作品。

人物和价值观都存在明显的政治界限,支持革命的、反对革命的、不支持也不反对的……几乎所有的影视作品都可以用这三类概括。

但《上海滩》却很难用一种革命、不革命的概念来界定。

它的故事主题和结构,是黑帮江湖、血腥暴力、兄弟情义、儿女情长。

它的人物形象立体丰满,我们形容许文强,往往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同时又不能否认,他其实就是个流氓头子。

这正是《上海滩》的成功之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人性复杂,才是生活真实。

我们之前的影视作品,都无限趋同于一种属性——政治性,以至于抹掉了它与生俱来的两个属性:艺术性和商业性。

一些老魔都人,都在批评这部电视剧,说人物和社会环境不是真实的魔都,演绎的不是《上海滩》,而是《香港滩》。

的确,《上海滩》不符合历史,但它符合大众文化需求。

这其实是一种电视剧的全新模式,在挑战着我们的传统观念,是一种文化输出……”

戴临风把老花镜摘下,仔细擦了擦重新戴上,并且用笔在这两句话上画了条线。

“大运动之前,我们的创作能力十分强大。改革开放之后,原创能力似乎消失殆尽,只会拍名著,拍小说。

固然在艺术层面上,秉持着弘扬中华文化的理念,但这些名著、小说绝不符合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

现在的观众已经不满足于革命叙事的伟光正,想看到更多元化,更接近生活,或更符合精神幻想的作品。”

“老戴!”

“老戴!”

妻子见他进了书房就没出来,忍不住喊了几声,还不应,遂推开房门,见老头坐在椅子上,捧着份稿纸一动不动。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致志的……”

妻子嘀咕一句,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文化输出,首先要有强大的商业价值和认知共性。

比如前几年的《霍元甲》,今年的《上海滩》,首先观众要喜欢,尤其是青少年喜欢。其次,两地同根同源,不存在认知差异。”

戴临风就像审阅内参、报告一样,拿着钢笔不断批注,看到这一段忍不住写道:“《加里森敢死队》、《血疑》是国外作品,并非同根同源,却形成热点,何解?”

他写完思量,又把这句话划掉,重新写道:“《加里森敢死队》在于战争和成长,《血疑》在于疾病和家庭伦理,此乃全人类的认知共性,且有群众对新事物的极度渴求在内。”

接着往下看。

“青少年的观念并非根深蒂固,容易接受新事物。当他们把一部作品当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容易扎根到土壤,形成一种真正的文化基因。”

戴临风皱着眉不太理解,毕竟有时代局限。

其实很简单,一说漫威都懂了吧?甭强调什么“我就不喜欢漫威”“我从来不看漫威电影”。

还有一群人嚷嚷,不能让漫威荼毒青少年巴拉巴拉。

这种论调特没劲,因为说白了还是国产电影不行,要是年年都有《红海行动》、《流浪地球》,中国电影产业越来越好,自身实力过硬,观众必然是支持的。

“商业性的概念很难表达,暂总结为两点:通俗化和娱乐化。

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是一个经济社会,1979年,魔都电视台播出了参桂补酒的广告,才宣告国内第一条电视广告的诞生。

我们的作品,更多是对社会现象的弘扬和批判,是展现人民的生活状态,根本没有所谓的通俗化和娱乐化。

不过随着经济发展,物质丰富,具有天生平台优势的影视剧,其商业性也会越来越显著,甚至能达到一种起决定作用的程度。”

看到这儿,戴临风不禁笑了笑,提笔批注:“未免夸大其词。”

因为八十年代没有娱乐圈,没有明星,那叫文艺工作者。每个参与进来的人,皆抱着一种对待艺术作品的态度,自觉身上挑着重担,影视剧都是很神圣的东西。

而最后,文稿中写道:

“无论题材立意、故事结构,还是人物塑造、电脑特效等等,我们都非常非常落后。连很多演员的表演方式,都承接着样板戏的习惯。

一部《霍元甲》如此,一部《上海滩》如此,国门初开,已窥端倪。若不发奋进取,再过几年、十几年,当外来文化大举进军,我们便只能做一个被动输出的对象。”

“……”

洋洋洒洒一万多字,文笔清晰,逻辑分明。

戴临风逐字逐句的看,甚至某些段落重复的看,以致脖子酸痛,眼睛昏花,不得不起身运动了一下。

运动之后坐下来,又觉意犹未尽,干脆重新看了一遍。

首先,他完全同意许非对《上海滩》的观点。

由于这部剧在民间影响太大,前不久连《参考消息》这样的报纸都给予了关注。也的确有一些老魔都人大肆批判,还拿8年的电视剧《上海屋檐下》作对比。

这是根据夏衍的话剧改编,原汁原味的老魔都,跟《上海滩》泾渭分明。

但戴临风觉着没必要对比,这就是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一个遵从历史,一个更符合大众需求。

跟着也引出第二个论题,国内的原创作品太少了。

民国时期以及搞运动之前,那会没有电视剧,都是电影人。那些电影人的创作能力非常强,比如李天济的《小城之春》、袁牧之的《马路天使》、谢晋的《女篮五号》等等,都是经典传世的作品。

结果一场运动给搞没了,现在真的就会拍名著,拍小说。

拿去年来讲,《今夜有暴风雪》、《红岩》、《高山下的花环》(电视剧版)、《长夜行》都是小说改编。

再有就是,戴临风对“文化输出”和“商业属性”两个观点持保守意见,总觉着有些夸大。

但他对“自家的影视产业要发奋进取,避免被人家干掉”却绝对支持。

“哎……”

老头喝着早已凉了的茶水浑然不觉,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的花样还真多。”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许非的印象非常清晰。

第一次,是研究探春故事线的时候,觉着年轻人有想法,极为难得。然后又知道了他善画画,多才多艺。

第二次,是在片场看贾芸的戏,觉着非常新鲜出彩,哦,还是个会演戏的。

第三次,便是今天。

这份文稿的价值颇高,已不仅仅是有想法、会演戏能形容的了。

戴临风也是辽省人,早期参加过革命,后来调进央视,一路坐到了副台长的位置。他的阅历自非常人可比,晓得这小子定有所图。

就像古代文人入京,会将自己的诗词经义投给名宿大儒,以获得举荐。

老头比较开明,不然也不会引进国外电视剧,在央视增加广告业务。所以他并不反感这样的方式,只要你是真材实料。

…………

从第一篇文稿之后,俩人便达成了某种默契。

许非有想法了就写点东西出来,然后送过去,戴临风都收着,但从不发表意见,更没问他想求什么。

其实刚重生那会,许非就列过一份自己能干什么的清单,最后发现还是老本行最拿手。只是年代特殊,个人行为束手束脚,必须得拓展人脉,培养关系。

所以甭看他忙活,目标一直明确。

当然了,他进《红楼梦》剧组也不只为了培养关系,是真心喜欢这部剧,好容易重生一次,自然得参与参与。

(友情推书《电影风华》)

第六十五章 饭局

八十年代以来,国内的电视剧数量每年都在递增。

相比84年的匮乏,1985年就涌现出了好几部现象级电视剧。其中《上海滩》、《射雕英雄传》是从香港引进的,没错,就是8版射雕。

再有《夜幕下的哈尔滨》、《寻找回来的世界》、《四世同堂》、《新星》都是小说改编。

原创的,又有影响力的,只有《济公》和《木鱼石的传说》。前者不必说,后者讲的是清朝才子王尔烈的故事。

大家可能没看过,但歌肯定听过,“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该剧还得了个奖,叫“全国首届少数民族电视艺术骏马奖三等奖。”对比后世满屏的清宫戏,这是最奇妙的地方

除此之外,另有一部更神奇的剧,叫《海灯法师》。

嗯,不多说。

《红楼梦》剧组在五月末就走了,赶花期去杭城西山公园的芍药圃,拍湘云醉眠那场戏。许非就觉着自己隔几个月见一次宝姐姐和林妹妹,总在进进出出的,倒也形成了规律。

而这段时间,他便呆在四合院里,专注于自己的理论文章,也可以叫进阶之石。

非常难搞,不能使用过于超前的词汇就让他伤透脑筋,如何显示出自己的思想性和前瞻性,又不能夸张到好像是个先知,或明显超出常识的阅历,这种分寸更是难上加难。

大概每十天左右,便给戴临风送去一篇,那边从未回话,但他知道,老头肯定认认真真的看了。

转眼到了盛夏。

陈小乔今年初三,刚毕业就扔下学校跑出来,跟着叔叔学车。

1984年,国家发布政策,第一次明确了私人购置汽车的合法性。这会还没有驾校,学车得挂靠单位,没有单位证明不能考驾照。

而且学车之前,必须得学修车,学完维修技术之后,才能实际驾驶。

考完试也不是马上给你驾照,只有一个实习证。你得跟着师傅跑车,每天进山拉木料之类,来回200公里山路,在各种打骂中实习大半年,才能得到师傅签字,再换取驾驶证。

相比现在连雨刷器都不会换的很多司机来说,这年头的驾照含金量绝对硬核。

陈小乔的叔叔便是某个厂子的卡车司机,屁孩子开始还挺美,没几天就哭丧着脸回来,抱着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

他就是因为不爱读书才辍的学,结果辍了学还特么得读书!

屁孩子心力交瘁,又求着许非带自己进军女学生袜产业。

以前棉布便宜,涤纶贵,布票取消后,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对材质的要求愈发精细,涤纶价格下跌,纯棉反倒上涨。

拿京城来讲,纯棉白布每米从0.78元调为1.02元,涤棉细布从每米.69元降为2.6元。

许非看了看纯棉布,又跟大妈请教了一下女孩子的鞋码,决定将客户群定在10岁往上,袜子尺寸在16-29,分作三个型号。

一米布能做十双上下,又买了点纱,裁成蕾丝边缝在袜子腰上。也不劳烦别人,就大妈再找几个老姐妹,做一双给两分钱。

市面上袜子有贵有贱,最便宜的才八分钱一双。他将价格定在三毛,成本一毛五左右,利润五五分,卖出去一双,他能挣七分五厘……

啧,许老师都丢不起这人!

陈小乔反倒乐的屁颠屁颠,被许非带了几天很快出徒,白天学修车,晚上蹬着三轮去练摊。

屁孩子其实不错,脑瓜灵活有闯劲,可以培养培养,收个吹箫童子什么的。

………………

“挺好,是真东西。”

小屋内,马卫都看了看溥心畲的那副字,道:“溥心畲年头近,但名声不小,几十块钱收着也算宝贝了。”

“我倒没管它真假,就喜欢这字。”

“嗯,不错。我玩古董这几年就琢磨出一个道理,心态越好,越容易捡着真东西。这玩意解释不了,忒玄乎。”

老马翘起大拇指,“老弟心平气和,难怪很少走眼。”

他说是这么说,但当自个转着身,看这一屋子古玩时,说不羡慕嫉妒恨是假的。

老马收第一件宝贝,是79年左右,刚结婚,买彩电攒的一千多块钱,结果在王府井商场看着一个宋朝四扇屏,就买了下来。

到现在也有六年了,里里外外花了几大千,收了五六百件。结果咧,对面这小子不到一年就收了一百多件,起码一两千的花销。

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孤身在京城,诶,丝毫不慌,贼安稳,还塞了一屋子宝贝。

老马十分不理解,同时愈发不敢小觑。

“今儿过来啊,是有事相求。”

马卫都坐在红木圆凳上,眯着小眼睛道:“听说您跟朱家溍先生挺熟的?”

“算不上熟,老先生给红楼讲过课,我也拜访过几次。”

“嗯,照过面就行。我呢,准备过两天做个东,请老先生吃顿饭,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撑撑场,也不至于冷清。”

“客气了,白搓一顿我还得谢谢您呢。”

“呵呵,那成,后儿个中午丰泽园。”

俩人认识一年了,来往比较频繁,时常在一块交流心得,但说话还是您啊您的。许是老京城人的习惯,亦是互相透着客气。

丰泽园,是是旧京城八大楼之一,主营鲁菜,声名显赫,那会儿有“穿鞋内联升,吃菜丰泽园”的说法。

人道洪流时期,丰泽园作为四旧被砸,名字改成了大众餐厅,一帮名厨被逼着去烙大饼、蒸窝窝头、擀面条什么的。

后来恢复招牌,又在珠市口重建了一座大四合院,仍是声名显赫。

这年头能去丰泽园吃饭的,用京城话讲,都是手里有俩糟钱儿。

许非还真没去过,不吃白不吃,等到后天晌午,穿的立立整整骑着自行车到了地方。进了包间,瞧里面坐着俩人,除了马卫都之外,还有个作陪撑场的。

白白净净,戴着眼镜,特斯文的样子。

老马起身介绍,道:“这是许非,我经常跟你提起那哥们。”

“这是侣海晏,我一朋友,刚发表了一篇小说,姑且也算作家吧。”

(晚上还有……)

第六十六章 讲究

“幸会幸会。”

“叫我海晏就好。”

许非跟对方握了握手,想起后世关于这位的某些癖好传闻,不免有点不自然,轻轻一握便撒了手。

朱家溍还没来,三人便坐着闲聊。

这位侣海晏,以前是个警察,8年被调到竹园宾馆工作。竹园宾馆是昆仑饭店的实习宾馆,而昆仑饭店是公安系统最大的一家企业。

他在竹园干了没多久,又调到新华公司任企业管理处处长,现在的话说,就是部门经理。

就在今年,他发表了第一部小说《便衣警察》,由此与马卫都相识。要不怎么说老马人面广呢,一是爱交朋友,二是编辑身份。

在文学热的年代,一个大刊物的编辑可了不得,什么苏童、莫言、余华都有交情。

海晏斯斯文文的,能说会道,对收藏也有兴趣,便被找来作陪。三人聊了一会,包间门被推开,朱家溍晃晃悠悠的走进来。

“让几位久等了……哎,你小子也在。”

老先生点了点许非,笑道:“这段儿怎么没过去?”

“没收着什么好东西,怕耽误您功夫。”

“一听就是假话,坐吧,都坐。”

四人就座,服务员进来点菜,马卫都递过菜谱,“这种好地方我们也没来过,您给指点指点。”

“不敢当,一人点一个吧。”

他把菜谱推回来,老马只得翻开瞧,道:“来个糟溜鱼片。”

“好嘞。”服务员记下。

朱家溍在旁听了,莫名笑笑,没言语。

海晏也翻了翻,道:“干烧鲫鱼。”

许非最后接过来,嚯,这菜价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在人情来往中,比如朋友做东,让大家点菜,稍微有点深沉的都不会叫太贵,但也有那些不要脸的,专挑贵的叫。

他看了半天,才要了一道葱烧大乌参。

菜谱转了圈回到朱家溍手里,看都不看,张口就要了三样,刚好六道菜。

不多时,菜端上来。老先生没看别的,先瞅那糟溜鱼片,拿筷子捅了捅,摇头道:“这鱼不成,不是鲮鱼。”

“……”

仨人跟老帽似的,眨巴眨巴问:“鲮鱼是什么鱼啊?”

“近海鱼,津门那边产。”

朱家溍从民国过来的,爱吃,也会吃,道:“糟溜鱼片这道菜啊,必须用鲮鱼做,而且得是立秋之后,立冬之前,捞一条斤半的鲮鱼。除开这个时间点儿,叫这道菜的都是外行。”

他又夹了一口尝尝,更是摇头:“手艺也不成,不够脆。”

许非咧了咧嘴,跟这帮人比不了,两辈子都不知道吃鱼怎么叫脆,特么就知道吃萝卜挺脆的。

马卫都一听,有点下不来台了,忙道:“哎哟,这怪我,是我不懂行。”

“不怪你,是丰泽园不成,它就不该写菜谱里。”朱家溍笑道。

“哎,今天算受教了,您真是讲究人。”海晏给铺了个台阶。

“是是,这才叫真讲究。”马卫都也点头。

“我倒觉着不是讲究,是时令。”许非忽道。

“这话怎么说?”

“立秋之后立冬之前,鲮鱼正长到一斤半的时候,口感最佳。过了立冬,可能就长到两斤了,肉质就不那么鲜嫩。

说白了就仨字,及时吃。

草莓上市,吃草莓;荔枝上市,吃荔枝;蟹子肥了,又吃蟹子。外人看了叫讲究,其实就是合时令。

只不过有些人家富裕,能达到有什么就吃什么的条件;有些人家贫苦,只能是吃得起什么就吃什么……”

咝!

老马和海晏琢磨琢磨,纷纷点头:“是这个理儿。”

朱家溍也眼睛一亮,“及时吃,这仨字秒啊!回去我就找商锡永给我刻个章……”

老先生的瘾头似乎被勾出来了,一个劲的喊妙。许非眨巴眨巴,不知道商锡永是谁,也不晓得妙在哪里,自己就随口一说啊!

而这么一谈论,大家都对糟溜鱼片感兴趣了。

马卫都夹了一筷子,品了品道:“实话实说啊,真不怎么样,还不如汪朔做的好吃。”

“汪朔还会做饭?”许非奇道。

“怎么不会啊?人家可是个体户协会登记的二级厨子!”

汪朔,二级厨子……

许非勾勒了一下那货的形象,脑袋大,脖子粗……行吧,我信了。

“就头两年,他跟个哥们叫叶经,在沙窝那边开了个饭馆,那是京城第一批川菜馆,叫天府酒家。

生意特别好,每天能上三四百。结果做着做着,叶经就觉着没意思,不好好干买卖,净特么跟客人打架,隔几天砸一次,一般都是他先动手。

再后来关门大吉,汪朔这才回家一门心思写小说。”

老马在讲古,许非听着特有意思,虽然上辈子知道这群人,但知道跟认识不一样,认识又跟了解不一样。

四个人吃吃喝喝,六道菜一扫而空,朱家溍岁数大,胃口惊人,吃的大概最多。

马卫都这会刚攀上老先生,还没熟,在饭桌上有点紧张。海晏也是小眯缝眼,笑呵呵言语不多。

反倒许老师最圆润,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吃完了饭,许非骑着车往回走,行了一段听后面喊声。

马卫都似有什么事儿,急慌慌追了过来,道:“忘了跟你说,就那老五啊,全家移民了,房子基本空着,他那意思就想卖了,你要接手给你便宜点。”

“手续全么?”

“房契地契都没有。”

“哦,那就算了。”

“说准了啊,你要没心思买,我就帮忙找买主,等找着了,呃……”

“没事,到时候我就搬出去,白住这么长时间,还得谢谢您那朋友。”

“那就好,回见啊!”

许非继续往回骑,略显头大。

现在绝大部分都是公家分配的房子,不许买卖,但私人住房可以。

啥叫私人住房呢?就是能证明你这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手续齐全,就可以卖。

自己住的那破屋子啥都没有,也不知道当初咋留下的,这也敢往出卖?他可不想惹麻烦,到时候掰扯不清楚。

…………………………

八月,北方暑气渐消,南方依旧炎热。

许非接到王扶霖电话,下江南与剧组汇合,拍摄贾芸的剩余戏份。他看过王导的计划表,贾芸剩下的戏都集中在这下半年,包括遇小红、蜂腰桥、贿赂凤姐、跟舅舅借钱等,一共也没多少。

也就是说,到明年初,自己应该就能杀青。

这边杀青了,才能干自己真正想干的事儿,可转念想想,还真有些不舍。

第六十七章 黛玉

许非从杭城火车站出来,便爱上了这个地方。

不同于鞍城的重工业灰,不同于京城的政治风沙,亦不同于深城传统与现代的泾渭分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和谐自然。

站广场上零零散散的停着客车,老街巷中缓缓孕育着新生事物,手工业者在街头叫卖,力巴拉着板车,上面捆着数十只新编的竹筐。

另有不远处的小吃摊,长条桌子往起一拼,大盆里装着菜肴,姑娘直接捧着碗来买。

“许老师!”

“侯哥!”

侯昌荣在此等候多时,两个男人激情碰面,又上了一辆公交车,前往西湖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从火车站到xh区不近,公交车穿街走巷,站点颇多。远远的瞧见京杭大运河,一座长长的石桥横跨东西,水上全是木船,河边立着高脚楼。

杭城的老建筑十分有特色,皆是两层木楼,尤其第二层,像极了水浒风格一根撑杆掉下来砸了正义路人的头,一看这“妖娆妇人,先自酥了半边。”

西湖风景区极大,俩人坐了半天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摸到一家很寒酸的招待所。

上楼走在过道里,便见马广儒迎面过来。许非打了个声招呼,对方斜了一眼,没言语,气色很差。

“他怎么了?”

“听说父亲刚过世,打击很大……”

侯昌荣低声道“这孩子内心太敏感,王导跟他谈了几次,也没见效果,跟谁都这样。贾瑞的戏份都在这拍,他工作倒还好,非常敬业。”

侯哥帮着入住房间,收拾行李,问“你吃饭了么?”

“车上吃了点。”

“哦,那没事就先睡一觉,他们都去曲院风荷拍戏了,晚上才能回来。”

“离这远么?”

“不算太远,你想过去?”

“没事溜达呗。”

说着,俩人出了招待所,又赶往西湖西侧的曲院风荷景区。

一路上侯昌荣不停得瑟,道“你来晚了,《西游记》剧组前阵子也在西湖,刚走没几天。”

“拍什么?”

“女儿国的戏,我去看了看,那国王真是国色天香,可惜你没见。”

嘁!

谁说我没见,我还下载了反复看好嘛?!许非嘴硬,心中无比遗憾,女儿国国王啊,多少人的荧屏初恋……

话说《西游记》82年开拍,进度比《红楼梦》还慢,到今年年底才完成了11集。86年春节期间,会将这11集播放,然后88年又播放了全部25集。

跟着便是全国轰动,遍地开花。

二人走了一段,便到了地方。

景区在岳飞庙前面,南宋时,此处有官家酿酒的作坊,取金沙涧的溪水造曲酒。附近池塘种有菱荷,每当夏日风起,酒香荷香沁人心脾,因名曲院风荷。

侯昌荣带着他到了一座小亭附近,水边山石处聚了好多人。许非凑过去,见树上扎了好些绢花,布置的精致优美,一哥们爬到假山上面,往下撒花瓣。

宝玉和黛玉坐在石上,正是读西厢那场戏。

李尧宗则坐在摇臂上,先从头顶拍,然后下来,再拍面部特特写。

许非一看那摇臂就惊了,比普通型号大一圈,钢材粗壮,连接处有明显的焊接痕迹,椅子也超级夸张,坐俩人都没问题。

“这东西哪儿来的?”他悄声问。

“任主任找了家军工厂,专门订做的,还有那轨道车也是军工厂做的。”侯昌荣道。

“那也太大了吧?这玩意好使么?”

“还行吧,那工厂说是造坦克的,也是第一次做。”

造坦克……坦克……克……

这特么也忒硬核了!

许非暗自咋舌,探头往场中瞧去,当年看电视的时候,就觉着这段美的不得了。俩人挨在一起,黛玉捧着西厢记,宝玉看妹妹一眼,妹妹又看他一眼。

那个眉目神色,真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却又含蓄克制,别有一番意境。再配上《枉凝眉》的曲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结果现场看就有点滑稽,俩人坐在山石上,捧着本书,没台词,没配乐,你瞅我,我瞅你,还得假装翻书,就非常干巴。

“这红娘,骂张君瑞是银样镴枪头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他中看不中用。”

“可惜这个张君瑞,却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你!”

黛玉蹭的站起身,摔下书本,嗔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弄这些淫词艳曲来看,还说这些浑话来欺负我。”

“好妹妹,你千万饶我这一遭……”

宝玉连忙赔不是,黛玉只是不理,结果目光随意一瞥,恰好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顿,竟然没什么波动,眼神又兜转回去,依旧沉浸在戏中。

“长进了啊!”

许非有些惊讶,好些日子没见,这丫头似乎成熟了几分,眉目妆容比之前更精细,演技有了神,一颦一笑,浑然就是那棵绛珠小草。

“停!”

“好,过了!”

这场戏拍完,王扶霖喊了停,扭头便瞧见许非,笑道“许老师来了。”

“哟,许老师啥时候过来的,也不招呼一声。”

“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本地人,竟是京里过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打趣,本是姑娘们玩闹取的绰号,结果大家全这么叫。

许非一一应着,却见黛玉没过来,还站在山石旁,一双目似泣非泣,仿佛正听那“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哎,戳这干嘛呢?”他走过去。

“……”

陈小旭微微抬头,有点呆怔。

“回神了回神了!”

他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姑娘慢慢从情绪中抽离,却仍是低眉细语,“你什么时候到的?”

“来一会儿了。”

“嗯,你先自个玩去,我有戏没拍呢。”

说罢,人家走了。

what?????

许老师一脑袋黑人问号,这状态不对啊!他挠了挠头,跟着剧组转到另一个景点,拍几个姑娘的过场戏。

就听王扶霖喊“黛玉第一个走,鸳鸯过来,站在这儿,平儿呢,你在鸳鸯后面,琥珀别溜号,紫鹃快点快点……”

许非听着古怪,问“你们现在不叫真名了?”

“这么叫方便,都知道谁是谁,叫真名反而得想一会。”

侯昌荣见他面色微妙,问“怎么了?”

“没,没事。”

他摆摆手,看着陈小旭调整情绪,从低落变得欢快,不免暗自叹息,终究是入了林黛玉的魂。

一帮生瓜蛋子,没有表演经验,莽着劲儿的学,体会,代入角色,生生耗了三年,直接影响了此后余生。

姬培杰演了妙玉,改名叫姬玉,信了佛。张静林演了晴雯,改名叫安雯。

宝钗拍完几年之后,走路都还是那个样子,小步小步,盈盈款款的,不得不花费一段时间学习现代人走路。

这帮人演活了角色,也活成了角色,也使得他们离开剧组后,在演艺事业上基本没什么发展。

尤其是几个主角,都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包括邓洁在《康熙微服私访》里演的宜妃,那性格秉性无非就是凤姐的翻版。

一入红楼,终生未醒。

…………

“咳,咳咳!”

“怎么还咳嗽上了,再入戏也不至于连病都传染吧?”

回去的车上,陈小旭卸了妆,换了衣裳,天气还很热却裹了件薄外套,听闻白了他一眼,“我感冒了。”

“呃,哦。”许老师尴尬。

“今天吃药了没,给。”

欧阳在旁递过一板药片,还抱着个玻璃瓶子,里面盛着水。陈小旭接过来吃了,缓了缓气,道“你刚才演的好,没白费我陪你对戏。”

“我要是再不长进,枉费了你辛苦,我自己都过意不去。”

欧阳嘿嘿笑了笑,又道“哎,上次在西湖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晚上给你看看。”

“嗯,我一直想看呢。”

“……”

宝黛最初互看不爽,现在关系倒蛮好,许非瞧着,随口问“我没见着张俪,她不在么?”

“她好像家里有点事,回去一趟,过几天回来。”

欧阳给那边递着水,道“你来晚了,前阵子宝姐姐滴翠亭扑蝶,你没看见,可惜了。”

什么鬼?

怎么都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么?

“咳咳……咳咳……咳!”

车一路开,陈小旭一路咳,用手绢掩着嘴,身子骨明显比之前消瘦,卸了妆的脸蛋上透着一股不健康的红晕。

“你感冒几天了?”他皱眉。

“用你管。”

“去医院了么?”他问欧阳。

“没有,最近拍摄紧,一直没时间,前几天也没这么严重,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都这德行了还不严重,招待所那边有医院么?”

“好像有一家小医院。”

许非往外看了看,马上就到招待所了,又瞧瞧天色,道“师傅麻烦停下车。”

嘎吱!车停在路边。

“我不去。”

“快点,拍个戏还能把自己命搭上?”

陈小旭挣了挣,到底没法反抗。

众人见怪不怪,黛玉和宝钗是剧组最受宠的,都是小年轻,不少男生都在暗地里仰慕,谁不当个宝似的?

也就这位许老师,敢跟拎耗子一样把她提溜下去。

趁着医院还没下班,俩人挂号看了看,对面是位中年大夫。

“最近休息不好吧?”

“嗯,没怎么睡。”

“你就是压力太大,睡眠不足,心里有点火,再加上着凉,一下就带到嗓子上了。”

“我前阵子也咳,可都没有今天厉害?”

“火发出来,自然就严重了。”

大夫不以为意,“你是开中药还是打吊瓶……哎,问你开中药还是打吊瓶……”

大夫没听见回应,一抬头见俩人都不太自然,顿觉莫名其妙。



第六十八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看这小手,又白又瘦,都透明了。”

走廊内,一个护士拿着吊瓶过来,在陈小旭手背上拍了拍,找准血管,针头慢慢往里扎。

她最怕打针,扭过头不敢看,等贴上胶布才偷偷瞄一眼。

医院很快就下班了,换了一批值班大夫。俩人坐在走廊里有些空荡荡的,许是环境影响,甭管身边有几个人陪着,只要在医院里,就不自觉的发慌、压抑。

“你饿么?我给你买点吃的?”许非问。

“……”

她摇摇头。

“那打完了我们一块吃。”

“嗯。”

简单对了两句,又不言语了。

其实都有点尴尬,本就微妙的关系被那大夫略略一挑,就像破了春的嫩柳,染了翠,抽了枝条,迎风一摆鲜嫩光彩,却愈发得小心翼翼。

以前还能埋在心底,这会子抹掉尘土,慌慌的只觉生满了草。

棚顶白剌剌的光,映着陈小旭的侧脸,平添了几分苍白。

许非叹了口气,把外套给她披上,已是裹了两件,轻声道“别太有负担,你现在演的越来越有神,顺着感觉就好。

咱们以前没经验,碰到连轴转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这肠胃秉性也都是北方人,在江南水土不服,总得慢慢适应,电饭锅不一直在你那儿么,吃不惯就煮点面条……”

“你除了煮面条还会干什么?”

她紧了紧衣裳,终究暖和了些。

“我还会疙瘩汤啊!哎,听说这地方的鱼好,我明儿给你踅摸一条。”

他用手一比划,笑道“这么大的一条鲜鲤鱼去骨,剁成鱼泥,加蛋清搅匀,装个小袋子里。然后把袋子开口,一点点往外挤。等开了锅,再加盐,滴两滴香油,切点葱末,最后垫一把青菜……啧啧,这还是朱家溍老先生教我的,叫鱼疙瘩汤。”

“咕噜!”

饿了半天的陈小旭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自个怔了怔,跟着一捂脸,肩膀轻颤,到底笑了出来。

“呸!你就是光说不练的主儿,我早看透了。”

“谁光说不练了,我明儿就让你尝尝。”

许老师拍着胸脯,道“我现在算发现了,不会做饭真不行,尤其自己住,总不能老下馆子吧?哎对了,我那房东说想卖房子,有人买我就得腾地方。”

“那你住哪儿?”

“再租呗。我倒想买个四合院,就不知道谁家手续齐全。房契一般都有,就地契麻烦,指不定跟几家单位挂着钩呢,找个清清白白的可不容易。”

“那四合院多少钱?”

“几千块钱,几万块钱,都差不多。这年头讲究住楼房,四合院可不值钱。”

聊着聊着,很快打完了一瓶点滴。

俩人出得医院,找了家私营小饭馆。没啥特色菜,什么芙蓉水晶虾、八宝鸭、脆皮鱼、珍宝蟹、沙锅鱼头王、双味鸡、蒜香蛏鳝通通没有,就是鱼多。

但她又感冒,脾胃虚弱,最终在老板鄙视的目光下点了份素面。

此时天已黑了,整条街巷暗下来,白日的喧嚣也随着光褪去,似划回长长的岁月,变得古老安静。

饭馆老板是对小两口,另有一个爷爷辈的老人,搬张藤椅坐在门口,闭目摇扇。

陈小旭状态欠佳,才吃了两碗就吃不下了,又说着拍戏的趣事。

“白天那场戏,是宝黛读西厢,袭人来找宝玉,黛玉自己逛到梨香院外,听里面十二个小戏子唱戏……”

“嗯,我知道,唱的是《牡丹亭》,黛玉听哭了。”

“什么听哭了,那叫听得痴了。”

陈小旭纠正,笑道“王导特意找了个昆曲老师,给我唱了几段,让我感受一下黛玉的心境。我以前觉着不好,咿咿呀呀的太烦人,现在倒觉得好,自己想学学。”

“昆曲那叫水磨腔,最讲究婉转缠绵,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我又不登台献丑,自己耍着玩还不行么?”

陈小旭看他的德性,轻轻一按桌子,“别小瞧我,回去我就学!”

“你学哪段?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才不,一提起《牡丹亭》就是良辰美景,俗了,而且我也不喜欢。我倒喜欢《滴溜子》那段,还跟老师记了唱词,我都背下来了。”

“那你背啊。”

“……”

她咬着嘴唇,有点不好意思,末了轻声道“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騈……”

声音年轻娇脆,偏又带着病气,有些沙沙的哑,加上这浑然姿态,俨然一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闺阁小姐。

门口那老人听了,旧木椅子一晃一晃,忽也跟着哼唱起来

“红翻翠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

…………………………

晚上八点多,许非才回到招待所,刚来第一天,就感觉忙的脚不沾地。

最近拍摄任务繁重,睡眠时间都不充足,大家虽然疲惫,却还在房间里对着明天的戏份。

迎春考上了中戏,王导又找了个新迎春,本是蓉城公交公司的调度员。倒是比金莉莉更合适一点,金莉莉面相老气,带着几分刻薄,根本不像二木头。

这是八十年代影视剧的普遍特色,演员拍着拍着走了,只能找个新人替,而且观众也没意见。

《西游记》换了仨唐僧,小时候愣没看出来,或者说觉着不太对劲,但没想过这回事……

许非翻了翻自己的拍摄行程,过几天就有戏,然后每隔十天半月都有一场,这安排,想走都走不了。

他看了会,便穿鞋跑上楼,敲响某个房间的门。

“谁呀?”

“我,许非。”

“啊!”

里面好像非常惊讶,磨蹭半天才打开,住着四个小姑娘,小红、莺儿、彩云和司琪。

演小红的叫刘继红,东北人,最初试晴雯,很羞怯的女孩子,被王导和一帮老师慢慢教导,才开发出小红的性格。

她拍完《红楼梦》便回到原单位,几经波折,后来一直在公务员的岗位上。

贾芸和小红是正经cp,但俩人根本不熟,因为在剧中一共就三场对手戏。所以刘继红蛮意外的,磕磕绊绊道“你,你好。”

“呃,我就来看看,咱们定个时间对对戏。”

“那,那你定吧,我什么时候都行。”

门关上了,许非挠挠头,又敲开另一扇。

“平儿,开门去。”

“你就知道使唤人!”

沈霖溜溜达达的过来开门,笑道“哟,许老师来了。”

跟着一回头,“找你的。”

许非直乐,进了屋道“你们俩现在就是主仆模式了?”

“什么主仆啊?我一天天尽伺候她了,她是主子还差不多。”

邓洁正把一个水壶拎下来,打开盖,喷香扑鼻,“我做的茄子煲,刚好你来尝尝。”

“就这也能做茄子煲?”

他探头一瞧,简直太神奇了。

“怎么不能啊,你那电饭锅是没放在我这,不然天天都有好吃的。”

“有道理,明儿我就拿过来。”

许非直接划开一半,尝了口味道真不错,她和侯昌荣就是剧组两位大厨。

“你看计划表了么?”他边吃边问。

“看了,找我对戏吧?”

“嗯,你明儿要有时间,咱们先排一下。”

“我没问题……”

邓洁咬了一小点就递给沈霖,笑道“都说许老师戏演的好,这回我可得瞧瞧。”

(晚上还有……)



第六十九章 演戏要演懂

次日上午,陈小旭恢复了一些,但王扶霖放了她几天假,好生养病。许非又带她打了瓶点滴,回来便找邓洁排戏。

《红楼梦》播出之后,只有一个角色拿了表演奖项,就是凤姐,飞天、金鹰的双女配。

这是邓洁的开始,也是巅峰。

她学川剧出身,年龄较大,舞台经验丰富,善于设计。比如在培训班筛选时,她就给凤姐设计了一个镜头。

秦可卿死后,凤姐来宁府帮忙料理事务,第一次找下人训话。

她开始没露正脸,背对着镜头,然后一转身,眉毛一挑,恰是个粉面含春威不露!一下子就把众人惊艳到了,有了让她演凤姐的意思。

俩人对的这场戏,是讲贾芸听说贾府要建园子,便想求个差事做,又打听到凤姐正需要冰片麝香。

冰片是一种香料,也是中药材,比较名贵。

他本找舅舅借钱,被羞辱,又碰到倪二,才借了钱买了几两冰片麝香贿赂凤姐,得了管花草的差事。

这是最能体现贾芸钻营取巧的一场戏……

俩人在房间里顺了几遍台词,完全不像宝黛钗那么乖,自己怎么得劲怎么来。

跟着便开始走位,凤姐从院里出来,贾芸守在门外。哦顺便说一句,贾芸这个角色吕小布也演过,就是《爱情公寓》里的那个吕小布,可以感受一下……

只见许非退到一旁,邓洁矮矮的个子,身板一挺也没挺起多少,从那边走过来。

脚一跨,算过了门,许非连忙弯腰,“给二婶婶请安。”

“……”

邓洁一顿,继续往前走,“你母亲可好,怎么不来逛逛?”

“啧,不太对。”

许非想了想,问:“你穿上戏服,戴上头套有多高?”

“到这儿吧。”

邓洁比了个高度。

“那我往下低头,你看看哪个位置最合适。”

这话要是跟旁人讲,或许还得沟通沟通,但她就明白。凤姐爱排场,喜欢人奉承,贾芸就行大礼,姿态放得极低。

这个极低,不是说你腰弯的越矮越好,得表现出既恭维又留着自己的一点体面,毕竟是贾家的哥儿。

“来吧。”

邓洁站到许老师跟前,见他一手捧着本书,当作礼盒,另一只手垂下,弯腰低头,“给二婶婶请安。”

“太高了。”她琢磨了一下。

许非直起身,再弯下,比刚才深了几分,“给二婶婶请安!”

“还是高。”

“高。”

“这个太低了,你腿长,撅着屁股观感肯定不好……”

就这一个动作,俩人试了十几遍,当许非再度弯下腰,脑袋到她肩头往下两寸的时候,邓洁一拍巴掌:“就到这儿!”

她比着肩头,道:“等我化完妆,你垂到这里正好。”

她显得十分雀跃,找到了对手那种,笑道:“行啊许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干啥啥能耐。”

“我寻思我也没干啥啊?”

许非笑笑,“咱继续?”

“继续!”

………………

几天后,剧组拍完了曲院风荷的戏份,又转到魔都大观园。这里也没完全建成,但盖的早,建筑群比京城那边多一些。

陈小旭恢复了身子,张俪也从家回来,宝黛钗重聚,啊呸,三人重聚。

许非却没功夫瞎想,这几日都跟凤姐磨在一起,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揉这场戏。其实用现代的语言说,这应该叫贾芸求职记。

他起初把求职的希望放在贾琏身上,但很快发现贾琏就是个瓜怂,便迅速投向王熙凤。

他知道凤姐并非等闲之辈,深思熟虑出一套方案,从见面那一刻起就在套路,环环相扣,最后当了大观园绿化项目的包工头。

场景在魔都大观园的一个偏院,午后阳光正好,布置妥当。

王扶霖故意没讲戏,只走了几遍位置,直接让俩人试拍。

“准备!”

“注意了,安静!”

“开始!”

院子里摆着几盆盆栽,丫鬟守在红布帘的门口,有鸟鸣声声。邓洁带着丫鬟婆子往出走,镜头怼在正面,慢慢往后退。

跟着一转,到门口的许非那里。

许老师连忙退了一步,侧身站着,见人出来猛地一矮,“给二婶婶请安了!”

“……”

王扶霖眼睛一亮,这个弯腰的分寸把握得太好了,感官上极为舒服。

他那么高个子本是挺拔俊俏,结果这么一矮,好像整个人都低了下来,奉承恭维,却不显得浮夸刻意。

“你母亲好?”

邓洁脚步稍顿,台词更薄,继续往前走。

贾芸是来送礼的,凤姐停下才有机会,他若乱了方寸,只得无功而返。

为啥说细节见品质呢,这就叫细节!只见许非特自然的起身跟随,始终伴在她身侧,笑道:“母亲常惦记着婶子,还说要来瞧瞧呢。”

“撒谎,我不问,你也不说她想我了。”邓洁嗤笑。

“侄儿不怕雷打喽,敢在长辈面前撒谎?昨儿晚上我母亲还说呢,亏得婶子精明,这么大个家竟料理的周周全全,换个人早就累死了。”

这便是说话的艺术。

凤姐管家没少遭人嚼舌根子,贾芸这番话恰恰说到心里去。所以她停了步,脸上带了笑模样,“你们娘俩儿怎么背后嚼起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朋友,开香料铺子的,前儿捐了个通判,临走时给了我点麝香冰片。我和母亲商量,只有孝顺婶子一人才合适,才算不糟蹋了这东西。”

许非捧着礼盒轻轻一送,面上挂笑,能让人看出来的那种讨好,偏偏不惹人生厌。

邓洁叫丫鬟接过,道:“你倒挺知道好歹,怪不得你叔叔总提你,说你会说话,有见识。”

“叔叔跟婶子提到过我?”许非故作惊喜。

按照常理,这事儿本该成了,邓洁却话音一转,道:“我正忙着呢,你也去吧。”

“好!”

王扶霖拍了拍巴掌,难得感到一丝欣慰和轻松。

俩人演的精准,理解的更精准。没办法,全组都是憨憨,得手把手教,也就张静林、邓洁、侯昌荣几人能省点心。

“怎么样?”

他问李尧宗,李尧宗点点头,“我觉着不用改,直接上吧。”

“那就直接来?”

“来吧。”

于是乎,俩人正式拍摄,一条过。

演戏要演懂。

之前贾芸求贾琏,贾琏跟凤姐说了,凤姐口头答应,抹身却把差事给了旁人。两口子的矛盾先不说,单说贾琏,这点事都没办到,爷们儿就等于失了面子。

而凤姐见贾芸上道,有心给他差事,但又一想,自己得了点香料,便许他要求,怕被对方看轻了。

所以故意拖一拖,末了又提到贾琏,意思是:你叔叔没忘,把事情跟我提了——这面子就兜回来了。

以王熙凤的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香料是贾芸花银子买的?但他没这么说,编了个故事,让礼送的光明正大。

这些让凤姐非常受用,所以贾芸第二天再来,她也不再拿乔,就给了对方差事……

许非以前学评书的时候,许孝文也好,单田芳也罢,总教他一句话,叫“有多大人情说多大书。”

评书评书,说的是故事,评的是人情。

这句话就是说,你没那么多的阅历,没那么通透的人生体验,根本说不了大书。

就像贾芸和王熙凤,里面弯弯绕绕藏了多少事儿?不认真琢磨,肯定看不懂,看不懂又怎么能指望演出来?

听着好像麻烦,对演员而言不过是基本要求。

许老师自认没天赋,但肯下苦功,案头工作做的细,职业道德还是杠杠的。

第七十章 可怜可恨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秋天的西湖,两男两女泛舟湖上,许非和欧阳坐在头尾划桨,张俪和陈小旭坐在中间。

许老师的到来让小旭情绪明显好转,今儿更难得,居然大大方方唱了首歌。

她唱歌很好听的,拍完戏走穴那段时间,还跟凤姐、平儿出了盘专辑,封皮上写着“昨日红楼影星,今日歌坛新秀。”

听着就不太正经。

“好!”

“好听!”

“不比张蔷唱的差!”

许非和欧阳猛拍巴掌,特给面子,陈小旭被吹的不好意思,埋在宝姐姐怀里乐。

张俪摆着手,笑道:“去,别胡闹,我们颦儿唱歌本来就好听。”

“是啊,谁也没说不好听啊!”

“对啊,要不你出张专辑吧,肯定能火。”

俩人愈发打趣,陈小旭埋了半天,才噘着嘴抬头,又央着张俪也唱一首。她就不太行,口音比较重,但几人都熟,不好扭捏,便来了一首“一条大河波浪宽……”

这两首歌都是乔羽作词,刘炽作曲。

可能都有过年少中二的时候,许非上中学那会,受言情小说荼毒特深,偏爱什么“鱼说你看不到我的泪……叶的离开是树的不挽留……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巴拉巴拉的句子。

但后来上了大学,直至工作,回首往昔只觉自己啃了一坨翔。年纪越大,越喜欢返璞归真,再看那些没文化的年轻人卖弄文采,就特有意思。

前阵子还见着一个,一姑娘在朋友圈发:我愿做扬州瘦马,随你浪迹天涯……

啧啧!

所以他现在看乔羽、阎肃、庄奴先生,真的是写词大家,刘炽先生的曲子也好。

今天四个人没戏,便相约出来玩玩。

1985年,旅游业初步火热,西湖游人不少,当然跟后世没法比。一个个梳着清新又乡土的发型,穿着干净,小孩子戴着红星帽子,嘻嘻哈哈在船上大笑。

这年代的西湖有一股天然美好的气质,随云起,随雾漫,随晨露晶莹,随夏荷红了天,就像一张慢慢舒卷的画,安安逸逸的铺陈在这座城市。

几人划了半天船,都有些累,上岸吃了午饭。

现在雷峰塔还没复建,遂跑到灵隐寺玩耍——《新白娘子传奇》中的雷峰塔,是鸡鸣寺的药师佛塔。

许老师是狗大户,自然颠颠过去买票。

张俪拿在手里,见上面写着“香花劵”三字,奇道:“为什么叫这个?”

“庙里嘛,得端着点身份,不能俗了。就像给银子不叫给银子,叫香火,说是给菩萨用的,屁的菩萨还能花人民币?还不是自己花。”

“在这里别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信一点好。”欧阳很谨慎。

嘁!

四人进了去,游人比西湖少很多,先到飞来峰瞧瞧,后又到了大雄宝殿。

灵隐寺修复的尚不完善,有点破败,大雄宝殿的门脸也不阔气。里面坐着一尊248米高的释迦牟尼像,妙相庄严,气韵生动,微微颔首,目光俯视。

“……”

俩姑娘看了看,陈小旭忽道:“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也觉得,好像站在什么地方都能被它看到。”张俪道。

“这叫心理暗示。主佛像为什么修的都很高大,就是给人一种压迫感,对着它,你就不自觉的低声说话,不敢大动作,旁人一看,哦,这是对佛祖敬畏。”

陈小旭皱着眉,“你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歪出一大套理来?反正我想拜拜。”

“嗯,我也拜拜。”张俪笑道。

于是两位男士在外面等,俩姑娘进去,往蒲团上一跪,轻轻磕了仨头。里面的香客和尚都忍不住看,那身段,那姿态,无可挑剔。

许非瞧着特有感觉,遂拿起相机,正准备找个好角度,结果见欧阳急忙翻包,居然也掏出个相机,咔咔开始拍。

哎哟卧槽,许老师惊了,这特么还有抢活儿的。

…………

今天,是马广儒的戏。

说贾瑞见了王熙凤,起了淫心,凤姐戏弄他,让他在穿堂里等。贾瑞去了,结果凤姐没来,让人把两边小门一锁,大冬天活活冻了一夜。

这货贼心不死,又去找,凤姐便叫他在个空屋子里等,扭头却让贾蓉贾蔷戏耍一番。

当天晚上,贾瑞去了,黑漆漆见着个人,“饿虎扑食般抱住,抱到炕上亲嘴扯裤子,就要顶入。”

忽然灯光一闪,贾蔷举着蜡台出来,女装大佬贾蓉躺在炕上还挺美,道:“瑞大叔要x我呢!”

哎呀,当年看到这种粗鄙之语,简直热血沸腾!不过这句话87版删掉了,10版反倒保留了……

剧组拍的时候在晚上,没灯没亮,果真乌漆嘛黑。

马广儒脸上的痘还没好,扑了一层又一层粉,仍然很明显。他呆坐着不动,任化妆师施展,好像完全没进入状态。

王扶霖却不担心,此人十分敬业,虽然不喜欢贾瑞,但只要答应演了,就肯定百分百付出。

他天赋也确实高,之前的几场戏非常流畅,一遍下来令人惊叹,把贾瑞的那份急色和自命倜傥,演绎的相当到位。

过了会,工作人员准备妥当,那边开拍,侯昌荣则站在一旁,手里抱着个盆,拿勺子不断的搅。

凡经过的都忍不住看一眼,凡看一眼的都忍不住想吐。那屎黄屎黄的,稠中带稀,稀中带粘,像从厕所里捞出来似的,实际却是一盆香蕉糊。

李尧宗扛着机器在里面拍,不多时拍好了,略略休整,接着拍下一场。

“准备!”

“开始!”

贾瑞被两位侄子当场捉到,被讹了五十两银子,想走又不让走。

只见二人架着马广儒出来,到了大台阶底下,背靠一面墙,“在这儿蹲着,别出一声,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

说着,俩人闪了。

马广儒搓着手,贴着墙来回走动,又是焦急,又是担惊受怕,的确十分到位。

等了会儿,墙上探出一人,端着净桶。

“啊!”

他正自盘算着,忽听头顶上一声响,哗啦,一净桶尿粪从上面泼下来,浇了自己一身一头。

他忙掩住口,抱着头,偏不敢声张,带着满头满脸的尿屎狼狈而逃。

好家伙!

现场人都噫了一声,虽知道那是香蕉糊,但感官上太接受了。

“快去快去,把衣服换下来,别感冒了!”

王扶霖连忙招呼,几个人围上去,又是扯衣裳,又是卸头套。

马广儒站在中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跟刚才相比就像换了个人。

…………

许非四人玩了一天,晚上才从灵隐寺回来。

到招待所的时候,刚巧碰着一人。陈小旭见他拎的东西,不禁道:“马广儒,你又买酒了?”

“呃,嗯。”

马广儒对那仨人视而不见,唯独对她不同。

“你少喝酒,你戏那么好,肯定会成功的,别糟践了身子。”

“戏好有什么用,我又……”

他瞅了瞅欧阳,不再言语,扭头上楼。

全剧组都清楚,他最最最想演贾宝玉,欧阳有点尴尬,挠了挠头。许非则问:“他经常喝酒么?”

“这次来就经常喝,说父亲前阵子过世了,情绪一直不高。以前还有几个朋友劝,劝来劝去不听,也就算了,倒是小旭偶尔说几句,他还能听听。”张俪道。

“他太偏执了,我就是觉着可惜。”陈小旭摇摇头。

却说马广儒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闷。

本想喝酒,记起小旭的劝诫又有些犹豫,可心里实在烦躁,终究还是拧开盖子,没有菜,就那么干喝。

火辣辣的酒水流入肠胃,五脏六腑仿佛都烧了起来,猛烈的劲头一冲,七情大动,竟默默流下泪来。

他从安庆黄梅剧团进到京城,信心满满的加入培训班,没觉着谁是对手,因为自己就是贾宝玉。

结果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前不久父亲去世,打击愈发沉重,再加上今儿的戏,那屎盆子扣在头上时,内心的挫折又有谁能懂?

都说自己演的好,可演得再好也是贾瑞,不是宝玉。

“我就是宝玉啊……谁能懂我……谁能懂我?”

酒已干了大半瓶,他哭着忽地撞开门,在走廊里一瞧,那个身影刚好在楼下散步,又跌跌撞撞的跑下去。

…………

玩了一天疲惫,许非回来不一会就睡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啥时候,猛然间被一阵吵杂惊醒,就听外面一片糟乱。他搓了搓脸,趿拉着拖鞋跑出去。

“广儒你冷静点!”

“冷静点!”

“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这样!”

凌晨时分,天色将明,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围了好多人,一个个面色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

许非凑过去,“王导和任主任呢?”

“他们出发拍戏呢,吴小东骑车追去了……”

胡则红站在门口,低声啐道:“马广儒昨晚上喝醉了,跟小旭说了好多疯话,小旭都被吓着了,惊了魂儿似的跑回来。他把别人惹着了,自己反倒受多大委屈似的,寻死觅活给谁看。”

“你少说几句吧!我刚才起夜,看着他在厕所里,拿着刀片要割腕。还好我发现,不然就晚了。”马广儒同屋的一个哥们道。

“割腕?”

许非连忙挤进去,见马广儒穿着背心裤衩,右手拿着个刀片不断比划,已然失去理智。众人不敢上前,只得在外面连说带劝。

他四处瞅瞅,见侯昌荣站的靠前,赶紧眨眨眼。

“广儒,你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有问题咱们解决问题,把那东西放下,放下……”

侯昌荣一边劝,一边小心靠近。

“你们都走!都走!”

“我不需要可怜,不需要!”

马广儒注意力被那边吸引,许非趁其不备,一步跨过去,从侧面抱住,死死攥着他的右手腕。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刀片,明晃晃又薄又快。

“别动!别动!”

侯昌荣也是身手灵活,赶紧过来帮忙。

“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不懂!你们不懂!”

马广儒疯了似的挣扎,嘴里喷着酒气,连脖子都血红血红,右手更是胡乱划拉。

“别动!”

许非一把夺过刀片,随手甩出去,合力把他制服。马广儒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猛地又开始大哭。

“没事吧,没事吧,吓死我了!”

“天啊,就跟拍电影一样。”

“快倒点水去,给广儒醒醒酒。”

“王导回来了没有,催一催啊!”

大家总算松了口气,又急慌慌忙碌起来。

“啊,许老师!”

胡则红却忽然大叫,指着许非的手,手心血红一片。

第七十一章 世事含糊八九件

“妈蛋的!”

许非等待手术的时候,直叫倒霉,自己来这没多久,进了好几次医院。

右手手心和虎口都被割伤,手心已经止血,虎口的口子比较大,说是得缝针。把陪同来的胡泽红和侯昌荣吓得够呛,实则就是个小手术。

他宛如待宰的羔羊般等了一会,大夫过来先打了麻醉,疼的欲仙欲死,然后缝了四五六七八针左右,很快搞定。

看了看伤口,黑色的线嵌在肉里,像细小狰狞的虫,感觉还挺奇妙,毕竟上辈子没缝过。

“注意别沾水,别剧烈张合,一个礼拜过来拆线。”

“谢谢大夫。”

他出来的时候,胡泽红都快哭了,“许老师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走了走了。”

“你这就能出院了?”

小姑娘看着那伤口十分神奇。

“我又没断胳膊断腿,怎么不能出院……哎,你们也来了。”

只见医院大门一开,慌慌跑进来俩姑娘,还化着妆,梳着髻,引得旁人频频注目。

“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张俪急急询问。

陈小旭瞧那肉里的黑线,眼眶红了,“都怪我……”

“……”

许非头大,忙道:“没事,刚缝完针,我们都要回去了。行了别在这儿,先回去先回去。”

胡泽红和侯昌荣对视一眼,神色微妙。大家又不瞎,这一年多相处,谁对谁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什么琏二爷喜欢化妆师啊,柳湘莲跟香菱搞到一块啊,冯紫英追求平儿啊,摄影师和探春是一对啊,宝玉在老家有个女盆友啊,演贾芸的实际是宝玉的命啊等等……

说也说不完,还都是好朋友,只能回避吃瓜。

这几人回到招待所,许非也知晓了后续经过。王扶霖带着演员出发拍戏,走到半途被追了回来,一听马广儒要割腕,都急得不行。

王导和任大惠连番谈话,总算把马广儒安抚住。但戏没法拍了,他这么一搞,再呆在组里别人都会有意见。

好在贾瑞的戏份不多,还剩一个镜头,用替身也能对付。

折腾了半天,又临时开了个会,统一思想明确精神,下午再度出发拍摄,一点都不敢耽误。

许老师则成了香饽饽,由侯昌荣专门照顾。

他是右撇子,吃饭、穿衣、尿尿之类的还能克服,唯独拉屎不太行。可又不能让人家帮忙,所以还是得克服。

…………

“唔……”

次日清早,许非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跟着翻了个身,左手把右手这么一压。

“啊!”

“卧槽!”

“哎我去!”

只见简陋的木板床上,弓着一只虾,疼的筋都抽了起来。

“小心点啊,你这得适应几天。”

门一开,侯昌荣端着脸盆进来,放到椅子上,还有毛巾牙具,牙刷上挤好了牙膏。

“你自己能行么?”

“行行。”

“那你先洗漱,我给你打点饭去。”

他拿着饭盒往出走,却险些撞到个人,“哎,你怎么来了?”

“我,我给他送饭。”

张俪抱着两个饭盒,头发散下来搭在肩膀,别着一只小小的白色发夹。

“送饭……哦,那我就自己吃了啊。”

侯昌荣回头喊了一声,果断闪人。

姑娘脸蛋微红,还是很有勇气的走进屋子,“手还疼么?”

“不碰就不疼,我先洗洗脸,你放那儿吧。”

许非坐在床上,左手撩水,哗啦哗啦往上抹,又对着脸盆开始刷牙。张俪拿着毛巾站在旁边,他接过胡乱擦了几下。

“买什么好吃的了?”

他打开饭盒,见一个是白粥,一个装着五只包子,还有少许酱菜,“在楼下对面买的吧?”

“嗯,本来见那鱼肉粥好,又想起你不能吃鲜的,就没买。”

“他们家鱼肉粥是不错。”

许非点点头,咬了一大口素馅包子,“你吃了么?”

“没呢。”

“你怎么还没吃?”

“……忘了。”

“嗯?”

许非抬眼看着她,目中的笑让她不知所措。

张俪稍稍往那边偏过,越偏他越看,越看脸越红,紧跟着她也一抬头,忽见门口戳着个人。

“大清早就这么齐全……”

陈小旭捧着饭盒,顿了顿,还是走进屋子,“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

张俪既尴尬又略松了口气,连忙迎过去,拧了拧她脸蛋,“大清早就来说戏文,我刚才还找你呢,就是没见人影。”

“嗯,我们前后脚儿的。”

陈小旭把饭盒打开,一份白粥,另加八个包子。

“你不是也没吃吧?”许非问。

“你说呢?”

呵呵!

许老师一脑袋汗啊,自己久经沙场也没见过此等场面,啥也别说,都在包子里!

“我数数啊,十二个半包子,给你两个。”

他先分给张俪,跟着划拉到自己跟前,“给我四个半。”

“剩下六个给你。”

最后扒拉给陈小旭。

“吃吧,吃吃!”

许非塞嘴里那半个包子,又端起饭盒开始喝粥,腮帮子鼓的跟球似的,根本不瞅俩人。

“……”

她看看她,她看看她,微微垂头,默默吃了起来。

……

是夜。

许非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不停的翻身,翻一次就得留意别碰着手,于是就更加睡不着。

他有点乱,有点懵,更有点不知所措。

本来跟那丫头相安无事,结果那破医生一句话捅开,搞得俩人现在都不太自然。其实自己也形容不出,反正就觉着正在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越走越远。

“唉……”

他叹了口气,又翻了次身,同屋的侯昌荣忍不住了,道:“有什么可烦的,跟我说说?”

“没事儿。”

他一向不喜欢跟人吐露心情,“说了也没用,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轮学问我比不过你许老师,讲儿女私情我可从小学到大,那戏文里说的清清楚楚。”

“戏里说什么?别告诉我又是《牡丹亭》?”

“不,你这叫‘世事含糊件,人情遮盖二三分’。”

“世事含糊件……”

许非念叨着,初觉有理,随后一只拖鞋甩过去,“你特么不是废话么,睡觉!”

………………

总之,许老师在众(er)人的倍感关怀下,伤口迅速痊愈,拆了线,留了一道较清晰的疤痕。

歪歪扭扭的,好像一条蜈蚣爬在肉里,剧组的女孩子都感叹,幸亏没划在脸上,保全了许老师的最大财富。

江南的天一晃就过,接着的几个月,他依旧留在剧组,在苏、杭、扬、沪等地的园林来回奔波。

没办法,《红楼梦》的进展非常碎,比如省亲一折。

在西山摄影棚拍元春见贾母、王夫人;在魔都大观园拍的更衣;在瘦西湖拍的登舟幸园;在京城白云观拍的大观楼开宴;在那个不可言说的县城,拍的元妃进荣国府。

有人说就拍个更衣,自己搭个景不就完了么?

诶,不!

这年头的文艺工作者,将拍摄场景简单分为室外戏和室内戏。

室内戏尽量找实景,条件达不到的才搭棚,室外戏那就尽量百分百找实景。不同于好莱坞的绿幕特效,也不同于tvb一百年不变的辣鸡布景,这是现今大陆工作者的普遍认知。

而在此期间,许非跟小红对了三场戏,都是在苏城艺圃。

艺圃有个月亮门,沿山石路错落两三个弯,就到了一座小石桥,也便是蜂腰桥。

非常合适,但王扶霖还觉得不足,又在桥头种了一株柳树,柳条摇曳,遂能显出小红穿花拂柳而来的形象。

贾芸和小红的感情线很简单,俩人看对眼,然后你扔个帕子,哎呀,我捡起来了,奴家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巴拉巴拉。

至于互相了解的过程,谈恋爱的经过,书和剧本里都没详写,全留给观众想象。

转眼入冬,江南已冷。

许非零零散散的拍着,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场。王扶霖也带着人马启程,赶往冀省那座不可说的县城。

结果在抵达当天,一个电话便打到了招待所。

“北影厂《红楼梦》正式筹拍,导演谢铁骊,预计投资两千万!”

(下月1号上架,我要存稿爆更了!!!!)

第七十二章 压力倍增

《红楼梦》刚筹备的时候,当时的电影局局长就给央视打过电话,说你们别拍了,我们老导演都准备几十年了,你们拍点别的,别占这个题材。

这位老导演,指的便是谢铁骊。中国第三代导演的代表人物,拍过《暴风骤雨》、《早春二月》、《智取威虎山》等。

后来电视剧版开机,那边一直没动静,还抱着侥幸说可能不拍了。结果现在传来北影厂正式建组的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

“大家都知道了么?”

招待所的小屋子里,王扶霖和任大惠已经闷了两个小时。

“报纸杂志都登了,别说他们,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任大惠满面愁容,手指头夹着烟屁快被烧着了都没察觉,沙哑道“怎么偏偏这时候拍电影呢,这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人家两千万,咱们五百万,人家请刘小庆,咱们一帮生瓜蛋子……你要早点也就算了,我们老哥俩不自量力,大不了就不拍了,可这档口,这,这可怎么办?”

“……”

王扶霖同样倍感压力,但他一向内敛,没言语,只听着老友抱怨。

“五百万都快花完了,大观园和宁荣街也建起来了,一帮孩子天南地北的过来,主任长主任短叫着……最后拍完什么都不是,人家电影一播,说你这电视剧算什么玩意儿……”

任大惠情绪激动,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我们可就成罪人了!”

“……”

气氛愈发压抑,地上躺着几个未燃尽的烟头,搞得屋内有些呛人。半响,王扶霖才道“你这话我们说说就得了,别跟孩子们讲。”

“我明白,明白。”

“组里还有多少钱?”

“没多少了,刚够把这几场戏拍完,再拉不来资金就只能停拍。”

任大惠更加忧心,道“再有俩月就过年,这帮孩子回家,车票都买不起了。”

“老戴前几天给我打电话,香港有个记者团春节过来访问,就说我们要接待记者,春节不放假了。”王扶霖道。

“只能这么着了……”

俩人商量完,出屋一抹脸,啥事都没发生过。

次日,片场。

宁荣街尚未修建完全,但大体模样已经有了。摄影机架在荣国府门口,拍几个下人的过场戏。

“走几遍,走几遍!”

“哎,停!”

副导演在旁喊着,末了问“导演,行么?”

王扶霖盯着监视器,不自觉的抠着手指,眼神放空,竟是没听见。

“导演?”

“导演?”

喊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哦,可以。”

“那正式拍了啊,准备!”

“好!”

不一会,过场戏搞定,暂且休息。

众人不复往日嬉闹,显得心不在焉。胡则红和东方文樱叽叽咕咕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跑来问“王导,主任,那边都拍电影了,咱们怎么办啊?”

“对啊,还拍么?”

“说那边有刘小庆呢!”

一听这个,大家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任大惠故作轻松,道“拍啊,怎么不拍?人家是老大哥,肯定比咱们好,但性质不一样,人家拍的是提高版,我们拍的是普及版,是小人儿书。

我可告诉你们啊,谁都不许紧张,咱们快点拍,拍完了就是胜利。那个谁,凤姐、贾芸啊,你们也做做工作,千万别让大家泄了劲儿。”

说是这么说,大伙又不是真小孩,这消息犹如一片乌云,笼罩在整个剧组头上。

这年代,电视剧刚刚起步,绝对的弟中弟,电影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比如组里的摄像、灯光、美术之类,全部来自于电影厂,或者电影厂淘汰不要的。

而且谢铁骊是超大牌的导演,消息一出,舆论铺天盖地的一片倒,没人看好电视剧。

可结果谁也没预料到,电视剧成了经典。而北影版《红楼梦》在89年上映时,只掀起了一点水花,除了一帮学着在夸,观众根本不爱看。

失败的原因很简单

一个是《红楼梦》本身就不适合电影这种载体,古典名著一定要电视剧来拍,容量大,篇幅长,呈现完整,角色刻画也有深度。

电影版就犯了这个毛病,宝黛钗凤还算丰满,晴雯、平儿等丫鬟类的角色却非常单薄。

共投资两千二百万,拍了八集,相当于八部片。但八部片也装不下《红楼梦》,何况谁有那个闲心跑到电影院去看八次?

而且北影版是建立在一百二十回基础上,后四十回按照高鹗的续书拍摄。

这也产生了一种阴谋论,就是红学的另一帮人——指冯其庸等等,在暗中使力,才促成了电影版来打擂。

第二个就是选角失败。

首先宝玉由女演员反串,光这点就足以出戏。刘小庆演的凤姐,更是用力过猛,风格浮夸。

黛玉楚楚可怜,宝钗韵味十足,都是大美人,但神奇就神奇在这儿,姑娘们很漂亮,可就是不像书中人物。

而且色调、灯光、妆容也不太好,瞧着土气。

当然北影版也有诸多优点,服装场景,细节考究,还重现了太虚幻境一折。

再有如宝钗扑蝶,电视剧版拿的是团扇,电影版拿的是折扇,因为原著写“从袖子里取出扇子。”

团扇那么大,肯定不能放袖子里。

…………

如此种种,大伙自然不知,只觉压力倍增。

而且不少人都看出来,剧组如今资金紧张,食宿条件一降再降,尽量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制作上。

现实情况也如此,《红楼梦》因为穷一度停机,直到蓬莱的那个农民企业家赞助,才重新开拍。

不仅如此,两边剧组真有打擂的意思。

这边请了专家顾问,那边同样需要,没过几天,几个跟组的编剧学者就来告辞,说是有私事,其实任大惠心里门儿清,都被那边挖走了。

人家什么条件啊?

车接车送,管饭,一天给一百块钱。

许非看在眼里,有点自己打脸的感觉,之前在培训班还觉得这帮人凛凛风骨,现在一瞧,倒也能够理解。

学者也要恰饭的嘛!

总之呢,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一件接着一件。许老师爱莫能助,却也不太担心,因为知道历史进程。

对他而言,这是具有另一种意义的时刻。

83年报名,84年培训,85年进组,现如今他终于要杀青了。



第七十三章 杀青

这座不可言说的县城揽下宁荣街的工程后,于84年动工,86年7月彻底竣工。《红楼梦》在此拍了两千多个镜头。

现在荣国府基本完成,分中、东、西三路,均为五进四合院,共23个场景。

贾芸第一次亮相,乃宝玉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又碰到了贾琏,二人问了几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便是芸哥儿。

这个“出至外面”的场景经过专家研究,觉得应该是荣府仪门外。

仪门,指大门之内的门,也指旁门、后门。书中虽表明无具体年代可考,但很多细节还是带有朝代色彩。

在清朝,仪门是大门内的第二重正门。

“准备了!”

“喝点冷水,注意别有哈气!”

“开始!”

仪门外,欧阳骑着马跟高亮(贾琏)聊了几句,忽从门里转出一人。

身形修长,半新不旧的袍子,生的斯文清秀,他兜到马前,左腿屈膝,右手垂下,身体向前俯,“请宝叔叔安!”

这是打千儿礼,下对上的满人礼。贾芸是宝玉的侄子,没必要打千儿,问小安便罢,但他偏偏打了个千儿。

欧阳瞧着脸生,没认出来。

高亮也翻身上马,笑着“你连他也认不出来了?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母亲好?”欧阳笑问。

“好,承叔叔惦记着。”

许非仰着脸,又拱了拱手。

之前他和李尧宗沟通过,这段摄像机在上面,往下斜拍,对着他右脸的仰角。

宝玉个矮,骑着马也没高到哪儿去,贾芸个高,摄像机从这个位置拍摄,就能体现出他那种小心又讨好的状态。

“你长得真出息了,倒像是我儿子。”

“好不害臊!人家比你还大三岁呢。”

“你十几了?”欧阳身子前倾,冲着下问。

“侄儿十八了。”

许非依旧仰着脸,笑道“俗话说摇车里的爷爷,挂拐棍的孙子。山高高不过太阳,宝叔不嫌侄儿笨,认我作儿子,那是我的造化了。”

“你听见了?认儿子可不是好开交的。”高亮驱马走了。

欧阳也抖了下缰绳,回头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找我,我带你到园子里玩。”

“停!”

“不错!”

王扶霖点点头,拍手赞许。

剧组的破事一件接着一件,但能拍还要继续拍。他和任大惠就像两位家长,非常好的调节了众人情绪,没有变的太丧。

“许老师状态一直很稳。”

“这是最后一场了吧,可真够快的。”

工作人员也拍了拍巴掌,七嘴八舌的谈论。

这是贾芸第一次出场,也是许非的最后一场。现在连“杀青”这个词儿都没流行,更别提什么送花了。

王扶霖和任大惠把他叫到跟前,闲问了几句。

“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一会去买票。”

“以后是想留在京城么?”

“嗯,有这个意向。”

“那行,跟大家别断了联系,别看戏拍完了,后续还不少事呢。”

王扶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很奇妙,总有一种陌生又新鲜的感觉,初次见面如此,结果随着接触增加,还是如此。

那份新鲜感始终存在。

耽搁了一会,剧组继续拍摄。他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局外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都盯着现场,谁也没有看他。

“果然还是不舍啊!”

他来《红楼梦》的原因之一,就是还曾经的一个念想,断断续续的也参与了这么久,倒不像念想,早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只是自己入梦能醒,人可归返。

…………

许非在任大惠那边处理完手续,便直奔火车站,买了张明天早上的车票。

回到招待所,感觉异常安静,留守的不晓得在干嘛。结果站在房间门口,一推门,先听胡则红一声喊“许老师,你怎么才回来?”

什么鬼?

他吓了一跳,定睛瞧去,钗、黛、惜春、探春、凤姐、平儿,关系好的这几个,除了侯昌荣、吴小东、欧阳三个男的都在。

桌上摆了好些吃的,窗户上贴着纸,还拉着花,特有小学元旦晚会的气氛。

“感动吧,这都是为你准备的,我们忙了一下午。”

胡则红叽叽喳喳的凑过来,十分不解,“哎,你怎么没哭啊?你看我们多花心思!”

“我哭个屁啊!我寻思你们挺愿意我走的啊,哎看这大红贴纸,不知道的还以为办喜事呢。”

“不贴红的还能弄白的么?你又没死。”

“呸,少胡说!”

陈小旭拽着她手,敲了敲桌子,道“坐会吧,他们也快回来了。”

“嗯。”

许非坐在主位,被众姑娘包拢有点不自在,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桌上。食物还挺丰盛,干的稀的,居然还有一只造型别致的鸡。

一翅插入口腔,使头部弯回,向上挺着。另一翅折叠,两腿别起,爪入膛内,呈琵琶状。鸡皮油光平展,黄里透红、颜色鲜亮。

“这鸡挺美的啊!”

他凑近闻了闻,味道也好,就是看不出公母。

等了一会,天黑了,剧组收工回来。

许老师人缘好,但也分特别熟和一般熟,一般的不好意思吃,过来说两句就走了。小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几乎全组都溜了一圈。

胡则红还买了点白酒,几人拿搪瓷缸子分着喝,聚到很晚,最后都有点醉。

“许老师,一定,一定要联系,记得给我们写信。”

“你们东跑西颠的,我往哪儿写啊?等我安定下来,常来看看你们。”

“行,说好了啊!”

胡则红脸蛋喝的通红,还是不走。侯昌荣使了个眼色,东方文樱拽起妹妹,“太晚了,得回去了。”

“再坐会儿呗,明天又没……”

欧阳被吴小东踢了一脚,及时改口“没戏也得早点休息,走吧走吧。”

几人在眼巴前装神弄鬼,到底都出去了。

“……”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剩下俩人一边一个,谁也不说话。

我滴个妈妈啊!

许老师心中抓狂,腿筋直颤,连每根汗毛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求生欲。

他酝酿了半天,终道“我回去先换房子,能买就买,不能买就租。最好是买,好歹也有个安身之所。之前跟你们也说过,我想留在京城工作,这年头个人干不起,还是得靠单位。至于哪个单位,我得走动走动,有消息就告诉你们。”

“……”

俩人不吭声。

“那胡同刘大妈电话不知道么,有事就打,陈小乔能找着我。”

“……”

还是不吭声。

许非没辙了,“呃,你们千万注意身体,拍戏健康都要紧。”

“走吧!”

陈小旭忽地站起身。

“嗯。”

张俪跟着起来,一块出了去。

甩都不甩他一眼。



第七十四章 老戴

京城的冬天异常干燥。

即便前几日飘了雪,雪堆在地上还没有化,空气中仿佛也没有半点湿润,干干的裂人嘴角。

街上人不多,低着头匆匆行路,倒是有几个时尚的小年轻,围着许文强爆款白围巾,挺胸阔步,神气十足。

许非穿着半新不旧的大棉袄,戴着帽,厚厚的手闷子,裹得像个独居多年的寡妇,密不透风,寒邪不入。

他找到央视的家属院,随脚踢开一条野狗,爬上一栋楼,咚咚咚敲了三声。

“吱呀!”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和善温雅的面孔,“你找谁?”

“我叫许非,来拜访戴老。”

“哦,你就是小许啊,快进来……老戴,小许来了!”

夫人把他让进屋,戴临风正在客厅打电话,摆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

许非送上一包点心,接过一杯茶水,同时稍稍打量。

之前写稿都是同城寄送,第一次到家里来。以戴老的资历和身份,房子自然不会太差,俩人住着有些空,摆设也很少,朴素中透着几分文雅。

墙上挂着一幅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落款是自己。

他初时没反应过来,末了一想,哦,这位六十五,已经退休了。不过人太重要,央视又返聘成了顾问。

权力仍然很大,只是不再管台里事务,重点放在央视下属的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上。不仅监制了《红楼梦》,几年后带着同班人马,又鼓捣出了《三国演义》。

许非在客厅略坐,便被戴临风叫进书房,各捧着杯温茶,还是头一次这么聊天。

“最近事多,也没顾得上,剧组那边怎么样?”

“都好,就是缺资金,王导和任主任成天愁得慌。”

“资金整个台里都缺,没办法。我前阵子跟任大惠聊过,其实可以拉拉赞助,那么多国企、集体企业,农民搞承包也富了,京城近边儿就有不少,肯定有人支持。”

戴临风喝着茶,哧溜哧溜的毫不讲究,问:“你戏拍完了,有什么感想没有?”

“说实话,就是整个人都松快了,不然心里总揣着事儿。自认案头工作还算足,对得起我这份片酬。”

“哦?酬劳领了?”

“还没,主任说得等等。”

“那你得催着点,晚了就黄了。”

俩人随便聊了几句,许非酝酿了一会,终道:“戴老,我这点小心思也瞒不过您,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呵,你小子给我写了六七份文稿,我就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开口,不想耐性倒好,等拍完了才找我。”

戴临风并未反感,笑道:“说吧,我也想听听。”

“呃,其实也没什么,我想留在京城工作。”

“有具体考量么?”

“有想过,还是喜欢与影视艺术相关的工作。”

他没有说传媒,这个概念在194年才由美国人提出,国内尚未流行。别说流行,中国传媒大学还没影儿呢,还挂着京城广播学院的牌子。

那什么叫传媒呢?就是指信息传播媒介,包括通信、数媒、广播、电视、电影、出版、广告、新闻、网络、文化产业等等。

这定义太大了,他怕自己说出来,直接被老爷子踹出去,只好符合年代特征。这年头都叫影视艺术,他也就跟着叫。

“嗯……”

戴临风似在预料之中,点点头,没做任何承诺,许非也没再提。

俩人捧着茶,轻淡淡的揭过这一篇,聊着聊着又说到电影版《红楼梦》上。电影版的拍摄,压力是直接怼到央视高层上面的。

等于双方打擂,谁赢谁涨脸,谁输谁丢人。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担心,谢铁骊导演非常优秀,但一部作品的好坏,不是看谁名气大,谁就肯定好。

我们有自己的天然优势,就是电视这个平台。古典名著需要一集集,一点点去品味,您说观众是喜欢到电影院里看《红楼梦》,还是吃完了饭,一家老小围在电视机前看《红楼梦》呢?”

“呵呵。”

戴临风被说乐了,细想也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点,我们的宣传也很重要。央视平一无二,报纸刊物的力量也要借用,哦对了,我又写了一篇东西,您给指点指点。”

许非摸出一份文稿递过去,戴临风一瞧:《红楼梦》宣传方案建议书。

“在电视剧播出期间,可以搞一些低成本,受众广,又具有教育意义的小栏目。”

“举办《红楼梦》知识竞赛,先在报纸上出题目,初选参赛者,跟着电视竞赛,最终获胜的得到小奖励。”

“每天播放之后,紧跟着一个小节目,邀请学者谈谈本集讲的内容,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亮点,甚至可以把演员找来共同交流,聊聊拍摄时的趣事等等。”

“印些《红楼梦》的小画册,在中小学举办相关文化活动,号召写观后感,免费发放。”

“……”

戴临风刚看了三条,脑袋里就已发散出诸多想法,果真是成本低,受众广,配合电视剧一起搞,绝对是全民热度。

这小子!

年过耳顺的老人忽然激动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初干革命、创事业的时候。《红楼梦》就像一道道难关,自己带领一帮人去不断攻克。

久违的兴奋感在细胞内跳动,越跳动,越觉得这个年轻人如此奇特,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二人聊了好久,许非上午来,又留了顿午饭。

末了,戴临风忽问:“对了,你对电视剧这么有研究,对电影有没有看法?”

“电影?”

许非怔了怔,藏了不知多少意味,“这个,我还真是无从说起了……”

…………

当天晚上,戴临风又看了一遍那份宣传方案,才摘掉老花镜,揉了揉眼睛。

说起来俩人见面不多,交谈更少,思想碰撞全在这一篇篇的文稿里。他十分认可年轻人的才华,也正因如此,才愈发觉得头疼。

这年头单位调动极为常见,而且充满魔幻色彩,像马卫都就是从工厂的机床铣工,调到了《青年文学》当编辑。

只要找对人,就是打声招呼的事儿——好吧,后世也一样。

那小子想留在京城从事影视相关的工作,范围并不大,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地方。

首先是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是自己的地盘,也是私心意愿最强的,但慎重考虑之下,还是否决掉。

央视是国家级喉舌,政治意味浓厚,水深难测,人员复杂,论资排辈极其严重。一个年轻人闯进来,干不了事,先要做的是打杂熬资历。

他能看出来,许非有野心,想真正做一点事情,在央视恐怕很难。

央字头不行,那就只能往下一级,京城广播电视局、京城电视台,他都考虑过。

前者是正儿八经的党政机关,公务员,不是事业单位能比的。自己虽有几分薄面,却也没办法,何况也不合适。

“至于电视台……”

戴临风摇摇头,电视台偏向保守,主要项目还是新闻。最好是那种做影视为主,结构简单,风格相对开放一些的单位。

老头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有了点想法。

第七十五章 看房

“嗞拉!”

铁锅烧热,加底油,倒入红辣椒段炒香,再倒入切好的白菜片。炒至变软断生,加盐炒匀,再烹入醋急炒几下,待闻到醋味时,即可出锅。

小院里,许老师冒着寒气做好了一盘醋溜白菜,急慌慌的端进屋,又盛了碗大米饭,摆在唯一一张非古董的凳子上,然后往那儿一蹲。

他夹了口白菜,嚼了嚼,脸上顿时拧成一团。

太辣,太咸,太酸,太硬……除了辣椒看着挺红亮,挑不出半分优点。

“哎,真怀念订外卖的日子。”

他只得把菜汤倒进碗里,跟饭拌了拌,味道反而不错,酸酸辣辣的。没办法啊,独居男人的生活一向糟糕,除了自己的两双手,谁都指望不了。

话说许老师最近在学做饭,可惜天赋不佳,又不想在屋里炒,怕油烟熏了古董,大冬天把炉子搬到外面,每次都被大妈无情嘲讽。

“嚯,这酸味儿,隔八百里都闻着了,你把你们家醋罐子卒瓦了吧?”

说大妈大妈就到,溜溜的从外面经过,许非扯着嗓子回道:“我们家可没醋罐子,您这干嘛去了?”

“买菜去了,你吃上就甭过来蹭饭了。”

不蹭就不蹭!

他扒着自己的酸辣汤泡饭,嚼的牙花子都在响。

“砰砰砰!”

“砰砰砰!”

正吃着,院门敲响。

他过去开门,见马卫都戳在外面,还领着个中年男人,穿的不伦不类,大冬天踩着双皮鞋,嘴上抹着一道小胡子。

“在呢,我带人看看房子,没打扰吧?”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进来进来。”

许非把俩人让进院,问:“这位,您贵姓啊?”

“免贵姓赵。”

“哦,您想买房子?”

“嗯那,过来先看看。”

三人进了屋,男人一双眼睛开始四处扫射,也说不上是哪儿的口音。

“地方不小,东西挺多,是您的还是房东的?”

“都有。”

“哦,这床太旧了,没法睡人……”

他指着那张黄花梨罗汉床,“再说这是桌子还是床啊,不洋不土的,还有这柜子真破,扔出去都没人捡。”

他又指着那张清初的云龙纹大四件柜,“要是您的我就不说了,要是房东的我得好好说道说道,必须得便宜!”

两间房一共这么大光景,此人转了转就看罢,“还成吧,回去再说。”

人家扭头走了。

“哎,老马!”

许非叫住马卫都一步,悄声问:“这哥们哪儿的?”

“不知道,也一朋友介绍的,就说要买房子。”

“那你告诉人家没手续了么?”

“说了啊,但人家非要买,兴许有什么想法。我回去先探探底,要是真买,我尽量拖段日子,你赶紧找住的地方。”

“知道了,回见啊!”

许非送走二人,跑回屋继续吃自己的酸辣汤泡饭。

没过多久,大妈又在外面敲门,“小子(zei),那俩人干嘛的?”

“买房子的,过来瞅瞅。”他打开门。

“那你不住了?”

“人家房东要卖,我还能死皮赖脸的?这不天天上街找房子呢。”

“还长期住?”

“住啊,能买下来最好。”

“嚯,看不出来啊!”

大妈围着他转了两圈,“早前弄来俩大姑娘,这会又买院子,你这成分早十年都够毙的了。这么着吧,我知道一户人家,明儿带去你瞧瞧。”

哎呀我去,您就是我亲妈!

许非惊喜万分,百般谢过。

……

“杂项类:鼻烟壶,共七件。

清琉璃套料描金海水蓝鼻烟壶一件。

清蓝琉璃鼻烟壶一件。

清蓝料内画侧方位停车一件……”

晚上,许非拿着小册子,在给自己的宝贝们登记。分家具、文玩、瓷器、铜器、玉石器、杂项等九项,每件编号,还配上一张活灵活现的简笔画。

“瓷器类,共三十六件。”

“清粉彩五福捧寿罐一对。”

“民国矾红花鸟兽耳四方瓶一件。”

“仿成化斗彩鸡缸杯一件……”

他拎起一只直径约八厘米的小碗,外壁上画着几只美丽的公鸡母鸡。这当然不是拍出2亿多的真品,为民国仿制。

反正许老师不懂,一个小碗凭啥能拍出2亿多,这玩意跟tvb的祖传公鸡碗有啥区别?

他忙了半天记录完毕,最后一算,共收了一百九十三件,价值较高的有三十八件。

其中最牛的,要属一对雍正年间的斗彩葫芦瓶;年头最老的,为明早期的一件铜错金兽面提梁卣。

卣,是一种商周时期的酒器,这件是明代仿古造的。口为椭圆形,足为圈形,有盖和提梁,腹深肚大。

“充实无比,充实无比……”

许非看着一屋子东西,心理和生理上都得到了满足,浑身暖洋洋的,跟着腹中又有一股热流涌现,翻江倒海。

“艹,我就说那醋溜白菜有毒!”

他连忙扯了卷手纸,急慌慌冲到外头公厕,两腿岔开往下一蹲。

一股稀里咣当的东西瞬间泄下去,下面很热,屁股很冷,伴着旱厕里被寒气捂住的冷臭味。

那叫一酸爽!

丫蹲了一分钟,屁股已经冻成两瓣了,哆哆嗦嗦的回到屋子,守着小炉子烤火,委屈的倒真像个独居多年的俏寡妇。

现在我们一提四合院,都觉得是土豪阶层,但在八十年代却完全相反。

数十年前,大批量的宅院被征收公用,只有少部分幸免于难。后来又经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有一部分归还。

于是除了少数四合院,仍保留着独门独院的状态,大部分已经变成了杂院。四、五、六、七户这么住着,十平米的地方住三代人,都是常事。

没暖气,没厨房,共用水龙头,连户厕都被大量填平,改为街坊公厕。屋里得准备尿盆儿,早上起来排队倒。要是赶上拉屎,跑过去一看坑满,那简直安排的明明白白!

至于那些两进、三进、五进,乃至这王府,那王府的宅邸,都是公家单位。

许非住的这个其实就是小杂院,只是都出国了,清静一点。如果可能,他也想住楼房,问题是买不着嘛!

所以说,这世上最郁闷的事儿不是没钱,而是有钱花不出去。

“真冷!”

许老师烤了一会,又闷了口白酒,才敢缩进被窝,“那帮买四合院的老哥怎么解决供暖和上下水的?特娘的京城首善之地,还让你自己挖化粪池?”

哎,想当年,王靖雯也是倒过尿盆的啊。

第七十六章 两开花

许非的自行车上驮过很多人,黛玉、宝钗、宝玉、柳湘莲、陈小乔,今天终于轮到了大妈。

大妈极有份量,往后边一坐就觉得忽悠一下子,自行车头都颤了颤。

大清早上,俩人从家出来,到后海,走棉花胡同往北,再往西一折,就进了一条幽静古朴的小巷子。

巷子口钉着红牌,上写百花深处。

路面特别窄,三米宽左右,俩人推着车慢慢走,视角狭而长,两旁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灰青发冷。

往里拐了个弯,才略宽敞一些,墙也更碎。一条土狗新奇地望着许老师,抬抬腿在墙角尿了一泡,又溜进自家门里。

这条胡同西通新街口,东起护国寺东巷,多为小院落,唯两处不同。一处是东端的厂桥小学低年级部,朱红大门,挂着清华大学似的牌匾。

另一处是西端16号院,外头有个传达室,写着百花录音棚。

“传说中的录音棚,原来这么早就有了……”

许非先在胡同里转了一圈,才在大妈不耐烦的目光中停在一户门前。

骑墙而建的小门楼,没台阶,对开的红木门,两侧立着长条的石墩子,上面图案斑驳不清。墙上标着“百花深处25号。”

等了等,里面有女人探出头,头发花白,面容文静,口音也很温软“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你们家房子没卖出去吧?”

“还没。”

“那就好,我带个小子来看看,他想买。”

“……”

女人打量了几眼,方退开两步,“请进。”

许非很诧异,这女人年岁跟大妈相仿,却完全是两种风格,看着就受过不错的教育,暗藏文秀。

他迈步进去,迎面是垒砌精致的影壁,绕过影壁便见一小院。

北房三间,两明一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卧砖到顶,起脊瓦房,院内铺砖墁甬道,连接各处房门。

厨房在东南,厕所在西南角。

院里还种着两棵树,一棵是石榴,另一棵也是石榴,枝丫饱满,早落了叶子,弯弯曲曲地伸到天上。

小户四合院跟小户楼房是俩概念,说是小院,实则特别宽敞。

许老师顿时惊艳,这院子保存的太好了!

他都没进屋,在外头踩了几圈,心脏就砰砰跳动,跟着看了看大妈。大妈一瞧那德性,就知道对路,遂告辞出来。

“这户人家姓刘,祖上是有名的先生。我当姑娘时候交的朋友,最早房子被征收了,成个什么单位的教育中心。后来那单位黄了,人也是运气好赶上政策落实,前些年发还回来,手续都有。”

“那怎么还卖啊?”

“人家儿女都出国了,那什么鸡啊,就办奥运会那地方。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那边稳当几年,就要把爸妈接过去,这才想着卖。”

“哦……”

许非回头瞅瞅,小院在胡同北侧,整体就是坐北朝南,距新街口也远,不怕吵杂。

他越看越中意,道“既然手续齐全,那您就帮着问问价,合适我就买了。”

“那多少是合适啊?”

“反正您就问吧。”

“嚯,阔气!”

大妈一竖大拇指,特社会。

许非了结一桩大事,心情瞬间愉悦,又在胡同里走了走。一提买四合院,都讲究后海那边,其实后海开发得跟红灯区似的,全是商业巷,太躁。

百花不错,后世也保持着古朴样子,而且属于什刹海学区,将来生孩子都有保障,啊呸,想得远了。

还有那个百花录音棚,隶属京城音响器材厂,这会是国内最顶级的录音棚。再过几年,会有无数大腕儿在此出没。

“不敢在午夜问路,我走到了百花深处……”

从胡同出来的时候,许老师下意识哼起了歌。

路边枣树光秃秃的,时不时传来老头训鸽子的声音,几缕炊烟从院后升起,女人推着车出门上班。

没楼房就没楼房,院子好啊。

宽敞点的院子,有树,最好是果树或者花树,每年开花那几天,在树下支张桌子,开顺口的酒,找中意的姑娘,也值了。

…………

京城现在还没推出暂住证,甚至连身份证制度都是几个月前正式实施的,根本没空管你外地人买房的事儿。

大妈帮忙问价,不便宜,85年的一万块钱,什么概念?双方谈妥,遂忙着走程序,东跑西颠的争取在年前给办下来。

而与此同时,戴临风那边也有了消息,说有家单位的领导比较感兴趣,让他去见见。

约在前门的一家茶馆里,许非早早赶到,喝了半壶水才见一人上来。消瘦,气质清癯,戴着眼镜,留着浓密的一字胡。

妈耶!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周·树人·迅过来了。

他不晓得对方叫啥,老戴只给了个姓,忙起身道“鲁老师好!”

“嗯,坐吧。”

男人先看了看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戴老都跟我讲了,说你有能力,有想法。其实招个人没问题,重要的是具备价值。你写的那几篇稿子我也看了,有个地方不错,就是电视剧的商业属性。”

人家连茶水都没要,直接问“你觉得一部电视剧,怎么才能具备商业属性?”

嗯?这就是面试了?

许非也不怵,理了理思路,道“商业属性的本质是商业价值,基础是观众,观众越多,商业价值就越大。所以我们延伸一点,就是如何保证让观众爱看,喜欢看,追着看。

我个人观点,首先要将观众和电视剧细化分类。不过这是在产业较成熟时期才能做的,现在我们刚刚起步,老百姓极度缺乏精神食粮,基本你给他看什么,他就看什么,所以说……”

“不,你继续,我想听听那个细化分类。”鲁老师打断。

“哦,观众的细化需要调查,按年龄、学历、工作、性别、爱好等等,划出各种不同的群体,分别喜欢看什么样的电视剧。

而电视剧细化,也是将其分类。

长期以来,我们的影视作品只有革命题材。现在革命题材保留下来了,并且最为纯熟,那相应的,也随之涌现出很多不同类型的作品。

比如《济公》、《西游记》、《封神演义》,此等类型的改编,应该叫神话剧。

《射雕英雄传》,应该叫武侠剧。

《木鱼石的传说》,历史戏说剧。

《血疑》,家庭伦理剧。

《新星》,现实主义题材剧。

《霍元甲》,内容涵盖甚多,但核心在武打,应该叫功夫剧。

《上海滩》,这个较复杂。它的成功在于新鲜的设定,小人物奋起,黑帮江湖,儿女情长,成就一代大亨。

这些因素都是观众爱看的,也就是您说的商业属性。但我觉得最致命一点,是两位男女主角。”

“怎么讲?”

“《上海滩》创作的时候,或许以剧情为主,但请了周闰发和赵雅之来演就不同。当演员自身的魅力足以压倒一切时,所有东西都是为他们服务的。

如果换成两个普通些的演员,《上海滩》可能就是一部民国黑帮剧,但让他们来演,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明星剧。”

“明星剧……”

鲁老师品了品意思,表示接受。

其实许非想说偶像剧的,又怕太过超前,才把偶像换成了明星。

“先把这些东西区分明白了,才好对症下药,你想拍什么,你的受众群是什么。当然现在产业不成熟,谈不上商业不商业,无非就是丰富题材,用心创作。”

“……”

鲁老师沉默良久,再看向那个年轻人,态度温和了不少。

“除了这些,专业技术方面你擅长什么?”

“您指哪方面?”

“剧本创作?”

“略懂。”

“美术设计?”

“比较擅长。”

“导演、摄像、灯光、剪辑、音效?”

“呵呵,您这是拿我打趣。”

“呵……”

鲁老师也露出点笑模样,道“戴老算是我的老领导,眼光一向没差,确实受益良多。好了,我还有点事,得走了,很期待以后共事。”

又跟他握了握手,抹身闪人。

“……”

许非眨巴半天,小声嘁了一下,名字不报,单位不说,整的还挺神秘。

只可惜啊,哥认得你。



第七十七章 办理

几天后,戴临风果然来了准信。

一家单位愿意接收许老师,名字叫“京城电视艺术中心”。

话说中国的第一家电视台在1958年创立,最初叫京城电视台,1978年更名为央视,并接收了全部人才和资源。

当时市政府就特委屈,这么多年的名分,一下就拔吊无情。偌大的首都不能没有自己的喉舌,于是在79年创办了现在的京城电视台。

到了82年,京城台将自己的一部分资源分离出来,专门生产影视剧,便是京城电视艺术中心。

以前叫京城电视制片厂,属于事业单位。

给许非面试的那位,叫鲁小威,今年才三十三岁。冀省人,以前当过兵,复员后在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后来调到京城电视台,又参与创办了艺术中心,是中心的第一任主任。

他开的条件是有编制,给了个美术的职位,但不能分配房子,暂时也解决不了户口,得考察一段。

工资随着今年工改方案走,约莫是50块钱。

这都无所谓。

虽然办杂志的想法得往后推推,但这地方确实有意思,也是许老师预想的几家单位之一。

“哎,可真是公牛闯进了野猪圈,你莽还是我莽了。”

………………

“给,拿好啊!”

“谢谢同志。”

鞍城某派出所内,许非接过一张薄薄的卡片,黑白照片,聚酯薄膜密封,技术粗劣,极容易伪造。

上面写着

“姓名许非,性别男,民族汉,出生1965年3月10日,住址鞍城xx区xx街xx号,1985年12月29日签发,有效期10年。”

编号15位,信息竟然是手写的。

“真糙!”

他捏了捏自己的一代身份证,转头道“同志我问一下,拿这个以后出门,还用单位开介绍信么?”

“嗯?”

办事的明显一愣,不确定道“没政策就还得用吧,这只是你一个身份证明,便于检查。”

行吧。

他蹬上自行车,直奔喜来乐馄饨店。

话说戴临风那边给准信之后,他便回来办调动手续,顺便把身份证拍了。虽然国家出台政策,但老百姓观念没转变,办的人少,长达十余年才积累完毕。

当初制定的时候,各方曾就身份证上是否有“婚姻状况”、“职业”等内容进行过争论,最终还是决定不列入。

想想也是,结婚离婚,工作变动,每来一次就得改次身份证,太麻烦。

“哎你说东邪西毒谁厉害?”

“肯定黄老邪啊,西毒看着就孬。”

“你懂个屁,要我说洪七公最厉害,那降龙十八掌杠杠的。”

“郭靖最厉害,郭靖主角啊!”

许非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人声喧嚷,门一推开,更是一股热浪扑面。

五张桌子全部爆满,能挤了二十人,没凳子就站着,都盯着前面的黑白电视机,正放着83版射雕第二部东邪西毒。

中间的炉子泛着红光,上面座着大水壶,咕嘟咕嘟冒气。

“别抽烟啊,抽烟都给我滚出去!”

许孝文从后厨出来,扯着脖子喊“谁的猪肉大葱馄饨?”

“这呢这呢!”

一人忙伸手,烫的抓耳挠腮,眼睛却舍不得离开半寸。

许非挑帘子进后厨,见两个灶都满着,一个煮馄饨,一个煮面。

张桂琴拿着柳条大笊篱在锅里搅了搅,猛地一捞,刚好半斤左右,盛进二大碗里,跟着又一捞,二两左右,盛进个小碗。

旁边案台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花袄正在包馅。

“行啊,你这手艺练出来了,以后买肉都不用秤,自己掂掂就够数了。”

“快来搭把手,没看我忙着呢?”

张桂琴递过两碗馄饨,他送出去抹身又回来,“我说买电视值吧,当初你还不让,现在怎么样,给你带了多少客流量?”

“是啊,白看电视的也不少。”

“那你骂他啊,实在不行就打他!”

“你这孩子,你看你妈像泼妇么?”

“你妈脸小,说不得重话,我就得常来盯着。真有那王八蛋艹的,前几天还碰着个赖账的,差点打了一架。”

许孝文也走进来,忙里偷闲的喘口气,道“还好柔柔能干,省了不少心。”

“嘿嘿!”

小姑娘傻笑两声,继续包馄饨。

这是雇的,家里穷,还有个弟弟,辍学出来挣钱——现在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孩子叫齐柔柔,哎哟这名儿,也不知谁的龙套。

喜来乐开了大半年,早已闻名鞍城,最初俩月客人甚多,过了新鲜劲就直线跳水。正赶上夏季,许非就出主意买了台电视机,增加了凉拌面、拍黄瓜、花生米、啤酒、汽水等等。

甚至还添了冰柜,花钱如流水一样。张桂琴心疼的不得了,但这会也不叨咕了,客流量稳定,每天都很红火。

许非跟着帮忙,一直呆到晚上打样。

张桂琴拎着个竹筐出来,装着几斤米面、几两豆油和二斤猪肉,道“柔柔,过两天就新年了,这点东西拿回去。”

“谢谢婶儿!”

小姑娘蹭的站起来,连忙鞠躬。

待她走后,许孝文哼了一声,“倒是一点不客气。”

“人家里困难,我发点奖金怎么了?谁过年不吃顿饺子?”张桂琴不快。

“啧,你看看你妈,开个店比领导还有范儿。”

许孝文嘴上刻薄,其实也心善,从没亏待那小姑娘。

这年头馄饨便宜,不像后世一碗馄饨敢卖二三十,不过成本也低,每月能有千把块纯利,不到一年挣了六七千。

三口人在灯下算完账,身心愉悦。张桂琴看了看儿子,忽地叹了口气,有点舍不得。

“你真决定留在京城了?”

“我这边手续都办好了,过几天就回去。”

“唉,我没想到你能跑那么远的地方,其实鞍城也挺好的,人也熟……”

老妈非常伤感,来的太快,好像儿子瞬间就成家立业了。

哦对,还没成家!

她一下子又找到了人生目标,问“你现在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合心意,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个,个人问题?”

许非直咧嘴,好有年代感的叫法啊,“我才多大,不着急。”

“不小了,你今年20,过两天就21了,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咳咳!”

“你咳什么咳,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怀上你了。得抓点紧,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我帮你相看相看?”

“妈!”

许老师一脑袋汗,逼婚是中华民族的天赋属性嘛,怎么啥时候都逃不过?

“你说你在剧组,里面都是漂亮姑娘,你咋就没发展发展?哎,小旭不也在么,你们还熟……”

“别,别!”

他连忙打断,“您千万别提这茬,更别跟陈叔陈婶提,免得误会!”

嗯?

爹娘奇怪他反应如此之大,张桂琴小心问“怎么,你们闹矛盾了?”

“没有。”

“那怎么了,你不喜欢人家?”

“呃,反正挺复杂,你们就别掺和了。”

…………

当夜,许老师又失眠了。

他就不爱跟人谈心事,总憋了一肚子情绪。

这事儿从何说起呢?

起初对陈小旭,他并没有什么爱慕之情,就觉着挺可怜的。后来接触愈深,今生的感觉压过了前世的印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女孩子,娇俏又刻薄,可爱又可恼。

越了解,就越想到她真实的命运,越觉得堪怜。

满腹剩下心疼二字。

他或许比谁都希望,那丫头过的好,一辈子平安快乐……这是一种喜欢,但又觉着不是那种喜欢。

许老师又不傻,自然能瞧出姑娘心意,只装作不知,也从未有过对张俪那样的言语和举动。可经过医院那一遭,小女儿的心意被个外人挑明,连装作不知都不能够了。

所以才会不自然,尤其仿佛冥冥中注定,特娘的总是触发仨人修罗场,就愈发尴尬,只能胡混过去。

心疼一个女孩子和喜欢一个女孩子,是一样的么?

“……”

他看着黑漆漆的棚顶,起码现在说不清楚。

(啊,小胖分手了。)



第七十八章 上班

转眼过了新年。

京城于1月1号开始实施暂住证制度,这是继深城在84年推出暂住证之后的第二座城市。

“凡从本市行政区域以外来京暂住人员,均应向暂住地公安派出所申报暂住登记。其中十六周岁以上(含十六岁)暂住期拟超过三个月的,必须申领《暂住证》。”

不太好办,亏得单位调过来了,有中心那边帮着处理。

这已经是1986年了,许非感慨时间流逝,过得真快啊,才七十多章就三年了!

“慢点慢点!”

“先放这屋,完了我自己收拾。”

“哎,放下放下,那瓶子我自己拿!”

百花深处25号,热闹非常,街坊邻居都探头来看。门口挤了好几辆三轮,进进出出都是半大小子,搬着桌椅板凳,一个个大盒子,轻手轻脚的不敢毛糙。

许老师今儿搬家,没找力工,让陈小乔叫了五六个朋友,顺便也让他认认门。

几个小子一边搬一边嘀咕,“这人谁啊,听说院子自己买的,花了好几万。”

“不知道啊,乔哥管他叫老大,混社会的吧?”

“我看像,小白脸子,说不定靠女人上位,比许文强差远了。”

“少特么胡说八道,这是我哥,拍电视剧的懂不?”

陈小乔跳出来挨个痛扁,让兄弟们抓紧干活。

忙了半天,许非也过来掏出五十块钱,“带你朋友去吃一顿,有剩下的就分一分,别自己贪了。”

“您放心,我眼皮子还能那么浅?”

陈小乔拿着这五十块钱甩哒甩哒,小伙伴看了都很兴奋。

他就愈发特意,自己可是见过大钱的,别的不说,光卖袜子就挣了好几百,在兄弟们中间特有面儿。

待他们走后,许非把门一关,撸胳膊挽袖子又开始扫尾。

首先南房不住人,因为不见阳光,只能当客厅或者仓库。东西厢房差不多,床没换,收拾干净也没添什么家具,暂且空置。

东厢房又留出一间,靠近厨房,刚好做饭厅。

正房三间,坐北朝南,最为舒适。两边都是卧室,中间堂屋,放了一套红木桌椅,一桌二凳,两边摆了木头沙发,墙上挂着字画。

东屋睡人,买了张大床,西屋做书房,那些古玩都在里面。基本没大动作,就添了台电视、冰箱,还有锅碗瓢盆之类。

他自己又收拾半天,最后扫了一圈地,累的要死。

天蒙蒙黑,出去下了趟馆子,晃晃悠悠的回来。许非打开院门,脚顿在外面愣是不敢进。

里面乌漆嘛黑,四面空屋,幽深寂静,两棵光秃秃的石榴树支棱着,北风一吹,哗哗晃动。

“院里得拉个灯泡了……”

他酝酿了半天才迈进去,连忙把灯打开,透过玻璃窗看外面,越看越悸,又赶紧拉上帘。

由于常年住人,屋子有人气儿,墙壁都被烤熟,点上炉子不是很冷。

但许非窝在床上,被子裹得紧紧的,一会听外面有人哭,一会见窗户有鬼影晃,含混到大半夜才堪堪睡去。

醒了一睁眼,六点三十。

便又迷瞪一会,结果又做梦,再一睁眼六点四十,反而更困。索性爬起来,那叫一腰酸背痛,眼皮发肿。

自古以来都有讲,一个人不能住太大的房子。

因为万物都有气,住在太空旷的地方,人体磁场与房子磁场进行交换,达到一种平衡稳定的状态需要很长的时间,会让人体能量损耗过大。

尤其许老师还认床,起码十天半月才能适应下来。

“妈蛋的,一人住四合院纯属脑袋有坑!”

………………

京城这会只有三环,二环里属于城区,出二环就很郊了。

三环的东、南、北段早于1958年建成通车,西南段在1981年底通车,目前正在建设西北段。

早上七点四十分,许非从百花胡同出来,骑车奔海淀,也就是正在建设的这个区域,西三环北路。这里有个院子,立着一栋尖顶高耸跟塔一样的大楼,便是京城电视台。

最早建台的时候,地址在新街口外大街,一个成人教育局院内的三层小楼,后来才搬到这里,再后来又搬到了区。

“你好,你找谁?”

“请问艺术中心在哪儿,我来报到的。”

“进去一楼左拐就是。”

许非进了大楼,在走廊末端找到几间屋子,应是电视台专门划出来的。一间标着办公室,一间标着摄制科,一间是编辑科,一间是技术科。

没了?没了……

“真糙!”

他见办公室门开着,便站在门口敲了敲。里面有个哥们正在扫地,起身一瞧,“您是?”

“我叫许非。”

“哟,新同事!”

此人个头很高,浓眉大眼,腮帮子突出,法令纹明显,十分热情的过来握手:“你好你好,早听说你要来,还以为春节前见不着呢。哦,我叫赵宝钢,是这儿的剧务。”

“赵哥!”

许非招呼一声,问:“怎么大伙都没来呢?”

“他们一般都赶点到,我先来就打扫打扫卫生。”

“那赶巧,还有什么活儿,我帮帮忙。”

“别介,你新来的同事,你这上哪儿说去……”

掰扯一会,许非才拎着四个暖壶去水房打水,等回来时,又见多了一人,正搁那儿抹桌子。

瘦,留着短分头,眼珠子特别黑,却不显亮,牙齿可能有点龅,以至于嘴唇突出,整体线条让人见而忘俗。

嗨,冯裤子你好呀!

“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同事许非,这是我们美工冯晓刚。”

“哦,盼望已久,盼望已久。”

冯裤子也握了握手,一口烂牙,嘴里黏糊像含着块东西,“以后就是革命战友了,听说您也是美工?”

“嗯。”

“那可巧,以后互相学习。”

简单寒暄,俩人又开始干活。许非一瞧也不好闲着,便去领了今天的报纸,整整齐齐的码在案头。

八点半左右,人就陆陆续续来了。

除开办公室不说,美工属于技术科,一共四张桌子。论资排辈在什么地方都有,但这里跟央视比,结构就非常简单。

央视改名时,将资源全部拿走,京城电视台白手起家,人才都是从电影厂调的,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

而把艺术中心分出来时,员工配置更加年轻,都是三十来岁,想端也端不起来。

许非跟冯裤子一张桌,赵宝钢最惨,这屋窜窜,那屋转转,连办公桌都没有。

许老师握着个瓷杯子,正在喝水看报,忽见门外进来俩人,一个便是鲁小威,道:“来,咱们开个早会。”

众人应了声,稀稀拉拉往出走,许非被截住,见鲁小威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许,这是郑小龙副主任,主抓生产,以后你就跟他对接。”

“主任好!”

“嗯,都说你是才子,以后多表现。”

郑小龙点点头,不热情也不冷淡,就像很常见的那种单位领导。

第七十九章 藏龙卧虎

中心一共二十多人,这是编制的,拍戏时如果不够,再各种借调。

找了间会议室,鲁小威坐在主位,郑小龙挨在旁边,“先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许非。以前是鞍城曲艺团的,在《红楼梦》里饰演贾芸,文笔好,会画画,也很有想法,以后再慢慢了解……小许,你说两句。”

“大家好,很荣幸加入这个团队,在座的都是前辈和老师,希望以后多多指点。”

许非起身客套一下,重新坐下。

“……”

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特别听到参演了《红楼梦》,都露出微妙的神色。因为这会电影版风生水起,剧版举国看衰,对他也并未重视。

会议继续进行,许非非常认真的听,顺便认人。

主任是鲁小威,三十四岁,兼管摄制科。副主任是郑小龙,也是三十四岁,主抓生产这一块,兼管编辑科。

电视剧的制作过程中,有个职位叫责任编辑,负责项目的策划、剧本修改、审阅成片等等——郑小龙干的就是这活儿。

金岩,导演兼摄像。

毕建君,灯光兼摄像。

李小明,编剧。

陈彦民,编剧。

霍达,编剧。

卧槽!

许非看着这位简直惊了,霍达可能很多人不熟悉,但提作品就知道了。《的葬礼》就是她在1987年发表的作品,没想到这会在中心当编剧。

还有上面提到的这帮人,貌似个个陌生,后世都是影视圈大牛。

他再瞅瞅堆着墙坐的冯裤子和赵宝钢,啧啧,牛人牛了没意思,没牛的时候才有意思……

赵宝钢之前是工厂的翻砂工,参演《四世同堂》时被导演林汝为举荐,进了中心。说是剧务,其实就是打杂,端茶倒水订盒饭什么的。

冯裤子在1984年担任《生死树》的美术助理,进入影视圈。85年被招进中心,资历没比许非高多少,见人就点头哈腰,谦卑的不得了。

俩人都是普通家庭,并非所谓的大院子弟,早期主要靠溜须拍马。

这年头拍电视都是国家任务,政府拨钱,你们负责拍。

比如《四世同堂》,就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顺便纪念纪念给老舍平反,都有政治意义。

创作能力不足,经验缺乏,所有电视台都处于粮荒之中。前几年都是单本剧,三集以下,每集60分钟,总计120分钟到180分钟,还得分周播,因为一周播完,下周就没节目了。

三集以上才叫连续剧,十二集就算长篇。甚至飞天奖有一个叫丰收奖,专门奖给一年能生产十二集以上电视剧的单位,可见粮荒程度。

“中心自82年成立,今年进入第四个年头,成绩平平,愧对台里信任……”

鲁小威的那份清癯气质跟鲁迅真的很像,讲话也文绉绉的,道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去年的《四世同堂》。虽是我们中心制作,但导演林汝为是外面请的,摄像邢培修是北影厂借的,我们等于做了个后勤工作。

暴露出的问题非常严重,自产能力不足,国家给我们80万经费,不是让我们做后勤,挂个名头充胖子。头两年刚转变模式,可以,我们就当练手,可练手也该练够了,到了出成绩的时候。”

“80万……”

许非暗自咋舌,真少的可怜,因为不是拍一部剧,而是全年经费。

如今物价也涨啊,人工也涨啊,想当年《敌营十八年》,九集拍了七十五天,才花了十万块钱。

“下个月就春节,今天开这个会是让大家好好想想,今年我们要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才不愧对这份信任。一周为限,下周我们再开一次研讨会,争取把重点项目在节前定下来,放完假就着手准备。”

“好了,散会!”

开完会,许非才得空去办公室签字,领取自己的工作证。

中心的工作状态不同于别家,有戏拍才忙,没戏拍只能闲着。众人回到屋里,三三两两的讨论,冯裤子和赵宝钢就像两只急着要香蕉的猴子,却找不着人对话。

结果一瞧他来了,忙不迭迎过去,仿佛见到了同类。

“小许,有什么想法没有,来讲讲。”

“我哪有想法,就拍老百姓爱看的呗。”

“说的轻巧,老百姓啥都爱看,但就因为啥都爱看,才不能乱拍!”

赵宝钢缩着手,裹着半新不旧的大棉袄,却似在指点江山,“要我说,拍间谍题材的最好,刺激,观众肯定喜欢。”

“忒俗!还是得拍严肃的,探讨一下社会现象,直指人心才能让灵魂颤动。”

冯裤子一本正经,人家这会是标准的文艺青年。

“间谍也很深刻啊,还有教育意义,怎么就俗了?”

“哗众取宠就是俗,影视作品不反映社会民生,根本不叫优秀。”

赵宝刚31,冯裤子28,岁数都不大,正是热血迸发,为影视艺术奋斗,自觉肩负文艺工作者责任的时候。

至于后来什么样,那是后来的事儿。

“小许,你怎么看?”

“我觉着甭管什么题材,拍的好看才最要紧。也别把群众审美想的太高,就算全国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来了,你也得允许有个把俗人存在。”

许非忽想起一事儿,问“哎对了,中心有以前的记录么?”

“什么记录?”

“就是每年拍了多少电视剧,一共多少集之类,我说全国啊。”

“全国的可能没有,中心的应该有,你要这东西干嘛?”

“知己知彼,正式工作之前,自然要做数据分析。”

“数,数据分析???”

刹时间,俩人不觉着这货是同类了,听都听不懂。不过赵宝钢还是找来资料,仨人一瞧

82年创办,没有作品。

83年有部《母亲与遗像》,两集,导演鲁小威。

同年拍摄《四世同堂》,28集,国家专项拨款,导演林汝为。

84年拍了《空中小姐》,一共四集。没错,就是汪朔那个小说,播出后连点水花都木有。当时没几人知道汪朔,显然是郑小龙徇私搞的。

同年还有部《面向大海》,四集,导演金岩。

85年拍摄《钟鼓楼》,八集,鲁小威导演,根据刘心武的小说改编,准备今年播出。

另有《半夜琵琶声》,四集,金岩导演,也准备今年播出。

同年《四世同堂》播出。

然后,就没了……

许非看的脑袋疼,每年出产两部电……这尼玛也叫电视剧????

“每年拨80万,怎么不多拍点呢?”

他之前还觉着少,现在一瞧,太富裕了!

“以前哪有80万啊?是《四世同堂》播了,看效果不错,今年才涨到80万。”赵宝钢道。

哦,这还说的过去。

《四世同堂》好看,《钟鼓楼》也好,其他真像鲁小威讲的,就是练手。不过也正有这几年铺垫,才有了后面的爆发,近乎一统全国的电视荧屏。

同样的资料,赵宝钢和冯裤子没看出啥,但瞅许非好像有些收获。

他们俩除了善于钻营之外,自身好学也是关键要素,当即问“你看出点什么了?”

“就觉得太文了,文学性够用,通俗性不强。”

“我就说吧,你弄太严肃的根本不成,小许有眼光!”赵宝钢找到同盟特高兴。

“唉……”

冯裤子则一个劲摇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明天上架了)



第八十章 新人小许

“唔……”

许非自然醒来,恍惚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坐起身,瞄了眼墙角的老座钟,六点五十。

昨天晚上又做梦了,不过比之前好一些,正在慢慢适应睡眠环境。

炉子里的火早熄了,他从被子里翻出秋衣秋裤,带着焐热的劲儿赶紧穿上,而且秋裤一定要塞在袜子里。

刷的拉开窗帘,外头天还没亮,光秃秃的石榴伴着空荡荡的院子,看久了倒也有种萧冷残缺之美。

蹬着棉鞋出门,打了盆水,刷牙洗脸,冰凉的水往脸上一冲,汗毛舒张,激灵灵窜遍全身,倦意顿消。

末了又拐到厨房,电饭锅烧水煮面,打个鸡蛋,撒上葱花,滴几滴芝麻香油,便是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鸡蛋面。

许老师孤零零的坐在饭厅,动作缓慢且忧伤,像极了一位空巢老人。

“应该养条狗,再养只猫,不然迟早抑郁。”

待吃完面,天光也透出夜幕,左邻右舍逐渐响动,炊烟升起,开启了京城的例常冬日。

八点前,他推着自行车出门,又往院里望望,“真冷清啊!”

咣啷!

大锁头锁上,街坊也出了来,“上班去?”

“嗯,您老早啊!”

“不早了,五点就醒了,又睡个回笼觉,迷迷瞪瞪的。”

“瞧您可不迷瞪,身体棒着呢,回见啊!”

许非跨上车,骑在狭窄的百花胡同,碎砖墙沤了一夜寒霜,似长了一层薄薄的白毛。太阳偏在东面,没有半点热度,也白剌剌的冷。

谁能想到呢?

居然还有机会骑着自行车,在八十年代的京城里上班?

他过新街口往西,再往北一折出二环,仿佛跨过了什么界限,远远的能看着菜地和庄稼地。

先到电视台附近的一家印刷店,刚开门,老板在门口抻着懒腰。

“哟,这么早啊,来拿名片的吧?”

“印好了么?”

“瞧您说的,我们就吃这碗饭,肯定不能耽误事。”

老板进屋取了两盒名片,许非打开一瞧,单面白底,样式简单,中间印着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

下面隔道红线,是一串地址和座机号。

现在是名片生意最好的几年,手工印刷,利润极大。单面单色要15块钱一盒,一盒100张。如果要加颜色,加一种就多5块钱;如果企业印logo,就得用烫金版,一个logo再多5块。

加来加去,最贵的一盒能卖到100多块钱。

当今国人印名片,字越多越好,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往上加,有的一百多字,跟写文章似的。

许非揣着自己的名片心情愉悦,此乃生存根本,之前不敢随便浪,就因为少了这项名头。

他到了电视台,先去领报纸,往各屋分发,道“赵哥早!”

“冯哥早!”

“诶!”

“……”

赵宝钢和冯裤子挠挠头,对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浑身不得劲,忒装蒜!又见他主动拎着暖壶去打水,与昨日无异,遂轻松了些。

生瓜蛋子挺懂事,还成。

仨人拾掇完毕,也到了八点半。

“李老师早!”

“张老师早!”

“毕老师早!”

被叫到的都一愣,同觉别扭。负责技术科的毕建君点点头,屁股刚沾椅子,就见桌上摆着一份最新报纸,再一摸杯子,温热热的沏了茶。

“……”

他瞄了许非一眼,见那年轻人也坐下来,拿着报纸在看。遂转回来,忙自己的事,主要是想项目。

这年头很少有人原创剧本,吃力不讨好,还容易犯忌讳。小说改编方便,内容知根知底,起码安全。

他翻着一本小说,边看边记录,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

“毕老师!”

“嗯?”

毕建君有点茫然的抬起头。

“那个,台里有阅览室么?”许非问。

“有,在三楼。”

“我想借点资料看看。”

“去吧。”

许非抹身走了,挺长时间才回来,抱着好几本书。毕建君又瞄了一眼,最上面的是《新时期电视剧发展概述》。

这是内部书籍,不对外印发的。

他坐下就开始翻看,中午跟着大家去食堂,下午继续阅读,谁有事也起身帮下忙……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依旧如此;第三天,如此依旧。

新来的小许同志,很快引起了大家议论。二十一岁,最年轻的一个,每天早早过来,打水拿报纸,然后就是看书看报,稳稳当当。

但就是这份稳当,才让众人古怪。

像赵宝钢和冯裤子,每天扫地抹桌子,明摆着刻意表现,可他没有这种感觉。反而像那种,哦,我年轻力壮,理应多干点,你们岁数大就歇歇……

话也不多,但跟中心的人都有交集,不深不浅,刚好能聊天的程度。大家的初步印象都还不错,懂事儿,工作能力暂时看不出来。

而且有一点很古怪,整个中心都在为新项目紧张,他却似没什么想法。

转眼一周过去。

礼拜一照常早会,个个带着文件夹,都花了不少功夫。赵宝钢和冯裤子也想了点子,各捏着一份厚厚的稿纸。

“好了,我们开个例会……哎,人怎么不全啊?”

鲁小威扫视一圈,发现有个位置空着,刚想问,见许非抱着一块大板子进来,“不好意思主任,来晚了。”

这板子一米多长,半米宽,用布蒙着,不晓得是啥。鲁小威皱皱眉,问“你拿的什么东西?”

“您不让我们想项目么,这个就是。”

“现在是会议时间,自由散漫要不得,那到底是什么?”摄制科的金岩有点看不惯,开口来了一句。

“金老师,这真就是我的想法。”许非笑道。

“好了,开会吧!”

鲁小威摆摆手,压下略微起来的躁气。

“上周已经讲过,让大家想想今年的重点项目。今天就各抒己见,不要保守,最好能在节前定下来,谁先起个头?”

短暂的安静过后,编剧李小明道“我先来吧。我这几天翻了翻郭沫若先生的话剧《孔雀胆》,觉得很适合改编成电视剧本。”

“《孔雀胆》?”

鲁小威以前当兵的,并非专业出身,遂看向郑小龙。郑小龙好歹是中文系大学生,简单解释了一遍。

是说元末红巾起义,梁王逃至楚雄,被大理总管段功所救,遂将公主阿盖嫁他为妻。后段功与梁王结怨,梁王命阿盖以孔雀胆毒杀。阿盖拒受王命,并以实情告之,段功自恃功高德厚,不信梁王会加害自己,结果被杀害,阿盖不久也香消玉殒。

“……”

鲁小威听罢沉思,郭沫若的本子,性质上肯定没问题,但这个情节没啥吸引力。

待大家讨论了一会,又问“你想改编成几集作品?”

“原剧本篇幅就不长,四集便可。”

“四集……”

鲁小威愈发没意思,问“你们怎么看?”

“可以考虑,备用吧。”郑小龙道。

“备用可以。”

“备用。”

鲁小威摇摇头,在本上划了一笔,问“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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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一把好刀(1)

“我写了个大纲,您看看怎么样。”

编剧陈彦民递过一份文稿,这位属于大器晚成,后来是《人虫》的导演。

“一个录音师和一个女演员,在栋旧楼里录特效,被某种奇怪的声音带到了阴森恐怖的地下室。

女演员有看到过去的特异功能,发现了大运动时期的一起谋杀案,一个14岁的女孩被害,成了冤魂……”

正副主任看到这里就频频皱眉,“你这个又是特异功能,又是冤魂,又是搞运动,尺度有点大啊。”

“没事,我在结尾加一句,说这一切都是精神病人讲的故事,这样就能过审了。”陈彦民信心满满。

噗!

许非差点喷出来,感情国产恐怖片的优良传统从八十年代就有了啊?

众所周知,国产恐怖片两大特色:不许有鬼!不许太吓人!

以至于后世形成了一种不用看就知道的套路,那些鬼啊怪啊,要么是精神分裂,要么是人装的,反正涩会主义绝对不能有鬼!

“恐怖题材放在电视剧里不太适合,毕竟观众广泛,有老有少,以后再看吧……”

陈彦民的创意被大家讨论半天,觉得十分不靠谱,予以否定。

其实这部戏后来是拍了的,成为一部电影叫《黑楼孤魂》。据说放映时还吓死过人,被有关部门禁映。

跟着又有几人提议,五花八门,脑洞大开,甚至有让主角练气功,去粉碎四人帮的……

许非叹为观止啊,八十年代文艺工作者的想象力比后来强多了,因为没有既定套路,谁也不知道怎么拍,拍什么好看……

每个人提出思路,大家讨论可行性。简单粗放,毫无理论基础,全凭经验和灵光乍现。想想也是,郑小龙也不过82年毕业,参加工作不到四年,能牛到哪儿去?

末了轮到赵宝钢和冯裤子,果不其然,一个拎出本间谍小说,一个拎出本讨论家庭情感的小说,都被否决。

正副主任都很失望,没有眼前一亮的东西。鲁小威将目光转向角落,终道:“小许,你有什么想法?”

“呃,准备了一点,说的不对,还请各位老师多多指正。”

许非十分谦逊,但一开口就不是那回事了,“我这个起头有点久,从1978年说起。1978年,央视播出了新时期的第一部电视剧《三亲家》,是用录象设备在实景里制作完成的。

当年央视拍了八部剧,其中四部是儿童剧,这个数字也差不多是全国的电视剧产量。

到了1979年,产量变成了19部。80年,产量已经增至10部……”

“让你说想法,你讲这些做什么,在给我们上课么?”

金岩不耐烦道,配上那一脸横肉,显得很凶悍。

他出身名门,外公和舅舅都是院士,叔叔是水木大学教授。8年加入中心,上来就能当导演,中心一共拍了六部剧,他自己就拍了两部,当然效果不怎么样。

“……”

许非看了看主任,鲁小威摆摆手,“让他说完。”

“81年年底,津门创办了《广播电视杂志》,举办优秀电视剧评选活动。同年,政府设立飞天奖,198年《大众电视》又设立了观众票选的金鹰奖。

1982年,中国电视剧艺术委员会成立,我们中心同年创办。次年,又成立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

8年,国家发布“四级办电视”政策,号召各地创办电视台,覆盖到乡村一级,对电视剧的需求急速增大。

到了85年,电视剧产量已经多达100部,老百姓的电视机数量也达到了5千万台。”

“……”

郑小龙的手指头在底下敲了敲大腿,鲁小威饶有兴致的听着,就像上次在茶楼一样。

李小明、陈彦民等人互相瞅了瞅,这些东西众人都清楚,但没人把它们放在一块说,既是放在一块说了,此刻一听,还真有点不同的意思。

“我引用这些资料,就是想说电视剧的发展乃大势所趋,将来一定会形成一种文化产业。

产业不光是指工农林渔,文化艺术也是产业。当电视剧有了成熟的生产模式,有了完善的人才培养体系,有了开放的商业市场,有了广阔的观众群体,这就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我们已经过了蹒跚学步的几年,正是大步快走的时候。

目前国内几家有实力的生产基地,一个是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个是齐鲁电视台,一个是粤省电视台,还有一个就是我们。

我们已经占据前列,但想将这个位置保持下去,并进一步发展,势必要形成这种产业化的意识。

产业化的前提是专业,不单指几个专业技术人才,而是一种思维模式。

比如我们在生产一部电视剧之前,一定要擅做分析,分析作品、分析对手、分析观众。

什么作品观众爱看?没看过的自然就爱看。看过类似题材的,我们比他拍的好,那自然也爱看。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近年作品,大家一起探讨……”

许非完全没拿稿子,在家准备了一周,字字句句都在肚子里。

“首先是伤痕类,以《践跄岁月》为例。这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电视连续剧,拍的未必怎样,但引起了观众特别是当年知青的强烈共鸣,曾在一月之内连播两次,盛况空前。

再有改革类,以《新星》为例。该剧纯粹以题材取胜,甭管拍的怎么样,这个选题和尺度往那里一摆,就是成功。

它其实是一部政治宣泄片,吐出了亿万人郁积的怨愤而大快人心,实际笔法粗疏,谈不上什么艺术水准。

与之相比的是《寻找回来的世界》,以挽救失足青少年为题材,细腻且富有诗意,细节精湛,表演也可圈可点。

再有民间传奇类的《武松》,源自水浒传,这是根植于观众骨子里的文化基因,天生具备优势。加上制作精良,有武打戏增添趣味,形成热潮理所当然……

此外的像《济公》、《新岸》、《四世同堂》等等就不说了。

这么一看,好像我们的优质作品并不少,但要知道,去年可是生产了一千多部电视剧!最后能让我们记住的又有几部?

绝大多数粗制滥造,集数单薄,为了完成任务而凑数。

我们如果想做业界的领头羊,首先就要确定标准,拒绝劣质,打造精品剧。

在座的都是老师和前辈,我资历浅,在这里班门弄斧了。我个人觉得,精品剧的标准应有两点。

第一是题材,除非像《新星》那样,完全以选题致胜,大多数情况并不要求绝对新颖。武侠、神话、知青、小市民、青年谈恋爱都可以,能让大多数人接受就好。

第二是制作精良,这点包含广泛,我个人觉得应以故事为核心……”

“哎小许,这我可要说两句。”

李小明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我觉得电视剧的品质,其艺术性和思想性更重要。”

“是很重要,但艺术和思想是通过故事来呈现的。就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故事是电视剧这种载体的根本。

包括服装、道具、拍摄、表演等等,归根结底是为了服务故事,再从故事中挖出深刻,挖出时代,挖出震撼人心。”

“哼!”

金岩忽然哼了声,“说了这么多都是假大空,到现在也没讲明白到底拍什么?精品剧是那么好拍的,凭什么震撼人心,凭你一张嘴?”

“……”

众人都有点不快,这位水平一般,还自视甚高,一向不得人心。

“当然不是凭我一张嘴,观众审美不同,但在某些层面上是存在共性的,比如这个……”

许非站起身,大步走到板子前,刷的一下扯开了那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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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把好刀(2)

“嗡!”

刹时间,屋内涌起了一阵躁动。

鲁小威和郑小龙坐的稍远,身子微微前倾,陈彦民、李小明等人的目光也通通被吸引过去。

那一米长,半米宽的东西,赫然是一块画板,上面画着一副风格极为强烈的作品。

主色调一半是红,一半是深蓝,浓郁重彩,渲染突出,相互渗透又相互抵抗,犹如冰与火、冲动与理智、现实与信念在各自的界限边缘纠缠,挣扎,疯狂撕扯。

而就在这两种色彩中间,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头皮泛青,戴着手铐,脑袋深深埋下,面部被处理的阴晦不明。

这显然是名罪犯,却没有穷凶极恶的感觉,反而呈现出一种孤独的,绝望的,不被人理解的浓烈痛苦。

在黑暗中煎熬,在沉默中忍受。

“……”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明明看不到男人的五官相貌,但好像他就是在抬着头,正在用一双眼睛注视前方。

这种注视清晰无比,裹挟着通过笔端具象化的视觉冲击力,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众人跟前。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冯裤子就是学美术的,蹭的一下差点站起来。

当今只有电影有海报,电视剧尚无,但电影也从没有这么画的。多是像小人书那种,一个大大的人头像,配上背景和道具,土气单调——此乃传承自上十年的宣传画风格。

这个却不同,一下子就沉淀下来,那种色彩的渲染,对人物内心的勾勒烘托,仿佛有活生生的东西在里面。

“一个好故事必然要有自己的戏剧张力,呈现张力的技巧很多种,身份的交换与反差是最典型的一种。”

许非摩挲着花了好几天才完成的画作,“观众看到这个人,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

哦,他是个罪犯,他犯了什么罪,他是坏人么?

但他不是,他是一个警察,一个好警察,一个含冤入狱的好警察!

这就是戏剧张力,吸引观众最重要的因素,也便是刚才讲的,震撼心灵!”

许老师铺垫完毕,终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众人搭眼一瞧,封面上印着四个大字,《便衣警察》。

嗯?

郑小龙心中一跳,强自声色不动,悄悄把自己的文件夹合上。

“你的意思是,改编这部小说?”鲁小威问。

“是的。论题材,它是现实主义题材,还是难得的行业题材,讲公安干警的故事,天然拥有广大的受众群体,政治上也容易受到关注。

论人物,区别于以往影视作品中高大全的警察形象,血肉鲜活,含冤入狱,受尽苦难和不解,却仍然坚持信仰,追逐光明。

论篇幅,40多万字,绝对能拍出一部至少12集的连续剧。

所以我觉得中心今年的重点项目,完全可以下注《便衣警察》。”

“……”

一席话落,众人皆觉古怪。咔咔一二三四说下来,无形中似乎都承认了对方观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你说拍就拍?一年一部重点电视剧,拍砸了你担得起责任么?”金岩忽道。

“金老师,您看过这小说么?”许非笑问。

对方哼了一声,并不应。

“我看过,我也研究过,所以才敢在这里说。至于能不能成功,世上没有一件事是保证绝对成功的,如果连突破创新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领头羊?”

“好了!”

鲁小威敲敲桌子,道:“在座的谁看过《便衣警察》?”

寥寥几人举手。

“这样吧,大家回去都看看原著小说,三天后我们集中讨论。好了,散会!”

话音方落,金岩第一个往出走,还有几位也冷着脸。

许非不以为意,刚要拿画板,冯裤子忽然凑过来,“来,我搭把手……”

大家出了会议室,各自回屋。

许非回到自己的桌子一坐,就感觉到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变化。

技术科的头儿毕建君没说什么,但往这边看的次数明显增多。对面的冯裤子更是张着嘴,几次欲言又止。

其余几个则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讨论的主题显然是自己——可能怕自己听不到,时不时飞出几个词,故意往这边飘。

甭管什么单位,总有几个这样的同事。人家一说点什么,表现的稍微高调,就变得阴阳怪气,其实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尤其你一新来的,在会上咣咣砸场子,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更不遭人待见。

“哈……”

许老师打了个呵欠,浑不在意。

我是奔着野猪圈来的,别试了试真章,发现特么的原来是瓷器店,一撞就碎,那就没意思了。

“哎,小许!”

冯裤子在对面酝酿半响,终于开了口。

“怎么了?”

“那个,你刚才发言有稿子没?”

“有份草稿。”

“能不能借我看看?”

“在家呢,明儿给你带来。”

“好嘞!”

冯裤子咧出一口烂牙。

他觉得许非讲的那些东西特别棒,不说醍醐灌顶,也是大有启发,特想交流交流,可又怕被人说自己跟对方走的近。

“哎,还有我呢,借我也瞅瞅。”

赵宝钢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

“那我复印两份吧,也别借来借去的了。”

“那敢情好,先谢过啊!”

偌大的中心,只有这俩人表示对发言稿感兴趣。

有时候,一个人的起点可能很高,上限未必就高;相反起点很低,天花板却可能极高无棚。

这东西就像根骨资质,成就是慢慢显现的。当然你要有韩老魔的小瓶儿就无所谓,那叫挂逼。

…………

郑小龙坐在办公桌前,心情微妙。

把那文件夹悄悄打开,里面夹着一本书,赫然也是《便衣警察》。

他有个对象叫王晓萍,是群众文教出版社的编辑,恰好负责这部小说。她觉得很适合改编成电视剧,便推荐给了男朋友。

郑小龙今天本打算,如果没有好的提议就把这个拿出来,结果……

“老郑!”

鲁小威推门进来,问:“今天的讨论,要不要搞份内参?”

“还是缓一缓,里面有不少过激观点,怕上头接受不了。”

“嗯,也是。”

他点点头,关上办公室门,笑道:“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有才气,锋芒太盛,需要积累一些实干经验。”

郑小龙顿了顿,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锋锐一些是好事,中心人员年轻有干劲,可总少了些方向。

你给我的文稿都看了,确实想法独特,这小子是把好刀,用好了就可以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好刀归好刀,也需要我们在后面兜着,免得犯些不该犯的错误。”

鲁小威忽地压低声音,道:“对了,台里已经批下来,过完年新官走马上任。”

“这么快?”

“都是《四世同堂》的功劳,台里对中心愈发重视,估摸级别不会太低。”

“啧!”

郑小龙不太爽快,明显是看中心起势了,派个人下来镀金。

“其实也好,我能把精力全部放在创作上,我可想青史留名的。”鲁小威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

郑小龙也不便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道:“《便衣警察》的点子不错,既然如此,那就尽快确定吧,免得横生枝节。”

(唉,求首订,还有……)

第八十三章 改编权

新华公司,办公室内。

侣海晏正在屋里看书,忽有个员工进来道:“处长,有个叫许非的找您。”

“许非?”

海晏顿了顿,才记起是跟马卫都、朱家溍一块吃饭的那位,之后一直没联系过。他有点奇怪,“请他进来。”

不多时,员工领着个人进屋。

“侣处长,打扰了。”

“叫我名字就行,快请坐。”

海晏一边客气,一边猜测他的来意,这位说是《红楼梦》的演员,跟自己貌似没交集啊。

他今年2岁,童年时父母离异,15岁便离家谋生。后来当兵,退伍后被安置到市公安局劳改局,当了警察。

这家新华公司隶属于公安系统,他是企业管理处处长,相当于部门经理。

许非大大方方的坐着,聊了几句,瞥见桌上放着一摞稿纸,遂道:“您是在写新书?”

“哦,随便写写,还没什么想法。”

“您文笔这么好,期待大作。”

“过奖了。”

“不是过奖,前阵子拜读完《便衣警察》,在可读性上是头一份!”

他竖了竖大拇指,章口就莱,“我看过那些评论,都说这书俗,可好就好在俗上。”

“怎么讲?”

“当文学以单一类型呈现时,说明它并非辉煌,百花齐放才是好局面。如今严肃文学太多,就需要通俗文学中和一下。再者说,通俗也不比严肃次,趣味、人物、故事、结构,各有各的优点。大仲马、张恨水写了一辈子俗文,可谁敢说他们不是大作家?”

一席话哧溜溜钻进海晏的心坎,被戳到了痒处。

他自认《便衣警察》非常优秀,文笔、深度、故事性一应俱全,结果发表之后别说奖项,连关注都很少。

不过他少年离家闯荡,阅历丰富,城府颇深,只笑道:“水平不济,还需提高。”

“呵呵,侣哥这么有天赋,不想在文坛继续发展发展,进个作协什么的?”

“老弟真会开玩笑,作协可不是随便进的。”

“不是开玩笑……”

许非放下茶杯,道:“我也不兜圈子了,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谈《便衣警察》的影视改编。”

“影视改编?”

“哦,我现在在电视艺术中心工作,《四世同堂》就是我们的作品。”

“……”

海晏瞬间心跳了两下,《四世同堂》在去年可是现象级的电视剧。

“我是看了小说之后,觉得故事好,挺适合改编成电视剧,就冒昧找您谈谈,不知您的意思?”

“这个……”

海晏已经趋向于同意,但谨慎的个性又让他不能立即答复。

许非见他脸上一汪水似的,两只小眼睛里却精光闪烁,遂道:“要不您再考虑考虑,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过名片,设计的挺简洁,上写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下面是一串座机号。

“今天就不打扰了,有机会再聊。”

许老师起身就走,并未给什么承诺。

一部小说与一部电视剧相比,主导权在电视剧这边,因为选择的余地太少。不像后世,一个ip被各平台疯抢。

对方的心理被摸得透透的,必然想借着电视剧出名,只要剧火了,原作者也就火了,那以后的路途,像作协什么的,都不是妄想。

…………

“总算回来了!”

清早时分,几辆大客车停在了筒子楼门口,车门一开,胡则红率先跳下来,嚷道:“以前总觉得它破,现在倒觉得像家一样。”

“嗯,有种漂泊在外终于回家的感觉。”邓洁接道。

“虽然家很破旧,但狗不嫌家贫嘛!”

欧阳第三个开口,遭到众人鄙视,“去,你才是狗!”

一干人下了车,王扶霖和任大惠招呼他们聚过来,道:“说个事情,今年春节有个香港记者团过来,这是两地媒体的首次交流,上头非常重视,让我们一定接待好。所以春节就不放假了……”

“啊?”

话一出,顿时怨声载道。

“那不是回不了家了?”

“我都好几个月没看着爸妈了。”

“你才几个月,我都一年了!”

“王导,不能通融通融么?”

“好了,不要争论了……”

王扶霖往下压了压手,道:“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就得完成任务。这段时间自由活动,节后继续拍摄。”

说完便让大家散了,他跟任大惠对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穷啊!

不过也没骗人,此次接待的规格确实很高,文化部一把手都得出动。香港说要来三十多家媒体,还有两家最大的电视台。

双方主要有个目的,看看《红楼梦》的拍摄成果,倘若可以,那边电视台就考虑引进。

香港问题从1982年开始谈判,一直谈到1984年,终在12月19日中英签署《联合声明》,确定于1997年7月1日回归。

所以像文化交流之类的活动,都是大事件,上头自然重视。

却说众人上了楼,熟门熟路的各找房间,依旧四面漏风,楼薄如纸。

张俪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便来找妹妹,发现陈小旭呆在屋里闷闷不乐。

“这可怜见的,怎么又哭了?”

她忙掏出手绢,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呸,你才哭呢!”

陈小旭轻轻拨开,道:“你打完电话了?”

“嗯,你没告诉家里?”

“说了,就是说了才难过,我从没在外头过过年,都跟父母一起的。”

“那我们求求王导,放你几天假回去看看。”

“……”

陈小旭有点心动,随即又摇摇头,“不好,大家都背井离乡的,我怎么能搞特殊。再说记者团过来,一看黛玉不在,我不是成罪人了?”

“你呀,明明心里都懂,就是爱闹别扭,活活把自己委屈死。”

张俪现在特喜欢掐她的脸蛋,嫩嫩滑滑,一拧似能拧出水来。

“你以为谁都像你……”

陈小旭鼓着嘴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看着柔柔弱弱,比我独立多了。”

“成长都是痛苦的,你把我从小经历的重头走一遭,你也很独立。好了不说这个,削苹果给你吃。”

张俪跟机器猫一样,从兜里翻出个皱皱的小苹果,边削边道:“我看王导和主任就是安慰我们,剧组资金紧张,节后也不一定开拍。”

“我觉得也是,怕是要停机了。”

“唉,坚持了快两年,别这个时候泄了气。我看大家的状态也不好,希望能平安顺利。”

《红楼梦》拍摄这么久,众人早过了新鲜劲,进入倦怠期。如今剧组境况不佳,人心也跟着浮动。

在江南的时候,就有不少发家的土大款,没事就来勾搭勾搭。请吃饭,送礼物,都是很贵的漂亮衣裳,真有动心跟着走的。

所以坚持到最后不容易,如同经历了一番大磨砺,人生境界都提升了。

“给。”

张俪削好苹果,切了三分之二给她,自己拿着包了一层果肉的核,小小咬一口。

“嗯,真甜。”

“就是皱的才好吃,放锅里煮,再加点白梨、山楂、冰糖更好吃。”陈小旭有吃的,便又开心起来。

“哦?那可得试试了。”

俩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那个电饭锅,又转了回来,张俪顿了顿,道:“要不要打个电话?”

“反正我不打,要去你去。”

“那我也不打了。”

“……”

陈小旭抿抿嘴,“你不用顾着我。”

“这话说的……”

张俪又掐她的脸,“我不顾着你还能顾着谁呢?”

(还有还有……)

第八十四章 夏虫不可语冰

许非还真不知道剧组回来了。

他以极高的效率敲定了改编事宜,改编权加参与编剧,一共给了一千块钱,那海晏也屁颠屁颠的。

所谓成功人士,基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甘于自己的命运。

比如赵宝钢,他如果不去参加各种剧社,毛遂自荐参演《四世同堂》,想靠演戏改变人生,可能一辈子都是个翻砂工。

海晏也一样,如果不向往着成为一名大作家,也不会有后来的海晏。

而中心那边,大家都读了遍小说,发现故事性确实出色,且涉及公安行业,政治性正统,于是《便衣警察》正式成为今年的重点项目。

其实现在还没有著作权法,所谓改编权是缺乏法律效力的,更多是靠人品保证。

“赵哥早!”

“冯哥早!”

“刘老师早!”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上班,许非依旧按照现代人的方式打着招呼。起初都不习惯,哪有说什么早的,顶多就是“主任好”。

但他天天这么叫,也不好不回一句,“早啊!”

许非一手拿着油纸裹的包子,一手攥着份刚改名的《中国电视报》边走边看,头题醒目的一行大字:《西游记》将于春节期间播出。

这个播出,指的是前11集,从猴王初问世、官封弼马温,到三打白骨精和智激美猴王。

同年,又拍完了《错坠盘丝洞》、《四探无底洞》、《传艺玉华洲》、《天竺收玉兔》、《波生极乐天》五集。

一年拍五集你敢信?整个《西游记》拍了六年你敢信???

他对三打白骨精印象特别深,白骨精和8版射雕里的梅超风,大概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

他最喜欢的是唐僧赶悟空走那一段,悟空一直在磕头,唐僧转个身,猴子就跪在面前磕,看的哭天抹泪。

“唉,本是哥出生的年份,结果已经21了……”

许非摇着头,正要进技术科,迎面撞上一个灯光师同事。这人顿时语调拔高,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嗓子,“哟,许老师早!”

“嗯,孙老师早!”

他点点头,迈步进屋。

卧槽?

反倒把对方整的一懵逼,再瞧他该干嘛干嘛,精神抖擞,丝毫不受影响。

“呸!装鸡毛蒜啊!”

这人小声啐了一口。

没办法,小许同事一战成名,在单位也愈发微妙。这帮人都是三十岁左右,本觉得自己是新一代电视人,结果闯进来一个更年轻,更有想法的。

他们跟上一辈比,是创新者,但跟他比,又仿佛成了守旧者。

却不知,许老师生冷不忌,胆大包天,宛如闹天宫的猢狲,这才刚开始了一点点。

“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冯裤子在那边抹完桌子,晃晃悠悠过来,用特有的含糊腔调道,“甭在意,不遭人妒的是庸才。”

“我寻思我也没在意啊?”许非笑道。

“呵呵,说实在的,我最服的就是你这份心境。别看哥哥痴长几岁,时常七情大动,情绪过激,这点得向您学习。”

冯裤子经过最初的纠结,现在好像想明白了,时不时过来套近乎。

明摆着啊!刚来一新丁,意见就被采纳,还自己谈妥了改编权,以后肯定重点培养,何况人家是真有本事——他就爱跟这样的人接触。

“眼巴前就过年了,你是回老家还是留京城?”

“不回了,折腾太麻烦,我爸妈过来。”

“哦,那你要不嫌,我想去拜访拜访。”

“可以啊,就在百花胡同25号。”

“百花深处那条?”

冯裤子目光深邃,线条分明,特文人,“住的雅致,好,到时一定拜访。”

…………

转眼春节放假。

中心好歹是事业单位,发了不少福利。一箱苹果,一箱汽水,几条冻得的带鱼,还有米面豆油,以及一本破挂历。

说起带鱼,许非可太有印象了。

从八十年代到两千年初,带鱼始终是单位的主打产品,能吃到吐那种,后来又加上一样南果梨——他一直都没弄明白,是南果梨还是南国梨。

还有那破挂历,简直都不算福利,过个节就发一本,一年下来能攒好几本。

许孝文和张桂琴那边把馄饨店关了,已经启程出发。两口子不爱来京城过年,但没办法,儿子放假就二十九了,工作仍然忙,票还不好卖,这年头春运大军已经初现。

今儿是2月8号,大年三十。

许非一大早爬起来,打扫了一下院子,便坐在书房开始工作。

他上辈子参与过影视剧拍摄,各个环节都略懂,但真正擅长的还是文字和美术。《便衣警察》小时候看过,印象模糊,只记住那首歌了。

这剧的导演叫林汝为,是位女性,《四世同堂》的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和此剧的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都是她本人作词。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你就看看这份壮怀激烈,后世有几个导演能写出这词来?都他娘的悲伤逆流成河……

冬日寒院,老汉孤灯。

天有点阴,没太阳,云彩低低的往下垂。许非脚边烤着火,怀里抱着热茶壶,在设计开篇的分镜头脚本。

他不太记得《便衣警察》怎么拍的,索性重头开始,既融入后世的一些技法,又得符合这年代的观众审美。

清新,自然,有朝气……拿演员来说,不讲究太瘦,瘦说明吃不饱饭,脸要圆润饱满,或棱角分明。你把鸡拎过来,能被全国人民喷死,那叫二刈子。

“呼……”

他画一稿,就搓搓手,不知不觉已经厚厚一摞。

人物线条简单,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头发刚刚剃光,穿着蓝色的囚服,对面是两名警察,背后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就这一个场景的分镜,足足花了一早上。《便衣警察》节后筹拍,他不晓得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岗位,但该准备的就得准备。

许非扔下笔,看看时间,披上大棉袄出门,直奔火车站。

站前广场人山人海,大包小包,都是往外走的。他等了好一会,方见爸妈拎着行李出来。

“怎么拿这么多啊?”

他一提溜,膀子差点卸下来,“啥东西这么沉?”

“猪肉啊。”

“你大老远带猪肉干啥,我这都有。”

“不是怕你吃不着么,你一天在京城啥消息没有,我们能不惦记着?”

三人乘公交,在售票员的白眼下到了新街口大街,得仔细踅摸,最小最窄的胡同口就是百花深处。

爸妈进胡同时还在嫌弃,一见那院子,都不言语了。

许孝文转了好几圈,坐床上直拍大腿,“你瞅瞅,你瞅瞅,我们老许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搁我这一辈算是文艺工作者,你倒好,起码得挂个富农成分。”

“大过年说点好的!过来帮我贴对对子,谁家三十儿才贴对子,一天天都干嘛呢?”张桂琴白了爷俩一眼。

“嘿嘿,我不是忙么。”

许非被训得傻乐,冷清了这么久,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一家三口忙里忙外,春联年画福字都沾好,张桂琴刷了刷大灶,又开始做饭。

“你一天都喝西北风么,这灶都起锈了,多少年没用了?”

“我都用电饭锅,糊弄一口就得,中午吃食堂。”

许非帮着生火,很快火旺灶热,老妈倒入宽油,夹住化好的带鱼块放进去,约莫2分钟用筷子一翻,已上色微黄。

“哎,我听你婶儿说,小旭今年也不回家,要接待什么记者团。”

张桂琴忽想起一事,道:“你咋不把她接过来,好歹热闹热闹。”

“就是,你这孩子不会办事,白跟你一个屁股……”

旁边的许孝文挠挠头,重新来过,“白跟你一条裤子穿到大。还有你玩得好的,都叫过来,这么大院子白瞎了。”

“小旭打小就没离过家,这又过年,你说你也不想着点……”

“行了行了!”

许非见他俩没完没了,“我接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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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悠然居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筒子楼的过道上,胡则红一边唱着《枉凝眉》,一边掏着炉灰。

这首歌早在84年就写出来了,是王立平交给剧组的答卷,正是因为这首歌,他才得以为《红楼梦》作曲。

“唉,想我也是嫡亲的小姐,居然要干这等粗活,真是红颜薄命。”

胡则红哆哆嗦嗦的演着戏,小北风一吹,就叫个凄惨。

这种蜂窝煤的炉子,其实就是铁片箍成的桶,里面可以放煤,还有提梁,能拎着走。她掏完炉灰,提着桶打算回屋,冷不丁往楼下一瞅,哎哟,瞬间来精神了。

“许老师!”

“许老师!”

“这呢,这呢!”

她冲下面喊完,又回头喊,“快出来,许老师下乡慰问啦!”

嗡!

一嗓子把大家伙都召出来了,个个面有菜色,没比《甲方乙方》里的吃鸡土大款强多少。

许非一脑袋汗,得亏我买东西了,不然就身败名裂啊。

“下来几个抬东西。”

“来了来了!”

几个小伙子颠颠跑下来,见自行车后座绑着好几个麻袋,忙不迭的往下卸。

“苹果!”

“花生!”

“瓜子!”

“啤酒!”

“猪肉!”

“呀,还有汽水和大肘子!”

搬下来一个,众人就欢呼一声,就差喊许老师万岁了。

许非瞧着心酸,多好的一帮傻帽啊,让留下就留下,让干啥就干啥,这才叫肩负责任的文艺工作者。

他大事帮不了,准备点年货还是没问题的。

“记者团什么时候来?”

“已经到了,明天开始活动。让我们都去大观园,还得穿戏服,纯当耍猴的了。”

“就是,他们想看拍摄情况,怎么不来筒子楼看?去大观园能看着什么?”

“呵,上头要对外推广,当然挑好的地方了……哎,陈小旭呢?”

“她身子不好,在里面躺着呢。”

许非一路闲聊,上楼进屋,见那丫头盖着厚厚的棉被,点着炉火,正窝在床上看书。

“你这一点不透气,没病也能憋出病来,没喝点红糖水啊?”

“你来做什么?”

陈小旭放下书本,眉目间又懒又倦,尤其大被一裹,愈发衬的娇弱。

“接你过年去。”

“我不去。”

“我爸我妈来了,我妈点名叫你过去。”

“所以你才来?”

“啧,我最近忙的要死,今儿早上我还工作呢。”

“……”

陈小旭见他不似作假,遂十分讲道理,“那你出去,我换件衣裳。”

许非抹身往出走,背后又道:“哎,你把张俪、侯哥他们也叫上吧。”

“嗯,我正想叫呢。”

待他离开,陈小旭方慢吞吞的爬起来。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只觉得冷,换了件白色的毛衣,又翻出一件桃红色的大衣,配着白围巾,头发也拢了拢,细细梳在后面。

那边厢,许非敲开另一扇门。

屋里热气滚滚,姑娘围着炉子,座着口锅,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她见了人进来,氤氲中透着笑靥如花,“我听外面喊呢,这走不开……哦,我给小旭煮点喝的。”

“做的什么?”

许非凑近一瞧,红汤汤的飘着些许细姜,甜香中带着辛辣,正是红糖姜丝。

“你明明小一些,倒像个姐姐似的,光看你照顾她了。”他忽然感慨。

“小旭天生就是让人疼的……”

张俪把汤汁倒进碗里,悄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不心疼?”

“呃……”

这尼玛怎么答!

丫瞬间转移话题,“那个我爸妈来了,听说你们不能回家,让我找几个朋友过去玩。”

“啊?”

姑娘微张着嘴,瞪大眼睛,“你,你爸爸妈妈来了么?”

“别紧张,别紧张,他们很好说话的。”

许非乐了,道:“你要不要换件衣裳,我等你。”

“好,好啊。”

张俪又把碗里的姜汤折进保温瓶,原地转了转,一拧身见他还在,忍不住跺跺脚,“你出去呀!”

“哦。”

许非撇撇嘴,出来又找上侯昌荣等人。

欧阳居然不在,一问私自回家了,还让人隐瞒,说是去津门走亲戚。

这个宝玉怎么说呢,人当然不坏,就是脑子不太正常,也是剧组宠的,知道自己重要,不会拿他怎么样。

东方文樱也不在,跟李尧宗黏糊一块去了。

于是便找了侯昌荣、陈渐月、吴小东、沈霖、胡则红、邓洁。前四位,那叫两对儿。

这下好了,加父母一共11个人,不热闹都不行。

…………

当一大帮人赶到百花胡同时,整条巷子的街坊都惊了,连放炮仗的小孩都傻看着。男的帅气,女的漂亮,还是六个娇滴滴的大姑娘。

“哎,那俩是黛玉和宝钗吧?”

“看着像。”

“不是像,就是,那几期《大众电视》我现在还留着呢。”

“这户什么人家啊,这么多大明星!”

议论声中,许非上前拍门,许孝文开门也愣了,“好,人多好啊,这才热闹呢,快进来进来!”

“叔叔好!”

“阿姨好!”

张俪本有点紧张,混在人堆里跟着叫,倒也糊弄过去。

陈小旭最简单,“叔,婶儿。”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也不吱一声。别怕麻烦,有事就找小非,刚才我还骂他呢,三十儿都不知道接你过来。看这瘦的,吃了不少苦吧?”

张桂琴拉住她的手就唠叨,跟着众人进院,也是刚知道许非买房,一个个惊的不得了。

“许老师,可以啊,款爷!”

“绝对是款爷!”

“走,参观参观,打土豪分田地喽。”

众人开始到处乱窜,侯昌荣和吴小东最乖巧,直接进厨房,“阿姨,我搭把手。”

“哎,你俩是客人,快去歇着。”张桂琴忙道。

“没事没事,多个人也快点。”

侯昌荣不由分说捡起个土豆,几下削好皮,那墩儿切的,姿势贼正。吴小东也不差,甩过一条大鱼,开膛破肚,转眼收拾干净。

张桂琴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俩小伙子,又高又帅,还会做饭,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院子里,香菱和平儿正在吐槽。

“许老师,你这地方太空了,睡觉不怕鬼叫门么?”

“这树也不好,人家都种一棵石榴,你是双份的多子多孙啊?西边那树应该拔了,换成桂树才对。”

“诶,再弄个水缸,养几条红鱼,搭个葫芦架子,下面放张躺椅。”

“夏天你就穿个白背心子,往那儿一躺,摇摇蒲扇逗逗狗。”

“没说的!”

“没说的!”

俩人一唱一和,自己乐的前仰后合。

许非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跟着又一哆嗦,“别碰那个!”

他急慌慌跑进书房,胡则红正玩着那对斗彩葫芦瓶,“这干什么的,打酒哒?”

“别乱动人家东西!”

邓洁把葫芦瓶放好,训道:“这一屋子都是古董,值不少钱呢。我说许老师,你什么时候淘弄的?”

“就这两年,走街串巷收的。”

许非又拿起来摸了摸,见没事才小心收好,妈蛋的,这一对葫芦瓶六百万!

“看不出来,您还是个雅人……”

邓洁心思深,见了对方的底气,不禁重新估量一回,笑道:“你这胡同好,院子也棒,古人都有雅号,我觉得你也该挂个牌子。”

“这主意好,我们帮他想一个。”

陈小旭拉着张俪迈步进来,道:“我来时见左右不是棉花胡同,就是狗尾巴胡同,偏生夹个百花深处,有什么典故没有?”

“还真有个典故。”

“哦?快讲快讲!”

那几人也进了书房。

“说明朝万历年间,有张姓夫妇买了三十亩空地,植树叠山,挖池修阁,种了大片花圃。春夏秋冬,四时皆宜,很多士人前来游赏,慢慢便称之为百花深处。

后来此处变为胡同,有了住户,这名字却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真好,可惜现在不能了。”

众人皆叹。

“既是百花深处,那就直取其意,叫百花居士怎么样?”邓洁道。

“不成不成,我可担不起这名!”许非连忙摆手。

“是俗了,古人逐花而居,不如叫逐花居?”沈霖道。

“逐花是动态的,我觉得这里安逸,不如叫落花居。”陈渐月道。

“落花刻意了,此处又无花可落……”

几人好似大观园里的姑娘,给许老师想雅号,说来说去都不合意,最后看向陈小旭。她学历不高,但在组里是公认的有才气。

“起名字无需穿凿,我觉得悠然二字就好。”陈小旭道。

“嗯,正合我心意。”

许非也感觉好,忙找来笔墨纸砚,民国的墨,清代的砚,压上明朝的镇纸,“谁来写?改天我求人刻个牌子,挂在外头。”

“你去。”

陈小旭推了推张俪,众人在培训班都学过琴棋书画,但毕竟速成,比不上她从小学。

陈小旭拈起那墨闻了闻,滴了水在砚上,给宝姐姐研墨。

张俪站在桌前酝酿片刻,提笔写下“悠然”两个字,果真清丽婉约,内蕴筋骨。

通俗点,就是外柔内刚。

(不多说了,今天更新绝对是有诚意的。月票很给力,首订还是差了些,不管怎么说谢谢大家的支持,感谢!)

第八十六章 犯愁

晌午刚过,饭菜已经做好,摆了满满一桌。

亏得爹妈带了肉过来,不然以家里存货,真不够十一个人吃的。确实也不算丰盛,硬菜没几个,冬季蔬菜也少,最后只能炸点花生米,切盘咸鸭蛋凑数。

东北人讲的硬菜很有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首先要是荤的,还得是大荤,大盆大盘子,往桌子中间一放,能把周围菜都镇住那种……

“来来,坐坐,别客气!”

两位不算老的二老招呼众人就座,爹妈在主位,许非挨着许孝文,旁边是侯昌荣。陈小旭挨着张桂琴,那边是张俪。

男的小半圈,女的大半圈。

许孝文场面人,端杯起身,道:“我是个讲评书的,文化不高,但道理是懂的。书里有句俗语,叫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

今天虽然第一次见面,可一看你们就是好孩子,个个本事。小非跟你们交朋友,是他的福分,这两年也承蒙你们照顾,我先敬一杯。”

“喝点,都喝点。”

“倒上,倒上。”

一阵咣啷乱响,男的喝白酒,女的喝汽水。张桂琴瞧出陈小旭身子不便利,也亏得张俪带着保温杯,遂倒了碗红糖姜丝。

大家先干了一茬,然后才坐下开吃。

说实在的,许非特不爱跟老辈人一块吃饭,尤其过年过节。老辈人喜欢制定酒桌规矩,又土又俗,偏生还自鸣得意,弄的年轻人十分尴尬。

就像有一次中秋,他上辈子的一个大伯就爱搞这出,“今天中秋,难得团聚,咱们一人说一句,抒发抒发感想。”

说你妹啊!有病吧!

不过还好,许孝文没这毛病,人开明,懂得接受新事物,跟小辈聊的来。

“那个香港记者团是怎么回事?还非得大过年的接待,家都不让回。”

“就是那边的报纸、杂志、电视台过来采访,规格挺高的,文化部部长都亲自作陪。”侯昌荣道。

“主要为了卖剧,咱们不拍《红楼梦》么?上头想往香港卖,当然得好好招待。”吴小东道。

“哦,我听说那边黑涩会挺多的,乱的厉害……”

许孝文闷了口红星二锅头,道:“我到外面演出,也偶尔碰见过港商,一个个比猴还精,说人话不干人事,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过都是秋后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咱们中英条约都签了,早晚收拾干净。”

“啧,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啥?来,吃菜,吃菜。”

张桂琴踢了他一脚,随手夹了两筷子,给挨得最近的俩姑娘。

“呃……”

张俪瞅着碗里这块顶着蒜片的肥肉,不禁吞了下口水,蒜,肥肉,自己最不爱吃的两样。

她纠结了半秒钟,还是塞进嘴里,末了一抬头,许非正看着自己笑,跟着一偏头,那丫头也在乐。

她无端羞恼起来,又瞧瞧陈小旭的碗,里面躺着一块温软软的南瓜。

“……”

宝姐姐埋头吃饭。

而张桂琴搭眼一瞥,在三人之间来回巡视,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帮人吃吃喝喝,下午才结束。

许孝文本想留宿,但这就不太方便了,几番推辞,大家伙才离开。

折腾的都有点累,按照习惯晚上包饺子,半天没啥事。许非跑到书房睡觉,爹妈躺在主屋,张桂琴翻来覆去的。

“你说那几个姑娘,哪个最好?”

“两个是有主儿的,剩下四个都挺好。”许孝文闭眼应着,竟然也在合计这事。

“小胡倒是漂亮,但感觉太小,跟小孩儿似的。邓洁个头矮点,年龄也大,找个大媳妇儿可不咋地。”

张桂琴捅了捅丈夫,“哎,我看小非对张俪有点意思,眉来眼去的。”

“没看出来啊,我倒没注意张俪,就觉着他跟小旭最好。”许孝文睁开眼,很诧异。

“你能看出啥来,那饭桌上都明摆着的!唉,不过小旭也确实不错,机灵懂事,知根知底,这可怎么整……”

老妈想着想着,莫名犯起了愁,更是睡不着了。

人走了之后,院子瞬间变得很空。

三个异乡人在京城过了次春节,滋味各自不同。也就是头一年,他在京城上班,爹妈不放心过来陪陪。

以后就不能够了,跟那些子女在外地打拼的父母一样,可能一年都见不着一面。

百花胡同过年也很安静,除了小孩在外面放炮仗,听不见什么吵杂。到了晚上,还是固定那套程序,吃饺子,看春晚。

从今年起,春晚慢慢走向成熟,很多类型节目都成为固定模式延续下来。表演者也开始脸熟,都认识了,什么蒋大为、郁钧剑、笑林、逐一亮相。

最牛逼的一个节目,是两位老山战斗英雄在现场举行婚礼,主婚人才不得了,许非都惊呆了。

妈蛋的,这年头尺度太大,担惊受怕的。

…………

爹妈一直待到了大年初三。

许非带他们去和地坛庙会逛了逛,还有就近的护国寺。

说起护国寺,以前的庙会也是鼎鼎大名,跟隆福寺庙会齐名,号称东西二庙,“一日能消百万钱。”

五十年代庙会萧条,大部分建筑被拆除,改建为楼房,仅存三间金刚殿和几间西配殿。

护国寺爱着火,着一次,就烧没一点,后来2004年又着了一次,把西配殿也烧没了,衰的一逼。

爹妈倒逛的挺开心,还买了两个红灯笼回来,里面装灯泡,往外门一挂。晚上一点,红通通的透着几分诡异。

许非看的直咧嘴,百花胡同,往里走,门口有两个红灯笼那家……好嘛,这描述就一鬼宅。

初三早上,二老乘火车回家。

下午,冯裤子又来拜访,还带了幅自己的画作,说是礼品。许非太知道他来干嘛了,一是套近乎,二是问问对《便衣警察》有啥想法。

许老师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嘛,坐了一会东扯西拉,冯裤子自讨没趣,悻悻离开。

转眼到了大年初四,开始工作。

诶,没错,这会春节就三天假。别嫌少,以前连三天假都木有,那叫“革命化的春节”,口号叫“三十不停战,初一接着干。”

而且禁止烧香拜佛、舞龙舞狮、磕头拜年等等,唯有贴春联一项被保留。

到了1980年,春节才恢复休假。老百姓全年有两个长假,春节三天,国庆三天,每周单休,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

当然了,上有政策下有国情。规定初一开始放假,但除了特殊单位,基本二十九、三十儿就没事了。以前在曲艺团更自在,连班都不用上。

许非就是二十九休的,然后初四上班,上班就开会,事业单位么,得习惯。

(还有……)

第八十七章 攒组(给大地加更1)

“早啊!”

“早!”

不知不觉中,许非带着几个人也用起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主要显得亲近,没距离感。

“主任好!”

“主任早!”

第一种就略显谄媚。

当然只适用于级别低的,“首长早!”这个就不行了,必须是“首长好!”

过了一个春节,大家看上去没啥变化,还是时间短。不像后世放假上班,同事都跟刷了一遍脸,能保持几分钟的新鲜感。

早上固定例会,许非晃晃悠悠的进了会议室,老位置一坐。同时右边也按下俩人,赵宝钢和冯裤子。

他们仨属于食物链底层,起码表面如此。

霍达已经不来了,说是要全心写作,中心也无所谓。大家等了一会,发现主位几张椅子都空着,正觉奇怪,便见外面进来仨人。

鲁小威、郑小龙,还有一个生脸,不过有些老资格也认得。

原正副主任一左一右,生脸居中而坐,许非一看就明白了,新官上任。

果然,鲁小威咳了两声,道“会议开始之前,先宣布一下组织决定。从即日起,由京城电视台副台长李沐担任中心主任,郑小龙原职不变,依旧主抓生产,我主要负责摄制科的工作。

这是台里对我们的重视,也是为了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下面请李主任讲两句。”

“哗哗哗!”

嗡嗡嗡!

掌声伴随着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交换眼色,许非跟着拍手,场景极为熟悉。

这位李沐,以前是京城市广电局的干部,调到电视台当副台长,现在又以副台长的身份任中心主任,级别下降了,不晓得是来混经验的,还是有真本事。

“早听说艺术中心是个年轻的团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李沐笑着开口,“我今年37岁,没比你们大多少,调到这里来,亦是心情忐忑。电视剧生产这块,大家是专业人才,我是外行。但我始终信奉一句话,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所以在行政和后勤上,我尽力为大家保驾护航,在生产上,便要靠你们发挥了……”

他的发言十分简短,很快将主动权让给了郑小龙。

鲁小威退下来,正主任表明态度,郑小龙反倒成了最具实权的。他也非常意外,顿了顿道“那我就说说,今天主要是把《便衣警察》制作组初步定下来。

我在春节期间跟海晏对接过一次,那边已经完成了剧本初稿,篇幅肯定不短,至少是12集。我提议,还是请《四世同堂》的林汝为导演过来执导。林导演经验丰富,艺术造诣颇深,能驾驭长篇连续剧。”

“……”

刹时间,金岩的面部肌肉跳动了一下。

中心就俩正牌导演,首选肯定是鲁小威,既然没提鲁小威,说明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就更不会交给自己。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内部导演水准不行,才从外面请——林汝为是北影厂的。

郑小龙说完,请示李沐,李沐点点头,“《四世同堂》的品质有目共睹,由她来执导,我自然放心,你们继续。”

“那好,我们初步攒个组,我跟李小明还是担任责编,制片就交给于普。”

“我一定完成任务。”

一个下巴留胡子的哥们站起来,正是于普,他曾是《四世同堂》的制片,比较有经验。

“灯光,毕建君。”

“录音,。”

“剪辑,张翰臣。”

“主摄像,武宝智。”

郑小龙一个个念,中心就这么点人,心里都有数。赵宝钢和冯裤子紧张啊,生怕捞不着职位。

还好,不多时就听见

“美术,冯晓刚,许非。”

“剧务,赵宝钢等。”

冯裤子松了口气,赵宝钢身子也软下来,同时还有点失落,在这干了两年,还特么是个剧务。

“我尽快跟林导演沟通,把剧组正式建起来,没点到的,或者不同职务的,也别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拍一部好剧是大家的责任,要互帮互助……”

郑小龙没提到副导演的职位,因为比较特殊。

副导演是导演的心腹助手,一般分现场副导演和选角副导演。后者不必说,进组前是大爷,夜夜当新郎;进组后是孙子,天天找挨骂。

前者非常重要,不仅得协助导演进行分镜头剧本创作,在拍摄时还要检查现场,协调各部门,指挥演员走位,讲戏,甚至代替导演拍摄等等。

所以副导演一般是导演亲自挑选,郑小龙不好逾越。

会议定下来两部剧,一部《便衣警察》,一部《孔雀胆》。中心虽免不了职场的某些臭毛病,但能成为业界佼佼者,专业态度没得说。

分配到《孔雀胆》的人员自然不乐意,却丝毫没有懈怠,立马开始筹备。

许非是美术,这个职位非常抽象,简单说,就是负责与美感相关的事儿,跟灯光、摄影、特效、服装、道具、布景都有联系。

职业本身涵盖很多,包括后世的美术专业,也不仅仅是画画,摄影、雕塑、设计等皆有涉及。

…………

夜,下着细雪。

从百花胡同口走来两个人,踩着薄薄的一层白,宛如踩在碎砾滩上,咯吱咯吱直响。

赵宝钢走一步,喷出一口白气,不停问,“是这么?这地儿够僻静的,怎么买院子不住楼房,哦,楼房他也买不着。”

“这叫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看前边儿,挂俩红灯笼那户就是。”

冯裤子快步上前,与上次拜访又略有不同,只见朱红对开木门,左右斑驳石墩,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红通通的极为显眼。

檐下多了一只铜铃,高一公分,宽减半数,平口,上有桥形纽,看着年头颇久。

寒风吹来,清音回响,仿若从几百年前传来的佛音梵唱。铃下还系着一块小木牌,上刻俩古字,弯弯曲曲,似图似形。

呃,不认得。

“……”

赵宝钢瞧这气质有点被镇住,也不逼逼了,俩人啪啪拍门。

不多时,许非打开门,手里拎着一筐垃圾,哟,您二位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啊?

“冒昧来访,没打扰你吧。”

冯裤子有理也笑三分,呵呵呵的感觉特憨厚。

“呃,我先扔东西。”

他拎着筐到十字巷口的垃圾站,又抹身回来,请二人进院。

里面也挑着灯笼,独门小院却显出几分宅院深深,赵宝钢搓搓胳膊,“我怎么觉着渗的慌,你一人住就不害怕?”

“住习惯就好了,怎么你们今天晚上没事,过来窜窜门?”

“上次没谈尽兴,今天特意备了好酒,专程拜访。”

冯裤子亮出一瓶白酒,确实价格不菲。

“有酒无菜。”

“诶,我会做,随便炒两个没问题。”赵宝钢道。

“……”

许非瞅了瞅俩人,笑道“您是找我坐而论道来了?”

“论道不敢讲,一起交流交流还是很必要的,都为了革命事业。”

“呵,那书房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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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喝酒

自从许非穿过来就发现,好像认识的每个老爷们都会做饭,除了自己老爹。

赵宝钢把厨房剩的几根菜拾掇拾掇,竟摆出四个碟子来,有模有样的。

三人坐在里屋,围着小桌子,火炉上烧着水,外面细雪飘漫,冬夜萧索,倒有几分“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雅兴。

赵宝钢可是听骆玉笙先生唱“重整山河”都能听哭的人,搓了搓手,笑得五官挤成一团,“我现在才发现住院子好啊,住楼房哪有这派头?”

“楼房有楼房的便利,起码厕所能冲水,也不用垒灶。”许非道。

“哎,我听说这片要建供气站了,到时候弄罐液化气,比你烧煤球强。”冯裤子道。

“那煤气本不好弄吧?”

“没事,我有个哥们正好干这个,我去联系联系。”赵宝钢拍着胸脯。

“那就谢谢了,来!”

他拿起酒瓶,倒了三个半碗,碰了碰,深抿一口。

冯裤子放下碗,呵出一口气,慢吞吞道“上次来呢,实属冒昧,没谈尽兴。现在组也建了,岗位也划分了,我们俩是专程请教,这《便衣警察》到底怎么个想法?”

“请教不敢,就是一起交流。原著二位都看了吧,您先说说怎么个想法?”许非笑道。

《便衣警察》四十万字左右,拿今天的网文阅读效率,几小时就看完了。

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城市——南州市,时间是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前。

主人公叫周志明,是公安局侦查处的便衣警察。

南州市公安局抓了一个叫徐邦呈的湾湾特务,徐邦呈谎称要在边境接应一支小分队入境。于是军代表甘副局长亲自带队前往边境,结果徐邦呈趁机逃跑,周志明在追逐中将其击毙,线索中断,他真实目的也无从得知。

后来就到了四五运动,南州市出现了许多悼念传单,其中有批评中央的内容,军代表将其列为反革命事件。

在一次执勤中,另一名便衣用照相机给两个邮寄传单的人拍了照。周志明发现其中一个是女友施肖萌的姐姐施季虹,另一个是自己的童年伙伴安成。

他一是为了保护俩人,二是觉得悼念活动没有错,便故意将胶卷曝光。之后又为了不连累那名同事,主动向领导承认自己的行为。

于是周志明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判刑十五年投入监狱。接着,他唯一的亲人父亲也含恨去世。

后来四人帮粉碎,周志明平反归队,经过一系列故事,终于抓到了潜伏在南州市的另一名特务,与施肖萌也终成眷属。

这部小说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很多情节都是前些年发生过的。比如南州市公安局,很明显就是京城公安局。

动乱时期,京城公安局由军方接管,所以才有“军代表”这么一个特色人物。

还有四五运动,嗯,就不多讲了。

“啧,要我说吧……”

冯裤子挠挠下巴,夹了口菜,“周志明这个人物区别于以往的警察形象,身上有种悲剧色彩,我们现在看是含冤,但当时并不一定,所以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不同时代的政治视角。那个,我画了点东西,您给掌掌眼。”

他从公文包里翻出几张画稿,许非一看就乐了。

那是几张人物构图,色调蓝色带点黑色,好像天将黑未黑,或者将亮未亮的感觉——特么就是许非画的翻版。

冯裤子一点不脸红,道“灵感也是跟您学的,这部作品的基调,我想弄成偏暗一点,偏冷一些,比较能体现周志明的那种孤独绝望。”

“想法不错,但忽略了一个问题。”

许非瞅了瞅,“我们现在的电视机多为黑白,尺寸又小,本来就看不清楚,你再弄成暗色调的,那基本两眼一抹黑,你让老百姓怎么喜欢?”

“诶,对!”

赵宝钢一拍桌子,“这点没想到!”

“……”

冯裤子眨巴半天,点点头,“确实没想到,受教了。”

前面就说,京圈这帮人,结交归结交,但心里得有个数。许非现在瞧着,赵宝钢虽然也有心眼,但比这位强不少,这货跟老马一个德性,蔫蔫的就把人坑了。

“那依你之见,这剧该怎么做?”他又问。

“现实主义题材首重生活化,真实性。美术工作要不着痕迹,隐于其中,一旦让人觉得,‘哎哟,这布景不错啊。’那坏了,你弄的东西超过整体风格了。”

许非说七分留三分,不怕被他学去,自己肚子里的存货自己清楚。

“不过你这个冷色调想法,其实也可以,比如在某些特定情节,反而有烘托气氛的效果。

说实在的,我们在这讨论没啥大用。我们归根结底是配合导演工作,等过几天见了导演,她把调子定下来,我们再具体研究怎么弄。”

“嗯,是这个理儿,见了导演再说。”

冯裤子抿了口酒,伸手又拍拍赵宝钢,笑道“你这次肯定能成,林导把你当儿子疼,不能委屈了你。”

“嗨,八字没一撇呢!”

赵宝钢嘴上说,脸上却带着几分得意和期待。

他给许非倒了点酒,诚心诚意道“之前没怎么觉着,今儿近边一听,话说的太透。你是个有本事的,我这么大岁数白活了。”

“可别夸我,无非看的书多。你看那台里阅览室多好啊,那么多内部资料都是宝贝,可惜大家不重视。”

许非跟他碰了碰。

“呵呵,古人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叫谈笑一鸿儒,往来尽白丁,要是不嫌弃,以后得常来拜访。”

冯裤子就这样,把你拍舒服了,本事也学去了。

仨人吃吃喝喝,酒喝开,话也多了。

“我以前在厂里翻砂,我那班三十多人,走的时候还剩十几个。我那会最大的愿望,就是别工伤,别工伤,一旦受伤,这辈子就完了。”

赵宝钢脸通红,情绪上头,“我这人就是没脸没皮,去《四世同堂》试镜的时候,当时林导演问我,你想演谁啊?我合计装个蒜吧,说我演谁都能演好。

结果后来才知道,陈保国就在我前边儿,人家都没敢说这话,我说了,臊得慌。”

陈保国已经是名演员,1983年凭借《赤橙黄绿青蓝紫》,拿下首届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奖。

“我在这,在这干了两年剧务,谁特么爱端茶倒水伺候人啊……”

赵宝钢愈发上头,带了点哭腔,“咱们文化低,没本事,就得干这个。但没关系,我能学,迟早能等着机会。”

“等着机会你想干什么?”许非看着这位热血青年问。

“本来想当演员,现在觉着不是这块料,我觉得导演挺好的,哎,我还有个本,全是自己写的心得……”

他迷迷瞪瞪的,一把抢过冯裤子的包,在里面掏啊掏,掏了半天还纳闷,“哎我本儿呢,我本儿呢?”

“行了,别特么丢人现眼!”冯裤子搂了下他脑袋。

“艹,你打我干几把?”这就开始骂上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

许非可不想砸了自己房子,又给满上,赵宝钢重新坐下,跟没事人一样。

“来,干!”

“干!”

(还有……友情推书,《百亿富豪的退休生活》)



第八十九章 而今迈步从头越(给大地加更2)

郑小龙和海晏的效率很高,几天后,剧组人员便拿到了本子。

许非看了看,难怪效率高,基本没啥改动,只删掉了徐邦呈这条线。可能出于成本考虑,又是边境小镇,又是深山密林,又是几十个人突突突开枪,单位经费有限。

于是剧情顺着往下走,周志明出狱后,941厂总工家里突然被盗,项目遭受了巨大损失。施季虹举报是前男友卢援朝所为,其实她已经被策反成了间谍,这招是故布疑阵,真正的特务就是卢援朝。

最后卢援朝被周志明抓捕。

剧中几个主要角色,包括男主周志明,女主施肖萌,女二严君,严君是周志明的同事,三人有感情纠葛。

重要配角有周志明的狱友杜卫东,施肖萌的姐姐施季虹,周志明的领导段科长和甘副局长等人。

剧本敲定后,郑小龙召集人员开会。

许非第一次见到导演林汝为,个子不高,头发带点卷,细声细气,很有书卷气的一个老太太。

她最早是电影演员,后来又执导电影,现在又拍电视剧,非常了不起的一位前辈。

“小说我看了,剧本也研究过,我个人觉得略显平淡,提个不太成熟的小意见。”

林汝为十分谦逊,道:“电视剧的节奏很重要,小说开头是抓捕徐邦呈,非常紧张,读者喜欢看。既然把这段删掉,等于留了一大片空白。我觉得剧本内容不用改动,但把顺序调换一下。”

“顺序?”

郑小龙想了想,眼睛一亮,“您是说,将周志明入狱直接放在开头?”

“对,这样可能更有吸引力一些,不知道可不可以?”

“太可以了,开完会我就联系海晏改动。”

“那麻烦你了。”

林汝为点点头,扫了眼屋内,制片主任、主摄像、主灯光、录音、剪辑、美术、剧务,一共才十几个人。就算找外援,也不过二十多个。

现在很难想,二十多人拍一部电视剧,连给大牌买皮蛋鸡肉粥的人都不够,妥妥扣你脑袋上。

“《便衣警察》的题材很好,关注一名普通警察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我希望全剧的风格保持真实性,要有1976年的那个时代感。尤其服装道具要注意,我们现在社会发展很快,新事物层出不穷,千万不要把现在的东西放进去,那就让人笑话了。”

“导演!”

许非忽地举了下手,郑小龙在旁简单介绍,林汝为笑问:“小许,有什么问题么?”

“我想问问,南州市在北方还是南方?”

嗯?

大家都一愣,林汝为饶有兴趣,“北方怎么讲,南方怎么讲?”

“小说里徐邦呈要接应小队入境,他是湾湾的特务,还说是边境,所以不太可能跑到北面去入境,南州市应该就在闽省范围内。但现在把这条线删掉了,地理坐标不清晰,会产生很大的模糊感。

南北文化不同,风俗不同,建筑不同,甚至穿衣打扮都不同。我们需要一个大概坐标,才能营造出当时的时代感。”

“……”

冯裤子瞪大眼睛看他,怎么又特娘的超纲了?上次拜访之后,自己准备了不少东西,本想着够用,结果人家直接奥数题了。

林汝为很认真的思考,道:“剧本里有一段,周志明发配到砖厂改造,说那个地方三件宝,苍蝇、蚊子、泥粘脚。还说去年下了场黄梅雨,足足一个星期没出工。

黄梅雨是南方的说法,如果场景放到南方,我们就得南下了。”

可别南下啊!

郑小龙一脸愁容,那得多少钱啊?

“还是改成北方吧,选在港口城市,气候湿润,刚好跟941厂码头对应,大不了就去津门转转。”

“嗯,也可以。”

林汝为点头,末了又看许非,“小许能发现这点,非常不错,你负责美术是吧?以后还要你多费心了。”

有这句话打底,郑小龙跟着道:“服装道具那边你也多看着点,别出差错。”

“主任,就我跟冯哥两个人,我怕人手不够。”许非道。

“过阵子会借调一些,到时候再分配。”

“那我一定完成任务!”

“……”

众人互相瞅了瞅,心里顿时琢磨开,这相当于把服装道具都归到一个小组,而且负责人还是他。

一个新来的就能干这份活,显然领导非常看重。

赵宝钢在那边羡慕的不行不行,冯裤子更不是滋味,他就比许非早来半年,摆不起那资格,再说能力也不一样。

南方北方,北方南方,我特娘看剧本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点!

“演员方面,我要强调一下。”

林汝为继续道,“首先是周志明,二十多岁,挑选标准一定要年轻,身板要健壮,不能流里流气,油头粉面,穿上制服要有个警察的样子。

再有施肖萌,敢爱敢恨,要是个爽利的姑娘,最好是大眼睛,眉毛稍微浓一点可能更有感觉。

施季虹,有点干部子女的脾气,最后还被策反。要稍微成熟,有股刁蛮气。

杜卫东,这个人很重要,小偷小摸,浪子回头,最后不幸身亡。他性格非常复杂,很难把握,一定找经验丰富的演员……”

这年头选演员,不是看谁牌大,谁有流量,纯粹是贴合角色。

林汝为一个个的说,有详有略,最后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叫林雪竹,一向配合我做选角工作。”

一个女人站起来问好,很明显,这就是导演的嫡系。不是说老太太耍什么心机,而是人之常情,都喜欢用自己熟悉的。

而郑小龙一瞧,上部《四世同堂》,中心就是干后勤的,这部可不能够了,遂补充道:

“选角是个大工程,谁要有合适的演员,直接推荐给我,或者推荐给导演都行。还是那句话,这部剧是我们共同的任务,要群策群力,互帮互助。”

“好了,散会!”

…………

会后,众人各怀心思的开始忙碌。

许非在会议室闷了半天,走到电视台楼门的台阶上透气,外面是正在修建的三环,再远是二环,再远是隐隐的城区中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提神,往脑子里一冲,激灵灵一下。

国家单位即便再开放,多多少少也得看资历,郑小龙给自己这个职位,已然不易。

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啊,我的老腰……)

第九十章 几朵金花

1986年2月23日,是个神奇的日子,在这一天,国家气功科学研究会正式成立。

说起这股热潮,还是源自70年代的美苏争霸。当时俩家都在热火朝天的研究人体特异功能。后来国内获取了一个情报,据说两家已经研究到“意念可以发射导弹且无法拦截”的程度,由此引发国人的奋起追赶。

很快,巴蜀便出了个少年唐雨,能用耳朵认字。瞬间轰动全国,大家惊呼老祖宗原来给我们留下了科学的捷径!

随后巴蜀医学院派出调查组,在一周内对唐雨进行了25次测试。唐雨19次采用了换纸条、偷拆等作弊方式,被抓现行;6次因为偷看未成,拒绝测试,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甭管怎么说,热潮带动起来了。那年头发掘特异功能人士,就像后来发掘奥数天才一样,京、湘、鄂、冀等地又相继推荐了能用耳、鼻、手、脚、胃认字的青少年。

再后来,国家禁止特异功能这个说法,于是特异功能就变成了气功……

许非非常非常好奇,特想窥探一二,可惜总没机会,也没平台,于是又心心念着自己的杂志计划,大清早推车出门。

京城冬日未尽,人们度过了节日倦怠,早已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这两年来,自行车已不比之前金贵,变得较为普遍。尤其是京城,人多,每天上下班一水的自行车大军。

私家车依旧稀少,摩托车倒兴起了。穿着皮夹克,牛仔裤,戴着蛤蟆镜,载着姑娘绝尘而去……是近年小伙子最憧憬的尿性。

许非从百花胡同往东走,到棉花胡同再往东,就到了后海,从烟袋斜街钻过去一直往东,便到了南锣鼓巷。

南锣鼓巷这会还没有商业化,都是老宅子。他继续往北走,就看见一座占地不大的校园,正是两大山脉之一的中戏。

中戏门脸出了名的小,产品出了名的优质,当然几十年风风雨雨,也免不了出几个中戏之耻。

它的历史可以溯源至1938年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其间历经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华北大学第三部,后有金陵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并入。

1949年,中央戏剧学院正式开办,毛爷爷亲笔写的校名。最是根正苗红,具有革命传统,特瞧不上那个同城死敌。

“同志,你有事儿么,我们上课时间……”

“公事!”

许非一晃手里的工作证,明晃晃的艺术中心几个大字。

他越过门卫,进到校园,跟后世区别蛮大,楼都很破,宿舍墙壁上也没长满著名的爬山虎。

正想找人问问,忽听叮铃铃下课铃响,各教室一阵涌动,学生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这画风就跟外面不一样了,男的帅气,女的漂亮,那叫一青春逼人。

“许老师?”

他到处转悠着,一个声音忽从背后传来。

“哎呀,真是许老师!”

金莉莉抱着书本跑过来,满面惊喜,“你怎么来了?”

跟着又招手,“快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几个女孩子凑到近前,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一个五官突出,嘴唇很厚。第三个,嗯,巩皇!

“这是伍玉娟,这是史可,这是巩丽。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许老师。”金莉莉道。

“哦,原来就是你呀!难怪莉莉总提,长的比我们班男生还好看。”巩丽大大咧咧的德性,笑起来一口白牙,像个男孩子。

“听说你可厉害了,什么都会,戏演的也好。”史可道。

“……”

伍玉娟倒是没多说话,只歪头打量几眼。

“都是她夸张,我可没那么厉害。哎,我今天来是有个戏,想让你去镜。”

“戏?”金莉莉疑惑。

“我调到京城电视艺术中心了,正好有部电视剧要拍。”

“哦,那恭喜呀!”

几个妹子虽然惊讶,却没有大的波动,这是中戏啊!成天被灌输的是拍电影,电影才叫至高艺术,拍谢晋的戏,拍谢铁骊的戏,一个电视剧不算什么。

“你们干嘛呢?”

一个男生忽地跑过来,手往伍玉娟肩膀上一搭,又被妹子拨拉开。这人很瘦,眉眼帅气,头发挺长,整体透着一股桀骜不驯。。

“莉莉来了个朋友……这是贾宏声,我们同学。”

“你好!”

许非伸出手,我看过你的《苏州河》。

贾宏声瞧了瞧他,没搭理,又对伍玉娟道“晚上找你啊,先走了。”

“……”

气氛瞬间很尴尬,金莉莉打圆场,“他性格就这样,你别介意。”

“没事儿,你一会有空么,我跟你说说这事。”

“我们还有一节课就午休了,你在对面饭馆等我吧。”

“那你们一起来吧,遇到就是缘分,大家当交个朋友。”他发出邀请。

妹子们本来犹豫,但一想也是文艺界混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吃顿饭也不算什么。

许非出了校园,到对面的一家小饭馆,要了壶茶水,边喝边等。

五朵金花见了四个,陈炜不知道在哪儿,不过也无所谓,中戏几乎每届都弄个金花,有成就的也没几个。

巩皇现在青涩的很,十足的柴火妞,史可没啥印象,伍玉娟么,倒是很可惜的一个演员。

演技好,有灵性,成名也早,《雪山飞狐》里的袁紫衣是多少人的念想。

毕业后跟贾宏声结婚,贾宏声吸毒,陪在身边好久,后来才离婚,事业也一落千丈。

选角不是许非的事,但郑小龙号召群策群力,他也就不客气了。都是技术活,为了增加存在感,当你在一个团队中越来越重要,自然会拥有话语权。

等了一会,四人都来了。

“几位妹妹赏脸,来来,坐!”他起身招呼。

“我可不是妹妹,比你大一岁呢。”史可笑道。

“净扯谎,一看就比我小。”

他递过菜谱,“看看吃点什么?”

“你点吧,你来看我,自然我招待你。”金莉莉推过去。

“什么招待不招待的,你们点。”

“你点,不点我走了。”

行吧。

许非只好接过菜谱翻了翻,菜式还挺多,道“来个烧羊肉,酸菜白肉,剪刀鱼……”

嘁!

巩丽听了心中鄙夷,生的好看,居然这么爱占小便宜。金莉莉也吞了口口水,偷摸捏捏自己的钱包。

“再来五瓶汽水,行了,先这么多。”

都是荤的,穷学生平时吃食堂,馋的不行才攒点钱下馆子。许非点完菜,随口问“你也上半年学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就是没后悔,不上学真不知道自己有多无知,也接触不到那些表演精华。”金莉莉叹道。

“那你们现在学啥呢,解放天性了么?”

“那是什么?”

四个妹子疑惑。

“就是让你们学动物,在地上爬啊,学狗叫啊……”

“那叫动物模拟和静物模拟,什么解放天性!”

“反正都一样,都是三大表演体系么。”

“噗!”

四人都乐了,巩丽更显鄙视,金莉莉笑道“许老师呀许老师,你总算错了一次。”

“我哪里错了?”许非纳闷。

“从来就没有三大表演体系的说法,你怎么跟那些不入流的专家一样,急忙忙为假学术站台呢?”

此事说来话长。

1962年,那是一个春天。“北有焦菊隐,南有黄佐临”的黄佐临先生,在羊城的一次座谈会上,发表一篇叫《漫谈戏剧观》的讲话。

黄佐临搬出了斯坦尼、布莱希特和梅兰芳,比较了这三位大师的戏剧观异同。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布莱希特体系”或者“梅兰芳体系”,仅有斯坦尼,是称“体系”的。

后来时局突变,这一议题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搁置。

直到1981年,黄佐临又捡起这个题目,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梅兰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戏剧观比较》,谈的仍是“戏剧观”。

结果在1982年,上戏的孙惠柱教授写了一篇《三大戏剧体系审美理想新探——真、善、美的统一》的论文。

其中引用了黄佐临的观点,但是理解错误。

开篇第一句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梅兰芳三大戏剧体系在二十世纪剧坛产生了巨大的、超越国界的影响,得到了东西方广大观众的喜爱。”

这篇论文影响极大,被不少高校收入,三大这个称呼也流传开来。

由于年代较近,黄佐临先生在世,这说法一直受到辨析和批评。可惜到了后来,三大体系反倒成了真理,戏剧人理直气壮,并以“世界公认”自居。

提起来就是,世界公认的三大表演体系,牛逼的不得了!

唯有谁提出异议呢?在德国学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冯远征一直在解释、否定。

而且他始终认为,到新世纪之后,艺术院校的课程已经非常僵化,不放眼看世界,教的都是过时的东西。

当然没几个人重视就是了。

许非被这么一说,哎哟,闹了个红脸,“是我浅薄了,我承认错误。”

“没事没事,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史可笑道。

“口头说可不算,自罚三杯吧。”金莉莉道。

“应该的应该的。”

许非倒了三杯汽水,咣咣咣都干了,经此一闹,气氛倒欢快不少,不像之前那般客气。

(腰疼……)



第九十一章 选角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桌。

外面天很冷,要的都是热汤热水,大荤,对穷学生是极大的诱惑力。几个妹子初时还挺矜持,吃开了就不管不顾。

金莉莉愈发苦着脸,自己没挣多少片酬,上学都是家里的钱,平时能省就省,而这顿饭得三四十块。

许非则像东道主似的,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没让一个人落下,随后又讲了讲《便衣警察》的大概情况。

“我们这部戏有三个比较重要的女性角色,梗概都跟你说了,自己考虑考虑,要是想去就给我打电话。”

他摸出四张名片,一人发了一张。

“对了,你们现在允许出来拍戏么?”

他记得中戏规定很严,大三之前不准接戏,但忘了啥时候出台的。

“可以啊,她去年就拍了部电影,叫什么《难忘的中学时光》,演得还是个艺术家。”金莉莉搂着伍玉娟笑道。

“有经验更好,你们也考虑考虑。现在电视剧飞速发展,质量不必电影差,在你们学生阶段,多积累阅历也是好的。”

“……”

巩丽满不在乎的把名片揣兜里,史可略微看了看,伍玉娟倒是有些心动,拿在手里捏了又捏。

菜要的多了,几人吃了颇久,期间许老师还上了趟厕所。

谈完正事,他便绝口不提这些东西,挑那些有趣的新鲜的跟妹子们闲聊。这年头吃香的是文艺青年,谈理想谈诗歌谈后现代,他一表现就俗了。

但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俗,而是懂人情通世故,方方面面都很周到的俗。所以妹子们感官不差,嘻嘻哈哈的蛮开心。

临近下午上课,饭局方散。

几人站起身,金莉莉攥着钱包,满怀悲壮的准备结账。许非不经意一搭手,笑道:“认识几位非常高兴,以后有机会多多联系。你没事给剧组打个电话,都挺想你的,走吧!”

“哎?”她一头雾水。

“走了!”

“哦哦!”

金莉莉这才反应过来,暗自脸红。想想也是,以前跟许老师出来玩,啥时候也没轮到旁人买单。

呸,狗大户!

众人出了饭馆,许非摆摆手,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巩丽瞧着那背影,问:“账他结的啊?”

“嗯。”

“那还不错,我以为这人不着调,爱占小便宜呢。”

“许老师可不是那种人,在组里威望高着呢,你们多接触接触就知道。”

金莉莉见了故友非常开心,笑道:“不过我可告诉你们,人家可是名花有主的,还是两个主儿。”

“两个主儿?”

甭管什么年代,八卦都是人类的天性。史可顿时来了精神,缠着她非要讲清楚,金莉莉不好背后说人,只简单提了提。

巩皇又鄙夷了,“我以为什么呢,分明就是作风有问题!”

得嘞,初次见面,许老师就留下个人品不端的印象。

…………

艺术中心,办公室。

副导演林雪竹递过一摞照片,道:“我去北电走了一圈,这些我觉得还行。”

她指着最上面的三张,“这三个都是84届的,同班同学,各有特色。”

“嗯,我先看看。”

林汝为戴上眼镜,见第一个特别瘦,有点黑,梳着分头,气质锋锐,感觉不太好相处,叫王志闻。

“这个……不像警察,没有亲切感,也缺乏正气,演那种又酸又倔的知识分子倒挺适合。”

林导精准点评,接着看第二个,叫孙嵩。

白白净净,五官斯文,颇有古代的书生气质。

“呵,这是标准的奶油小生,更不合适。”她摇摇头。

说起奶油小生,不得不提到唐国强。1979年,他和陈冲一起拍摄《小花》,当时正赶上他过生日,陈冲问他要啥,这位说:我喜欢吃奶油,你给我弄个奶油蛋糕吧。

此后陈冲逢人就说:我这个哥,你看这皮肤比我都嫩,就是吃奶油吃的。

于是“奶油小生”不胫而走。

后来他又出演《孔雀公主》中的王子,那叫一相貌精致,肤色白皙,罕见地俊美,遂使这个称谓流传更广。

由于长的实在太美了,之后几年始终没啥突破,直到《三国演义》时,才凭借诸葛村夫成功翻身。

第三个,叫胡亚杰。

皮肤黝黑,浓眉毛,五官端正,憨头憨脑的有股亲和力。

“这个还不错。”

林汝为递给郑小龙,郑小龙点点头,“可以叫来试试戏,那个王志闻也叫来,孙嵩就算了。”

“好的,我马上安排。”林雪竹应道。

正商议着,赵宝钢颠颠凑过来,赔笑道:“导演,主任,我也有个演员想推荐。”

“熟人吧?”

“嘿嘿,我媳妇儿。”

“我就知道!”

林汝为跟他关系好,假装哼了声,“叫她过来试试,丑话说在前头,不达标准我可不要。”

“那肯定的,您尽管试!”

赵宝钢的媳妇儿,叫丁新。俩人认识时,他还是个翻砂工,丁新却是桂省话剧团小有名气的演员。赵宝钢一见钟情,持续了一年多,终于结婚。

林汝为见过丁新,觉得形象还成,如果演技达标,可以演那个被策反的姐姐施季红。

她顿了顿,又道:“你这段准备着点,了解了解各方面情况,别开拍了一问三不知。”

“……”

赵宝钢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愈发感恩戴德——明显要提拔自己了。

郑小龙也没说什么,就算提拔也顶多是个副导演,而且这小子混了两年,确实踏实肯学,愿意给这个机会。

“哦对了,这是小许托我带的,他也有人推荐。”

赵宝钢激动过后,忽地想起一事。

“呵,你们还真是群策群力啊!”

林汝为略显不快,以为又是裙带关系,但接过资料一看,嚯,首先这格式就胜出一筹。

简历似的表格,内容详尽,配一张半身照,另有一张全身照。

姓名:伍玉娟

出生日期:1965年10月日

籍贯:潇湘耒阳

身高:167

体重:48kg

学校:中戏85届表演班。

表演经历:《难忘的中学时光》

下面还有这部电影的简介,春城电影制片厂出品云云……

林汝为拿着那张半身照,沉吟许久。

右脸,长发,棉袄扣子敞着,露出里面的白毛衣。她好像正低头干什么,被人喊了一声,然后无意间一抬头,咔嚓抓拍了这一瞬间。

姑娘露着一口白牙,眼睛黑亮,目光纯粹执拗,直戳戳的透出外面。

“真好!”

林汝为终于叹了声,问:“这照片谁拍的?”

“小许拍的,说是中戏的两个朋友想试试,就自己弄了份资料。”

“……”

导演轻轻点头,跟着看下一个。

金莉莉,同样资料详细,也是两张照片,突出一股非常尖利的气质。

林汝为不禁心中一跳,这两个人,明显奔着女主和女主姐姐来的!因为太合适了,无论年龄感,身高,相貌,气质,都极贴合施肖萌和施季红!

这是他无意中发现的,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有意,那说明他对《便衣警察》这部剧的内容和角色设定,都达到了一种惊人通透的程度。

“小许呢,怎么没自己来?”

想到这里,林汝为忍不住开口询问。

“哦,他跟晓刚在外面踩景呢。”

“踩景?”

“就是砖厂啊,俩人发现个特好的地儿,正在那儿看呢。”

(这两天疯了,腰疼又赶上急性肠炎,昨晚上拉了三次,现在才好点……)

第九十二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京城市区出二环,往东北走,奔首都机场方向,就到了顺义县。

三环刚刚开发,外面都是荒地,更别提这种郊区县,除了通往机场的一条大道,入眼一片荒凉。

许非和冯裤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一个屯子里,看着眼前的烧砖厂。

顺义砖厂多,基本是劳改单位,这座砖厂就接收过不少劳改犯,现在成了企业。但还保留着以前的规划和房屋。

冯裤子裹着军大衣,夹着小烟,蹲在砖厂门口,像极了当地的村支书,“环境不错,就是地面干了点,没稀泥,得拿水整个浇一遍。”

“整个浇不成,拍戏没法拍,选块地方意思意思得了。”许非道。

书里写的劳改砖厂,由于总下雨,还都是黏土,所以特别稀软,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正经拍戏肯定不能这么拍,需要艺术加工。

“那溜厂房也好,看了五六个砖厂,就这家规划最像。”

“北面得搭个伙房,南边得搭个值班室,烟囱也得做旧。一会去里面瞅瞅,宿舍再合适就更好了。”

书里写砖厂环境:

“用白围墙围起的一个长方形大院,东西相对长长的两排监舍。朝南一面,在黑色院门的两侧,是几间队长办公室和值班室;朝北一面,是伙房,房顶上铁锈斑驳的烟筒里正喷吐着浑浊的灰烟。”

还有监舍构造:

“二十多平米的房间,沿着南北两面墙,用砖头搭起了两排齐膝高的木板铺,只给整个屋子留下一条窄得转不开腰的走道。”

布景就是干这个的,既然原著写了,就得尽力复原。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完,冯裤子扔了烟头,边用脚蹭边问:“我说老弟,我这心里总不踏实,这好像不是咱干的活儿?”

“怎么不是?我们选景是为了布景,布景就是咱的活。”

“那,那也忒超纲了。我们俩把景踩了,把道具收了,把衣服做了,那边还推荐演员,合着幕后都包圆了?”

人家郑小龙让许非管美术这摊事,他倒自动自觉的把关系并列。

许非笑笑,道:“这么说吧,比如你是个领导,叫两名员工去调查今天的西红柿价格。

第一个回来了,说西红柿今天一毛一斤。第二个回来了,说西红柿一毛一斤,比昨天涨了两分钱,因为今天下雨,很多菜贩没有来。不过我看今天的黄瓜很便宜,才七分钱一斤,我把卖黄瓜和卖西红柿的都带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他张口就来了个后世著名的成功学案例,问:“你说你喜欢哪个员工?”

“这,这……肯定第二个啊。”

冯裤子挠了挠头皮,道:“不过也得分领导吧,没本事又小心眼的,指不定还觉得他多事儿。”

“就是啊,你看主任和导演是小心眼的么?不是吧,那不就得了!”

“啧!”

冯裤子吸了口冷气,又摸出根烟点上,“嗯,是这个理儿。”

“呵,走吧,进去瞅瞅!”

许非站起身,迈步进厂。

裤子不太得劲,明明比自己小几岁,却总是占据了主导权,更可气的是,自己还扳不回来。

…………

“于普,你那边怎么样?”

“公安部门已经联系妥当,无偿赞助我们场地和资源。我正在跟津门公安沟通,看能不能借用一下港口码头。

剧组工作人员,初定为三十九人,财务后勤已经就位。如果一切顺利,预计五月开拍,总资金四十万。”

制片主任于普道。

“嗯,效率非常高,不错。小许呢,听说你们去找外景了?”林汝为笑问。

“这是我们拍的照片,您过目。”

许非递上一摞照片,道:“我跟冯哥都谈好了,那家砖厂以前也是劳改单位,听说拍歌颂公安干警的剧,人家分文不要,就是几个领导想露露面,能不能安排个小角色?”

《便衣警察》筹备会议上,许非报告了自己的工作进展。

林汝为没说话,只看着那摞照片,有厂房内外的,有大院整体的,还有周边的树木环境,非常细致。

她看了半天,方道:“他们要求台词么?”

“一句两句就行,没有也无所谓。”

“那可以,就定这家砖厂吧。”

“好,我们马上着手布景。”冯裤子急忙忙抢了一句。

“别的还有么?”

“道具方面,正在收集阶段,具体布置看拍摄计划。”

“服装方面,也正在收集准备,一会就能过来一批,具体也得看拍摄计划。”

“……”

林汝为扶了扶眼镜,翻看下会议内容,赫然发现前面的一大段都可以省略了,直接从选角开始。

老太太拍了这么多年戏,还是头回碰到如此轻松的情况。

八十年代的剧组非常粗糙,工种不多,分工也没那么细。

后世一个中等规模的剧组,首先要设制片组,包括制片主任、现场制片、生活制片、外联制片、财务、剧务及后勤保障人员等。

另有导演组,设导演、副导演、场记、动作导演、特技导演等。

摄影组,设摄影师、副摄影师、摄影助理、机械员、灯光师、灯光助理。

美工组,设总美工师、美工设计及服装、道具、化装等小组等等。

人多,屁事也多,贪钱黑钱的更不少。比如负责找外景的外联制片,人家要一万一天,他回来说两万,这就挣了一万。

许非现在的岗位,应该是总美工,但他干了外联制片的活儿。林汝为反倒很高兴,因为节省了不少时间。

“选角方面我说一下,几个候选我都看了,还是觉得胡亚杰比较合适。”

林汝为翻出胡亚杰的照片,道:“他的亲和力非常重要,五官很正,又有点憨,但身板太瘦了,我想让他提前进组锻炼锻炼,顺便到看守所体验一下生活。”

“好,我去联系。”于普点头。

“还有严君的扮演者,我倾向于这位……”

她又亮出一张,许非一瞧,得嘞,果然是中国第一妈,宋春俪老师。

书中没具体介绍严君的年纪,反正他觉得宋春俪有点大,跟胡亚杰更像是姐弟,不晓得导演怎么考虑的。

“段科长,白志迪经验丰富,可以胜任。”

白志迪,就是《武林外传》里的公孙乌龙。

“施万云,施家姊妹的父亲,我觉得可以邀请兰天野先生出演。”

“兰天野……”

众人都不敢吭声,这位资历太深了,四十年代就演话剧,人艺的第一批演员,执导、出演了很多名作,很少参与影视剧。

“老先生能来么?”

“我还有几分交情,我亲自去请。”林汝为道。

“那敢情好,一下就有底了。”郑小龙笑道。

大家也乐了,有位老先生坐镇,就像添了根台柱子,不怕戏垮。

“杜卫东和卢援朝的候选都差了些,再找一找。施家姊妹我约了试戏时间,统一再看。”

说完了选角,会议结束。

许非往出走,在走廊里,冷不丁见一个年轻人跑进大楼。

“非哥!”

“我都拉回来了,在院里呢。”

“辛苦辛苦!”

许非连忙招呼,跟着他出了大楼,旁人好奇,也随着瞧瞧。

只见电视台院里停着辆三轮车,车上堆满了破旧衣服,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臭味。他拎起一件打量,“不错,就是这种褂子,这一天累坏了吧?”

“累倒还成,就觉着现在真是富了,头几年还缝缝补补,一家八辈人穿。现在好嘛,论斤收。”

年轻人感慨,他便是临时借调的员工,叫关景清,跟许非同岁,一顿涮羊肉就被治的服服帖帖。

“找几个人把衣服洗洗,大口子用补丁补上,别太干净。下班等我,还是东来顺!”

“嘿嘿,非哥豪气!”

关景清一挑大拇指。

《便衣警察》的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服装主要分三种。

一种是制服,由公安部门赞助,不用操心。

一种是常服,也好办,因为年头近,家里都存着以前的旧衣服。

第三种就是劳改犯穿的。

许非专门跟老干警咨询过,那会劳改犯穿什么。说上身是白布褂子,没有袖,对襟开,有的可以系盘扣,下身是蓝色或黑色的单裤。

就像影视剧中常见的,旧上海拉黄包车穿的那种。

别的衣服或许还留着,这褂子在城里就很少了,多是老头穿。许非让他挨家挨户收,破破烂烂,大小长短不一,但刚好做犯人服装。

大伙在旁边看着,顿时也七嘴八舌:

“都是收的啊,这下可省了不少钱。”

“小许可以啊,本来还想专门订做呢。”

“没错,当时就是穿褂子,我有个亲戚进去过,有印象。”

许非应付着,又对郑小龙道:“主任,我们能不能加个仓库做服装部门?”

“服装部门?”

“就是拍完戏,这些衣服也留着,按年代类型收好,等于咱们的储备粮。还有那些道具材料啊,也都留着,以后再拍类似的戏,就直接拿出来用了。”

“倒是可以,我跟上面申请申请,再拨出间屋子……”

郑小龙点点头,看他招呼关景清忙活,脑子里忽想起那天会上的一句话,“影视剧必然产业化,产业化的前提就是专业。”

始终没太理解,现在好像有点明白这意思了。

(夏天一定不要乱吃啊,等我养好了继续补更……)

第九十三章 体验生活

许非就没见过三十几人的电视剧剧组,网剧也没有。

根本不分什么生活制片、外联制片、现场制片,就一个制片主任带个助手,一个导演带个执行导演,外加俩副导演。

一个场记,俩摄像带一个助理,俩摄像说明有两台摄影机。

俩美术,俩化妆,俩道具,一个服装,一个录音,一个剪辑,一个灯光带俩助理,然后就是仨剧务,两个责任编辑。

把李沐挂衔的监制,和财务、司机什么的都算上,一共三十几人。

牛的不得了!

东城公安分局,看守所。

看守所跟监狱不一样,刑事拘留或者被逮捕之后的犯罪嫌疑人,都会送到这里,正式判刑的才会送到监狱。

《便衣警察》启动后,以极高的效率进行各项工作。赵宝钢凭借跟林汝为的关系,已经被提拔成副导演,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反正哪有事哪到,忙的不亦乐乎。

而此刻,他正在大门口跟所长疯狂握手。

“哎呦麻烦您了,我们拍个戏还耽误你们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你们是宣传我们公安干警的,我们绝对配合,要人给人,要地方给地方!”

所长五十多岁,头回看着文艺工作者也挺激动,连声问:“那个,演员同志是哪位啊,我能不能见见?”

“小胡,来来来。”

赵宝钢招呼胡亚杰过来,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的男主角,胡亚杰,饰演一名蒙受冤屈赤城不改,最终战胜敌人保家卫国的便衣警察!”

“你好你好!”

所长更来情绪,握住手一个劲晃,“胡同志啊,我们警察不容易,便衣更不容易,我可太感谢您了……”

十年代的人,对影视艺术的崇拜和对里面人物的信念,我们是无法理解的。就像《水浒传》播出时,演到宋江招安,当场有人砸电视,甚至气到住院。

后来就不行了,因为全民娱乐化,演戏的没信念,看戏的更没有。

“为了保证真实性,所有程序都得走一遍,越少人知道越好。”

“成,我马上安排。”

“那就交给您了,哎对了,还有这位……”

赵宝钢叫过许非,“这是我们美术设计,想进去看看景,毕竟是七十年代的事,别出差头喽。”

“进去看看没问题,呃,这位设,设计就不用体验了吧?”所长问。

“别介,来都来了,必须得体验体验!”许老师忙道。

嗯?

赵宝钢瞅着他,你脑子没病吧?

“人家男主角体验两天一宿,我体验半天就行,麻烦您安排安排。”

于是乎,所长就领着俩人进了大门。

胡亚杰是最早定下的演员,他之前在刑侦队呆了一礼拜,那还好,以警察身份跟着办案、审讯。

这回可是进看守所!心里战兢兢的,幸亏有个人陪着,还勉强安稳点。

许非进了大门,见里面一个大院,最显眼的是一趟房屋,上面挂着牌子:监区。

所长叫来人,低声吩咐几句,那名看守点点头,咔咔两只亮闪闪的电镀手铐就磕在他们腕子上。

“走!老实点!”

胡亚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的一趔趄。

俩人被带到监区,首先是间大屋子,叫收押室。

“站好了,别动!”

值班员喝道,上来开始搜身。

“头朝墙,蹲下!”

许非脑袋冲着墙,慢慢蹲下,别扭且古怪。这姿势也不晓得谁发明的,能把你的底线用最快的速度消灭干净。

一些小物件都被收走,俩人换了蓝布衣服,又被带去监号。

屋子不大,已经住了六个人,同款囚服,目光阴冷且充满好奇。许非扫了一眼,见贴墙一溜大通铺,木板搭床,看着就硬,上面铺着层被褥还算干净。

“警察同志,我想上厕所怎么办?”他忽道。

“上厕所先喊报告,不批准就不许去。每天大便在下午4点前后,其他时间禁止,大便不能超过5分钟。”

“哦,谢谢!”

许非一咧嘴,找了个角落坐下。胡亚杰挨着他慢慢下滑,忽地浑身一激灵,黑黝黝的脸皮一下子白了。

“怎么了?”

“那,那个……”

他悄悄指着一个短头发男人,五十多岁,瘦削凶狠。

“我在刑侦队的时候,审讯过他,是个惯犯。”

“哟,那你俩有缘啊。”

“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还说风凉话,他,他要过来咋办?”

“好办,那就打一架呗。”

“哎,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吵着我睡觉知道么?”

正此时,靠里躺着的一个家伙忽然开口。

“不好意思,您接着睡。”许非道。

“睡你麻痹啊,新来的这么没规矩……”

那家伙翻身坐起,身材矮壮矮壮的,右脸上有道疤,说起话来像蚯蚓般蠕动狰狞。

“哟,那你想怎么着啊?”

许老师慢悠悠站起来,解开几个扣子,一米八几的个子,配上那一身块儿,瞬间兄贵。

“没,没事儿。”

那老逼吞了口口水,秒怂。

其实这间都是行为较轻的,真要杀人放火的重犯,也不敢关在一起。

老大怂了,旁人更不敢找茬。许非一直在揣摩环境,摸摸这,摸摸那,胡亚杰则魂不守舍,坐着发呆,时不时瞧那惯犯一眼。

人家也挺纳闷,怎么前几天还在审讯我,今儿就成狱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脚步声,砰的一下,大铁门拉开一个窗口,“打饭了!”

五位前辈熟门熟路的凑过去,许非随手一摸,在铺上拿过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脸盆,又拽起胡亚杰。

“起来啊!”

“哦哦!”

许非过去,见外面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犯人和一个看守。

看守瞧他脸生,问:“新来的?”

“刚进来。”

“哦,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一顿,下午三点一顿,看见门开了就过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

“知道了。”

许非递过碗,犯人给盛了一碗油汪汪的猪肉粉条,

咦?伙食不错啊!

他顿觉奇怪,末了又想起所长说的,今儿周末,每周一次改善伙食。

跟着,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只窝头。

“每人两个,再拿一个。”看守道。

“哦。”

他又拿了一只。

窝头这东西好啊,自己上辈子经常吃,采用天然绿色的五谷杂粮为主料,含高纤维素,可防治便秘、肠炎、肠癌,预防高血压和冠心病……广受消费者喜爱。

啊呸!

老百姓一秤砣楔死你!

许非咬了口窝头,又看看菜,连着皮的大肥肉,皮上还立着几根明晃晃的猪毛。尝了一筷子,除了盐少寡淡,粉条太烂,肥肉太腻之外,就没啥缺点了。

那边胡亚杰捧着碗,根本不敢吃,结果一恍神的功夫,左边伸出一只黑手拿走个窝头,右边伸出一只黑手拿走另一个。

再一愣神,连肉都没了。

他眨巴眨巴,没人把这当回事儿……

“许,许……”

“哎!”

许非制止住他叫自己姓名,低声道:“你这么着可不行,多好的体验机会,你要都是这种状态还体验个屁,趁早回家算了!

我跟你讲,这戏最大的张力就是周志明那种绝望,好像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你看看这环境,这心情,还不赶紧揣摩揣摩?”

“……”

胡亚杰瞪大眼睛,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这种情况你居然给我讲戏?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确实有点孬,弱弱道:“我也想,但止不住的害怕。”

“怕毛啊?有人找茬就干他,干大了外面还有警察,还能弄死你不成?不用看那老贼,你年轻力壮,他半截入土,你怕什么?

我告诉你,周志明在里面受了那么辱骂和委屈,他必须得打一架,不打这股子血肉出不来,这人物更立不住。

你这种的,演不了!”

“……”

胡亚杰抿着嘴唇,黑黝黝的脸上紧绷着,想反驳又反驳不了。

俩人嘀嘀咕咕的又在讲,旁人听着心烦,却顾忌他那块头。

不多时,吃饭时间结束,外面有人喊:“出来打水,快点!”

“咣啷!”

门自动开了。

卧槽!

许非真没注意,这门居然是电动的!七十年代有这设备么?回去得考证一下。

他排队出去,到水房洗饭盒,每人打了盆开水。回去的时候,一个看守偷偷把他拽到一边,“许同志,你时间到了。”

“这么快,我正兴头上呢!”

嗯?

看守一脑袋黑线,“事先说好就半天,再长得调整,你还是先出去吧。”

话落,他收了饭碗和脸盆,带许非换衣服,又把没收的物品归还。

许老师也不嬉皮笑脸了,正经道:“俗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不走这一遭真不知道什么样,也感受不到你们的工作环境,辛苦,辛苦!”

“您太客气了,我就等着看这部剧了。”看守还挺不好意思。

“您放心,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一定百分之百尽力。”

许非出了大门,只觉得有意思,正愁怎么回去呢,就见赵宝钢和冯裤子等在外面。

赵宝钢还拎个盆儿,咔嚓点上火,“来来来,新娘过门跨火烟,明年添财又添丁;孝敬公婆人不恼,家庭和睦万事兴。来小许跨一个!”

“滚你丫的!”

许非想一脚踹翻,想想确实不太吉利,还是跨了过去。

“服了,服了!”

冯裤子在旁直竖大拇哥,赞道:“往日觉得许老师轻浮,有能耐,今儿才发现是个肯为艺术献身的主儿,起码我就不敢进去,您是这个!”

“少特么拍马屁!明天你们来接人,最好弄辆车,我估计那小子得瘫着出来。”

……

到了第二天,仨人骑着郑小龙的摩托来接。

没错,摩托也是车。

胡亚杰在里面蹲了两天一夜,出来都是抖的,“一宿没睡,不敢睡啊,数了一晚上墙砖,四百零六块,四百零六块……”

“行了,先回去睡一觉,恢复恢复。”赵宝钢把他往后座上按。

“不,许非呢?”

胡亚杰找着许老师,一把攥住手,“那老贼看你走,大半夜过来找茬,我揍他了,我揍他了,我揍他了!”

第九十四章 进展

胡亚杰蹲了两天看守所之后,整个人都升华了。

小伙子二十三岁,尚未毕业,朴实的不得了,结果一来就遭到了极端环境的严苛磨练,以及某位社会人士的暗中教唆。

打过架的和没打过架的,气质就是不一样。

林汝为要的不是一个憨头憨脑的正气警察,而是一个怀有少年意气的正气警察。周志明有热血冲动的一面,有自己独立的政治思考,后来更是愈发成熟,大将之风。

是个挺复杂的人物内心。

在现实中,虽说林汝为选中了胡亚杰,但缺乏调教,演出来的效果还是傻了吧唧一棒槌,没有层次感。

总之,胡亚杰提前进组,便由着劲儿的被折腾。

先在刑侦队,后在看守所,这会又挪到了砖厂体验生活——嗯,这可是真·搬砖。

顺义,瞎各庄砖厂。

如今院里可是大变样,以两派长长的房屋为主体,南面搭了办公室和值班室,北面搭了伙房。大门被涂成黑色,烟囱也呼了一层厚厚的烂泥,此刻正喷吐着灰烟。

而监舍里面,沿着南北两墙,垒起了齐膝高的木板铺,中间留过道,每个铺上散着破破烂烂的草席。

因为背景主要是夏天,草席吸水能力比较强,用过一季,席面就会变黄破损,何况还是连着用。

许非就坐在破草席上,手里捧着一摞设计图,有看守所的,审讯室的,以及砖厂和禁闭室等等。

那个电动门,他回来问了不少人,确定是海晏在书里胡咧咧,七十年代应该没有这玩意儿。

他和冯裤子各有分工,一个负责收押、劳改阶段的布景,一个负责家居日常的布景。

冯裤子那边更琐碎,道具更多,这货借鉴了许非的思路,也挨家挨户溜。不是花钱收,而是以中心名义打借条,说剧组临时借用,用完再还回来……

结果在美术这一块,资金远小于预计,带的其他小组也纷纷开动脑筋,如何节流。

而且有某人做榜样,每个同事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次攒组跟以往不太一样,好像更有条理,做起事更顺。

于普成天乐乐呵呵,倍感欣慰。

《便衣警察》预计资金四十万,撑死再富裕五万,四十五。少吗?不少啊,超过全年经费的一半了。

那边还有《孔雀胆》筹备呢,还有工资要发呢。也得亏挣的少,不然够干嘛的?

“非哥!”

关景清忽然推门进来,道“衣服都运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嗯。”

许非收好画稿,出门就瞧见辆吉普,满满登登都是装衣服的箱子。

“白警服十套,蓝警服五套,绿军装一套,周志明服装三套,杜卫东服装三套,劳改犯服装三十二套……”

他逐一清点,按角色分类,贴上大大的标签,又拎起一套劳改犯服装。

白褂子,黑裤子,此为一套。重新浆洗过,又人工做旧缝补丁,瞧着脏兮兮。

在2000年前后,影视剧的服装还在遵循传统,衣服都没那么鲜亮,尤其古装剧,因为要追求那种真实感和久远感。

什么叫久远感?

还是得说《水浒传》,现在都回去看,画面是不是总灰扑扑的?好像有层雾,有层纱笼着。

那是因为拍摄每个镜头前,剧组都要放烟,用烟来制造这种历史的沧桑,虚蒙的,悠远的,好像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是那个年代真实的人。

后来呢,电脑特效愈发高明,不用放烟就可以做了,可惜再没人做了。

许非拎着褂子,还算满意,嘱咐道“将来等演员来了,一定告诉他们,可以弄脏,可以弄破,但绝对不能弄丢。万一丢了,必须按价赔偿。”

“啊?这都几毛钱一斤收的,您也太黑了点。”关景清道。

“你懂个屁!这叫规范化。”

许老师训了一句,又道“我们拿出百分之百的心思来筹备,主角也好,群演也罢,也得拿出百分之百的表演来回报,每项工作都很伟大,必须充满敬畏!”

“……”

关景清挠挠头,似懂非懂。

“滴滴!”

正说话间,又一辆车开进大院,林汝为和赵宝钢,跟着又有一位,居然是伍玉娟。

“宝钢!”

关系熟,他也不叫赵哥了,“老太太干嘛呢,怎么带这儿来了?”

“上午不面试么,那叫一相见甚欢,意犹未尽。人家兴致高着呢,说我们男主角就在砖厂呢,干脆你俩见见吧……”

赵宝钢捏着嗓子学林汝为说话,乐道“哎,你怎么就找着这姑娘,活生生的施肖萌啊。上午试了段戏,老太太哭天抹泪的。”

俩人凑在旁边,看那边伍玉娟和胡亚杰见面。

胡亚杰正垒砖呢,傻小子一个,愣了都。而伍玉娟超给力,怔怔看了会,眼泪竟然下来了。

嚯!

林汝为那个激动,啪啪开始鼓掌,“施肖萌就你了!”

哎哟,老太太性情中人啊。

许非和赵宝钢同步摇头感叹,接触长了嘛,愈发觉得导演可爱,严肃慈祥,艺术造诣高,难得还保持一颗童心。

“许老师!”

伍玉娟抹了会眼睛,挺不好意思的走过来。

许非也啪啪鼓掌,“这发挥绝了!你怎么说哭就哭的?”

“也没什么,就,就把自己想成施肖萌,把他想成周志明。我在车上就酝酿了,再一看他那么辛苦,自然就哭了。”

伍玉娟的声音较硬,也是蛮英气的女孩子,“还得谢谢你帮我引荐,不然我也没这个机会。”

“你自己赢来的,我顶多就是个中介,哎,莉莉没选上么?”

“没有,那角色说是给别人了。”

“哦。”

许非了然,想必是金莉莉和丁新实力差不多,但赵宝钢的关系比自己近。

“小许,不错不错。”

林汝为在院里逛了一圈,大为满意,过来道“这么短的时间,这么重的任务,真是难为你了。”

“还成,就是第一回干,有点手生。”

“说你胖还喘上了,你才多大,做成这样就骄傲去吧。走,出去瞧瞧。”

老太太兴致真的很高,又带着几人出大院,看周遭的花花草草,然后站在一个土坡。

“环境真好,那边有林子,有水泡子,拍地震那段也不用现找……哎哟!”

一瞬间,许非魂都吓出来了,林汝为没站住,顺着土坡就哧溜下去。他和赵宝钢赶紧跳下去,见老太太坐在地上。

“您没事吧?没事吧?”

“用不用上医院?”

“……”

林汝为没言语,愣了会神,更加兴奋。

“这地方好,将来给我灌上水,搅成烂泥塘。周志明就在这儿打架,嗯,还得从坡上摔下来,摔下来。”

(还有……)



第九十五章 大观园(大地加更3)

随着天气日渐转暖,《便衣警察》的前期筹备总算告一段落,许非把最紧要的都忙完了,也得空喘口气。

清晨时分,天光微露。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不知是雨是雪,偏生早上起来温度又升高,冷热混糅,空气闷乎乎的。

许非穿着一套梅花运动服,从后海边上跑回来,没进百花深处,在东口往南折,进了护国寺巷。

早点铺子刚开张,小门脸,一对小夫妻,媳妇儿挺着肚子,一内一外忙着,偶尔在热气升腾中互相瞧一眼。

“来五个包子,一碗蛋花汤。”

“好嘞,里面请。”

许非坐到里面,小媳妇儿端上筷碟。

这家铺子刚开不久,味道还不错。许老师已经放弃做饭了,天天在外面吃,实在不爱动才自己煮面条。

不一会,包子上来。

他不习惯蘸酱油,倒醋,然后拨点辣椒,结果一拿醋瓶子,空的。

“老板,还有醋么?”

“没咧,还没去买。”

小媳妇儿找了找,有点急,“有俺们自己吃的醋,你看行么?”

“也行。”

遂拿来一大壶。

许非闻了闻,嚯,这一股子酸味绝对够劲儿,养活十个林妹妹都没问题。

“这是晋省的醋吧?”

“你能闻出来?”小媳妇儿惊讶。

“可你口音不像啊。”

“俺老汉是那边的。”

许非点点头,拨里点辣椒搅了搅,夹个包子一蘸,似乎跟后世没啥区别。

待吃过早饭,天光大亮,一连串的胡同也苏醒过来,上班的,做买卖的,打孩子的,交织成一片市井生活。

许老师买了几份报纸,推开院门,就坐在新装的石墩子上看。

开春了,小院也慢慢拾掇起来。

东面拉了葫芦架,西面拉了葡萄架,葫芦架下面是石桌椅,葡萄架下面是秋千。

诶,葡萄架为什么要绑秋千呢?

裸着的土上杂草清除,打算种上花,他甚至想挖个小塘,扔里俩睡莲,又没那么大地方,只好买了几个扁口方形水缸,养养乌龟、红鱼和碗莲。

“著名作家王蒙将出任文化部部长。

记者前去家中采访,踏进房门,发现张贤亮、冯骥才已捷足先登。王蒙笑着说,我读高中的女儿,曾斜视着对我‘你也配当文化部长?’”

啧,这年头啥都敢写。

许非暗暗称奇,继续往下看,这条就有意思了。

“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具体作法是在今年的5月4日凌晨2时整,将时钟拨快一小时,即将表针由2时拨至3时。

到9月14日凌晨2时整,再将时钟拨回一小时,即将表针由2时拨至1时,夏令时结束。

各省市地区要切实执行规定,各街道、乡镇干部要挨家挨户通知,讲解,确保政策落实……”

嗯?

许非挠挠头,小时候不记得有这出啊!周围人好像也没提过,莫非是自己镇子没执行?

说起夏令时,中国从今年开始实施,一直持续到1991年。今年是第一年,从5月4日起,其余年份都是从4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到9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

当时国家能源紧张,电力供应不足,夏季昼长夜短,为了节约能源,鼓励大家早睡早起,才实施了夏令时。

反正许非没啥印象,这会仔细想了想,忽然很庆幸。

上辈子生日是二月份,跟夏令时没关系。但那些在1986年-1991年夏令时阶段出生的盆友,最好问问自己爹妈,当初有木有调钟。

如果调了,你的出生时辰就可能不对了!

许非扫了几份报纸,就像后世睁眼先刷四十分钟微博一样,吸收了大量奇葩消息。随后看看时间,推车出门,赶往宣武的南菜园。

今儿没事,本想溜达溜达,结果出门就后悔。路程约莫9公里,道还没修,一走一颠跟车震一样。

南菜园在广安门附近,沟渠多,水量足,是种菜的好地方,明清时称为菜园村。并以一条河渠为界,北称北菜园,南称南菜园。

大观园便修建于此。

《红楼梦》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得到农民企业家赞助,重新开拍。甚至任大惠还借来两台摄影机,进展大大加快。

许非大摇大摆的晃悠进去,尚未正式开园,但曲径通幽、怡红院、潇湘馆、沁芳桥、蘅芜院等项目都已完工。

他上辈子来过,就记得潇湘馆的竹子好,然后那蜡像贼丑……

《红楼梦》的主要取景地在江南,等大观园建好,主体部分都快拍完了,剩些零零碎碎的戏份。

他进大门,转过曲径通幽的假山,便见了池子和红香圃。一路没人,他一路找,过潇湘馆时往里瞅了瞅,陈小旭没在那儿歪着,也没有蜡像。

走了半天,最后在蓼凤轩附近发现了剧组。

那里有一座石桥,初绿的树,袭人和宝钗有一场对手戏。

许非悄默声过去,跟众人打着招呼,正探头观看,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

“喂!”

他扭头一瞧,却是晴雯。

春葱似的身条儿,梳着斜斜堕马髻,没有别的头饰,就系了根红绳儿。红绳儿逶逶迤迤的,显出几分慵懒和随意,衬的整个人也风流灵巧。

他和张婧林不算很熟,却也不陌生,问“你今儿有戏?”

“我刚拍完最后一场,已经彻底解放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张婧林在剧组是比较特儿的一个人,京剧大师张君秋的徒弟,灵性十足,演技出色,各方面都非常拔尖儿。

当初在培训班,只有俩人不去跑步,她和陈小旭。陈小旭还躲着,她连躲都不躲,就在被窝里睡大觉,形体也不练,因为都会啊

“我也刚来,人怎么这么少啊?宝玉和黛玉呢?”

“他俩跟任主任找市长去了,来坐。”

张婧林拍了拍一块青石,还有模有样的掸掸灰,“都是为了伙食的事儿,我们现在住华生旅馆,一家什么蔬菜公司办的。老给我们吃剩饭,菜端上来都是凉的,还贵,六个小肉丸子就要一块二。”

“没找他们领导反映?”

“没用啊,在他们眼里我们拍戏的都是大款,任主任没办法才直接奔市政府了。”

咝!

牛啊!现在谁任职来着?

许非一想那个名,卧槽,更牛啊!

“哎,许老师,你骑车来的么?”

“怎么了?”

“我一会就走了,正好搭你车。”

张婧林不像别的女孩子,外向开朗,跟男生之间也没那么扭扭捏捏。

聊了一会,那边拍完了,见张俪往这边走,张婧林露出一抹表情包似的微笑,自觉闪人。

(满血复活!!!)



第九十六章 又来内参

“你怎么跟个财神童子似的,看这一身金光闪闪。”

方才离远了没太注意,这会儿走近,许非才发现她穿着一身耀眼的金松鹤纹绸缎偏襟褙子。

常人穿金色,定显俗,但宝钗相反,只觉富贵大气,雍容姿态。

“我初看也不喜欢,穿上倒觉得还行。”

张俪搓着胳膊,手指尖捻着团扇,应是拍夏天的戏。

许非在一堆衣服里翻了翻,找出她的外套扔过去,“擦擦汗,别感冒了。”

“不是汗,是往我脸上淋的水。”

“那更得擦擦了。”

他掏出手绢伸过去,姑娘微微一躲,顿了顿才捏过来。待她简单拾掇一番,俩人才坐在刚才的青石上。

“你怎么有空来?”

“忙了俩月,事情都差不多了,这段能喘口气,小旭啥时候回来?”

“得下午吧,她去市政府了。”

“下午啊……”

许非可不想耗一天,问:“下月9号你们有戏么?”

“9号?我得回去看看计划表,怎么了?”

“今年不世界和平年么,要搞一场拼盘演唱,听说有一百多个歌星,你没看报纸么?”

“我哪里有时间看报……”

“呃,那你瞅瞅行程,有没有空都给我回个信,再把人数定了,完了我好订票。”

“你要请几个人?”

“别太多,也别太少。多了麻烦,少了没意思。”

“哦……了解了解。”

张俪裹着外套,摇着团扇嗤笑,“许老师既想挣了脸面,又不愿太过破费,我一定传达到。”

“啧,你现在怎么也皮了?”

许非敲了下她的头,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站起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等你电话。”

“你!”

张俪见他麻溜闪人,顿时涌起几分羞恼,末了自己缓缓坐下,又摸了摸头发。

……

“许老师!”

“许老师!”

大门口,张婧林拎着个包,一溜烟的跳到自行车后座上,“不是让你等我嘛?”

“我等着呢,你去哪儿啊?”

“你去哪儿啊?”

“我回百花胡同。”

“我去东城,顺路。”

可真顺路!许非蹬上自行车,离开大观园。

门前这条路还好,拐个弯就坑坑洼洼,灰尘黄土。车轮碾在土路上,又开始一走一颠。

“哎哟!”

张婧林险些摔下去,一把扶住他的腰,“这破道,还不如我老家的呢!”

“你坐稳了啊,我来时差点没颠死。”

许非尽力保持平衡,感觉有两只小手按住自己腰间,柔柔软软,倒是很有意思。

自己载过黛玉,载过宝钗,那俩丫头死都不肯碰,不成想第一个却是晴雯。

张婧林在这方面确实不扭捏,不是说她奔放,相反她是最为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人生也是诸多坎坷,令人叹惋。

“你这拍完戏了,以后打算干嘛啊?”他问。

“我事情多着呢,过几天我去参加一个歌手比赛,下个月我还要继续拍戏。”

“拍戏?”

“对啊,陈珮斯爷俩演的,叫《二子开店》。”

咣啷!

自行车贴着一块石头边蹭过去。

“可以啊,这么快找好下家了?”

“你当我是谁,怎么说也是小有名气的好么。”

“那你出出入入的,我是说,你刚演完晴雯就演别的角色,能适应么?”

“有什么不适应的,大惊小怪……”

张婧林晃荡着两条腿,笑道:“说真的,组里人我都觉得笨,就你跟侯哥还好,不过侯哥年纪大了,你又没这心思,没劲。”

啧!

许非摇摇头,人比人气死人。

这位天赋极高,唱歌演戏样样行,偏生跟小孩似的,对自己的演艺事业没有规划,只觉着好玩。

“哎,你要是拍戏了,告诉我一声呗。”

“干嘛?”

“我想认识认识陈老师,特喜欢看他的小品。”

“行啊,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哎你给我个电话!”

许非撒开一只手,摸出张名片递过去。

“哈,做的像模像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管干部呢。等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大家。”

“谁也不能忘了谁,都是革命情谊。”

骑了半天,抵达百花胡同。

许非客气客气,请她进去瞧瞧,结果还真进去了,撒欢跑了一圈,又一溜烟的闪人。

“来去如风的女子!”

他连声赞叹,骑车出了一身汗,遂到厨房烧了锅水,哗的一冲,随后进书房,拿起一份今天的报纸。

在夏令时消息下面,有一篇几百字新闻。

“将举行百名歌星演唱会,献给世界和平年……”

前阵子都在忙《便衣警察》,没功夫思考,今儿看到演唱会的消息,忽然又有了点想法。

1982年,第7届联合国大会根据哥斯达黎加的倡议,将1986年确定为国际和平年。主题是“捍卫和平和保障人类未来”,得到了一百多个国家和组织的支持。

1984年,鲍博·迪伦、麦当娜、艾尔顿·约翰、迈克尔·杰克逊等人为非洲灾民举行了一场义演,其中由54名歌星联手演唱的《earetheorld》更是名垂音乐史。

演出持续了16个小时,共吸引近15亿的电视观众。

受此影响,今年在张艾嘉的倡议下,罗大佑创作了《明天会更好》。李宗盛、童安格、齐秦、齐豫、潘越云、苏芮等60多位歌星打破签约公司限制,也联手创造了一次壮举。

这下内地音乐人坐不住了。

流行歌曲一向被看低,但通过这两次盛事,某些家伙忽然发现,诶,流行音乐不仅是风花雪月,卿卿我我,它同样能够承担重大的社会责任。

有两个人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个是东方歌舞团的郭峰,一个是他女朋友,中国录音录像总社的编辑,张丹丽。

俩人产生了举办演唱会的想法,并得到双方单位的支持。于是乎,一台投资25万,召集了百名歌星的演唱会开始筹划……

最终确定在5月9号首体上演。

本场演唱会的意义无需多言,他既重来一回,肯定要去看的。除此之外,还可以好好计划计划。

“……”

许非酝酿了良久,执笔挥洒,一篇内参转眼即成。

…………

次日,中心办公室。

郑小龙已经第三遍看这篇内参了,每看一遍都觉得好,同时又头疼:那孙子又特么搞事!

当初他跟鲁小威评价此人,说是一把好刀,用对了披荆斩棘,用错了伤人伤己。

有时候他挺奇怪的,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一琢磨还挺有道理。

“……”

郑小龙摇摇头,还是提笔写了个“阅”。

起身到隔壁办公室,“主任,小许写了篇东西,您看看能不能上报。”

“嗯,放下吧。”

李沐正在亲自核算《便衣警察》的前期支出,忙完了才想起来,一瞧也沉吟不语,最终也写了个“阅”。

末了想想,又加上一句“该提议有实际操作的可行性和前远意义,恳请领导重视。”

他拿着文稿,上楼到电视台的文艺部。

文艺部主任叫刘迪,后来做过台长,见曾经的副台过来,连忙招呼。

“你们研究研究这个,能执行就执行,不能就算了。”

“哦哦。”

刘迪暗自吐槽,你一重点培养的干部亲自送来,我敢不执行么?他接过内参,不觉一愣,见题头写着:

“对播送有价值节目及成立音像出版社的若干建议。”

(还有……求订阅,求推荐,求月票,订阅太少了!)

第九十七章 百转心思

许非上辈子的工作经验,经历最多的就是开会。

当领导的似乎都开会成瘾,热衷于这种底下一堆萝卜白菜,自己在上面指点江山的激昂气氛。

有点屁事就开,没点屁事制造点屁事也要开,一开就说个没完,好容易完了还得补充几句,补着补着就过了下班时间……

在中心算好的,李沐和郑小龙都是务实之人。结果今儿一大早被叫上楼,往电视台的会议室里一坐,才知道啥叫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咝!

我寻思我也没写那么多啊?你们怎么能扯到国际形势上去咧?

“……”

许非低着头,借前排的同事遮挡施展大变身术,真成了没灵魂的萝卜白菜。

他那份内参,就说了两点干货:

第一个,跟演唱会主办方联系,全程拍摄台前幕后,要拿下独家播放权。最好以此为条件,台里帮忙宣传,然后参与音像制品的利润分成。

此为,有价值的节目。

第二个,能不能成立自己的音像出版单位,专门制作自家生产的影视剧和相关产品。

他举了个例子,为什么不把《重整山河待后生》单独拎出来,再随便找几首歌,弄个拼盘磁带,叫“影视金曲”呢???

这个发自灵魂的疑问,深深打动了台里领导,于是便扯到国际形势上……

从张蔷那个小姑娘一鸣惊人开始,国内乐坛正式宣告进入了黄(fan)金(hang)期。

各大音像出版单位牟足了劲寻找新人,港台歌、外国歌,重新填上词,拿过来就唱,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几十万,没人在乎版权。

最红的南北二张,张蔷和张行,销量都几百万计。

这是音像出版最赚钱的时候,机器一开,就是印钱呢。粤省的太平洋音像公司,牛逼到一年的利润能盖起一栋大楼!

所以许非“影视金曲”的点子,立马引起台里重视,谁不想挣钱呢?

不过新成立一家单位,消耗的资源是大问题,不可能一次会议就解决。他被叫过来旁听,反正最后听明白了,演唱会的提议被批准,音像出版还得研究。

行吧,研究。

他没啥好鄙视的,自己若非重生人士,也没这眼光。所以他敬佩戴临风老先生呢,那才叫高瞻远瞩,早早给央视布好了局。

………………

傍晚。

太阳落了山,引着天光西去。

大观园慢慢暗下来,静下来,只剧组亮着几点灯火往外行,仿佛在夜幕降临前,匆匆逃离着时光变幻。

“上车了,别落下!”

“落下有小鬼儿找你们啊!”

任大惠守在车门处,照例讲着自己独特的笑话。大家疲惫了一天,三三两两的坐上车,不想开口。

张俪上来瞧了瞧,坐在侯昌荣旁边。不一会任大惠也上来,“人齐了,走!”

“咣啷咣啷!”

破旧的大客车缓缓驶离,行进京城的夜色。

“人越来越少了。”

侯昌荣靠着椅背,眯着眼,忽然轻声叹了句。

“是啊,以前两辆车都不够坐,有说有笑的,现在一辆就能装满。哎,香菱早上也走了吧?”

“嗯,她得好好安胎了。”

“呵呵,谁能想到你们偷跑去结婚,居然还有了身孕。当初在培训班,王导可是特意强调不准谈恋爱的……”

张俪笑着笑着便觉惆怅,也靠着眯了眼。

“嘎吱!”

不知过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客车终于停下,任大惠招招手:“到了!”

众人倦怠怠的下车,到了华生宾馆的大门口,才突然来了些精神,男同志一股脑的往里跑。

因为宾馆只有一个洗澡间,男女两帮约定,谁先占,谁就先洗。通常女生是抢不过男生的,今天也一样。

张俪已经习惯了,直接回屋往床上一躺。

刚才受了侯昌荣感染,情绪始终不高,低落落的有愁绪缠绕。

想当年在圆明园,桃李芳菲,青春热血,少年意气;想当年在西山摄影棚,一百多人,和睦大家庭,为了理想奋斗……

结果拍着拍着,出国的,上学的,杀青的,跟款爷跑的,人越来越少。

按照预计,约莫在今年秋天,《红楼梦》便能完成主体拍摄,进入后期制作。这也意味着,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革命战友,终将各奔东西。

大家不似往日激情,都在研究将来的出路。高亮和吴小东已经在成天看书,准备报考艺校了。

对这些年轻人而言,仿佛一下子使命结束,不知道该干什么。张俪也很迷茫,对事业不确定,对感情不确定,使得近来心情杂乱。

往日瞧她沉稳,倒不如说是呆木。

自幼家教严苛,被父母安排的有条不紊,从未独自思考过某些事情,可现在却不得不考虑。

或许自己也可以考艺术学校,接受点专业训练,毕竟还想试试演员这条路。做演员,那就得留在京城了,机会肯定比老家多。

但京城居大不易啊,自己的生活能力能行么?何况还有,还有那个人。

“……”

张俪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顿觉光亮一暗,细细的爬虫从脑子里钻出来,啃噬着她的理性和思绪。

什么时候动的心呢?

在圆明园的那棵大槐树底下,还是香山公园的回廊里?

以前在歌舞团的时候,不少男孩子明示暗示,自己都不懂。现在懂了,却平添烦扰,再不是被父母教导的那一颗安安稳稳的心。

少年时啊,莫要遇到太惊艳的人,你不知是孽,还是缘。

张俪躺了一会儿,又觉无趣,随手拿过床头的一本小说——琼瑶的《一帘幽梦》。

刚胡乱翻了几页,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扎着单辫儿的陈小旭跑进来。她本想说什么事儿,一下子忘了,只指着宝姐姐道:“你看小黄书!”

啊?

张俪瞬间瞪大眼睛,“你胡说什么呢?”

“这里面有亲嘴儿的戏,还搂搂抱抱,不是小黄书是什么?”

陈小旭抿嘴笑,“我有更好看的,我去拿给你。”

她拧身出去,末了又进来,捧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才是正经的好书。”

“《撒哈拉的故事》,笔名倒挺奇怪的。”

她往里头挪了挪,陈小旭也上床歪着,轻轻翻开第一页。

故事很薄,很有趣,一个湾湾女人跟西班牙籍的丈夫去了撒哈拉。为了改善伙食,她做了一道粉丝煮鸡汤。丈夫不认识粉丝,妻子说,这是雨,春天下的第一场雨……

近两年,正是琼瑶热和三毛热的时候,尤其琼瑶奶奶,凡有书摊书店,必定占据位。平日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上课偷看的更不在少数。

三毛的拥趸就相对平和,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般,自己小心珍藏,一旦找到同好,亦会为之欣喜。

“这个女人真有趣,我都想去沙漠了。”

张俪看了一小半,目中光彩流转,已然沉浸其中。

“是不是比琼瑶的好?”

“当然要好。”

她把《一帘幽梦》塞在被子里,“其实也没多喜欢,打发时间的,而且我感觉里面的人物关系很怪。”

“嗯,我也觉得!”

陈小旭连声赞同,“楚濂既跟绿萍是一对儿,就不该喜欢紫菱,后来跟绿萍结婚,就更不该跟紫菱旧情复燃。

紫菱明知他们在一起,就不该插足,后来嫁了费云帆,更不该跟楚濂藕断丝连。”

她神色认真,正儿八经道:“我要是绿萍,谁管他们去,自己肯定活得好好的,楚濂索性就让了她!”

“那你让么?”

张俪忽地扭过头。

“什么?”她一怔。

“我……”

那鬼使神差的几个字一出口,心中便后悔了。

她今天本就乱的很,整个人更像是塌了下去,背后的枕头前所未有的坚硬,撑着自己又一点点立起。

陈小旭始终怔怔的,过了会忽然笑道:“若是你呢?”

“……”

张俪看着她,微垂眸,复又看着,“我若是绿萍,定不肯让妹妹伤心的。”

“这话有意思,好像你让了就是怕人伤心,我让了就是狠心狠意?”

陈小旭也瞧着她,跟着歪了歪,轻轻靠在她肩膀上,“再者说,施舍来的,谁要呢?”

“……”

外面夜色渐浓,昏黄的灯吊在棚顶一晃一晃。

二人依偎着,沉默良久,一缕透明的柔丝从各自心底颤颤抽出,打成了结,拧成了扣,理也理不清。

过了半响,张俪方掐了下她的脸蛋,问:“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差点儿忘了。”

陈小旭坐起身,“一会区里来检查,任主任让我们装肚子疼,我躲清静来了。”

“前两天不是检查了么?”

“那是蔬菜公司的,哪有自己查自己?这回是区高官和区长,问题肯定能解决。”

“好麻烦的事,就一个伙食而已。”

张俪摇摇头,又道:“我白天问了王导,9号确定没有戏,你说都叫谁好?”

“欧阳算一个,还有侯哥,他孤家寡人的,还有吴小东两口子,嗯……”

陈小旭掰了十根手指头,“就十个吧,再多许老师该心疼钱了。”

“噗哧!”

张俪乐的不行不行,“好,就十个,哦不对,是十二个,谁让他主动张罗的。”

(订阅没那么好,那什么数据网都是不准的,首订差远了。另还有褚青的角色卡,大家帮忙点出来,三本书就差这个了。)

第九十八章 一无所有(1)

(这场演唱会,不少文章里说是在工体,据我多番考证,应该是首体。)

5月9日,下午四点。

许非跟着电视台的车,到了海淀白石桥的首都体育馆。他好歹是提议人,混个记者证进去溜溜是没问题的。

场馆尚在封闭,里面一万八千个座位,围着中间的一块场地。连台子都没搭,就在地板上铺着红地毯,放了几盆花,背后立着牌子,画着水彩画什么的。

地毯右侧,摆着一架钢琴,短头发的郭峰就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长头发的样子。

“前奏响的时候,大家从两侧上来,最好手拉着手,按照之前的位置站成三排。”

东方歌舞团的团长王昆亲临现场指挥,大声招呼众人彩排。

108名歌手,男的穿黄色夹克衫,女的穿粉色夹克衫,放眼一看,还以为环卫部门文艺汇演来着。

“好,站好了,我再看一遍。”

王昆退后几步,扫了遍高矮胖瘦,忽道“付笛生,你到后面去,太高了。程琳你上前来,常宽别动,你是领唱的!毛阿敏,你跟蔡国庆换个位置,哎对……”

他那边指挥,这边电视台已经开始拍了。

折腾半天,彩排完毕,王昆才介绍道“这是我们京城电视台来的同志,全程拍摄我们台前幕后,大家多配合,好了,先休息一会。”

台里对这次演唱会很重视,出动了三位摄像师,一位记者,文艺部主任刘迪也在。

都没经验,咋个叫台前幕后,咋个叫拍摄花絮啊?反正逮住人就问吧。

许非则脱离群众,先跑到观众席上,居高临下拍了几张全景,然后又在东南西北各角度拍。

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

留胡子的付笛生你能想象么?有头发的孙国庆你能想象么?长得跟蜡笔小新似的毛阿敏你能想象嘛!!!

许老师兴奋了,拉住一帮新丁菜鸟就开始拍。不是合照,就拍单人照,尤其李玲玉,怎么着也被那只玉兔精迷死过。

不多时,一卷光了,坐在旁边装胶卷。末了抬头瞅瞅,忽见一个子不高的哥们戳在钢琴旁边,正跟郭峰聊天。

“崔建!”

“……”

那人疑惑的回头,看是个生脸,“您认识我?”

“吃饭的时候见过,小号吹的好。”他张口就来。

崔建在84年组了个乐队,叫七合板,专门在西餐厅演奏外国音乐,京城独一份。而他一听,顿时肃然起敬,能去得起西餐厅,这是款爷啊!

“都是客人抬举,呃,您是电视台的?”

“我叫许非,客串记者。”

客串记者?

老崔没整明白,反正握了握手,算认识了。

正此时,一个摄像师刚好溜过来,似乎要拍这边。许非往旁一闪,让过镜头,忽问“这次演唱会准备了什么歌?”

“呃……”

老崔瞬间直面镜头,变成了采访,心中古怪,“这个,这个暂时保密吧,一会就知道了。”

“这歌是自己写的么?”

“对。”

“能说说创作感受么?”

“也没什么,写这首歌没花很长时间,就是,就是……”

他穿着黄色夹克衫,还没换那套经典的行头,吐字慢,好像每个字都得考虑一下,“挺多压在心里的东西,特自然就流出来了,而且一开始没觉得这是中国歌。”

“为什么呢?”

“因为它的旋律也好,风格也好,不是很被人接受,挺西洋的东西。但我把曲子完成,填上词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一首中国歌。”

摄影师完全不清楚自己拍到了什么样的镜头,有着怎么样的意义,停了两分钟又跑到别的地方。

许非又闪回原处,笑道“谢谢配合,我给您拍张照吧。”

“诶,好。”

老崔前不久在第一届孔雀杯全国通俗歌曲大奖赛中,首轮就被淘汰,因为评委接受不了自己的唱法。但这次演唱会主动伸出了友谊之手,还让他作领唱之一,所以心怀感激,也格外老实。

他找了个空地站好,许非试了试镜头,总觉得别扭。

“您能把那夹克衫脱了么?”

“身体别僵着,自然点。”

“就您平时的状态,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老崔被他摆弄半天,也烦了,索性把夹克衫一脱,吉他拎起来。

半分不分的那么一个头型,还挺长,下面遮到眼睛,眼睛里藏着一股子叛逆不羁,惊涛骇浪。

“这回对了!”

咔嚓!

许非按下快门,大为满意。

…………

五点钟的时候,首体外面的广场上便有人流出现,过半小时,人群越聚越多。

几乎全是年轻男女,时髦的卷发,夹克,牛仔裤,额上系着红巾,自己扛着录音机跳迪斯科。

周围人站成一小圈,吹着口哨叫好,还有的拿手电一晃一晃,人工大闪。

陈小旭等人来时,就闯进了这样一种气氛中。她到底没舍得找十个人,只欧阳、侯昌荣、邓洁、吴小东两口子,外加张俪。

行吧,也不少。

“这呢!这呢!”

离老远瞧见许非在那边招手,几人跑过去,一个个开始发票。

“走,我们先进去。”

“没检票呢。”

“没事,一会人多了费劲。”

他领着众人走小门,晃了晃工作证,进到体育馆。都是第一次,只觉得好大空间,赞叹不已。

又等了会儿,大部队开始进场,乌央央近两万人,馆内瞬间吵杂起来。

他们的位置不远不近,正对着舞台,许非翻出一个熊猫望远镜,再次显呗了自己是狗大户,“你们没买点吃的喝的?”

“都在侯哥那儿呢。”

侯昌荣提着个大袋子,先摸出一包花生瓜子蚕豆,手又一掏,居然拎出只暖壶来。

“你带个暖壶干嘛?”许非惊了。

“我在宾馆煮了锅绿豆汤,就刚好带着吧,别再花钱买了。”

侯哥又晃了晃几个小杯子。

你这也忒硬核了!

许非服气,真是居家好男人,比不了比不了。

这场活动,上场的歌手有108人,但后来公布的名单有112个,具体多了谁也无法考证。甚至还有传闻,年仅17岁的王菲也在里面,当然更无从得知。

另有参加了录音的田震,因故临时缺席,也是遗憾。

约莫六点钟,演唱会即将开始,灯光慢慢暗下。大家都很兴奋,热潮涌动,还有逼货吹喇叭的,哇啦哇啦震天响。

又过了片刻,啪的一声,一束光打在简陋的舞台上。

东方歌舞团的报幕员李小玢上台,大耳环,鬓边别着大花,说着开场词

“愿这温柔的深沉从你心中带给你不曾褪色的真情,带给你温暖,带给你无限的憧憬和欣慰……欢迎大家来到《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

(还有,昨天那是给老白驾校加更,忘写了。)



第九十九章 一无所有(2)

报幕员下去之后,前奏响起。现场有乐队跟童声合唱团,但隐在黑暗中,只舞台那一块亮着光。

108位歌手从两侧上舞台,人太多,瞅着乱糟糟的。先站好位置的,戳在那儿开始挥手示意,然后僵硬微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感。

他们也没参加过这么大型的活动啊,多数抱着凑热闹心态来的。结果随着时间演变,慢慢就被赋予历史意义了。

许非看的惨不忍睹,可是呢,这就是最真实的,存在过的,大陆流行乐坛的一段历程。

约莫一分钟左右,三排队形才站好,众人跟着合唱团“啊啊啊”的咏唱。

足足两分半之后,17岁的赵莉走上前,开口唱了第一句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

小姑娘梳着娃娃头,特别可爱,选她唱第一句,也是要这种纯洁、干净的感觉。

而甭看她年纪小,人家15岁就出道了,是大陆初期模仿邓丽君最早、最像、最红的一位歌手。

紧跟着,韦唯、常宽、成方圆等人依次上前,每人一句。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都已是从前,那不曾破灭的梦幻,依然蕴藏在心间……”

陈小旭挨着许非,那边是张俪,余下等人一溜排开。

她听了一会,忍不住问“这是真唱么?”

“对口型啊,想啥呢?”

“那多没意思,不是弄虚作假么?”

“这叫完美呈现艺术效果,是为了我们观众着想,你得理解领导用心。”

“可唱歌不都是练出来的么?唱着唱着自然就好了,你要是对口型,不总是这一个水准么?”

“瞎说什么大实话,给你瞅瞅。”

许非拿望远镜看了会儿,随手扔给她。

陈小旭举起来往舞台上看,突然似发现了新大陆,“有个穿红裙子的,呀,那是不是程琳?”

“哪儿呢?程琳在哪儿呢?”张俪连忙靠过来。

“那个,穿红格子裙的。”

俩人一只眼睛对一个镜头,都很兴奋,见了偶像那种。

程琳是这堆人里比较大牌的,“小螺号,嘀嘀嘀吹……”就是她唱的。

除了像王洁实、谢莉斯、成方圆等少数几个腕儿之外,大部分说是歌手,实际只有些薄名,观众都不太认得。

《让世界充满爱》是三段式歌曲,分三个部分。

第三部分是“你走来,他走来,我们走到一起来,在这缤纷的世界里,心潮澎湃……”

头尾两段,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最熟悉的是第二段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

诶,是不是有旋律了!

总之呢,这首歌唱了整整十几分钟,到第三段时,许非看崔建在后排跳起了太空步。陪着一起跳的还有个陶金,再过两年,他会被称作“霹雳舞王”。

当第一首歌结束,灯光暗了又亮,报幕员上场,跟着是成方圆的《童年》。

词曲原唱都是罗大佑,漂洋过海传到大陆,结果被拿过来就唱,唱的全国一片红,完了还没有版权。

但当时就这个环境,也没人觉得不对。

“哇哦!”

“好!”

“咻……”

现场喧如鼎沸,座无虚席,近两万人齐声喝彩是何等声势。太缺少娱乐活动,精神生活太匮乏了,像这种大型演唱会,看一场,回去能吹一辈子。

那些歌手,有些独唱,有的三两人合唱,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常宽刚从国外领回来一个金奖,意气风发,闭着眼,伸开双臂,引得全场欢呼。

韦唯披散着头发上来,一亮相就掌声雷动。因为有规定,唱歌的不让披肩发,她以前都是盘起来,今儿也突破自我了。

从第一首歌开始,从第一位歌手开始,体育馆内就没停歇过。

陈小旭等人看傻眼了,他们可是拍《红楼梦》的,跟古人打了两年多交道,哪见过如此场面?

“你能不能坐下?”

她瞧着起身站立,挥舞双手跟观众一起呼喊的许非,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裳。

“看演唱会啊,不激动你看什么演唱会,拜佛呐?”

“可是……”

“下面请听崔建演唱,《一无所有》。”

“哇哦!”

陈小旭刚要再说,就被旁边男人突然迸发出的声音掩盖,往场中瞧去,也是一愣。

呼啦啦上来七个人,吉他,贝斯,键盘,还有把唢呐。为首一哥们,个头不高,穿着蓝褂子,大白领,两条裤腿一高一低,就这么上台了。

当前奏响起时,观众还没整明白,但当那哥们对着麦克风,吼出一嗓子

“我曾经问个不休……”

嗡嗡嗡!

仿佛开天辟地的一嗓子,掌声,欢呼,口哨,喇叭,似在一瞬间响起,从观众席的一面席卷到另一面,跟着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

“好吵啊!”

陈小旭和张俪下意识一捂耳朵,只觉得跟破锣一样。

“别捂耳朵,听听这首歌!”许非大声笑道。

“我才不听!”

“很好听的!”

“真的!”

仨人挺大声的对话,来回跟吵架似的,许非用力点头,“信我的!”

“……”

俩姑娘这才缓缓放下手,只见场中那位带着青涩和紧张,弹着破吉他,节奏也时而混乱,但就是那一股子愤怒,迷茫,呐喊,将心里面最纯粹的东西嘶吼出来。

“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不仅观众疯了,后台的歌手也疯了,这不是唱歌,这就是在嘶吼,在宣泄,在释放!

没有流行歌曲中矫揉造作的情爱,也并非所谓描写资本主义空虚心灵的都会情歌,充斥在这首歌里的,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愤怒与无力感。

尤其当唢呐声响起,高亢撕裂,混着老崔的粗犷嗓子,足以将最本能的一种情绪激发出来。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莫非你是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噢……你这就跟我走!”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地,首都体育馆一万八千名压根就没听说过崔健的观众,咣咣敲打着椅子,一声连一声的高呼

“我这就跟你走!”

“……”

老崔也傻了,没想到会有这种场面,撑着自己挥挥手,鞠躬示意。

灯光一暗,不是结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哎!”

许非终于坐下来,摸了摸胸口,舒坦了。

“怎么样?”他问。

“词倒是挺好的,感觉很深刻。”

“嗯,像写诗一样,有哲理。”

“别的呢?”

俩姑娘对视一眼,统一摇头,“太闹了!”

得嘞!

许非咧嘴,果然不该期待她们会喜欢摇滚。

(给老白驾校加更2,晚上还有……)



第一百章 夜话(老白驾校加更3)

演唱会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几人裹着一身滚烫的热潮从体育馆出来,久久未能散去。广场上依旧聚满了人,大家都不愿意走,录音机往地上一摆,就开始跳舞。

还有扯着嗓子喊:“我曾经问个不休!”

只要起头,肯定有跟的,“你何时跟我走!”

其实现场没有大屏幕提示歌词,音响设备也不好,未必能听得那么精准。但气氛到了,情绪来了,就特娘的想喊上一嗓子,“你爱我一无所有!”

侯昌荣他们也骑了自行车,找家尚在营业的饭馆,吃完都十一点多了。

“今天就别回去了,上我那儿对付一宿。”许非提议。

“是不能回去,二十多里地呢。”欧阳点头。

“我跟沈霖就不去了啊。”吴小东道。

“那你俩上哪儿啊?”张俪傻呆呆的问。

“就你多嘴!”

陈小旭咬着她耳朵,偏偏又冒出声来,“肯定去宾馆呀。”

沈霖一下子红了脸,瞪了眼吴小东,欧阳则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笑容——哇,这种写法太古老了!

人家两口子闪了,剩下六个,三辆自行车。

邓洁转了转眼珠子,给许老师解围,“张俪,你驮我吧。”

“哦,好啊。”

她也没想太多。

于是侯昌荣载着欧阳,许非载着陈小旭,奔向百花胡同。上次是因为过年,再加上父母在,确实不方便,这次都是朋友就无所谓。

首体距百花胡同四公里出头,住户已经睡了,黑漆漆非常安静,只东巷口的小卖部还亮着昏灯。

轻手轻脚的摸到门口,许非在门框某个地方一按,啪!

两盏红灯笼亮了起来,红光映着木门,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木牌摇晃。

“你还真挂在外面了?”

陈小旭和张俪打量着那木牌,两个春秋时的古文弯弯曲曲,越看越爱。

“你找谁刻的字?”

“托朱家溍先生找的,名字忘了。”

“哎呀,朱先生的朋友一定也是大家,我这几手字可担不起,你真是,真是……”

张俪有点慌。

“有什么担不起,我花了钱的。”

许非不以为意,开门进去,一瞅六个人三男三女,嘿嘿嘿。

“那个,欧阳你们睡东厢,你们仨睡西厢,挤一挤,反正都瘦,邓洁也不占地方。”

“我占不占地方,也没吃你家大米啊!你个子高,怎么没捅到天上去?”

邓洁顿时来气,亏得我刚才帮你解围,有事没事就说我个矮。

“不跟他一般见识,他那嘴损,有时候连泼妇都不如,小里小气的。”

嘴损的陈小旭安慰凤姐姐,顺便损了一番嘴损的许老师。

其实都不是很困,在体育馆熏染的气氛还没散,神经尚在雀跃。大家打了水洗漱,各自忙活,许非略尽地主之谊,先到东厢看看,末了又转到西厢。

“咚咚咚!”

“方便进来么?”

“进吧!”

他推门而入,见邓洁自己坐在椅子上泡脚,陈小旭和张俪在床上挤着看书。

“这怎么说的?”

“排挤我呗。”

“天地良心,你自己不上来,还说排挤你。”

“我上去干什么?那书我又看不懂。”

“什么书,我瞅瞅。”

许非抢过来一瞧,“哦,三毛啊!她的书随便看看就得了,别往心里去,你们现在喜欢,等再过几年回过头,发现自己当初喜欢的不值一提。”

“……”

张俪眨眨眼,你在说你自己嘛???

陈小旭呸了声,“那你倒推荐几本,我看看你什么水平?”

“我可不懂。”

“那你说。”

“我不懂但不妨碍我说啊!”

许非化身网络喷子跟她斗嘴,没办法,跟这丫头斗嘴是人生乐趣。

陈小旭气的不行,那货却当无事发生,问:“还习惯么?这枕巾都是新的,被子也是新的,没睡过人,我这平时也没客人。”

“挺好的,就是喝水麻烦些。”张俪笑道,同时一把按住妹妹。

“哦,我一直想买个电热壶,老忘,你们早点睡吧,我回去了。”

他转身出门,没进卧室,而是钻进了书房。

不一会,东西厢接连暗下,只书房孤灯一点。

…………

不知过了多久。

陈小旭从睡梦中醒来,只觉两边拥挤,各躺着一具香香软软的肉身。她迷瞪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咳咳!”

她轻轻咳了咳,嗓子有点干,遂慢吞吞的翻过一座肉山,到桌上一摸,壶是空的。

“破地方!”

嘟囔了一句,扒着门边往外瞧,似乎还有点光亮。

陈小旭顿了顿,穿了衣服推门出去,院子里很黑,小跑着钻进书房,见那人拿着笔,正画着什么东西。

许非听到动静,一抬头,“你装女鬼啊?”

“我要喝水!”

“凉的热的?”

“热的。”

他起身去端了电饭锅,大半夜在院子里涮,又接了一锅水。

“等会儿吧。”

“哦。”

并非她忽然乖巧,而是没完全醒过来,披头散发,抱着个碗搭在旁边,还迷迷糊糊的。

“你画什么呢?”

“《便衣警察》的分镜头。”

“你不是美术么,怎么还管分镜?”

“就是想锻炼锻炼,毕竟不能总当美术。”

陈小旭拿起一摞画稿,能有近百张,都编好了几场几场。色调灰冷,少有亮彩,总体比较压抑,让人不太舒服。

她揉揉眼睛,不喜欢,但勉强让自己看。

末了放下画稿,似迷糊,似思索,忽道:“你还记着我们去卖挎包,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没讲。所以,你是想当导演么?”

“没这想法。”

许非笑笑,“理想这东西,我真的很难答,我不习惯给自己设定一个长远目标,然后拼死拼活的去实现。我更喜欢设定一个个短期目标,这样容易达成,也更有成就感。”

“比如呢?”

“比如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把《便衣警察》拍好。而你的目标,就是将《红楼梦》收尾,有始有终……”

“吱呀!”

正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你怎么也起来了?”

俩人望向门口。

“晚上吃的咸,渴醒了,结果见少个人,就过来瞧瞧。”

张俪披着件衣裳进来,“都三点了,你天天这么晚睡么?”

“也不是,看演唱会兴奋,睡不着。”

“那也得休息呀,午时小憩,子时大睡,这样对身体才好。”

“嘻!”

陈小旭抱着碗,一只手点啊点,“你听听,果真是老成之见,我可不知道什么子啊午啊的。”

“你这张嘴,来讨水喝也堵不住。”张俪又拧。

“咕嘟咕嘟!”

伟大的电饭锅救了许老师一命,他立马站起来,倒了三大碗水。其实自己也很渴,晚上那菜确实咸。

于是,仨人捧着各自的碗,开始吹气,小口抿。

白气升腾,长夜依旧漫漫。

张俪也拿起那画稿翻看,“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聊理想。”

“这么高大?”

“嗯。”

陈小旭点了下头。

“那我真想听听,《红楼梦》眼瞅着收尾了,我还不知道干什么。”

“你们不是说过,都想试试做演员么?”许非道。

“那你觉得呢?”

“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陈小旭白了他一眼。

“呵,要我说,你们都不是当演员的料。”

“可剧组所有人都说我们演的好。”她不服。

“就因为演得好,才不适合。你们以前没学过表演,头一遭就碰到了红楼梦,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黛玉和宝钗对你们的影响太深了,红楼梦就像一只精美的笼子,把你们锁在了大观园里。

一旦等你们拍完戏,就等于出了园子,面对的是人情世故,是这个复杂的社会。

我的意见是,如果想继续做演员,最好考个正经艺校深造,把红楼这一身皮脱掉,或许还有机会。否则么,我是不看好的。

当然我现在说,你们可能没体会。等拍完了,你们可以试试接点别的戏,亲身感受一下。”

“……”

俩人深感遭到了鄙视,却无从反驳。

许非又倒了一碗水,把头埋进升腾的热气中,许是夜色太过撩人,亦或别的什么,难得吐露些心扉。

“其实不管做什么,我都希望你们不要局限在一个小天地里。这两年多来,或许让你们觉得《红楼梦》就是一切,连平日讲话也是书里的调调,但并不是,你们应该充满精彩。”

他顿了顿,“真心话。”

“……”

二人愣住,头一次听他这么掏心肺的聊天,这些言语,也从未有第二个人对自己讲过。

而一个喜欢的家伙,正正经经对自己说,“你应该充满精彩。”

有点惊讶,有点古怪,有点感动,还有点不知所措。

她们不晓得回应什么,许非也觉讲的略多。他感受着两道目光,愈发尴尬,索性拿起笔,“你们去眯会儿吧,我还剩点没画完。”

话落,见她俩没动,“怎么了?”

“我饿了。”

“哈?”

“我饿了。”

陈小旭鼓着嘴,重复一遍,张俪在旁边忍的辛苦。

许非比较懵,下意识看看外头,“天都快亮了,你吃什么啊?”

“你平时吃什么?”

“我在外面小店吃,那你再等会,一会出去吃。”

他转过头,“你也饿了?”

“我见你们吃东西,想必也会饿的。”张俪笑道。

啧!

许非只能喝水。

第一百零一章 开机

《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结束的第二天,其实并未引发什么浪潮。

除了现场的一万八千名观众,老百姓都不晓得这是干嘛的。崔建的《一无所有》也并未一夜之间红遍京城上下。

当时媒体环境不发达,传播范围小,速度也慢。演唱会录制成的录像带,起初只收到3000盒的订单,距总投资25万元相差甚远。

所以京城电视台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

在网络媒体兴起之前,电视台为啥牛逼,就因为受众面最广,摄像师一个个鼻孔朝天。但后来也不行了,像许非老家的省台,连全额工资都发不出来。

话说回来,京城电视台全程拍摄了演唱会,以及台前幕后的花絮。这条传播渠道,如同救命稻草般摆在主办方跟前。

按照许非提议,最好以此为条件,参与音像制品的分成。

可惜,只可惜,现在没有这种商业化操作,何况人情紧密,双方领导一谈,没好意思说这些。

要知道,在现实中就因为电视台播了演唱会的录像,才使得《让世界充满爱》和《一无所有》火遍大江南北,录像带一下子卖出去几十万盒!

不过提议虽然没成功,倒间接让台里认识到了,拥有一家自己音像制作单位的必要性,当然是后话了。

许非人微言轻,还改变不了什么。

…………

“砰砰砰!”

“许同志在家么?”

“诶,来了来了!”

五月中旬的一个早晨,许非正在院里洗衣服,便听外面敲门声。

过去开门,顿时吓了一跳,站了好多人。先是一个穿蓝布工装的,蹬着三轮车,车上放着四个煤气罐。

另有个老太太,是居委会的一个大妈,旁边围着十来个街坊邻居。

“小许啊!”

大妈不请自入,挤进门来,“今儿居委会有个宣传活动,咱胡同那换气站不建成了么?你是第一批用户,我就带街坊过来,让换气站的同志给讲解讲解,现场演示一下怎么装,怎么用……”

哈?

许非特不喜欢让一帮生人进自己家,但这种情况也没法拒绝,只得道“哦,那请进,请进。”

十几个人呼啦啦进门,好奇的打量四周,还有个熊孩子直奔葡萄架,上去就揪。

“许同志是吧,我是换气站的,叫陈振刚,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

穿蓝装的是个中年汉子,一脸憨厚,扛着罐子问“你们家厨房在哪儿啊?”

“这边。”

许非引到东南角的厨房,“装这儿就行。”

“嚯,厨房够大的!”

陈振刚看了看格局,道“您这个灶台太大,占地方,以后要是不用最好就拆了,我给您放这吧。”

他把煤气罐塞进切菜的台子下面,刚刚好,然后取出一些工具。

那些街坊也围了过来。

许非趁机跑出去,把正房门锁上,尤其是书房。

“这个煤气罐啊,根本不像人说炸弹什么的,只要掌握操作方法,其实很安全。它的原理就是通过胶皮管,把可燃烧的气输送出来。”

陈振刚一边安装一边讲解,“这是开关,拧开就能用,不用的时候一定得关上。我给你测试一下漏不漏……”

他把阀门打开,用试漏工具蘸上肥皂水,如果冒泡就说明漏气。试完之后,接上一个极其简陋的单炉盘,啪的一点火。

呼!

一圈小火苗烧起来了。

哇哦!老街坊惊叹不已,确实好方便。总之演示了半天,一帮人才在许非莫可名状的烦躁中离开。

第一次用的住户,换气站过来给安装,以后就得自己骑着车子去换气。

在80年代中后期,煤气罐大范围的在城市普及,但由于能源不足,后来又开始限制。甚至想申请一个换气本,都得市领导批准。

许非小时候极有印象,东北那边叫嘎吱罐,家里头有,每次快没气的时候,老爸就把罐放倒,在地上滚,然后那边继续炒菜。

每次都心惊胆战。

其实像他这种放弃做饭的家伙,本用不着高级武器,但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生活就得更新换代。

何况还得烧水呢,免得下次再大半夜的抱碗长谈。

许非收拾了下厨房,看看时间,骑车赶到京城电视台。

院里已经备好车,准备出发了,他麻溜跳上去,跟林汝为等人前往顺义。今儿不是别,正是《便衣警察》开机的日子。

…………

瞎各庄,砖厂。

三十几个工作人员,外加三十多个演员全部就位。老太太拿着大喇叭,现场开了个短会,主要说两点

对待工作严肃认真,条件比较艰苦,希望大家克服。

认真不了的,滚粗!

哎哟,许非太喜欢这种开机仪式了,没有红毯和镜头,也没有香案三牲,烧香拜神。

开机拜神,都是从香港那边传来的,谈不上好坏,就觉得特草莽,江湖气十足。香港电影本就带着一股江湖习性,不成文章,不成体制,极尽癫狂。

后来港岛电影人纷纷北上,又把这套东西带到了大陆,搞的也特江湖。

当然大陆本身也不争气,发展了二三十年,打他穿过来那会儿,影视行业还是草台班子泛滥,才刚刚有点成体系和工业化的苗头。

什么叫工业化呢?

简单说,就是流水线生产。

不要小瞧这三个字,能做成流水线,说明每个环节都已经非常成熟,且达到相当高的工艺标准,这才叫流水线。

窦文涛客串冯裤子的《非诚勿扰2》,说过两件事。

一个是拍一场模特表演的戏,请的模特都来了,开始走秀。冯裤子就在底下小声骂,“特么谁找的衣服,太丑了!”

另一个,拍一场酒吧的戏。冯裤子直接就开骂,“谁拿的酒啊?谁特么在高级酒吧给女孩儿喝扎啤啊?”

说明什么呢?国内是导演中心制,就一个人在这撑着,服装、道具、布景、特效、宣发等等,缺少大量的专业级人才,远远达不到流水线标准。

眼下,林汝为简单开了一场动员会,先吃午饭,吃完立马准备。

今天拍周志明初到砖厂,被犯人得知原来是警察,遭到欺压戏弄。场景在砖厂外面,一个挖土运沙的大坑,原汁原味。

副导演林雪竹在检查各项工作

“群演二十五人,服装发放完毕,二十五把铁锹发放完毕,独轮车、两轮车共十辆,草帽七个,全部就位……”

许非则站在坑上,见底下全是黏土,还有水泡子,环境糟糕。

他想了想忽然跳下去,结果脚刚一踩,鞋底就软塌塌的陷进去,鞋面顿时糊了一层厚泥,裤腿也抹了几块。

这不行啊!

他连忙找到林雪竹,道“姐,不能让他们穿鞋,穿鞋的话,一个镜头全得毁,再说也不合实际。”

对方瞅瞅他的裤腿,犹豫道“演员都穿好了,让他们脱了?”

“必须得脱啊,不然后面没鞋穿。”

之前说过,这年头没有什么现场副导演、选角副导演之分。林雪竹负责选角,也负责现场一摊事儿,能力上有差距。

许非见她比较纠结,“那我去说说?”

得到肯定后,他便操起大喇叭,走到坑底下,冲上喊“来来,大家静一静。都看到了啊,这下面全是烂泥,踩就糊一脚,这鞋就废了。咱光脚不怕穿鞋的,对吧?光脚踩,洗还好洗……来,大家配合一下,把鞋脱了统一交给关景清。咱那边备着水呢,拍完就能洗,绝对不耽误。”

话说的好听,群演也老实,纷纷脱鞋,让关景清收到一个箱子里。

林雪竹见问题解决,比了个手势,跑到林汝为旁边,“导演,都准备好了。”

“那先试拍几遍。”

“来,安静,安静!试拍了!”

“准备!”

“开始!”

饰演杜卫东的叫申君宜,演过《乌龙山剿匪记》里的钻山豹。

杜卫东就是因为盗窃,被周志明逮进去的,此刻在砖厂相见,冤家路窄。

那边喊开始,申君宜拿着铁锹就开始铲,铲了满满一车土,“臭特么雷子(便衣),快给老子推!”

“停!”

林汝为很快喊停,“围观的怎么没反应?你怎么说的?”

“我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林雪竹赶紧跑过去,道“不是告诉你们了么?一直得起哄,他摔的时候,声音得最大,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

稀稀拉拉的回应。

“准备!”

“开始!”

“臭特么雷子,快给老子推!”申君宜又骂。

这回群演还成,一个个议论嘲讽。

“推啊!推啊!”

“我看他推不动!”

“小子,滚吧!”

“……”

胡亚杰始终站在独轮车前,面无表情,此刻把蓝布衣服一脱,露出里面的衬衫。

双手握住车把,就往前推过去。

之前没练过,但没练过正好,独轮车不好掌握平衡,只见他歪歪扭扭的,没走几步就摔了一地。

末了转身回头,还是面无表情。

“停!”

林汝为一个劲摇头,她知道胡亚杰想表现出一种无声的愤怒,可这表情太木了,感觉不出无声的愤怒,就觉着特傻。

看来得想想办法。



第一百零二章 这才叫副导演(1)

夜,砖厂灯火通明。

从下午一直拍到了八点多,这会才得空歇歇,三三两两的聚到一块,等着某位副导演亲自来送饭。

搭建的办公室里,许非正在刮鞋上的泥,都特么干了,拿小刀一刮,哗啦哗啦掉下去一大块。

当把两只鞋收拾干净,外面传来滴滴的喇叭声,那位副导演开始喊:“开饭了!开饭了!”

许非拎着饭缸出去,见已经排了不少人,赵宝钢跟另一个剧务在一块,守着三只大桶。一桶米饭,一桶猪油炖白菜,一桶酱焖土豆。

他也懒得细分,直接盖浇饭顶俩土豆,拿勺搅了搅,抹回办公室开吃。

不多时,几个工作人员都进了来,赵宝钢和冯裤子也捧着饭缸进屋,骂骂咧咧,“草他妈的,再不去那家破饭店了,还带临时涨价的!”

“你在哪儿订的?”

“顺义县城啊,就俩家做这买卖的,我挑了王八蛋那家。”

“味道也不咋滴,哎,你这是甜面酱啊?”

“可不就是甜面酱么?”

“我吃不惯,给你吧。”

许非把土豆扒拉到赵宝钢碗里,“下回回家,我给你整点东北大酱来。”

“可别介,我还吃不惯你那味儿呢。”赵宝钢摇头。

冯裤子在旁边砸吧砸吧嘴,“确实不怎么样,还不如弄点葱段儿,泡点酱油一拌,好吃还下饭。”

“嘿,哪来这么多讲究啊?我大老远的运过来容易么,还特么走一个,就我们俩人!”

后世订盒饭的相当有油水,一盒饭五块,人家给你报二十,一部戏拍完能搂个几十万。

当然现在不成,赵宝钢挂个副导演的名头,干的还是剧务活儿,本来有仨剧务,一位临时撂挑子。

“那人哪儿去了,怎么就不干了?”

“说是求了点关系,准备出国。”

“得,现在看谁找不着,准保就是出国。我就奇了怪了,咱这涩会主义国家哪点不好,干嘛非拼着命的给人资本家刷盘子啊?”冯裤子敲着饭缸,义愤填膺。

“人家还真不是刷盘子,说想留学。”

“诶,留学好啊。留学生待遇高,好吃好喝,完了还给你找仨陪读。”许非又懂了。

“哟,敢情资本主义也兴陪读啊!”赵宝钢特神奇。

大伙正聊着天,门忽然一开,林汝为也端着饭缸进来。

老太太个头矮,但往中间一站,自然有派,“咱们利用这点时间,开个小会啊。经过多半天的演练,进展是相当缓慢,主要在于主演的业务不熟练,达不到要求。

你们也都看见了,小胡那脸硬的就跟涂蜡似的,情绪也不到位。所以我刚才就琢磨个法子,他不是情绪不够么,咱们就帮他培养。

我告诉你们啊,从吃完饭开始,谁也不许跟他说话,就孤立他,就让他孤独,难受,好好体会一下周志明的感觉。”

噗!

许非差点乐出声,但看老太太一本正经,知道并非玩笑话。

这年头的影视行业,导演谈不上多专业,演员谈不上多灵巧,都带着一股子僵硬呆板。理论知识薄弱,更别提调教演员了。

老太太在五十年代是北电毕业的,好歹还懂点,便想出这么个有点古怪的体验派技巧。

冯裤子觉得有意思,问:“您是说,我们就甭跟他说话了?”

“工作上的事儿,该说还得说,但平时扯淡闲聊,谁也不许搭理他。”

“那啥时候结束啊?”

“啥时候拍完,啥时候结束。”

“那个,老太太……”

许非琢磨琢磨,道:“您这法子是长期的,培养也得有个过程,这期间不还是不行么?我倒有个临场的技巧,能把他情绪带出来。”

“怎么带?”

“这东西不好讲,您要信得过我,我明天就试试。”

“……”

林汝为瞧了瞧他,“行,那你就试试。还有你们记住了啊,这是秘密,谁也不许告诉小胡。”

她抹身往出走,手里又扒拉扒拉,“钢子你哪儿订的饭啊,甜嗖嗖我可吃不惯,下回弄大酱!”

“诶,大酱,大酱。”赵宝钢撇撇嘴。

………………

瞎各庄距顺义不远,这座县城便成了剧组的落脚点。

收工早,就回市区,收工晚,就在县里唯一一家旅店对付一宿。器材什么的不用来回搬,就放砖厂,那打更老头瞪俩眼珠子,像查捕阶级敌人一样看着。

旅店很小,基本是大通铺,五毛钱一张铺。也没地方洗澡,累了一身臭汗,合衣往那儿一躺,前后左右的为男,整个人都升华了。

不知为何,许非第一次睡的时候,忽然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某段情节。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孙少平去工地搬砖,晚上也睡大通铺。工友都不穿衣服,黑黢黢的身子,半夜起来上厕所,左跨一个,右跨一个,没尿净的尿滴子就往下滴……

挺神奇,反正稀里糊涂对付了一宿,次日继续开工。

上午这场戏,是拍劳改犯吃饭,周志明又挨欺负,被抢了新褂子,还被派去倒泔水。

场景便是在搭建的监舍,两排木板床,下面用砖头顶着,铺着破草席和薄被褥。开拍之前,许非和冯裤子又特意检查一圈。

“总觉着缺点东西。”

“缺什么?我看不错啊,该有的都有了。”冯裤子疑惑。

“就是该有的都有了,才显得人工痕迹很重……”

他来来回回的看,猛地一拍巴掌,“不生活,对,就是不生活!关景清?关景清?”

“非哥,什么事?”

那小子跑进来。

“两边给我钉根绳儿,再弄点破毛巾、破褂子搭上,带点水。”

“就是晾衣服呗?”

“没错。”

“那我明白。”

关景清一溜烟跑了,没多久回来,在屋里串了一根麻绳,搭上几条毛巾和背心,潮乎乎的还没干。

“……”

冯裤子全程围观,不得不承认,确实比刚才生活化,更自然一些。

又学到一招儿。

这边准备完毕,十几个群演凑过来,穿着黑褂子外套,里面有的光膀子,有点加件白色小褂。

赵宝钢又端上两个桶,一桶是窝头,一桶是野菜汤。

七十年代不比现在,现在每礼拜还改善伙食,那会大家都吃不饱。正经的杂面窝头,粗剌剌的,看着就费嗓子。

每人俩窝头,一碗野菜汤,先分好了。

林雪竹又检查一遍,“准备了,准备了!”

“开始!”

话音方落,众人端着饭缸就开始吃。

一哥们拿起周志明新发的白色小褂,甩给老大,又把老大的旧褂子塞给他。

申君宜则晃晃悠悠的过来,就像每个团体中都有的那种事儿逼,话多,事也多,左看看,右瞅瞅,凑到一人跟前,“你一天没干活,吃得了么?”

“我还不够吃呢!”那群演道。

“嘿!”

申君宜抹身转到胡亚杰跟前,伸手抢过一个窝头,扔给那群演,“吃吧!”

那群演得意,咬了一口。

“停!”

林汝为忍不下去了,拿着大喇叭开始训:“你们是砖厂的劳改犯,重体力劳动者,还一天两顿饭,碰着吃的就得跟饿狼一样,怎么一个个跟大姑娘似的?那小伙子,你就不能大口咬么?”

“不,不好吃啊!”那群演委屈。

“不好吃也得吃,这是拍戏!”

老太太工作状态极为吓人,发了一通火。接着又拍了几条,是大口吃了,但感觉还不对,像被逼着吃似的。

87版《红楼梦》之所以经典,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肯花时间放在演员身上。半年集中培训,拍的时候也不断在学,老师手把手的教,孩子们自己更拼命。

诸多努力加起来,最终成就了一部经典。

但《便衣警察》不同,十二集,资金少,现实题材,再怎么培训也顶多就是扔进派出所体验生活。

更多的是靠演员自身素质。而眼下这帮群演,都是非专业的,让他们精准表演可不容易。

林汝为又喊了停,脑袋生疼。

林雪竹没啥办法,赵宝钢和冯裤子还蹲在旁边观摩呢,于是许非凑过来,“老太太,要不我跟他们说说?”

(还有……)

第一百零三章 这才叫副导演2(给项锴加更)

拍戏暂停。

许非走进监舍,看着一帮群演加主演,那帮人也瞧着他。

群演的印象很深,昨天就是他让大家脱鞋,自己先站在坑里。这会估摸着是来说戏的,莫非还得先吃一碗?

许非当然没吃,唤道:“君宜哥!”

“诶,怎么着的?”

申君宜晃悠过来。

他57年生人,大高个子,一脸凶相,演艺经验比较丰富。林汝为找他的时候,他见是个配角,还是小偷,就不怎么爱演。

后来提条件,我那边还有戏,你让我跨组,我就演。林汝为也答应了。

“刚才大伙表现都不错,就差一点,吃的不香。”

许非放开嗓子,让群演们都能听见,“就像导演说的,一帮重体力劳动者,吃啥都能吃,不仅能吃,还得吃的倍儿香。

我知道,现在生活富了,都不爱吃窝头,我也不爱吃。但这是拍戏嘛,对待艺术就得严肃认真。大家刚才吃的也不少,差不多都饱了,我教你们几个技巧,咱们先练熟,等下争取一条过。”

一哥们听的有意思,问:“小同志,那你说怎么吃的香啊?”

“简单!来,给我个窝头。”

有人递过一只窝头。

许非手一沉,妈蛋的赵宝钢,整这么大个?

“听好了啊!三点技巧,第一,就是大口吃,刚才做的都很好。第二点,必须得biaji嘴,吃饭想要香,不出声是没有灵魂的!不仅要biaji嘴,还得窝头菜汤一起吃。

第三点,这个要求比较高,你得对自己的食物充满热爱。”

“哈哈哈!”

大伙都乐了,林汝为表情古怪,这小子胡咧咧什么呢?

“哎,这位老哥!”

许非走到一个中年人身边,问:“本地人吧?”

“本地的。”

“小时候肯定吃过窝头?”

“别说小时候,头几年还拿这个当主食呢。”

“就是啊,开动脑筋回想一下,以前饿的时候,没饭吃的时候,家里米缸见底,孩子哇哇哭,东家找,西家借,好容易弄着一个窝头。想想那时候,吃饭是啥感觉?”

“……”

那汉子怔了怔,有点懂了,又有点没懂,但他一提孩子,以前的东西立马就浮现出来,也不说话,一个劲点头。

“没明白的,都想想以前饿的时候。我看岁数都不小,谁特么没吃过窝头,今儿就别在这装了!”

许非喊完几嗓子,问:“君宜哥,怎么样?”

申君宜可是个好演员,正的特正,坏的特坏,在组里数一数二。他听了半天,心中佩服,小子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

他差不多领会这意思,道:“成,我知道咋演了。”

“那一会您带个头,咱先来一遍。”

“好嘞。”

“记住了啊!第一,大口吃!第二,biaji嘴,一口窝头一口菜汤!第三,不会演的瞅瞅申君宜,照着学。

如果还不会的,把脑袋给我埋下去装样子,别让镜头逮着你!”

纯技术活儿,简单明了,没半点水分。再听不明白,那就脑袋有问题了。

“好,准备了,碗都给我端起来!”

“三,二,一……开始!”

话音刚落,众人抱着碗就开吃,跟刚才同样是大口,却偏偏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一个个埋着脑袋,左手拿窝头,一口咬下去,腮帮子都鼓鼓的。

申君宜更是张大嘴,一口干掉半拉,棒子面渣往下掉,连忙拿手接着。

杂粮粗粝,剌嗓子,没等完全咽下去,他又赶紧端起碗,嘴唇溜着碗边,呼噜呼噜的喝菜汤。

有确实不会的,偷摸瞄了眼申君宜,哦,明白了。还有实在蠢笨的,也听话,缩在角落里头都不抬。

只胡亚杰一人木呆呆的,倒也符合情景,刚来嘛。

“停!”

“停!停!行了别吃了,留点肚子。”

许非叫住大家,真心诚意的竖了根大拇指,抹身回去问导演,“老太太,您看能拍了么?”

“……”

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赵宝钢和冯裤子眨巴眨巴,再度刷新了对他的认知。这小子仿佛没有上限的,每每觉得他差不多就这样了,结果抽冷子一下,给你来个狠的。

林汝为又惊又喜,“好好,就照这个感觉拍!”

“来,准备准备!”

“按照刚才的方法啊,不用改动,大家重头来一遍就可以了。”

林雪竹这会儿站出来了,指挥现场开始拍摄。

一条过。

许非也蹲在监视器后面瞄着,其实照他说,这帮人吃的还是不够香。

以许老师观影数十年的阅历,真就觉着一个人吃饭最香——辽北地区第一狠人,水库浪子,开原几场著名恶仗的主打人,范德彪!

哎呀,彪哥那吃饭,老爱看了。一碗白菜汤,能给你吃出满汉全席的赶脚。

…………

赵宝钢忽然发现自己失业了,虽然他从头到尾就没上过岗。

林雪竹也发现自己失业了,自打这场戏之后,老太太明显对许非重视起来,时常询问商讨。

心中自然不爽,可也没底气说什么,谁让你不行呢?

晃眼到了午休时间。

胡亚杰打了饭,心情忐忑的凑到人堆里。

下午拍他的重头戏,周志明因为打架被关禁闭,赶上发烧、便秘,精神和身体双重失调,就在里面嘶喊。

他晓得自己表现不咋样,生怕下午演砸,心不在焉的吃着饭,跟旁边人闲聊,“哎,你说我……”

刚说了几个字,那人背过身,不搭理他。

嗯?

胡亚杰奇怪,又找另一个人,“哎,你……”

那人也不搭理,跟旁人开始聊天。

啧!

胡亚杰蒙了,踅摸一圈发现除了工作上的事儿,大家竟然都不理自己了。

年轻人瞬间被孤立,还以为犯了啥错误,可越问人家越不理,最后瞧见许非了,连忙跑过去,“小许!小许!”

“咋了?”

“哎哟,终于有人肯回我了。”

他仿佛找到了救星,“大伙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不搭理我?”

“我寻思我也不清楚啊!”

“小许,我求求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呃……”

许非犹豫。

老实讲,林汝为提出的方法虽然是个技巧,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因为是被动的,被迫的孤独。

演员最好还是主动去感受。

这个点子真实发生过,后来还被冯裤子学去,放在《芳华》里——不过那是当面提出来,女演员知道自己被孤立。

“我觉得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许非想了想,问:“下午的戏准备好了么?”

“还没有。”

“戏都没准备好,你琢磨别的干嘛?你这两天的表现,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

“……”

胡亚杰比他大两岁,被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一会拍关禁闭,那禁闭室你看了么?”

“看了。”

“体会过了么?”

“怎么,怎么体会?”

“跟我来!”

许非端着饭缸,领他到一间搭建好的禁闭室,比真正的要大,因为要留出机位。四面的墙壁和棚顶,都是可以拆分的。

“你现在半点情绪都没有,一会怎么拍?先进去,我帮你调整调整。”

“诶。”

胡亚杰傻了吧唧的走进去,特相信,毕竟人家上午就秀了一波操作。

结果他刚进去,门咣啷一声,直接在外面锁上。跟着厚帘子一拉,四面严实,瞬间就黑了。

“你干什么?”

“真实体会啊,你们上课,没教你真听真看真感受么?”

“哦。”

胡亚杰什么都看不见,慢慢适应一些,勉强摸索着坐下。冰冷生硬的泥地,四面竖墙,好在面积大点,能伸开腿。

他本想着外面有人,但等了一会没动静。

“小许?”

“小许?”

他慌了,砰砰敲门,“你别把我自己丢下啊!”

“……”

始终没人应。

胡亚杰颓然,只得靠着墙壁发呆。

禁闭室的环境都了解,狭小黑暗,无光无声,从心理上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他坐了半响,已经有了点感觉。

精神开始焦躁,血液流速加快,愈发心慌。

“小许?小许?”

他又砸门,“你得放我出去啊!”

咣咣砸了半天,正在抓狂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一声:“我说老胡,你想演好这戏么?”

“你回来了,快点放我出去。”

“回答问题,你想演好这戏么?”

“我,我当然想了!”

“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劲头没有呢?多少人想求个角色都求不到,你这么容易就拿到一个男主角,我觉着你压根不珍惜。”

“没有,我没有!”

“可你的状态就是啊,在这儿混日子呢?混过去自己成名了,谁还管戏不戏的?”

“我没有!”

“那你的劲头呢?”

“我,我……我能演好,我能演好!”

“那拿出来啊!”

外面陡然一声。

嗡!

胡亚杰只觉得血往上冲,脑袋炸开,四周黑压压没有光亮,没有空间感,上面的顶好像直接贴着自己的头,两侧的墙壁好像在向自己挤压,挤压,挤压!

“成天木着一张脸,连点表情都没有,你哪来的底气说能演好?”

“我没有!我没有!”

“喊你都喊不了大声,你还能干什么?”

外面那人好像是个恶魔,不断在呢喃低语,在引诱着,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与本能冲动。

“有本事你喊出来。”

“喊出来!”

“我,我……”

“啊!”

胡亚杰终于嘶吼出来,蹭的翻起身,跪在门前一下一下的拼命砸。

砰砰砰!

砰砰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嘶喊着,喊到缺氧,脸色血红,混着原本的黑皮肤,显得狰狞又痛苦,额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

仿佛真似那个受尽屈辱,不被人理解的周志明。

“放我出去!”

“我没有!”

“我能演好!”

不知过了多久,胡亚杰精力迅速消耗,声音也越来越弱。就当他感觉呼吸困难,愈发难受时,咣啷!

一道光从门外透了进来。

他顿时没撑住,往前一倒。许非连忙接住,见其脸通红,身上都热了,不禁摇摇头。

这帮生瓜蛋子,跟后世那帮没出校门却已尝遍社会人情,一肚子心眼的鲜肉真不一样,单纯好调教啊!

第一百零四章 台里任务

事实证明,你大爷啥时候都是你大爷,许老师啥时候都是许老师。

胡亚杰从小黑屋出来后,整个人得到了第二次升华。在紧跟着的拍摄中,所展现出的情绪和爆发力,让所有人大为惊讶。

那一声声嘶吼,痛苦,捶打着墙壁,豆大的汗珠浸在黑红黑红的面皮上……仿佛真是一个被关在禁闭室里,精神和身体遭受双重打击的一个可怜家伙。

而拍完这场戏后,胡亚杰直接脱水送医院,休息一天才ok。

林汝为的法子属于长期性,需要慢慢培养。许非的法子就是临场战斗,通过极端的环境和刺激,快速把演员的情绪带出来。

在后世,大(nao)众(can)观影群体普遍喜欢爆发式的演技,用他们的话说,这叫演技炸裂。

啊呸,他最特娘烦的就是这个词,动不动就炸裂,炸裂你妹啊!

其实他挺好奇现在艺校课程的,据自己了解,像这种让情感爆发的技巧,一个正规专业的艺校生应该早就学到了,但看胡亚杰的样子,似乎还不太懂。

总之呢,许非因为这场戏,正式奠定了第一美(fu)术(dao)师(yan)的位置。除了他和林汝为,没第三个人能给演员讲戏的。

林雪竹选角眼光不错,做现场差了点;赵宝刚还处于拿着自己画的分镜头,偷摸跟导演比较的阶段;冯裤子也天天蹲在监视器旁边,观摩影视剧的艺术层次……

林汝为愈发信任这个年轻人,许非则循序渐进的,慢慢渗透的,把自己的一些想法与其沟通,比如那厚厚一摞分镜头。

当然不能全拿出来,全拿出来人家一看,嚯,你是导演我是导演啊?

就遭人烦了。

只挑着某些确实有必要修改的镜头,比如老太太调换了故事结构,想把周志明被羁押挪到开头部分。

她原本的想法是,拍几个人在办公室里其乐融融,然后军代表闯进来,说周志明现行反革命,下令拘捕。正说着,周志明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饭缸打饭……制造一种紧张冲突的感觉。

但许非觉得无趣,悬念感不足,就把自己的点子拿出来。

于是就在砖厂搭建的审讯室内,镜头先是漆黑一片,跟着啪的一声,灯光雪亮,直打一个剃了头的年轻男子。

跟着摄像机往对面转,两个非常脸谱化的审讯官,背后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

这场戏,仅灯光就调了大半天。

许非说我不懂打光,我就要这种效果周志明是囚犯,位置在下,但要像在光明之中;审讯官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但要像在黑暗之内。

这年头灯光都是电影厂的,剧组人没玩过这个,调试到近乎神经衰弱,才勉强达到标准。

效果也确实好,大概是开机以来最好的一组镜头。

…………

转眼已是七月份,天气最热的时候。

京城电视台的大会议室里,正在开着半年总结。以往气氛轻松,今儿却格外严肃,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台长也不晓得发哪门子神经,拍了整场桌子。

“中央电视台早就开辟广告业务了,我们成立晚,一点点来嘛!但再慢总得有个进展吧,你们看看,看看上半年,可以说毫无成绩!”

底下人噤若寒蝉,同时又十分纳闷。

这年头广告是个新鲜东西,甲方乙方都不懂,电视台主营项目也是新闻和影视剧,为毛发这么大火?

一场早该结束的会,硬生生拖到了下班时间。好容易散会,呼啦啦往出走,各自窃语。

文艺部的王娟娟小跑几步,追上前面的刘迪,低声问“主任,老头子今天干嘛呢,谁惹他了?”

“没人惹,自己窝火。”

“他窝什么火啊,还骂的那么难听,拉不着广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偏今儿拿大家撒气?”

“你以为他说广告么?他是说……”

刘迪左右瞅瞅,更加小声道“咱们前阵子不把那演唱会播了么?等于给人家白打广告呢,人家歌红了,名气有了,录像带订单都三十万了。”

“三十万!”

王娟娟惊着了,“那不是赚了几百万?”

“不止,听说人家还要出张演唱会专辑,现在谁不哼哼几句一无所有啊?这要一上市,起码五十万起。”

“哎哟,难怪老头子发火呢。”

王娟娟直摇头,“那怪谁啊,谁让他自己装大方,好好的提议……”

她见有人过来,忙闭上嘴。

俩人回到文艺部的办公室,刘迪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不过手上在忙,脑子里却在想刚才的事儿。

几个月前,那份内参递上来,自己可是亲眼过目的。

一个是播放演唱会,参与分成;一个是成立音像出版单位。可操作性强,极有针对性,但居然不会用!

电视台可是最牛逼的平台,你既然不要分成,特么的还不如不播,白给人家宣传。结果现在《一无所有》火了,《让世界充满爱》也火了,主办方自然趁热打铁,一盒录像带多少钱呢?三十万盒啊,更别提还有后续专辑!

“唉……”

刘迪三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大展拳脚的时候,深觉台里领导太过保守。

“对了主任,老头子可是布置任务了,咱们啥时候开个会商量商量?”王娟娟问道。

“明儿就休息了,呃,下周一吧,大家研究一下怎么搞。”

“反正我是没信心,都是随大流的,看央视搞春晚,咱们也搞春晚。地方台能跟央视比么,就咱们这点资源,大年三十儿谁看啊?”

“不要抱怨,组织既然给任务了,就得想办法做好。”

刘迪拎起公文包,起身要走,忽道“哎,艺术中心那边有人么?”

“都拍戏去了吧,不清楚。”

“哦。”

刘迪出了门,下到第一层楼时顿了顿,还是抹身往那条走廊拐去。

…………

“哈!”

早上八点钟,许非自然醒来,满足的抻了个懒腰,只觉生活美好。

《便衣警察》在砖厂拍了一个多月,完成了劳改生涯的全部戏份,跟着转去津门和秦皇岛。前者有几场码头的戏,后者有几场海边的戏,都不多,他就没跟着。

这段时间起早贪黑,有时候还住大通铺,就没睡好过。昨儿夜里回家,倒头就着,一睁眼阳光明媚,没有比这再嘚儿的了。

起床尿尿,洗漱,煮面条,还难得切了点黄瓜丝,那丝儿比手指头细不了多少。

大碗里一堆,浇上跟炒鸡蛋一样的鸡蛋酱,在正房台阶上一蹲,呼噜呼噜就是个美。

眼前已是一片花红草绿,东边藤下结了一只只小葫芦,风一吹晃晃荡荡,仿佛在欢快的叫着“爷爷!”“爷爷!”

啊呸!

西边的葡萄长势不太好,可能不会料理,藤叶有死的迹象。

他琢磨着把葡萄撤了,种上一架蒜香藤,这玩意生性强健,病虫害少,花色还能自动变化。

哎呀,就是秋千有点可惜。

他瞅了半天,倒挂葡萄架跟倒挂蒜香藤,不是一个意境啊!

院里还摆了两口扁肚水缸,一口放了两只王八,一口养了几尾红鱼。贴墙根一溜,种着几丛芍药,其余零零碎碎的栽上薄荷和茉莉。

“……”

旁人秀色可餐,他看着院子就能吃饭,而且越瞅越觉得那俩石榴有点碍事。

东西多了嘛,就略显拥挤。

“要不再买个院子?”

许非左右瞧瞧,是两个杂院,有机会问问。

待一大碗面条下肚,他一抹嘴巴,骑车出门,直奔《二子开店》的拍摄地。

(晚上冇了。)



第一百零五章 陈小二

拍摄地不远,在东四。

天气热的很,许非穿着背心大裤衩,蹬着一双拖鞋,晃晃悠悠进了纵横交错的胡同群。

地面干燥,灰扑扑的,一个赤膊汉子在路边傻站,背后院里叫骂不断,忽地闯出一位穿着宽大衣服,头发的女人,揪着汉子进屋。

还有同样赤膊的老头子,坐在病恹恹的树下摇扇子,若有所思。天晓得呢,其实他们可能什么都没想……

许非循着地址找去,便到了一座大杂院。

门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留着半长头发的小子坐在狮子抱球上抽烟。

“茗烟!”

“茗烟!”

那小子一扭头,正是《红楼梦》中的茗烟,惊讶道:“许老师?”

他连忙迎过去,“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过来看看晴雯,没想到你也啊,缘分缘分!”

俩人握了握手,虽说在剧组不算熟,但此刻相见,都有他乡遇故知的赶脚。

话说《红楼梦》里有两大逆天童颜,一个是扮演茗烟的李南。他跟许非同岁,后来演了《还珠格格》里的小桌子,《康熙王朝》里的少年康熙。

另一个是扮演薛宝琴的王羊,52年生人,演宝琴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你敢信?此外,她还演过《西游记》镇元大仙的道童明月,那一脸水嫩跟十几岁小姑娘似的。

“我演个配角,叫小豆,加入客店当员工……晴雯在里面呢,我带你进去。”

李南领着他进院,偌大的杂院已经成了摄影棚,到处都是器材,房屋被分割的跟迷宫一样。

“小豆,这谁啊?”

左转右转的,冷不丁撞上一个人,精瘦精瘦,烫着一脑袋卷儿,小眼睛咪咪着,特有流氓气质。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梁添,这是许非,婧林的朋友,也是《红楼梦》的。”

“哦,你好你好。”

俩人点点头,就错过去了。

梁添的老爹是《人民日报》副主编,老娘是著名作家,妹妹叫梁欢,哥哥叫梁左,一家子牛人,不用多说。

他以前跟冯裤子是战友,现在京城服装八厂工作。

许非继续往里走,终于看见了摄影机,怼在一间屋内,陈小二跟张婧林正在里面蹦迪。

噗!

他一见那家伙,就忍不住想乐,不仅想乐,还想来一嗓子:“队长,别开枪,是我!”

哎,这张脸带来多少回忆啊,终于瞧见真人,还有点奇妙。

陈小二这会还有头发,但咋看咋别扭,就跟看葛大爷留头发一样。俩人在屋里跳舞,快步慢步的,拍了好几条才过。

《二子开店》属于中国最早的一批喜剧,青年电影制片厂投资的。投了四十万,赚了二百多万,绝对高收益。

有不少熟面孔,像陈强、韩影、刘佩琦等等。张婧林是女主角,叫英子。

许非很喜欢二子系列。

《父与子》讲考大学,《二子开店》讲青年创业,《傻帽经理》讲假发票和吃拿卡要,《父子老爷车》讲深城特区……

不光好笑,部部都有时代印记在里面,这是文艺工作者的普遍共识。

用影像留存时代,留存记忆,此乃伟大之处。当然后来也有,《小时代》拍了四部呢。

“停!”

导演喊了声,“过了啊,准备下一场。”

陈氏父子急急忙忙去准备,张婧林下场没戏,一眼瞄到许非,开心的跑过来,“许老师!”

“嗯,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这会他们忙,我一会帮你介绍啊!”

张婧林穿了件红色连衣裙,踩着红色高跟鞋,红嘴唇,长睫毛,一眨眼bulgbulg的。

“我今天好看么?”

她转了个圈,裙摆飞舞。

“艳俗!”

许非给出两字评价,且变本加厉,“谁给你画的妆?脸上抹这么死白死白的粉,然后胳膊腿不抹,你看这皮肤都是俩色儿。还有这黄发夹,这眼影,这项链,有点审美没有?”

诶,盆友们千万别跟许老师学,真要这么说了,你就不单是单身狗,你简直就是母胎solo。

张婧林要不是看他长的帅,早一秤砣楔死了。

但那也气的够呛,娇斥道:“我就奇了怪了,就你这张嘴怎么惹姑娘喜欢的,有时候比茅坑还臭呢!”

“这叫忠言逆耳,你过来。”

许非瞧屋里有面镜子,遂叫她自己照照,“你看,是不是两个色儿?观众不突兀么?”

“……”

妹子一瞅,确实啊!

脸上厚厚的粉,死白,胳膊却黑黢黢的,对比特鲜明。

“我还真没注意,丑死了!许老师你主意多,想想办法。”

张婧林一跺脚,瞬间不开心。

“你把那项链摘下来,发夹换成白色,小点的,右手手镯去了,就留左手,再弄点粉把胳膊擦一擦……”

许非搞美术出身,审美眼光一流,简单这么一弄,顿时从艳俗变成艳而不俗。

张婧林左照右照,大为满意:“就算你嘴臭点,也蛮讨姑娘喜欢的。”

呵呵,行吧。

俩人又等了一会,那边总算拍完休息,不知不觉也到了中午。

她把许非拉过去,“二子哥,二子哥!”

“哟,怎么突然变这么漂亮啊?”

陈小二满头大汗,正坐椅子上休息,还扯着嗓子喊:“来个手巾板儿!”

那边飞过来一条毛巾,他捂在头上开始擦,鞋也褪了跟,当拖鞋这么踩着——标准的老京城人做派。

“漂亮吧,这可是许……”

许非踢了她一脚,姑娘也机灵,“这可是我亲自改造的,是不比以前强?”

“不错,不过你这场戏拍完了,也不能重拍啊。”

“哎哟,还真得重拍!”

张婧林凑过去,“你看我这胳膊,刚才跟脸两个色儿,多不严谨啊!”

涉及艺术细节的事,陈小二就很严肃,琢磨琢磨道:“那成,我跟导演说说。”

“嘻,谢谢了啊!”

她这会才拽过许老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好朋友,许非,《红楼梦》演贾芸的,专程过来见见您。”

“陈老师,特爱看您的作品,久仰久仰。”

“不敢当,您可别叫老师,担不起这称呼。”

陈小二连忙站起身,握了握手,瞧对方高大英俊,白白净净,还以为走奶油小生的路子,不由心中一哂。

“您别谦虚,您的作品确实百看不厌。那个,正好中午了,赏脸一起吃个饭?”

“呃……”

他看看张婧林,不好撅面子,“成吧,您破费了啊!”

陈小二跟剧组招呼一声,仨人便拐出大杂院,刚出门,忽见一辆私家大超开了过来。

卧槽!

这年头买得起大超的,都是壕中壕啊!

1984年,赶着国内第一波私家车购买浪潮,第七代皇冠正式进口国内。有皇家级、超豪华级、豪华级和普通级四个车款。

皇家级和超豪华级,遂被国人称为“大超”。

那车前面是司机,后门一开,下来一哥们,戴着眼镜,斯斯文文。

“婧林!”

“苏越!”

张婧林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刚好路过,就找你吃个饭,这两位是……”

“哦,我们正要去吃饭呢,一起吧?”她没多想。

“好啊,一起吧!”

苏越打量了几眼,按颜值分,对某人一扫而过,对某人提高警惕。

陈小二本就勉强出来的,结果又加了个生人,更不爽快。面上笑嘻嘻,心里p,若非还懂点人情世故,直接扭头就闪了。

(还有……)

第一百零六章 挖角(怎堪相思未相许加更)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比如忽然跟莫名其妙的人,吃了一顿莫名其妙的饭这种事——许非上辈子没少干。

当然现在算正经交际,有了新狗大户入局,遂找了家不错的餐厅,俩人交换名片。对方一看,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

许非一瞧,中国录音录像出版社,苏越。

陈小二也一瞅,乐了:“哟嚯,有意思,今儿算影视歌三栖会师啊!”

“你这就说错啦,他是写曲的,不会唱歌。”张婧林笑道。

“就那意思,搞音乐的就成。”

陈小二不以为意,问:“你们现在音乐界这么红火么,都开得起大超了?”

“单位的车,开出来显呗显呗,说红火还得是您。”苏越道。

“就是,一提《吃面条》《拍电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许非道。

诶!

他跟对方眼神一碰,找着频道了,都是场面人。

俩场面人捧着唠,便不会太尴尬,陈小二有棱角都发不出来。他这会比较锋芒,满是艺术理想,活出境界那是种石榴之后的事儿。

“我说你们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怎么认识的?”

“我跟许老师是革命战友,跟他嘛……我前阵子不去参加歌唱比赛么?评委就是他,然后就认识了,天天请我上他工作室去,没安好心!”

张婧林就这性子,有啥说啥,把对方整的挺尴尬。

“那现在什么阶段了?处着呢?”陈小二更不会说话。

“没有,看他表现吧!”

姑娘大大方方的,毫不羞涩。苏越也点点头,脸通红,“我努力,努力。”

不多时,饭菜上桌,边吃边聊。

苏越的关注点都在许非身上,生怕是情敌,明里暗里的摸身份。也就张婧林缺根弦,压根没觉察。

“他在剧组什么都懂,起初是叫外号,后来成真了,都叫他许老师。《红楼梦》戏也拍完了……哎,你什么时候调过来的?”

“年初调的艺术中心。”

“这单位我知道,《四世同堂》看过七八遍了,今年有计划么?”

“正拍一部公安题材的电视剧,我也是抽空过来。”

“哟,那您在里面……”

“我这次没出演,负责整体的美术效果,就是服装、道具、化妆、布景这些。”

“果真是才子!”苏越竖了根大拇指。

“……”

陈小二一听,也明白了,“哦,敢情是你给她改的造型吧?”

“呃,冒犯冒犯。”

“没有没有,改的好,她以前那造型又妖又土,这么一改顺眼多了。”

他喜欢有本事的人,顿时来了兴致,往身上一划拉,“您瞅瞅我这身,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许非没眼看,因为辣眼睛。

无领的短袖衬衫,上面印着英文字母和大洋马头像,下面是白色齐鸡小短裤,光着两条黑黢黢的大腿。

短裤由于太短,太紧,不得已勒出一个三角形——据说这是时下年轻人最潮的装扮,真搞不懂审美,不勒的慌么?

“短裤再长点,到膝盖稍微往上,刚刚好。还有您这头发……”

“我头发怎么?”

“个人观点啊,您别介意,我觉得这发型毫无个性,有没有想过完全光头?”

“光头?”

陈小二忽然认真起来,他现在是有头发的,《拍电影》剃了一回,后来又留了。

“您的外在形象,说实在的,在影视艺术里有点尴尬,上下够不着。说正吧,不太正,说邪也不太邪,说滑稽呢,也有点够不上。

我觉得在喜剧里,个人符号很重要,像卓别林那小胡子、黑拐棍,巴斯特基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猪肉派帽,都是经典中的经典。

您的《拍电影》就不错,形象比《吃面条》要好,鲜明,记忆点深刻。”

“您知道巴斯特基顿?”陈小二惊了。

“略有耳闻。”许非随口就吹。

巴斯特基顿,美国喜剧大师,永远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死鱼眼,深深的黑眼圈。他的电影技巧和艺术深度比卓别林要强,知名度却远远比不过。

卓别林的电影关注底层民众,比较偏左,受过麦卡锡主义者的迫害,在国内很受追捧。甚至在1978年,中国上映的第一部好莱坞电影,就是《摩登时代》。

陈小二可是研究过戏剧理论的,并非靠几个段子起家,一听他说巴斯特基顿,立马又看高几分。

旁边那俩就蒙了,完全听不懂。

“老实说,我最近也在想这个事儿。”

他摸了摸头发,道:“我这个长相,真是两边不挨着,夹在中间特别难看。我倒想剃个光头,一直在犹豫,下不了狠心。”

“我觉得倒不急,要不您拍完戏再试试。凡事都是千锤百炼才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何况是艺术。”

“诶,这句话好!”

陈小二满桌找酒,随即自己放弃,“我下午还有戏,不能喝,以茶代酒走一个。”

许非没立马接着,而是招呼那两位:“来来,今儿能见面都是缘分,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四个吃了一个小时,刚好午休时间到。

“今天我请,谁也别抢!”

“诶,我请我请,本来就跟婧林说好的。”

“说好的也没用,碰上就是缘,我来我来。”

许非跟苏越拉拉扯扯的,出去抢结账。

陈小二也忙掏兜,掏半天屁股都没抬起来,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出门。张婧林顿时鄙视,“二子哥,你可够抠的!”

“嘿嘿嘿!”

那货傻笑,忽然变得很憨厚。

真逗,甭说刚认识的,就是跟浓眉大眼的老茂儿吃饭,丫都从来没结过账。

…………

“大伙注意了啊!”

“晚上七点停电,明儿早上六点来,早点做饭,备好蜡烛啊,小卖部刚进了一批!”

下午时分,许非刚骑回百花胡同,就碰着居委会几个大妈戴着红袖箍,摇着扇子,大热天挨家挨户走。

“又停电?前几天不是刚停过么?”他推车跟着走。

“多新鲜啊,电力紧张不知道么?”

“咱们这块变压器老化,本来就不成,忍忍吧。”

“你们家有蜡烛么?没有赶紧买去,一会让人抢光了。”

行吧!

许非也理解,别说胡同,就连京城第一机床厂那么重要的单位,都保证不了供电。每年大概所需5000千瓦,但国家给的用电指标,只能是2800千瓦。

确实没那么大的生产力。

他拐了个弯,先买了一包蜡烛,跟着才回家。

一到家门口,就见外面蹲着个人,旁边停辆自行车。

“刘主任?”

还认识,台里文艺部主任刘迪,一块去过演唱会。

“小许?你总算回来了……”

刘迪都快长蜘蛛网了,几步冲过来,“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呢!”

“我去见个朋友,不知道您来啊,快进屋快进屋!”

许非过意不去,这年头找个人太麻烦,出门就等于失踪。

他把人让进屋,端上冰镇西瓜,刘迪一大口下去,红瓤裹着黑籽,又甜又起沙,整个人都活了。

“我问了你们主任,知道你现在在家,今儿不休息么?特意过来看看,结果还没看着……”

刘迪啃了两块西瓜,抹了抹嘴,“我听说剧组去津门了,你怎么没跟着?”

“那边戏少,我跟不跟都不影响。”

“不对吧,我在台里都听说许老师的大名,那是林导之下的第二号人物啊!”

“这可不能乱说,凭空辱了我清白。”

许非蹭的站起身,义愤填膺。

“行了行了,没外人,不用做姿态。”

刘迪摆摆手,顿了顿,忽问:“哎,那场演唱会前阵子播了,你看了么?”

“一直在片场,没时间。”

“哦,前几天主办方专程感谢。我们这边还奇怪,后来一打听,人家托台里的福,录像带就卖了三十万盒,还要制作磁带,收益起码几百万,上千万也没准。”

刘迪瞥着他,似不经意道:“唉,可惜当初没采纳你的意见。”

“呼噜!呼噜!”

许非闷头啃瓜,啃的劲劲儿的。

嘿!

刘迪见他居然不接茬,有点郁闷,索性道:“我今天呢有件正事,就直说了。我觉得你小子是个人才,有没有兴趣来文艺部?”

第一百零七章 香饽饽

嗯?

许非真没猜到,对方找自己居然是为了挖墙脚。

京城电视台一共就几个制作部门,文艺部的重要性仅次于新闻部,刘迪是主任,亲自来请,诚意十足。

但是,他才不想去咧!

有病啊,我好好的艺术中心不呆,去你劳什子文艺部?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只得道“呃,刘主任,您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了?”

“不是突然,从看了你那份提案开始,我就有这个想法。京城电视台虽然成立没几年,但员工已然老化,都是上一代电视人的思维和做法。你年轻,有能力,绝对能带来一番新气象。”

刘迪瞧他不语,又道“小许,那几篇文章我都看过,你的眼光我再清楚不过。你对现下的群众喜好、节目形式、电视业发展,有一种天生的判断,只要你来,我定让你发挥所长,职务、评级也不是问题。”

“……”

若是旁人,指不定有几分心动。许老师却淡定的很,不仅淡定,脑子里还在飞速转动。

如果说因为录像带的事儿,刘迪产生这个意图,勉强能说得过去,但应该不是主要原因。录像带是缓的,对方既然肯在门口蹲半天,一定非常急迫。

他仍然不吭声。

“小许,成还是不成,你得给我个话啊?”

“刘主任,您亲自来找,我很感动,但毕竟我是艺术中心的一员,不好私下承诺什么。呃,我听从组织安排,服从命令。”

啧!

刘迪真急了,没见过这么稳的年轻人。听从个毛的组织安排啊,我管艺术中心要人,李沐能给么?

他索性退而求其次,求人不行改求事。

“小许啊,不瞒你说,最近台里下达了一个任务。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不是搞的红红火火么?各地方台近年也有样学样,都在做春节联欢,今年我们也得响应号召,为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添砖加瓦。

你一向点子多,想听听你的看法。”

话说广义上的春晚,可以一直追溯到1956年。当时由张骏祥任总执导,谢晋、林农、岑范、王映东任导演、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出品了一台《春节大联欢》。

参加的有越剧大师徐玉兰、王文娟,评剧大师新凤霞,京剧大师梅兰芳,相声大师侯宝林,以及老舍、巴金、赵丹等等。

改革开放之后,央视从1979年又开始举办“迎新春文艺晚会”,直到1983年,才正式推出第一届春晚。

其实当时也是一种尝试,结果没想到这么成功,于是便沿袭下来,成为了一个传统。

至于地方台的春晚,第一个吃螃蟹的是魔都,在1981年推出了《春节大联欢》。而央视春晚成功后,全国地方台遂开始大规模效仿。

像许非的老家,辽省电视台便在去年推出了自己的首届春晚。

今年京城台也要搞,平台和资源天生欠缺,还没有直播条件,只能提前录制,确实难办。台里没经验,最好的方法是照猫画虎,但刘迪有上进心,就想弄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许非一听是这回事,斟酌道“我还得跟着戏,等忙完这一段,我一定帮忙。”

“那什么时候能拍完?”

“怎么也得秋天吧。”

“秋天……”

刘迪觉得太晚,却也没说什么,又啃块西瓜起身告辞。

…………

待他走后,许非晃晃脑袋,十分神奇。

上辈子看了三十年春晚,没成想这辈子有机会亲手操刀——虽然只是京城台。

老实说,他挺愿意去帮忙,一是新鲜,二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刘迪这家伙,他没什么印象,但感觉非同一般,想必也是个人物。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

至理名言。

这年代,必须得在体制内混。他才二十一岁,等混个几年,到九十年代私企热潮时……呃,看看混成什么样吧。

许非瞧时间还早,遂打开南房的仓库。

南房不住人,一间装成了小客厅,一间当仓库。他翻了翻,拎出一把锄头,走到葡萄架跟前,咔咔就开始刨。

先把葡萄根刨出来,然后往上划拉,一划拉就勾住一大片藤叶,统一扔到门口。那藤叶或黄或灰,本也活不了多久。

葡萄清理干净,还剩几根木架子,索性也拔出来收好。很快,这片地方光溜溜没半点痕迹,倒是清旷。

“唉,挂葡萄架的计划失败了。”

他心头丧气,琢磨再弄点薄荷种,好歹能熏熏蚊子。

忙活半天,身上又起了一层汗,遂把大门锁上,接了桶冷水,脱吧脱吧一裸男,站在院子里,哗!

一股令汗毛炸起来的凉意,从头冲到脚,刹时暑气顿消,只觉爽快。跟着擦擦身子,换上一条干净的三角内裤。

没错,这年头男的也穿三角裤衩。

在他记忆中,改穿平角裤都是上中学之后的事儿了。两行辛酸泪啊,说起来也没资格嘲笑陈小二,都勒的慌。

许非套上大裤衩和背心,往葫芦架下的大藤椅上一躺。绿意遮了阳光,刚成形不久的小葫芦吊在绿穹顶上,晃晃荡荡。

“这就是人生啊!”

许老师闭着眼,身体舒展,上下冰凉凉,由于实在太舒坦,不知不觉竟迷糊过去。

过了好久,这货悠悠醒来,天依旧大亮。

只听左右街坊在嚷嚷,“停电了!”

“停电了!”

他一看表,七点一刻。

哦不,应该是六点一刻。

妈了个蛋的,大夏天六点钟就停电,太阳还没落山,干嘛去啊?!!!

没办法,许非重活在这个年代,充分感受到了什么叫“从前慢”。

工作是慢条斯理的,谈恋爱是羞羞答答的,去游乐场是够吹一辈子的事儿,吃个冰激凌能回味一整天。

看个模特表演,边骂伤风败俗边目不转睛;谈论诗歌文学,彻夜都不觉累。

思念一个人也不急切,因为你知道,一封信寄过去,一封信寄回来,需要好久好久……

他之所以让自己如此忙碌,也是为了保持心态鲜活。

“哈……”

许非抻了个拦腰,进到书房,也不饿,索性构思一下春晚的大概规划。

既然是录播,时间上不用跟央视撞车。

但后世的央视春晚,筹备期能达到半年,甚至多半年。他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可节目肯定要一审二审三审。

那帮角儿和腕儿要花费大量时间,根本没功夫理你。

他提笔先写了一行字“播出时间放在除夕头一天,或者小年夜,避开三十儿。”

跟着又想主题形式。

软硬件都不行,只能投机取巧,哎?许非眼睛一亮,又写了几段。

“这个绝对可以,还能免费做宣传!”

他拍拍大腿,继续想节目编排。

他没有操办大型晚会的经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嘛?后世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晚会,总能记住几个印象深刻的。

写写划划,不知觉天已经黑了。

许非暂且搁笔,翻出几个特制灯笼,里面有固定槽,蜡烛插进去稳稳当当。屋里点明烛,灯笼挂在院里,当然也得防备大风,风大了一吹容易着火。

这几个灯笼一挂,小院幽幽静静,烛火点点,显得愈发古老。

“……”

许非退后几步,站在正房台阶上,眼前很美,可不知怎地,忽然就涌出一股孤独感。

无人陪伴,确是煎熬。

他叹了口气,方要抹身回屋,“咦?”

仿佛听到了什么响动,顿了一会,循着方向摸去,摸到东面的墙根底下。

许非助跑几步,蹭的扒住墙头,跟着腿一抬就坐在墙上。东面是个大杂院,住了好几户,房屋分割的如同积木。

黑黢黢一片,屋中亮着火烛。

而那声音,就是从最贴墙的一间屋子里传出的。

“哈!”

许非听了片刻,直乐,因为不止他一人在扒墙根,那院子里也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偷听。

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婉转高亢,时而低吟似泣,末了归于平静。

哎哟!

他跳下墙,连连感叹,要不怎么说汉语博大精深呢?

“不行!”

“我死了!”

“啊!”

你看看,这三个完全不同的语句,却能表现出同一个意思来。

唉,遂愈发孤独。

………………

“你想要许非?”

艺术中心主任办公室里,李沐瞬间提高了音量。

“不行不行,他来还没到一年,哪有这么快又调动的?”

“这话不对了啊。你们中心人才那么多,小许资历最浅,工作接触还不深,调动也没什么影响。”

刘迪亲自找上门。

“哦,你也知道我们中心人才多,那你为什么不要旁人,偏要他?”

李沐以前是副台长,跟对方关系还可以,嗤笑道“我说老刘啊,明人不说暗话,小许是块宝,培养培养绝对能成大事,你甭想横插一杠子。”

“果真不行?”

“果真不行。”

“肯定不行?”

“废话!”

“那好,我现在有要紧任务,你把小许借给我帮帮忙,完了再还你。”

刘迪原本也没想着能成功,就是奔借人来的。

李沐晓得他要搞春晚,最近焦头烂额,想想道“临时借调一下倒可以,不过他们正拍戏呢,等拍完的吧。”

“不能等啊,现在都七月了,八、九、十、十一、十二,一月份就过年。等你们拍完都九、十月了,我还怎么筹备?

要不这样,您跟一下进度,要是那边差不多了,用不着小许什么事,就提前把他调过来。”

“呃,行吧,我看看具体情况。”

李沐瞧他实在可怜,点头答应。

送走了刘迪,李沐摇摇头,知道那小子是块宝,没成想这么快就有人抢了。

许非的那十几篇文章,最初送给戴临风看,戴临风又给鲁小威。鲁小威给郑小龙,郑小龙给李沐,李沐给刘迪……

那些观点和梳理性,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每每让人拍案叫绝,尤其经过了演唱会事件。

刘迪现在最缺的就是好点子,所以才憋着劲的网络人才。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壮志不言愁

“叮铃!”

酷热的上午,许非打着响铃,拐进三环外的一个村子里。

这片民居都是老房子,又矮又破,比杂院还要杂,只一条大道通往市中区,放眼一片菜地。

“哟,小许来了?”

赵宝钢正在院门口搬道具,光着膀子,胖脸上全是汗。

许非也是一身臭汗,从腰里拔出一把蒲扇,边扇边看他自己搬,“在外面怎么样?海风吹的过瘾吧?”

“……”

赵宝钢瞪大眼睛,被这种不要脸的行为惊到,末了才道:“过瘾!可惜你没去啊,海边那叫一清凉。”

这货嘿嘿嘿的仿佛还在回味,“当地武警招待我们去了趟北戴河,吃顿海鲜,哎,那大螃蟹……哧溜!”

他还滑了下舌头。

“贱人!”

许非踢了丫一脚,“不就北戴河么,我还真不稀罕。”

“那是,您许老师啊,我们穷苦大众的娱乐生活可入不了您眼。”赵宝钢一躲,继续嘿嘿嘿。

《便衣警察》有两个大外景地,津门码头和秦皇岛海边。北戴河就在秦皇岛,大名鼎鼎,是十年代全国人民都向往的疗养胜地。

这年头你要去趟北戴河,那不得了,回来能吹一辈子。当然后来就不行了,那海脏的一逼,而南戴河又开发出来了……

“我跟你讲,这次冯晓刚可走运,人家拍上戏了!”

“拍戏?”

“诶,别听某些人的小肚鸡肠,我也就是搭把手。”

正说着,冯裤子从门里出来,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他把事儿一说,许非才明白。

原是在海边拍戏时,有个场景,周志明和施肖萌在沙滩上散步,然后有一艘废旧的小船。冯裤子一下子就来灵感了,央求老太太让自己拍一段。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拍了一段周志明离开后,施肖萌独自在船边孤独的戏,还挺有意境。

这也就是在艺术中心,作风开明,林汝为也善良。若是在别的单位,你一美术还想干导演的活儿,做梦呢!

反正冯裤子感到了愉悦,一起进了大院,剧组还没开始,三三两两的在准备。

这场戏是说周志明出狱回家,有一户非常交好的邻居,王大爷和郑大妈。他回来发现,自己的房子给王大爷女儿当新房了,人家要腾出来,周志明没让……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甚是想念。许非一个个的打招呼,末了转身,发现一老太太正在厨房炒菜。

“这谁啊?”

他凑过去,见对方五十来岁,系着围裙,梳着头型,有点眼熟。

“您好,我叫许非。”

“哦,你好你好,听说过您……”

噗哧!

对方一开嗓,嚯,那叫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许非忍不住一乐,因为认出来了。

五十岁的容嬷嬷谁见过?

我见过!

“您怎么在这炒菜啊?”

“一会拍吃饭戏,我就帮忙做点道具,您忙您忙,不用管我。”

李明启热情又客气,她现在是铁路文工团话剧团的演员,之前拍过两部电影,这是首次演电视剧——就那郑大妈。

许非摇着脑袋离开厨房,感觉很奇妙。头几年见的,都得叫一声老前辈,不怎么熟,但近两年看着的,熟脸儿越来越多。

仿佛距自己的时代,也越来越近。

按照之前分工,他负责劳改、监狱的场景设计,冯裤子负责日常家居的布景。

能看出用了心,破旧的屋子,纸糊窗户,墙上钉着1978年的老黄历,日期精准,还蒙着几块布遮挡一下露出的砖块。

冯裤子得意,戳在旁边一个劲儿等夸。

许非没理他,就盯着拍摄现场,为那台词心惊胆战。

“那xx帮不是上面反下面反,它能反倒么?没罪就是没罪,志明你说说,怎么就不给xx平反?该管国家大事的人就出不来???”

哎我去!

他激灵激灵的,这种台词搁后世还能让你播?

却说周志明回来,王大爷一家给他接风洗尘,说着说着情绪激动。随后,大儿子出去腾屋,留王大爷跟周志明俩人。

“淑萍姐呢?”

“跟她爱人上街去了,这两年她当个临时工,越来越老性儿,人家给说了个对象,男的急茬要结婚,但没房子,我就想先借你的房子把事儿办了……”

扮演王大爷的演员,叫赵德成,经验足但没啥名气。

俩人聊着,那边闹哄哄的在搬东西。

胡亚杰作势起身,赵德成一把按住,“哎你不用管,不用管,让他们腾去。”

“那怎么行啊!”

胡亚杰起身出门。

“停!”

林汝为喊停,道:“情绪不太对,感觉是断层的,不连贯,再自然一些。”

“准备!”

“开始!”

“停!还是不太对。”

拍了两条都不行,许非还没动,赵宝钢和冯裤子先窜上去了。

居然是给人家讲戏。

“嗯?”

许老师想笑,看来朕不在的时候,没少抢班夺权啊?

他就瞧着那俩货比比划划一顿神侃,什么人物内心,情绪转变巴拉巴拉……胡亚杰迷迷糊糊的,勉强又试了两遍,反而更差。

索性一招手,“小许,我得怎么弄这个?”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林汝为捂着嘴乐,这坏老太太,也觉着没有许非帮忙,拍摄困难了不少。

“生活化!生活化!”

许非始终强调一个概念,过去道:“你跟他们从小长大,情同兄妹,现在姐姐结婚没房子,先用了你的,你肯定得让出去啊!

还有王大爷,你既不好意思占用,又担心自己女儿婚事。说起来复杂,演起来简单,过年给红包都知道吧?明明想要,非得拿捏着,诶,就那么撕巴。

不用拿腔拿调,自然点,就跟俩人唠嗑一样。”

讲的明明白白,给红包谁没见过啊?

当即,俩人又试了一遍。

“他们干嘛呢?”胡亚杰作势起身。

“哎,你不用管,给你腾屋子。”

“腾屋子?那哪儿成啊,淑萍姐不就没新房了么?”

“什么新房,那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不行不行,我有地方住,你们就先用着。”

“哎呀,志明!志明!”

俩人撕巴一会,胡亚杰跑出去了,赵德成一把没拽住,却也没追,老脸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女儿更重要。

“好!”

林汝为拍拍巴掌,“这回感觉对了,准备下一场。”

“好嘞!”

胡亚杰信心十足,特娘的之前在海边,心里一点底都木有。

…………

“哎,卖冰棍的!”

“来了!”

一个戴草帽的家伙推车过来,揭开捂在上面的棉被,“五分钱一根,您要几根?”

“还剩几根?”许非问。

“呃,二十来个吧。”

“都拿进来吧。”

“诶诶!”

卖冰棍的乐了,连忙搬箱子进院,许非招呼着:“来吃冰棍了,分一分啊,不太够!”

“许老师就是够意思!”

“您一回来,整个组都有气势了!”

“嚯,这凉快!”

呼啦啦围过来,棉被一打开,冷气直冒,二十根冰块被迅速瓜分。

有时候就是如此,人在时,感觉不到有多重要,人不在了,才晓得他必不可少。

大家从早上开拍,折腾到下午才休息,三三两两的背荫坐着,实在太热。

当然也有不休息的,像赵宝钢就借了林汝为的分镜头剧本,一边吃一边跟自己的对照,看其中差距。

冯裤子则抱着饭缸,蹲在台阶上,小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想啥。

俩人确实好学,脸皮也够厚,肉眼可见的在成长。可能本身也有点天赋,天赋这东西藏不住,早晚都会显露出来。

怀才不遇什么的,多是没本事的自我安慰……

许非拿了两根冰棍,转圈找老太太,发现正在间小屋子里,扒着窗台写东西。

“您好歹也找把椅子啊!”

他给拎了张凳子,“写什么呢,这么专注?”

“别影响我,写歌词呢……”

林汝为挥挥手,跟小孩儿似的抢过冰棍。

“什么歌词,我瞅瞅。”

他拿过来一看,纸上写着: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好险!

差点唱出来。

这正是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雷蕾谱的曲,词写了一大半。

雷蕾是艺术中心的作曲家,爹叫雷振邦,老公叫易茗,一家子牛人。《重整河山待后生》也是她谱的曲。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纵然许非早知道歌词,也不禁叫了声好。现在的电视剧主题曲,可是真的主题曲,紧密贴合内容,不像后来啥歌都敢往上怼。

钟汉良版《天龙八部》的片尾曲,推荐听一听。

“这词写的好啊,找着人唱了么?”

“还没有。”

说到这,林汝为停下来,道:“这首歌激昂高亢,我一直在想是找个男高音唱,还是找通俗歌手唱?

男高音技术没问题,但总觉得那个腔调太歌剧化,通俗的吧,又怕不达标准。”

“我觉得通俗好,您要信得过我,我帮您找个人试试。”

许非嗦溜一口冰棍,笑么嘻嘻的贼有安全感。

(还有……)

第一百零九章 脑袋大脖子粗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这是许老师的职场原则。

每个人都有长处短处,他把自己剖析的特明白,自己的优点在于统筹调度、分配资源、挖掘人才,以及超越时代的眼光和传媒理念。

当然前两点还没机会施展。

真要说具体的专业技能,他最擅美术,文字功底也可以,别的就没了。

正是这份清醒的认识,才让他以新丁的身份在剧组迅速上位,却不让人太过反感。服化道归他管,就得拿出样子来;摄影灯光是人家的摊儿,得沟通着来;具体拍摄导演说的算,那顶多提供意见……

同时也多亏艺术中心的开放作风,真要在央视根本施展不开,戴临风还是挺准的。

太阳高照,又是炎热的一天。

许非赶到颐和园附近的国际关系学院时,衬衫都湿透了,塌出里面的背心形状。他还不敢不正式点,毕竟是大学。

“同志,你有事儿么?”

“我找个人,之前约好的,这是我的证件。”

许非晃了晃工作证,进了校园,一路摸到男生宿舍。

“咚咚咚!”

“请进!”

推开一间宿舍的门,见里面一张小木板床,设施简陋,桌上有个小风扇来回转。一个年轻人穿着背心裤衩,正在玩吉他。

“刘焕是吧,我叫许非,给你打电话那个。”

“哦,你好你好。”

年轻人站起身,个头不高,乌黑浓密的短发,大嘴,嘴唇很厚,一张脸胖乎乎的,正是丈母娘喜欢的类型。

许非跟他握了握手,心中惊叹,哎呀真瘦啊!虽然也是脑袋大,脖子粗,但起码现在有脖子……

话说《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歌一出来,他就没想过让别人唱,直接找到刘焕的联系方式。

这位非常神奇,津门人,从没学过音乐,小时候在学校宣传队。说过相声,唱过快板,唱过京剧,相声说的最好,跟戴志诚搭档,还被常宝华相中要收徒,结果家长没同意。

后来考进国际关系学院,读法国文学专业。

在校园里,看那么多同学都在弹吉他,暑假便跟人家借了琴,再一开学,他就成弹得最好的了。

自学音乐,钢琴,写歌,古典音乐和歌剧也研究……天赋的东西真没法讲,你找谁说理去?

1985年,刘焕毕业留校,又随中央讲师团赴乡村支教。期间,央视有个栏目组要办文艺晚会,遂把他找回来,唱了几首英、法文歌曲。

这就算出道了,也是许非找到他的由头。

“那个,事情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要不先看看歌?”

“好,好。”

刘焕觉着对方超爽快,一句废话没有。许非便从包里取出一份乐稿,有词有谱。

他接过一看,名字取得好,《少年壮志不言愁》,再瞧歌词,“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也写得好。

最后看曲谱,高亢激昂,恢宏大气,难得的是还朗朗上口。

“咝!”

刘焕心中一颤,只觉一块馅饼砸在自己脑袋上,这绝对是好歌啊!

就因为歌曲太出色,反倒不敢相信了,谨慎道“许先生,您真的要找我唱?我,我不是专业出身……”

“你是备选之一,我会给你录个deo,研究之后再决定。”

“哦。”

刘焕点点头,这才比较真实,同时也愈发觉得这位先生简洁干练,是个做事儿的。

“你不有吉他么?能不能先唱两句?”

“我试试。”

刘焕捧着乐谱开始研究,起初在床上,后来蹲在地上,然后又pia在椅子上。

好半天他拿过吉他,调调弦,弹了几个音,正是第一句的调子。

“……”

许非皱眉,道“好像不适合用吉他演奏。”

“这歌太大气,吉他表现不出来,得交响乐才行。”

“清唱行么?”

“试试吧。”

刘焕又找了会感觉,站在逼仄狭小的宿舍里,破风扇呼呼呼的吹着,开口唱道“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别压嗓子!”许非忽道。

刘焕看了看他,提高点音量,“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还是压嗓子,别顾虑,都放出来!”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这句已经很高亢了,楼层有了点骚动,不晓得在干嘛。

许非却觉得没到极限,手不断挥动,刺激对方的情绪,“再放出来,能不能再高点,再高点!”

刘焕一股气憋在胸口,索性全部释放,“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唱罢,居然意犹未尽,何况还有个恶魔在旁边鼓动。

“再来一遍”

“再来!”

“再来!”

于是又开始……

最后当声音落地,整个人也蹲在地上,捂着脸一动不动。

他刚才唱到了highc,而且是真声唱上去的,极为难得。楼层里的同学纷纷跑过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干嘛呢?”

“唱歌玩呢,没事没事,不好意思。”

刘焕扶着腿站起身,把人都轰出去,扭过头眼眶都有点红,“许先生,这歌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可以,请务必让我来唱。”

“拜托了!”

…………

跟许非共过事的人都有一个感觉,就是他工作效率高的吓人,不仅自己快,还逼着别人也快。

老太太写完歌词,交给他没三天,就说找到人,初步考察成功,准备录个样带听听——他跟刘焕说deo,跟林汝为自然得说录音样带。

老太太都有点害怕了,拍戏脱不开身,遂让雷蕾同行。

于是在一个下午,仨人齐聚百花胡同的录音棚。

许非早就想来瞅瞅,一直没机会,进门就四处踅摸,十足的土包子。

整个80年代,中国有三大音乐制造中心,粤省太平洋、魔都中唱、京城百花。百花目前号称“亚洲第一棚”,40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42轨录音设备,录音室为中空构造,减震效果一流。

刘焕深呼吸了几口气,进到录音室,俩人在外面看着。

雷蕾三十出头,戴着眼镜,非常知性。她也是中心的人,问“小许,这人靠谱么?”

“绝对靠谱。”

“你可别糟践了我的歌,你知道我写这歌费了多大劲么?”

“姐姐,您一会听就知道了,我啥时候出过差头?”

“可他不是专业的。”

“不是专业的怎么了?陈力不也是王老师从一汽逮出来的么?”

“……”

雷蕾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陈力便是《红楼梦》各种歌曲的演唱者,也是非专业,本在长春一汽做化验员,不知怎么就被王立平找着了。

王立平从82年开始写,现在大部分歌曲已经完稿,“泄露”出去的就是《枉凝眉》。

由于是小样,录音录的很快,末了雷蕾跑过去,戴起耳机一听,出乎意料的合适。刘焕的嗓子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为唱大歌而生的。

雷蕾很满意,深觉许老师慧眼识人;刘焕也满足,感谢许老师给予机会。

俩人互相拍了拍彩虹屁,又转头找许非,发现那货正跟工作人员掰扯。

“能开发票么?”

“您现在是付定金,等拿到磁带之后才能开。”

“早几天晚几天不一样么,你也省的麻烦,来给我开一张。”

“呃,那你写单位还是个人?”

“就写京城电视艺术中心,对对就那家,报销用……”

哗!

满满的印象一泄如注。

(我要养只龙猫!!!!!)



第一百一十章 借调

鞍城,喜来乐馄饨店。

天光灰蒙,太阳尚未升起,张桂琴和齐柔柔已经在店里准备早上的食材。

主要是凉面,煮好了用冷水一过,宽面装盘,切黄瓜丝,淋上麻酱或者油辣子,清爽可口。

馄饨店开了一年多,食客习惯稳固,不少人起来就奔这一口凉面,吃完了再去上班。有人吃,就得有人做,辛苦,但也挣钱。

张桂琴按照以往的经验备好材料,刚歇口气,许孝文捧着份报纸推门进来。

“又不去团里?”

“团里都没人了去干嘛,下午茶社有书。”

“茶社一场给你五块十块的,你还挺乐呵。”

“我现在又不缺钱……”

许孝文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报纸,道:“田芳哥说新书,不演出了,我不爱跟着刘兰芳混,自己躲清静还不行么?”

“行,怎么不行啊?一天老说我像资本家,我看你才是地主老财,没事喝茶遛鸟,闲了说说书,店里就我一人忙活!”

张桂琴啪的一甩抹布,说着说着就来气。

鞍城曲艺团现在仍然红火,光说评书的就有三十号人,头几年商演都演疯了,个个腰包贼鼓。

但随着单田芳《白眉大侠》开播,他这一系慢慢消停,张贺芳亦显退隐之意,姓刘的则愈发精明,往官位上发展。

加上田连元异军突起,《杨家将》首开电视评书先河……外人一提评书,鞍城曲艺团再非一枝独秀,而是百花齐放的局面。

许孝文现在真不缺钱,也就犯不着拼命。

张桂琴发了一端脾气,见丈夫居然没理,眼睛还盯着报纸,奇道:“你看什么呢?”

“唉,说不上来……”

他摇摇头,忧虑又迷惑,“自己看吧。”

张桂琴接过一瞧,醒目的黑色大字:

“昨天,也就是8月日,在盛京市政府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市工商局的负责同志宣布:连续亏损10年,负债额超过全部资产三分之二的市防爆器械厂,正式宣告破产!”

“破,破产?什么意思?”她没懂。

“就是厂子黄了。”

“那工人怎么办啊?”

“我特么知道怎么办?”

许孝文莫名暴躁,张桂琴也很懵,他们俩虽然不是工人,但在鞍城这座城市土生土长,某些思维早就融入在骨子里。

比如国企就是铁饭碗,工人阶级最牛逼……结果现在,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政府跟你说:破产了,工人没工作了!

俩人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只觉世界好像变了,跟以前的认知不一样。

话说五十年代时期,涩会主义改造完成,私企不复存在,国家对企业实行统收统支。你亏得再多,上头也给补贴,根本没有破产的概念。

改开之后,政策慢慢调整。

早在一年前,盛京市政府就对防爆器械厂等三家企业,发出了破产警戒通告。而在一年期限内,拯救无效,该厂宣告破产。

此乃新中国第一家破产倒闭的公有制企业。

毫不夸张的说,此事震惊了国内外。《时代》周刊就撰文评论过:“一个在西方并不罕见的现象……不是在底特律或里昂,或曼彻斯特,而是在中国东北部的盛京!”

“铁饭碗啊,铁饭碗,到头来哪有什么铁饭碗?”

许孝文抽着烟,“想不明白,那厂子也一百多号人,没工作咋活呢?”

“人家还用你操心?国家肯定有安排。”

“安排个屁,真有安排还能破产?我看啊,现在啥单位都特么不保靠,以前觉得你在歌舞团挺好,现在歌舞团都要散伙了。”

“你说就说,提我们团干什么?我还说你们曲艺团蹦达不了几天呢。”张桂琴不乐意。

“反正就那意思。我现在想想啊,也亏得小非看的远,开了这家店。不然指不定哪一天,抽冷子咱俩都没工作了,那可怎么活?”

“是啊,现在也挣……”

张桂琴瞅瞅厨房,低声道:“挣一万多块钱了。”

她顿了顿,又道:“哎,一直想跟你说个事儿,老忘,今天正好。我琢磨着这店面有点小,卖的也简单,一到饭点挤挤攘攘跟猪圈似的,我想换个大的。”

“大的?你想多大?”

“既然换,肯定开个大饭店啊,起码得两层楼吧。”

“我特么上哪儿给你找两层楼去?”

“不是两层楼,大院子也行啊,咱们也不卖馄饨了,就弄个电视里那种大饭店,雇几个服务员,穿着制服,你看多带劲。”

“这个……”

许孝文挠挠头,“我有点闹不准,要不问问小非?”

“那你就问,打电话?”

“打电话他接不着,最近不说挺忙么,写信吧。”

………………

许非收到信的时候,已是一周之后了。

挺诧异父母亲的想法,居然没守成,反倒想开疆拓土,扩大产业。他再一次为拥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幸运,立马写了封回信。

既然要开大饭店,那索性就开到鞍城最大,国营除外。先找地方,具体装修什么的等自己回去再说。

要么就是,别在鞍城开,去盛京,那边好歹是省会,比老家有发展——虽然东北就没啥发展。

如今是八月中,《便衣警察》有条不紊的拍摄。

许非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个小细节累积起来,可能等到最后成品时,大家才会发觉他的贡献。

不过林汝为已经很满意了,比自己最初预想的艺术质量起码提高了好几分。

就拿表演来说,胡亚杰比刚开始顺畅多了,偶尔还会有亮点出现。宋春丽中规中矩,很标准的完成了任务。

出彩的是申君宜,惊艳的是伍玉娟,真有天赋。

有一场戏是,男女主角聊着什么事,挺生活化的场景。林汝为不太满意,许非就跟伍玉娟沟通一番,结果那姑娘把全组都震了。

当时,她就有意无意的搭着胡亚杰肩膀,小手特自然的在肩头划动。

小情侣嘛,有点调皮的逗弄男朋友,又一本正经的听对方说话。正经在眼睛,调皮在手。

这种异性演员间的接触,过了就色情,少了还尴尬,她都没有,恰到好处,分明就是那个主动大胆,敢爱敢恨的施肖萌。

胡亚杰脸红脖子粗,强撑着拍完这场戏。

没办法,被女孩子摸太刺激了!

“停!”

“冯晓刚,张嘴说话,你嘴里含糖球儿呐,稀里糊涂的!”

“对不住,再来再来。”

冯裤子连忙摆手。

今天这场戏,是周志明等人抓捕几个倒卖黄金的犯罪分子,找的演员临时没来,林汝为便让冯裤子客串。

只见他穿着横纹短袖衫,留着三七分的分头,唇边毛茸茸的天然两撇小胡子,不用演,往那儿一坐就像。

“今天下午,六点。”

“在哪儿?”

“在海边。”

“跟谁一起走?”

“跟我老板,他要去粤省。”

“停!”

林汝为又喊,“吐字清晰点,跟你说了别含糊!”

“老太太,我说话就这样,您又不是不知道?”

冯裤子也委屈,“要不您换个人得了,小许说话清楚,您让他来吧。”

“这角色是犯罪分子,你看他像么?”

“……”

源自灵魂的发问,直接给冯裤子干懵逼,不带这样的啊!

反正折腾半天,总算把戏拍下来了。

大伙正准备下一场,门外轰隆隆声响,嘎吱,停了一辆圆头圆脑的幸福250。

这款摩托车,大概是七八十年代最著名的一款,大江南北都在骑,很多人记忆犹新。

“老郑!”

“主任!”

“主任!”

郑小龙从车上跳下来,直入片场,他是责任编辑,平时不跟组,很多人都挺奇怪。

他先跟许非摆摆手,使了个眼神,跟着去找林汝为。

嗯?

许非一愣,琢磨片刻,哦,可能是台里春晚的事。

果然,没过一分钟,那屋里老太太就吵吵起来了。他也不好进去,就在外面等。

过了好久,郑小龙才沟通完毕,出来道:

“小许,明天去文艺部报到。”

“几点?”

“就上班时间。”

“知道了。”

郑小龙转身走了,许非顿了顿,进去找老太太,“对不住导演,我也没办法。”

“不怪你!”

林汝为跟小孩似的生闷气,嘟囔道:“都怪电视台那帮人,去那边好好干,别丢脸,受委屈跟我说,我把你要回来……”

“一定一定,拍完了您也得告诉我,我还想混顿饭吃呢。”

“行了别贫嘴了,你今天也别跟着,趁早回家吧。”

“诶,那我走了。”

许非收拾收拾闪了,众人顿时嘁嘁喳喳,化身长舌男。

“怎么回事?小许调文艺部去了?”

“那不坑人么?文艺部能干什么啊?”

“听说是临时借调,搞完春晚就回来。反正咱们这戏,还有一个多月也拍完了。”

“……”

赵宝钢和冯裤子面面相觑,许非在剧组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压制着这两个货,而同时又是他们追赶的目标。

结果biu的一声,人没了。

仿佛瞬间失去了目标,失去了压力,空虚又懵逼。

冯裤子砸吧砸吧嘴,不是滋味,这说明啥?这边一近收尾,那边就急慌慌的借过去。

恰恰说明人家重要啊!

(107章进去了,等我改改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你请我我才来

后世的电视台,央视除外,地方台很容易分出个一二三线来。

什么叫一线呢?

首先有自己的王牌节目,有大热剧集的首播权,有自己的王牌主持人。前两个容易,后一个可遇不可求。

像稳居一线的芒果台和中国蓝,芒果台就靠三样东西起家:《还珠格格》、《快乐大本营》、《超级女声》。

经过这三样,遂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知道该怎么玩了,尤其《爸爸去哪儿》大获成功后,更是在狗血剧和翻拍韩国综艺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中国蓝凭借《中国好声音》一夜爆红,又靠跑男、演员诞生巩固地位,没有所谓的王牌主持人,但在请大牌明星上是国内头一份。

甭管多大的腕儿,只要肯商量,人家就敢开价。

除了这两家,其余还有在一线上下徘徊的,还有稳居二线的,还有几十年吊车尾如一日的,不一一列举。

京城电视台有名气,主持人也认得,偶有出彩,但始终缺乏一档国民度高的大热节目。

许非没咋关注过,就看过几期跨界歌王、喜剧王什么的,没成想回到八十年代,居然能亲身参与节目制作。

次日一大早,他便到了电视台,找到文艺部办公室。

一进门,见个年轻妹子正在里面扫地。

“你好。”

“哦,许非!”

对方凑过来,“知道你要来,主任让我先安排,我叫王娟娟。”

姑娘已经收拾出一张办公桌,笑道:“你就坐这吧,从今天开始你就算我们一员了。文艺部一共2个人,主任不用介绍了,剩下的慢慢认识。

等下要开会,你得准备准备,我们筹备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会上会跟你说的……哎,李哥!”

她忽然打了个声招呼,介绍道:“这位是李航,我们编导,这位就是许非。”

“……”

门外进来一位中年人,秃顶小眼睛,扫了他一眼,没言语。

王娟娟尴尬的笑笑,她资历浅,不好说什么。

跟着又陆续进来几位,态度都不热情,甚至有点冷漠。

别看刘迪挖角时说的好听,都是自己老部下,气氛融洽,那都是忽悠的。你一个借调来的,还是为了春晚借调的,明摆着说我们能力不行嘛,必然没有好脸色。

许非起初还打招呼,后来也去他妈滴,自己往桌前一坐,开始看报纸。

“哎,人都齐了吗?”

八点半,刘迪准时进门,“走走,开会开会!”

众人起身奔会议室,许非挑个角落坐着。

“我先介绍一下,这是从艺术中心借调来的小许,帮忙出出主意,想想点子。从今天起,一直到晚会结束,就相当于我们自己人了。小许,跟大家认识认识。”

“大家好!”

许非起身站了一秒,摆了下手,复又坐下。

嗯?

刘迪瞧出气氛不对,心中不快,顿了顿笑道:“我们今天还是研究一下春节联欢怎么搞,小许你刚来,我简单介绍一下。

首先我们是录播,时间要跟央视错开,初步定在腊月二十八。计划八点钟开始,时长三或四个小时,具体看节目编排。

我们已经做了些主题选取,内容要积极向上,体现新时代年轻人的精神面貌,最好还能反映一些尖锐的社会问题。节目形式有歌舞、相声、小品、曲艺杂技等等。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节目内容,一定得保质保量。”

他说完,又道:“我们上周分配了任务,大家都说说进展如何?”

“歌舞类的,我跟海政文工团联系了一下,那边正好排了个新舞,叫《太阳之歌》,群舞,21个演员,我已经通知他们过来。”一个导播道。

“嗯,可以。”

刘迪记录。

“市歌舞团有个舞蹈《春天》,不是新作品,但我看着还好,我带来本带子,大家瞧瞧。”

李航取出一本录像带,这会议室还挺高级,有专供播放的电视机和录像机。

只见屏幕上雪花闪烁,画面逐渐清晰。

七个人,不同服装显示着不同身份,一个穿着女排的运动服,一个好像是小保姆,一个好像女学生,一个社会青年戴着绿帽子,别的看不出来。

四男三女,音乐一起,开始跳。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使你更发奋,春光温暖万颗心,春花朵朵摧征人……”

艾玛!

许老师一捂脸,如此乡土轻快的音乐,质朴向上的歌词,明媚尴尬的笑容,广播体操似的舞蹈动作,真是满满的时代气息。

“一年之计在于晨,早晨使你更精神,晨光激励万颗心,晨风吹拂创业人……”

“……”

他强忍着没笑,李航却觉得很厉害,并且大部分人都觉得不错。

搞晚会历来如此,制作团队不了解观众喜欢什么,他们也不需要了解。因为整个十年代,你不管搞成什么样,观众都得看——因为没别的选择。

网络时代兴起后,制作思维有所改变,能看出来,但就是很尬,像那种不了解年轻人生活,还非得跟你尬聊的老人家。

你也只能尴尬的笑笑。

再后来,彻底没人看春晚了,又开始请各路流量,就为了吸引粉丝,把持住那几分钟的收视率……

文艺部最年轻的是王娟娟,但没啥话语权,别的都是三四十岁,甚至快退休的了。

“我跟李婉芬和周国治老师通过电话,他们今年不上央视春晚,我们可以请过来做个小品。”

李航看样子是主要负责人,一个人联系了好多节目。

而李婉芬和周国治都是《四世同堂》的演员,去年上了央视春晚,演了小品《送礼》。

“嗯,这个不错,两位都是观众喜欢的表演艺术家,肯定会受欢迎。”

刘迪又记了一笔,看看单子,初步有了十五个节目。

“节目不怕多,审查还得一轮一轮往下刷,十五个远远不足,大家继续开动脑筋,群策群力。”

刘迪见众人讲的差不多,扭头问:“怎么样小许,有什么想法么?”

“呃……”

许非顿了顿,开口道:“恕我直言,与其做这种节目,倒不如不做了。”

“啪!”

李航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种节目,这都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年轻轻的得虚心学习,有点教养,别这么说话。”

“啧!”

一瞬间,许非真有公牛闯进瓷器店的感觉,比艺术中心差远了。

“首先一点,希望李老师搞清楚……”

他看着对方,笑道:“是刘主任请我来,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贴着来。我们不是一个部门,连一个单位都不是,咱没这个交集。

您说节目,那就说节目。

李婉芬和周国治好,嗯,两位确实优秀。但您就没想过,为什么央视去年请他们,今年就不请了?

那是因为《四世同堂》热播,有这个影响力了,所以央视才请。现在热乎劲已经过去了,我们再请过来,这算什么?”

许非扫了一圈,掷地有声,“搞晚会辛苦,诸位老师都不容易。但我们费了半年时间,累死累活,搞出一台春节晚会,就是为了捡央视剩饭吃的么!!”

(还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贴近生活,形式创新(托尼唐恩加更)

“……”

屋内鸦雀无声,此子竟恐怖如斯!

啊呸!

话糙理不糙,若是别的地方台,还能找本土名家热闹热闹,但谁让京台跟央视都在首都呢?可不就捡人家剩饭吃么?

刘迪听着不自在,更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李航比自己的工龄还长,平时都得叫声哥,结果这小子一上来,直接掀桌子!

当然场面还得兜住,遂道“小许,话有点过了啊,什么剩饭不剩饭的?我们大家付出辛苦,自然就会有收获……那以你的想法,这节目该怎么搞?”

“我们各方面都比不过央视,学者生,像者死,可以借鉴,但绝不能模仿。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许非恨透了这个没有ppt的时代,翻出厚厚一摞文稿,道“我的意见是八个字,贴近生活,形式创新。

咱们演播厅小,舞台也小,布景服装更比不上,干脆就别搞什么恢宏大气,群舞群唱。就把视角对准行业基层和普通老百姓,看看他们是怎么过年的?”

嗯?

众人面面相觑,意思听懂了,但怎么演化成一台晚会呢?

“具体说说。”刘迪道。

“首先想想,什么行业不能回家过年?治安警、边防、医生、列车售票员、消防员诸如此类。

我们深入其中,找典型,让各单位推荐优秀人物,到时候统一上台亮相。最好找那种有故事的,比如家里儿子在边防,几年没回家,老母亲思念成疾,我们帮忙联系部队,现场通电话。

老母亲哇哇一哭,绝对感人肺腑。

再找在基层工作的,各行业每人拍个镜头,说句拜年的话,到时候在台上一放。‘过年好’,‘过年好’,几十个过年好一拼,正好是个爱心形状。”

“《四世同堂》是咱们的,央视拿去借鸡生蛋,我们自己更得宣传。艺术中心正在拍摄《便衣警察》,明年的重点大戏,公安系统本就大力支持,借此机会再深入合作。

邀请他们领导出席,级别越高越好。现场把剧组人员请去采访,聊《便衣警察》,聊拍摄体会,聊对这个职业的认识。

再把骆玉笙先生请来,《便衣警察》主题曲已经写完了,演唱者也找过来同台亮相。

再编几个小品,跟警察有关的,什么媳妇儿大肚子要生了,丈夫在外抓贼不能回家……要多煽情就弄多煽情,最好有真实事例,把主人公都请来,台上台下现场讲述,效果不就有了么?

舞蹈方面,最好民族与流行结合,国外霹雳舞最近大火,我认识个人,可以找来试试。

还有再拔高一点,哎,王机长能请过来么?”

“噗!”

刘迪正听的热血沸腾,差点喷出来,“你想做什么?”

“能不能找位湾湾同胞来演个小品,就说思念大陆啊,想家啊,痛哭流涕啊,效果绝对好。”

“不太行吧,两岸现在禁止来往,这位同胞怎么回来的?”

众人原本都带偏见,听着听着全没了,一位导播还忍不住提出点意见。

“可以转成美国籍,湾湾同胞去了美国,后来又回到祖国。”

“这个这个,我得跟上级请示。”刘迪抹了把汗。

话说海峡两岸,目前处于不相往来的状态,不过在今年五月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湾湾华航的一架货机,从曼谷返回,途经香港时,王机长突然转航大陆,在白云机场降落。机上还有副驾驶、机械师2人及货物100吨。

王机长要求同亲人团聚,定居在大陆,那二人表示回湾湾。

当日,大陆致电华航,要其派人来解决。

那边批示,不与大陆正面直接接触,委托第三方处理。

经过数次磋商,最后湾湾同意直接碰面,地点选在香港。又经4次会商,王机长得以留在大陆,其余人和货机返回。

当时那边有三不政策,“不接触、不妥协、不谈判”。而此事圆满解决,无疑是一次重大突破。

所以许非才提出这个想法。

总之,在场人都被他的大胆和脑洞惊着了,妈蛋的,春节联欢还能这么玩呢?

“……”

李航面色阴沉,闷声不吭。

这一顿阐述,把他的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衬托的就像棺材板里的尘土,腐朽不堪,早该刨吧刨吧埋了。

“哎,咱们能不能搞个春节七,啊不是,春节五天乐。从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三(没有二十九),天天有节目。”

许非兴致也来了,反正就往上怼呗。

“五天乐?”

刘迪抽了抽嘴角,一天乐资金都不足,你还五天乐?

“呃,我得请示请示。”

研究了半天,许非一通白话,宛如一道闪电划下来,把原有的思路全部涤荡干净,撕开云雾,呈现出一个崭新的春节晚会。

“我觉得小许的思路很不错……”

刘迪也认真考虑,道“咱们表个决吧,同意这么改的举手。”

“……”

众人互相瞅瞅,一位摄影师道“我们之前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么?”

“当然没有,我们保留成果,只是接下来的方向更清晰,更有侧重点。”

“那我赞成。”

摄影师举手。

“这个工作量太大了吧,市里这么多单位,这么多人,怎么挖掘素材?”一位导播担忧。

“新闻部那边应该有存档,他们跟各单位都熟,我们互动一下就可以。”

“那我也赞成。”

导播举手。

他们俩就像带动了连锁反应,一个接一个也举起了手。

最后只剩一个,大家的目光齐齐转向李航。

“李哥,你什么想法?”刘迪道。

“我就想问,如果这晚会失败了,他敢负这个责任么?”

啧!

刘迪愈发不爽,严重的倚老卖老,为了面子挣面子。

他刚想调和几句,却听许非笑道“李老师,如果按照您原本的想法,这晚会失败了,您敢负责任么?”

“我……”

李航一时不知怎么接。

许非直接站起来了,“我不过提供一个思路,通过是大家通过的,最后也是我们一起努力的成果。在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水准远胜于我,您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是在质疑我,还是质疑大家的决定?

再者说,凡事有成有败,有得有失。谁敢保证做一件事会百分百成功,您偏偏给我扣帽子,我倒想问问您是什么意思?”

“……”

李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都在抖,偏偏讲不出话。

他在体制内混了二十年,谁特娘的这么正面肛?

“好了好了,都是为了工作,有点分歧是正常的。”

刘迪连忙打圆场,又道“小许,你回去写个详细的方案给我,需要几天时间?”

“明天就可以。”

“那好,大家就按照这个思路去编排节目,多多益善。现在是八月中,我们审查暂分两轮,国庆第一轮,年底第二轮,两轮过后争取把节目都定下来。”

“散会!”

…………

许老师两战成名,上次是内参,小范围的,这次是怼人,大范围的。

没过几天,台里上下都知道他把李航怼的跟三孙子似的。不少人暗地叫好,也有人比较反感,这就是一刺儿头啊。

年轻轻的一点礼貌没有,不懂尊重前辈。

许非管那个呢,艺术中心是独立单位,大不了拍屁股回去,你一文艺部管我毛事。

他已经把精力全放在了找节目上,既然答应帮忙就得负责,而且自己也想锻炼锻炼。

简单说,春晚的调子就是关注普通百姓和基层行业者,然后中间穿插《便衣警察》的宣传企划。

他本想找《红楼梦》的,后来一琢磨,红楼是央视出品,现在还没播,京台等于给人家免费打广告,领导再傻也不能同意。

但剧组不能找,请个把人还是可以的。

他看的晚会太多,跟公安有关的小品按打算,符合时代的却没几个。

像查酒驾的,开车的,放到现在闹呢。

现在没有查酒驾,也没有小姑娘自己开个轿车玩的,那得啥家庭啊,有矿啊?

所以就得重新编排,尽量合乎年代。

而许老师策划着策划着,猛然间发现,自己就像那高高在上的老神仙,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未出生的人才,等着自己去点石成金。

这,感觉就比较爽了!

(oh,文艺时代快被屏蔽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国家队

午后,中央民族歌舞团。

天气已经不是那么炎热,微风中带着即将到来的秋季初凉,清爽宜人。在舞蹈室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练舞。

身体极为柔软,像刚抽出来的柳条,五官秀气,细长一双眼,透着些微古怪的灵动和野性。

练了很久之后,她停下来擦了擦汗,随即又看向门口。

“立萍,老张找你,在办公室。”

“知道了。”

她披了件外套出去,敲开办公室的门,见两个人坐在里面,一个是主管演出的张副团长,另一个非常年轻,是张生脸。

“来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京城电视台的许同志,这就是您要找的杨立萍。”

“你好。”

许非起身跟她握了握手,只觉小手柔若无骨,又看人,比后世能胖一点,但还是很瘦。

其实他对这位最大的印象就是瘦,骨头都突出来的那种……

“我看了你的《雀之灵》,觉得在创意和编排上都极为出色,想邀请你参加春节晚会的录制。”

“春节晚会?”

杨立萍一时还很激动,随即就,哦。

若是央视春晚来邀请,谁都兴奋,毕竟经过数年实验,傻子都知道这个平台的影响力,但京台春晚么……

她迅速转了转心思,还是倾向于去的。

杨立萍今年28岁了,80年从彩云之南调到团里,始终没什么作为。直到今年,她自己创作了《雀之灵》,拿下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创作、表演一等奖。

为什么说八十年代生活节奏慢呢?

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传媒、通讯不发达。就像这个比赛,文化部组织的,级别非常高,她能拿下创作、表演双第一,而且还是《雀之灵》这么具有突破性意义的舞蹈。

结果除了业界内部,根本没有媒体关注。

虽然后世也不怎么注重行业活动,但后世传媒发达,刷刷微博肯定能看到。这年头媒体是有数的,资源都往大新闻、大热点上倾斜。

“……”

于是她看了看副团长,眨眨眼睛。

副团长遂道:“上电视是对我们工作的一种肯定,也能让更多观众喜欢,团里肯定支持,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那,那我挺愿意的。”

“好,我们先留个联系方式,国庆第一轮审核。电视平台跟舞台表演不同,需要大量设计,先自己琢磨琢磨,有什么保不准的随时找我。

行了,那我也不多坐了,还有事呢。”

“我送送您。”

副团长跟杨立萍陪着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拐了个弯,临近一间排练室时,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歌声。

听不懂,好像是少数民族语言。唱的也很有特点,上不来气那种,一顿一续,忽高忽低,骚气十足。

哎呀!

许非一听这九浅一深的唱法,就晓得是谁了。

他快走几步,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一个长头发汉子,留着胡子,浑身透着一股粗犷的大草原气息。

“咚咚咚!”

他忍不住敲门,那人扭头,正是年轻版的腾大爷,那个“毁歌无数”的歌坛泥石流!

“你好,您刚才用的是蒙语么?”

“呃,对。”

腾大爷一脸懵逼的看向副团长,副团长连忙介绍。他一听是电视台的,又见了杨立萍,不由心中一动,热切了几分。

谁也不傻。

“能说说是什么意思么?”

“这歌叫《蒙古人》,就是唱我家乡的一首歌,说那里有辽阔的草原,洁白的毡房,我生在牧人家里,我热爱这片土地……”

腾大爷的声音跟外貌相反,很清澈,吐字慢,能听出来刻意在找普通话的发音,一板一眼。

“你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

“他是我们团里的三弦演奏,上半年去参加那个孔雀杯歌唱比赛,就带着这首歌去的,进了前十名呢。”副团长道。

孔雀杯青年歌手大赛,是东方歌舞团举办的,今年是第一届。

崔健参加了,因为评委受不了他那唱法,第一轮就被淘汰。腾大爷也参加了,拿了个前十。

张婧林参加了,进了决赛……

你说怪不怪?

“这歌不错,有没有兴趣参加我们晚会?”许非发出邀请。

“愿意,愿意!”

腾大爷连连点头,他在团里拉三弦,收入微薄,写了首歌还没成功。倘若许非再晚来一点,他就要去宁夏采风了,整整一年。

而许老师从排练室出来,脚步都轻快许多。

奔着杨立萍来的,没成想腾大爷也在,既然看见了腾大爷,诶?他忽然联想起另一位蒙古族歌手,但不确定在不在。

“张团长,你们还有没有个人特色比较鲜明的歌手?”

“这个么……”

副团长思索片刻,一拍巴掌,“有一位,叫德德玛。”

噗!

还真在这儿啊!

许非一咧嘴,得嘞,这年头真是大神遍地走,大腕儿不如狗。

一不小心就召集国家队了。

……

从中央民族歌舞团出来,他又直奔解放军艺术学院。

跑了一天累死累活,骑着自行车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留卷发的小伙子在那儿蹲着。

“许老师!”

“不用叫老师,你怎么不在里面等着?”

“见您半天没来,就着急出来看看。”

此人叫陶金,浓眉大眼,有棱有角,十分帅气。他是学院的舞蹈老师,《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就有他,俩人之前见过。

“那我简单说说吧,我来意你都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愿意参加!”

陶金是态度最急切的一个,也是深具商业头脑的一个。

“那好,现在流行的霹雳舞,你会跳么?”

“会啊,在京城这片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我给您来一段?”

“不用不用。”

许非连忙制止。

1984年,美国拍了一部电影《霹雳舞》,掀起了第一次热潮,出现在《国家地理》的封面和各大电视台的黄金时段,连里根都现场看过。

而整个热潮的最高峰,是在洛杉矶奥运会闭幕式上,200名舞者一起嗨,引起了各国年轻人的注目,其中也包括中国。

少部分的富裕家庭,通过各种手段弄来了《霹雳舞》的录像带,这些人成了首批传播者。

然后在明年,大陆正式引进这部电影,彻底掀起。

“我的意思呢,让你自己编排一段霹雳舞,单人双人都可以。里面的经典动作要体现出来,像擦玻璃、传电之类的,但有一点……”

许非很郑重的嘱咐对方,“一定注意尺度,不要有过火的动作,尤其下半身,挺胯什么的最好删掉。”

“好,我明白。”

由于霹雳舞某些动作过于激烈,好几年内都被骂做“下流”,所以尺度是必须的。

许非可不让自己辛苦找的演员,上了台只特娘的露半截身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老师

许非参与京台春晚后,便有种玩光荣《三国志》的赶脚。

《三国志》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挖掘那些未出世的文臣武将,尤其是自己心怡的,像赵云啊,周瑜啊,姜维啊。

每次都有一种满足感。

现在也一样,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已经网罗了杨立萍、腾大爷、德德玛、陶金、阿毛和田振六位大腕儿。

杨立萍跳《雀之灵》,腾大爷唱《蒙古人》,德德玛老师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陶金跳霹雳舞,田振唱《最后的时刻》,阿毛唱《绿叶对根的情意》。

田振84年出道,发了两张专辑,然后跟着东北一个歌舞团到处走穴。真正有名堂的,是今年六月份唱的一首歌《最后的时刻》。

“当我们分手的时候,再没人提天长地久,那古老神话,像夕阳隐居在世界的尽头……”

可能很多人没听过,她早期的代表作,在歌坛算是有点地位了。

这几人都容易,邀请阿毛最麻烦,因为没有歌。

她发行过三张专辑,拿过第二届青歌赛通俗组的第三名,金奖是苏红,银奖是韦唯。

许非翻遍了她的专辑,都没找到一首合适上春晚的歌,要么俗,要么小家子气。阿毛的嗓子跟刘焕一样,为唱大歌而生,这会定位还没明确呢。

最后通过台里的关系,联系到了谷健芬老师,得知她刚写出来一首《绿叶对根的情意》。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

这个应该都听过。

许非和刘迪直接领着阿毛去拜访,当面来了几嗓子,谷健芬立时惊艳,这种大气沉稳,感情浓厚,再适合不过了,当即决定交给她来唱。

谷健芬可是一代大神啊,别的不说,就说四大名著的音乐。

许镜清之西游,王立平之红楼,谷健芬之三国,赵季平的水浒,那都是传世经典。

总之,歌舞类的节目找了六个,再多许非也不找了,一是想不起来,二是给别人留点活路。

于是他把黑手摸向了语言类。

…………

“马鞍山到了啊!要下车赶紧的!”

咯吱!

一辆破破烂烂的客车从破破烂烂的土路上驶过来,门一开,许非拎着行李,捂着屁股下了车。

这一路忒难走了,先从市区到门头沟,再从门头沟到马鞍山,差点鸡飞蛋打。

马鞍山就跟什么白云山、凤凰山一样,也是全国连锁,门头沟这座不太著名就是了。

许非仰头望望,叹了口气,爬吧。

还好天气入秋,凉爽宜人,微黄和微红的叶子夹在满山绿之间,一条道弯弯曲曲,直通上面的戒台寺。

这寺庙始建于唐代,1949年以后开辟为公园。又因修葺天坛斋宫需要木料,便将里面的千佛阁拆了,寺内佛像也大部分被毁。

80年代之后,经过大修再次开放。

许非爬了不多时,抬眼便见一座建筑群,整体坐西朝东,中轴线直指70公里外的京城。貌似没什么游人,但里面吵吵嚷嚷,极为热闹。

他迈进大门,刚走几步,就被一人拦住。

“不好意思,同志,我们正在拍戏,您是参观么?”

“我找赵丽容老师。”

他取出万能的工作证,那人瞧了瞧,热情道:“他们在那边,我带您过去。”

俩人走了片刻,到了一处空旷地带,本是千佛殿遗址,如今搭建了一座寒酸中透着点富贵的边陲小国宫殿。

宝座上坐着国王、王后,王后正是赵老师。

下面两批人马,一侧有三个人,一位肥头大耳,虬髯包面;一位鼻子硕大,面骨惊奇;一位獐头鼠目,三绺细须。

此为车迟国三妖: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

另一侧,则是一个白面长耳的和尚,左手一只猴儿,右手一只猪,还有个只会喊“大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的挑夫。

“陛下,里面乃是一颗仙桃。”

“陛下,里面乃是一个桃核。”

两边开始掰头。

“桃儿!”

“核儿!”

“桃儿!”

“核儿!”

哎呀……

许老师都快看哭了,活生生的现场版!谁见识过?

话说《西游记》在年初播了11集,今年又在拍摄《夺宝莲花洞》、《大战红孩儿》、《斗法降三怪》等九集。

戒台寺是重要取景地,《官封弼马温》、《大战红孩儿》、《斗法降三怪》都在这里拍过。

许非不断打量,与《红楼梦》暗中对比。

一个摄影师,一台摄影机,布景、道具差点,造型相当讲究,妆也同样很浓,这年代流行的那种厚粉和重油彩,脸上都油光光的。

唉,还是《西游记》清贫一些。

他等了好长时间,这段戏才拍完。

刚喊停,猴子和猪就赶紧扒衣裳,拿过蒲扇使劲扇,化妆师也过来擦汗、补妆。常人不热,他们俩可裹着行头呢,汗在里面捂着都成水了。

时间一长,都能脱掉一层皮来。

演员抓紧时间休息,杨导演更是不放松,指挥现场为下个镜头做准备。

她也是个小老太太,但比林汝为强势太多,冷不丁一转,发现个生人,问:“小同志,你找谁啊?”

“我叫许非,找赵老师。”

“哦,知道知道。”

杨导点点头,就讲究个掌控力,啥事都清楚。

随便寒暄几句,那边赵丽容过来了,还挺不好意思。

“你说这大老远的,你还特意跑一趟,在电话里说就成。”

“电话说不明白,您是老艺术家,我跑跑腿应该的。”

许非见了挺多老太太,这位的印象最亲近,跟自己家里人似的。

赵老师58岁,比较著名的评剧演员,小品这方面还没发展。她近年开始往影视行业走,除了西游记之外,还演了电影版《红楼梦》的刘姥姥。

头几天,京台说找自己上春晚,老太太没想好,可行可不行。结果人家直接跑到剧组,这就有点感动了。

“小品我没演过,参加倒是行,可我不知道演啥啊?”

“只要您点头,本子我们这边负责。”

“那,那我就试试?”

“必须得试试啊,就这么说定了啊!”

“哎哎,你瞅你这孩子,这就给我囡排了?”老太太一嘴的唐山味儿。

“您都说我大老远来的,还不囡排囡排?”

许非跟老太太逗。

俩人聊了一会,敲定了春晚参演。他没走,而是在远处望着,过不过去打招呼呢?

想了想,还是不过去了。

说来有意思,当那些破事没爆出来的时候,一提起猴哥,都是满满的情怀。结果爆出来之后,风向刷的翻转,全网开喷。

他觉得那些事挺恶心,但也记得猴哥带来的童年和欢乐。

许非看了看那个身影,抹身下了山。

(还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几度秋凉(胡渣加更)

西单,电报大楼。

许非进到大厅的时候,耳朵都快炸了,仿佛被一百个人围着,对着自己的耳朵疯狂大喊。

他揉了揉耳朵,糟心的看着一排排长队,挤在一处末尾。探头往前看,乌央央全是人,最前面好像是个老头。

别看老,喊的清清楚楚,“喂?喂?听不见啊!你说话了么?”

“喂?喂?”

喊了半天,貌似一句正事没说,窗口里面坐着话务员,戴着大耳机,“你好,360元。”

“啥?我一句话都没说,咋就360了?”

“您是往日本打的国际长途,就这个费用。”

“这,这……”

老头急的要晕倒,话务员超级有经验,叫过同事给送到里屋沟通。

“好了,下一位。”

跟着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往粤省打,结果也是“喂!喂!”

“……”

许非看的闹心,还必须得排着,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自己。

“往鞍城打。”

他拿起话筒,拨动转盘,心中祈祷千万得接通啊!

就听兹拉兹拉杂音乱响,过了会安静了些,又过了会,一个熟悉的公鸭嗓传来。

“喂?”

“大爷,我小非……”

他松了口气,用最简明的语言说了一遍。

那边挺诧异,道“讲评书?晚会这种形式不适合讲评书吧,没头没尾的,再说一讲二十分钟,也不可能给我那么长时间。”

“不是让您真讲,就是以评书的形式说说过年的来历啊,风俗啊,民间故事什么……哎我艹!”

许非一手捂着耳朵,也扯着脖子开始喊“不是说您啊,我在电报大楼呢!我的意思是,您自己编个小段,幽默点,顺带给大伙拜拜年,不超过十分钟就行!”

“哦,那还可以。不过我这段忙,不敢保证参加。”

“没关系,您先编着。我跟台里沟通沟通,看能不能直接到二轮审。”

啪!

许非晃晃脑袋,有种解脱的赶脚,“多少钱?”

“二十五。”

真尼玛贵!

他摸出二十五块钱递过去,急慌慌逃离这个破地方。

八十年代,市内短途电话得到了一定发展,但长途电话仍然不便,得到电报大楼或者大点的邮电局去打。

线路忙,通话质量差,人还多,经常带着午饭去排队。当时有个说法,叫打长途“四害”错号、串话、掉线、杂音。

至于普通的,通常一部公用电话负责一片街坊,专门有人看着,接到电话就记下来,然后去通知街坊,距离近的干脆喊一嗓子。

家庭电话根本装不起,要好几千呢。

许非骑着车到百花胡同附近,先去澡堂子泡了俩小时,之后才回家。

这一个月忙忙叨叨,作息紊乱,总算把人定了下来。歌舞类六个节目,语言类暂定三个节目。

单田芳讲评书小段,赵妈一个小品,《便衣警察》主演一个小品。

他本想找本山大叔过来,想想放弃了。

本山大叔这会还是个民间艺人,好像在什么县的剧团。《摔三弦》应该有了,装盲人装的贼像。

京台春晚毕竟不是央视春晚,包笼性不强,像杨立萍、腾大爷、赵老师,好歹都是在京城混的,单田芳那是全国闻名。

本山大叔呢,一个东北县市级的民间艺人,连铁岭这么大的城市都没冲出去,他咔嚓就来个邀请,来参加京台春晚吧。

why?

要是参加辽台春晚还说得过去。

更主要的是,他不确定这阶段的本山大叔,能否被京城观众喜欢……

天蒙蒙黑的时候,许非进到书房,开始构思小品编排。

刚有点思路,灯忽然灭了,估摸是临时停电,遂点了蜡烛。

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资料,都是文艺部采集来的真实案例,一页页翻,连连惊叹,要不怎么说艺术源自生活呢?

像他开玩笑讲的,儿子在边防,老母亲思念成疾;媳妇儿马上要生了,丈夫在外面执行任务……还真的有!

“咦?这个不错!”

许非忽地眼睛一亮,发现一篇挺有意思的的报道。说一个警察小伙子,亲戚给介绍个对象,相了两次都没相成,一次是替照看妻子的同事加班,一次是突然有任务。

第三次时,小伙子又迟到,因为路上顺手抓了个小偷。

最后成没成他不知道,但这事例非常棒,而且他想起后世有个小品,“我不下岗谁下岗”那位演的。

讲一个疏于照顾家庭的警察,不得已带着个小偷,去跟妻子谈判……

完全可以改良啊!

就按照事例来,相亲相到第三次的小伙子,路上抓了个小偷,眼瞅着时间要到了,只能带着小偷去见相亲对象。

刹时间,许老师文思泉涌。

没写过小品,索性按剧本的形式写,删删改改,增添了不少原创内容,也更符合时代特征。

刚好给《便衣警察》演,胡亚杰、伍玉娟、申君宜。

完成这个,赵老师的就好办了,《英雄母亲的一天》!

当然也得修改的贴合年代,尤其那个儿子的身份,一定要改成警察。

“……”

而许非写着写着,冷不丁想起一件事来——赵老师不识字!

老太太生在旧社会,自幼在戏班里,没念过书,学戏文都是口口相传的。

演车迟国国王的赵玉秀,在《西游记》再聚首时说过都是自己一句一句念,然后她一句一句背,但等到了镜头前,一过戏,分毫不差。

后来老太太成名了,就雇了个保姆给自己念台词。

她起初挺忌讳这事儿,不愿意被人看成没文化,所以不说,但晚年也看开了,比如《打工奇遇》那四个字。

原本是八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老太太练了一个月才把字练好,可惜时长不够,便舍掉了四个。

后来有节目采访这事,她就自己打趣,“我一定要摘掉没文化的帽子!”

“……”

这大半夜没灯没亮的,就点着一根蜡,许老师情绪也上来了,刷的撕掉稿纸,重头开写。

如何更接地气,更有包袱,起承转折更加顺畅。

……………………

九月下,大观园。

一场夜雨过后,清早竟有些凉了,池里的水又寒了几分,翠减红衰,残荷消瘦。

今儿只有两场戏。

《红楼梦》拍到现在还剩几十个人,能来的都来了,因为今天过后,主体部分便正式杀青,进入后期制作。

宝玉、黛玉、宝钗、凤姐、贾琏等一干主角站在外围,看着几个小丫鬟走过场。以往都盼着每天的工作快点完成,此刻却似希望永远继续下去。

“停!”

王扶霖终于喊了一声,顿了顿,道“好,过了!”

“……”

一片安静。

“好了,你们解放,我们也解放,大家收拾收拾先回去!”

任大惠拍着巴掌招呼,众人这才行动起来。

陈小旭埋在张俪肩头,轻轻蹭了蹭,张俪揉了揉她的头发,俩人跟着大部队返回。

待到宾馆,剧组又召集了一次会议。

王扶霖看着底下的面孔,一张张再熟悉不过,开口道“到今天为止,《红楼梦》的主要内容就算完成了,剩下一点便是查缺补漏,然后便是后期制作。

我们这个组,这个组,也终于到散伙的时候……”

王导面容淡定,却说不下去了。

任大惠接道“大家先不要走,宾馆我们定的日期还没到,可以住到月末。台里准备搞个联欢晚会,算是我们的散伙饭吧。过几天我们会正式发请柬,希望都能来参加,毕竟……”

他也沉默了片刻,“可能是大家最后一次相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准备审查

“好了,别哭啦。”

“呜呜……”

“你现在就哭,等吃散伙饭的时候,不得哭的更厉害?”

“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大家好好的,结果说散就散了,你就不难过么?”

“我难过呀。但就像他说的,人生就像天生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总是在所难免。”

张俪给她抹了抹眼泪,叹道:“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想想以后的事,对了,《家春秋》不是来邀请了,你要演么?”

“当然要,他说我们演不了别的角色,我偏要试试,你去不去?”

“我自然去的,不然真不知道干什么呢。”

“那太好了,我们又能在一块了。”

陈小旭破涕为笑,十分开心。

《红楼梦》杀青之前,由巴蜀电视台和魔都电视台联合投资的《家春秋》便发来邀请,陈小旭演梅表姐,张俪演鸣凤。

俩人没考虑好,但现在一杀青,无形中帮忙做了决定。

“咚咚咚!”

正说着,门被敲响,沈霖推门进来,拎着超大的包袱。

“你这是干什么?”陈小旭奇怪。

“我租好房子了,今天搬过去,来跟你们说一声。”

“吴小东不来么?”

“他正上课呢,这点东西又不麻烦。”

沈霖拍了拍大包,似完全没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贫苦生活,只傻乎乎的笑。

张俪叹了口气,道:“你个傻丫头,自己想好了么?吴小东上中戏就是五年,不能结婚,你单位还在扬州……”

“我打算离职了,中国电影乐团找我去当主持人。”

“那有编制么?”

“暂时还没有……哎呀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吴小东也不是那样的人!”

沈霖满不在乎,笑道:“我走了,联欢会再见。”

张俪送了几步,抹身就见妹妹睁着大眼,“怎么了?”

“张俪,我觉得你变了!”

陈小旭非常严肃。

“嗯?”

“以前你从不想这些的,还问什么编制。”

“以前无忧无虑,现在不想不行啊……”

她坐过来,愁道:“我如今转业了,等于没有工作,你起码还能回话剧团,我能去哪儿呢?”

“我们一起拍戏啊!”

“那拍完呢?”

“拍完一起留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你我又不差,还怕没个容身之地?”

“哟!”

张俪乐了,“你几时变得这么豪气了?”

“我本来也不小气,就这么说定了,先去拍《家春秋》,嗯!”

陈小旭点点头,像模像样的。

…………

“小许,有你的信!”

“谢谢。”

早晨,许非刚踏进电视台大院,就被值班室叫住,接收了一封薄薄的信件。

他莫名其妙,随手拆开一瞧:

“许非同志: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组于十月三日晚七时,在彩电中心大楼举行联欢晚会,恭请光临。

此致

敬礼

中央电视台

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他顿在台阶上,反复看了三遍,才重新装好。

进到大楼,没去文艺部,直奔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片刻后刘迪也匆匆赶来,没废话:

“十月一日进行一审,共三天,台里领导、市宣传口、文化口的同志都要过来。我们已经跟公安部沟通过,极有希望请一把手亲临晚会现场。

所以级别很高,同志们一定重视再重视,今天先开个会,让大家心里都有点数。”

哟!

众人既紧张又兴奋,如果一把手能来,档次瞬间就上去了。

高级别领导参加晚会,在十年代并不少见,最巅峰就是90年春晚,了解一下。

“好了,下面简单说说准备的节目,老孟从你开始。”

“我联系了市舞蹈学院,编排了一段芭蕾舞,目前已经完成。”

“芭蕾舞……”

刘迪担心,“演员穿小短裙,露两条白袜子那种?尺度有点大吧。”

“芭蕾本来就这么跳啊,不然怎么弄,难不成来个《红色娘子军》?”

“呃,先拉来试试吧。下一个!”

“我联系了苏文茂先生,准备讲《批三国》。”

“《批三国》不好吧,现在都是新相声,传统的没人说了。”

“对,还不如《扔靴子》呢。”

“要不《红楼百科》?”

“那不等于帮别人做宣传么,不好不好。”

气氛忽然热烈起来。

因为现在流行新相声,与社会贴合,讲究针砭时事。或者说,这时期的文艺作品都被赋予了这一功能。

传统派不太吃香。

大家讨论半天,还是决定把这个节目删掉。自上次会议改变思路之后,热情都很高涨,不是庸人,差的是方向。

“小许,你的呢?”刘迪又问。

“我暂时有九个节目。”

噗!

全场喷了。

按四小时算,一台晚会起码要三十个节目,你一人就九个?

“四首歌,两段舞蹈,对了,审查的时候真唱还是放录音?”

“先真唱,看看节目效果,通过了再录音。”

“哦,然后还有一段评书,两个小品。评书我请的单田芳先生,不一定有时间参加,尚未确定。小品呢,一个给《便衣警察》主演,不过他们刚拍完戏,还没来得及排练。

另一个找了赵丽容老师,还缺个搭档,赵老师也刚拍完戏,没时间排练。”

原版《英雄母亲的一天》,由赵老师跟侯老师出演。

但侯老师被央视春晚叫去说相声,没时间轧戏。许非正愁呢,本想找侯老师他哥,后来觉得恶心,挺大岁数收了个女徒弟,还给人家买一假包。

略略略。

“……”

众人目光古怪,信息量太多了。

听到单田芳是惊讶,再听就有点幸灾乐祸,你小子也不是万能的啊!

刘迪思量半响,道:“只要能把单先生请来,多晚都可以等,直接参加录制都没问题。《便衣警察》你催一催,抓紧排练,二审必须得上。赵丽容那个,你本子带来了么?”

“带来了。”

许非把两个剧本都递过去。

“我先看看,一会再商量。”

如此这般开了半天,大家散会。

许非去艺术中心转了转,就李沐和郑小龙在。

《便衣警察》刚刚杀青,临近国庆假期,冯裤子那帮货索性不回来了,直接给自己放假。正副主任很理解,十二集,拍了近五个月,真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多休息几天也成。

他在郑小龙屋里坐了一会,又跑到刘迪办公室。

“来的正好,我刚看完。”

刘迪招招手,满脸兴奋,“这俩小品写的好啊,既有真实事例,又有艺术加工。尤其英雄母亲这个,赵丽容很好,搭档么,我帮你琢磨琢磨……哎?”

他拍了下桌子,“战友文工团有个相声演员,叫牛群,我觉得挺合适的。”

“……”

许非抽了抽嘴角,刚才刘迪一哎,还以为要说出那句经典的“你为什么不自己演呢?”

一般看到这种桥段,他基本就是点叉。

演毛啊?

理解角色,剖析自身,这是基础。那记者必须年龄大一些,自己上去就跟孙子和奶奶似的,根本不协调。

不过牛哥还真行,贱嗖嗖的,正派也能正派,嗓门贼大。

“既然主任推荐,那就试试吧。”

他还得装作不认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手硬牌(云游加更)

十月一日,国庆。

别人都在放假,电视台里却忙的热火朝天。

这年头媒体行业真是落后,就说京台的演播厅,小小一个舞台,下面是观众席,一排排那种高低板凳,就算座位。前面留出一块,摆几张圆桌,算贵宾席。

整个演播厅,估摸连五百人都装不下,还不如后世影院的一间大放映厅。

京台的一把手,市宣传部门、文化部门、广播电视部门、公安部门的领导全部到场。刘迪台前幕后的跑,满头大汗,简直弟中弟。

一共准备了五十来个节目,筛选率不高。

今天审查十五个,许非戳在后台,正给杨立萍和德德玛老师打气。

出场顺序很重要,俩蒙古族歌手不能放在一天,一听就重复了。田振也不能跟阿毛放在一起,阿毛的歌太大气,田振的说实在差点,所以跟陶金在一块。

杨立萍扒着侧幕往外看,知道那一排都是大领导,个个面无表情,不免有点忐忑。

“小许老师,你看我还用准备什么?”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那身绝美的孔雀仙子服,化着浓厚的舞台妆,不太自信,小碎步来回转悠。

“挺好的啊,正常发挥就行,你好歹也是拿过第一名的,别紧张。”

“那不一样,舞蹈比赛也没有领导,哎,灯光都协调好了么?”

“好了。”

“音乐呢?”

“我就这么不专业么?”

“不,不是,你当然很专业。”

杨立萍看了看他,略微安稳。

现在舞美水准落后,没太多讲究。她本想画个布景,静谧的月色,有一只孔雀在跳舞……让许非给否了。

后世布景是电脑做的,如今全是手工画,挂在后面都能看出布的褶来。

他设计的很简单,就是利用灯光,营造出一种唯美神秘,又带点遗世独立的感觉。效果非常好,杨立萍也很满意。

“老师,您就不紧张了吧?”

“我也紧张。”

德德玛穿着自己民族的服饰,也探头往外看。

“哟,您当年在天桥剧场可是连演八天,场场爆满,那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可能紧张呢!”

许非尽力在舒缓俩人情绪。

“下个节目是谁?”

正此时,刘迪抹着汗跑进来。

“这呢!”许老师举手。

“哎哟,你怎么还不紧不慢的,快点快点!”

“嗯,来了。”

这边答应,那边对德德玛悄声道:“甭听他的,该怎么唱怎么唱,咱正常发挥就能拿一百分!”

老师普通话不太利索,话少,听了笑笑,又深呼吸几口气。

许非又核对了一遍音乐,确认无误后跑到外面,比了个手势。

京台的主持人开始报幕,“下个节目,来自中央民族歌舞团的歌手德德玛,为大家带来《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嗡嗡嗡!

名字一报,底下人有点骚动。

她如今在业界名气不小,上过报纸,只是没登过电视。

只见亮堂堂的舞台上,走上一位穿着蓝色蒙古长袍的歌手,后面扎着辫子,面部线条很硬。

那边音乐一起,婉转悠扬。

德德玛一开口,“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白鸟儿唱,一湾碧水映晚霞……”

“……”

许非抿了抿嘴,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形容词。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突然吃到了很好吃的食物,突然见到了雨后的彩虹,突然在街头跟老友重逢……带着点惊奇,雀跃,感动,最后通通化作一句,人生美好。

女中音太难得了。

德德玛还不像降央卓玛那般低沉浑厚,要更轻扬一些,而就是这份轻扬,再配上这首歌,更是悦耳动听。

舒服,听了舒服,上瘾的那种感觉。

这歌一起的时候,底下骚动更大,慢慢的,都在安静听歌。一曲过后,德德玛鞠躬下台,众人还意犹未尽。

“好,竟然没什么话可讲,就是好听。”

“这个就不用审了吧,直接过。”

“二轮也甭审了,可以登台了。”

“赞同。”

“赞同。”

不提他们,许非那边快步迎上去,下意识想来个拥抱,又觉不妥,只得轻轻拍着巴掌,“咱别说一百分,二百分都不为过!”

“我也是现在才好点。”

老师吐出一口气,这才放松。

一个个节目陆续登台,有的看看就叫停,有的保留待定,争议最大的要属那段芭蕾舞。

几个舞蹈学院的小姑娘,穿着白色小短裙,两条长腿裹着白袜子,一抬腿还露个裤头……

伤风败俗啊!

很多评审都是上一辈的,最看不惯这个,但年轻一点的觉得冇问题,芭蕾舞不这么跳还怎么跳啊?

穿长裤嘛?

掰扯半天没整明白,最后保留待定。

杨立萍排在倒数第三个。

上场之后,啪啪啪灯光全灭,然后几束灯骤然亮起,如同在地上画了个白圈,清冷,幽静。

音乐响,杨立萍一手拈着裙,原地旋转,脖子修长挺拔,裙角飞舞,好似一只孔雀在高张炫耀自己的美丽。

少顷,她曲身伏地,酥软无骨般的颤动,复又挺身,一手向上。

三指竖起,两指轻合,颤颤点点,时啄时仰,又忽地往回一转,如长颈弯折,细梳翠羽。

“……”

人都看傻了,没有半点动静。

等到舞蹈结束,静了几秒钟,整场最热烈的掌声才响起来。

“哗哗哗!”

领导拍红了手,知道晚会稳了。

刘迪狠狠攥着拳头,知道自己稳了。

连摄影师、编导、扫地的都跟着鼓掌,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舞蹈。

“没,没发挥好……”

杨立萍回到后台,捂着胸口轻喘,激动的。

“没事,录制的时候尽情发挥,到时候全台都得配合你,你就是王母娘娘!”

“你就会说笑话。”

许非可没说笑话,他专门让这两位打头阵,相当于王炸。

一台晚会,必须得有一两个节目做大轴子,《雀之灵》就是那种甭管怎么选,都不会被筛掉的节目。

……

第一天开门红。

三个淘汰,六个待定,六个通过,其中两个直通关底,许老师全占。

第二天,是田振和陶金。

田振待定。陶金确实有天赋,编了段双人舞,还带点剧情,讲一对小情侣闹别扭又和好。四分钟左右,那些经典的擦玻璃、传电、太空步之类的全有。

节目新鲜,又没超过尺度,讨论一番还是过了。

第三天,是阿毛和腾大爷。

阿毛立立整整往那儿一站,只要唱歌就ok。

歌好,唱的好,而且她的台风大气端正,少有人能比,最后也是直通。腾大爷由于跟德德玛重复,都是赞美草原的歌曲,混个保留待定。

一审筛选,二审就是对节目内容实施精准把握了。

到最后彩排时,得看总体时长,超时继续剔除,不够的再从待定节目中挑选。

“别灰心,还有很大机会上的……”

第三天审核结束,临别时,许非专门安慰腾大爷,“实在不行我想想办法,把你们俩的节目混在一块,改变下形式就差不多了。”

“不用麻烦,德德玛老师比我唱的好,应该她登台。”

“没事,过后再联系,千万别灰心啊……阿毛,我先走了!”

他冲那边摆摆手,实在想不出咋写名字的某女歌手瞪了一眼,各种无奈。

她6年的,才大两岁,平时相处也没啥客气。在她眼中,这位小许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时常贱嗖嗖的,令人发指那种。

许非从台里出来,天都黑了,一路猛骑,才在七点稍过的时候赶到了彩电中心。

位于玉渊潭湖畔,高165米,是80年代京城的十大建筑之一。

当年尼克松访华,美国随行了5台电视转播车和一座卫星地面站,在座机降落的同时,就把消息传遍了全世界。

结果作为东道国的中国,却无法将新闻快速传播出去,所以才下决心建设这个现代化的彩电中心。

“……”

许非望着夜色中高耸的大楼,已不是刚才审查时的心情。

在楼下徘徊一会,才迈步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诸芳流散

彩电中心,全名中央彩色电视中心,修了近十年,后来央视把总部搬到了这里。

如今尚未修建完全,在七楼的一个大厅内,《红楼梦》剧组已经开始了散伙饭。台前幕后的演职人员,能来的都来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主任阮若琳以及戴临风也都在场。

一百多人热热闹闹,摆了十几张桌子,前面搭着舞台,铺红地毯,挂着横幅、彩灯,仿佛又回到了圆明园的培训班里,那个最鼎盛的时候。

“这个肉好吃,你尝尝……”

张俪给陈小旭夹了一筷子肉,却见她扭着脑袋指指点点,“你做什么呢?”

“数人呢。”

陈小旭回过头,“比那会儿少了二十六个,元春走了,迎春走了,可卿走了,香菱走了,柳湘莲走了,晴雯也走了……”

“什么走了走了的,不吉利!你应该说元春出国了,迎春上学呢,可卿也出国了,香菱生孩子,柳湘莲伺候媳妇儿呢!”胡则红道。

“哈哈!”

一桌人大笑,笑着笑着又安静。

邓洁见状,忙起开几瓶啤酒,道:“来来,别哭丧着脸,今天难得这么多人相聚,喝点!都喝点!”

她挨个倒上酒,瞅瞅时间,“我说许老师怎么还没来呢,别是不来了。”

“可能有事吧,小半年没见了,还怪想他的。”欧阳道。

“你想他拿好吃的吧?”袁枚(袭人)撇嘴。

“谁叫他狗大户呢!哟,说曹操曹操到……”

欧阳蹭的站起身,喊道:“这呢,这呢!”

许非正站在门口张望,几步奔过来,随手拎过一凳子,“紧赶慢赶,车链子都让我蹬出火星了,不好意思啊。”

“您为啥不打车啊,又不差那几个钱。”胡则红道。

“瞧你说的,许老师还用打车,肯定自己买车开呀。”袁枚道。

“诶,我看大超就挺好。”沈霖道。

一帮败家娘们打趣儿,许非连连摆手,“行了行了,现在抓的严,我可不敢开。”

“少说废话,来晚了得罚酒,给他倒上!”

邓洁一摆手,欧阳咔咔又起开几瓶,一张胖脸贼么兮兮的,“许老师海量,这杯太小了……”

他踅摸一圈,“得拿这个喝!”

遂排出三只大碗。

哎呀,排这个字用的太讲究!既表示自己是规矩人,又对短衣帮的嘲笑表现出若无其事,活画了孔乙己……啊呸!

“就你捉弄人,这是盛汤的碗!”陈小旭道。

“太大了,换杯子喝吧。”张俪道。

“没事儿,也就一瓶多。”

许非自己倒满,咣咣连干三碗,脸不红气不喘。众人鼓掌叫好,气氛瞬间活跃。

他年纪虽小,在朋友圈里却承担着精神领袖的作用,有什么烦恼,什么聚会活动,第一个想到的准保是他。

“最近忙什么呢,半年都没见人?”

“帮京台排春节晚会,真的没空。”

“哟,都混到这份上了,怎么不请我们去?”

“你们央视的,京台干嘛请啊,咱们现在是阶级敌人懂不?”

胡扯了一会,许非才得空看看全场,问:“你们敬酒了么?”

“还没呢。”

“那我先去了啊,早敬早完事。”

许非端着一杯酒,走到领导那桌。

“戴老!”

“哎,小许!”

戴临风乐了,特给面子的站起身,“听说现在干的不错,还想跟我们打擂台。”

“什么打擂台?”阮若琳疑惑。

“京台今年不也搞春晚么,这小子,策划人之一。”

嚯!

阮若琳等人非常惊讶,年轻轻的就能参与一台春晚,还是策划,说明很受重视啊。

戴临风则一脸欣慰,当初把这小子弄到艺术中心,这步走对了,你看看,不到一年就混的风生水起。

“在那边好好干,以后常联系,人散心不散,还是红楼一家人。”

“一定一定。”

他敬完酒回去,旁人一瞧也开始敬,随后大部队跟上。

领导岁数都挺大了,所谓喝酒就意思意思,只是想说几句私密话。毕竟拍摄期间,这几位可是全程关注,参与度极高。

那边,许非跟小伙伴们继续闲聊。

“听说你跟吴小东出去租房子了?”

“嗯,他上学,平时就我一人住。”

沈霖提起房子就发愁,“本来说租半年,这才没几天房东就要撵人了,我明天还得把他叫回来搬家。”

“那你们没签合,呃,没写个字据啥的么?”

“没想到这事,其实写了也没用,人家都是本地人,我们外地人租房子,怎么也犟不过。”

“……”

许非感慨,吴小东拍完戏就去上学,沈霖在京城陪了两年,始终没地方住,来来回回的搬家。她一直没找着正式单位,最后失业,便去粤省那边发展。

不过俩人关系没断,恋爱长跑了十来年,三十五六岁才领证。

“这样,你再找一找,实在找不着就搬到我那儿去。我那儿离中戏还近,小东也方便。”

“这……”

沈霖有点心动,又不好意思,“我,我先看看吧。”

“那你们呢,都想留下?”他又问。

“谁不想留下呢?以前窝在一个小地方,以为那就是天,现在出来了,见识到了,谁还想回去?”

离别在即,邓洁也变得异常感性,叹道:“不过我得回家看看,一年多没回去了,然后,然后可能再回来吧。”

“嗯,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能帮的一定帮。”

许老师义薄云天,又道:“其实你们可以回家呆一段,等电视剧播出之后,借着那个影响力,再来京找找机会,肯定有单位要。”

“要是要,户口不一定能转过来。你户口过来了么?”欧阳问。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那你就好了,抽身的早,我们就跟被抛弃了似的,一下子没方向了。”欧阳摇头。

八十年代不像后世,人都得跟着单位走,没有单位,孤身在京城混,要么是做买卖的,要么是盲流。

胡扯闲聊了半天,都喝酒,情绪也上了头。

不再按桌坐着,三三两两相熟的,有故事的,有过节的,凑在一块私聊。

许非犹豫片刻,还是拎着凳子凑过去,“让个座儿!”

他想往中间挤,结果张俪把陈小旭一抱,小旭一挪,在旁边空出点地方。

“你们啥打算?”

他搭在边上问。

“我准备回家,然后拍《家春秋》,刚好在巴蜀开机,我还离得近。”

“那太好了,我也先回家,到时候直接去找你。”

“家春秋?”

许非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茬,“《家春秋》好歹也是名著,有谱没谱啊就敢接?你俩啥角色?”

“我是梅表姐,她是鸣凤。”

陈小旭哼道,“有没有谱的总得试试,免的老被人说不会演戏。”

“听听,这就叫小孩话。你们刚拍完《红楼梦》,角色还走没出来,又立马拍另一部戏。你们有那时间抽离情绪,揣摩人物么?真要试,起码也得休息一段,调整好了再说。”

“也不全是这样,不继续拍戏的话,真不知道干什么呢,这是我们一起决定的。”张俪道。

“不用想干什么,你们现在就是休息,或者撒着欢的玩,把情绪剥离出来最要紧……哎,合同签了么?”

“刚签了。”

服了!

许非脑袋疼,好歹商量商量啊!

俩姑娘瞧他的样子很奇怪,什么把情绪剥离出来,有这么重要么?

“行,拍吧,不自己亲身感受,别人再怎么说也是耳旁风。”

他叹了口气,道:“你们不都想当演员么?这次就好好体验体验,自己的资质悟性,还有非《红楼梦》剧组是什么水准。”

“……”

许老师苦口婆心,二人继续呆萌,像极了俩败家媳妇儿。

散伙饭持续了很久。

很晚很晚的时候,戴临风忽然颤巍巍的走上台,也喝了点酒,慢吞吞不太利索,底下逐渐安静下来。

老头望着台下,一时竟张不了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镜,复又戴上。

“82年筹备《红楼梦》的时候,我就是厚脸皮,非得要拍。当时有个专家跟我讲那《红楼梦》也是随便动的啊?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改。

我一听坏了,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改,那我还非得试一试。我就不信,中国拍不出自己的名著,拍不出自己的《红楼梦》。

后来就慢慢筹备,阮若琳,王扶霖导演,任大惠主任,李尧宗,周领……大家伙都来了,克服那么多困难,一直坚持到现在。

在座的老少爷们,都是咱们《红楼梦》的功臣。

今天拍完了戏,大家说声再见,各自保重,一句话很容易啊,但再想把大家聚齐,就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了。

人说老就老,当年我六十多一点,如今奔七十了。王导演开拍前一头黑发,现在也白了……

人一变老,都说记性不好,我倒奇怪了,反倒越记越牢。

84年春天,圆明园报到那天。

李红红,你拎着蛋糕来的,你父亲特意拜托我们,要好好照顾。全组你最小,也最害羞,一开始都不敢在食堂吃饭,打了饭回屋偷偷吃。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我们王老师都扒着窗户看,看你把饭吃下去才放心……”

“呜呜……”

饰演邢岫烟的李红红捂着嘴,已是泣不成声。

“张俪,穿着军装来的,也不嫌热。一开始试的紫鹃,后来宝钗。”

“邓洁,你可能压力最大,凤姐演的好。”

“欧阳,找你可费了我们的苦心,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贾宝玉。”

一个个都认识,都熟悉,老头站在台上讲了很久。

“从培训班开始算啊,我们坚持了两年五个月,中间有走的,有留的,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感谢大家,感谢大家……”

老头深深鞠了个躬。

没人鼓掌,因为全在哭。

包括那些男同志。

陈小旭又埋在张俪怀里,邓洁跟沈璐(秋桐)抱头痛哭,沈霖、袁枚伏在桌上,头都抬不起。

许非抹了下眼角,一时无言。

欧阳又像极了宝玉,傻呆呆的念叨,“大观园诸芳流散,我们也要散了,也要散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寂寞了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偌大的剧组仿佛一夜间烟消云散,大多数人都回家了,除了原本就在京城的惜春、晴雯几人。

比较特殊的是考学一族,贾琏去了上戏,湘云考中戏,但文化课分不够,准备明年再考。欧阳也想考,还特意问了教育部门,被告知新出台规定,高中文化才能考大学。

他是小学学历。

一下子把陈小旭的念头也熄了,她是初中学历。张俪倒是可以,不过暂时还没有想法。

总之,这帮人走的走,散的散,有些日后还能相见,有些一辈子不见,比如尤二姐。后世好几次再聚首,连元春、可卿都回国了,张明明真就没露过面。

单说许老师。

他上辈子是海量,这辈子还是海量。

当晚喝了最多的酒,脸色通红,头脑清醒,四肢协调,还能蹬着自行车回家。酒品非常好,多了就睡,不吵不闹。

而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阳光从没拉帘子的窗户透进来,整个烀在面皮上,他才慢悠悠转醒。打着呵欠起床,到院里接了盆水,开始刷牙洗脸。

十月入秋,天气微凉。

满院葱绿变得有些萧索,唯有葫芦成熟,一只只坠在藤上,细腰小葫芦,体型不大。

这种葫芦一般用来盘的,但他对文玩没啥兴趣,纯粹不知道种什么,哦不对,纯粹不知道种什么能活。

“嗯?”

许非刷着牙,忽地一抽鼻子,好像闻到了一丝怪味。

找了片刻,最后锁定那口鱼缸。

他嘴里咬着牙刷,心里做好准备,探头一瞧,好嘛!几尾红鱼全漂起来了,眼睛凸出,死不瞑目。

“……”

他挠挠头,竟想不起上次喂食是啥时候了。

赶紧把鱼捞起来,水倒掉,狠劲儿涮了涮缸,然后看着一盆尸体难过。

“唉,本想当个雅士,谁知道还是上班狗。”

许非在墙角刨了坑,把鱼埋进去,还折根树枝插上,念叨着: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往哪走,把你们埋在这儿,还能肥点泥土,种点黄瓜,也算死得其所……”

他拜了拜,又看看另一口缸,俩王八活的倍儿精神,遂感欣慰。

跟着瞅瞅院子,空荡荡的几间屋,不知觉叹了口气。一个人生活,最怕闲下来。

今天是四号,一审结束,他终于不那么忙了。

据现场反应来看,领导们非常满意,觉得节目水准颇高,甚至有一种在京台春晚上演出,大材小用的感觉。

刘迪此人确实有本事,深刻领会了“下基层,苦煽情”的操作手法。

找的行业模范,全是苦大仇深,爱岗敬业,老妈死了都得拧上最后一颗螺丝钉那种,准保催人泪下。

其实再过二十年还是这套说法,过三十年才开始有人问:我为毛不能回去陪老婆生孩子?我为毛不能回去看老妈最后一眼?

“咕咕!”

许老师埋完鱼,又感腹中饥饿,锅里有昨天早上的剩饭,还没馊,本想来盘蛋炒饭,结果一开煤气罐,火特别小。

“没气了?”

他摆弄摆弄,把罐子倒在地上来回滚,勉强解决了一顿早餐。

随后,扛起罐子就出了门。

“叮铃铃!”

“叮铃铃!”

骑了十来分钟,自行车拐进一个大院,正是换气站。

一进门,北面一排办公平房,南面是瓶库,分空瓶和重瓶。许非先拎着空瓶和供气本进门,接受检查。

因为煤气罐都是有押金的,不得损坏。

检查合格后,他拿着工作人员发的空瓶条,到营业室交款、盖章,再拿着发的重瓶条,到库里换一罐重瓶。

最后,工作人员抄下瓶上的小编码,这才走完一套程序。

驮着煤气罐往回走,刚到家附近,就见俩孙子在门前蹲着,一口一口的抽烟。

“哟,许老师!”

赵宝钢立马站起身,一张大脸跟月季花似的。

“你俩今天没事么?”他奇怪。

“戏都拍完了,我们能有什么事,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哎,我来我来!”

冯裤子特有眼力见的搭把手,帮把煤气罐卸下。

仨人进屋,重新装好,许非洗了洗手,“你们知道我休息?”

“特意问了文艺部,专程过来看看。”

“还带了好酒好菜。”

冯裤子把饭盒一晃,“白魁老号的烧羊肉,牛栏山的二锅头,不寒碜吧?”

“不寒碜!我到现在就吃了一盘蛋炒饭,正好。”

许非到饭厅把桌子一摆,能有一盆烧羊肉,香喷喷冒着热气,“嗯,秋天吃这个最好!”

仨人也不是头一次聚,坐下就开喝。

他昨晚上喝了挺多,今天照样行,心里明镜儿的,这俩货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为了什么事儿。

果然,吃了一会,赵宝钢问:“许老师,台里那晚会怎么样了?”

“刚过一审,节目都不错。”

“我听说要把《便衣警察》主演弄过去,演个小品什么的?”冯裤子问。

“本子写好了,过两天我就联系胡亚杰,开始排练。”

“就一小品,没别的节目?”

“……”

许非嚼着羊肉,看着俩人也没掩饰的小心思,笑道:“剧组主创都得过去,咱们宣传自己的电视剧,不用客气,我专门要了三十分钟,人人有份。”

俩人一听,不多问了,“来来,喝酒!”

“喝酒!”

心情愉快的同时,也非常复杂。

21岁的小伙子,直接参与这么大一台晚会,甭说大获成功,就是稍微出点彩,都能得到上头重视。

彰显价值啊,价值加门路,就是进身之阶。

“许老师,说句心里话啊……”

赵宝钢喝酒就上头,脸红脖子粗,“要说才华这东西,谁也不是天生的,都是后天学的。我自问不差,起步慢点,但迟早能追上。可跟你接触久了,感觉不一样,哎,我还没服过谁,现在就服你。”

“别这么说,将来都有出息,就是互帮互助的事儿。”

“呵,等我们发家致富了,许老师还不定成什么样。”冯裤子又在拍。

“哎,我还真有件事……”

许非顿了顿,“你们乡下有亲戚么?谁家生小狗崽、小猫崽什么的,哪天给我抱来几只。”

“哟,这是寂寞了!”

赵宝钢特懂,“寂寞最好找个女人,养猫养狗不是老爷们干的。”

“嗯,这话对。”冯裤子点头。

“哪这么多废话,有就抱来,没有我找别人。”许非才不承认。

“有啊,肯定有,你要几只?”

“一猫一狗吧,别太小,起码断了奶的。”

“好说,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还有……)

第一百二十章 排练(记忆堆加更)

赵宝钢很快送来了一只猫崽和一只狗崽。

猫是土猫,圆头圆脑,一对黄眼,披着鲭鱼纹,跟虎皮似的。胆子却小,窝在新主人怀里,下个地都颤颤巍巍。

狗是土狗,棕毛,背部带点黑,耳朵刚能竖起来,眼睛黑溜溜的四处踅摸,看着就蠢。

许非抱着小公猫,脚边pia着小母狗……诶,这个词不对……许非抱着猫,脚边pia着狗,不禁大为满足,心灵有了寄托。

“给你们起个名吧。”

“嗯……”

他往院里看了看,“这猫圆头圆脑的,就叫石榴吧。这狗傻不拉几的,叫葫芦吧。”

虽然他也不晓得,傻不拉几跟葫芦有啥关系,但给猫狗取名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敷衍了事啊!!!

“自己玩去吧。”

许非把石榴一扔,又踢了脚葫芦。

猫卧着不敢动,极谨慎的打量四周;狗蹭的就窜出去了,吐着舌头在院里摔了一圈,直奔厕所。

“艹,滚回来!”

许非赶紧拦截,怒道“不许吃屎!要是被我发现,分分钟把你阉了,听见没有!”

“嗷呜……呜……”

葫芦耳朵耷下来,为不让自己吃屎而感到委屈不解。

他站在台阶上观察了好一会,见石榴开始慢慢走动,葫芦不再对厕所感兴趣,才抹身进到书房。

当初装修的时候,全换了大玻璃窗,视野极好。尤其正房俩屋子,窗户正对着院子,一清二楚。

他把门关严,窗户合拢,念叨着以后得天天上锁,划为禁地,不然一猫一狗闯进来,哭都没地方哭去。

许非坐在桌前,开始码字写文,时不时抬头看两眼。

这是一篇意见书,内容重复,还是组建音像出版单位一事。

之前提了,上头没重视。有时候领导决策错误,或者决策慢了,通常不肯承认。但底下人得有数,只要此事可取,就得继续提——也给领导一个台阶下。

演唱会没落着分红,眼睁睁看人家挣了几百万。这回是自己的晚会,节目质量也看着了,更有理由组建。

其实他没必要为了电视台费心费力,但人在体制内么,最重要的便是彰显价值,多找门路。

…………

“你找谁啊?”

“您姓赵?赵大娘,我是电视台的,特意看您来了。”

“哎哟,来就来吧,还给我买东西……”

“停!”

电视台的演播室内,赵妈和牛哥正在排练小品,许非全程负责,看了一会忍不住喊停。

“赵老师,您别端着演,自然点。这就是一个普通老太太的形象,口音也别刻意,唐山味就唐山味,您怎么舒服怎么来。”

“牛哥,有点紧张啊,放松放松。”

“诶诶!”

牛哥目前毫无名气,人家说啥是啥。

《英雄母亲的一天》,应该没有人没看过吧?里面没确指儿子的身份,但有一句话“你到厂里找他去吧。”

所以应该是工人。

许非给改成了警察,还是大案,拯救国家财产那种。

原版的节奏有点断续,他删删补补,对答更自然,符合逻辑。

比如开头,见面先介绍自己是电视台的,然后才能搭上话,而不是进屋之后,才说自己是电视台的。

还有《昨夜星辰》,他专门去找了找,正是刚刚引进的一批湾湾电视剧,不然还对不上梗。

“您习惯迈哪条腿?”

“男左女右,我就迈右腿吧,迈右腿中不?”

“就迈右腿!”

“那我奏迈右腿了,奏迈它了!”

“停!”

许非直接跳上台,“赵老师,您得这么走,身子侧过来,然后抬腿,抬腿,抬腿……”

他边说边演示,“表情很重要,一定要正气凛然,这才有效果。再有,您还是有点端着,不一定非照台词背,自由发挥,唐山的方言啊,啥逗趣就往上加,别让观众看出有表演痕迹。”

“……”

赵丽容几十年舞台经验,点头道“明白了,我本身就是个老太太,再,再演个老太太,奏不用咋编排,往那一站就中。”

“对,就这意思。”

许非又叫过牛哥,道“这小品的核心是赵老师,但节奏掌控是在你手里。赵老师负责放,哗哗哗全是包袱,观众哈哈一乐,然后到你这,啪的一紧,转个节奏,再一放,又是一片包袱,跟捧哏差不多,能明白么?”

“呃,我就是负责起承转合,松紧快慢的,嗯,懂了懂了。”

“那好,继续!”

“那我奏迈右腿了,奏迈它了!”

“就迈它了!”

“哎,哎,哎……”

经过反复磨合,俩人都找到了感觉。牛哥不断往后退,大嗓门使劲嚷嚷。

赵丽容侧着身子,单腿横着往前踢正步,脸上大义凛然,拎着一兜礼品像拎着炸药包,眼前就是小鬼子的碉堡那种。

“哈哈哈!”

在场人都过来了,乐的前仰后合,这老太太哪儿找的,绝了!

“好!”

几遍排下来,许非拍拍巴掌,“差不多了啊,再熟悉熟悉就能登台。”

“来,该你们了!”

他招呼胡亚杰三人过来,上台开始排《带着小偷去相亲》。

申君宜经验丰富,演技好,胡、伍二人专业出身,本就习惯排小品,反倒比演戏放松。就是风格差点,不够喜剧化。

“大哥,这是哪儿啊?”

“饭店。”

“去饭店干啥?”

“吃饭!”

“看着没有?改革开放换新颜,社会天天都在变,抓住小偷不法办,人家请你吃顿饭!大哥,这是国营饭店,你粮票带够了么?”

“停!”

许非喊了停,道“君宜哥,你听着吃饭之后,要带点惊讶,然后一本正经的说这段,越正经越好。

再来!”

胡亚杰木点没关系,反倒显得正经,伍玉娟依旧让人满意,分寸得当。

申君宜的小偷角色是核心,笑点全在他身上,许非归纳了两个字贱,痞。

一定把这俩字表现出来。

“按照上级要求,我们就是要练,说得过,跑得过,打得过。”

“那我们还过不过了?”

“你也春节大练兵啊?”

“练!”

申君宜把八手皮夹克一甩,露出里面的大红毛衣,“猫都练,耗子不练,你不找死吗你!”

“哈哈哈哈!”

现场的刘迪,文艺部的其他同事,不知道乐了多少次,同时也倍感压力。

歌舞已经那么好了,结果小品质量也这么高!幸亏只是临时借调,这要真调到文艺部,纯属不给人留活路,以后还玩不玩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调

十一月,蓉城。

天气有些凉,又不算太凉。张俪穿着件棕色的呢子外套,下面是黑色长裤,黑色矮跟皮鞋,在火车站出口处来回溜达。

等了一会,站内忽然一片吵杂,乌央央的乘客蜂拥而出。

“小旭!”

“小旭!”

她踮起脚摆摆手,一只桃红色的小可爱脱离人群,扑到自己怀里。

“累了吧?让你坐飞机偏不,几天几夜怪难熬的。”

“飞机还得去京城坐,多没意思,火车挺好的,来我瞧瞧……”

陈小旭拽着张俪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呀,你胖了!”

“你也胖了!”

“你怎么穿这么土的衣服,像个老奶奶,看我这件。”

她转了个圈,桃红色的大衣裹着修长的身子,配上装饰用的白色围巾,愈显娇俏。

“你也就这一件好看的,平时还不如我呢。”

张俪皱皱鼻子,帮忙提起行李。俩人乘着公交车,到了市政府的一处家属院,都是住宅楼。

《红楼梦》天南地北的拍摄,最北去过黑龙江,中途到过鞍城小旭家里。蓉城也来过,去过欧阳家。

张俪家里倒是第一次来。

今天休息日,父母都在,门一开,陈小旭还有点紧张,忙道:“叔叔阿姨好。”

“好好,快进来。”

妈妈很亲切,带着浓重的口音,爸爸蛮严肃的样子,言语不多。

没说几句,张俪便拉着她进了自己卧室。陈小旭匆匆看了几眼,感觉比自己家强多了,五十多平的房子,两居室,布置的非常有文人气。

卧室也不大,一张小双人床,一套桌椅,一个书柜。书柜里码满了书,桌上铺着白纸和笔墨。

“你在练字呀?”

“嗯,以前每天都要写大字,在剧组没时间,回家又捡起来了。你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

“还是那么馋嘴。”

张俪出了去,陈小旭又仔细打量,屋子里香香的,窗台上摆着盆花,床单的颜色很素净,桌角放着报纸。

她随手拿起来,见是前两天的《中国青年报》,醒目的一行黑字:“吉祥物公布,熊猫盼盼迎亚运。”

“1985年,京城取得亚运会举办权后,向全球征集会徽,同时国宝熊猫被选定为吉祥物。前不久,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美术师刘忠仁,创作的熊猫手持金牌图从上千份作品中脱颖而出,正式成为吉祥物形象,并取名为盼盼……”

“你看什么呢?”

门被推开,张俪端着果盘进来。

“报纸上说盼盼是雄的,可它的原型不是巴斯么,巴斯是姑娘呀……我要吃橘子!”

“先有盼盼,后有巴斯,因为巴斯太出名了,才变成盼盼的原型。”

“原来是这样。”

陈小旭剥开一只橘子,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橘里橘气的味道。

巴斯是只野生大熊猫,1980年出生,4岁时由于遭遇了大面积竹子开花,没有食物吃,不小心掉进了冰河河道,后被一农民解救。

被救的地点叫巴斯沟,遂取名为巴斯,有关它的新闻不计其数,大概是最著名的一只熊猫了。

后世资料中,总说巴斯是盼盼的原型,但设计者解释过:先有的盼盼,再硬按上了所谓原型。

由于怕老百姓误解,当时报纸还特意介绍过,盼盼是只雄熊猫……

陈小旭坐的疲了,不客气的上床躺着,叹道:“你家里真好,我一直想有个独立卧室,可惜到现在也没有。”

“我小时候也住平房,前两年才分的。其实这算是爸爸妈妈的房子,等我们以后有能力了,那才算自己的。”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了。”

“快了,等明年《红楼梦》一播,林黛玉定是风靡全国呢。”

“呸!这话从你嘴里吐出来,我就不爱听了。”

陈小旭吃了一只又一只,当手再去拿时,竟发现盘子空了。

她看向张俪,眨巴眨巴卖萌。

“橘子吃多了上火,再说一会就吃饭了。”张俪拒绝。

“啊?我不敢跟你爸爸吃饭。”

“他就那样子,我小时候也怕,其实人很好的。”

聊了一会儿,便到了晚饭时间。

陈小旭发挥出了平生最出色的一次交际能力,在还算融洽的气氛中吃了顿饭,跟着又躲进小屋。

洗洗涮涮,收拾收拾,不知觉夜幕降临。

蓉城的生活节奏一向很慢,连夜晚都比京城少了些雀跃,多了几分慵懒。家属院静悄悄的,屋子里暖暖的,俩人挤在床上继续说悄悄话。

《家春秋》再过几天就开拍了,先在巴蜀,后去魔都,一共十九集。

原著由《家》、《春》、《秋》三部长篇小说组成的《激流三部曲》,被电视剧改编到一块。巴金这会还活着,编剧没少去请教。

故事主要讲一个封建大家族如何衰落,以及青年一代走向新生活的过程。主角有三:觉新、觉慧、觉民。

梅表姐和鸣凤的戏份不重,就是俩女配角。

鸣凤是个丫鬟,喜欢觉慧,被老太爷逼着嫁给一个怪老头,最后投湖自尽。

这角色跟薛宝钗反差很大,算有发挥余地,梅表姐就不一样。

她喜欢觉新,却被嫁给一个大烟鬼冲喜,不到一年丈夫死了,婆家嫌她是扫把星,终日以泪洗面。

一直生病,咳嗽不止,最后抑郁而死。

俩人从《红楼梦》里出来,没接触过外面的戏,也不晓得怎么演,只能凭借仅有的经验去体会角色。

“你台词背熟了么?”

“嗯,你呢?”

“我也背熟了,感觉比黛玉要简单。”

陈小旭翻了个身,有点郁闷,“不过我感觉梅表姐跟黛玉很像,都是那么哀怨,病恹恹的。早知道不该冲动,再考虑考虑就好了。”

“合同签了,后悔也没用,现在就是把戏演好。其实也是种挑战,就因为很像,你才要演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我尽力吧,还好跟你在一块,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办。”

陈小旭抿了抿嘴,信心不太足,想着这次肯定要被某人嘲笑,于是就更郁闷。

“……”

她脸冲着张俪,眼睛眨啊眨的,其实是在放空。张俪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蹭的一下坐起身。

“对了,你有信纸么?”

“有啊,你要写信么?”

“忽然有了好点子,我得先指导指导他,免得他猖狂。”

张俪莫名其妙,翻出一种普通信纸,还有一种竖排的,“你要哪个?”

“那个竖写的。”

于是她手指头又在笔架上一划,拈出一根写小楷用的细笔。

“你到底要写什么?”

她见小旭像模像样的坐下来,挨在旁边十分好奇。

“我们不是办亚运会么?我告诉他可以加在晚会里,既能丰富内容,又能升华主题,岂不一举两得?”

“……”

她愣了会儿,完全没想到是“事业”上的东西,不由问:“你怎么想到的?”

“我也是跟他学的,以前跟他卖书包,后来看他卖衣服,都是跟什么主题有关,他管这个叫,叫……”

陈小旭咬着笔头,“啊,叫蹭热度!”

“蹭热度?”

“……”

张俪愈发有一种他们之间,似乎比自己更加默契的感觉,一时心情复杂,“他那么聪明,你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

“万一没有呢,不是缺了个好点子?你帮我想想措辞,要古雅一点的。”

陈小旭说完,先执笔在纸上写了两句:

“许老师惠鉴

顺祝康安。”

“噗哧!”

张俪忍不住笑,“你这个顺字,真要气死他。”

“这可是邓云乡先生教的,此乃平辈之交……”

陈小旭继续写道,“自京城一别,一月有余。今南下蜀中,与俪相会于蓉城。俪胖了二斤,愈发富态,彻夜长谈,还吃了橘子,恰初冬之美,心旷神怡……”

“谁胖了二斤,你才胖了二斤!”

宝姐姐竟然抓狂了,晃着她肩膀,“给我改过来,改过来!”

“哎呀哎呀,我也胖二斤行了吧……下面,下面怎么写,我不会了……”

“我想想。”

张俪接过毛笔,略一沉吟,一手更漂亮的簪花小楷,“适闻亚运盛事,举国同心,人人关切。想来可借用一番,于那晚会之中……”

俩人文化都不高,哪会什么古雅,无非调皮捣蛋,半通不通。

“结尾结尾,编不下去了。”

“再加一句,加一句!”

陈小旭抢过笔,写道:“近来事忙,恕不多谈。”

张俪见了,也拿过笔,“入冬天寒,贵体自重。”

俩人笑的抱作一团。

看着这篇好容易憋出来的二百多字,大为满意,末了又缀上落款:

“十一月九日,二人于蜀中。”

………………

“这是个啥?”

将近半月之后,许非才收到这封信,一脸便秘。

家书嘛?不像啊!

朋友日常往来,也不像啊!

半文不白,语法错误,还分成了俩字体,一个丑点,一个好看点。

行吧,许老师毕竟不是钢铁直男,其实有点意外,俩人还挺有意思的,当然也帮了忙……

亚运会这档子事,他还真给忙忘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春节来了(九久加更)

“快点快点!”

央视大楼的走廊里,阮若琳招呼孙桂珍抱着几盒带子,进到一个房间。

孙桂珍是饰演南安太妃的演员,也是副导演,也做后期。这几盒带子,便是她和剪辑师几日几夜赶出来的试播版。

等进去一瞧,里面坐满了领导,黑压压都是中央部门和央视的。

气氛十分严肃,连阮若琳都紧张了,因为这次审查直接决定了《红楼梦》能否播出。如果过不了关,要么修改再审,要么白白浪费了这几年的努力。

前面摆着较大尺寸的电视机,阮若琳亲自把带子放进去,然后一按。

屏幕闪了闪,没有片头,直接上正片。

这年代的国家级电视剧非常麻烦,先得有试拍版,领导看了觉得行,才能正式拍摄。拍完还得有试播版,通过审核,才能正式播出。

1984年,《红楼梦》就有一个试拍版,讲甄士隐和贾雨村,讲英莲丢失的故事。结果审查时,领导看完了都没见林黛玉出来,非常有意见。

所以这次,王扶霖直接大删,前面种种浓缩到半集,后半集林黛玉直接出场。

“……”

电视机在前面放,孙桂珍搭在椅子上,不敢抬头,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

当第一集播完,没人说话,现场十分安静。

跟着第二集,还是没人说话。

阮若琳和孙桂珍对视一眼,自我安慰,还好还好,起码没人提前离开。

终于熬完了六集,俩人异常忐忑,只等着迎接审判,结果听一个声音道:“后面的呢?播完了?”

“还没看够呢,还有么?”

“拍的不错啊!”

“我们,我们正在后期剪辑、配音,还没有完全结束,只剪了六集出来。”孙桂珍连忙解释。

“哦,挺好的,我很期待。”

“几年功夫没白费,加油。”

“不错不错。”

领导们予以肯定,一个个走了。

央视的一位负责人非常欣慰,连声道:“总算过关了!既然审查通过,那我们就在春节期间试播,就放这六集。”

“这,这就试播了?”

“不播怎么知道观众反应啊?你们放心,《红楼梦》肯定可以,顶多在正式播出前再修改一下。”

待从屋子里出来,阮若琳和孙桂珍的神经才得以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满心欢喜。

“我马上给王导打个电话,让他也开心开心,对了,要不要通知大家?”

“这么多人怎么通知啊,能打电话的就告诉一下吧。”

“好,我这就去。”

…………

京台,艺术中心。

赵宝钢带着几个人从车上下来,扛着一筐筐,一篓篓,一袋袋的东西,“出来出来,发年货了!”

“今年都买啥好东西了?”

“还能买啥,除了带鱼就是带鱼!我说宝钢,你也整点大虾啥的啊。”

“我看你像个大虾,经费才多少啊?”

赵宝钢拍拍巴掌,“排队排队,一人一份,别多领冒领啊……许老师回来没,嘿嘿正好,来先给你。”

许非专门被郑小龙叫回来的,说今儿发东西。他戳在前头,就见这赵胖子一样样搬。

去年是一箱苹果,一箱汽水,几条带鱼,米面豆油,以及一本破挂历。今年多了一筐橘子,一箱健力宝,一袋糖、干果。

带鱼和挂历依旧坚挺。

“中心不过了咋的?居然发健力宝。”

“表现突出,上头给奖金了……”

赵宝钢小声道,“一个冲《便衣警察》,一个冲你,要不是你把晚会镇住了,领导可不能这么大方。”

“那你得谢谢我,年货匀我一半。”

“滚!挂历给你要不要?”

许非先挪到自己办公室,这得弄辆板车过来,才能一次性拉回去。

他随手启开一罐中国魔水,有点汽水味,还带点苦,勉强能接受。他上辈子真没咋喝过,等喝到的时候已经改版了。

“哎,时光飞逝啊!”

他看着一大堆年货感慨,过的可真快,才一百二十多章就四年了!

许久未跟中心同事在一块,冷不丁回来还不适应,而且同事看自己的眼神也充满意味。

以前只当他是个出色的年轻人,结果人家连晚会都安排的明明白白,这会儿再看,已是对待学霸的态度了。

就像仙侠小说里,门派中的天之骄子,年轻轻便是筑基高手,必将证道那种。

诶,绝对不是废材流!

“叮铃铃!”

“叮铃铃!”

他正坐着跟人闲聊,屋里电话响了,冯裤子颠颠去接,一回头:“找你的。”

许非接过来,“您哪位?哦,孙老师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刚审查完,确定春节放六集试播,初二初三初四,每天两集……我这不高兴么,专门告诉你们一声……哎对了,你帮忙通知几个,人太多了……”

啪!

对方挂了,许非顿了顿,又给胡则红、张婧林、吴小东、金莉莉几人去了电话。

末了坐在椅子上,还挺惊奇。

《红楼梦》试播版,有几个看过的?他就知道今年五月份正式播出……

说起来,《红楼梦》播出之后,可谓恶评如潮。不是反话,就是特娘的恶评如潮。

几乎每个学者都在喷,尤其是红学界。观众也在骂,不过主要是贾府抄家之后,接受不了湘云沦落风尘,黛玉病死等一系列操作。

“……”

许老师不禁撸了撸袖子,若是客观评价,那欢迎;若是恶意抹黑,自己骂架还没输过谁。

…………

“花开新时代,幸福中国年——1987京台春晚腊月二十八播出。”

“京城电视台创新打造亲民春晚,让年味十足。”

“京台春晚已录制完成,神秘嘉宾惊喜亮相。”

随着春节临近,京城的年味愈发浓郁,许非可能太忙了,竟然没啥感觉。

在他的提议下,京台邀请了几家报纸来录制现场,塞了点车马费,回去鼓吹一番。其实也不用鼓吹,效果确实好,大大出乎那些记者的预料。

大量的报纸消息,配上《京城新闻》等电视节目的宣传,成功勾起了老百姓的兴趣,乃至更上级,更上级的人物。

都想看看如此称赞的京台春晚,到底能办成什么德性。

而眨眼间,便到了腊月二十八这天。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亮相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打糕蒸馍贴花花。”

京郊的一个村子里,破落平房,炊烟袅袅。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在外屋揉面,年岁倒也不大,但生活的艰辛早已让这张脸爬上了皱纹。

“陈婶儿在家么?”

外面忽有人呼喊,女人擦了擦手,出来一看,“小东来了,快进屋坐会儿。”

“不了,我妈让我给您送点肉。”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您拿着吧,我走了啊!”

女人推拒不过,只好接过一斤猪肉,回到屋里。

与这破旧贫苦的房子相比,屋内竟然堆满了各种年货,应有尽有。大部分是电视台送的,少数是邻居们送的。

她丈夫早死,自己拉扯一个儿子,如今儿子又不在身边,过年过节全靠邻居帮忙。

“哟,发面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白胖女人擅自闯进来,“要说你可真勤快,我不行,我看着灶台就犯迷糊。”

“你那是享清福,不像我受苦受累的。”

“有苦才有甜呢!如今你儿子立了功,那叫大出息,就连你自己不也上电视了么?”

“可别说上电视,我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干了个啥。”

“咋就不知道,我想上还没人请呢!哎,今天不说要播么?晚上来咱家看电视,村里人也都叫上。”

她家是村里有名的富户。

“有啥好看的。”女人有点不好意思。

“必须得看啊,村里也算出名人了,记着来啊!”

…………

“妈妈今天又不回来么?”

“嗯。”

“那明天回来么?”

“……”

“那后天回来么?”

砰!

男人把碗重重放下,“哪这么多废话,寒假作业写完了么?”

“唔!”

儿子被训斥,瘪着嘴要哭。

奶奶连忙搂在怀里,“你说你,冲孩子撒什么气?”

她一边哄孙子,一边小声问“慧娟今年又值班啊?去年不就值过了么?”

“本来不是她,那人家里出了点事,她就顶上去了。”

“哦,那也忙工作,你得支持。”

“我是支持啊!但医院那么多人,怎么就她高尚,就她不可或缺……”

“啪!”

“呜呜!”

男人越说越激动,又拍起桌子,孩子终于吓哭了。

“你小点声!”

奶奶赶紧哄,“不哭不哭,大宝想妈妈了?咱晚上看电视,晚上就能见着妈妈了。”

…………

“哧溜!”

傍晚,刚爬起来不久的许老师,正围着炉子吃今天的第一顿饭。

炉火很旺,红通通的,石榴pia在炉边烤着火。它抱回来两个多月,皮毛愈发显眼,不再胆小谨慎,原形毕露跟只小老虎似的。

若非现在还上不了墙,一天基本就看不着影儿。

“旺旺!”

“旺旺!”

许非正吃着,葫芦颠颠跑进来,滚了一身枯草,扒住主人的裤腿开始吐舌头。

“嗯,你也旺,大家都旺,给你个红包。”

他扔过去一根骨头,葫芦咬在嘴里看了看,凑到石榴旁边。

滚!

闭眼假寐的猫,上去就一爪子,那货屁都不敢放,溜溜又跑回来。

“怂货!”

许非鄙视。

猫狗的体型都大了挺多,他在院里搭了个狗窝和猫窝,铺上厚厚的稻草,还能遮风挡雨。石榴不太喜欢,一般在窗台上卧着,葫芦喜欢的不得了,私人领地,谁靠近跟谁龇牙。

正房是不许进的,门窗平时锁上,厨房也不许进,东西厢房可以,但不能拉屎。

许非教育了俩月,才让它们知道,拉屎要拉在树根底下,或者花丛、草丛里。水缸也搬了进来,俩王八老老实实的冬眠,最省事。

他吃了饭,收拾一番,看时间六点多,遂推着车出门。

借着夜色到台里,直奔食堂,热火朝天,好多人正跟师傅一块做饭。京台还没放假,剩下的唯一工作就是确保春晚播放顺利。

不少人自觉过来,为大家加油鼓劲。

“许老师!”

赵宝钢和着面,招呼道“怎么样,紧张吧?”

“有点,不过还行,总体上心里有谱。”

“嘿嘿,这话说的,也不知谦虚还是骄傲。”

“因人而异,许老师这样的,再怎么骄傲都会被认作谦虚。”

冯裤子又开始了。

“我可紧张,成败在此一举,在此一举……”

刘迪没心情扯皮,最是魂不守舍,播放的事儿他使不上劲,只能憋屈的当观众。

聊了一会儿。

“哎,八点了,电视电视!”

大家乱哄哄的挤过来,啪!许非打开了食堂的电视机。

…………

央视大楼。

1987年春晚刚完成了最后一次彩排,总导演邓在君回到办公室休息,又累又期盼,因为明天过后,自己就解放了。

她五十多岁,资历极深,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忽地一抬头。

“几点了?”

“快八点了。”

“去会议室。”

她站起身,几个同事莫名其妙,随即反应过来,“哦,京台春晚今天播吧?”

“播就播呗,有什么可看的?”

“就是,别看报纸那么吹,能跟咱们比么?”

众人来到会议室,打开电视机。

邓在君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心里也不以为然,央视的资源在这摆着呢!

光覆盖面就冠绝全国,1985年,中国卫星电视才得到发展,央视是唯一一个上星的,能覆盖全国大部分地区。

京台就本地加城边。

而且她对自己的节目有信心,语言类有两张王牌姜老师的相声《虎口遐想》,马大师的群口《五官争功》。

她认为这俩相声都是突破性的,讽刺当下,艺术水准极高。

歌舞类更牛,《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血染的风采》、《小小的我》都颇为出色,何况还有王中王——专门请个湾湾歌手唱了两首歌。

这两首歌太好了!

邓在君想想就很欣慰,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办一台好晚会么?

“开始了,开始了!”

八点整,1987京城电视台首届春晚拉开大幕。

主持人没上,音乐起,呼啦啦涌出来一堆人,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你唱几句陕北小调,我来几句江南民歌,要的就是热闹。

“用心了。”

邓在君暗暗评价,开头不错,节日气氛一下子拉起来了,但软硬件太差,服装廉价,舞美灯光也不行……

“我说不行吧,也就图个热闹,论质量比我们差远了。”

“舞台忒小,还不如我孩子学校操场呢。”

“哈哈!”

众人连声起哄,迸发出一种在央视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开场过后,俩主持人上台,一通客套话,跟着唱了首歌,然后是第三个节目。

“下面请欣赏,由京城舞蹈学院带来的芭蕾舞……”

嗯?

邓在君微微皱眉,京台这么大胆子么?

再一看,小短裙,白袜子,姑娘十分漂亮。不过动作好像改了些,没有高抬腿,就算有,摄影机也给正面视角。

“哗宠取宠,肯定得挨批!”

“我觉得挺好看的。”

“哪里好看,明明很低俗。”

“哪里低俗了?你这叫封建思想。”

“行了,这个节目还不错,尺度把握的很好。”邓在君摆摆手。

芭蕾舞过后,接着是个小品。

晚会都这样,开场两三段歌舞,紧跟相声或小品,质量一般不错,因为要起到暖场作用。

只见屏幕上打出一行字,《带着小偷去相亲》。

“……”

邓在君心里一跳,似乎逐渐脱离了自己预料,京台没有中规中矩,居然如此的敢突破。

“别跑!”

“站住!”

俩人一前一后跑上舞台,都挺陌生,一个流里流气,一个穿着便衣。

“大哥,咱去哪儿啊?”

“饭店!”

“去饭店干啥?”

“吃饭!”

“看着没有?改革开放换新颜,社会天天都在变,抓住小偷不法办,人家请你吃顿饭!”

咝!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场的都不哔哔了,这节奏感太好了!

一个年轻警察相亲爽约了两次,第三次的路上抓了个小偷,实在没办法便把小偷带到饭店,但又不能明说,只得让他假装自己同事。

三言两语介绍了故事主题,一下子引出矛盾冲突。

紧跟着,伍玉娟上台,众人更是眼睛一亮,姑娘太漂亮了!

许老师亲自搭配的衣服,青春时尚,绝非那些妖艳贱货可比,且极有个性。

“我就想问问,我哪点也不差吧?凭什么爽了我两次约,你是对我有意见还是怎么着?”

“弟妹……啊不是,姑娘,你这可冤枉人了。这位老弟可是勤勤恳恳,认真负责,今天不是他上班,顺手都能为人民服务啊……”

“哟,他把你说的这么好,我怎么没看出来?”

“还你没看出来,我们有时间都看不出来啊!”

“哈哈哈!”

现场观众的笑声清清楚楚,这会可没有副导演在底下挥手,乐是真乐。

“这话我真不爱听!就你们男的有事业是吧,我还带着毕业班呢!我也忙,可我不也来了么?这就是个人尊重问题,我觉得你没尊重我。”

伍玉娟简单直爽,台词全在点上。

“不是,真不是……”

胡亚杰傻头傻脑,笨嘴笨舌,“我们最近真的忙,这不要过年了么,为了让老百姓过个踏实年,我们一直在大练兵。哎,这事他最清楚。”

“是啊,天天都练,太烦人了!”

“你也参加大练兵啊?”

“练!猫都练,耗子不练,你不找死么你!”申君宜一甩衣服,又贱又痞。

“哈哈哈哈!”

会议室里瞬间爆笑,邓在君也乐了,紧跟着眼神一凝。那镜头扫过观众席,个个拍手大笑,前面圆桌坐的都是嘉宾。

有几个人她认识,都是大领导啊!难道是要上台的?

这怎么能请的来呢?

邓在君变得极为严肃,再不似方才那般心态。

第一百二十五章 比煽情你们都是渣(流逝的风加更)

“哈哈哈哈!”

“哎哟,可逗死我了!”

“这小品不错啊!”

京郊的村子里,富户家已经挤了满满一屋子,乐的前仰后合。空气不流通,都有点闷热了,可谁也不愿离开,连窗台上都坐了几个。

“陈婶儿,你在哪儿呢?怎么没瞧见啊?”

“还,还没到呢。”

“啥时候到啊,咱们村好容易出个上电视的。”

“快了,就在这后面。”

女人忽地一指,乡亲们齐齐看去,只见小品过后,并未开始下一个节目。

女主持人坐在了一张圆桌旁,笑道“刚才这位朋友乐的眼泪都出来了,但大家可能不知道,这个小品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我旁边的三位,就是刚才上台的演员,让他们先自我介绍一下。”

“大家好,我叫胡亚杰,在《便衣警察》里饰演周志明。”

“大家好,我叫伍玉娟,在《便衣警察》中饰演施肖萌。”

“确实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我们还拜访过当事人,他也在现场……”

介绍过后,胡亚杰站起身,从另一桌请出一位小伙子。

主持人凑过去,“哟,这就是当事人啊,请问您的职业真是警察么?”

“我是东城分局朝阳门派出所的一名治安警!”

小伙子啪的一个敬礼。

“那你来说说,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那天就在路上,看的一个小偷在行窃。他伪装的特别好,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肩膀是这样的……”

小伙子讲解着小偷的特点,模仿的活灵活现。

“刚才在小品里,那姑娘愿意继续接触下去,那现实中结果怎么样?”主持人问。

“呃……”

小伙子不太好意思,忽地伸出手,拉起一个原本像观众的姑娘“我们准备结婚了!”

“哇哦!”

“哗哗哗!”

“哗哗哗!”

刹时间,全场掌声如潮,电视机内外的人都在惊讶。

因为一开始,他自己站起来,还以为就一个人,现在猛地一递进,“我们要结婚了!”

这种戏剧化的,又十分真实的美好,非常能引起大家共鸣。连带着小品的余音,气氛顿时达到了第一个。

“警察是跟我们生活密不可分的一份职业,像马路上有交通警,街坊邻里有治安警……刚才你们提到《便衣警察》,我想问问这是你们准备的节目么?”

主持人又回到剧组的圆桌旁,镜头扫一圈,林汝为、郑小龙、赵宝钢、冯裤子、许非、刘焕等人全在。

下面便是简单介绍这部剧集,每人有个特写。

轮到最后一位,“这位虽然不是《便衣警察》剧组成员,但我们也非常熟悉,《重整河山待后生》的演唱者,骆玉笙先生。”

“哗哗哗!”

骆先生相当著名,现场不少人探头探脑的观瞧。

“《四世同堂》的导演也是林汝为,我非常感谢林导演,让我来唱这首歌,我觉得非常有意义。”

“那您现场唱两句吧,大家想不想听?”

“想!”

“哗哗哗!”

又一阵掌声过后,骆玉笙七十出头了,身体不大好,气息却很足,一张口

“千里刀光影,愁恨燃九城!”

苍凉大气,悲壮激昂,这才叫开口跪!

观众的心气一下子被拔起来,正劲劲的往下听,结果没了。

“您就唱两句啊,我们还没听过瘾呢!”

主持人开始带节奏,烘托气氛,随后林汝为打圆场,

“老先生身体不适,别难为人家了。我们《便衣警察》的主题曲也不亚于《四世同堂》,这位就是演唱者刘焕。”

“刘焕是吧,那你给我们唱两句。”

“嗯,可以。”

大脑袋短脖子酝酿了一下,直接来“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啊?也完啦?”

主持人这次没表演,“哎哟,你们一个两个的,听的我们心痒痒。”

“再唱就暴露了,等我们剧播出的时候,大家都去看,自然就听到这歌了。”林汝为笑道。

“好吧,请大家关注我们的《便衣警察》!”

这趴结束,主持人一转身,继续串场“其实不光是警察,各行各业都非常辛苦,尤其一些特殊岗位,连过年都回不了家……我们今天就请到了一位母亲……”

“哎,陈婶儿出来了!”

“快看快看!”

“还真是啊!”

屋子里瞬间沸腾,纷纷指着电视机,生怕别人不知道。

女人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仍然不敢相信,笨手笨脚,支支吾吾,还得靠主持人顺下去。

“她独自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儿子是名边防战士,几年没回家了……我们有幸联系到部队,部队今年刚好有个关怀政策,每人可以打三十秒的长途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就在我们今天晚会现场,大家一起来等待这个电话。”

一部电话机拿到桌面上,全场鸦雀无声,观众代入感十足。

“叮铃铃!”

“叮铃铃!”

不多时,铃声响了,原本很紧张的女人蹭的站起身,一手抄起话筒。

“喂?喂?”

“是小升么……”

设备落后,还没有那种能让全场听到的条件,但就是这个四十多岁,头发却已花白的女人,此刻又慢慢坐下,上半身伏着,另一只手紧紧把着桌沿。

“你在部队怎么样啊?累不累,吃的饱么……”

“我好啊,都好。”

“过年了,你不用惦记我,我,喂喂……”

“小升……你,你再说句话啊……喂……呜呜……你再说句话啊……”

画面一转,开始放一段录像。

首都的各行各业,尤其那些过年不能回家的,就在他们工作现场,吵杂,混乱,朴实,诚恳,最后在医院里,一个女医生面对镜头。

“呃,我是名外科大夫,我想对我爱人说几句。

就是,就是挺对不起他的。我去年就没回家,今年本来说好了,结果也没有。一直以来,都是他为这个家庭付出很多,特别有了孩子以后,更多的是他在承担这个对孩子的责任……我就是,就是觉得对不住……”

“呜呜……呜呜……”

村子里,一屋子人都在哭。女人们个个在抹眼泪,老爷们也忍不住,眼睛通红通红。那位母亲上气不接下气,腰都抬不起来。

一户普通的楼房里,沙发上,男人抱着孩子悄悄抹了抹眼角。孩子不懂事,指着电视一个劲喊妈。

而与此同时,千万个家庭,千万个感同身受的观众,都在为之动容……

这一段,直接引爆了京城的老百姓!若是有实时收视率显示,必会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人类情感是共通的。

后世一说起这些,都嚷嚷集体主义滚蛋,我们要人性关怀。

没错,应该讲人性关怀,人家老母亲卧病在床,媳妇要生孩子,凭什么不能回去啊?但是,别忘了确实有一些特殊岗位,边防、科研人员、环卫工、消防员、缉毒警察等等。

他们不仅在为岗位做贡献,更多的为这个社会,包括你在内的一分子做奉献。

“服了!服了!”

冯裤子搓着大腿,兴奋又感动,像只马猴一样躁动。

赵宝钢翘起大拇指,“许老师,您绝对这个!”

郑小龙揉了揉眼睛,想的更深,“你说这些东西,是真还是假?”

“不能用真假定论,你说是假的么?母亲想念孩子,肯定不是。那你说是真的么?也不完全对,毕竟在镜头前,当着这么多人。

我觉得这就是电视节目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它用一种程式化的东西,来表达人的感情,无谓真假。”许非道。

“……”

郑小龙、刘迪等人纷纷侧目,跟着纷纷点头,精辟之语。

…………

央视大楼内,只要在看电视的,皆是静寂无声。

会议室早就没动静了,震惊,还有点发慌。自己虽然舞台大,人多,明星厉害,节目也不错,但真能比得过么?

邓在君盯着屏幕,脸上各种表情拧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她万万没想到,晚会居然可以这么做!!!

“导演,有电话找。”

外面忽然冲进来一位,“台长的。”

邓在君一怔,去隔壁屋子接听,“喂,王台长。”

“看了,正看着呢。”

“好,非常好。我们可借鉴不了,明天就播出了,临时找人也没时间啊。”

“嗯,好了,再见。”

她挂了电话,还没走到会议室,那人又追上来,“电话!”

“还有电话?”

“有,有!”

那人更加谨慎,指了指天花板。

邓在君深呼吸了几口气,再次接起,“喂?”

“小邓啊,京台春晚搞的不错嘛,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们台长刚给我打完电话。”

“呵呵,看来他比我心急嘛,不过也没什么,我就是说一下。这种形式非常好,既贴近老百姓的生活,又能拔高主题。

你们下次再搞节目,完全可以借鉴一下……”

“嗯嗯,好,您老保重身体。”

邓在君回到办公室,见屏幕里已经换了歌舞,几名同事全然没了心思,严肃中带着几分忐忑。

她坐下缓了缓,忽问“京台导演是谁?”

“听说是刘迪一手策划的。”

“刘迪?”

邓在君摇摇头,“不对,那人我认识,他没这本事。”

“去打听打听,谁搞的这台晚会!”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幕后黑手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

不知不觉,晚会进行到了中段。一位穿着蒙古长袍的女歌手站在台上,独特的女中音瞬间征服了百万观众。

“咦,这不是德德玛么?79年天桥演出,我还去看了。”

“她好像第一次上电视吧?早该请她来了,央视也不道干嘛的!”

“去把你爸叫来,他最爱听这歌了!”

这首歌70年代就有了,德德玛将其唱红,她这种风格的歌手很受中老年人喜爱。

一时间,原本没啥兴趣的父辈们也坐在了电视机前。

“大家都知道,德德玛是蒙古族的非常优秀的女歌手,而我身边这位,同样是蒙古族的一位优秀歌手,来先自我介绍一下。”

主持人又跑到圆桌旁,腾大爷外表粗犷,上电视还挺腼腆,简单跟大家问了个好。

“为什么要采访这位呢?因为他会蒙古族的一种非常独特的唱歌技巧,叫呼麦。呼麦的特点,就是一个人可以同时发出两个声部。我也没听过,现场就请您给我们展示一下。”

主持人很会调动气氛,“大家安静,安静,仔细听一听,是不是两个声部?”

“……”

全场目光注视,腾大爷拿着麦克风,嘴巴张开,也没见怎么动,忽地就有一股奇怪的,形容不上来的声音发出。

难以想象的低,好似什么弦在拉扯、振动,又好似源于大自然的一种古老声响,共鸣强烈,神秘苍凉。

“哇哦!”

所有观众齐声惊诧,他们听不出两个声部,但能听出这个声音的独特和珍奇。

“哗哗哗!”

掌声雷动。腾大爷也有点紧张,慢吞吞道

“呼麦是阿尔泰山原住民创造的一种歌唱艺术,在国内的蒙古族地区已经濒临失传,只有少数老人才会。我也是偶然吧,跟一位老牧民学的。那么借着这个机会,我希望大家多多关注这门艺术,把它传承下来……”

“……”

京台大楼的会议室,气氛愈发凝重。

每当以为他们没有新招数了,结果又冒出一个亮点,还是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亮点。

“剑走偏锋!绝对的剑走偏锋!”

一名编导忽地大声道“不用担心,他们支撑不了一整台晚会。我们才是堂堂正正,我们才是王师!”

“不,虽然形式上创新取巧,但节目质量也很过硬,像德德玛,我们都知道这个歌手,可为什么……”

邓在君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到屏幕里灯光暗下,并打出了一行字

“舞蹈《雀之灵》,表演者杨立萍,中央民族歌舞团。”

灯光骤然全灭,跟着几束白光射下,轻灵的音乐响起,仿佛有一只孔雀沐浴在月光之中。

它孤芳自赏,临水照花,翩翩起舞……

像一潭水,被石子一击,起了涟漪——那只手酥软无骨的颤动着,慢慢波动至全身,时如春水,时如流云。

美,有很多种。

那身影看去,先觉柔美,渐渐的,柔美中又透出一种挺拔。

她的美异常骄傲,异常神气,恰如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孔雀。

“……”

众人再次被刷新了认知,刚才说剑走偏锋的那位也不言语,瞪大眼睛死盯着电视机。

而与此同时,在城区,在京郊,无数观看晚会的家庭里,审美前所未有的无限趋同。

《雀之灵》之前只在比赛中跳过,第一次较为普遍的展现在观众面前。

由于精神生活的极度缺失,老百姓看什么都好,尤其西方的器物文化大量涌入,这种民族的东西不怎么受年轻人待见。

但此刻,都充分感受到了什么叫自然与民族文化。

“呼!”

邓在君愈发疲惫,再看到陶金带来的让全场大呼小叫的霹雳舞,看到阿毛大气浓厚的独唱,看到最后的大轴子《英雄母亲的一天》……她也只静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想动。

她赫然发现,央视春晚能比的,只剩下舞台、舞美、演员阵容和覆盖面了。论创意,差远;论亲民,差远;论节目质量,倒是棋逢对手,也是唯一欣慰的。

但不值得骄傲啊!

一个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啥都没有,结果平分秋色,那就等于失败!

京城的老百姓可不管这些,随着晚会进行,观看人数节节攀升。原本不爱看,不想看,忘记看的也坐在了电视机前,其乐融融。

“妈,快来,这小品可有意思了!”

“奶奶,快过来,哎呀,逗死我了!”

“哈哈哈!”

不断的招呼家人朋友,都为了屏幕里的那位老太太。

“就昨儿晚上那个,电视演的《昨夜星辰》。”

“您会唱《昨夜星辰》?好!太好了!您现在就来两句……”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这咋变味儿了?”

“哈哈哈哈!”

所有人捧腹大笑。

这部剧刚播出不久,老百姓都熟,在小品里看着特亲切。而这么一首流行歌曲,偏偏由一个老太太来唱,这种反差就愈发有喜剧效果。

赵丽容的小品,永远都有新鲜感,像后来的“探戈奏是探戈探戈走”还有“麻辣鸡丝”、“我心永恒”。

老太太永远不重复自己。

前段的有《便衣警察》,中段是雀之灵、霹雳舞,到了后段,观众的情绪已到了疲倦期,这小品拎出来正好。

尤其是后面,那个引发无数弹幕“前方高能”的经典桥段。

“司马光砸缸!”

“司马缸砸缸!”

“司马光砸缸!”

“司马光砸光!”

“司马缸!”

“哎,错咧,错咧……”

现场观众眼泪都笑出来了,电视机前的也东倒西歪,“哎哟哎哟,逗死我了!”

“这老太太绝了!”

“叫啥来着,赵,赵丽容!”

“赵丽容,记住了!”

当小品过后,已经11点多了,晚会进入收尾阶段,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一位级别颇高的大领导上台,酝酿片刻,开口道

“我呢,是个体育迷,特别爱看足球。1978年世界杯,我记得清清楚楚,国内只转播了两场比赛,一场三四名,一场总决赛。

堂堂十亿人口的大国,只能转播两场比赛,因为我们外汇紧缺,不可能用在体育比赛上面。

后来1984年奥运会,我们去了四五个人。人家发达国家都是记者团,实时新闻,我们完全是落后的报道方式,但比以前强了,起码能在现场了……

又到了去年,我们建成国内卫星通信网。这是高科技啊,以前从京城到新、蒙、藏打不了长途,现在可以打,电报、传真也开通了。

以前很多地方收不到中央台,现在也能收着了,哦,这是京城台是吧,那我不该说……”

底下一阵轻笑。

“到了现在呢,轮到我们自己举办亚运会。

大家知道,国家财政非常困难,资金还有很大缺口。我站在这里开这个口,臊得慌啊,心中有愧。

但亚运会要办,还要办好,这是让全世界认识中国的一个机会。

我们跟那些发达国家比,还明显不足,但我们在日渐强大,在一天比一天好。看看这京城,这高楼,马路,立交桥桥,街上跑的汽车,孩子们背的书包……

建设国家永远不是一蹴而就,它可能需要几代,十几代人的努力。我们今天不行,不代表明天也不行。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低,不代表你们这一代也低……

有句话叫,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我,先谢谢大家了!”

“哗哗哗!”

掌声中带着肃穆,这个环节没有过多的刻意,点到即止。

随后,主持人上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今夜难忘亲情的感动,今夜难忘真诚的祝福……春节联欢晚会到此结束,感谢观众朋友们的观看……”

“哗哗哗!”

四个小时的京台春晚拉上帷幕。

“……”

邓在君靠在椅子上,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暗暗叹了口气。

她看看时间,道“把还在的都叫过来,我简单说几句。”

有人应声去了,不多时带进来一屋子人。

“刚才京台春晚都看了吧?我首先自我检讨,在节目编排和演员选择上有明显不足,忽视了那些有潜质的新面孔。比如那个杨立萍,中央民族歌舞团啊,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偏偏没有挖掘出来!”

邓在君敲敲桌子,继续道“这次算给我们敲了警钟,不要以为全国就我们一家行,能人遍地都是,不一定比我们差。

我不是批评谁,以后改进就好。行了,大家放松放松,赶紧回去眯一会,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正说着,忽有人跑进来,道“导演,打听出来了。我京台的朋友说,是一个叫许非的参与过策划。”

“许非?他哪个部门的?”邓在君疑惑。

“没在台里,是电视艺术中心的。”

“嗯?”

众人一下懵了,居然还不是台里的,艺术中心什么鬼?

“他以前干嘛的,资历应该很深吧?”

“不,不……”

那人神色古怪,“听说是个年轻人,刚,刚来一年。”

(还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岁岁人安乐(最亮的星加更)

“喂,是京城电视台么?”

“哦哦,我没有新闻线索,我是一名普通的电力工人,现还在厂里值班。我昨天看了你们晚会,哎呀,真是太好了!难得有人关注我们这些特殊岗位,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人家吃团圆饭,我跟同事在检修电路……没什么,就是感谢一下,谢谢你们,办了台好晚会!”

“喂喂?是我么?是我么?”

“啊!我想说啊,你们晚会太好看了,没想到京台也这么好看!那个小品我真喜欢……喂喂,这咋断了……”

“喂?哦,我看了你们采访各行各业的那个录像,我是其中一名家属……就是,就是他这人比较闷,平时不会跟我说这些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所以我挺感谢你们,我们现在挺好的,谢谢你们!”

“我最喜欢单田芳的评书,居然在电视上看着了,你们牛!”

“哈哈,那个熊猫盼盼太可爱了,能不能送我一只?”

三十儿一大早,京台的电话就被打爆了。

现在传媒落后,不像后世春晚,随时播随时在微博上吐槽。大过年都休息,报纸什么的也暂时休刊,没人报道,只有电话打进来。

但那也高兴啊!

个个扬眉吐气,一位副台长亲自坐镇,汇拢各方反馈。同行的,下级单位的,上级单位的,乃至最上级的,都有电话过来。

总体意见是:舞台粗糙,创新得当,贴近百姓,喜闻乐见。

简单说,成功了!还是大获成功!

“小刘啊,这次记你一首功,能在央视眼皮底下杀出重围,难得,难得!”

“愧不敢当,都是大家的努力,我只能说幸不辱命!”

刘迪可不敢明抢功劳,到底谁出的力多,群众眼睛是雪亮的。

“哎,要没有你慧眼识人,有才华也发挥不出来嘛。”

副台长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喝了二两酒那种,“对了,前期你找记者观看录制现场,报纸一片称赞,这个点子非常好。现在战役收官,有没有后续工作?”

“呃……”

刘迪顿了顿,从包里取出一份纸卷,“我们准备了这个,请您批示。”

对方一瞧,上写:1987年京台春晚观众满意度调查。

居然是一张问卷。

有填写人的姓名,住址,联系方式,是否全程看完晚会,最喜欢哪个节目,还有哪些不足等等。

“这个……”

副台长有点醒酒,这东西太洋气了,就算自己捧刘迪,也不相信是他搞的。

“我们打算利用这几天,去街头采访调查。一个是问卷,一个是摄影机采访,最后汇总,写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争取在初四弄出来,再跟报纸联系,巩固一下热度。”

这年头没有正经的收视率调查,像后世传闻的,什么春晚百分之九十收视率,《红楼梦》百分之七十收视率,不晓得咋弄出来的。

国内最大的收视率调查公司——央视索福瑞,1997年才成立!

所以这份观众满意度问卷一拿出来,绝对是洋玩意。

“你的点子?”

“许,许非的。”

“……”

副台长又仔仔细细看了遍,叹道:“大才啊!有没有把握让他来台里?”

“我试探过几次,恐怕不行,而且那边有李主任顶着,不好强行调动。”

李沐原本也是副台长,上头重点培养的干部,不敢轻易交恶。

“可惜,可惜。那小子在哪儿呢?”

“昨天熬了半夜,回家睡觉去了。”

“嗯,功劳不可抹杀。等过完节开个表彰大会,奖金也别吝啬,关系要打好。”

“明白明白。”

…………

春节小院,老汉卧床。

炉子早就冷了,借着被窝里的温度,许非蜷成一团,呼呼睡得正香。

他昨天跟到十二点结束,又哈拉一会,到家都一点多了。加上这段太累,日上三竿还倒头不起。

唉,年轻时就得保养啊,别等过三十了才保温杯泡枸杞,那已经不赶趟了。

“砰砰砰!”

“砰砰砰!”

不知几点钟,许非一脸难受的被吵醒,那嗓门贼大,穿过院子直冲进卧室。

“小许在家么?”

“小许在家么?”

啊啊啊啊啊!

他抓了抓头发,只得起床,过去一开门,不禁吓了一跳。

门外站了好些人,有街坊邻居,还有居委会的,一个个目光热切,丈母娘看女婿那种。

“还没起来呢?哦也是,这段应该挺忙的,休息休息也好。”

打头一个大妈抬脚就要进,许非身子一挡,“您等会儿,你们这是干什么?”

“啧,还跟我们装!昨天晚会是不是有你?”

“你是不是演《便衣警察》了?”

“我都看着你了,跟林导演坐一桌,旁边就脑袋大脖子短那个,唱歌特棒!”

“咱们街坊邻居的,干嘛瞒着啊?跟咱们说说,拍戏都怎么拍的?”

什么鬼???

许非迷糊半天才整明白,忙道:“误会误会,我是在剧组,但没参演。”

“那你干嘛的?”

“我美术设计。”

“那是啥东西?”

“就是负责电视剧好看,管管服装什么的。”

“哦,裁缝啊!”

众大妈兴致缺缺,拂袖而去,“走了走了,没劲!”

砰!

许非把门关上,糟心无比,一脚踢开葫芦,回屋继续睡觉。

不睡觉干什么啊,京城一个亲人没有,大过年的也不好去朋友家,打个长途电话都费劲!

“唉,凄惨的人儿!”

许老师自怨自艾了一番,也不知道父母在家怎么样,那丫头有木有去看望,巴蜀今天冷不冷。

…………

转眼到了晚上。

猫狗破例进了正房,围着暖和的炉子,炉子上烧着水。许非摆了张小饭桌,一盘饺子四个菜,外加一瓶酒。

饺子是从单位食堂拿回来的,菜有一个羊脖子,一盘猪蹄,一盘带鱼,一碗鸡蛋汤。

带鱼自己做的,又黑又糊。

晚八点整,央视春晚开锣。

开场是一首《祝岁歌》,接着一段腰鼓和舞蹈,紧跟第一个语言类节目,巩哥和刘伟的相声。

巩哥还没有遇到他的真命天子——牛哥,说的没啥意思。

许非暗自对比,觉得不咋滴,至少开场没有京台抓人,京台咔咔一段芭蕾,紧跟《带着小偷去相亲》,气氛一下子炒热。

他看了七八个节目,都很一般,不是说不好,就中规中矩的没亮点。还请了个香港明星叶丽仪,唱了两首破歌。

这届跟上届比,熟脸更多,笑林、李国盛、朱世慧,海淀银枪小霸王他爹——银枪老霸王等人纷纷亮相。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直到《虎口遐想》的时候,终于认真起来。

这个相声的来历,是姜老师和陈小二去看望女作家谌容,向她取取经。结果进门之后,反倒跟谌容的大儿子梁左相谈甚欢。

第二天,梁左就拿来了一篇小说《虎口余生》。

“天妒英才啊!”

许非特别喜欢这位老哥,觉得他是国内少有的,真正懂喜剧真谛的家伙,可惜英年早逝。

一直看了十几个节目,就《虎口遐想》和《血染的风采》算经典,随后还搞了个十佳运动员颁奖,李宁跳了跳鞍马。

央视春晚一向以内容丰富,节目类型多样著称。因为面向全国观众,各方面人群都得照顾到。

其实根本不可能,没有一样东西是被所有人喜欢的,除了钱。

你想面面俱到,最后只能平庸杂乱。等到2000年过后,那会的春晚才叫操性,一首歌十几个人唱,观众还没认清脸呢,下一波又上来了。

不过央视的气氛好,人多,演员好看,舞美漂亮,很多老百姓看晚会,就看这份热闹。

到倒数第四个节目,许非精神了。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只见翔哥穿着红色小礼服,高大英俊,混血的面孔格外突出,在台上扭来扭去,激情四射。

“哎哟,见证历史!见证历史!”

许非自己干了一杯,仔细瞧,果真木有下半身镜头——导演觉得动作太骚气,硬是没给。

这首歌的原唱,是爱尔兰的一个组thenons的歌曲《sexi》,后被庄奴填词,高凌风翻唱。

高凌风当时在湾湾是最红的男歌手,但传不到大陆,结果被翔哥占了便宜。其实就算高凌风来唱,也不见得火,不帅啊!

最后时分,十二点敲钟。

许非干了一瓶白酒,略感醉意,摇摇晃晃的走到院里。冬夜孤寒,四面灯光点点,家家户户传来晚会结束的歌声与欢呼。

他全程对比了一番,觉得满意,在现有的条件下能做成那种程度,没辜负这番心血。

有时候,做一件事情的真正价值,只有自己清楚。

他拎过一挂小鞭,叼了根烟,抽了两口点着信子。

“嗤嗤嗤!”

信子开始冒白烟,又往院里一甩。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屋里的猫狗吓得一蹦,纷纷跑出来观瞧。

许非站在台阶上,看着茫茫夜色,院中红灯,思绪飘出老远,亦愿年年花盛开,岁岁人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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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试播

“婶儿过年好!”

“好好,快进来进来!”

大年初二的早上,陈小旭拉着妹妹出现在许家门口。

张桂琴热情招呼,端上一盘点子,一盘水果,其实大冬天也没啥,就苹果橘子。

“我叔呢?”

“去茶社了。”

“过年还开门么?”

“开,闲人有的是,昨天就要去,让我拽回来了……对了,你吃罐头吧,我买了几瓶罐头。”

“婶儿不用麻烦了!”

“没事没事,给小阳吃。”

张桂琴又翻出一只玻璃瓶,瓶子有脸大,里面装着几块黄桃,正是最经典的大桃罐头。她在窗台上磕了磕,用刀一撬,噗的一声就拧开。

小阳乐呵呵的抱过来,美滴很。

张桂琴也乐呵呵的,不过心里在嘀咕这丫头最近跑的挺勤啊,二十八来一趟,三十来一趟,今儿又来一回。

有点不对劲!

“哎小旭,《红楼梦》今天播吧?”

“嗯,初二初三初四,先播六集。”

“那我得看看,我们以前一说林黛玉,都是书里的人儿,画里的仙儿,谁想都拍成电视剧了,还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演。对了,小非能出来么?”

“应该有一个镜头,他的戏主要在后面。”

“哦,后面也行,早晚能看着……那个你先坐着啊,我那边还包包子呢。”

“婶儿,我帮你。”

陈小旭站起身。

嗯?

妹妹瞬间瞪大眼,老姐竟然主动帮人干活,我滴个妈妈,荒唐的令人喷饭!

张桂琴也吓了一跳,“不用不用,你坐着去!”

掰扯片刻,她无奈,遂道“那你帮我揉揉面吧,我和馅。”

“好呀。”

陈小旭走到案板前,看着一坨白胖面团,凝视了几秒钟,挽起袖子就开始揉。

砰砰!

砰!

砰砰砰!

张桂琴直咧嘴,这是揉面还是打架啊,“行了,你坐着吧,我来。”

“……”

姑娘委屈,丢人,要抱抱,鼓着嘴回屋。

张桂琴那边揉着面,思路发散,越想越不对,索性问“小旭,你过年还去京城么?”

“我在南边拍戏呢,初五去魔都。”

“哦,魔都好啊……哎,你今年多大了?”

“22了。”

“哦对,跟小非同岁。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过处个对象啥的?”

“……”

里头没声了。

“你跟小非从小在一块,就跟我亲闺女似的,你妈操心,我也操心。看上谁了尽管跟婶儿说,不管是谁,我肯定帮你做主!”

“婶儿,我得回去了……”

陈小旭踩着门槛子,埋着头,“我妈要找我呢。”

遂拉着妹妹匆匆离开。

哟哟哟!

张桂琴一看就懂,果真没猜错,就不晓得自家儿子啥态度了。

…………

蓉城,机关家属院。

“妈,报纸拿来了么?”

“什么报?”

“人民日报。”

“书桌上呢。”

张俪进到父母卧室,拿起一叠报纸就开始翻,结果翻遍了,也没找着京台春晚的消息。

“你要咋子?”母亲奇怪。

“我看看春晚新闻。”

“这都是提前印好的,春节休刊不晓得么?怎么可能有春晚?”

老妈还以为是央视春晚,戳着女儿道“你脑壳本来就瓜,演个《红楼梦》回来,比以前还不灵光,可要愁死我。”

“我一时忘了,我脑壳才不瓜。”

张俪抱着母亲手臂撒娇,过了会儿,试探着问“妈,我昨天说想留在京城生活,您和爸爸什么意见?”

“我和你爸原则上没意见。”

妈妈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以前对你严格,是因为年纪小,要培养出一个好习惯。现在你成年了,很多事应该自己决定,当然,也要对自己负责。”

张父张母跟许、陈两家明显不同,文化层次高,非常开明,也懂得教育子女。

“你的生活能力我们不担心,关键是感情问题。

以前小,可能不懂,现在大了,一定要注意。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爸爸不会过多参与,你自己喜欢就好。”

“瞧您说的,好像就把我扔出去了,你们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起码条件不能太差,脸也不能太丑……哎?”

妈妈反应过来,“听你的意思,已经有意中人了?”

“没,没有!”

张俪连忙摇头。

老妈看了她一会,心里门清儿,“有也好,没有也罢,我只想说两个人在一起,付出都是相互的,要经常沟通,轻松愉快最重要。

如果感觉压力很大,矛盾很多,那可能就不合适。别强求,更别委屈自己。”

“哎呀,您说什么呢?”

张俪脸蛋通红,不过一时还真触动到了什么,又暗暗叹了口气。

…………

京城,央视家属院。

书房内,戴临风正跟现任台长王峰闲聊。

他以前也是副台长,但比较年轻,戴临风退了之后,此人上任台长干了几年,不过今年也要退了。

“老戴啊,春晚的各方反馈可不太妙,上面明确指示,要多学习京台的思路,更贴近百姓生活,力求创新。观众打电话有褒有贬,多数跟京台对比,觉得晚会没新意。

邓在君今儿一大早就回台里开检讨会,唉,老导演也不容易……”

“呵呵,咱们83年开始搞,搞了四年还是那个路数,没比较还好,一有比较很容易露馅。不过咱们辐射全国,大多数观众还是喜欢的。”戴临风笑道。

“你这话就装糊涂了,我可问的清清楚楚,京台今年最大的功臣,就是你推荐去的。”

“哦,这人在《红楼梦》演贾芸,你应该见过,当时可能没怎么注意。”

“他还演过贾芸?”

王峰愈发郁闷,“老戴啊老戴,你就更不对了,如此人才怎么能往外推呢?你这样,让我们自己很难堪啊!”

二者不是一个量级的,央视一百块钱,搞出九十分的效果;京台二十块钱,搞出八十分的效果,谁牛逼?

“你估摸着,有没有调过来的可能?”王峰试探道。

“我要是想让他进央视,当初不就直接开绿灯了么?他在央视,绝不会这么快出头,也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

人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才能,否则还不如不去。”

“……”

老王一时沉默。

没办法,大年初一,上头的大领导咔咔打电话,提出各种不足大杂烩!乱炖!缺少主要亮点!而且亚运会这么重要的事情,为啥京台想到了,你们没想到???

外人看,央视春晚很成功,但在内部,就是失败了!

“行了,我也不打扰了,还得去别家看看。”王峰站起身。

“你这是关怀退休老干部啊。”

“呵,还得靠你们发挥余热呢。”

戴临风送到门口,抹身回屋,神色微妙。

其实他也没想到许非能干成这样,更主要的是,那小子似有无限潜能,还只是刚刚开始。

…………

初二晚上,《红楼梦》开始试播。

六集分别为林黛玉别父进京都、宝黛钗初会荣庆堂、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可以说很精彩,主要人物都有展现,戏剧冲突也有。

试播版,就是先试探一下观众的接受程度。许非不清楚有多少人在看,反正就百花胡同里,一到晚上便能听见那段熟悉的开场音乐。

“啊……啊……”

陈力的咏唱,《枉凝眉》交响乐,时而哀怨婉转,时而大气恢弘。

一块奇秀的飞来石立在黄山之巅,显出《红楼梦》三个大字。

跟后世的感观完全不同,后世都是清晰的修复版,这会画质太差,全是小点。许非不是在欣赏,他以一种普通观众的角度去评价、挑刺,时刻准备战斗。

自己只有一个镜头,第六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珍在哭诉的时候,右边站着三个人,依次是贾芹、贾芸、贾蔷。

真正有故事情节,还要等到11集《为争宠姐弟遭魔魇》,贾芸先向宝玉请安,然后跟舅舅卜世仁借钱。

这会电视剧没有时长限制,一集五十多分钟,有很多没看过的镜头。

比如秦钟。

秦钟由女孩子扮演,叫师玉娟,娘里娘气,胸脯鼓鼓的,一瞧就出戏……

电视剧内容大多熟悉,不再赘述。春节三天假,初四放完,初五酝酿一天,到了初六,也刚好是人们重新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

嗡!

京城的学术和媒体界,一下子热闹起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八十年代的键盘侠

许非站在台上,一脸懵逼。

胸前别着大红花,手里捧着奖状,心潮滚滚,热泪涟涟,瞬间梦回第一次得三好学生时的情景。

艺术中心是电视台下属事业单位,严格讲是分离开的,一般不参与活动。

但今儿一大早他就被叫去,然后莫名其妙看了一场表彰大会,评出了“十佳员工”,跟着又被叫上台接受群众视奸。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贡献突出,爱岗敬业,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让我们再次用掌声祝贺他们!”

“哗哗哗!”

接着便是例行的每人说一句,许非哼哼哈哈的糊弄过去,勉强撑到结束。

散场时,刘迪特意叫住他,也很感慨,“你的借调工作正式结束,可以回艺术中心报到了,不过小许啊,真的不考虑来文艺部?”

见对方的样子,刘主任就晓得答案了,“那好吧,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哦对了,别忘了去财务领你的奖金。”

“不跟工资一起发么?”

“跟工资一起发,评十佳员工还有什么意义?”

哦,行吧。

许非转到财务,签了字,领了一个信封。

出门到走廊,拆开一瞧,厚厚一摞全是大团结。这是第三套人民币,还木有五十、一百的,最高额就是十块。

他粗略数了数,应该是三百块。不少了,自己工资才五十块钱!

许非下了楼,回到艺术中心,把报纸每样拿了一份。

刚想看看有关《红楼梦》的评价,郑小龙忽然从门口冒出来,“小许回来了?人齐了,咱们开个会!”

啧!

他只得放下报纸,又到了会议室,没办法,在单位就得忍受这个。

年后第一次例会,李沐亲自主持。

首先也是评优秀员工,中心人少,一共三十来人,要是评十佳有点不给脸面,于是评了五个优秀员工。

许非位列其中。

排场跟台里没法比,程序极为简陋,简单说几句立马进入正题。

“《便衣警察》的后期制作接近完成,台里已先行审看,表示绝对支持。但具体什么时候开播,我们还没确定,你们有什么想法?”

“打听打听《红楼梦》的播出时间,避开同一时段。”许非随口道。

“嗯,这个很有必要。”

李沐记了一笔,不再问别人,直接转下一趴。

“以前我们做电视剧,脑子不开窍,一点没想着吆喝。但京台春晚的宣传策略就非常不错,我们能不能也宣传一下?”

“……”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思考中,许非正想着,半天没动静,抬头发现都盯着自己瞧。

“呃,还是得跟公安那边联系……”

他迅速组织语言,道“在他们内部率先播放。公安系统比咱们有钱,他们满意,自然就帮着宣传。”

“嗯,可以。还有么?”

“组织中小学生去派出所参观,亲眼看看怎么工作,怎么抓贼。”冯裤子想了一招。

“有点危险啊,警察抓坏人还带几个孩子?不妥。而且跟电视剧好像没啥联系。”李沐摇头。

郑小龙道“其实最简单有效的,还是找报纸,口碑先带起来,观众肯定跟着看。”

“不错,老郑,就交给你负责了。”

一件接一件的商讨,效率极高。

许非半年没在中心,冷不丁还挺不适应,毕竟台里都是磨磨唧唧,光废话就得说半天。

“最后一项,我们每年都要出一部重头剧。《便衣警察》的质量我放心,现在应该想想今年拍什么了?

老规矩,大家回去思考,下周例会汇总意见,确定项目。”

“好了,散会!”

三三两两的出门,许非又跑到中心财务,领了二百块钱。一百是奖金,一百是补贴。

像这种文艺性质的单位,平时拿死工资,拍戏的时候给额外补贴。

像林汝为,镜头费加劳务费,一共二百五十块钱。也就是说,一个大导演拍部电视剧,就二百五十块钱。

冯裤子是五十,赵宝钢是六十,许非的包括美工费和现场劳务费,给了一百。

他琢磨这个现场劳务费,有点门道,应该默认自己是副导演了。就看正式播出时,能不能把自己名头挂上。

总体上很愉悦,半天进账五百块,别说八十年代,就算在后世也挺牛逼的!

许非二度回到办公室,急慌慌的看报纸,没看几眼,李沐又冒出来了,“小许,过来一下。”

“……”

他忍住抓狂,进到主任办公室。

“没事儿,随便聊聊。你在台里的贡献我都听说了,不简单啊,春晚大获成功,当记你一首功!”

李沐都笑成月季花了,手下人这么能干,自己贼有面儿。

“都是大家的功劳,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不要谦虚,有本事就是有本事。本应大力嘉奖的,但你岁数、资历都太浅,很多事不好操作,希望你理解。”

“理解理解,主任费心了。”

有才华又有脾气的人,通常会因为你的才华容忍你的脾气,但大家最喜欢的,还是这种有才华又懂世故的家伙。

李沐愈发满意,想了想道“你来也一年了,我记得当初没转户口是吧?”

“嗯,说是考察考察。”

“那现在也不用考察了,你有空就回家一趟,把户口转过来。哎,你过年没回家吧?那连你探亲假一块放了,好好陪陪父母。”

卧槽?

许非心中吐槽,好像春节一上班,对自己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周到。

户口很重要,还是要转滴!

“谢谢主任,等把今年任务定下来,我再回去。”

“好,你先去吧。”

许非三度回到办公室,没搭理巴巴凑过来的冯裤子,终于安安稳稳的看会儿报纸。

《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电视报》、《京城日报》、《京城青年报》……一共八份报纸,全有对《红楼梦》的评论。

这年头,群众没啥话语权,或者说,没有发声的渠道。舆论界就俩平台,纸媒和电视,能上的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

就像报纸上的文章,有的署真名,有的用笔名,全是文人学者,或者大记者、资深媒体人。

“没拍太虚幻境一节,有违原著,不可原谅。

太虚幻境在《红楼梦》里极为关键,如果把整部书看作一个宝库,那一篇篇判词和曲子,便是打开这座宝库的钥匙。

不仅揭示了诸钗的命运,还阐明了贾宝玉和秦可卿之间的关系……电视剧竟然无视这一节,这是对《红楼梦》的解读不到位所致。”

“哎,还真没法反驳。”

许非最清楚原因了,一是上头管得紧,二是没有技术条件。王扶霖想象不出太虚幻境是什么样子,索性砍掉了,这点确实是最值得诟病的。

不过试播版才六集,情节尚未展开,对这方面的评价不多,还有所赞扬。

“贾府选景不够美,没有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服装、道具倒是可圈可点,精美华丽,符合人物特征。”

“前六集的大部分情节处理的比较得体,音乐最值得称赞,片头曲百听不厌,宝黛钗初会时的序曲,也堪称神来之笔。”

重中之重,是对演员的评价。

“以往的艺术作品,贾宝玉多由女性扮演,电视剧大胆启用了男子扮演,这点要表扬。欧阳在形象上贴近贾宝玉,但富贵有余,神采不足,孩子气有余,才子气不足。就目前来看,较失之于浅表,给人留下一种淡薄、平面的印象,没有捕捉到宝玉的内在神韵。”

“陈小旭饰演的林黛玉,娇柔可怜的气质非常贴合,但导演在刻画这个人物时,似乎没充分理解原著意味,仅前六集来看,黛玉过于肤浅,简单化,给人的感觉就是单纯的‘妒’,使人反感。”

“黛玉虽演出了吃醋的味道,然而严重缺乏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而陈小旭严重缺少书卷气,只演出了小性,挖掘得不够深。”

“凤姐最为惊艳,形象好,演的妙,完美还原了人物形象。但戏份似乎过重,压过了宝黛钗,希望后面能有所平衡。”

宝钗没受到什么批评,可也没啥称赞,存在感薄弱。

其余人物,受到一致肯定的是平儿。其次是袭人、王夫人、薛姨妈等,认为抓住了人物特征,亮相成功。

刘姥姥被批评,刻画成了一个丑角,贾环更是猥琐难看,不符原著。

“啧啧!”

许老师看的相当诧异啊,八十年代的键盘侠这么有操守,这么实事求是的嘛??

愣是一条都反驳不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认为陈小旭缺乏书卷气,他真不敢苟同,那丫头挺有古代才女范儿的。

而随即又想想,其实也正常。

后面情节没展开,尤其改编续作的部分,那才是惊天地雷,估摸等全版播出时才会掀起惊涛骇浪。

许非继续翻看,眼睛猛地一亮。

“贾母配音太粗,更象是贾父……”

哎呀,这种喷子的语气太熟悉了!

(还有……)



第一百三十章 今年拍啥(戒叔加更)

央视,剪辑室外。

任大惠靠着墙,一个劲的抽烟,忍不住道“行了别看了,越看越糟心。”

“怎么能不看呢,就算让我死,也得死的明明白白……”

王扶霖的白发又添了几根,好半天才放下手中报纸,“这就算失败了啊!批评的多,称赞的少,我拍的时候还以为挺好,现在一看,原来有这么多不足。”

他真的战战兢兢,即便在2019年,都不敢说《红楼梦》是经典,始终强调有缺憾,有缺憾,就是这时候被骂怕了。

“不足也没办法,咱还能重拍一遍?对我们来说,拍完就算成功。”

“诶,大惠说得对。”

阮若琳忽然从那边走过来,“我们资金不足,条件不充分,能拍成这样已然不错。别听那帮专家的,专家不挑刺还怎么体现价值啊?

台里领导都认可了,等我们做完后期,文化部还要过来审查一遍,通过就可以正式播。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哦对了,还有件事。”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香港的亚洲电视很感兴趣,跟我们谈的差不多了。那边提议两地同时播出,有意请我们去香港宣传。”

“去香港?”

王扶霖一愣,“那,那都有谁啊?”

“原则上由我们仨带队,再加上几个主要演员和工作人员,不能超过二十个,名单咱们过后再定。”

王导点点头,心里已经在琢磨,宝黛钗凤肯定要去,剩下的,探春算一个,毕竟是李尧宗家属。

再有么,谁有空,谁能办下来签证谁就去吧。

…………

与此同时,艺术中心。

许非已经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那篇文章,五百多字,多数观点跟别人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句“贾母配音太粗,像贾父……”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别的报纸,确认只有这个货提到配音这回事。

贾母的配音没问题啊,苍老慈祥,带点威严气,很符合一个大家族领导的风范。你说她稍微低沉,可以,但像贾父,怎么来的呢?

于是他得出结论,丫是个傻缺!

面对这种无脑黑,许非非常有经验。

他们往往会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跳出来骂你一通,你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被骂。

最好的方法是禁言拉黑,一旦你觉得“可以让我痛快淋漓表达情绪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坏了!

你会跟对方进行长达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的文字对骂。

再然后,便会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因为你体会不到任何愉悦,甚至自己的智商都被拉低了!

但许非乐意啊,给生活找点乐子还不行么?

于是他就在办公室里,文思泉涌,很快写完了一篇短文准备撕逼。后来又想想,备战要充分,于是抄起电话给王导打了一个。

“喂,王导……我想问问,给贾母配音的是谁啊?”

“什么?吕,吕钟?”

“哦,谢谢啊!”

许非挂了电话,有点懵逼,居然是吕钟……哎?他忽地跑到隔壁,喊道“大钢子!”

“艹!谁特么大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腚大呢?”

赵宝钢骂咧咧的走出来,“干嘛啊?”

“《便衣警察》全体演员表给我看看。”

“你看它干嘛?”

“别废话,快找去。”

赵宝钢回屋翻了翻,拿来一份资料。

许非上下一扫,果然,吕钟在《便衣警察》里饰演一个小配角,一位女富商。

他就说以前在哪儿瞄过一眼,但没在剧组碰过面,那会已经借调了……

哎呀,这货死定了!

他点了点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也不看看自己啥货色,就特么敢出来秀,你当你是乔碧罗殿下嘛?

…………

傍晚,《京城青年报》附近的一家饭店。

于佳佳坐在包间里,独自喝着茶水。饭店比较高档,但她也不怵,记者嘛,见多识广,好吃好喝。

坐了一会,忽听大门声响,探头一瞧,招手道“这里!”

“久等了啊,路上有点堵。”

“京城还能堵车?”

“哦,我就随口一说。”

许非拽了拽椅子,“来点菜吧,别心疼钱。”

“又不是我请客,我心疼什么!”

于佳佳翻了个白眼,还真挑贵的点。

这位是报社的大记者,当年做小记者的时候,采访过在西单卖文化衫的许老师,此后没有交集。

直到京台春晚邀请各路媒体前来,俩人才偶然重遇,都挺惊讶,算交了朋友。

于佳佳点完菜,道“说吧,无事献殷勤,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不是要你帮忙,是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帮你们提升提升销量。”

许非递过去两页薄纸。

“你这是,要骂架啊?”

对方一看,有两篇,各五六百字,大意是反驳某位小文人的观点。她也关注《红楼梦》,读过那些文章。

“写的忒贱,措辞低俗,我不敢保证能发表。”

“以您在报社的地位,有什么不能通过的?再说我还有法子,准保让你们报纸火一把。”

“什么法子?”

“附耳过来。”

许非这般这般嘱咐一番,于佳佳也不怕事,眼睛越来越亮。

…………

八十年代文人和媒体人的节操,着实让许非惊讶了一把。之前摩拳擦掌的热血澎湃直线跳水,只能小小的调剂一下。

他跟于佳佳吃完了饭,回到百花深处,点上孤灯,又习惯性的在夜间思考工作。

目前的重点,要把今年任务确定。

在现实中,艺术中心在成立的六七年之内,仅有《四世同堂》、《凯旋在子夜》、《便衣警察》三部较有影响力的作品,还得拿大量的四集电视剧凑数。

《凯旋在子夜》85年拍摄,86年播出,那会许非刚调过来。导演尤晓刚,冯裤子在里面做美术师,女主角是女儿国国王。

直到89年之后,中心在创作上趋近成熟,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今年拍什么呢?

许非思量半天,刷刷刷写下一串名字,都是过后两年的经典电视剧。

末了又挠挠头,拍经典保险,绝对能火,但没啥挑战性。自己不趁着粗糙的年代做做尝试,等九十年代商业大潮袭来,再尝试就怕来不及了。

“……”

他纠结了一会,还是决定双管齐下的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屙了一地

次日,清晨。

王扶霖在剪辑室熬了一夜,刚在椅子上眯了一会,起来去洗把脸,打了几人份早饭,顺便带回今天的报纸。

“先歇会吧,吃饭吃饭。”

阮若琳、任大惠和剪辑师几人勉强应声,个个疲惫不堪,默默喝粥,啃馒头。

王扶霖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搜寻《红楼梦》的消息。

今儿初七,试播版的热度完全发酵,讨论的比昨天还多,但观点没啥出入,还是批评太虚幻境和人物深度不足等等。

等翻到《京城青年报》时,他看到了一篇短文,题目很有意思:《没啥说的,就说配音太粗吧》。

“……”

王扶霖知道这个事情,《京城电视报》上有篇评论,说贾母配音太粗,像贾父云云……

这是反击文章?

他心中诧异,再看具体内容,结果猛咳两声,粥差点喷出来。

“干嘛呢你?”任大惠皱眉。

“看,看看这个……”

王导捂着嘴,推过报纸,“帮我们说话的,绝了!”

任大惠接过一瞧,反应更大,砰砰拍着桌子,乐道:“忒损了!这人谁啊?”

一看署名,传说中的佚名。

“会不会是我们的人?”阮若琳也奇怪。

“有可能,就不知道谁有这么,呃……”

王扶霖想说贱,觉得不妥,“这么犀利的文笔?”

…………

“今儿有啥新闻没?”

“有啊,长城信用卡发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xxx辞职了……您要哪方面的?”

“《红楼梦》的有么?”

“《红楼梦》啊……”

书报摊上,摊主递过去一张《京城青年报》,“今儿卖的特好,就剩两份了。”

“给我一份。”

一个年轻人买了报纸,随手翻阅,看着看着猛然大笑。

“哈哈哈!”

“骂的好!”

年轻人抬起头,“昨天看这个就特娘的生气,那孙子懂什么啊就瞎逼逼,骂的好,骂的好!”

“哎,那份也拿来吧,我得做个剪报。”

……

《京城青年报》,报社。

总编找到了副总编,一脸担忧,“老李,这东西粗俗不堪,你怎么能通过么?这要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我们可担待不起。”

“能有什么影响?旧时文人骂架比这个下作多了,就让他们骂,越骂越有人看。”

“可这人是谁啊,有没有数?”

“您放心,小于联系的,绝对靠谱,何况她还有后手呢!”

……

京城一所院校,办公室内,一个年轻教授气的手都在抖。

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面前放着一份报纸,上写:《没啥说的,就说配音太粗吧》。

“要打仗了。

人们迫不及待,奔走相告,喜不自胜,备好了武器兵马,皆想杀他个片甲不留。

第一个冲上前去,横戈跃马,八面威风。

第二个冲上前去,菜刀铁斧,好勇斗狠。

第三个冲上前去,木棒竹耙,打人骂狗。

第四个热血沸腾,恨不能取而代之,怎奈一无所长,只大喊:‘等一等,等一等,如此盛事,怎能不留俺的名声?’

‘你马无一匹,刀无一柄,去了作甚?’旁人嗤笑。

‘俺也有,俺也有!’

他急的跳脚,忽地解下裤子,屙了一地,‘俺能恶心死他!’”

砰!

“肆言詈辱,肆言詈辱,欺人太甚!”

年轻教授脸都白了,“我要回击,我要回击!”

…………

屙,这个不太普及的字眼,一夜间红遍京城。

这篇小短文也成了爆款,因为忒粗俗了,直奔下三路。

到了初八,那位教授发表了一篇新文,怒斥其无操守,侮辱人格,缺少风度。而随之,这边也抛出来一篇早已准备好的,《论蹭热度》。

“《现代汉语词典》说,蹭,指因擦过去而沾上。

那何谓蹭热度?

顾名思义,当一个人或事物,在一段时间内引起大规模讨论时,人们迅速向其靠拢,以获得关注。

此为中性词,是褒是贬因人而异。

有的满腹经纶,真知灼见,值得思考。

有的满肚子腌臜,让他说,也只能恶心恶心别人……”

好家伙!

老百姓看的兴高采烈,媒体界表面非议,实则羡慕。学术界保持高冷,在他们眼里,这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京城青年报》的销量直接翻番,到了初九,那位还在坚持,而于佳佳啪的又甩出一篇对吕钟的专访。

吕钟是人艺演员,话剧为主,《便衣警察》是她首次接触影视剧,给贾母配过音,还配过《西游记》里的黑狐精。

她丈夫叫吴桂苓,《西游记》里的镇元大仙。

吕钟这会才四十多岁,很愉快的接收了采访:

“《红楼梦》的配音导演吴珊,找到我给贾母配音。我们研究了挺长时间,如何贴近人物特征。

因为我的声音比较厚和沉,吴珊觉得很好,但需要再明亮一些。这个是我们演员的一种发声技巧,可以把声带往上提一提,就可以变得明亮。

但也不能太过明亮,厚和沉是基本的……”

“最近有人说您配的贾母声线太粗,像男的,您怎么看?”

“太粗?我觉得他可能对《红楼梦》不太了解。贾母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国公之妻,一品夫人,贾家最高的权力者。

这样的人,你要弄一个尖尖柔柔的嗓子,一下子威仪全无,不是开玩笑么?”

采访一出来,看热闹的其实已经倒向这一方了,本来嘛,无中生有的事情,群众眼睛雪亮。

不过那位教授充分展示了一位喷子的韧性,居然还在挣扎。

于佳佳也没惯着,初十这天,直接扔出来一篇必杀:随机访问了一百名路人,就问对配音的看法,尤其是贾母。

“我觉得都挺好,黛玉娇娇弱弱,宝钗温吞柔和,贾母的也好,很有封建大家族领导的那种威严感。”

“贾母体格宽大,富态,弄一尖嗓子才不协调吧?”

“老太太说话就这样,我姥姥这样,我奶奶也这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没觉得像男的,说像男的可能没见过老太太吧?哦,可能都没见过女的吧?”

“哈哈哈!”

许非拍桌子大笑,果不其然,嘴损莫过于正义路人!

…………

由于跟预想中的不太一样,键盘侠多有操守,许老师并未将太多精力放在对骂上。

唯一一个跳脚的,还是战五渣,毫无成就感。

其实他特烦这帮装文化逼的,懂就懂,不懂就不懂嘛,为啥要装呢?这年代还好,后世网上一抓一大把,甚至他都琢磨出规律了。

基本就两点:

一个是明明生在大陆,却偏偏用繁体字的。

一个动不动就拽几句古文,好像蛮有文化的样子,“吾爱伊利”巴拉巴拉。

哦不,吾爱蒙牛,吾爱光明,吾爱辉山……

转眼一周过去。

节后第二周例会,这才是许非的首要任务——专门研究今年的重头戏。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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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开创先河(懒货加更)

“早!”

“早啊!”

许非跟同事打着招呼,三口两口吞下一只包子,前往会议室。

还是那三十来号,个个神色严肃,其实以前选题还没这么郑重,但由于《四世同堂》、《凯旋在子夜》连续成功,《便衣警察》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无形中造成了压力。

品牌意识正逐渐形成,既然以前都成功了,以后也不能失败,我们出品的必定是精品……就这种。

坐了一会,李沐领着一个人进了屋,小眼睛,圆头圆脑。

许非一瞧,认识,秘史系列的打造者——尤晓刚。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们迎来了一位新同事,小许。今天呢,经过组织的慎重考虑,我们再次欢迎一位新同事,其实也不算新了,大家都认识……来,说两句吧。”

“大家好,很荣幸加入这个集体。当初拍《凯旋在子夜》时,就觉得这些朋友非常专业,今天也算如愿以偿,请各位老师多多指点。”

尤晓刚起身说了几句。

他出道很早,七十年代就开始拍话剧,后来拍军旅题材电视剧,妻子是京城电视台的主持人,田歌。

这位资历颇深的导演加入,在座的更感压力。许非挑了挑眉毛,又添一名大将!

郑小龙、冯裤子、赵宝钢、尤晓刚、陈彦民、鲁晓威、李小明……这一票人都属于一家单位的你敢信??

不过尤晓刚好像跟这些人处的不怎么样,后世老男人帮也没有他。

“好了,这回人齐了,下面开会。”

李沐敲敲桌子,“各抒己见,不怕你说错,就怕你不说,谁先来?”

“我先说吧……”

金岩率先开口,这位在许老师刚入职时当过小反派,结果人家在京台闯出好大名头,再挑刺就纯属没脑子了。

而随着一帮后辈迅速崛起,他在中心地位急剧下降,心里也慌。

“彦民写了个本子,我觉得不错,叫《愤怒的出租车》,可以拍成两集单本剧。”

“两集么……”

李沐和郑小龙翻翻大纲,是个黑道犯罪题材的故事,还带点悬疑。

陈彦民在这个时代绝对另类,他特喜欢那种黑色的,类似cult片的东西。上次闹鬼的故事就让两位领导头大,这回仍然如此。

“先放一放吧,再听听别人的。”

“江宛柳有篇报告文学《我在寻找那颗星》,我觉得可以。”

冯裤子学聪明了,不说自己那点人文情怀,挑实用的来。

江宛柳是部队的高级记者,经常深入前线,写过很多著名的报告文学。李沐看了看,讲一对边防军人夫妇的故事,觉得可行,又推给尤晓刚。

“你是拍军旅题材的行家,过后具体研究研究。”

“好。”

尤晓刚瞧一眼,挺短的,能拍个两三集。

由于资金有限,中心每年通常是一部长篇剧,一部短剧,现在短剧定了,气氛瞬间热烈起来,都在推销自己的点子。

“国内武打剧少,咱们拍部武打剧怎么样,《三侠五义》现成的本子。”赵宝钢道。

“那也太长了吧,得多少集啊?长了没钱,短了没意思,我不看好。”李小明。

“尝试一下新题材也不错,篇幅可以改编,十五集左右还是吃得消的。”鲁小威道。

“咱们没武指,哦,就是武术设计。听说香港那边居多,国内尚未发展,武打剧的打戏不好看,就等于没有灵魂,凭空降一个档次。”郑小龙摇头。

“……”

许非眨眨眼,不愧是未来的大佬,确实可以啊。

讨论半天,武打剧的点子被否决。

跟着又研究了几个提议,都可行,但都差一点,没有重头戏的气质。最后无一例外的看向某人,尤晓刚新来的一头雾水,这位谁啊,按f能进坦阔嘛?

“我建议拍一部喜剧电视剧。”许老师道。

“喜剧电视剧?”

众人不太懂,听过喜剧小品,喜剧电影,电视剧是什么意思?这会《成长的烦恼》还没引进,都没有概念。

“就是逗乐的,多为室内景,成本低,每集一个故事,固定几个演员。”

“那你想表现什么呢?”李沐问。

“就表现这个时代啊。”

“比如?”

“比如去年颁布暂住证了吧,那没有暂住证的人怎么活呢?比如头两年考模特都得捂着脸,生怕被人说不正经,现在又什么样呢?

比如我们筹办亚运会,老百姓什么想法呢?比如单位分房,死活没分到的有没有闹自杀呢?比如现在经常停电,停电了之后干什么呢?”

哦……

这回都听明白了,敢情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

李沐和郑小龙很纠结,这个东西不像《便衣警察》鲜明,可以预见拍出来的成果,有点抽象。

“剧本你怎么打算?”

“请人写,目前想到的是梁左。”

“梁左?哦,《虎口遐想》的作者!”

“他倒是,倒是可以。”

“……”

许非看看全场,大部分对此表示疑虑,于是又梳理了一遍,“简单说,我想把场景放在一个固定的聚集地,比如一座大杂院,或者一条胡同。

里面有各种年龄,各种职业的人居住,通过他们的故事,来展现这座京城,这个时代的变化。”

这不是《我爱我家》。

《我爱我家》与时代紧密贴合,很多梗都是当时的热点,比如张国荣,比如老谋子和巩皇的八卦……提前拍只能面目全非。

但情景喜剧这种形式可以,也是他的一个自主尝试。

其实艺术中心最出名的那几部剧,许非都没想过。

像那部“举国皆哀刘慧芳,举国皆骂王沪生,万众皆叹宋大成”什么的,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一是不成熟,他指的是这些主创人员不成熟,提前两年拍,不一定有原来的水准。

二是现在电视机保有量依旧偏少,早早把大杀器放出来,结果影响力没有原来的大,白瞎了。

而且自己初步才有点成绩,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这种国民级电视剧,当然要占据话语权才行。

李沐非常慎重,不像去年《便衣警察》那般爽快,表示可以先搞几集剧本出来,看看再决定。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差点被坑

“儿砸,吃肉!”

“儿砸,吃这个这个,妈特意给你做的!”

“儿砸!”

许非坐在饭桌上,有点招架不住老妈的热情,老爸那边还好,但也时不时的给自己倒酒。

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差点喝出胃下垂。

没办法,谁让他一年多没回家了呢?

“你手续都办好了么?”

“办好了,这次专门给我放的假,能多待几天。”

“尽往脸上贴金,还专门给你放的假,你是领导咋的?”许孝文笑道。

“我可是立了大功,京台春晚就是我一手包办的。上头大领导都表扬了,可惜鞍城看不着,不然能这么痛快给我转户口么?”

他在父母面前,经常说一些永远不会跟别人说的孩子话,自己也轻松。

“哎呀,我老许家八辈贫农,没想到落着个京城户口,以后你就是京城人,跟咱们没关系了。”

“胡扯什么?他就是上天去,不还是咱们儿子……别喝了!”

张桂琴抢过许孝文手里的酒瓶,道:“我们前几天看了一家小楼,说要往出卖,正好你回来,能定就把这事定了。”

“在哪儿啊?”

“立山那边。”

“哦,那下午就去呗……爸你少喝点,吃完眯一会,还有正事呢。”

“嗯嗯。”

偷偷摸摸想倒酒的许孝文,又偷偷摸摸的把手缩回来,又是骄傲又是失落,还带着几分力不从心。

很多父母都有这种感觉,当孩子长大了,事业有成,自己慢慢变老,家庭地位会不自觉的颠倒过来,往往会听孩子的话。

他现在就觉得有点跟不上,京城户口啊,想都不敢想!

待吃完饭,到了下午,一家三口骑着车直奔立山。

立山在鞍城北部,东接千山,西临鞍钢,这会是挺偏的一个地方。不过小楼地段还算好,挨着居民区,有两层,以前是家什么单位的,现在要出手。

里面破破烂烂,木头窗框都掉了一半,墙皮脱落,透着一股古旧的气息。

“地段还行,多少钱啊?”

“一万二。”

“全都下来一万二?”

“嗯。”

倒也不贵。

许非又转了转,总觉得不踏实,“这楼啥时候建的?”

“说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不像……这样,咱找人做个工程检验,就是测一测楼体,看还有多久的使用寿命,用不用大修,没问题再说。”

他又叮嘱一句,“偷摸找人!”

…………

次日。

许非骑着车,车筐里堆满了礼品,来到陈家小院,进门就开始喊:“妈!”

啊呸!

“婶儿在家么?”

“哟,小非啊,啥时候回来的?”

陈母系着围裙从屋里出来,像在做着什么东西。她脸上皱纹很明显,年纪跟张桂琴相仿,却异常老态。

“昨天到的,过来看看您……我叔也在啊,没去团里?”

“都快黄铺儿了,干啥去?”

陈父留着长胡子,挺有旧时先生的范儿,背着手走了。

他脾气向来冲,许非也习惯,拎着东西进屋,酒肉糖果都有,光提着就有十几斤。

“京剧团现在不景气,上头缩减经费,排不出新剧目,正闹心着呢。”

陈母解释了两句,叹道:“还是你们曲艺团好,成天上外面演出,个个都是角儿……哎,你怎么这会回来了?”

“我回来转户口。”

“落到京城了?”

“嗯。”

“哎哟,你说这,这可太出息了!”

陈母愈发复杂,以前两家各方面都差不多,后来曲艺团一下子起来了,差距便渐渐拉开。现在人家小子也争气,都混到京城人了,当然自家闺女也不差……咦?

她忽地心中一动,两口子都糙,知道孩子玩的好,但没往男女方面想,这会脑筋一开,再看对方就多出点意味了。

“小非!小非!”

正此时,许孝文突然急匆匆闯进门,“快跟我过去,妈了个巴子,一帮王八蛋艹的!”

“咋了这是?”陈母一惊。

“没事没事,你坐着……快跟我走!”

许非被老爹拉出去,飞骑到了小楼,几个建筑设计院的家伙刚检测完。

“怎么回事?”他上去沟通。

“这楼不行啊,楼体老旧严重,还曾经大损过,你们要用来做什么?”

“开店。”

“那可费劲了,装修的时候不能大动,稍微一动,这墙可能就塌了。除非你们把这楼扒掉,自己再盖一栋。”

嗬!

许孝文听了更气,强忍着把领头的拉到一边,“谢谢了,辛苦辛苦!”

他塞过去一个信封,那人悄摸收了,招呼学生收工。

剩下爷俩傻站着,看了半天破楼,寒风萧瑟,特行为艺术。

“行了,提前发现,不算亏。”许非安慰老爹。

“我知道,就特么生气!”

“哎,您可千万别找衙门去,那帮人死不认账不说,兴许还倒打一耙。”

“我知道,我知道……”

许孝文一个劲摇头,似乎很不理解,叹道:“你说以前的人都挺好,怎么就,怎么就……唉,这两年不比以前喽,都坏了。”

俩人离了小楼,冒着二月寒风,又转到馄饨店。

“呼!”

热气扑面,喧嚷沸腾,倒是把刚才的郁闷缓解了一些。

今天人照旧不少,除了空座全满了,正看着本地电视台购买播放的《济公》。一个抽鼻涕的小屁孩还跟着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现在频道少的可怜,央视有1套、2套,然后就是本地台,然后就没了。

俩人进到后厨,跟张桂琴一说,老妈吓得一身冷汗。

“幸亏你回来,不然咱俩傻了吧唧的就买了,哎哟,太坑人了!”

她缓了口气,“那跟着咋办啊,好容易找着个地方。”

“干脆别开了,这馄饨店挺好,大饭店不好弄,我都打听了,全特娘白吃白喝的。”许孝文没耐心了。

许非也想了想,道:“妈,要不您跟我去京城吧。”

“啊?去京城卖馄饨?”张桂琴一愣。

“那还卖啥馄饨,我好好琢磨琢磨,咱干点挣钱的买卖。”

许老师蛮认真的样子。

84年,他卖奥运文化衫赚了一万多,年底跟老爹炒君子兰,赚了十几万,再加上之前的家底,一共二十万资产。

三年来,除了买四合院花了一万,收集古董花了几千,其余就没啥了。

照目前的花法,到2000年都没问题,但不能这么坐吃山空。

近两年他特老实,没去投机倒把,因为木有机会,或者说可能有什么机会,但没在他的记忆库里。

靠工资那点钱不行,必须得找个长久的,比较丰厚的收入来源。

公司开不了,他就一直想在京城弄个铺子,怎奈自己的身份当不了个体户,合伙吧,又信不过,所以老娘去最好。

其实去京城挺不错,那边才是未来的中心,而东北的环境么,嗯嗯……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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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梁左(可乐加更)

许非在家住了五天,加上往返,刚好一个礼拜。

回到京城后,没有立即组织攒剧本,而是跑去电影院,独自看了场电影:《霹雳舞》。

他以前没看过,讲一个叫kell的女孩,认识了旋风和马达两个街头舞蹈家,组成的舞蹈组合在各种pk中屡获胜利,获得了参加正式比赛的机会,最终让霹雳舞从街头走上舞台。

剧情薄弱,舞蹈好看,正式掀起了国内霹雳舞热潮。

此后十余年间,不知有多少人靠这个吃饭,其中就包括黑龙江的一位著名舞蹈家,孙漂亮。

不过许非看电影为次,吸取素材为主——情景喜剧最大的特点就是紧密贴合时代。

他回到四合院,先眯了一觉,醒来收拾收拾,换了套衣服。

傍晚时,推车子刚要出去,就听“啪啪啪”有人拍门。

“噫!”

门一开,仨人都吓一跳,拎着酒瓶子的冯裤子眨巴眨巴,“得!时机不对,咱们再敲一次。”

“你这要出去啊?”赵宝钢比较正常。

“你俩咋过来了?我约了人吃饭……”

许非瞅瞅那酒瓶子,还有赵宝钢手里的纸包,无奈道:“算了,一块去吧。”

“别介,今儿不凑巧,改天再来,我们掺和一脚算什么?”

“没事,反正谈剧本,你俩正好听听。”

于是仨人一块,到了前门外的廊房二条。

东起前门大街,西至煤市街,细细长长的胡同十分幽邃。许非领着双缸钻到最里头,找到一家门脸,爆肚冯。

光绪年间起家,正经的百年老字号,85年才恢复,除了爆肚也有炭火铜锅的涮羊肉。

进门热浪扑鼻,老饕满座,亏得他白天订了位置,给留了一张圆桌。

“别藏你那酒了,这让喝。”

“没来过,有点紧张。”

冯裤子从怀里摸出那瓶白酒,左右瞅瞅,“我说许老师,你要请人怎么也得去东来顺啊,这店忒寒碜。”

“请外地人外国人,去东来顺,请朋友请老饕,就来这种小店。”

“吱呀!”

刚坐了几分钟,门被拉开,棉布帘子一挑,裹进一阵夜寒。

“这呢!”许非招手。

“嘿嘿,会找地方,一看就是行家。”

陈小二戴着狗皮帽,穿着大棉袄,出场赢三分,后面还跟着一位胖子。

眼镜,大头,短脖子,粗眉毛,一脸正经,有点像蜡笔小新,正是梁左。他北大毕业,在京城语言学院教汉语,今年整三十。

“梁老师,你好你好,我叫许非,这是艺术中心两位同事……”

他起身握了握手,梁左话不多,“你好。”

他是通过陈小二的关系,约请对方,就为了剧本的事儿。

五人落座,推让一番,许非开始点菜,“先来个火锅,两盘大三叉,两盘黄瓜条,一盘上脑。”

“上脑卖完了。”

“那来盘一头沉吧……今儿有蘑菇头么?”

“蘑菇头晌午就没了。”

“那来个羊三样,再来几个芝麻烧饼,行了,先这些。”

不多时,服务员端上一个炭火铜锅,跟着一托盘小碗,全是酱料,用酱油、醋、芝麻酱、香油、豆腐乳配好的,再撒上葱花、香菜和蒜汁。

再接着,咔咔往上端肉。

手切羊肉,主打老派涮肉的八大件:大三叉、羊筋肉、羊上脑、羊磨裆、羊里脊、羊腱子肉、一头沉和黄瓜条。

跟着上爆肚。

分九个部位,横着切丝儿,羊三样就是取三样拼盘。

“来尝尝。”

许非伸筷子一让,众人也不客气,肉得涮会,先吃爆肚。

陈小二夹了一口,蘸料,塞进嘴里,上下牙一合,“咯吱!”

嚯!

自己都吓一跳,这叫个脆。

“哎呀,我爸爸解放前有幸吃过一回,解放后也吃过几次,就好这一口,说在嘴里跟嚼黄瓜似的,今儿算来着了。”

“不错。”梁左点点头。

“嗯嗯嗯!”

那俩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已经夹了第二口,话都说不出来。

“要说这爆肚,最好的部位叫蘑菇头,六七只羊才能得一盘,可惜今天没有。”

许非也大为满足,这手艺才叫地道,后世都扯几把蛋,“先吃着,一会再叫盘牛肚。我最喜欢那牛肚仁,水要大,滚开,火极旺,入汤三五秒便熟,嚼嘴里极嫩……”

“甭说了,我口水都流了。”赵宝钢连连摆手。

聊了几句,羊肉也熟,又纷纷伸筷子。

铜锅烧的滚烫,肉片汁水淋在筒子上,滋啦滋啦冒着白烟,又跟屋内热气混在一起,恨不能在这寒夜一头溺死在里面。

眨眼间,几盘肉下肚,又叫了一轮。

陈小二不喜生人吃饭,这会也喝开了,冯裤子和赵宝钢更是满口咧咧。梁左最怪,写出那么多传世喜剧,偏生本人是个冷面孔。

脸红扑扑的,眼睛却依然有神,面目理智,留存着自己的那点矜持和拿捏。

“梁老师,今天是有事相求……”

许非见气氛差不多了,开口道:“我们想筹拍一部情景喜剧,想请您主笔。”

“你要拍情景喜剧?”

“您了解?”

“还算知道一些,你说说梗概。”梁左推了推眼镜。

“就是在一条胡同里,生活着几户人家,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背景……”

他把这意思简单说了一遍。

“嗯,是这个路子。”

梁左一脸正经,越正经就越像蜡笔小新,道:“但我没写过电视剧,就写过相声,怕是掌握不好。”

“诶,我喜欢您的思路和视角,而且我觉得,您能写出我想要的台词。”

“台词?你不一直强调故事么?”冯裤子疑惑。

“台词就是故事的具体细节啊!故事是一个大框,是个想法,怎么来体现,怎么往里面填充细节,这才是成败关键!”

许非抿了口酒,火辣辣的神气灌入喉肠,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尤其情景喜剧,几乎没有外景,就在几个固定的场景内,几个固定的演员。那如何让观众不会腻?靠的就是台词!表演!以及其中体现出的味道!”

“台词容易啊,我马上给你编一段……”

赵宝钢明显上头,咧开大嘴道:“哟,许老师,干嘛去啊?吃饭。下馆子啊,您可真富贵。还成吧,改天请你,回见!回见!”

“嘿嘿,你这也叫台词?”

陈小二热的帽子一摘,露出个大光头,道:“你这种东西只能走过场,许非的意思我明白,他想要能当主菜的台词。

就我卖羊肉串那小品,为了那几句台词,我跟老茂琢磨俩月!”

嗯,羊肉串我知道!

阿里巴巴大叔嘛,你是提前给马爸爸打广告了……

许非笑道:“不错,就像相声里那个传统段子,说一条河,左边一人,右边一人,都是聋子,其中一个拿着竿。

那边人喊:‘诶,钓鱼去啊?’

聋子啊,这人听不见,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聋,‘不是,我钓鱼去!’

那边的也聋啊,也这个想法,‘嗨,我以为你钓鱼去呢!’

这就叫好台词!其实不用我解说,就三句话往这一搁,人内心什么活动,怎么想的,这种微妙的联系,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台词。”

(啊,我已经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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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攒

“不好意思几位,我们要打烊了。”

“哦,那结账吧……我来我来……”

五人吃吃聊聊,直到服务生过来提醒,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陈小二照例不动,梁左略微站站,冯裤子和赵宝钢是真心结账,但本就是许非请的,自不会让旁人买单。

他结完了账,回来道:“怎么着,散么?”

“意犹未尽啊!”冯裤子砸吧砸吧嘴,一脸不满足。

“嗯嗯,意犹未尽。”赵宝钢点头。

“嘿嘿,我随便!”陈小二摸了摸光头。

“还可以。”梁左道。

“那成,上我们家去,今儿围炉夜话,不尽兴不散伙。”

说着,五人出门,廊房二条都没啥人了,路灯也没有,黑洞洞的。各自骑着自行车,奔百花胡同。

许非让了一步,跟陈小二并行,低声问:“我说,梁老师是不不太满意啊,一直没咋言语。”

“他要真不高兴,就不会跟你翻桌了,交朋友有的快,有的慢,这人得慢慢来。”

“行吧。”

他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待到了百花深处,独门独院,许非把灯一按,俩大红灯笼映着古旧木门,几百年前的铜铃叮当脆响。

“你这可以啊!真人不露相,会玩儿!”

陈小二翘了根大拇指,门一开,抬脚先跨进去,跟着一哆嗦。

“汪汪!”

“喵!”

“哎我去!”

他捂着胸口犯悸,“怎么还养猫养狗啊?”

“多少是点乐子……石榴,葫芦,一边玩去,不许打扰我们。”

“汪汪!嗷呜……”

葫芦还要乱吠,被猫削了一爪子,埋头自己滚了。

梁左四处打量,充满好奇和趣味,这位许先生越来越像个妙人。

五人进了饭厅,炉子烧上,赵宝钢把藏了半天的纸包掏出来,一份猪头肉,一份炸花生米,一份鸡杂碎。

许非又开了瓶小酒,切俩苹果,正餐过后权当消遣。

很快炉火烧红,屋里暖了起来,五人接着刚才的话题开聊。

“目前内地文艺界,本子基本由小说改编,少有自主创作。但香港正好相反,他们商业化,市场相对成熟,拍那种严肃正经的片子没人看,怎么娱乐怎么来。

那边编剧分两个类型,一种是学徒,没有创作剧本的权力,主要提供段子,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一块攒剧本。

另一种叫开戏师傅,能拿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质量上乘,地位尊贵。

香港文化土壤不行,门槛低,是个人都能写剧本,编剧也不受重视。真正管用的是那些大明星和大导演,他们想个点子,再找人完善。

起初可能仅仅是一句话,一个想法,硬生给攒成一部电影。干这个活的叫度桥,桥是点子的意思,这是戏班行话。

最牛逼的叫桥王,好点子叫好桥,馊主意叫屎桥……我也是听人说的啊!”

许非末了补充一句,道:“反正我接触影视剧以来,深觉咱们自主创作能力太差,今儿也是缘分,几位英才齐聚,要是有心有意,咱就攒个框架出来。

还有梁老师,您要觉得我们这部剧可拍,就麻烦您主刀给写个剧本。”

“咕嘟咕嘟!”

大壶里的水开了,不断往外喷着热气。小酒喝的火辣舒坦,猪头肉压的肥嫩,花生米又香又脆。

新鲜呐!这年代,谁了解香港怎么回事?

冯裤子一直搓大腿,“我起初还没怎么着,听你这一说,把我瘾头勾出来了,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赵宝钢立即道。

陈小二感兴趣,但还拿捏着点,“我这段忙,有空就看看,看看。”

“……”

梁左推了推眼镜,道:“什么框架,你要先想人物,还是先想故事?”

“人物,情景喜剧人物最重要,我先起个头……”

许非顿了顿,道:“没头没尾的不好切入,咱们从年龄段入手,肯定老中青少四代人。先说老的,老的不能太多,多了抢戏,一男一女正好。还不能是一家人,一家没意思,哎,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怎么样?”

“不错!寡妇还有个女儿,大傻丫头。”赵宝钢道。

“傻丫头不好,刻意了,闹离婚的女儿怎么样?”冯裤子道。

“好!闹离婚的,比离婚的有看头。”

陈小二又露出光头,“老鳏夫有个孙女,二十出头,子女在外地工作。孙女漂亮,大高个,大眼睛,是个,是个,模特!”

“哎,模特好!”

赵宝钢拍起了肚皮,“我就没在电视剧里见着过模特!”

“那戏剧冲突就有了……”

认真听讲的梁左忽道:“鳏夫是退下来的老传统,守旧,孙女要当模特,必然要产生矛盾。寡妇的女儿要离婚,旁人劝和还是劝离?这又是冲突。”

“厉害!咱们改革开放十来年,还有人抱着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说事,这种人就该打死!”

许非也竖了根大拇指,“俩老人的职业,我觉得要有意思一些。老太太可以是搞文艺退下来的,每天早上吊嗓子,以前当过民兵,身子骨硬朗。”

“民兵说明练过,必要时候出其不意,勇擒罪犯,这包袱有了!”

陈小二琢磨琢磨,“老人是个非常好的调剂,咋咋呼呼特有戏,但主角还得放在年轻人身上。”

“有理,年轻人当主角观众更爱看。”冯裤子道。

“中年,中年有家有业,生活稳定,可以设定成文化人,语文老师怎么样?业务能力高,有才华,但就是分不着房子,一家三口挤在大杂院,有自己的那份文人哀愁。”许非道。

“媳妇儿是个食堂工人,快人快语,家务是把好手,缺少精神交流。再加个女儿,少字辈也有了。”

梁左思索了一会,继续道:“学校来了一位新同事,年轻姑娘,读诗写作,喜欢惠特曼和简奥斯汀。老师心猿意马,觉得找到了精神伴侣,结果姑娘爱钱,又是一段后现代主义孽缘……”

“哈哈,绝了!绝了!”

赵宝钢一下子站起来,拍案大笑。

“再有,可以写一对外地夫妻,开个小店什么的,能丰富内容。”

陈小二掰着手指头数,“寡妇带一女儿,鳏夫带一孙女,老师三口,外地夫妻两口,这就九个了,做固定演员足够,就看主角怎么着了。”

许非思考道:“主角我觉得不能太年轻,稍微大一点,二十岁那样,无业游民,但不是混混,有自己的追求,追求什么……”

“艺术。”梁左道。

“诶,可以,这样反差更强烈。”许非道。

“可没工作,他靠什么活呢?”冯裤子道。

“呃……”

赵宝钢转了转眼珠子,忽地灵光乍现,“卖盗版磁带!”

“哈哈哈哈!”

“你这个更绝!”

“好!好!”

许非笑着起身,拎起第二壶水,挨个碗给添。

升腾的热气瞬间又在桌间弥漫,白滚滚,湿腾腾,每人脸上都抹了层水沫儿。

几人都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感觉,从无到有,从有到细致,就像看着一个东西在自己手中慢慢成型。

这种思想上的碰撞,是非常高级的一种精神享受。不是说我今天吃了顿好的,挣了二百块钱,跟姑娘约个会就能比拟的。

“呵……”

梁左也终于笑了,露出不咋好看的牙齿,“这剧本我接了。”

(上月更新了54章,其实是55章,被关进去一章。这是我有史以来更最多的一个月了,萌主还有八章加更,月票我算了算,按35章算吧,逐一会补上。晚上还有……)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继续买院子(水妹加更)

国内的情景喜剧分北派和海派,北派如《我爱我家》,海派如《老娘舅》。

一拍就是一百集,甚至几百集。这东西没上限,只要有点子就能扯出一集,放映周期极长。

许非可扯不出一百集,计划在12-15集左右,资金就那么点。

他让梁左先写两集试试手,然后大家一块研究,基调是雅俗共赏,高级知识分子爱看,普通老百姓也得爱看。

他之所以青睐梁左,是因为这位老兄的作品有深度,但视角非常平民化,不装逼,不故作高洋,有文化人的趣味,又接地气。

当然,陈小二参与其中,是他没想到的。那也是位喜剧大才,绝对可以为质量担保。

同时还有冯裤子和赵宝钢,俩人的态度有意思。因为这个项目,原则上没有被领导通过,结果俩人主动上船,表示愿出一把力。

而许非呢,本来就提个建议,现在搞得好像变成筹备人了。

这五人喝了一宿,最后留宿百花深处。

次日一大早,捂了一夜的寒气逼人刺骨,阳光初露。许非打发走四人,吃过早饭,出门跑到左边的大杂院。

“咚咚咚!”

“谁呀?”

一个老太太打开门,“小许啊,有事么?”

“胡大妈,我们单位想拍个电视剧,可能用到大杂院的景。我想进去瞧瞧,看看合不合适。”

“哎哟,好事啊,进来进来!”

胡大妈特兴奋,抹身就开喊:“都出来,都出来,小许要在咱们院子拍电视剧了!”

嗯???

我没说肯定用啊!

许非抽了抽嘴角,头一次走进这户街坊。标准的大杂院,违建了不少屋子,横横竖竖跟迷宫似的,能有七八户。

格局还可以,就是不好取光,拍摄空间小……

他正琢磨着,里面人呼啦啦都出来,围观国宝一样。

“小许,你在这拍,咱们能上电视么?”

“不要台词,露个脸就行!”

“哎,你用我们地方给钱么?”

“到时候有记者来么?”

“肯定有啊,说不定还采访你呐!”

“哎哟,那敢情好,记者我见过,就是没接受过采访。”

哼,肤浅!

许非冷笑,见过记者算个蛋,你见过露鸡儿的记者嘛?

一帮人乌央乌央的,好像明天就过来拍了。

他心里打了个叉号,嘴上道:“地方不错,就是我们拍摄要占用大量时间,白天晚上都有,到时得麻烦你们避让,不能干扰。”

“啥?我们还得出去?大晚上哪儿睡觉去啊?”

“这可不行,影响我们生活!”

“就是,您换一家吧。”

那不打扰了。

许老师闪人,又跑到右边的杂院,也不太中意。等一条百花胡同跑下来,没一家合适的。

这部剧的室内戏,肯定得搭景;院子里面的戏,估摸得一半搭景一半实景,但真实的杂院不好弄,空间太小,灯光摄像可能都摆不开。

“啧!”

他挠挠头,“要不我自己买一个?想咋改造咋改造。”

你听听,这是人话嘛???

许非说干就干,登上自行车直奔《京城青年报》报社。

让值班室通传一声,不一会,于佳佳跑了出来,“哟,又有新闻找我了?”

“不是,你们报纸做广告么?呃,其实也不算广告,就是我想买套院子,让你们帮忙扩散一下。”

噗!

于佳佳喷饭,虽知道对方挺有钱,却没想到如此富贵。

这会的报纸绝大多数没有广告,更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百业版块,就是一小格一小格,什么租房、招聘、配钥匙之类。

“这事你急么?”

“算急吧。”

“那我让编辑留个小缝,不能超过五十字,你想想发什么。”

“就写……”

许非顿了顿,“求购四合院、杂院,要求手续齐全,房屋完好,价格面议,有意者拨打xxxxx。”

“行了,明天等着看吧。”

“多少钱?”

“不把我当朋友?改天请我吃饭吧。”

嘁!

请你吃饭比发版块贵多了。

许非不是突发奇想,他早就想买院子,最好是左右两边的,或者百花胡同全买下来,然后把墙打通,建个许园,美滋滋!

可实际操作不行啊,人家住得好好的,你piapia一敲门,“诶,你们院子卖么,我想买。”

找抽么不是!

而这会急切,拍戏次要,主要为了将来考虑。

他打算把爸妈接过来,再做点买卖,那就得有住的地方,若是有手工、加工的环节,还得弄个小作坊。

自己的院子太好了,花草恬淡,猫狗热闹,东屋西屋,他才不想霍霍。

…………

“许非?”

“是我,您是顾同志?”

“嗯,你好你好。”

东直门附近,许非跟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碰了面,一个买家,一个卖家。

这年头纸媒的传播力无与伦比,求购信息发出去之后,电话不断。

他已经看了三家,头两家手续不全,但伪装的很好,若非托公安系统的朋友帮忙查查,还真就被坑了。

开玩笑呢,《便衣警察》上春晚之后,四九城的公安都跟见了亲人一样!

这是第四家。

俩人从东直门南小街往西拐,就进了一条狭窄破旧的胡同,红牌上标着“大菊胡同”,听着就不正经。

停在26号红门前,顾同志下了自行车,介绍道:“原来是我们单位宿舍,这个,跟隔壁那个院子都是,住了三十多户。前阵子单位盖楼分房,都搬出去了,空着浪费就想卖了。您放心,手续绝对齐全。”

许非不置可否,暗暗打量,中型的如意门,两级台阶,再往西是石雀胡同,再过去便是大名鼎鼎的簋街。

待抬脚进去,立时被里面的拥挤和创造力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将空间利用的如此充分的地方,几块板一搭就是个棚,几块砖一摞就是个厨房,棚上还有棚,房上还有房,密密麻麻乱七八糟,却诡异的透着一股协调性。

再往里走,更是开了眼界。

三面半身高的砖墙,一面拉个帘子,里面居然放着张床。我滴个妈妈,照这种住法,六十户也能住得!

厕所肯定没有,斑驳的木头窗框,破碗破罐破花盆,中间勉强挤出一条路来,弯弯曲曲的跟隔壁院子相通,墙上打出个月亮门。

许非瞄了一眼,还不如这边。

“怎么样?”

顾同志忐忑,俩院子太破了,重新修整得一笔钱,要么就空着。

“我诚心买,您也实惠点,要多少?”

“两,两万。”

“一个?”

“废话么不是!”

刹时间,许非万幸早早买了那座四合院。5年的一万块钱还挺吓人的,7年的两万块钱,挺多人也就不当回事了。

其中还有通货膨胀呢。

“我两个都要,能便宜点么?”

“呃,我得回去报告,领导得研究一下。”

“那行,我也考虑考虑,咱们过两天再联系。”

许非已经动心了,但得看手续是否合格,如果行就买。

管他能不能住人,先囤着呗。囤茅台算个蛋啊,哥可是囤院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上位

艺术中心,主任办公室。

梁左没接触过这种形式,开始比较谨慎,用二十多天写了三集剧本。许非拿给领导看,此刻就正在研究。

“那剧本我反复看了几遍,确实有意思。你提的这个形式也不错,成本低,寿命长,只要有点子就能拍,完全可以作为中心的一个系列产品。”

李沐眼光好,一下点出情景喜剧的最大优势,便宜,长寿!

“我这边算通过了,资金还是40-50万,大概能拍多少集?”

“说不准,先拍吧,快没钱了就收尾。”

“嗯,不过剧本得加快速度。要不这样,梁左就当总编剧,大家都参与进来,每人试着写一集,再一块研究,这样效率能高点。”郑小龙提议。

“呃……”

许非想想也好,这帮货都不是一般战士啊!

“那我们尽快攒个组,老郑,责任编辑这块还归你。小许……”

李沐转向他,目光忽然透着点意味,笑道:“你这次想干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当大佬!

许非琢磨着主任的意思,心里转了几圈,“如果组织上允许,我想试试做现场工作。”

“老郑,你觉得呢?”

“……”

郑小龙顿了顿,道:“点子是小许想的,剧本也是他找人写的,忙前忙后不容易,才华我们也了解,我觉得可以试试。”

“呵呵,好,那就让你试试。”

中心的作风真比电视台强太多,李沐干脆利落,“制片主任还是给于普,剩下的,我们正式开个会再定。”

“谢谢主任!”

许非略感意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哦,还有件事。我问了问央视的朋友,那边确定在这个月《红楼梦》要过次大审,如果过了,大概就在五月份。所以《便衣警察》提前吧,在它之后,就没什么看点了。

我跟台里商量,这月中下旬正式播出,公安内部审过,他们同意号召全系统收看。你觉得还有什么宣传方法?”李沐道。

“无非就是纸媒,我们自己的电视渠道,晚间可以开个小栏目,请剧组人员讲讲拍摄趣事什么的……哎?”

许非忽想起一事,“台里的音像社有消息么?”

“有,这次行动够快,已经组建完成了。听说调一个部门领导去负责,叫什么京城音像公司。”

“那可以借一把力,尽快收歌,出张拼盘磁带,主打《少年壮志不言愁》、《重整河山待后生》、《月亮之歌》(凯旋在子夜主题曲),就叫影视金曲。”

“嗯,主意不错,你有空写个提议书。”

“别介,我最近可没空,再说人家都叫我内参许了,我还是歇一段吧。”

“哈哈!”

俩人都乐了,李沐笑道:“你小子还知道啊?行,那我跟台里提一下。”

许非可是电视台的大红人,搞出那么一台春晚之后,惹了不少编排,其中就多了个外号,内参许。

讽刺他爱逼逼的意思。

……

下午,会议室。

三十来人陆续就座,窃窃私语,都清楚差不多该建组了。李沐和郑小龙稍后进来,照例简明干练,开口道:

“今年的重头戏已经确定,就是小许提的那个,呃,是叫情景喜剧吧?”

许非点点头。

“哦,这东西比较新,但绝对有意思,作为我们的系列产品,每年都可以拍。剧本现在速度比较慢,大家要参与起来,每人试着写一集。别怕写烂,有想法就行,然后我们一起研究。采用的,可以在片头挂名。”

这话一出,不少人颇为心动,因为平时没有写剧本的机会。

尤其陈彦民,丫热衷于黑色ult风格,你情景喜剧不是个筐么?我想试试能不能往里装。

“好了,我说一下剧组的主要人员。”

李沐敲敲桌子,“制片主任,老于,还是你负责。”

于普站起身,示意了一下。

“导演,尤晓刚。”

“至于《我在寻找那颗星》,交给金岩负责。”

“……”

金岩脸色难看,边角料都往自己手里塞,永远摊不上大戏。

“责任编辑,郑小龙、鲁小威。”

“摄像,毕建华。”

“美术,冯晓刚。”

“剧务,赵宝钢等。”

“先设一名副导演,配合导演做好选角、采景、拍摄等工作……”

李沐顿了顿,“许非!”

嗡!

全场瞬间议论开来。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在《便衣警察》中的表现有目共睹,谁也不敢说自己能比他做得好!

“……”

冯裤子和赵宝钢对视一眼,各种无力,22岁的副导演啊,还是整摊事务都有权力插手的实权派。

尤晓刚初来,是真意外,不过也主动站起身,“合作愉快!”

“请您多多指导。”许非也连忙起身。

众人看着戏码,颇觉有趣,这大概是中心成立以来,新人上位的最快纪录。

同事们都很期(ba)待(gua),上次他挂着美术的名,干着副导演的活,这次挂着副导演的名,指不定又整出点啥事来!

…………

海淀外围,一户普通的居民楼内。

沈霖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做饭。

她艺校毕业,后来到了扬剧团,自小住集体宿舍,吃大锅饭,动手能力很差。拍红楼梦的时候,跟邓洁一屋,都是邓洁伺候她。

不过散伙之后,她跟吴小东一起,慢慢学着独立生活,现在也有模有样。

非常不容易,男方在中戏上学,这会大学生不许结婚,一周能见一次面。她则在中国电影乐团当主持人,临时工,没编制。

生活贫苦,收入不多,还有这糟心的房子。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近半年,俩人就搬了三次家。房东都很嘚儿,租着租着就不想租了,反正没合同管着。

不过这次走运,这楼房是吴小东一个朋友的,离婚了,带孩子在另外一个地方住,房子便空出来。

“前面走的是梁山伯,后面跟随着我那贤弟祝英台……”

沈霖心情愉悦,不自觉哼起了小调。

饭菜刚做好,哗啷啷掏钥匙声,吴小东开门进来,“媳妇儿,真香!”

“掐着点回来的?洗手去。”

“诶!”

孙十万也美啊,颠颠洗了手,回来坐下。

饭菜简单,俩人吃的香甜,不时看看四白落地的墙,那些老式家具,空间不大,但比平房强太多。

“终于稳当了,前段让你受苦受累,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他叹道。

“其实还行,就是老搬家太烦人了,还有别碰上下雨,我可不想大雨天跟你爬房顶。”沈霖笑道。

“不能不能,这回肯定不漏!”

吴小东非常惭愧,去年刚租房子,不久便下了场大雨,哗哗就是漏。大半夜俩人爬起来,找房东要了油毡布,冒着雨在屋顶铺。

还好都过去了。

俩人说着话,一时浓情蜜意,旱地甘霖,正要雨打烂芭蕉时,砰砰砰忽有人敲门。

吴小东不爽的过去开门,一瞧是自己朋友,也是房子主人。

这哥们拎着瓶酒和几个菜,表情不自然,“哟,吃着呢,正好加我一个。”

“李哥来了,快坐快坐。”

沈霖连忙招呼,加了碗筷。

二人世界变仨人,气氛古怪。那朋友吃着东西,始终欲言又止,末了终于忍不住,“那个,小东啊,哥哥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我这阵子认识个姑娘,谈的挺好,但你也知道,那边家里有孩子,这个,这个……”

吴小东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让自己腾地方。

他暗暗叹了口气,脸上还得笑,“没事没事,你幸福比啥都重要,来来,祝你开始一段新生活。”

“诶诶,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整的都挺尴尬,那哥们又坐了会,匆匆走了。

“……”

待房间静下来,二人相视苦笑。

“搬吧?”

“搬吧。”

“可一时半会上哪儿找去啊?这么冷的天,你明天又上学,我,我……”

沈霖有点撑不住了,要哭。

吴小东赶紧安慰,无奈又心酸,“之前不想给人添麻烦,可现在,只能求许老师帮忙了。”

(还有……)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新房客(闲来无事加更)

大菊胡同原本叫瓦礤胡同,清朝时归正白旗管,专门制造瓦制品。

宣统年间,此处一片破败,又改名叫瓦岔胡同。直到1965年整顿地名,比照附近的小菊胡同,才改叫大菊胡同。

最大的院子为7号,据说以前是邮电部宿舍。

门楼上有砖雕“戬穀”二字,上有题款“己卯春分”,下有落款“听蝉书”。推测年代应是1915年留,住在这里的先生号“听蝉”。

26号和28号算比较宽敞的,单数一溜,双数一溜,青砖灰瓦,红门对红门。

许非正站在26号院子里,捧着本,照着画格局图。

两套院子已经买了,他让了一步价钱,条件是把那堆破烂清出去。这会敞亮不少,剩下瓦罐、木板、花盆之类,都是他要求保留的。

房屋还算结实,窗户太破,没自来水,中间一口压把子井……原本的样子早已斑驳,想来当初也是幽静古雅。

他在本上勾勾画画,想着如何布置,既有大杂院的乱,又能体现出美。

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完全按照生活来,肯定会缺乏美感,电视剧终究是给人欣赏的。

画了很久,许非才拧了拧脖子,收拾回家。

从大菊胡同往西,进石雀胡同,再往西进鼓楼东大街,从烟袋斜街过后海,总之往西往西再往西……一路向西,就能到百花深处。

五公里左右。

他刚进胡同口,一老头就喊:“爷们儿,有电话找你!”

“谁啊?”

“给你记下来了。”

老头捧着小本子过来,吐了口吐沫,一页页捻开,“我看看啊,中戏,姓吴,电话xxxx。”

“记住了,谢谢啊!”

许非摆摆手,车头一调,奔公共电话。

京城在这几年装了很多投币式公用电话,又在胡同口、小区院子里陆续覆盖,一部电话负责一片街坊。

“喂,小东,怎么了?”

“行行,没问题,我当初不就说了么……别等明天了,现在就搬吧,我弄辆三轮过去,你也赶紧回来吧……嗯,好了!”

他二话没说,马上过去帮忙。

开玩笑呢,这位可是京都及时雨,玉面小孟尝,许非许大官人!

…………

傍晚时分,吴小东蹬着三轮,许非和沈霖各自骑着自行车,出现在百花胡同。

看着那俩大红灯笼,两口子心情复杂,总有点难堪,寄人篱下的意思。

“你们住东屋,还是住西屋?”

“我们哪儿都行。”

“那住东屋吧,家具齐全,中等装修,采光好,交通方便,拎包即住。就是冬天供暖差点,不过房东提供蜂窝煤,还有免费的猫狗可以撸,要我我就住了……”

许非知道他们尴尬,故意逗着说话,“这边离中戏不远,以后你上完课可以回来睡,我跟沈霖孤男寡女的也不好。”

“滚!”沈霖踢了丫一脚。

“那个,这次真谢谢了,事情来的急,我们实在找不着地方。”

吴小东尽力维持着一个男人的自尊,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咱们都是革命情谊,跟我客气就假了!”

许非拍了拍他肩膀,“再说也不是白住,房租你们半年一交,一个月十块钱。”

多少得收点,不然对方心里更不得劲。当然分人,有些臭不要脸的,越占便宜越开心。

突然多俩人,四合院一下子有了生气。

厨房当晚开了火,沈霖秀了一把不咋滴的厨艺。吃过饭,两口子进屋适应,许非到书屋忙工作。

他已经习惯在夜晚思考,尤其对着院子里的红灯,格外有感觉。

这部剧的名字暂时有几个:《老院子》、《胡同里的故事》之类,还没最后敲定。

基本人物已经出来了,许非极力要求梁左一点,起名别给我整琼瑶范儿,什么雨柔啊,婉晴啊,修泽啊,佳轩啊……一定要平实,且顺口。

首先老鳏夫:姓陶,国营单位的会计,已退休。性格严谨传统,表面固执,但并非一刀切的排斥新事物,对陌生东西会偷偷摸摸的了解。

儿子儿媳皆在外地工作,自己拉扯孙女长大。

孙女:陶蓓,二十岁,高挑漂亮,本是一家服装厂的女工,后来成了模特。性格直爽泼辣,又有细腻独特的一面。

话说国内的第一批模特,是在1981年,皮尔卡丹在中国举办时装表演,挑选了一些人做模特。

后来国家纺织服装业飞速发展,纺织工业部要求部分地区成立表演队,对服装产品进行推广。

没有专业院校,都是从各企业挑的,男的一米七八以上,女的一米六五以上——按照当时的平均身高。

进表演队之后,工作关系还在原单位,酬劳也按原先的发。偶尔有商演,不多。

所以陶蓓,就是这样一名表演队的模特。

其次老寡妇:戴红花,文艺单位退下来的,事儿逼,还有点迷信,是朵奇葩,剧中冲突和包袱的主力制造者。

语文老师:赵志远,高中老师,业务能力强,有才华,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喜欢中外名著。常自怜怀才不遇,沾染红尘,为分不着房子而困扰。跟妻子相亲认识,没什么感情,宠爱女儿。

妻子:张秋梅,爽利的食堂阿姨,料理生活的好手,文化低,对丈夫的敷衍和淡漠心知肚明,只是不说。

女儿:赵妍妮,十岁出头,聪慧善良小天使。

最后主角:白奋斗,二十八岁,气质猥琐,爹妈早死,靠卖不良书籍和盗版磁带生活。

心中无限追求艺术,梦想当大明星,考了八百次话剧团、电影厂都没考上,爱看杂书,肚子里有点存货,向往爱情。

其余配角:包括戴红花的女儿,外地小夫妻,居委会大妈,治安警察,白奋斗的发小——西葫芦等等。

这些人构成了一条胡同的众生相。

“……”

许非刷刷刷写了几行字,亚运会、两岸关系、气功、夏令时、停电、暂住证、农民工、霹雳舞、分房、扫黄、物价等等。

这都是近年的关键词。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人生坎坷,现实艰难,但他不打算真的搞悲情,要从艰难中看到希望,继续生活。

许老师的最大心愿,就是当这部剧在明年播出时,观众在捧腹大笑的同时,会发现这是一个送给自己的,告别1987的礼物。

后世一提起来,中国情景喜剧的开创者,许非!

哎呀,这个舒坦!

更骄傲的是,他聚集了这年代的喜剧大才,真正自己写本子。

梁左、陈小二不必说,就郑小龙、李小明、冯裤子、赵宝钢、陈彦民……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虽然尚未成熟,但情景喜剧也不是连续剧,单集故事,要的就是灵光乍现。

他也准备写一集试试,不能坐吃山空啊,得提高素质。

“哈!”

许非抻了个懒腰,抬头看窗外,东屋的灯已经灭了。

“这么早就造小人啊……”

他眯了眯眼睛,鬼鬼祟祟的溜出门。

(征集新剧名字……)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男主角

“停!”

“好,过了!”

魔都的一个旧宅子里,陈小旭拍完了《家春秋》的最后一个镜头。

没有什么杀青环节,她跟导演和工作人员略微告别,便独自回到住处。一进门,张俪正在里面收拾衣服,“拍完了?”

“嗯。”

她坐在床上,不太高兴,“这就拍完了,真没意思,好像什么都没干,没演过这部戏似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许是时间太紧了,或者我们没好好体会……”

张俪前两天也刚刚杀青,利索的整理出两包行李,“你还回家么?”

“不了,过节的时候都说好了。”

“那我也不回了,我们直接去京城,过咱们俩孤苦无依的小日子。”

“呸!尽说风凉话!”

陈小旭啐了一口,愁道:“我现在就担心,到京城我们住哪儿呢,一想起租房子我就头疼。”

“我也头疼,你看看沈霖他们,听说每月都要搬次家……”

张俪挨在她身边,叹道:“总之先找个小店住着,然后慢慢找吧。”

“那把他们叫过来,好久都没见了,沈霖、吴小东、金莉莉、怪味豆……邓洁在蓉城吧?”

“嗯,正拍一部电视剧叫《死水微澜》,哎……”

张俪忽然兴奋起来,“有个男人,她在信里提到过好几次,我觉得有戏。”

“谁呀?谁呀?”陈小旭也兴奋起来。

“叫什么,哦,张国利。三十多岁,不过有妻子,还有个儿子。”

“啊?那不是第三者插足么?”

“她说那边已经感情破裂了,准备要离婚呢。”

“真复杂!”陈小旭皱皱眉。

邓洁之前有段婚姻,80年结婚,84年离的婚,正是在圆明园培训班的时候。张国利也有段婚姻,妻子是个演员,82年生了个大名鼎鼎的儿子,嗯,就不说了。

俩人聊了一会,出去买了火车票,这就准备在京城开始新生活了。

跟在培训班和拍《红楼梦》时的心情不同,忐忑不安,对前途非常迷茫。晚上又睡不着,叽叽喳喳聊了半宿。

谁也没提许老师,或者说,谁都故意没提许老师。

…………

清晨,大菊胡同26号。

许非带着尤晓刚、郑小龙推开院门,又冲后面招手:“进来吧,工钱按之前说好的,半天中午结,一天晚上结,晌午供顿饭,听明白了么?”

“你是东家,俺们可你说的干。”

一个五十多岁,裹着破棉袄的老头陪笑道,后面跟着四五个青壮。

这大概是最早的一批农民工,没啥技术,就是卖力气。

“看好啊,有红漆的都给我扒了,砖头别扔,放一块摞好,开干吧。”

“好嘞!”

几人挤进去,开始找红漆,抬眼瞧见一个:一间好像鸡棚鸭棚似的东西,外面画了个圈,里面写着大大的拆字。

可惜没文化,不咋认字,白瞎了许老师这个梗。

那边咣咣开始拆,这边仨人转了一圈。许非拿着设计图,道:“老陶家最大,戴红花其次,因为俩人都是最早的住户,有选择权。

赵志远一家中等,白奋斗偏小,外地夫妻偏小……厨房都在外面,压把子井,老陶家屋顶有鸽子笼。西葫芦家最小,板房,里面全是旧书和磁带……”

郑小龙点点头,“院子合适,不过你这是假公济私啊,让单位给你出钱拾掇?”

“我这房子都好好的,就窗户得重装,空间清理清理,顶多两千块钱。你找别的地方,光租金就多少?人家还净事呢,我这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要不你派个财务跟着,一分钱都不带差。”

“行了行了,我就随口说说。晓刚,你看怎么样?”

“呃……”

尤晓刚挠挠头皮,“能不能种棵树啊?没有树总觉得差点。”

“大杂院一般都没树,占地方。”

“可是太脏气了,有棵树能衬托着,尤其白奋斗低落的时候,能有个地儿抒发。”

“那好办,我弄点牵牛花爬山虎,在这束一片,碎砖砌一圈,再摆俩木头桩子。”

“诶,这个好,光听就有意思了。”

尤晓刚点赞,同时心里纳闷,这人挺好相处的啊,工作能力强,也配合,怎么总有人说丫是个刺头?

“行,这边就交给你了。室内景那边,我跟部队借了个篮球场,让冯晓刚负责。”

郑小龙不愧大院子弟,借,都不带说租的,又问:“对了,演员挑的怎么样?”

“都有目标了,准备逐一联系。我想把他们都叫过来,搞个面试,大家一起看看。”

“可以,这样效率还高。”

仨人又出去走了走,觉得胡同也不错,还有一排粗壮的老槐树。这要等到春夏,绿满枝头,风一吹,用摇臂往下拍,咔咔来个大全景。

树荫掩映间,罩着一座大杂院,古旧又生活气,刚好可以做片头。

末了,郑小龙和尤晓刚闪人,许非变身监工,把那些不需要的违建建筑全部拆掉。

转眼到了下午,他结了工钱,骑着车子奔全总文工团。

到值班室说明来意,见了位相关负责人。

他等了一小会,听外面脚步声响,特别特别轻,像只大猫在走,跟着钻进来一人。

门不矮,这人也不高,可他进来的样子,就是像钻。背驼,缩肩膀,哧溜一下就进来了。

往脸上看,五官倒也不差,浓眉,中小眼,板牙有点龅,组合在一起会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感。

“你好,我是电视艺术中心的……”

许非起身跟他握手,哎呦呵,这个发际线,都快秃到后脑勺了。

“你好你好,我是葛尤,听说您找我?”

葛大爷的背更弯,双手握着,特谦卑的亚子。

白奋斗这个人设一出来,许非就不做他人想,必是葛尤。

别看他父亲是知名演员,其实他小时候最烦表演,即使有老师命令,也不带演节目的。

在1976年,葛尤分到昌平插队,因为身体单薄,干不了重活,遂被派去养猪。后来高考恢复,他合计不能养一辈子猪啊,就开始考艺校,结果屡屡失败。

最后报名全总文工团的考试,终于考上了——他演了个小品,打动了所有老师,小品叫《喂猪》。

他母亲是北影厂的编辑,借此关系,也出演了首部电影《盛夏和她的未婚夫》。

“是这么回事,我们有部电视剧要拍,觉得你挺适合男主角,我就过来看看。”

嗯!

一听男主角,那小眼睛就开始放光。

其实葛尤生活中挺正经的,无奈印象太深,许非忍住乐,把剧本简单介绍了一遍。

这会演员都爱演正面形象,如果角色非常作,不符合当代三观的话,很难找到人演。葛尤听完,思考了一会,“许,许……”

“叫我许非就行。”

“那个,许同志,这白奋斗是混混么?”

“不,白奋斗是一个很普通的普通人,却偏偏自不量力的想去实现某些东西。他努力,卑微,被人嘲笑,同时又有烟火气,懂得如何生存……你可以把他称作,一个有梦想的小人物。”

“那,那我挺愿意演的,挺愿意演。”

葛尤嘴都秃噜了。

他非科班出身,经验极少,但某种天赋盖不住。除了男主角的因素之外,一听这个人物剖析,就晓得是个绝好的本子。

“好,那你下礼拜过来试试。”

(还有……)

第一百四十章 试镜(冬冬加更)

傍晚,日头偏斜,将暗未暗。

三月的京城依旧很冷,且有风,这会儿还好,再过一段又要到了老百姓最讨厌的大风季节。那真是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夹着无穷无限的杨絮毛毛。

许非这几天在一直跑跑跑,见演员,说服,调和时间,争取下礼拜统一试镜。

这年头没有试戏的说法,导演跟演员见见面,看看形象气质,是否贴合人物。很少有人说,诶,你给我当场演一段……

但从《便衣警察》的伍玉娟开始,艺术中心不知不觉就进入到这一程序。许非希望大家的习惯能从“像”过渡到“演”——不是强调哪一个,像和演同等重要。

“叮铃铃!”

他今天也忙了一天,午饭都没吃,车子拐进百花胡同,想着又能蹭什么饭菜。结果一推门,院里乌压压的,厨房也没开火。

“人在不在?”

“哎,回来了?”

沈霖穿戴整齐,从东屋跑出来,“咱们走吧。”

“上哪儿去?”许非愣道。

“你不知道啊?”

沈霖更奇怪,“小旭和张俪回来了,给小东打电话说要聚一聚,没告诉你么?”

“我……”

许老师饥饿,委屈,求抱抱,瞬间有种被抛弃的赶脚。

而沈霖眼珠一转,琢磨出味道了,忍笑道:“那我们一块去吧,可能忘了。”

好一个忘了!

许非暗叹,又推车子出去,到了中戏附近的一家小饭馆。

里面最大的一张圆桌,吴小东、金莉莉、胡则红、东方、李尧宗等已经到了,见他们进来,嚷道:“怎么才来?等半天了!”

“服务员,上菜!上菜!”

“许老师忙,等他来着。”

沈霖见到小伙伴非常开心,自个先挨过去。

许非站了片刻,见某二人跟无事发生一样,遂也坐下。还没开口,胡则红叽叽喳喳道:“刚才小东说,他们搬到你那儿去了?哎呀,这下可热闹,许老师果真义薄云天。”

“啥义薄云天,我可收房租的。你们最近怎么样,都还活着呢?”

“活着,就是无事可做,成天空落落的。对了,我们准备结婚了,到时候都来啊!”

东方一把搂住李尧宗,毫不扭捏。

“一定一定。”

“你收份子嘛?收我可不去。”

“那我不收你的。”

“哟,我们还不干呢。”

说笑了一会,饭菜上桌。

一帮人就像同学聚会似的,开心,却也暗暗比较。结果悲催的发现,有一尊大佛镇在饭桌上,还比较个啥?

都是弟弟。

尤其一听,他这会正攒一部电视剧,做副导演,更是惊讶。胡则红奇道:“许老师,你怎么改行做幕后了?”

“幕后好施展啊,演员面儿太窄。”

面儿太窄……太窄……窄……

众人合计半天,都没明白啥意思,只能叹不同凡响,圭璋特达云云。

吃了好久,许非才得空换了个座位,扭头问:“你们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下午到的。”张俪道。

“那你们住哪儿?”

“住旅店呀!”

陈小旭嗑着瓜子,眨着大眼睛,一脸的“你有事儿嘛?”

“然后呢?租房子?”

“嗯,已经看几家了。”

“我那边现成的地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们住你那里做什么?”

陈小旭奇怪,张俪也点头。

我们没名没分的,住你那里做什么?

啧!

许非郁闷,但十分理解。

女孩子是很可爱,也很微妙的生物,不是说矫情,而是一种矜持和自爱。所以他也柔和,没讲什么“你们俩姑娘住外面像什么话”之类的,道:

“既然租房子,不如租我的,我的价钱还便宜。何况有小东他们,平时也热闹。”

“……”

张俪瞄了眼陈小旭,小旭咬着瓜子,“我们考虑考虑。”

“嗯。”

许非再不提这茬。

其实心里有数,如果没有吴小东和沈霖,她们说死都不会搬进去。

…………

转眼到了下礼拜,艺术中心。

姑娘捏着自己的小包,忐忑不安的出现在大门口,要进不敢进。值班人员看着这个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的妹子,问:“同志,你找谁啊?”

“我,我来试镜的,找许非。”

“哦,他打过招呼了,进去吧,一楼往左拐能看着牌子。”

“谢谢,谢谢啊!”

她忙不迭进去,找到艺术中心的办公室。许非和赵宝钢正往外搬椅子,笑道:“这么早啊,吃饭了么?”

“吃了。”

姑娘见到他,瞬间大定。

“你先等会,我们还没开始呢。”

许非怕她无聊,还给拿了本杂志。

赵宝钢鬼鬼祟祟的不断偷瞄,小声道:“这姑娘可真漂亮,你在哪儿找的?”

“你一有媳妇儿的,人家漂不漂亮关你屁事。”

“我就问问嘛,哎哟,你眼光可不错啊,演陶蓓绝对行……”

逼逼叨叨的搬了十来张椅子,其他人也陆续赶到。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多是生脸儿。趁着还没开始,许非一个个单独指导。

“尤哥,这是你的片段。”

他递过去一页纸,上面三句话台词,“不用背,照着念都行,关键要自然。用你最放松的语气说,只要放松,一切都好办。”

“诶,我尽力,尽力。”

葛尤如获至宝,连忙捧在手里。

许非转到下一个,“你不用准备,就是聊天,问你什么答什么。”

“可我不准备能行么?”姑娘紧张。

“你不学青衣的么?亮下身段就行了。”

第三个。

“我准备了一段古文朗诵,《后赤壁赋》,您觉得怎么样?”

没等他开口,男人主动询问。

“挺好的,正合语文老师的身份,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可以。”

第四个。

“黎黎姐,真不好意思,您本该直接进去的,但咱们有规定……”

“没事没事,我头一次参加,还挺有意思的。”女人笑道。

第五个。

“老先生,感觉怎么样?”

“嗯,好玩儿……不过你小子找我挺意外的,我电视拍的少,搞砸了还挺对不住你。”干巴老头笑道。

“嗨,您要是搞砸了,别人就甭演了。”

许非一位位顺下来,赵宝钢看明白了,把他拽到一边,“我说,你这也叫选角?”

“不然怎么着?”

“哪有一个角色就准备一个候选的啊?要是刷掉了怎么办?”

“刷不掉。”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放心。”许非笑笑。

嗯?

赵宝钢一愣,品品其中意思,不禁摇头,还是这位牛。

等到了八点半,同事们都来了。

对这种大型面试现场,都非常感兴趣,可惜能进评审席的,只有郑小龙、尤晓刚、鲁小威三人。

他们也头一次参与,觉着新鲜,见腾出一间办公室,桌子堆在两边,留出大片空间。

每人跟前摆着一份资料,详详细细。旁边毕建华鼓弄着摄像机,准备录像存档。

“主任,开始么?”

“开始吧。”郑小龙道。

“那我叫人了。”

许非拉开门,探出半个身子,先喊:“刘贝!”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全明星

“刘贝,1967年生人

对应角色:陶蓓

身高170,体重52kg

毕业于戏曲艺术职业学院京剧专业,工青衣,分配到京城京剧院青年剧团,去年辞职,无影视表演经验……”

郑小龙越来越喜欢这种格式清晰的简历,又抬头打量着刘贝。

身材高挑,却不瘦弱,很圆润的一种修长感,五官洋气,扎着马尾,还特意遵从许非嘱咐,抹了红嘴唇,显得愈发靓丽。

这年代没有性感的概念,但三个老爷们看了,不约而同都冒出一种“性感”的感觉。

尤晓刚咳了咳,问:“刘贝是吧,我看你分到了京剧院,怎么突然辞职了呢?”

“因为,因为……”

刘贝非常紧张,“我想往影视行业发展,如果在京剧团的话,有很多限制,我就辞职了。”

“那你辞职以后干什么呢?”郑小龙问。

“就是找各种演出的机会……啊,希望各位老师能给我这个机会。”

她青涩且笨拙的显示出自己的机灵劲,在三个中年男眼里,反倒更为鲜嫩。

“你学青衣的是吧,可以展示几下么?”鲁小威道。

“好,好的。”

刘贝把包拿下来,又不晓得放哪儿,还是许非过来接着。

只见她摆开架势,盈盈款款的亮了几个身段,青衣的特点就是稳,含蓄,每个姿态都讲究线条和神韵。

她基本功不错,挺有那种味道。

尤晓刚点点头,道:“很漂亮,不过陶蓓是个模特,要有那种现代美,你会走模特步么?”

“啊?”

她扭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某人。

“放松,照我说的做……”

许非拍着巴掌,“退到最后,挺胸,抬头,脖子端正,目光平视,表情冷一点,对……大步走……别犹豫!”

刘贝下意识的照做,死死板着脸,略带僵硬的往前走。

但她这个身高,大步迈开,面容微冷,咔咔笔直一带,仨人还真有几分压迫感。

“好了好了,不错!”

尤晓刚连忙摆手,“你先回去吧,等我们通知。”

“谢谢三位老师。”

刘贝全身都泄了劲,跟在许非后面出门,低声道:“谢谢。”

“保持信心,期待以后合作。”

“嗯。”

她用力点头,站在走廊里看了一会,才离开艺术中心。

当初她做出辞职的决定,可谓破釜沉舟,一个没有单位还想拍戏的野演员,找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

整整呆了大半年,失败了无数次,就在此时,许老师从天而降,像佛祖一样慈悲。

所以对刘贝而言,他绝对是个贵人!

当然许非不知道这么多心理活动,正忙着喊号:“黎黎姐,该您了。”

“诶!”

女人站起来,随着进了屋。

她一露面,里面仨人都站起来了,“哎哟,姜老师,真没想到是您。”

“失礼了,失礼了!”

“小许,你怎么搞的,怎么让姜老师在外面排队?”

“哈,没事儿,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女人浓眉大眼,脸盘很圆,深具这个时代的独特美感。

她叫姜黎黎,电影明星,《赤橙黄绿青蓝紫》、《街上流行红裙子》都是代表作。小孩应该没看过,比较接近现在的作品,呃,有个《还珠格格3》里的皇后。

她虽然比不过刘小庆那种咖位,但也是很知名的演员。

郑小龙吓的心突突,这小子太大胆了,居然敢请姜黎黎,还演配角!

仨人没啥好问的,人家肯屈尊降贵,直接就开绿灯了。

最后鲁小威憋出一句,“您怎么想到来演这部剧,或者说,哪点打动了您?”

“呃,怎么说呢……”

许非搬了张椅子,姜黎黎一坐,道:“那天小许来找我,聊了很久,让我深受触动。你们也知道,我以前的那些作品,二十岁演姑娘,三十岁演姑娘,现在三十三了,找我的角色还是姑娘,我自己都烦。

小许就跟我讲到一个转型问题,他说全世界的影视剧,对年龄较大的女性都不友好。好像女人一过四十岁,就注定要在银幕上落魄。

我不想总演少女,也不想就这么落魄,我想在这个阶段好好把握,那叫什么……”

“转变形象,延长多姿多彩的演艺生涯。”许非道。

“哦对,所以我就来了。我觉得张秋梅这个角色很有趣,她明知丈夫对自己冷淡,在外面精神出轨,但装作不知,直到丈夫要破坏这个家庭时,才突然跳出来致命一击……我从没试过这样的角色。”

hat????

剧本还没写到那儿吧?

三人齐齐看向许非,许老师的嘴,骗人的鬼!

甭管怎么说,姜黎黎被忽悠来了,全体兴奋。跟着第三个,那货又喊:“濮存新,到你了!”

“濮存新,1953年生人

对应角色:赵志远

1977年,考进空政话剧团,当上文艺兵。去年进入人艺,担任话剧演员,无影视表演经验。”

仨人一看这年龄,34岁,蛮合适,差不多能有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再看真人,个子高高的,清癯,有那份文人气。

简单聊了聊,发现此人谈吐文雅,声音尤其好听,末了还来一段古文朗诵:“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哎呀!

仨人后背一炸一炸的,太有语文老师的调调了,还是非常能吸引小姑娘的语文老师。

跟着第四个。

“莫老师,该您了!”

“好嘞!”

干巴老头进了屋,踅摸踅摸,忽地咧嘴一乐。

咝!

尤晓刚一凉,这老头笑起来有股邪性、滑稽,不笑又非常儒雅、传统,这张脸好像橡皮泥捏的,可以千变万化。

一看资料:

“莫岐,1937年生人

对应角色:陶茂森

京城曲剧团演员,擅双簧,影视作品《八旗子弟》。”

…………

“韩影,1940年生人

对应角色:戴红花

京城曲剧团演员,擅大鼓。”

“牛振华,1956年生人

对应角色:方卫星(白奋斗发小,外号西葫芦)

空政话剧团曲艺队相声演员,无影视表演经验。”

“梁贯华,1964年生人

对应角色:史跃进(外地夫妻的丈夫,外号史胖子)

人艺演员,话剧表演经验丰富。”

“王姬,1962年生人

对应角色:于兰姑(外地夫妻的妻子)

人艺演员,话剧表演经验丰富,影视作品《塞外夺宝》。”

“……”

仨人有点麻木了,进来一个就是好的,进来一个就是好的,想挑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而且全是曲艺团和话剧团,功底杠杠的。

韩影活脱脱就是一朵戴红花,梁贯华那河南话说的贼溜,王姬正儿八经的泼辣大媳妇儿……

最后,许非还在喊:“葛尤!”

“葛尤!”

“嗯,来了来了。”

葛大爷迷迷糊糊的蹭过来。

“怎么样,放松了么?”

“放松,都快睡着了。”

葛尤晃晃脑袋,迷瞪瞪的走进屋。

“噗!”

仨人一看这造型,这状态,妥妥就是白奋斗。

再一瞧资料,哟,葛存壮的儿子,不自觉就抱了期待。尤晓刚道:“听说准备了一段台词,可以表演一下么?”

“可以可以。”

葛尤张了张嘴,忘了!就记得第一句话。

但他没慌,自己等了很长时间,从焦躁到破罐破摔,这会还带点呵欠,再放松不过,索性就盯着尤晓刚,目光真挚,低沉且深情:

“你相信爱情么?”

“哈哈!”

仨人一乐,明白这人的特点了,就是越正经,别人越觉得好笑。

“可以了,你先回去,等我们通知。”

“诶。”

葛尤挠挠头,成还是没成啊,坐了大半天就为问人家一句“你相信爱情么?”

“别担心!”

许非拍拍他肩膀,送出门。

郑小龙看了一天好戏,意犹未尽,问:“还有么?”

“没了。还差一个年轻女老师和赵妍妮,我再找找。”

“嗯,干的不错,你先去吧。”

待许非出去,仨人开始交流。

“感觉怎么样?”

“都很优秀,来具体碰碰,谁能留下?”

尤晓刚翻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做了很多记录,“葛尤演白奋斗,我觉得没问题,各方面都像,像极了。”

“嗯,通过。”

“刘贝也合适,虽然青涩了些,但可以指导,演员本身的条件最难得。”

“我也这个想法,可以试试。”

“莫岐和韩影么,不用说了,老曲艺人,经验比咱们还丰富,气质也搭。”

“濮存新有斯文败类的感觉,人很正派,但越正派,等干出操蛋事来的时候,就越有效果。”

“姜黎黎不用说了。”

“梁贯华和王姬虽是本地人,方言说的好,演技出色,可以。”

一个个顺下来,赫然发现无一走空,而且是三人一致通过。

尤晓刚非常高兴,没想到效率如此之快,哎呀,许非工作能力确实出色,自己能省不少麻烦。

而他又翻了翻简历和笔记本,“哎?”

尤晓刚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每个角色,只有一名候选人。

什么意思?

就好像某人知道,这名候选一定会被选上一样。

啧!

他瞬间不太得劲,有一种仿佛超出自己掌控力的感觉。

(还有……)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说百花滴深处(Gsshen加更)

许老师忙啊!

忙到连梦遗的次数都变少了。

这部剧已经确定名字,叫《胡同人家》。主要演员就是大杂院里的几户,仅剩一个赵妍妮没着落。

年轻女老师虽不是主要演员,对剧情发展却十分重要,不同于那些治安警、小偷、居委会之类的配角。

他刚就见了一位,挺有女青年的范儿,但少了一种能让一个娶妻生子的中年男心猿意马的魅力。

这个角色,一定要有魅力!

至于赵妍妮,纯属技术问题。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那得是70后生人,70后女明星都有谁来着?

周公子,13岁。

李莲花,14岁。

国际章,8岁。

小燕子,11岁。

老徐,13岁。

李晓冉,11岁。

大美圆,8岁。

但关键是,她们不像成年人,有单位,有作品,总能打听到。一个个小屁孩子,许非可不知道去哪里找。

何况形象也不合适。

比如老徐,肯定又黑又瘦,一点都不讨喜。

“唉……”

许非骑着自行车,心里合计事,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

他一瞧这地方就脑袋疼,俩小姑娘竟敢在火车站旁边住,没出事算命大。

“叮铃铃!”

“叮铃铃!”

按了一会车铃,陈小旭和张俪拎着大包出来,早已收拾妥当。

考虑考虑嘛!

如今也隔了几天,不同住我都说不过去。

许非准备了绳子,往后座上一捆,“你们坐公交吧,我先送回去。”

“你慢点骑。”张俪道。

“嗯。”

他蹬上车子,还没走呢,后面又问:“家里有菜么?”

“啊?”

“我,我……”

张俪又支支吾吾,陈小旭翻了个白眼,“她想露一手,晚上一起热闹热闹。”

“哦,那我顺路买点。”

“还是我们买吧,你怪沉的。”

“呵,也行。”

许老师驮着两大包行李,一脚一脚的蹬回四合院,此情此景,居然还在想选角的事儿!!

回来等了老半天,才听“咚咚咚”敲门。

过去打开,“这么久啊?”

“去商场转了转……呀!”

陈小旭眼睛一亮,直奔pa在水缸沿上的石榴,“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小心挠你!”许非忙道。

狸花猫性子野,不喜被生人碰。

石榴眯着眼,见妹子直冲冲跑过来,似打量了几眼,没动爪子,却也不热情,跳下水缸闪了。

“脾气倒大,早晚治了你!”陈小旭哼道。

而那边,葫芦已经抱着张俪的裤腿,不断的蹭,姑娘一脸尴尬。

“滚一边去!”

许非一脚踹开,我都没蹭,你特么还敢来?

俩人又买了不少东西,他帮着拎到西屋,道:“摆设有点简单,慢慢给你们装饰……诶,这个收好。”

遂排出六把钥匙。

哎呀,排这个字用得好……啊呸!

“这两把是院门的,这两把是西屋门的,这两把是书房的。”

“哟,你舍得让我们进书房闹腾?”陈小旭笑道。

“你们又不是猫狗,我有啥舍不得?先收拾吧,有事叫我。”

“……”

待他出去,俩姑娘对视一眼,又垂了头,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纵然以前住过一次,也忍不住暗暗打量。两间房,外屋客厅,就一套老旧桌椅,桌上有套茶具。里屋卧室,一张木头双人床,一个老衣柜,一面镜子。

不过窗户窗帘是新的,玻璃也亮堂,这会下午太阳偏西,阳光洒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另一棵也是石榴……

安静了一会,默默的开始整理东西。

陈小旭拿出刚买的脸盆、肥皂、毛巾等物,逐一放好。张俪脱鞋上床,换枕巾床单,又喊:“过来帮帮我。”

她跪在床上,抱着大棉被,“你捏着这个角。”

“再捏这个角。”

“别动呀!”

换被罩是件挺麻烦的事,张俪抖了半天,始终没抖匀,索性钻了进去。

陈小旭眨眨眼,忽地把拉链一拉。

“哎呀,你别闹。”

“快放我出去。”

“我要生气了!”

陈小旭这才拉开,把被罩一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蛋。

张俪憋的够呛,突然一下子把她按倒,捏住脸就拧,“让你淘气!”

“啊,饶了我,饶了我,我不敢了!”

“不敢了!”

“人呢?过来搭把手!”

正闹着,许非在外面喊。

俩人理了理头发,穿鞋出去,见他自己抬着一张方桌,“给你们换套桌椅,那破玩意儿扔了吧。”

仨人笨手笨脚的搬进屋里,又拎来四个凳子,恰是一套,古朴典雅。

“正经黄花梨的,我都没舍得用。哦,还有一个……”

他一点不心疼,拿俩姑娘当苦力用,又搬出一张罗汉床。

罗汉床是一种卧具,可以卧着,可以坐着,但不能正经睡觉,通常待客用的。这东西往窗户底下一摆,中间加个小案,立时就有意思了。

“民国小叶紫檀的,别给我弄坏了。”

“你要是心疼就拿回去。”

“就是,又不是我们要的。”

张俪往上铺褥子,然后坐了坐,“比大观园的要好,不愧是民国的。”

“嗯,就是民国的才好,要是清朝、明朝的反而不好了。”

“……”

许非见二人又笑作一团,头大,忽然有种引狼入室的赶脚。

他叹了口气,道:“行了别笑了,说正经的。我最近事情太多,一时想不到,先给你们说两点。”

“第一,以后不许再学《红楼梦》讲话。”

“第二,走路姿势尽早改过来,要像个现代人。”

“干嘛?你又不服?”

他瞅着陈小旭,“你现在不是林黛玉了,当初要入戏,但演完了就得出戏,明白么?你《家春秋》演的怎么样,自己心里没数么?我不用问我都知道!”

陈小旭鼓着嘴,反驳不能。

她最讨厌这个了,自己被训的时候偏偏反驳不了他。

…………

傍晚。

百花胡同炊烟袅袅,各色菜香,归家的工人,贪玩的孩子,叫骂的母亲,混成一片最生动的市井民生。

厨房里,许非和陈小旭菜鸡排排站,看张俪一个人忙活。

“你都买什么了?”

“没见到什么好的,只有白菜和萝卜,还好买了两块豆腐。”

“你要做麻婆豆腐?”

“想啥子哟?”

张俪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豆瓣酱,只捏了把花椒,能做个麻辣豆腐。”

只见她左手托着一块白豆腐,右手拿刀,那么一片儿一片儿的,就切成了小块。

“火点着。”

“哦哦!”

许非连忙拧开煤气罐。

张俪把豆腐放在加了少许盐的水中焯了片刻,捞出备用,跟着炒肉末,炒至断生。然后拍姜,切蒜,锅烧干加底油,倒花椒、辣椒、蒜末、姜末爆香。

再加豆腐,翻炒两分钟。

“去勾芡。”

“勾,勾芡,怎么勾呀?”

陈小旭原地转圈。

“我来吧。”

许非比她还强点,勾了点芡,见张俪倒入肉末翻炒,再淋芡汁,顿时滋拉拉一阵热闹,香味扑鼻。

“哇!”

二人惊叹。

然后大火收汁,起锅,最后撒上点葱花,一盘独家的麻辣豆腐就做好了。

“哇!”

二人又惊叹,甚至拍起了巴掌。

“你们两个……”

张俪看着来气,“去把碗筷摆了!”

“哦。”

两个瓜娃子拐到饭厅,干点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正忙着,外面砰砰砰敲门。

许非过去打开,见是居委会的大妈。

“我听说有俩大姑娘进你院了,你朋友啊?”

“哦,没地方住,来租房子的。”

“又租房子?”

“我这屋子多,院子大嘛,您有事儿么?”

“没事没事,过来看看,你忙。”

砰!

门一关,屁的看看,就是过来扫黄的!

现在还行了呢,要是放在严打那会,分分钟枪毙。

……

晚上,吴小东和沈霖也回来了。

吴小东天天上课,时间一向很晚。沈霖有时候有工作,有时候没有,也亏得许非忙,不然同处一院子,尴尬。

这是几人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尝到张俪手艺,限于食材匮乏没做什么样式,味道却真好。

吴小东两口子挺别扭,可看人家特自然,也就努力适应。

吃罢了饭,闲聊了一会,天已经大黑。那两口子自动神隐,不参与他们的破事儿,本来也没什么事嘛!

许非进到书房工作,俩姑娘也回西屋休息。

只是没睡。

灯光昏黄,映着窗帘上的影。罗汉床派上了用场,陈小旭挨在左边看书,张俪盘腿坐在右边写小楷。

炉火烧的旺,水壶咕嘟咕嘟直响。

张俪写了几篇小楷,活动一下身子,“你看的还挺慢。”

“不慢,我重新看的,之前没怎么懂。”

“没懂什么?”

“没懂田晓霞为什么会喜欢孙少平?”

陈小旭夹了张书签,合上书本,封面《平凡的世界》,去年年底新出的一本小说。

“田晓霞家庭富裕,父亲是当官的,自己又是省报记者,光芒四射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穷小子孙少平?”

“或许她们精神契合呢?”张俪没怎么看过这本书。

“契合么?我没太看出来,可能是我不懂,我打算再看第三遍。”

陈小旭又翻了几页,“哎,几点了?”

“十点了。”

“他还没睡呢?”

“没呢。”

张俪撩开窗帘瞧了瞧,“你忘了我们上次来,他凌晨三点还在忙。”

“这样可不行,年轻人要少熬夜。”

“他可不会听我们的。”

“……”

陈小旭眨了眨眼睛,“我有办法,跟我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得调教啊

许非正在写剧本。

赵志远学校新来了个年轻女老师,二十出头,美丽大方,叫陈夏。二人有共同爱好,很快成了好朋友,赵志远喜欢上了陈夏,并以为对方也有这个意思。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找到了人生真谛,竟然想跟张秋梅离婚。

结果一直老实巴交的张秋梅,以评职称和生活作风为由,一下拿住了他的死穴。

赵志远非常苦恼,向陈夏诉说,希望能跟自己共进退。陈夏大为惊讶,坦白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要离婚,我喜欢有钱的……

大概有两到三集的内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剧情。许非揽下来,已经写好了大框,正在推敲细节和台词。

写好剧本不容易,他头发都白了几根,眼下又卡在一个小情节上,怎么弄都不自然。

“喵!”

正糟心着,石榴忽在外面叫了一声,跟着就听“吱呀”,俩姑娘进了门。

一个比一个轻盈,借着昏光,跟鬼一样。

嗯?

此情此景,他似曾相识,“有事儿么?”

“睡不着,我想看电视。”陈小旭道。

“那就看呗。”

“我们怕影响你。”

“那就明天再看。”

“我现在就想看!”

啧!

许非挠挠头皮,反正也写不出来,无奈站起身,“看吧,看吧。”

“……”

张俪眨了眨眼,自己就说不出她这样的话,也说不出她这样的语气,娇憨的,亲近的,没距离感的。

仨人进到主卧,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大床,衣柜,摇椅,桌下塞着马扎。

许非打开电视机,央视一套还在播。

是个什么《名人名言》的节目,连人都木有,屏幕上打行字,然后旁白念:“如果拿不准一句名言是谁说的,就说是我说的——鲁迅。”

约莫五分钟的节目,念了几条名言。

跟着是纪录片《华夏掠影》,这集介绍保定铁球。那种健身球,攥手里咣啷咣啷响。保定府三宗宝嘛,铁球、面酱、春不老。

于是这大晚上的,许非带着俩小姑娘,一块看保定铁球……

妈的有病吧!!!

陈小旭也觉得忒傻,坐摇椅上一晃一晃,问:“你刚才写什么呢?”

“剧本,语文老师婚外恋的故事……”

他简单讲了一遍。

俩人既有趣又奇怪,因为之前没有这么写人物的,张俪疑惑道:“你这个故事,我怎么听不出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都不是好人,却也不是坏人。我觉得挺不错的,比那些一板一眼的角色强多了。”陈小旭道。

“你明白?”他惊讶。

“明白呀,一个男人嫌弃糟糠之妻,想找个年轻漂亮的,结果失败了。”

“你这么说,呃,也对。”

许非失笑,解释道:“首先赵志远能理解吧?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找了个没文化的媳妇儿,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该如此,所以一见到陈夏,立时心猿意马。”

“嗯。”张俪点头。

“陈夏呢,也简单,她喜欢赵志远的才学,但仅此而已,她将精神需求和现实需求分的很开。”

“可她不是破坏别人家庭么?”

“怎么说呢,不能简单定论。她希望跟赵志远建立起一种柏拉图似的关系,不想真的跟他一块生活,所以听到对方打算离婚,立即决定抽身。”

“张秋梅最有意思,老实巴交,逆来顺受,十几年受丈夫冷眼,自己心里有数,包括丈夫在外面勾搭女老师。但直到提及离婚这件事,她才出人意料的爆发。”

“那,那她图什么呢?为了爱情,家庭,还是孩子?”张俪不理解。

“我觉得是稳定。”陈小旭忽道。

“诶,对!”

许非点了个赞,“有些女人遇到此类事情,会果断离婚,但有些忍忍就算了。比如张秋梅,自己工作不好,还带个孩子,离婚怎么生活呢?可能还找不到比赵志远更好的。”

“她最早可能有爱情,十几年摩擦也就没了。目前的生活就像一个安全的鸡蛋壳,有不足,但稳定。谁要想打破这个壳,她第一个跟人拼命。”

“与之相反,是戴红花的女儿,她就选择了离婚,重新开始……所以影视作品啊,就是要反映时代里的人,他们的生活状态……”

“好了,我们可不听你讲课!”

陈小旭打断,问:“你这剧筹备的怎么样了?”

“正在选角,还差一个女老师,和一个小女儿,找不着合适的。”

许非顿了顿,道“其实我也不是讲课,从你俩回来,我就一直想找机会聊聊,正好今天有空。呃,我想问问,你们现在还想当演员么?”

“……”

俩人对视一眼,张俪道:“本是想的,但拍《家春秋》时,皆感力不从心……”

“重说!”许非道。

“……”

她咬了咬嘴唇,有点委屈道:“我们都挺力不从心的,反正我自己可能不是做演员的料。”

“可不做演员,又不知道干什么。”

陈小旭接道,等于变相承认梅表姐演的很烂了。

许非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觉得人如果迷茫,往往是因为自己智慧不够,要么多走走,增长阅历;要么多看看圣贤书,吸收知识。你们也别心急,这段就放松放松,没事看看书,逛逛街,尽快从《红楼梦》里脱离出来。”

“同时要尝试做事情,没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之前,谁也说不准自己能干什么。当你们忽然发现,诶,做这个能体现我的价值,我能有成就感,那肯定就不迷茫了。”

聊的有点深,俩人细细思索。

保定铁球已经播完了,跟着是一个重播的节目,中学生时装表演。然后到十一点多,基本就一片雪花。

“比如,你不是会画画么?”

许非站起身,“来,咱们去书房。”

仨人又进到书房。

他备好笔墨,“你先画个古代仕女看看,要简单那种。”

“画它做什么?”

张俪不明所以,乖乖执笔勾了几下,一个线条简洁的仕女头像就出来了。

“基本功不错,你能不能把它变得可爱一点?”

“可,可爱?我不懂。”

“你照我说的画……”

“先画一棵树,绿意葱葱,树上一朵花垂下来,连着一根绳。树下有个女孩子,打着呵欠,一手拽着绳,准备关灯睡觉。”

“这就是可爱么?”

张俪收笔,反复打量,好像是蛮可爱的。

“嗯,这个意境好!”

陈小旭眼睛一亮,拍手道:“我想起一句诗,半被落花埋。不过这个没有落花,是盏花灯,加什么字好呢?”

“春倦。”

“春灯。”

“春睡。”

她琢磨半天,提笔加了四个字,“睡了睡了。”

张俪一乐,“这四个字添上,倒是愈发可爱……啊,我重说,这四个字真搭调。”

“噗!”

许非也乐了,你们俩才是真可爱好伐!

“你们说这个东西,能不能印张书签,会不会有人买?”他问。

“啊?应该不会有人喜欢吧。”张俪没自信。

“怎么没人喜欢,多好的意境。不过也对,现在的人都喜欢外国货,还真不一定能卖出去。”陈小旭道。

“我又不是真让你们卖,我就说这个意思。”

许非拿起画看了看,也挺意外,“做自己擅长的,有挑战性的,能带来内心满足,也能让别人欢喜,这其实就是价值体现,也就是所谓的成就感。”

“……”

俩姑娘一怔,品着个中滋味,看看画,看看他,又想起上次夜话,他说的那句“你们应该充满精彩。”

一时竟不知怎么应了。

这年代号称“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有几个女孩子会去闯事业?就算闯了,身边又有几个人支持?

俩人拍完戏空落落的,人生困惑,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事情做。

所以得调教啊!感情什么的先不谈,许非可不希望因为什么因素,二人本该有的成绩都没了。

陈小旭是来搅合让他早睡的,结果自己被反杀,晕头晕脑的又回到卧室。

电视里还在演,几个初中生穿着日系的服装走来走去。八十年代国内的服装风格,很受日本影响,像《追捕》里高仓健的那件风衣,就不知被多少厂家仿照改良。

三人又聊了会,许非轰她们回去睡觉。

十一点了,想着继续写剧本,却也没了心思,索性洗漱一番,pia在床上看电视。

“哎!”

他看着看着猛地坐起来,居然还有意外发现。

只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正在走台步,穿着小红裙,黑皮鞋,梳着马尾,大眼睛黑亮,腿型又直又长。

“原来她小时候这么好看啊,行吧,长大了也挺不错的。”

哎呀,这小姑娘太漂亮了,遭人稀罕。

比老徐肯定强多了!

……

“失败了!”

西屋里,俩人躺在床上,陈小旭颇为郁闷:“以后再不去了,又被教训一通。”

“没失败,我看他关灯了……哎呀,别噘嘴了。其实他说的有道理,我们真该从《红楼梦》里出来了。若不是他时常提起,我们恐怕都不自知,别人见了都奇奇怪怪的。”

“那就出呗,明天我们就去玩,去逛街,去吃好吃的……”

“好了好了!”

张俪一条胳膊伸出被窝,轻轻拍着,“总有个循序渐进的,慢慢来,先睡吧。”

“嗯。”

(还有……)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大一小(冷焰剑加更)

京城的胡同多,街口多,别的可能没听过,有一个地方肯定人人知道: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贴着菜市口有一条胡同,被分成两段,一段叫南半截,一段叫北半截。

因为菜市口是刑场,为防止劫囚,往往在此部署兵力,即便劫了刑场,进得了北半截,进不了南半截,故得名而来。

“我先走了啊!”

“嗯,吃完饭我去找你!”

正是下午,两个小姑娘放了学,在路口分别。其中一个圆脸蛋,身材比同龄人要高,大眼睛,鼻梁旁边有颗痣。

她背着书包跑到19号院,门口写着“电信宿舍”。

这是电信局的宿舍,住了十几户,非常狭窄。她钻鸽子笼一样,钻回自己家里,两间小屋子,一间是爷爷奶奶,一间自己和父母住。

往常这个时候,奶奶一般做好了饭菜,结果进门发现灶是冷的,爷爷奶奶坐在外屋,神神秘秘的往里指了指。

小姑娘探头看,见父母陪着一个陌生人喝茶,长的还挺俊俏。

“回来了?快过来,认识认识!”

在五金店上班的妈妈眼睛尖,忙把她叫进屋,“这是许非叔叔,电视台的。”

“叔叔好!”

什么鬼?

“我才22,叫哥哥。”

“哥哥好!”小姑娘特乖巧。

“……”

许非打量了几眼,果然是个美胚子,尤其那双腿,又长又直,虽然看不通透。

“我们准备拍一部电视剧,有一个小朋友角色,觉得你挺合适的。你爸爸妈妈原则上同意,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他这番举动,在这年代人看来纯属多此一举,谁家孩子不听爸妈的?

“拍电视剧?”

小姑娘吓了一跳,瞪了会眼睛才缓过神,“什么,什么电视剧呀?”

“喜剧,里面有一家三口,这角色就是其中的女儿。”

“我,我……”

“你这孩子,人家特意上门来了,你还磨蹭个啥?你摆什么谱啊?”母亲急了。

“哎,让她问清楚,自己也有个底。”

许非笑道,“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问。”

“没,没有了。”她瞄了眼母亲。

“那你愿意参演么?”

“愿意。”

“好,我们做个简单的考试,别紧张,我就是看看你的反应。”

他想了想,忽然指着墙角,“比如那里有只老鼠,正冲你跑过来,你怎么办?”

“……”

小姑娘愣了愣,一脚踏上去,“踩死它!”

噗!

看着挺乖,实际是个男孩子性格?许非又道:“比如你现在非常伤心,你怎么办?”

“哭不出来不要紧,但一定要表现出你在伤心。”

“唔……”

她哪会演什么戏,皱鼻子咧嘴,努力做出悲伤的表情。

许非也不是看她演技,面部生动,敢演,这就ok了。

“嗯,还不错。”

他转向父母,道:“我个人通过了,哪天有时间我带她去见见导演,导演过了,就能签合同。”

“哦,明白明白……那个许同志,我想问问,呃,你们能给多少钱啊?”

“赵妍妮是个配角,戏份不多,我们按集算,一集20块钱吧。”

“才20啊?”妈妈瞬间失望。

“20是基本酬劳,还有……”

“还有?”妈妈又瞬间亢奋,眼睛都亮了。

噫!

我就说个还有,你激动个啥,怎么跟某些网友一个德性?

“还有一些伙食、住宿补助,而且拍摄期间,必须有监护人在场,毕竟小孩子么,具体看合同吧。”

“没关系,没关系,有这个机会就得感谢您,能看中我们家小影。”爸爸相对懂事。

“好了,天不早,我得走了。你们尽快安排一下时间。”

“诶诶。”

两口子送出门。

…………

搞定了曹影,许非又奔下一个目的地,去找一位大美人。

女老师这个角色,对男人一定要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他本想找许情,那位传说中的行姐,但人家才十八岁,还没上北电呢,就演过一个太上老君的扇火道童。

不合适。

但他思路一下开了,《西游记》里美人多啊,有一个正好。

许非一直骑到了北影厂,掏出万能的工作证,来到一个影棚外面。他忽然有点鬼祟,因为这里正是电影版《红楼梦》的拍摄现场。

从86年拍到88年,一共8集,总时长七百分钟。谁特娘的有耐心去电影院,连着看八部电影?

漫威也不好使啊。

他拽住一个哥们,帮忙进去叫,不多时,一位古装美人大步流星的走出来。

“你好,我是许非,跟你打电话那个。”

“哦,你好你好。”

何情穿着秦可卿的服装,宽衫大袖,仙的不得了。结果手一伸,袖子就碍事,手一伸,袖子就碍事……

“你等会啊,我把这个……好了!”

她扯了几下,索性撸起来,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腕子。

许非跟她握了握手,“你披件衣服吧,看你怪冷的。”

“我棉袄在化妆室呢,懒得跑。”

“那咱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呃,去那边吧。”

俩人躲到一间小屋子里,许非光明正大的欣赏,唉,真是美啊!

古装美,现代装美,民国装也美。《青青河边草》里的华又琳,那两根大辫子记忆犹新,恰似女老师的形象。

“陈夏这个角色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内心非常复杂的一个人物。她喜欢文学诗歌,钦羡有才华的人,但本身又注重现实,有强烈的物质需求。所以当二者无法统一的时候,她就将其分开对待……”

许非又开始忽悠,何情听的十分认真。

她还是个小演员,浙省昆剧团的,有戏拍就不错,何况还是京城电视艺术中心。

待他白话了一番,妹子点头道:“我能参演是我的荣幸,我尽快抽时间见见导演。你们什么时候开机?”

“入夏吧。”

“那太好了,我这边刚好结束。”

“嗯,期待以后共事。”

“也感谢你专程跑一趟。”

俩人又握了握手,许非感觉那手指冰凉,“行了,赶紧进去暖和暖和,我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拧回来,“这是我名片,有事联系。”

“呵……”

何情捏着名片,也没地方放,索性塞进腰带里,抹身进了影棚。

(同志们,我的腰要疼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开播

“《便衣警察》未播先红,公安系统号召全体干警观看。”

“千呼万唤始出来,京城电视台将于明天开播《便衣警察》。”

“春晚冰山一角,明日终揭面纱,敬请收看《便衣警察》。”

“每天一集,本台将在电视剧结束之后,开设专题小栏目,邀请剧组人员畅谈台前幕后……”

到了三月中下,京城忽然被大批量的媒体攻势侵占,核心就是《便衣警察》。

在纸媒称雄的年代,如此密集轰炸,想不知道都不行。其实在这年头,根本用不着宣传,是部剧老百姓就爱看。但既然宣传了,无形中好像提升了逼格,好像没开播就已经是经典了。

街头巷尾都在讨论,人人关注,领导脸上也贼有面儿。

“呵呵,这小子!”

央视,戴临风拿着份报纸,一看就晓得是许非的手笔。他不太在意,旁人可急了,阮若琳就道:“老戴,京台来者不善啊,我们要不要回击一下?”

“回击?怎么回击?人家是正常的宣传行为,又没犯法。”

戴临风笑道,“《便衣警察》就算质量再高,影响力也没法跟《红楼梦》比。再说了,不能我们一家独占荧幕,百花齐放才有利于影视剧发展。”

“哼!你觉悟高,你尽说风凉话,出问题还不得我担着。听说又是许非那小子的主意,哎,你不是也有一套宣传方案么?拿出来看看啊!”

“呃……”

老戴没好意思告诉她,我这套方案也是那小子写的。

……

三月十九号,京台演播室。

许非一把抱住林汝为,“老太太,可想死我了!”

“放下!放下!”

小老太太紧扒拉,“想我也没见你给我拜个年去,就打个电话。”

“打电话还不行啊,我不忙么。”

许非笑笑,又转向胡亚杰、伍玉娟、申君宜等人一一寒暄。

今天剧组主创都在,包括李沐和郑小龙。因为京台要做一个配套的小栏目,把人找来,分组上去录制。

都熟,只有一位例外,原著作者海晏。

他还有点紧张,在郑小龙的指引下,跟众人打招呼。

“这是我们剧务,赵宝钢。”

“这是小说作者,海晏。”

(^u^)ノ~yo!

许非在边上看的清清楚楚,海晏见到大钢子的第一眼,刷的就亮了,是他喜欢的仔!

啧啧,果然激情四射,历史性碰面,此后便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一段孽缘巴拉巴拉……

很快,第一组上去,林汝为、郑小龙、李沐和海晏。

现在没有访谈类节目,主持人是个老阿姨,问题死板,气氛严肃,毫无趣味。

许非惨不忍睹,不断摇头,伍玉娟奇怪:“怎么了?”

“方法不对啊,这么问就白瞎了。”

不过他也不能说什么,好在李沐那边觉得很别扭,主动叫停,“咱们这形式,是不是再活泼一点,这么搞好像晚间新闻似的,很多东西聊不出来。”

李沐往下一扫,“许非你上来,点子你出的!”

“我出的就得负责到底?”

他得便宜卖乖,蹭的跳上台,先对女主持人问个好,跟着道:“你们自己就没放松,平时不挺能侃的么,把那劲头拿出来,反正能剪辑。”

“你得这样……”

他卷起一本书当话筒,往海晏跟前一怼,“你听到自己的小说要改编成电视剧了,第一反应是什么?”

“啊?我,我挺开心的……”

“是不是觉得,哎呀,我要进作协了!”

“哈哈!”

底下人大笑。

许非又转向老太太,“林导演,当你找申君宜,他还不愿意来的时候,你怎么想法?是不是,哟,还有人敢拒绝我的戏呢?”

简单三个字,带节奏。

他演示了一遍,大家有点方向了,越聊越放松,包袱频频。

第二组是几位主演,第三组是幕后,许非跟冯裤子、赵宝钢一组。录了整整一天,完事一组,那边马上剪辑,全结束时天都黑了。

众人也没聚聚,都急慌慌往家赶,准备蹲点看《便衣警察》。

……

晚八点,中戏隔条街的饭馆。

饭馆装潢不错,亮堂阔气,五朵金花挤在一张桌上,翻了半天菜单,最后点了一道十几块钱的炸里脊。

服务员翻着白眼离开,五个妹子盯着前面的那台电视机,谁也不好意思去拧开。

末了还是巩皇威武,道:“老板,能看看电视么?《便衣警察》今天播了。”

“哟,忘了忘了!我也正想看呢!”

戴着大金链子的壮汉打开电视,调到京台,正赶上旁白报幕:“下面请欣赏电视剧,《便衣警察》。”

……

东城的某家宾馆里。

一脸憨厚的国师正对着两张照片取决不定,一张巩皇,一张史可。

“还犹豫呢?”

同样一脸憨厚的顾摄影师走进来,道:“史可虽然符合丰乳肥臀的形象,但缺少那年代女人的劲儿,要我看,还是巩丽有味道一些。”

“怎么说?”

“史可是个不错的苗子,但缺乏吸引力,这个呢,往那里一站就能抓眼球。气质问题比不了,天生的。”

“……”

国师盯着两张照片,确实有这么一点。

197年,国师筹拍《红高粱》。男主最初不是姜闻,是他同班同学刘小宁,但刘小宁有别的戏,就换了姜闻。

女主候选有两个,最早史可的把握还更大一些。不过她没咋重视,一个新人导演嘛,有啥可拍的,最后让巩皇捡了漏。

一个岔路口,就拐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再看看,看看吧。”

国师愁啊,脸上的褶子更深,抬眼瞅了瞅钟,忽地起身把电视打开。

“你还看电视剧……哦,《便衣警察》。”

顾摄影师也坐下来,饶有兴致,“都说这剧好,未播先红,我也瞧瞧什么水平。”

……

《便衣警察》搞的火热,使得很多业内人士,包括电影圈的也产生兴趣,亦或反感,都想一睹真容。

而京台、央视、广电、文化部、宣传口、公安系统等等,也有无数人守在电视机前。

百花胡同,许宅。

几个人更是主动积极,电视机搬到了堂屋,五个小马扎,大家排排坐,分果果。张俪还泡了一壶茶,正用抹布捏着提梁,挨个倒水。

吴小东十分感叹,“张俪一来,这院里总算有点生活的样子。”

“嗯,我饭都能多吃两碗。”许非道。

“呸!”

陈小旭和沈霖齐啐,“你俩什么意思?我们不会生活么?”

“你们就像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可以理解。”

“那我呢?”张俪笑道。

“你是下凡的仙女,拯救劳苦众生来了。”

“呸!”

仨人齐啐,“你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里面开始吵吵闹闹,葫芦pia在门口,吐着舌头往里观望;石榴卧在窗台上,略微动了动,觉得子民都很沙雕。

“好了好了,开始了,看电视。”

吴小东缓和局面,几人转向那台土豪的彩色电视机。

《便衣警察》终于开播!

(还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便衣警察(丢人加更)

原版的片头,是出现一个土高炉的烧火口,然后屏幕上着火。

莫名其妙又出现一块钢锭类的东西,一把看不见的锤子咣咣咣狠砸三下,变成了一枚警徽。

八十年代电视剧片头都很有想法,就是效果可能略菜。比如《聊斋》,一盏灯笼飘来飘去,配上“呜呜呜……”的音乐,纯正的鬼片开场。

结果下一秒变抒情,“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都到心头来……”

拜托,两部剧好不好?!!

《便衣警察》也是如此,林汝为的本意是想表现百炼成钢,但效果许非看着太滑稽了,尤其咣咣咣三锤子,遂建议改成现在这个。

堂屋里,五人喝着茶,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机。

只见屏幕好像呼的一下烧着了,暗红暗红,粗糙的特效涂上一层火光,然后出现一枚黯淡的警徽。

随着烈火煅烧,警徽颜色越来越亮,蓝底,五星,一红。

音乐骤然一起,翻出《便衣警察》四个大字。

没有片头曲,就是音乐,开场先甩出一张海晏的照片,还有行字:原著/编剧,海晏。

跟着老太太的照片,导演:林汝为。

没错,这就是非常牛逼的地方,居然把幕后人员的照片摆上去,一个个介绍的贼清楚——不然也查不到资料。

许非还没看过整片,揣着小心思找自己名,结果一瞧副导演:林雪竹、赵宝钢。

顿时失落,再往后看,嘿嘿又乐了。

美术统筹:许非。

单独列一行,配上一张帅照。下面又有一行:美术师冯晓刚、服装关景清、化妆李燕玲等等。

等一串人介绍完,本该演正片了,画面却突地一黑,长达三四秒。

“嗯?”

几人还以为停电了,瞅瞅灯亮着,“怎么回事,播放故障了?”

“接着看!”许非喝茶。

随即,就听一声“啪!”

乌漆漆的屏幕一下有了光,大灯,白剌剌的晃眼,又迅速变淡,将整个画面烘染在观众面前。

先是一间屋子里,背对镜头,坐着两名审讯官。那光仿佛从他们背后穿过去,照在对面一个年轻人身上。

蓝色囚服,刚剃的头,黑瘦精干,脑袋稍稍往下。

这个画面十分诡异,很明显,两个审讯官在审问犯人。但那光影层次,整个构图设计,气氛渲染,却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白的好像是黑的,黑的却像是白的。

“姓名?”

“周志明。”

“年龄?”

“22岁。”

“家庭出身?”

“革命干部。”

“本人成分?”

“学生。”

“本人职业?”

“……”

“我问你本人职业?”

“人民警察。”

周志明的嗓音低沉且嘶哑,猛地抬起头,眼中钢铁般的坚硬和执着,“我没罪!”

…………

张国师一下站起来了。

“这个,这个镜头太好了!”

他本是打发时间,看看这部来头凶猛的电视剧什么样子,结果还有惊喜。

随即又非常可惜,咧出一口大牙,“哎哟,这种表现力用在电视剧里太浪费了!”

“谁设计的,林汝为么?”顾常卫也很神奇。

“不,她的风格不像,看来剧组里有高人啊!”

俩人都是北电毕业,老太太也是北电系的,多多少少有点了解。这种尖锐猛烈,充满个性化的镜头,根本不是她的手笔。

张国师就像一位吃到美味的食客,蠢蠢欲动,特想见幕后的厨子一面。

……

“伍玉娟,我怎么觉着跟以前的电视剧不一样啊?”

“嗯,这个开头真好,跟拍电影似的。”

“这是林导演设计的么?”

“什么林导演,是许非想的。”

“许老师都能参与拍摄了?”金莉莉惊讶。

“那倒不是,就几个镜头,他提了点建议。不过他在剧组的地位挺高,管着好大一摊事呢!”伍玉娟与有荣焉。

“他那么年轻,别人服他么?”巩皇不信。

“开始不服,后来都服了,因为谁也不敢说自己比他做的好……哎呀不说了,看电视!看电视!”

……

与此同时,在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家里,《便衣警察》继续上演。

背景是1976年,xx运动,开头一段过后,上来就人民英雄永垂不巧。

老太太敢拍,我不敢写。

事情才过去十年,老百姓记忆犹新,甚至有很多亲身参与的,正好敲在那根麻筋儿上,立时炸开了锅。

第一集采用倒叙手法,先说周志明被捕,跟着才叙述因果。

“清明节是什么节啊?鬼节!完全是四旧嘛!送那么大的花圈,是悼念还是示威啊?”

军代表甘副局长,是那个年代的典型人物,一切从他主持的一场大会开始。

“我们对广大干警是信任的,现在要把工作重心,放到密切监视各单位、各厂矿上,要放到烈士陵园!”

他的右脸,有块皮肤坏死,情绪一激烈就会抽动。

如果说周志明在开头,瞬间抓住了观众眼球,而甘副局长这番讲话,啪的一下也立起来了。

周志明作为侦查科的便衣,被派去陵园监视动向,寻找可疑人物。还有个同事,拿着照相机拍发传单的主谋。

杜卫东,也就是申君宜演的角色,趁着人多偷钱包,被周志明抓到。

当时矛盾激烈,这货极聪明,趴地上就喊:“公安抓人了!”

“公安抓人了!”

跟现在某些拍视频的差不多,就地一滚,“城管打人了!”

而在此期间,周志明发现施肖萌的姐姐在发传单,并被拍了照片,便故意把胶卷曝光,销毁证据。

同时他又有少年意气,不愿意拖累那个同事,遂写了张纸条,“各位领导,是我把胶卷曝光了,我觉得悼念这个事情没什么不对……”

这年头电视剧节奏都快,讲故事,不灌水,扯不出七八十集来。

第一季50分钟左右,几个主要角色全部出场,周志明的性格特点,初步呈现在观众眼前。

末尾,甘副局长带人闯入办公室,声严厉色,像一只终于找到猎物的鬣狗。

只见他披着军大衣,狠命拍着桌子,“我们公安干线内部出了叛徒,这形势还不够严重么?马上逮捕!”

“我的意见,呃,是不是教育挽救为主,先别逮捕。”周志明的领导劝道。

“右了!右了!”

甘副局长提高音量,“现在是什么形势?如果你们继续保守,我把任务交给别人好了!把逮捕证填上!”

“还没办报批手续啊?”

“这就是证据!”

他甩了甩纸条,“此人必须马上逮捕,填上!”

正此时,门被推开。

周志明端着盘包子进来,“嚯!今天食堂人真多,好不容易才买着的……”

话一顿,见屋里气氛不对。

甘副局长一转头,右脸上一块扭曲的皮肤在抽动,“周志明,回来的正好!来人,把他的帽徽领章给我摘下来!”

关键时刻,画面突然定格,第一集结束了。

刘焕高亢的声音响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

千家万户里,无数观众也像定了格,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哎呀,没了?”

“我还没看够呢,周志明怎么回事啊,到底抓没抓?”

“京台缺德带冒烟的,偏这个时候完事,跟谁学的?”

“就是,一天两集多好啊!不行,我这就写信去,必须一天两集!”

“我也得打电话,不够看不够看!”

还有一些观众,看完了也糟心,但很快把注意力放到片尾曲上。

“《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是春晚时候唱的歌吧,果然不错啊!”

“刘焕,我还记着呢,脑袋大脖子短,唱歌原来这么好听!”

“嗯嗯,这歌真好,有没有卖磁带的啊?”

更有大晚上的,京台值班人员忙的焦头烂额,因为电话已经打爆了。

“嗯嗯,谢谢您的关注和意见,我们会努力提高的。”

“真对不起,我没法给您变出一集来,我们一天就一集。”

“没了,真没了,您不用等了,明天才有第二集。”

首播的反馈,很快汇总到电视台里。

老百姓简单,热情,提意见也充满真诚。

“好看,情节好,演的好。尤其那个甘副局长,太真实了,我就见过那样的。”

“周志明开头惊艳,余下都比较平,不过你们应该是个剧情电视剧,后面可能会有发展,表示期待。”

办公室内,一直盯着的台长、副台长也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提前看过,但观众喜欢最重要,搞那么多事先宣传,如果口碑烂了,那京台就成笑话了。

…………

小院内,几人也是意犹未尽。

“可以啊许老师,做幕后也做的这么好,没辜负你外号。”沈霖笑道。

“故事出色,拍的也好,能吸引人往下看。”

吴小东点头赞同,“我现在都迫不及待想看第二集了。”

“呃,还凑合吧。”

许非抿了口茶水,一个战术后仰,猛地又撅回来,妈的,忘了是马扎!

“你听听,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

“他倒不是骄傲……”

陈小旭撇撇嘴,“这个人眼界高,心气儿也高,我们看一百分,在他那儿只有四十分。”

“哟,那我真想见识一百分的电视剧是啥样子?”沈霖好奇。

“没啥样子,别听她胡咧咧。”

他瞪了眼陈小旭,就你多嘴,仗着是我青梅竹马了不起啊?

张俪在旁笑了笑,也道:“慢慢来,总有可你心思的机会。”

以往这种话题,都是他跟小旭默契,自己插不上嘴的。

但最有效的了解方式,就是一起住。经过十几天的共同生活,尤其《胡同人家》筹备,看了他写的剧本,画的设计图……自己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的舞台如此之大。

嗯?

吴小东和沈霖懵逼了,说的是个啥?听不太懂的亚子。

(明天七夕快乐啊!233……)

第一百四十七章 火爆荧屏

后人看以前的经典,往往会觉得不过如此,但在当时确是非常优秀的作品。

许非看过《便衣警察》,粗糙的可怜,就像现在小孩自己拿着dv拍出来的一样。改变一两个镜头,并不能全方位的提升,何况他话语权也不多。

能做的,服装、道具、布景,整体的审美感受,尽量有质感一些。

所谓质感,是一种视觉感受,挺抽象的东西。

大抵分写实和写意,写实的,如皮肤的肌理、玉石的光泽、钢铁的硬重、丝绸的飘逸等等;写意的,如齐白石的虾和白菜。

放到电视剧里,简单讲,就是近乎苛刻的追求细节。

《便衣警察》作为剧情类电视剧,故事发展是主要。

第一集露个头,紧跟着第二集,同事朋友奔走无果,周志明被判十五年,被发配到砖厂劳改。

正碰到杜卫东,冤家路窄,上来就给了个下马威。

这是非常经典的手法,身份调转。一个警察,成了劳改犯,还跟自己亲手抓过的小偷一起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戏剧张力。

观众哪看过这个,过瘾,从第二集开始,满城都是《便衣警察》的讨论评价。

“那就是个黑白颠倒的年代,周志明无罪!”

“杜卫东不是个东西,揍他啊!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警察怎能随便打人呢?”

“可他不是警察了。”

“他就是警察!”

周志明的劳改生涯,是整部剧最具冲突,最好看的地方。他没有跟一帮罪犯同流合污,坚持自己的操守和信念,并一直在感化那些尚可挽救的犯人。

这个主题太高级了,艺术与主旋律并重。

跟着到了第四集,施肖萌来探望周志明。一帮犯人嘲笑,“哎,周志明,那小娘们够劲儿,亲没亲嘴啊?”

一个贱嗖嗖的家伙还跑到人家跟前,“哎,亲没亲嘴啊?”

“啪!”

周志明翻身一巴掌,直接扇倒在地。

所有人一惊,跟着大骂:“你怎么回事,搞斗争是不是?”

“你特么活腻歪了,你敢打人?今儿非打残了你不可!”

“教训教训他!”

这场架必须打,不然观众看得憋屈,出不来这口气。原版就跟玩闹一样,许非建议一定要狠,一定要见血。

周志明好歹是警察,对付个流氓不在话下。

三拳两脚把那家伙再次打翻,狠劲一踹,骨碌骨碌滚下山坡。狱霸一见急了,招呼众人一起上。

“打他!”

“揍他!”

“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周志明就像被鬣狗包围的孤狼,先打倒两个,很快被几人按住,砰砰砰拳打脚踢。

镜头直接怼到大近景,他半蜷在地上,顾不得身体,只用双手死死抱头。待上面势头一缓,马上就地一滚,冲开包围也翻到坡下。

“还想跑!”

“揍他!揍他!”

一帮人乌央央冲下来,之前摔下去那哥们却先怕了,抹身要跑,被周志明按在烂泥里,骑在身上,一拳接着一拳。

“砰!”

“砰!”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哎哟,哎哟!别打了!”

那人滚在烂泥塘里哭嚎,满脸是血,血又跟泥水混在一起,红的黑的一片,立时吓住了众人。

“你特么疯了?要打死人了!”

“快松开,松开!”

“把他拉起来!”

闹出人命,谁也逃不了责任。可怎么死命拉,周志明就是逮准那人,疯了似地狠揍。

自己的冤屈,爱情的告别,父亲的过世,这个年代的扭曲混乱,抗争却无力,悲愤,挣扎着……通通释放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看守闻讯赶来,见场面乱作一团,狱霸恶人先告状,“是他!他先动的手,这小子本来就不服改造!”

“铐起来!”

周志明被关进了小黑屋,然后便是许老师亲自调教的那场爆发戏。

胡亚杰贡献了最好的一次状态,切切实实为这个年代的观众,展现了表演的概念。

这一刻,无数家庭的电视机前都坐满了人,一个个瞪大眼睛,甚至咬手指而不自知,死盯着荧幕。

四面坚墙,黑暗无光。

周志明面色血红,不断蹭着墙壁想站起来,又一次次跌落。他翻过身,爬着,爬到了冰冷的铁门前,先是轻的,跟着骤然激烈。

“砰砰砰!”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他嘶吼,绝望,一下下的拼命砸,额上青筋迸露。

还有那黑红色的肌肉,顺着脸往下淌的汗珠子,快到极限的喘息声……一下子把人拉到这份情景里。

刚刚因为那一场架,而出了一口恶气的观众,立时又加倍的被砸进深渊。比之前更加郁闷,更加憋屈。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正当大家希望有所转机时,画面又突然定格,第四集结束。

轰!

整个京城都被断章搞炸了!

…………

“你好,我是京台的记者,问你几个问题可以么?”

王府井商场,一组人马按照领导吩咐,来做随机调查。以前没有这玩意,但自从某人来了之后,什么问卷调查啊,街采啊,开始越来越多。

这记者本想客套客套,结果对方一听是京台的,立马自己找镜头开喷。

“你们是京台的啊?嚯,这是主动送上门了!我可告诉你们,你们忒不地道,缺德带冒烟,哪有这么干的?

昨晚上看得好好的,啪就演完了,等24小时才能看下集,你知道啥感受么?谁出的损招啊,一天两集不行么?”

“哎,就是,昨天看的我那个憋屈,就想周志明怎么出来,我觉都没睡好!”旁边大妈也凑过来。

“你们不是采访么,那就让你们领导听听群众的心声,赶紧的吧,一天两集,不然我可上你们大院找去!”

记者汗啊,还采个屁,再呆一会都容易挨削。

殊不知,此刻在京台大楼内,主管业务的副台长也正糟心。

“我说老李,你还有功夫喝茶?”

“怎么了?”

“顶不住了啊!你可不知道我今天接了多少个电话,全是让我们多放一集的。”

“放不了,一共才12集,放完没节目了。”台长道。

“我知道,我知道,但具体情况具体研究嘛,马克思还说过呢……”

“孙台,有电话!”外面有人报告。

“没看我忙着么,让他等会再打!”

“等不了,大首长!”

妈呀!

俩人都站起来了,副台连连摆手,“老李,慎重考虑,人民群众的呼声不能忽视!”

说罢,匆匆接电话去了。

过一会转回来,又道:“你说这大首长也怪,咱们直接把带子送过去多好,偏要追着看,看了还不过瘾,也要放两集,你就说怎么办吧?”

“要不……”

台长一听,不得不采取点办法,道:“今天礼拜五,咱们在礼拜天放两集,怎么样?”

“你这也太折中了吧?”

“那下周节目你想!”

“我……行吧,礼拜天就礼拜天。”

当天,《京城新闻》便播报了:由于群众呼声太强烈,决定在本周日7、集连放。

虽然还有很多人不满,但也缓解了不少。

当晚八点,准备播放第五集。前面铺垫过于成功,今天盛况空前,只要有电视机的地方,全是《便衣警察》。

周志明被关进小黑屋,发高烧,便秘,死去活来。

看守对他有偏见,各种冷嘲热讽。他一怒之下,不肯去医院就医,只吃了药,又用肥皂角,嗯嗯……

如此关了好几天,病情略微好转。

这天晚上,砖厂一片寂静,大伙正睡着,忽然地动山摇。

周志明惊醒,发现整间屋子都在晃,墙体裂开,砖头脱落,跟着轰!居然塌了。

“地震了!”

“地震了!”

他跑出去一看,监舍、值班室、办公室的房屋全部破损,人们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地震又打翻蜡烛引发火灾,火光熊熊,残垣鲜血,宛如人间地狱。

一个老头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老天爷饶命!老天爷饶命!”

一位士兵被砸断了双腿,眼前黑黢黢的,打起精神一瞧,居然是一帮犯人跑了出来。

“站住!都给我站住!”

他一手握着枪,一手扒开身上的砖块,勉强让自己靠在墙上,“谁也不许动,谁动我打死谁!”

“蹲下,都蹲下!”

劳改犯互相交换个眼神,慢吞吞蹲下。

士兵尽力维持,怎奈失血过多,终究一头栽倒。

“快,去把枪抢过来!”

犯人们刚要动作,忽听“啪啪”几声划破夜空,却是支援人马到了。

“不许动,都蹲下!”

“清点人数,马上救援!”

一帮人迅速行动,一名警察带着人四处巡视,走到一个地方听见碎碎声响,忙用手电筒一晃。

天灾夜里,烈火熊熊中。

周志明光着膀子,只穿条短裤,跪在坍塌的房屋前,正拼命往外刨人。

“同志,同志!”

“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救你出来了!”

“……”

所有人顿在当场。

拍这场戏时,胡亚杰没经验,不知道全景才能拍到手,中近景拍不到。而他不管啥景,真的就用手在挖,一块块挖开碎砖石头,毫不留力气。

林汝为也没喊停,搞的双手鲜血直流。

“我这就救你出来了!”

“同志,你坚持住啊,千万别放弃!”

“别放弃!我这救你出来了!”

“呜呜呜……呜呜……”

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却是再也忍不住。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什么叫国际幕后啊(花碧加更)

《便衣警察》的影响力超过了《四世同堂》和《凯旋在子夜》,是艺术中心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部作品。

观众热情高涨,媒体上也出现很多评论性文章,专门探讨周志明这个人。

“我觉得打架那场戏是败笔,破坏了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所谓英雄,就是忍常人所不忍,及常人所不及,这样形象才圆满。”

“打架绝对不是败笔,恰恰是周志明性格的完善补充。以往我们塑造英雄,必须要拿圣人的标准来衡量。

就像《闪闪的红星》里,潘东子的母亲被烧死,一个十岁的小孩连滴眼泪都没掉,甚至还劝阻其他乡亲,说妈妈是x的人,绝不让群众吃亏!

这是灭绝人性的一种表现手法。

现在我觉得文艺界正从这个枷锁中走出来,从圣人变成普通人。周志明受了那么多冤屈侮辱,凭什么不能打架?”

就像后世讨论许三多一样,社会上也在讨论周志明。经历磨难考验,还能赤诚不改的英雄,无疑更受欢迎。

胡亚杰和伍玉娟尚未毕业,已经成了明星人物,在学校里远超同届,嗯,王志闻、巩皇等等。

京台脸面大涨,连续三年成功,完全认可了艺术中心的生产能力,据说经费还要再加。

不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剧集本身之外,每天结束之后的小栏目,也获得了很多业内人士的关注。开播前录了几集,开播后根据观众反馈,又录了几集。

其中有个名字,被主创反复提及:

“《便衣警察》播到现在,广受观众朋友们的喜爱,有不少来信说,印象最深的就是开头那一段。我想问问林导演,这段戏的想法是怎么样的呢?”

“我不敢居功,整个拍摄期间,工作人员给了我很大支持,是大家的功劳。像你说的开头那段戏,那是我们美术师小许的主意。

他很有想法,当时拿着分镜头找我商量,说能不能这样这样……我一看完全可以啊,于是就采用了。”林汝为道。

“我是在校学生,没具体拍过影视剧,出来就麻爪。许老师,哦,我们开玩笑,都叫他许老师。他给了我很大帮助,比如禁闭室那场戏,哎,简直不堪回首。”

“怎么个不堪回首法?”主持人问。

“坑人啊!”

胡亚杰忽然激动起来,手舞足蹈,“他把我骗进去,咔门一锁,灯一关,黑不隆冬我就在里面,然后外面也没声了……当时吧,剧组在导演的要求下,故意孤立我,让我找周志明的感觉。

我本来就压着一股劲儿,反正挺多情绪聚到一起,当时就喊啊,差不多拍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嗓子哑了,人也虚脱,导演一喊停,马上就给我送医院。

后来许老师请我搓了一顿,给我赔不是。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清楚,就是演员体验角色,除了违法乱纪的事儿,都应该亲身体验一遍。

不过实际操作中,有些事体验不了,比如我演一个丈夫,媳妇儿外面有人了,我不能真体验体验这个感受吧?

所以他说得代入情绪……”

“许非不是管美术的么,还懂表演呢?”主持人疑惑。

“懂!他在剧组就像一块砖头,谁出问题了,找他,诶,准保给你填上。不然为啥叫许老师?”申君宜笑道。

“人家还是那个,哎主任,我能说么?”

伍玉娟示意郑小龙,见对方点头,才道:“人家还参演过《红楼梦》呢,正儿八经的演员出身,只是这次转幕后了。”

几期过后,终于轮到许非。

屁股往那儿一坐,稳如一位老泰山。

“许老师?”

“不敢不敢。”

“您别谦虚,前面那些人把你夸的世间少有,你自己有啥感想?”

“呃,这部剧能受到观众喜欢,都是大家的功劳。我只做了点微小的工作,一个地方小演员,调到首都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必竭尽全力完成每一个任务……”

“您别听他胡咧咧!”

赵宝钢看不过去,吐槽道:“我跟您讲啊,这货就是剧组一霸,把我们指挥的团团转。要不是老太太镇着,指不定作什么妖呢!”

“你也听他的?你不是副导演么?”

“那也得听啊!因为他从不胡搅蛮缠,跟你讲道理,然后我还说不过他。比方施肖萌家里要摆一盆花,我找了盆月季,他找了盆茉莉,说月季俗了,施肖萌对爱执着,蕙心纨质,用茉莉好。

我就被说服了,虽然咱也不知道啥叫蕙心纨质,但听着很牛逼,啊不是,很厉害……”

“许老师是美术统筹,冯晓刚是美术师,他这么年轻却要负责整摊事务,工作中有什么摩擦和趣事么?”

“诶,您这是挑事儿啊……”

冯裤子砸吧砸吧嘴,道:“主要是我们工作氛围好,职务上有划分,但事情都一起商量。谁的点子好,就用谁的,许老师才高八斗,被采取的时候比较多。”

咝!

电视机前的尤晓刚,终于忍不住擦了擦汗。

………………

“干杯!”

《便衣警察》大结局当天,李沐组了个局,请中心全体人员吃饭。主任兴致高涨,坐下就定调子:

“不用给我省,花的是奖金,可贵的点!”

“哇哦!”

一片欢呼。

赵宝钢嚼着花生豆,随口道:“又发奖金?个人有没有?”

“有,过几天就能批下来。”

“嘿嘿,那敢情好,一年奖金发的比工资都多。”

“……”

许非算了算,还真是。年初发了五百,这次差不多是一百,工资每月五十,明明白白。

不多时,饭菜上来,分了三桌。

李沐喝着小酒,其实压力也大,生怕下一部砸了,低声问尤晓刚,“《胡同人家》怎么样,还有需求么?”

“筹备的非常顺利,现在就差完善剧本了。”

“那就好,你有经验,好好干!”

他转过头,又对郑小龙道:“对了老郑,央视说要买《便衣警察》,这事你对接一下。”

郑小龙点点头,许非却惊讶,“央视还买咱们的剧呢?”

“全国电视台都粮荒,不买播什么?不过人家面向全国观众,不像我们。”

“那价钱怎么谈的?”

“1分钟15块钱。”

hat????

许非瞪大眼,“国家规定的价格?”

“嗯,死价,谁也不能动。而且不叫买卖,叫交换。”

我勒个去!

《便衣警察》12集,每集45-50分钟不等,就按600分钟算,9千块钱。

也就是说,别家电视台交换这部剧,只需花9千块钱。100家电视台来买,也不过90万——关键是,还木有100家。

成本45万,压根赚不回来。

许非头一次接触这方面,非常惊奇,看来电视剧跟电影差不多,都是统购统销啊。

所谓统购统销,是跟苏修学的体制。

首先建立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简称中影。然后在各省、市建立发行机构,电影厂负责生产,片子一经完成,即被中影按固定价格一次性买断,再按省、市、县这样的行政层级发行到各家影院。

所以这年代拍电影、电视剧,大部分亏钱,但没关系,国家给拨款。

总之,不科学。

(七夕快乐!)

第一百四十九章 准备去香港

“许非你还行吧?”

“小许海量,怎么就不行了?”

“没事没事,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散场时,许非在饭店门口跟一帮人告别。他被有意无意的灌了不少,白酒起码一斤半。

众人瞧他意识清醒,四肢协调,遂各自散去。这货蹬上自行车,歪歪扭扭的适应了一段,还是挺稳当。

街上没什么人,夜风一吹,料峭春寒。

光线暗淡,连路灯都没有全城普及,路面也不太平整。许非骑着车,吹着风,不自觉哼起歌来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pia!

前轮忽然磕到一块石头,重心顿失,连人带车摔在一边。地面顿时弓起一只虾,身上还压着一辆自行车。

“哎……”

许非躺在地上,难过的不想起来,过了会才推开车子,只觉右腿生疼。

这尼玛!

有时候碰上什么倒霉事,连气都生不起来,甚至还有点想笑。

地方挺偏的,半天不见人,旧年代这点不好,出啥事没法联系。不像后世,上厕所没手纸都能发个微博让人送。

“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啊?看看这位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帅哥啊!”

许老师坐在地上,还有心情逗比。

又等了一会,终于听到点动静,他连忙呼喊,一名治安警巡逻到这片,闻声赶来。

“同志,我骑车子摔了,能不能帮帮忙?”

“大晚上怎么摔这儿了?嚯,这酒味,没少喝啊?”

警察先拿手电晃了下,随即近前搀扶,忽觉得不对,又仔细瞧了眼。

“你是那个,许非吧?”

“你认得我?”

“认得!《便衣警察》我们家天天看,哎哟,今天结局了吧,可惜我值班,看不着了。”

警察叔叔立时热情,扶他坐下,瞅瞅腿,“不轻啊,你等会儿,我叫人去。”

许非只好又pia着,约莫十几分钟后,忽听“滴滴”两声,大灯一晃,居然来了辆车。

哎呀!

他受宠若惊啊,跟什么国宝一样被搀上车,自行车往后面一塞。那位治安警继续巡逻,换了位老司机跟丫侃。

“您家住哪儿啊?”

“百花胡同。”

“还挺远,今儿怎么出来下馆子了?”

“这不挺受大家欢迎么,几个同事就聚一聚。”

“哦,是该庆贺庆贺。我跟您讲啊,这部剧拍的太好了!以前没有展现咱们公安干警的文艺作品,你们头一份。我妈我爸我爷爷我奶奶,我祖宗八辈都喜欢着呢,连歌都学会了,我给您唱两句……”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哎我去!

许非偷摸一捂耳朵,您当死刑警都不用掏枪。

就这么一路遭罪,一路暖呼呼的回了家,司机咣咣敲门。吴小东过来开门,见警察一愣。

“我半道摔了,这位同志送我回来的。”

“哦哦,那太谢谢了!”

司机闪人后,三个妹子也都出来,吓了一跳,“怎么了?遇着劫道的了?”

“这腿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不用,就摔了一下。”

许非单腿蹦进里屋,往床上一坐,“那柜里有个包,帮我找出来。”

“这个么?”

陈小旭翻出一只布口袋,里面有些常用药和纱布。

“你怎么还备着药啊?”几人惊奇。

“这叫生活常识。”

一帮老冒!

他把裤腿卷起,小腿上青肿一片,还有数道划伤,稍微捏捏,骨头倒还好。

消毒,抹药膏,包纱布,自己贼利索,一瞧就有经验。

“哎呀,我死不了,别站一圈看我行么?睡觉去,睡觉去!”

他往外轰人,吴小东跟沈霖对视一眼,悄默声出去。

张俪提着壶去厨房烧水,陈小旭用暖瓶里剩的底儿投投毛巾,递过去道“叫你喝这么多酒,还疼么?”

“疼啊,但皮外伤就没事。”

许非擦了几下,蹭了一脸白沫,“哎,这毛巾不错啊!”

“……”

陈小旭嗖地抢过毛巾,咬嘴唇,“我再去找点水。”

“行了行了,坐着吧。”他自己抹了抹。

“以后千万注意些,大晚上的,要是碰不见人怎么办?”张俪从外面迈进来。

“哪有那么寸的,回回把我摔了?”

“总之酒还是少喝点。”

“嗯嗯。”

许非哼哼哈哈的算应了,问“你俩今天都干嘛了?”

“去王府井,还去新华书店逛了逛,我买了本《红与黑》。”陈小旭又坐在摇椅上晃,蛮喜欢的样子。

“《红与黑》?这书挺深,不过看看也行。”

“我们在书店见了很多书签子,觉得都很丑,还不如我们那天画的。小旭就冒出个主意,你帮我们参谋参谋?”张俪笑道。

“什么主意?”

“我们现在都是靠积蓄,总不能坐吃山空,小旭想了个挣钱的法子。”

“你们要挣钱?”

“是的。”

妹妹很确定。

哎呀,许非老怀大慰,没辜负我带着你练摊,经济意识总算培养出来了。

“所以你们想卖书签子?”

“不光书签,像日记本啊,文具啊都可以,她画画,我想字,就不知道行不行。”

“……”

许老师真惊讶了,一个画画,一个想字,本质上还是文化衫那套活儿,难得的是这个思路。

这俩小姑娘,日后都是身家颇丰的大老板,经商有天赋。陈小旭别看初中文化,玩的可是创意。

“名门之秀五粮春。”

大名鼎鼎!

他认真想了想,道“先不急,正好我打算开个铺子,跟你们能挂上钩。你们这段先试着设计设计,等我忙完再一起琢磨。”

“也好。”

商量过后,张俪起身出去,提了壶热水倒进盆里,“不早了,你腿伤要养,就别熬夜了。”

“嗯,你睡觉吧。”陈小旭点头。

嗯?

许非有种瞬间变小,面对俩亲妈似的感觉,“呃,行,睡觉。”

…………

住四合院,可以真切感受到阳光的变化。

每天一早,太阳从西厢的东窗照进来,顺着弧形一点点往院中移动,直至洒满中庭,下午又偏斜,从东厢的西窗透进去。

正是上午过半,一抹光亮还留在西厢,其余已经挤进院子,穿过层叠的树叶,漏到树下的一个窈窕身影上。

“来呀,来呀!”

陈小旭坐在石榴树下逗石榴,拿着个馒头一晃一晃。

哼,愚蠢的人类!

猫不屑一顾,连小鱼干都木有,就想撸朕?

它自顾自卧着,陈小旭不爽,刚要上前,猫蹭的一下跑了。

“小心抓你!”

张俪从厨房探出身,“别总逗它,狸花猫可凶了。”

“对我不凶啊,它现在跟我亲近多了,不像那条傻狗。”

“汪汪!”

狗黏在张俪脚边,不满的吠了两声。

“吱呀”一声,正房门被推开。

睡饱了的许老师精神抖擞,单腿蹦出来,“都起来了,小东他们走了?”

“嗯,沈霖今天有工作。”

张俪早准备了热水,“来洗洗脸,一会吃饭了。”

许非洗漱,又蹦到饭厅,见煮了白粥,一盘炒鸡蛋,一碟子木耳,用沸水焯过,加盐、醋、味精、红辣椒一拌,清爽可口。

另有一块豆腐,一小碗大酱。

“这是她买的吧?”许非就座。

“嗯,我可闻不惯这个味儿,她非要追着人家舀一碗。”张俪就座。

“你知道大酱怎么做的么?”陈小旭就座,一肚子坏水。

“怎么做的?”张俪好奇。

“别听她的,吃饭呢!”许非及时制止。

陈小旭撇撇嘴,用筷子抿点大酱在豆腐上,然后夹下一块,塞进嘴里。

许非夹的更大块,一脸满足,“嗯,纯东北大酱!”

“是吧,就是好吃。”

“真的好吃么?”川妹子很神奇。

“好吃呀,你尝尝。”

“就是,你尝尝,拌豆腐最好了。”

一个给抹酱,一个给夹豆腐。

张俪没忍住,试了一口,苦着脸道“我还是喜欢豆瓣酱。”

“哈!”

俩人乐的没心没肺。

震惊!一个川妹子竟被俩东北人做出这种事……

“啪啪啪!”

“许非在家么?”

外面忽有人砸门,张俪起身过去,极为意外,“孙老师,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孙桂珍,南安太妃的扮演者,也做幕后工作。

“张俪?你怎么在这儿?”

孙桂珍比她还惊讶,随即看到陈小旭,更跟见鬼了一样,“你们怎么都在啊?”

“我,我们租住的,吴小东和沈霖也在呢。”

“哦。”

孙桂珍压住诧异,进门道“那正好,不用一个个通知了。那个小许啊,《红楼梦》定在5月2号首播,香港亚视希望能跟内地同步播出,邀请我们4月29号过去,呆5天,配合宣传。哎,你愿意去么?”

“愿意啊。”许非道。

“那行,你们给我准备点材料,我得给你们办政审,还有签证,反正挺麻烦的,欧阳和邓洁过几天也到了。”

“沈霖和吴小东不去么?”陈小旭问。

“吴小东上学,沈霖没单位,签证不好批。”

其实张俪现在也没单位,但人家是宝钗。

“尽快准备,等我信儿吧。”

孙桂珍闪了。

俩姑娘都很兴奋,去香港耶,八十年代看香港,就跟看天堂一样。

许非挠挠头,1987年的香港啊,哎哟,那帮废x可能还是受精卵吧?

(晚上冇了……)



第一百五十章 置装

“咚咚咚!”

“请进。”

工伤休养结束的许非推门进屋,“哟,两位主任都在啊!”

“你腿好了?”李沐问。

“差不多了,不耽误去香港。”

“你小子真走运,一个演贾芸的还能去香港。”郑小龙笑道。

“贾芸怎么了?孙孟泉知道吧,演李纨的还能去呢!”

许非自己找了个凳子,本有事相谈,结果李沐先道:“我们境外出差的,单位有笔置装费,一会我给你签个字,你去财务领。”

“还有置装费?”

他震惊,“多,多少钱啊?”

“本来是一百,但考虑到香港的特殊情况,我给你批二百。买件像样的衣裳,别丢了我们内地文艺工作者的脸。”

一瞬间,许非以为自己是凌凌漆,边上还有个要给司令买奶茶的达文西。

仨人胡扯了一会,他开口道:“那个我想问问,《便衣警察》卖出去几家了?”

“包括央视是五家,怎么?”

五家,四万五千块钱,十分之一的回报……

许非直摇头,道:“主任,关于《胡同人家》我有个想法,咱们能不能拉点广告?”

“电视剧怎么拉广告?”郑小龙疑惑。

“往里头植入啊!比方说,咱们找个大饭店赞助,就昆仑饭店吧。然后就在台词里编几段,当然不能生硬,要结合人物和剧情。

昆仑饭店可以是个意象化的东西,不用露脸,白奋斗穷嘛,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昆仑饭店搓一顿。

反复提上几次,就能达到做广告的效果。我们是个生活喜剧,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像什么食品厂,暖壶厂,肥皂厂,通通联系一下,总能碰着不长眼的。

一家一万也是钱啊!”

“……”

二人沉默,半响,郑小龙道:“这么着不违规吧?”

“不违规,不过我得打个申请,允许我们自筹一部分资金。”

李沐心动又顾虑,“但是这样,我们以后可能没有全额拨款了。”

事业单位分三种,一种全靠拨款,一种差额拨款,后世还有一种自筹自支的,现在还没开放。

“能不能跟台里说一下,拿《胡同人家》做个实验,先看看效果。”郑小龙道。

“这倒可以。”

涉及艺术中心生存的大事,李沐不得不慎重考虑。当然他能意识到这种商业操作的好处,笑道:“你小子的想法果然多,如果可行,以后我们资金就充裕了。”

“呃,其实还有件事。”许非道。

“还有?”

“好容易去趟香港,总不能真去参观。我觉得能不能跟亚视搞个交流活动,请些导演、编剧、武指之类的过来,大家一起探讨探讨行业发展。”

“这个……”

二人的思维跟不上,略显滞后。

这模式他们清楚,因为去年年底,魔都创办了一个国际电视节,还设了个白玉兰奖——第一届没有评奖。

据说非常成功,16个国家的23家电视台和制片公司参与,魔都电视台向覆盖的一亿观众群播放,举国轰动。

之所以能搞这个,源于魔都的地域性质和政治性质,而且电视台创办时间早,底蕴深厚,有钱。

京台眼红,但没法效仿。

许非一提搞交流活动,两个嗅觉敏锐的家伙立时联想到很多。

李沐沉吟许久,道:“先别对外人提,你这趟过去,稍微探探风,如果亚视确实亲善、感兴趣,回来我们再研究。”

“嗯,我明白。”

这回真没事了,许非闪人。

待他出门,李沐和郑小龙同时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下属,玩的就是心跳。

…………

《胡同人家》的剧本尚在打磨,一帮未发育成熟的大佬整天头脑风暴,恨不能让每句话都有包袱。

梁左成了总编剧,陈小二扭扭捏捏的也提了不少意见,许非更是亲身参与。亏得去香港时间短,否则他还真走不开。

而他去香港的消息,引起了所有同事的恰柠檬。熟的不熟的一个个冒出来,要求各种代购。

从彩电、照相机,到衣服、化妆品,许非一概不理。

特娘的最烦帮人买东西!

到了四月初,欧阳和邓洁来京,住在央视安排的招待所里。人员全部确定,演员包括宝黛钗凤,以及李纨、探春和贾芸——这仨都是关系户。

另有导演王扶霖,制片主任任大惠,主唱陈力,服装设计史岩芹,摄像李尧宗等等……戴临风和阮若琳带队,一共十八人。

任大惠最忙,奔波于办公室、售票处、外办、外交部、大使馆之间,简直晕头转向。

上午,百花胡同。

四月风起,京城又迎来了最难熬的阶段,院子一天就得一扫。吴小东和沈霖已经出门,一家三口吃过早饭,刚打扫完院子,欧阳和邓洁便来窜门。

许非在堂屋摆了点干果,都是年轻人,叽叽喳喳两句话离不开香港,充满好奇和羡慕。

“英国人特别注重穿戴,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也受影响。我听说他们穿衣服,都是早晨配一件,上班配一件,晚上又配一件,吃西餐还得配一件,连领带的颜色都得搭调……”

邓洁讲的眉飞色舞。

她这样的,许非见得多了,穿个破背心子,趿拉俩凉鞋,撸着串,吹着牛逼:“我跟你们讲啊,美国医疗都不花钱,人家社会福利高,那叫公民待遇。哪像咱们,看个病连号都挂不上去!”

其实他去过美国么,丫连美国在哪边都不知道。

小伙伴没见识过啊,欧阳一下慌了,“那怎么办,我就带了几件换洗衣裳,还皱巴巴的。”

“买去呀,单位没给你置装费么?”邓洁道。

“置装费,还有这说法呢?我忘问了……”

欧阳更慌,只得求助于某狗大户,“许老师,要不你先借我点,我回厂还你。”

“借多少?”

“三,四百吧。”

许非点头,又问三位姑娘,“你们衣服买了么?”

“还没呢。”

“那正好,今儿逛街去吧,把这事办了。”

于是乎,五人出门。

风大,干燥,太阳挂在天上贼烦。五人从西单跑到前门,窜进拥挤不堪的大栅栏。从大栅栏出来,又奔王府井商场。

男女分头挑,欧阳买了套高尔夫西装,条纹的。

许非说了八百次不合适,但人家喜欢,本来就矮,还显肉,横纹西装一穿,没眼看。

买完去找同伴,姑娘们还在试。

许非那个愁啊!一个人没有钱,他肯定知道自己没钱,但一个人没有审美,他是不知道自己没有审美的。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拎起一件张俪的蓝裙子,又拎起一件陈小旭的白色高领衫,通通塞回去。

“你是清水脸,气质本来就淡,再穿白色的就淡没了。你适合深色系,或者深色打底,配上浅色;又或者浅色打底,配深色,然后化浓妆,就像你那件水红领褙子……来,试试这个。”

他找了件红色的衬衫,一条带花的裙子,“哎,你穿多大鞋?”

“35。”

嗯?好小。

他下意识看了看那双脚,拎了双红色高跟鞋。

陈小旭抿抿嘴,不吭声去试了。

“你正好相反,圆脸,但脸型小,杏眼桃腮,适合稍浓的妆,然后配较浅的颜色……试试这件。”

许非挑了件米黄色的连衣裙,“你穿多大鞋?”

“我,我,36。”张俪低头看自己的脚。

也够小的。

遂拎了双白色高跟鞋。

不多时,俩妹子穿好出来,所有人眼前一亮。许非也眨眨眼,这二人站在一处,恬淡中有浓烈,浓烈中有淡雅。

恰似并蒂花开,又各具风姿,见而忘俗。

(还有……)

第一百五十一章 坐飞机(叉叉加更)

八十年代有两个电视最高奖,飞天和金鹰。飞天奖是主办,代表政府;金鹰奖由《大众电视》投票评选,代表观众。

白玉兰奖去年刚创办,尚无影响力,而且为了契合国际电视节的主题,人家评的都是外国作品,自己人根本捞不着。

直到2007年才改变制度。先弄了一个电视剧类,专评华语作品,又弄了一个电视电影类,评外国作品。

至于其他的,还有什么“十佳演员奖”、“优秀演员奖”,都是地方性刊物评选,权威不足。

到了四月中,第5届金鹰奖抛出了获奖名单。

没错,这年头获奖都是提前公布,没有红毯,没有提名,没有各种花里胡哨。到现场真的就颁一个奖,然后开座谈会。

许非看着名单都惊了!

优秀连续剧:《凯旋在子夜》、《红楼梦》、《秋海棠》。

优秀男演员:石兆琪《凯旋在子夜》。优秀女演员:朱琳《凯旋在子夜》。

优秀男配角:王群《甄三》。优秀女配角:邓洁《红楼梦》。

别的也就罢了,《红楼梦》和邓洁怎么回事?还没正式播出就能拿奖了?

这届金鹰奖什么内幕,他不清楚,不过今年还有个飞天奖,倒是知晓一二。

今年广电部提倡艰苦朴素,觉得开大会颁这么一个奖,兴师动众,干脆由组委会把奖送到各单位去,因此就没搞活动。

其中《红楼梦》最独特,给吧,批评太多;不给吧,又觉得这帮人不容易。

于是组委会就弄了一个飞天特别奖,在家小饭馆的走廊上,颁给了王扶霖。奖金一万,分到王扶霖名下,剩四百。

这个态度非常有意思,哪怕观众喜欢到天上去,专家该怎么评还是怎么评。

话再转回来,第5届金鹰奖于4月25日在西安举办。李沐带队,尤晓刚也从《胡同人家》的筹备中抽身,数人前往参加。

许非这次凑不了热闹,为见不到朱琳姐姐而痛不欲生,痛不欲生,痛不欲生。

…………

转眼到了4月29日。

清晨,东边翻出了一抹亮色,刚刚苏醒的京城已清晰可见。

四两面包车,在宽敞的大道上奔驰,抵达首都机场。车门一开,西装革履的王扶霖先下来,可能不太得劲,伸胳膊踢腿,一双新皮鞋嘎达嘎达直响。

八十年代末到整个九十年代,是皮鞋最流行的时候。有句顺口溜叫“尖皮鞋,钉铁掌,走起路来嘎嘎响。”

皮鞋买来必钉掌,减少磨损为次,装逼为主。

这年头,你要扛着台双卡录音机,裹着高仓健的风衣,下配喇叭裤,脚蹬铁掌皮鞋,鼻梁上架一副蛤蟆镜,衬衣白领子翻出来,烫个爆炸头,长鬓角爬满了腮帮子……

就俩字:帅(sha)气(bi)!

“哟,王导您做广播体操呢?”东方文樱道。

“啥广播体操,这叫霹雳舞。”邓洁纠正。

“啥霹雳舞,这叫踢踏舞!”许非纠正。

“你们几个,没大没小。”

王扶霖有点不好意思,缩胳膊收腿,还是不得劲。

欧阳瞧了眼,道:“您这身都好,就是腰带太旧了。您看我这个,我这是朋友送的,我箱子里还有根新的,您系着试试。”

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根新皮带,王扶霖一系,果然是红楼最靓的仔。

一行十八人,没几个坐过飞机,都是老帽。机场人也不多,个个矜持,觉得坐飞机是件挺荣耀的事儿。

这几年管理还好了,若是八十年初,你要认识机场人员,都能免费蹭飞机——汪朔就干过这事。

临近登机,小伙伴们愈发兴奋。

许非最安稳,正看着一份亚视发过来的行程表。原定五天改成了六天,不算来回,密密麻麻的几页纸:

今天抵达,那边有接机,先休息。

明天上午举办记者招待会,下午广告商茶话会,晚上丘德根夫妇私人宴请。

之后又有文化艺术界茶话会、中文大学师生座谈会、服装展览开幕式、参观宋城、剧照展览开幕式、签字售书活动等等。

排山倒海般吞没了短短六天。

“丘德根……”

许非念叨着这个名字,如果亚视老板是这位,那真有的谈了。

“你看什么呢?”

他正琢磨着,陈小旭忽从旁边探过头。

“没事,随便看看,你们聊啥呢?”

“我们说香港规矩大,过去别丢人,你不是什么事儿都知道么,给我们讲讲?”

“呃,好,那我就讲讲……”

许非迎着小伙伴热切的目光,正襟危坐,认真道:“香港呢众所周知,主要的语言是粤语和英语。英语我们不管它,先说粤语。

粤语是古语言,有自己独特的体系,跟普通话不同。比如我们叫先生,他们叫生,我们叫许先生,他们就叫许生。

那边不叫同志,叫先生、小姐,称呼配偶也不叫爱人,叫太太。比如许先生,许太太,许太太,这样……

然后他们还有一个习惯,把好看的男生称呼为靓仔。比如欧阳,如果听到谁喊你,靓仔啊!哇好靓啊!

要淡定,要淡定,这个时候千万不要迷失,它会腐化你的心灵,彻底倒向资本主义的生活……”

什么鬼???

开头还挺像回事的,后来就云山雾罩了,几人不懂,但觉得他在扯淡。

等了一会,大家陆续登机。

跟后世比,硬件设施要差一些,空间挺大。陈小旭和张俪坐一块,俩姑娘非常新鲜,直到飞机起飞还在小声谈论。

“哎,你带了多少钱?”

“我把存款都带上了,一千多块吧,那边要用港币,也不知道能换多少。”

“我也带了一千块,想去逛逛街,又怕不够。听说香港的东西都很贵……”

陈小旭扭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回来道:“听说女演员也很漂亮。”

“阿嚏!”

许非正闭目休息,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一睁眼,又觉旁边细细碎碎的。

转头一瞧,欧阳居然在解腰带。

“你要干什么?”他惊道。

“我这个皮带太短,肚子一压钩掉了,现在系不上。”

“那怎么办?”

“我,我去问问王导。”

欧阳胖脸通红,提着裤子跑到最后一排。

王扶霖一瞧,头疼,“亏得我那根旧皮带还没扔,换回来吧……”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的往卫生间跑。

噫!

许非直咧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飞香港时间不短,俩钟头过后,新鲜劲消失,一个个歪在椅子上补觉。许老师不管多困,只要是坐着,打死都睡不着。

又熬了一会,嘎吱嘎吱声响,两位空姐推着小车出来。

“醒醒,吃饭了!”

他捅了捅欧阳。

欧阳迷迷糊糊的直起身子,一瞧那小车,顿时精神,“嘿嘿,我当初见王导的时候,就是坐飞机。这叫飞机餐,免费的!”

丫还转着身子,到处知会:“免费的,免费的。”

“丢人啊!”

许非不想理,要了一份饭,出乎意料的不错,居然还有牛排——飞香港可是国际航班。

在改开之前,首都机场的飞机餐难吃的要死,通常是午餐肉、凤尾鱼罐头、水果、饼干之类的。

连二代目都有意见,说“面包掉渣子不像话。”

改开之后,在一位香港商人伍沾德的大力帮助下,成立了京城航食公司,从此水准大大提升。

吃完了饭,空姐又推车过来,摆着水果和各种饮料。

哎呀,这玩意儿居然算饮料啊?

许非眼睛一亮,浑然忘了刚才怎么训斥欧阳的,“那个,同志,给我来瓶茅台!”

第一百五十二章 香港1987

大概从1975年开始,坐飞机的旅客可以免费赠送一瓶茅台,后来又改为免费喝,这一规定持续了13年左右。

许非没赶上送茅台的好年景,只能小喝两杯,微醺的眯着,算是休息了一会。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即将着陆,请您再次确认系好安全带……”

随着广播响起,大家又精神起来。

许非贴着窗户看,下面全是密密麻麻,好像丛林般的楼群,楼群之间穿插着街道,车流繁忙。

飞机很快降落在国际机场,众人小小惊呼,机场居然建在一个岛上,四面临海,四面又都是山。

走出通道时,都不用找,有数人高举标牌:欢迎《红楼梦》剧组临港。

戴临风大步过去,本想握握手,结果咔嚓咔嚓,一阵按快门的声音响起。老头吓一跳,发现一帮记者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戴先生,请这边走,车在这边!”

“请大家排好队,排好队!”

接机的人口音古怪,一边阻挡记者,一边指引大家上车。

“你是戴先生么?能谈一谈初来香港的感受么?”

“谁是黛玉?谁是黛玉?”

“你们跟亚视会不会有后续的深度合作?”

“中葡草签关于澳门的联合声明,请问对香港方面有影响么?”

“……”

大家有种被蝗虫包围的感觉,还好那三人经验丰富,迅速登上一辆豪华巴士。

“太吓人了!”陈小旭抹了抹汗。

“是呀,大陆的记者可没这么疯狂。”张俪也心有余悸

“这是香港媒体的特色,大家习惯就好了……”

一位矮瘦黝黑的男子,普通话相对标准,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隆,他叫阿元,这两位是尹小姐和刘小姐,负责大家六天内的行程安排,有事情都可以找我们。”

四个香港人打量着大家,大家也在打量着他们。

心里都有些想法,但气氛融洽。

“这个地方叫赤鱲角,原本面积不大,填海扩充之后,才建了机场。喏,那边就是大屿山……”

“我们现在在过桥,对面是洲仔,再过桥就是荃湾。”

“我们亚视在九龙塘的广播道,那边电视台、电台比较集中。当时香港只有五家电子传媒,都在广播道,而且地势高,所以我们叫它五台山。”

“我们现在去市区,先到酒店休息。”

阿隆一路介绍,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已经被这座城市牢牢吸住了眼球。

从郊区往里开,双向四车道,中间绿化带路灯一应俱全,附近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巨大的圆形立交桥横亘中央,四周的停车场满满当当,岸边则是林立的起重吊装机械。

再往里走,到了核心区,大都市的气派更是扑面而来。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英文标识随处可见,还有双层巴士在等着红灯。

最显著的是店铺招牌,横的竖的全都凸显出来,横在街道上方,错乱又有层次,给人一种非常奇妙的和谐感。

“真繁华啊!”

小伙伴纷纷惊叹,bulgbulg的放光。

许非的视角跟他们不同,他看到的是《古惑仔》、《ptu》、《重庆森林》、《旺角黑夜》、《新不了情》……

他一直觉得有两个城市最适合拍街头电影,重庆和香港。

那种古怪又美妙的空间感和密集感,独一无二。

“银龙粉面茶餐厅,九龙冰室,飞龙夜总会,小龙鱼蛋……”

欧阳都贴在了窗户上,奇道:“怎么这么多带龙的,香港人喜欢龙么?”

“不仅喜欢龙,不少人还相信有龙呢。”尹小姐笑道。

“呃……”

欧阳没好意思说这是封建迷信,捅捅许非,“哎,许老师,你说有龙么?”

“有啊,那就是一条龙。”

“哪儿呢?”

欧阳急忙瞧去,见一块大招牌,上面写了好多字:美女郎,人体按摩,泰国佳丽……

嗯?

他十分困惑。

巴士开到市区,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前,其豪华程度再次让小伙伴感叹。亚视极为阔气,一人一间房,还带露台。

阿隆他们也陪住,简单说了下安排。今天没有事情,自由活动,但要逛街的话,最好叫他们一起,免得人生地不熟惹麻烦。

许非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京城还挺凉的,香港已经很热了,简单的衬衫长裤,两条大长腿丧心病狂。

他泡了杯茶水,端着走到露台,一览无余尽是197年的香港!

你以为前面那些是正文嘛,不,都是铺垫!

接下来自己就可以抄剧本,识金庸,拍电影,破票房,收王胖子做小弟,跟龙五哥装逼,尽收美人,霞玉芳红,贤贞敏欣,终成一代大亨!

“哎呀,真是热血沸腾!”

许老师豪情壮志的站了会儿,端着缸子回来,“想想就得了……”

休息了半天,晚上安排吃饭。

正儿八经的西餐,除了他没人会用,欧阳的叉和刀子总搅在一起,陈小旭忍了八百次手撕牛排的冲动,张俪表现最好。

因为她温吞,慢悠悠尝了几口,其实根本没饱。

阿隆几人还不错,没表现出明显的鄙视。有些时候,人难免会产生优越感,别表现出来,就算挺有教养了。

……

“邝美云真好看啊,就是腮帮子宽了点。”

入夜时分,许非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正在看一部tvb的电视剧《猎鲨行动》。

主演吕良伟、邝美云,比较冷门,大概讲一个年轻有为的警察,如何自毁前程的故事。

说实话没啥意思,演戏也尴尬,满满的时代特征。播完了,出现歌神唱的片尾曲,《谁之过》。

这歌倒还有点印象。

“咚咚咚!”

“咚咚咚!”

正赶上广告时间,外面忽有人敲门。他过去打开,欧阳、邓洁、张俪、陈小旭都在。

“我们想去逛街,你去不去?”

“逛街?是吃饭吧。”他一眼看穿本质。

“吃饭怎么了?我刚才就没吃饱,那牛排怎么也切不开,最后气的都不吃了。”邓洁道。

“可我吃饱了啊。”

“啧,找你还拿捏着,快点快点!”欧阳不耐烦。

许非只好穿鞋,拿了件外套,“你们换港币了么?”

“换了点。”

“那走吧……哎,你兜里怎么那么鼓?”

“嘿嘿,有个朋友跟我说香港治安不好,每天都有抢银行的,街上随时都有小偷……”

欧阳居然还挺得意,拍拍衣兜,“我塞了点手纸,让他们抢去。”(此为真事)

“……”

许非无语,讲真,他不止一次觉得,这货有点缺心眼。

(还有……)

第一百五十三章 香江行1(czlb加更)

欧阳那破手纸被强令掏出来,自己还挺委屈。几人没叫阿隆,由许老师带领,紧张刺激的下了楼。

从酒店出来,走上三五步,对面有一条窄窄的小胡同,从里面穿过去,便是繁华区域。

在车上看和自己身在其中,是两种感觉。四人都很茫然,许非上辈子来过多次,八十年代虽有不同,大体方向不差。

他领着几人来到一家陈记牛什粉面,店面极小,座位爆满,桌子都摆到了街边。吃着吃着,有车过,你还得起来把车让过去。

主要卖牛杂、牛腩、牛肚、牛肠配的面、河粉和米线,另有鱼蛋丸面和杂碎面。

许非当然要杂碎面啦!

挺伤感,这个梗只有自己懂。

价格跟内地比,非常之高,不过味道真不错。一大碗香喷喷的杂碎面,猪血、鱼丸、猪皮、猪大肠,最注入灵魂的,就是那几块炖入味的萝卜。

吃完了饭,几人已经不太舍得花钱,看啥都贵。他便找了家商场,随便带着逛了逛。

四人看的眼花缭乱,许非却直奔服装店,在各个铺子间乱转,看香港流行服装的版型和款式。

走了一圈,发现箩卜裤、灯笼裤和运动套装,是最常见的几种。

“哎,这件有意思!”

许非忽然停步,在一家女装店里看见一条蛮有创意的裙子,忍不住掏出相机。

服务员见了,过来道:“先生,唔好意思呀,我地呢度唔准影相嘅。”

“itheeditoroftropolitanbeautyagae。anyoutbendtherulesalittle?”

嗯?

服务员愣了下,瞧他又高又帅又说英文,不由讪笑,默默让开。

许非拍了好些照片,又买了一打牛仔裤,几双运动鞋。

内地牛仔裤特别少,且贵,以至于深城有一帮人,专门收购香港的二手牛仔裤。比如十五块钱收一条,转手能卖好几倍。

末了跟小伙伴集合,那几人啥都没买,看他大包小包各种恰柠檬。

逛到十点左右,五人才回到酒店。

“哎呀,我不行了,回去就得睡觉。”

“我也不行了,才走几条街就累死了。”

“那都歇着吧,明天记着把新衣服穿上,有记者会。”

许非摆摆手,往自己房间走去,却忽地咳了三声,进了门,门留一道缝。

“……”

陈小旭和张俪齐齐翻白眼,你当你是菩提老祖啊?

她俩故意磨蹭了一会,待欧阳和邓洁进屋,才跑到某人房间。

“这是你俩的……”

他翻出四条女式牛仔裤,两双运动鞋,没等二人拒绝,又翻出两条,“这是给吴小东和沈霖的……这裤子耐穿,几年都磨不坏,我也买了好几条。”

许非坐在床上,自顾自道:“我刚才看了看商场的衣服,确实比内地多彩多样,甚至有本土设计师的品牌。

我记了几款,抽空画出来你们瞅瞅。

之前不是说,我想开个铺子么,其实就是想做服装生意。确切的说,是包括服装生意在内的影视周边产业。”

hat?

你大晚上叫我们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什么叫影视,影视周边?”张俪不懂。

“比如《胡同人家》,那个陶蓓是模特,我准备给她专门做几款衣裳。等这部剧一火,我就跟着卖,你说有没有人买?

还有你俩那书签子、笔记本,全给赵妍妮用上,然后我们再一卖,这就叫影视周边。”

“哦,还是蹭热度。”陈小旭懂了。

“热度蹭的好,赚钱赚到老,这可是大学问。”

许非笑笑,“服装产业和影视行业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将来肯定都有大发展。

你们这几天呢,多看看香港的时尚杂志,提高提高审美,瞧你俩那眼光,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他摇头叹气,在俩妹子发飙之前,直接轰出门外。

话说在60年代,香港兴欧美风。男装都是细襟领,贴身的;女装是仿西装款长衫,a字裙。

70年代,香港举办第一届时装节。本土服装开始出现,再加上影视剧兴起,也大大带动了本土设计。

到现在,香港制衣业已经比较成熟,开始有自己的品牌和设计师。

那么在内地呢,大概等同于六七十年代的水平,兴洋货,盲目追风国外,欧、美、日系,只要传到国内的,都流行。

服装、时尚、设计这些概念非常淡薄,甚至服装还叫纺织工业。

这个想法他也是逐渐形成的,之所以现在启动,是因为有个非常好的平台和推广渠道,就是他正在做的这份工作。

…………

第二天一早,众人吃过早饭,阿隆几人已经等候在外,车辆备好。

大家陆续下楼,抱着不能丢人的心思,一个个都穿上了新衣裳。戴临风浅蓝色西装,紫领带,不知道谁给配的。

邓洁一身连衣裙,蓝青花纹,白色凉鞋,中规中矩。

欧阳没穿那破西装,是一件蓝色方格子衬衫,同样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东方很大胆,宽宽肥肥的连衣裙,白底,红花纹,长长的耳链子,包着同色头巾,特别有范儿。

“……”

阿隆几人问着好,实则在心里评分,目前东方最佳。

但跟着就眼前一亮,钗黛下来了,穿着许老师给配的那身衣裳,不是流行款,但极为合适。

“不错呀!”

尹小姐和刘小姐对视一眼,非常意外,随即又瞪大眼睛。

许非下来了。

白衬衫,长裤,皮鞋,没了……

众所周知,能把绿装穿出橙武的感觉来,那才是天生的衣架子。

许老师一米八出头的个子,高且精壮,有肩、有腰、有胯、有腿,脖领露出的少许肌肉,随着走动就像自来水拧下来,鲜活的不得了。

“哇,许老师好帅啊!”

“以前就觉着帅,没想到打扮上更帅!”

东方和邓洁瞬间兴奋,就像男的见美女一样,恨不得吹个口哨耍耍。

陈小旭和张俪看了眼,低头,又看了眼,也有点惊喜。有趣的灵魂固然重要,但好看的皮囊更重要!

众人到齐,巴士离开酒店,前往广播道1号——亚视。

广播道在九龙塘,七十年代时,亚洲电视台、香港电台、无线电视台、商业电台、佳艺电视台聚集于此,故称五台山。

197年,佳艺电视倒闭,这里又被称为四台山。

而内地观众知道五台山这个说法,很多是通过一个身世堪怜的女人,蓝洁瑛。

不多时,巴士抵达亚视。

楼不算高,两扇篱笆状铁门,上印橙色的“atv”台标,矮矮的保安亭驻立一旁。

另有一溜宣传墙,贴满了亚视精品,电视剧、综艺节目、新闻节目都有,包括耳熟能详的《霍元甲》、《陈真》。

众人在院里下车,已经有几位等候在此。

当先一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正是亚视老板丘德根。

(萌主加更完了!!有没有看《xx堡垒》的,到底咋样?)

第一百五十四章 香江行2

丘德根生在大陆,后来逃难去香港,经营戏院起家,后开设远东银行,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富豪。

82年收购丽的电视台,改名亚视,请来李壮烈和徐晓明,分任总监制和节目经理。

在丘氏执掌下,亚视靠着《霍元甲》、《陈真》、《霍东阁》、《武则天》、《秦始皇》等精品剧飞速崛起,并推出亚洲小姐选美大赛……自此,香港电视界形成亚视、无线双雄争霸的局面。

后世总有人评价,香港这帮富豪,谁谁谁亲大陆,谁谁谁嗯嗯嗯。

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如霍氏,那是在抗美援朝时期就为祖国运送物资的豪杰。当时国际上对中国实施封锁,很多香港商人以次充好,卖物资给大陆。

但霍氏不涨价,不卖次品,甚至港英政府为了阻止,一度把他的大厦停电半年……

这叫一颗拳拳之心。

至于其他的,特别是《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之后,才开始往内地建厂,建楼的,本质上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甭管怎么说,确实做了不少好事。

“戴先生率队莅临,荣幸之至!”

丘德根个子不高,声音嘶哑,又有点短促,听着不太舒服。他态度非常热情,亲自在院中等候,又跟十八个人一一握手。

跟着介绍几位亚视高层,许非一心找徐晓明,结果没看着,应该已经出走了。

徐晓明可是个全才,导演、演戏、武指、唱歌样样都行,两地早期的合拍片《木棉袈裟》、《海市蜃楼》都是他导演,且一手挖掘了于荣光。

一帮人上楼,先在后台化妆。丘德根露了一面就走了,约莫九点半左右,记者会正式开始。

在一个大厅里,前方摆着一排桌子,众人出来都吓到。

阵仗比机场还厉害数倍,《电视周报》、《星岛日报》、《大公报》、《文汇报》、《东方日报》、《天天报》、《晶报》、《信报》、《华侨报》等数十家媒体,一百多号人在等候。

许非是小配角,自我介绍了一句,便跟孙孟泉、李尧宗、东方等人下来,宝黛钗凤才有资格坐上去。

“请问陈小姐,初来香港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呃,是活力吧。香港是一座非常有活力的城市,有一种不断生长的气质,我觉得很难得。”

陈小姐跟许先生混久了,耳濡目染也开始嘴炮。

“请问戴先生,为什么会跟亚视达成这次合作呢?”

“因为《红楼梦》是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虽然两地环境略有不同,但骨子里的这份东西是不变的……丘先生本身也热爱传统文化,并致力于弘扬推广,基于这一点,才有了双方进一步交流的基础。”

嗯?

许非听了很诧异,不像港媒作风啊,居然一本正经的问正事。

记者会开了两小时左右,赶上中午,亚视特意准备了茶点招待,自由采访。

好嘛!刚才像模像样的各路记者,嗡的一下散开,七八个人把欧阳围住,七八个人把小旭围住,巴拉巴拉巴拉……

诶,这回画风对了!

许非没人搭理,找了张桌子,拽盘点心开始吃。旁边乌央乌央,欧阳被裹在中间,胖脸上全是汗。

“欧阳先生,你的感情也像贾宝玉一样么?”

“我比他专一多了。”

“那你有女朋友么?”

“有了。”

“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计划呢。”

“欧阳先生,你看过香港的电视剧么?”

“看过《霍元甲》、《陈真》,哦,还有《上海滩》。”

“你喜欢那个戏?”

“我挺喜欢上……”

听到这儿,许非忽然咳嗽几声。

欧阳正想说,透过人缝一瞧,许老师在旁边。

他难得聪明一回,马上道:“你们也别光问我,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演贾芸的许非,他对香港很熟悉的。”

众记者皱眉,贾芸什么鬼?

但人已经被欧阳拉过来了,遂随口问:“许先生看过香港的电视剧么?”

“看过,像什么《天蚕变》啊,《再向虎山行》啊,《四大名捕》啊,《天涯明月刀啊》,《九月鹰飞》啊,我都喜欢。

我觉得亚视改编的武侠剧有深度,有境界,编剧都很棒,台词写的也好,就好比电视剧界的楚原,是一绝。”

你特么在哪儿看的?

众记者懵逼,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三板斧被干的透透的。

“你最喜欢哪个戏?”

“当然是《天蚕变》,这个设定太有意思了!”

许非没说瞎话。

《天蚕变》的主演是徐少强,边拍边播,这货拍一半玩失踪。编剧没办法,就弄个蝉蛹放那里,说主角练功闭关。

后来徐少强直接撂挑子,编剧更绝,直接换了个主演。说云飞扬苦练天蚕神功,破茧而出时,已成了另一个模样。

哎呀,这种创意,不亚于黄女郎晕在奥斯卡门口。

“许先生知道楚原,看来对香港电影也有了解喽?”

“不能说了解,周闰发、钟楚红都知道一点,林青霞、成龙也略懂。

我们昨天下飞机,还去街上逛了逛,本想看电影,可惜时间太晚。哎对了,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

“《一屋两妻》吧?”

“对,是《一屋两妻》。”

许非搜索自己的记忆库,“哦,陈友和夏文夕那部吧,这个名字好,真好。”

闲逼扯淡了半天,一帮记者也不知道谁问谁,蒙圈而去。

欧阳问:“你刚才为什么咳嗽,那问题怎么了?”

“你肯定想说喜欢《上海滩》。”

“本来啊,《上海滩》多精致,《霍元甲》我觉得太粗糙。”

“《上海滩》是无线的戏,《霍元甲》是亚视的戏,俩家死对头。你要是捧无线,明天报纸怎么写?”

哦!

欧阳这才明白,是个坑。

…………

经过上午采访,大家都认识到了一些香港媒体的某种特性。

他们才不关注《红楼梦》怎么样,那是文化界的事儿,他们只关注你的料。不管真料假料,还是挖坑从你身上扒出来的料,都喜欢。

陈小旭没有许非保护,就被引诱大夸了一番许文强……

下午,亚视又安排了广告商茶话会。

大陆这边就没听说过,还得跟广告商茶话的。其实就是邀请商界人士,跟演员见见面,增强一下对《红楼梦》的信心。

行程密度大,活动时间长,一天下来苦不堪言。这还没完,晚上丘德根夫妇还有宴请。

第一百五十五章 香江行(3)

夜晚的香港好像变成了另外一座城市。

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们的夜生活已经较为丰富。那些灯箱陆续亮起,横在街道上空,层层叠叠,霓虹闪烁,仿佛构成了一片迷乱诱惑的钢铁森林。

巴士缓缓行驶,陈小旭翻着一本时尚杂志,眼睛贴的很近。

“你看这件好不好?”

“挺好看的。”

“这件呢?”

“也好看。”

陈小旭合上书,“你能不能用心点?”

“可我真觉得都好看呀。”张俪委屈。

“那说明你没思考,衣服怎么可能都好看?”

陈小旭低声教育,“我们现在搞这个东西,不仅仅是帮他,更为了自己有事情做。

反正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当演员的天分,又不能这么闲着。现在有的做,总得试试。何况我这么聪明,还挺适合搞,搞创意的。”

她戳了戳对方,“但你看看你,温温吞吞的,女孩子要有事业呀。”

“这都谁教你的?”张俪被逗乐了。

“不是谁教,以前没太懂,现在慢慢体会到了……”

她抿抿嘴,“你想白吃白住一辈子么?”

“我……”

在某些方面,张俪更趋向于传统,像书签子什么的都是小旭的主意。她晓得要赚钱,积极性却不高。

白吃白住这话讲的直接,她甚为触动,半响道:“说的也是,反正我们现在不知道干什么,有的做,就先努力看看。”

“嗯,所以要用心呀!”

……

巴士开了好一会,才停在一家酒店门前。

宴请么,本以为是私人性质,结果进去一看,里面摆了好几桌。

记者依旧阴魂不散,先拍照,后就座。丘德根夫妇,戴临风、阮若琳、四位主演一桌,许非还是没排上。

可能昨天西餐的效果不佳,今天改成了中餐,恰对胃口。

丘德根刚来香港时,跟妻子白手起家,赚下一份家业。后妻子去世,他又娶了妻子的妹妹,也就是现在的丘太太。

丘太太比他小十岁,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拉近了关系。

“你们不用叫我太太,生分,叫我阿姨,叫他伯伯就好。我以前就爱看《红楼梦》,看的时候就想,贾宝玉这么个人物,谁能来演呢?

今天总算见着了,果真是怡红公子……而且黛玉也好,宝钗也好……哎,听说你们朝夕相处了三年,小儿女就没动点什么心思?”

“我跟林妹妹玩的好,宝姐姐就冷淡,不太理我。”

“哟,那你什么想法?”

“我,嘿嘿,自然有点想法。”欧阳挠挠头。

丘太太活跃场子,忙道:“那就大胆些,有时候男女之间就差一层纸……哎哟,你看她,也急了!”

众人瞧去,却是张俪吃一块甜点,不小心蹭到了脸上。

“宝玉,机会来了,你去帮她擦擦,我再帮你说媒!”丘太太拍了下桌子。

啊?

欧阳刚才纯口嗨,朋友妻不可欺啊!而且他瞄到几台相机已经悄悄盯上,连忙拒绝。

张俪自己擦了脸,道:“丘阿姨,别听他胡说,他早就有女朋友了。”

“哦?我一番热情,原来你早就有了?罚酒!”丘太太佯怒。

欧阳自知理亏,连罚了三杯。

丘德根不掺和小孩的事儿,低声跟戴临风聊天。

而许非坐在另一桌,也挺郁闷,找不着机会搭话。因为他不是主演,冒然上去,“嗨,丘先生,你好啊!”

这就傻缺了。

社交有社交的一套规则。

陈小旭注意到这边,见他愁眉不展,时不时看看丘德根,遂借着去洗手间的档口,凑过去道:“你想跟丘先生说话?”

“嗯,有点事。”

“……”

小旭点点头,回到座位上,拉过张俪:“你去跟丘先生搭个话,许老师有事情。”

“嗯?”

张俪回头瞅瞅许非,也懂了,“你怎么不去说?”

“你比我会讲,我敲边鼓。”

无法,她只得想了想,笑道:“丘阿姨,不知您看没看过内地的电视剧?”

“哎哟,这个机会可少,你帮我推荐几部,我一定看看。”

“现在最受欢迎的就属《便衣警察》了,已经重播到第三遍。全京城都在讨论,听说里面的女主演,现在上街买菜都不要钱的。”

“《便衣警察》?是部职业剧么?”丘德根来了兴趣。

“这我还说不好,不过那边有一个,他很了解。”张俪笑道。

“许老师,过来讲讲,丘伯伯想听呢。”陈小旭连忙招手。

嘿!

许非太意外了,俩丫头可以啊!

戴临风无语,胳膊肘向外拐啊,拍完的红楼,泼出去的水,连盆都捡不回来!

“呵,是你,演贾芸的。”

白天见过一次,丘德根有印象,笑道:“你在《便衣警察》里演什么?”

“我做了些幕后工作,美术服装道具什么的。”许非临时加了个座。

“哦?年轻有为。我觉得这个题材很有趣,这是部职业剧?”

“说是,也不完全是。职业剧主要体现在技术上,观众看了觉得很专业,专家看了挑不出什么错。如果其他因素过多,比如爱情,喧宾夺主了,就称不上一部真正的职业剧。

《便衣警察》呢,虽然描述了一个普通警察的故事,但主要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来营造一种厚重感,可以称作历史中的小人物。”

“历史中的小人物……说的好。”

亚视近些年以古装戏为主,tvb却多点开花,去年的《流氓大亨》,今年的《新扎师兄》等等,玩花活儿得心应手。

丘德根一直想丰富题材,不免有些感触,“可惜香港底子薄,谈历史就数十年,拍不出那种感觉。”

“香港有自己的商业方向,真要拍一个小警察的故事,也可以融入时代背景的。”

“比如呢?”

“吕乐。”

咝!

丘德根和丘太太非常惊讶,此子竟恐怖如斯!居然知道吕乐。

一位高层眼睛一亮,“丘生,这个主意很棒,我们真可以尝试一下。”

“嗯。”

丘德根没当场表态,又看向许非,笑道:“年纪轻轻,见识不小,难得,难得。”

“您过奖了,我只是喜欢看书,胡思乱想。”

“那你比我强,我可能老喽,乱想都没精神。你说的《便衣警察》很有趣,我相信还有很多不错的大陆剧,可惜没时间关注。”

“你还没老,还没老……”

丘太太连忙安慰。

许非翻了个白眼,道:“其实大陆呢,近些年电视剧发展很快,从每年十几部到一千多部(为完成指标,凑数的烂剧)。

我们起步较晚,人才都是从电影行业转过来的,像摄影、灯光、服化道方面,水准都不差,主要资金不足,设备跟不上。

但有一点,我觉得要努力提高。”

“哪一点?”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动作指导。”

“哎,这话我不同意了,《少林寺》就很不错嘛!”戴临风道。

“《少林寺》的指导是马贤达、于海几位老师,本身就是武术家,电影的动作设计也偏向套路。

但影视作品的类型丰富多样,有些是都市戏,有些是民国戏,有些是喜剧,总不能还一板一眼的打吧?

所以我真心觉得,内地缺乏这方面的人才。”

“嗯。”

丘德根点点头,笑道:“如今形势明朗,两地交流会越来越多。国家的底子摆在那里,相信过不了几年,人人都会北望神州的。”

“呵,丘先生说的是。”

许非见对方有端茶送客的意思,遂及时收尾。

他目前这个级别,做不了什么主,这次来本就是探探路,有丘德根这句话就ok。

(开始还月票加更……)

第一百五十六章 香江行(4)

第三日,闷热无风。

铜锣湾电车站,停着一辆装扮得古色古香的双层花车。欧阳、小旭、张俪、邓洁、东方已经穿上戏服,化好妆,耷拉着脑袋怏怏不快。

一群埋伏的记者围上来,咔咔又开始拍照。

“看这边,看这边!”

“黛玉笑一笑,笑一笑!”

“宝钗,这里这里!”

几人勉强笑了笑,小声嘀咕,“原来这就是花车游街啊,我还以为是坐在车里呢。”

“怎么能让我们站在车顶上呢,那不是耍猴的了?”陈小旭不开心。

“封建社会才游街示众呢,香港影视界怎么继承了这种风气?”欧阳附议。

“就是,我们死刑犯才站在车上游街呢!”邓洁道。

“不去不去!”

“不去不去!”

亚视的招待不可谓不隆重,其中一项便是花车游行。但由于两地文化差异,在香港无比荣耀的一件事,却引起了几人极大反感。

任大惠和王扶霖在旁边劝,“人家拍完一部电视剧,都得这么宣传。”

“既然安排了,还是上去吧,不然脸面不好看。”

“你们就当逛逛街,暂且忍耐一下。”

“那你们怎么不去呢?”

“哎,人家看的是演员,又不是看我们!”

一帮老无赖纷纷摆手,表示不丢这人。

欧阳往里头一扫,喊道“许老师,你也是演员,你怎么不上来?”

“我一配角上去干嘛,谁认得我啊?”

许非蹲在阴凉地方,吃雪糕吃的很愉快,“一会就完事了,听话啊。”

“李纨,你好歹十二金钗,你上来啊!”邓洁也喊。

“我这么大岁数,就不抛头露面了。”孙孟泉才不傻。

好说歹说,五人上了花车,从铜锣湾电车站出发,缓缓驶向闹市区。

花车游行嘛,得站到车顶上,结果这帮人躲在车厢里,死活不上去。阿隆等人快哭了,“欧阳先生,求求你了,上去站站吧!”

“给个面子好不好,你们不上去,我们会挨骂的!”

大家一瞧也不忍心,不情不愿的上了车顶。几人站在上面,面部僵硬,愈发觉得像耍猴,别说挥手致意,连点笑容都提不起来。

两边记者也奇怪,花车看的多了,还头一次见着这么苦逼的花车。群众更奇怪,有些知道是《红楼梦》剧组,有些不清楚,纷纷议论。

“佢哋系边个?”

“亚洲小姐?”

“点可能,仲有男仔的。”

如此情景,亚视也非常无奈,只逛了一个闹市区,便灰溜溜败了回来。

五人换了衣服,卸了妆,这才舒服点。

大家回到巴士上,阿隆也愁,“行程全打乱了,本来要花大半天游街,现在怎么办?”

“请示一下吧,看能安排什么活动?”尹小姐道。

“那个,阿隆!”

许非忽然举手,道“能不能带我们去片场参观一下?”

“片场?”

几位公关部的人员略微商议,“可以,不过可能没什么意思,你们多担待。”

“没事,没事,我们还真想看看。”王扶霖附和。

于是巴士调转方向,又开到广播道的亚视总部。

之前粗略看了一下,今天才较为详尽。众人绕过前楼,来到后院,院里停着几辆采访车,高端大气,让戴临风极为羡慕。

跟着上后楼,阿隆介绍道“这边是我们制作节目的地方,包括布景房、道具房、录影厂、新闻部、工程部等很多部门,一些电视剧也在这里拍摄。”

“在楼里拍电视剧啊?”王扶霖惊讶。

“搭的景,一会就明白了。”

众人三转两转,在迷宫似的楼层里行走,许非忽然看见一个牌子,写着“道具房。”

“阿隆,我们能进去看看么?”

“可以。”

他推开门,众人齐齐震惊,尤其搞制作的几位。

偌大的一间屋子,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先按古装、民国、现代分,再按用途类型分。一排排架子上摆着锅碗瓢盆、瓶罐杯碟,钟表装饰、刀剑枪支……粗略看去能有几千件。

连通的另一间大屋里,则密密麻麻挂满了衣裤鞋帽,旗袍、短衫、铠甲、长袍应有尽有。

许非随手拿起一个瓷瓶,纸糊的,做工粗糙,远不如《红楼梦》精细。他跟戴临风、王扶霖、李尧宗几人流连半响,才继续往上走。

上面空间豁然开朗,长且高,全搭的古装室内景,两组人马正在紧张拍摄,互不干扰。

“我们亚视最大的一个软肋,就是没有自己的片场,不过丘生已经买下荃湾一个农场,准备修建我们自己的电视城。你们下次有机会过来,可能就会看到了。”

阿隆一脸自豪,许非却知丘德根在明年因“远东银行造假账”一案被调查,退出亚视,由林百欣接手。

亚视后来在粤省塘厦镇建了影视城,不过迅速走下坡路,各种倒闭,连荃湾这块地也卖了。

两个剧组都是古装戏,拍的热火朝天,根本没功夫搭理。

王扶霖偷偷摸摸的挪到一角,伸手捏了捏“房屋的柱子”,又按按“地砖”。

李尧宗悄声问,“怎么样?”

“地砖是泡沫的,柱子纸糊的,里面可能有杆子支撑,不然不能立这么高。你发现什么了?”

“我听有人喊貂蝉,应该是东汉末年的戏,但那桌椅是明清样式的,还有那窗户、烛台、酒盏都不对,你看,那还摆个青花瓷。”

俩人诧异啊,本想着香港同行多高洋,结果忒糙。

这般站了一会,见一组镜头拍完,拍下一组打戏时,想法立时又变了。

两个人对打,一个人指导,大意是先甩过去一把椅子,然后跳起来飞踢,把椅子踢散。

“action!”

“想杀我,也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一个络腮胡子拎起把座椅,狠狠砸向对方,对方明显有点功夫,跳的老高,一记漂亮的踢腿。

啪!

哗啦!

木头椅子顿时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卡!”

“下一场!”

“……”

王扶霖瞪大眼睛,这,这怎么做到的?难道真是自己踢坏的?

戴临风也凑过来,“那个,就是小许说的动作指导吧?”

“应该是,可这椅子怎么,怎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也看不出来。

大家围观了好一会,深受震撼,一个是武指,一个是拍摄速度。太快了!一组接着一组镜头,跟走马灯似的。

而且演员好像没有完整的剧本,自由发挥,喊ng的时候,好几次说的台词都不一样。

大家震撼又疑惑,电视剧还能这么拍?!

许非的感受更深一点,香港影视剧的拍摄周期短,众所周知,但短不意外着烂。

《枪火》19天,《倚天屠龙记魔教教主》一个礼拜,《东成西就》半个月,《古惑仔猛龙过江》11天。

圈内充满了浮躁、圈钱、跟风、黑道、幕后交易,可牛逼就牛逼在这种环境之下,居然还能诞生那么多经典。

所以他一向认为香港娱乐圈在十年代,就如同位面之子,各种开挂。

导演、编剧、演员、歌手、摄影、美术、音乐……似乎这块弹丸之地所有的灵气,都集中在这二十年里。

港人本身不怀念,因为环境糟烂。但我们作为看盗版碟的旁观者,一提老港片,总有种特殊的眷恋。

那个时候,烟火缭绕,走位风骚,美人不仅美,还有演技。

连李嘉欣、关之琳公认的花瓶,演戏也起码是合格的。还有老王,一向被低估,《青蛇》里跟张曼玉鸳鸯戏水那一段,仇笑痴忽然闯进来。

老王那个眼神变化,吊打一票小花。

不过话说回来,待这奇迹的二十年过去,香港好似被掏空了灵性,一落千丈,连演员都青黄不接。

“好了,大家来认识一下。”

好容易等剧组休息,阿隆招呼双方过来。

“电视剧《武林故事》,讲江湖恩仇的,这是我们男主角尹添照。”

嗨,况天佑你好啊!

许非上去就握手,热情劲儿让尹添照莫名其妙。

想当年,凤凰卫视播《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他正上初中。家长管得严,晚上得早睡,于是就第二天凌晨五点爬起来,看重播。

然后去学校跟小伙伴讨论,王珍珍啊,将臣啊,山本一夫啊,马小玲的大长腿,大长腿巴拉巴拉。

“这边是《貂蝉》,我们女主角俪智。”

阿隆的态度又有不同,甚至带点讨好,“她可是我们去年的亚洲小姐冠军,丘生力捧的。对了,她也是大陆人。”

“你们好,我是上海人,前几年来的香港。”

俪智穿着古装,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笑容非常得体。

一听从内地过来的,众人不免亲切几分,多聊了一会。

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好看,身材劲爆,其实人家很有头脑的。81年随父亲移居香港,最初到新艺城试镜,结果新艺城嫌她土,拒之门外。

于是她请了个人教自己英语,随即到美国旧金山大学攻读商业经济学,去年参加亚姐选美。

许非也握了握手,感受了一下八十年代的服化道水准,暗自摇头。

俪智嘛,还是短发好看。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返京(罗德尼加更)

俪智,这位美女经常出现在某些流派的小说里,堪比另一些流派中的黄蓉。

不过眼下对她的兴趣不大。

之前许非说动作指导,大家没个直观印象,现在清楚了。

一帮人就对那把椅子好奇,明明是完整的,实木的,怎么一脚踢散了?趁着休息档口,戴临风就问,阿隆叫过一个武指。

普通武师地位很低,屁颠屁颠拎过一把椅子,几人轮流摸了一遍。

原来是先把椅子肢解,再用细线绑好,留两个活扣。两边各站个人,一人拽一头,演员踢的时候,这俩人一拉。

哗啦!

椅子就散了,然后线也细,看不出来。

许非抱着椅子研究那个系法,越看越巧妙,问“这是你想的?”

“我哪有这份本事,是香港武师一代代琢磨的,现在都这么用。”

“您贵姓?”

“我叫金童。”

没听过。

许非暗叹,没听过的一个家伙,就能单独指导一部武侠剧……

说实在的,内地影视业饱受波折,改革开放后还能迅速崛起,是件非常自豪的事情。跟香港影视界比,多数方面都不差,主要设备和脑洞跟不上。

就说特效,其实香港也没特效,徐克的老蜀山,还是找星球大战团队做的。更多的是土法特效,代表人物蓝乃才,代表作《力王》。

而内地也不差,比如《西游记》和《封神榜》。

不是兰天野版,是89版《封神榜》,只拍了五集,也只播了五集。妲己是孙二娘,喜来乐的老婆,女娲则是大桃红。

尺度能吓死人,堪称国内最cult的一部电视剧。

女妖精洗澡,直接露点你敢信?

在电视剧里直接露点!

还有梅伯被绑在柱子上炮烙,姜皇后被挖掉眼睛,宫女被放蛇在裙子里,蛇就在里面动,将其活活咬死。

妲己和纣王打赌,剖开孕妇的肚子取出胎儿验看,又砍了两个人的小腿来验证腿骨中骨髓有多少……

这些镜头,全部呈现。其实也是土法特效。

所以许非目前最想要的,就是香港武师的指导经验,好好培育一下内地的江湖土壤。

总之,一帮人参观完亚视片场,各有收获,各有思考,好歹补上了花车空白。

……

第四日。

报纸立时登了几个人站在花车上,哭丧着脸的照片,写道“大陆演员,黑口黑牙,在车上不向观众招手,还说是游街示众……大概他们不习惯这种宣传方式,一点都不欢喜。”

有委婉的,则写“亚视为了宣传,日程安排紧密,她们一定疲惫不堪云云……”

大家初时还在意,现在看觉得可笑。

许非对港台媒体的形容词特感兴趣,黑口黑牙,怎么写出来的呢?内地记者就不行,像“翘屁嫩男”这种震古烁今的词汇,绝逼想不出来。

第四日,已经是5月2号。

央视的《红楼梦》已经播出了,他们不晓得啥情况,就觉得香港这边挺脱线。因为亚视把《红楼梦》买来,粤语配音还没搞定,怎么播啊?

但又不想自己打脸,于是想个招,先播了个《红楼梦》介绍专辑,里面有一些电视剧片段。

然后定在6月7日,每周日晚九点半,播一集配音版。再在下一周的周四,晚十一点四十五分,播一集国语版。

如此穿插着来。

后世总在说,《红楼梦》在香港一经播出,受到了热烈欢迎,收视率居高不下。

真没有,真没有,真没有。

之后两天时间,一帮人又参加了服装展览、签字售书等活动,最后还去海洋公园玩了一圈。

欧阳特意穿上了那身西装,让陈力帮忙拍照。陈力咔嚓咔嚓拍了一天,发现没装胶卷,也不知道咋拍的。

许老师才真专业,留了好些纪念,当然更多的是游走于各大商场,借(chao)鉴(xi)服装款式。

六天转眼结束,香港之行收尾。

讲真,大家没感受到啥交流,文化界和学校师生这类群体比较关注。大部分市民,只对“内地演员”这个身份感兴趣。

不过白玩了好几天,就挺愉悦。

返程的飞机上,许非闭着眼睛想事,欧阳跟李尧宗巴拉巴拉。张俪忽然走过来,细声道“我们能不能换个座?”

“呃,可以啊!”

欧阳一愣,起身跑到邓洁那边。

“怎么了?”许非睁开眼。

“你不是让我们多看杂志么,我跟小旭翻了好多本……”

张俪取出一摞卡片,自己用白纸裁的,“我们也不懂,见到还行的就把款式记下来,你看看?”

“嗯?”

许非意外,这一摞起码一百张,全是服装版型。白描勾勒,细节详尽,连花边都不差。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种夫复何求的赶脚,“这个,说谢谢有点矫情,但我还是想说谢谢。”

“呵!”

张俪瞧他的德性,笑道“你不用这样子,我们也想用心做点事情。”

说着,她又跟欧阳换了回来。

下午,飞机抵达京城。

从下飞机那一刻起,气氛好像突然不一样了。大家紧张兮兮的,感觉每个人都在看自己,那目光中的热切和惊喜,似形成了实质在周身缠绕,扯都扯不掉。

“陈小旭!”

“啊!”

小旭吓了一跳,发现是个姑娘在喊。

那姑娘见她转头,自己先害羞,跟小伙伴叽叽喳喳。

“呀,真是黛玉,居然在机场碰见了!”

“还有呢,那个是宝钗!”

“那是宝玉,那是探春,那是李纨!”

而这么一喊,全场瞩目,兴奋的不得了,却无人上来攀谈纠缠。

“黛玉平时也这么好看,娇娇弱弱的。”

“宝姐姐也好看,探春也好看。”

“宝玉邋遢了点,看着好胖。”

“那个是贾芸,春节时候我看过,就露过一面,不过好帅啊!”

眼瞅着越来越热闹,戴临风怕出事,催促众人快走。

直到上了面包车,大家才缓过神来,然后砸吧砸吧滋味,浑身都暖洋洋的。这感觉,跟香港完全不一样。

戴临风心中有数,怕是安排的一系列宣传方案启动了,正式播出的效果远超试播。

当然他还是低估了,这部《红楼梦》会在国内掀起多大的热潮和争议。



第一百五十八章 撂挑子

“哎,还是家里的空气清新。”

“啪啪啪!”

“看这敲门声就不同凡响。”

“啪啪啪!”

院门口,许非扣了几下门环,俩姑娘直翻白眼。

今天休息日,沈霖跑出来开门,“回来了?还以为晚上到呢。”

“飞机飞的快啊,小东呢?”

“换煤气去了,来我拎一个。”

仨人进了院子,见打扫的干干净净,猫狗貌似又肥了一圈,俩王八扑腾的杠欢,石榴树迎风摇曳,一面墙爬了青藤紫花,葫芦架翠色盎然。

短短数日远行,回来却觉心安。

许非分出一个袋子,“给你俩买了条牛仔裤,先试试。”

“这,这不行,牛仔裤挺贵的,我不能要。”

“在香港便宜,拿着拿着!”

推让了一番,各自回屋收拾。许非换了件白衬衫,穿上牛仔裤,又蹬上一双运动鞋。原地蹦了两下,涌出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他整整买了一打,自己留了六条,另有三双运动鞋,够穿十年的。

稍微歇了一会,门咣啷咣啷响,吴小东扛着煤气罐进来。

“回来了,香港怎么样?”

“没啥意思,都是资产阶级腐化思想,咱这几天有啥事么?”

“大事倒是没有,哦对了……”

俩人把煤气罐装好,吴小东摸出钱包,拈出两张纸币,“说是新钱,你有空也去银行换点。”

姑娘们也围过来,见一张五十,一张一百,正是刚发行不久的第四套人民币。

这个许非很熟悉,用过好长一段时间。50元,正面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头像,背面黄河图。100元,正面四位领袖像,背面井冈山全景。

其实最初设计时,还有个20元,后来取消了。

“以前最大才10块,现在都有100了,以后会不会出1000的?”

陈小旭拿着老人头反复看,“哎,这个怎么看真假?”

“看那个头像吧……”

张俪也拿过来,叹道:“东西贵了呢,我们在圆明园那会,几毛钱就能吃一顿,现在可不行了。”

“东西贵,工资也涨了啊,我觉得都一样。”沈霖道。

“我觉得不一样,就怕你工资涨不过物价。”吴小东摇头。

呵呵!

许老师笑而不语,这算个啥?你在9012年翻出一百块钱,响儿都没听见,就特么花完了,然后还不知道买了点啥。

“啪啪啪!”

“啪啪啪!”

正聊着,又有人敲门,一听就是居委会大妈的破锣嗓子:“平儿在家么?平儿在家么?”

“……”

几人看向沈霖,沈霖贼难堪,匆匆过去开门,“刘大妈,有事儿啊?”

“这不号召给亚运捐款么,我们居委会想搞个联欢会,呼吁一下,你们院里都是大明星……哎哎,黛玉,宝钗,你们都在啊!”

刘大妈直接闯进来,握住陈小旭就不撒手,“哎哟,这姑娘长的真俊!你说说,红楼梦都住进咱们百花胡同了,街坊邻居也光荣啊!那个刚才都听见了吧,居委会搞个联欢会……”

“您等会,您等会……”

许非连忙打断,道:“刘大妈,我们原则上很愿意为人民服务,但实际上还有很多国家任务要完成,真没时间,您找找别人吧,不送了啊!”

他连轰带哄的把对方撵出去,姑娘们都抹了把汗。

春节试播的时候,几人都在老家,等来京城了,热乎劲早过去。现在正式播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刷的一下就起来了。

……

晚上,堂屋。

电视机里还放着《红楼梦》的片尾曲,许非坐在马扎上,翻看近些天的报纸。

前六集试播过,没引起多大反响。昨天第七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评论界又开始热闹,但以褒扬居多。

因为除去开头收尾,中间的大段剧情,水准相当不错。

试才题对额,主要体现大观园的布局,还有贾宝玉的才气。宝玉诗文写的不错,只是碰上两个开挂的姐姐妹妹。

今儿是第八集,《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元妃省亲和可卿出殡,是规模最大的两场戏,用心用到了极致。以这年代的电视剧水准,怕是封建贵族奢华场景中的巅峰之作。

而且演员选的好,成梅一看就珠圆玉润,富贵大气。

不像少红大师,书里明明写男丁在西街门等,女眷在大门口等,结果少红让男丁女眷都挤在大门口。

然后凤銮过来,帘子一掀,呀,出来个大马猴!

第八集结束之后,便是许非跟戴临风建议的,增加一个谈话小节目。提前录制好的,请些主创、学者讲讲里面的风俗典故,拍摄趣闻。

此外,老头果真联系教育部门,在各中小学开展写观后感活动,选佳作登在报纸上。

我滴个妈妈!

许非一阵心虚,为那帮可怜的孩子默哀。

…………

“全国人民都是东道主!”

“人人关心亚运,人人为亚运出力!”

“亚运为国争荣誉,我为亚运添光彩!”

7日一早,许非去上班的路上,发现隔了短短几天,京城街头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宣传标语。

广播在播,大喇叭也在喊,各居委会专门设立了捐款箱,扯着横幅,来捐款的还能得到一张小凭证。

第一个捐款的,是苏省建湖县湖中小学的颜海霞。

她就是在两个月前,在报纸上看到了京城副市长的演讲,不知亚运会为何物,只晓得国家要举办一项活动,然后穷。

她便将省下的1块6毛钱全捐了出去,遂被铭刻在历史之中。

却说许非骑到电视台,人刚露面,就被李沐叫了过去。

在主任办公室里,李沐笑呵呵道:“去香港感受怎么样?”

“感触良多,三言两语讲不完,我打算写出来。”

“又打算写内参了?”

“也不算内参,是一本,呃……”

他比划了一下,道:“主任,能不能搞个内部刊物。就是大家投稿,然后每期印个十几本,我们自己看。”

“详细说说。”

“其实就是一种包装,这年头不兴酒香不怕巷子深了,得会自我宣传。

比如《胡同人家》,尤导没事写点工作日记,大钢子拍拍现场照片,往里面一放,再来点游记散文什么的。

一是能作为资料存档,二是能展现风采。人家领导来视察,我们把这东西端上去,妥妥的就是新时代电视人的精神风貌啊!”

你丫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会?

李沐皱眉想了想,还真可以,“成本小,见效快,嗯,这事我心里有数。”

“嘿嘿,一看您就是英明神武,千秋万代,在您的领导下,我们披荆斩棘……”

“行了行了,少拍马屁!”

李沐打断,又道:“那个拉广告的事儿,台里批了。但怎么拉,我们没经验,我已经号召大家都试试,有路子找路子,有人找人。你提出来的,更得加把劲,经费多了都高兴。”

“我明白,明白。”

俩人聊了聊,知道《胡同人家》布景差不多了,剧本已经写了二十集,暂时停一停,把这二十集先打磨完善。

“主任,服装方面我有点想法。别的照往常来,白奋斗和陶蓓能不能交给我?”

“怎么个意思?”

“我想给他们专门弄几套,白奋斗是主角,陶蓓是模特,穿着打扮肯定不能跟旁人一样。”

“也成,你先试试。”

“诶,那没事我出去了。”

许非抬屁股刚要走,尤晓刚忽然跑进来,“主任!哎小许正好你也在……你找的那个王姬,忽然说不演了,要出国。”

“啊?”

他顿时也一惊。

(还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化缘(月票加更)

当天下午。

许非从一家茶馆出来,满脸郁闷,他刚跟王姬见完面,没谈成。

当初奔着濮存新才去的人艺,结果发现全是人才,又捎带手的挑中了梁贯华和王姬。她手里有一部话剧,本来说演完之后正好接《胡同人家》,但现在有个出国的机会,不想错过。

你不想错过,我戏怎么办?

他对此人不熟,印象中貌似出过国,可没想到正赶在自己头上。

“……”

许非顺着街边走了一段,愈发糟心,遂蹲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史跃进和于兰姑是一对外地夫妻,最初设定就是女的好看,比丈夫大一些,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嫁给史胖子,心中不满,但还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

男的貌不惊人,烧一手好菜,有点精明的小算计,清楚妻子的心思,十分疼人。

梁贯华和王姬非常适合,结果突然撂挑子,不出意外的话,下月就要拍了。

换谁呢?

许非不断合计,丹丹姐?演技没得说,年轻时候也算好看,但气质不对味儿。

吕立萍?不好看。

江杉?小了点。

他不是百科全书,记不住辣么多女演员。

最后没办法,起身走到公共电话亭,掏出一大把硬币。凡是京城的,跟文艺界沾边的朋友,全都打了一遍,帮忙找人。

…………

京城,肥皂厂。

办公室里,厂领导翻着厚厚的一摞策划书,耳边听着赵宝钢白话。

“就是说什么呢,您拿出一点钱,投在我们电视剧里。我们给您的肥皂多几个镜头,主角天天用它洗澡,等电视剧一播出,火了。诶,不存在不火的问题,《便衣警察》知道吧,就是我们拍的。

这剧一火,肥皂肯定也跟着火,您这利润准保翻三番。”

“意思听明白了。”

厂领导合上策划书,苦笑道:“但别说一点钱,半点钱我们也拿不出来,现在厂子亏损,效益不好,工资都靠政府拨款,哪还有闲钱打广告?

就算有,我们也不敢啊,谁知道是什么说法,万一犯错误怎么办?两位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您再考虑考虑,实在不行赞助我们两块肥皂也行啊!”

丢人玩意儿!

许非跟对方告辞,拉着大钢子闪人。

俩人站在厂门口,赵宝钢掏出一张名单,又划下去一个,道:“第四家了啊,跟着是火柴厂,咱继续!”

“也别继续了,我算看出来,这些厂子都特么亏损,找也白费。”

许非挠挠头,没想到国企效益如此糟烂,其实也有盈利的,但估计也不敢掏钱,没这先例。

现在往电视台打广告的,都是外国品牌,合资品牌,还有乡镇企业家那些产品。

“这样,咱去义利看看。”

“能行吗?”

“试试呗,起码人家有钱。”

于是乎,俩人骑车来到西单南口的西绒线胡同,胡同里有个挺大的门脸,进进出出极为热闹。

招牌上写着“义利快餐厅”。

这是京城第一家西式快餐厅,84年开张,中港合资,被誉为改革开放的一个窗口。从开张那天起,几乎每日顾客盈门,来得最多的是知识分子,还有外地过来出差的。

许非一进去,见格局跟后世的快餐厅差不多,方桌方椅,放着轻音乐。

入口设有烟酒食品柜台和取饭菜柜台,上方挂着价目牌,什么汉堡包、热狗、三明治、西式盖浇饭之类。

“西式盖浇饭是什么鬼?”

他看着滑稽,赵宝钢却误会了,得瑟道:“怎么样,没来过吧?哥哥来过,忒贵,一个饭就要二十块,哎那厕所才好呢,洗完手不用擦,有个热风机……”

许非懒的理,直接走到服务台,晃了晃工作证,“你好,我想见见你们经理。”

“呃,您稍等。”

服务员迟疑了下,跑到后面,叫出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梳着狗舔似的大油头。

说明来意,经理挺客气,请去办公室商谈。

这间办公室比肥皂厂的厂长室强百倍,还有空调和皮沙发。经理招呼员工倒了点水,矜持且骄傲,笑道:“许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在电视剧里植入广告?”

“哟,明白人,不错,就这意思。”大钢子乐了。

“没什么难懂的,美国的soapopera里早就有了,只是我们太落后,才觉得有创意。”

“……”

许非一直在观察对方,一听这英文,呵,又是贱人。

“广告是很常见的商业投入,但我认为我们没这个必要,您看外面那些顾客。”经理笑道。

“恕我直言,义利有第一家的名头,但地位不见得一直稳固。深城已经有donalds,kf也要进来,京城是首都,以后还会有更多。到时候洋快餐泛滥,慢慢也就不新鲜了。

而且我看外面食谱单调,像kf都有setal,一个汉堡一份沙拉一杯可乐,优惠方便,更受顾客欢迎,你们还真没什么优势……”

经理收敛笑容,kf进军中国的消息已经确定,甚至在报纸上公开招聘服务员了。

“电视剧广告的好处就是软性,不会觉得硬宣传,而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艺术中心的口碑你知道,何况我们要拍很多集,还有重播,性价比绝对比电视台强……”

经理也不是傻子,考虑半响,“ok,我们会研究研究,尽快给你们答复。”

他还想招待一下,许非婉拒。

赵宝钢全程没吭声,出门才道:“许老师还会英文啊,刚才把我都镇住了,牛逼!”

“不是我牛逼,是有些人犯贱。”

“行了,下一家!”

俩人又找了几家合资或私营的饭店、服装店,因为只能找这个,跑了一天才回到单位。

累的半死,刚坐下喝口水,电话又响了。

很意外,居然是杨澍云。

“小非啊,我倒是知道个演员,以前也是做舞台剧的。她现在刚好在京城,好像在谈什么戏,不过还没谈成,你要不要先看看?”

“做舞台剧的?她叫什么?”

“李健群。”

“谁?”

“李健群啊。”

哎哟!

许非一下站起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 李健群

当天下班之后,在一个小茶馆里,许非跟杨澍云碰了面。

《红楼梦》播出之后,各方面有褒有贬,唯在服化道上得到了一致赞誉,杨澍云也被央视特聘为美术造型师,留在京城发展。

“她是兰州军区文工团的,以前也做舞台剧,慢慢就认识了。这次是来开会,还谈个什么《格萨尔王》的电视剧,一下子被我逮住……哎,来了!”

杨澍云站起身,“健群,这儿呢!”

许非一回头,见一个女子走来。

长发,身材窈窕,左唇角有颗痣,乍看不惊艳,唯一双眼似含着朦胧水气,波湛横眸。

三十岁的年纪,观感却很嫩,甚至脸上还带着点肥嘟嘟的圆润,不是那种干瘦。

“你好!”

“你好!”

俩人握了握手,重新就座。

许非发现她的身条很顺,是学过舞蹈练出来的一种形体感。张俪和小旭身上也有,但过柔,这位却隐隐透着一股往上挺的感觉。

“李老师,我们艺术中心筹备一部电视剧,有个角色很适合您。不过大杨哥说您在谈另一部戏,不知有没有敲定?”

“还没有。”

李健群的乡音略重,十分客气,“您能讲讲是什么角色么?”

“这是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由姜黎黎老师出演。这个角色叫于兰姑,跟丈夫史跃进一起到京城打拼,开了家小饭馆。

她年龄比丈夫大,由于家里发生一些事情,史跃进帮了大忙,才答应结婚,有点报答的意思。她不怎么喜欢丈夫,但尽力在做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平时言语很少,带些哀怨气。

史跃进心知肚明,却十分疼爱妻子,后来经过一些事情,于兰姑也慢慢对他有了感情。”

许老师的嘴,骗人的鬼!

什么家长里短啊,什么姜黎黎啊,奏是蒙人的。

“……”

李健群听了有些心动,不是角色,是艺术中心这块招牌和首都的天然优势。她正在谈《格萨尔王》,那是藏族传说中的旷世英雄,要到青海去拍。

青海啊!

“我带了几集剧本,您回去先看看。”

许非递过一摞泛着油墨味的剧本,又瞅了瞅她的衣裳,“李老师,您这身打扮没在市面上见过,是自己设计的么?”

“呃,对。”对方一愣,没想到会问这个。

“这件原型是仿西装的中长衫吧?垫肩去了,腰身往里缩了缩,长襟加了些花边,袖口的花纹很漂亮,扣子却有点不足。可以再配上一件短外套,或者夏天把长裤换成同色裙子,高跟鞋,也会很不错。”

“……”

李健群的眼睛越来越亮,“您也懂设计?”

“略懂。”

许非又像个魔鬼一样在诱惑可怜人,“我们剧中有个角色是模特,想专门给她设计几套衣服,怎奈毫无头绪。听说您擅长这个,如果能加入我们,那再好不过了。”

“我……”

李健群最专注的两件事,拍戏和设计,居然能同时实现,“我明天给您答复好么?”

“当然可以。”

仨人又聊了会,便自散去。

许非从茶馆出来,忍不住的就想笑,这可是大触啊!

李建群,少时学舞,伤退,考入上戏舞美专业。后分到兰州军区文工团,做过很多舞台剧,拿过全军舞台美术设计奖。

画也极好,曾与人合作过《沃土》、《宝藏》,此为人民大会堂甘肃厅的壁画。当时都是过中年的知名画家,唯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后来担任《唐明皇》、《武则天》、《杨贵妃》、《太平天国》、《康熙王朝》等剧的服装设计,跟毛戈平、杨澍云一起创造了中国影视史唐韵之巅峰!

甚至为设计《唐明皇》《武则天》的服饰,四进敦煌,七下西安,临摹了无数壁画……

而且低调,自矜,不周旋于老男人中间。

不像后世盛传的某位,别人一提,哎哟,才女!但具体有什么才华,从没在电影里体现出来。

略略略。

…………

“今天上午,列车抵达图强。特别列车往返灾区55小时,为灾区送来大米50吨、水60吨、食品6000公斤。运入医疗队一个,运出灾民3000人。”

“黑省、解放军和大兴安岭地区共派出医护人员177名、防疫人员43名,设立野战医院9个,许多伤员的伤口发生感染,给治疗带来困难。”

“据悉,火情已经从灾区中心向四周蔓延。当地的人民解放军、森林警察、人民群众已经齐齐参与到这场扑火战争……”

5月9号晚上。

许宅五口人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面色沉重。连许非见到李健群的好心情,都瞬间给搅的一团糟。

1987年的5月,有两件事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脏,《红楼梦》和大兴安岭火灾。

火灾始于6号,直接肇事者叫汪玉峰,在启动割灌机时不慎引燃了汽油。如果他当时脱下大衣一捂,可能就会扑灭,结果这货拖着机器跑了七八米,最终酿成大祸。

最无语的是,他被拘留后还在问:“我这个月工资还开不开?”

一开始中央都不知道,在5月8日,央视天气预报发了美国泰勒斯气象卫星的云图,黑省境内亮着两处红色,领导这才发现异常。

《人民日报》从今天开始报道,起初也没人在意,直到新闻联播播出,老百姓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

许非上辈子才一岁,根本没印象,此刻亲身经历着,才明白是什么心情,就像08大地震那种。

“太惨了,我们能不能捐点款什么的?”沈霖一阵心酸。

“问问居委会吧,应该有渠道。”吴小东道。

“要捐的话,最好是旧衣服、棉被和药品,不过我们也没地儿买,还是捐钱吧。”

许非也不是滋味,又拍了拍眼圈通红的陈小旭,“好了好了,都会过去的。”

新闻联播之后是天气预报,过后便是《红楼梦》的第11集,大家也缓了缓心情。

随着剧情发展,社会上的讨论热度与日俱增,特别搬到大观园之后,是全书/全剧最好看的一段。

人民群众眼睛毒啊!

该夸夸,该骂骂,就像元妃省亲那集。省亲和可卿出殡,是最大规模的两场戏,细节做到了极致。

夸得是“元春选的好,有贵气。场景高度还原,金银焕彩,珠宝生辉,有富贵之相。”

批评的是“书里写掌灯时分,明显是晚上,但剧中给了两次天色镜头,那太阳明明是黎明破晓之东升,倒不如不给了。”

好家伙!许非叹为观止。

当时拍摄的时候,正是天光未亮之时,来代替夜晚,居然被看出来了。

而今天这集,终于轮到贾芸出场了。

(还有……)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凡井水处皆谈红楼(月票加更)

仪门外,宝玉骑着马跟贾琏聊了几句,忽从门里转出一人。

身形修长,半新不旧的袍子,兜到马前,打了个千儿,“请宝叔叔安!”

“你连他也认不出来了?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母亲好?”

“好,承叔叔惦记着。”

贾芸仰着脸,小心又讨好。

“哎呀,我可真帅啊!”

电视机前,许非拍着大腿发出感叹,小伙伴齐齐白眼,挪了挪小板凳。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陈小旭道。

“我一共没几分钟戏,自己夸夸还不成么?”

许非看着电视,又叹:“哎,真帅!”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自己看自己的戏很别扭,尤其还是配音,可能觉得台词不过关。

所以你就想啊,瞧着自己的一张脸,说着别人的声音,就叫一拧巴。

贾芸的戏份少,三段情节集中展现,一个就是11集:先露面认宝玉做爸爸,然后跟舅舅借钱,接着认识小红。

“好姐姐,你给宝二爷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什么廊上廊下的,就说芸儿就是了……”

贾芸一撩袍子,从屋里走出来,眼睛像钩子一样盯着小红,热切大胆。

“噗哧!”

小旭一乐,“哎,当初你们排戏,是不是就排的这段?”

“才没有。”

张俪抿抿嘴,想起当初看自己的眼神,便是这般热切大胆。

“明明就在圆明园的大槐树底下,还背着身儿坐,跟相面似的。”

“你再说,你再说!”

张俪伸手要撕她的嘴,许非急忙拦下,“别闹别闹,看电视!”

“……”

吴小东和沈霖默默的又挪了挪小板凳。

贾芸的戏份小半集就打发了,主要讲宝玉被贾环烫伤,一帮人来探望,赶上赵姨娘请马道婆做法,使得宝玉和凤姐发疯。

有一经典段落:

王熙凤打趣黛玉,“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姑娘们大笑,黛玉害羞,李纨打圆场:“真真是我们二婶子诙谐的好。”

“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贫舌讨人嫌罢了!呸!”

“你给我们家做媳妇少你什么?”

凤姐更来劲,直接把宝玉拉下床,“你瞧瞧,是人物门第配不上,还是根基配不上,是模样配不上,还是家私配不上?你说呀,你说呀!”

黛玉展现了最小女儿的一幕,用手挡着脸,又羞又嗔,起身要跑。

宝钗给拦下,“颦儿急了,快回去坐着,走了倒没意思了。”

哎哟!

吴小东和沈霖看的乐,许非也乐,即便看过八百遍也爱看。

这就叫美好的事物,大家都喜欢,一种人性本能的东西。倘若放在9102年,准保满屏的弹幕:

“凤姐p狗!”

“宝黛大旗永不倒,ttl!”

“阿伟乱葬岗!”

“钗黛好,钗黛党头顶燕窝!”

“若向红楼觅佳偶,薛君才合配湘妃。”

“没人喜欢贾芸么,我觉得芸哥很帅啊!”

“楼上滚!”

一集五十来分钟,远比后世的剪辑版长,但都觉时间短暂,好像一会就没了。

很快,交响乐版的《葬花吟》响起,且是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好像京城的夜空中只剩下这一段旋律。

吴小东两口子自觉闪人。

许非把门轻轻掩上,一本正经,“有件事说一下,《胡同人家》估摸下月底开拍,时间紧,任务重,要有这个忙碌的心理准备。”

他把俩人叫进卧室,取出厚厚的一摞画稿,有些自己画的,有些她们画的。

另有一摞照片。

“你们对服饰接触不多,但有兴趣也可以帮忙,我们可以仿照,也可以自己搭配、改良,比如这件……”

他拿起一张女士西装的照片,“我觉得上衣好,但不喜欢西裤,那怎么办?脑筋大点一些。”

他又拿起一条裙子的画稿,往起一拼,“小西装外套,配长裙,好不好看?”

“……”

俩妹子惊讶,乍看古怪,细品又有味道。

“不过这个确实很难,需要慢慢积累。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帮我设计一套赵妍妮用的书签,一个日记本,一个发夹。怎么样,有信心么?”

“你都这么说了,我俩做不到,岂不很没面子?”

“我们尽力试试。”

“呵,那好,我过阵子拟份合同,咱们谈谈怎么分成。”

“还要签合同么?”张俪惊讶。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我们……呃,天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嘁!

…………

“咣啷咣啷!”

“呼!”

次日一早,许非刚推着自行车出门,就被风沙糊了一脸。

“呸!呸!妈的,这破天儿!”

他吐了几口,蹬上车子,正看着一老头遛弯回来,也是百花胡同的,但没打过交道。本想骑过去,结果老头一扭脖子,“上班啊?”

“啊!”

他有点愣神,紧跟着又来一大妈,“哟,上班去啊?”

“够早的,吃饭了么?”

“上班啊,嚯,今儿风可真大。”

“昨儿演的不错,哈哈,差点没看出来!”

那您笑个屁?

一条胡同,他应了七八声,出来又撞见居委会刘大妈。

“哟,小许,我这刚买的糖饼,来尝尝啊。”

“不了,我上班呢……”

他蹬了一下,又停住,“刘大妈,那个大兴安岭火灾,居委会组织捐款么?”

“组织啊,过几天就号召一下,你可够积极的。哎,亚运那份你也捎带手捐了得了。”

“呃,我单位有组织,走了啊!”

许非抹了把汗,出百花胡同,顺着新街口大街往北,再往西过马路。

这两年京城的自行车呈几何倍数增长,私家车也明显增多,以前满大街见不着,现在偶尔就能开过一辆皇冠、桑塔纳什么的。

说起老桑塔纳,可是经典中的经典。

许老师上辈子学车,开的就是老桑,看着破破烂烂,一开贼好使。

等红灯的时候,路口有个书报摊,摊主扬着两份报纸,向行人兜售:“大兴安岭火灾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新华书店《红楼梦》售罄,过几天才有新货,这几天别排队了啊!”

都是上班族,单位有报纸,没人买,但听着有意思。一个戴眼镜的就问:“您还认识售罄呢?”

“多新鲜啊,这年头没点知识敢卖报么!靠才华混社会,懂么?”

“哈哈哈!”

众人一乐,见对面变绿灯,跟七剑下天山似的,嗖地冲过去。

剩下摊主骂骂咧咧,继续喊:“新华书店《红楼梦》售罄,售罄了啊……”

八点过点,许老师到了电视台。

他没因为自己当了副导演就不干人事,照例打水泡茶,然后领了一堆报纸。坐下翻了翻,找关于自己的评论。

还真有。

“贾芸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十岁,斯文清秀。演员的年龄身量非常还原,脸型也对。

有人讲容长脸儿就是大长脸,是错误的。袭人也是容长脸儿,但袭人漂亮,能想象一个大长脸女子,居然还很漂亮么?

所以想来是一种好看的脸形。《儿女英雄传》第十七回:只见那也是个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长脸儿。可以参考借鉴。”

咝!

此专家竟恐怖如斯!

许非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该说对方严谨,还是说丫闲的蛋疼。

“贾芸形象佳,演的欠妥,对宝玉固有小心讨好,却不够谦卑奉承。跟舅舅也略平淡,似城府过深。对小红倒是不错,得男女情味。”

“贾芸过于俊美,不妥。”

“完全没理解人物内涵,不够入味。”

这年代的红学研究,跟后世的大众理解有相当偏差。比如贾宝玉,八十年代都当他是反封建斗士,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

贾芸也一样,奏是一个阿谀奉承,有小机灵,然后讲义气的配角形象。

许非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演,自然不受待见。不过他已经很开心啦,“过于俊美”,哎呀,四个字直击心窝!

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夸,“除了帅一无是处”的时候。

“哟,芸儿!”

坐了一会,大钢子贱么兮兮的出现在门口,上来就一熊抱。

“滚,跟特么兔儿爷似的!”

许非一脚踹开。

“不地道了吧?你好歹也是红楼梦露过脸的,小里小气。”

“我一共十分钟戏,我露什么脸?”

“诶,戏不在长短,角儿不在大小。”

冯裤子端着大茶缸子晃进来,“许老师风流倜傥,英武不凡,往那儿一站,就一封建社会上进青年。”

“你还别说,我媳妇儿昨天看的倍儿来劲!”

陈彦民也闪进来,“我特么现在一睁眼,碰着个人都跟我说《红楼梦》,连我们家门口卖豆汁的都叨咕,也不知道哪儿看的电视。”

紧跟着,郑小龙溜进屋,拿张报纸开始翻。

“哎,都在啊!一会过来讨论剧本,得抓紧点,别不慌不忙的。”尤晓刚又探头来了一句。

他刚走,李沐又露面,“九点台里开《红楼梦》研讨会,都去凑个人头。”

“咱们也开啊?”陈彦民诧异。

“社会风潮,号召学习,懂么?你们几个不用去,非《胡同人家》剧组的都来啊!”

李沐闪了。

许非看着一串串走马灯似的,忽觉有趣,“哎,你们知道有个《京都竹枝词》么?”

“得舆的吧?”郑小龙抬头道。

“对,里面有当时文人评价《红楼梦》的。”

许老师摇头晃脑,“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做鬼且神仙。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

第一百六十二章 工作狂(月票加更)

《胡同人家》一共拉到了十五万赞助,义利就贡献了十万。

十五万赞助在后世非常滑稽,现在可不是小数目。整部剧的预算才四十多万,一下多了三分之一。

不过许非后来才知道,义利快餐厅的日营业额能达到6000到7000元,年营业额高达200万,以八十年代的消费水平,堪称奇迹。

编剧们对金主极其负责,立马修改。

白奋斗的人生理想从两个变成了三个:当演员,寻找真爱,去义利大吃一顿。

西式盖浇饭要两盘,吃一盘扔一盘,就这种。

此外,李健群很快答应出演,并兼任白奋斗和陶蓓的服装设计。全组无反对,人家履历摆着呢,能给人民大会堂画壁画的,还有啥说的?

5月中,大菊胡同。

26号作为取景地,早已布置完成。违建的全部拆除,然后自己重新违建,这儿弄一个厨房,那儿弄一个鸽子笼,那儿又弄俩窝棚,破烂堆的有秩序,杂而不乱。

一面墙挂上了绿藤,开着牵牛花,底下用碎砖砌一圈,外头放俩木头墩子。正儿八经的木墩子,还能看见年轮。

这是大杂院最小布尔乔亚的地方,主要给白奋斗谈恋爱用。

剩下的空间极力扩大,要留出拍摄场地。

26号东边,连着一个月亮门,便是28号。只把破烂清了清,看着空旷,旧屋新窗,里面摆了几张木板床,另有简易灶台。

最大的一间屋子里,三个老师傅踩着缝纫机,咔嗒咔嗒缝制衣服。梁添帮忙找的,服装八厂的退休员工,许非请过来,自带缝纫机,一月六十块钱。

另一边,李健群正给刘贝量尺寸。

“净高170,腿长104。”

“腰围60……”

李健群咽下另两个数据,道:“你的比例很好,不显瘦,较圆润的一种高挑。你坐下,我再量量脚。”

“脚,脚也量啊?”

刘贝脱了鞋,坐椅子上忐忑。

李健群可不嫌弃,又量了一下,“你的脚踝很美,要重点突出。”

“还有脖子这块,不够长,最好遮掩一下。”许非在旁边比划。

“嗯,锁骨也差了点,一会在研究……葛尤老师,该你了。”

“诶诶!”

葛尤猫腰钻过来,啪的一立,跟站军姿似的。结果俩人没量尺寸,就站那儿商讨。

“我的意思是,要有那种大城市后进青年的典范特征,能不能弄个白色套头衫,然后底下短一块……”

许非在他肚子上划了一下,“衣服小一号,裤子小一号,破运动鞋,戴个三手电子表。”

“要帽子么?”

“不要帽子,他这发型本身就立得住。”

“那就一套衣服么?”

“基本着装就这一套,未来或许有发达的机会,但起码今年没有。”

“……”

俩人一本正经的研究,葛尤瞪大眼,你们说的是人话嘛?

刘贝在边上都快笑抽了。

折腾半天,许非才放俩人回去,又带着她参观一下片场,“这是外景,室内戏在xx部队的一个篮球场,也搭好了,现在就等剧本……哎对了,您看完剧本感觉怎么样?”

“感觉被骗了,但写的真好。”

李健群笑了笑,问:“那些老师傅是你个人请的,还是剧组找的?”

“我个人请的,这个怎么讲,相当于我承包了。”

“哦。”

一说承包,她就懂了。从服装费里拿出一部分,由他负责做男女主角的造型,多了不补,剩的算盈余。

形式很新颖,但因为数额小,李沐也没在意。

李健群看了看那三位老师傅,已经开工在做,做什么呢?自然给某人干私活了。

当然她不会说出来,又回到屋里,道:“白奋斗相对简单,我们先把他的设计出来。国内套头衫还很少,一般是这种款式的。”

她寥寥几笔,就画了一件帽衫,领口有弹力带。

“款式可以,但要做旧,九手套头衫那种。图案我想用这个,beatnk,后进青年。”

“这个不是反传统,反文化的一群人么?”

“嗯?”

许非顿时惊讶,可能表情太过明显,李健群有点不好意思,“一个朋友从香港买的书,我看了几眼。”

“哦。就因为它反传统,放在白奋斗身上才有意思,尤其他本人不明白啥意思,于是就更有意思。”

“您在说绕口令么?”李健群笑。

“没办法,天生嘴皮子利索。”

他谦虚了一句,“上衣就这样,裤子和鞋也容易,我们有冬天戏,裹件军大衣就可以。主要是陶蓓,现在二十集剧本,我打算每集让她换个造型,春夏秋冬都有,各种风格都要,这个就得麻烦您了。

对了,这是我自己平时想的,您过目。”

他取出一叠画稿,李健群接过一瞧:

一套是卡其色的小西装,配吊带斑点长裙。

一套是粉白细格子衬衫,配牛仔裤。

一套是白色短袖t,配现在最流行的黑色灯笼裤,

一套是黑色宽肩带背心,配也是很流行的萝卜裤。

一套是横纹衫,配背带裤。

“……”

李健群看完一张,眼睛就亮一分,这些衣服都有市面上的影子,但自己做了改良,重新搭配。

乍看古古怪怪,像西装配长裙,背心配萝卜裤……但仔细一品,再联想刘贝的气质,味道顿时就出来了。

“您看看这里……”

她提意见也客客气气的,指着格子衬衫的袖子,“袖口卷起来,往上提,再加两颗扣子,装饰用,会不会更好些?”

“横纹衫,刘贝穿上可能显胖,您试试素色,袖子大领口,走起来飘飘忽忽的。”

“嗯,大领口好!”

许非点赞。

或许《唐明皇》《武则天》给人的印象太深刻,误以为她只擅长古装,其实不是。学美术肯定学整体的审美感受,不可能分古装现代来学,只是没机会施展。

“您这六套都好,我刚才给刘贝量尺寸,脑子里老想一副吉普赛女人的油画,那个头巾和裙子太漂亮了,但需要改一改……”

李健群说着,伏身就在一张破桌子上开始画,像极了一个饿肚子的人扑到面包上。

“原吉普赛风太花哨,色彩重叠过重,最好简洁一下。”

“嗯,她们花边也很繁复,领口有些暴露,要往里缩。”

“腰可以细一点,让刘贝勒一勒,反正就穿一集,不细就不好看了。”

“对了,这些衣服的布料你准备用什么?”李健群忽地抬头。

“看价格吧,能便宜就便宜,不能便宜就中等。”

提起布料他就头疼,高级布料贵的吓死人,贱的又真贱,像最低端的白坯布,做一套衣服才用几块钱。

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响着,俩人就在空荡的大屋子里,反复研究,不断修改。

许非以为自己就够工作狂的,没想到对方更厉害,真如饥饿一般。

“您在腰带加碎花,不嫌重复么?”

“您没看这是两种颜色,怎么能重复?”

“您觉得色彩不同,就会形成差异?”

“您……”

李健群忍不住笑,“好好,我们先不争这个,不然今天连一件都弄不完。”

“还继续啊?人家师傅都休息了,要不要吃点东西?”许非摸着肚子。

“我现在不能断。”

行吧。

许老师耸耸肩,跑到附近小饭馆,不一会端着托盘回来。

“吃饭了!”

“怎么带回来了?”

“我总不能一个人吃吧,来,吃完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两碗米饭,一盘清炒肉,一盘炒鸡蛋,两瓶北冰洋汽水。

李健群一手扒着饭,眼睛盯着图纸,“我又改了改,碎花干脆不要了,弄些手工编的细绳结挂在腰上怎么样?”

“可以啊,再挂个铃铛呢?”

“铃铛看效果吧,反正随摘随用……这件就算完成了,我刚才又想起一件冬天的大衣,挺适合刘贝的。”

“嗯,刘贝穿大衣必须红的,不红不妖!”

“那叫娇媚。”

俩人直到吃完饭好长时间,也没还给人家,搞的饭店跑过来要。

不知过了多久,许非画着稿,冷不丁觉得光线变暗,才发现都快傍晚了。他起身活动几下,走到那边道:

“几位师傅辛苦了,今天下班。”

“好,好。”

仨老头乐呵呵走了,退休了还能挣钱,谁都爱干。

“行了,咱们也走吧,天都黑了。”

“嗯。”

李健群勾完最后一笔,往起一站,又软了下去。她敲着大腿,笑出一口白牙:“腿麻了。”

缓了缓,许非把画纸收好,锁门出去。

胡同里树荫遮挡,更加黯淡,男的女的下班回来,炊烟袅袅,吆喝叫骂混成一片。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就行。”

“车站挺远呢,你自己出点啥事,我担不起责任。”

许非跨上车子,李健群犹豫片刻,道了声谢谢,小心的坐到后座。

一路无话,到了京台对口的招待所。

“今天辛苦了,明天还这个时间?”

“嗯,您也辛苦……”

“那个,咱也别您您的,我耳朵都出茧子了。”

许老师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叫我许非,小许,你啊,都行,可千万别您,我还以为自己涨辈了。”

“那,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上去了。”

李健群笑了下,那颗痣随着唇角抹开,转身上了楼。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上进心

大菊胡同28号。

葛尤正在做标本展示。

上身是一件白色套头衫,后有兜帽,领口有松紧带。前面印着“beatnk”的字样,这个词跟嬉皮士一样,是美国特有的文化概念,大意是指“垮掉的一代”。

下身是灰色长裤,二手运动鞋,鞋面破损掉色。

衣服短,裤子短,葛尤还爱驼背,配上那发型简直绝了,妥妥的遣返典范。

他伸伸胳膊蹬蹬腿,“稍微有点勒。”

“勒到什么程度?”

“蛋紧。”

“上身呢?”

“上身能忍受。”

“嗯,那下面给你改改。”

正说着,刘贝也换好衣服出来,一条碎花吊带长裙,白色凉鞋。这年头穿凉鞋都带袜子,许非特别叮嘱,一定得光脚。

“……”

李健群看了半天,扭头问:“怎么样?”

“没自信。”

“而且单调,你试试这个。”

她拿过一顶系着丝带的草帽,给对方戴上,“你双手揪着裙子,转个圈……”

“怎么,怎么转?”

刘贝不习惯,还紧张,不知所措。

“我教你。”

许非凑过去,双手揪住裤子的两侧,“往外展,没事,动作大点,长裙走不了光……哎对,笑,脸上带笑,想想夏天的感觉,转圈,轻盈一点……”

“你,你比她柔美多了!”

李健群扶着桌案笑,眸子颤成了一汪水。

许非什么脸皮,一本正经道:“尽快找到模特的感觉,很快就拍了,你这个状态肯定不行。”

“我一定努力。”刘贝抿抿嘴。

“你觉得这件裙子怎么样?”

“挺好看的。”

“不,我们不仅要好看,还要穿着舒服。”

“呃……”

刘贝只得走了两圈,“也挺舒服的。”

“那好,这套完成。”

许非把画稿一铺,跟扑克牌似的,刷的从这头到那头,从中挑出一张,放进另一个纸袋里。

“这套可以做夏季的基本款,戴帽子不戴帽子,穿凉鞋穿运动鞋,再配个小衫或者不配,都可以。”

“不过那凉鞋的带子,我觉得太简单,做成花纹怎么样?”

“花纹累赘了,弄个交叉的就可以。”

“你没考虑整体因素,裙子略单调,鞋子就得中和一些。”

“这套走的就是简约甜美风,没必要中和啊。”

“……”

葛尤和刘贝像俩傻子一样戳在旁边,貌似被遗忘。

站了半天,葛大爷使使眼色,默默出了屋子。

“用不着咱俩了吧?”

“不一定。”

“那走不走啊,你进去问问。”

“我哪儿敢啊,他们吵起来能吓死人,你是女子,你问问。”

刘贝翻了个白眼,探头道:“李老师,许老师,我们能走了么?”

“啊?哦,走吧……哎哎,先别走,有一套马上做完了,你一会试试。”

“那我能走了么?”葛尤在外头喊。

“你没事,你先走吧。”

“嘿嘿嘿!”

那货猫腰捂嘴,跟捡着大便宜似的麻溜闪人。

刘贝只得进屋闷坐,伴着老师傅咔嗒咔嗒的声响,继续看二人争吵。

………………

王府井,文具店。

非休息日的白天,没啥客人,售货员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

“吱呀”一声,一股妖风卷进来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摘掉口罩,轻声问:“同志,我能看看书签么?”

“宝钗?!”

售货员捂住嘴,随即又放下,跟着又捂住,“黛玉!”

“请问有书签么?”

陈小旭见其呆愣,又问了一遍。

“啊,有有!”

售货员手忙脚乱的翻出几个盒子,热情介绍:“这是春夏秋冬四季,这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这是徐悲鸿的马,这是《水浒》人物……我们按套卖,也可以单张买,您要哪种?”

“……”

张俪和陈小旭看着那些书签,用卡纸做的,顶端打孔,穿着彩色丝线。图案显得有些旧,但基本都印出来了,十分清晰。

俩人对视一眼,略感无奈,“有日记本么?”

“有有!”

售货员又翻出几本日记本,那种塑料皮的,大红大绿,里面有一两页彩图。

“这个多少钱?”

“两块。”

“哦,谢谢,我们再看看。”

俩人出了门,风沙漫天肆虐,吹的脸生疼,赶紧戴上口罩。

“还看么?”

“我觉得不用看了。”

“我想也是,那就先回去吧。”

张俪蹬上自行车,俩人顶着大风回到百花胡同。沈霖正在院里喂狗,“回来了,吃饭了么?”

“不吃了。”

陈小旭摆摆手,趿拉进屋往床上一倒,“累死我了!”

“我的脚也疼。”

张俪瘫在罗汉床上,叹道:“跑了两天,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这行干不了。”

“是啊,谁能想到呢?唔……唔……”

陈小旭用被子蒙住头,发出很郁闷的怪声。

毛爷爷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俩人站在市场外面看,觉得不过如此,真深入研究,发现人家早把路趟平了。

目前的书签市场,次品很多,精品也不少。

陈小旭原本很得意,她想按套做,什么十二生肖啊,二十四节气啊,春夏秋冬啊,结果人家全有。

而且书签利润薄,印刷麻烦,要做就得大批量,少了根本不给你印。

“失败了!”

她在被子里非常沮丧。

“我们还没开始呢,这应该叫他说的,哦,及时止损。”

张俪喝了口水,又觉身子黏糊糊的,刮进去的沙子混着汗十分不舒服,“我想洗个澡,你去么?”

“不去,我再想想。”

“那我去了。”

她把毛巾肥皂什么的装进洗脸盆里,拿着盆出门,到胡同附近的澡堂子泡了泡。

天蒙蒙黑,风住时,她才回来,跟吴小东打了声招呼,正房却还没亮灯。一进西厢门,发现小旭还在床上卧着。

“还在想呢?”

“嗯。”

“你不吃饭了?”

“不吃。”

“那怎么行,我给你烤个地瓜吧。”

张俪去厨房拿了个大地瓜,生好小炉子,找块薄纸板盖在上面。然后切薄片,一片片的摊在纸板上。

炉火很旺,热度透上来,地瓜水分脱干,很快散发出一股特有的甜香。

里屋床上,陈小旭抱着被子,绞尽脑汁。

什么书签子,笔记本啊,文具类根本做不了。除非自己有厂子,大批量生产,这样能赚到钱。但她知道现在木有厂子,纯作坊,而且重心在服装上。

许非明显主打女性市场,跟当初卖挎包一样。

陈小旭跟着练摊,深得其味,思路合拍。于是她又想起卖书包,面向儿童市场,那些孩子撒泼打滚催生出的购买力,令自己震惊。

女装暂时不懂,不过戏里有个孩子,赵妍妮。

赵妍妮,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喜欢什么呢?

“来吃了。”

张俪端着盘子进来,拈起一片略带焦糊的地瓜,“给,呼……小心烫。”

小旭下意识张嘴,直接吞。

“傻了你?”

她戳了戳妹妹的头,“我放这了,你记得吃。”

末了,她又去厨房烧了壶热水,见许非还没回来。

院子里影影绰绰,石榴树的枝丫晃动,狗在跟虫子玩,猫在窗台上打着呵欠。东厢里传出两口子的悄悄话,夹杂着一些古古怪怪。

“灯关了。”

“不关,我想看看。”

“看什么……哎呀!”

“……”

张俪听得脸红,急忙提水回屋,陈小旭居然还在那儿歪着。

“你真是着魔了,明天再商量也不迟啊?”

“不行,想不出来我睡不着!”

小旭瞧了她一眼,“你又温温吞吞的了。”

“我这是劳逸结合,来烫烫脚,你也走一天了。”

“嗯?”

张俪见她没动静,叹了口气,倒盆热水端进来,“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

“才不,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小旭笑嘻嘻的哄得她连气都生不了,随即扯掉袜子,两只白嫩的小脚伸进盆里。脚指头在水里一泡,衬着灯光仿佛是透明的。

“咣啷!”

“咣啷!”

外面忽地一阵声响,某人推车进院,却是回来了。

(晚上冇了,需要休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六月

“回来了?”

许非一进门,就见西厢门口站着个人,影子落在地上,窈窈窕窕。

“嗯,你们吃饭了么?”

“不怎么饿,烤了个地瓜吃,你呢?”

“我刚对付一口,今天晕头转向的……”

许非把自行车停好,跟张俪进了正屋,灯打开,冷清一天的屋子总算有了点生气。

“这风刮的,全是沙子……”

他脱了外套,摸了摸脖子,黏糊糊一层砂粒感,“还有热水么?”

“小旭还剩点洗脚水,你要么?”

“啊?真洗脚,假洗脚啊?”

“当然真的了,你要么?”

“呃,拿来吧。”

张俪笑着出去,不一会,提着半壶水进来。

许非一瞧,嗯,我就说不能坑我。

他又脱了衬衫,剩件白背心,投投毛巾开始擦。脖子修长,肩略宽,胳膊不粗不细,肌肉线条流畅,不是那种壮汉感,而是一种很舒服的男子体态。

“小旭干嘛呢?”

“自己发疯呢。这两天我们跑了十几家店,看了几十套书签子,无论创意还是技术都非常成熟。而且是大印厂批量做,我们一星半点的估计不太行。”

“笔记本呢?”

“笔记本都是那种塑料皮的,倒是能弄些新花样,但问题是货量少,利润薄,除非我们自己开家厂子。”

“哦……”

许非本来也没当重点,就是很惊讶俩人的积极性,居然懂市场调查了。

他擦了一遍,没太干净,张俪拿过毛巾,又投了投,“小旭正在想别的路子,都魔怔了,我脑子笨,也帮不上忙。”

“你不是笨,你是稳,谢谢……”

许非接过毛巾,笑道“小旭有创意,擅长想点子,有几分灵感就敢尝试。你比较周全,往往有把握之后才肯做。”

“是这样么,我自己没意识到。”张俪疑惑。

“旁观者清嘛。”

许非擦完上半身,坐在床上道“我这段忙,开拍就更忙了,估摸下半年都得搭进去。开店的事,还得麻烦你们多操心。对了,我妈过阵子可能要过来,常住。”

“常,常住?”

“嗯,我干不了个体户,得用她的名头。哎,你现在转业了,其实也可以试试,有什么麻烦我帮你兜着。”

“我……”

张俪轻轻摇头,“我自觉也没做演员的天赋,但对影视这方面还是很感兴趣,不想过早放弃。”

“影视行业多种多样,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就得多了解。”

许非想了想,道“这样吧,等我们开拍,我带你去片场转转。好了,不早了,你也睡吧。”

“嗯。”

“……”

许非扯着腰带,见她不动,“你要看我擦下面么?”

“啊?那,那我回去了。”

张俪慌的不知所措,低头跑出门。

……

夜半。

庭院静谧,傻狗在狗窝里睡觉,猫瞪着钛合金眼巡视一圈,江山无恙,遂摇摇摆摆的跳到窗台上。

张俪迷迷糊糊的睡着,忽听旁边一阵躁动。

“我想到了,想到了。”

“嗯?”

“我想到做什么东西,哎呀,你别睡了……”

陈小旭晃着她肩膀,“赵妍妮是个小女孩子,女孩子都喜欢可爱漂亮的小玩意,我们做暖耳怎么样?”

暖耳?

张俪勉强调动了一些思维。

这东西很早就有,书上有记载明朝,每年冬十一月,“入朝百官赐暖耳”。

“有人买么,现在都带狗皮帽子。”她含糊道。

“当物质生活低下的时候,人们往往不追求精致,但现在水平提高了,尤其是京城,女孩子都喜欢美的,谁想冬天戴个破帽子呢?”

陈小旭颇有几分非言非语,道“再说我们也可以做帽子呀,毛线织的,配上暖耳,凑成一套卖。

哎呀,别睡了,这么大的事情!”

“多大的事也得睡觉呀,明天再折腾好不好?”

张俪把她按回被窝,又拍了拍。

“唔……”

陈小旭一肚子话吐不出来,各种郁闷。

“暖耳?”

第二天一早,许非听到这个词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就是保暖耳罩嘛!

后世很常见,现在比较少,因为条件不好,冬天太冷,光戴这东西不实用,得把脑袋都包起来才行。

不过没关系啊,加个帽子就ok!

说起帽子,他可太深刻了,想起小时候女生戴的那种毛线帽,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顶端有个小揪揪,可爱又漂亮。

男生戴那种能拉下来的,把脸罩上,露个眼睛,跟反恐精英一样。

当然现在不行,容易被遣返,但女帽和耳罩可以,小孩大人都能用,跟自己的店格调也搭配。

许老师欣慰,感受到了妹子们的成长,索性把这一块交给她们去做。

………………

转眼到了6月初。

整整烧了28天的大兴安岭火灾终于扑灭,5万多人参战,丧生211人,直接损失5亿多元。

期间发生了各种传说和操蛋事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老百姓谈论。

比如有个“四不烧”,即松苑公园、清真寺、厕所和坟地没有烧。

当时民间传言松苑不烧,因吉祥之地,火魔不忍也;茅厕不烧,因污秽之所,火魔不屑也;坟地不烧,因鬼魔同宗,火魔不犯也。

剩下那个,嗯。

再有什么怪尸事件,巨蟒事件,某县县长调动消防车,率先保全自家房子等等。最牛逼的,就是一个气功大师,非说是自己发功给扑灭。

总之,正是这场大火给中央敲响了警钟,下决心从林区逐年疏散人口,后来又有了90年代的天然林保护工程。

而与此同时,播了一个月的《红楼梦》终于播到了后六集。

风向顿时一边倒,专家、媒体、观众都在骂,之前夸的也不夸了。

首播版有很多未删情节,比如妙玉的结局,“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红楼梦》采用高鹗续书的一部分,自行发挥了一部分。采用续书的,是妙玉在庵中被强盗掳走;自行发挥的,是妙玉未能保全白璧之身。

最后,妙玉流落街头,不知所踪。

有合理之处,但观众不接受啊,更别提流落风尘的湘云,在雪地里被拖拽尸体的凤姐……大观园诸芳流散,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六集,让《红楼梦》的热度到了一个巅峰。

新华书店的书再次售罄,观众买了回去,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照书本,然后一边骂街。

一时街谈巷议,盛况空前。

以至于电视剧艺委会、《红楼梦》学会,《中国电影报》、《中外电视》等红学界、影视界、评论界、观众代表,专门举办了一次研讨会。

本来有王扶霖的,结果被骂怕了,连会都没敢参加。

“很多逻辑不通,抽掉了以“理”为基础的金玉良缘,和以“情”为基础的木石前盟的对立冲突。这条线索处理的失当,是导致全剧失败的关键。”

“王熙凤为电视剧增色不少,美中不足的是对她结局的处理,远不如原著“哭向金陵事更衰”来得深沉有意味。”

“人物总谱铺排失当,导演应保一线人物,不应让宝黛钗逊于凤姐儿,而现在凤姐压倒了一切。”

“没抓住贾宝玉的灵魂,揭示出他的叛逆精神,刻画失之细琐平淡,难以留下深刻印象,压不住全剧的阵脚。”

林黛玉受到了一致批评。

“没展现出她的内心世界和美好真挚的情感追求,反而将一个“妒”字作为主要特征,使人反感。导演亦没利用影视手段,有效地弥补演员造型优势与表演劣势之间的差距。”

薛宝钗没有受到过多批评,却也没有赞扬,讲真,宝钗的戏份在87版确实很少。

最集中夸赞的,是探春线。

“编剧大胆尝试了一条新线索,丢失了一桩好姻缘,转被送去和亲,初觉不合情理,细想却在情理之中,且对应前文诸多铺垫。”

“在探春远嫁这场戏中,机位和拍摄角度代替全剧过分倚重的文学因素占据主导地位;环境空间造型介入情绪,和人物心理活动紧紧扭结在一起,使这个人物的处理卓而不群。”

“续作改编的部分,除探春线外没有任何闪光之处,且一些重要人物的行为和关键情节发展缺乏令人信服的逻辑根据,有的甚至不符合人之常情。可以说后6集的创作基本上是失败的。”

贾环、妙玉、紫鹃、尤三姐、湘云、秋桐等各因形象,气质,表演而受到批评。贾芸也捎带着提了一句

“贾芸探监一场戏,将其塑造成了一种任侠风范,这是错误的。他外貌斯文清秀,是读书人的一种心机钻营,失之准确。”

许非看了摇头,只能说不同时代的理解不同。

自这部剧起,国内正式掀起了红楼热,一直持续了两年之久,专业的非专业的纷纷著书写作,尤其探春线的改编,引来一大堆学者支持或反对。

这时候,周汝昌和冯其庸两派还没势同水火。

周汝昌写了首诗,“朱楼搬演多删落,首尾全龙第一功。”

冯其庸也认可其成功之处,写道,“这是自有《红楼梦》以来最大的一次普及。”

说到点子上了,87版之前,人人知道红楼,看过的极少,电视剧最具价值的一点,便是普及。

至于观众方面,将剧情和演员分的很开。

里面稍微有些特点的角色都红了,一帮漂亮姑娘,更惹得社会人士仰慕。

尤以黛玉最甚。

(还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八十年代追星(月票加更)

“风吹着杨柳唰啦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呀哗啦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的忙呀……”

“噗哧!”

张俪车把子一歪,差点摔了,笑道:“你唱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乱七八糟,多好听。”

后面的陈小旭非常开心的样子,继续唱:“原来她要回娘家……”

话说俩人又跑了几天,季节因素,冬装未上市,但她们问了好多家,真没有暖耳这东西,全是帽子,还是皮和绒的。

这意味着自己的想法大有可为。

“我们明天去问问毛线、棉绒价格,要大批量买,这个能做好长好长时间。帽子手工编织太麻烦,再问问厂子,能不能便宜些。让许老师管电视台要个条子,不用白不用。”

“哟,你越来越像个小老板了。”

“我是小老板,你就是老板娘。”

“啊!”

俩人齐齐惊叫,车子要进胡同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人,年轻,戴个眼镜。

张俪反应及时,一条腿撑住地,才没翻车。

“黛玉!”

那人见着陈小旭,连眼睛都在放光,就像肥宅见着洛天依一样。

“你,你是谁?”

俩人往后缩了缩。

“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见见你,见见黛玉。”

那人也特紧张,脑门上全是汗,连忙摆手。

“我不认得你,没什么好见的!”

陈小旭催促张俪快走,俩姑娘慌慌的,车子都顾不得骑,推着进胡同。

边走边回头,那人居然还在后面,就不远不近的吊着,遂愈发害怕。

“怎么办?怎么办啊?”

“先别回家,他可能不知道我们具体住哪儿,往里走,往里走!”

俩人匆匆过了25号,继续往前,都快走到新街口了,前面猛地又跑来一人。穿西装,白胖,气喘吁吁。

“陈小姐,哎呀,张小姐也在,太好了!我在这蹲半天了!”

好嘛!

一前一后堵住,陈小旭强装镇定,“你又是谁?”

“鄙人姓张,河北龙腾演出公司的,我们准备搞个活动,请二位去唱首歌。”

“我们不去,你找别人吧。”

“哎,别介,价钱绝对好商量!”

胖子伸胳膊一挡,“路费食宿我们包,三百块钱一首怎么样?四百!五百!不能再多了。”

“陈小姐,你考虑考虑,不吃亏,唱首歌就五百块钱!”

“张小姐,你也考虑考虑,这是我名片,先拿着!”

俩人像两只小鹌鹑似的,战战兢兢的又抹回去。

胖子一路纠缠,冷不丁看着戴眼镜那哥们,误会是同行,“嘿,有点先来后到啊,我这边谈完你再说!”

“……”

张俪脸蛋刷白,不知如何是好,忽地眼睛一瞥,见一老太太在远处溜达。

“刘大妈!”

她高声喊:“这俩人我不认识,非要缠着我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刘大妈小脚迈开,踩着风火轮就过来了,“哟,这一胖一瘦,一圆一扁的,想干嘛啊?调戏大姑娘是吧?我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可给鬼子坦克挖过坑,哪特么来的臭流氓啊,赶紧走!”

“我不是流氓,我请她们去演出。”

“演什么出,赶紧走,不然跟我上派出所去!”

老太太战斗力杠杠的,轰走了二人,又护送姑娘们回家,坐了一会才离开。

“可吓死我了!”

“我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陈小旭抚着胸口,半天才喘匀,“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的?”

“你们里里外外的,难免被人注意。”

沈霖也担忧,“现在还没摸清具体地址,以后怎么办啊?”

“砰砰砰!”

“砰砰砰!”

正说着,有人敲门,几个邻居的声音。沈霖过去开门,哗啦涌进来一帮大爷大妈。

“怎么着闺女,听说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就是被吓着了,不认识的,还非得缠着说话。”

“哟,那不就是耍流氓么?搁严打那会儿,够枪毙的了!”

“没那么严重,她们现在是大明星,难免有些不理智的观众。”

“不理智就耍流氓啊?闺女你放心,我们都看着呢,以后谁敢再来,准保他进不了百花胡同!”

“对,不让他进来!”

大爷大妈嚷嚷一番,义愤填膺的走了。姑娘们心里热乎乎的,情绪也稳定许多。

陈小旭喝了口水,问:“哎沈霖,你今天又没去上班啊?”

“呃,最近没什么活动。”

沈霖尴尬,她是中国电影乐团的临时工,有活动才去主持,没事干呆着。她跟吴小东过的也十分拮据,省吃俭用。

张俪知道情况,一摸那张名片还塞在衣兜里,想想道:“你最近有空,要不你去试试?”

“这,这都干什么的?”

“就是跟观众见见面,唱几首歌,你唱歌还好听,酬劳不低呢。”

一提钱,沈霖有点心动。

陈小旭也道:“你叫上胡则红、姬玉一块,好有个伴。”

“呃,那我先问问吧。”沈霖点头。

话说《红楼梦》播出之后,众姑娘一夜爆红。

这阶段国内的走穴市场已经初具规模,各种邀请,陈小旭、沈霖、邓洁、胡则红等人,差不多走了两年穴。

挣的不算多,一共能有一万块钱。而期间,就出了那盘“昔日红楼影星,今日歌坛新秀”的磁带。

还有陈力,她唱一首《枉凝眉》就是三百,固定价位,跟阿毛并列为演出费最高的歌手。

同场的有窦大仙和娜英,俩人拿五十……

不过现在么,陈小旭可没心思,要做大事的人。

到了晚上,许非回来。

他听了也犯合计,于是跟派出所打了个招呼,帮忙多看着点,又找于佳佳写了篇稿子。

大意是“不要打扰演员的私下生活,找到家门口这种行为是非常不耻的,如果要谈事情,请拨打电话xxxxx,联系人,许先生。”

没有明星和饭圈的年代,绝大部分观众都很友好,他又专门盯了两天,见确实无事才放心。

………………

“剧本围读?”

当许非提出这个意见时,李沐、郑小龙、尤晓刚全部懵逼。

“怎么个意思?”

“就是把导演、编剧、主演、工作人员聚在一起,对剧本从头至尾进行梳理。演员读角色台词,叙述部分由工作人员来读。”

“这个,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吧?”

尤晓刚倒不是挑刺,是真不理解,“再说演员读也就罢了,工作人员为什么要参加?”

“为了吃透剧本!一部好作品的成功,绝不仅仅是演员的作用。我从《红楼梦》出来的,那边连化妆、摄影都堪称半个红学家,大家都吃透了剧本,拍摄期间才会形成一个共性的目标和交流。

而且演员一般只读自己的部分,往往忽略对手。通过这个围读,能让他们从个人提升到整体,更有利于合作。

再说剧本也是编剧写的,人无完人,大家齐心协力,就可能发现一些问题。”

“……”

郑小龙想想,问:“你是打算都读么?那一天可下不来。”

“分阶段吧,每次读几集。”

“我觉得可以,有助于团队配合,也不费什么事。”李沐道。

“呃,那先试试吧。”尤晓刚不太情愿。

“行,那我去准备,就定明天了。”

《胡同人家》基本筹备完毕,很快进入拍摄阶段。许非提这个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必要的一个程序。

剧本围读,或者叫剧本研读,西方那边传过来,韩国严格遵守,近些年才在内地铺开。一般负责任的剧组都会搞,负责任的演员也会参加。

当然你要说什么腕儿没时间,或者小鲜肉话都说不利索这些狗屁倒灶,那也多了去了。

自己保重就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剧本围读会

次日一早,艺术中心来了好多人。

所有主创齐聚,跟电视台借了间最大的会议室,都知道今天开剧本围读会,但具体怎么个做法,大家一头雾水。

许非站在大门口等人,不多时,一个男子载着个女孩过来。

“许同志!”

“哎,不好意思啊,孩子请假了吧?”

“请了一天,老师特别支持,没关系。”

“今儿第一次,主要让孩子感受感受气氛,以后就不用请了,上学为重。”

聊了几句,男人又跟女孩叮嘱,要听话,下班再来接她云云。小姑娘十分懂事,不娇不闹,待父亲离开,自个问:“叔叔,我们要开一天会么?”

“叫哥哥。”

“哥哥,我们开一天会么?”

“嗯,要是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那中午管饭么?”

“管啊。”

“哦,管饭就行。”

许非拉着曹影上楼,毕竟是小姑娘,一看这地方,这么多陌生人,还是有点怕,紧紧攥住那只大手。

俩人进到会议室,郑小龙见人到齐了,示意尤晓刚。

尤晓刚开口道:“好了,我先说一下,今天开个剧本围读会,主要是提高各位对剧本的理解,顺便也认识认识,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他站起身,正正经经,“我是这部剧的导演,尤晓刚。”

“我是责任编辑,郑小龙。”

“我是总编剧,梁左。”

“我是摄像,毕建华。”

“我叫葛尤,饰演白奋斗。”

“我叫刘贝,饰演陶蓓。”

连曹影也站起来,还鞠了个躬,“我叫曹影,饰演赵妍妮。”

……

几十个人说了一圈,费了不少时间,开始对这种形式还挺别扭,但当一个个轮下去,不自觉就有一种端正严肃的气氛形成,心中不敢怠慢。

“好了,这东西是许非提出来的,下面让他简单讲一讲。”

“呃,所谓剧本围读,顾名思义,就是大家一起读剧本。先分配角色啊,大家手里都有吧……”

许非扫了一遍,道:“第一集,大杂院里的人物多数出场,你们各自读各自的台词。叙述部分请尤导代劳,几个路人角色由我、冯晓刚、赵宝钢代替。

如果觉得有地方不妥,比如这句话不通顺,这个词不恰当,可以随时打断,大家一起研究。

尤哥,你开始吧!”

“诶!”

葛尤抿了口水,咳了两声,念道:“你相……相信爱情么?”

众人一阵轻笑。

尤晓刚道:“你别紧张,声都发颤了。”

“你深呼吸,全身放松,别跟念课文似的,就照你平时说话的节奏。”许非道。

“……”

葛尤吸气呼气,找了一会状态,重新道:“你相信爱情么?我信,尤其是一见钟情。有人说,这世上没有一见钟情,无非都是见色起意,但我不这么看。

我对你就是一见钟情,可我没见色起意。”

“镜头转到对面,对面蹲着一条狗。”尤晓刚道。

“噗!”

有人忍不住,又连忙捂住嘴。

像灯光、摄像什么的,都是头一次见着剧本。通常一群人一块看什么东西,节奏是不同的,有的快,有的慢。

现在也如此,很多人没跟着念白走,自己默默往下看,可看着看着,听觉上忽然被孤立,又不得不回到念白处。

“卖书的?”赵宝钢喊道。

“诶诶,您想买什么书?”葛尤道。

“你有什么啊?”

“应有尽有,人类的文明结晶基本都在这儿了。《红楼梦》,四大名著,讲述了一对封建社会小儿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太深。”

“《平凡的世界》,最新力作,讲述了一对现代社会小儿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太长。”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革命经典,讲述了一对布尔什维克小儿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太左。你有没有那种,那种……”

赵宝钢嘿嘿笑道,“低俗的?”

“有,有!满足群众的不同文化需求是我们的责任。”

葛尤慢慢进入状态,他没受过专业训练,但懂得如何放松,用自己温吞的,独特的,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出来,就是很有味道。

“这不还是《平凡的世界》么?”

“里头可是不平凡的世界。”

葛尤拍了拍桌子,仿佛拍了拍书。

“哦……人才啊!”赵宝钢恍然。

“哎哎,人多眼杂,回去再看,保您满意。”

“对对,回去再看……哎,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哪儿能呢?就算全国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来了,也得允许有个把俗人存在。您走好!”

葛尤一手捏着剧本,一手还摆了摆。

“白奋斗推着装满书本和磁带的三轮车,走在闷葫芦罐儿胡同。”尤晓刚道。

闷葫芦罐儿,又叫扑满,是古代的存钱罐。

通常是陶罐,顶端开一条狭口,钱装满后,将其敲碎取之。“满则扑之”,故名“扑满”。

“白奋斗!”

许非喊了一声,“你怎么跑胡同里卖来了?”

“没办法啊,王府井被一群港台歌曲的占了,西单全是荷东的士高,我这种热爱祖国的只能做做街坊生意。”

“少跟我贫,我告诉你啊,有人举报你出售不良书刊,这是违法的知道么?”

“哎哟,刘同志,我哪敢啊?我这都是正经书!”

“你们这一套我见多了,不就是把书换个皮儿卖么!看看,这是什么?”许非敲着桌子。

“《平凡的世界》。”

“里边呢?”

“里边儿……”

“哼!”

许非作势一顿,随即抬高声调,“《的葬礼》?你包它干什么?!”

“这不没找着别的书皮儿么……刘同志,我向您保证,我不干违反职业道德的事儿。”

“你可有前科,给我安分着点,别让我逮着!”

“诶诶,您回见!”

第一集的故事,主要讲陶蓓加入时装表演队,培训了几个月,第一次回家。陶茂森反对孙女当模特,发生矛盾。

结果某天夜里,陶茂森被发现自己偷摸看模特大赛……

前面葛尤读词,温吞如水,跟着刘贝读词,青涩平实,却还都在情景里。

再后面,尤晓刚道:“镜头转到大杂院,戴红花正在练功。”

“丑末寅初,日转扶桑。我猛抬头见天上星,星共斗,斗和辰,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韩影曲剧团出身,这段京韵大鼓直接唱了出来。

老太太中气十足,嗓音清亮,哎哟这高啊,选了二十多个小二黑愣没接住。

“好!”

大家拍着巴掌,纷纷起哄。

戴红花是最出彩的一个,身上有夸张、戏剧化的特点,老太太拿捏精准,一亮嗓,气氛立时起来了。

“我说老戴同志,你大早上又作什么妖呢?”

莫岐随即接上,老头看着干瘦,气息不比韩影弱。

“怎么叫作妖啊,俺们居委会迎亚运大联欢,我准备节目呢。”

“你准备节目,别人还活不活了?”

“怎么就不活了,你一国营退休老会计,不比我们文艺战线差啊,我都能活八十岁,你起码也得七十九吧。哎,陶茂森别走啊,你出不出节目?”

“那个,韩老师!”

许非进行了第一次打断,“这么叫没特点,你试试尾音卷起来。”

“卷起来?陶茂深?”

“不,您发丝儿的音试试。”

“丝儿?陶茂森儿,陶茂森儿!”

韩影喊了两嗓子,大笑:“哈哈,这个好!”

“咱继续。”

“老会计气的回屋,白奋斗和陶蓓结伴进来。”尤晓刚道。

“哟,哪儿来的大明星啊?”

“戴奶奶,是我,小贝!”

“停!”

“刘贝你别怵,韩老师嗓门大没关系,你按自己的节奏走。”许非道。

“嗯嗯。”刘贝猛点头。

“……”

尤晓刚张张嘴,想说没说出来。

“西葫芦,你也挺好的呀?”

“好好,就是最近特忙。”

“哟,那你可是忙大事吧?”

“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每天就从白到晚瞎忙……”

牛振华脸上一坨肉,挤的眼睛都眯缝着,“你说好不容易说服了美国不打利比亚,日本又被制裁了,刚想抓一抓美苏关系,海地总统又下台了。这不日夫科夫请我吃好几次饭了,我都没空搭理。”

“噗!”

知道要严肃,要严肃,但在场人就是忍不住。

美国空袭利比亚,海地总统下台,是去年的政治事件。日本被美国制裁,日夫科夫访华,是今年的大事。

以往的电视剧,没有这么写台词的。

而大家读了半天,挺多人砸吧砸吧嘴,也品出味道来了。本来不太理解剧本围读,现在一听,哟,好像有点过瘾呢!

…………

花了一上午,刚刚读完一集。

今天计划是三集,估摸得到天黑。其实不用全剧都读,那得累死,大家进入这个状态就好。

中午休息时,一块去食堂吃饭。

许非拉着曹影,捧着自己的饭盒,“你就用我的吧,嫌弃么?”

“你都这么问了,我只能说不嫌弃呀。”小姑娘跟他接触半天,也不怎么怕了。

“哈,那给你借个碗吧。”

“呃……”

曹影往里面瞅瞅,摇头道:“不要,还是用你的吧。”

许非打了二两米饭,一份肉菜,又跟食堂借了个盘子,饭和菜堆在一块,顺带两瓶汽水。找地方坐下,小姑娘左顾右盼,十分新奇。

“你现在念初中吧?”

“嗯,初一了。”

“学习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考上高中?”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啊……”

曹影塞了一大口饭,吃的极香,“我是觉得不太好,可能考不上。”

“考不上也没关系,现在出路多了,不像以前。你要想学生存本领,就报个职业学校,要想在影视界发展,就报个艺术院校……”

“许非!”

他正逗小孩,李健群端着盘子过来,“可以坐么?”

“坐坐,你说咱俩都合作一个月了,老跟第一次见面似的。”他挪了挪盘子。

“……”

李健群笑了笑,似有什么事儿,但没开口,吃了几口饭才道:“下午的围读,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我……”

她眼波流转,略显羞涩,“我台词不太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台词(月票加更)

“嗯?我觉得还可以吧。”

“我原本也觉得可以,但听了韩老师和莫老师的台词,简直无地自容了。”

李健群既坦诚又羞涩,摸摸曹影的脸蛋,笑道:“小影说的都比我强多了。”

“不,姐姐很厉害的!”

曹影扒着饭大声道。

嘿,你个败家孩子!她三十岁,你叫姐,我二十二,你叫叔???

许非明白对方的心情,剧本围读最检验演员的台词功力。没有任何花哨,纯口条,谁高谁低一下就能听出来。

像上午那场,葛尤的节奏和情绪不足,胜在放松自然。刘贝学京剧的,一时转不过来,差火候。

牛振华说相声的,口条顺,影视情绪差点。韩影嗓门大,人物特征鲜明,优势盖过了劣势,让她整点抒情缓慢的保证不是这水准。

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但不是大毛病,慢慢就能调整。

其中优秀的:姜黎黎经验丰富,濮存新演话剧多年,音色还好听,莫岐最稳,信手拈来。

还有没出场的梁贯华,虽然只演了几年话剧,范儿已经妥了,加上那吨位,往那儿一坐老神在在。

而李健群对戏最多的,便是这个胖子。

“我口音重,怕说不好。”

“那你就用武汉话讲,反正是个外地媳妇。”

“这能行么?”

“当然行啊,电视剧出现方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注意得让观众听懂,过于生僻的就不要用了。”

“……”

李健群想想,有了准备,又笑出一口白牙,夹了块肉给曹影,“多吃点,下午还要坐很久呢。”

“谢谢姐姐!”

曹影咧开嘴,恶意卖萌,俩人还都有颗痣。

转眼午休过去,下午场开始。

气氛跟早上完全不同,都明白这东西是干嘛的了,甚至郑小龙调来一台摄像机,拍些资料存档。许非也拍了好些照片,作为内部刊物的素材。

全体就位后,郑小龙示意尤晓刚,你说说吧。

我特么说什么啊?

尤晓刚心里吐槽,嘴上道:“上午是个适应阶段,大家表现都不错,但其他人积极性不强。觉得不妥就提,别憋着,不然开这个会就没意义了。”

“还有一点。”

梁左忽然开口,“于兰姑这个角色,之前选的演员打算说陕西话,现在李老师,您这个……”

“我是武汉人,我想先用普通话试试。”李健群道。

“那咱们先走一遍吧。”梁贯华道。

“行,开始!”

尤晓刚照例念叙述部分,“傍晚,大杂院一片忙碌,张秋梅在小厨房里做饭。”

“哟,打烊了?今儿生意怎么样?”

姜黎黎完全爱上了围读,声情并茂,还带手势。

“挺好的,你做饭呢?”李健群道。

“妮子今儿非要吃炸酱面,我东家借西家挪才抠出点酱。”

“哦,我先进去了。”

呃……

众人略尴尬,就是那种刻意发音的普通话,非常生硬。

李健群停下,“怎么样?”

她见大家表情,自己先笑了,“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不太行。姜老师,麻烦再来一遍好么?”

“哎哟,你这个客气劲儿,我都不好意思了!”

姜黎黎一摆手,“兰姑,打烊了?今儿生意怎么样?”

“蛮好,你(na)在奏饭?”

嚯!

许非眼睛一亮,说家乡话的李老师太有味道了。

“老赵今儿非要吃炸酱面,我东家借西家挪才抠出点酱。”

“哦,窝先进块了。”

“于兰姑进了屋子,大家习惯了她寡言少语,史胖子后脚跟进来。”尤晓刚道。

姜黎黎道:“我说胖子,你媳妇儿跟仙女儿似的啊,搬来一年了,每一句话超过十个字。”

“她本来就天上的仙女儿,嫁给我是扶贫来了。”梁贯华语言天赋杠杠的,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话。

“哎哟,你这真是盛酒的葫芦——肚量大啊。”

“赵老师对你不也这样,你不还得给人家做饭。”

“嘿!”姜黎黎瞪眼。

“跃进?”李健群唤道。

“诶!”

“晚上吃么斯咧?”

“吃醋溜白菜怎么样?”

“阔以。”

“你等会啊,马上就好。”

“……”

葛尤、刘贝、韩影等人真就对视一眼,齐齐发出“啧啧”的声音。

许非轻拍了两下巴掌,刚才这段真的好。武汉话自带rap感,很冲,不懂的以为在吵架。

但李老师说起来,意外温柔,这温柔融合方言的冲,形成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是那种,嗯,有点可爱又性感的意思。

……

不知不觉,天光黯淡。

大家围读了三集,意犹未尽,都生出一股齐心协力做成一件事的满足感。

“辛苦了啊,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们准备读六集,六集过后,相信你们也都明白这个状态了。”

尤晓刚拧拧脖子,除了某一点不爽之外,也是非常愉悦。

“那个,谁还有话要说的么?”

“我没有,老郑?”鲁小威道。

“我也没啥说的,许非?”郑小龙道。

“呃,那我就说两句。”

噗!

众人一乐,还真说啊。

许非才不管那个,笑道:“原则上,这个话我没有资格讲,今天算逾越了啊。

我们这部剧的特点,大家已经了解,没有复杂的剧情,全靠演员自身的素质在支撑。那请诸位来,本就是希望,也是有信心,相信大家能把这部剧撑起来。

为什么说这个呢?因为现在有个普遍现象,就是配音,我不是说配音不好,我演贾芸也是配的音。

这个传统由来已久,情有可原,比如没有现场收音的条件,或者很多演员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等等。”

听这个,大家都一愣。

这年头的影视剧,基本都是配音。后世一提起配音,总带点贬义嘲笑的意思,现在却极为平常,甚至被视为一种追求艺术完美的行为。

像《红楼梦》、《西游记》,还有李健群的作品,很多都是配音。

“这就造成一个问题,很多人的台词和表演是剥离开的,甚至不重视演员的台词功力。但它不应该是剥离开的,本就是融为一体。

我觉得深层原因有二:一是塑造角色,现在普遍要求,你像就可以了。演员的外形符合,就把你找进组,呈现出一个具象化的形象,然后再找贴合人物的配音,归根结底还是像。

第二就是艺术院校的教学,话剧除外,一直以来饱受波折,近些年才开始稳定,慢慢研究自己的一个成体系化的理论和方法。

而在这部剧里,台词的份量有多大,不用多言。

那我的意思就是,开拍在即,诸位老师,诸位前辈,已经可以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了。

不光用你们的形象,更用你们的表演,一起来打造这部经典!”

(哪里能看《寄生虫》)

第一百六十八章 踌躇满志

临近开机,许非愈发忙碌。

他现在的职位很模糊,挂名副导演,但很多制片的活也干,编剧的活也干,服装道具也参与,演员不懂的也找他。

而且有时候不是主动参与,那帮人好像形成习惯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啊不是,遇事不决,找许老师。

六月末的一天下午,许非抽空跑到中国录音录像总社附近。

这里有苏越的音乐工作室,张婧林也在,看样子已成情侣。

虽说苏越后来干了一件很操蛋的事儿,但对张婧林没的说。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女人,就要爱,别的什么都不要。

苏越能给她这份爱。

“许老师掐着时间来的,再晚几个月,就见不着我们了。”张婧林一脸幸福甜蜜。

“怎么个意思?”

“他要去日本留学,我陪他。”

“呃……”

许非挠挠头,不知道说啥,道:“那我还真来巧了,是这样,我们准备拍一部市井生活的电视剧,想请苏老师写个主题曲。”

“市井生活?”

苏越想了想,“我没尝试过,你什么时候要?”

“你出国前写好就行。”

“那有点紧,我得先了解你们这部剧,最好看看剧本,不一定来得及。”

“哎,你不有一首现成的么?”张婧林忽道。

“那个……”苏越犹豫。

“怎么,不愿意让我欣赏欣赏?”许非笑道。

“不是不是,这歌是陈哲写完词,原本有人谱曲,我又拿过来重谱了一遍,还得征求人家同意。再说也不适合市井生活,风格比较粗犷,还带点摇滚。”

“没关系,我们主角是个卖磁带的,正好需要歌,让他放一放,说不准就红了。”

“那就直接转给许老师得了……哎,那歌叫《我的歌》。”张婧林道。

“《我的歌》?”

许非纳闷,那是什么歌?

“我给你唱两句,你给我伴奏。”

苏越没办法,手放在琴键上,谈了几个音。张婧林清清嗓子,开口来了一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噗!

这尼玛就是《我的歌》???

这明明就是《黄土高坡》!!!

“照着我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张婧林唱完一段,忙问:“怎么样,怎么样?”

“好啊!”

许非拍拍巴掌,由衷道:“完全区别于那些矫揉造作的流行歌曲,豪迈奔放,朗朗上口,还带点西北民歌的意思吧?”

“许老师也是行家啊!”苏越眼睛一亮。

“过奖过奖。呃,这歌我十分喜欢,如果可以,咱们就商量商量,做不了主题曲,但我想在电视剧里播放,就由婧林来唱。”

事情很简单,仨人吃了顿饭,许非便拿到了这首歌的版权。

友情价六十块——现实中,这歌卖了九十五块钱。

其实这年头没有版权,著作权法还没出台,而即便出台了,也没人拿版权当回事。陈小二跟央视的官司,就是最好的例子。

特别是歌坛,都是八十年代翻唱潮起的坏头,你唱我的,我唱你的,天经地义。谁要较真讲版权,倒像是不懂事的坏人,会引发众怒。

所以这六十块钱,更像是首次使用权。

许非很意外啊,因为艺术中心的作曲雷蕾怀孕待产,他才找苏越邀歌,没想到还有惊喜。

《黄土高坡》的首唱,本就是张婧林,但没红。后来被另一个歌手唱红全国,并掀起了近十年的西北风浪潮。

所谓西北风,是针对内地乐坛荒漠而言。

眼下充斥着海量的翻唱歌曲和港台音乐,几乎没有原创土壤,一些坚持原创的音乐人力图改变现状。

于是由歌手王斯的《信天游》开端,又被《黄土高坡》一举推上高峰,刮起了原创热潮,并直接带动了九十年代校园歌曲的黄金时代。

而现在,《黄土高坡》被许非攥在手里,自然要捧一捧张婧林了。

………………

七月初,凌晨三点。

天还没亮,整座城市仍在熟睡之中。许非穿戴整齐,拿着手电筒到了院子,用绳在车头一绑,就是个简易照明灯。

又伸手往狗窝里一拽,葫芦蹬着腿被拽出来,pa在后座。

他跨上自行车,“扶好啊,掉了可不管。”

“汪!”

你特娘还是人嘛?

许非蹬着车子,从新街口大街往南走,一条直线,抵达菜市口附近。狗紧紧把着他后腰,一动不敢动。

到南半截胡同19号院,他按了按铃,不一会,父亲送曹影出来。

“许同志,真不好意思,还要你来接。”

“没事,反正离的不远,晚上我再送她回来。”

“那麻烦你了,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哇,小狗!”

曹影一把抱住葫芦,狗顺势埋进去,开始蹭。许非就很纳闷,拜托,你是母狗啊!

总之,二人一狗赶往大菊胡同的片场。街上悄静漆黑,路灯都是一段一段的,以前更差,近两年为了迎亚运,才大力搞基建。

“你放暑假了么?”

“没呢。”

“那就让你出来?”

“嘻嘻,老师提前给我假,让我好好加油拍戏。”

“你还挺自豪,那是看你学习不好,才给你假。你要是尖子生,恨不能让你二十小时泡学校。”

“唔,你怎么这么烦人!”

小姑娘被戳破真相,脸上挂不住。

许老师得意洋洋,呸,你个学渣!

一路骑到了大菊胡同,乌漆嘛黑的,唯26号院灯火通明,门口停着面包车,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他拉着曹影进院,见剧组已经忙碌起来,摄像机不断调试位置,各屋子临时充当了化妆间、服装间、道具间。

通往28号的月亮门加了木栅栏,直接锁死,另一边的墙头上趴着几个半大小子,好奇观望。

剧组提前打了招呼,免得举报扰民。

“哟,还真带了条狗啊?”

“多新鲜啊,我们家可是要猫有猫,要狗有狗,要王八有王八!一会它可是主角。”

“那倒是,它不听话,我们全玩完。”

许非把葫芦拴在木桩子上,进了化妆间,葛尤、李健群和刘贝在里头。

李健群穿着自己设计的衬衫,下面是裙子,长发飘飘,真跟仙女似的。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十分别扭,忍不住道:“你这么化完全不符合人物,于兰姑是带点幽怨那种,你弄浓妆干什么?”

“不要太浓,那口红拿走,换个浅的。一定要突出眼睛,睫毛长一点,哎,对!”

“李老师脸型较长,两边头发得衬着,或者就是齐刘海,往后扎……”

李健群不说话,嘴角翘着任他发挥。

刘贝撇撇嘴,道:“许老师,你可偏心啊,你咋不指导指导我?”

“你已经很完美了,要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葛尤插嘴道。

“有你什么事啊,穿好你那衣服得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葛尤郁闷。

他已经换上了那套定制服装,简直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鲜明夺目。

不一会,李健群化好妆,对着镜子细细打量,笑道:“还不错,跟你设计一个水准。”

“我就当你夸我了。”

许非脸皮厚,见刘贝也完事了,招手道:“来,给你看看衣服。”

“嗯,我就盼着这天呢!”

俩人进了服装间,正中央最显眼的一套长架子,用布蒙着,许非刷的一扯。

哇!

很多年以后,每当刘贝在拍新戏的时候,准会想起许老师带她来看衣服的这个凌晨。

她穿过设计版,这些是完成版,二十件漂亮时尚的衣服摆在一起,瞬间还原了女孩子的小公主梦。

“这,这些都是我的么?”

“不是你的,暂借给你,损坏了要赔。”

啧!

姓许,名非,特技:现场k。

“到结束为止,这些服装就交给你保管了,看好每天的戏份,配上相应的服装,上面有编号。”

“我一定看管好,死也要看管好!”

刘贝眼中冒出熊熊火焰,不可逼视。

等她换完衣服出来,濮存新、姜黎黎、梁贯华等人也到了,哪有什么车接车送,全是自己骑车。

而大家一瞧刘贝,齐声赞叹。

吉普赛风格的长裙子,层层叠叠的花边做了简化,色彩以红黑为主,腰身修的极细,大脖领往里收了收。

头上包着稍浅色的头巾,戴着太阳镜。

刘贝不是惊艳的美,要细品,有股独特的,荷尔蒙散发的性感。

她这一出来,镇压全场。因为拍第一集,陶蓓的亮相一定要抓住眼球。结果再一瞧葛尤,又大笑。

娘诶,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而外面,天光已亮。

尤晓刚和毕建华扛着摄影机到处拍,先拍胡同,再爬到树上,拍大院整体。

这叫空镜头,晨昏之景,四时之景都要拍,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补充。比如每集开头,放个胡同的空镜头,一看天色景物,观众就晓得是早是晚,是春是秋,是雨是雪。

到了七点钟左右,一切准备妥当。

照例没啥仪式,就赵宝钢放了挂小鞭,尤晓刚踌躇满志:

“《胡同人家》,开机!”

(李老师角色卡上线了,今天有事,一更!)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遇事不决

《胡同人家》跟《我爱我家》不同。

《我爱我家》就是电视剧版的话剧,连拍摄方式都跟话剧差不多,一个舞台搭几个景,请些观众,现场拍,现场看,现场乐。

一集一集顺着拍,情节连贯。

《胡同人家》有情景喜剧的因素,却也贴合传统电视剧,有顺拍,有跳拍,不是很连贯。只能说尽量的,将单集剧情集中到一起拍摄。

大杂院里住着白奋斗、陶蓓、陶茂森、戴红花、西葫芦、赵志远、张秋梅、赵妍妮、史跃进、于兰姑十个人。

分两集出场,白描手法,让观众对角色有个初步了解。

今儿是第一集,戏点全在白奋斗、陶蓓、陶茂森和戴红花身上,其余都是辅助。

剧组在胡同口架好机器,第一组镜头,便是剧本围读会念的那段。许非之前是选角副导演,现在又成了现场副导演,过来问:“尤导,都准备好了,要不要先试几条?”

“得试几条,开始吧。”

尤晓刚示意场记,场记双手张开,“《胡同人家》第一组第一镜……啪!”

只见葛尤蹲在街边,毕建华扛着摄影机蹲在对面,正对脸。

“你相信爱情么?我信,特别是一见钟情……”

随着他念,尤晓刚慢慢皱起眉。语速、节奏跟围读会差不多,可以过关,但表情太硬了,或者说不准确。

“停!”

“尤子,你那个神态不对,再柔和一点。”

“好好!”

“再来啊!”

“你相信爱情么?我信……”

“停!还是差点。”

“停!”

“停!”

反复试了好几遍,都不满意。

尤晓刚有点急躁,白奋斗这个主角立不起来,整部剧就失败了。

“来,我给你讲讲戏。”

他招招手,忽地顿了下,又转头道:“许非,你带人把鸟轰一轰,省的一会干扰录音。”

“好!”

许非叫过赵宝钢、冯裤子,拿了几根竹竿,啪啪啪开始赶鸟。

“啾啾!”

“咻咻!”

胡同里全是粗壮的大树,绿荫浓密,枝叶茂盛。树上一阵乱响,足有百只小鸟扑腾腾飞起,在空中盘旋一会,又落下。

许非啪啪啪又打,又落,如此几番,总算暂飞别处。

而这边,葛尤正认认真真听导演讲戏。

“白奋斗呢,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你可以把他看作一个符号。比如油嘴滑舌,小机灵,热爱文艺,渴望爱情,想赚大钱,又不想找份正经工作,觉得受拘束……他集中体现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特点,面对这个社会变化,迷茫又冲动的感觉。”

“嗯嗯。”

葛尤连连点头,专门等了一会,又听对方问:“懂了么?”

嗯?

他眨眨眼,些许困惑。

这些东西,之前开会不是讲过么?当时交流好好的,自己本来就明白……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啊!

“呃,导演,那您觉得我这个神态,做成什么样最好?”他忍不住问。

“就是带点痞,带点调侃,却又有些正经的感觉。”

“哦,我试试吧。”

葛尤挠挠头,蹲回路边。

许非也打完了鸟,继续旁观,只见他面部肌肉颤动,似硬挤出来的一丝笑容,滑稽油腻,还不如前几次。

“你相信爱情么?”

啧!

尤晓刚愈发皱眉,坚持听完,索性道:“咱们调整一下吧,先拍下一组,赵宝钢、许非准备。”

紧跟着,进入下一组镜头。

赵宝钢客串买书的路人甲,许非客串民警,是个时常露脸的大龙套。

大钢子演技很好的,只是机会少,像《罗曼蒂克消亡史》那个被活埋的家伙,就演的颇为到位。

而且台词也棒,《便衣警察》周志明的配音便是他。

俩人角色简单,设定单一,大钢子抓住猥琐,许非抓住严肃就ok,但葛尤还是不行,总觉着不像白奋斗。

他刚刚出道,远没有后世的举重若轻。

一遍遍试,自己也着急,一着急状态更不对,连围读的水准都发挥不出来了。

眼瞅着快到中午,进度严重拖后,工作人员的脸色也逐渐难看,没想到开头就这么不顺利。

许非刚要张口,赵宝钢那货颠颠凑过去,“导演,要不休息一会,饭到了。”

“饭,还想吃饭……”

尤晓刚憋闷,刚要发火,一想也不对,摆手道:“行了,休息,休息!”

“诶,大家过来领饭了。”

赵宝钢守着几个大桶,咣咣磕勺子,众人排队打饭。

刘贝也郁闷,穿得漂漂亮亮的,结果等了一上午没戏。她拿了俩馒头,一份酱菜,刚坐下,又听导演喊:

“葛尤、刘贝、韩老师、莫老师,来我们再对对戏。”

尤晓刚召集四人,又把这集的编剧梁左叫过去,重头捋思路。

“……”

许非瞧了瞧,琢磨出点意思,捧着六个馒头凑到李老师那边,濮存新、牛振华、梁贯华几人都在。

姜黎黎、李健群差点,剩下的饭量都大,馒头堆一块跟山似的,连曹影都拿了三个。

牛振华和梁贯华都很胖,天还热,女同志在场不好意思光膀子,穿个白背心汗流浃背,一身肥五花。

“拍电视剧也挺辛苦的啊……”

梁贯华咬着馒头,又抹了把汗,“葛尤老师我觉着不错啊,今天没发挥出来?”

“还是没掌握方法,经验少,上战场容易懵。”姜黎黎道。

“他那人物就复杂,性格太不好把握了,让我演我也发怵。”濮存新摇头。

“希望快点解决吧,总不能一天拍一个镜头。哎,许老师,怎么没叫你过去……”

牛振华忽然卡住,小眼睛眨巴眨巴,笑笑不说了。

众人顿时也很微妙,尤导好像真没叫他啊!貌似让他赶鸟来着。

…………

《胡同人家》从选题立项,编剧人选,剧本编写,挑选演员,服装布景,几乎所有的前期准备程序,许非都是核心人物。

以至于中心同事,台里同事,一提就小许,一提就小许,皆忘了导演是尤晓刚。

其实很正常,换谁谁也不乐意。

那现在正式开拍,尤晓刚再这么大度下去,不如退位算了。所以从他的角度讲,无可厚非。

等到下午拍摄时,葛尤的状态稍好一些,仍然不尽如人意。看他的表演,跟白奋斗这个人物是剥离开的,缺少灵魂。

“我告诉你,你要是当什么模特,就别认我这个爷爷!”

“哎哟,陶茂森儿你说什么呢?小蓓多好一姑娘,你不要我可要啊。”

“您也忒封建了,搁您这么说,那游泳馆都不用开了,白花花全是露大腿的!”

“我们要心平气和的对待问题,连里根和戈尔巴乔夫都互相拜年了,亲爷俩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

许非看着葛大爷僵硬的表演,自己也反思。

他做了很多事情,确实有故意的成分,因为要尽可能突显价值。但有些时候,真不是故意,而是看着难受。

见惯了后世各种铺天盖地,再回看八十年代的影视行业,不让他说,他闹心,特想注入点新鲜东西。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这件事儿,你不能很好的解决,所以我来。

许非理解尤晓刚的举动,也不想闹的影响整个剧组,说还是要说,换种方式就好。

(这两天都有事情,明天恢复两更。)

第一百七十章 一个副导演的自我修养

首日开工不太顺利,预计的进度只完成了一半。

晚上八点多钟,天黑下来,尤晓刚宣布下班。许非带着人把器材道具封存好,锁上大门,曹影依旧坐在后座,怀里抱着狗。

可怜的葫芦白折腾一天,都没轮到自己出场。

“许老师!”

三三两两的散去,葛尤骑着车从后面赶上来,“送小影回家啊?”

“嗯,你晚上有事么?”

“我没什么事。”

“那正好,一会聊聊。”

“诶。”

正合葛尤心意。

于是三人一狗,先到菜市口南半截胡同,曹影摆摆手闪进院子。

也没找饭馆什么的,就在附近,刚准备坐下,许非忽看看四周,“不行,这地儿不吉利,往那边走走。”

俩人又往南,不多时见着一片绿地,有不少老人在遛弯。

这块以前是明代的一座关帝庙,建国后进行绿化整建,搞了一座万寿西宫公园,1995年更名为万寿公园。

随便找了张长椅,葫芦被闷了一天,在草地上撒欢追蝴蝶。

“今儿也拍一天了,感受怎么样?”

“感受,嗨……”

葛尤搓了搓后脑勺,“你也都看见了,有点臊得慌。”

“那自己觉着什么问题?”

“还是思想认识不到位,理论学习不深入,人物扁平化,缺少灵魂。而且尤导跟我们讲戏吧……哎,背后说人不太好,但我确实没怎么听明白。”

“你现在说话就一套一套的,为什么不用到戏里呢?”许非笑道。

“这,这是我生活中的状态,放戏里不太好吧?”

“怎么就不好呢?”

他反问,“你觉着表演是什么?别整深的,一句话。”

“一句话,呃,就是演的人物得像吧?”

“像谁?”

“像人物,哦,我是说演员得像剧本里的人物。”

“理论上没错,但表演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咱们交流一下。”

许非组织了下语言,继续道:“首先,我觉得表演是非常主观性的,而观众感受你的表演,这个感受也是主观的。

从表演理论来看,没有一套绝对权威,放之四海皆准的规则。比如斯坦尼表演体系,我们研究它,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我们相对认同这套理论。

还有别的,像格洛托夫斯基表演体系,你能说它不正确么?也正确,只是没传到国内来,知道的人不多。

所以在基准线之上,表演没有一套既定标准。在基准线之下,我们倒可以制定一些硬性的评判标准。

比如台词要吐字清楚,有起伏波动;情绪转换要贴合剧情,不能生硬突兀等等……

这是一个及格分,达到的才勉强称得上是演员。”

“……”

葛尤听的全神贯注,连蚊子飞到胳膊上饱餐一顿都没察觉。

“那当你超过基准线之后,你该怎么进步?这又是主观性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你就照我说的做,肯定对。

所以我也是建议,我觉得表演就三样:技术,情感,自身。”

许非心中冷笑,哼!你以为我还要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嘛?幼稚!

“前两者是现在西方很流行的分类,表现派、体验派、方法派,讲起来太麻烦,自己买书看看,我不啰嗦。

那最后一个怎么理解?

评书里有句行话,有多大人情,说多大书。放在这里就是,有多大体悟,演多大角色。

当你的人生阅历达到一定程度,再拿到一个角色,会不自觉的将其拆解,重新构造,变成属于自己的一种东西。

戏是什么?戏就是人间百态。

而这类演员,往往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已经超过编剧所预设的那个人物和故事。这类演员,也是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哎,有点,有点深。”

葛尤跟朝闻道一样,满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自己缓了半天,“我经验少,你具体给参谋参谋,白奋斗我到底该怎么演?”

“呵,我今儿在旁边看了一天,感觉你基本理解就错了。”

“没,没错吧?”

葛尤纳闷,“白奋斗不就是带点痞,抖机灵,文艺青年……”

“然后呢?你演得出来么?你现在技术不达标,情感不饱满,演不出来的人物分析,都是废纸一张。”

许非笑笑,“我建议你个方法,别老想着演白奋斗,你就把自己当成白奋斗。比如开头那段词,别想着白奋斗会怎么说,你就想自己会怎么说?”

“那,那还叫表演么?”

“这又回到我开始讲的,角色是客观的,表演是主观的。我没超出人物范畴,我把自己当成白奋斗,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就该这么说话……这为什么不能叫表演?”

“哎哟,哎哟……”

葛尤抓耳挠腮,又亢奋又躁动,隐约明白了意思,可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

“还有一点,你白天太紧张了,不够放松。”

“可我觉得挺放松的。”

“不不,来,你现在躺下。”

许非指指地面,葛尤二话没说,面朝上,笔直笔直的躺在水泥地上。

“硬么?”

“硬。”

“还有什么感觉?”

“下面有东西顶着。”

“试试让身体往下沉,肌肉,全身的肌肉都往下。”

“沉不下去,还是硬。”

“好了,起来吧。”

许非把他拽起来,笑道:“记住这感觉,你家床软么?”

“还,还行。”

“回家再躺躺,当你觉得没有东西顶着,把肌肉全陷下去的时候,就是彻底放松了。”

“汪汪!”

“汪汪!”

正此时,葫芦忽然从树丛里钻出来,玩命往这边跑,紧跟着哗啦哗啦,又追出俩人。

他们穿着制服,不知道什么系统的,喝道:“干什么的?”

“有事么?”

“治安巡检,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许非掏出工作证,对方瞧了眼,又凑近打量,“哟,对不住对不住。您大晚上在这儿干嘛呢?

“有个戏研究研究,你们这么晚还工作?”

“哎,这段忒忙,不是打狗就是打盲流。过会儿还得去陶然亭看看呢,那边地方大,一到晚上全是盲流。”

“那抓住怎么着?”

“送功德林啊,行了,我们得过去了。”

俩人走了。

许非问:“什么感觉?是不是涌出一股优越感?”

“呃……”

“不用隐瞒,我要你最真实的感受。”

“确,确实有点。”葛尤不好意思的承认。

“那优越感之后呢?”

“觉着那帮人挺可怜的……”

他望着俩人远去的背影,补充道:“这些人也够凶神恶煞,反正挺不是滋味。”

“记住了,小保姆那集用得上。”许非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

“……”

葛尤一愣,猛点头,“诶,诶!”

…………

俩人聊到很晚很晚,将近半夜才各自回家。

葛尤刚结婚不久,妻子长相平平,是名教美术的小学老师。他拍戏之后,妻子就做了贴身助理,相敬如宾三十多年,也没要孩子。

“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么?”

“待会再吃,待会再吃。”

葛尤一进家门,脱鞋奔卧室,往那张床上一躺。

“你干嘛呢?”

妻子纳闷,没见他脱衣服,就那么干躺,还不说话。

这床是结婚新买的,大且软,他面朝上,四肢分开,闭着眼睛,默默的深呼吸。

当一个人用力的时候,背部很明显能感觉到有股支撑。

他慢慢的放松精神,放松身体,只觉自己在一点点往下沉。那股支撑也渐渐消失,仿佛全身的肌肉都陷了进去。

“哦……”

葛尤睁开眼,体会着从未体会到的松弛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

第一百七十一章 继续自我修养(月票加更)

在一个伸手不见六指儿的午夜,许非又抹黑出了门,照例到南半截胡同,停在19号院外面。

“石榴拨铃!”

“这样,这样……”

他现场教学,“往那边一拨,那边,哎对!”

石榴抓了抓车铃,感觉无害,学着他的动作使劲一拨,“叮铃铃!”

“喵!”

蹭地一下,猫跳到许非肩膀上,扑腾扑腾开始打架。

“哥哥!”

曹影背着书包从院里跑出来,瞬间瞪大眼睛,“哇,还有猫!你说养猫是真的呀?”

“我家里还有王八呢,哪天让你瞧瞧,快上来。”

“唔……”

小姑娘看着又回到前车杠上的猫,觉得很神奇,它是怎么趴下的。

“我能坐前面么?”

“上来吧。”

“嘻嘻!”

曹影挤到前面,侧坐在横梁上,想逗又不敢逗。猫则蜷成一个毛球,双爪抱着车铃,安逸滴很。

许非启动,转向大菊胡同。

小姑娘个子高挑,挤在身前很占空间,一条马尾辫扫来扫去,不断蹭着自己的下巴。

“你放暑假了?”

“昨天刚放的。”

“那你拿书包干什么?”

“我妈包了点饺子,想给大家尝尝,韭菜鸡蛋馅儿的。”

“哦,我爱吃猪肉大葱的。”

“我看你像个猪肉大葱!”

“啧,怎么跟我说话呢?”

“我妈就这么跟我说话。”

曹影摸了摸猫,反正一点不怕他。

许老师很失败啊,自己木有威严感么?

很快到了大菊胡同,流程都熟了,曹影跑去化妆,他抱着猫到处溜达。

化妆室里,尤晓刚领着几位主演,以及本集编剧陈彦民在开会,瞥到这货在外面一走一过,不禁神色微妙。

开机一周,他明里暗里的在树立威信,削弱副导演的话语权,本想对方会有什么举动,结果安稳的很,不急不躁。

如此一来,自己反倒像小人了。而且大家也不眼瞎,整个剧组都波动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气氛。

所以尤晓刚很纠结,他承认某人的工作能力,又不想徒挂虚名。

好在剧组经过适应阶段,逐渐走上正轨,比如葛尤的进步就非常大,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他以为开会起了作用,于是每天利用化妆的时间,带着大家捋内容。

今天这集,讲一个闹鬼的故事。

某天晚上,戴红花起夜时见一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伴有古怪异响。初时没在意,可连续几天如此,便觉有鬼。

众人一开始也不信,但在她的带动下,尤其几次“亲身经历”之后,也都觉得有鬼。连陶茂森这种坚定不移的无产阶级革命者,都认为是亡故的妻子回来找他。

闹腾了一番,最后发现是只猫。

这集充分体现了陈彦民对“恐惧感”的偏爱与擅长,气氛营造的十分出色。不说情景喜剧是个筐么,丫还真装下了。

许非也挺乐,一猫一狗都有戏,改天再写集闹王八的剧本,让龟大龟二也亮亮相。

他转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坐在爬山虎那面墙根底下,自己撸猫玩。

刚坐下,冯裤子鬼鬼祟祟的蹭过来,盯着他瞅。

“干嘛啊?”

“哎哟,我说许老师……”

冯裤子语重心长,一脸不平,“这都好几天了,意思你也看出来了,就没点想法么?”

“什么想法?”

“艺术啊!艺术是无上的,跟您撂句实话,真觉着这盘菜由你来操刀,味道会更好。”

呵呵!

冯裤子这是站队么?不。

他一当美术的,不发生利益关系,所以搁这儿放屁。许非新鲜大胆,如果上位了,更能让底下人发挥。

许非刚想喷,那边开完会,葛尤忽然钻出来了,冯裤子自动闪人。

“自己坐着呢。”

“嗯,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还强点。”

“那就好,我觉着你还没到那个点儿。”

“我也这么觉着,哎,迫不及待了都!”

葛尤又抓耳挠腮,常人做这个动作,要么像猴儿,要么猥琐,他不一样,亲切且好笑。

此刻天没亮,尤晓刚准备拍些夜里的镜头。

大杂院十个人,从未同时出现过,因为挤在画面里太满。反复试验过,发现5-6个人的构图正好。

眼下便是,白奋斗、陶茂森、戴红花、张秋梅、西葫芦五个人。有的躺椅,有的马扎,有的石头墩子,各符身份。

灯光师调试光线,追求那种黑夜里一盏路灯的感觉。

昏黄,孤寂,又带点温暖。

葛尤穿着那件齐脐套头小白衫,整个人蜷着,一本正经的分析“我听我爷爷说过,在窗户外头飘的都是吊死鬼,吊死鬼不找善人,找的人肯定干了什么亏心事。”

“嘿,你个白奋斗,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韩影嗓门一亮,“我戴红花顶天立地,生是祖国的好儿女,死是党的好干部,你这叫城隍爷拉胡琴——鬼扯!”

“怎么死了还成干部了?”

葛尤嘟囔一句,见老太太要揍他,忙道“您别激动,别激动,不是说您呢。”

“那你说谁呢?我们家老赵也见着了,你敢说他干了亏心事?”姜黎黎不乐意了。

“不一定是亏心事,也可能私相授受,郎情妾意。”

葛尤比比划划,指点江山,“你看那赵老师,文质彬彬一介书生,《聊斋》里不都这么写么?富家美女儿一见倾心,送身又送钱,书生考上了,拍拍屁股不认账,抹身娶个更富的,结果咔嚓,被包拯斩了。”

姜黎黎又发飙,众人赶紧拦下来。

“嘿嘿,我倒支持戴大妈……”

闹腾一遭后,牛振华眯缝着小眼儿,陈词总结,“这院子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鬼。”

“去!”

众人齐啐。

“停!”

“好!过了!”

尤晓刚非常兴奋,兴奋中带着点困惑。

葛尤的状态越来越好,但似乎不是自己讲的那些,什么白奋斗的人物特征啊,内心世界啊……通通没有。

他把这个角色单纯化了,又用一种很单纯的方法展现,反而出色。

紧跟着,进入下一组镜头。

尤晓刚指挥布置,忙里偷闲看了看葛尤,发现那货pia在躺椅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这是在干嘛?

他不懂。

众人一番忙碌,准备下一场拍摄。

月光般清冷的打光,照进一间屋子,简单布景,葛尤睡在床上。

“咣啷!”

没关严的门被风吹开,葛尤顿时惊醒,瞪眼望着门口。

“沙沙!”

“沙沙!”

异响传来,似走似飘,刷,一道黑影铺在门口。

“啊!”

葛尤吊着嗓子,发出汤师爷般的惊叫。

“别找我!别找我!”

他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我没反过革命,没阻碍过发展,没拉青年下过水,没骗少女上过床,我清清白白……”

“啊!”

“别找我!别找我!”

葛尤不停的往后退,眼睛瞪的溜圆,彻底放开了。没有所谓的层次感,就是害怕,出于本身的一种很单纯的害怕。

“……”

无一人想笑,全在震惊之中。

因为太自然了,有一种特奇妙的顺滑感,明明在那儿鬼哭狼嚎,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放松,在一气呵成。

“啊!”

“呜呜……”

最后自己发挥,哭上了。

尤晓刚愣了半天才喊停,喊完,葛尤还pia在地上呜呜呜假哭,真哭就假了,假哭才有意思。

又过一会,他这股劲儿一松,气泄了,慢吞吞爬起来。

顿觉自在。

就像甩掉了什么包袱,终于释放出来的赶脚。

满足,成就,愉悦……他顾不得回味,第一时间找许非,眼睛猛扫,最后停在角落里。

许非也正看着他,嘴角含笑,双手虚合,不带响儿的拍了拍巴掌。

……

“过瘾,太过瘾了!”

趁着中午吃饭的功夫,葛尤才有机会倾述,“哎哟,我真没想到拍戏是这么一件满足的事儿。”

“呵,你现在是走捷径,还是要慢慢积累。”

许非见他有点上头的意思,遂泼了一盆冷水,“其实有件事你得明白。演员的风格很重要,风格决定路线,基准线之下的我不谈,之上的演员大概分三类。

演什么像什么。

演什么像什么,却又融合自己的特点。

演什么都是自己。”

“演什么都是自己?跟你说的‘自身’有区别么?”葛尤奇道。

“当然有。这第三种演员远远达不到重新构建的程度,或者说他自以为构建了,其实没有。”

“那他们是什么?”

“戏路窄。”

“哦哦!”葛尤明白了。

“自身是什么呢?比如编剧写一个角色,有80分,演员融入自己的东西,能拉到90分,他的理解和经验是高出剧本的。

我为什么说可遇而不可求,就是太少了,是我认为的一种理想状态。”

许非真可谓语重心长,“你别看白奋斗演的顺,让你再演别的,很容易带上白奋斗的影子,甚至一辈子被束缚。

你的个人特征十分强烈,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三种,而是第二种。”

“……”

葛尤不傻,也有点真情实感,“许老师,呃,我不知道怎么讲,一定铭记在心,铭记在心。”

(你们那里猪肉都多少钱一斤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雨天的夜晚1

“好!过了!”

“今天就到这吧,早点回去休息。”

晚八点,《胡同人家》又结束了一天的拍摄。

尤晓刚掏出个本子,见缝插针的写了几句感悟——这是工作笔记,除了自己想记录,还有放到内部刊物上的意思。

内刊几个月前就提了,不过紧跟着筹备,第一期始终没出来。最近李沐亲自在做这个事情,核心内容有两块:《胡同人家》工作记录、许非的香港之行。

“先别走,过来搭把手!”

片场乱哄哄一片,许非操着大喇叭喊:“把器材道具都搬进去,检查检查别有漏雨的地方,保持干燥保持干燥啊!”

“非哥,你昨天就说下雨也没下啊?”

“那怪我么?天气预报报的,这几天有大雨,我们就得做好准备。”

他现在不掺合具体拍摄,更像一位制片,配合于普工作,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一帮人手忙脚乱的开始搬东西,梁贯华、牛振华等人也过来帮忙。道具什么的用板子垫上,隔离地面,又用油毡布护好,门窗挨个检查。

制片主任于普看看天色,心里也没底,喊道:“大家听一下啊,如果雨下到明天还不停,咱们就休息一天。”

“要是两天还不停呢?”

“那就休息两天。”

“一个礼拜不停呢?”

“那你就甭来了,特娘的尽想着偷奸耍滑!”

于普踹了那孙子一脚,摆摆手,示意可以下班。

曹影背着小书包坐在后座,许非刚要走,牛振华忽然凑过来,笑道:“许老师,哪天有空,赏脸吃个饭?”

“有事儿么?”

“没事儿,就我们几个想感谢感谢你,刘贝、梁老师、濮老师他们都有。”

“哦,那你挑吧,我随时都可以。”

“诶,好好。”

牛振华拧着屁股走了,跟刘贝几人嘀嘀咕咕,也不晓得说什么。李健群今天没戏,倒是没掺合。

把曹影送回家,九点出头,许非回到百花胡同。

沈霖去外地走穴了,而且是本月的第二次,另有胡则红、姬玉同行。都是挺小的地方,因为现在乡镇企业搞的红火,不少人都富了。

人一富,就想撑撑场面,于是又诞生了很多演出公司,其实就是中介。

走穴的分两类,一是已经出名的,一是野班子,价格天差地别。沈霖这种,约莫一场二百块。

来回包火车,吃住不花钱,总比在京城闷着强。而沈霖不在家,吴小东也就不回来了。

“今天还挺早的,吃饭了么?”

“没呢。”

“正好我留了点,给你热热。”

许非进了院子,张俪抹身奔厨房。他四处踩了一圈,用块板子把王八缸盖上,那边饭菜也好了。

一条半鱼,一碟子酱菜,大米干饭。

“小旭还画稿呢?”

“嗯,画了几百张了。”

“有事业心挺好,起码能尽快出戏……这阵子也辛苦你了。”

“我还好,而且我挺喜欢做这些的。”

张俪笑了笑,忽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剧组?”

“哎,忙忘了!”

许非抱歉,“等天儿好的吧,我带你去看看。”

“嗯。”

她点点头,觉着有些热,捏手绢在脖子上抹了抹,“从傍晚就开始闷了,肯定会下雨,院子排水还能用么?”

“还可以吧,就怕外面成河,百花胡同地势可不高。”

许非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脖领。

张俪比小旭有肉,偏偏又显瘦,恰到好处的一种圆润。那一截脖子立在微敞的领口,有汗珠顺着滑进去,贴着皮肉慢慢往下,带点黏,带点热,带点蠢蠢欲动。

她不知发现还是没发现,笑道:“我看书上说,四合院会建暗槽,连接到东南角,汇入城中水渠。

因为京城水系是由西北的积水潭入,东南的通江河出。所以四合院的地势,往往也是西北高,东南低,水向东南流。”

“有这个说法,不过建国之后,很多四合院变成大杂院,设施报废,一下雨又淹又臭。我之前租的那个就是。这家其实还好,独门独院留下来了,起码里面不淹。”

吃了饭,已经十点钟。

许非洗碗刷筷,又进书房琢磨了一会剧本。

剧组刚开头不顺,适应之后就会加快了。情景喜剧成本低,效率高,没有复杂的东西。演员演熟了,走几遍镜头,咔咔就是来。

最快的时候,一天就能拍一集。所以二十集拍不了多久,还得继续写。

这么思索着,不知不觉又到十二点,许非打了个呵欠,关灯睡觉。

…………

“哗哗哗!”

“哗哗哗!”

不知什么时候,张俪从睡梦中惊醒,只听外面倾盆大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瓦片和窗户。

她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看看时间,竟然七点半了。

“这么晚了?”

她略感惊讶,生物钟被大雨扰乱,精神头也不足,索性爬回床上继续睡觉。

可睡是睡不着,翻了几次身,又闷又湿,极为难受。

“呃……唔……”

“唔……”

旁边忽传来微微的呻吟,不太舒服的样子。

“小旭?”

她撑起身子,推了推对方,陈小旭勉强睁眼,无神恍惚,复又合上。

张俪觉得不对,一摸额头,“呀,怎么发烧了?”

她急忙起来穿衣,一拉门,“哗哗哗!”

隔断的声音骤然变大,外面黑蒙蒙一片,不知四时昼夜,天空宛如裂开个口子,大雨瓢泼而下。

院子里氤氲弥漫,甬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水,石榴树在雨中飘摇,枝残叶落,墙角的花草也歪倒一片。

她撑着伞跑到正房门口,猫狗紧缩在檐下,满眼畏惧。

“砰砰砰!”

“砰砰砰!”

许非的生物钟也乱了,猛然被吵醒,穿着背心短裤开门,“怎么了?”

“小旭发烧了,你还有药么?”

“发烧了?”

他立马翻出药包,哗啦全倒出来,“没有退烧药了。”

“那怎么办?用不用送医院?”

“我先看看。”

他也跑到西厢,见陈小旭缩在毯子里,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整个人儿愈发瘦弱。

“昨天她几点睡的?”

“不清楚,我先睡了。”

“应该着凉了,不算太烫,我去买点药。”

许非抹身跑回去,裹了件雨衣出来,推车就要走。

张俪追出去,隔着雨幕喊:“才七点多,你去哪儿买啊?”

“我挨家转转!你用毛巾蘸水给她擦擦,能降点温。”

“冷的热的?”

“温的!”

“咣!”

门一开,一关,雨似阻了片刻,复又倾洒如瀑,遮掩了视线。

(还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雨天2(月票加更)

张俪提着一壶热水进屋,倒进盆里晾着,又搭在床边。

“小旭,你感觉怎么样?”

“我冷。”

“那盖上点。”

她连忙扯过毛毯裹严实。

“热。”

“你是冷还是热啊?”

“小旭?小旭?”

张俪见她的脸蛋毫无光彩,眼睛紧闭,气息微弱,有点吓着了。

“你怎么样,能睁眼么?”

“唔,我睁不开,我睡着呢……”

陈小旭裹着毯子拧到里头。

“哎,你呀……”

张俪松了口气,又气又笑,“都这样了还跟我皮,过来,我给你擦擦。”

遂投了投毛巾,在额头,脸蛋,脖子上细细擦了一遍。水分很快就干了,似带着风凉飕飕的,陈小旭拽紧毛毯,里面却还热,冒了一身汗。

过了似乎很久,雨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张俪索性煮了锅粥,摘了些青菜叶,少盐,少醋,略微一拌。

又等了好一会,终听“咣啷”“咣啷”声响。

许非顶着一身水气钻进屋,狼狈不堪,忍不住爆粗口:“卧槽!鬼门关走一遭啊,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就我一人骑,差点摔沟里!”

“你没事吧?”

“没事,差点摔。”

他脱掉雨衣,从里怀掏出一个小包,装着几盒感冒药,“饭后吃。”

“那正好先吃饭。”

张俪揭开锅盖,热腾腾的一锅米粥,先盛了三碗,“小旭,你能起来么?”

“在床上吃吧。”

许非把罗汉床上的小几搬过去,又扶陈小旭靠着,像医院病床那种,“你说你,生个病还得俩人伺候。”

“等我好了,我也伺候伺候你们,我也煮锅粥,到时候可别不吃。”她歪在枕头上,嘴皮子一点不让。

“我可等着啊,你煮多少我就吃多少。”

“好呀,你吃多少我就煮多少。”

“啪!”

张俪一顿筷子,有点恼,“都跟小孩子似的,吃饭。”

“……”

俩人撇撇嘴,默默喝粥。

吃过快到中午的早饭,陈小旭又躺下,拧着脖子往这边看,“你今天不去上班?”

“休息。”

“拍的怎么样了?”

“还成,就是最近导演看我不太顺眼,我主动转制片了。”

“坏导演。”

“哎,不能这么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用好和坏来简单评断,人心复杂,换我在那个位置,我也会这么干。”

“你这么大度,就自个儿认了?”

“当然不,我得让他把我请回去。”

“哼,我就知道。”

“呵……”

许非笑笑,道:“对了,等你好了,要不要也去剧组看看?”

“我去做什么?”

“散散心呗,别总闷在屋里画图,我有几个朋友想介绍给你们认识,说不定还能客串个戏份。”

“我们客串?合适么?”张俪道。

“合适……哎,还真行!”

许非顺口一说,此刻想想忽然思路大开,“就写白奋斗沉迷《红楼梦》,喜欢钗黛,朝思暮想,最后终于见了一面。顺便引出大杂院一番讨论,是选黛玉好,还是选宝钗好。”

他拍拍巴掌,来兴致了,“这个辩题绝对有市场,写两集都不嫌多。”

“那你说选谁好?”陈小旭问。

嗯?

若在去年,前年,没住一块的时候,许老师必定慌的一逼,但现在稳如泰山。

“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反过来看,与其说选择谁,不如说她们本身追求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刻,六学、明学灵魂附体,丫张口就来,“宝钗心中有富贵功名,若是个男子,必会闯出一番大事业,但她偏是个女子,只能把这些寄托在伴侣身上。

她当然渴望爱情,但没有也罢,她对男人最大的一个硬性要求,就是要上进。她打点后方,男人在前方拼杀,这是她觉得有价值的地方。

黛玉呢,她求的就是个知心人,你懂我就好。貌似简单,实则艰难,能懂黛玉的人,各方面肯定也不会差。

其实我一直觉得,钗黛没有谁高谁低,都是绝好的。”

…………

这雨凌晨开始下,时大时小,始终不停。

过午后,陈小旭药性上来,蜷在被窝里睡了,张俪挨在旁边也眯着。

许非则文思泉涌,速写了几段剧情,就是刚才想到的那些。等写完出来,见天色更昏,已经四点多钟了。

院里积水不少,还没到淹的程度,猫狗蔫巴巴的没精神,连叫都不叫。

他上小饭馆买了晚饭,回来进西屋,俩人还躺在床上。

“醒了没?”

“吃饭了。”

“不会传染了吧?”

他凑到近前,见两个姑娘侧着身,脸对脸,身上搭着毯子。

一个风流灵巧,一个端方大气,呼吸含混,湿润甜香。薄薄的毛毯顺着衣衫褶皱滑下来,覆着无尽的窈窕美好,末了是两双穿白袜子的小脚。

“……”

许非看得怔了,见一缕头发垂下遮了谁的唇,忍不住伸手去拨。

“轰!”

一阵闷雷忽自东方滚来,九天之上,冥冥之中,似有一股不可言明的力量阻挡了许老师的绮念。

他一顿,手缩回去。

张俪被惊醒,揉揉眼睛,“你出去了?”

“嗯,买了点吃的。”

“呵,这一天昏昏沉沉,胡度春秋似的。”

“重说!”

“今天过的真快呢。”

她缓了缓,起身下床,这一动,陈小旭也醒了。见桌上摆着碟盘,一盆热饭,丧气道:“又吃饭呀,我感觉刚吃过。”

“吃饱了才有力气恢复,来!”

许非又搬过小几,扶她靠着,三人边吃边聊。

“我刚才出去,胡同里都成河了。隔壁能淹到腿肚子,李大爷带人掏水呢,唉,我越来越庆幸买这院子了。”

“我听说大户人家修暗渠的时候,都在里面放只乌龟。一是吉祥长寿,二是可以吃里面的虫子老鼠,不知道这底下有没有。”陈小旭道。

“这才一进院,不算大户吧。不过没关系,我们有两只呢,改明儿都放里。”

“其实还是楼房好,不怕风吹雨淋的。”张俪道。

“可我不参与分房啊……其实也没事,国家政策越来越开放,过几年或许就能买卖了。”

“过几年我们自己也能买了,你以为还住这儿?”陈小旭哼道。

“嘁,有本事你现在买啊!”

“有本事你现在买啊!”

“怎么又吵架……”

张俪头疼。

今天过得真的很快。

好像一睁眼就吃饭,吃完就中午,睡一觉就下午,再吃完就晚上了。外面雨还在下,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仿佛只剩这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

陈小旭精神了点,靠在枕头上,跟张俪研究一个针织帽子。

这是半成品,俩人一起想的。

粉色,粗毛线,大花纹,一个个菱形格子。

“前面小一点,后面松一点,这么戴的……”

张俪往头上比量,“前面紧,向后歪着,贝雷帽那种。”

“颜色会不会太单调了,加一条驼色的花纹怎么样,再缝个扣子。”

“嗯,这个主意好。”

俩人非常开心,她们哪会什么设计,都是看杂志学,一点点琢磨。

而在她们对面,许非也没回去,正窝在罗汉床上看画稿。

多数是陈小旭的作品,涂涂改改,全是小女孩用的东西。有小帽子,两边耷拉下来毛球,还有手套、暖耳、袜子等等,很粗糙,风格却把握住了,就是可爱。

后世觉得显而易见,八十年代哪有可爱的概念。这说明她的功夫没白费,成功定位了市场。

“哎,张俪。”

许非看了一会,忽道:“我改天拿些演员照片回来,你画几个大头像,可以印在t恤上。”

“什么风格的?”

“我知道。”

陈小旭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女孩子,头大大,身子小小,透着古怪的萌感。

“哦,漫画风格的,我试试。”

张俪一看就懂,又瞅了眼钟:“该吃药了,睡前再吃一次。”

“你别动了,我拿吧。”

许非扔过药瓶,倒了杯水,觉得热,遂用两个杯子来回折,折了又吹。

张俪取了几枚药片递过去,陈小旭一手接一边,通通塞进嘴里。

而她吃了药,往枕头上一靠,咬着拇指尖,盯着俩人看。

“怎么了?”

“你们这么好呢,怎么就这么好呢,到底怎么就这么好呢……”

“疯丫头,背绕口令呢!”

张俪戳了戳她,小旭却一本正经,“我以前最怕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要哭几天,这次是我最不怕的。”

嗯?

许非倒是惊讶了,这丫头细腻敏感,不轻易表达内心,今儿能大大方方说出来,怕是真触动到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了。

“客气了啊,就算养条小猫小狗我还得负责呢,何况是个大活人。”

“哼!”

陈小旭翻了个白眼,“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许老师,大雨天跑出去给我买药。还有你,有你真好。”

她歪头,猫一样蹭了蹭张俪。

张俪被她搞的有些好笑,“这不是很正常么?你们俩谁有事,我都不能眼看着。”

“就是,你们俩要真有事,我冒个雨算什么?”许非接道。

轰!

又一阵闷雷滚过,外面大风大雨,漫山遍野。

陈小旭垂下头,忽地笑了笑,“我忽然觉得,这样挺好的,却也挺不好的。”

“我,我不懂。”张俪眨眨眼睛。

“我也不懂。”

“那,我就更不懂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马户驴啊

雨下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又淅淅沥沥的,第三天早上太阳才出来。

院子里已经没水了,潮湿湿的地面,石榴树饱受摧残,折了不少枝叶。许非吃过早饭,推车子出门,末了回头喊:“晚上应该有饭局,不回来吃了!”

“知道了。”西屋应了一声。

知道了!

他撇撇嘴,出门奔东走。还没走出胡同,就见前面围了好些人,同时飘来一股极其难闻的刺鼻味道。

“哎我去!”

许非一捂鼻子,加快速度。

那边正是百花胡同的公厕,大雨淹了,抽粪车正在嘟嘟嘟工作,里面则喷满了福尔马林,飘香万里。

“刘大妈,咱们啥时候改造啊?”

他瞄到一个带红袖箍的,顺嘴问了一嗓子。

“快了快了!年内就能轮到百花胡同,到时候就不用遭罪了。”刘大妈道。

“催着点啊,您是老革命说话还没份量?顺便让市政府把地下管网一起改了。”

“拿我开心是吧?就这公厕还托了亚运会的福,不然能给你改造?”

就在前不久,建设环保部发布公厕建设标准,分一二三类,最高的是一类,通常设在对外开放的游览点,有独立式便器、厕位隔挡、烘干机等等。

像胡同里这种,保持三类标准就差不多了。

总之,许非捂着鼻子冲出来,先接曹影,后到大菊胡同。

三三两两的已经到了,时隔一场大雨,再见面都有几分新鲜感。院里也是一片颓残,工作人员正在捡树叶子——因为湿,扫不了。

“非哥!”

管器材的小伙子过来,“我刚看了,保存完好,就是有点受潮。”

“那趁着没拍赶紧拿出来晒晒。”

“好嘞!”

“非哥,这是计划表,尤导说有点变动。”场记又跑过来。

许非接过一瞧,把明天的一组戏挪到今天了,估摸要赶进度。

这一集的编剧是郑小龙,主要讲赵妍妮早恋,跟个高年级学生走的过近。老师反映情况后,家长把对方找来,大杂院轮番教育,被人家逐一怼回。

最后于兰姑出马,出人意料的解决问题。

情景喜剧的一大特点,就是有各路明星客串。许非只负责主咖,零碎的没管,问:“那演员来了么?”

“早来了,在里头等着呢,听说是莫老师介绍的。”

“莫老师?那也是搞曲艺的,我瞧瞧去。”

他左转右转,在一间屋子发现一青年,背着身坐,背影挺虚。

“你好!”

“嗯?”

那人转过身,眉清目秀的一双死羊眼,白胖白胖,年龄感很模糊,大概十五六七八岁。

哎呀!

许非乐了,这不驴老师嘛!

马户驴啊!

“你好你好,我是新来的演员,叫余谦,您是……”

“副导演,许非。”

“哎,非哥好!”

丫顺杆就爬。

“你怎么自己坐着,那边开会呢。”

“没人叫我,我也不敢动。”

“那我带你过去吧。”

“诶诶!”

余谦穿着短衫长裤,露脚指头的凉鞋,梳着正儿八经的分头,看着特喜庆,就丈母娘会喜欢的那种白胖小子。

俩人往那边走,迈了两步,忽听:

“唧唧!”

嗯?

许非一愣,跟着又来。

“唧唧!”

“嘿嘿,这,这个……我养的。”

余谦笑么嘻嘻的,从兜里摸出一只蝈蝈笼子。

里面好一只黧蝈,通体青黑,紫蓝脸,红牙粉肚,皮坚翅厚,有大将之风。

有个字大家可能不认得,我标个拼音:黧蝈(guo)。

许非仔细打量,赞道:“不错啊,西山抓的吧?现在还泛青,再养大点就全黑了。”

“哟,您是行家!”

余谦眼睛一亮,竖了根大拇指,但紧跟着,就见对方面色一沉,“好玩么?”

“好,好玩啊。”

“好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片场!拍摄的时候,要绝对安静懂么?这边演着戏呢,你蝈蝈叫两声,整个都得重来,大家辛苦全白费了,还浪费胶片!你知道一尺胶片多少钱么?”

“我,我……”

余谦被训傻了。

“我先替你保管,拍完再给你,那屋就是开会的地儿,自己进去吧。”

“哦。”

胖小子一脸懵逼的进去。

许非捧着笼子连连赞叹,哎,这蝈蝈真好。

…………

“各位老师,我叫余谦,京城曲艺团相声班的,我师父是石富宽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拍戏,还请各位老师多多指点。”

余谦皮孩子,巴拉巴拉来了一通,又鞠了个躬。

众人感官都不差,起码大大方方的,尤晓刚也给介绍了一圈,“这是濮存新老师,这是姜黎黎老师,这是李健群老师……这是曹影,也就是你女朋友。”

大家都笑,姜黎黎一把搂过曹影,“别瞎说,我们闺女才13岁,找什么对象!”

“就是,我坚决不同意。”濮存新笑道。

“……”

曹影借着姜黎黎掩护,偷摸打量胖小子,暗暗撇嘴,一点都不帅!

“本集讲的是早恋,这也是社会热点问题了。我们要注意,千万别站立场,一站立场就麻烦了。剧本的观点是,不把早恋视为洪水猛兽,在理解孩子的基础上进行教导,切忌简单粗暴。

那我们的方式,自然是幽默调侃。

尤其轮流找于小东谈话,是本集精髓所在。大杂院里的人,各有各的难处,平时遮遮掩掩,被个晚辈一一抖出来。”

“……”

郑小龙作为编剧在场,听了半天觉得不太对劲,但看各位演员非常认真,刘贝还拿个小本记。

“那个,晓刚,你每天都开这会么?”他忍不住问。

“嗯,在拍摄之前,大家先交流一下本集内容,容易抓住思想,把握人物。”

“那有具体的么,我是说拍摄、表演上的具体。”

“有啊,下面就是人物分析。”

尤晓刚准备的很充分,全在脑子里,笑道:“首先于小东这个人物,余谦你注意一下。他约莫十六七岁,爱玩,混不吝那种,成绩不好,总想着要去特区打拼。

他身上有那种青少年的特质,冲动,迷茫,自以为是,要把这些表现出来。”

“……”

郑小龙不言语了,不是说这个会没用,很有用,只是拔的太抽象,对具体落实没啥帮助。

而且他总感觉少个人,没听见那家伙说话,特别扭。

(还有……)

第一百七十五章 深明大义许老师(月票加更)

见着未来的相声皇后,许非没啥激动的,就觉得挺有意思。

余谦69年生人,今年18岁,但演个十六岁的也没问题。这孩子皮,好玩,从蝈蝈笼子就能看出来,而且不怵,多大的长辈都敢搭话。

许老师没少听相声,相比那个黑胖子,更喜欢这个白胖子,捧哏捧的那叫一瓷实。

“好了,准备了!”

“试拍,开始!”

只见曹影穿着红裙子,跟余谦从胡同口走来,她身形比同龄人高,跟胖小子还挺搭。

“于小东,你见了我爸妈怎么说啊?”

“光明正大的说呗!我们之间是纯洁的男女同学关系,顶多互有好感。可有好感怎么了?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谁还没有过爱情的小火苗啊?”

余谦不愧学相声的,口条那个顺啊,“其实今天来急了,没功夫买礼物,要是搁古代,我得三书六礼,拎着大雁上你们家去。”

“哎呀,你别贫了!”

曹影郁闷,嘟着嘴道“我爸我妈肯定不同意,到时候怎么办呀?我可不想变成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

“你放心,只要你貌美如花,哥带你浪迹天涯,哪怕是私奔,也要并肩看彩霞。”

“停!”

尤晓刚喊了停,“余谦不错啊,小影差点,咱再来一遍。”

咔咔又试了几遍,曹影始终没状态。

“小影过来,我给你讲讲。”

尤晓刚再传统,也知道不能跟小孩讲那些东西,才13,懂什么啊?可不讲那些,又不知道说什么,只道

“刚才太僵硬了,语言不连贯,显得很刻意,放松一点明白么?”

“哦。”

曹影默默翻了个白眼,可我怎么放松啊?

“……”

许非在旁边看着,没有过去救场,也没人让他过去救场。

他对余谦挺意外的,状态真自然,小影差点,或者说除了葛尤、韩影、莫岐之外的,都差点。

“许老师!”

牛振华鬼鬼祟祟的钻过来,低声问“今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

“行啊,就等着这顿呢。”

“嘿嘿,过两条街左边那家川菜馆,拍完过去就成。”

牛振华又鬼鬼祟祟的闪了。

刚走不一会,郑小龙过来了,招招手把许非叫到一边。先撕开一盒牡丹,递过一根,抽两口才问“怎么,跟晓刚闹矛盾了?”

“没有,一点矛盾没有。”

“那怎么开会都没叫你?”

“哦,我现在主要管后方这一摊,配合于普老师工作。这戏也简单,拍摄用不着那么多人。”

你特娘的觉着我信嘛??

郑小龙猛抽了一口,也挺郁闷。当初招人时,他跟鲁小威说了一句一把好刀,锋锐无双,就看能不能握在手里。

而眼下,就越来越有一种不好掌握的感觉。不是行政上的,是想法,整个中心加一块,都没人知道他下一秒会冒出个什么点子。

“晓刚科班出身,风格较传统,你脑子活,喜欢创新,平时多沟通,又不是阶级敌人,哪有融洽不了的?”

“您说的是,可我们真没矛盾。我的任务就是做好本职工作,把戏拍好。”

“呵,行吧,要是有事儿一定跟我说说。”

郑小龙也不问了,他不好偏袒谁,见这小子明事理,那就ok。

拍着拍着,一天很快结束,胖小子心满意足的走了。

曹影始终没状态,小脸耷拉着,闷闷不乐。许非把她拎上自行车,出大菊胡同,往北过两条街,路边有一家招牌鲜亮的川菜馆。

近年来,京城的餐饮业发展迅猛,主打地域特色的饭店愈发常见,再不像以前连门脸都差不多。

许非进门,一股宾客盈门的热浪迎面扑来。

牛振华已经在包间等着,过了不久,刘贝、濮存新、姜黎黎、梁贯华都来了,连李健群也在。

有排面儿!

牛振华擅于张罗事儿,招呼大家点菜,然后道“许老师,难得聚一聚,喝点?”

“不了不了,一会还得送小影回去,喝酒误事,咱今天纯饭局好吧。”

“也行,反正还有女同志,那就来一打汽水。”

服务员翻了个白眼,人家都一打啤酒,你丫一打汽水,长得跟猪头肉似的。

很快饭菜上桌,这帮人共事半个月,算熟,也不算熟,总体很客气。许非一边聊天,一边照顾曹影,不时给夹夹菜。

小姑娘第一次坐饭局,菜又辣,自己满头大汗。

吃吃喝喝了半天,都差不多了,人家给面子,许非也不端着,主动开口

“今天盛情款待,非常感谢。意思我都明白,其实我也想找机会跟你们聊聊,一直没倒开。

咱们也拍半个月了,相信都有些了解。这东西在美国叫situationedy,情景喜剧是译过来的一个概念。它的形式跟传统影视剧不同,那参与的方式自然也不一样。

我天天在旁边观察,起码三点问题。”

刷!

刘贝翻开小本,准备记笔记。

许非还吓一跳,“不用记,听明白就够了。一个是你们之间还不够熟,平时太客气,没事多培养培养,要变得真像在一个院里生活似的。

比如小影,你现在管姜老师、濮老师叫爸妈,你试试。”

“呃……”

曹影不好意思,很低的叫了两声,“爸,妈。”

“你看看,这就叫不熟。什么时候你能在公共场合叫爸妈,你叫他西葫芦,你叫她仙女儿……诶,这就算有气氛了。”

“哦。”

众人点头,你看这多通俗,一听就懂。

“再有呢?”

“再有就是表演方式。”

一说这个,大家立马集中精神,没办法,演的太难受啊。

“情景喜剧不是正剧,不需要那么多的深入揣摩,就两点自然,生活化。

你们现在都不自然,不够生活化。像牛振华,我看你怕热是吧,老揣个手绢,那为什么不带到戏里去呢?

谁说西葫芦就不能用手绢了?用了说不定效果更好。代入自己的生活本色,适当的艺术加工。”

“可剧本写的那么好……”

梁贯华疑惑道“我们也开了不少会,都觉得这些角色非常深刻,那总得表现出来。”

“我不知道话剧是怎么训练的,我只说个人理解。

所谓的角色深刻,是你看完整体剧本之后,站在一个全局高度得出的结论。但演的时候,绝对不能这么演,比如说一个人很奸诈,你给我演个试试。”

“奸诈。”

梁贯华顿了顿,小眼睛一眯,露出一丝奸笑。

“嗯,演的好!”

许非还挺意外,不愧是狄大人,笑道“舞台上你可以这么演,因为观众是面对面的感受。我们有舞台剧的元素,但归根结底是部生活类的电视剧。

生活中谁要是这样,动不动摆个这出来,那叫神经病。就差在脑门上刻四个字,‘我是坏人’。

我说的什么意思呢?一个角色如何如何,它是总体上的概念,但我们演的是个过程。通过我们的表演,让观众得出结论哦,这个人很奸诈。

你要是想着,哎呀,这角色好啊,深刻啊,得变着法的把这复杂感演出来。

那错了。

我们的剧本摆在那儿呢,每个人物都有充足的展现,根本不用急。

葛尤为什么找到节奏了?因为他慢了,他把人物放下,拿起来的是自己,用自己的方式一场一场去揉,到最后白奋斗什么样,观众肯定清清楚楚。”

许非扫视一圈,道“其实说白了特简单,在生活化的基础上做喜剧夸张。当然只限于这部剧啊,别的可不能这么演。”

哎哟!

简直醍醐灌顶。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濮存新连连点头。

“我演了这么多戏,从没想过这回事。”姜黎黎感慨。

“嘿嘿,这回我听懂了。”牛振华笑道。

“我也懂了。”刘贝道。

“连我都懂了!”曹影生怕落下。

“来,咱们敬许老师一杯!”

“来!”

当当当!几杯汽水撞在一起,极引人注目。

聊开了之后,关系自然亲近,牛振华想了想,开口道“那个许老师,剧组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尤导那边……”

“哎,这些不用管!”

许非赶紧打断,“你们演你们的,拍摄顺利比什么都重要。”

嚯!

众人心里齐赞,你看看,深明大义,能屈能伸,大丈夫一个!

唯李健群斜了他一眼,表示呵呵。

她就没见过比这人更小心眼的,想当初设计服装,只要自己说赢了的,诶,一定千方百计找补回来,非得也赢你一次。

不然他难受。

…………

艺术中心,主任办公室。

刘迪正腆着脸跟李沐掰扯,“老李,这么多年的交情,一定得帮帮忙。”

我跟你很熟么?

李沐心里吐槽,“不是我不帮,那边忙着拍戏,真没时间。再说你们搞过一次晚会,应该有经验了啊。”

“有是有,但这跟春节晚会还不一样,其他方面我都编排好了,就缺个最核心的亮点……两天,借我两天就行!”

刘迪真急啊,脸都通红。

“呃,我帮你说说吧,毕竟我们的戏也很重要,去不去听他的。”

(求八十年代末,京城商品房的详细资料,没查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润滑油

当晚,许非莫名其妙的被叫回中心,李沐把事情一说,他还挺惊讶。

“当初我就提了一嘴,刘主任还真敢上马啊?”

“那个人政治敏感性强,有好事自然不会放过。”

李沐是把他当自己人了,说话尺度大了点,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我帮你推掉,没关系。”

“多长时间?”

“两天。”

“两天……那就去看看吧,也不耽误什么事。”

“行,你明天直接跟他联系。”

…………

第二天一早,许非就没去剧组。

七点多起床,一家三口吃早饭,然后来到电视台。文艺部还是那些面孔,就当初跟自己挑刺儿的那哥们不在,据说调到别的部门了。

啧,他都想不起来姓啥。

刘迪热情接待,亲手沏茶,笑道“小许,数月不见,听说当上副导演了。好啊,果然年轻有为,今天百忙之中还抽空过来,真心感谢。”

“您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许非算看透对方了,业务能力二流,顺杆爬的本事一流,“刘主任,不知这次是什么活动?”

“是这样,我想搞一场为亚运募捐的义演,放在国庆前后,既能为祖国喝彩,又能为亚运加油。”

刘迪翻出厚厚的一摞表单,道“大体编排我已经弄好了,就是有些细节还琢磨不准。”

许非一边看资料,一边问“门票都捐出去?”

“对,都捐。我们还请了很多文体明星,现场捐款。”

“那台里捐不捐?”

“呃,肯定捐,数额还没定。”

“场地怎么不选工体,还能多卖点票。”

“工体场子太大,我们设备压不住,而且预算就四十万,不能超支。”

“哟,台里很大方啊!”

许非很神奇,去年百名歌手演唱会,成本才二十五万。

“不能用老眼光看嘛,台里现在有钱了。还多亏你提的那个建议……”

刘迪关上门,低声道“我们上半年发行了一张影视金曲,你猜卖了多少?”

“五,五十万?”

“呵,再翻一倍。”

一百万!

妈蛋的,一瞬间,许非都想管电视台要策划费了。难怪都说音像单位富,那机器一开,不是印磁带,是印钱呢。

等这晚会出来,再刻成录像带,又是一笔红利。

总之他看了一遍资料,大体正确,完全照抄春晚的路子,有主旋律,有正能量,有煽情,有搞笑。请的嘉宾也牛,连女排都有。

但就像刘迪自己说,缺少一锤定音的亮点。

亚运会捐款这个过程,从今年初开始倡议,在89年、90年前夕达到巅峰。因为国家真穷啊,后来被逼的都发行奖券了,那两年间也涌现出了无数义演。

当然现在没有,京台算头一份。

这里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比如张明敏,他曾写信给中央领导,说自己要办巡回演唱会为亚运募捐,恳请批准。

中央批了之后,他带着自己从香港运来的音响设备,历时一年多,走了二十四座城市,赚了六十多万,全捐。

还有侯宝林,本来都归隐了,为了集资再度出山。自己也说“一万块钱,对亚运会微不足道。不过我自己心里知道,我这一万块钱来之不易,是一句一句说出来的。”

这些都可以展现,可惜时间早了点,人家还没做呢。

那现在有啥呢……

许非想了想,道“两点不太成熟的小建议,您指点指点。”

“谦虚了不是,反过来还差不多。”刘迪心态特正,求人必有求人的样子。

“第一个,搞现场捐款,最好不要出现攀比的状况。谁捐的多,谁捐的少,不好。现场的流程编排,还有主持人,一定要把这个节奏压过去。”

“嗯嗯,我还真没想到,确实,确实。”刘迪忙点头。

“第二个,你们问问组委会,顺藤摸瓜,找到第一个给亚运捐款的,把人家请来,绝对一锤定音。”

啧!

刘主任眼睛大亮,要不怎么说找对人呢,找对人比啥都强!

俩人聊了一上午,下午又前往首都体育馆看现场。

一万八千个座位,四面观众席。

许非蹲在场地中央,看着面前的观众席,过了会站起来,跟着又站到椅子上。刘迪不懂他在干啥,也不敢问啊。

“你们舞台准备搭多高?”

“常规高度呗,怎么了?”

“有个环节我觉得挺好,就是快收尾的时候,让那个捐款第一人站到前面,喊一声中国加油,亚运加油!

台上所有人跟着喊,中国加油,亚运加油!

然后主持人调动情绪,带着全场一起喊。

喊的时候,正前方这片观众席,准备一些板子,每人拿一块,啪啪啪全翻过来,拼成一幅画,画什么自己想,越激颤越好。

所以你们摄像机得找好位置,怎么拍,能在那幅画出来的时候,最震撼人心。

明白我这意思吧?”

刘迪有点听傻了,“明,明白!”

…………

天蒙蒙黑,要亮未亮。

尤晓刚骑着车赶到大菊胡同,三三两两已在忙着。他夹着包,拿起自己的大茶缸子,走到墙根一角。

这里是剧组的打水处,从早到晚摆着十几个暖壶,有热的,有冷的,偶尔还有一箱子冰棍吃。

他之前拍过几部戏,都没这福利,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天先泡一缸子茶水,差不多够半天喝的。

“嗯?”

尤晓刚一拎暖壶,发现轻飘飘的,放下又拎起一个,还是轻飘飘。

他挨个试了试,居然都没水。

“宝钢?赵宝钢?”

“诶,尤导,怎么了?”大钢子从不远处跑来。

“今天怎么没热水啊?”

“我不清楚,这事不归我管。”

“你不场务么?”

“场务也有分工啊,我忙拍摄那摊的,热水归别人管。”

赵宝钢别看职务低,资历可比他深,顺手逮住一个小子,“诶,就他管,我先忙去了啊。”

“……”

尤晓刚不太爽快,又看了看这小子,叫什么关景清,好像是管道具的。

“今天热水还没烧呢?”

“烧了,没运过来。”

“运过来?咱们不是自己烧水么?”

“您看这院里,哪有烧水的地方?都是隔壁人家烧的,然后我们买。”

“喝个热水还得买?”尤晓刚一愣。

关景清看他一愣也一愣,“我们在这半个月了,天天三四点上班,跟人家多大交情啊?说是买,就是给点安抚费,不然早闹腾了。

这钱我们一天一结,今天人家烧完水了,结果非哥不在,财务不给钱。”

“那老于呢?”

“于主任还没来呢,他家离得远。”

“哦……”

尤晓刚想起来,于普每天是挺晚来的。

这是剧组的最新制度,谁负责这摊事,谁签字领钱,签字的算第一责任人。若有紧急情况,制片主任也可以签。

供应热水是许非提出来的,所以他得签字。

尤晓刚郁闷,我就想喝点茶水啊,怎么还一环扣一环的?

“行了,你忙去吧。”

他晃晃脑袋,放下大茶缸子,进到日常开会那屋。

今天还是拍赵妍妮早恋这集,几位主演都到了,余谦也早早候着。结果他一扫,问“哎,小影呢?”

“没来呢。”姜黎黎道。

“以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天迟到了?”

“她都是许非接送的,可能有事吧。”濮存新道。

众人等了一会还没到,只能先开会。

开完了会,五六点钟天都亮了,一个男人才驮着曹影匆匆赶来。

“真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对不住对不住!”

“您是……”

“我是小影父亲。”

“哦,没事没事。”

尤晓刚看曹影噘着嘴,男人满脸尴尬,也不好说什么。

“那个导演,我问一下,今天几点能结束?”

“今天可晚……”

他想了想拍摄计划,“起码得十点了。”

“十点啊,我今儿有个夜班,让她妈妈过来接吧。还麻烦您照看一下我家孩子,谢谢啊!”

男人走了。

啧!

尤晓刚莫名的很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好像突然一下子剧组少了润滑油,整个运转都生硬了。

还是那种嘎吱嘎吱的硬。

(身体欠佳,今天一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像个傻子

清晨,大菊胡同。

曹影跑进一间由化妆室临时充当休息室的屋子,在门口踌躇片刻,鼓起勇气唤道:“爸,妈!”

濮存新和姜黎黎一愣,随即笑道:“哎,闺女过来!”

姜黎黎把她搂在怀里,十分亲昵,“今天怎么迟到了?”

“睡过头了,以前都是非哥哥在外面按铃,今儿没听见。”

“非哥哥?哎哟,瞧你这热乎劲,你咋没管那胖小子叫谦哥哥?”姜黎黎一指角落里的驴老师。

“口区!”

曹影露出嫌弃的表情,道:“我才不叫呢,那么胖,皮肤比我都白,长得跟白冬瓜似的。”

“妹妹,你这就说错了,不是我白,是你太黑。”

余谦对长辈尊重,对小的可就不饶人。

“哎,说的在理,我们家妮子是黑了点。”

牛振华扇着扇子迈进来,小眼睛眯缝着。

“这个黑白啊,要相对的看……”

葛尤也比比划划的开口,“世上的东西都呈两面性,没有黑,也就没有白,没有白,也就没有黑,都是世间万物的一种形态……不过妮子是挺黑的。”

“干嘛呀?别欺负我们家闺女,西葫芦你滚一边去!”

姜黎黎开始护犊子。

大家以前都叫老师,叫哥叫姐,现在有意无意的称呼角色名字,而且愿意深入接触。这么嘻嘻哈哈的一闹,觉得挺好,自在多了。

葛尤没参与那天的饭局,但他琢磨这个变化,肯定被某人指点过。他也高兴,最近自己演的很嗨,大家却不在一个节奏上,总算能同步了。

“哎,这都七点了,怎么还没开始?”刘贝看看表。

“出了点岔子,正忙活呢。”

牛振华大屁股一坐,笑么嘻嘻,“等着吧。”

……

“昨天把今天的戏挪过去一组,今天又加了三组,把这茬忘了!”

小伙子一脑袋汗,正跟尤晓刚和赵宝钢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候就别说对不起了,赶紧弄去吧。”

尤晓刚忍着气,非常无奈。

“诶,诶,我这就去!”

“你又怎么回事?”

“姜老师的衣服脏了一块,不知道咋弄的,一会就要穿了,洗怕来不及。”

“哎,这个应该有备用,我带你去仓库找找。”

赵宝钢总算发挥了作用,领着人下去。

“……”

尤晓刚忽觉心累,没办法,组里有很多刚招的、临时的工作人员,没老师带很容易抓瞎。

这种情况不陌生,他之前拍《凯旋在子夜》,凡事亲力亲为,累的要死要活,认为这就是导演的工作。

但在《胡同人家》剧组,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什么都不用管,或者说,当他想管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已ok。

服装、道具、演员、摄影、灯光、录音等等,全部沟通妥当,就等你直接开拍。

拍电视剧,要有一个创作思路。这个思路通常由导演掌握,若说事先一切准备好,皆合导演心意,几乎不存在。

可这是情景喜剧,思路由剧本掌握,创作者是演员,其他都是工具人。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晓刚享受了半个月的轻松之后,哗啦一下又回到解放前。

许非把一部分事宜交给了赵宝钢,但他制定的那一套东西,是需要熟练度的。

大钢子焦头烂额,全是芝麻大的琐事,可就是这些琐事,硬生生拖了剧组俩小时,直到于普赶过来才有所好转。

尤晓刚看看天儿,太阳都特么高高的了。

“准备了!”

“咱先走一遍,走一遍。”

赵宝钢站在旁边喊,“安静,安静!那个谁,说你呢,别特么白话了!”

“好,开始!”

院子里,余谦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准备舌战群儒。另一边,一帮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猥琐的不得了。

“我来!”

牛振华先站出来,凑到余谦跟前。

“嘿嘿,于小东是吧,我算妮子的叔叔,从小看她长大的。”

“哟,叔叔好!”

“哎,坐坐……你们俩的事儿,大体上我理解,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么。但我听说,你打算带妮子去特区闯荡?”

“嗯呐,明年就去。”

“那你们不上学了?”

“不上了。”

“哎,不上学可不成啊,文化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东西,你们小小年纪……”

“叔叔!”

余谦打断对方,道:“时代不同了,找准自己的定位很重要。我跟妮子学习都不好,她考不上高中,我考不上大学,顶多混个技校,学个美容美发什么的,那有意思么?那跟耽误青春有什么区别?

可去特区不一样,我觉得我的定位就是做生意。你看现在那些万元户,十万元户,有几个念到高中的?时代在召唤啊!”

余谦敲敲椅子,“召唤我们这些青年,投身到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去。”

“可做生意也有风险啊。”

“我年轻,年轻输得起啊!我不怕失败,失败了可以积累经验,慢慢改正呗。您怎么就知道,我日后不能成功呢?”

余谦完全口嗨了,贼过瘾,道:“叔叔,我看您也四十好几了吧?”

“滚边去,我还没到三十呢。”

“哟,这叫未老先衰啊!叔叔,您没对象吧?一看就没有,从您脸上看不到幸福,也看不到希望。

我说话直别介意啊,像您这个年龄还一事无成的,真该好好反思反思。

古人讲的好,穷则变变则通。您没到三十岁,正是最后一搏的时候,闯出点事业,找个大洋马,衣锦还乡。

要是再过几年,心气一没,可就晚喽。”

“怎么就晚了?”

“认命了呗。”

敌羞吾去脱他衣!

牛振华败走,还扯出一条花手绢擦汗,“不行了不行了,让那小子教育一顿,我特娘的还觉得挺有道理。”

“哈哈哈,好!”

赵宝钢拍着巴掌,起哄道:“老牛,今儿超常发挥啊,以前没见你这么顺过!”

“你那手绢好,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冯裤子乐道。

“今天不错,保持住!”郑小龙也拍巴掌。

“别别,再说我就骄傲了!”

牛振华拱拱手,笑得跟猪头肉似的。

“……”

唯尤晓刚觉得古怪,这感觉太熟悉了!

当初葛尤就是这样,好像一下子就通透,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放松,直至今天往那儿一戳,奏是白奋斗。

“不错,咱正式拍一条。”

他挑不出毛病,遂正式来了一条,一遍过。

“刘贝呢?该你了。”

“还是先走一遍啊。”

“开始!”

“我来!”

刘贝站起身,去跟胖小子交谈。

余谦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哎哟,美女姐姐!”

“少跟我贫!我告诉你啊,必须跟妮子断绝来往。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三岁,小屁孩懂得啥叫爱,都是青春期的盲目冲动。”

“……”

余谦沉默,忧郁道:“姐姐,你现在毕业了吧?”

“我早毕业了。”

“那你上学的时候,有喜欢的人么?”

“有啊,我班上有个男生,那帅的哟……哎,关你什么事啊?”

“那你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人生最美好的就是初恋了。因为初恋只有一次,而且是最纯粹,最干净的。

有多少少男少女,因为各种阻碍无疾而终,最后空留遗憾。老师家长总在说,不行不行,你们不懂爱情,都是青春期骚动。

可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懂呢?我要是最后娶了妮子,不正说明我甘心首疾,尾生抱柱么。”

“有道理……哎你说的啥意思?”

刘贝,败!

她过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有进步,“不错吧,不错吧?”

“心理上没负担,果然就自在了。”

“你刚才牙龈都笑出来了,不端着挺好。”

“嘿嘿,棒!”

“……”

尤晓刚没喊下一组,坐椅子上不言不语。

如果只有一个葛尤,他还莫名其妙,可现在连牛振华和刘贝都这样,他再迟钝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几人都一个路子,单纯化,生活化,把自己的特色融入进去,完全没按开会时讲的那么演。

但效果极佳。

那么一瞬间,尤晓刚猛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还有……)

第一百七十八章 滚滚向前(月票加更)

副导演不在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

这是全剧组的共识。

从摸黑开工那一刻起,今儿就没顺当过,大到道具更换,小到茶水供应……中午连冰棍都没有!

好在拍摄很有效率,演员都跟嗑药似的,进步肉眼可见。二者抵消,进度还是差不多。

“好!”

“过了,今天就到这吧,大家辛苦!”

晚上十点左右,尤晓刚勉强摆摆手,招呼剧组收工。

咱们说人心复杂,他并非那种意义上的坏人,只是想建立自己的导演权威。他已经明白了,演员的出色表现跟自己的会没半点关系,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为之高兴。

“刘贝,今天不错啊!”

“谢谢导演夸奖,我也觉得进步了。”

刘贝露出一口牙龈,十分开心,应了两句却跑到那边,“黎黎姐,我那天看着一条漂亮裙子,改天一起逛街呀?”

“好啊,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去,哎,再叫上仙女儿吧。”

“仙女儿?仙女儿呢?”

李健群翻着白眼过来,特讨厌这个外号。

“……”

尤晓刚还想继续聊呢,只得放弃。

跟着转向另一边,葛尤、牛振华、濮存新几人凑在一块分烟抽,又一起推车子出门。

“……”

他张了张嘴,再度尴尬转头,见曹影孤零零坐在台阶上,一脸不爽。

他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人家老爹嘱咐自己照顾来着。

“小影!”

“嗯,导演!”

曹影扬起脸蛋,秒笑。

“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呢?”

“她这人时间观念差,一向不守时。我爸还行,就是太忙了,老上夜班,然后早上起不来。”

“别着急,可能在路上了。”

尤晓刚在旁边坐下,顿了顿,问:“你这段过来,都是小许接送么?”

“嗯,非哥哥每天三点多到菜市口,一按铃我就知道是他,然后晚上再送我回去。我妈巴不得他天天干呢,自己就省心了。”

“……”

尤晓刚砸吧了下嘴,看看眼前散去的剧组,又看看已经干燥的地面。

按理说,小姑娘13岁,父母时间不配合,剧组应该解决这个事儿。但从开拍那天到现在,没人想过这个,因为许非已经在做了。

“……”

曹影见他不说话,也不走,心中郁闷,您还想聊嘛?

不聊我就不装了。

约莫十点半的时候,妈妈终于过来了,张口就骂:

“你这孩子,咋弄这么晚,我深更半夜容易么,连个男人都没有,出点事咋办?”

“哎,导演好,我家孩子淘气,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不早了,快回去吧。”

曹影被妈妈粗暴拉拽,却也习惯了,还不忘回头摆摆手。

转眼间,大院一干二净,最后一个人道:“导演,您走么,我要锁门了。”

“哦,锁吧。”

尤晓刚这才推车出门,在漆黑的胡同里,也不骑,就那么慢吞吞走着。

…………

当尤晓刚终于感受到被巨人支配的恐怖时,许非已经完成了第二次的借调工作。

刘迪借两天,他一天就搞定了,其实只要有“亚运捐款第一人”的说法,这场晚会注定不会失败。

此刻早晨,他正坐在中心的办公室里跟李沐哈拉。

“你写的那个香港之行,我看了,深入浅出,对比两地电视剧拍摄差异,很不错。不过有些地方不妥,像什么电影工业啊,有点假大空,我就删改了一下。”

李沐抽着烟,笑道:“我准备放在第一期内刊里,下周就可以出了。印十五册,中心留五册,台长、副台长、市广电局、文化口每人送一册,那个交流活动也就差不多了。”

“呵呵,这么捞资本的事儿,当然差不多。”

“你小子,我也想捞资本,你把我也算进去?”

“您不一样,您还干着实事儿呢。”

许非一边恭维,一边吐槽。

他写了很多香港行的见闻,尽量客观,就说技术层面差不多,但设备跟不上,经验跟不上,类型片不丰富,很多题材内地都没有,尚待开发。

还有武侠剧非常落后,缺少武指,希望能搞搞交流,培养自己的武侠土壤。

唯一主观性的,便是“工业化”这个概念,结果被删了。

“搞归搞,以我们的政治体量还差点……”

李沐思量着,继续道:“香港的情况特殊,人家能跟中央直接对话,京台虽是首都台,地位却不高,估摸人家看不上。

这样,等台里同意了,我们联系一下央视,趁搞晚会的时候商谈商谈。”

话说在今年春节期间,央视播了一台叫“《西游记》齐天乐迎春晚会”的节目,广为人知。

其实《红楼梦》也有一台,叫“京港联欢《红楼梦》文艺晚会。”

今年7月1日,建造近十年的彩电中心正式落成。为了庆祝盛事,为了迎国庆,央视便想请亚视过来,联合搞一台红楼晚会和相关的知识竞赛。

现在报纸上已经登了知识竞赛的题目,经初选、笔试、口试、和电视初赛,最终在大陆和香港各竞出3名选手参加决赛。

决赛安排在晚会之后播出。

这台晚会非常传奇,因为影像资料丢失、缺少著述回顾,很多人都不知道。后来影像资料又找到了,才在网上有了视频。

其中有个小品,说贾宝玉一梦二百多年后,到了现代,见那些姐姐妹妹都陌生了。

凤姐成了导演,迎春成了护士,元春干起了个体户卖包子,黛玉成了诗人,还加入了作协。

宝钗成了玩具设计师,抱着个米老鼠哭唧唧,“我和孩子,等了你两百多年了……”

小品的作者,是赵连甲和幺树森,曲艺界的大前辈。

所以说这脑洞啊,内地也很发达。

“还有个事儿,我看你写的香港那些武术指导,都是学功夫出身?”李沐问。

“对,香港有一个独特工种,叫龙虎武师,别的地方都没有。他们要么学过功夫,要么学过武生,因为香港武侠片兴盛,有这帮人一碗饭吃。

做替身、玩特技、跑龙套,哦,就是小角色,非常非常辛苦。有一些出类拔萃的,后来成了武术指导,还有些成了大明星,比如程龙。

武指跟武术不一样,因为影视剧的观感很重要,打起来要好看。会武术的不一定会设计动作,但肯定比别人更适合一些。

“……”

李沐捻灭烟头,起身踱了几步,忽道:“我准备招一个人,专门研究这一行,看能不能培养出我们自己的武术指导。”

哟!

许非顿时佩服,一把手就是一把手,有魄力。

“招人的话,就得去体校和武术队找了,指不定能找出第二个李连杰呢。”

“李连杰我不敢想,我就想咱们以后拍武侠剧了,自己人能拿得出手,那就行了。”

李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怎么样的决定。

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啊,我要保重身体,太可怕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师兄弟

其实内地有自己的武术指导。

像《少林寺》的武指就有四个:马贤达、潘清福、王常凯和于海,都是正儿八经的武术家。

他们的兴趣在武术,除了于海之外,其余跟影视圈交集不大。反倒是里面的大反派于承惠,跟影视剧结下了深厚缘分。

这些人的风格非常写实,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脱胎于武术套路。扎实,稳,但缺乏灵性和观赏性。

后来又有,孙建魁——《太极张三丰》里的大太监;熊欣欣——鬼脚七;赵箭——《黄飞鸿之狮王争霸》里的赵天霸等人。

都是内地出身,又都去了香港深造,跟着刘家班、袁家班等学艺。

真正土生土长的,要数很多年后突然冒出来的徐浩峰,他完全是自己的东西,一点港味没有,且在功夫片日落西山的环境下,硬生生开辟出一条新路。

李沐说要招一个人,专门研究这行,虽未实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所以许非离开办公室后,趁着还有半天时间,索性先去划拉划拉。

他骑车到了地安门附近,找到一家占地不小的学校,外面挂着牌子“京城什刹海体育运动学校。”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相当于中专的资质,居然能培养出那么多牛人,连国际丹和吴彦祖都专程跑回来进修。

许非掏出万能的工作证,很快受到了一位领导的热情接待。

自李连杰爆红后,校方做梦都想再出一个大明星,可惜当明星这回事,不仅要看功夫,更要看脸,看气质。

李连杰褪去青涩之后,套上古装往那儿一站,就是宗师气度。

“小许同志,你能来我们非常高兴啊。艺术中心近年可是部部出精品,人人称赞,这是准备拍武侠剧了?”

“有些想法,今天先过来看看。”

“哦,明白明白。”

也不知道他明白啥,领着进到一间办公室,吩咐一个教练去喊人。

不多时,教练领进来三个人,两个年龄稍大,一个很小,唇红齿白,可爱稚嫩。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领导十分积极,介绍完前两个,最后一个更跟献宝似的,“这孩子才13岁,学了七年,已经是全国冠军了,拳、枪、刀样样精通,你看看!”

“哟,怎么还是个小姑娘啊?”许老师又当恶人。

“你才小姑娘呢,我有把儿的!”小孩顶了一句。

“怎么跟人说话呢,快赔礼道歉!”

领导呵斥,却毫无责怪之意,笑道:“他叫吴经,生的好,经常被人看成女孩子。不过可别小瞧啊,功夫可是实打实的。”

“……”

许非上下打量,尤其看他的左手大拇指,果然缺了一截。

遂感叹,吴经的硬汉形象大概是娱乐圈最保真的人设了,而且不是长大了才硬,从小就硬。

他六岁的时候,在雪地里玩板车,不小心被切了一截大拇指。后来父亲送他进体校,教练十分不看好,因为少半截指头,耍兵器肯定缺乏力道。

刚开始不爱学,觉得枯燥,结果逃学回家时,被父亲一掌打飞——家里世代习武。

于是又回去上学,刻苦训练,八岁开始拿各种冠军,12岁随首都武术队参加国际交流活动。

吃的都是冠军灶,饮料酸奶,八菜一汤,一千块钱工资,学校独一份。

“好,好!”

许非一副首长拍小鬼的德性,拍了拍吴经肩膀,“是颗好苗子。不过我想找个年龄大些的,不仅仅能拍戏,将来还要往动作设计方面培养。”

“动作设计?哦……”

领导瞬间熄火,开玩笑呢,我宝贝疙瘩给你当武指?

不过他也想了想,道:“我们校内没有合适的,毕业的倒有几个,都进首都武术队了,要不你去那儿瞧瞧?”

“嗯,也行,麻烦您给说一声。”

又简单聊了聊,许非起身告辞,留了张名片。

……

首都武术队,办公室。

许非眼前正坐着个人,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很憨厚的那种帅,却又意外透着几分凌厉。

寇战文,李连杰的师弟,吴经的师兄,演技出色,碍于形象一直没有大红。最出名的角色,应该是《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的后羿。

他已经拍过两部电影,倒是不紧张,只是好奇对方的来意。

许非也不意外,因为真没合适的,鬼脚七已经跟着刘家班混了,赵箭应该还在豫剧团,赵文卓、张晋什么的还太小……

“是这样,我们中心打算跟香港搞一番交流活动,主要面向武打和武打设计这一块。

我今天来是说说这个意向,具体会做到什么样,比如能不能去香港学习,能不能参与合拍片之类的,我们也不清楚。

只是说,中心目前想培养这方面的人才,觉得你挺合适的。你也甭着急,认真考虑考虑,等我们有动静了,再具体商量。”

“……”

寇战文消化了一下,问:“您的意思是,艺术中心正式招人?”

“对,有编制的那种,挂技术职称,但也出演作品。”

一听有编制,寇战文心动,可艺术中心貌似没拍过武打片,就那什么《孔雀胆》有点打戏,跟玩闹似的。

不过有机会跟香港合作,又是莫大的吸引力。

一时间,他还真纠结了,挠挠头,“我,我得好好想想,可以么?”

“当然可以,咱们留个联系方式,随时沟通。”

许老师觉得很有收获,一下午的时间,就见了一对师兄弟。

国内相关人才太少啊,土壤不充分,像《江湖恩仇录》、《新七侠五义》、《白眉大侠》、《甘十九妹》,那特技,那动作设计,惨不忍睹。

拍《甘十九妹》的时候都95年了,居然还是音效武打。

就是俩人拔剑,也没啥接触动作,全是配音“戗戗戗”,然后爆炸,砰砰砰冒白烟。

这就算武打。

等2000年后,影视圈条件好起来了,武侠片却已经落寞。再往后都成了玄幻仙侠,原地广播体操,全特么发波。

阿杜跟,阿杜跟那种。

艺术中心向来以文戏著称,历史上没拍过啥武侠片,但许老师不爽啊,不然重生干嘛来了。

………………

第三日,凌晨。

乌漆嘛黑的天,许非重新出现在南半截胡同,扒拉扒拉按铃。

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快,曹影嗖地就冲出来,笑得跟朵玫瑰花儿似的,“哥哥!”

“怎么这么热情啊?”他表示疑惑。

“我说想你了,你信么?”

“信啊!”

嗯?

小姑娘一懵,你不是应该说信你个鬼嘛?

许非一乐,揉揉她的头,“行了,上来吧,要不要坐前边?”

“好呀!”

曹影腿长,一侧身就坐上前面横梁,车子启动,那只马尾辫又扫来扫去,蹭的他下巴痒。

当抵达大菊胡同的时候,许老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每个人都在打招呼,眼神中充满热切,以及扭曲的饥渴。

这种眼神他很熟悉,自己扒那些娱乐圈八卦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道德沦丧,满是扭曲的快感。

啧啧!

也不知这两天经历了什么?

“哎哟,许老师!”

冯裤子从旁边钻出来,握住就不撒手,“两日不见,甚是想念。”

“卧槽,你可算来了!”

赵宝钢把他挤一边去,掏出一大把钥匙,“物归原主,下回别找我,太特么碎了!”

“非哥!来的正好。”

关景清第三个,拿着单子道:“签字吧,茶水费。”

许非签了字,继续往里走,又跟刘贝等人哈拉。一个个精神抖擞,看来状态不错。

聊了一会,门口忽然一阵骚动,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喊的很大声:

“尤导!”

“尤导!”

尤晓刚夹着包进来,抬眼就瞧见许非,顿了顿,主动开口:“小许,忙完了?”

“嗯,回来跟您报到。”

“好,回来就好。”

尤晓刚面无波动,先去接水,然后道:“那个韩老师,莫老师,姜老师……来进屋,一边化妆一边开个小会。”

刷!

全场的注意力甩过来,各干各的事,但都斜着眼睛。

而尤晓刚攥了攥大茶缸子,终于还是道:

“小许,你也来。”

第一百八十章 小保姆

尤晓刚这一松口,表示彻底服软。

许非也没蹬鼻子上脸,给足了面子,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能有多大仇?

于是自《胡同人家》开机以来,他首次符合了现场副导演的身份,参与到具体拍摄之中。全剧组也松了口气,总算形势一片大好。

许老师地位稳固,而直到此刻,他才把张俪带过来。

“你真不去么?”

“不去。”

“确定不去么?”

“别打扰我睡觉!”

凌晨时分,陈小旭懒懒的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呼。

许非只好带着张俪出门,多拿了个手电筒,照旧绑在前面当车灯。姑娘骑的心惊胆战,“你每天都这么上班呀?太黑了点。”

“没事,你跟我后面走,这路我都摸熟了。”

他放缓了些速度,道“你到剧组啊,不用太小心,我都打好招呼了。”

“我也是忽然想着的,老觉得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俩人先到了菜市口。

曹影背着包跑出来,见多了个人,凑近一瞧,立时尖叫“啊!宝姐姐!”

“你小声点!”

许非把她拎上车,小姑娘十分激动,“原来你朋友就是宝姐姐,你居然认识宝姐姐!”

哼,幼稚!

我们还住一块呢。

曹影属于写观后感的那拨初中生,正经看过红楼梦,甭管懂不懂,反正觉得里面的人都好看,说话也好听。

她索性倒骑在后座,跟宝姐姐一路聊天。张俪知道剧组有个13岁的小姑娘,聪明可爱,许老师很喜欢,自己是爱屋及乌。

很快到了片场。

宝钗的露面,引起了全体轰动。艺术中心也算知名单位,但《红楼梦》那是丰碑级,都跟见了女神似的。

“您喝茶,这是茉莉茶,我还加了点冰糖。”

“您吃早饭了么?我买了点油饼。”

“让开让开,您坐这椅子,这个舒服!”

“呃……”

长期被许老师无(yi)视(y)的张俪,一时手足无措,尴尬又紧张的微笑致谢。这才是钗黛该受到的追捧,怎奈俩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群众想献殷勤都没机会。

尤晓刚也挺意外,“你跟宝钗交情不错啊?”

“还行吧,她说想来转转,我就带过来了,绝对不会影响拍摄。”

“影响也没事,一会咱们拍几张照片,就算片场花絮了。”

尤晓刚同样起了让其客串的念头,只是暂无剧本,笑道“行了,咱们先开会,今天新来了个演员。”

俩人神态自若的聊着天,完全不像有嫌隙的样子。

《胡同人家》前二十集剧本,梁左写了五集,然后总览全局。

郑小龙写了两集,陈彦民写了一集,鲁小威写了两集,李晓明写了四集,冯裤子写了一集,赵宝钢写了一集,许非写了四集。

其中两集是赵志远的婚外恋,两集是小保姆。

小保姆叫小薇,南方人,孤身来京城打工。由于没有暂住证,被相关部门追赶,又被白奋斗偶然搭救。

白奋斗见其可怜,便带回了大杂院。

小薇说老家在农村,家里五个姐妹,一个弟弟。父亲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傻子,用彩礼给弟弟娶媳妇。

遂愈觉可怜。

小薇在大杂院住了几天,跟大家相处的都非常好。结果某天晚上,白奋斗发现小薇在有意无意的勾引自己。

他挺过去了!

之后,小薇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正当白奋斗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姑娘时,姑娘忽然消失了。

然后过了几天,警察上门,说她是个惯犯,专门给人家当小保姆,引诱男主人,然后敲诈钱财。

白奋斗祭奠着自己随风飘逝的爱情……

这个套路在后世不少见,在八十年代非常新鲜。最核心的部分,小薇说的遭遇到底是真是假,她究竟是好是坏,她喜欢不喜欢白奋斗?

写的很朦胧,但就是这种朦胧,才让人回味。

许老师的文笔算良好,经过众人一起修改,才最终成形。但他的角度让旁人非常惊艳,那种男女间的微妙感觉,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许老师早!”

“嗯,早!”

许非一进屋子,就见着一个年轻女子,身形窈窕,脸盘有点宽,但瑕不掩瑜,五官非常精致,眼角稍稍往上吊着。

“你好,我叫何赛菲。”

她连忙站起来,语调轻柔,气质单纯,完全没有后世二奶专业户和刁婆婆的印记。

这是于普找的演员,本在电影版《红楼梦》剧组演妙玉,因为戏份不多,才过来客串。

许非当初没见人,看这名字就点头了,不过此刻打量,略觉不妥。

“小刘,你给她头发扎两条辫子。”

“披肩发挺好看的呀?”

化妆师不解。

“你们家小保姆留披肩发啊?扎上!”

“哦哦!”

“……”

何赛菲连声都不敢吱,只觉此人可怕。

而尤晓刚戳旁边看着,也不吭声。

不多时,何赛菲扎起了两条辫子,果然乡土了一些。尤晓刚这才招招手,“都过来,咱们简单开个小会。”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还是那些东西,正确,但没啥用。

就9102年,还有相当多的导演不会给演员讲戏,甚至有时候演员理解是对的,导演愣给拧成错的。

尤晓刚毕竟不是咸鱼,迈过心理障碍后,承认技不如人,在努力提高,不过这是个长久的工作。

“小许,你有什么想法?”他问。

“本集重点在白奋斗和小薇,你们俩一垮,全部都垮。我要那种模模糊糊,像爱情又不是爱情的感觉,很难理解,来,你们站起来。”

许非指挥二人起身,“第一次见面是吧?”

“对。”

“那抱一个吧。”

“啊?”

俩人懵逼。

“我说抱一个,现在就抱。”

“这,这……”

葛尤脸红脖子粗,何赛菲垂头不语,其他人莫名其妙,但不耽误起哄。

“哎,许老师发话了,快点快点!”

“我们等着看呢!”

“都是好男好女,有啥害臊的?”

“这对演戏很重要,赶紧的。”许非强调。

没办法,葛尤只好上前两步,伸出胳膊把对方一揽,中间还留着很大空子。何赛菲一直低着头,不解又羞恼,都有点后悔来了。

俩人就这么僵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起初非常尴尬,但慢慢的稍有不同。

葛尤只觉一股甜香从女人的发间散发出来,胳膊没搂实,但感觉这身子带着异样的温度,应是极软的。

何赛菲呢,也注意到他的手根本没碰到自己,觉着这人还挺好的。

“行了,停下吧。”

呼!

二人如释重负,看都不敢看对方。

“记住刚才的感觉了么?”许非问。

“感觉?”

葛尤一愣,我特么老紧张了,能有啥感……他忽地眨眨眼,那甜香和柔软,“记,记住了。”

“你呢?”

“我也记住了。”何赛菲细声细气。

“好,千万别忘了,一会要用到。”

啧啧!

吃瓜群众对视一眼,表示最爱看许老师讲戏了,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还有……)



第一百八十一章 骚货(月票加更)

张俪坐了好一会儿了。

全剧组最舒服的一张椅子,比导演椅还要舒服。

虽然许非让她随便看,自己还是很紧张,不敢打扰别人。拍现代剧真的不一样,特真实,比如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他要不是走了遍戏,都看不出是演员。

而张俪默默观察,觉得应该是试拍走位,一个个的走,然后拍了几条过场戏。

拍完又挪到院里,继续零零碎碎。

演员比较多,分不太清,其中又有个女演员,拍完忽地往这边瞧了瞧,慢慢走了过来,唇角有一颗痣。

“李,李老师?”

张俪连忙起身。

“您认识我?”李健群惊讶。

“许非经常提起您,我猜的。”

“哦。”

李健群笑了笑,经常提起,就是经常见面的意思了。

“我很喜欢《红楼梦》,一会想跟您合个照,可以么?”

“当然可以呀!”

张俪点头,其实她不清楚,自己现在真的是大明星,跟剧组这些人比起来,也就姜黎黎能站一块。

“您怎么不过去看看?”

“我怕影响大家。”

“没事儿,我带您过去,正好下场是重头戏。”

一个川普,一个鄂普,口音都不轻,聊的还挺热闹。李健群领着张俪站到现场外围,近距离观瞧。

场景是那面墙根底下,深绿的藤叶和牵牛花,参差不齐的碎砖,两只木头桩子。

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灰带点蓝色。

何赛菲穿着一件碎花衬衣,白裤子,裤子稍短一分,趿拉着一双红色拖鞋。化妆师正忙着把她辫子解开,然后往上喷水。

要那种洗澡之后,头发湿润润的感觉。

结果喷了一会,许非始终不满意,道:“打盆温水来。”

关景清颠颠去了,很快捧回一盆温水。

“……”

何赛菲倒也爽利,直接把头扎进去,洗了几下,又用毛巾一揉,百分百真实。

“把头发拢到一边,用手顺顺。”

“哎对!”

她这么一弄,再抬头,全场惊艳。柳眉弯弯,眼波婉转,学越剧的身段一走,似踩在江南的四月天里。

“雨润红姿娇且嫩,细蕊商量慢慢开”。

许非非常满意,要的就是扎辫子的土,跟此刻的美,这种“哇”一下的对比效果。

“导演,都准备好了。”他回身报告。

“嗯,先走几遍吧。”尤晓刚心如止水。

“好。”

许非拍拍巴掌,“先试几条,集中精神,准备了!”

“开始!”

何赛菲抱着洗脸盆从左侧过来,坐在木桩子上的葛尤直接看呆了。

她顿住脚步,操着一口软语:“哥(go),侬看接艘哦?”

“哎哟……貂蝉复生,西施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葛尤摇头晃脑,满是赞叹。

“我哪比得了她们,你就会哄我开心。”

“我可没哄你,我好歹也活了三十来年,真没见过比你好看的。”

“瞎说,小贝妹妹就很漂亮。”

何赛菲坐在另一个木桩子上,见对方赤果果的盯着自己,不好意思的扯扯衣裤,“这是我的旧衣服,有点小。”

“停!”

许非忽然喊了声。

尤晓刚奇怪,问:“怎么了,小许?”

“有个地方不太对,我能不能给他们说说?”

“哦,可以。”

“那个何老师,刚才感觉不对啊。你在勾引她,本质上是欲拒还迎,并不是真的害羞,而且你坐姿太委婉了……”

他见何赛菲不懂,索性道:“我给你演示一下。”

说着,他坐到木桩子上,“为什么给你找小点的裤子,就是为了这场戏,可别浪费了。这个腿啊,先伸,然后勾过来……”

许非侧着身,左腿在里收着,右腿向外伸,小腿稍稍往回勾,做s形男人。

“看到没有,稍稍勾一点,这样能把小腿曲线和脚脖子全露出来。说的时候也别扯衣服,那是小女孩的做法,这样……”

他眉目秀气,岁月静好,撩了撩不存在的长发,羞答答又带着几分故意,“这是我的旧衣服,有点小。”

哎哟,这个骚啊!

还不是恶心的骚,非常自然,并且自信。

“……”

何赛菲瞪大眼睛,从根本上怀疑自己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剧组。

张俪默默转过头,没眼看。

“懂了么?”

“懂,懂了。”

何赛菲的戏曲功底摆着呢,领会意思一下就出来了。

嫩柳似的身段,白裤子衬出柔和的曲线和脚脖子,下面穿着红拖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是,是我疏忽了。你现在还不能出门,我明天去给你买套新衣裳。”

“真的么?哥,你对我真好。”

“相识便是缘分,应该的。”

“不,世间那么多人相识,又有几个称得上缘分呢?我觉得这是天意,我要好好报答你。”

“报答,哎,嘿嘿……”

葛尤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猥琐,“这个,这个,你想怎么个报答法?”

何赛菲也娇滴滴的,“你想我怎么个报答?”

“停!”

卧……槽!全场骂街,看的正过瘾呢,你喊个粑粑啊?

“火候差一点,勾引的意思不够。”

许非继续指导,“你说话之前,小小咬下嘴唇,说完顿几秒钟,然后过去,蹲下……”

他凑到葛尤跟前,蹲下身,“手看好啊,手法很重要,放在大腿这个位置。”

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搭在葛尤的右腿上,大腿根往下三寸。

葛尤面露惊恐,“你要干什么?”

许非一把按死,道:“搭上去之后,轻轻揉几下,注意尺度,太大就404……啊不是,太大就黄了。然后从下往上看,会给你个镜头特写,这种目光男人会有一种心理满足感。”

他又问葛尤:“还记着拥抱时的感觉么?那个为基础,表情夸张一点,懂了么?”

“懂,懂!你讲戏归讲戏,别老示范行么,我这容易有阴影。”

“屁的阴影,再来一遍!”

“开始!”

何赛菲年轻时确实惊艳,清纯中又带着娇媚。她款款走过去,蹲下,搭手,揉,“哥,你是我的恩人,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咝!

葛尤身子一抖,仅剩的毛发都立了起来。

脸上极为夸张的挣扎,痛苦,然后猛地扒拉开,“不,不行!”

“你不喜欢我么?”

“不是。”

“那你为什么……”

何赛菲又要上去。

“小薇,你听我说,听我说!”

葛尤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躲开几步,“我承认你好看,承认我想老牛吃嫩草,但不代表我们就可以,这个。感情是很神圣的东西,我们留点时间,加深了解,觉得行了,然后再,这个。”

“……”

何赛菲明显错愕,道:“你觉得我很不要脸?”

“不不不,这怎么说呢。心理学上讲啊,人在没安全感的时候,很容易脑袋一热,做出一些违背内心的举动。

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你一个小姑娘在京城漂着不容易,但这样,这样不好,你明白么?姑娘家得爱惜自己。

行了,我得睡觉了,明儿见啊!”

葛尤走了两步,顿住,啪的一扇嘴巴,“装什么蒜啊你?”

何赛菲正待反应,耳边又响起来了:

“别停,听就行。先有点呆住,对,呆住,目光随着他走,放缓,一二三,放缓……收回来,若有所思,然后笑一下……好!”

许非拍拍巴掌,道:“这个笑,全场的点睛之笔。我教不了你,自己体会,里面很苦,又有点欢喜。借鉴一下拥抱时的感觉,就是那种,哎,这是个好人。”

“我,我试试……”

何赛菲经过一番调教,已然入戏。

她是客串的,没怎么重视,可现在发现这个角色太有内容了,一时竟迷了进去。

而许非说完,抹过身,“导演,您看要不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尤晓刚:我特么还能说什么啊?

俗话讲,不给演员示范的导演不是好编剧。

许老师给所有人上了生动一课,很多人也算老江湖,但没见过这么讲戏的。

张俪的眼睛闪闪发亮,越看越爱,庆幸自己来着了。平时他只是贱,哪有这么专(fa)注(sao)的时候。

大钢子靠在墙上,难受无比,“他最后说的那个,就是目光跟着走,然后若有所思,这好像听他提过,叫,叫什么来着?”

冯裤子也想,猛地记起来,“哦,层次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全是生活经验

天蒙蒙黑,黑带点蓝,正是黄昏日落后。

剧组已经拍一天了,依旧在那个墙根底下,拍白奋斗和小薇的第二场重头戏。何赛菲还是那套衣服,头发拢到一边,神态专注且自然,已经完全上了心。

“准备了,先走一遍。”

“开始!”

何赛菲坐在木桩子上,不再是那般诱惑的姿态,并拢双腿,手托着下巴,一副小女孩的模样。

“哥,你懂得这么多,怎么不去找个工作,为什么卖旧书,卖磁带呢?”

“说来话长。其实我以前也有工作,觉得没意思,每天重复再重复,连我退休那天什么样,我都能想象的一清二楚。

后来就不干了,去南边做了几趟生意,赔了不少,回来就做了街头文化产业。

我就觉得演戏挺有意思,想考个电影厂或者话剧团,试了好几次。本来还想考,不过现在……”

葛尤看看对方,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现在不考也行,打算攒个三瓜俩枣的,加上我那点存款,嘿嘿……”

何赛菲也不好意思的笑笑,顿了顿,道:“哥,你千万别放弃,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生活有生活的样子,梦想有梦想的样子,要是没了梦想,生活也就枯萎了。”

“哟,说的还挺深,那你有梦想么?”

“我,我家乡流行越剧,县里有个小越剧团,我经常贴在墙根底下听。后来想考,但发生了很多事,也有好几年没唱了。”

“我知道,林妹妹从天上掉下来那个吧?”

“哥,你也听越剧?”

“听!我还能来一段呢。”

葛尤站起身,穿着那身短打,比比划划的开始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破锣嗓子一吼,压根不在调上。

何赛菲掩嘴轻笑,上前一步,接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俩人耍了一圈,最后手碰手,脸对脸,怔了两秒钟,同时撤回。

“你这不错啊,不比那小百花差。”

“我当初想考的就是小百花,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沈桃红。”

“沈桃红,怎么个说法?”

“那你别管……”

何赛菲格外认真,强调道:“记住了?沈桃红。”

“记住了,沈桃红!”

何赛菲见他用力点头,笑道:“哥,不早了,也该睡觉了。”

“诶,你也去吧。”

“嗯。”

她走了一步,回头,“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再看看。”

“……”

她拧身,又回头,又转过身,然后出镜。

俩人一气呵成,流畅的不得了。

走完了一遍,全场静悄悄的,不像以往叫好或指点错误。他们唱戏的时候很搞笑,笑完了却有一股滋味涌上心头,也都入了戏。

“那个,来正式过吧!”

尤晓刚咳了一声。

许非跟着道:“准备,准备,正式拍摄了!”

大家各就各位,过程非常顺利,末了二人下来,尤晓刚看时间还早,又加了一组过场戏。

九点钟左右,剧组收工。

忙忙活活的扫尾之后,许非刚想离开,忽被葛尤唤住,“许老师,一起走?”

“你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就是想唠唠。”

“呃……”

许非看看张俪和曹影,“那边走边说吧。”

于是三个人骑着三辆自行车,葛尤不顺路,也跟着奔菜市口。

京城现在没有夜生活,极少数的几家歌舞厅也根本带不起来。好在是夏天,闲人很多,不至于冷清。

“今天感觉怎么样?”许非问。

“今儿个,说实话,比之前都过瘾,过瘾又空落落的,脑子里全是小薇。”

葛尤叹了口气,情绪深沉,“这好像就是你说的入戏,可我以前也入戏,但拍完就完了,从没这么依依不舍的。”

“以前油嘴滑舌逗闷子,今儿是感情,能一样么?”

“那肯定不一样。”

葛尤点点头,又问:“不过你之前跟我们说,情景喜剧要单纯化,生活化。可我看你给小薇讲戏,又眼神,又停顿,又笑,怎么一下子复杂起来了。”

“呃,怎么说呢……”

许非放缓速度,想了想,“这个情景喜剧啊,成本低,效率高,国外一拍就是几百集。如果这部成功,我们也打算按年拍,也可能一百多集。可艺术创作的事儿,数量一多,质量难免下滑。你不可能要求好几百集,每集都是高水准。

所以我们在拍的时候,要看本集主题,轻松的按轻松拍,深沉的就稍微深沉点。合理分配艺术水平,表演上有轻有重,这样整体也不会滑坡。”

“那前面有一集,我记着也挺严肃的,你怎么没严格要求?”

“前面我也说不上话啊。”

“哦哦,对。”

葛尤反应过来,正想为许老师抱不平,又听那货道:“再说了,这两集剧本可是我写的!”

“咣啷!”

葛尤差点撞树上,太特么真实了!

聊着聊着,到了菜市口。

三方各自分开,许非和张俪又往百花胡同骑。

张俪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问:“我看了一天,心里酸酸的,后面白奋斗和小薇怎么样了?刚才那场戏,我觉得有告别的意思。”

“白奋斗觉得二人情投意合,晚上辗转一夜,准备第二天表明心意,结果小薇连夜就走了。

几天后,警察上门,说她是个骗子。从南方乡下来,制造虚假身份,利用自己的青春美貌,专门勾搭男主人进行敲诈。”

“啊?你怎么把她写成个骗子……”

张俪一顿,发现有个地方不对劲,“你说她制造虚假身份?”

“嗯。”

“那,那小薇是假名字?”

“对。”

“那她真名叫……哦!”

张俪忽然兴奋起来,“沈桃红!”

刹时间,她就像看了本琼瑶小说的小女孩子,挠心挠肺,百转千回。里面的那个感觉啊,细腻啊,爱或不爱啊,简直欲罢不能。

“你怎么这么会写?那种朦朦胧胧,似真似假的?”她忍不住问。

“都是生活经验……啊呸,都是瞎想的。这东西靠天赋,谁让我天生细腻呢?”

“又没实话!”

张俪白了他一眼,默默骑了会车,忽地抬头:“我今天见到那位李老师了。”

“嗯,怎么了?”

“跟她聊了聊,果然温温柔柔的,我很喜欢。”

“她可不一般!我跟你讲,我一向觉得才女这个词儿特交际花,但她真是有才。有种,有种,发自肺腑的尊重你明白么?”

许非来劲了,“而且这是设计大拿啊,我一定得把她拽住了!”

“嗯,那是得拽住了。”

张俪眨眨眼,暂且放了心。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阶段

《胡同人家》在大菊胡同拍了一段,又挪到在篮球场搭建的室内棚。

磨合期过去之后,速度越来越快,起初三五天拍一集,后来每周拍两集,再后来两天就能拍一集。

七月初开机,到八月下,已经完成了十八集。

剩下两集正是许非写的赵志远婚外恋,他想留到整部剧的最后面,所以暂时没拍。

上午,京台会议室。

全体主创和演员在此开会,总结成果,展望未来。

“我捞干的说啊,我们预备资金是六十万,花了还不到一半,也就是说能拍四十集左右。现在剧本已经跟不上了,打算再写二十集,所以这算第一阶段结束,等我们磨好剧本,再进行第二阶段的拍摄。”

李沐全程无废话,道“预计时间在10月,或者11月初,拍秋冬戏,正好不用造雪景。大家调配一下时间,千万别撞车。

我们这段就是做后期,先送过去审,然后研究一下播出时间,大家有什么意见?”

“那个《西游记》也快拍完了吧?”鲁小威问。

“差不多……哎,你不说我还忘了。按照央视的习惯,肯定要把《西游记》放在春节期间,也就是2月份。”

“那肯定得避开啊,《西游记》谁抵得过?”

“我们就1月份吧,元旦过后。”

“40集,那不也播到2月去了么?”

“咱可以一天两集啊!”

随着一部部作品的成功,和某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大家的思维都在变化。

许非都没开口,李沐直接拍板“《胡同人家》的立意,就是送给观众的一份新年礼物,定在元旦挺好。每天播几集我跟台里再商量,赶在《西游记》之前就行。”

说罢,他又敲了敲桌子,笑道“这段大家十分辛苦,我看晓刚的工作日记都能看出来,不容易啊。这样,咱们也别等最后了,先把第一阶段的酬劳发了,一会就去财务领。”

“哇!”

全场兴奋,领钱谁不乐意。

之后,郑小龙接着主持,研究后续剧本的问题。每人先说自己想写的主题,一集还是两集,觉得可行的就分配给个人。

许非就说了一个,白奋斗见钗黛,准备写两集。

因为他见场面极其热闹,无论梁左、冯裤子、陈彦民,还是濮存新、牛振华、韩影,纷纷参与其中,出谋划策。

成就感啊!大家通过这部剧都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事业成就感。

开了大半天才散会,众人又嘻嘻哈哈的跑去财务室。

结果一站到门口,瞬间变得矜持微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问,都不好意思问。

就跟单位发工资似的,菜鸟挠心挠肺,老鸟心如死灰。

许非没经手财务这块,但他知道葛尤是四十块钱一集,其余都是二、三十。《胡同人家》不比《红楼梦》,像贾宝玉八十块钱一集,不过周期长,集数少,也没挣多少。

“葛尤,到你了!”

“诶诶!”

葛尤钻进屋,轻轻把门掩上,还搓了搓手,无形中已经带了白奋斗的印记。

“演员费加劳动补助,一共七百四!”

也没信封,财务直接搁下一沓钱,八张闪闪发光的老人头,四张发光闪闪的大团结。

“谢谢,谢谢!”

这货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钱揣进兜,鬼鬼祟祟的出门,跑到一个僻静地方。

“哎呀!”

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像只小扇子似的捏在手里拍哒,“头一回见着这么多钱啊!”

“哟,那就请咱们挥霍去吧!”

卧槽!

葛尤都要吓出心脏病了,“干什么你?”

“请客请客!”

“凭什么我请?”

“我才一百块钱,你不请谁请?”

“那,那就请呗……油饼还是火烧?”

“我吃火烧用得着你?”

许非鄙视,“李老师过两天回兰州,正好今儿聚一聚,咱们几个分摊。”

“哦,分摊,分摊行啊。”

葛尤松了口气。

…………

还是那家川菜馆。

莫岐和韩影岁数大,坐了会就走了,曹影也回家了,剩下一帮好男好女,吃吃喝喝。

李健群的工作关系还在兰州军区,其他的都在京城,要分开一段。全剧组都很喜欢她,人温柔,性格大气,还会设计衣服。

最初听说刘贝的二十套服装,都是她参与设计的,一个个惊为天人,连说武汉话都很可爱了。

“俗话说,人生最苦是离别。今儿分别在即,李老师,您无论如何得喝一杯!”

牛振华端着杯酒站起来,大着舌头嚷嚷。

“对,得喝一杯。”

“酒呢?酒呢?”

“仙女儿偶尔也得吃点人间烟火,来,我给你满上。”

大家一块起哄,因为知道她平时不喝酒。

李健群笑道“今天算不上分别吧?大家休息休息,转眼就见着了。等全部拍完了,我肯定喝。”

牛振华胖脸通红,有点上头,“李老师,不给面子?我三杯,您一杯,怎么样?”

“你喝多了。”

许非手一伸,给他按回去,“朋友之间别劝酒,劝酒的不是真朋友。再说喝酒误事,你也有点自制力。”

“……”

牛振华坐了个屁墩,不敢跟他刺儿,悻悻的不言语。

李健群笑笑,那杯子摆在跟前,真就不喝。

若一般人在饭桌上,不好拒绝也就喝了,但她不,她身上有那种很刚的一面。当然了,也可以说她不擅交际。

下午开吃,五六点钟才散。

大家在饭店门口一一告别,又各自散去。许非推过自行车,“我送你?”

“那麻烦你了。”

李健群坐上后座,往招待所骑。

“你回去坐火车吧?那可够累的。”

“得三四天,也习惯了。”

“其实坐飞机也行,让台里给你开个证明,多花点就多花点。哎对了,你给我留个地址,我给你写信。”

他斜挎着一个包,扒拉到后面,“我包里有纸笔。”

“……”

李健群伸手进去,摸出纸笔,在他背上写了一行地址,一行电话。

“我看看。”

许非接过纸条,奇怪道“这什么地方?你没住家属院么?”

“刚刚搬出来……”

她顿了顿,“我刚离婚。”

“呃,对不起。”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就随口说说,这叫社交礼仪。”

李健群失笑,摇摇头没言语。

又骑了一会,许非忽道“那个衣服吧,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打算开个店,卖刘贝穿的那些服装,到时候给你分红。”

“好。”

“好?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要。”

“为什么呢?不是我的,我自然不要,这个我付出很大劳动了。”

“呵,那倒也是……怎么说呢,就是我想做服装这块,不光跟影视剧结合,更想打入老百姓生活,所以需要一个靠谱的设计师。你要有兴趣,咱们就长期合作,你算技术入股。”

李健群想了想,问“你店面什么的找了么?”

“一直忙啊,趁这段好好弄弄。”

“那我考虑一下,等我回来再说好么?”

“当然可以。”

(同志们来魔兽排队服吧!!!还有……)



第一百八十四章 找铺面(月票加更)

“啊!”

早九点,许非睁开眼睛,舒舒服服的吐出一口气,浑身上下无不得劲。

连续一个多月凌晨三四点起床,再年轻也受不了,今儿总算睡饱了。

八月下的天气,已有些凉爽,他套上衬衫牛仔裤,出门就见张俪和陈小旭在院子里下棋。翠绿的葫芦架,娇滴滴的姑娘,还是下围棋。

啧啧!

许老师感叹,后世也就古风圈能看着这场景,还特么是摆拍。

张俪招招手,“你替替我,我热饭去。”

“还替什么,你过十手得了。”

“你好意思说,我直接认输算了。”

啥玩意?

许非凑到近前,看了看,“这不赢了么?你放这里一个,五个子不就连上了?”

“……”

俩人不跟傻子说话,把棋盘盖好,准备回来再下。

他悻悻,喊住张俪“别折腾了,我不太饿,中午再吃吧。”

“哦,那就出门么?”

“出门。”

家里有三辆自行车,正房一辆,东屋一辆,西屋一辆。许非自己骑,张俪驮着陈小旭,奔西单。

八十年代,京城人有句俗话逛商场去西单,逛大楼去王府井,逛市场去东安,逛大街去前门。

王府井大楼修的好,京城门面,商品高档。西单更大众化,小商品繁多,相对平民。

许非比较中意后者,今天便是去找铺面的。

所谓西单商圈,都集中在一条北大街上。距离很近,从新街口往南,骑个三五里就到了灵境胡同。

过灵境胡同,便是商圈北口。

三人来到东北角,这里原本是一座体育场,里面有个露天灯光篮球场,两层观众席,三合土地面,见天儿都有比赛。

南侧有一段约200米长的围墙,老百姓可以在上面表述政治主张或心声,这叫皿煮墙。

后来篮球场旁边还建了游乐场,有碰碰车、小火车啥的。

结果好长时间没来,发现体育场已经拆了,被挡板围着,里面叮叮当当施工。

陈小旭歪头瞅了瞅,忽道“我在报纸上看过,说要盖个劝业场,里面都是卖东西的。许老师,要不你再等等,等它建好了再来?”

“拉倒吧,我得等到明年去。”

许非也打量打量,道“这应该是集贸市场,里面店铺,外面大棚,都是小摊位,闹闹哄哄的。初期可不能在这干,等生意红火了,分出个摊子还差不多。”

民国时,一位实业家建了座劝业商场,意为“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商务发达,场益增新。”

此后,劝业场便有鼓励发展民族工商业的意思,以前很多城市都有——现在没这叫法了。

仨人听了一会,继续往里走。钗黛那两张脸惊天动地,引得无数围观,顺带贾芸也被恰柠檬。

俩姑娘有点挂不住,干脆分头行动。

许非只好孤家寡人的往里走,一路仔细观察。西单如今的繁华程度,不亚于2000年左右的小城商业街,关键老字号多,什么庆丰包子铺、天源酱园、鸿宾楼、同春园,牛逼的不得了。

其中客流最密的,要属西单商场,可他不想在里面租铺面,想要个独立的。

独立的就难找,转了一圈没中意,又回身来了一圈。最后在来路的西北角,也就是体育场横对面,见着一栋大房子。

能有好几百平,两扇大门,很多窗户。其中一扇紧闭,另一扇开着,挂牌写“西单结婚礼品商店”。

他好奇进去瞧了瞧,心中惊讶。

生意极为火爆,全是一对一对的新人,因为东西特全。印着大红喜字的床单、被罩、暖壶、搪瓷杯、洗脸盆什么的,一遍齐都能买到。

有头脑啊,分明就是婚庆一条龙嘛!

其实他不晓得,这是京城第一家婚庆商店,以至于打下基础,相关商铺越来越多,后来在西单有了专门的婚庆大楼。

而他看了看隔壁,有道门锁着,通往另一个大房间。

许非晃悠出来,站门口等了片刻,随手拽住一对新人。

“你干嘛啊?”人家吓一跳。

“我想打听打听,这家是国营还是个体户?我也准备结婚,有点不放心。”

对方面色稍缓,道“听说是民政下边单位开的,东西都不错。”

“哦,谢谢啊,那我就放心了!”

许非又挪到体育场那边,等啊等,都中午了,俩妹子才赶来汇合,一人手里提着纸包,一人提着两尾鲜鱼。

“怎么还买鱼了?”

“我看挺新鲜的,晚上给你们红烧吃。”

“哎,活蹦乱跳的鱼就这么红烧了,真残忍。”

“嗯,真馋人。”陈小旭点头。

“有本事你们别吃!”

张俪一天就跟带俩熊孩子似的,心累。

她们也没找到合适的,仨人又换到对面,许非指着那大房子,“这是民政口开的,我看有一半空着,想买下来,买不了租也行。”

“地段还不错,空间也大。”

“不一定能行,你装修影响人家生意呢。”

俩人说了几句,见他不动,奇道“你倒是进去呀?”

“这次我不去,你们进去谈。”

“啊?”

“啊什么,我真不一定能谈成。”

许非往里轰人,“去吧去吧,你们俩都有分红,也得出点力。”

“这……”

二人心中忐忑,陈小旭抿了抿嘴,忽地拉过张俪,“没事,我先说,你给我补漏,谈不成也没什么。”

于是乎,许非一手提着天福号的肘子,一手提着两尾鱼,心安理得的在外面等。

约莫半小时后,一个经理似的女人亲自送她们出来,满面堆笑,“我得汇报领导,研究研究,麻烦过几天再来一趟。”

“好,那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哎哟,跟黛玉宝钗做邻居谁不乐意?”

女人回去了,陈小旭却不太爽快的样子,道“我说租房子,她说要研究研究,但我觉得不离十。”

“嗯,我也觉得。”

张俪瞬间察觉到她的情绪,笑道“刚才小旭真棒,基本都是她讲的,这次立一大功。”

“那不挺好的么,怎么还皱个眉?”

“我不希望是因为我们这张脸,我希望是凭我们的真本事。”陈小旭郁闷。

“能刷脸也是本事的一种。创业有几个一帆风顺的?我们放着便利条件不用,非要自讨苦吃,那就矫情了。再者说,群众喜欢你,跟你自己有本事不矛盾。你若真有金刚钻,早晚能揽下瓷器活。”许非开导。

“……”

小旭沉默不语,似在想其中的辩证关系,好半天才忽然点头,“嗯,有道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九月

许非百忙之中抽了几天时间,搞定店铺事宜。租金按年算,在明星光环的加成下,还算便宜。本想买的,可人家不卖。

个体户还没去注册,因为老妈还没过来,他又花了一天做装修设计图,然后便是甩手掌柜。

他存折里还有十一万,取一万转到另一个存折,然后交给俩妹子,由她们折腾去。

转眼到了九月初。

这日上午,京台的一位副台长,带着李沐和许非到了央视家属院,敲开戴临风的家门。

简略寒暄,直入正题。

戴临风看的明显更深,道:“今年风向不乐观,东搞西搞,闹的人心惶惶。文艺界虽然宽松一些,但也不能太过火。不过香港的情况比较特殊,它既有西方那一套,又有我们的传统,而且97就收回了,可以搞一搞。”

八六和八七年,有个很特殊的风潮,叫反资产阶级自由化。

不多说。

“在香港问题上,内地各方面都乐于看到互动交流,文艺界是艺术形态上的东西,交流起来更容易。所以你们提的那个活动啊,各方原则上同意,问题是具体怎么弄?”

“……”

副台长看李沐,李沐看许非,许非道:“初步有几个想法,第一,不局限于电视剧,电影也可以参与,因为那边的核心力量就是电影。

时间以一周为佳,少了说不透,长了人家烦,名字可以叫‘京港两地影视文化交流周’。”

“嗯,京港这个说法好。现在有些人中港中港的叫,根本错误的嘛!”

戴临风点头,道:“不过让电影界参加,那摊子铺太大了,操作起来比较困难。”

“我就提提想法,具体您几位斟酌。”

许非继续道:“第二,期间设置一些环节,座谈会啊、观众见面会啊、看片啊等等。其实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媒体得跟上,天天有新闻,得让外界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如果关起门自己弄,那毫无价值。”

“第三,不是走形式,真要学东西。我就一直想,咱们能不能选几个人,委派过去学习。因为武指这东西,就得靠经验往上堆,不是光听课就能学明白的。”

“委派学习……难啊!”

仨人都摇头,香港还没回归,等于委派去境外学习。

你要说去搞个活动,参加个比赛,那还行。可学习不是短期,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你特么不回来咋办?

许非也清楚,又换了条路子,“那能不能搞一些合拍片?电影咱们管不了,合拍电视剧总可以吧?请几个技术工种过来,帮忙指导一下,这也是学习。”

“这个……”

戴临风忽地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兴奋道:“可以,完全可以!两地合拍电影从《少林寺》就开始了,电视剧却还没有过!”

话说改革开放以来,两地在电影方面的合作一直很频繁,像《少林寺》、《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似水流年》、《木棉袈裟》等等,都是不错的作品。

倒不是香港电影人多喜欢内地,一是有政府推动,二是内地有大好河山。

而电视剧起步晚,也没人想到这个。

许非提出想法,是因为那边的影视人才确实牛,牛就学嘛。但他可不想请香港演员,那都是大爷,就盯准技术工种了。

这跟早期的合拍剧恰恰相反,人家就请演员,觉得有港台演员加盟特高大上。

至于戴临风如此激动,是想到了《三国演义》。

《红楼梦》完成之后,央视下一步就是将《三国演义》搬上荧屏。就在前不久,戴临风召集各方开会,定下改编三国的方案。

在历史上,因为后来传出了福建电视台、孙道临、乃至日本都预备拍三国的消息,此计划中止。

可由于种种原因,各家都没能实施,央视才重启三国项目。

当然戴临风现在不知道,就想着这种帝王将相,战场厮杀的戏,若能有高级人才辅助会更好。

说句题外话啊,当初给《三国演义》定下“武戏文唱”的调子,就是。

总之,仨人在戴临风家里呆了很久,许非提了不少东西。

因为真要到双方商谈的环节,他就没资格参加了,那都是大佬的事儿。

…………

197年的9月日,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在这一天,深城以协商议标的形式,出让有偿使用的第一块国有土地——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土地拍卖活动。

而在此之前,土地属国家所有,由国家统一分配,无偿使用。

此之后,有偿使用土地的思想逐渐形成,从而引发了一系列买地、卖地、盖房、卖房等问题,直到今天。

“唉,无知的人最幸福啊!”

院子里,许非看完了报纸,又看看聊得热火朝天的沈霖、邓洁、欧阳、袁枚等人,不断摇头。

这帮人刚到京城,过来录制跟亚视合作的联欢晚会。

其实有点尴尬,去年散伙饭时,一个个哭天抹泪,都以为最后一次见面,结果不到一年又重聚了。

当然这次之后,就真正散伙,有些人二十年后才得以相见。

“哎,你们听说么?马广儒被央视相中了,准备聘他做特约演员。”袁枚忽道。

“哪儿来的消息啊?”

“任主任告诉我的,不离十,哎,他可就好了。”袁枚带着极大的柠檬味。

马广儒虽没演成宝玉,但贾瑞也极为出彩,对他的表演一致好评。央视不专门签演员,只能是特约演员,相当于合同工。

但那也羡慕啊,起码能留京。

没错,许久不见,这帮人的核心话题就是留京。在外面见识广阔天地了,再回到家乡的小地方,怎么可能呆的住?

比如袁枚(袭人),以前是黄梅戏五朵金花,跟马兰、吴琼一起的。可在戏曲生涯最好的时候,跑来演《红楼梦》,三年再回去,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所以她们羡慕马广儒,更羡慕张俪和陈小旭,当着许非面儿不好说罢了。

“许老师,最近怎么样啊?我们来了也不招待招待。”

姑娘们聊了一会,邓洁起身过来攀谈。

“我一切都好啊,没啥可说的。”

许非示意她坐下,小声道:“我倒想问问你,你跟那张国利怎么样了?”

“我们……”

邓洁一下结巴了,“他,他准备离婚了。”

“离婚之后呢?”

“我们打算来京城发展。”

“那他孩子咋办,他妈先带着?”

“嗯。”

邓洁点头,显然也很糟心。

“既然决定在一块,那就别乱想了,都是给自己找罪受。你们过来的话,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帮你们看看房子啥的。”

俩人说了几句,袁枚也过来了,挺不好意思。

“那个许老师,你们单位还有名额么?”

“你想来艺术中心?”

“呃,其实哪儿都好,能留在京城就行。”

“我帮你问问,这事我也不能决定……”

许非想了想,道:“你们要都想留京的话,不如趁这次机会请戴老帮帮忙,央视家大业大,总能空出几个名额吧。”

(还有……)

第一百八十六章 婆婆要来了(月票加更)

“阮主任,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是啊,行不行的您帮着问问,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阮主任,阮主任!”

彩电中心的办公室里,阮若琳被吵得头疼,“好了好了!你们的意思我明白,谁想留京的举手,我看有几个?”

“我!”

“我!”

“我们都是!”

戴临风在边上一瞧,好家伙,宝玉、凤姐、袭人、湘云……足有七个。

这说明制作中心得空出七个事业编的名额,给解决户口的那种。可现在一个都没有,那怎么办,只能管央视要。

“……”

阮若琳自己都觉得不可能,但看孩子们太不容易,只道“我跟老戴把这个事儿反映反映,不能保证什么,你们也有点心理准备。”

“我们明白,麻烦您了。”

“戴老,也麻烦您了。”

一帮人心思各异的出了门,剩下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怎么办啊?”

“尽力而为呗,这些孩子把最好的时候都耗在《红楼梦》里了,我们总不能卸磨杀驴,袖手旁观。”

“可七个编制根本不能给,别说七个,一个我都觉得够呛。”

“先打个报告吧,看看台里态度。”

戴临风摸了摸头发,“豁出咱俩这张老脸,怎么着也得弄来点。行了,我开会去了。”

他整整衣服,出办公室拐了个弯,进到一间会议室。

那里坐着央视、文化部、市政府的一票大佬,正跟亚视方研究交流活动的事情。

…………

彩电中心的演播室里,正在进行晚会录制。

亚视由一位高层带队,艺人就来了几个,外加一位粤剧名伶。俪智小姐也在其中,顶替演员方国珊来的。

彩排加上录制,前前后后搞了一个多星期。

比较亮眼的节目,就是俪智扮成贾宝玉,跟欧阳来了段《真假宝玉》。然后专门请了牛群过来,说了段相声《红楼人名灯谜》。

邓洁扶着陈小旭,打一人名,猜猜看……

而此刻,许非正在下面充当观众,台上在跳群舞。

他看了一会,忽觉门响,见一帮人鬼鬼祟祟的溜进来。欧阳等人直接奔后台,化妆换衣服,等下要录。

袁枚凑到旁边,轻声道“我们刚才找阮主任去了。”

“怎么说的?”

“说给我们走动走动,不过我们有七个人,感觉不太行。”

“肯定的啊,这可是央视的编制,就算台长也不敢一下拿出七个。”

许非想了想,道“要是不行,你就换条路子,你不还想当演员么?”

“嗯。”

“那让阮主任给你写个推荐信,像齐鲁电视台、粤省电视台都是产粮大户,也能有发展。”

诶?

他说着说着心里一动,这帮人去地方台还真是好办法,地方实力也不错。尤其各省上星之后,崛起飞快,早早混资历啊!

那以后自己出门,没得说,天下朋友皆胶漆。

俩人聊着,舞蹈跳完了,跟着是小品——宝玉来到二百年后的那个。

只见欧阳穿着一身乞丐装,迷迷茫茫,“这不是大观园么?他们都穿的哪个朝代的衣服,是些什么人啊?”

“都完了!林妹妹没有了,凤姐姐去了,还有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都没有了……唉,只落得茫茫大地真干净。”

欧阳念了几句口白,坐在地上睡着了。

跟着牟一(迎春)上场,穿着护士装,要给他量血压。

“哎,你不是迎春姐姐么?你怎么这身打扮?”

“宝兄弟,根据我的性格,我选择了最理想的职业,当护士了。”

我滴个妈妈!

许非贼尴尬,这小品的脑洞非常棒,但对白和过度烂的一比。更夸张的是,一个小品啊,牟一还得配音,她口音太重。

宝玉见完了迎春,又见卖包子的元春,见完元春,又见当导演的凤姐,顺着凤姐的镜头一看,拍的正是诗人黛玉和画家惜春。

“惜春妹妹,你的画真是大有长进,比我们在大观园的时候好多了。”

“林姐姐,我还想让你帮我题诗呢,最近可又写了什么诗?”

陈小旭跟胡则红装模作样的欣赏几幅画,小旭把包拽过来,翻出一本书,笑道“我最近刚出了本诗集,还请你多指教。”

“呃……”

许非下意识想喊停,忽觉不对,猫腰跑到前边。

“王导,谁管的道具?”

“怎么了?”

王扶霖是这场晚会的导演。

“那不《蓝光突击队》么?”

“嗯?”

王扶霖仔细一瞧,那诗集的封皮上赫然印着几个特种兵,正是最近很火的纪实文学丛书之《蓝光突击队》。

“停!停!”

他顿时挂不住,“谁把这书拿上来的?你看看那是诗集么?”

一个年轻人跑上台,“对不住对不住,林妹妹是自己的诗集,我找不着啊。”

“找不着也不能拿个突击队,你弄个封皮不明显的不会么?”

“我马上换,马上换。”

年轻人跑下去,找了本素淡封皮的书。

“这人谁啊?”

“许非吧,就是那个,那个……”

“哦,他一京台的跑咱们这装什么蒜?”

底下都是内部观众,开始小声议论。王扶霖压了压,怎奈这错误太业余,有点丢人。

许非见状,索性出了去。

在走廊晃了晃,心思早飘到会议室里,已经在谈了吧,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

9月16日,也就是亚视人员离京后的第一天。

报纸上登了几篇新闻

“由中央电视台、香港亚洲电视台和中国广播影视杂志联合主办的《红楼梦》文艺晚会,已经录制完成,计划于10月3日在大陆、香港两地实况播出。”

“中央电视台、京城电视台有意与亚视展开深度合作,据阮若琳主任透露,准备‘搞一个与电视剧艺术相关的交流活动,会邀请香港文艺界人士来京与大家见面,畅谈心得。不久之后便会开始筹备,争取在明年春暖花开时呈现给观众朋友们’。”

许非非常兴奋,有一种造就不同,把握未来的感觉。

虽然还很微不足道。

以至于他连续几天,心情都很愉悦,连吃饭都哼着小曲。俩妹子自然不懂,也没心思懂,忐忑不安,小鹿乱撞,胡思乱想呢……

因为,张桂琴要来了。

(征集服装店店名,要洋气点,大品牌那种,但不要英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哪个是我儿媳妇儿啊

她来了,她来了,张桂琴带着满满的热情和视察工(hou)作(gong)的决心来到百花胡同了!

今儿一早,大太阳地儿,连喜鹊都在巷口老树上叫。

许非驮着老母亲从火车站回来,先去居委会认了个脸儿,毕竟要常住,然后才到自家院子。

“吱呀”门一开,脆生生的两声招呼

“婶儿!”

“阿姨!”

“哎哎……”

张桂琴就觉眼前一亮,小院幽静古旧,翠绿的葫芦架下,俩个大姑娘站起身,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她斜了儿子一眼你小子会享受……啊呸,你小子太不是东西了!

张俪之前见过,小旭更不用说,寒暄几句,俩人倒也没太明显,继续在那里坐着。

而老妈进正房放行李,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颇为满意,问“不说还有小沈两口子么?”

“他们晚上才回来。你在火车上没吃好饭吧,正好先吃点。你就住我这屋,我在书房凑合凑合。”

许非领着老妈进厨房,亲手给盛了一碗高粱米水饭,又端上一盘大豆腐,一碗鸡蛋酱,一些时令蔬菜。

“嗯,这个好!”

张桂琴洗洗手,笑道“我还真怕你整点大鱼大肉,你可不知道那火车里,全是臭脚丫子味。还有个小孩拉……”

“停停停!”

许非连忙打住,“本来张俪想做的,我说你不能吃,整点家常最好,小旭就买了块豆腐。”

“哦,那倒是,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老妈夹了根萝卜缨子,蘸上酱,一口塞进嘴里,又扒了口高粱米饭,一脸满足。

她吃了大半碗,肚子有了底,问“你们平时都张俪做饭啊?”

“嗯,我们也不会。”

“不会就学啊,人家是租房子,又不是给你当保姆,你好意思?”

“我每次都洗碗的。”

“哦,分工明确那还成。”

张桂琴又盛了一碗,道“馄饨店先让你爸看着,等柔柔练出来,我准备雇她当掌柜的,咱们也能松快松快。还有你那个服装店,反正我不懂,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帮你看看门啥的。”

“你就是替我注册个名,然后管账。咱们这几天先办暂住证,跟着注册,我过段又开始忙,装修什么的你跟那俩丫头盯一盯。”

“她俩算帮你忙还是怎么的?”

“算合伙吧,弄了些帽子、袜子,我们一块卖。”

“哦。”

张桂琴有数了,钱的事,无论多亲都得整明白。

她吃了早饭,去澡堂洗了澡,坐火车挺累的,干脆又睡了个午觉。

九月份秋高气爽,晌午不冷不热,最适合睡觉。老妈躺在正屋,窗帘略微拉上,睡得这叫一饱,醒来时精神抖擞,一看钟三点半了。

“小非?小非?”

张桂琴喊了两声没动静,出去一瞧空空荡荡,只张俪坐在葫芦架下自己手谈。

“阿姨,他去单位了,挺晚才能回来。”

“那小旭呢?”

“她去店里了,在西单那边。正好我要去西单菜市场,您跟我一块儿?”

“行啊,那走吧!”

张桂琴笑笑,儿子和小旭都不在,这是专门留下来等自己呢,免得醒来尴尬。

于是乎,张俪驮着张阿姨奔西单……哎,俩人还是本家,你说这不巧了么?

想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春节老两口来京,匆匆吃了顿饭。但这会可不忙,她坐在后座,细细打量着姑娘。

身高跟小旭差不多,体型苗条,却又很有肉感,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头发扎起来,屁股不小。

很软,很柔,很稳的样子。

自行车过灵境胡同,再往前一走,就到了北口。店铺在西北角,那家婚庆商店照例红火,客人进进出出,不时往隔壁瞅一眼。

张桂琴进去,里面满是灰尘木屑,到处都是装修用的材料。五六个人叮叮当当,各种忙活。

陈小旭也是一条牛仔裤,红衬衣,立在中间指挥,“这里做试衣间,隔出三个,要高出人头,不然就被偷看了,明白么?”

“俺,俺明白。”

对面是个小伙子,衣衫破旧,紧张的不得了。

这些木匠和瓦匠,都是郊区同村的,价格便宜。他们文化低,可能看不懂《红楼梦》,但起码知道这是林黛玉,大明星。

陈小旭嘱咐完,一扭头,笑道“婶儿睡醒了?我以为得晚上呢。”

“这话说的,让你妈听见都得揍你。”

张桂琴跟她就太熟了,在陈总的陪同下视察了一遍店铺,惊讶道“都是你弄的?”

“我们俩弄的。”小旭揽过张俪。

“唉,不简单啊!想你在家的时候,一天连门都不出,还是出来闯一闯好。”

张桂琴心中感叹,又转了转,问“西单菜市场在哪儿?”

“往里走一段就是,不用过马路。”

“哦,那你们忙,今天晚上我做饭,尝尝我的手艺。”

“那怎么行啊?我陪您去吧。”张俪忙道。

“我又不是老太君,跑这享福来了?听我的,我自己去。”

张桂琴出门了。

俩人互相看了看,只得继续工作。

这屋子颇大,200平米左右,给了许非足够设计的空间。

他很想要那种层次感,所以加了一层台阶,做完之后从门口看过去,会有那种高洋宽阔的气派。

店铺走精品路线,自己设计自己卖。俩妹子大体上按图装修,某些细处又自由发挥,已经很得心应手。

不一会,张桂琴买完菜,在门口瞧了瞧,道“车子我骑一辆,你们晚上回来吃饭。”

“啊?”

张俪赶紧跑出去,人家已经走了。

她挠挠头,这位阿姨很有主意啊,不太好哄的亚子。

…………

夜,小院。

饭厅里,屏蔽许久的吴小东和沈霖终于上线,六个人围成一桌,全是张桂琴的手艺。

吴小东端着杯子站起来,道“那个我作为许非的朋友,说两句啊。今天婶子过来视察工作,我们可谓翘首以盼。

许老师在交朋友上,绝对没的说。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他的妈,就是我们的妈。以后您一句话,我们在所不辞。来,咱们以茶代酒,敬婶子一杯。”

张桂琴晃晃杯子,笑道“其实我能喝点,看你们不喝,我也没好意思。”

“哎哟,您也不早说……沈霖,你带回来那瓶酒呢?”

“这呢这呢。”

沈霖拿过来一个盒子,“我去凤翔演出,人家送的,说是什么名品,我也不懂。”

“西凤酒?不错啊。”

许非看了看,始终怀疑,“妈,你真喝啊?”

“喝点没事。”

“那在家你怎么不喝?”

“你爸成天跟酒蒙子似的,我再喝成什么了?”

张桂琴年轻时跟着歌舞团走南闯北,也见过世面,岁数大才变温和。

这会把酒一开,起身道“许非自己在京城,连个亲戚都没有,都靠你们这些朋友帮衬,我先敬你们一杯。”

说着,她先给沈霖倒,刚薄薄一层底,沈霖忙喊停。

然后是陈小旭。

“你这丫头身子弱,就别喝了。”

“今儿冷,我喝点暖一暖。”

小旭捧着杯子,也接了薄薄一层。

跟着给张俪倒,可能没掌握好,哗啦一下进去小半杯。

“……”

张俪吞了吞口水,就这也没说个拒绝。

“给人倒那么多干嘛?”

许非拿起她的酒,匀进自己杯里,剩的跟陈小旭差不多。

张桂琴自己也倒了一点,然后许非和吴小东平分。

“当!”

几人碰了碰,两位男同志都是半杯下去,张桂琴干了,然后沈霖也干了。

陈小旭稍抿一口,低估了酒精度数,略略略直吐舌头。

张俪酒量不好,可见张桂琴干了,咬了咬嘴唇强喝了一大口,立马就觉一股辛辣在肠胃中翻滚,混了口茶水才压下去。

许非见她尚算无事,扭头问“你还喝么?”

“太辣了!”

陈小旭手一翻,直接倒了进去。

“……”

张桂琴瞧了瞧,笑道“来,吃菜,吃菜!”

一顿微妙的晚饭,就在微妙的气氛中进行着,直至结束。

饭后,许非和吴小东在厨房收拾。张阿姨带着俩姑娘外加一个自动隐身的,坐在院子里闲聊。

“我来之前,你妈千叮万嘱的,就怕你少块肉啊。我说那也跟我闺女似的,你就放心吧。”

张桂琴握着陈小旭的手,笑道“不是我说啥,你妈死脑筋,转不过来弯,现在还想让你回去呢。

回去干嘛啊?我一开始也舍不得许非,现在想明白了,在京城才有大发展,特别是自己有本事的,千万别在小地方闷着。

你从小到大也是个出挑的,这把算走对了。”

她又转向另一边,“那个,我叫你小俪吧,你家是四川的?”

“嗯,在成都。”

“父母做什么工作?”

“在市政府上班。”

“那是好家庭,怪不得一看就斯斯文文。听许非说,你画画的好?”

“还,还可以,就从小学的。”

“屋里有没有,我看看。”

“呃……”

张俪只得进屋,不好意思的奉上几张水墨画。

张桂琴捧在手里,大为意外,“我虽说不太懂吧,但能看出来就是好,感觉就对。”

“她字也好,慧外秀中的,快去拿点字来瞧瞧。”

陈小旭笑着赶人。

“你再说,我就拿你的字来瞧。”

张俪要拧她的脸,小旭连忙躲进婶子背后。张桂琴拍了拍她,笑道“你就是太皮,看看人家才叫大家闺秀。”

“我才没皮呢。”

“没皮你跟着许非打架去,有小姑娘打架的么?”

“那都多大点的事儿了!”

“……”

沈霖索性下线了。

夜已深沉,张桂琴跟俩姑娘聊了好一会,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在爹娘心里,自家孩子都是最棒的,何况许非还真的棒。

所以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高,首先人品要好,然后模样好,身段好,跟儿子能聊到一起,双方真心对待,最好本身也有点追求,别当家庭妇女。

这条件不低了吧?

结果老母亲瞅了半天,愣是没分出来。

(店名再想想,我要那种简洁化的洋气,曼莎、伊莲、罗莱之类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开放探亲

有句话叫为母则强,放在张桂琴身上正合适。

她年轻时也是个爽利大气的姑娘,结婚生子后便把重心放在家庭上,整日操劳,慢慢消磨。

一个鞍城土生土长的女人,四十多岁来京城,等于生活重新开始。她用最快的速度克服了各种困难,努力融入这个环境。

没别的,因为儿子现在需要自己。

张桂琴办了暂住证,去个体户协会注册,去工商部门登记,成功拿到了营业执照。

“名称安妮服饰

经营者张桂琴

经营场所京城西城区西单北大街109号

经营范围服装、鞋帽、皮包销售及订制加工

成立日期1987年10月5日”

关于店铺名称,许老师征求了一些沙雕网友的意见,可谓出谋划策,百花齐放。

有说三人行的,有说我们x的,有说宝诗兰黛的。他挺喜欢一个叫“奥黛丽”的,既洋气又指赫本,更包含两个妹子,但想想还是有些穿凿。

纠结再三,他选择了“安妮”,虽土,却能长久——因为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只是土,不会尬。

搞定了营业执照,许非又设计了一个logo。

黑色的底,深粉色的几道勾勒,形成一个剪影般的女人头像,戴着小礼帽。脖子处划出一条艺术感的弧线,有安妮两个小字。

他准备元旦开张,必然先卖冬装。

以各种大衣为主,配各种帽子、围巾、耳罩、手套,还想做雪地棉来着,一问材料忒贵。

制作加工方面,大批量的还得找服装厂。

京城现在的服装厂,有一个算一个全亏损,那成本也不小,自己剩那十万块钱,嗖嗖嗖就是往出冒。

…………

今年的十月初,并无大事。

只有一台晚会占据了大量版面,不是红楼梦那个,是京台筹办的亚运义演。

在首都体育馆,各方面都很粗糙,但立意取胜,尤其找到了亚运捐款第一人——江苏建湖县湖中小学,年仅12岁的颜海霞。

晚会请了好些明星,有一个环节便是现场捐款。这帮人手里都有点钱,数额几百块起,最多的是蔡国庆,捐了两千块。

而当临近谢幕时,张副市长拉着颜海霞走到台前,小姑娘紧张又激动的大声喊“中国加油!亚运加油!”

跟着全场高喊“中国加油!亚运加油!”

哗啦啦一整面观众席的观众,拼成了一副巨画。京台专门派了三个人,从不同角度抓拍这一场景,并出现在了隔天所有报纸的头版。

刘迪得意啊,又浪了一波,京台也再度引起关注。

而不知不觉中,各方领导竟产生了一种印象咦,京台搞文艺活动,尤其这种大型晚会好像很不错的亚子!

亚运可是有开幕式的……

这台晚会的热度持续了好些天,直到15日,全国人民又被一个重磅消息轰炸

湾湾正式宣布,开放居民到大陆探亲!

“你看看,你看看!文艺战线跟不上政治战线啊,大政策一变化,咱们得费多少脑细胞?”

京台会议室里,陈彦民敲着桌子,也不知发牢骚还是兴奋的。

“别说脑细胞,就算脑死亡了也有价值。要是搁别家的电视剧,怎么着也得拍部长篇吧?我们就不用,写两集往里一塞,全国头一份。”冯裤子笑道。

“这是重大的政治题材,要写,但不能犯错误。大家先看看报纸。”

李沐甩过一摞《人民日报》。

许非一瞧,效率够快的啊,昨天那边刚宣布,今天中央就出台规定了。

说起探亲这回事,缘由比较复杂,不赘述。总之在初期阶段,湾湾限制的还很严格

“除现役军人及现任公职人员外,凡在大陆有血亲、姻亲三亲等以内之亲属者,得登记赴大陆探亲。

民众赴大陆探亲,一年可有一次,一次3个月。

台湾厂商与大陆直接通商的,将采取干预手段,予以法办。旅游行业也不得直接与大陆旅行社接触,不得直接带团进入大陆等等。”

而这边的规定呢,叫《关于台湾同胞来大陆探亲旅游接待办法的通知》。基本政策是保证待遇,来去自由,携带、兑换外汇无限额。

大家翻了翻报纸,心里有了数。

“这个剧本啊,我觉得要把重点放在亲情上面,隔了三十八年再见面,起初必然有隔阂,然后慢慢了解,终究血浓于水。”

“期间没有私人联络吧……有么?特别少……哦,那就本想回来看一眼父母祖辈,结果扫墓来了。”

“哎,那边说话什么味?听说都是闽南语。”

“当年跟老蒋过去的都是老兵,天南海北全是乡音,说京城话的也不少。不过等这辈人死了,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做主了,那就不一定了。”

“我觉得有一点要注意,就是钱。听说那边很富,在钱上面要表现出一种不平衡,但别把这边写的好像就为了要钱似的。当然这种人肯定有,可以稍微描绘一下,核心还是亲情。”

“那干脆请个台湾演员过来,准保原汁原味。”

“不熟啊,那得找外交部吧?”

“啥外交部,央视请费翔也外交了?”

“费翔不是美国人么?”

大家写了四十集剧本,对梗的运用早已娴熟,三言两语就搞定了核心内容。

冯裤子却挠挠头,问“那个,现在后二十集都写完了,怎么往里加?把谁顶下去都不妥。”

“没关系,实在不行我再抠点资金,怎么着也得拍完。”

像这种题材,李沐交给年轻人不放心,遂道“老郑,老鲁,你们负责这一块,最好写两集,三集也没关系。

好了,今天先到这吧,我还得去趟电视局。”

“哎对,送去快俩月了,怎么还没动静?”郑小龙问。

“不知道啊,就是不知道我才去问……行了,我先走了。”

李沐拎着公文包出了门。

…………

1979年,市政府成立了一家叫广播事业局的单位,1984年又改为广播电视局。主要职能,就是对全市的广播电视行业进行管理,以及相关的行政执法。

现任局长叫张永京,以前是《京城青年报》的副总编辑。此刻,他正在坐在会议室里,对着几个人费心费力。

“好了,这剧也争论挺久的,今天得拿出个说法。再拖下去,还当咱们占着位置不办事。”

(还有……)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审查与招聘(月票加更)

改革开放以来,主要倡导的一个东西,就是解放思想。

但咋个解放法,谁也不知道,因为木有经验,全摸着石头过河。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的所有机关单位、企业、学校、协会等等,几乎都能笼统的分成三类群体

保守派、自由派、事不关己。

京城广播电视局也是这种情况,为《胡同人家》展开了长时间的争论,以至于严重拖后。

此刻张永京一说,马上有人道

“我还是老观点,这片子不能放。插科打诨,玩世不恭,对生活毫不严肃。

而且里面的人物非常有问题,像白奋斗居然能说出‘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主演呢?

你看他的名字,白奋斗!作者想表达什么,表达我们努力向上,最后都是白费么?”

话音刚落,立即又有人接“他都没个正经工作,混迹街头,破衣烂衫,思想上有严重的资产阶级倾向,我也认为不能播!”

“倾向不倾向的我没觉得,我就看这人挺有意思。”

另一人笑道,“以前看电视剧,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大杂院那些故事,就像在自己身边发生似的,每个人性格鲜明,各代表一类群体,咱不说接触过,但也听说过。

而且你也甭夸大,不涉及党政国法的事儿,最好别扣帽子。”

“哎对,我看的时候贼逗乐,特贴近生活。谁敢说在现实中没遇到过那种人?谁规定电视剧就得一本正经,严丝合缝的?人家本身就是喜剧,你拿严肃说什么事?”

“行了行了!”

张永京敲敲桌子,道“这么下去又没完没了,我说几句吧。

首先这个剧啊,是一种崭新的形式,我专门打听过,国外已经发展好多年了。艺术中心给翻译个名字,叫情景喜剧。

所以严肃不严肃,就不用争论了。

主要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局里的某些同志,以前可能不是做这方面工作的,不太熟悉。但不熟悉不要紧,努力学习嘛。

政府成立这个电视局,不是让我们摆架子、耍威风的,是把一副重担交给我们了!

现在国内文艺事业飞速发展,我们也得随之进步。如果我们本身的底蕴和审美水平都不够,甚至根本都看不懂,又怎么去评判作品呢?

《胡同人家》是一部讽刺喜剧,既然讽刺,就不要用常规的思维去想。”

“……”

说玩世不恭的那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而张永京话音一转,又道“不过你们提的人物设定,确实是个问题。我不敢独断,先说说我的观点。

这个影视艺术啊,主要就是反映时代,反映社会。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作品里也要有各种各样的角色,它是一个呈现。

比如里面有个坏蛋,哎哟那坏的啊,狠的牙痒痒。然后你就说,这部剧宣扬丑恶。

这肯定是错误的。当今社会那么多负面的东西,影视剧不呈现,它就不存在了么?那不是自欺欺人么?

一部作品对此类现象的态度,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比如小保姆那集,你们觉得小薇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提小保姆,气氛瞬间热烈,印象太深了!除了某些老顽固,对小薇的感官都很不错。

“谈不上好坏,她只是个被迫走上犯罪道路的可怜人。”

“她最初应该是个好人,后来慢慢学坏了,但还是有善良的一面。”

“所以啊,作者并没有因为她可怜,就网开一面,最后不还是被抓了么?那白奋斗也一样,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啊?还是好的方面居多吧?

这其实就是整部剧的态度,首先它无害,只是用了一种新形式,在笑声中去讽刺,我觉得可以接受。”

张永京说完,扫视一圈,“咱们举手表决吧,也别拖了,通过的举手。”

“……”

众人互相瞅瞅,过半数举了手。

没举手的,其中有一位,道“我原则上还是不同意,但你们通过,那就通过。如果真惹出什么麻烦,老张我劝一句啊,你再过几年就退休了,别搞个晚节不保。”

这帮人倒不是坏人,纯粹思想分歧。

张永京顿了顿,道“虽说现在斗的厉害,但我相信大部分人还是开明的。

好了,散会!”

大家三三两两的离开。

张永京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回到办公室久坐不语。他力排众议撑住《胡同人家》,已然打上了标签,倘若出事,自己肯定有责任。

可这确实是好作品啊!

“老局长,怎么自己抽闷烟呢?”

他坐了一会,忽有人进来,正是李沐。

李沐最初是京台的技术员,后在电视局当人事处处长,之后又调回京台任副台长,跟着是艺术中心主任。

所以俩人不陌生。

张永京招呼他坐下,道“你来的正好,我们刚开完会,《胡同人家》通过了,一会给你批个手续。”

“耗了这么久,是有什么问题?”

“唉,都是旧思想作怪……”

张永京叹口气,提醒道“小李,你们的剧确实有些超前,无论形式还是意识上,播出后肯定会引起极大的争论,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

李沐也明白,沉默了半响,点点头。

…………

李沐跟张永京的对话,并未透露给任何人,以一张平常脸主持工作,直到《胡同人家》重新开机。

新写了二十集,加上没拍的婚外恋两集,以及台湾探亲的两集,一共二十四集要拍。

时间短,任务重,大家反倒更轻松,因为熟练了。

开机前一天,郑小龙张罗吃了顿饭,各演员就位,李健群也回来了。许非出乎意外的缺席,日程撞车了。

西单,服装店。

两打青春靓丽的女孩子挤在里面,忐忑不安的等待面试。

前不久,许老师发布招聘信息

“安妮服饰特招店员三名,要求18-25岁,容貌姣好,体态端正,身高160以上,待遇优厚巴拉巴拉……”

这年头,也就肯德基在报纸上发招聘启事,所以第一阶段就出了点小名。

“都过来,都过来,站成两排!”

许非指挥妹子们站队,一眼扫过去,个个身材高挑,长相不赖,但气质都很土。

“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姓名、籍贯、身高、文化程度、有无配偶,从左往右来,你开始。”

他点了一个女孩子,皮肤很黑,紧张道“我叫陈桂芝,舔津人,深高意米留七……”

“你等会,你会说普通话么?”许老师皱眉。

“说,说不好。”

“那个不会普通话,或者普通话很差劲的,自动淘汰,我要口齿清楚的。”

“……”

妹子们沉默一会,刷刷刷站出来一半。

“剩下的合成一排,继续自我介绍。”

大家轮流说了一遍,还算可以。

许非又道“我初步说下待遇,第一年每月80,次年看效益适当浮动,有年终奖。每月休息一天,三人轮换,不包吃住,请假扣钱……不能接受的,麻烦自己退出。”

1987年,京城国有单位的平均年工资是1836,月平均150。许非严重怀疑这个数据有水分,自己还在领50块钱来着。

如此几番淘汰,刚好剩三个唐甜、陈小雨、王柏琳。

“我们卖的是潮流服饰,必须要懂,不懂就得学。我会给你们培训,实在学不明白的麻烦走人,今天先教你们站姿。”

许老师啪的立正,开始教学“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脚跟靠在右脚脚窝处,这叫丁字步。然后挺胸收腹,头正颈直,面带微笑,右手搭在左手上放于腹前……鞠躬……”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服务员,我想看看大衣。”他临时加词。

唐甜反应最快,忙道“大衣在这边,您,您……请这边走。”

“反应还不错,但仪态不对,应该这样。”

许老师稍稍侧身,端庄纯良,右手在腹前平展伸开,“大衣在这,您这边请。”

“你干什么呢?”

他手一伸,正指向踩着门槛的陈小旭,“上课呢,你也看着点。”

“黛,黛玉!”

“真是黛玉!”

姑娘们哇的一下,简直人生惊喜。

“安静,安静!”

许非纠正纪律,继续道“千万注意,说话和微笑的时候要自然,不要收着,也不要太奔放。

我们是女装店,主要接待女性顾客,人家看你搔首弄姿会反感。”

“不一定呀,也有陪女孩子来的男孩子。”

陈小旭晃到跟前,笑道“其实你们大大方方的就好,只要有礼貌,错了点人家也不会在意。”

“嗯嗯!”

妹子们猛点头。

啧!许老师郁闷,课上不成了,索性让仨人先回去。

“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张俪呢?”

“陪你妈呢。”

你咋还骂人咧?

“那你怎么不陪陪?”

“我从小看到大陪什么,你妈现在可喜欢张俪了。”

“嗯,她那性子是受老辈人喜欢。”许非有点不知道咋接。

“不……”

陈小旭坐在已经砌好的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笑,“因为她屁股大。”



第一百九十章 重新开机

what???

许非一愣,露出尼克杨的表情,“胡说八道什么,你看过啊?”

“我还摸过呢。”

我没摸过……

许老师撇撇嘴,念头却一下被勾起来,忍不住想着张俪的身段,往下,往下,弧形的,像桃子,貌似不小。

跟着他目光飘过去,有意无意的瞄向某人的屁股,哎,起码差半斤。

“你看什么呢!”

陈小旭一边娇喝一边扯外套,“流氓!”

嘁!

他扭过头,低声嘟囔,“又不是没看过。”

“你说什么?”

“本来嘛,我们还一块洗过澡呢。”

“谁,谁跟你洗过澡?”

“两岁的时候。”

“你记着你两岁时候?!”

她操起几本杂志就扔,噼里啪啦,啪啦噼里,许非嗖嗖嗖空手接白刃。

闹了一阵,丫笑么嘻嘻的也过来坐,小旭哼了一声不理。

他从兜里摸出块糖,捅了几下塞过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装修,店面大体上差不多了,还剩灯具、镜子、桌椅之类的没置办。

主色调是百搭的黑白,里头光线不太好,所以打算装小灯,一种暖色,一种冷色,冬夏可用。空间感特别棒,等把镜子装上,视觉会更加宽阔。

“……”

许非打量着店面,愈发满意,“说实在的,没想到你俩能装成这样,自己居然还有发挥。”

“审美靠培养的,不要小瞧我们。”

陈小旭咬着水果糖,道“我在夜市见到一种小手链,五毛钱一条,能不能包上小盒子,开张那天当礼物?”

“可以啊,就当手信了。”

“手信?不妥不妥,那是粤语的叫法。这个最早叫贽,后来叫礼,台湾叫伴手,我们又没探亲访友、出门归乡,叫小礼物就好。”

嗯?

许非忽然有种宝玉被妹妹碾压的赶脚,惊讶道“不错啊,你还真看了不少书。”

“你不是说人会迷茫,往往因为自己的智慧不够么,所以我俩就读圣贤书了。前阵子刚看了一本,有一点讲的好。”

小旭想了想,“书上说,人要擅于剖析自己,找到自己的优缺点。当你都弄明白了之后,必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你找到了么?”

“我想了好久,觉得我的优点就是聪明。”

“缺点呢?”

“不告诉你。”

“……”

许非翻了个白眼,正经道“你脑袋瓜是挺灵的,一点就开窍。以后这店搞什么活动就交给你了,我还真没时间管。”

“好呀,我出主意,她执行,她比我心细。”

陈小旭晃晃身子,瞧了他一眼,忽道“听说你要拉那位李老师入伙?”

“她设计上有一手,我想长期合作。”

“哦↗↘”

小旭点点头。

…………

次日凌晨,许非照例接上曹影,到了大菊胡同。

俩月未见,大家都没啥变化,不胖不瘦嘻嘻哈哈,见他到场,纷纷过去招呼。

“对不住啊,昨天有点事。”

“没事,今晚补上就行。”

“最近手头有点紧,改天吧。”

“哟,许老师都紧了,看来这形势是不妙。”

哈拉了一会,忽见一男人过来,精瘦,年轻不大却满脸褶子。

“你好,我叫刘巍。”

“哦,久仰久仰!”

许非握着刘巍的手,心情激动,翻江倒海全是八卦。

他今年三十岁,学相声出身,后来考入上戏,已经演了几部片。他最出名的是一部剧和两段情史。

剧是《唐明皇》,演李隆基,情史就比较复杂。

约莫在89年,刘巍跟何情在拍摄《女子别动队》时相恋。五年后,何情在拍《风荷怨》时,又认识了祁同伟。

祁同伟在当时可是白面小生,公认的帅,已经结婚,还是个二婚。

谁也别说谁渣,反正双出轨。

何情甩掉了刘巍,祁同伟死活闹离婚,把媳妇气的心脏病犯。最后俩人在一起,不过也离了。

何情又嫁给了廖敬生,在《便衣警察》里演大反派那位。

至于刘巍呢,后来找了个小21岁的杨若曦,热恋多年,圈内皆知。结果某一天,忽然不打招呼就去了美国,单方面分手。

其实已经出轨,对方是个化妆师,正在美国待产——刘巍陪产去了。

而杨若曦,后来嫁了连奕铭。

连奕铭跟刘巍是朋友。

哎呀,许非又有了那种扭曲的快感,十分热络的跟刘巍寒暄,把人家整的一愣一愣。

今天的内容是讲气功,编剧李小明。

社会上的气功热已经进入黄金期,随处可见,各种流派、大师满街都是,坑蒙拐骗的也不少。

剧本想批判,分寸难把握,因为官方是支持气功的。大家研究好久,决定只把矛头对准骗子。

别说现在,就数年后的《我爱我家》也不敢全盘否定,只敢说打击“伪气功”。

“准备了!”

“安静!”

“开始!”

一帮人换上了秋季服装,坐着马扎、板凳、躺椅,围着刘贝议论纷纷。

刘贝拿着一个收音机似的东西,有两根线,顶端是椭圆形的头,一按开关,圆头会发出嗡嗡嗡震动的声音。

“这个叫电子气功仪,最新产品。通过电子和气功结合来治病,什么腰肌劳损、关节炎、头痛、心悸、近视眼都能治。爷爷,你最近不老耳鸣么,来试试。”

“我,我不试了,耳鸣老毛病,歇几天就好。”莫岐面上委婉,实则蠢蠢欲动。

“别介,小蓓孝敬你的,让姆们也开开眼。”韩影道。

“对,老爷子您试试,我们也见识一下老祖宗的结晶。”葛尤道。

半推半就,莫岐把两个圆头塞进耳朵眼,跟戴耳机似的。刘贝按开关,一阵嗡嗡嗡的响声传来。

“怎么样,发功了没有?诶,问你话呢,怎么着啊?”韩影最急切。

“……”

莫岐眯着眼,表情绝了,似疑似呆似享受,半天才拿下来揉揉耳,“哎,哎,好像是好了点。”

“我就说吧,哎哟,好东西!”

韩影眼馋,陪笑道“老陶啊,我最近睡不好觉,你用完了借我使使?”

“拉倒吧!”

莫岐赶紧收起来,“我上月借你瓶醋,你现在还没给我呢,让你闺女买去,这是小蓓孝敬我的。”

“谁稀罕啊,买就买!我不仅买,我还找个气功大师来,我气死你!”

“好,不错啊!”

尤晓刚拍拍巴掌,觉得忒轻松,这帮人找到节奏之后,先练几遍,然后就是一条过。

而冯裤子等人呼啦围过去,也很好奇。

“这东西真的假的,模型吧?”

“专门跟台里一个领导借的,人家刚买来,别给整坏了。”

“哎,怎么就响了?嘿嘿,还真挺震。”

许非也拿起来,按在自己脸上,放了会有点发热,且觉得震颤感挺熟悉——上辈子女朋友买了个减肥仪,就是这么嗡嗡嗡的。

有卵用?!

碍于这个大背景,剧本在很多方面对气功给予了肯定,就像这电子气功仪。他就很别扭,因为明知是假的,却也不敢跳出来逼逼。

(还有……)



第一百九十一章 目睹之怪现状(月票加更)

大菊胡同,居委会。

屋里挤了十多个老头老太太,看着跟前的摄像机神情激动,议论纷纷。许非往下压了压手,道

“安静,安静,我先说一下。这场戏请大家做临时演员,都知道吧,就我们看电视剧,里面的那些老百姓。”

“知道,人家叫群众演员!”一个老太太呛声。

“呃,也对。我们是拍一个假气功大师,给大家上课。你们不需要表演,坐着就行,我们演员会坐在前面,由他们来演,明白了么?”

“明白,准保一动不动。”

“哎哟,现在都气功了,不打鸡血了?”

“那都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你多长时间没出门了?”

“打鸡血是假的,气功可是真的!”

老头老太太唠上了,许非还不敢深说,岁数都挺大。

“打鸡血”我们都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呢?

在五十年代,一个叫俞昌时的家伙,认为鸡血有抗炎消毒的作用,遂将新鲜的鸡血注射到肌肉中,称为鸡血疗法。

自称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反而食欲增进,睡眠良好,连皮肤也润起来了。他甚至给自己的女儿进行注射,经过各种宣扬后,一发不可收拾,轰动全国。

当时每天都有患者排长队,各夹着一只大公鸡等候治疗。这些鸡友还互相交流心得,如何养的又肥又壮,堪称奇观。

这场闹剧过了十几年才被揭发,从此便留下一个说法,打鸡血。

许非将群演安排好,莫岐、韩影等人过来,在前排坐定。刘巍戴了副眼镜,斯文败类的亚子。

陶蓓给爷爷买了个电子气功仪,掀起了大杂院的热潮,纷纷踅摸门路。西葫芦成天站桩减肥,白奋斗练起了罗汉功,史胖子学会了铜钟功,据说练一个月,就能隔柱推人。

其实最有名的是信息锅,脑袋上扣一铝锅,可以接收宇宙大气场,达到天人感应——不过这会还没出现。

戴红花最牛,直接找来一大师,练的是返老还童功!

“准备了啊,先走一遍!”

“开始!”

刘巍站在前面,声音低沉且具磁性,道“这个返老还童功啊,顾名思义,就是让你告别衰老,重返青春。

别觉得不可思议,按照道家理论和我对宇宙大自然的研究,人类完全可以做到。因为世间万物都是循环往复的,人与宇宙也一样……我把这个研究成果,称作天人循环。”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刘巍正演着,人群中忽然冒出一句,打断了节奏。

尤晓刚恼火,喊道“谁?谁?怎么回事?”

一老太太蹭的站起来,“你是导演么?屁的也不懂,在上面干什么啊,是那么回事么?”

“大娘,我们这是拍戏。”许非忙道。

“拍戏也不能胡说啊!什么天人循环,天人可循环不了,我师父说了,人生老病死,命中注定,气功那叫天人合一,给你延长寿命的。你真要返老还童,那成西游记了都!”

“啊?”

众人有点懵,“他演的就是个假大师,您至于这样么?”

“我们这是艺术创作,是揭露虚假的,不涉及这些东西。”李小明也过来解释。

“哦,假的啊!那你们有真的么?”

“这,这倒没有。”

“那不行啊,你们揭露虚假,也得弘扬真的啊。我师父就是高人,青城山刚下来的,我把他请过来,给你们指点指点。”

“别别别!”

众人连忙拦住,可不想掺和这事。

好说歹说,大妈算坐下了。李小明委屈,我就写个剧本啊,谁成想碰着真练的了。

剧组继续拍摄。

刘巍演的是个骗子,最后露馅,被许非抓走。

许非是固定龙套,这片的治安警,每当有什么小偷小摸小保姆啊,老赌老赖老流氓啊,最后扫尾的准保是他。

江湖人称,闷葫芦罐儿胡同一枝花。

很快上午的戏份拍完,中午休息。

许非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李健群好奇,端着饭盒过来,“在搞么斯啊?”

“搞个培训手册。”

李老师一瞧,见上面画了个小人,穿着制服,丁字步站姿,双手放在腹前。旁边有十几行标注,从发型到头,到脖子,到上下身,脚等等,都有具体要求。

翻了一页,又是个鞠躬的小人,在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

后面几页,也是这个小人,说着各种问候、招待用语。

“蛮有意思,你么样想到的?”

“就勒样想的撒,我脑(老)子几灵光咧。”

“你武汉话还挺好的……”

李老师忍不住笑,又夹了口饭,合了唇细嚼,唇边的痣随着柔和的腮骨一拉一扯。

许非只觉那扯动像钩子一样,不由偏了点视线,问“之前跟你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

“阔以。”

“你是答应了?”

“嗯。”

“那太好了!你看看这制服,有哪里不妥?还有我们马上得设计春季款,我正愁没灵感呢。”

“……”

李健群比他还工作狂,想了想道“京城风沙大,我看姑娘们人人系纱巾,不如以这个为主。不是设计衣服,是设计能搭配纱巾的衣服。”

“妙啊!”

许非一拍大腿,愈发觉得好,“哎,我感觉自己血赚!你放心,分红绝对不亏待。对了,这是我们店的装修和招牌。”

“伊莲服饰?这个名字好,我喜欢。”

“有品位!”

许老师一竖大拇指。

“哎哎,你们干什么的?干什么的?”

“我们这是剧组,干嘛啊!”

正此时,院外忽然吵吵起来,俩人莫名其妙的出去观看。

只见上午挑刺儿那大妈,引着七八个人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位,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高瘦,步伐沉稳。

“您什么意思,不喜欢也不能搅场啊?”尤晓刚在交涉。

“谁搅场了,我把师父请来给你们指点指点,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师父?

众人懵逼,我们就拍个剧啊,咋还真撞上鬼了?

尤晓刚皱皱眉,勉强笑道“您贵姓?”

“免贵姓张。”

男人嗓音颇具磁性,不自觉有种信服力。

“哦,张,张大师。我们这个剧里有一段揭露弄虚作假的情节,不涉及别的方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真不需要。”

“……”

张大师就知道这是剧组才来的,不然哪看得上?

而双方一交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胡同外的都挤过来看热闹。他面不变色,略微扫了一圈,一眼盯住冯裤子。

瞧了片刻,道“少喝点酒吧。”

咝!

冯裤子一激灵,这玩意甭管真假,吓人啊!

“您,您怎么知道我最近喝酒的?”

“我师父一发功,连你心肝脾胃肾都能看着,一眼就知道你有啥毛病,小意思!”

几个徒弟颇有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的风范。

“我在青城山随道长学艺,刚下山不久,正想壮大门楣。你们这地方不错,我想借着用用,宣传一下我的功法。”

“……”

众人犯嘀咕,这玩意说信吧,始终没底,说不信吧,还贼玄乎。

而且此人气势十足,一时为难。

许非看的直乐,他来京城之后,见多了在地坛练功的,一直想接触接触,没想到今天自己撞上来了。

“敢问一句,您修的南宗北宗?”他迈出人群。

“南宗。”

“那您修的是什么功?”

“乾坤一气功。”

“哦?是这个炁么?”

他用脚在地上划了几下,粗略勾出一个字。

炁!

张大师毛骨一颤,“您是同道中人?”

(九月快乐!)



第一百九十二章 嘴炮怕过谁

“略懂一二,这里不太方便,我们进去谈?”

“正合我意。”

张大师毫不客气,带着徒弟往里走,跟自己家一样。

许非冲众人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也随着进去,赵宝钢几人怕他吃亏连忙跟进,有老炮茬架那意思。

到了休息室,二人就座,马仔分列左右,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张大师言谈举止颇具古风,拱拱手,问:“您尊姓大名?修的是什么功法?”

“尘世中一迷途小辈,不足挂齿。”

许非也拱拱手,笑道:“看您的做派,我倒相信是道士教出来的,不知有没有冠巾?”

咱们说俩人一照面,几句话就能揭底。就像电脑城买电脑,老板看你问的东西,就晓得你懂不懂行。

而赵宝钢和冯裤子对视一眼,啧啧,瞧许老师这张嘴,遇人是人,遇鬼是鬼,碰着光柱子都能爬着上天。

“惭愧,我是住在青城山,没有正式出家。不过修行在自心,不在浅表。”

“嗯,这话说的对。”

许非笑笑,问:“您刚才一眼看出我这位朋友嗜酒,敢问也是乾坤一气功的效用?”

“不错,我这门功法修到一定程度,可以运气于目,透视人体,五脏六腑、经络窍穴一看便知。”

“那能不能帮我看看?”

“可以。”

张大师闭了下眼,随即凝神望去,先停在他脸上,后落在他身上。神情郑重,瞳孔黑亮,仿佛真在透视。

不过许非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关注点好像不是躯干,而是自己的手。

确切的说,是指甲。

“身体状态极佳,毫无病灶。”

看了一会,大师运气收功。

“高人!”

许非竖了根大拇指,笑道:“按理说,您要借我们平台宣传,可以。但我们起码得了解了解,这个乾坤一气功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先说乾坤,常人提及这个词,往往会想到天地,认为乾就是天,坤就是地,这是非常狭隘的。乾坤不仅指天地,它指代宇宙中一切事物的两面,比如阴阳、日月、男女、黑白、生死等等。所以这个乾坤,是包罗万物的意思。”

提起老本行,大师更口若悬河,继续道:“再说一气。您想必知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气,便指那个一。

道是万物运转的规律,日升月落,生老病死,岁岁枯荣,都蕴含于道。

道诞生了气,气诞生了万物,包括人类。人体内有一股宇宙之气,掌握着我们所有的生命机能。

人为什么会生病,衰老,就因为气出了问题。

如今很多人在宣扬,练功可以返老还童,恢复年轻,纯属无稽之谈!生老病死是道的规律,人怎么可能改变呢?

我翻了近千本古籍,综合整理加上自己的感悟,创出这门乾坤一气功。我不教你返老还童,我也没那个本事,我只教你如何调节体内的气,以减少疾病,保持健康,延年益寿。”

哟!

许非一听,居然不是那种吹牛逼的骗子,有点真东西。

然后下一秒。

“功法练至大成,人均百岁不成问题。”

“……”

行吧,还是骗子。

想在建国之初,人均预期寿命只有35岁。

到了197年,涨到了60多岁。再到9102年,这个数据变成了77岁。

社会经过了一甲子多的发展,才达到如此成果,结果你丫练个功,就人均百岁了?

他当然不信,但在这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八十年代,相当有诱惑力。那些徒弟们听过无数次,此刻也呼吸粗重,连这边的都有些动摇。

“我说说我的心得,咱们互相交流。”

“请讲。”

“您说人体内有一股宇宙之气,这个气从何时形成,是母胎里就有,还是出生之后?”

“应该在母胎中便有。”

“《老子想尔注》说,此炁在天地之先,混沌未开之时,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称为先天一炁。

人在下生之时,此炁即由天地间降为人身。

您只讲人体内有气,却忽略了这个气的本质。人在出生之后,是不是已经从先天之炁,变成了后天之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后天之气会不会削弱?会不会浑浊?会不会消散?

如果消散了,还能不能恢复?能不能发生质变,甚至回归母胎中的先天状态?”

“这,这……”

张大师面色惨白,手指抖动,这一个个问题如同一座座大山压过来,令自己无法呼吸。

“您说自己传承南宗,《老子想尔注》虽是张道陵所著,但南宗初祖张伯端也有《悟真篇》,其中讲先天后天之分,您怎会不知?”

这下他可不稳了,在椅子上弓着腰,明显比刚才垂的低。

“还请您,请您赐教。”

“你的想法不错,通过调节气来调节人体,但太过保守。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对。可我们练功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打破规律。

这个一,并非一条直线,而是个圆,是循环。炁生万物,万物死了之后,哪里去了呢?又还原成炁,在宇宙中重组,重新变成新的生命。这样才能生生不息。

为什么说你保守?

就是人不仅要利用、调节体内的气,更要吸收宇宙中的气。这些气又分很多种,像五行、阴阳、沆瀣、飞泉、玄黄等等。

每种都有自己的特质,都需要专门的功法修行。”

许非像恶魔一样,谆谆善诱,“你看了那么多古书,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都说气功是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可我们看老祖宗的修行,跟现在天差地别。列子御风而行,张伯端性命双修,张三丰活了212岁……

可现在为什么降低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能用鼻子闻字,用眼睛透视,活个一百岁我们就满足了?”

“咣啷!”

却是一个徒弟失态撞到椅子上,自己也不觉如何,面色潮红,心驰神往。师兄弟也好不到哪儿去,心中狂跳,都觉窥得了一个天大秘密。

张大师更是悚然惊起,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半响才深执一礼,“请您指点。”

“……”

许非肃穆起来,挥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啊?

听得正过瘾的赵宝钢等人一愣,才明白叫自己呢,依依不舍的滚出门外。

张大师一见,亦道:“你们也出去吧。”

“师父!”

“出去吧!”

徒弟们满心不甘的闪人。

“咯吱”门一关,就剩俩人。

气氛骤然凝重,张大师忍不住微微前倾,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许老师满面纯良,带着无与伦比的慈爱与信服力,“朋友,听说过灵气复苏么?”

…………

你以为前面那些是正文嘛?不,都是铺垫!

接下来许非就要踏上修仙之途,领袖华夏,碾压全球,为天下人谋一条登天路,创造一个人人如龙的世界。

哎,人人如龙跟嗯嗯嗯嗯是不是一回事儿?

“怎么还不出来啊?”

“不会出什么事吧?”

尤晓刚一干人在外面等了半天,个个焦急,不禁又问赵宝钢,“里面到底啥情况?”

“我也不清楚啊!一开始吧,还能听懂,后来就一脑袋浆糊。”

大钢子实话实说,“不过我觉得许老师能降的住他,论口活儿没怕过谁。”

那些徒弟倒很安静,戳在门口一声不吭。唯领人来的那个老太太,躁动的走来走去。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声轻响,所有人转头,那门终于开了。

张大师魂不守舍的走了出来,带着震惊、懵懂、震撼、五体投地,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呈现这么多情绪。

他出门走了几步,忽地转身,又是深深一拜。

然后招招手,“走吧。”

“师父!”

“师父,您听到什么了?那位也是个高人?”

徒弟们一拥而上。

“深不可测,深不可测……”

张大师长叹一声,“我原以为自己小有所成,今天才知道宇宙如此之大,我要回去继续修行,静待良机。”

“啊?那我们怎么办?”

“散了吧。”

大师摆了下手,落寞而去。

“……”

剧组众人面面相觑,见许非也出来了,呼啦啦围上去。

“许老师,你给丫灌什么汤了?”

“就是探讨了一下修行上的小问题。”

“哟,您也会气功?”

“奏是蒙人的,那大师也一样。”

“可他一眼就看出来冯晓刚状况不好啊?”

“孩子……”

许非拍了拍对方,“那叫中医。”

“行了行了,继续拍戏!”

“这事别瞎几把传啊,自己别找麻烦!”

“散开散开,各就各位!”

大家还想看热闹,被尤晓刚驱赶着继续工作,心里嘀嘀咕咕,看许非仿佛又套了一层光环,bulgbulg那种。

都好奇啊!

到底说了些啥?

许老师也很感慨,张大师跟旁人还不同。

大多数骗子,知道自己是假的,包装成真的。他实则是假的,但认为自己是真的,当然也有学艺不精和夸大的成分,亦借用了一些不良手段。

唉,这年头大师真好当。

要不是怕那什么,就凭我这嘴皮子……哎哟,莫办法,莫办法。

(190章和谐了不少。还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台胞(月票加更)

十年代,野的不得了,没经历过的人都没法想象。

许非亏得混文艺圈,不是混社会混商界的,那真是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放眼一看全是骚断腿的。

他赶走了张大师,剧组得以顺利拍摄。

前二十集的水准都非常高,后二十二集的剧本,却充分体现了情景喜剧的特点质量参差不齐。

谁也不能天天文思泉涌,碰着对口的题材还能发挥,碰着不对口的,只能群策群力,尽量保持在平均线。

转眼到了11月。

本月以一件大事开端新任长老团诞生。

这个意义非常重大,温和的开明派继续被委以重任,本是作为两派之间的缓冲,却使得各自愈发极端。

多的不说了。

京城进入11月,天气骤然转冷。

湾湾那边宣布探亲政策以来,一举一动都被大陆关注着。今儿红十字会开始受理登记啦,明儿又人山人海,10万申请表格被索取一空……

4日,厦门“鼓浪屿”号载着首批回来的21位台胞,绕道香港抵达和平码头。去时正值年少,回家已两鬓斑白,整整隔绝了38年。

而数天后的11日,首都机场又迎来了一批台胞。

人人拿着小旗子,上印中国地图,一群白鸽从宝岛向西飞进大陆。这边更是隆重,鲜花彩旗,夹道欢迎。

其中又有一伙人非常显眼,拎着摄像机等设备,像是影视工作者。为首一男子,斜戴礼帽,隐约能看出没有头发,留着八字胡,非常痞气。

他们没掺合探亲团,由文化部的一帮人接走,直接送入宾馆。

那男子叫凌风,四十出头,台湾相当红的歌手。但这次不是来唱歌,而是拍摄一部电视专题片《八千里路云和月》。

凌风都熟悉,经常在各种小品里见到,堪称台胞专业户。

他在年初就筹备这个片子,当时尚未开放,遂孤身跑到日本,与中国驻日大使馆接洽。孰料,这一消息被新加坡的报纸走漏。他一回到台湾就被软禁,全岛封杀。

数月后,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当局允许他出岛。于是在今天,他以探亲的名义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

时值傍晚。

凌风吃了饭,正在房间内研究拍摄内容。这是一部介绍大陆风土人情的专题片,准备走遍各省,去拍那些此情此景。

“叮铃铃!”

电话忽然响起,他拿起一接,是前台。

“凌先生,有两个京城电视台的同志想拜访您,现就在楼下。”

“京城电视台?”

凌风一愣,道“请他们稍等,我这就下去。”

挂了电话,他穿好衣服下楼,到了大厅。

“你好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京台的副台长xx,这是李沐。”

“哦,你们好。”

双方就座,副台长直入正题,“是这样,听说凌先生准备拍一部关于大陆的专题片,我们对这个也非常感兴趣,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们想做个专访,聊一聊相关想法。”

“可以啊,随时欢迎。”凌风笑道。

“那太感谢您了,我们明天就来拜访。”

副台顿了下,李沐连忙接道“呃,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们正拍摄一部电视剧,里面有台胞探亲的一段情节,想请您客串一下。绝对不耽误时间,两天就好。”

“这个……”

凌风犹豫片刻,“剧本带来了么?”

“带来了,您过目。”

单集的剧本很短,他接过翻看一会,大概了解。

比较惊讶,为大陆方面的尺度和深度,虽是喜剧形式,探讨的东西却非常严肃。

“……”

他把帽子一摘,露出卤蛋似的光头,伸手抓了抓。

想想也罢,自己本就在当局的黑名单上,探亲规定是三个月,但三个月可拍不完专题片,肯定要滞留的。

虱子多了不咬。

“可以,我刚好要拍京城的内容,会停留很长时间。”

“那太好了,我们尽快准备。”

李沐兴奋。

…………

邀请凌风,自然是许非的主意。

这位绝对是我们的好朋友,而他拍的这个专题片也是多灾多难。先是在大陆花了一年多时间,回去刚到机场,录像带就被当场没收。

不过他早有准备,事先把带子通过各种渠道弄了回去。后来当局又百般阻挠,凌风抗争了两年,才得以播出。

京台领导美啊!打从去年开始,就觉得一路顺风顺水,吃遍行业头汤,获赞无数。

像《便衣警察》,首开公安题材电视剧;春节晚会,首创接地气煽情模式;还有亚运义演,也是全国头一份。

现在又轮到台胞。

都知道他要来拍片,可做专访的,请参演电视剧的,不还是自己家?

在李沐拜访的第二天,电视台便过来做了个专访。

第三天,凌风进组。

天蒙蒙黑,大菊胡同照旧开工。

本集主角是西葫芦,台胞是他的小叔。爷爷辈是亲兄弟,二爷爷带着家眷去了台湾,哥哥在大陆,老人都已经故去。

化妆室内,许非坐在一帮人旁边,跟他们对剧本。

“凌风老师是山东人,据说口音也带点那个味,所以咱们配合一下,祖籍改成了山东。哎老牛,你会说山东话么?”

“我们队有个德州的哥们,跟他学过。”牛振华道。

“德州不美国的么?敢情美国人民也说相声啊?”葛尤道。

“哟,你哪天去趟美国,给我带只扒鸡回来吧?”刘贝道。

“说过多少次了,美国人民吃的是肯德基!”梁贯华道。

“行了别贫了!”

许非闹心,“我跟你们讲啊,我现在特烦你这帮人,凑一块就跟相声队似的,没完没了。”

“那不你教的么?”

“这叫气氛成熟。”

“关系近啊。”

嘿!

反天了是吧?许非一瞪眼,看向跃跃欲试的曹影,“你想说啥?”

“肯德基20号开门,我们一起去吃吧。”

“我看你像个肯德基!”

许非刚要捏她的脸,忽听外面一阵吵杂,心知是凌风来了。

这年头,随便来个港台艺人,大陆都跟看巨星一样,当然凌风在本岛是真红。众人呼啦啦跑出来,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小个子,斜带帽,不咋好看。

“大家好,我叫凌风,凌是凌风的凌,风是凌风的风,很荣幸与大家共事,请多多指教!”

老哥还有主持人的身份,嘴皮子溜得很,瞬间把气氛炒热。

尤晓刚暗松一口气,生怕人家难伺候,一瞧倒还可以。

(推荐这部专题片,八十年代末期的真实状态。)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乡愁

六点钟左右,天还没亮。

大杂院里头灯火通明,布置好现场。凌风穿着一身西装,戴帽子,拎着皮箱,一本正经的等待开拍。

“准备!”

“先试拍一遍。”

“开始!”

韩影坐在马扎上摘菜,见进来一人,奇道:“您找谁啊?”

“请问,方卫星住这么?”

“没这人,上别地儿问问吧。”

“哎,西葫芦就叫方卫星……呀!”

刘贝忽然激动起来,意识到此人的身份,忙喊,“西葫芦,有人找!”

“来了来了。”

牛振华跑过来,打量几眼,试探着问:“您是方保国先生?”

“是我!”

凌风摘掉帽子,一步跨上前,“哎呀,我是你叔啊!”

“叔!”

牛振华一把抱住大腿,干嚎,“叔啊,终于把您盼来了。居委会说我有个台湾亲戚要来,我还不相信……”

对这种夸张的表演方式,凌风并不陌生,台湾电视业很发达,有很多更夸张的产品。

比如去年开播的《钟国殿是屎》,嗯。

而且他以为这是个单纯的喜剧,遂跳脱着演,“一别快四十年,我走的时候,你还,你还……哦,你还没出生呢。”

尤晓刚看着不太对,有点僵硬,喊道:“停!那个凌老师……”

“老师不敢当,叫我大哥就好。”

“呃,凌风大哥,刚才处理的略显随意,再正式一些。”

“好,那再来一遍。”

老哥一挥手,直接示意,比许非还牛逼。

“准备,开始!”

“俺爹49年去了台湾,再也没回来过,俺爷爷还好吧?”

俩人差着辈呢,牛振华得顿一下子,“哦,太爷爷是吧,饿死了。”

“那俺大爷还好吧?”

“哦,我爷爷,也饿死了。”

“俺哥咧?”

“病故了。这么跟您说吧,咱们家就我一人了。”

“创巨痛深,创巨痛深啊……”

凌风皱着一脸褶子,攥着牛振华的手,挤出两滴眼泪。

“停!”

这回不仅尤晓刚,连演员都觉得别扭,根本不在一个点上。

跟着又试了两遍,还不对,尤晓刚找不出问题所在,瞅瞅许非,你特娘这时候咋不说话了?

随后又试了几遍,依旧不行。

李沐就怕出事,特意过来陪同,一瞧忙道:“凌老师,要不先休息一下,我们这边先解决问题。”

“可以啊。”

凌风无所谓,索性带着助手吃饭去了。

剧组也进入午休,李沐抓紧时间开会,“人家就给两天,别在这上面耽误功夫,快想些办法。”

“节奏不对啊,俩人对着话,做着动作,但好像各演各的。”尤晓刚道。

“没有对戏的感觉,特别硬,可能习惯不同吧。”牛振华道。

“小许,你怎么看?”李沐糟心。

“……”

许非已经想了半天,道:“一是老牛演了这么久,早有自己的节奏,他刚来不适应。

二是他没怎么准备,起码没当成一个作品准备,估计是推脱不过,就当帮忙的。

简单说,你们缺少情感共鸣。”

“我觉着还成啊,我心里真把他当我叔。”

牛振华拍着大腿,乐道:“我成天做梦就想着,哪天早上一睁眼,有个人告诉我,你海外有个款爷亲戚,给你一百万……嘿嘿,所以我挺带入的。”

“少跟我贫!”

许非训了一句,正经道:“这集的主题是乡愁,但凌风不是台湾老兵,是个老兵后代,没怎么在大陆呆过的一个人。

他缺少这份东西,或者说,这份东西还没有涌现出来。他没有情感,也就带动不了你,明白么?”

……

剧组刚吃完饭,凌风也回来了,带着一大箱东西。

“我也不知道什么好,随便买了点,来来来,别客气。”

众人一瞧,全是吃的喝的,遂分赃。

他在工作上没的说,性情豪爽,好交朋友,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此刻阳光正好,外面也不觉冷,他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笑道:“我第一次接触大陆剧组,比想象中的专业很多啊,你们都很棒。”

“我们也第一次接触台湾大明星,没想到您山东话说的这么好。”

嗯?

凌风见搭话的不是李沐,而是一个年轻的副导演,好像姓许。

他不以为意,道:“我老家就山东的么,在青岛的湖岛村,我爷爷奶奶就在那边。”

“那您几岁过去的?”

“不到四岁吧。”

“那应该没啥记忆了。”

“是记不清了,好像就是个乡下村庄,没什么不一样。”

凌风也是吃饱了闲聊,道:“我刚去台湾的时候,住眷村。知道什么叫眷村?就是给那些士兵和眷属建的居住区。

这个地方可了不得,像邓丽君、林青霞,都是从眷村出来的。当时还有给美国人建的宿舍,叫美军眷村。

条件可是天差地别。

我们早期都是日本人留的房子,破破烂烂。屋顶盖着稻草,竹泥墙。后来才改成砖房,又有了私人厕所。

我住的时候,那个地方有七八十户,面积特别小,连门窗都小,我爸爸高个子,进出都得猫腰。”

“哟,那跟我们大杂院挺像的,您那边山东人多么?”

“多啊,我家附近就十来个。每到吃饭的时候,我爸跟一帮兄弟就端着饭坐在门口。背心裤衩,手里拿着大葱,那么生啃,说好想家啊,好想家啊……”

不知不觉,很多人都围了过来,像听故事一样,听这个光头中年人讲述着。

凌风也谈兴大起,道:“我小么,不明白,就记得时不时要进防空洞,怕厦门的飞机来炸。

然后在防空洞躲着的时候,我妈和邻居的几个妈妈,就聚在一块唱歌。最常听的是《月圆花好》,周旋唱的。

有一次,一个妈妈唱九一八,就是那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结果大伙都哭,整个洞里全在哭,我不懂事,就奇怪唱个歌哭什么?”

凌风说着说着,不自觉动了情,语速变缓且低沉。

“那您这次回来,您父亲怎么……”

许非又问。

“……”

他沉默片刻,道:“大概四年前吧,我爸爸癌症末期,就想回家看看。然后我们想尽了办法,我妈和我妹陪着,先在东京中转,又各种折腾,终于回了趟老家。

当时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我妈说我爸都站不稳了,跪在坟前给拔草,烧纸,然后哭。

几个月后,我爸爸就去世,说自己没遗憾了。

我当时太忙,没陪着,现在想起来就,就挺……”

凌风抹了下眼角,脸上的褶子挤到一块,笑道:“所以我才拍这个纪录片,老实讲啊,对大陆我没什么印象了,但我一定得回来看看。”

(还有……)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台湾电视业(月票加更)

演员的内心必须保持情感,才能演出好戏,除非像梅姨那种表演机器人。

凌风以为是来帮忙的,没往心里去,自然对不上点。

许非的手法,其实跟对何赛菲一样,就是让他了解这集的精髓,了解表达的那种情感。凌风未必不清楚,但他没拒绝。

“好!过了!”

“凌风大哥演的不错。”

又经过一下午的磨合,尤晓刚拍拍巴掌,终于有了点底。

“哈哈,我还没这么演过戏呢!”

老哥也觉得挺新鲜,一个客串还费心费力的,“导演,我们休息几分钟好吧?”

“呃,大家休息半小时。”

尤晓刚本想接着拍,但不好拒绝。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寒风凛冽,导演一喊,众人连忙躲进屋。许非带着两大门神跑到另一个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居然有点热。

剧组已经习惯了,有许老师在,小福利准保不差。

夏天有冰棍,有凉水,冬天更是热水管够,甚至专门分出一间屋子,炉子从早烧到晚,让大家能热热饭什么的。

拍戏可是体力劳动,五点吃的饭,许非又饿了。

找到自己的饭盒,摸出俩中午剩的玉米饼子,里面盛上水,盒盖倒扣,把饼子放在上面,再压一个盖子。

不一会,咕嘟咕嘟烧开,热气升腾。

那俩人也留了饼子,不留不行啊,冬天热量消耗大,饭菜又可丁可卯的,得平均着吃。

“我没媳妇就算了,你说你们俩娇妻在怀,还跟我啃玉米面?就没给整点小灶?”

“小灶不得自己花钱么?这是公家的,吃了不亏。”

“不亏不亏。”

赵宝钢媳妇叫丁芯,在《便衣警察》里演过角色。冯裤子媳妇叫张迪,是个护士,84年结的婚。

“我们都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有媳妇不奇怪。许老师也不小了,怎么没见你考虑过?”冯裤子道。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考虑啊?”

赵宝钢贱么兮兮的,“知道下集拍什么?”

“见钗黛……哦,哦!”

冯裤子一拍脑袋,明白了。

钗黛啊,你要光是普普通通一贾芸,能把她们同时找来客串?谁信啊!

亏得许非脸皮厚,正想反击,忽听外面来了一声“阿非!”

噗!

他呛着,“大哥,您叫我小许就行。”

“小许老许的叫着不习惯。”

凌风跟李沐走进来,在旁边坐下,看看饭盒里的东西,“哈,好些年没吃过了。”

“台湾也有玉米面饼子?”

“眷村有啊,小时候我妈常做。”

凌风尝了一口,感觉不咋滴,又看看那旧屋子,那炉火,那墙,忍不住道“不容易啊!条件这么艰苦,还能这么专业,要是在台湾拍戏给这种待遇,早就走人了。”

“嘿,你们是大明星,咱们比不了。”冯裤子道。

“不是明星不明星的事,现在年轻人做事浮躁,踏踏实实的少。”

“凌风大哥,您给我们讲讲台湾电视剧怎么拍的呗?”赵宝钢道。

“对,好奇着呢。”

“其实也没什么,台湾就是跟西方学的那套,叫什么制播分离……”

凌风往椅子上一靠,很享受这种范儿,道“在台湾拍电影,导演是核心,但拍电视剧,制片人是核心。

像最红的那几个,琼瑶啊,杨佩佩啊,周游啊,她们都有自己的公司。或者自己想方案,去跟电视台谈,或者电视台想拍什么剧,把这个项目交给她,只出资金,别的一概不管。”

“哦,就是承包。”

“可以这么说,不过有个前提条件,对制片人的要求非常高。台湾电视界竞争很激烈,你搞一部剧失败了,可能还有机会,但搞两部、三部都不理想,就没人找你拍了。

琼瑶还好,她本身有读者群,风格也适合大众,周游和杨佩佩就不得了。

杨佩佩去年拍了部《绝代双骄》,小鱼儿、花无缺都是男的,她非要用女的演,质量我们先不谈,这个胆气就值得敬佩。

周游更是老资格,我们都叫阿姑,像什么《神雕侠侣》、《一代女皇》啊,那是一等一的本事。”

“……”

尴尬,十分尴尬,因为都没看过。

李沐咳了两声,打圆场,“那为什么要搞这个,呃,制播分离呢?”

“便宜嘛!电视台都是自产自播,时间一久,就弄的效率低下,成本浪费。那我把项目交给外面,固定这些钱,然后签协议,收视率达到一定标准,你可以参与广告分成等等。

这样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质量,不仅电视剧这么搞,娱乐节目也这么搞,所以台湾电视业才这么发达。”

“哦,那我们应该用不着。我们电视行业才起步几年,远没到那个程度。”

“你们这部剧的成本是多少?”凌风好奇。

“呃,60万左右。”李沐犹豫了下。

“拍多少集?”

“42集。”

what?

凌风瞪大眼睛,“那,那你们是用不着。”

李沐现在思路也开了,想了想,问“台湾现在有几家电视台?”

“主要就台视、中视和华视。”

“那个《一代女皇》……”

“中视播的。”

“哦。”

李沐若有所思。

半小时后,剧组继续拍摄,直到十点左右。

散场时,李沐推着自行车往出走,许非从后面赶上来,“主任!”

“嗯。”

他知道这货能看出来,也没奇怪。

俩人并肩同行,曹影乖巧的pia在后座,实际耳朵竖得高高的。

“您想买台剧?”

“有这个打算,中心的生产量太低了,满足不了一年的播放需求。京台想做大,必然要引进一些外来剧。”

地方台买外剧并不罕见,《上海滩》就是魔都台先引进的,《霍元甲》是粤省台引进的。

“台里成立音像单位之后,资金不像以前那么紧张,我明天就写个报告。”

“要是真买的话,我倒能提提建议,别花了不少钱,最后买几部烂剧回来。”

“你小子又略懂了?”

“没办法,看的书多。”

李沐嗤了一声,也习惯他这种风格了。

话说台剧虽然有过辉煌期,但总体上跟港剧没法比,冗长混乱,拍着拍着就崩——偶像剧除外,那是别次元的画风。

台剧彻底没落之后,反倒放开了,出现一批好作品,《我们与恶的距离》。

有点像香港电影,没落之后,新一代电影人起来,反倒涌现一些有锐气的片子,《僵尸》、《老笠》等等。

买剧可以,还可以买台湾配音后的港剧,最好再合作一下。

许老师最擅长蹭热度,自然不会放过那几部经典。

他不是不想自己搞,因为各方面条件都不足,缺资金,缺设备,缺技术。而且有些角色是命中注定的。

比如《新白娘子传奇》,就算把软硬件搞定了,除了赵雅之,也想不出让谁来演白素贞。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客串

这是个冬日的早晨,在百花胡同25号的厨房里,张俪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她要准备两个人的早饭,在物质条件相对匮乏的八十年代,冬季的食物种类并不多。而今天,她选择的食材是豆腐。

一个成功的厨师,并不只依赖经验,更仰仗厚重的美貌。

张俪便是如此。

一块完好的豆腐被切成宽片,加少许盐、味精、酱油、淀粉腌制10分钟。再挂上面粉和鸡蛋糊,入油锅,两面煎黄。

捞出后,加入葱姜末爆香,然后倒入豆腐,以及昨晚张桂琴特意留的鸡汤,大火煮开,小火收汁。

便是一盘极好的锅塌豆腐。

她是川妹子,为了照顾另俩人的口味,学了不少北方菜。她擦干额上的汗,跑到西厢,拽了拽床上的被子。

被子裹着妹子,猫一样打了个滚。

“起来了。”

“唔,几点了?”

“八点十分,阿姨都去店里了。”

“……”

静止了几秒钟,陈小旭掀开棉被,哆哆嗦嗦的穿好衣裤。约莫五分钟后,俩人坐在饭桌前。

“一会我们对对剧本,十一点出发。”

“他不是让我们下午去么?”

“我想买点糖果带过去,第一次见面的。”

嗯?

陈小旭摇头道“我觉得不要带,我们就是去客串的。你这样,反倒特殊了。”

张俪想了想,“也对,那就不买了。”

她夹了块豆腐,又道“其实我还挺紧张的,感觉好久没拍戏了。”

“一共就三场戏,紧张什么?哎,你说他为什么不给我俩写多点?”小旭问。

“他这样,反倒特殊了。”

“噗哧!”

俩人掩着嘴一块笑。

小旭很喜欢这个豆腐,自己消灭了大半,饭都多吃了两碗。吃完跑回西厢,加了块蜂窝煤,歪在罗汉床上对剧本。

许老师果真特殊对待,就三场戏,其中两场还是白奋斗的臆想,连台词都没有。第三场才算正式出镜,在结尾处。

他解释说,这两集的主题在于钗黛争论,而非演员本身,露一脸就得了。

这叫surprise。

而所谓的钗黛之争,说白了,就是选哪个好的问题。

本身从男性的角度出发,也没人觉得不对。但许非阐述了这些的同时,又提出另一个话题,钗黛自己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和伴侣?

正是这一点,让俩人觉得非常新颖,自己也受到些启发。

“倘若你是宝钗,你会怎么活着?”小旭问。

“你是说,我自己变成了宝钗?”

“对。”

“在古代没法子,我应该会相夫教子吧。在现代么,我倒想有点自己的事业。你呢?”

“我若在古代,可能找个中意的,也可能当个老姑娘,或者干脆出家。在现代,我会先赚很多很多钱,等够我一辈子用度,我就带上你成天去玩,满世界乱跑。”

“不要宝玉了?”

“不要了!”

“哟,那我等着。”

俩人说笑一阵,又对了几遍台词。小旭看新买的《百年孤独》,张俪翻着报纸。

“这个艾滋病到底怎么回事?天天都在说。”

“我瞧瞧。”

小旭探过头,却是前几天,国内的医学人员首次分离出艾滋病毒,然后便是连篇累牍的科普教育。

话说在1985年,一个从阿根廷来华旅游的家伙,忽然犯病,死在了协和医院,成为国内首例艾滋病病人。

此后两年,又有数人染病。

1981年,艾滋病才在医学上被发现,次年正式命名,目前全世界都在研究。

“说的好邪乎,到底怎么传染的?”

“我找找,哦,这里……艾滋病的传播方式一般通过血液传播、母婴传播和性……传播。病毒主要存在于人体的血液、精……呀!”

张俪丢了报纸,小旭捂耳朵。

俩人脸蛋通红,诡异的安静片刻,又齐齐瞄向那报纸,默不作声的捡起来瞧。

…………

“哎,你别跟我提文人,文人大多不是好东西。

旧社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给安排个女子,心里不愿意,可什么事都没耽误,炕照上,娃照生,等碰着年轻漂亮又思想开放的,自己拍拍屁股就走,美其名曰自由恋爱。”

“扯远了,扯远了。咱们说文人心中的女性形象,你说这个干嘛?”

“哟,陶茂森儿你这么大反应,怎么着,当初也自由恋爱过?”

“好!过了!”

尤晓刚尽职尽责的充当工具人,喊道“大家休息休息,先吃饭。那个服装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

“拿来我瞅瞅。”

工作人员捧过两套古装,道“非哥跟央视借的,原汁原味。”

一套是水红领子褙子,一套是杏黄褙子,钗黛最经典的造型,下面配裙子。

“行,一看衣服就有那意思了。”

尤导通过了,继续喊“那个小许啊,她们怎么还没来?”

“就是,搞的大家魂不守舍的。”

“许老师快问问,打电话,钢镚我出。”

“我从昨晚上就盼着呢!”

一提这茬,大家都不饿了,七嘴八舌兴致勃勃。

“哎,来了来了!”

就跟老电影里放倒消息树似的,赵宝钢忽然一路大跳从巷口跑回来,“都干净着点,吐吐沫捋捋头发,留个好印象啊!”

“叮铃铃!”

话音刚落,就听车铃声传来,全组的人都挤到外面,盯着拐弯的小胡同。

阳光正好,一抹影子先拐过来,顿了顿,似乎下了车,步行而至。一抹影子分成了两个,跟着轻轻一颤,立在眼前。

一个是之前见过的宝钗,一个是头次见面的黛玉。

都穿着得体的大衣,牛仔裤,运动鞋,意外时髦。但骨子里的那份婉约古典,却掩盖不住,形成一种奇妙的冲突感。

她们单独出现还好,每当一起出现的时候仿佛有天赋加成,互相映衬,各自风流,更令人移不开眼。

“欢迎,欢迎!”

尤晓刚上去握手,十分激动,“你们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我们可不敢当,还请大家多多指点。”

张俪拉着小旭,跟众人问好,笑道“我们是不是先进去?”

“对对,里面请,里面请。”

俩人被簇拥着进院,简直无微不至,小旭有了张俪当初的感觉原来我们这么受欢迎啊!

明明无价之宝,却被暴殄天物。

“……”

许非真不想张扬,混在人群中溜进化妆间,等了一小会,俩人换好古装过来。

她们看着镜子,许非看着她们,都笑了笑,想起当初拍《红楼梦》的日子。

“小刘来,给化个妆。”

“非哥,你这是难为我。”

化妆师一脸苦逼,“穿上这身衣服,就得配上同等级的妆,我要有这手艺,早开美容美发去了。”

“日常妆么,看着顺溜就行。”

“咋叫顺溜啊……”

化妆师拿着工具,先在张俪跟前转了转,又在小旭身边走了走,还是不敢动手,“非哥,我真不行,你再想想办法吧。就算化上妆,头发还得弄呢,组里谁会啊?”

《红楼梦》被专家骂,但在技术人员心里,就是一座大山,代表了现阶段古典电视剧的最高水准。

许非一瞧,只得找外援,探出门喊

“李老师!”

(107章终于放出来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都好

午后的阳光很好,斜抹进屋子里,不浓不软,映得旧墙壁和空中的尘灰也变得温暖。

小旭坐在椅子上,李健群弯着腰给她描眉。

“罥烟眉是大杨独创的,还好你没动眉形,不然我也仿不出来。虽然没有他的水准,几个镜头还是撑得住的。”

“……”

笔尖在小旭的细眉上勾画,稍有些痛,俩人离的很近,她一瞄就能看到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和那颗痣。

哼!果然又香又软!

略略略。

李健群弄了个简妆,又对着镜子盘头发。

搞定之后,陈小旭仔细瞧了瞧,不精致,但非常协调,“您以前不是做舞台剧的么,怎么连化妆也这么好?”

“我负责整体的美术效果,各方面都得顾及到呀。”

李健群也很满意,“还好还好,不然我楠辞琦咎了。”

跟着又给张俪化,还是一样的风格,在原有的底子上发挥,讲究个顺溜。

“今天多亏了您,都是许非失误,把我们找来上不了妆。”

“嗯,都是他的错。不过这个真好看,难怪许非总夸您,我也发自肺腑的尊重了。”陈小旭接道。

噗哧!

李健群失笑,第一次见小旭,还在想是个怎么样的人儿,结果跟黛玉一模一样。

而再瞧那边,温温柔柔腹里藏刀的宝钗……不禁心中赞叹,难为《红楼梦》选出这两个女孩子来。

“化好了没?”

说渣男渣男就到,许非拿着本子进来,“不错啊,还真有几分神采。”

“你干什么去了?”小旭问。

“开会啊,最近艾滋病不挺热闹的么,看能不能写集剧本。我说这东西是新型病毒,一知半解就别误导大众了。再说它的传播方式比较媚俗,后来就算了。”

“媚俗?怎么说?”李健群显然没关注。

“就是通过血液啊,生育啊,还有人类的某种动物本能进行传播……这个东西通常存在于,呃,呃……”

“我结过婚的。”李老师笑道。

“那不还有没结婚的么?”

“那我们也懂,报纸上都……呸!”

陈小旭啐了口,“你跟我们讲这些干什么?”

“不是你们问的么?”

许非嘀咕一声,又翻出剧本,道:“简单给你们对对戏啊,一共三场,前两场各两个镜头。可以理解为白奋斗做梦,梦见钗黛了。没台词,就镜头对着你们,笑一下就行。

第三场是末尾,大家讨论了很久,始终没分胜负。但白奋斗明白了,都是好女子,都是大自然的精华,人世间的福分。

然后他出门,在胡同里忽然看见你们了。你们穿现代装,那件大衣就行,像两个好朋友逛街散步,说说笑笑的从他跟前走过。

我要那种一瞬间的,好像钗黛来到现代社会的感觉,得有一种惊喜感。不过你们不用演,按平时的状态就行,台词也不用照本宣科,可以自己发挥。”

“嗯。”张俪点头。

“明白了。”小旭点头。

“那好,一会先拍前两场。哎李老师,拍完还得麻烦你帮忙卸妆。”

“阔以。”

…………

前两场很好拍。

镜头一怼,俩人微笑,然后转个圈,好像肥宅幻想围裙,女仆双马尾那种。后期还要加上《西游记》水准的特效,亮闪闪发光,跟佛祖一样。

许是紧张,重来了几遍,顺利通过。

李健群成了最忙的,给她们卸妆,拆头发,恢复到原本形态。

下午四点多,天已经暗了。

尤晓刚有些焦急,大声喊:“快点,快点,趁着还有亮把这场拍完,不然就得等明天了!”

“宝钗黛玉准备了没有?”

“好了好了!”

一名工作人员跑出来,两个女孩子紧随其后,又回到刚来时的装扮,只是多了点淡妆。

她们站在较远处候场,明显很紧张。许非则戳在旁边照看,众所周知,他是一名副导演,作为一名副导演在旁边守着,也合情合理。

“准备,先试几遍。”

“开始!”

吱呀一声,葛尤推门而出,眯眼望了望天。

他痴迷红楼,搞的神神叨叨,颇似后世脑残粉。不过这会反省了,出来散散步,在胡同里慢慢走着。

许非打了个手势,那俩人也开始迈步。

结果刚走几步,就听一声“停!”

“别照古代人的步子,照你们自己的步子,重走!”

“开始!”

俩人再次迈步。

“停!”

“姿态不对,记住你们不是演钗黛,我要你们的日常状态,懂么?你们把日常状态表现出来,自然就有那个味道了。”

“……”

尤晓刚早就放弃了,你说你说。

几次三番,俩人都没出去五米。许非脸一沉,低声训道:“陈小旭,你是让我嘲笑你么?一场戏都演不好,以后我每天跟你提一遍。”

“我能演好。”

“那就认真点!还有你……”

他转向张俪,“你,你也认真点。”

小旭抿着嘴,气鼓鼓,忽然开始深呼吸,强行让自己放松——因为她最烦这个家伙得瑟。

其实就是紧张的,找到感觉就好。

“再来一遍,准备!”

“开始!”

葛尤出门,慢慢走在胡同里,冷不丁听到有人讲话。

“这个地方好像没来过。”

“我看看,往那边走吧?”

“嘻,反正不能迷路。”

嗯?

他一抬头,见两个女孩子迎面走来。

身高相仿,打扮时髦,明明是现代人,却宛如两个穿越时空的古代女子,从书里画中走了出来。

她们感受到目光,往这边瞧了眼,一个好似朱砂痣,一个仿若白月光。

“那个人好奇怪。”

“是呀,不知道干什么的……”

一个女孩子凑过去,贴在对方耳边说着悄悄话,跟着擦身而过,越走越远。

“……”

葛尤看着她们的背影,将从艺以来的所有功力都爆发出来,惊诧,呆愣,又化作一丝笑容。

不爆发不不行啊!

轮到许老师的剧本,都得玩了命的演,不然给你穿小鞋。

“好!”

尤晓刚猛拍巴掌,“这个感觉对了,我们正式来一遍!”

“哎哟!”

赵宝钢在外围瞧着,十分感慨,“我一直喜欢黛玉,风流灵巧,现在觉着宝钗也好,刚才那一眼看的我哟。”

“这东西分阶段,谈恋爱是黛玉,有小情趣,每天都新鲜。娶媳妇还得宝钗,知道疼人儿。”冯裤子很懂。

“不过你说也怪啊,单独一个人还好,站一块就变样,让人觉得,怎么说……”

“都好(ao)!”

“嘿嘿,是这意思。”

“都是天造地设的女子,得一位倾心便是修来的福分,更别说两位。像那种好事儿都摊着,结果还不知足的,那可就……”

“……”

俩人顿了顿,往某个方向瞅了一眼,“忒不是东西了!”

(足篮打水一场空啊!还有……)

第一百九十八章 开封菜(月票加更)

11月20号,下了入冬第一场大雪。

前门的一家铺子门口,却火热火热的排起了长队,警察在大声维持秩序,每次放进去几个,龟速前进。

等候的也没闲着,铺子旁边有秧歌队表演,那叫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旌旗招展。

“唉……”

许老师表示郁闷,因为他不想好容易放天假,却跟个傻子似的在这排队吃肯德基。哦,还不叫肯德基,叫肯德基家乡鸡。

大大的中洋文招牌,下面是熟悉的白胡子老头,老头。

这是你能戴的嘛???

“我说,咱能换个地方么?柳泉居、大顺斋、都一处、同春楼哪家不比这强啊?这大雪天的就该叫笼烧麦,整碗羊汤,再来个糖火烧,哎呀……”

“哧溜!”

几个男同志口水都出来了,可惜女同志不为所动,唯曹影禁不住诱惑,“好呀好呀,我们吃完就去吃吧?”

“你个叛徒,白疼你了,你就不能现在去嘛?”

许非揉着她脸蛋,小姑娘哇啦哇啦乱叫。

“非哥,咱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尝尝。”刘贝笑道。

“就是,这都排到中间了,不能浪费啊。”姜黎黎道。

“听说肯德基吃不饱肚子,我们吃完逛一逛,下午继续吃。”李健群也学坏了。

“诶,反正许老师请客!”濮存新道。

“我从昨儿晚上就留着肚子呢。”梁贯华道。

“同留,同留。”牛振华道。

“这叫狗大户!”葛尤一锤定音。

行吧。因为上次聚餐他缺席,一直张罗吃饭,今儿下雪休息便把大家叫到一块,结果赶上肯德基开业。

我特娘不想吃开封菜啊!

年代的代沟没办法。

约莫排了一小时队,才轮到他们,警察招手:“来来,先进五个,别抢别挤!”

刘贝在最前面,大长腿一跨,哧溜钻进店里,跟着是许非、曹影、葛尤、李健群。后面俩胖子痛不欲生,生离死别那出儿。

一进大门,里面开着暖风,极为宽敞,有三层楼。

布局跟后世差不多,实木吧台,站着漂亮的服务员。吧台上摆着几个罕见的收款机,还有一个贴着牌,上写:外汇、侨汇支付。

后边墙上贴着食物牌,也是中洋文。

葛尤等人眼花缭乱,正琢磨咋买东西,一哥们挤到吧台处,“同志,来两只肯德基!”

服务员面不改色,笑道:“肯德基是我们的品牌名称,菜单上有店内所售的所有食品,您可以任意选择。”

“哦,那给我来一个允指原味鸡,一个,一个……”

“我们现在有特惠套餐,2块吮指原味鸡+鸡汁土豆泥+菜丝沙拉+小餐包,只需73元,您要来一份么?”

那哥们直接懵逼,“来,来一份吧。”

“好的,请您稍等。”

他瞅服务员拿来个托盘,一把抄起来,跑到座位上等,把人家也干懵逼。

然后旁边还有要筷子的。

“……”

许非全程看热闹,道:“瞅啥呢,吃什么自己点去,又不是大锅饭。”

“嘁,就跟谁不会一样!”

葛尤有志气,咔咔上前,“那个,也给我来一份套,套餐。”

“好的,您稍等。”

跟着刘贝过去,“你好,我也要一份套餐。”

“您稍等。”

没真让许非付钱,自己结了账。

李健群看了半天,觉得口味可能不太喜欢,道:“你点吧,我随便。”

于是许老师一扫菜单,种类特别少,除了套餐上那些,便是面包、可乐、啤酒之类。

没错,还是听装的京城五星啤酒。

因为现在条件不足,很多原料得进口,受限于供应链,肯德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提供种食品。

一会还有正餐,他便要了两份原味鸡,一杯可乐,一杯七喜。

五人挤到两张小桌子上,曹影迫不及待咬了一口鸡肉,随即瞪大眼睛,“嗯!嗯!”

小姑娘单纯的味蕾,瞬间被垃圾食品征服,跟着又喝可乐,哇,人生美好。

许非看她那德性,忍不住道:“孩砸,偶尔吃吃就得,正经的还得是中餐。”

“不偶尔我也吃不起呀,太贵了。”

曹影尝了口刘贝的土豆泥和沙拉,这个不咋滴。

“你不有片酬么?”

“被我妈拿去了。”

“妈先给你存着是吧?”

噗!

几个无良成年人尽情取笑着小姑娘,以泄童年之愤。

李健群没怎么动,就吃了口原味鸡,刘贝觉得还行,葛尤迅速消灭了套餐,摸摸肚子,“好吃是好吃,但没啥回味,吃完就忘。”

“所以叫快餐么,热量高,没营养,除了变胖没好处。”

五人吃了半天,剩下那几位才放进来,也是一人一套餐。

女同志还好,男的差点,尤其这种三十来岁的老爷们,猪八戒吞人参果,连响儿都没有。

牛振华、梁贯华俩胖子特委屈,悔不该听许老师的劝,奏是坑人的!

………………

大菊胡同相声队难得空闲,充分利用,吃完逛街看电影,末了又吃。

地点都一处,那烧麦、炸三角和马莲肉,比肯德基强百倍。

俩胖子一共造了八屉,每屉八个,肉馅香而不腻,肥瘦三七分,素馅清口爽嫩,皮薄的都能透出来。

许非又打包了一些。

饭罢已是傍晚,各自告别,许非带着李健群和曹影,来到西单的铺面。

暖灯一开,橘黄色的光晕,似把寒气都挡在了外面。

李老师第一次来,十分惊喜,“这个冷暖灯装的好,台阶加高的也不错,试衣间也很体贴……果然是行家。”

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坐在台阶上,指着一个空白地方,“那里准备放什么?”

“我想摆张皮沙发,但成本太高,琢磨打张木头长椅。”

许非翻出一个软垫扔过去。

李健群垫在屁股底下,思索道:“木头的可不好摆,既要搭调又不能显得廉价,你有图么?”

“在家呢,我给你画一个。”

他找到纸笔,画了张草图。

“……”

曹影翻了个白眼,托着腮帮子开始等。

几乎全组都知道,俩人之间绝不能出现有关美学、设计、风格之类的物品或话题,否则就会没完没了。

今天也一样,对材质、尺寸、样式,具体到上面的花纹,椅子腿是圆的还是方的,进行了激烈探讨。

亏得有良心,记着孩子在旁边,研究了一会便达成意见。

“行了,把这椅子摆上,就算大功告成,只等开张。”

“我倒觉得我白捡了,这合伙人当的轻松。”

“等设计春装的时候,有你忙的……”

许非伸了下腰,环顾一圈愈发满意,“其实我也没功夫,张俪和小旭帮了不少忙,像那橱窗就是人家自己鼓捣的。”

“我看她们跟你挺熟的?”

“嗯,暂时租我房子。”

“哦。”

李老师毫无波动。

自相识以来,她就觉得此人幽默,有才华,工作上极具共同语言,非常值得一交,但未有什么特别的念头——差了八岁呢。

他就更没有特殊表示了,真是发自肺腑的尊重。

“……”

可曹影不觉得,出于小孩子的直觉,偷偷撇嘴。

许非叔叔,你到底有几个妖精女朋友呀???

……

简单看了店面,李老师搭公交回招待所,许非送曹影回家。

待他回到百花胡同,老妈她们已经吃完饭了,一脸担忧的冲西厢努努嘴:“去瞅瞅。”

“怎么了?”

“白天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在屋里吵,问就说没事,那像没事的样子么?”

啊?

许老师诧异,一直相敬如宾,孟光接了梁鸿案的俩人,居然吵架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编制名额

俩人从圆明园培训班开始,感情就一直很好。

平时小旭闹些脾气,张俪都会哄她,张俪有什么烦心事,小旭也会用她独特的方式来关心。

而许非一进屋子,竟见二人各坐一边,谁也不理谁。

“怎么了这是?”

“……”

俩人瞧了他一眼,没言语。

他先凑到张俪旁边,笑道:“闹什么别扭了?”

“也没有闹别扭……前阵子不说让戴老帮帮忙,看谁能留京么?今天我跟小旭去了趟彩电中心,戴老和阮主任就非常抱歉,说原本想给我们要七个编制,结果反复沟通,上头只给了两个,一个已经给东方了。”

东方,李尧宗的妻子,必然是看着李尧宗的面子。

“那另一个呢?”

“是,是我。”

张俪蹙着眉,“阮主任说他们都有单位,只有我转业了没着落,所以就给我了。”

嗯?

许非一时不语,确实有这么回事,一个东方,一个张俪,单位是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央视下属,相等于他所在的京城电视艺术中心,拍过n多牛逼剧。

“那不挺好的么,咋还吵架了?”

“她想让给沈霖!”陈小旭来了句。

哦……

许老师明白了。理论上,张俪现在不属于没着落,可两位老领导不知道啊,其他小伙伴也不好嚼舌根子。

所以她感觉受之有愧。

人跟人不一样,有些人碰着什么好处,肯定死死搂在怀里,甚至不是他的,他也得抢过来。还有些人,得着什么好处总是战战兢兢,愈发努力,生怕自己配不上。

“你换个角度想,戴老为什么给你呢?因为他不好给别人。”

许非开导道:“欧阳在峨眉厂,邓洁在川剧院,单位不错,还都是明星,不愁以后的路子;袁枚在黄梅戏团,大小也是个角儿;郭霄珍现在拍戏,还准备考艺校……这名额给谁都不好办,而且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

“那怎么不给沈霖呢?”

“她有单位啊,虽然没编制。何况她和袁枚一样,份量不够。”

这么一分析,张俪也明白了,因为自己份量够,没单位也没拍戏,小伙伴纵有不满,也不会说什么。

“可沈霖和吴小东……”

“吴小东还不能结婚,沈霖走穴也挣了不少钱,暂时不挺好么?等真有困难了,我们再帮一把。我就问你,你自己想去么?”

“我是很想去的。”

“那不就得了,还愁个啥?”

“许老师说得好,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正好进去学学,觉得不适合也没关系。人在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之前,根本不知道想干什么。”

陈小旭坐过来,语言非化,“总得多尝试,机会要抓住,说不定以后你就变成张主任了。”

“什么张主任,搞的我像老太婆一样!”

“你比老太婆差远了,平时稳稳当当,关键时刻不还得我教育你?”

俩人握着小手,又和好了。

哎呀!

许非欣慰,这种老父亲的赶脚是肿么回事?这种莫名有点绿的赶脚又是肿么回事?

张俪被劝开之后,马上回家办手续,约莫元旦过后入职。

而其他人知道了结果,果然没什么说的。欧阳留在了峨眉厂,邓洁愈发坚定了跟张国利来京的决心,袁枚央着阮若琳写了封推荐信,准备去粤省电视台……

这一遭,才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不招演员,张俪挂的是技术职,工资跟许非差不多。她和东方的部门是生产处,没错,叫生产处。

其实在《红楼梦》这一群人里,东方才是真正的位面之女。

她最早想当电影导演,后来改变想法,又想当电影制片人——因为看了很多好莱坞方面的书。

入职之后,觉得没意思,便保留编制,跑去电影圈混。拍了12部电影,其中5部由自己担任独立制片人。

后来觉得不是做演员的料,电影也玩不起,遂回归单位,开始制作电视剧——当时刚刚三十岁。

顺手推荐一部东方演的抗日电影,《人奶魔巢》。

大概讲日军抓捕哺乳期的女人,建立“奶人实验基地”的故事,嗯。

…………

时间进入十二月,天气愈发寒冷。

《胡同人家》进展顺利,边拍边做后期,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尾声——也就是婚外恋那两集。

许非之所以放到最后,就想表达一个东西:很多人的家庭生活,得过且过,能过就过,有太多太多的因素制约,甚至有的非常可笑。

比如:大过年的!

凑合过呗!

为了孩子!

离婚不让人笑话啊……

此外他还留了个扣子,白奋斗和陶蓓通过赵志远这件事,深入交流了一次,发现对待感情的态度极为相近,隐隐有了些好感。

最后两集,全组更加用心对待,而且大家发现,许老师的本子必须做到最大限度的细节化,不然表现不出来。

清晨,某部队篮球场。

这里搭建了一个大摄影棚,又分成若干个小场景,为戴红花、赵志远、陶茂森等人的居室内部。

天寒地冻,下了几场大雪,积的老高。

一帮人围着个小炉子哆哆嗦嗦,风都能透进来。许非裹着军大衣,捂着狗皮帽子,正给濮存新、姜黎黎、何情等人讲戏。

“婚外恋的题材很严肃,但你们演的时候要非常轻松,不要弄成正剧。何情你刚来,得尽快适应我们的风格。”

“怎么,怎么适应啊?”

何情坐姿豪放,抽了抽鼻涕,完全不像外表那般秀丽,特大大咧咧。

“别担心,许老师有招。”

“这是我们保留节目,每当有新人进来,都会盛情款待。”

“开始吧,我们都盼着呢!”

一帮损色!

许非往后退了退,道:“大家让出点空间,你们俩站起来……像这种戏铺垫一定要足,不然就突兀。你们今天刚见面,要熟悉熟悉……”

“抱一个吧,我就这么过来的。”葛尤嘿嘿嘿。

“别瞎起哄,听我的。”

许老师指挥,“你们现在直视对方,千万别笑,要用心。给你们一点时间仔细观察,就凭一感觉,说出对方三个优点。要具体,不要笼统。”

“好,开始!”

(还有……)

第二百章 严厉的许老师(月票加更)

在后世的表演作坊甚至拓展训练里,经常有一些颇具趣味性的小游戏,形式多种多样,其实核心就两个字释放。

释放语言、思维、肢体和情感,目的就为了拉近距离,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角色之间。

许非让他们站起来对视,并说出三个优点。

平时不管什么关系,都很少有机会如此直接的互相观察。这个小游戏便是制造一种情景,让双方“光明正大的看”。

濮存新有心理准备,深呼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女孩子身上。

165左右的身高,厚实的军大衣掩盖住身形,前襟却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赞助毛衣。酒红色,小v领,领口嵌着黑色的边,往上是一截修长的脖子,一张明艳的脸,还有两根麻花辫儿……

唯一的感受就是,美。

皮相也美,骨相也美,即便老了也应是美的。

濮存新目不转睛,顺着自己的视线移动,同时开口“皮肤很白,眼睛非常有神,眉毛英气,气质又很婉约,辫子也好看,有古典美人的感觉。”

噫!

“你这可不止三个了!”

“老濮你家里还有媳妇儿呢。”

“别假公济私啊!”

几人纷纷起哄,许非双手一压,鸦雀无声。

“何情该你了。”

“我……”

何情没接触过这个,有点手足无措。

“老濮在你眼里没优点么?”

“不是,我,我……”

“别紧张,深呼吸,放松精神。你要真正用心去观察,我给你时间,慢慢来。”

“……”

何情抿抿嘴,先闭眼缓了片刻,随即睁开,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

“个子高。”

“很,很帅。”

“太笼统,不算。”

“呃,眉毛,眉毛浓,鼻子很挺。”

心理门槛跨过去之后,一切不是问题,她越说越放松,也越具体。

“眼睛有些小,但整体气质非常好,有种端正儒雅的感觉。声音非常好听,低沉有磁性,应该很会朗诵。”

“再深入形容一下,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直,稳重,有安全感。”

“那做你男朋友,你愿意么?”

“当然不,他都结婚了。”何情笑道。

“好!”

许非拍拍巴掌,“来抱一个吧,这回就不用感受了。”

“……”

俩人对视一眼,濮存新主动上前,轻轻拥抱了下,末了又互看一眼,都有点羞涩。

“老濮,记住这种感觉,你看她就是美的,完美的,没有一点瑕疵。何情你也记住,你看他也是这种外在的魅力,不要涉及内心。”

“怎么个意思?”众人不懂。

“因为他们相互吸引,看的就是肤浅的外在,那些所谓的活泼开朗,自由奔放,儒雅有才华。”

“活波开朗自由奔放,不是内在因素么?”众人更懵。

“不不,这些是浅层性格。比如你跟一个人接触,发现她爱笑,喜欢小动物,积极乐观。你便得出结论,哦,这个人很开朗,对生活有态度。

但她究竟什么样,你确定你知道么?

我跟你们讲,只有跟一个人一起生活之后,你才会了解到他最真实的一面。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单面性的,除了傻子。”

他转向姜黎黎,道“张秋梅嫁给赵志远十四年,早把这个男人吃透了,最后能翻转局面,就是抓住了他最真实的性格。所以你在这场婚姻危机中,全程淡定,胸有成竹。

“我明白,我还照平常的演,最后那一下锋芒毕露。”姜黎黎点头。

“对!还有老濮,赵志远从未在意过妻子,也就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一直觉得她任劳任怨,听自己的话,所以你在整个过程中,也要有一种胸有成竹。不过她是真的,你是假的。”

“嗯,我知道该怎么演。”濮存新道。

“何情,你跟赵志远纯粹是形式上的吸引,所以当他想跟你一起生活时,你才会断然抽身。

你在表演上不用复杂,就刚才看他的感觉,高高的,帅气,有才华,哇!就小女生见到梦中情人那种,具体的一会再讲。”

“哦,好。”

何情内心翻腾,真切体会到了这个剧组的与众不同。

讲戏的居然是副导演诶,你说怪不怪?

…………

赵志远是个普通教师,自然比不上傅明老人的大房子——那可是高干,能装一家子人。

场景布置的很贴合,总体粗糙简陋,唯角落立着个大书柜,另有一张书桌,上面铺着笔墨纸砚。

“那个谁,把门堵上,漏风不知道么?”

“今儿天冷,大家克服一下。”

“先走一遍,开始!”

濮存新穿着一件旧大衣出镜,随即顿足,笑道“里面请。”

何情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系着红围巾,缓缓走进来。

“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濮存新手忙脚乱的倒了杯热水,“呃,居室简陋,让你见笑了。”

“哪里的话?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您满腹诗书,住那种地方反倒俗了。”

何情握着杯子暖手,四处打量,“您妻子呢?”

“她接了孩子才能回来。”

“我们不会打扰她吧?”

“不会不会!”

“哦,那我们开始吧,抓紧时间。”

何情开始脱衣服。

“不不不,你,你……我不是那种人。”濮存新躲到书桌后面。

“您想什么呐?我说我们开始排练吧。”

“哦,排练,排练好。”

何情脱掉大衣,露出那件漂亮的酒红色毛衣,梳着两根辫子,又好看又英气。

二人各站一边拗造型,濮存新表情浮夸,刷的伸出一只手,“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我们的船安渡过惊涛骇浪,我们寻求的奖赏已赢得手中。”

“港口已经不远,钟声我已听见……”

停!

许非喊了一声,“你不用那么浮夸,声音低一点,再试试。”

“港口已经不远。”

“太高。”

“港口已经不远。”

“可以,继续。”

赵志远和陈夏是同事,适逢区里教育系统搞新春联欢,学校便安排他们出个节目,遂朗诵一首惠特曼的作品,为纪念林肯而作。

何情的表现比何赛菲稍好,因为角色构造比较简单,除了收尾那一下,前面本色出演就可以。

“这首诗写的真好,您朗诵的也好,我都快入迷了。”

“其实我更喜欢惠特曼的另一首诗,《给我辉煌宁静的太阳吧》。”

“这个我倒没看过。”

“我给你来一段。”

濮存新在相声队混了这么久,对人物把握得心应手,十足的老房子着火,老男人发春的德性。

他双手捧在身前,标准的诗朗诵起式,然后道“给我一片野草丛生而没有割过的田畴。

给我一个藤架,给我上架的葡萄藤。

给我新鲜的谷物和麦子,给我安详地走着教人以满足的动物。

给我完全寂静的高原,那样的夜晚让我仰望星辰。”

“……”

何情静静听着,在书桌后坐下来,结果屁股刚一沾,耳边就响起,“停!”

许非倒没冲她,喊道“谁动这桌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尤晓刚皱眉,问“怎么了小许,那不挺好的么?”

“尤导,这桌子一挪,整个味儿就不对了。我再问一遍,谁动这桌子了?”

“……”

又沉默片刻,关景清弱弱道“非哥,可能是我不小心动了。”

“来,你过来。”

许非一见这小子,从《便衣警察》就跟着自己混的,遂道“我不是小题大做,何情,你再演一遍怎么坐的。”

“哦。”

她莫名其妙,又坐了一次。

书桌在墙角,椅子靠墙,原本桌椅的间距刚好,但现在桌子往里挪了。何情的腿伸不进去,只能侧身,双腿并拢,还贴着墙,很憋屈的样子。

“陈夏看赵志远念诗的时候,要那种崇拜的温柔和少女感,她这样能出来少女感么?这叫鹌鹑!”

许非把桌子拉开点,道“你腿伸进去,左胳膊搭在桌上,右手托着下巴,头稍稍偏一点,眼睛看他……”

何情照做,一手托着腮,目光追随着濮存新,嘴角泛起笑。

那桌子掩了半身,加上两条麻花辫,极有青春气,仿佛一个女学生在看自己崇拜的男神老师。

“别觉得道具不重要,道具非常重要,甚至能帮演员完成一场好戏。所有的服化道,都是为了服务剧情和人物,就算你本事没到,常识总得有吧?你们家喜欢鹌鹑坐么?”

“非哥,我下次一定注意。”

关景清被训的跟三孙子似的,老实认错。

许非也没揪着不放,挥了下手,“继续!”

“……”

众人头一回见他如此严厉,都有些讪讪。觉得小题大做的也没言语,事实摆着呢。

尤晓刚不断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反正最后两集。

濮存新看何情有点愣,笑道“别害怕,他工作时候就这样,平时人相当好,我们再来一遍。”

“哦,没事,我就是……”

何情往那边瞥了一眼,“第一次见,还挺有意思的。”

(听说都开始发肉票了,啧啧……)



第二百零一章 吊眼睛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一身破棉袄,头戴狗皮帽子的葛尤,骑着三轮车从长安街驶过。车上满是旧书旧杂志,一箱一箱的磁带,另有一个录音机,吼着来自大西北的苍凉粗犷。

尤晓刚几人坐在面包车里,摄影机对着拍摄,背景便是那耸立的。

葛尤直接骑过去,找个位置停下。许非摆摆手,几个工作人员客串的路人围上,比手划脚,讨价还价。

“好!姜老师准备!”

尤晓刚喊了一嗓子,姜黎黎赶紧推车就位,车筐里装着白菜萝卜,也在大街上了骑了一段。

跟着濮存新和何情过去,在非机动车道上慢慢散步……

在长安大街上堂而皇之的拍戏,后世你敢想?许非一边感慨一边钻进车里,冻的大脸通红,脚趾头都木了。

“给你暖和暖和。”

姜黎黎递过一只裹着毛巾的热水袋。

“我还行,你用吧。”

“我还有一个。”

“哦。”

许非伸手拽过来,不客气的搂进怀里,“这天儿真冷,好在快拍完了,再挺两天。”

“必须得挺啊,我为这场戏都等半年了。”

“哟,那你准备的怎么样?”

“我在家想了半个月,就那几句词,我设计了五六种腔调,就那一表情,我琢磨了七八种演法。从来没这么上心过……”

姜黎黎往外看了看那对狗男女,“我现在一见老濮,都恨不得掐死他!”

“掐死过分了。你应该在精神上玩弄他,折磨他,虐待他,让他生不如死。”葛尤又插嘴。

“你俩多大仇啊?”许非诧异。

“哎,尤子说得对,对这种自命不凡的家伙,就得在精神上给予打击。”

“不是,你针对男的我理解,你不恨那插足的么?”

“恨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苍蝇该打,但关键还是老爷们不行。”姜黎黎整的特明白。

哎哟!

许非感叹,要是世间人都您这觉悟,渣男渣女得少一半,舔狗都能有hoe。

正说着,濮存新、何情拍完了过场戏,也冻得跟孙子似的。因为要追求美感,穿的衣服不多,挡不住严寒。

“天儿太冷了,这才十二月,三九可咋过。”

濮存新使劲搓手,见何情有点呆滞,问:“怎么了?”

“咝!”

她一激灵回过神,眼圈通红,语带哽咽,“京城冬天怎么这么冷啊?”

噗!

几人乐的欢实,一爽利豪放的女子居然被冻哭了。

“知足吧,我东北人没说话呢。”

许非把热水袋扔给她,姑娘跟捡着98k似的死死抱住。

濮存新看着眼馋,转向姜黎黎,“那个……”

“不给!”

“……”

老濮郁闷,这女的最近跟自己一直不对付。

“入戏了,入戏了,体谅点。”葛尤拍了拍。

…………

众人回到某部队,继续拍摄。

棚里还有一个小茶馆的布景,专门用来谈事的。赵志远跟陈夏表白心意,被对方拒绝,这是后面的戏,拿过来先拍。

拍完之后,何情戏份杀青,但也没走,在旁边看热闹。

这场戏讲赵志远决定离婚,邻居们都来劝,场景还在赵家居室。

许非检查了一遍,喊道:“都精神着点啊!还有四组戏,拍完就去公款吃喝,拍不完得等明天了。”

尤晓刚也道:“咱们有始有终,来个好结尾,准备了!”

“开始!”

濮存新坐在一张双人的旧沙发上,葛尤语重心长的劝:“赵老师,您跟秋梅姐恩恩爱爱,举案齐眉,是我们闷葫芦罐儿胡同的爱情标兵,怎么说离就离呢?”

“唉,你不懂啊!”

他叹了口气,问:“知道七年之痒么?”

“还真没听过,您给讲讲?”

濮存新忽地转头,直视摄像机,字正腔圆,“七年之痒,是指爱情或婚姻到了第七年,会因为无聊乏味而经历的一次感情危机。出自玛丽莲梦露的一部同名电影。”

说完拧回去,跟没事人一样,“我跟秋梅生活十四年了,别说七年之痒,我虱子都满身爬了。

你说刚结婚的时候,她也算青春可人,活泼靓丽。可你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

成天就知道骂孩子,贪小便宜,管我要工资,不然就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议论这个,谈论那个……我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都能闻着身边一股油烟子味儿。”

“哦,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葛尤点点头,“我虽然没结过婚,但咱们性别趋同。男人的追求都一样,就是身边站个好看的,怀里搂个发贱的,家里有个能干的,远方有个思念的,就算到退休那天,也得有个懂保健的。

不过赵老师,我说两句您可别不爱听。秋梅姐跟你这么多年,可谓无微不至,任劳任怨。您就这么离了……”

“我可以补偿啊,我存款都给她,妮子抚养费我出,只要她成全我这份迟到的真爱。”

“嗯,行吧。”

葛尤一听也不再劝,摇头晃脑的出镜。

“好!韩老师、莫老师准备!”

“好!李老师、梁老师准备!”

一个个的劝,赵志远不为所动,最后张秋梅自己进来,先说了一通软话,始终无用。

“赵志远,你果真想离?”

“果真想离。”

“确实想离?”

“哼!”

“……”

姜黎黎压住火气,冷笑道:“赵志远,你马上就要评职称了吧?”

“什么意思?”

“我要是找你们校领导一反映,别说职称,你这份工作还能保住么?”

“哎,停一下!”

她自己喊停,“我刚才不太对,再来一遍行吗?”

“行啊,今天可你舒服。”许非笑道。

“那我酝酿酝酿。”

姜黎黎深呼吸几口气,重新构建自己的情绪,“老濮,你给我个头。”

“哼!”

濮存新冷哼一声,笃定她在虚张声势。

“赵志远!”

她猛地拔高音量,“你别忘了,你马上就要评职称……哎哟,再停一下。”

常规的情景喜剧犯不上这么演,但全组无怨言,都在配合,需要什么给什么。她试了很多遍,其实效果不错,但接这部戏,可不是为了“不错”二字。

“……”

许非也在琢磨,在脑子里搜索能用的素材,当再次暂停时,凑过去道:“黎黎姐,怎么样?”

“力度不够啊。”

姜黎黎攥拳挥了一下,愁道:“就是让观众一激灵这种,感觉始终不够。”

“要不你喝点酒?”

“能行么?”

“试试呗。”

许非跑到面包车上翻出一瓶二锅头,本是晚上杀青宴用的。

姜黎黎抿了一口,辣的直吐舌头,又强行喝了两口,略微一缓,劲儿立马上来,脸蛋变红。

“你说的时候,可不可以换个坐姿,然后斜着眼睛看他。”

“斜着眼睛?”

她思量片刻,点头:“我试试。”

再度开拍。

濮存新冷哼,扭过头,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好,好……”

姜黎黎气着气着,忽然笑了下,往前挪了挪,身子稍侧,偏头,从一种很奇怪的角度看过去。

那眼睛是斜的,眼角往上吊着,余光扫过去,宛如一根尖锐的针,轻轻一刺,遂无所遁形。

《霸王别姬》里,蒋雯丽的一跪,一吊眼睛,都是专门拜访旧社会妓女讨教来的。

女人画眉描红,婀娜多姿,斜着眼睛看你,那叫媚。

但还有一种,她斜着眼睛看你,那叫嘲讽。

姜黎黎的语气也轻,“你,最近要评职称了吧?”

“什么,什么意思?”濮存新心里一跳,险些没接上。

“……”

她笑而不应,只站起身,听得脚步声响,竟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妮子回来了?快暖和暖和,今儿包饺子。”

“为什么包饺子呀?”曹影奇怪。

“因为今天高兴啊。”

“哦,那我要吃芹菜馅的。”

“你爸爱吃白菜的,咱包白菜馅好不好?”

“唔,好吧。”

“……”

众人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个女人刚刚捏住男人的七寸,一击致命,马上就跟没事人一样。

在整场游戏中,她才是最稳的那个。

“哈!”

姜黎黎演完一场,也没听见导演喊话,不过没关系。

她情绪已经上来了,又借着酒劲,“演了这么多年戏,头一次这么爽快!哎我演的怎么样?怎么样?”

“快说啊,到底好不好?”

“哎给个话啊!”

全场看着她,都在笑。

第二百零二章 杀青(项锴加更)

天蒙蒙黑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剧组转到大菊胡同,拍最后一组镜头。时间不早了,但没有一个人想停下,就像跑了42公里的马拉松,只剩最后的冲刺与冠军。

李沐、郑小龙等人也来了,见证杀青的一刻,然后一道去恰饭。

最后一组,也是全剧的最后一段。

在那个小布尔乔亚墙角,青藤已经掉光了叶子,留下一条条褐色的枝条挂在墙上。雪来的正好,缀了些颜色,不至于太枯萎。

灯光一照,柔柔的,缓缓的,寒冷又温暖。

葛尤裹着破棉袄,蜷在木头桩子上。刘贝从右侧入境,奇道:“大冷天干嘛呢?”

“想点事儿。”

他用袖子扒拉下另一个桩子,一本正经,“坐。”

刘贝翻了个白眼坐下,红色的大衣格外显眼。

“我就想啊,秋梅姐平时没心没肺的,居然有法子让赵老师回心转意。赵老师平时为人师表,居然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候。

难怪书上说,这人啊,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哟,那你是变坏还是变态?”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葛尤伸出一只手,用力挥动,“我对爱情的立场一直没变,就是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差一秒我不干。”

“那可不一定。人都是嘴上好听,真有个小你十岁盘正条顺的姑娘勾搭你,你能忍住不动心?”

“忍不住。赏心悦目,美色当前,谁也不是圣人。但动心是一回事,做了又是另一回事,我真要娶了媳妇……”

葛尤笑了笑,“怎么着也得对得起这份责任吧。”

“……”

细雪飘漫,一时无言。

刘贝托着腮帮子,歪头看他。

葛尤手足无措,嘿嘿嘿道,“我知道自个魅力大,泥足深陷我可不负责。”

“德性!不过我真觉得你这人挺好的,表面不正经,实则靠得住。”

“嗯,我也觉得你挺不错,表面浪里浪气,实则贤良淑德。”

“……”

俩人对视一眼,莫名有点羞涩。

“好,下一场准备!”

一番忙活,赵宝钢点着一挂鞭,往门口一扔,噼里啪啦震天响。

俩人跑出门,站在门口,看看雪地上的鞭炮,看看飘雪的夜空。灯火昏黄,映着二人和身后的大杂院。

年终岁尾,天上人间。

摇臂慢慢升起,由近拉远,最后定格在一个全景镜头。

拍了很久,也站了很久,尤晓刚迟迟不愿喊停,末了才道:“好,过了。”

所有人都没动作,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的场景,停留在半年来的一幕幕之中。

还是李沐稳,站出来拍拍手,“好了,大家准备准备,一会去吃饭。晓刚,你收个尾吧。”

“《胡同人家》……”

尤晓刚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历时五个月八天,拍摄完成!”

轰!

全场欢呼。

…………

真的是公款吃喝。

不仅剧组成员,连家属也可以带,甚至客串的演员能来的都来了。去年拍《便衣警察》,还没咋感受,就知道是部好剧。

但《胡同人家》,所有人都清楚,或许能成为一部载入史册的电视剧。前后两个阶段,历时半年,从不了解到了解,从敷衍到用心,每人都是一个故事。

吃的是酸菜白肉铜火锅,八个人一桌,菜肉流水般往上端,最后饭店都没货了,拿冻豆腐顶上。

酒水管够,每人都喝了点。

除了领导之外,许非被敬的酒最多。他来者不拒,末了也开始敬,还跟尤晓刚喝了一杯。

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心里都明白。

“哥哥,我跟你喝一个。”

曹影抱着瓶汽水过来。

许非跟她碰了碰,笑道:“妮子表现不错,今儿得夸夸你,演戏有天赋,但回去还得好好上学。”

“呜呜……”

不知是怕上学,还是怕分别,小姑娘开始抹眼泪。

“别哭别哭,过几天我接你来家玩。”

“真的嘛?”

“拉钩。”

打发走一个,相声队依次过来,每人聊了一会,都是实打实的心里话。

最后李老师,真拎着瓶啤酒,跟他干了一杯,言简意赅,“我去我朋友那里借住,春节前回家。”

“那我们在节前把春装弄出来。”

“阔以。”

一顿饭吃了好久,曹影的父母先顶不住,带着孩子告辞。跟着家远的也走了,人慢慢变少,许非坚持到了最后。

不知喝了多少,反正脑袋开始不清醒。

约莫十一点多,雪停了,北风愈寒。

“咣咣咣!”

“咣咣咣!”

粗鲁的敲门声惊醒了百花胡同,张桂琴、张俪、吴小东披着衣服出来,哗啦一开门。

呼!

酒气熏天。

赵宝钢吃力的架着许非,“快快,搭把手!”

吴小东连忙接过来,“这喝了多少啊?”

“不知道,反正他最牛逼,老板都特么哭了。得,我走了。”

“谢谢啊!”

几人把许非弄进正房,ba往床上一倒,跟坨屎一样。张桂琴摇头叹气,道:“你们回去吧,我自己就行。”

“没事,我帮帮忙。”

张桂琴和张俪把某人摆正,脱掉鞋袜,又扒掉外套裤子。

脱裤子的时候老妈觉得不太对,扭头瞅瞅,那丫头连忙背过身,用热水投了条毛巾。

“怎么喝成这样子,还说自己酒量好?”

门口一只小可爱闪过,陈小旭竟也起来了,指着许非的毛裤乐,“这个花纹,他真是从小穿到大。”

“你这是说我手艺没长进。”

张桂琴没好气道:“把那被拽过来。”

陈小旭遂把许老师一掀,从他身底下抽出棉被,扑了扑了给盖上。张俪拿着毛巾,不好意思却也在那儿给擦脸。

“呃……”

老妈觉得自己好多鱼,索性去厨房煮了碗醒酒汤。

白菜叶切小片,煮熟,再加盐、醋、姜末,趁热喝,又解酒又健胃。

老妈端着汤回来,唤道:“小非,小非,能起来么?”

“唔……”

许非翻了个身,时而嘟囔,时而呻吟,已经无意识了。

张桂琴有点来气,道:“他同事也不是东西,哪有这么灌的?从来没见他醉成这样。”

“我看大半是自己喝的。”陈小旭撇撇嘴。

“嗯?”

“因为他高兴呀。”

“因为他高兴呀。”

俩人齐道。

(周末愉快,都去约会吧!)

第二百零三章 让车

宿醉,宿醉,宿醉。

许非一睁眼,只觉头痛欲裂,恶心反胃,浑身难受。

他恍恍神,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上身是秋衣,下身是毛裤。毛裤又沉又厚,两条腿像裹着铅块,还有点痒。

伸进去抓了抓,软趴趴一坨。

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是中午啊!

“哈!”

许非打着呵欠起床,晃晃悠悠的走到院子里。居然没人,石桌上压着一张纸,小旭的笔迹:“我们出去了,你自己弄点吃的。”

“……”

行吧。

他只得进到厨房,见有剩的饭菜,不过没胃口,干了两杯水,然后拿起报纸。

这年头读书看报是每个老百姓必要的生活方式,连街上的社会青年都能拽出几句莎士比亚和时政消息。

以出口成章为荣,谁能出口成章,谁能说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那他在圈子里就最牛。

就像还未成型的京圈儿,为啥汪朔是精神领袖啊,因为他最能嘴炮。

“12月24日,也就是昨天,首都人民盼望已久的地铁复兴门折返线,胜利建成通车。”

京城现在有两条地铁线,一条从苹果园到火车站,一条从复兴门到建国门。中间没有折返线,搞的第一条线超饱和,第二条线乘客寥寥。

如今建成了,运营便会更加高效。

“明年1月1日起,城楼对中外游客正式开放。每张参观券票价10元,上午九点钟开始。”

许非知道这个,因为今年市政府准备搞个国际旅游年,向海内外推介京城的各处景点,还会有一系列相关活动。

便是起头。

据说第一位登上去的,是人民商场的退休老会计,还给颁发了一个景泰蓝花瓶和证书。而全年参观的游客达到了60多万,收入780万。

漫山遍野看人头的景象从此开始。

除此之外,还有一则新闻:

“历时五年的电视剧《西游记》已经全部完成,共25集,预计在明年2月1日跟全国观众朋友见面,将由蒋大为演唱片尾曲《敢问路在何方》。”

《西游记》之前播了11集,片尾曲由女歌唱家张暴默演唱,没错,她才是原唱。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挑着担,一个还牵着马……2月1号,2月1……”

许非哼着小调,猛地站起身往外跑。

“吱呀”一声,小旭和张俪刚巧进门,差点撞上,“你干嘛去?”

“打个电话!”

他直奔新街口的电话亭,给李沐挂了通电话,好半天才回来。

“2月16是除夕,央视1号开始播,每天一集,能挺到25号。完全不给人留活路,合着每年春节档让它包圆了。”

他随脚溜达进西厢,坐在罗汉床上絮叨:“我们是42集,就算1月1号开播,每天两集,22号结束,仅剩9天间歇……这个撞车有点猛啊。

我刚才跟主任聊了聊,准备开会研究。”

许非逼逼一大堆,没听见响儿,一抬头:张俪坐在床上,小旭蹲在地上,帮她试一双新买的鞋。

棕色的小皮棉鞋,非常洋气,一看就价格不菲。

“来把衣服穿上。”

小旭拿过一件伊莲服饰的大衣给她套上,又系好围巾,左看右看,越看越爱,“这回算不丢人了,我也放心了。”

“你俩干嘛呢?”他纳闷。

“她偏说我鞋子不好看,上班丢人。就去了趟商场,送给我一双皮鞋。”张俪笑道。

“这是你买的?”

“我买的怎么了?”

“你难得大方一次啊。”

“分人。”

陈小旭哼了声,把张俪的行头脱下来,语重心长:“在单位不比在家,凡事圆滑些,交好同事。不过那边还行,都是我们认识的,有事去找阮主任。”

“人家比你懂,你教人家圆滑,自己怎么不圆滑?”

“我就是忍不了,我才不回话剧团。”

许非无言以对,好有道理。

她的工作关系还在鞍城话剧团,成名之后,乱七八糟各种扯淡,索性一概不理。

而张俪的手续已经办妥,有编制,给解决户口,能参与分房,工资五十块,1月2号正式上班。

这么一提,许非也想叮嘱叮嘱,结果还没开口,人家道:“好了,我真不是小孩子,我在部队待了十年呢。哎,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呃……”

娘俩一块好多鱼。

……

艺术中心,会议室。

李沐敲着桌子,道:“原计划在元旦后播出,因为预想着央视会在三十之后放《西游记》,有一定的时间来发酵。现在他们把二月份全占了,今天大家讨论讨论,要不要推迟播放?”

“我先说说后期吧。前十八集已经完成了,后二十四集做了一半,加班加点的话也能完成任务。”郑小龙道。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非得在年头播呢?搞的大家都急匆匆的。”鲁小威道。

“因为该剧的立意,就是让观众回味过去的一年。里面素材大多是今年发生的,所以明年伊始播放最好。”

“反正不能死磕,《西游记》的群众基础太大了,无论热度、收视、话题性我们都比不过。既然前面时间不充裕,那就把《西游记》让过去。一月份播和三月份播,差俩月,观众就不回味了么?”

“对,这样各方面工作也能充分点,不用急着赶着。”

“……”

李沐想了想,也是,有点钻牛角尖了。

许非没想着啥时间,他就惦记自己的服装店。如果推迟播,倒不用推迟开张,冬装可以卖,而剧中的夏装也正好赶上。

不过得挑个好时候。

“那个影视艺术交流,确定几月份搞了么?”他问。

“好像四五月吧,你是说?”

“能不能把《胡同人家》弄进去,变成其中一个活动,正好免费宣传了。”

“倒是可以,我跟台里琢磨琢磨。对了,还有件事。”

李沐笑道:“《胡同人家》的水准,我们心里都有数,虽然得看播出后的反响,但不出意外,今年肯定要拍第二部。

所以大家现在就可以构思剧本了,其实今年有些仓促,很多方面不够完善,希望第二部能更上一层楼……那个晓刚啊,你也做好准备,还得担当重任。”

hat?

尤晓刚瞪大眼睛,“呃主任,这事先不忙定,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身体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第二百零四章 开张大吉

19年,1月1日。

元旦有一天假,再加下个月春节,不少人出来逛街购物。在西单北大街109号,一家店门前人满为患。

一条红地毯长长铺开,两侧全是假花花篮。门口拉着一条红绸,系着朵大团花,正上方一块用红布蒙着的招牌。

虽然之前等广告,店名已经暴露了,但该有的程序还得有。

这些东西在后世司空见惯,此时可惊天动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当然更多是看旁边那帮扭秧歌的。

许非、张桂琴,来帮忙的赵宝钢、冯裤子等人,外加三个女服务员,都在里面哆哆嗦嗦。

冻的。

这年头商铺哪有暖气,也不能烧炉子。装修上他花了大价钱,可也没舍得买一台空调,太贵,还得托关系。

而且是那种窗式的,就是装在窗户上面,跟厚背电视机一样,旋转开关,比拖拉机还响。

“妈的,也不知道蓝波希岛出来没?”

许非瞅瞅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开张了!”

三个服务员嗖地站起来,扑了扑了衣服,张桂琴守着收银台,几个老爷们扛着机器出去。

门一开,摄像机一亮,哇,全场惊呼。

“这是电视台的吧?”

“我看那标志是京台的,怎么还管开业啊?”

“打广告了吧。”

“哎,我听说这家老板是黛玉和宝钗。”

“尽瞎扯,黛玉能……卧槽,还真是!”

摄像机架好之后,橱窗上又亮出几张大照片,小旭、张俪、刘贝和戴着可爱暖耳的曹影小姑娘。

都没来,许非可以借用她们的名气,却不想真让她们跟商品似的在这站台。至于那摄像机,是他投的半分钟广告,准备在京台播放。

总之下了血本。

“大家静一静啊!”

许非拿着麦克风,连着长长的线,开口道:“今天是本店开张大喜,欢迎各位乡亲父老光临。

本店专售时尚女装,所有款式均为自主设计,市面上您绝对找不到重样的,除非都在我这买。今儿开张第一天,全场八折优惠,还有赠品活动,凡购物满五十元的,均可获赠一份小礼品。

全场八折,为期三天,大家抓紧时机!至于我手里这个东西,叫剪彩,讨个吉利的意思。好了,我不多说!”

他一扬手,赵宝钢和冯裤子扔出几挂鞭炮,噼里啪啦,红屑飞溅,秧歌队也重新扭起来。在一阵喧天热闹中,咔嚓一剪子,剪断了红绸。

跟着一扯红布,露出伊莲服饰的招牌。

“……”

众人瞧这气氛,不自觉的往前凑。有的想看衣服,有的想见识见识,居然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最前头是一个母亲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刚踏进门,眼前水灵灵三个大姑娘,“欢迎光临!”

艾玛!

女人吓一跳,“呃,你,你们好。”

“请问您想看点什么?大衣外套在那边,裤子在那边,围巾手套在这边。”

王柏琳伸手指引,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我随便看看行么?”

“当然可以,您请。”

女人拉着小孩进来,这会才仔细打量,见面积颇大,上下台阶,利用镜子和一些摆设的衬托,使得空间感愈加明显。

黑白底色,本为冷清,但里面加装了暖色调的灯,中和后的光线非常舒服。墙上贴着薄木板,也是暖色调,一件件衣服挂在上面,大方得体。

女人不懂设计美学,但不自觉产生了一种高端有品质的感觉。

她转了一圈,才开始看衣服,西单自己常来,发现款式真的不一样,漂亮又洋气。本来无心买,结果看到一件红色大衣时,就再也走不动。

翻了翻标牌,上面有个被划掉的原价:140元。下面有个优惠价:112元。

嗯,懂的都懂。

“……”

女人十分纠结。

这年头衣服贱的贼贱,比如夏天夜市,一件短袖才几块钱。贵的又极贵,那些大商场的外国品牌,都得几百上千。

112块钱的一件大衣,比王府井的便宜,比西单的略贵。刚好掐在心尖上,挠心挠肺。

“同,同志,我能试试么?”

“可以,您穿多大尺码的?”

王柏琳过来招待,给找了一件合适的。

女人穿上,走到镜子前一瞧,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臃肿了,大红又衬的脸蛋很有气色,顿时满意。

这镜子是独立镜框,长两米,宽七十,稍稍有点斜。

棚顶专门有一只灯,暖白色的光线。

她极为意动,但还是问了句,“好看么?”

王柏琳表面淡定,心里慌得一笔,“您身材比例很好,皮肤又显白,穿红色的中长款正合适。”

“是么,我觉得还凑合。”

女人又扭了半天,终于决定买下这件相等于一个多月工资的大衣,作为给自己的新春礼物。

“装起来吧,哪里结账?”

“好嘞!”

王柏琳乐的连语气词都出来了,忙道:“您一共消费了120,达到150元可以获得三份礼品。我们那边有自己设计的暖耳、帽子和围巾,很适合这位小朋友。”

“暖耳?哦,耳罩啊,这东西我给他做一个……”

女人不以为意,结果儿子溜溜跑过去,“妈,我要这个!”

虽是女装店,但孩子没啥区别,这小男孩就拿起一个暖耳爱不释手。材料没有后世丰富,主要是棉花,外面包着厚实的布,像耳机似的。

女人觉得不太实用,胜在新颖好看,问价五块钱,索性买了俩,又挑了顶帽子。

花冒了,有点心疼,但大过年的……

王柏琳捧着纸箱过来,“您消费150元,可以挑选三份礼品。”

许非本想搞有奖销售的,后来被人劝住。

有奖销售在前些年特别火,大名鼎鼎的傻子瓜子就在5年搞了一次,两周内卖掉230万公斤。不过当时市场混乱,很多人以次充好,以伪乱真,上面突然来了道禁令,禁止一切相关活动。

于是便改成了小礼品,稀烂贱。

女人挑了一本田字格、一套书签、一个发夹,挺着一张满足了购物欲而充满快感的脸走了——话说现在还有田字格这东西么?

耶!

如果可以,王柏琳一定挥拳庆祝,老板在正式的福利待遇中可说了,每月有业绩考核,谁卖的多,拿的奖金也多。

她四处瞅瞅,两位小伙伴也正尽情忽悠着,便顾不得闲,急忙又迎上一位客人。

服装店名声不小,从早上到傍晚,始终没断过人。大部分凑热闹,少部分才是顾客,但只要肯留下,基本都能买。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完全是卖方市场,只要手里有货,根本不担心销路。

这会服装的利润超过100,许非的制作成本较高,售价却不离谱,主要面向那些有点肉痛但还买得起的女性。

在后世市场,这叫轻奢。

外面天色漆黑,张桂琴忙了一天完全不累,看着一抽屉人民币精神抖擞。

好容易能喘口气,三个服务员瘫在椅子上,王柏琳道:“姨,您可别给我记错了,少一件差不少事呢。”

“嗯嗯,可关系到我们奖金呢。”

“错不了,要不咱再对一遍。”

四人核对了一下各自业绩,都很满足,然后又吐槽:

“老板也真是的,露一脸儿就没影了。”

“就是,万一生意不好咋办?”

“兴许人家有信心呢……哎,回来了。”

门一开,许非冒着风寒进屋,张桂琴抱怨道:“你干嘛去了,自己店都不看着?”

“人家过来帮忙,不得招待招待?还跟台里谈谈广告的事儿,给我个最低价。哎这会没人吧,走咱们下馆子去,庆祝庆祝。”

三个姑娘拍手叫好,简单收拾了一下店铺,关门闪人。

就在西单的饭馆吃,几人顺着大街往南走,人流依旧可观。还有一家新开的“大巴黎面包房”,挂着彩灯,写着“happyneyear”。

看着稍带后世印记的熟悉感,许非一时恍惚,遂年复一年的吐槽:

过的真快啊,才二百章就五年了!

(还有……)

第二百零五章 明明白白(月票加更)

1月2号,晨。

一夜没睡好的张俪再次惊醒,摸到枕边的电子表,六点半。

阖了下眼,乏力的撑起身子,扭头一瞧,旁边空荡荡。

嗯?

她穿好衣裤,拢了拢头发,轻轻推开门,清早的寒风刀子一样灌进来,浑身一激灵,倒精神了不少。

本以为小旭去厕所了,结果见厨房亮着灯,两个人影在里面忙碌。

“呀,醒了?正好水烧好了,来洗洗脸。”

“你们干什么呢?”

“伺候你呢!”

小旭打了一盆水,甚至要把牙膏挤上。张俪心慌,连忙抢过来,“你俩没事吧?”

“你不第一天上班么,总得表示表示。”

许非拿着筷子在锅里搅,香喷喷热腾腾,唯一拿得出手的厨艺,下面。

“……”

她抿抿嘴,自去洗脸刷牙。回来面条也好了,加点葱花,淋上小磨香油,还加了三个鸡蛋。

数九寒冬,折胶堕指。

一门隔内外,仨人围坐在厨房里,呼噜呼噜吃着面。灯光昏黄,猫和狗趴在脚边,蹭着炉火的余温。

吃罢早饭,张俪穿上那件特供大衣,踩着小旭送的鞋子,推车出门。

“你可好好的,别让我们担心。”

“中午想吃点啥就买点啥,别舍不得花钱。”

那俩货十里相送,心潮滚滚,热泪涟涟。

“你们是送我,还是气我?”

张俪翻了个白眼,上车走人,末了再一回头,特娘的已经没影了。

1983年,央视电视剧部、电视艺术委员会录制部和中国广播文工团电视剧团,合并组成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是直属广播电视部的正司局级单位。

这里更正一下,在2009年制作中心改革变企,才回归央视管理。

距离不远,在广安门附近。八点钟左右,张俪赶到了单位,在门口撞见东方文樱,俩人领了工作牌,见过领导,以后便在生产处办公。

其实环境还行,戴临风、阮若琳、任大惠、王扶霖等人都在这儿,不至于生疏,关键是没事干。

参加了一个会,认识认识同事,然后就坐着。俩人一张桌,大眼瞪小眼。

“哟,宝钗来了?探春也来了?”

九点多钟,一位老先生晃晃悠悠进来,笑着摆手。

“您好。”

俩人也不认识,连忙起身。

“坐坐坐。”

老头招呼一声,直奔暖壶而去,倒了一大缸子茶水,顺手拿了份报纸,往自己位置上一坐,安度晚年的意思。

“……”

张俪眨眨眼,低声道:“东方,我怎么没见人工作?都闲着呢。”

“工作的都在外面呢,我们这算文职。”

“那也不能干呆着呀!”

“走,问问阮主任。”

《红楼梦》出来的就这点好,见的领导多,连国级的都聊过天。俩人跑到主任办公室,诉说来意。

阮若琳扶了扶眼镜,道:“你们刚来,什么也不熟悉,先适应一段。何况现在也没工作给你们。”

没法子,又溜溜跑回来。

张俪只得也喝茶水,看报纸,不知不觉到中午,一帮人客客气气的去食堂。

下午那老头还在沙发上眯一觉,醒了又开始闲聊。

直到晚上下班,她感觉浪费一天,啥也没干,出院刚巧见王扶霖在前面,连忙追过去,“王导!”

“哦,宝钗,在这里还适应么?”

王扶霖的头发已经白了,不像以前那么精神。

“不适应,什么事都没干。”

“中心就这样,人员多,你初来乍到,习惯习惯就好。”

“可也太清闲了,我们屋就有个老先生,看了一天报纸,喝了一天茶水。”

“哦,那都是返聘养老的,不用理会。”

俩人骑着自行车,张俪强行顺路,问:“那您怎么也闲着,没准备新作品?”

“本来《红楼梦》拍完,我们打算启动《三国演义》,结果到处都在拍三国,一时不敢动了。我找人写了个本子,还没完事呢。”

“讲什么的?”

“孝庄你知道吗?”

“清朝那个?”

“对,就是讲她的故事。预计下半年开拍。”

“下半年……”

张俪是来锻炼的,可不想干耗,问:“那有没有上半年开机的电视剧?”

“呃,有部八集的《绿荫》,讲教育改革的。还有部跟上海台合作的《十六岁的花季》,讲中学生早恋的。”

王扶霖看了看她,道:“你要是想学点东西,这两部的题材和剧本都不错。跟阮主任说说,跑跑腿,记记镜头还是可以的。”

“嗯,谢谢王导!”

…………

张俪上班,给小院带来的影响十分巨大,因为没人做饭了。

许非是个菜鸡,张桂琴打烊很晚,沈霖没工作的时候能做做,有事也干不了。只有陈小旭在家,可也是个菜鸡。

生活习惯的改变让大家慌乱,最后只能用面条解决。

饭后,许非进到西厢,张口就来:“咱们请个保姆吧?”

“干什么?”

“做饭啊!”

“不用,我以后下班去趟菜市场,就顺手买菜了。”张俪道。

“那不行,你上班累一天,回来还做饭,又不像某些人那么轻松……”

他瞥了一眼。

“你看我干嘛?我敢做,你敢吃么?”陈小旭理直气壮。

“那,是不敢吃……算了不说这个,你今天怎么样?”

“感觉不太好,跟你们单位完全不一样。”

张俪把见闻说了一遍,十分郁闷。

许非笑道:“你们摊子大,好几个单位合并的,我们才三十个人。别着急,慢慢来。”

“我明白,慢慢来倒是可以,就是一天总闲着。我听王导说,上半年准备开两部剧,《绿荫》和《十六岁的花季》,我想参与参与。”

哟!

花季他熟啊,白雪、陈非儿、欧阳严严和韩小乐,还有片头中二的旁白:

“你以为这是个故事?那么你错了,你以为这是生活?那么我错了。这是综合成百上千个孩子的经历,编织的一曲歌,一首诗,一个梦……”

许老师想法又来了。

张俪性子沉稳,学霸属性,细腻周到,天生适合幕后统筹。若在制作中心好好磨练磨练,保不齐有所成就。

就算不炒房,也可以发光发热嘛,何况还更有事业价值。

挣钱什么的……他又瞅了瞅小旭。

(九月份了还三十来度,上哪儿说理去。)

第二百零六章 1988伊始

1月13日,建丰同志在台北去世,终年78岁。

湾湾地区领导人由李某接任,这个货在早期打出务实外交的政策,使得两岸关系飞速发展,结果从94年开始,突然全面转向,巴拉巴拉都懂的。

转眼到了2月初,临近春节。

晚上七点钟,伊莲服饰店内,许非把大家叫到一起,道

“简单说一下啊,咱们开张一个多月了,效益不错,今天除了发工资,还有我承诺的业绩奖金和年终奖金。本想买点米面菜肉,嫌麻烦,都算在钱里了。”

哇!

三个姑娘瞬间兴奋,死盯着他手里的红包。

“唐甜!”

“陈小雨!”

“王柏琳!”

每人一个,不好当面拆开,但凭手感,里面挺厚的。

“16号三十,咱们15号放假,初五回来。怎么样,不是剥削资本家吧?”

“当然不是,老板最好了!”

“嗯嗯,给您拜个早年!”

仨人叽叽喳喳的格外嗨皮,别看老板平时严厉,犯错误就骂,中午也不供饭,但从未借故扣过钱。

姑娘们换了衣服,先行离开,刚出门就迫不及待的拆红包。王柏琳粗略一看,能有三百多块——基本工资才八十。

硬气,终于能拿钱回家了!

随后,许非和张桂琴也带着账目离开,回到百花胡同。

吴小东放寒假早闪了,沈霖也回老家,院子里略显冷清。几人聚在西厢,准备坐地分赃。

张桂琴翻看账本和记录,道“给大家汇报一下,诶,都严肃点。这是重大经济问题,必须公开透明,以后少麻烦。

截止到今天,外套、毛衣共卖出一百八十二件,各类长裤共九十五件,帽子、手套、围巾、暖耳共二百六十八件,毛利不说了,我算算纯利。”

她噼里啪啦打了会算盘,自己都吓着了,“一万五。”

“多少?”张俪难得失态。

“都说了一万五,是比卖包挣钱。”

陈小旭装作淡定,小手在微微抖。

真淡定的只有许非,拜托!首都黄金地段,卖方市场,明星效应,年根底下,新款潮流……这么多因素加一块,月盈利不过万,一头撞死算了!

不能拿后世的思维来判断八十年代的消费,收入虽然不高,但正经单位的职工都有点存款,因为没地方花,也没买房和看病压力。

他前期投入那么高,存款所剩无几,这下也有点底,半年就能纯赚。而且随着品牌确立,影响力扩大,只会越来越好。

几人兴奋的聊了一会,许非和张桂琴回屋,低声道“妈,我想给她们分点红,您说多少合适?”

“是该分点,姑娘家忙前忙后不容易,还过年……”

张桂琴想了想,大手一挥,“每人两千。”

“嚯,您敞亮!”

许非一竖大拇指,“那您就担当重任了,我给肯定不能要。”

“我一天都成你那什么了……”

老妈没好气的数出四千块钱,分成俩红包,站门口唤道“小旭小俪,来一下。”

“嗯?”

俩人不明所以的进了正屋,陈小旭顺手拧开电视机,里面正放着《西游记》“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丢丢丢……”

“你们过年回家么?”张桂琴随口问。

“回去呀,婶儿给我带张票,我们一块走。”

“我也回的。”张俪道。

“那你时间够么?”

“只能请假了,原本没打算回去,我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就想着回家看看。”

哦,刚好有理由。

老妈顿了顿,道“你们呢都是好孩子,这段帮了不少忙,里里外外的。这是我一点心意,小俪你拿着买点东西,孝敬孝敬父母。小旭你……”

“谢谢婶儿!”

“……”

张桂琴不想理她,只跟张俪掰扯。

“这,这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算压岁钱。好了,再客气我可生气了。”

她没办法,只好收下红包。

………………

许非不想孤家寡人,也请假回家了。

跟京城相比,鞍城似乎没啥变化,许孝文自己巴适的很,每天泡泡茶社,说说书,馄饨店基本交给齐柔柔。

今年的春晚很好看,赵丽蓉首次登台,跟游本昌演了个小品;阿毛唱了《思念》,姜老师说了梁左的相声《电梯奇遇》。

当然还有牛哥的《巧立名目》,“领导,冒耗……”

其实1988年的春节前后,是挺特殊的几天。就在许非合家团聚的同时,其他地方也发生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

京城,汪朔家里。

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米加山,正在拜访汪朔。

这货去年结了婚,媳妇怀孕,跟父母住一块,婆媳融洽。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穷酸,在文坛声名鹊起,读者群迅速增长。

他那种口语化的写作风格,正逐渐影响着年轻人,最明显的就是废掉了量词。以前人们都说“我一个哥们儿”,汪朔火了之后,就变成“我一哥们儿”。

“这是短篇小说,撑不起一部电影,剧本还得麻烦您。”米加山道。

“成啊,过几天你来拿。哎你准备找谁演?”

“还没定,不过肯定得京城的,不然出不来那味儿。”

“嘿嘿,冲你这话,我就没白打折,走,咱们吃饺子去!”

米加山此番来,是为了一部小说的改编权。因为媳妇快生了,汪朔急着用钱,谈了三千块,提前预付八百。

双方聊完正事,到楼下饭馆吃饺子。

米加山可是正经的官二代,爹是蓉城前市高官,取了个媳妇叫潘虹,虽然离了,但堪称人生赢家。

他十分看重这部片子,为此跟厂里立了军令状,所以格外谨慎,“那个说句不该说的,我们既然谈好了,那就……”

“你放心,我不干那不仁义的事儿。”

汪朔今儿高兴,啪的一拍桌子,“就算科波拉来,我都不卖给他!”

这小说叫,《顽主》。

……

西柏林,皇宫影院。

一部电影播放完毕,当银幕暗下,灯光亮起,震天的掌声刹时冲刷着一个面若老农的男人的神经。

“没事吧?”旁边人问。

“没事没事。”

他一个劲摇头,又揉了揉眼睛,跟着听主持人在台上道

“下面有请《红高粱》的主创人员上台,导演张艺谋……”

(还有……)



第二百零七章 顽主(月票加更)

“我现在颁发本届电影节长故事片最重要的金熊奖,获得者是……”

评委会主席古格列莫顿了顿,吐出了一个名字:“来自中国的《红高粱》!”

轰!

全场鼓掌,雷鸣一般,其中还带着莫大的不可思议。

张国师整整西装,走上领奖台。

西装是出国前新做的,廉价,特别硬。他一直拒绝穿这套衣服,包括今天,若非陪同的电影厂领导说有损国格,他依旧不会穿。

张国师接过奖杯,高高地举过头顶。嘴巴大小,眼睛眯成一条线,短粗浓厚的眉毛拼命向眉心挤,使得嘴角沟线愈发鲜明。

像极了村里的生产队长。

几百架机器瞄准他,闪光灯交织成五彩缤纷的礼花,纷纷飘落——姜闻巩丽没来,没办了签证。

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一刻,在此之前,国人从未在三大的最高领奖台上出现过,国旗也从未在电影宫的门前升起过。

若在后世,前一秒得奖,下一秒就知道了。现在不行,资讯极为落后,张国师载誉而归的数天之后,国内媒体才纷纷报导。

老百姓不懂,就觉得特自豪,好比李娜拿下大满贯的时候。

张国师一跃成为国内顶尖大导演,第五代也开始广为人知。

关于这个称呼的缘由,无从考证,但很多人说,是先有了第五代的定义,再往前推出前四代。

纯扯,没有一二三四,哪来的五?

许非看到报纸时,已是过完年回来,铺天盖地,热浪滚滚。

他只觉得当下的时代愈发熟悉,距后世越来越近。

当然他也就听个响儿,关注点并不在《红高粱》身上,而是中央刚刚下发的一份文件:《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执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

……

88年房改,影响巨大。

核心便是住房商品化,在提高工资的同时提高租金,鼓励员工实房。

这里要详细说一下:

在福利分房时代,由国家定面积、定标准、定租金(收上来维护房子),无法转卖、限制转租。

但不同单位的情况不同,有些单位完全不收费,有些象征性地收一点,非常微薄。

现在国家要房改,可没有足够的钱去建商品房,那怎么办呢?让老百姓一下子接受买房的观念很困难,所以第一步便是提租补贴。

适当提高租金,同时给你涨工资、补贴,就为了鼓励你买下这套房子。

这样政府就可以筹措到钱,建立住房基金,然后去盖商品房,再出售赚钱,再盖,如此循环。

初衷是好的,但在实际操作中,很多单位以白菜价出售公房,从中渔利,搞得中央很快又发文制止。

甭管怎么说,这意味着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开始了!

意味着许非终于可以买楼,可以用上冲水厕所,可以有暖气,可以不怕被大雨淹……

当然不是现在,现在还有很多屁事,建房质量不好,户型小,不讲究采光、交通和配套设施,真要买还得等两年。

嗯,关键是户型小。

…………

清晨,火车站。

站口一开,人群汹涌而出,其中有一男一女,女的小个子,相貌大气;男的其貌不扬,留着薄薄的小胡子。

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裹着厚衣服,长途跋涉,极为狼狈——正是邓洁和张国利。

“咱们等会吧,别走岔了。”

“这么早能来么,天还怪冷的。”

俩人找了个花坛坐下,张国利摘掉围巾,吸了一口首都的空气,又爽利又刺骨。他在川中小有名气,此番舍下一切来京,是没留后路了。

“许老师说话算话,何况对朋友。”

邓洁捶着老腰,灰头土脸,哪有半点王熙凤的风采。

“老邓!”

“许老师!”

等了没多久,双方会面。张国利大十岁,却非常谦卑,双手去握,“你好你好,久仰大名!”

“我都没出过镜,怎么就久仰了?”

“诶,邓洁可是天天说起你。”

“别介,天天说就出事了,来我拎一个。”

许非拎起一个大包,带他们坐公交,转到三环边上下了车。

“都房改闹的,租房困难,好不容易才找着这间。你们先对付一段,等我院子闲了,就搬那儿去。”

四合院没地方,俩大杂院,一个是片场一个太简陋,连床都没有。

这也是杂院,两间厢房,条件跟一般的差不多。

“我都谈好了,房租一月一交,水电他们包。头月我给完了,不然还抢不着,现在租房的太多了。”

“哎哟,那得把钱给你!”

张国利急慌慌的掏钱包,被许非搭手拦住,“行了,请我吃顿饭就得。”

“那,那太不好意思了!”

“我跟邓洁是革命情谊,所以你就别见外,都是朋友。”

啧!

张国利对他印象大好,年纪轻轻,事业有成,难得还有情有义。

俩人忙不迭收拾,铺床摆案,很快就有点生活的样子。张国利干着干着,忽地一拍脑袋,“我得打个电话,一会回来!”

等他出门,许非趁机问:“哎,他离婚了么?”

“没呢。”

“那你们非法同居啊?”

“你家里有两个呢你说我?”

“性质不一样……我跟你讲,尽早离婚,烂在锅里的肉才是好肉。”

“烂在锅里都臭了!”

“臭了也是自己的,反正现在肉贵。”

不多时,张国利满脸抱歉的回屋,“米加山一会要来,你说这事闹的。”

“他着什么急啊,不能等两天?”邓洁不满。

“说是挺重要的,我也不好拒绝,呃,许老师……”

“没事,多个人多双筷子,一块吃!”

“诶,那好,那好。”

张国利拍过峨眉厂的电影,跟米加山早就认识。《顽主》刚启动的时候,俩人便相约合作,现在他到京城,自然要碰个面。

邓洁在生活事业上都是一把好手,小屋弄的井井有条。

没过多久,米加山到了,瘦,戴眼镜,还没留大胡子,眼神颇具锐气。他见了许非很意外,倒也客气,一起找了家饭店。

爽快人,立马摸出个剧本,“你先看看。”

张国利接过来,发现稿纸上粘着杂志上的小说段落,然后手写,还是两个人的笔迹。

“这也太草率了吧?”

“人家现在忙,给我剪下来就不错了,你看看情节。”

“嗯,故事真好……”

张国利粗略一翻,已经认定必须要演。

“能给我瞧瞧么?”许非插话。

“呃,可以。”米加山不好意思拒绝。

他不客气的拿过来,跟原版电影有差异,但也差不多了。

《顽主》绝对是八十年代电影界的一股清流,当今作品中的人物,甭管正邪都披着一层皮。

这层皮,或者政治,或者道德,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看着累。

《顽主》不一样,它就讲自然状态下的人,讲自由生活的人。而且有深度,里面那段服装表演,惊为天人。

冯裤子对其推崇备至,《甲方乙方》和《私人订制》,其实都是炒《顽主》的冷饭。

许非琢磨了一下,这年头票房跟自己无关,但影响力还是有的,上映后引起了相当的话题性,可以掺合。

“冒昧问一句,资金到位了么?”

嗯?

米加山一愣。

“没别的意思,我做点服装生意,想独家赞助这部电影的服装。就是说,由我们设计并提供。”

“……”

张国利和邓洁也懵,您做事比这剧本还草率呢。

“那个,您想赞助,我们自然欢迎,不知有什么条件?”米加山反应过来。

“在片尾给我打上一行鸣谢,服装设计再留个位置。”

还有这好事,吃个饭也能撞上土大款?

老米刚想具体谈谈,又听对方问:“演员找了么?”

“还没有。”

“我有两个挺合适的,要不您见见?”

暴露了吧!暴露了吧!

米加山以为他要往里头塞小蜜,但饭桌上的事不能一板一眼,见一见,如果角色不大也就给了。

于是许非打电话叫人。

不一会,两个大城市后进青年晃晃悠悠的蹭进来,哎,散漫的不得了。

“你好,我叫葛尤。”

“你好,我叫梁添。”

在现实中,葛尤的朋友来试镜,还带了张照片,合照。结果朋友没选上,照片里的葛尤被选上了。

梁添则是被女朋友孙凤英推荐进组的

结果现在刚启动,哗啦一下齐了……

米加山对二人的形象十分满意,又深入聊了聊,听葛尤说演了一部《胡同人家》,居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的我心痒,白奋斗到底什么样,你能不能来一段?”

“可以。”

葛尤经过《胡同人家》的淬炼,比同期牛多了,信手拈来。

只见他喝了口水,咕噜咽下去,喉结明显动了动,然后看向米加山,眨巴眨巴,“你相信爱情么?”

“哥们,你能换一句么?人家可不是无知少女。”梁添也客串过大菊胡同相声队,熟熟的。

“哦……”

他低头顿了顿,抬起头,“你相信命运么?”

咝!

米加山一身冷汗,都有点害怕,简直量身打造啊!

第二百零八章 谁能干

《顽主》有三个主角,但张国利的戏份偏重,理论上是男一号。

结果在这部戏里,这货被葛尤和梁添碾压,因为人家放松,他端着。

他最早在铁路文工团,转业后到了四川人民艺术剧院,都是演正剧,还拍过功夫片《八卦莲花掌》,一巴掌拍死大老虎,老虎还是人扮的那种……

后来混了几年,演技放开,才有了那个经典的基佬角色。

米加山预备了半年时间筹备《顽主》,结果一顿饭吃下来,发现解决不少事。

许非说是赞助,其实也没几个人,仨老爷们穿工作服,主要是两个女角色的衣服,还有那场服装表演。

而他云淡风轻的表现,使得张国利愈发重视,感觉是有能量的家伙。

京台,会议室。

由于艺术中心近些年的优异表现,从冷衙门变得人尽皆知,每年都有新人过来。

今天的新同事叫王保华,不知哪个领导安排的,以前是演员,拍过《保密局的枪声》。他没有导演经验,结果按导演的职务招入。

在四五十年代,一大批导演、演员从艺校毕业,分到地方电影厂。最初还行,但现在厂子大多穷困,都想回京发展,到处托关系。

艺术中心可是香饽饽。

“今年的金鹰奖观众评选已经开始了,台里领导四处打听,也跟我透了点风。目前《便衣警察》稳居前列,很可能拿下优秀连续剧奖。去年是《凯旋在子夜》,今年有《便衣警察》,两连冠啊同志们!

放眼全国的生产单位,除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只有我们能做到。”

李沐情绪高涨,道:“此外还有飞天奖,不出意外也有收获。一等奖不敢想,二三等还是可以的嘛!

这说明我们中心的生产水平已经到了一个新台阶,台里也相当重视,虚的我不说了,就两点:一是经费涨到了100万;二是允许我们自筹资金,也就是拉广告。

过去几年我们都是一部长剧,一部短剧,今年我觉得要大胆一些,多出几部作品。大家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众人正在整理思路的时候,新来的王保华居然开口:

“明年是建国40周年,听说市政府搞了一个优秀文艺作品评奖活动,我觉得可以拍革命题材。不是那种战争戏,咱们可以来部人物传记片。”

没等众人反应,他又道:“我有个《》的题材,并且毛遂自荐,申请担任这部剧的导演。”

“……”

“……”

什么鬼???

大家瞬间把他划到金焰那一等,李沐皱皱眉,又不好怼他,“你准备拍几集?”

“不超过十集吧。”

“那你先弄好剧本。”

“好。”

王保华说完自己的事,往后一靠,剩下不参与了。

没办法,家业稍微红火点,什么歪瓜裂枣都往里塞,还不能拒绝。

金焰见了忙道:“主任,《愤怒的出租车》今年得让我拍了吧?”

《愤怒的出租车》是陈彦民写的剧本,两集单本剧。

李沐心里烦,点头道:“可以,可以。”

于是乎,好容易涨点经费,眨眼花了不少,关键质量还没底。

“呃,主任……”

第三个开口的是赵宝刚,居然掏出一份剧本,道:“这我朋友写的,让我帮帮忙。他自己出钱,我们给拍出来就行。”

李沐拿过来,名字叫《怯懦的誓言》,不长,也是个单本剧——四集以下。

不过他翻了几页,文笔粗糙,叙事混乱,实在不咋滴。一看就是那种有点闲钱的文艺青年,来实现梦想了。

“这个剧本……”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给改改,也能差不多。”

赵宝钢是老人儿,还是自费,李沐不便否决,遂道:“行,那你想找谁拍?”

“呃,呵呵,您知道我这个……”

李沐恍然,笑道:“那行,你就自己试试,不许多抽人手。”

“您放心,给我四五个人就够。”

哎哟!

冯裤子直眼馋,他也想当导演,如果加入进去,肯定能混几个镜头拍拍。

正琢磨一会跟赵宝钢说说,李沐忽然敲敲桌子,众人一瞅这动作,就知道主题来了。

“我昨天去市政府开了个会,跟香港那边的交流活动已经确定了,就在四月初。期间有个作品座谈环节,央视出一部《末代皇帝》,我们出一部《胡同人家》。”

“怎么个座谈法?”郑小龙疑惑。

“就是提前几天播出,然后在活动期间,找一些学者、观众讨论。香港那边不参与,他们也不能看。”

李沐解释了一句,道:“为什么拿这两部剧呢?《末代皇帝》是正剧,81年开始写剧本,请了很多专家指导,底蕴深厚。

《胡同人家》是喜剧,贴近平民,生活化,刚好相对应。代表性明显,所以拿出来让大家探讨。”

“哟,这是直接打擂啊?能干的过么?”

“我觉得没啥可比性,一个历史剧,一个生活剧,不冲突。”

“不过我们太新潮,就怕观众接受不了。”

“别把观众水平想象的那么低,消除文盲都多少年了?”

“好了好了!我就是说一下,之前不发愁《胡同人家》什么时候播么?现在定了,三月末。”

李沐拉回秩序,道:“现在研究第二部的问题,剧本准备的怎么样?”

“目前打磨完善的有十五集,咱们可以先拍,一点不耽误。演员方面有些麻烦,人艺要排出新剧,时间上有冲突。”郑小龙。

“尽量调配吧,最好是原班人马……那个晓刚啊,你之前说怎么着,不想接手?”

“呃……”

尤晓刚纠结片刻,道:“主要我拍过这个题材,想试试新作品。”

“嗯?也没有新作品了,就这四部,外面有人找你了?”

“没有没有!明年不四十周年么,我想搞部音乐艺术片,拍拍我们首都的生活状态。”

这还真是他想的,名字叫《夜郎风情》。

不过心知肚明的一帮人暗自滑稽,纷纷看向某人:你瞅你把尤导吓的!

其实《胡同人家》成功了,导演获益最大,就当个工具人,省事还得名,干嘛不做啊?

所以这叫要脸。

“音乐艺术片?也行……那老鲁,你怎么样?”

“我拍正剧习惯了,怕掌握不好喜剧题材。”鲁小威道。

李沐犯愁了,中心一共也没几个导演。

他正寻思要不要让郑小龙试试,忽听许非开口,“主任,我能承包这剧么?”

(还有……)

第二百零九章 上位(月票加更)

李沐对许非都有点条件反射了,既盼他说话,又怕他说话。

而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承包二字,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大家知道承包鱼塘,承包田地,承包工厂生产,真没听过承包电视剧的。

李沐拧着眉,无奈且无奈的看了看他,“过会我们私下谈,还有别的事儿么?”

“没了。”

“没了。”

“那散会。”

各自散去,俩人回到主任办公室,门一关。

“说说吧,又搞什么幺蛾子?”

“主任,这可不是幺蛾子,一本正经的。”

许非狗腿的给倒了杯茶水,笑道:“您把项目给我,剩下什么都不用管,完了我把一部作品献给您。”

“还献给我,我又不四十周年!”

李沐没好气的喝了口水,“你资金怎么弄?”

“拉广告。”

“人员呢?”

“外头找。”

“场地呢?”

“自己租。”

“那你何必呢?”

“嘿嘿,您知道……”

李沐不说话了,自己还真知道,不就是想要一部戏的主导权么?

他没在一线工作,不甚清楚,但也有所耳闻,《胡同人家》基本是对方一手搞起来的,连尤晓刚都不好使。

老实说,他乐于看到年轻人成长,可这个成长速度太可怕了。

第一年挂着美术的名,干着副导演的活;第二年挂着副导演的名,干着导演的活;第三年又要承包……

而同时他又很相信许非,这个年轻人入职以来,就不断带来惊喜。有中心的,有台里的,连对港交流都是人家提的。

他喝了半缸子茶水,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单位的人?”

“用也行啊,我自己包圆了,让大家怎么想?”

“呵,你还懂点事理,那你刚才……”

“这就是矛盾。按理说,承包都交给我,单位一切不管,但不能真这么干。就算您同意,大家也不同意,我准保被举报。”

许非刚才是拆墙,现在是开窗,“所以我想做制片人,资金单位出一部分,我拉一部分,人员尽量用单位的,缺口再从外面找。”

“你不想做导演?”李沐奇怪。

“这戏的导演不重要,也照顾不了全局。”

“那你想找谁做?”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我考虑考虑。”

李沐坐在椅子上沉吟,许非也没走。过了一会,他才似忽然想起来,“对了,这是交流周的初步安排,你看看。”

许非接过一张行程表,上写:京港影视文化艺术交流周。

活动时间:4月5日-12日。

主办单位:文化部、中央电视台、京城电视台、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等。

活动宗旨:邀请香港杰出的文艺工作者,通过开展深入对话、影视座谈等活动,促进两地影视艺术的发展与合作。

港方人员:亚洲电视部分高层、演员、技术人员,徐晓明团队数人,袁家班数人。

没了?

没了。

许非一看港方人员,就晓得对方没咋重视,来也是碍于情面,或者推销电视剧的。

不过有徐晓明就行,袁家班更是惊喜。

再看日程安排,中规中矩,多是座谈会、记者见面会、观众见面会。而《末代皇帝》和《胡同人家》的座谈,定在了4月9日。

…………

李沐确实考虑了几天,就在想许非的步子会不会太大?

后来琢磨琢磨,他干什么貌似都游刃有余。而如果不交给他,这小子立了如此多的功劳,却要被资历压制,怕是会心凉情薄了。

几天后,中心宣布由许非担任《胡同人家》的制片人,经费还是60万,各出一半,成品不少于40集。

制片人跟制片主任不同,后者带了主任俩字,好像很牛逼,实则是管后勤的,制片人才负责全局。

大家心情复杂,和和气气的局面终于有点瓷器店的样子。

一方面没人质疑他的能力,拿第一部说,剧本、演员、拍摄他都是核心人物,除了没参与后期。

但另一方面,许非实在太年轻,某些人没脸皮在一个后生手下听命。

他这次可是挂实衔。

许老师不急,在自己办公桌坐着,颇有姜子牙钓鱼的架势。

第一个来找的很意外,陈彦民。

俩人岁数差不多,陈彦民略大几岁,开诚布公,“小许,我想做这剧的导演。”

“陈哥,导演可不好做啊。”许非笑道。

“没关系,我经验不多,正好磨练磨练,而且咱俩的路子挺合得来。”

这话倒没错,能写出《黑楼孤魂》的编剧肯定是个好导演,他意识确实超前,后来年纪大了才变平实。

第二个投诚的,冯裤子。在赵宝钢和许非之间纠结很久,还是选择腿粗的。

第三个,关景清。从《便衣警察》就给他做道具……

今年艺术中心大开大干,预定五部作品:

王保华的《屏蔽》,拉走一些;赵宝钢的单本剧,拉走一些;金焰的单本剧,又拉走一些;还有尤晓刚的《夜郎风情》。

瞬间暴露缺点,人员短缺严重,只能跟电视台和电影厂借。

这样成本又提升了,好比《红楼梦》得付双份工资,一份给本人,一份给单位找替岗的。

总之呢,许非的人缘还不错,《胡同人家》的吸引力也比单本剧强。

制片主任于普、摄影师毕建华,两个主要人员都在,外加一个不涉及具体事务的责编郑小龙,都算上一共十五人。

…………

领导班子确立之后,许非并未急着拉广告。等电视剧播出了,那才是找金主的最好时机。

夜晚,书房。

已经过了午夜,老妈等人早就睡了,他还点着灯,琢磨第二部的思路。

首先《胡同人家》的调子不能变,贴近生活,艺术夸张,针砭时弊,探讨情感。关键不能水,每集得有内容。

去年42集,把能写的热点都写完了,但今年还有新的,比如《红高粱》和房改。这东西就跟某人的小说一样,随写随蹭。

而整体剧情上也有发展,白奋斗想当演员,没当成,第二部得有进步,和陶蓓的感情戏也会波澜壮阔。

他磨了一遍前十五集的剧本,梁左等人愈发纯熟,甚至有点程式化。哪里该埋包袱,哪里必定笑……这样挺好,尚未乏味的时候就能结尾。

因为明年肯定没有第三部了,嗯。

第二百一十章 廉价劳动力1

京城,某宾馆。

房间内,李健群正给一个女人量尺寸。

女人身材高挑,两条腿又长又直,一头短发,棱角分明的脸,不是精致意义上的美,极具个性,见而忘俗。

“您转个身。”

“好。”

女人转过去,张开双臂,感受着对方的细致,笑道“我先打听打听,你准备给我设计什么样的衣服?”

“您喜欢穿裙子么?”

“穿够了,我要利索点的。”

“那给您做件衬衫,下面配七分裤,您腿好看,一定要露出来。”

许非也在打量,插嘴道“还有您的发型得改改,虽然您大气磅礴,天姿国色,但这个发型显老,我给您设计个清爽点的,准保横趟一票不开眼的小女子。”

“哈哈!”

女人大笑,回身道“老米,你哪儿找的服装师,真有意思。”

“人家是赞助商,李老师才负责设计。”米加山道。

他们一对话,旁人都不好开口,因为是前任夫妻。

这女人正是潘红,国内最红的女明星,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

她24岁跟米加山结婚,8年时间,在一起不超过300天。米加山就问她你要做女人还是要成功?

她选择后者,于是离婚。

但俩人从未交恶,还约定在每年中秋,也就是结婚纪念日,给对方拍一份电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而潘红也确实成功了,改革开放以来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人,第一位是二代目,第二位就是她。

“好了,麻烦您脱只鞋子。”

“脚也量啊,你们还挺专业。”

潘红坐在椅子上,脱掉鞋,李健群笑道“我们设计是全方位的,会专门给您定制一双鞋,别人都没有。”

“哎哟,人比人气死人。”

张国利在旁边酸,“我说许老师,你怎么不给我量量,我也是主要角色啊。”

“我搭眼一瞅就知道你啥身材,老爷们用不着精致,t恤衫小短裤穿着去!”

小短裤,就是陈小二穿过的那种齐鸡style。这年头流行老爷们露大腿,然后裤裆紧紧的。

“对了米导,你估摸啥时候开机?”许非问。

“夏天吧。”

“那可有冲突,葛尤还在我那边拍戏呢,咱们得调配一下时间,别闹矛盾。”

“好说好说,我这片子快,可你们先用。”米加山很爽利。

“你还拍戏么?”潘红奇怪。

“这可是电视艺术中心的新晋制片人,顺手做做服装生意。”张国利会来事,捧了一下哏。

制片人?太年轻了点!

潘红来兴趣了,“你拍的什么剧?”

“情景喜剧,月末播。您要看着好就赏脸来客个串,我绝不介意。”

“你这么说,我还真得看看。”

《顽主》就两个重要的女性角色,一个潘红,一个马小晴。

马小晴是童星,11岁被谢晋挑中拍电影,还演过电影版《红楼梦》的史湘云,现在上戏念书。

米加山邀请她,学校不准,她为了《顽主》直接退学,可见生性。

量完了尺寸,许非又跟米加山研究了一下服装表演的戏份。这场戏可谓群魔乱舞,惊天动地,有泳装健美的,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有遗老遗少的,有戴着红袖箍的。

要的就是时代碰撞。

许非可不打算自己做,费钱,准备跟人艺租。而他与其说赞助,倒不如说请潘红做了个形象代言。

随后,他和李健群告辞,随便找了家饭馆吃午饭。

很简陋,要了一斤饺子,一盘拌菜,外加两碗饺子汤。以往肯定聊工作的李老师一反常态,破天荒叽叽喳喳。

“她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温柔又大气,我一定给她做出最好看的衣服。”

“你喜欢潘红?”

“嗯,她是我最喜欢的演员,不仅是戏中的角色,还有她对自己的态度。”

李老师化身小迷妹,十分可爱的比划,“她身上有一种很难得的状态,我形容不好,总之是我一直想追求的。”

“独立,自爱,有目标,心脏强硬。”许非吐出四个词。

“……”

李健群想了想,道“最后一个不恰当,她应该也有柔软的地方,只是不得不让自己强硬起来。”

“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许非忽然拍拍脑袋,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差点忘了,这是您的分红。”

“分红?”

“你可是技术入股,这俩月生意还不错。”

“哦,那谢谢了。”

李健群随手收好信封,问“你下午还有工作么?”

“打算去趟北电,找几个学生客串。剧组人手也不太够,我看能不能忽悠来一些。你要有空就跟我去一趟?顺便量量尺寸,第二部我不打算搞那么款式,几套就够了。”

“好啊,反正没什么事。”

…………

许非第二次来中戏,上次是来找《便衣警察》的演员,相中了伍玉娟。

由于《红高粱》、《便衣警察》、《杀手情》的关系,85届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明星班。巩丽一枝独秀,史可、伍玉娟也颇具名气,反倒当初的金莉莉被甩出老远。

老师对他极为热情,打听道“这次拍什么剧啊?”

“喜剧电视剧,全是单独的小故事,需要几个学生。最好大一大二的,青涩感更强一些。”

“哦,临时演一下。”

老师听不是主角,未免失望,但也认真负责,很快叫来五个人。

两男三女,四个俊,一个丑。哦不,平实。

“他们去年刚入学,表现都很优异,我给您介绍介绍。”

“这是胡君,我们表演班班长,别看年轻,底子扎实,非常有想法。”

“陈晓艺,在全校都是很出色的一个,我们正准备派她去国际戏剧院校戏剧节。”

“徐凡,学过戏曲,学过话剧,形象佳,底子好。”

“江杉,形象好,气质独特。”

“何兵,跟胡君都是有名的戏疯子,最下苦功。”

啧啧!

许非一眼扫过去,一个个青葱水嫩,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同学呢?

他考虑了片刻,道“徐凡、江杉、何兵先留下。”

“……”

陈晓艺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她转身正要走,暴脾气的胡君开口“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不选我么?”

(还有……)



第二百一十一章 廉价劳动力2(月票加更)

胡君一问,旁边的班主任皱皱眉,帮忙打圆场,“怎么这么没礼貌,快道歉!”

“没事没事。”

许非看着这个青涩小直男,笑道:“首先你的问题不对,你应该问我的角色是什么,然后判断这个角色跟自己是否合适,如果合适,你才能问我为什么不选你?

你上来就这么直接……怎么,我非得选你么?你觉得自己能胜任所有类型的角色?”

“呃……”

胡君年少轻狂,但尊重表演,不敢说这话,只得道:“是我,是我唐突了,我跟您道歉,那您准备的是什么角色?”

“坐坐,那个陈晓艺,你也坐。”

他招呼几人坐下,道:“盲流都知道吧?在你们的印象中,盲流都是些什么人?”

“小偷小摸吧?”

徐凡的嗓子打小就尖,但真漂亮,一头长发,两只眼睛像拿墨点上去似的,又黑又亮。

“不法商贩。”

江杉一脑袋大卷,脸盘也大,极为耐看。

“乞丐、流氓、骗子之类的吧。”

何兵貌似老实巴交,毫不起眼。

“嗯,都可以,但还有另一个群体,可能你们没接触过。

他们有文化,有工作,甚至是大学毕业,但不甘心被分配到一个理想荒芜的地方,或者不甘心平凡碌碌的度过此生,于是主动来京城生活,寻找那一丝机会。

我要的就是这么几个盲流,有年轻有老的,你们是年轻的。然后男主角偶然间撞到一个人,比如你吧……”

许非指着何兵,继续道:“你的梦想是摄像,吹牛逼说自己是青年摄像师,又说准备拍部大戏。

主角的梦想是做演员,死乞白赖的想混个角色。你哪有什么戏,干脆骗点钱就跑。

结果隔天又偶遇,被主角逮住,闲聊间,得知主角有点存款。你这时候已经熬不住,打算回家结婚了,索性干票大的。

联系几个盲流朋友,对主角展开了一系列坑蒙拐骗,画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饼,不断从他手里抠钱。

但最后,被主角对梦想的坚持感动了,于是利用可怜的经费,正儿八经拍了一部短片……”

这是许非自己写的两集,看点就是戏中戏。

几个学生听的特有意思,胡君最急,“那我也能演啊!您让我试试,我绝对行!”

“你的形象太正,口音也正,不碎。我要那种碎嘴抖机灵的小痞子形象,陈晓艺也一样,太过板正。”

许非没好意思说土,道:“而且戏份比较多的就四个,三个年轻点,外加一个成熟点的。你们要演也行,没啥台词。”

话到这地步,都明白了。

甭管胡君和陈晓艺咋考虑,反正另外三个挺愿意。跟着李健群给徐凡和江杉量尺寸,把俩人又吓一跳,这剧组真好诶,还给做衣服。

许非也跟班主任保证,尽量不耽误上课时间。

说起来,中戏87届是妥妥的明星班,除了这几位还有王斑、韩青等人。班主任叫苏民,老前辈,跟兰天野是同学。

原名濮思荀,濮存新的爹。

…………

离开中戏,看看时间还早,又去了北电一趟。

先奔着王志闻来的,就是“四个盲流中相对成熟的那个”。

王志闻跟胡亚杰同班,胡亚杰拍《便衣警察》大红,他还籍籍无名,今年毕业,准备考中戏戏剧艺术研究所。

这单位是纯粹的学术机构,他考进去当老师,从而开始了跟各路女神谈恋爱的牛逼人生。

第一位,林芳兵。

林芳兵当时是大三的学姐,他刚刚入学,苦苦追求相恋,最后分手。

第二位,潘婕。

潘婕是国内当红模特,老牌影星黎莉莉的外孙女。他跟潘婕在一起时,已经是研究所老师,虽然不是传统的帅,但也算风流倜傥,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才气和魅力。

这种气质最吸引小姑娘,于是又引出了还是中戏学生的徐凡。

徐凡追了王志闻两年,等到他跟潘婕分手,才如愿以偿。

王志闻思想传统,希望另一半在家相夫教子,徐凡不想放弃事业,遂大吵一架,据说被此男直接赶出屋子。

不过徐凡身后还有冯裤子这个追求者,趁虚而入,最终抱得美人归。

而王志闻继续着自己的情感史,第四位女朋友,许情……

不过这些关许非屁事咧,他只是个无辜的制片人啊!这货身上又酸又倔的劲儿,正合适那个艺术盲流。

学生便宜,不用给双份工资。

这四个菜鸟,许非都压到了十五块钱两集,绝对的黑心资本家。

而敲定了王志闻,他不走,又随口闲聊,“我看这小子不错啊,怎么不拍戏,跑去搞学术?”

“他是魔都人,不想被分配地方,回家自己又说的不算。要留京的话必须得找单位,中戏研究所相对好考一些。”

老师也很感慨,叹道:“现在地方电影厂效益不好,没人想去。虽说每年有指标,可你作品不好,拍再多也是混口饭吃。

外人看艺校学生光鲜亮丽,将来都是大明星,谁能想到仅仅一个留京名额,就能让那些孩子抢破头呢。”

“表演系的都这样,别的系不是更惨?”

“是啊,演员好歹能露露脸,像美术、录音、导演、摄影、文学这些,刚毕业的只能打下手,熬资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执导一部作品。”

“……”

许非思量了一会,道:“这么着您看行不行?我这部剧您也知道,是艺术中心的重点项目,可以留出一些岗位给大三、大四的学生实习锻炼,尤其做幕后的。您就帮忙说一下,自愿参与,多份工作经验,日后也好说话不是?”

“哎哟,可以啊!太可以了!”

老师一拍大腿,“我正愁这事呢,您肯给机会,我真得谢谢您。”

李健群看的目瞪口呆,明明自己缺人手,角度一转,成了热心善良的资本家。

上哪儿说理去?

几天之后,老师有了消息,有几个人愿意到剧组见识见识。

导演系大三学生,楼烨、王晓帅、路学常、唐达年;外加一个文学系大三生,曹宝平;一个摄影系大三生,张园。

许非接收了前五个,张园没要。

这货嗑药。

(明天中秋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胡同人家》开播

转眼到了三月末,《末代皇帝》率先开播,共28集,每天播一集。

筹拍了好几年,比较全面的展示了溥仪从幼年到老年的生活。制作精良,考据相对严谨,请了朱家溍先生做顾问。

演员阵容更是强大,明叔演青年溥仪,朱旭演老年,兰天野演载沣,牛星丽演张谦和……全是话剧咖。

郭霄珍(史湘云)演溥仪的爱妃谭玉龄,杨立新也打了个酱油,演光绪。此外还有倪大红,演了个电工。

另有洪宇宙,就是《三国》里的周瑜,也有点戏份。

这部剧水准颇佳,明叔在第八集出现,但刚播了三四集已惹得一片称赞。朱家溍先生专门撰文,写道

“可能有两个态度,来处理这个题材。

可以追求有噱头,拍成一部闹剧,这样可能会吸引部分观众。但是,一部作品既然标榜再现历史,首先就不要违背历史真实。

单看前几集还是不错的,例如登基一场,太和殿门前的‘九龙曲柄盖’有一个从并拢变为张开的特写镜头。

因为王公大臣分布在大院里,皇帝从太和殿后隔扇进入太和殿升座,大院里的人看不见。所以‘九龙曲柄盖’张开,就是告诉全体人员,现在皇帝已经升座。

于是整个环境静悄悄,没有任何声响。

此外表演上也可圈可点,西太后的扮演者完全扔掉话剧和电影中的模式,我们不再听见拉着长腔,装腔作势的语言。

隆裕太后和醇王福晋,都是穿敞衣梳两把头的中年妇女,扮相相同,但演员把她们的窝囊和机灵,分别表现出来了,是截然不同的人物……”

这篇文章不可谓不夸赞,朱家溍先生是清史大家,他一说,立时又吸引了不少观众。

剧也确实不错,可以当成纪录片来看,展现了很多清朝的真实习俗。比如,太监们管皇上不叫皇上,叫老爷子。

此说法,源自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他自己说,内廷太监就叫老爷子,大臣还是叫皇上。

老爷子跟老佛爷差不多,是一种非常尊贵的敬称。

当然我们觉得滑稽,就像慈禧让光绪管自己叫“亲爸爸”——一脑袋黑人问号。

《末代皇帝》亮相不俗,央视放了心,压力全跑到京台这边。

人家大投资大制作,历史正剧,故宫实景,话剧大腕。咱们60万拍42集,狗屁倒灶,大菊胡同相声队,头发还秃……

不自觉就落了气势。

不过京台现在有钱,什么春晚录像带啊,影视金曲合辑啊,《便衣警察》录像带啊,亚运义演录像带等等,一个音像出版就成了金大腿。

有钱,脑筋也通透,从开播前几天起,京城报纸便纷纷报道

“国内第一部情景喜剧将于本周末播出。”

“《胡同人家》开创国内情景喜剧先河。”

“42集情景喜剧《胡同人家》,将于本周六晚跟大家见面,每天两集。”

炒概念,观众哪知道什么情景喜剧,一看国内第一部,自然有了兴趣。

至于为什么播两集?因为单集时间短,不够看。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短小无力”、“垂死病中惊坐起”、“喝口水就看完了”巴拉巴拉。

书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周六,傍晚。

《京城青年报》报社内,记者于佳佳奋笔疾书,手写速度跟着思路一块狂飙,很快写好了一篇稿子。

这年头媒体行业非常粗糙,记者人数少,信息传播缓慢,所以新闻也少,基本谁逮着谁算。

于佳佳今天没抢着好东西,索性七拼八凑,结合前几天“平安成为中国第一家股份制保险企业”的消息,写了一篇改革开放以来保险业发展的文章。

“主任,您看看。”

她拿给部门领导过目,领导仔细检查,见无纰漏便签了字,意思是可以送交编辑部排版。

于佳佳忙活完,回来收拾收拾,准备下班。

还没走,副主编忽然闯进来,招呼道“临时分派一个任务啊,今天晚上都看看那个《胡同人家》,然后想想有什么能写的。”

“前几天不给他们发过宣传稿么,怎么我们还得看?”

“就是,又不是《红楼梦》,就一情景喜剧。”

“你知道啥叫情景喜剧?”

“不知道啊,但我觉着它不行。京台这次糊涂,吹的那么牛逼,万一观众不买账,你尴尬不尴尬?还不如看看《末代皇帝》,好歹能写点考据文章。”

“你这是主观意识错误,没看先否定,有违你记者立场。”

“我又不跟外头说,什么立场不立场,反正我喜欢《末代皇帝》。”

“行了行了!”

副主编打断争论,道“别小看这片子。我电视局的一个朋友说,他们可是吵了十来天,最后张永京自己拍板,才让过审。

张永京都知道吧?再过两年就退了,这节骨眼上肯担风险,里面肯定有点东西。你们回去都看看,就算没有,张永京这事也能深入挖一下。”

“成,那我就瞅两眼。”

“不是强制任务吧?”

“自愿。”

“哦,那下班了啊,下班!”

于佳佳哼哼哈哈的拎起包,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她不到三十,却干了七八年记者,结婚离婚,一直等分房分房,结果房子没等来,房改来了。

现跟父母一块住,爸妈在单位任文职,文化都不差。

晚上吃了饭,一家人照例守在那台14寸的电视机前——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家的生活节奏。

当《天气预报》过后,屏幕上打出接下来的节目单。

大红屏,白色的字,还是手写体。

1940,祖国各地——草原风情。

1950,世界之窗系列片。

2000,电视剧《末代皇帝》。

于佳佳抱着书蜷在沙发上,随意一瞅,想起报社的事儿,“妈,换京台,看看《胡同人家》。”

“我等着看《末代皇帝》呢。”

“哎呀,我们单位有任务,得看。”

老母亲嘟嘟囔囔的换了台,一开始还在说电视剧,后来就拐到离婚上,末了直接开始介绍对象。

可能全天下的老妈都有这个技能,甭管什么事儿都能拐到你个人生活上,然后就是“我一天天容易嘛,啊?你怎么怎么……”

父亲倒习惯了,安安静静坐在旁边,有啥看啥。

1950左右,《胡同人家》第一集开始。

片头是苏越写的曲子,很抒情那种,并介绍演职员(副)导演尤晓刚,副导演许非,总文学师梁左等等。

曲子终了,画面定格在一个大杂院的全景。

出现片名时装模特。

下面是本集编剧,梁左。

跟着画面一暗,从黑暗中传出一个低沉深情的声音“你相信爱情么?”

(中秋快乐,我回家团聚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所未有

“你相信爱情么?”

画面亮起,现出一张平淡的脸,以及一双真诚的眼睛。

这是个很奇怪的男人,不算丑,但也绝非好看,年纪不大,但好像充满沧桑。

他蹲着,双手搭在膝盖上,穿着短一号的白色卫衣,头发退到了脑壳中线,就那么深情的看着你。

“我信,特别是一见钟情。有人说,这世上没有一见钟情,无非都是见色起意。

我不这么看。我对你就是一见钟情,可我也没见色起意。”

“呼哧……呼哧……”

镜头一转,对面pia着一条狗,后腿坐,前腿撑,同样满脸真诚。

跟着画面拉到中远景,一人一狗对视,微妙的定格。

“噗!”

于佳佳咧了下嘴,这个镜头并不能让人捧腹,却有一种荒诞滑稽,且准确的向观众传递出这种信息的幽默感。

“这啥玩意儿?看《末代皇帝》吧。”老妈道。

“哎呀再看会,才刚开头。”

“开头就没整明白,肯定不咋滴……”

老妈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表示不喜。

“卖书的?卖书的?”

荧幕里,赵宝钢扯着大嗓门喊。

“诶,这呢,这呢!”

葛尤嗖地站起身,微驼,吊着露脚踝的裤子,以非常快的频率倒腾过去。

“人类文明结晶基本都在这儿了。《红楼梦》,四大名著,讲述了一对封建社会小儿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太深。”

“《平凡的世界》,当代作家最新力作,讲述了一对现代社会小儿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太长。”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维埃革命经典,讲述了一对布尔什维克小儿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太左。你有没有那种,就那种……”

赵宝钢嘿嘿嘿,“低俗的?”

“有!有!满足不同群众的不同文化需求,是我们的责任。”

葛尤将一本套着《平凡的世界》书皮的“小黄书”,卖给了赵宝钢。赵宝钢乐颠颠,又怕人笑话,“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哪儿能呢?就算全国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来了,也得允许有个把俗人存在。您走好!”

“哎,有点意思啊……”

一直没言语的老爸忽然来了一句,“台词写得真好。”

“好什么,就是耍贫嘴!”老妈继续织毛衣。

“我也觉着好玩,细说又说不上来,反正跟以前看的不一样。”

蜷在沙发里的于佳佳挺起身子,变得兴致勃勃。

葛尤这个人一亮,开头这段台词一说,仿佛每个字都在告诉观众,这是部与众不同的作品!

跟着刘贝出场,穿大花裙,包头巾,戴着太阳镜,咔咔咔在胡同里一走。

于佳佳的眼睛更是bulgbulg发光,这身衣服张扬的让人心跳加快,一见钟情。

当下的电视剧,已经逐渐摒弃了样板戏的拿腔拿调,都在尝试生活化。但从来没有一部剧集,如此直截了当的挑战观赏习惯。

它不是尝试生活化,它就是生活化!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白奋斗、陶蓓、戴红花、陶茂森、西葫芦,第一集的五个主要人物全部亮相,个个鲜明夺目。

台词配人物,人物撑台词,亲近中又透着喜剧式的夸张,

就叫一松快!

老爸喝着茶水,一口一口倍儿滋润。老妈织着毛衣,有一搭没一搭的瞅一眼,耳朵却听得仔细。

陶会计死活不同意孙女当模特,大吵一架,陶蓓气的离家出走。几人纷纷来劝,老头有所松动。

数日后的晚上,戴红花去陶茂森家借剪子。

门关的严实,窗户也紧闭,窗帘拉着。

韩影花衣服花裤子,黑色布鞋,精神气十足。她推开门,见黑灯瞎火,里头却闪着光亮,还有声音。

遂踮起脚,表情逗比且凝重,伴着十面埋伏的bg,一步一步探进屋里。

“呔!干什么的?”

老太太身手利索,拍拍肩膀踢踢腿,耍了个把式,“好你个毛贼!敢到我们胡同偷东西,让你感受感受夕阳红的厉害!”

“哎哎,是我,啊,啊!”

“哟,陶茂丝儿!你干嘛呢?”

一番响动过后,韩影开了灯,奇道“你自己在家关什么窗户啊,干啥见不得人的……哎哟!”

老太太表情绝了,小眼神一斜,指着电视机。

里头音乐一震一震,舞台闪亮,一串长腿妹子扭着胯大步走来——居然是模特大赛。

莫岐戴好眼镜,支支吾吾,“你别误会!我,我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您这批判可真带劲儿啊。难怪人都说,十个男人九个花,剩下那个身体差。陶茂丝儿,看来你身体倍儿棒啊!”

“噗哧!鹅鹅鹅鹅鹅……”

老妈终于放弃毛衣,乐的跟大鹅来了似的,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于佳佳看的正欢,突然吓一跳,“你干嘛呢?”

“十个男人九个花,剩下那个身体差……这话,这话太配你爸了!你爸年轻时候……”

“别瞎说,当孩子面想干啥!”老爸一摆乎手。

“鹅鹅鹅鹅!”

老妈又乐,好半天才止住,“哎哟哎哟,这个有意思,比《末代皇帝》好玩多了!”

…………

前面两集,都是时装模特的故事,中间也没广告,很快就播完了。

于佳佳意犹未尽的回到屋里,想写篇东西,但咬了半天笔头,无从下笔。

“情景喜剧,这就叫情景喜剧啊……”

太新鲜了!从形式、风格,到表演、对白、故事编排,前所未见。

多年的媒体人经验告诉自己,这一定是部开创性的,甚至远远超乎想象的作品。而越如此想,她越不敢动笔,索性翻出前几天的报纸,从情景喜剧这个头上开始捋。

次日一早,报社。

于佳佳研究了半宿,打着呵欠来到单位,发现气氛略微妙。同事们都是一脸想说点啥,可谁也不主动张嘴的样子。

她坐在位置上,边翻今天的报纸边随口道“哎,《胡同人家》都看了么?”

话音刚落,她瞬间觉得自己像块可口的甜点,一大帮苍蝇嗡嗡嗡的围了过来。

“从头看到尾,太有意思了!”

“白奋斗绝了,咋想出来的这人物。”

“开头看狗那段,我直接喷了,绝对艺术派!”

“艺术个屁,明明是家长里短,寓教于乐!”

仅仅两集,便让大家讨论的不可开交。

正此时,昨天不屑的那哥们进屋,于佳佳喊“刘哥,看《胡同人家》了么?”

“……”

他背影一顿,先坐下身,末了才道“看了点,凑合吧。”

“怎么凑合呢,里面值得讨论的太多了!我跟你讲,这肯定今年独一份!”

“就是,还好每天两集,不然得急死我。”

已然有了拥趸。

副主编又进来,开口便道“都看了吧?这个绝对有东西可写,谁想要谁就盯着。”

“写是写,还得观察几集,刚开头都不熟。”

“哎,有观众反馈了么?”

“哪能这么快?反正我盯着,都别跟我抢。”

“还有我,我!”

于佳佳忙举手,“到时候公平竞争,谁好谁上……刘哥肯定不要。”

“那是!”男人义正言辞。

……

传媒不发达,信息发酵的就慢。

再加上是新剧种,观众和报纸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晓得咋评价。但短短两集,已经聚拢了一批相当可观的受众群。

转眼到了晚上,七点五十分。

老刘bia在电视机前来回拧,一会央视,一会京台,嗯,不是遥控的。

眼瞅着快八点,鬼使神差的停在京台频道,同时自我催眠批判,我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的!

不一会,荧幕里出现片头。

第三集流行歌曲。本集编剧梁左。

大意是讲,赵妍妮痴迷港台音乐不可自拔,成了最早的追星族。父母用了很多种方式教导,就是不听,从而引发大院对音乐的一番争论。

年轻人喜欢流行,老年人喜欢红歌和戏曲,而外来音乐大举入侵,原创土壤单薄。白奋斗是个有艺术追求的青年,跟他们谈不到一块去。

末尾处,街头,葛尤靠在三轮车上等待顾客,手里拿着本书《浅谈戏剧表演》。

老刘一瞧这个人,不自觉的就开始笑,他好像有一种天赋,可以不动声色去挠你的胳酒窝。

一哥们从左侧入镜,挑着磁带问“有过瘾的歌么?”

“过到哪种程度的?”

“哎,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想来点刺激的。”

“《上海滩》主题曲,浪奔浪佬,万雷偷偷肛水涌扒嗅……”

“停停!别跟我提上海滩,我陪我媳妇看了二十多遍,做梦都是许文强。”

“那就《铁血丹心》,一代天骄郭大侠,只识弯弓射大雕。”

“这更没劲,有没有非港台的,翻唱欧美的也不要,我都快听吐了。”

“你算找对人了,四九城搞街头文化的,就我这不同凡响。只能拿出我的传家宝,新到的货……”

葛尤摸出本磁带,放进录音机,一按开关。

开头就是一段唢呐,高亢,刺耳,一个女声立马跟上“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带着民歌腔调的曲风,简单大气的歌词,不光震住了剧中人,更震住了剧外观众。

老刘瞪大眼睛,这特么什么歌?!!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就这个!就这个!”

那哥们砰砰拍着葛尤,“我老家就西北的,这味儿对,太对了!真没看出来啊。”

“嘿嘿,外头这些是混饭吃的,里头才是给自己的,您满意就行。”

“这话说得好。”

他啪的甩出五块钱,“不用找了!”

“诶!”

葛尤麻溜把钱揣兜里,高声道“您走着?”

“走着!”

“走好?”

“走好!”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这么一下子,老刘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还有……)



第二百一十四章 社会话题1(风扯不断加更)

中午,前门地铁站。

张白杨骑着自行车,到了地铁站出口处,打开后座绑着的大纸箱,里面整整齐齐全是磁带。

这门生意很好赚,一辆自行车,一箱子磁带,随便找个人流密集的地方,足够一家子吃喝。

直到录音机没落,p3流行,卖磁带的才慢慢消失。

前门是大站,人流极密,除了他之外还有几家。不过张白杨看了看,今儿有一人没来,没来好啊,少抢生意。

他摆好摊,很快迎来第一波客流。

一帮人从下面上来,分出一小股驻足。几个年轻人在摊前翻了半天,问:“有黄土高坡么?”

“啊?”

张白杨一愣,“是新歌么?”

“我也不知道,电视里听过,可能叫这个名。”

“那没有,连名都不知道。”

几人失望的走了。

没多久,又过来俩妹子,“老板,有黄土高坡么?”

“没,没有。”

“怎么都没有啊!到别处看看。”

妹子走了。

跟着第三伙过来,“有黄土高坡么?”

“……”

张白杨直接自闭,“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歌么?您唱两句我听听。”

“行啊,这歌特好记!”

一个小伙子咔咔亮嗓,唱道:“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啧!

张白杨就奇了怪了,哪冒出来的一首歌,怎么都要买?

再看其他同行,一个个也很郁闷,没听过啊!

约莫到下午三点,不断有人问黄土高坡,说是一部电视剧《胡同人家》的。几人糟心透顶,妈蛋的,晚上一定得瞅瞅是啥玩意。

“哟,你咋才来?”

“嘿嘿,你们消息不灵通吧?”

正此时,缺席的那哥们突然骑着自行车出现。他也没多说,扯开纸箱子就喊:“《黄土高坡》,最新到货,先买先得!”

嗡!

一帮人全挤了过去。

……

“近两年流行音乐发展迅猛,大部分人已经接受并喜欢上了这种音乐类型。尤其引进电视剧的热播和春节晚会的巨大影响力,使得相当数量的青少年沉迷于港台音乐。

但当我们接收外来事物的同时,也不要忽视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极度缺乏原创土壤,大街小巷充斥着港台歌曲、翻唱歌曲和西方的士高。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经典之声,对比我们节节升高的生活条件,原创音乐却始终没得到重视。

不过这种情况近来得到了改观,从去年的《信天游》开始,内地乐坛接连涌现出了几首类型相似的歌曲……

最近又有一首新作《黄土高坡》,非常值得大家讨论和欣赏,只是它出现的方式有些意外——在一部电视剧里。”

许非放下报纸,心中暗叹:我也很意外啊,第一篇挑起观众脉搏的报道,居然是音乐评论文章。

他在设计剧本之初,就决定捧这首歌,正好梁左写了个流行音乐的单集,便将《黄土高坡》放了进去。

现实中,张婧林在一场晚会上首唱,因为传媒落后,没有后续跟进,没红,结果让范琳琳唱火了。

如今京台肯定大赚,张婧林版的《黄土高坡》红了,可惜她也出国了。

《胡同人家》晚上八点播两集,播完重放昨天的。

开播两天后,社会上没啥反应,台里领导全冒烟。李沐不断安慰,再等等,再等等。

终于在六集之后,以这首歌为起点,酝酿的观众群开始爆发。

首先是各路报纸:

“既市井又有内涵,既通俗又深刻,与众不同的幽默感。”

“《胡同人家》不仅从细节上呈现了我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且始终带着一份包容与关怀。

每个故事都与时代呼应,比如时装模特、夏夜大停电、流行歌曲等等,都能让人联想到社会现实,联想到自己。”

“《胡同人家》堪称今年的最大惊喜,剧中的调侃、幽默、讽刺、戏谑,开电视系列片之先河,它的出现,拓展了我国电视剧的美学品格。”

以于佳佳的文章最具代表性,她舍弃了媒体人立场,完全主观:

“情景喜剧,其实是《胡同人家》创作方自译的。英文是stuatonod,在西方广为传播。有固定的主演阵容,场景简单,以台词为主,单集故事。

先说场景和人物设置。

将场景放在大杂院这个地方,无疑很聪明,它本身就充满了浓厚的市井气息。人物也非常丰富,老中青少四代人,有退休的国营员工,有当过兵的文艺干部,有知识分子阶层,有普通职工阶层,有无职业者,有学生,有外地人。

从年龄、身份、文化程度、籍贯各方面来说,几乎包含了社会上大部分群体。

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自然妙趣横生。

近年来,国内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喜剧电影,电视剧却始终空白,还好现在弥补了这一不足。

喜剧要的是大众化,太雅了叫孤芳自赏,太俗了拿不上台面。《胡同人家》是一部有观赏门槛的电视剧,但编剧聪明的囊括了两类群体。

一类是文化群体,比如第一集白奋斗卖书,西葫芦说国际形势,知识分子会非常喜欢。

一类是通俗群体,最典型的就是戴红花。她在大杂院就像一个调节器,不爱看书看报,甚至教育水平较低的观众也能跟着乐。

想得多一点的人看出讽刺,与之思考。想得少一点的人哈哈大笑,茶余饭后。

这便是喜剧。

但最大的惊喜是表演。

如果说《末代皇帝》的表演,在尝试回归生活化。那《胡同人家》的群像,就是生活本身,只是艺术夸张了一些。

我一闭眼睛,白奋斗、西葫芦、戴红花这些人便在脑中活灵活现。每个角色都能在现实中找到一类人,从而变得真切清晰。

情景喜剧,或者说类型电视剧,自《胡同人家》开始。

它就像标杆一样立在这里,是第一部,也可能是巅峰。”

……

媒体一跟进,关注的人越多。

这年头的观众,爱看有深度的文艺作品。因为社会之开放,社会之保守,两种极端在同一时期出现,在中国历史上非常罕见。

所以注重观点,有观点就能交流,能思辨,能判断,此为当下人们的乐趣所在。

“许老师早!”

“许老师早!”

播出十集之后,这天早上,许非来中心开个小会,同事们纷纷招呼。

许老师这个称谓,第一年叫带点嘲讽,第二年叫多了真心诚意,第三年叫就有些拍马屁。

《胡同人家》的火爆超乎人们想象,而且远没到顶峰,这才播了四分之一!

会议没什么大事,跟进一下各剧集的进度。赵宝钢已经有点后悔,早知道进组好了,拍劳什子单本剧啊!

“来来来,拆信了拆信了!”

会后,大家正在一块闲聊,冯裤子扛着一麻袋进来,砰的一戳,“好家伙,全是积攒的人民呼声,汪洋大海啊!”

“怎么本地还写信啊,打电话不就得了,钢镚我出。”

“写信更有感情,远点的投邮箱,近的塞值班室,门卫最近老觉着有贼。”

“来来,看看!”

众人热火朝天的开始拆信。

“感谢你们拍出了一部真正的喜剧。”

“我太喜欢于兰姑了,怎么偏偏嫁给一个死胖子?”

“陶蓓贼美!!!”

“哎哎,听一听……”

许非捏着一封,挥手道:“有反面意见了。一位退休职工表示,本剧低俗、无聊、不入流,讽刺老干部,得跟人民群众道歉。

讽刺老干部,跟群众道什么歉?这就是打入职工内部的叛徒。”

“我这也有……”

冯裤子拿着一封,道:“语言夸张,表演荒诞,整体就是莫名其妙,哪里有个艺术作品的样子?”

“我也有,嚯,说咱们是年度最差电视剧!”

“我这也有。”

“嘿,还真不少。”

大伙数了数,几百封信,三分之一都是批评的。言辞严厉的甚至要求电视台停播,会荼毒下一代花朵。

几人都不乐了,问题可大可小,得重视。

“咱们要不要回应一下?”冯裤子道。

“不好回应,我们是创作方,自己不能站出去。”郑小龙摇头。

“其实支持我们的多,关键外人不知道。”陈彦民道。

许非想了想,道:“那就找第三方媒体,开个贴吧,啊呸,开个观众互动栏目,让他们自己争论去。”

“这个倒可以,你马上联系!”

……

许老师亲自登门,找到了于佳佳。于佳佳带他见副主编,副主编当场拍板,这叫双赢。

于是在第二天,《京城都市报》开辟了一个观众互动栏目,专门探讨《胡同人家》。

在缺乏公共交流平台的时代,这简直是大杀器。《胡同人家》已然成了社会话题,每人都想掺合一脚。

观众群区分明显,批评的大多是老年观众,支持的多为中青年。

前者对这种语言风格就接受不了,然后是剧中的思想价值,以及表达的方式。而且这帮人是边看边骂,一集都不落。

其中有个观点受到不少人支持:

“该剧以反映社会真实自居,纵观前几集,固然有些真实题材,但像流行歌曲、停电、小偷小摸、离婚这些,实属表面肤浅,毫无力量。

既不令人回味,也不令人感动,完全一句空话。”

瞎几把逼逼!

于佳佳纵然看了很多遍,还是很生气,脑回路仿佛不一样的,年轻人都理解,但这帮老年人就是要杠。

没错,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就像杠精一样。

“行了,开始了开始了!”

老妈已经成了最忠实的观众。于佳佳扔掉报纸,目光转向电视机,出现片头。

第十三集:《小保姆》上。

本集编剧:许非。

第二百一十五章 社会话题2

太阳落了山,胡同实景,蓝蒙蒙的透着点黑。

葛尤骑着小车唱着歌,正往家奔,冷不丁斜里冲出一人,差点撞车上。

“哎哎,怎么回事?”

“大哥,救救我!”

“怎么了怎么了?”

“有坏人要抓人,啊,来了……”

“你,你先躲躲!”

光线很暗,观众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是个女的。

葛尤把女人藏在车后,自己在前面一挡,远处跑过来一人,喊道:“诶,看着一女的没有?”

“那边去了,那边。”

此人走后,他见女子十分可怜,衣服脏兮兮的,胳膊还受了点伤,便带回大杂院安顿。

画面一转,杂院里亮着灯火,一帮人各按坐骑,几秒钟后,女子入镜,换了一件碎花小褂,梳着两条辫子,眉目娇媚,楚楚动人。

哎呦呵!

大家立时惊艳,葛尤更是瞪大眼睛,眉毛往上挤,挤出几绺抬头纹,做汤师爷状。

同时全部消音,只有配的砰砰砰心跳声。

“哎,这不何赛菲么?”老妈忽道。

“是她,小百花那个,现在也拍戏了?”老爸辨认了下。

“人家早就拍了,没成想这里也有。”

“……”

于佳佳没参与讨论,她在欣赏这种新颖的表现形式,而且忽然想起了第一集,第一段台词。

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不知会不会见色起意……

“我家在南方一个小地方,妈早去世了,家里还有个爸和弟弟。我爸为了给弟娶媳妇,要把我嫁给村里的傻子,因为有彩礼钱。”

何赛菲声泪俱下的自诉身世,浮夸的不得了,就是让观众看出来她在演,“我不想嫁给傻子,偷偷跑了出来,就到了京城。”

“哦,盲流啊!”牛振华来了一句。

“去!姑娘这么可怜,别拿自个不当人啊!”

刘贝怼了一嘴,问:“那你自己在京城,靠什么生活啊?”

“还好碰上个好心人,介绍我去一户人家做保姆。起初也挺好的,后来那家男人就对我动手动脚,甚至有一天喝醉了,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我就,我就……呜呜呜……”

何赛菲开始干嚎,大家连忙安慰,末了道:“于是我又跑了出来,正赶上最近暂住证查的严……”

哦!

大家全脑补明白了,刘贝义愤填膺,“这暂住证就不是好东西,自个的首都,干嘛还限制身份啊?”

“也是为了治安么。”莫岐道。

“那也忒一刀切了吧,不能具体情况具体研究么?”

“行了行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葛尤一脸心疼,道:“小薇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肯定不会赶你走。今晚你就睡我屋,我跟西葫芦挤挤。”

于是何赛菲留宿大杂院。

老妈盯着电视,忽道:“这小薇啊,不是好人。”

“怎么看出来的?”于佳佳问。

“眼神太灵了,叽里咕噜乱转,一看就演的。”

“我觉得也是,最后肯定要被拆穿。”老爸自以为剧透。

于佳佳却感觉不同,因为这是第一次,正面描绘白奋斗感情萌动,应该不会是个简单的拆穿骗局,坏人落网的故事。

当夜,简陋居室。

何赛菲躺在钢丝床上,听外面没什么动静,忽地翻身坐起,咯吱咯吱一阵响。她踅摸着几个箱柜,正要翻看,外面传来敲门声。

“嘿嘿,小薇,睡了么?”

“要睡了。”

“那我方便进来么?”

“呃,不太方便。”

“哦。”

葛尤推门进屋,抱着一床薄被,实打实的舔狗表情,“我那被子好长时间没洗了,这是陶蓓新买的,你盖这个吧。”

“谢谢大哥,你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没什么事我出去了。”

“诶。”

葛尤走了。

何赛菲继续翻箱子,刚动两下,又敲门。

“嘿嘿,小薇,睡了么?”

“……”

她抓了抓头发,尽量柔声道:“大哥,还有事儿么?”

葛尤又进来了,端着一盘点心,“我看你也没吃什么东西,怕你饿,这是西葫芦刚买的。”

“我,我不太饿。”

“胡说,你肯定饿了,来。”

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让人恨不得踹丫两脚的笑容,递过去一块点心,且坐下。

何赛菲没办法,只得小咬了一口。

“那个,小薇……”

“嗯。”

“你来京城几年了?”

“两年了。”

“哟,姑娘家家的就一个人熬着,肯定很辛苦。”

“真要一个人熬着也还好,就怕碰上坏人。我刚来的时候认识个同乡,我以为他对我好,结果不是个东西,骗走了我一切宝贵的东西。

后来我到处给人家当保姆,就因为我有几分姿色,不是男的把持不住,就是女的疑神疑鬼,我,我……”

何赛菲又开始假哭,过了一会,抹掉不存在的眼泪,道:“大哥,别总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单身呢?”

“找不着呗!这年头讲究个外在,像我没正经工作,头上也不富裕,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看不上她……哦,反正也没看上我的。”

葛尤吃了一块又一块点心,感叹道:“其实吧,像我们做街头文化产业的,看着下九流,实则金玉其内。”

“怎么讲?”

“利润高啊。我一个月挣的,养活五口人没问题,何况我自己,就是平时不显呗。”

“那你干几年了?”

“怎么也得五六七八年了吧。”

哟!

何赛菲面露惊喜,居然是头肥羊!

“大哥,我觉得我们挺同病相怜的,都不容易。”

“是是,这就叫缘分。”

“那,那我以后叫你哥吧,也亲近些……”

她满面娇羞,用江南女儿家的软声软调,轻轻唤了声:“哥?”

“诶!”

“哥?”

“诶诶!”

葛尤直接上天了。

…………

每集三十分钟左右,演到这,一集结束。

中间没广告,于佳佳赶紧去了趟厕所,回来接着看。老妈十分得意,道:“我就说她是个骗子吧?瞎话一套一套的,奏是装可怜,专门骗你们这些有色心的男人。”

“跟我有啥关系,别老扯到我头上!”

老爸自从《胡同人家》开播,经常被媳妇儿指桑骂槐,可能年轻时真是身体差。

于佳佳则有些疑惑,看完一集没瞧出啥迹象,难道真是个简单的抓骗子的故事?

很快下一集开始。

小薇有意亲近白奋斗,二人关系突飞猛进,大杂院也喜闻乐见。

夜里,墙根底下,牵牛花开的正好。

何赛菲穿着碎花衬衣,白裤子,趿拉着一双红拖鞋从左侧入镜。

她抱着脸盆,显然刚洗完澡,头发披散,清丽甜美,完全不似之前的矫揉造作。这是她最真实的自己,走了两步瞧见葛尤,微顿,堆起熟悉的娇笑。

俩人坐在木桩子上聊天,一个故意勾引,一个心猿意马,简直。

“哥,你老盯着我看。”

“诶,情不自禁。”

“这是我的旧衣服,有点小……”

何赛菲羞答答的,身子却拧了拧,拗出许老师手把手传授的坐姿。稍稍侧着,左腿在里,右腿往外,小腿伸展开。

裤子短一分,腿部曲线连着好看的脚踝,脚踝又连着艳媚的红拖鞋,就那么赤果果的呈现在荧幕里。

“……”

这一瞬,男性观众全部心跳加快,连于佳佳都吞了口口水。

这镜头和姿势绝了,太会拍女人了!

“世间那么多人相识,又有几个称得上缘分?我觉得这是天意,哥,我要好好报答你。”

“报答,嘿嘿……”

俩人越聊越直接,葛尤搓搓手,表情猥琐,“这个,这个,你想怎么个报答法?”

“你想我怎么个报答?”

何赛菲一扭腰,像被风吹下来,蹲在对方跟前,手也搭在了大腿上。

镜头从上往下拍,女人仰着脸蛋,像小宠物一样,“哥,你是我的恩人,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妈呀!

饶是于佳佳结过婚,也忍不住脸红,尤其跟父母看这种场景。尴尬啊!跟爹妈看电视,最怕里面忽然来段亲热戏。

“不,不行!”

葛尤拼命纠结,痛苦万分,猛地扒拉开,“我们不能这样!”

“小薇,你听我说,听我说……”

他连滚带爬的躲开女人纠缠,语速极快,“我承认你好看,承认我想老牛吃嫩草,但不代表我们就可以,这个!感情是很神圣的东西,我们留点时间,加深了解,觉得行了,然后再,这个!”

“你,觉得我很不要脸?”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你一个小姑娘在京城漂着不容易,但这样,这样不好你明白么?姑娘家得爱惜自己。

行了,我得睡觉了,明儿见啊!”

“……”

何赛菲怔怔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她垂下眸子,似看着长出几株杂草的地面,那杂草嫩绿而顽强,一幕幕过往从无波的眼神中闪过。

她笑了笑。

里面很苦。

“……”

“……”

老妈不说话了,老爸也不言语,都被剧中的气氛所感染。

当下大部分人三观简单,非黑即白,但从此刻开始,之前的判断开始不坚定。那光,那景,那带点伤感的意境,着魔一样吸引着大家沉迷其中。

这一夜之后,小薇对白奋斗的态度明显变了,但也说不好哪里变化。淡淡的,不太敢,却又很欢喜。

再一天晚上,俩人在墙根底下闲聊。

“哥,你千万别放弃演戏,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生活有生活的样子,梦想有梦想的样子,要是没了梦想,生活也就枯萎了。”

何赛菲双手托着下巴,非常认真的跟他讲。

“说的还挺深,那你有梦想么?”

“我家乡流行越剧,县里有个小越剧团,我经常贴在墙根底下听。后来想考,但发生了很多事,也有几年没唱了。”

“我知道,林妹妹从天上掉下来那个吧?”

“你也听越剧?”

“听!我还能来一段呢。”

葛尤站起身,破锣嗓子开始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何赛菲掩嘴轻笑,上前一步,接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哎你不错啊,不比那小百花差。”

“我当初想考的就是小百花,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沈桃红。”

“沈桃红,怎么个说法?”

“那你别管……”

何赛菲看着他,格外认真,“记住了?沈桃红。”

“记住了,沈桃红!”

葛尤咧着嘴傻乐。

当天夜里,白奋斗和西葫芦挤在一张小床上。

“唉,我活了三十来年,感觉都白活了。这是第一次,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唔。”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温柔体贴,疼人,难得的是还能聊到一块。”

“唔。”

“我决定明天就跟她表明心意,她肯定能答应,完了再深入交流一下,阴阳互补,把婚事一办。”

葛尤仰躺着,看着天花板,满是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以后我挣钱,她管家,生个大胖小子……哎你听没听啊?”

“唔。”

……

次日早晨。

葛尤疯了似地满院子找,“小薇?小薇?”

“小薇呢?谁看见小薇了?”

“不知道啊,今儿一早就没见。”

“连夜走了吧?”

“好端端走什么啊,连句话都不留……哎哟!”

韩影一拍大腿,反应过来,“别是骗子吧,赶紧看看自己家当,少什么没有?”

大杂院没少东西,但谁也不清楚,小薇为什么不告而别。起初还谈论谈论,后来也就淡了。

数日后的一天上午,警察忽然登门。

“这个女人你们认不认识?”

许非拿着一张照片。

大家一瞧正是小薇,顿时炸开锅,“在我们院住了好几天呢,怎么了她?”

“不会出啥事了吧?”

“就是出事了!”

许非哼了一声,道:“这人是个骗子,盲流!来京两年,起初跟个同乡在一块,后来自己单干。

制造虚假身份,给人家当小保姆,勾引男雇主进行敲诈勒索,已经犯案好几起了。哎,你们没受骗吧?”

“呃,也算吧,但姆们没丢东西啊!”

“确定没有?丢了我们得追查。”

“没有没有,啥都没丢。”

“那就好,以后得加点小心,尤其对盲流!没个正经工作,投机取巧,不劳而获,早晚都会被绳之於法。”

众人把许非送出门,抹身开始议论。

“我就说吧,果然是骗子,亏得我们对她那么好!”

“就是,早知道当天就把她送派出所了。”

“可她为啥不对我们下手呢?”

“那谁知道,可能嫌姆们穷,没劲。”

“……”

大家吵吵嚷嚷的进院,唯葛尤站在门口,慢慢坐在台阶上。

他坐了好一会,用手捂住脸,一点点的十分用力的,好像要把一层皮,一股子念想,一段日子都搓下来。

而后抬起眼,看看那条胡同,望望这个天空。

镜头拉远。

(还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社会话题3(月票加更)

“……”

电视机里已在播着别的节目,一家三口好一会没有动静了。

于佳佳揉了揉眼睛,莫名想哭。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悲痛欲绝的情绪,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白奋斗就那么坐在门口,带着一丝伤感。

而就是这丝伤感,像病毒一样从荧幕里钻出来,渗到她的骨头里。

“你们说……”

老妈拿起没织完的毛衣,毛线缠在手指上却不动,“小薇讲的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可能是真的吧。”老爸道。

“那她名字呢?”

“假的,不是说虚假身份么。”

“那她真名叫什么?”

“叫沈桃红吧。”

于佳佳应了一句,遂又沉默。

……

葛尤坐在沙发上,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又有点自豪。

他跟媳妇来探望老爹,也就是葛存壮,一家人顺便看了两集《胡同人家》。

老爹顿了顿拐杖,道:“虽然前面我不喜欢,太贫,这两集还不错。我以前拍戏,哪有这么复杂的人物情感,除了好人就是坏蛋。现在老说要生活化,人物要饱满,我一直没领会什么意思……反正你这回不错。”

“嘿嘿,瞧您说的,我也没想到我能演的这么好。”

葛尤嬉皮笑脸,末了瞅瞅荧幕,已经在重播昨天的戏。他看着里头的大杂院,心里有数,自己肯定要火了,同时又有些迷茫。

“哎哟,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演上这么好的戏了。”

……

“这小子,我真有点后悔放人了。这剧要是我们来拍,绝对还能上一个台阶。”

“你别妄自菲薄,《末代皇帝》也不差。”

“不不,好就是好。《末代皇帝》在制作上肯定要超过《胡同人家》,但太死板了,缺乏观赏性。

老百姓一看,哪个亲近啊?肯定是胡同。”

戴临风砸吧了下嘴,担忧道:“不过意识太超前啊,就怕惹出什么麻烦。”

……

一处普通的住宅楼里。

杜献穿好了衣服,奇道:“都演完了,怎么还坐着?”

“嗯,没事。”

沙发上的陈到明回过神,问:“你上哪儿去?”

“我买包火柴。”

“我去吧,你歇着。”

“一块儿,正好走一走。”

陈到明遂关了电视机,慢吞吞的穿衣服穿鞋,出门踩了两步,才终的一叹气,“好戏啊。”

……

中戏附近的街口。

胡君、何兵、江杉等人从饭馆小聚回来,照例陈晓艺请客。她总请客,在班里最有钱,因此还得了外号,叫“大发”。

天津大发的大发。

“哎,你们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都想哭了。”江杉道。

“是不错,那个什么许非啊,来挑演员的时候,哎哟那逼装的,没成想还真有本事。”何兵老实巴交的吐槽。

“那你们想好了没有,到底去不去啊?”徐凡问。

“有时间就看看呗,总归是个经验。”陈晓艺道。

“……”

胡君低着头,心不在焉,半天才道:“我就一直在想白奋斗最后那场戏,感觉太好了,那么强烈却全收在里头,怎么找着的呢?”

顿了顿,又道:“冲这人我也得去瞧瞧。”

…………

《小保姆》过后,关于《胡同人家》的讨论达到一个井喷程度。

报社的交流版块早就装不下了,编辑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从无数信件、电话的、亲自上门的、转达的意见中,选取有价值的观点。

“之前有位老先生说,该剧肤浅,无内涵。我想您大概错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情感力量,直击人心。到目前为止,这是最令人回味的两集。”

“说《胡同人家》反映社会问题表面化的可以闭嘴了!

暂住证颁布两年,除了该剧,没有任何一部文艺作品展现过这个东西。而且我早就想说,每到查证的时候就搞的鸡飞狗跳,我在路上都被堵过好几回。

不否认,暂住证有维护治安的作用,但也伤及了不少无辜。尤其是治安队,凶神恶煞,执法方式十分不可取。”

“没有人还认为小薇是个骗子,虽然她确实是个骗子。

该剧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对新生事物敏锐的洞察力和那份温暖的关怀。盲流不都是坏人,很多是生活所迫,但编剧也没有‘一厢情愿’的做好人,违法就是违法,要受到惩罚。”

“在艺术性上达到了新高度,这是讲人性的故事,而非以前的政治性和集体性。”

“何赛菲太美了!洗完澡出场那一幕,哼着歌,散着头发,我想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吧。”

“编剧用一种浪漫主义的手法,讲了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和伤感的失恋故事。白奋斗演的真好,他搓脸的时候,我都惊呆了!”

“小薇说的经历是真是假?我身边的朋友都快打起来了。”

“小薇到底叫什么啊?是不是叫沈桃红?”

在没有对狗血套路司空见惯的八十年代,小保姆就是大杀器。

它直接挑战了人们对看剧的认知,原来影视作品中的情感可以这么微妙,这么细腻,这么唏嘘回味。

不再是传统的羞羞答答,不再是革命烈士的舍己为国,不再是一板一眼看着都费劲的谈恋爱,也不再是天崩地裂死去活来,或对压抑着的性的释放。

开播十四集后,《胡同人家》终于到了一个高峰,真正的街头巷尾,全城热议。

那些批评的老干部、老同志,依旧秉承观点,绝不退让,但反响极度削弱。通过一段时间的铺垫,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一部怎样的电视剧。

…………

“哎,那不是陶蓓么?”

“呀真是,还有妮子呢!”

“走走进去看看。”

钗黛的大照片被无情忽视,刘贝和曹影成了新宠,几个年轻姑娘进入伊莲服饰,琳琅满目。

“你好,请问陶蓓那件衣裳还有么?”

“有,这边请。”

王柏琳引着过来,笑道:“我们现在有个优惠活动,只要消费满100元,赠送特制短袖衫一件,就是这样的。”

她刷拉开遮布,贴墙一大串,挂的满满登登全是短袖衫。

白色,胸前印着各种头像,全是《胡同人家》里的人物,漫画风格。衣服质量还行,但限于印花成本,就比较粗糙。

几个妹子看了却眼睛放光,叽叽喳喳不停。

“你们不单卖么,我就想要这个。”

“啊?那我们凑一凑吧,挑哪个好?”

“白奋斗啊,必须白奋斗!”

“……”

抽空来视察的许非在里头看了会,笑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好,好的不得了。”

张桂琴乐呵呵的,“这月下来,起码翻一倍。”

“那就行,你到月末先清清账,再把我爸叫来,家里存款都带上。”

“出啥事了?”老妈一愣。

“挣钱,大钱!”

许非留下一张报纸,呆了会便离开,骑车来到大菊胡同。

刚到胡同口就发愁,又是乌央乌央一堆人。他下了车往里挤,喊道:“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缓慢的让出一条道,有眼尖的突然嗷一嗓子,“哟,这不警察同志么?”

“哎,还真是啊!小刘同志,今天有戏么?”

“什么小刘,没看演员表么?许非,小保姆的编剧就是他!”

轰!

许老师心道不好,在人群骚动起来之前,拼命溜进大杂院。

胡同是实景,老北京一看就门儿清。

不知道谁带的头,最初可能来看看,就像去飞龙谷寻找同福客栈一样。结果发现,诶,正准备拍第二部呢!

好家伙,每天都有一批人在此蹲点。许非把筹备组放在了杂院,正常工作都展开不了。

而此刻,他正跟陈彦民聊着,忽听外面有人喊:

“许先生在这么?”

“许先生在么?”

他出去,见两个男子拜访,疑惑道:“你们是?”

“哎哟,幸会幸会!没想到您这么年轻……我们看到您的广告了,我是卖矿泉壶的,产品都带来了,价钱好商量,但也别太狠嘿嘿。”

这哥们明显第一次做生意,上来交待一半。

“赞助可以,但假冒伪劣商品我们可不接,得对观众负责。”

“那是那是,您看看这个矿泉壶,您把自来水倒进去,经过过滤和矿化,就会变成矿泉水,有益健康,延年益寿,绝无二家。”

“我们研究研究,你们留个电话吧。”

“诶诶。”

俩人走了。

没多大功夫,又见一辆破面包冲进胡同,堵得满满登登。

“干嘛呢,干嘛呢?耽误人走不知道么?”冯裤子吼道。

“对不住,赶紧退出去!”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敲了司机一记,司机委委屈屈的挪车。

“许先生,久仰久仰!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那个我是卖洁厕灵的,这是我们最新产品……”

拉赞助这回事,金主往往强势,但当平台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需要钱的反而成了甲方。

许非一下午没干别的,光接待各路奇葩产品了。

好容易忙完,冯裤子又贼么兮兮的凑过来,这货被任命为副导演兼美术,忙前忙后,狐假虎威。

“许老师,您瞅瞅这个,刚才一观众送给我的。”

“啥东西?”

他疑惑的接过一本小册子,差点喷了,“《胡同人家》对话集?”

随便翻了翻,纯手写,全是有意思的台词和俏皮话,密密麻麻半本子,还标注了哪集哪集,可见用心。

哎呀!

许老师感慨,这要过三十年,我就能跟鲁迅抢饭碗了。

“如果你不知道这句名言是谁说的,那就是我说的。”

——许非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交流会

《胡同人家》在大多数老年观众抵制的情况下,完全是中青年群体给带起来的。

特别是大学生、学者、媒体人此类知识分子,简直爱死了这部剧,认为是开创性的作品。所谓的对话集便是他们搞出来的,互相摘抄传阅,以模仿里面的台词为时髦。

京城,某单位家属院。

老领导在宽敞的屋子里踱步,不一会,门敲响,涌进来一大帮人,却是子女儿孙过来探望。

这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都有好单位。

孙辈有四个,三男一女,孙女刚上大学,最为受宠,在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借着了么?快给我抄抄。”

“我拿到手的,凭什么给你啊,等我抄完的。”

“谁先谁后不一样么?”

“那怎么能一样,等着吧!”

老领导见几个孙辈谈论甚欢,好奇道:“你们说什么呢?”

“是一部电视……啊!”

孙女在桌子底下踢了丫一脚,笑道:“没什么,就港台歌曲的歌词单。”

“不低吧,一看就鬼鬼祟祟的,给我瞧瞧。”

“爷爷,真没什么。”

“快点拿出来!”

祖辈的权威根深蒂固,孙女只好翻出一本小册子。老领导一瞧,手写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长短句,还标着几集几集。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古人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小一寸巧。我有时候强,有时候巧。”

“你怎么这么贫呢?谁让我是贫下中农呢。”

刷!

老领导面色一沉,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学校一天都干什么,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

一桌子人都不敢说话。

“你说,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一部电视剧台词,我跟同学借的。”

“什么电视剧?”

“《胡同人家》。”

他问明白出处,一看八点过五分,啪的打开电视机。

下一秒,葛尤那身造型,那张脸便呈现在荧幕里。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个得绝症的富婆,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哟,你不想你那小薇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如自挂东南枝,不想了。”

“……”

老领导看这个人,听了几句词就更不待见,沉着脸看了半集,猛地一拍茶几。

“胡搞!胡搞嘛!”

“这么低俗无聊,路线不正确的文艺作品,居然堂而皇之的在电视台播放!给下一代会带来什么影响?简直扰乱社会风气!”

儿女连忙劝,“爸,你才刚疗养出院,别又气着了。”

“气也是这些人闹的,我还不如住院!”

他越说越不舒服,索性拿起电话,拨了个号。

“喂?是我啊,最近有个叫《胡同人家》的电视剧,你知道吧?”

“对,我想问问,谁批准的?”

“张永京?他也是个老同志了,怎么临退休还犯这种错误。”

“我看啊,你们尽快研究研究,最好就不要播了。嗯嗯,好。”

电话挂了。

孙女傻眼了,又急又气,“您怎么能这样呢?就一部电视剧怎么了?”

“怎么了?这叫毒药,荼毒人民群众,荼毒下一代!”

“荼毒谁了,我们全校都看也没见谁犯错误,您就是老顽固!”

孙女开始哭,父辈两边劝,老领导这回倒不生气,道:“你们平时多教育教育她,成什么样子了?吃饭!”

家庭聚餐在十分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

又过了一会,电话响了。

老领导过去接,“喂?怎么,有困难么?”

“哎哟,怎么跟您说呢……”

对面尴尬又无奈,“现在不有个跟香港的影视艺术交流周么?这剧是其中一个活动,得开座谈会的。要是不让播了,还怎么座谈啊?让香港那边的朋友怎么看,还以为我们开历史倒车呢!”

“啊?这……”

老头张了张嘴,完全出乎意料,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

这是个异常敏感的年代。许非不晓得自己一个蹭热度的举动,居然挡住了一次无妄之灾。

4月5日,影视文化交流周开幕。

香港那边其实不太重视,普通话都整不明白,开什么座谈会啊?但丘德根比较识时务,不好拒绝,只得过来走走。

规格非常高,李沐勉强有资格出席,许非压根没参加。

今天9号,上午是《末代皇帝》、《胡同人家》的座谈会。他依旧没去,不过据李沐回来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一帮老艺术家对着《末代皇帝》一通尬吹,然后在座的门儿清……

许非也懒得去开这种会,不参加正好。他今天的主要活动在下午,有徐晓明、袁家班出席的功夫片交流会。

午后,国际展览中心。

这地儿原来叫贸促会展览部——贸易促进委员会,84年就有了。

想当初,黛玉出损招,让宝玉假冒导演的名义,给湘云写了封信,就是约在这个地方见面。

李沐等人先进去了,许非自己在外面徘徊。

没多久,一浓眉大眼的哥们出现,正是寇占闻。他看着挺壮,挺威猛,实际174的身高,练武术的就有这点遗憾。

“许老师!”

“诶,好久不见!”

“不好意思,刚从医院过来,晚了点。”

“医院?出啥事儿了么?”

“就我那小师弟吴经,下肢瘫痪正住院呢。”

hat?

许非真不知道这回事,“我去年见还好好的,怎么就瘫痪了?”

“他之前训练的时候就受过伤,完了也没好好休养,留点根子。前阵子又摔,一下子就严重了。”

“那现在怎么样?”

“动不了。”

寇占闻摇摇头,“他妈照看呢,自己躺床上,连翻身都翻不了。”

啧!

许非挺不是滋味,琢磨找时间去瞧瞧。

他领着对方进展览中心,到了一间大型报告厅。上面有台子,铺着地毯,底下是座位,满满登登。

一部分是央视、京台的工作人员,相关媒体人员,香港跟来的记者,还有一部分是观众。这也是仅有的,允许观众参与的活动。

寇占闻在前排坐好,跟李沐认识了一下,四处打量,对后世很常见的布置感到新奇。

他尚未加入中心,今天便是过来看看,到底什么是武指。

众人坐了一会,主持人先上台,又有五六个人露面。

有俩人最为突出,一个胖乎乎的小帅,颇有气场,正是徐晓明。一个瘦骨嶙峋,五官突出,有种很诡异的气质。

好像你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就会被此人拽住,摸出一本破烂书,说你骨骼清奇,想卖你一本《如来神掌》。

袁祥仁。

(这两天写太多,缓缓我的腰。)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武行

“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徐晓明先生,也是《霍元甲》、《陈真》、《木棉袈裟》的导演。”

哇哦!

第一个人就引得全场惊呼,《木棉袈裟》可能没看过,前两部可是“万人空巷”。徐晓明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很有那么一股气势,就是普通话不好。

“这位是徐先生的徒弟,林迪安。这位是我们大陆的演员,《木棉袈裟》主演于容光。”

林迪安非常瘦小,长相倒还不错。于容光就很熟悉了,这货年轻的时候跟老了没啥区别——都很老。

“这位是香港著名武术指导袁祥仁先生,这位是他的弟弟袁日初。”

一共五个人,依次落座。

这种面对面的聊天形式很新鲜,台上除了徐晓明都不自在,因为是技术人员,从来没受过重视,还跟大明星一样登台采访。

“几位都是第一次来内地么?”

“我不是,他们是。”徐晓明道。

“那对京城有什么印象?”

“呃……”

开场聊了几分钟,全是问个人情况。许非皱眉,耐着性子又听一会,还没进主题,悄声问:“谁写的稿子?”

“刘迪吧,这场是他操办的。”李沐道。

搞毛啊!

他见台上已经往家国情怀上走了,忍不住道:“这不行,再说一会闭馆了。”

李沐也觉得离谱,又不是凌风那种访谈,你聊童年干锤子?遂偏头跟副台长耳语,“跑题了,咱们要技术经验,这能交流出什么?”

“有方法么?”

“让许非上去。”

副台长摆摆手,李沐冲上面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旁边。

主持人是京台自己人,反应极快,笑道:“通过刚才一番采访,对几位也有了初步了解。下面有请艺术中心的许非上台,跟大家一起交流。”

她暗捏一把汗,挪了个位置。

香港朋友还奇怪,怎么说着说着换主持人了?没办法,经验不足啊,以前没搞过。

而许非上来,大大方方一坐,张口就来:“众所周知,香港影视业非常繁盛,武侠片或者说功夫片极受欢迎,由此也诞生了一种只有我们才有的独家行业,武行。”

他转向袁祥仁,笑道:“袁老师您好,据我所知,香港电影武行应该始于您的父亲袁小田先生,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呃,好。”

袁祥仁刚才也懵,现在才找回正路,他口音带点粤语味,但比徐晓明标准。

“说始于不敢当,不过我父亲确实是最早一批做武行的。他是京城人,最初唱京剧,三十年代的时候应薛觉先先生邀请,到粤剧里做武生,后来又到了香港。

香港早期的电影非常戏曲化,基本是粤剧的翻版,我父亲自然就进了电影行。做替身,做演员,也担任动作设计。

后来越来越多的武人和伶人进入香港,带来不同的风格,有南派功夫和北派功夫。因为功夫片很受欢迎,拍的越来越多,这些人也有了用武之地。

起初很不规范,我记得好像是64年,王天林有部片《铁臂金刚》,我父亲自己带着班底进组,那是香港第一个武行班底。

从此以后,就慢慢成了一个特有行当,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了,有成家班、洪家班、刘家班,还有我们袁家班。”

“就是说,武行脱胎于戏曲。武术指导可能是一个人,但行当却像以前的戏班子一样,有唱花脸,有唱老生,有唱丑角,各司其职。”

“对对。”

袁祥仁很愉快,对方懂,问的全在点上,“拍一部武打片很复杂,所以我们武行需要的人手非常多。

比如你跟头翻的好,那好,要你了,你就负责翻跟头,终归有你一个镜头。比如你吊威亚是一绝……”

“威亚就是吊钢丝,《西游记》飞来飞去那些,都是吊钢丝。”许非跟下面解释了一句。

“对,你飞起来的动作比别人漂亮,那你就负责吊威亚。你皮糙肉厚,那好,你就负责挨打。或者你瘦,身材小,那也要,你可以做女明星的替身……”

“安仔就做过啦,你看他眉清目秀,长的就像。”徐晓明拍了拍林迪安。

“我父亲也做过啊!”袁祥仁笑道

“那我肯定不行,我这身材的当不了女明星。”于荣光道。

“哈哈哈!”

台上台下一乐,气氛瞬间松弛,谈兴也起来了。

观众恍然大悟,寇占闻两眼放光,原来这就叫武行!

许非仍在继续,问:“《少林寺》几位肯定都看过吧,觉得里面的动作设计怎么样?”

“……”

问题有些敏感,几人对视一眼,徐晓明开口道:“非常优秀,风格传统,有些像邵氏的武侠片,比较写实一点。”

“就是你一拳打过来,我躲过去,我再踢你一脚,一招一式很符合动作逻辑。”许非道。

“动作逻辑这个形容好!我们管它叫硬桥硬马,南拳里有句话叫‘练得硬桥硬马,方能稳扎稳打’。放在电影里,就是很写实的意思。”

“所以刘家班推崇这种风格,他们学南拳。”

“对对。”

徐晓明相当诧异,这个靓仔很懂嘛!

“那您几位感觉现在香港电影的动作设计,跟以前比有什么不同?”

“那个词怎么讲,哦,与时俱进!”

徐晓明道:“电影类型在不断丰富,武行也要跟得上。以前流行邵氏的那种一板一眼,后来程龙的片子火了,风格一变,把杂耍跟武打结合。后来有了僵尸片,风格又变,僵尸片怎么打,就是伸手一指,一道光过去。

去年有部片叫《倩女幽魂》,讲妖魔鬼怪的。妖魔鬼怪都在天上飞,肯定不能跟人一样,所以就非常飘逸。

里面有个道士叫燕赤霞,他使飞剑。飞剑这东西谁见过,靠自己想嘛。

这种风格更适合不懂武术的演员,他做不了硬桥硬马,只能飘逸。当然也要好看,不能一抬手飞剑就过去了,然后人一动不动,你起码摆个造型……所以燕赤霞就非常好。”

“哈哈,圆回来了!”于容光大笑。

“徐导演、程导演,别见怪,不是说你们。”

徐晓明知道他们看不到,但也搞笑的拱了拱手,这就是香港的娱乐习惯。

许非见话题聊开了,遂问:“内地的电视剧起步刚十年,各方面都不成熟。如果我们要拍功夫片,或培养武术指导,几位有哪些建议?”

“呃,两地风格不同,我也不了解大陆的影视剧,我就说说自己的观点。”

袁祥仁想了想,道:“我前面说拍一部武打片很复杂,复杂在哪里呢?你要先确定它的背景和风格,是古代戏,民国戏,还是现代戏?是真实一点的,还是花哨一点,还是飘逸一点?

然后看演员,根据角色设计动作。

潇洒的使剑,草莽的使刀,和尚使棍,刺客使暗器……尤其演员会功夫的,要发挥个人特点,梁小龙腿法好,在《陈真》里就有很多踢腿的动作。”

“还要借助道具。”

徐晓明接口道:“道具可以让动作变得巧妙,《陈真》的动作是我和梁小龙设计的,他跟阿心有一场小打闹。大打和小打不一样,大打要激烈,小打要精致。

我让阿心拿了一把伞,当时还有一辆推车,一个师弟。

阿心用伞打架,设计要女孩子一点,动作娇俏。陈真在逗她,是杂耍的意思,拿那个师弟挡来挡去,全打在他身上,这样效果就出来了。

真要问动作具体怎么设计?这个太复杂,没有捷径,需要慢慢积累。”

“我觉得想象力也很重要,就像梁小龙和袁老师那场打斗……”

许非冲着台下,笑道:“陈真救霍东觉,跟江湖八野打,没认出来吧?八野就是袁老师演的。”

哇!

“原来是他啊?一点都不像。”

“我还以为是个老太太装的呢。”

底下议论纷纷,这年头的观众一点都不健忘。江湖八野那造型,脸刷白,戴着白发套,乌漆嘛黑的衣服,跟韩老魔似的。

“那场是这样,麻烦你跟我演示一下。”

袁祥仁起身邀请,双拳探出,许非站在对面,攥住他的拳头做角力状。

当时袁祥仁从腹部两侧,突然又伸出两只手暴打陈真,让观众印象极深。

“八野带点忍术的路数,所以要诡异。这个很简单,陈真抓住的是假胳膊,我把手藏在衣服里,突然伸出去,就造成多了两只手的感觉。”

“这也是我导演技巧好,没穿帮。”

徐晓明笑了笑,补充道:“其实还有一点他们没讲,不怕死。”

“怎么说?”许非问。

“因为你想靠这个养家糊口,就得搏命上位。比如拍一个从高处往下摔的镜头,你害怕不敢跳,以后不用你。人家敢跳,那他就出头了。

我们通常是十个武行排队等着,第一个人摔坏了,第二个接上,救护车就在片场外面,摔坏了直接去医院……”

此番话又引得一阵惊呼,根本不理解。

许非心里清楚,还有更深层的因素没说。一是老板只认效益,不给保障;二是香港电影太讲究视觉冲击力。

越危险的镜头越刺激,越刺激观众越爱看,所以各班底想方设法的突破上限,就差没直接杀人。

像《鬼打鬼》里,洪金宝就发明了一个新玩法。

一个替身被打的往后飞,吊着钢丝,洪金宝直接把钢丝剪断,替身直接空中落体。

效果有了,人也摔得半死。

(还有……)

第二百一十九章 培育土壤(月票加更)

交流的意义,在于对事物认知的碰撞,没有碰撞,交流便是不成功的。

本场活动预计两个小时,结果过得飞快,超时了还兴致勃勃。下面的人爱听,上面的人爱讲,因为武行是贱业,在香港不会有这种明星般的重视。

后来许非瞅瞅时间,真要闭馆了,遂道:“我们还有一点空余,就留给台下的朋友们吧,大家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发问。那个谁,话筒拉过去一个。”

临时加的环节,观众真不怵,都喜欢发声。

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姑娘站起来,道:“几位老师讲了很多香港武行的情况,都是武侠片或者功夫片。那我请问一下,对于战争戏比如《三国演义》这种,动作该怎么设计?”

哟!

好问题啊!

台上几位挺愣,思考了一会,徐晓明才道:“我印象里,香港好像很少拍这个题材吧?”

“几乎没有。”袁祥仁点头。

“三国是非常恢宏的故事,首先还是要确定风格,是真实一点的,还是江湖一点的。如果大陆要做的话,应该会像《红楼梦》,有一种,呃……”

他比划着手,“这个怎么说,hstoralsense?”

“历史的厚重感。”许非道。

“对对。大场面的战争戏我不懂,小规模的,比如几个士兵互相厮杀,这个倒可以加入设计,比硬桥硬马还硬桥硬马。”

“那您能不能现场给我们来几下?”

“可以啊!”

徐晓明站起身,又拉起于容光,“许,许非……你们好比是双方士兵,狭路相逢,手里拿着刀,然后你一劈……”

还没说完,一名观众举手道:“徐导演,应该是刀和盾。三国时期的基础近战兵种是刀盾兵,中远程的拿枪和戟,用来遏制冲势尤其是骑兵。然后南方注重弓兵,因为水战主要靠弓箭手……”

“您等会,您等会。”

许非暗自好笑,道:“感谢您提意见,就按刀盾兵来。”

徐晓明有点懵,观众素质这么高嘛?

这时袁祥仁过来了,道:“既然要真实感,就得简单化,一两招见生死。你先劈过来,斜着劈……”

于容光无实物表演,刷的斩出一刀。

“你左手用盾架住,稍微矮点身,右手顺势刺过去。”

“他穿甲还是没穿甲?”许非也问。

啥?

袁祥仁也懵了一下,道:“比如都没穿甲,你矮身,右手直刺。你腹部被洞穿,倒在地上……”

于容光照着演,pa在台上哎哟哎哟,许非刚抽出刀,便被后方的一个枪兵捅死。枪兵回身,又跟另一个枪兵战在一起。

妈蛋的!在香港谁管你穿不穿甲,穿甲也一刀攮死。

“对,就是这个意思。”

徐晓明总结,“花哨有花哨的打法,真实有真实的打法。战争戏不能飞天遁地,但小规模的厮杀也需要设计,这样更能渲染气氛。”

一个问题就费了不少时间,许非道:“我们再请一名观众,问最后一个问题。好,这位!”

他指着寇占闻。

寇占闻拿过话筒,认真道:“请问几位前辈,我如果现在想做武行,应该怎么开始?”

几人一瞧他的外型气质,估摸就是个练家子。

“香港几乎所有的武行,都是从替身、跑龙套开始。首先你要参与到各个环节,这样才能懂,懂了再慢慢积累,然后才能谈设计。”袁祥仁道。

“一个人做很难,最好找上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断磨练,班底自然就成型了。会武术的不一定懂设计,但一定比其他人更适合这行。”徐晓明道。

“你可以先从武打明星做起,就像我一样……”

于容光是个很逗比的人,开了句玩笑,又下来跟寇占闻握握手,“兄弟,积累经验最重要,加油!”

“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许非开始陈述总结,道:“通过跟几位老师的聊天,受益良多。优秀的作品从来不是一两个明星成就的,而是整个剧组,尤其是幕后人员的努力。

明星永远出不完,但这些技术和经验,如果没有好好传承下去,恐怕真有一天会断档。

如今两地的影视行业都在飞速发展,类型越来越多,而无论将来怎么丰富多样,都要记住一点:功夫片是中国对世界影视艺术的一个伟大贡献,它值得我们去保护和发展。

谢谢大家!”

“哗哗哗!”

台上台下掌声雷动,虽然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莫名悲观的情绪,但这场活动无疑是成功的。

底下的记者十分兴奋,恨不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过程扒出来。央视和京台的几位领导也满意,说出了一些真东西,不像前面的座谈会,特空。

最后大家合了张影,几人专门跟许非握手告别。

“后生仔不错,加油!”

“没想到你对香港电影这么了解,期待再会。”

“听说你也是做影视的,希望以后能合作。”

于容光还来了个熊抱,一股子老北京味儿。

…………

医院,病房。

十四岁的吴经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他住院好几天,到现在原因没整明白,有说类风湿的,有说什么骨结核,压迫坐骨神经的……反正就站不起来了。

一夜之间,从高峰跌落谷底。什么冠军啊,一千块钱工资啊,八菜一汤啊,通通离他远去。

不过他沮丧归沮丧,并未绝望,想的不是自己动不了了,而是怎么才能动。

“吱呀!”

门被推开,老妈涮完饭盒回来,“感觉怎么样?哪儿疼么?”

“不疼。”

“上不上厕所?”

“不上。”

“那我给你翻个身,这么躺半天了。”

“不用,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能来呢,我帮你……”

“哎呀,我自己能行!”

“那,那你有事叫我。”

老妈抹着眼睛出去了。

吴经又躺了会,伸出右手抓住床头,找到支撑点,又用左手揪住右跨,相互一用力往左边扳。

“唔……唔……”

他脸涨的通红,使了两下劲,缓了缓,又猛地一用劲。

咯吱咯吱!

床直晃,身子翻到了左面。

“呼……呼……”

吴经大口喘气,心中得意,正此时又听门响。

“师兄,你咋又来了?”

“带许老师来看看你。”

寇占闻让过身位,露出后面的许非,拎着一兜水果点心。

吴经想了片刻,才记起这货是谁,奇道:“呃,谢谢啊,没想到你能来。”

“毕竟一面之缘,就顺便来瞅瞅……”

许非坐在旁边,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哎呀,一年不见也没啥变化,还是挺像小姑娘。”

“……”

吴经呆滞了几秒钟,只得翻了个白眼。

寇占闻心中感叹,哎哟,许老师多说几句,师弟就能蹦起来了。

他连忙缓和气氛,道:“我下午参加个活动,许老师他们办的。有香港那边的人员,徐晓明知道吧,《霍元甲》导演。”

哟!

吴经来兴致了,“你们都说了什么?”

“就是武行啊,今天我算大开眼界,我跟你讲……”

寇占闻巴拉巴拉说了一遍,吴经瘫着,脸上却极其雀跃,憧憬道:“原来有这么多故事,我一定去那边看看,也当大明星。”

“那你就养好身体,咱们一起干。对了,我已经答应加入艺术中心了,就是许老师的单位。”

“你要我师兄干什么?你们想拍武侠剧?”吴经怀疑。

“几年内有这个计划,就算我们不拍,也可以推荐给别的剧组。放心,耽误不了他。”

许非自己削了个苹果吃,瞅瞅孩子的腿,“你还真得快点好,不然这腿就肌肉萎缩了,越来越细,越来越细,最后跟小姑娘似的……啧啧……”

他咬了一大口。

在被孩子暴走打死之前,寇占闻拽着这货出了病房。

“说正经的。人家不教导了么,一个成熟的武打明星,或者武指,最好有自己的班底。”

许非拍了拍寇占闻,“你呢,联系联系会武术的朋友,高矮胖瘦什么品种都要。当然现在没活,先把意思说清楚,以后用得着。”

“我明白,我既然主动入了这行,就绝对干出点样儿来。”

(有看诛仙的么,水准咋样?)

第二百三十章 赚点小钱

由于经验欠缺和各方面不成熟,本次交流周的收获有限。

幸好媒体跟的紧,每天都报,更有座谈会的梗概文稿供群众观看。最详尽生动的一篇,自然是9号这场。

从上到下,只要关注活动的人,起码略微明白了武行、武指和功夫片这些概念。

其实内地的功夫情怀,比香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在号召强身健体,气功成风,《武林》杂志大卖特卖。

就是不会玩,不懂得怎么转化成影视作品。

而武指概念的引入,无疑为爱好者打开了一扇门,哦,原来有这么多说道。从无到有,不能急着一蹴而就,必须先培育土壤,这才符合发展规律。

在举办交流周的同时,《胡同人家》继续热播。

每一集都会引起广泛讨论,对话集的传播越来越广,街头巷尾,无所不闻。后来到了台胞这集,直接惊动中央,《人民日报》发长文报道。

“改革开放以来,两岸关系日渐缓和,去年更是打破了30多年的僵局:台湾开放探亲政策。

这不仅是政治上的一个新节点,也是文艺界的一个新方向。

目前还没有对该类型作品进行严格定义,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胡同人家》已经率先做出了尝试。

创作者将家国民族的记忆,巧妙转换为个人记忆,在思乡恋母的个人情感中表达了对祖国的期盼热爱。

两岸不相往来数十年,各方面已有差异。然血浓于水,其语言现实、传统道德、民俗文化等等都是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

这种尝试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什么意思?

除了鼓励文艺界多创作该类型作品之外,就是中央在对《胡同人家》说:小鬼,我看好你哟!

此文一发,老干部的批评声少了大半。在绝对的政治正确下,有那么一点小问题,就根本不算问题。

这下全放了心。首轮尚未播完,央视便购买了这部剧,跟着听到风声的地方电视台也纷纷赶来。

还是固定价,一分钟十五块钱。每集半小时,四十二集,一万八千九百块,共卖了四十一万多。

成本四十五万,赞助十五万,已经不算赔了。

而之后的钗黛两集,更是引来疯狂讨论。

无数信件如雪片一样寄到电视台和各家报社,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群众都渴望发声,乐于发声,并且非常有素质的发声,跟网络时代有本质区别。

“编剧最难能可贵的,是通过男性、女性两种角度来展现这个话题,在以往的文艺作品中极为罕见。”

“钗黛之争,无论在红学界还是在民间,都是个极大的讨论点。从书中来看,喜欢黛玉的居多,可真要放在现实里,怕是要反转一下。”

“我觉得男人喜欢宝钗,女孩子喜欢黛玉。黛玉真,纯粹,宝钗对谁都好,但跟谁也不交心,让人害怕。”

“宝钗城府太深,扑蝶那一段,听到两个丫鬟说小话,竟然拿黛玉挡箭牌,可见不是好人。”

“我觉得都是好姑娘,宝钗只是太成熟圆滑,不轻易透露内心,其实她跟黛玉交过心的,也只跟黛玉交过心。”

“世外仙姝,山中高士,两个高出流俗的绝代女子,娶其舍谁,由不得宝玉;嫁谁,也由不得钗黛。”

“最后一幕绝了,真有穿越时空,两个女子在现代平淡快乐的感觉。”

啧啧,也就是八十年代,不懂得啥叫大橘已定。若在后世,弹幕早刷上“宝玉死边去,钗黛党头顶燕窝”了。

……

4月20号,夜。

京城所有有电视机的家庭,都在放着一个频道,没电视机的也想方设法去蹭台。

剧中已是冬天,下着小雪。

葛尤裹着破棉袄,刘贝穿着红大衣,在墙根底下谈情说爱。

“难怪书上说,这人啊,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那你是变坏还是变态?”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对爱情的立场一直没变,就是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差一秒我都不干。”

“那可不一定。人都是嘴上好听,真有个小你十岁盘正条顺的姑娘勾搭你,你能忍住不动心?”

“忍不住。赏心悦目,美色当前,谁也不是圣人。但动心是一回事,做了又是另一回事,我真要娶了媳妇……怎么着也得对得起这份责任吧。”

“……”

这雪很柔,灯光很暖。

葛尤看着地面,刘贝歪头看着他。

观众透过细雪,仿佛真看到了大杂院的屋子和人,还有墙角那掉光了叶子的青藤。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突然的鞭炮声,打断了暗涌的微妙感觉。

他们跑出门,站在门口,看看雪地上的鞭炮,望看飘雪的夜空。灯火昏黄,影子拉的老长。

俩人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然后镜头抬高抬高,由近拉远,定格在一个大杂院的全景镜头。

约莫几秒钟后,画面真正静止,片尾曲响起。

“……”

于佳佳蜷在沙发上,盯着荧幕一动不动,不晓得啥感觉,暖暖的又有点难受。

屋子里也很安静,直到老爸起身倒水。

老妈的那件毛衣已经织好了,手里摆弄着一个线梭子,“这,这就完了?”

“还有第二部呢,明年能播。”

“哎,明年啊……”

老妈摇摇头,咕哝着越来越低。

这一夜,于佳佳辗转反侧,那种古怪的情绪始终缠绕心间。

“第一次看完一部电视剧,竟然有点舍不得。”

“结尾拍的真好,温暖中又带着一丝丝伤感。”

“回味无穷,最后收尾在冬季,春节期间播放会更好。”

“还好有第二部!”

“大杂院里的人都是活的,他们如此亲近,熟悉,好像成了我们身边的朋友。看到他们聚在一块吵吵闹闹,就会不自觉的开心。

我想这就是《胡同人家》的魅力所在。”

最后一集的播出,让大家热议连连,同时又极不满足。就像看到《武林外传》结局,一帮人站在客栈门口,挥着手说再见。

温暖又伤感,好像在跟一个好朋友告别。

这种作品的力量,就是无论它拍多少集,都有人喜欢,并且愿意陪着他们一起变老。

用现在的话说,这叫情(quan)怀(qan)。

…………

当《胡同人家》大结局后,有再多的议论许非也不去关注。对他而言,这段故事已经过去。

四月末,许孝文莫名其妙的被儿子叫来京城,带了存折和很多现金。

工行于1986年,在13个城市开办了活期储蓄异地通存通兑业务。以前转移财产非常麻烦,全是现金搬运,现在虽然也麻烦,还歹方便了点。

老妈也把店里的收益取出一大半,剩下一部分资金做周转。

而此刻,三口人在屋子里,许非铺开一张报纸,上面有条新闻:“4月21日,在沈、沪、渝、汉、羊城、哈、深城七座试点城市开放国库券交易。”

早在81年,中国就恢复了国库券,发行极难,靠行政分配。当时人们都把国库券,当成一种变相的长期储蓄。

许非对娱乐、传媒业很熟悉,剩下的靠看报纸,读政策。有些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但能做的,自然要干一票。

“这东西很简单,四个字低买高卖。七座城市都有交易所,价格不同,您多翻翻各地的党报,上面有开盘价和收盘价。比如盛京今天收盘95,魔都收盘110,其间就有15块钱的差价。”

“我从盛京买,到魔都卖?”许孝文明白了。

“对,就这么简单!”

“可这么容易的事儿,国家就让你钻空子?”

“不会犯法吧?犯法咱们可别干!”老妈担心。

“放心,总行都说了,欢迎公民随时买进随时卖出。这就是鼓励我们交易,而且还不用交税,除了路费食宿,咱们纯赚。”

他看老爸还犹豫,便道:“我要不是实在脱不开身,真就陪您去了。不过您一人确实麻烦,我以前那院子有个小孩叫陈小乔。会开车,机灵靠谱,您就带他去,俩人足够。”

“爸,机会难得!君子兰咱都干过,还怕这个?”

一提君子兰,悠闲数年的许孝文来劲了,“行,我就跑一趟!”

“这可不是一趟的事儿,起码半年起步啊,不然赚不到大钱。”

“就算一年也没事,反正你妈在京城,一天根本看不着。”

“哎,你又扯我头上干啥?”

爹妈又开始吵。

话说1988年的国库券大名鼎鼎,不少人靠这个赚到第一桶金,最著名的是杨百万。

这货叫杨怀定,魔都铁合金厂的职工,被冤枉辞职,遂干起了倒卖国库券的行当,一年赚了一百万。

突如其来的暴富,让他非常惶恐,先跑去税务局自首,被告知不用交税。

跟着又跑到人民银行问是否违法,也没被搭理。

最后居然跑到公安局,以每月600元请了两名公安人员当保镖……

没办法。这年头想挣点钱,经济风险在其次,政治风险为首要。国库券是相对风险最低,收益最高的一项。

许非从来没想碰倒爷的生意,那不是一个阶层的。

(还有……)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出门(月票加更)

1988年的4月,另有两件大事:

《宪法修正案》规定,土地使用权可以依现法律的规定转让。琼脱离粤,正式建省,成为中国第31个省级行政区。

跟国库券相比,琼州建省才是真正的举国轰动。

当时号称“十万人才过海峡”,无数年轻人蜂拥而至。你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没关系,“必须要去,不管做什么!”

据说当年的省会汽车站,利用候车室的长椅,每人发一床蚊帐就当床铺,住一宿一块五。

街头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一大批文史哲、音乐、美术、外语出身的年轻人在开饭馆、擦皮鞋、卖报纸、卖唱、变戏法……根本没那么多就业机会,都是盲流。

真正玩得转的,还得是体制内。

冯仑就写过:自己被调去琼州,当改革发展研究所的副所长。省委给了他们5万块钱、一辆车、一台电脑,外加1万台彩电的批文——让他们把倒批文的钱作为开办经费。

后来他搞了个杂志《新世纪》,招了一名员工,叫潘石屹。

然后全省开始炒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5月1号,放假一天。

许非还有工作。

在部队篮球场的摄影棚里,艺术中心的头头脑脑汇聚一堂,看着一份表单又喜又怕。

“长命百岁矿泉壶,赞助费二十五万。”

“百灵鸟洁厕灵,赞助费八万。”

“义利快餐厅,赞助费二十万。”

“苏门答腊家具厂,赞助费五万……”

这是许非从各路奇葩产品中,挑选出的不那么奇葩的产品,一共七个,共八十万。

矿泉壶他专门研究过,就是人工矿化水。水中可溶入少量的矿物质盐和极微量的微量元素,对人体没卵用。

就像卖假药那帮货,把扑热息痛碾碎了,兑点炉果装胶囊里,吃不死,也吃不好。

炉果知道嘛?

大东北的传统甜点。

矿泉壶这玩意蒙人,但无害,就算自己不接,人家也能找别的渠道,何况钱给的多。

洁厕灵么,大杂院用不上,公厕可以啊。

义利快餐厅,第一部的大金主,第二部涨了十万——肯德基带来的压力相当大。

苏门答腊家具厂,京郊的一个乡镇企业……

总之都还可以。

但李沐傻眼啊,还没开拍先赚了?上哪儿说理去?

之前定的是,单位拿一半,许非拉一半,共六十万。结果第一部太火,直接变成了一百一十万。

郑小龙这种老员工喜极而泣,赔了好几年,终于见着回头钱了。

京台允许艺术中心自己筹资,所以不用上交。五六双眼睛火辣辣的瞪着李沐,催促道:“主任,签字吧!”

“签吧!”

“签!”

李沐也晃过神,心潮澎湃,掏出钢笔刷刷写上名。

许非拿起文件,“行,我明天就知会他们,开机前肯定能到账。”

“先别急,我说说这个钱怎么用。”

“三十万给中心,十五万给各剧组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年底发奖金!”

“您敞亮!”

齐竖大拇指。

…………

许非忙活了半天工作,告别小伙伴,回到百花胡同。

以前在胡同里才能享受到打招呼的待遇,现在满大街都是熟人。

“小刘同志好啊!”

这是把他当演员的。

“许老师好!”

这是把他当编剧的。

“哥哥好!”

这是偶遇了曹影小盆友,正跟同学在菜市口玩耍……

“咣啷!”

许非推门进院,里头静悄悄的,猫和狗在屋檐下打盹。

俗话说:四月蔷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

家里没蔷薇,但有月季,贴着墙根底下一丛,被吴小东照料的很好。石榴还没全开,枝叶愈发茂密,像两把树伞一样。

东屋门关着,西屋传出隐隐的说话声。他掀帘子进去,“哟,两个过气女明星干嘛呢?”

“也就是我们熟,不然你嘴早被撕烂了。”

“你比我还损呢,有脸说我?”

他坐在罗汉床上,见小旭正帮张俪整理行李箱,奇道:“你上哪儿啊?”

“不是跟你说去剧组么,《十六岁的花季》。”

“哦哦,忙忘了!”

他拍拍脑袋,张俪在两部戏中选择了十六岁,要去魔都呆两个月。这部剧的主要制作方是魔都电视台,这边过去几个技术人员帮忙,也算合作。

她拍过魔都台的《家春秋》,好说话,挂了个制片助理的名。

许非最近满心思第一部、第二部、交流会,没怎么注意家里,这会冷不丁一提,还有点愁绪。

稍看了一会,他先回正屋,用热水抹了把脸,然后坐着发呆。

《胡同人家》播完了,心里落下一块石头,过去虽然过去,但只有自己才懂得自己的情绪。

能没压力么?

他压力比谁都大,只是没表现出来。而且最近一直在忙,见到她们俩的时间确实少了。

“怎么呆坐着?”

正想着,张俪忽挑帘子进来。

“你收拾完了?”

“嗯,没什么东西。我听小旭说,叔叔也去魔都了?”

“有那一站。”

“有什么物件要我捎过去的?”

“不用,他属于南北窜,没固定地点,你们基本碰不上。哎你什么时候走?”

“晚上。”

“这么快?”

许老师更不开心,盯着对方不挪眼,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怎么了?”

“有点舍不得。”

“……”

张俪上班之后,气质发生了些变化,事业心更强。不过听他这么直白,还是红了红脸,“你平时也不见人,就两个月而已。”

“那不一样,我平时再忙,甭管多晚回来,只要看你们在,心里就踏实。”

说完觉得有歧义,忙道:“我不是不让你们工作啊,你们事业上有成就,我比谁都高兴。对了,我送你样东西。”

许非去书房溜了一圈,拿个小盒子回来。

打开一瞧,里面一块拇指大的白玉,系着红绳,是只宝瓶状。

“这可是三百年的玉,不是冥器,你戴上平安吉祥。”

他解开红绳,左右一张,见对方不动,“转过去啊!”

张俪抿了下嘴,慢慢转过身,感觉一双长手灵巧的把玉戴上,忍不住问:“小旭呢?”

“嗯?”

“我有玉,她没有,你可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这东西出门才有,平时谁能想起来。就像我爸,我妈早早去雍和宫求了个护身符,还用我惦记着?”

许非打量几眼,极为满意,“唉,都是自己人疼自己人。”

“你……”

张俪一时受不了,羞嗔道:“你今天怎么胡言乱语的?”

“担心么,出门在外,安全第一。我又开始忙了,你自己好好的,制片这事别急,先了解各个工种,各项环节,懂了自然就会。”

许非说着说着,瞧那娇如石榴红的脸蛋,忽然双臂一伸,轻轻抱了一下。

“早点回来。”

“……”

“嗯。”

(上章章节数写错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慧极不伤(月票加更)

凌晨三点,许非睡下,七点半又起床。

老妈正跟小旭、沈霖在厨房吃早饭,见他一脸疲态的过来,心疼道“你说你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再年轻也熬不住,啥时候是个头?”

“忙完这半年就行了。”

“还得半年?你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哎呀,我才多大,正是搞事业的时……”

许非坐下,看看空碗,起身去盛粥,往起站的一瞬间,脑袋忽悠一下子,连忙扶住饭桌。

“咋了这是?”

老妈立时急了,“咋说着说着真犯病了?”

“……”

许非缓了几秒钟,感觉无碍,“没事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低血,糖?”

仨人不懂。

“呃,反正小毛病,吃点甜的就好了。”

他不光晕了一下,胃里也挺难受,盛了碗粥,就着咸菜吃了几口才舒服了些。

哎!

是不太行,好像从去年筹备第一部开始,自己就没正经休息过。妈蛋的好容易重生一回,就是来当社畜的嘛?

“拍完这部,我肯定给自己放个长假,不然得猝死。”

“别瞎说,累了就歇歇,要是不准我跟你们领导说去,我先走了啊!”

张桂琴拿起外套,推着自行车去店里,十足的女强人派头。

“我也走了,今天有活动。”

沈霖也推着车子闪人。

“嗯,晚上见。”

许非摆摆手,又瞅旁边,小旭慢悠悠喝着粥,“我一会也走。”

“你干嘛去?”

“西单劝业场今天开张,我去瞧瞧。”

“那你跟我妈一块啊?”

“我没吃完呢。”

啧!

无言以对。

她喝完一碗,又盛了一碗,正经道“劝业场就在对面,抢生意怎么办?我觉得要有点举措。”

“什么想法?”

“我想弄个大广告牌,架在房子上面,人从北大街过来,一眼就能看到。成本也不高,找美术学院的学生画,最多一千块。

广告词我想了两句,流行色彩,时尚生活;伊莲服饰,彰显自我。”

“……”

许非被她一连串弄的有点懵,道“呃,两句颠倒一下更好,读起来上口。”

“可以。”

小旭想了想,表示认同,跟着又盛了碗粥,咸菜条一口夹俩。

“哎我就一直纳闷,你怎么这么能吃啊?完了还不胖。”

“我小时候穷不行么?”

她翻了个白眼,“在杂技团的时候,天天让我蹬缸,又吃不饱,饿怕了。”

因为她以前想进芭蕾舞团,由于父亲被批的原因,政审没过,遂进了杂技团。团长让她练蹬缸,陈小旭能干?那是最爱美的人啊。

蹬缸的会腿粗,屁股大,所以就故意把缸踢飞,最后也没练成。

诶,屁股的原因找到了。

“就跟谁不穷似的,我也没你像这么能吃。”

许非也翻了个白眼,伸筷子夹最后半块腐乳,噼里啪啦抢了半天,还是一人一半。

一个吃三碗,一个吃四碗,他摸了摸肚子,问“你中午吃什么啊?”

“不知道。”

“晚上呢?”

“不知道……”

陈小旭垂头丧气,“两个月好长呀,我想她了。自从她上班以后,在一块就越来越短,现在还出差了。”

“一晃就过去了,你要真闲就多去店里转转,好歹也是合伙人。”

“合伙人?”

小旭斜了他一眼,抿抿嘴懒的说话。

这一眼似嘲似笑,灵动剔透你无非是想给我们找点事做,你当我不知道合伙人是谁?

“呃……”

许非汗颜,太聪明也不好,跟杨修似的。

不过自己又不是曹操。

…………

五月初的天气,温暖和煦。

上午的阳光照进院子,亮堂堂洒下一片,陈小旭搬了张椅子坐着,腿上睡着猫,猫上堆着几本书。

《广告摄影》,中国电影出版社的新书。

《广告美学》,巴蜀美术出版社的新书。

《广告写作》,工商出版社的新书。

全是她最近买的。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广告行业飞速发展,但十分不规范,不成理论体系。国家管控的也严,施行批准制,一座大城市就一两个国企广告公司。

过几年才会改成申请制,个人也可以申请成立。

现在的广告形式非常单一,一个画面,几句产品介绍,联系电话和地址。有些还会把厂长、老板的姓名堂而皇之的写上。

陈小旭看着就特糙,跟许老师呆久了,审美眼光蹭蹭上涨。

她琢磨广告业,就跟张俪试水幕后一样,不晓得适不适合,但目前对这个挺感兴趣,遂学习学习。

因为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创意性的赚钱方式,有成就感。

“喵……”

小旭看了一会书,石榴终于想起了作为王者的尊严,不满的叫了一声。她揉揉猫头,把书放下,又拽过一个笔记本,在肉垫上写了几段,然后才站起身。

石榴蹭的跳下地,向看热闹的狗呼了一巴掌,顿时打了起来。

白色卫衣,牛仔裤,运动鞋。

经过熏陶,俩姑娘着实爱上了这种裤子和鞋,耐穿又方便。

她拿着许老师的照相机,本想骑车,一瞧没了,遂溜溜达达的奔公交车站。

……

“欢迎下次光临!”

“您慢走!”

伊莲服饰店内,王柏琳刚送走两位顾客,立时又堆满笑容,“小旭姐姐!”

“嗯,婶子呢?”

“里面呢。”

陈小旭径自找张桂琴,张桂琴见她背着包,拿着大相机,奇道“你咋来了?”

“瞧瞧那个劝业场。”

她挨过去十分亲近,笑道“也不怎么样,跟赶大集似的,全是棚子,衣服也少。倒是门口的香妃烤鸡生意最火。”

“人家才刚开业,总得缓冲缓冲。不过这脸对脸的,确实不太好……”张桂琴也担心生意被抢。

“所以要宣传呀!我跟许非说了,做个大广告牌放顶上,人一来都能看见。”

“行啊,你们定了就行。”

“嘻,还有一个我没说,您先帮我参谋参谋。”

小旭翻出一张报纸,指着一则新闻

“前不久,一辆火车专列22节车厢,运载着共47组大型灯组抵达京城,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论焦点。

这些灯具来自巴蜀的自贡。

今年是京城的国际旅游年,其中一个活动便是全国彩灯大联展。但相关负责人在参观完自贡灯会后,决定将其办成自贡专场……

据悉,这些灯具要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安装,预计于六月份,在北海公园与大家见面。”

嗯?

张桂琴琢磨琢磨也来劲了,“你是说在灯会里打广告?这主意不错啊,人流那么多,效果肯定好。”

“不是那种画板广告……”

小旭搂着婶子的胳膊,笑道“北海龙灯会,伊莲时装展,您觉得怎么样?”



第二百二十三章 第二部开机

搞营销推广,核心就两个字热点。

要么自己制造热点,要么去蹭热点,能形成广泛的讨论话题,那就是成功的。

陈小旭从卖包开始,几乎亲历他一桩桩骚操作,深得其味。可这个主意,还是把许非惊着了养成这么快嘛?还是说天赋好?

一家服装店想办场时装秀,听起来很滑稽。但现在的时装秀不同于后世,粗糙无比,二十件衣服就够用了。

关键是跟北海公园协调,还有请模特。

不过也简单,赞助点活动费用,自己能刷脸,陈小旭更能刷脸——还真当黛玉过气了嘛?

上午,京台门口。

五个年轻人早早到来,徘徊了好一会,见时间差不多了才进去。正是楼烨、王晓帅、路学常、唐达年、曹宝平五位。

路学常最大,64年生人;曹宝平最小,68年生人。

不过最有威信的是楼烨,他以前在魔都美术电影制片厂,参与过《天书奇谭》和《金猴降妖》的制作。

这就叫资历,虽然是动画片。

而路学常和王晓帅也是学美术出身,在中央美院附中念的书。

五个年轻人进了京台大楼,找到会议室,却不太敢往里走,正巧许非从那边过来。

“许老师!”

“都来了?随便找个位置,马上开会。”

五人这才进屋,在后排坐下,不多时人员聚齐,主要演员全部到场。一个个精神抖擞,全尝到了甜头,包括被骂的濮存新。

“过两天就开机了,今儿简单说一下。”

郑小龙在座,但主动把位置让给了许非,他也用不着客气,道“第二部的剧本从开年就在准备,现在写完了三十集,所以预期来看,不用再分两个阶段。

不过今年大家事情比较多,有排话剧的,有拍电影的,我尽量调配时间,大家可能辛苦一点。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磨合了整整一部,我对你们的状态毫不担心,关键在心态。

最好别有‘哎我现在是大明星了’这种情绪,一旦有,戏肯定拍不好。我不希望出现什么破事,影响工作进度。”

现在跟后世不一样,没有耍大牌的。许非故意强调,是把严肃的样子摆起来,最快确认自己的掌控权。

“好了,下面介绍几位新同事,都来自京城电影学院,会加入到我们剧组。你们几个,自我介绍一下。”

楼烨五人站起身,轮流亮相,接着分组。

导演、摄影、制片等,各分一个助理,楼烨跟着许非。

一个多小时后,会议散场。

许非往出走,葛尤从后面追上,“许老师,有个事跟你说说。”

“怎么了?”

“前几天张艺谋啊,就《红高粱》那个,找我拍部电影,叫什么《代号美洲豹》,演一劫匪头子,我没定主意呢。”

“《代号美洲豹》?”

许非神色微妙,“剧本看了么?”

“看了,问题就在剧本上,怎么说呢?”

葛尤摸摸秃脑壳,愁道“是讲一个台湾商人,坐飞机被劫了,也就是我。然后迫降在大陆,咱们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就开始解救,从而演绎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我看了好几遍,觉着不太行,俗!”

他挥了下手,突出这个俗字的力度。

“不行你还愁啥,直接推了呗!”

“瞧你说的,那是张艺谋啊,他找你拍戏你不动心?”

“不动心。”

“……”

“……”

“跟你没法聊天,反正你帮我出出主意。”

“你都能看出来这剧本差,可见有多差。再大的导演,也别接他的烂片,演员寿命很长,也很短,爱惜羽毛最重要。

何况你已经有两部戏了,再去拍一部,你丫对得起我么?我这边耽误谁负责?”

“呃……嘿嘿,那我就不接了,不接了。”

葛尤又摸摸脑壳,不太好意思。

话说《代号美洲豹》怎么回事呢?

张国师拿下金熊奖之后,可谓意气风发,觉得在艺术上已经了,想拍点不一样的都市题材。

于是四处找剧本,找来找去盯上汪朔,不是别的,也是《顽主》。

但《顽主》已经卖给米加山,汪朔讲江湖道义,说我再给你弄一个吧,就写了《千万别把我当人》。

这是个非常荒唐的故事,是他这套嗑里最登峰造极的,把自己都写恶心了。张国师看了不满意,就没买。

至于《代号美洲豹》呢,挂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名,实际全是商业资本,连剧本都是投资方找的。

张国师筹备到一半就想放弃,找不着感觉。但前期已经花了9万元费用,不拍没法交代,于是硬着头皮拍,27天就搞定了。

从主题到故事都非常尬,是部失败的商业电影。当然有些技法还不错,镜头很美。

从此之后,张国师算老实了,闷头捯饬自己的乡村爱情故事,直到《英雄》。

……

几日后,凌晨。

小院寂静,大家睡的正熟。

窗台上的石榴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蜷成一团毛球。许非轻手轻脚的推车出门,车头绑着手电筒,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

夏季的暑气还没涌生,早晚比较凉,他一脚一脚蹬在1988年的京城街头,黑暗空寂,倍儿有意境。

顺着新街口往南走,刚过平安里,前面忽然叮铃铃声响,隐约过来一个黑影。

“哥哥?”

嗯?

他快骑两步,手电筒一照,居然是曹影。

“你哪来的自行车?”

“我爸给我买的,我怕你早到,就先出来了……”

小姑娘比去年窜高一截,梳着利落的马尾,抱怨道“我去年挣了几百块呢,就给我买辆二手的。”

“有就不错了,你以后就自己骑车了?”

“嗯,我学了好长时间呢。”

“那我不接你了。”

“啊?”

小姑娘顿时噘嘴,“那,那我不骑了。”

“呵,逗你玩的,你一人我能放心么,走吧。”

许非揉揉狗头,一块奔大菊胡同。

路上曹影非常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孩不比成年人,她现在是全菜市口的小明星,心里有点飘。

没办法,念书是不可能念书的,这辈子都念不好,只能拍戏养养家这样子……

许非看着好笑,孩子得教育教育。

不多时到了巷口,远远见那边通明透亮,格外显眼,仿佛是这京城中最亮的一盏灯。

他莫名也涌起一股情绪,赶紧骑到近前,见大门开着,人进人出,有熟脸,有生脸,却好像一直都在这里。

里面更如同另外一片天地,光影照进了现实,现实映衬着光影。

刹时间,近来的疲惫似一扫而空,这,终究是自己热爱的东西。

(还有……)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幂啊

“爸爸,妈妈!”

曹影一进屋子,小嘴特甜,先抱了下濮存新,又直奔姜黎黎扑过去。

“哎哟,妮子!”

姜黎黎一把搂住,揉揉搓搓好不喜欢,“妮子长个了,比去年高多了。”

“嗯,老师说我能长到一米七呢。”

“是嘛?来比一比。”

姜黎黎站起身,用手一量,“呀,都快赶上我了,现在的孩子发育真好。”

“姑娘太高了有压力。你看那边那个,卷尺一拉直接到底儿,现在还没对象呢。”牛振华道。

“嘿,我是不爱找!”

刘贝不干了,“再说找对象跟尺寸有啥关系?靠的是感觉。”

“婚前可能没关系,婚后就有了。”葛尤过来人。

“那不见得,现在人野,先开放的能堵死后开放的。”梁贯华道。

“去去,孩子在呢!”姜黎黎训斥。

“没事,我听不懂!”

曹影一本正经的摇头。

大菊胡同相声队重新开张,乐乐呵呵,心里头暖。

这年头演员进组拍戏,一当艺术,二当缘分。交通、讯息不发达,可能天南海北聚到一块的,多不容易。

之间都很珍惜。

像林汝为拍《四世同堂》,李维康演韵梅,郑邦玉演瑞宣,还有个女儿叫妞子——演员本身是男孩。

有一天吃饭,妞子拿着饭不吃,在炉子旁边蹭来蹭去。

李维康一看就明白,撂下饭碗把孩子带出去。郑邦玉也跟着。

林汝为好奇,随过去瞧,原来是小孩拉裤子了。一个打水洗屁股,一个给刷裤子,这裤子下午拍戏还得用。

郑邦玉,那是解放军话剧院的领导;李维康,更是响当当的名角儿。

这叫品性。

……

《胡同人家2》第一集,讲丢小孩的故事。

白奋斗无意中捡到个小女孩,两三岁大,后来找到孩子父母。是因为穷,想生儿子,养不起女儿就扔了。

经过一番教育,父母知错,孩子被带回去了。

非常理想化。三十年后,重男轻女的思想都没解决,别提这会儿。这会儿还特么有童养媳呢!

但喜剧风格么,太真实就苦大仇深了,基调必须向上。

跟第一部相同,第二部也找了很多人客串,每个都经许非过眼。之前挑中一个两岁的女娃娃,非常机灵。

父母则是由谢园、方青卓客串,不过明天才有戏。

葛尤等人已经化好妆了,一帮人等了半天,女娃娃还没到。许非喊过冯裤子,问“怎么回事,你告诉时间了么?”

“说了说了,五点钟到场,考虑孩子小,多睡会,六点来也行。”

“这都七点了,人呢?”

“我,我去家问问。”

冯裤子一脑袋汗,他现在担当许非在《便衣警察》里的角色,副导演兼美术。

结果还没等走,忽见一个男人匆匆赶来,“不好意思,太对不住了!我家孩子发高烧,连夜送医院了,我刚从那边过来,想着来说一声。”

啧!

许非郁闷,拍戏最怕这种情况,犯错误可以骂,这种连气都不能生,还得安慰。

“没事没事,孩子最要紧,我们再找。”

“诶诶,对不住对不住!”

男人走了。

冯裤子头回揽下这么繁重的活计,有点把不过来,惴惴道“许老师,现在怎么着?”

“想招呗!”

许非回身喊道“老陈,先让葛尤他们上,我去想想办法。”

“好嘞!”

陈彦民不急不躁,心态摆的特正。

而许非这边出去,给李沐打了个电话,让他跟台里说,在今天的节目里插一句,或者下面打字幕,《胡同人家2》急招小演员云云。

第一部大火之后,第二部就是圣旨啊,京台百分百配合。

等他抹身回来,已经开拍了。

上一部结尾,陶蓓和白奋斗互生好感,而他们俩的感情线,便是第二部的主要脉络之一。得发展,磨合,在一起揉啊,揉啊!

此刻,刘贝正坐在院子里,跟几个人聊天扯皮。

“仙女儿姐姐,你说结婚到底什么感觉?”

“就那么回事呗,自己觉得好就好。”

李健群缠着一团毛线,抿着嘴角一瞥,舔狗梁贯华在旁边傻乐。

“秋梅姐,你说说啥感觉?”

“没啥,就过日呗,过腻了也得过,自己心里有谱就行。”姜黎黎云淡风轻。

“您可太有谱了,赵老师今年踏实多了,真叫一为人师表。”

牛振华感叹,“我觉得吧,好的婚姻就像冬天穿件大棉袄,行动不方便,但暖和。坏的婚姻就像夏天穿件大棉袄,不仅不方便,还……哇呀!”

他吓得一蹦,这时候应该葛尤领着孩子进来,现在没孩子,就直接过。

刘贝瞧着葛尤,“哟,哪来的孩子啊?外面小情人儿的?”

镜头给到他上半身,“话不能乱说,我倒想有,怎奈赤胆忠心,经得起考验。”

“哼,那谁知道了?”

哟!

西葫芦等人互相瞅瞅,蹭的升起八卦之火,哎哎,这俩人有点不对劲啊!

“停!好!”

陈彦民喊了一声,“准备下一场!”

就这么跳跃着拍,整体计划被搅,缓慢又零碎。但效果一如既往,这帮人太熟了,就算没台词都能唠半宿。

而楼烨五人呢,初来乍到,还处于适应期。

很快到了中午,休息吃饭。

期间来了两个面试的,家都在附近,看到电视过来。一个结巴,一个是男孩,那家长死活往里塞,男女不都一样嘛!

一样个粑粑!许非可没有老艺术家对人民群众的耐心,碰着这种的直接轰走。

到了下午,还不理想。

他正想着给于佳佳打电话,再在报纸上登个广告,忽有工作人员报告“非哥,又来了个应征的。”

“请进来。”

不多时,对方领着一个女人进来,怀里抱着孩子。

她非常新奇的左看右瞧,见着许非更是眼睛大亮,“哎哟,真是小刘同志,你好你好!”

“呃,你好!”

许非跟她握握手,道“我们想找个小演员,这是您女儿?”

“嗯,今年两岁,聪明着呢。我在电视上看到消息,赶紧过来了。我家在南城胡同,牛街那片。”

“哦哦……”

他嘴上应和着,仔细打量小女孩扎着两个揪揪,十分可爱。五官也好,尤其那对眼睛,又大又水灵,还莫名有点熟悉感。

“你叫什么名字?”他试着问。

“……”

小女孩玩着手指,好奇又害怕,嗖地扑到妈妈肩膀上。

“她怕生,一会就好了。”

女人拍拍孩子,笑道“我们一家三口都姓杨,您叫她幂幂就行。”

噗!



第二百二十五章 教诲

waht?

许非睁大眼睛,又打量了一遍,哎呀,两岁的杨寿天还蛮可爱的嘛!

脸也肉嘟嘟的,以至于那最大特征都看不出来。这位的演技,随着脸型越来越尖而逐渐糟烂,嫩牛五方时期最好,后来就废了。

他挺不待见这位,但也犯不上跟个小孩较劲,何况现在急缺人。

“会说话了么?”

“会会,平时还跟我聊天呢。”

妈妈连忙展示,“来,说一句,叫叔叔好!”

“……”

小孩瞅了瞅他,憋出仨字“叔叔好!”

许非听声音脆生生,发音还可以,又道“让她笑一个。”

妈妈又哄,一会之后,咯咯笑了两声。

“能哭么?”

“我打她就哭。”

“哎别,现在不用。我看表情还挺生动的,先试试吧。”

许非招呼冯裤子,“带这孩子走一遍。”

冯裤子领着俩人过去,可能有妈妈在场,小姑娘比较听话。其实戏里台词也不多,瞧着可爱就成。

陈彦民觉得也可以,遂定下来,两集,二十块。

“准备准备!”

“正式拍啊,争取一遍过。”

“开始!”

一帮人聚集在大杂院里,研究着孩子的出身来路。小姑娘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两条腿悬空,不吵不闹,十分好奇的亚子。

“肯定是谁家父母粗心,不留神落下的,一会问问派出所,交给他们得了。”莫岐道。

“我觉得不像,这孩子打来就没说过话,可能是个哑巴。哎哟……”

韩影一拍大腿,“说不定被爹娘给扔了,是个弃婴。奋斗啊,你这回可做了件好事,这要是让人贩子捡着,准保给人当童养媳去了。”

“现在还有童养媳呢?”刘贝奇道。

“怎么没有啊?重男轻女根深蒂固,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给儿子娶媳妇比天都大,有钱找合法的,没钱找违法的,就跟他们家有皇位要继承似的。”葛尤道。

“这话在理,我老家就有个女的,爱人出什么事故,死了。女的带着七个孩子改嫁,那男的也穷,但愿意养活,条件就是你得给我生儿子。后来又生了俩,还是闺女。”梁贯华道。

“天啊,九个孩子!一年一个都得九年。”姜黎黎不可思议。

“有时候一年俩,年头一个,年尾一个。我见过这样的,肚子就没下去过。”韩影道。

“……”

大人们在聊天,小姑娘就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合格的花瓶。

等拍完这条,镜头对准她,妈妈在镜头后边紧忙活,“说呀,说呀!”

“我饿了!”

她开口说了第一句台词。

“再来一遍。”

“我饿了!”

“好,过!”

陈彦民满意,“孩子不错,听话。”

“哎,都是您教得好。”

拍的很顺利,许非不用手把手传授了。第二部都懂得该怎么演,也明白他想要什么风格。

眼下比较清闲,沏了壶茶在旁边看着。

又过了一会,楼烨忽然凑过来,欲言又止,对方跟自己同岁,却老感觉有压力。

“有事么?”许非扭头。

“呃……”

楼烨皮肤黝黑,非常瘦,吐字之前似乎要想一会,“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好,为什么不再深刻一些呢?”

“怎么深刻?”

“比如,加个人贩子的角色,谎称是亲戚,把孩子领走。之后大家反应过来,就开始找。后来抓到人贩子,发现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自己女儿也被拐跑了。她没想伤害这个孩子,就是,就是很复杂的感情……”

“嗯,不错。”

许非点头,“但不适合这个戏。”

“为什么?”

“这是情景喜剧,主题可以严肃,形式一定要轻松。苦大仇深的,观众去看正剧好不好?”

“那,那您为什么不拍一部严肃作品呢?像上部的小保姆和离婚,我觉得完全可以拓展成一部电影。”

“我是电视剧艺术中心,我拍电影干什么?就算拍,我也不会拍这种题材。”

他见对方不以为然,道“你是不是觉得,严肃作品才叫作品?”

“不,我只是觉得影视作品一定要深刻些,或者反映社会,或者寄托情感。”

“《二子开店》你看过么?”

“看过,题材很贴合当下,但技术不太够,故事也单薄。”楼烨十分认真的回答。

“呵……”

许非忽然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探讨,见王晓帅几人也被吸引过来,索性抿了口茶水,道“现在国内文艺界,流行给导演分代,其实是挺好的事儿,界限分明,一清二楚。

每一代导演,都有自己的时代特征。像鼎鼎大名的第五代,你们觉得他们有什么共同点?”

“……”

一时间,五人有种进京赶考的感觉。

像此类话题,电影学院的学生自然很熟悉,平时大谈特谈。

王晓帅顿了顿,开口道“第五代经历那样一个特殊时期,基本每一部作品,都是对那个时期的反思,这种反思可能体现对现实的思考,对民族的思考……”

“还有对历史的思考。”路学常补充。

“对,所以他们的思想,总体就是寻找自己、寻找乡土的根源。”

“那当你们这一批人成长起来,像第五代独当一面时,又会有什么共同点?”许非笑道。

“这……”

五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如何作答。平时同学们讨论,把别人研究透透的,唯独没说过自己。

“如果让你们现在拍一部电影,可能去拍社会现实,可能去拍自己的情感,也可能去拍别人的情感。

我想说,有些时候可以把眼光抬高一点,整体性的去看这个年代,并思考下一个年代可能发生什么,这样或许会从所谓的时代特色中脱离出来。”

许非没往下继续,再继续就成天机老人了,笑道“你们觉得影视作品需要娱乐性么?”

“我觉得可以,但我不会去做。”王晓帅道。

“我想拍自己想拍的东西。”路学常道。

“娱乐化,呃,最好有一个限度吧,不要太浮夸。”曹宝平道。

“我说说我的观点,咱们简单交流一下……”

许非也是没事闲的,道“首先影像从诞生那天起,就具备了艺术和商业两种属性。它具有一个相当广泛的传播形式和受众,同时又有容纳复杂情感的内涵空间。

我们很早就接受了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但对于影视,还没有太多人认识到这点。

艺术和商业是影视作品的两条腿,没了娱乐,曲高和寡;没了深刻,毫无灵魂。它们是并行的,有些人搞艺术就鄙视商业,搞商业就鄙视艺术,其实非常狭隘。

那我们为什么不重视商业性?历史原因,你们应该比我懂。

但还有一个因素,我们国内没有真正的市场,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现在这种制度,压制了它的商业属性。

如果有一天,假如统购统销取消了,假如国家开放影视市场,所有的创作者都会面临一个问题。

钱。

拍戏的需要钱,播出去,也要赚钱。投资人给你投资,或许是热爱艺术,但一次,两次,三次,你拍的东西都不行,下回还给不给你投呢?

以后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事这一行。

这东西很难,基本偏向某个方面。你拍的东西能赚钱,可以。你拍的东西深刻,或者直白点能拿奖,也可以。

而最理想的作品,就是二者合一,既有很强的艺术性,又能满足大众需求。

我觉得这是努力的方向。”

许非喝了半壶茶,看看时间,起身道“好!大家表现都不错,都歇歇,一会开饭!”

他走上前,身后是五个沉思的年轻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进展顺利(月票加更)

开头虽然有些不顺,之后进展还是可以的。晚上七点多,首日拍摄任务完成,剧组打卡下班。

许非当了一把手之后,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规定。

来要签到,走要打卡,迟到早退都要告知原因,这样会有一个满勤补贴。此外还有工作时长,简略分了小夜和大夜。

七点下班正常,干到九点算小夜,大夜基本通宵——从第一部迄今还没发生过。

大家极其响应,这是许非争取到的一种变相补贴,虽然很少。

由于不是很晚,他没送曹影回家,直接回了百花胡同。

张桂琴刚巧下班,一块吃了晚饭。

席间陈小旭冲他眨眼睛,于是在饭后进了西屋,“怎么了?还神神秘秘的?”

“北海公园答应了,开价一万。”小旭满脸凝重。

“我去,狮子大开口啊?”许非惊讶。

“不过我讲到了八千,还让他们帮忙搭台子。”她继续凝重。

“……”

妹妹,你现在有点逗比啊,难道跟我学的?许非翻了个白眼,“你就一块说了吧。”

“我翻了翻以前皮尔卡丹的时装展,发现模特走的都是长台子。”

她抿着小嘴笑,“从永安桥上琼华岛,左侧有个双虹榭,那边有个院子非常宽敞,可以在里面搭台。

夏装和秋装一共二十件,不过都是上一部穿的,我担心有人仿造。”

“京城这边的衣服,都得从南方批发,《胡同人家》还没在全国播放,不要紧。就算有人想仿造,也舍不得那成本,终归还是我们正品。”许非道。

“那就好,模特我觉得王柏琳三个就可以,再从外面请一些。对了,刘贝你给我留一天,让她做大轴子。”

“哟,大轴子说的专业,不愧是艺术世家。”

许非就喜欢跟她逗,想了想道“那我干脆把葛尤借你,俩人演个小品,正好宣传宣传新剧。完了找俩歌手,唱几首灯啊,月啊的歌……嚯,这成小型演出了!”

他迅速在心里核算成本。

八千块钱最大头,模特很便宜,几十到一百。歌手么,刘大脑袋、阿毛、李甜姐、陈力四位能撑得住场,市价五百,友情价给四百。

刘大脑袋现在贼红,除了《少年壮志不言愁》之外,又多了首代表作。

电视剧《雪城》的主题曲,“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总体算下来,一万多块钱吧,不足店里一个月利润。

啧,便宜啊!

现在我们觉得,在北海走秀挺有范儿,八十年代都不算啥。1986年有一场时装秀,在金水桥上走,你敢信?

俩人商量了一下,许非站起身,“行了,我还得搞我的脑力工作,你早点睡。”

“哎!”

小旭叫住他,拉开抽屉摸出一包东西,“这个给你!”

“什么?”

巴掌大的布口袋,封口系着绳,还挺精致。他边往出走,边打开,里面花花绿绿的。

是一包糖。

………………

谢元29岁,演过《孩子王》、《棋王》,拿过金鸡奖。

方清卓33岁,演过《雪野》,拿过飞天奖。

俩人是正儿八经的大明星,能来客串,纯粹看第一部的面子。尤其谢元,《顽主》张国利的角色,一开始是他,没档期才给推了,这次赏脸。

大屋子里,俩人正在化妆,许非在旁边给讲戏。

“农村人,最好说方言,男小女大,女的是童养媳,对丈夫唯命是从。俩人来京城打工,顺便看病,弄到一个生儿子的偏方,遂扔掉女儿,就当死了,这样不算超生。”

“你这个……”

方清卓一激灵,“说的我毛骨悚然。”

“这故事好啊,可惜太短。你要是拍部完整的电视剧,我把手里的活儿都推了也得接。”

谢元是个很有趣的人,道“你们第一部我从头看到尾,现在重播还看,就照那风格演是么?”

“什么风格?”

“就这种,这种……”

谢元猛地瞪大眼睛,眼珠子都要突出来,哑着嗓子道“怎么能这样呢?这样是不对的呀!”

“哈哈!您得着精髓了,那我就放心了。”

许非大笑,又转向方清卓,“方老师,您照您的节奏演,就一点要求。您跟别人说话,都大嗓门,跟丈夫说话,立马细声细气。”

“哦,明白明白。”

方清卓点头。

唉,跟好演员合作就是省事。

第一部是开创,谁也不懂,来一个得教一个。现在都懂了,简单说说就成。

“准备!准备!”

“正式开拍啊!”

“开始!”

院子里,椅子上放着脸盆,刘贝弯腰,两条大长腿岔开,正哗啦哗啦洗头。

穿着件白色衬衣,头发一甩,水珠淋到衣服上,立时软下一片。

那叫一美。

剧组现在倍儿服气,拍女人,许老师独一份!总能找到与众不同的车速,让大家口干舌燥。

谢元忽然从背后入镜,高抬腿轻落地,一双眼盯着刘贝,极度猥琐。

刘贝擦完头发,一回身,“啊!流氓!”

“哪儿呢?哪儿呢?谁是流氓!”

“怎么了?怎么了?”

葛尤、牛振华等人冲出来,一瞧那货,就差脑门上贴着流氓俩字。

“好小子,敢摸到我们院来,也不看你爷爷的份量!”

“我不是,我不是,哎哟!哎哟!”

“好!过了,下一场!”

话音刚落,工作人员赶紧过去,在谢元左脸上贴了块纱布,又往嘴里塞俩玻璃球,造成被打肿的样子。

“开始!”

许非穿着制服,跟夫妻俩占据画面主位,其他人围了一圈,小幂幂继续当花瓶。

“警察同志,你要是早点进来,我也不至于挨顿打……哎哟……”

谢元含着东西,口齿不清,再加上方言,愈发有喜剧效果。

“谁让你跟鬼子进村似的,大大方方不会么?”

许非的角色设定就是一身正气,严肃道“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孩子?”

“是是!”

方清卓忙道,被丈夫盯了一眼,瞬间摇头,“不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

“……”

俩人不知如何回答,小姑娘忽然跑过去,“爸爸,妈妈!”

“妞儿!”

方清卓毕竟还是有感情,一把抱在怀里。

“既然是你们孩子,为什么不认?哼!我听你们同乡说了,你们刚来时就带着个小孩,突然就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呃……”

谢元捂着脸,支支吾吾眼神闪烁,肢体上的小动作非常精彩。

“爸爸!”

小姑娘在妈妈怀里呆了一会,又想过去找爸爸。结果谢元一扒拉,十分嫌弃,“别叫俺,你这个赔钱货,丫头都是赔钱货……”

“爸爸!”

“别叫俺,别叫俺!”

他甚至往一边躲,滑稽的像只猴子。

即便表演是喜剧的,但太让生气,小姑娘又被妈妈打了几下,哇哇开始哭。

这一哭,场内场外都不是滋味。

最后,在群众高压和警察教育下,夫妻俩认识到错误,把孩子领走了——十分理想化的结局。

楼烨几人站在外面看,目不转睛,窃窃私语

“多好的题材啊,为什么不深挖一下呢?”

“再深挖就基本国策了,会惹大麻烦。”曹宝平明白人。

“唉,可惜了。”

本场过后,谢元和方清卓继续拍别的镜头,许非收工。

换了衣服,拎把椅子照例往旁边一坐,跟老太爷似的,放眼望去,全是工具人。

他甚至琢磨要不要带个鼻烟壶过来,没事儿嗑两口。

“诶?”

许非翻了翻包,摸出那袋糖,剥开一颗塞嘴里,水果软糖,粘牙,但极甜。

看了一会,葛尤也暂时休息,颠颠凑过来。

“谢元不错啊,不声不响其实特有技巧,我得学学。”

“人家好歹是影帝。”

“影帝?”

“就是最佳男演员,香港那边叫影帝。”

“就演个戏嘛,还帝,我觉得叫演员好。”

葛尤斜眼一搭,瞧见那糖了,随手就要抓一块。

许非往那边一扭,“人家娱乐发达,爱好噱头,说不定再过几年,咱们这边也叫帝了。”

“反正不太好,听着浮夸。”

葛尤没在意,又伸手去抓。

他再拉过来。

“……”

“……”

“你给我一块。”

“不给。”

“就一块糖给我尝尝怎么了?”

“不给就是不给,自己买去!”

“哎哟嚯……”

葛尤抽声吸气,做汤师爷状,手指颤抖的指着对方,“就一块糖,哎哟,哎哟……”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光怪陆离

《胡同人家2》拍了五六集之后,米加山等不了了,把葛尤叫过去演《顽主》。濮存新几人也正好排话剧,许非索性放了几天假。

现在都有经验,拍完一集马上做后期,后十集剧本也在弄。去年给《西游记》让了,今年妥妥的春节档。

傍晚,国际展览中心。

许非和李健群来到最大的一个展厅,见里面搭着t台,灯光通明,上面挂着横幅“ttt文学奖发奖大会”。

两侧是座椅,坐满了群众演员,正儿八经的秀场。

米加山拿着大喇叭,正声嘶力竭的安排镜头,葛尤几个在旁边闲聊,角落还有一堆衣裳,不少人在挑挑拣拣。

“怎么这么乱啊?”他凑过去。

“哟,许老师今天有空?”张国利连忙起身。

“嗯,没事来瞧瞧。”

许非一一招呼,然后打量潘红,穿着李健群设计的衬衫和七分裤,短卷发,大气干净,“姐,感觉怎么样?”

“可以啊,我挺喜欢这种风格的,尤其是这双鞋。”

潘红晃了晃脚,脚上是一双改版的vara。

vara是菲拉格慕在1978年推出的一款鞋,矮跟、圆头、有个蝴蝶结。许非把蝴蝶结去掉,换成白色,加几根细带,更贴近于瓢鞋。

瓢鞋穿着舒服,适合腿长的人。

“您喜欢就好,我还生怕您不满意。”李健群又化身小迷妹。

“这下我打广告都有底气了,期待跟您继续合作。”许非笑道。

“……”

潘红听出话里的意思,没拒绝,也笑道:“那我等着了。”

许老师随手敲定了代言人,又往地上一瞧,“嚯,你们奖杯够沉重的。”

“看着沉,抱着轻,都是薄片儿。”

梁添一手抱起一个,掂了掂,“嘿嘿,难怪叫文坛呢。”

“诶,文坛的说法好,可以加到戏里。”葛尤现在贼敏锐。

“是不错,一会跟老米说说。”张国利点头。

《顽主》里,张国利、葛尤、梁添成立个“3t”公司,帮客户解决困难。有个扑街作家找上门,说想领一次奖,尝尝成功的滋味。

于是搞了个假颁奖典礼,全是群演。

而奖杯就是这一尺多高,一抱来宽的,咸菜坛子……

在原著中,颁奖结束,一帮人就吃饭庆祝去了。但米加山觉得没冲击力,自己想了个时装表演。

他一辈子就拍了这么一部好片,才华全在里面了。

米加山那边安排完,过来打个招呼又去忙,准备了半天,终于开拍。

“安静安静!”

“大家一会看副导演手势,他一挥手,你们就鼓掌。”

“准备了!”

“开始!”

许非找到个装道具的大箱子,爬上去盘着腿观瞧。

光线很暗,所有的光都集中在白色t台上,两侧漆黑,轮廓显现。

只见两个京剧人物翻着跟头出场,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三岔口的刘利华。第二波,则从左右走出一组组模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

李健群设计了二十几套服装,都很轻松。因为米加山要的是那种浮夸的大帽子,大花色,红配绿赛狗屁的风格。

不用费脑。

第三波,还是京剧人物,老生、花脸、小生、青衣逐一亮相。

第四波,是模特。

第五波,精彩的来了。

穿马褂留辫子的遗老遗少,拄着文明棍的民国乡绅,撒着传单的五四青年,用毛巾包头的农民,穿工装的旧工厂女工,背枪的战士,带红袖箍的妹子,穿比基尼的健美女郎,着制服的警察,跳霹雳舞的小青年……

一部浓缩的近代史,如流水般在舞台上淌过,而之前的模特又重新上场,不分年代的交汇到一起。

遗老遗少哀叹着露大腿的女郎,戴红袖箍的轰赶着京剧名角儿,畏畏缩缩的农民忽然对地主乡绅横眉怒目,两派士兵拔枪相向……

正是一场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好戏。

后世见着京剧跟模特一起表演,就敢大呼创意,其实88年都特么玩过了。

“怎么样?”

他问左边的李健群。

“现场一看,有些地方还是没做好。”李老师摇头。

“别对自己太苛刻,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我更喜欢古代服饰,可惜没什么机会。”

“总会有的,实在不行制造机会也会有的。”

许非又扭头问右边,“你在这儿怎么样?”

“感觉跟胡同差不多,都是贫贱风格,演起来轻松。”葛尤道。

“你把贫和贱分开说成么?”

“这不嘴皮子顺了么……”

葛尤顿了顿,道:“要说问题也有,那个国利啊,有点放不开,可能演正剧演惯了。”

“没关系,到胡同客串两集就放开了……”

许非一副视察工作的样子,拍拍他肩膀,“你这边最好集中拍,别零零散散的。也就是这个戏好,才让你串组,别的真没门。”

“诶,诶。”

葛尤眨眨眼,实话实说,有时候还真挺怕他。

了解许老师的都清楚,平时嘻嘻哈哈,但只要碰到他的原则问题,准保有你好看。

………………

凌晨,中戏。

校门口处,五个学生正跟值班人员掰扯,死活不让出。

“老师怎么还不来啊?”

“着什么急啊,人家挺远的。”

“再不来,咱们直接翻墙得了。”

“哎,来了来了。”

班主任苏民骑着自行车,在五双眼睛的期盼中到了门口,跟值班室一交涉,校门打开。

蹭蹭蹭,都跟脱缰的野驴般奔出去。

胡君驮着何兵,陈晓艺驮着徐凡,苏民驮着江杉,赶往军队大院的摄影棚。

剧组有人等着,给领到现场,只见棚内棚外热火朝天,灯光通明,各种道具放眼皆是,激灵一下子全兴奋了。

尤其胡君、何兵这种戏疯子,恨不得一头扎死在里头。

“苏老师好!”

路学常从那边跑过来,招呼道:“我是北电的,在剧组实习,今天我带你们。”

几人忙叫师兄。

苏民送到就回去了,路学常把他们领进一个棚,不知是谁的居室,已经坐了几个人。

“我介绍一下……”

他指着一个瘦猴似的男子,道:“这位叫王志闻,北电表演系,演里面那个导演。其他几位,都是剧组好不容易才请来的。你们要演的,就是他们。

许老师的意思,是让你们聊一聊,先不用化妆。”

“聊一聊?”

“对,随便聊。”

路学常出去了,剩下一帮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懵逼。

第二百二十八章 文艺青年1

胡君五个,加王志闻,共六个。

对面是五个人,二女三男,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

第一印象就是脏,都留长发,干如稻草,衣服又旧又破,身上有一股长期没洗澡的怪味。眼睛灵活且古怪,完全看不出想法。

“乞丐?”

他们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

“哎,差点忘了,这是早饭,都没吃吧?”

路学常抹身回来,拎着一包盒饭,热气腾腾。

胡君看到对面的眼神,刷就亮了,矜持又迅速的各拿一份,胡噜胡噜开吃。

“……”

他跟何兵对视一眼,得说话啊,不然太尴尬了,遂咳嗽一声,“咱们认识一下吧,几位怎么称呼?”

一个头发到肩膀的男子抬头,笑道:“你们是演员?”

“对,我们中戏的,您贵姓?”何兵道。

“我叫张达力,黑省的,是个作家。”

“这叫张辞,滇省的,也是个作家。”

“那叫张夏萍,滇省,是个画家。”

“那叫牟椮,辽省,搞戏剧的。”

“怎么还落一个,那哥们呢?”何兵笑道。

“我叫高博,玩摄影的……”

那哥们嚼着饭菜,乐道:“他们不待见我,因为我有京城户口,不过我老家川中的。”

哦!

这下明白了,难怪说演他们呢,原来这五人就是真正的盲流艺术家。

之前尬坐的王志闻也有了兴趣,凑过来道:“你们来京城几年了?”

“一两年吧,我们都是大学毕业,不想留在家乡那个小地方,或者被分到一个小地方。”

牟椮笑道,“比如我,京城师范大学毕业,分到西藏话剧团。嘿嘿,我可是要做中国先锋话剧第一人,西藏能有话剧???

还有那个想开画展,那个想写出震惊当代的诗歌,那个想当中国的布勒松,就只能来京城。”

“单单北京这两个字,就是迷人。”

张夏萍接了一句,然后自己咕哝,跟着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开始哭。

“她疯了……”

牟椮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满不在乎。

“疯了?”

胡君等人却吓了一跳。

“说是什么病,呵呵别介意,我们虽然认识,但来往很少。”高博道。

“……”

如果说一开始,这些学生还抱着好奇的态度,但短短几句话下来,胸口都像塞了块石头,有点喘不上气。

“那你们,呃,有经济来源么?”陈晓艺问。

“他们几个写写文章,画个画,还有些收入。我搞戏剧的没办法,就蹭吃蹭喝。”

牟椮消灭了一份饭,抹了抹嘴巴,“这是我一个月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我住北大那片,北大对我来说不是学校,是我的食堂和澡堂。”

张辞闪耀着异样的兴奋,雀跃道:“不过我很快就解脱了。”

“对,她要跟外国人结婚了。”

高博不知是解释,还是讽刺,补充了一句:“艺术家没什么国籍,尽量去做一个国际性的。我觉得跟外国人结婚,应该跟中国人结婚一样正常。”

张夏萍又在诡异的笑,“嘿嘿,我也要结婚。”

“你看……”

牟椮耸了耸肩,“他们四个都要出国,只有我想留着。”

在胡君一行看来,这五位都有点精神病,牟椮和高博相对正常。双方聊了好久,他们知无不言。

在这个年代,京城就是梦想的代名词,是圣地。

很多人放弃体制内的工作,甘愿来京城流浪。满怀憧憬,四处碰壁,被生活不留情面地捶打。

最后,所谓的理想诉求都演变成了出国。不再较劲,也不追了。

天光大亮,一帮人出棚。

牟椮跟胡君握握手,笑道:“等待我们的无非三条路,自杀、结婚、坚持。你们好啊,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们,有剧组,有身份,能碰着真正的摄影机,一切尚未选择。”

“好了,再见。”

五人走了。

“……”

学生们非常沉重,从来不知道京城居然还有这样一批人,过着这样一种生活。

年轻的心脏砰砰跳动,压抑难受,随即又涌出豪情壮志:剧组费这么大心思,士为知己者死啊!

“聊完了?”

正此时,许非领着冯裤子过来。冯裤子一眼瞧见徐凡,刷刷刷开始冒光。

“许老师!”

几人肃然起敬,没等继续问话,纷纷道:“许老师,我们一定能演好。”

“对,触动太大了。”

“您是真正有艺术情操和社会责任心的。”

“给我一个镜头,我也愿意!”

“呃……”

许非沉吟,我寻思我就想让你们看看真实的边缘群体啊,至于升华到这个地步么?

要不说年轻人容易热血澎湃呢?

“别激动啊,一激动就演不好了。因为你们演这个群体,必须知道真实的样子,这是基本的职业素养。

我们不抱有立场,客观展现。他们应该各具特色,你们抓住一些精髓,放到角色中去。但要记住,这是喜剧,风格别跑偏。”

“知道了!”

“明白明白!”

“那好,今天不拍,回去酝酿酝酿,明天开始。”

…………

在后世,文艺青年是个很有趣味性的概念,人们一提起来,总带着点调侃和讥讽。

但在理想主义激荡的八十年代,几乎念过书的人,都以文艺青年自居。谈顾城,谈海子,谈拜伦,谈叶芝,谈莎士比亚,谈自由,谈电影,谈生活,谈爱情……

这是社会风潮。

比如《顽主》里的马晓晴,那个角色就堪称影视作品中的文艺女青年鼻祖。

许非写的两集剧本,名字就叫文艺青年。

白奋斗又一次考电影厂无果,但偶然认识了一个家伙,也就是何兵。何兵吹逼,说准备拍部大戏,自己是摄影师。

白奋斗死乞白赖想混个角色,何兵让他交了点报名费,撒腿跑路。

结果几天后偶遇,何兵应付着对方的询问和唠叨,得知其有些存款,脑子又不太聪明的亚子,遂起歹意。

联系盲流圈的几个朋友,导演王志闻、助手江杉、女主角徐凡,外加两个龙套工作人员,胡君和陈晓艺。

先画了一个大大的饼,表示白奋斗骨骼精奇,可以当男主角。但基本功太差,要培训,需要一定费用。

于是开始了一系列荒诞课程,白奋斗甭管怎么样,都努力去做。

最后几人被感动,算帮他圆了一次演戏的梦想。

(还有……)

第二百二十九章 文艺青年2(月票加更)

第二天凌晨,还是篮球场的摄影棚。

条件比大杂院简陋,面包车充当储物空间,两块板子一隔就是化妆室,四处漏风,好在到夏天了。

王志闻年纪最长,但也比许非小一岁,他看着成熟,一头卷发,瘦的棱角分明,特符合文艺女青年的审美。

徐凡坐在对面,时不时的偷瞄。

冯裤子在旁边,热络却不明显,他结婚没几年,还没到痒痒的时候。

哎呀!

许非看在眼里,就是一场波云诡谲的大戏啊!不过关我屁事咧,我只是个讲戏的……

“昨天回去都琢磨了吧?何兵你先说说,你角色什么特点?”

“呃,您要让我说方言,我就是外地人,您要让我说京城话,我就是本地人。”

何兵还摸出个小本,密密麻麻的人物小传,“我觉得还是本地人好,跟他们能形成差异,比如心态就不一样,他们没有退路,我有。我虽然在混日子,但我是有家不想回,更放松一些。”

剧本里没具体写,摄影师是哪里人。

许非听了不置可否,继续道:“人物性格呢?”

“贫,碎催,坑蒙拐骗,本质上保留着善良的一面。”何兵道。

“可以。王志闻你呢?”

“我昨天看那个张夏萍,很有感触……”

王志闻普通话贼标准,询问道:“我想加点,就是,我这个导演有种外在的特征,就是这样……咝!”

他说着说着,嘴角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整张脸都在拧。

嗯?

这不尼古拉斯赵四么?

许非想了想,摇头道:“不好,他本身就是内在的神经质,没必要再弄个生理上的东西,画蛇添足。”

“好,照您说的。”

王志闻不太服气,却也没资格掰扯。

“你们俩,怎么样?”

“呃……”

江杉和徐凡对视一眼,都很心虚,“我们想了,但没琢磨出什么东西。”

许非没波动,直接指点:“江杉,你稍微抬着下巴说话,表情要少,因为你看不起白奋斗,有股矫情的傲劲儿。”

“徐凡,你多微笑,别露牙,我要四个字,清纯可人。”

“明,明白。”

许老师讲戏,因材施教,直接告诉你细节,得这么这么演,最后都服。

但你要追求这个,完了,这是速成的技巧,不能当饭吃。

……

这两集的主要场景,是一伙人弄出来的一间“工作室”。棚内搭景,比较宽敞,设施简陋,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块黑板。

“准备了!准备了!”

“先走一遍!”

“开始!”

“摄影师我也见过,都挺装,头一次看您这样走群众路线的。”

“嗨,咱们接触的少,是个人就装。你要碰着个孙子,说丫从来没装过,你赶紧上去记住他长什么样,那就是不要脸本人。”

何兵推门进来,“看看,我们工作的地方。”

“够朴素的啊?”

“钱都砸戏里了,自己苦就苦点。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其余几人各占一地儿,互不干扰。

何兵领着他走到江杉旁边,“这是著名的青年画家杜鹃,也是我们的美术兼导演助理。”

“哼!”

江杉抬着下巴斜了一眼,继续在画板上瞎划拉。

又走到徐凡旁边。

“这是我们的女主角百合小姐,戏曲出身。”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免,玉兔又早东升……”

徐凡身姿婀娜,腔调婉转,配上动人的脸蛋,极为惊艳。

葛尤戳旁边傻乐,嘿嘿,嘿嘿。

何兵把他拽到王志闻跟前,“这就是我们导演兼编剧,你可以叫他王导。王导,我把人带来了。”

伏案写作的王志闻啪的一抬头,顿了两秒钟,突然露出一口白牙,“几岁了?”

“快三十了。”

“以前演过戏么?”

“没有。”

“哦,那就好办了。来来来……”

他用一种诡异且逗比的语调,招呼葛尤近前,“我们这部戏,是讲一个发生在战争年代的爱情故事。

男女主角青梅竹马,男的被征去打仗,女的苦苦等候,终于等到男人回来,发现他双腿已残。但女人痴心不改,非君不嫁,结果在成亲当晚,房子塌了,男人双手又被压断。女人不离不弃,誓要与其成亲……”

“哎哟,四肢都没了还怎么入洞房?”葛尤惊叹。

“那都不重要,故事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

“嗯,我看你的外形条件也算出类拔萃,尤其这个脑袋……”

“我这是后天的,还有点,有点富余。”

“不不,你这脑袋瓜子正是我想要的,你就是我的男主角!”

“好!过了!”

陈彦民喊了一声,非常满意。

学生演戏跟别的演员不一样,青涩,但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极具激情。刚才这一段,两个妹子差点,何兵算完成任务,王志闻真不错。

他不笑的时候很严肃,可一笑起来,尤其把牙一露,眼睛一眯,顿时有逗的感觉了。

这两集比较特殊,大杂院的人基本没露面。

葛尤跟几个学生在摄影棚里磨,搭戏还算顺手,就是时不时愁眉苦脸,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

……

工作室内,五人围着桌子吃水果。

何兵削着一只苹果,嘲弄道:“没成想一卖磁带的还真有钱,人也孝顺,回回给咱们带东西,我都半年没吃着苹果了。”

“谁说不是呢,咱可得把他留长点。”江杉道。

“这叫长期饭票。”王志闻道。

几个哈哈一乐,徐凡问:“哎,今天你把他打发哪儿去了?”

“最近不给他讲解放天性么?我看这人还懂点,自己应该看过书。我就说啊,装猫装狗什么的,那都是浅层次。

真正的解放,是你内心的东西。你抵触什么,就把它做出来,做出来之后就轻松了,再让你拍什么戏,那都放得开。”

“还挺能忽悠,你自己会么?”

“笑话,我要是会还在这儿蒙人?”

这边演着,那边化妆间里,许非和李健群正在努力劝说。

“昨天不答应了么,老爷们说话算话啊!”

“我反悔了,反悔了!”

葛尤低声叫嚣,“这要让我媳妇儿看见,让我爸看见,我还怎么做人?”

“为艺术献身,跟做不做人啥关系?”

“那你也不能为了艺术,就抹杀我的形象。”

“哪那么多废话,快戴上。”

“我不。”

啧!

许非半生气半开玩笑,道:“葛尤,我告诉你,今天你这关过不去,你这辈子也就靠白奋斗活着。

没点勇气,以后怎么突破创新?我们又不是故意难为你,故事发展到这,就必须装扮上。你到底能不能演?”

“呃……”

葛尤一向怂,顿时惴惴。

李健群打圆场,“好了,你这也弄的太夸张,我们不化妆,就戴个假发。”

“那,那行吧。”

葛尤眼睛一闭,视死如归。

于是乎,李健群给他戴上一顶假发,然后梳头发,换衣服,一边弄一边忍笑。

最后成了形,形象一亮,许非前仰后合的滚出去。

“你瞅瞅,你瞅瞅……”

葛尤身子都在抖,“还说不是故意的!”

“哎别动!你该庆幸西葫芦他们不在,不然你更惨,好了!”

李老师拿过一面镜子,“自己看看。”

“我不看。”

“你不看怎么知道效果?”

葛尤纠结啊,挣扎啊,勉强睁开一道缝,哎哟哟,还有王法嘛?还有天理嘛?

与此同时。

陈彦民又拍完了一场,赞道:“刚才表现不错,用不用休息休息?”

“没事导演,接着来吧!”

“来吧来吧!”

几人演出瘾了,正经拍戏跟学校奏是不一样。

“那下一场准备,葛尤那边好了没?”

“好了!”

“各就各位,开始!”

几人继续聊天。

“哎,他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死不了就成。”

“哟,回来了。”

“咣当!”

门打开的声音,磨磨唧唧的不往里走,顿了片刻,才挪出一个身影。

这场戏,是白奋斗听导演忽悠,到街上突破自我。大家知道葛尤要弄个新造型,但具体是啥,只有许非和李健群靠谱。

此刻,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点,充满好奇。

然后就看到了那个人。

“噗!”

“噗!”

全场齐喷。

“哈哈哈!停!停!停!”

陈彦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努力控制情绪,“别笑,哈哈,别笑了!再来一遍!”

“……”

大家把嘴一划,憋得脸红脖子粗。

葛尤反倒破罐破摔,特淡定。他穿着碎花衬衣,顶着长发,齐刘海,脖子上系着丝巾,宝相庄严,雍容华贵。

正所谓女版林永健,男版王珞丹。

“开始!”

“哟,回来了。”

门打开,这货进屋,震惊了五个小伙伴。

何兵瞪大眼睛,“奋斗?”

“是我!”

葛尤吊着嗓子,慢吞吞坐下。

“你这,这……”

“您不说解放天性么?要克服内心的障碍,我琢磨我扮成这样,肯定是最大障碍,现在克服了么?”他十分认真。

“克服了,克服了!赶紧脱下来吧,看着辣眼睛。”

“哦,克服就好。”

葛尤摘了假发,解下丝巾,道:“不愧是高人,稍微点拨,我就觉得进步很大。”

“……”

五人面面相觑。这个被看不起的,只是买磁带的糟烂家伙,心中对表演的热爱,对梦想的坚持,已经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江杉不再高傲,吞了下口水,问:“你扮成这样,就,就不害臊么?”

“害臊,刚出门都没脸见人。但我就想啊,当个好演员不是容易的事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又没叫你上刀山下油锅,也没叫你寒冬腊月穿着裤衩满头大汗,不就上街走一圈么?想通也就没什么了。”

“……”

葛尤见五人沉默不语,满脸复杂,奇道:“怎么,我说错了么?我没学过表演,真要不对您尽管批评,我能聆听几位教导,是修来的福分。

那个,咱们下一节学什么?”

第二百三十章 灯会

白奋斗以自己的粗糙和坚持,打动了几个心比天高,自诩怀才不遇的文艺青年。

他们给白奋斗拍了一部短小的默片,因为穷。

这片子剧组真拍了,三分钟,会当成本集彩蛋,在演员表滚动之后放出来。

何兵等人在棚里磨了一天,痛快淋漓,来客串的演员都有这种感觉,能体会到别处没有的爽快。

外放式的喜剧,在国内非常罕见,陈小二系列还是收着点,夸张程度不够。所以这帮人过来,首先攻破了一层心理障碍,自然觉得轻松。

晚上九点多,打卡下班。

这算小夜,每人能领到一块五的补贴。

许非推着车子出去,见葛尤在前边骑,便追了上去,“回家啊?”

“去我爸那边转转。”

对方应了声,不言语。

俩人沉默骑了片刻,许非笑道:“怎么着,生气了?”

“没有,想点事儿。”

葛尤顿了顿,道:“就挺有触动,看你写的那些台词。

当演员确实不容易,当个好演员更不容易。你说演员苦吧,像我这起五更爬半夜的,吃饭不规律,一拍戏好几个月赔进去,真挺遭罪。

但我想想,也没啥资格叫苦。挣的不少,人家一个月几十块钱,我一个月好几百,我在这哭天喊地,人民群众得大嘴巴抽我。”

“哟,你升华的可以啊?”

“不不,我正经跟你说。我没上过大学,文化也不高,当演员是不想再喂猪了。可现在吧,怎么说,还挺有事业感,特想干一辈子。

既然干一辈子,自己就得弄明白,我现在属于弄的阶段。”

“呵,这行变化快,你现在弄明白,过几年又不明白了,知道自己心里想要啥就行。”

许非笑了笑,难得的没吐槽调侃。

俩人默默骑着,直到一个路口分开,各自回家。

……

此时已是六月初,暑气初生。

每到夏天的夜晚,许非总会有一种时空错乱的真实感,太安静了。没有夜店,没有捡尸,没有奔走的外卖小哥,连烧烤都木有。

诶,话说烧烤大军是啥时候粗线的呢?

许非下了车,一边进门一边想,真有点怀念撸串了。

“回来了?今天这么晚?”

张桂琴正在院子里收衣服,道:“还吃饭不?”

“整点啥啊?”

“炖豆角,还剩点。”

“吃。”

都熟悉彼此的生活规律,也没啥可聊的。许非进了厨房,热饭菜,呼噜呼噜对付了一口。

吃完洗脸刷牙,本想回屋,见西厢还亮着灯,遂过去敲门。

“吱呀!”

他推门而入,那丫头在罗汉床上歪着,急慌慌把什么东西藏在褥子底下。

“怎么还没睡?”

“看了会书,这就要睡了。”

陈小旭还真捧着本书,一手拄着脸颊,做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状。

“时装展怎么样了?”

“过两天彩排,你来不来?”

“彩排我就不去了,当天再说,我尽量早点收工,让大家都去转转。”

许非不经意的在她身前走来走去,道:“你主持人请了么?”

“这倒忘了。”

小旭想了想,“那找吴小东,沈霖也带去……呀!”

她居然叫了出来,却是许非猛地一掀褥子,抽出一张报纸。

“你给我!”

“不给!”

“快点给我!”

“不给不给!”

他一手挡着对方,同时扭头看,“报纸有啥好藏的,又不是藏宝图……哟!”

那上面赫然一条消息:京城广播学院即将成立广告学专业,今年九月份招收第一批学生,准备高考的学子敬请留意。

京城广播学院,即后来的中国传媒大学。

他也挺惊讶,“与时俱进啊,这么早开广告学,你想进去念书?”

“……”

小旭盘腿坐着,气呼呼不理他。

“可你参加不了高考啊,人家有特殊政策么?”

“……”

“我错了行不行,别生气了。”

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小口袋,“来,吃块糖。”

小旭一瞧,正是自己送的那袋,已经下去一大半,还剩七八颗。她抿了抿嘴,一把推开,“人家没政策,我进去旁听还不行么?”

“你跟学校沟通没?”

“没呢。”

“那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说?”

“当然我自己说!”

她翻了个白眼,又抢过报纸,“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哦。”

许非麻溜滚出屋子。

小旭赶紧锁门,揉了揉脸蛋,关灯上床。

床大,她躺下就感觉特空,四处落不着,只好又贴墙。这一年多来,都是俩人同住,自己睡根本不习惯——哪怕张俪走了一个多月。

上学这事儿,其实也不算上学,她不需要那个文凭,就想系统的学点知识。

何况白天上班的上班,看店的看店,自己在家闲得慌。

…………

6月5日,北海龙灯会开幕。

持续十五天,票价一元,每晚从六点半到十点。

共47组大型灯具,全部来自自贡。自贡灯会赫赫有名,特色就是组灯,大气恢弘,龙灯更是其中代表。

初夏的京城之夜被灯会点亮,街头巷尾谈论纷纷,游人不绝。

这股骚动自然也传到了剧组里,挠心挠肺,欲仙欲死。不少人跟许非请愿,他本有打算,也就顺水人情。

转眼到了16号。

今儿整整一天,大家牟足了劲干,连客串的梁添都贼卖力气。

他在第一部演了个小贼,被许非抓了,第二部放出来,又当了中间商,专门联系人买卖公房。

年初房改,提租补贴,鼓励员工买房。

本是好事,但很多单位以白菜价出售旧公房,以筹集房改资金为名,实则损公肥私,从中渔利。

搞的在前几天,中央下发文件,严令禁止。之前贱价出售的公房,也要补收价款,或收回产权。

本集便是讲陶茂森被忽悠,想买套大房子,好在最后急刹车的故事。

其实后面又默许贱价出售了,没办法,这年头的政策几个月一变,社会太粗糙。

夜晚,摄影棚内。

三十双眼睛死死盯着场中的莫岐和梁添,俩人身负重任,也是不敢懈怠。冯裤子不停看表,然后交头接耳:

“六点了啊,六点了啊!”

终于在一段台词过后,许非一挥手,陈彦民喊:“好,过!”

轰!

就跟地皮裂开,窜出几百只耗子似的,全场忙乱。

“快点快点,换衣服,卸妆!”

“道具道具,别落下!”

“都过来搬东西,装车装车。”

冯裤子拿着大喇叭喊:“能坐车的坐车,能骑车的骑车,公园门口集合,先到我这儿领票!出发!”

哇哦!

随着阵阵欢呼,数十人齐奔北海。

灯会嘛,现在都看吐了,八十年代可是跟过节一样。娱乐活动太少,到家门口还没看着,那一头撞死算了。

(还有……)

第二百三十一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月票加更)

许非很小的时候,总以为中南海是一个地方。后来才知道,京城有北、中、南、西、后、前六个海子,合称六海。

北海在故宫西北,占地颇广,古时水源来自白浮泉和瓮山泊。密云水库建成后,就从水库流过来,经引水渠到昆明湖,再过动物园等,直到此处。

七点刚过,许非和冯裤子坐着道具车赶到大门口。

买了几十张票,白纸条,上面印着粗糙的绿字京城国际旅游年,北海龙灯会入场券。

左边还有个花灯图案,下面标注1830—2200。

等了没多久,大家陆陆续续抵达,且拖家带口,看来是提前约好的。许大官人好事做到底,门票全包,直到最后一张发出去,俩人才进了大门。

冯裤子四处踅摸,“那个,我找我媳妇儿去,她可能先进来了。”

“啊?”

“我走了啊!”

“不是,哎哎……艹!”

许非又变身《孤独的美食家》,咚咚咚,咚出老远。

嘁!

他撇撇嘴,奔着琼华岛方向走去,显呗什么,就你有媳妇儿啊?

北海公园地形狭长,中间一大片都是海子,海子里有个琼华岛,东西岸铺设长长的步道,各有风光建筑。

南边一桥之隔便是红墙内,据说有家用地沟油的饭馆……

灯会已经开了十几天,老百姓热情丝毫未减。

花天锦地,掎裳连襼,亲朋好友,兴高采烈。条件好的还带了相机,长辈抱着小娃娃蹲在门口的“珍珠神女”前留念。

许非也不着急,独自慢行,不时看看路边的工艺花灯。

确实精巧,有蚕茧做的蚕茧灯,玻璃做的玻璃灯,竹篾精做的竹编灯,丝绸做的绢灯……最神奇的是一只孔雀,用废弃的青霉素药瓶捆在一块,简直光彩夺目。

他踏上永定桥,往远处望。

岸边星光点点缀着夜空,布满了花灯的龙舟在湖中穿梭,繁光在夜色中勾勒出北海的轮廓,人在其间。

他忽然有种很浪漫的感觉。

这种浪漫,来自于这个时代。朴素,纯粹,真正的生活乐趣。

就像他上辈子看了很多电影,但最有意思的,还是小时候坐在村口,家家户户拎着小板凳,看一场露天银幕。

里头有个女人洗澡的镜头,露后背,有些老汉就跑到对面去瞅……

“快点快点,要开始了!”

“听说还有歌星演出呢,快去抢位置。”

“伊莲服饰越整越大发了,连时装表演都出来了。”

许非上了琼华岛,都不用找,顺着人群拐到左边的一个区域。这里叫双虹榭,沿着水边有几座建筑。

宽敞的空地上已经搭起t台,台两侧装着底灯,树上也挂着灯,这样上下照,模特才会通透。

末端则竖起挡板,隔成一个个小间,算是后台。

一打漂亮高挑的妹子进进出出,引得无数目光。公园管理处派来人手维持秩序,生怕出现事故。

“哎,沈霖!”

他好容易拽住个熟识的,“小旭呢?”

“在里面,哎呀别拉我,我忙着呢!”

沈霖头都不回。

许非只好进去,又不敢随便看,万一哪个妹子正换衣服,妥妥的流氓罪。

“李老师!”

他转悠半天,终于找着组织了。

“你怎么才过来,在这呢。”

李健群捧着个大盒子,带他进到一个小隔间。

葛尤在旁边傻坐着,小旭跟刘贝核对流程,“你前面的模特下去之后,有五秒钟的空档,你从正中央出来,自己想个姿势。”

“我,我想不出来。”

“骚气点的,就你戏里那劲头。”许非插嘴。

“骚什么气?!”

陈小旭瞪他一眼,“要光彩照人的……葛老师,您的词儿准备好了么?”

“您这葛老师,我还以为叫别人呢。这段你放心,我们现编都成。”

“哎对,咱俩说梦话都能搭上调。”刘贝笑道。

“……”

许非见状,自讨没趣的下线,在外面坐了一会,突然一乐,却是四位歌手化好妆出来。

“哟,阿毛!”

噗!

刘焕先喷,“他平时就这么叫你啊?”

阿毛不言语,阿毛很无奈。

“李小姐,荣幸之至。”

“许老师,您现在可是大名鼎鼎,我才荣幸呢。”

他跟李铃玉握了握手,又跟老朋友陈力招呼。

诶?

许非看着四位,猛地反应过来,四大名著齐活了!

…………

八点正,演出开始。

双虹榭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还有大批人往里进,工作人员拼命维持秩序。又有那机灵的,从前面绕过去,爬树,爬亭子。

活动成本,预计一万五千块。场地最大头,然后是灯光、音响,其实质量根本不好。

就听“嗞”的一声尖锐,吴小东拿着麦克风上来。

“安静一下,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丝毫不怵,“今天呢,是北海龙灯会,也是我们伊莲服饰展……大家看看这花灯如昼,初夏夜晚,在这样一个美妙时刻,我们相聚于此,我觉得这就是缘分……”

“好了,话不多说。大家可能都知道,我们今天请到了几位表演嘉宾,那在时装表演之前,我们先欣赏两首歌曲。

掌声有请,刘焕!”

“哗哗哗!”

刘大脑袋走到台上,音乐响起,扯开嗓子开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咿啦啦,梳妆台……”

按刘焕的意思,想唱《心中的太阳》,但被许非否了。开玩笑,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灯,你给我整个“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

丢不丢人?跌不跌份?

于是改成了王洛宾的《半个月亮爬上来》。

观众听着新鲜,照样热情高涨,不断欢呼叫喊。一曲结束,底下人疯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戴草帽,戴草帽!”

“……”

刘焕扭头瞅了眼,这可不是我要戴草帽的,是群众的呼声。

许非摆了下手,爱杰宝唱啥唱啥!

“好好,大家静一静,我清唱几句吧。”

因为每人一首歌,刘焕便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开始戴草帽。

其实许非总觉得记忆有偏差,在自己童年印象中,这句明明是“王八戴草帽。”

等他下去,阿毛上来,又唱了一首《思念》。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这是年初春晚上的歌,一出便红遍全国。

两首歌过后,才开始时装表演。

轻快的音乐响起,第一个模特亮相时,很多父母下意识捂住孩子的眼睛,过了几秒钟才放开。

在不少人的认识里,模特尺度都比较大。

不过这是正经表演,好看的小姐姐穿着吊带连衣裙出来,踩着白凉鞋,顿时吸引了全场目光。

“这不陶蓓穿的衣服么?”

“是呀,我可喜欢这条裙子了,正想找地方买一条呢。”

“哎哎,那牛仔短裤也好看。”

“啊,我要那件短袖衫!”

台下议论纷纷,都认出了来路。

就二十件衣服,模特走的慢,展示时间较多。

从左侧出来,在左面转个圈,到中间停一停,又在右面转个圈,青春活力,自然潇洒,似乎嗅到了即将来临的盛夏。

女孩子看搭配,男孩子看姑娘,文化人看云想衣裳花想容……最终都汇聚成一个字,美。

“好!”

又当一个模特出场时,不知谁喊了声好,跟着猛拍手。

这一下似按了开关,哗哗哗的掌声紧接着响起,从t台左面传到右面,再传到看不真切的入口。

出来一位,掀起一次热浪,也不知为啥鼓掌,反正就是高兴。

欢腾的气氛纠缠感染,迅速形成一片海洋,老人孩子,年轻情侣,中年夫妇,鲜活鲜活的时代,鲜活鲜活的脸。

模特表演结束,李铃玉上场,《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歌甜人美,此情此景。全场宛如一个不断积聚积聚的热气球,当陈力最后亮相,带来一首《枉凝眉》时。

砰砰砰!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跳动,这一晚,这一幕,花灯如昼,京城初夏。

……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侧台,陈小旭瘦削的身子半掩,看着陈力演唱,不自觉又思绪如潮,翻滚不停。

“又想黛玉了?”

许非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

“嗯。”

小旭点点头,“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你才多大,就这辈子。”

“不管多久,都是。”

嘁!

许非撇嘴,也看着台上的陈力,这首歌好像很久没听过了。对于《红楼梦》那三年,他也怀念,但不像小旭和张俪那般。

红楼难醒,这是她们的毕生心结,真就到死都忘不了。可于自己而言,更像是一个开始,在这个时代的开始。

他听着听着,不禁入了神,过了会一扭头,发现那丫头正盯着自己看,嘴角翘着。

“你看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说说。”

“我不说,反正我知道。”

她歪了歪头,笑了出来,“我就是知道。”

“……”

许非有些愣,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一丝自信和调笑。

她好像真的很了解自己,不是之前那个,是真正的自己。

(继续求领主种田文,书荒的要死。)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京台崛起

6月除了灯会,文艺界也有件大事,第6届金鹰奖在盛京举办。

金鹰奖也好,飞天奖也好,都是针对去年度的作品,所以《胡同人家》没份。

许非忙着拍摄,没有前往,李沐亲自跑了一趟,为《便衣警察》拿回一座奖杯优秀连续剧奖。

一共有三个,另两个是《西游记》和《雪城》。

最佳男演员被六爷拿走,女演员是《严凤英》的马兰,男配是《乌龙山剿匪记》的申君宜,女配是《雪城》的倪萍。

诶,没错。倪大姐正儿八经的演员出身,年轻时候贼靓,端庄大气,个子又高,可不是后世网上的某张照片,那种红颜衰老的样子。

这年头的电视剧,除非能让央视买走,绝大多数的影响力只限于本地。

评价一部作品是否优秀,评价一个制作单位是否有水准,自然得靠这些奖项。飞天和金鹰,金鸡和百花,在文艺工作者心中无比神圣。

而且评选极严,比如《红楼梦》和《西游记》。

在金鹰奖很吃香,飞天奖根本看不上,因为两部作品都遭到了学术界的严厉批评。觉得没资格拿奖,但是呢,拍了好几年,这么辛苦,不给奖又说不过去。

于是《红楼梦》拿了个特等奖,《西游记》也拿了个特等奖,安慰安慰的意思。

而艺术中心这边,经过近三年积累,终于在圈内占据了一座山头。一提电视剧生产大户,央视、齐鲁台、魔都台、粤省台,外加就是京台。

京台,会议室。

中高层坐了一屋子,李沐也在。

他载誉而归,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进入正题引进剧。

“两岸关系解冻之后啊,先行交流的肯定是文艺界。这个东西是共通的,两岸血浓于水,不存在太多差异。

据我所知,有意向从那边引进电视剧的,只有央视一家。

毕竟花钱不讨好,自己拍都亏,引进更亏。地方台要么没实力,要么在观望。但我们经过几天研究,觉得可以一试,是个提升影响力的好机会。

关键是,我们买什么样的电视剧?”

“……”

李沐听完领导讲话,问“央视想买哪部?”

“好像叫什么《一剪梅》,哦,单子上有。”

刷刷刷!

众人翻开一份资料,这是湾湾那边过来的名录。李沐找到《一剪梅》,看了看简介

1984年于中视播出,主演寇世勋、沈海蓉等。

故事发生在一直备受缺水困扰的沙河镇。万、赵两家为世仇,为了化解两家恩怨从而齐心协力寻找水源,赵时俊忍痛放弃了爱人沈心慈而迎娶万家大小姐万秋玲。而沈心慈在生下她与赵时俊的骨肉绣云之后撒手人寰……

咝!

李沐瞧这一段,脑中忽然冒出某人讲过的一个名词苦情戏。

后边还有四字点评又臭又长。

《一剪梅》是大陆引进的第一部台剧。虽然台剧从最初就有拖沓的毛病,但对刚接受过港剧洗礼的内地观众而言,却是一种全新的谈情说爱的方式。

捧红了一批明星,主题曲更广为传唱,从而认识了一代污妖王,嘿嘿嘿。

(写到这发现前面一个错误,赵妈演的小品,当时《昨夜星辰》还没引进。)

信息不对称,大家看了半天,没啥概念。

李沐想了想,道“看故事,应该是那种爱恨纠缠,生离死别的悲情风格。我们要买,不宜买类似的,不然就撞了。”

“嗯,确实。”

领导点点头,道“我们的资料不如央视丰富,他们只打算买一部试水,我们也别太招风,也试验着引进一部。老李,你还有什么想法?”

“呃,我觉得这个可以。”

李沐从一串《新绝代双骄》、《珍珠传奇》、《烟雨濛濛》等名字上划过,指着文件道“历史背景,有群众基础,收视率也高。而且凌风来客串的时候,我们聊了聊台湾的影视环境,他专门提到这部剧,应该有保障。”

嗯?

众人纷纷低头,《一代女皇武则天》。

李沐如今面子贼大,讨论了一会,决定先从那边要点片花来看。

“还有件事……”

领导咳嗽一声,道“以前我们都是当年定目标,当年拍摄。现在生产条件成熟了,提前给你们一个任务。

今年内,把明年的拍摄计划拿出来,要求是长篇连续剧。

《胡同人家》有点取巧,每集才三十分钟,我要那种真正的大长篇连续剧,实打实的。

身为生产大户,这才是衡量实力的标准。你们尽快研究,有事直接跟我汇报!”

散会后。

李沐和郑小龙下楼往回走,满面愁容。

可能成绩太优秀,领导野心大了,誓要带着京台崛起。可下面人难办啊,什么叫大长篇?

拿《胡同人家》对比,意思就是,你至少得搞个四十集以上的。

“老李,怎么着啊?”

“我能怎么着,给任务就做呗。”

李沐摇摇头,叹道“等许非那边完事,我们几个碰一碰。剧本不敢说,起码得拿个梗概出来,不然没法交代。”

…………

魔都,一家学校附近的小吃店。

这学校是《十六岁的花季》片场,许孝文和张俪正在吃早点。

魔都是国库券的主要出货地,价格通常比别的地方高,许孝文跑了几趟,俩人还是碰了面。

很尴尬。你说把她什么?

儿子的朋友?生分。儿媳妇?也不是。

张俪也尴尬,但表现的非常得体,完全对待长辈的态度,“叔叔,您跟着去哪儿?”

“去趟盛京。”

“回家么?”

“看看吧,有时间就回去一趟,你啥时候回去?”

“我也快了,下月初……”

“叔!叔!”

正聊着,陈小乔大呼小叫的跑进来,手里攥着一份报纸。

“别吃了,有的忙了!”

他压低声音,猛戳一条新闻,“继第一批7座试点城市之后,中央即将在54个城市开放国库券转让业务。”

噗!

许孝文直接喷。

这尼玛7个地方就累死累活,54个得跑死啊……诶?不对。

他转念一想,城市越多,说明可操作的差价就越多,而且路程近了。许孝文年轻时候可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曲艺人都野。

当即站起身,“你慢慢吃,我们得走了!”

“啊?您,您……”

张俪见二人心急火燎的出门,根本阻止不了,只能无奈摇头。她重新坐下,翻出一个小本边吃边看,密密麻麻全是心得体会。

她跟着来剧组,不知如何入手,只能什么都学。

制片问一问,导演问一问,摄像问一问,场务问一问……努力了解各环节的操作流程。组里人开始把她当明星,现在把她当劳模,太能吃苦。

白天不表现,夜里也哭过,好在快杀青回家了。

(还有……)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腕儿(月票加更)

“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儿懒梳妆,崔莺莺啊得了那不大点儿的病啊,躺在了牙床……”

大杂院,亮亮堂堂,赵丽蓉一手打板一手拿鼓键子,唱着一段《大西厢》。

她学评戏出身,京韵大鼓也能唱,为了这集戏还特意练了一个月。

韩影站在对面,矜持却又眉飞色舞,接道“躺在了床上啊,半斜半卧,您说这位姑娘,乜呆呆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

一段唱罢,二人格外满足,韩影嗓门一挑

“小姑奶奶!”

“红花!”

“风韵不减当年→呐!”

“哎哟,你也是三岁看到老啊!”

“噗!”

全场憋笑,俩老太太忒逗了。

本集讲戴红花的一个称呼为小姑奶奶的亲戚,前来探望,小住几日。这位小姑奶奶寡居多年,也是戏曲爱好者,跟戴红花是狼狈为奸,无法无天。

最后白奋斗出了个损招,让陶茂森对其展开追求,终于把她吓走了。

赵妈今年六十岁,化妆非常年轻,一头乌黑的头发。韩影四十八,还算中年,但妆化的老,遂能形成一种反差。

俩人都成了精了,演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单集故事,比较简单,顺顺利利拍到晚上,完成任务。

赵妈还挺抱怨,攥着许非手唠叨“去年听说你排戏,请了好鞋人,我琢磨着也能请我吧,结果等了意年,愣是没找我。”

“去年没合适的角色,今年不请您来了么?您看您一出场,咱们工作效率都高了。”

“你小子奏是会说话……行嘞,你就当我信了,我得回夹了。”

“那个关景清,找辆车给老太太送回去。”

“用不着啊。”

“没事没事,我们也放心点。”

关景清腾出一辆面包车,给赵丽蓉送回去,剧组打卡下班。

七点多钟。

许非离开大菊胡同,没回家,直奔前门外煤市街南口的丰泽园。

门脸还是那么气派,停着不少进口车。

上次在这吃饭,是跟马卫都、海晏、朱家溍一块。这次老马是中间人,说有位朋友想认识认识。

他进了包间,推门一瞧,里面坐着俩人。一个是马卫都,另一个也认得,但装作不认得。

“来迟了啊!来来,我介绍一下。”

老马站起身,笑道“这位就是许非,我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白身,现在声名显赫。这位叫李程儒,淘弄古玩结交的,现在做点服装生意。”

“你好你好!”

李程儒三十多岁,穿件西装,留一发型,“说起来我也是搞文艺出身,在《西游记》里当剧务,不过下海三年了,一身俗气。”

纯老北京,口条地道,善谈。

俩人握手就座,服务员开始上菜,明显李程儒请,全是好的贵的。

“你最近干嘛呢,怎么没信儿了?”许非问老马。

“准备去趟香港。”

“拍卖?”

“这你都知道?”

“你去香港还能干什么,别告诉我旅游。”

“嘿嘿……”

马卫都眼睛眯缝着,两只手一比,“一瓶子,有拍卖行联系,起价就六十万。哎对,正好你去过,有什么忌讳的没有?”

“就是语言不太通,你去哪儿最好写个条,不然打车都说不明白。”许非道。

“听说那边姑娘泛滥,去了留点神,别染个那叫什么,哦,艾滋!”

李程儒聊天绝对不能落,自来熟,“许老师,听说您也好古董?”

“前几年爱好,最近忙,抽空收一收,没什么好货色。”

“甭听他胡扯,他那对斗彩葫芦瓶,镇宅都够了。”老马道。

“哎哟,您要不嫌弃,改天让我开开眼,咱们交流交流。”

“成啊。”

一来二去聊开了,李程儒也懂古玩,而且非常懂。

人家里有钱,做买卖的。

旧时候前门往南,珠市口往北,鹞儿胡同旁临街有五间门脸,叫“义和信”,主营绸缎,那就是他们家的。

母亲生了11个孩子,养活了9个,他是老幺。

父亲好收藏,打小就见过宝贝。

后来形势不好,打倒资本家。母亲拉扯9个孩子不容易,每到断粮的时候,就把家里的字画、瓷器拿去卖,一件就值几十块钱——那可是五六十年代。

仨人聊的很舒服,吃吃喝喝,极为尽兴。

待酒过三巡,李程儒放下筷子,道“刚才马爷说我做服装生意,其实瞎胡闹。自己有个小贸易公司,服装、百货、电器什么都卖,不过主营服装,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

“哟,那您是我前辈。”

“不不不,您是我老师。我做生意也几年了,心里清楚,我靠的是时候,不是脑子。但您是靠脑子,打您在报纸上招服务员开始,我就留意了,一环套一环,一招接一招。

短短几个月,名动京城,我是五体投地。”

李程儒倒了杯酒,双手端起,“今儿请您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取取经。”

“怎么说?”

“西单劝业场,我想弄个床子,但觉着小气,没劲,您给指点指点?”

“……”

许非沉吟不语。

李程儒见状,又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说。”

“不不,冒昧问一下,您那个贸易公司,从南方倒腾的货?”

“十有。”

“做鞋的熟么?”

“熟!温城六千家鞋厂,我认识一半。不过最近风声紧,我一般去莆田上货。”

这个风声紧,很有说道。

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温城皮鞋迅猛发展,真有六千多家企业,大名鼎鼎。

不过在去年,5000多双温城产的劣质皮鞋,在杭城武林门广场一把火烧个干净,鞋业大受挫折。

幕后故事不讲了。

许非想了想,道“我不能说绝对啊,综合来看,在北方搞服装业不如在南方,尤其自产自销,成本太高。您到处跑,应该比我了解行情。

北方搞服装,最好的就是综合性销售,也就是商场。不过现在市场不成熟,私人想做大也没空间。

如果让我出主意,就一个大方向,将来在南方生产,在北方销售。那劝业场是个很好的零售场所,积少成多,试试也无妨。

今天既然碰见,正好跟您说说。

您有门路,人熟,我没工夫,也懒得跑。伊莲目前想做男女鞋,这一块我们合作怎么样?”

“呃……”

李程儒出乎意料,一场交际饭局还谈来笔生意。不过他很为心动,仅对方的经营理念,在自己看来就是一个宝藏。

何况伊莲服饰在京城,称得上今年最火的品牌服装店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回家

伊莲想做鞋,但老板没时间跑,生产能力也不足,顶多是个大点的作坊。

而李程儒渠道成熟,能找到最便宜的原料和人工。

他属于倒腾服装,干了好几年觉着不是事,特想找个地方安家落户。原本看中劝业场了,但经许非一分析,十分认同终端销售的理念。

积攒积攒,等实力够了建个服装城,这才是大买卖。

俩人聊的来,可生意归生意,没到倒头就拜的地步。许非等于找了个生产方,自己拿款式,李程儒给他供货,钱货分明。

转眼进入七月,酷暑来临。

伊莲服饰的营业额迎来井喷,夏季衣服永远比冬季好卖,价格相对便宜。

许非把潘虹的大照片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刘贝、曹影惨遭掉番,跟钗黛一同归到过气女明星行列。

这年头哪有什么肖像权和代言人概念,一次算一次的帐,他还准备拍一支电视广告。

早晨,百花胡同。

上班的都上班了,陈小旭孤零零坐在院子里,腿上睡着猫,猫上垫着书。

看了一会,她老觉心神躁动,而且头顶的石榴枝抽下来,不停在眼前晃呀晃呀。她索性站起身,找了把大剪子,咔嚓咔嚓开始修剪。

这两棵树在粗糙的栽培下居然没死,堪称顽强。

石榴有三茬果,一般留二茬,三茬不要,且四季都要修剪。开始都不懂,坐等吃石榴,结果不是虫的,就是病的。

现在明白了,时常护理,都盼着秋天能吃上。

小旭修剪了几下,又扫扫院子,忽听外面敲门。

“吱呀!”

“这是今天的报纸……”

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姐姐递过两份报,又摸出一沓信,“有您三封信。”

“三封?哦,谢谢。”

“您收好,我先走了。”

姐姐骑了几步,回头笑“黛玉真好看。”

“……”

小旭抿嘴,关门看信,居然是一个地方寄来的,收件人是她、张俪和沈霖,落款深城大学。

拆开一瞧,大意是深城大学搞了个艺术进修班,招她们过去念书,待遇优厚。

进修班?

小旭方细看一遍,又有人敲门。

“呀!”

她打开门,见那张笑靥如花且疲惫的脸,立时扑过去,“不说下午到么,怎么这么早?”

“临时改了火车,分批回来的……”

张俪穿着一件很清凉的短袖,露出两条匀称的膀子,这两条膀子圈住一截细腰,“好了好了,怪热的。”

“我帮你拿。”

小旭这才分开,提了件行李进屋。

“你都胖了。”

“瞎说,我每天从早忙到晚,怎么会胖?你在家养着才白白胖胖的。”

“你吃饭了么?”

“不太饿,就是累呀……”

张俪看到熟悉的卧室,绷着的劲儿也一泄,扑到床上慢慢变软,“这两个月没睡过一天好觉,再呆下去就死了。”

“你好好躺着。”

小旭挨在床头,给正了正枕头,姑娘翻过来,合着眼,确实憔悴不少。

“家里有事么?”

“没什么大事,就办了场龙灯会……对了,有我们的信。”

她简略说了说,对方疑惑道“学校什么意思,答应就能去么?”

“应该是,两年进修班,没文凭,估计想找点名人粉粉脸面。”

“那有什么专业?”

“导演和表演。”

“……”

张俪睁了下眼,又闭上,“对我没什么用,当不来导演也当不来演员,你去么?”

“我才不去,我准备去广播学院。”

没旁人,小旭也凑到耳朵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又齐声嬉笑。

聊了一会儿,她见对方声音细弱,有睡着的意思,遂闭了口,歪在旁边瞧。说胖是瞎话,真的瘦,且黑了几分。

头发干燥燥,许是在火车上闷的,短袖应在魔都买的,以前没见穿过,款式还不如店里。

领口解了颗扣子,脖颈抹着细汗,还有两条红绳。

嗯?

小旭伸手一划,带出一块玉来,晶莹剔透,是只宝瓶。

“……”

她端详着这块玉,又看了看张俪,轻轻放了回去。

………………

“大新闻!大新闻!”

“哈哈哈!”

大菊胡同,休息时间。一个工作人员突然跑过来,高声嚷嚷“哎哎,都别吃了,据可靠消息,艺谋跟阿丽搞在一块了!”

“啥?”

“就那个艺谋?”

“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我一记者朋友说的,明天见报。而且不仅搞在一块,男的正闹婚变呢!”

“哎哟,评委会得悔死!”

“哈哈哈,这下热闹了!”

片场顿时议论纷纷,连葛尤这等正经人都倍儿起劲。唯一淡定的自是许老师,表示我二十年后就知道这个八卦了。

诶,这个说法有点语病。

就在前几天,第11届百花奖、第8届金鸡奖刚刚揭晓。

张国师由于塑造了《老井》中的孙旺泉,一人捧走了双影帝,同时《红高粱》还拿下金鸡奖最佳影片。影后则是潘红。

风头无两啊!结果哗啦一下,崩了。

此事件最直接的结果,便是催生出了那部《古今大战秦俑情》。

程小东正在筹拍这部电影,原著和编剧是李碧华。李碧华觉得张国师有秦俑的气质,先说服了嘉民娱乐公司老板韩培珠,韩培珠又赶到京城《代号美洲豹》片场,劝说张国师。

片方许诺,只要你点头,女主角就是巩丽。

张国师为巩丽着想,跟香港团队合作,对将来有好处。而且他婚变闹的全国皆知,现代陈世美,不说人人喊打也差不多。

所以他想找个地方避一避,有个跟巩丽相处的空间。

大家兴高采烈,半天停不下来,因为本集拍的正是陶蓓走穴,认识一吹逼,说筹备《红高粱2》……

“许老师,许老师!”

陈彦民凑过来,“这新闻太应景了,还是改回去吧,别《红高粱2》,叫《绿高粱》多好。”

“《红高粱2》还能说调侃,《绿高粱》就指着鼻子骂了,都在一个圈子里混,留点余地好做人。”

“行吧。”

陈彦民去了。

许非继续坐在专属椅上,偶尔嗑一块糖,过着朴实无华且枯燥的制片人生活。

人为不如制度,他先弄了一套纪律性的东西,比如签到打卡,然后是一套责任人章程。服、化、道、车辆、饮食等等,每项都有明确负责人,出了问题,谁签字找谁算账。

算账的方式也简单,严重的直接踢出剧组。

大部分人都有编制,他没权惩罚,踢出剧组就够受了。他灌输的思想就是,每个人都很重要,但每个人在我这里,都不是无可替代的。

《胡同人家2》开拍至今,进展顺利,可除了文艺青年那两集,他都没有过多参与。

不够劲儿。

他不能未卜先知,所以在等,等那个政策出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来了

“深城大学?”

许非晚上回家,还没跟张俪说会话,就被这个消息搞的一愣。

他在厨房吃着饭,四个小伙伴都在,共同讨论这事儿。

“我跟人打听了,深城大学83年才成立,没有专门的艺术系,只有一个设计专业,和师范学院的艺术专业。这次开进修班,学两年,导演、设计和表演,就像小旭说的,粉粉脸面。”

吴小东功课做得足,道“毕业不给大学文凭,只有一个进修班结业证书,但老师还不错,能学到东西。欧阳白天还给我打电话,说准备去读导演。”

“导演?他不做演员了?”沈霖奇怪。

“演过贾宝玉,还怎么演别的?何况现在峨眉厂经济问题严重,产量质量都在下滑,他也想转转型。”

吴小东比较纠结,不停抠着手指,“我呢,是支持你去的,学点知识总没错。你现在什么想法?”

沈霖性情单纯,或者说傻,愁道“我也不知道啊,许老师……”

“哎你别问我,你们俩的事,我不掺合。”

许非连忙打住,他上辈子有过好几次,朋友哭天抹泪的闹分手,自己劝啊安慰啊,帮着骂对方,结果转眼人家和好了。

去你妈滴!

教训吃多了,以后再不管别家的破事儿。

沈霖又看向那边。

小旭道“我是不去的,我跟广播学院说好了,平时跟着听课,可以参加考试,但没学历证书。”

“对我作用不大,我在单位挺好的。”张俪也道。

“……”

沈霖耳根子软,也不考虑太多,就想跟吴小东在一块。而且京城有这么多朋友,邓洁也过来了,除了单位都挺好。

她犹豫了一小会,道“那,那我不去了。”

“你可考虑好,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去我绝对支持。”吴小东道。

“我去了也不知道学啥,再说跟你就是一辈子了。”

哟哟哟!

许非没眼看,居然还有狗粮反杀的一天!

不过沈霖又愁,道“不去是不去,我想换个工作了。这几天领导找我谈话,说编制没要下来,还得继续做临时。”

她单位是中国电影乐团,当主持人。

许非想了想,“这样,我帮你问问哪块缺人,正式编制的,有消息我告诉你。”

两口子自然感谢万分。

其实他是不忍心,按照原本的轨迹,沈霖为了吴小东放弃学业,这事让吴小东惦记一辈子,就承她的情。

而她后来受不了流浪般的生活,还是去了羊城军区文工团。俩人分隔近十年,三十多岁了才结婚。

他能帮也就帮一把。

……

吃了晚饭,许非又到西屋坐会儿。

小旭歪在床上看书,他和张俪在罗汉床上,聊剧组的体会。

“我以前觉得制片就是后勤,现在发现太复杂了,每个环节都要懂,不懂就没法统筹调配。”

张俪收获良多,叹道“最近看了些书,说美国是制片人中心制,但具体不太了解,你给我讲讲。”

“制片人中心制,简单说就是承包。比如我有个创意,想拍一部武侠片,就去找电影厂或电视台,研究立项。他们估算出资金,我拿着资金去找导演,找剧本,找演员,建组拍摄。

整个剧组的核心是我,导演只是个执行人,它有一个层级结构……”

许非随手拿过她的小本,刷刷刷写了几段。

张俪一瞧,分为三级

第一级,以制片人为核心,画两条虚线,连接编剧和投资方。

她开头就不懂,问“编剧为什么在制片人旁边?”

“因为故事是我想的,并非导演,导演只是来拍这个故事。”

“哦……”

她点点头,继续看。

第二级,以导演为核心,连接副导演、美术和摄影。美术包括服化道等,摄影包括灯光、录音等。

第三级,以制片主任为核心,包揽后勤工作。

“我们跟苏联老大哥学来的制度,无论电影、电视剧,都是导演中心制。就是说第一级、第二级合并了,所谓的制片人,参与不到创作层面。

目前影视界没有相应概念,导演绝对权力,优点是可以掌控作品质量,缺点是自嗨……呃,自娱自乐。当然现在不算缺点,因为没有商业市场,拍成什么吊样都无所谓。

那以制片人为主呢,会更多考虑它的平衡性,观众喜不喜欢。

在整体思想没开放的时候,制片人很难有成就,除非明显高出一头,让别人不得不听,比如我。”

嘁!

张俪翻了个白眼,对方讲的浅,却也明白了这条路艰难险阻。

像东方文樱,受不了单位枯燥,早跑去拍电影了,同时还担任独立制片人,据说受苦受累。

而俩人聊着聊着,忽觉不对,齐齐转头。

陈小旭捧着书本,不知入神还是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小旭。”

她唤了一声。

“嗯?”

“吃苹果么,我给你削一个。”

“不想吃。”

她继续看书。

“……”

俩人对视一眼,怎么突然闹别扭了?许非咳了咳,自动闪人。

张俪关了门,还是削了只苹果,切成小块,拈一个送到她嘴边,“给。”

“我不吃。”

“都削好了,吃一个嘛。”

清甜的果肉摩挲着嘴唇,小旭没忍住咬了一口,咬完继续不理。

“怎么了,生什么气呢?”

“没有。”

“到底怎么了?”

问了半天不说,张俪无奈道“那你还看书么,我要睡觉了。”

“你就睡呗。”

于是她翻出自己的贴身小背心,脱了短袖,正准备换上,忽地一低头,红绳吊着白玉在胸前格外显眼。

“……”

她顿了几秒钟,抹身挨到床上,“就为这东西呀?”

“这是临走时送的,出门求个平安。”

“他那跟批发似的,一屋子。”

“哎呀,不信你明天出趟远门,你看他送不送?说给你个大金镯子呢,缠毛线那种。”

“呸!”

小旭终于啐了一口,“谁要他的金镯子!”

她拧着眉毛,似乎想了想自己乡土的画风,又哼了一声,放下书本钻进被窝。

张俪失笑,掐了下那小脸蛋,起身关灯。

………………

《胡同人家2》要给话剧和电影腾档期,实际并不快。

五月中开拍,到八月,只完成了二十八集,当然也做完了二十八集的后期。

胡同现在是品牌剧,短故事的形式吸引了大批明星参与,积极性颇高。潘红来客串,演了个疯女人;张国利、邓洁来客串,演对外地夫妻;丹丹姐来客串,演了个下海女工。

中国海,非日本海。

赵宝钢忙完了自己的单本剧,也死乞白赖回归剧组,都知道抱大腿。不过这会儿,他正跟许老师唉声叹气。

“哎哟,现在这世道,找谁说理去?”

“怎么了?”

“前几天老丈人过生日,合计送瓶好酒吧。我去买茅台,你猜多少钱?”

没等回答,他骤然提高音量,“290一瓶!”

咝!

许非倒吸一口凉气,此酒竟恐怖如斯!!!

“不对啊,我上月买才20块钱。”冯裤子凑过来。

“上月是上月,没看新闻么?名烟名酒价格放开,中华烟都特么12块钱一包了。我昨晚上还看电视,说教授一个月工资买不了一瓶茅台酒!”

“彩电现在也贵。我媳妇儿看得好好的,18英寸大彩电,1330。好容易下决心买,一问涨到1900了。”陈彦民深有感触。

“还1900,我2000都买不着,商场全断货!”

“你忘了上半年猪肉也涨,好家伙翻了一倍,开始还补贴十块钱,后来十块钱都没了。”

“我们家真舍不得买肉了,也就搁剧组混点油水。”

“国家这是干什么啊?”

“唉,我有点瘆得慌,就怕见不着底儿。”

一提物价,乌央乌央全勾出话头,一个字涨!两个字疯了!

“哎,许老师你怎么看?”

“坐着看呗,倒是个好题材,琢磨琢磨写里边。”

“您瞧瞧,这才是高人,时刻想着工作。”

“……”

许非不理旁人打趣,只暗叹一声,终于来了!

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前几年实行的“价格双轨制”,由于滋生的、倒爷、经济混乱太严重,早在今年四月份,中央便下决心改革。

核心是从双轨制,过渡到市场制,要闯过这艰难一关,故称之为“价格闯关”。

先是4月,国家对猪肉、鲜蛋、食糖、大路菜4种副食品,由暗补改为明补。将价格放开的同时,直辖市每职工补贴10元,其他城市少一些。

本意是好的,后来发现控制不了,工资和食品价格轮番上涨。猪肉涨了50-60,鲜菜涨了317。

之后,彩电价格又放开,名烟名酒价格放开,农产品价格也作了调整……这一系列举措,都给老百姓造成了一种心理物价要疯涨。

这种情绪不断积压积压,终于随着八月份的一纸文件出台,轰的一下,彻底崩盘!

《关于价格、工资改革的初步方案》

“少数重点商品和劳务价格由国家管理,绝大多数商品价格开放,由市场调节,以转换价格形成机制,逐步实现“国家调控市场,市场引导企业”的要求。”

(还有……)



第二百三十六章 疯了疯了(月票加更)

大菊胡同,片场。

许非一脸无奈的看着现场人员,剧组三十多人,五人请假,或病或有事,其实都知道干嘛去了。

勉强开工,但来的也不专注,低级错误犯了好几遍。

“史胖子集中精神,这么不认真呢?”

“咱们再来一遍,准备……”

“停停!”

他打断拍摄,操起大喇叭,“我知道,现在外面慌的厉害,但我们应该对国家有信心。情况只是一时的,自己一定要稳住,尤其我们文艺工作者,信念坚定……”

他瞧众人根本听不进去,干脆放弃,“算了算了,今儿休息,爱干嘛干嘛!”

“非哥仁义!”

“许老师仗义!”

话音方落,大家半点没含糊,撒腿就撤。

许非摇摇头,也只好回家。

西单。

张桂琴骑着车子来到北大街,就感觉气氛不对。特别冷清,好多商铺没开门,街上行人也脚步匆匆。

她打开店门,打扫了一下卫生。往常八点钟,服务员应该到了,现在八点过了还没影。

又等了一会,王柏琳出现在门口,喊道“姨!”

“哎,你咋回事,怎么才来?”

“我请个假,得买东西去!”

姑娘连门都没进,见对方一脸懵逼,奇道“您没听广播啊!红头文件下来了,搞什么闯关,都说钱要毛了,以后就是废纸,能买的赶紧买,我走了啊!”

“哎哎……”

张桂琴莫名其妙,赶紧买了份报纸,一看心里直突突。

她又跑到外面观瞧,整条街冷冷清清,连隔壁的结婚商店都关了。不远处有家银行,那是最热闹的地方,上百人挤着取款。

老妈瞬间慌了,锁上门就往家骑。

不多时到了百花胡同,小旭见她去而复返,惊讶道“婶儿你怎么了?”

“一会跟我出去,我先拿个存折。”

张桂琴大步进屋,揣着红本本出来,又撞见回来的许非。

“哎哎,正好你们俩都去,还能多拿点。”

“干嘛啊?”

“买东西,你怎么比我还不灵通?”

我滴个天!

许非脑袋疼,“妈,上次买布你都闹腾一回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国家不可能弄到生死存亡的地步,过阵子就好了。再说你买什么啊?”

“有什么买什么呗。”

“你要真去,我可真拦你,直接给你扛屋去。”

“嘿,你个不孝子!”

张桂琴呛呛半天,眼珠一转,“行行,就算不买大件,油盐酱醋总得买吧。家里可没酱油了,做饭把你扔里啊?”

“呃……”

许非反驳不了,挠挠头,“那我陪你去吧……好好看家。”

“……”

陈小旭莫名其妙的看婶子回来,又莫名其妙的看俩人出去,神经病一样。

却说娘俩出门,先到巷口小卖部,喊了声“诶,有酱油么?”

啪!

小窗户一拉,露出一张胖脸,“你看我像酱油么?那帮孙子连缸都抢走了。”

于是奔下一家,也没有。

一路前行,都特么到王府井了,张桂琴很得意,结果往商店一走,嚯,又吓回来了。

副食品商店连门都关了,只留着一条缝,队伍排到了马路上。前面的人往里塞钱,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递货。

后面的各种拥挤,推搡,谩骂。

大商场还好,流水般进进出出。一个小伙子顶着只沙发出来,跟抢到战利品似的得意洋洋。

另有个老头蹬着三轮车,车上堆得老高的白面,全家老小护在左右,仿若押镖。

两个老太太为争抢一团毛线,当街撕打。

还有的提了百公斤食盐,几百盒火柴,十几箱洗衣粉……从草纸到电池,从服装到鞋帽,从彩电到冰箱,老百姓恨不得把所有的纸币都换成物品,不管自己需不需要。

“滴滴!”

“轰!”

一辆公家车也开了过来,跳下几个人加入队列。旁边正好有电视台的在拍,双方又开始互骂。

“疯了,疯了!”

比当年买布壮观多了,张桂琴一时看呆。

所谓的价格闯关,物价飞涨,深层次的原因有两个经济过热;商品供应不足,但消费需求在上升。

这俩矛盾没抓住,直接搞市场化,后果可想而知,甚至影响到了房改政策。

因为在短时间内,全国百姓提了近300亿储蓄,国家又急于出售公房回笼资金,使得前不久下发的“禁制低价出售”成了一纸空文。

提租补贴的模式也因此夭折。

对于失控的局面,国家曾紧急召开会议,向群众解释。

说物价闯关不是马上完成,分5年或更长一点;下半年不再出台调价,加强物价管理,开办保值储蓄,控制货币发行等等。

这些措施一一落实之后,抢购风潮才慢慢平息。此后几年更是经济收缩,就是为今年买单。

而此刻,见到种种不知是人间喜剧还是荒诞剧的场景,许非忽然动力十足,“去别地方看看,先把钱取了。”

二人离开王府井,到处乱转,好容易取了钱,又好容易摸到一家没太受摧残的商店。

“牙刷,牙膏,毛巾,肥皂,洗衣粉……”

“火柴,蜡烛,针线,手纸……”

“酱油,醋,盐,大酱,豆油……”

许非直接搬空了,堆在门口跟小山一样,全是日用品。

张桂琴反倒傻了,“儿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拍戏用。来算算多少钱,开发票。”

“呃,您给一千块钱得了。”老板也懒得算。

于是乎,俩人空手而去,满载而归。

……

当天晚上,他给梁左等人打了个电话,次日一早,骑着三轮直奔大菊胡同,小伙伴们都惊了。

“许老师,你疯了?”

“疯什么疯,拍戏用的。”

“就这,这些东西……”

“怎么样?”

许非都不用弯腰,拎起一代洗衣粉,“这才叫好题材啊!咱们写个本子,往戏里一放,货真价实,有没有震撼力?”

“那,那拍完了呢?”

“拍完给你们发福利,就当年终奖了。”

得!

梁左倒有点明白这意思,绕着小山转了几圈,露出一丝莫名的笑容。

而许非见几位笔杆子都到了,一挥手“开会!”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双头并进

屋内,四个人坐一圈,情绪高涨。

文艺工作者遇到这种事儿,就像狗碰到了肉骨头,猫碰到了毛线球,要多嗨有多嗨。

许老师主持,开口道“先说说思路,写两集,点到即止,但点的程度要非常夸张,有种荒诞剧的意思。不能深刻,深刻就扰乱民心了,基调必须向上,这场风波肯定会控制,只是一时闹剧。”

“太夸张也不行,全院子买买买有股刻意劲儿,得有个人与众不同,保持冷静。”李小明道。

“于兰姑怎么样?”陈彦民道。

“她理智没多大影响,最好是主要人物,陶蓓吧?”梁左道。

“可以。”

许非想了想,道“光说物价太单薄,再加条陶蓓和白奋斗的感情线,俩人闹矛盾……”

“等会儿,他们俩在这时候好没好上?”

“互有好感,却又各自顾虑。”

“怎么说?”

“比如我发现你的优点,觉着人还不错,这叫有好感。但真要处对象,甚至结婚,考虑的会更多。

陶蓓发现了白奋斗的优点,有点那个意思,可没下定决心跟他处,觉着这人吊儿郎当,不太沉稳。

可以在开头写个扣儿,突出这个矛盾,然后涨价消息传来,全院子都疯了。唯陶蓓保持理智,觉得过于傻缺。”

“白奋斗有心抢购,又顾及陶蓓,一直憋着。”李小明道。

“对对。”

梁左忽然兴奋了,道“最后俩人和好,在白奋斗屋里你侬我侬,这时候柜门开了,哗,一衣柜副食品。”

“哈哈!这包袱好!”

“我也觉着那堆东西最后亮相才有效果。”

“我赞同,就按这个来。”

四人把梗概定下,交给梁左主笔。

梁左对社会现象的敏锐洞察力,和文字上的辛辣讽刺,担得起这个任务。他本人也非常有兴趣,那么多东西堆在院子里,本身就能给人灵感冲击。

跟第一部的台胞相似,临时加两集,也变成了42集。

前后84集,跟《三国演义》一样了。

…………

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会议室。

黑压压一屋子人,都是老资格,老前辈。张俪坐在边边角角,腿上铺着笔记本,时不时写几个字。

主位有两个,主任阮若琳,以及一位资历颇深的制片人靳雨生。

靳雨生翻着厚厚的材料,道“先说说《唐明皇》的进展,剧本已经改编完成,正式进入筹备阶段。

这几年电视剧行业发展迅速,以前12集就叫长篇,现在12集都不算事儿了。《唐明皇》预计是四十集,诶,此四十集非彼四十集,绝对比他们真。”

底下一阵轻笑,这是说隔壁的胡同呢。

“……”

张俪翻了个白眼。

“这种严肃历史题材的电视剧,除了导演、摄影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服装、道具、化妆。所以我们建组的首要任务,就是敲定此几项职务的人选。”

靳雨生顿了顿,道“我们有一些候选目标,你们知道哪些人才,也尽管向我推荐,多多益善。

另外还有个事。

前几天有个叫‘中华之光拍摄委员会’的人找我,是由五家电影机构组成的,手里有个电影剧本《杨贵妃》。

说可以套拍,他们出资250万元,我们出500万。单位正在研究,毕竟能节省资金。”

所谓套拍,就是影视通拍,用同一个制作班底,比如《武林外传》的电视剧和电影。

张俪听着靳雨生白话,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刚才一说服化道,她立马想起三个人,杨澍云、史岩芹、李健群。

前两位是《红楼梦》的造型和服装,用不着自己推荐。

但李老师可以啊!

单位水太深,她只得学着许非的经验,慢慢提升自己的话语权。

不要急,多一个人重视你,那就是一分进步——这叫宝姐姐升职记。

……

现在的审查尺度比后世难把握。

后世经过千锤百炼,早就门儿清,什么能过,什么不能过。这会不行,这会连上头都不知道什么能过,什么不能过。

许非还是谨慎的,全集没提“价格闯关”四字,只说东西涨价了。虽然人们一看就晓得,但关键在于这层布,遮不遮是两个概念。

梁左回去写剧本,写完大家一起研究,然后第二稿,第三稿。

剧组正常拍摄,大概一个多礼拜之后,才插入了这两集。

大杂院里,刘贝穿着简单的短袖t,牛仔短裤,露出两条修长光滑的大腿。李健群穿着长裙,复古素色小褂,盘扣,袖子做了改良,短上一截。

一个青春性感,一个成熟温婉。

“准备准备,正式拍了啊!”

“开始!”

李健群手里织着毛衣,问“你跟奋斗怎么了?”

“烦他!”

“昨天不还好好的?”

“昨天是昨天,你都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刚才在巷子口碰着一妹妹,我们模特队的,比我都高。哎哟,他就跟人贫,又贫又贱,蹲地上看人家。那妹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笑话死我了。

你说他怎么这样啊,什么事都吊儿郎当的。”

“那你还看上人家?”

“谁说我看上了?我……”

刘贝气势一弱,又一强,“我顶多就是不讨厌,不过现在也讨厌了!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即便有那么点深邃思想,也快被这轻浮的外表磨没了。”

“……”

李健群听着小女孩的抱怨,笑而不语。

“姐,我就特羡慕你,你是周文王请姜太公——尽找明白人。你跟姐夫吧,我们当初谁也没看好,后来才知道,自己生活自己懂。

而且我最喜欢你跟外人介绍,这是我爱人……”

刘贝做憧憬状。

“不都这么叫么?”

“不一样,你那是真幸福,没有半点勉强。我一直觉着爱人这个称呼特朴素浪漫,就是心里头最喜欢的,发自肺腑才能叫出口。

别的就不成,听说现在有人叫亲爱的,还有的叫老公,一嘴的资产阶级。”

正说着,葛尤从那边过来,露出两颗板牙,“嘿嘿,蓓儿!”

“……”

刘贝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扭头不理他。

“嘿嘿,你聊天这么辛苦,渴了吧?我买了两瓶汽水,边喝边聊。”

“谢谢,放这吧。”李健群笑道。

“诶诶,蓓儿,我走了啊。”

葛尤一步三回头的出镜。

“你瞅瞅!”

刘贝指着他走的方向,“我可不想带这样的男人出去,然后说这是我爱人。还蓓儿,我还宝儿呢!”

“那你们不正好,一对宝贝儿。”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外面突然一阵乱嚷嚷,韩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哎哟,怎么还有空聊天呢,不好了!”

“怎么了?怎么了?”

大家都跑出来。

“听说副食品要涨价了,现在都奔银行取钱呢,西单、王府井全抢疯了!”

“您哪来的消息啊?”濮存新道。

“别又听那帮夕阳红胡说八道。”牛振华道。

“怎么胡说呢?我刚过来这一道,外面那银行都挤打烊了。我可告诉你们,再晚一会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韩影大嗓门极具煽动力,“我没功夫跟你们闲扯,奋斗,你那三轮借我,我买面去!”

“……”

剩下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甭听老太太的,人来疯。”

“就是,没谱的事儿。”

“妮子,回屋写作业去。”

几人没当回事似的往屋走,迈了几步,齐刷刷转身。

“秋梅,存折带上,先取点钱!”

“走走,赶紧的!”

“哎,骑车骑车!”

“小蓓走啊!”莫岐招呼。

“我不去!头几年抢布您忘了,最后还不是国家调控,歌舞升平?”刘贝皱眉。

“不一样,哎呀,你不去我去。”

最后就剩俩人,刘贝看看李健群,“姐姐,你不是也想去吧?那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可全毁了。”

“我不想动,让跃进去行了。”

得!

刘贝一捂脑袋。

“好,过了!”

陈彦民挥了挥拳头,非常满意。

刚才有段挑战性的长镜头,在镜头里,所有人物都包括,非常满,然后哗啦一下,全跑了。

要的就是那种,从满到空的变化感。

早期的电视工作者,基本都是电影出身,镜头运用很有电影的特点。比如《红楼梦》王熙凤戏贾瑞那段,极为精彩,推荐去看看。

但随着电视业发展,这些特点反倒没了。

再谈起长镜头,都是广泛运用于日本类型片中。

一个镜头能有十几分钟,场景单调,人物单调,道具单调,动作也是反复反复,枯燥无味。

“好了,休息十分钟!”

许非坐椅子上拍拍手,宣布暂歇,随后摸了摸包。

他已经习惯拍戏的时候,顺便嗑几颗糖,结果一摸瘪的,吃完了。

正自不爽,又听门口小小骚动,扭头一瞧,哟,见着张俪了。

“你怎么来了?”

“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正休息呢。”

“那就好。”

许非眼睁睁看着她从身前走过,直奔李健群……哦,不是找我的啊……

“李老师,打扰您一会可以么?。”

“呃,我们去那边。”

俩人进了服装间,坐在满当当的衣服中间,李健群奇怪道“有事么?”

“是这样,我现在电视剧制作中心工作。我们要拍一部戏《唐明皇》,还有一部电影《杨贵妃》,一块套拍。正在筹备阶段,需要优秀的服装设计,我就想到您了,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唐明皇?”

李健群听这俩名字就一震,自己的梦啊!

她现在做现代服装,内心是不满足的,骨子里始终追求那份千年风韵,龙光射牛斗之墟。

“我不敢跟您保证,但您可以试一试,先做几张设计图看看。哦,我们预计明年开机。”

“好,好。”

李老师像个小女孩子一样,原地转了一圈,“我尽快,尽快。”

聊了一会,张俪出来。

许非好奇的不得了,“你找她做什么?”

“抢你生意呀。”

“别学小旭那调,正经说话!”

他拿了瓶冰镇汽水递过去,此乃剧组的夏季福利。

张俪一路过来很热,先喝了一口,又吐出一口凉气,“我们要拍《唐明皇》,我想请李老师设计服装。”

嗯?这么早就筹备了么?

他略微惊讶,记着《唐明皇》是九十年代播的……不过想想也是,这种大戏一般都拍好几年,筹备自然更早。

这戏对李老师非常重要,是巅峰,也是局限。说局限,因为以后就束缚在古代历史剧里了,发挥空间不多。

当然现在不同,现在肯定不能局限。

(还有………………)



第二百三十八章 德艺双馨(月票加更)

部队篮球场,摄影棚。

剧组在里面正常拍摄,许非跟赵宝钢、冯裤子一帮人在外面,正研究一只大衣柜。衣柜里满登登全是商品,几乎冒了出来。

他把门一关,门忽悠过去,又忽悠弹回来,总留着一道缝。

“里头别个东西吧。”

冯裤子比比划划的,“就这里头,像门栓似的搭上,然后尤子一靠,这东西一掉,门就开了。”

“靠开太明显了,不好不好。”

赵宝钢摇摇头,“要不弄根绳呢?到时候我们一拉,门就开。”

“弄绳行,但我不要自然开,它里面塞着东西,是那种砰的一下崩开。”

许非顺着绳的思路继续想,忽然就想起香港武指的那只凳子了。

“这样,里面系一根细的,先把门掩上。两边再系一根,到时候使劲拽,把那细绳扯断,就能砰的一下。”

三人赶紧找绳,七缠八绕的给系上,勉强能把门合拢。

“试试啊!拉!”

俩人用力扯动,咯吱一声,柜门弹开,里面的东西掉出几样。

“不行,这么没效果,再装点。”

于是又往里塞。

“再来,拉!”

“还是不行……关景清,拿点罐头来!”

关景清抱过一箱罐头,立着摆,这样能滚动。

“再来,拉!”

哗啦啦!

掉出来一堆。

许非还不满意,但不能再装了,再装就得拆门。

这边忙活半天,等那边拍完,开始准备收尾一场。

为了准确快速的拉开,还改了下白奋斗房间的格局,绳用黑的,也不能太长,不然容易露馅。

许非把陈彦民和葛尤叫过来,道:“这东西不太好弄,先走几遍看看,如果掉下来的太少,你就换种演法。转身去堵那些东西,说是堵,其实暗地往下扒拉,一定全扒拉光。”

“嗯,明白。”

两个工具人点头。

“安静安静!”

“走一遍啊!”

“开始!”

俩人坐在小床上,白奋斗吐露心声。

葛尤现在对这种台词得心应手,都不用合计,“我不像你,起码有个爷爷照顾。我爹妈走的早,打小放养,长劣了。

我一直觉得,我这样的没成为犯罪分子就算对得起社会抚养。我也知道自己那些毛病,习惯了,但我尽量改,实在改不了你也别介意。

至少以后见着你朋友,我肯定站直了看。”

刘贝无语又好笑,“行了,看你这么真心诚意,原谅你。”

“嘿嘿!”

葛尤一听原谅,立马固态复苏。

“德性!”

刘贝翻了个白眼,“不过说真的,你这次还挺有立场的,大伙都买疯了,就你坚持住,这点我佩服你。”

“那是,也不看看我……”

“嘎吱!”

忽有异响传来,实际是牛振华躺在木床上翻滚,床不受重负发出的声音。

“什么动静?”

“没,没动静。”葛尤突然慌张。

“咯吱!”

“嗯?”

刘贝蹭的站起身,找了一圈发现源头,“哎,你家大衣柜怎么老响啊?”

“没事,可能太旧了!”

刘贝狐疑的盯着他,往前走两步,葛尤嗖地挡在跟前,“真没事,咱们继续聊。”

“让开,我看看。”

“没,真没……”

砰!

柜门弹开,正撞在葛尤后背上,葛尤往前一扑。

“停!”

陈彦民喊了停,道:“真不太理想,你还是回身扒拉吧。”

“再来一遍。”

“开始!”

哎哟!

葛尤往前一扑,立马回身,见几个罐头先滚下来,连忙用手划拉,边划拉边往下掉。

“停!”

“不自然,我都能看出来你故意往出扒拉。”

“再来一遍,开始!”

“停!”

“停!”

这场戏可谓“大场面”,足足试了三十多遍,葛尤总算找着窍门。

“准备,开始!”

“让开,我看看!”

“砰!”

柜门再次弹开,葛尤哎呦呦的往前扑,又马上往后扑,同时发出尖叫。

“啊!”

刘贝尖叫,赏心悦目;葛尤尖叫,惨不忍睹。

只见他面部肌肉纠结,五官跟散开了似的,借着劲儿一下把自己按进衣柜,瞬间失去重心。

不是在堵东西,就是手脚并用,拼命扒着衣柜想站稳。

“哗啦啦!”

“哗啦啦!”

越急越乱,越乱越扒,只见柜子里方的圆的,纸包的,铁盒的,塑料袋的……一样样一件件全倒了出来。

“……”

刘贝的表情从震惊到气愤,最后无奈至极。

葛尤半个身子已被各种商品淹没,笨拙的翻了个身,看着对方,顿了顿又露出两颗板牙。

“我说给你变个戏法,你信么?”

“好!”

陈彦民拍拍手,“过了!太不容易了!”

“导演还拍么?”那边有人问。

“几点了?”

“十一点半。”

陈彦民吓一跳,费了这么长时间?

他看看一把手,一把手直接道:“今天到这吧,收拾收拾下班,全体记个大夜……尤哥!”

“哎哟,今天可够受的。”

葛尤龇牙咧嘴的凑过来,一掀衣服,后背早就肿了。

“葛老师真是德艺双馨。”

刘贝感慨,拎过剧组的药箱,翻出一瓶油。

化妆师在前面给他卸妆,许非在后面给他擦药,“拍戏遭点罪没什么,这么多人伺候你呢。”

“说的轻巧,下回你来啊。”

“我一民警我上去干嘛?”

他使劲搓使劲搓,葛尤又开始尖叫。

………………

许非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最晚的一次。

他轻手轻脚的打了盆水,书房门一关,在里面洗脸刷牙,顺便泡脚。

不准备睡,琢磨最后两集的剧本。

现在是九月份了,第二部接近收尾,剩下的全是冬天戏。成本肯定要高,因为人造雪,真正的冬景只能后面补拍。

明年没有第三部,这就是大结局,冲突要强烈一些。

白奋斗终于考上了剧团,得到个小角色,跟个妹子排练。妹子温柔动人,十分讨人喜欢,之间没什么,但陶蓓就是吃醋,闹矛盾。

白奋斗内心自卑,临门一脚也有点退缩,怕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最后有情人终成兄妹,啊呸,眷属。

这妹子的角色,如同第一部的女老师,得有那个味道,如今尚无人选。

“……”

许非挠挠头,始终没发现谁合适,实在不行只能从新生里找了。

诶?

想到新生,他猛地翻了翻挂历,卧槽!差点忘了。

(这本才写了几个月,我怎么感觉写了好久……)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上学

许非又是凌晨才睡。

稍微眯了一会,约莫六点钟的时候,张俪在书房外轻轻叩了两声,“起来了么?”

“起了。”

他打着呵欠穿好衣服,拉开门,“小旭还睡呢?”

“嗯,死死的。”

“那我买点菜去,北滨河那边新开个早市,我去瞧瞧。”

“买些肉,小旭爱吃。”

张俪送他出门,张桂琴正好起来上厕所,摇摇头,表示看不懂儿子的破事。

而许非骑着车子,出胡同往北,到积水潭向东,骑了一会就到了北滨河。

八十年代末期,京城各区陆续开了很多小早市,城郊的农民都来赶集,起初都是卖菜,后来才慢慢发展成市场。

人不少,年纪都比较大,东西全摆地上,筐、篓、盆、麻袋……容器也很粗糙。

许老师睡眼朦胧的逛,买了块五花肉,买了斤肉馅,买了点小白菜,又在一家卖鱼的跟前蹲下来。

大盆里游来游去全是活鱼,最显眼的一条,能有十来斤,头部硕大,极为精神。他不晓得学名叫啥,但没少吃。

胖(一声)头鱼。

当即买下,又要了二斤河虾,踅摸到一只甲鱼,乐颠颠回家。

张俪瞧他左手一只鱼,右手一只鳖的架势,扶额笑道:“大早上就吃河鲜呀?”

“咱晚上吃,先养着。”

许非弄了几盆水,哗啦啦全倒进去。她则翻出肉和小白菜,想了想,“我做个汆丸子吧。”

“行,再整点大米饭,杠杠的。”

于是张大厨上线,许老师打下手。

不一会沈霖和吴小东也起了,撇撇嘴,无视而去。当初张俪上班,他们俩早起做羹汤;现在小旭上学,他们俩还是早起做羹汤……

汆丸子这道菜,做不好很容易发腻,但现在肚子里普遍没油水,腻点也无所谓。

许非拿着个盆,里面是黄瓜、胡萝卜、腐竹、花生米,再浇上辣椒油,哗啦哗啦开始拌——正是大东北的名品,拌花菜。

两道菜上桌,张俪才叫小旭起床。

那丫头也紧张,晚上可能没睡好,踩着门槛子发呆,隔了几秒钟才道:“我就上个学,你们还挺隆重的。”

“你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们不能陪着,总得送一送。”

张俪把她拉到椅子上,俩人对着笑——这句是黛玉跟宝玉说的。

“就是,生活得有点仪式感,不然太乏味了。”许非盛了三碗饭。

“仪,式感?”俩姑娘不懂。

“就是浪漫的意思。”

“哦……”

小旭挑起一筷子花菜,笑道:“浪不浪漫我不知道,辣椒油倒是蛮好的。嗯,汆丸子也好,怎么这么好了?”

“你这个腔调,跟我们说说罢了,到学校还这样就让人奇怪。”张俪道。

“我觉着还行,只要人出戏,偶尔拽几句还挺有特点。但你就别说了。”

“我怎么不能说?”

“你那口音听着累。”

许非嚼着东西,一脸嫌弃,张俪咬了咬嘴唇,“我,我天生的呀。”

“那我怎么没东北味儿?”

“我也没有。”

小旭一本正经的点头,瞧她羞恼,搭住肩膀笑,“好了呀,给你吃个丸子。”

可能很久没在一块吃早饭,造了整整一锅,最少的吃了两碗。没错,就是许老师!

饭后出门,三人朝三个不同的方向。

陈小旭新买了一辆自行车,骑到朝阳区定福庄东街,老远就瞧见一片建筑,门脸气派,挂着“京城广播学院”的牌子。

该校前身,是建于1954年的中央广播事业局技术人员训练班。

1959年,升格为正式大学,后来在2004年,才更名为中国传媒大学——可见传媒的概念在国内兴起时间。

央视很多主持人都出自该校,白岩松、康辉、海霞、欧阳夏丹等等。

陈小旭站在大门口,忽然踌躇起来。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绝对天之骄子,自己是旁听,文化太低,混在里面总觉得忐忑。

好一会,她才板起脸,很严肃的进了校园。

…………

“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八点多钟,许非赶到大菊胡同,招呼冯裤子:“记个迟到。”

“诶,早记上了。”

冯裤子捧着小本过来,“1988年9月中,暑夏初消,凉秋未至,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有大菊胡同,悠久厚古,又有杂院两间,市井风情……虽无律法之规,以身作则,亦足以品德服众,记许老师迟到一次。”

“……”

许非一脸便秘的看着他,忽然明白汪朔为啥喜欢这孙子了。

太会拍马屁了!而且拍的润物细无声,让你非常舒服。

剧组初步形成了一套制度,基本能运转开工。不过还没开始,陈彦民、赵宝钢等人正忙着撒雪粉。

最后几集全是冬天戏,去年分两个阶段,一直耗到了冬天,今年没必要。

造雪机成本太高,想租都租不着,只能用雪粉。不知什么原料制成的一种白色粉末,非常散,浮雪可以,雪堆甭想。

屋顶地面都撒完了,终于开拍。

葛尤和刘贝穿着棉袄,冻得嘚嘚瑟瑟。镜头外的两侧各有一把梯子,工作人员在上面继续撒,这叫细雪飘漫。

许非看了一会没啥问题,遂坐在椅子上画最后一集的镜头。

来自于信息爆炸时代的人,本身又是影视爱好者,即便非科班出身,把你扔到三十年前,你也能鼓捣出东西来。

比如拍个暧昧古旧,《花样年华》那条巷子,那灯光,那身旗袍。

比如拍个仙侠意境,《蜀山传》众弟子御剑飞行。

比如拍个娘炮,《刘海堡垒》、篮球……

想要什么,脑袋一拼凑,完整的画面就出来了。何况许非参与过影视制作,业务能力更为精熟。

像第二部的结尾,他就设计了一个长镜头,打算把所有演职人员都拍进去,跟观众朋友们挥手告别。

他搞定长镜头,放下笔,又在想演员的事儿。

这个妹子不同于上一部的女老师,女老师就是个绿茶,这妹子非常单纯,跟白奋斗之间没有暧昧关系。

现成的演员没发现谁合适,不现成的倒有几个。

许情和蒋文丽都是北电88级的,应该刚入学。蒋文丽之前是个自来水厂女工,毫无表演经验,许情有一些。

俩人形象都可以,关键演技不放心。他要的是即战力,不是生瓜蛋子。

许非又想到了陈虹,陈虹也ok,可惜拍一部电影,没档期。

正发着愁,那边已经完事几场,陈彦民好奇,过来一瞧,“还没找着演员呢?”

“是啊,头发都快掉了。”

“收尾可没几天了……”

陈彦民也帮着想,忽道:“你觉得陶惠敏怎么样?”

“她不拍《红楼梦》么,能有时间?”

“听说《红楼梦》快结束了,抽几天应该可以吧。”

“那我联系联系。”

第二百四十章 小家碧玉

最后两集,许非尝试了两条故事线。

一个蠢贼无意中听到戴红花跟人聊天,说家里有个宝贝,传了好几代,遂动了歹意,半夜潜入大杂院,结果摸到白奋斗屋里,藏在了床底下。

白奋斗苦读剧本,琢磨角色,找团里的妹子小敏排练。蠢贼就在床底,白天跟他看电视,读剧本,排戏,连词儿都会背了;晚上则溜出去找吃的,以及那件传家宝。

居然过的很开心。

陶蓓的醋越吃越大,眼瞅着到了分崩边缘。蠢贼也终于找到了传家宝,结果发现是个酱菜坛子。

他接受不了对自己智商的侮辱,在俩人吵架时忽然跳出来,彻底爆发,还掏出一把小刀。

戴红花丢了祖传的酱菜坛子,找民警小刘帮忙,小刘及时赶到,制止了蠢贼。白奋斗为保护陶蓓,屁股被捅伤,趁机表白心意……

许老师上辈子搞创意的,剧本涉及不多,但如今有这个条件,自然想锻炼一下。

因为他很有感触,后世新人编剧出头难啊!自己公司就有一个创作组,全是年轻人,刚来时踌躇满志,个个都想改变中国电影。

结果啪,公司甩过一本言情小说,“给我改成剧本!”

几个月后,全是工具人。

资本不信任,不重视,更没时间去培养一个编剧。他们要的是快速收益,再加上畸形的影视环境,所以才有了流量+p这种普遍模式。

然后就有人奇怪,你说资方买p,又不照着拍,瞎杰宝改,上映被狂喷,跟着又买,又瞎杰宝改……意义何在呢?

意义就在于相对风险降低,相对划重点!

你原创一个仙侠、玄幻剧本,风险太大,拍好了,口碑或许能慢慢发酵,拍不好,铁扑。

但流量+p不一样,拍摄之前已经圈定了一批固定受众,风险小很多。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就发了,比如鹿版《盗墓笔记》,破十亿。

与其说他们买p,其实花的这笔钱,就是宣传费。

……

九月底的摄影棚,许非见到了陶惠敏和陈小二。

他先跟妹子打招呼,确实白白嫩嫩,温温婉婉,典型的小家碧玉。尤其刚演完林黛玉,眉目间含着一缕愁思。

“欢迎加入剧组,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是我的荣幸,我听赛菲说了,你们这部剧特别好。”

陶惠敏的普通话比何赛菲强上天,伸出小手跟他握了握。

许非又转向那货,“上一部你不来,有本事这集你也别答应啊?”

“嘿嘿,主要这段戏有意思,没成想你写故事也挺有一手。”

陈小二光着头,贱么兮兮又神气十足,跟蔫巴巴的葛尤往起一站,就是一广告。

“秃之前,我是这样;秃之后,我是这样。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他已经演了《吃面条》、《拍电影》、《卖羊肉串》,全国皆知。陶惠敏也小有名气,演过《五女拜寿》。

这是个戏曲演员也会受关注的年代,什么小百花、五朵金花、小香玉,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大明星。

等众人化好了妆,许非开始讲戏。

“看过我们电视剧么?”

“看过,我怕演不好。”

“你不用按我们的风格演,小敏是个温柔单纯的女孩子,你安安静静,细声细气就行了。哎对,你叫他一声奋斗哥哥。”

“……”

陶惠敏不解,冲着葛尤道:“奋斗哥哥。”

“太干,用你家乡话说。”

“奋斗……”

“不不,用家乡话的腔调,说普通话。”

陶惠敏想了想,又道:“奋斗哥哥。”

嗬!

这一声又软又糯,葛尤汗毛都酥了。

许非也暗叹:好你个祁同伟,你老婆这么漂亮,还要勾搭高小琴?!

辣鸡!

“抓住感觉,就按这个水乡味道演。”

陈小二瞧着特来劲,巴巴道:“哎,你给我讲讲啊?”

“讲屁,自由发挥!”

“全体都有,准备准备!”

“一会开拍了啊!”

陈小二穿着件破烂的皮夹克,戴毛线帽子,哧溜钻进床底下。床的高度正好,刻意隐藏的话看不着,蹲下身才能发现。

主要道具是一把椅子。

“开始!”

“亲爱的!”葛尤做深情状。

“去!”

陶惠敏娇嗔的拧过身。

“哦,又生气了。”

葛尤一脚踩着椅子,抚额做痛苦状,“难道你不爱我了么?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哦,亲爱的……”

他张开双臂奔过去,刚要拥抱,刘贝推门进来,“哟,冲得够瓷实的!”

葛尤一载歪,差点崴脚,“你怎么进来了?”

“眼瞅着饭点了,那个小敏是吧,留下吃饭,尝尝我的手艺。”

“那多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我做饭去了,你俩继续。”

陶惠敏的角色没难度,试了几遍很快上手。

俩人排练,被刘贝各种打断,陈小二在床底下都不耐烦了,赶紧抱啊!

“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哦,亲爱的……”

砰!

当再一次进行,刘贝直接闯进来,原本是撞到葛尤,结果没把握好,一下撞到陶惠敏。她那一米七的个子,膀大腰圆,弱不禁风的妹子瞬间倒地。

“停停!”

陈彦民忙喊,“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就磕了一下。”陶惠敏揉着胳膊,仍是那么娇柔柔。

“药呢!快把药箱拿来,留疤怎么办。”

“来了来了,可得注意点啊!”

小白菜这类型的极受男人喜欢,超有保护欲。

大家围上去嘘寒问暖,许非坐在远处一边不忍直视,一边跟李健群闲聊。

“《唐明皇》那边怎么样?”

“让我先试试,做些设计稿出来。《唐明皇》要几千件服装,设计师起码找五个,我还是有希望的。而且小俪说,谁的设计稿最好,谁就是主要负责人,我想争一争。”

“你等会儿,你俩啥时候这么熟了?”许老师诧异。

“她最近经常跟我沟通啊,她也参与前期筹备的。”

嗯?

怎么感觉像派个卧底在那边咧?

“等胡同结束,我先回兰州,那边去敦煌、长安都比较近。敦煌的壁画,长安的古迹,我早就想去看了。”

李健群提起工作,跟打了鸡血一样,甚至翻出一本《唐代名画录》,指着阎立本的《步辇图》。

“你看里面的服饰,皇帝穿黄袍,礼官穿红,内官穿白,蕃人是这种彩色的,还有宫女,两把屏风扇,一展旌旗,步辇……光这张画就能做出很多设计稿……”

许非看她滔滔不绝,一副找到人生价值的亚子,不禁失笑,又满是钦佩。

“好了好了,你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聚。敦煌那边苦,别的不说,身体最重要。”

(三个月没断更达成,每天都在创造历史,大家国庆快乐。)

第二百四十一章 《胡同人家2》杀青

陶惠敏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也让剧组人员情绪高涨,表现欲爆棚。

不过对许非来说,真正的看点在另两位身上葛尤和陈小二。

他们大概是国内最具喜剧天赋的演员。前者的戏路本应很宽,成就本应更伟大,结果被锁死在贺岁片里,岁数大了才跑出来。后者没演过什么其他类型的作品,倒是心甘情愿为喜剧奉献一生。

俩人风格完全不同,一个内敛,一个外放,误打误撞出现在同一部戏里。

许非直道可惜,因为都没成熟,也不是一部正经电影,到最后才有一场对手戏。

而且这个g点只有自己懂。

陈小二演的笨贼,好容易偷到了戴红花的传家宝,用布包着,挺沉。他溜回床底下,准备趁天黑逃走,没忍住把布拆开,发现是个酱菜坛子。

这时好死不死的,白奋斗和陶蓓冲突激烈,在屋里大吵。

“你不喜欢她,你一口一个亲爱的?”

“那不是排戏么?”

“排戏?我看你是假戏真做!”

“你怎么有点胡搅蛮缠呢?”

陈小二pia在床底下,看着手里的酱菜坛子,眼睛发直,深觉受到了智商上的侮辱。

“咯吱咯吱!”

突然异响传来。

刘贝猛地打住,“什么动静?”

“咯吱咯吱!”

“白奋斗,你又买副食品了?狗改不了吃……啊!”

刘贝骤然尖叫,从床底下居然钻出个人,戴着毛线帽子,相貌极其猥琐。

“你谁啊?”

“我谁?我谁?你们院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个跟神经病似的!你说我容易么,在床底下藏了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就为攒点过年钱,结果……好啊!有这么坑人的么?”

啪!

陈小二越说越激动,把坛子一砸,又把帽子一摔,露出个光头。

那陈年老坛味道扑鼻,黑的黄的溅了一身。

“……”

所有人都在憋笑,这演技加上这形象,搭一眼就稳赢。

“这贼真够脏的……”

“停!”

许非直接喊,“节奏被人带走了,这句不像白奋斗说的,找找感觉。”

“好。”

葛尤应道。

“准备,开始!”

“这贼真够脏的……停停。”

他自己都觉着不行,许非一瞧,索性给了几分钟时间琢磨。

因为陈小二那种外放式的风格,若不是常年搭档,很容易自乱阵脚。幸好葛尤浸淫角色已久,有一套心得,过了会摆摆手,“再来一遍吧。”

“安静安静!”

“开始!”

葛尤用两根手指插着鼻孔,用含糊的鼻音吐出一句,“这贼真脏。”

噗!

许非一乐,这就叫进步显著。

陈小二还挺意外,愈发来劲,“还有你!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我特么连个媳妇都没有……”

他爆发出单身狗的愤怒,往腰里一摸,掏出把小刀。

“你要干什么?”

“别过来!”

“别过来啊!”

葛尤把刘贝护在身后,三人开始绕圈,绕着绕着陈小二猛地一扑。

“小心!”

他转身抱住姑娘,然后惨叫,“啊!”

正此时,韩影和许非冲进来,几下把笨贼制服。

“好!过了!”

话音落地儿,葛尤还惊魂未定,看看那把小刀,“哎哟,你说这万一没弄准,真插进去怎么整?”

“屁股肉厚,顶多留一疤,别插缝里就行。”许非道。

“你这人,低俗!”

葛尤白了他一眼,末了又道“陈老师,跟您搭戏舒服,受教受教。”

“嘿嘿,客气,你也不错。”

陈小二比对方年长几岁,一副老大哥的亚子。

…………

当天晚上,剧组移到大菊胡同收尾。

天黑蒙蒙的,空气中似浮动着淡淡伤感,此情此景让很多人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第一部结束的时候。

为了最后这一幕,剧组下了血本,撒了无数雪粉。又用道具做了几个雪堆,在角落灯光一斜,看不出真假。

葛尤屁股上缠着纱布,跟纸尿裤似的,屁股受伤不用这么包,为了效果。

俩人又坐在墙角,后面的青藤人为凋谢。

“你好点了么?”刘贝问。

“除了坐不能坐,躺不能躺,都好。”葛尤歪着身子,半拉腚搭在木桩上,姿势滑稽。

“那就好……”

刘贝很复杂,叹道“我真没想到,你当时会那么勇敢。”

“还不是你在我后边,换别人也不一定……我在医院呆了几天,想了不少,这一刀倒把我胆子捅出来了。

小蓓,咱们也算经历过风风雨雨,生离死别。以前是有些自卑,觉得你这么个仙女儿落到咱们家,受委屈。

现在想明白了,我这人没爹没娘,长相不富裕,岁数也大,有人看上我就该顺杆爬,别老自个瞎琢磨。”

“你这话说的我跟扶贫似的?你这么多缺点,我干嘛找你啊?”

“优点也有啊!你看我,身体健壮,毛病和财产成正比,对人更是一心一意。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你管存折我做饭,你吃火锅我剥蒜,定让你享受人间美满。”

“哟,你不怕别人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我不怕当牛粪,就怕没有你。”

葛尤握住刘贝的手。

“好!”

陈彦民喊停,又道“各部门快着点,都布置好了没有?”

“好了!”

“好了!”

“先走几遍,争取一条过!”

最后是个长镜头,毕建华带着摄影组研究好几天,克服各种障碍,总算可以执行。

“准备,开始!”

镜头先对准葛尤和刘贝,然后慢慢往那边移。

梁贯华和李健群坐在屋檐底下,组装着一个东西,看样子是个婴儿摇篮。

西葫芦靠着窗户,手里拿着个姑娘照片。

姜黎黎给濮存新整理衣服,又把帽子给曹影戴上,却是一家三口准备出门。

莫岐和韩影刚溜达回来,不停呛呛……

镜头绕了一圈,又回到葛尤和刘贝,每个人看到摄影机都在笑,摆摆手,说声“再见。”

最后镜头拉远,一个最全的大全景,所有工作人员都在里面,一起说,“再见!”

“……”

过来良久,陈彦民才喊了声“好!”

话音落地,谁也没动,谁也没开口。好像一开口,就会打破这场戏的余音,回到现实。

刘贝眼圈一红,情绪突然上来,伏在葛尤肩膀上小声啜泣。姜黎黎见她哭,自己也忍不住,随即连锁反应,姑娘们都感性。

男同志内心也空落落的,终于解放了,却又舍不得。

许非拍拍手,拿着大喇叭道“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心里的话酒桌上再说,我们先收尾。来来,都站好了!”

一个个的直起身,数十双眼睛盯着场中。楼烨等人也受到感染,不自觉肃穆起来。

“我宣布……”

许非大声道,“《胡同人家2》,拍摄结束!”

(还有……)



第二百四十二章 策划讨论(月票加更)

在《胡同人家2》收尾的一段日子里,第二十四届奥运会同时在汉城开幕。而电视剧杀青没几天,奥运会也随之闭幕。

中国队只拿到5金、11银、12铜,远低于上一届的15枚金牌。尤其两大王牌代表接连失败,更令人难以接受。

先是李宁,在吊环比赛中,脚挂在了吊环上,然后在跳马比赛里,又重重坐在了地上。

李宁失误后笑了一下,这一笑惹得全国批评。

跟着是女排,半决赛0比3惨败苏联,第一局更打出0比15的罕见比分。最后拿到了一块铜牌。

前者体操王子,后者五连冠,本被国人给予厚望,结果pia一下,心态崩了。媒体毫不客气的用了“兵败汉城”的说法,一时舆论沸腾,老百姓也跟着瞎骂。

其实很简单。

上届奥运会,苏联、民主德国、古巴等16个国家进行了抵制。而本届没有体育强国缺席,中国的体育水准本就有差距,遂从15金掉到了5金。

李宁就此退役,女排也陷入低谷,很长一段时间没拿过好成绩,直到陈忠和接任。

而从国际的大环境来说,“奥运景气”开始迅速体现。

韩国把汉江北岸搞了起来,经济实现124的增长,建筑业、制造业和第三产业创造了21亿美元、22亿美元、13亿美元的产值。

还有整体形象,以前谁特娘知道韩国在哪儿?

奥运会不仅仅是一项体育活动,越来越多的国家注重起它在经济、政治和社会效果上的巨大作用。

自然也包括中国。

…………

“哈!”

上午十点,许非打着呵欠走出房门,一副肾虚总在过度劳累之后的德性。

杀青之后,他饱饱的睡了一礼拜,这才把熬夜和费脑费力的消耗补回来。不过作息就紊乱了,跟别人挨不到一块。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洗脸刷牙,热水泡饭,就着酱菜对付一口。

吃完又摘了只石榴,掰开里面红润润,亮晶晶,颗粒饱满。

许老师坐在葫芦架下,面无表情的抠石榴吃,脚边pia着猫和狗,凉爽的秋风一卷,特风烛残年。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活就像没有本章说的小说一样毫无乐趣。”

絮絮叨叨的吃了半颗,许非抻了抻腰,推着自行车出门。

没错,他又有工作了。看别人是工具人,其实往往自己也是。

1988年的京城秋天,还带着价格闯关时的紧张,每个人脸上都有点神经质,心里慌慌,好像下一秒就会因为什么东西而爆发出来。

京城尚好,各地时不时还有报道,晋省老太太买了1000袋白面,江城女子扛了十箱洗衣粉巴拉巴拉……

说起来,他买的那些东西已经分发出去。油盐酱醋、火柴蜡烛、肥皂毛巾等等,绝对实在。

许非出胡同往北,到北太平桥往西,到蓟门桥再转北骑一会,便到了蓟门饭店。

这片是后世的中关村,蓟门饭店则是一家二星级的涉外饭店,六层楼,占地不小。大堂里有台电视机,正放着《一剪梅》片尾,污妖王的声音清润透彻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他找到一个房间,咚咚敲门,开门的是郑小龙,里面坐着李沐、李小明和两张生脸,外加一个半生不熟的家伙。

“来我介绍一下。”

李沐站起来,道“这位是郑万龙,著名作家。这位是陈长本,以前是我们台长,那会你还没来呢,也是著名作家。”

“你好你好。”

许非都不认识,对其身份好奇。

郑万龙确实没啥,陈长本值得说一句,84年担任京台台长,没多久调走,现在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作家。

官职不小,许老师很淡定,拍《红楼梦》时比这更大的都见过,但不能说。

“这位是……”

“嘿嘿,我们见过。”

汪朔站起来,主动握手“听马爷提起过你,现在搞大发了。胡同我看过,是这个!”

他居然翘了根大拇指,胡同那一口俏皮话和对社会现象的冷嘲热讽,正合自己胃口。

“不敢当不敢当。”

许非都快忘了当初怎么回事,四五年了,反正是见过一次。

以前开讨论会,都是在中心内部,这次却找了三个作家,前期开小会,可见李沐多重视。而他邀请的成员,李小明是中心头号编剧,郑小龙二把手,仅许非屁民,不知不觉也有地位了。

这房间颇大,里外套间,还有个小客厅。

七人就座,李沐道“台里给了一项任务,让我们出一部大长篇电视剧,具体没说,但肯定40集起。这算我们市内出差了,蓟门饭店就是据点,什么时候有成果什么时候撤。”

诶?

许非乐了。

以前看书看电影,可羡慕那些作家开笔会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大饭店住着,好吃好喝,游山玩水,闲了坐一块吹逼。

或者编剧写剧本,片方给找个海边别墅,还有小姑娘陪同。美其名曰,鸡发灵感。

哎哟,这才叫对文化人的尊重啊!如今自己也赶上了,虽然在市内。

“先把形式定了,既然是大长篇,首先得考虑成本。我们现在是差额拨款,一次给完钱不管了,剩下的自己筹。”

李沐开口道,“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拍室内剧,我们现在有经验,成功率比较高。”

“室内剧可以,但不能像胡同那样,得是正剧。”郑小龙道。

“那是自然。其实我有个想法,现在《一剪梅》非常受欢迎,它这种风格前所未见。小许分类分的好,管这叫苦情戏,我们能不能来一部类似的?”

“……”

李沐说完,汪朔一撇嘴,给郑小龙面子才没逼逼。

陈长本琢磨琢磨,道“思路可行,我们先顺着想。拍室内剧,题材就不能大,市井生活,家长里短。再加上苦情,这个词我理解啊,就是讲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受罪的故事。”

“最好是女性,老爷们没看头,女性更能引起观众共鸣。”郑万龙道。

“而且这个女性得非常传统,具备很多美德,漂亮、善良、正直、忍辱负重,把这些优点放在她身上的同时,再把很多磨难也放在她身上。”

“……”

许非掩着嘴,盖住一个呵欠,你们家忍辱负重是美德?

甭问了,妥妥就是中国电视剧史上第一圣母加受气包,慧芳同志。

他正想吱声,陈长本看向汪朔,“你那那部小说《刘慧芳》,我觉得可以借鉴,女主人公就是贤淑善良的典范。”

嗯?

许非瞪大眼,汪朔参与过这部剧的策划,很多人都知道,但小说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四十三章 观念不同

汪朔写过一篇小说,叫《刘慧芳》。

他听陈长本夸赞女主人公,不禁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笑道“您觉得成就成,刘慧芳这名字还真挺贤良淑德的。”

话有点阴阳怪气,陈长本也没在意,丫就这德性。

几人又讨论了一会,李沐在稿纸上写了几笔,“我先理一理。室内剧,正剧,市井生活……”

“市井生活有点窄,家庭情感,伦理道德吧。”郑万龙道。

“好,以家庭情感、伦理道德为主题,最好融入某个时代背景,主人公为女性,具备一切传统品德,遭受各种生活打击……”

李沐写完摇摇头,“太惨了!”

他看看周围,发现某人一直没吭声,问“小许,你觉得怎么样?”

“我暂时没什么思路,容我想想。”许非道。

“嗯,那我们暂定这个题材,利用几天时间把人物关系和大框搞出来,然后小明写个梗概,写完我们再研究。”

商讨了半天,大家下楼吃饭。

饭后,许非直奔书店,买了本《刘慧芳》。篇幅不长,十万字左右,一会就看完了。

当翻过最后一页时,他忽然露出跟汪朔一样的古怪神色。

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性格善良温柔,充满人性光辉,但除了名字和个性,故事跟电视剧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妙就妙在这里!因为汪朔没有展现出一种明确态度,看不出他在夸,还是在骂。

从这个年代的普遍价值观讲,都认为在赞扬。但许非以后世的经验看,这种逼货不可能赞扬所谓的传统美德。

哎哟,如果电视剧的灵感真根据小说来的,那可是最大的黑色幽默。

“……”

许非放下书,躺在双人间的一张床上,闭目思索。

其实他更想鼓捣一部武侠剧,但四十集起步的话,成本受不住,拍室内剧倒是正确。而中心有《胡同人家》在前,不能重复风格,只能落到家庭伦理上。

大名鼎鼎的《渴望》啊!

剧情忘得差不多了,就记着刘慧芳窝窝囊囊,一朵绝世白莲花。八、九十年代的人吃这套,后世谁稀罕?

啊呸,更稀罕!

后世经过千锤百炼,变本加厉,衍化出各种奇葩的苦情戏,专对中老年妇女观众下手,收视率杠杠的。

得改。

………………

七人在蓟门饭店住了几天,理出一个初步的人物关系。

许非基本没发言,划水划的开心,让郑万龙和陈长本很奇怪。

随着胡同火爆京城,许老师作为其中六集的编剧,可谓声名鹊起,《小保姆》获赞无数。结果两位前辈一瞧,貌似水货!

此刻,七人又聚在小客厅,捧着刚出炉的梗概研究。

故事背景60年代末到80年代。

女主人公刘慧芳,工厂女工,年轻漂亮,温善正直,包容体贴。

男主人公1号王沪生,来厂劳动的大学生,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被抓下落不明,母亲病死,有个姐姐。

男主人公2号宋大成,车间主任,老实憨厚。

女主人公2号王亚茹,王沪生的姐姐,感情坎坷,心理扭曲。

相互关系

刘慧芳被王、宋同时追求,选择了前者。

王亚茹未婚先孕,生下个女儿,被未婚夫带走后丢失。

宋大成娶了个不爱的女人,但心里挂念着刘慧芳。

刘慧芳捡了个弃婴,偶然发现是王亚茹的孩子。

王沪生父亲平反后,家庭条件好转,与刘慧芳渐生矛盾,又去找大学时的女朋友。

“……”

许非默默竖了根大拇指,牛啊!

这个关系的精髓就是白莲花面对两个人的同时追求,选择了好看的那个,老实人虽被拒绝,但痴心当舔狗。

好看的男人发达后,甩了人老珠黄的白莲花,去寻找自己的初恋。

老实人依旧当舔狗。

“大家有什么想法?”李沐问。

“我先琢磨一下背景啊……”

汪朔道,“在那个时期工人最干净,王沪生家庭成分不好,他是因为喜欢刘慧芳而追求,还是因为阶级身份而追求。”

“都有,这叫人财两得。”李小明道。

“所以他后来平反,又看不上没文化的刘慧芳,找寻真爱去了?”

“对。王沪生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他喜欢刘慧芳是真的,喜欢情人也是真的。他永远忠于自己的感觉,乐于享受,吝于付出。”郑万龙道。

“那还有点意思。”

汪朔叼着烟,嘴上说有意思,心里已经不在这了,觉着这戏没劲。

许非想了想,忽然开口“大家对各人物的结局怎么看?”

嗯?

陈长本和郑万龙一愣,这几天他极少说话的。

“结局?具体说说。”李沐道。

“一个人物想立住,首先性格要饱满,这个过程蕴藏在故事中。随着情节发展,观众慢慢去了解,哦,是这么个人。

但结局不同,人物的结局,是我们创作者的态度。

比如一个坏蛋,花费很长篇幅去体现怎么怎么坏,但最后被好人干掉了。这是我们的态度,邪不胜正。

再比如,好人被干掉了,坏蛋得意洋洋,风生水起。这也是我们的态度,或者悲愤,或者绝望,或者干脆就认为,这特么就是世道!

所以我想问问,这几个人物的结局如何?”

“……”

大家陷入思索,一时沉默。

这个问题,相当于整部剧的核心思想,就是输出什么样的价值观。

许非实际在问刘慧芳会不会一直忍受?王沪生会不会一直辣鸡?宋大成会不会一直当舔狗?

后世提起《渴望》,总有人说三观辣鸡——说这话的肯定没有看完整。

因为在结尾,王沪生幡然悔悟,请求复婚,刘慧芳没有答应,与她之前相比这就是一种进步。

宋大成也没跟媳妇儿离婚,说我们重新来过。这也是一种态度。

但是,还不够!

创作者毕竟有局限性,他们有突破的地方,也有贴合时代的因素。

刘慧芳总体来说,还是在逆来顺受,牺牲奉献。

“那你说说,该怎么结局?”陈长本皱眉。

“嗯,高屋建瓴一下。”郑万龙笑道。

“结局我想不出来,我听了这几天,就觉着狭隘了点。苦情戏可以,悲剧更容易感染人,但要注意一点,不能为了悲剧而悲剧。”

许非瞅了瞅两位前辈,道“《阿信的故事》都看过吧?

7岁当女佣,累的要死要活,被父亲毒打,又碰到地震、战争,企业破产,丈夫自杀,儿子战死……

再苦能有阿信苦么?那是集世间悲惨于一身,达到巅峰的。

看的时候在流泪,流过之后却有一种向上的劲头,因为阿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她不是糊里糊涂的活着。

我们拍一部剧,让人受罪,忍受,又受罪,又善良……这样可以,但人啊,得是往前走的。”

(还有……)



第二百四十四章 打响品牌(月票加更)

李沐和郑小龙早已习惯,陈长本却惊奇于他的侃侃而谈,原来爱说话的啊!

陈长本是老一辈,相对保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刘慧芳要有些向上的改变。但怎么改变,像阿信那样去创业么?”

“为什么不行呢?”

许非笑道:“事业也好,生活也好,爱情也好,刘慧芳离开王沪生之后,得有个跟之前截然不同的状态。

我们从60年代拍到80年代,80年代都改革开放了,就算室内剧,也不能总围着那点事说。男女之事拍不了大长篇,勉强创作,节奏肯定出问题。”

李小明不太爱听,道:“小许,这话有点绝对了。男女之事大有可为,何况这个戏人物复杂,脉络很深,写五十集完全没问题。”

“这样,这样……”

李沐见气氛奔着吵架走,忙道,“小明,你马上着手创作,按照梗概些,先不用管后面。小许,你从刘慧芳离婚之后开始写,我看看你到底想要什么故事。”

“可以。”

“没问题。”

“……”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汪朔已经放弃参与了,无论谁的观点都觉着特假正经。相对比较,许非的还好点,起码思想上有突破。

一帮人在蓟门饭店呆了好几天,确定下来几件事。

李小明写了个7万字的梗概,俩人分头回去搞剧本。

女主的名字刘慧芳,还真根据汪朔小说来的,这名一听就贤良淑德。

剧名暂定《渴望十六年》,刘慧芳抚养那个孩子十六年的意思。“渴望”,则寓意对美好生活,美好品德的向往。

但真实结尾是,刘慧芳出车祸瘫痪,收养的那个孩子认了亲生父母,回过头照顾她,貌似美好,实则狗屁。

剧里的好人没一个有好报的,“好人一生平安”这句歌,还不如草x论坛里的真情实感。

…………

傍晚,百花深处。

清晨下了场秋雨,院子里尚未干透,石榴叶掉了不少。淡天的云彩通红,余晖从西侧过来,穿过敞开的玻璃窗,斜斜落在桌前。

许非伏案写着剧本,忽听咣啷一声,沈霖回来了。情绪不高,看来又是临时工的一天。

他打了声招呼,继续写作,又过了片刻,张俪前后脚进门。

先到厨房放菜,后进书房。

“我走你就坐这儿,我回来你还坐着,不是刚忙完么?”

“又来活儿了,搞个剧本。”

“明年的?”

“嗯,大戏,比胡同还大。”

“你们京台现在野心勃勃的,莫不是想当全国第一?”

“啧,就许你们央视垄断观众么?”

许非写好了一行字,笑道:“买什么了?”

“鸡肉,你想吃炖蘑菇还是炖土豆?”

“土豆吧。”

“嗯。”

张俪往出走,忽地抹回身,“小旭快过生日了,你可别忘了。”

“记着呢!哎,你说你俩就差半个月,一起过得了。”

“……”

张俪瞧了他一会,转身出门,“我去炖蘑菇。”

自送她那块玉佩之后,姑娘似乎大胆了些,不再动不动就脸红害羞。而且人家上班锻炼,事业心带动全面提升,愈发明媚大气。

院里这帮人,张桂琴回来最晚,陈小旭其次。

从百花胡同到广播学院,将近二十公里,头一天骑车差点合不拢腿,第二天就改四轮,各种换乘,得一个多小时。

不过今天更晚,张俪做好饭菜,那丫头还不见影。

约莫七点钟,陈小旭才推着车子出现。

“怎么才回来?”

“有事儿。”

她在盆里沾了沾手,很开心的亚子,“好事儿。”

“说来听听。”几人好奇。

只见小旭打开自己设计的书包,露出蓝布里子,对沈霖道:“你猜猜,猜中了许你自己拿。”

沈霖一愣,“跟我有关系啊?可我脑子笨,猜不出来,你就说了吧。”

“真没意思。”

小旭摇摇头,摸出一张信封,“给你找到单位了。”

“真的?”几人齐声惊讶。

“嗯。”

“没跟我逗趣吧?”

“爱信不信。”

“信!信!”

沈霖忙拆开看了看,确认之后一把抱住陈小旭,“太谢谢你了!你们对我这样好,都不知道怎么报答。”

“客气了,都是革命情谊。”许非道。

“你又没帮忙,在这儿说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我做的。”

几个月前,沈霖放弃去深城大学的机会,大家帮忙找找工作。许非事多,没顾得上,居然是陈小旭搞定了。

她这两年宅在百花胡同,但断断续续也有些收入。

外地演出不去,京城的有时会参加,张俪是完全不去,因为不喜欢。

就在今年八月份,市里搞了场消夏晚会,她去唱了首邓丽君的歌《我一见你就笑》,认识了一位歌唱家马国光。

马国光是锦州人,同省老乡,在战友文工团。

虽然刚认识不久,就求人办事不太好,但黛玉面子大,平儿名气也不小。老前辈很痛快的帮忙联系,今天传来准信儿。

战友文工团愿意接收沈霖,还当主持人,有编制。

她在京城漂了快两年,没着没落,现在终于有单位了,不禁眼圈一红,哭了出来。

小伙伴赶紧劝慰,沈霖缓了缓情绪,问:“那个战友文工团,是不是要当兵呀?”

“当然了,我们是文职军人。”张俪当过十年兵,经验丰富。

“有住的地方么?”

“住宿舍。”

“哦……”

她顿了顿,看看许老师,又瞅瞅钗黛,“有宿舍的话,我,我就住宿舍了,排练什么的也方便。”

哎呀!

许老师欣喜万分,啊呸,遗憾万分,“这个不忙,先住着,吴小东不还……”

“咚咚咚!”

正说话间,院门被敲响,传来一把贼地道的京城腔儿,“许老师在家么?我李程儒。”

哟!

许非一拍脑袋,把这事忘了,赶紧过去开门。

对方依旧一身西装,锃明瓦亮的黑皮鞋,捧着俩盒子,开口先笑:“你这地儿好啊,门口那铃铛得几百年了吧?哎哟,这院子也不错,瞧这石榴树,人家种一棵,你种俩,俩……”

李程儒差点没噎死,抬眼瞧见仨姑娘。

他眨巴眨巴眼,又仔细辨认,疑惑道:“《红楼梦》要拍现代版了么?”

“都是朋友,暂时租住,里边请,里边请。”

许非冲她们摆摆手,拉着这货进正屋。

把盒子一开,各躺着一双皮鞋,男女款,都是白色。设计简约大方,装饰极少,女款的带点矮跟,鞋面有一圈细花边。

他仔细观察,见款式无错,又使劲掰了掰,手感柔韧。

“您放心,市面上最好的料子,成本高高的。”

李程儒有点不解,问道:“许先生,您是做买卖的行家,跟您求教。这么高的成本,得定多高的价位,还有赚头么?”

“这种不是卖的,是送的。”

“送的?”他更懵。

许非把鞋装好,笑道:“亚运啊!”

(啊,末尾吐槽都懒得吐了,我的本章说……)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亚运

“亚,亚运会?”

李程儒顿了顿,反应过来“您是想赞助中国队服装?”

他一拍大腿,“哎哟,这可是大买卖,要是中国队都穿上咱们衣服,相当于一波全国广告啊!”

“想屁吃呢?”

许非鄙视,道“亚运会、奥运会这种盛大活动,服装都不是单一的。首先开幕式,运动员入场,得有一套衣服吧?然后平时着装,比如接受采访,得有一套吧?领奖的时候,得准备一套,训练得准备一套,比赛还有一套。

各项目又不一样,篮球、足球、排球、游泳、跳水、体操等等,各有各的服装。算下来你给我一千万,我能让中国队全程穿咱们衣服……我说的可是美金!”

“呃……”

对方尴尬,“失态了,失态了。那我看您要的这两双鞋,不像运动风格啊?”

“这么多环节,拿下一两个就够吃的。我准备赞助开幕式入场服装,中国队多少人不敢讲,起码得四五百吧,每人一套正式,一套备用,一千来件,你就负责鞋这块,做不做?”

“瞧您说的,您带着我,我还能不识抬举么?”

李程儒倍儿激动,他一直想干点大买卖,觉着这人有货,才托马爷牵线搭桥,结果第一笔单子,直接怼到亚运会。

不过又犹豫,道“许老师,这生意肯定很多人抢吧?咱们胜算多大?”

“那甭管了,消息出来我通知你。”

“诶,好。”

李程儒点点头,忽然打开包,摸出个盒子,“初来拜访,不成敬意。”

一挑盖子,里面躺着两块瓷板。

瓷板顾名思义,就是瓷做的平板,重点不在瓷,在上面的画。瓷板画是很独特的一种物件,盛行于明清,一般嵌在屏风里欣赏。

后世有个误解,拿古玩必须得戴白手套,其实是错的。两种情况才戴手套,一个是字画,一个是古玉。

许非拿起瓷板观瞧,一对儿,胎体轻薄,白釉肥厚。正面绘粉彩,高士携童子同行图,线条流畅细腻,淡雅柔和。

他一看这款,哟,潘匋宇的。

潘匋宇,民初景德镇绘瓷名家,为景德镇新粉彩画的奠基人之一。这份礼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还隐喻此处有高人的意思。

他没拒绝,起身进书房,回来也拿个盒子,“咱们不算一见如故,却也相谈甚欢,您收下。”

打开盖子,里面也是一块瓷板。

高士侧身回首,童子携琴在后,却是一幅携琴访友将相见的画。条畅有力,浓淡交织,栩栩如生。

李程儒一看款,王步——亦是位民国的绘瓷大师,68年才去世。

哟!

他激灵一下子,汗毛炸开,全身通透。

自己前来拜访,听懂亚运会的路子之后,才拿出这份礼,说明认可对方的价值。要是没这番说辞,礼可就不送了。

而我送高士,对方也回高士,且价值略低。

为什么呢?因为有买卖在里头,人家开诚布公带着自己做买卖,所以回礼较低。

钱归钱,情归情,这是李程儒的理念,而此刻,不禁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赶脚。

…………

京城,亚组委会议室。

距第11届亚运会举办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但还有超多的事情没有做。

政治上,至今没确定会有多少个国家参加,湾湾问题也没谈妥;经济上更穷的发慌,国家咬着牙建造亚运村和各种设施。

不像后世,一个省就能搞定。

如此巨大的一项活动,程序繁琐难以想象,内部分组就有几十个,各负责一摊。

今天开会的是演出部门,包括现场演出和电视转播两块。邓在君,也就是87年春晚的导演,此次将担任电视转播总导演。

她和现场总导演分坐左右,主位是亚组委领导。

“正式开会之前,我先给大家汇报一下筹备进展,要做到心中有数。”

领导没拿稿,张口便道“首先场馆建设方面,大家不用担心,进展一切顺利,4万多工人在硬拼硬干。训练和备战也照常进行,明年我们还要举办亚洲男篮锦标赛,算是为亚运会热身。

财政方面,现在每年拨给体育的是两亿多,办亚运会又给了七亿,一共九亿多。但我们估算得花十几亿,大家都清楚,这是我们的大困难。虽然现在社会上踊跃捐款,缺口仍然非常大,我先透露一下,不要外传啊。”

领导顿了顿,道“大概在年底,我们将发行体育奖券,公开邀请企业赞助,并且亚运村的房子,等结束后极可能对外销售。”

嗡嗡嗡!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亚运村跟现在社会上的商品房可不一样,户型、质量、设计都杠杠的,而且重要的是,这帮人可能会拿到内部价。

邓在君没关心房子,问“发行奖券不会惹来争议么?现在闹得很厉害。”

“争议肯定有,但没办法,我们需要钱。国家号召节约办亚运,连我们组委会的制服都有规定,副部级以上自己掏钱,司局级掏一半……”

领导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你们的节目准备怎么样了?”

“我先讲吧……”

现场总导演开口道,“开幕式时间问题,经我们反复研究,还是觉得下午举办比较好。

如果晚上开始的话,我们灯光设备跟不上,亮度和范围都不够,从观众席往下看,效果非常不好。”

“那烟火表演呢?烟火一定要有啊!”

“放在闭幕式,闭幕式可以在晚上,刚好配合气氛。”

领导皱眉想了想,“先不要定,我们研究研究,还有么?”

“我想把节目分成两个平面进行,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场地。主席台对面,大概有一万多个座位,我想搞个翻板表演。”

“就是京台义演晚会,每人手里拿着画板,像拼图一样组成各种画面?”

“呃,对。”

总导演有点尴尬的笑了笑,“我算了一下,共需1万零8百人,这个主要是背景呈现,烘托气氛。”

“可以,继续。”

“……”

领导没听见动静,抬头问“怎么?”

总导演咽了口口水,道“报告领导,节目方面,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有个客观问题实在解决不了。”

“什么问题。”

“人手,人手太缺乏了!

开幕式预计三个小时,除去讲话、宣誓、运动员入场,起码得保证两个小时的节目。工体那么大的场地,只能往上堆人,才能体现出效果。

每个节目,我们都得有一个团队专门负责。

我不是找理由,我只是想说,演员绝对够用,但专业技术人才太少了,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员来编排节目。”

(还有……)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叫许非(月票加更)

另一间办公室里,张桂琴坐立不安,小声问“亚组委是多大官啊?”

“不一定,一把手大概正部吧。”

“啊?那我,我待会紧张怎么办?”

“你紧张什么,你又见不着一把手。”

“哦,也对……诶?”

张桂琴合计合计又不对,正想教训儿子,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位男同志。

“你好你好,我是亚运筹备组的,叫我老王就成。”

“我看过你的电视剧,拍的太好了,第二部也完事了吧?”

“哎哟,到时我一定看!”

老王十分健谈,一瞧就是搞外联的,客套了几分钟才道“听说您想赞助我们服装,不知您代表哪家企业?”

“伊莲服饰。”

“伊莲服饰?您不是在职……”

“注册人是我母亲。”

“哦哦。”

老王表示明白,笑道“你们虽然不是服装厂,名气却一点不小,有什么想法具体说说,我们一块沟通。”

“您可能知道,我们以时尚衣饰为主,所以想赞助开幕式入场这一块,我带来两套样品,您先看看。”

张桂琴全程吉祥物,许非则打开盒子,拎出一套男装,一套女装,外加两双皮鞋。

在后世印象中,只要中国参加大型比赛,准保是番茄炒蛋装。有时候番茄炒蛋还不够,非得弄点绿元素,就像撒了点葱花,比如里约奥运会。

其实不是,以前非常漂亮的。

84年奥运,深蓝色西装上衣,白色下装。

88年奥运,纯白套装,度假风,内搭中国红。

96年奥运,男装用了明快的湖蓝色,女装用的是葡萄紫窄裙和衬衫。

直到08年,就在家门口啊,大名鼎鼎的番茄炒蛋正式出炉,又土又丑,此后就没逃脱红、黄、白这三色。

为什么呢?

因为赞助商变成羊羊羊了,哎哟这种百年老字号审美。

而此刻,老王搭眼一瞧,他说不出叫什么颜色,感觉就是很舒服。

男的西装长裤,女的西装裙子,里面统一白衬衫。

“这个叫孔雀蓝,以前瓷器釉色的叫法。首先它具备时尚感,能体现出运动员的精神面貌,同时又符合大型活动的沉稳感,不会太轻佻。

白衬衫的领子做了特殊设计,比较高,可以翻出来。

皮鞋以简约大方为主,女款加了点花边……”

许非简单介绍了一下,道“您刚才问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改革开放十年,国家变化这么大,各行各业都得展现出来。

以前我们的入场服装都是别家设计,别家赞助,可咱们自己的东西不比外国人差。我本职工作是拍好剧,偏偏又跟服装沾点边,便想为祖国尽一份力,为亚运添一份彩。”

这种话放在二十年后会被人笑的,现在再正常不过。

“……”

老王瞧着两套衣服,已然心动。第一不要钱,第二好看,第三自己的产品。

国家穷啊!有主动来赞助的,就跟见了亲妈一样。目前亚组委能确定的,就是多年的老朋友,梅花运动服。

“我个人非常认可,您的意思是只赞助入场服装?”

“我们对其他风格的涉猎不多,但如果国家有需要,我们义不容辞。”

“好,好。我先跟您透个底,本届亚运会中国队的参赛人数,很可能在五百人以上,甚至更多,你们有困难么?”

“没有!每人一套正式,一套备用,您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交货!”

居然给两套?

老王缓了缓,又道“你们这个名字和标志有些女性化,对男运动员,呃……”

“我们正打算推出男装品牌,绝对没问题。”

得!

老王没话说了,这赤子之心火热火热滴啊!出汗了都。

“我跟领导汇报一下,尽快给您答复。”

“好,衣服您留着,我就不打扰了。”

…………

“缺人手?”

大会议室内,领导没有立时表态,问“先不忙说这些,你们节目到底搞了几个?别告诉我,除了背景翻板就没了?”

“当然不是!”

总导演提高音量,道“开头我准备搞个跳伞表演,从飞机上跳下来,每人带着一个国家的国旗,在空中迎风招展。”

“这个好,这个好!有新意!”领导连道两声。

“跳伞之后,军乐团演奏《长城颂》,分为几个乐章,由各部队的军乐队成员组成,预计602人。”

“军乐团太落后了吧,多少年的东西?”

“我们是行进演奏,就是一边表演一边排成各种队列。”

“暂定吧,继续。”

“还有太极拳表演,1400人,中日两国共同演出。”

“考虑问题很全面,不错。”领导又予以肯定。

因为下届亚运会在广岛举行,就是被扔了原子弹那地儿,而且现在是中日蜜月期,关系好的不得了。

“三个节目之后,便是运动员入场,致辞宣誓,后面的节目还在研究中。”

“尽快吧,我知道你们压力大,但一国之托,交付于身,切不可辜负。”

“明白!”

领导记了半天笔记,才道“现在说说吧,缺乏人手的问题怎么解决?”

“……”

短暂的沉默后,一人道“其实也简单,从部队文工团调,他们常年搞演出,经验丰富。”

“可以。”

“还有各文艺单位,各艺术学校的老师,能帮我们把握细节上的东西。”

“可以。”

邓在君忽道“我们转播人员也不足,能不能借调一些?”

“京台不现成的么?他们晚会搞的多,经验应该很足……哎,我听说有个叫刘迪的,筹款义演就是他弄的,我看效果很好嘛!”

“刘迪是执行者,策划另有高人。去年春节晚会,我就是因为他写了份检讨。”

哟!

八卦之火瞬间燃烧,去年央视、京台春晚之争,在圈内极为火爆。京台剑走偏锋,用一位老军属赚了全城百姓的眼泪,更影响了当今晚会的风格路线。

有的知道是谁,有的不知道。

邓在君没往下说,只道“您要是同意,我就发函了。”

啧!

领导心里也痒痒,不过对方身份特殊,不好直接问。

“可以。”

“咚咚咚!”

正说着,有人敲门,大步走了进来,附耳几句。

“哦?那得瞧瞧……”

领导颇为意外,笑道“刚才有人跑来说要赞助我们服装,正好大家都看看,拿进来吧。”

助手抱着盒子进屋,刷刷展开。

两套超出“梅花”审美的衣服呈现在眼前,清新自然,落落大方,基本场合都没问题。

“挺好看的。”

“我觉着不错,比汉城那套强,那套太白了。”

“那叫休闲风。”

“我没看出来,一身白太不庄重,这个蓝色蛮好。”

领导瞧着也好,心中满意,“送衣服那位叫什么,说还是个名人?”

“京城电视艺术中心的,叫许非。”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是个人才

“许非?”

领导略感耳熟,细想又没什么印象,问:“他是导演么?”

“演员出身,拍过《红楼梦》,后来进艺术中心做幕后。《便衣警察》、《胡同人家》都有参与,还给胡同写过几集剧本,听说第二部变制片人了,从头到尾一手包办。”

底下都是文艺界人士,自然有了解的。

哦!

这么一提,领导有记忆了,毕竟看过胡同。

邓在君听到这个名字也很意外,道:“对,我说那人就是他,87年京台春晚的策划。”

“当真?”

“当真,筹款义演那个风格,一看就是他的路数。”

“他多大年纪?”

“听说二十出头,反正挺年轻的。”

“那此人是个人才啊!”

领导真惊讶了,顿了顿,又对邓在君和总导演道:“你们的困难我了解,但你们也要明白,不仅是演出组,任何一个部门都有困难。

既然分出岗位,就是让你们全权负责。大胆去做,央视资源不够就从地方借调,国家这么大的活动,就该聚集八方英才……好了,今天先开到这,节目就拜托大家了。”

会议散场。

领导回到办公室,秘书捧着盒子跟随,老王也在旁边详细讲了一下,问:“赞助的事儿,您什么想法?”

“目前有别家企业联系么?”

“只有梅花,想包办我们的运动服。”

“梅花……”

领导揉揉太阳穴,梅花是国民品牌不假,可自己都觉着丑,尤其跟西方一比。

“那什么阿迪、耐克呢?它们没动静?”

“还没有,可能是亚运会,不是奥运,人家兴趣不大。”

“沟通沟通吧,省一点是一点。哎,它们是不是主打运动服装?”

“对。”

“……”

领导考虑片刻,“等一等,实在没有的话,再答复那个许非。要掏点赞助费,可以商量,衣服还是很好看的。”

“明白。”

俩人退出屋子,领导又翻了翻待阅文件,不禁叹了口气,写上俩字:再议。

这份文件是,火炬接力处准备明码标价,谁能掏出300万美元,谁就能独家承办亚运火炬传递活动。

甭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掏钱就给,想打多少广告打多少广告。

说起来有点耻辱,但是穷啊。

……………………

“这里停一下!”

艺术中心,小黑屋,许非指了指屏幕,“韩老师和赵老师握手的时候,不要马上给葛尤镜头,停个两三秒再转过去。”

“嗯。”

剪辑师记录一笔。

“还有俩人唱大鼓,不要加配乐,就现场音。”

“好。”

音效师也记录一笔。

“别的没什么了,下一集。”

两位师傅资历很深,面对一个后生却没二话,让怎么干就怎么干。

许非杀青之后,没比以前轻松多少,白天看后期,晚上写剧本,还得盯着亚组委那边。

赞助这种事,没有一次性成功的,脸皮厚,嘴皮子利索,产品过硬,时刻去墨迹,这才能行。

他不清楚本届亚运会的赞助商都有谁,唯一肯定的就是李宁。

兵败汉城后,李宁很快宣布退役,当时都以为他会进体委,或者当教练,结果大跌眼球——他居然跑到健力宝公司下海了。

李宁和李经纬合伙搞了个运动品牌,大家都晓得,而该品牌正是崛起于本界亚运会。

貌似竞争对手,其实不挨着。前面说过服装赞助有很多项,每家吃一块就够活,谁也没实力包场。

不过现在是88年,许非提前两年搞赞助,能吃多少肯定要吃多少。

伊莲目前主打女装,男装开发理所当然,将来还会有运动系列。亚运会之后,全国大健身,运动服能卖疯。

他在小黑屋又蹲了半集,外面忽有人敲门:“小许,主任找你。”

“知道了。”

许非回了声,道:“两位老师辛苦些,就照这个思路剪,抖包袱的时候一气呵成,千万别加零碎。”

俩人点头应是,待他出去,剪辑师才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也不怕闪了腰。”

“人家有本事啊,中心现在谁不服,你能耐你当面说?”

“我傻啊我当面说?他是有本事,可对咱们也得尊重点吧,你瞧他那德性。”

“现在年轻人当家做主,你以为还是我们那套呢?都快退休了,别惹麻烦。”

“我可不想惹麻烦,就觉着物极必反。”

剪辑师扒门瞅瞅,小声道:“现在单位越搞越大,膈应他的人不少。你说年轻轻的连拍三部戏,巅峰了吧?眼前大家都捧着,但只要有一部砸了,嘿嘿,在单位可就难喽……”

嗡嗡嗡!

正说着,外头好像起了什么骚动,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乱哄哄一片。

剪辑师纳闷,拉门问,“嘛呢?”

“哎哟,别忙活了,快出来!”

“怎么回事啊?”

俩人莫名其妙的站到走廊里,见李沐那屋挤了好些人,挤过去一瞧,个个兴高采烈,与有荣焉。

“小许不得了啊,太长面儿了!”

“绝对长面儿!”

“听说上头指名道姓要的,这名声可冲出二环了啊!”

“哎,开幕式能看着你么?”

“……”

俩人面面相觑,听了一会明白了:刚收着借调函,许老师要去亚运会搞节目了。

……

作为中国举办的第一个综合性国际体育大赛,亚运会早就跟国家荣誉感联系在了一起。

“人人为亚运”,口号不是白喊的,真这么想。

许非是艺术中心独苗,简直倍感振奋。一帮人热闹了半天,好容易才轰走,许老师坐在李沐跟前,一脸懵逼。

我就想赚点钱啊,怎么赞助的事儿没回复,却发了张函?亚组委演出组的名头,让自己过去搬砖,没写时限。

“主任,我总不能呆到亚运会结束吧?小两年呢?”

“我专门打听了,他们找你就是当策划,想点子,平时过去开开会,不用深度参与。”

李沐又惊喜又纠结,“我跟你讲,京台调过去不少人手,指名道姓的就你一个。听说大领导还专门提了,说你小子是个人才……啧,我脸上也有光啊。”

“那我剧本咋办?”

“你可以一边想节目,一边写剧本,不耽误。”

不耽误个粑粑!

许非挠挠头,这种大事不能拒绝,拒绝了以后政治形象零分,“我尽力而为吧,那我可就去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国家任务

夜,西厢。

一只大灯泡亮着昏黄的光,影子极浓,厚厚的印在窗帘上。

这张民国小叶紫檀的罗汉床,早成了俩人的书桌,中间放一小几,一边一个,都盘着腿。

陈小旭东北人,盘腿上炕是天赋,张俪却也贼溜,珠圆玉润,恰似一尊菩萨。

“哎哟!”

她伏案写了十多页稿纸,猛地往起一抬,顿觉周身酸痛,皱眉道:“还是买张书桌吧,这样太累了。”

“明儿就去。”小旭头也不抬。

“你作业还没做完?”

“嗯,让我们弄个广告策划。”

“什么类型的?”

“我抽到的是日用品,要求有照片,有文案。”

张俪看过教科书,什么传播理论、创意、写作、广告史、摄影、实用美术,足有十来门功课。

“那可够难的,你想的什么日用品?”

她慢慢下地活动,把凉茶倒掉,又重泡了两杯。

“开始想香皂,后来是牙膏、洗衣粉,现在又想洗头膏……每个都想不出来!”

小旭有点抓狂,顺手往杯里扔了颗红枣,问:“你作业写完了。”

“我也没有,前期筹备的事情太多了。”

“……”

“……”

俩人抱着小杯子,默默对视,皆感学业艰难。

“咣啷!”

正此时,熟悉的声响,某人回家了。

俩姑娘没在意,结果没过多久,张桂琴的声音忽然传过来,透着莫大的惊喜,还伴点哭腔。

这下好奇。

她们和沈霖两口子齐去正屋,见张桂琴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信,满脸骄傲。

“婶儿怎么了?”

“小非,小非……唉,光宗耀祖啊!”

什么鬼?

小旭抢过信一瞧:

“因亚运筹备工作需要,经我组委会领导研究决定,特调许非同志到亚组委演出组参加工作,望给予支持为谢。”

哇!

四人先一愣,反应各有不同。

沈霖是羡慕,吴小东羡慕的同时还有失落,自己比人家大好几岁,至今一无所成。

张俪和陈小旭就简单了,碰到那种好看又有才华的人,特别是好看又有才华自己又非常喜欢的人,期望他做出一番成就的亚子。

“吱呀!”

许老师拿着热毛巾进屋,一下被四双bulngbulng的眼睛定身,“干嘛呢?”

“这个,什么说法?”小旭晃了晃信。

“什么说法啊?大才子啊!”

丫攥着毛巾一甩,穿一白背心子,底下俩拖鞋,“看着没有?风流缊藉,才藻艳逸,腾蛟起凤,陆海潘江!”

“继续说,我看你能说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咝,冻死我了。”

许非找件外套披上,语重心长,“其实也别太当回事,筹备组成百上千人呢。我就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做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大家懒得搭茬,张俪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过个两三天吧,我主要是开会,出出主意,具体操作方面估计用不上。”

“那可没准,你这人最好的就是越俎代庖,垂帘听政,牝鸡司晨。走了走了!”

小旭招呼仨人回屋。

“说的什么话,谁牝鸡司晨?这叫名正言顺。”

“行了行了,你俩见面就吵,小时候也没这么着,越活越回去。”

张桂琴把他拽过来,真正的语重心长,叹道:“小非啊,我是真没想到你有一天能为国家做贡献,这要让你爸看着,还不知道咋高兴呢。

你这小子心高气傲,我最明白了,但这是为办大事,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犯浑。”

“嗯嗯。”

他点头,“保证老实!”

…………

许非膨胀了。

从他这几天起床时的状态就知道。

今儿是报到的日子。亚组委有专门的办公大院,繁忙程度居各机构前列,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恨不得跑起来一样。

许老师在门口深呼吸了片刻,才推车进去——屁话,能不紧张么?

楼内设施非常简单,穷困一目了然。他摸到演出组的地盘,进了一间大会议室,里头马上招呼:“小许!”

“刘主任!”

正是刘迪,这货好歹是京台骨干,也被调了过来,旁边还有几个同事,共八人。

“你小子不赖啊,听说特点的你,旁人都是批发。”

“领导就好一新鲜,批发才用的住。”

许非四处瞅瞅,能有百十来人,个个透着一股高人气质,“他们都哪儿来的?”

“那是海政的,那是空政的,那是总政的,那是舞蹈学院的,那是东方歌舞团的……”

刘迪门儿清,就擅长打听这个。

“群英荟萃啊,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坐了半天,终于有人进来,抱着厚厚一摞资料,“每人一份,都要仔细看,现在没时间统一上课了,半小时后开会!”

许非拿了一份,却是亚运会迄今为止,所有项目的进展情况。

一百多页,他粗略翻了翻,除去硬性建筑建设,软性的东西,会徽、吉祥物、火炬传递已经敲定了。

会徽是由一个绿色长城组成的a字,长城是中国文明的象征,a是asa的缩写。上面还有太阳状的亚奥理事会会徽。

吉祥物就是盼盼。

火炬传递,只设置了线路,从喜马拉雅山采集,然后分为四把主火炬,从东西南北四个点开始传递,最终汇聚于京城。

经历各省时,又会分成无数把火炬,几乎囊括了中国所有县市。

最终点燃圣火的,基本确定是许海峰。至于谁采集火种,第二棒交给谁,以什么形式搞,都没定。

因为组委会还想着找赞助咧,300万美金。

除此之外,会歌也没确定——软性的就三个标志,会徽,吉祥物,会歌。

这些内部资料,外界根本不知道。许非觉得进度一点都不慢,各方面都跟上了,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个意思,穷!

半小时很快过去,又有人来叫,大家转到一间更大的会议室。

里面也坐着百十来人,好家伙,加起来二百多位,还只是负责节目编排的技术人员。主位在中间,四面环绕,许非和刘迪抢了个后脑勺位置。

不多时,一伙人进来,为首的一男一女,坐下自我介绍。

“我是现场总导演,叫我老李就好。”

“我是转播总导演,邓在君。”

转播不负责现场,但也得深度参与,否则节目好容易排完了,发现转播条件不够,那就废了。

“前阵子我们开了个会,大领导亲自审查进度。我说别的没有,就缺乏人才,所以才把各位从原单位调过来。你能坐在这儿,就说明对你能力的认可。

国家把任务交给我们了,希望大家各显其能,办出一届让国家满意,让百姓喜欢,让自己骄傲,让爹娘孩子说出去不丢人的亚运会!”

第二百四十九章 群英荟萃

“我先简单说一下,整个流程是开头几个节目,然后运动员入场,领导讲话,宣誓等等,跟着是文艺表演。

开头节目我们准备了三项,第一项跳伞,4架飞机,60名跳伞运动员……”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

一个空政的举手,问:“您是说,从飞机上直接往体育场里跳?”

“对。”

“这个难度不小啊,有把握么?”

“我们找的最专业的运动员,经验最丰富的已经跳了五千多次,就算有困难,我们也要全力保证万无一失!”总导演道。

眼下三百来人,都是各单位的艺术精英,心气极高,纵然为国出力,却谁也不服谁。

空政的这位点点头,不再询问。

“跳伞分几个小环节,第一个,运动员拿着彩色烟带,在空中盘旋,划出各种形状。

第二个,每人带着一个国家的国旗往下跳。”

“依次跳?”

“对,依次跳。”

刷刷刷,又是一片记录声和私语。

总导演刚要再说,忽听背后传来一把很年轻的声音,“跳的顺序怎么排,谁在前谁在后?”

“按字母顺序,中国刚好在最末。”

他没回头,道:“当五星红旗落地之后,进入第三个环节花式跳伞,叠罗汉、天女散花之类,我就不多说了。

第二大项,军乐团。共三个乐章,行进演奏,主要是各种队列组合。

第三大项,简化24式太极拳。中日共1400人,因为动作比较柔缓,找的也是中年群体。”

总导演把情况捋了一下,敲敲桌子,道:“正式的文艺表演在运动员退场之后,最少最少有一个小时,大家都说说吧,各抒己见。”

“……”

短暂的沉默,东方歌舞团的一位老导演开口:“我觉得先确定三点,一是我们要展现的气质,二是展现的元素,三是展现形式。把这三点定下来,大方向就有了。”

“对。气质很简单,肯定是积极向上,不畏艰难的一种感觉。”

“还有笑迎八方客,展现自我风采的精神面貌。”

“元素就很复杂了,我们要古代的还是现代的,还是兼容并包?”

“兼容并包最好,比较全面,哎……”

又一位老前辈道:“能不能按时间顺序来?上下五千年,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唐风宋韵,直到改革开放,取一些重要节点。”

“难搞。五千年历史,哪段重要哪段不重要?光选择上,就不能达成一致。”

“我同意。抗日战争重不重要?重要,没有抗日战争就没有我们的崛起,但能放到台上演出么,日本怎么看?”

“这个,太总括性了……”

邓在君想了想,道:“以我们的技术条件很难有足够的感染力,还是摘取一些元素为好。”

“中国跟别的国家不一样,它是由很多不同的地域文化,经过无数断裂、重组,最终形成的这么一种风格。我们说中国元素,其实就是民族元素,地域元素。”

“我赞同,所谓展现元素,其实是展现我们包容性的文化特征。”

“这个可以延伸到第三点,用什么样的形式?我觉得工体那么大的场地,肯定要人海战术。我个人来讲,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气势雄浑,阳刚大气。”

“哟,你这倒简单了,从民族特色中找呗?”

“本来就不用那么复杂!大方向肯定简单,细节才要琢磨。”

“……”

李导演和邓在君小声交流了几句,道:“我们认同这位老师的说法,可以尝试这个思路。”

“毕竟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正此时,背后又悠悠的传来一句。

啧!

李导演忍不住回头,人太多,无从辨别,只赞道:“这话有道理,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关于此句名言,很多人认为是鲁迅说的。但也有人考据,鲁迅没说过,原文是:“(文学艺术)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

邓在君也回头,一眼盯在某人脸上,果然年轻的过分。

“唢呐!必须是唢呐!”

“没错,气势高昂舍它其谁!我在灵璧听过周家唢呐,那真是一曲吹断肠。”

“我不同意,唢呐都是独奏,那么大场地,再高能盖住全场?”

“谁说都是独奏?闽西大唢呐就是公吹和嫲吹,一个甜美,一个浑厚,完全可以拿到台上去!”

“唢呐高亢我承认,但这是亚运会!我们要的不仅是听觉上,还有视觉上的震撼。你能找五百人一起吹唢呐么,那能听出什么动静?”

“几位老师,几位老师……”

邓在君打断,“您是想现场吹奏?”

“唢呐必须现场吹啊!”

“这个风险我们可担不起,没人敢保证不出岔子,而且我们的音响设备,还做不到让一只唢呐响彻全场。”

“那,那五百人也行啊……”

一位支持者迅速衰弱,小声嘀咕着,其实自己也明白,几百人吹唢呐简直难以想象。

另一位支持者不服,差点拍桌子了,“那你说,你用什么?”

“鼓啊!”

对方提高音量,“雄浑威武,舍鼓其谁?”

哟!

鼓这个字眼一吐出来,全体眼睛一亮,太适合这种场面了,甚至更大的都压得住。

“我推荐安塞腰鼓!阳刚大气,还在陕北老区,更有意义。”

“诶,好!”

唢呐党又活了,“安塞腰鼓好,可以有唢呐伴奏!”

“我推荐威风锣鼓,比安塞腰鼓更具气势。”

“那种大鼓也好,古代军队用的。”

“还有钟,现场可以用大钟报时。”

大家顺着民族元素往下捋,思路越来越活,很快具体到音乐舞蹈上。

老家伙们都不是一般人,扛过枪,下过乡,三江平原开过荒,是真有生活。年轻的也不逞多让,专业艺术院校毕业,更具审美性和时代感。

三百来人的屋子里,气氛热烈且焦灼,争论的不可开交。

刘迪急的脸红脖子粗,却根本插不进去,一偏头,见许非在本上画着什么东西,花花绿绿的。

“这时候怎么还画画啊,你不说两句?”

“说什么?”

“参与讨论啊,我们京台总得做点贡献吧。”

“我还没想好,您给我们打个样儿?”

我要能打样儿,我还着什么急!

刘迪知道自己的水准,搞政治正确,耍点小机灵还行,碰上这么大的活动,分分钟见光死。

(还有……)

第二百五十章 一枝独秀(月票加更)

开了一天会,定下一个锣鼓表演。

进度貌似很快,实则要实地考察,找人员,编排节目,排练,审查,现场训练……过了都好说,不过就白费了。

这一连串下来,怎么着也得大半年,所以先把各节目的要素确定,然后同时进行。锣鼓表演,便交给了一位老导演负责,带领十几个人,算一支小团队。

许非听了一天,啥意见没发表,又坐了第二天。

第二天思路开阔,争论愈发激烈。锣鼓是刚,跟着最好是柔,很多人想到了民族舞。可那么大场地,民族舞怎么跳?

大难题。

第二天没结果,又到了第三天。

好家伙!许非一开始就惊了,某文工团的一位资深舞美,直接搬了块大黑板过来。

这年头哪有什么ppt和led显示屏,纯手动。

老先生拿着粉笔,比划道:“昨天我一宿没睡,越想越觉得思路错误。都钻牛角尖了,跳什么舞不重要,跳的再好看,观众看不清有啥用?

大场地要的是整体效果!

就跟军乐团似的,整体先烘托出来,你想表达什么东西?比如,呃,亚运会在夏天吧?夏天有什么,有荷花……”

他刷刷画了一会,数朵写意派的荷花呈现在黑板上,分成两拨,一拨含苞,一拨绽放。

“你看这个,观众一瞧就明白,哦,这是荷花盛开。他们懂了,我们就成功了。如果非要追求什么舞蹈,什么复杂动作,那没个弄。

有民族舞那个柔美的意思就行,动作最好简单,服装必须到位,表达方式要清晰……”

“说白了还是队列。”

那声音又冒了出来。

大家还挺习惯的,时不时就有个男声慢悠悠传出来,每句都在点上。

“对头!”

舞美师傅十分激动,“大场地看的就是队形,个人不重要!”

“……”

总导演和邓在君商量一会,皱眉道:“先放一放吧,往下继续。

我们第一项是锣鼓表演,第二项是民族舞蹈,中国特色十分浓厚。我昨天跟领导简单汇报,他非常支持这个思路,所以大家不用忐忑,要有信心。

接着想想,还有什么元素?”

“书画怎么样?”

“书画实现不了,总不能找几百人拼字玩吧?那没意义。”

“底下不能拼,上面可以。背景翻板设置一个环节,刷刷刷翻过来几个古汉字。”

“这样好,蜻蜓点水。”

总导演记了一笔,“还有么?”

“皮影怎么样?哦不行,光线应该不行。”

“评弹呢?”

“那玩意我都听不懂,你让老外听?”

“京剧?”

“京剧倒是可以,关键怎么展现……”

所有人都愁。倘若一个舞台,哪怕是露天舞台,都好摆弄。问题是没有啊,就那么大的一个体育场。

搭台可以,只能移动式的,小巧的。大台子没法现场装,现场拆。

“要不就武术吧,但我怕跟前面冲突。”

“没关系,前面就太极拳,后面可以是综合性的。”

“赞同!”

刘迪总算插上话了,忙道:“武术表演深具传统,历来就是个群体项目,现在无非扩大一些。数百人挥舞大旗,耍刀弄棍,效果绝对震撼。还可以安排几组对打,十八般武艺亮相,形式上也很灵活。”

由于当下社会风气,多多少少都对武术有点了解,尤其男同志。

一提这茬,兴致全高。有说请气功大师表演隔山打牛的,有说安排少林、武当华山论剑的,有说认识练五虎断门刀的……

刘迪见气氛如此热烈,心中松了口气,深觉没丢了京台的脸面。

然后,他就听旁边蹦出一句:“那个,我有点不同的看法……”

嗯?

全场安静,齐齐盯着某个方向。总导演这回抓着人了,背后的一个年轻小伙,十分帅气。

就见他手里拿着画本,开口道:

“在座都是老师,我一后生晚辈,说的不对还请多多包涵。

咱们会开到第三天了,讨论节目也好,争议风格也罢,大家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就像刚才那位老师说的,大场地只能看整体,个人不重要。

这个观念对不对呢?我个人觉得,一部分正确。

几百上千人挤到一块,变幻出各种形状,一扬手,刷旗子全起来了,再一挥手,刷全落地了。

确实好看。但是从整体的节目编排和观众欣赏的角度,就不太妥当。”

你特娘要干什么?!!!

刘迪瞪大眼睛,恨不能把他拽回来刨坑埋了。

总导演辨认了一会,悄声问:“他就是许非吧?”

“嗯,是他。”邓在君道。

“有点少年得志的意思。”

少年得志,不是什么好话,后面往往跟一句“必有余殃。”

“你的意思是队列不重要?那我倒要听听,你怎么个想法?”

自然有老前辈看不顺眼,语气冲的很。

“我表述还是挺清楚的,我说的是一部分正确,不妥当。”

许非也没看谁说的,道:“我们搞艺术的,不能自己把自己僵化了。要么必须这样,要么必须那样。我跟您意见不同,我就是反对您?这不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态度。多歧为贵,不取苟同。”

哎哟!

所有人都一愣,这小子更冲啊。

说话那人噎的满面通红,却也没再逼逼。因为“多歧为贵,不取苟同”八个字,是蔡元培说的。

“好了好了,你具体说说。”总导演道。

“我们找那么多人表演,是因为场地太大,人多了,画面就会非常饱满。

您说排队列,正确,但不能从头到尾都在排队列。否则观众看久了,就会变成这样,这样,这样……”

许非走到黑板前,啪啪啪按了三张画稿。

第一张,用彩笔画的很多小人,在场地上组成美妙的图案,层次分明,清清楚楚。

第二张,还是很多小人,轮廓模糊了一些,组成的图案大同小异,不是那么清晰。

第三张,小人干脆成了一个个小点,好像马赛克一样整整齐齐。

他没法给这帮人讲心理学,最直接的拿出来,道:“观众看第一个节目,好,这锣打的有气势,威武雄壮!

看第二个节目,舞蹈好,跳的真齐。

看第三个,真齐!

如果每个节目都把重点放在队列,观众看一个两个,会觉得震撼,看三个四个,还会震撼么?

人的视觉感官会发腻的,到最后估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真齐。所以我觉得队列很重要,但得穿插着来。

何况哪有那么多队形可换,难保有重复的。”

真实的开幕式便是如此,几个大节目全是队列、队形,其中有一个是若干人分组,各围成一个圈不停旋转。

无论军乐团、锣鼓、舞蹈、武术,转圈占据了整场开幕式,就换了个解说词。

“……”

总导演沉吟半晌,问:“你想把重心放在个体身上?”

“对。”

“那怎么表现?”

“邓导演,现场可以把镜头给到单人大特写么?”许非问。

“可以。”

“那就好。”

许非拿起粉笔,粗略画了几道,“我不懂歌舞,这几天想的是以武术为主的综合类节目,也分几个小环节。

开头部分,数百人拿着大旗入场,红黑两色,身材魁梧,挥舞的时候要有古代沙场,英雄猛士的感觉。

旗手排队列,当然我不会排。表演之后,围场地站一圈,旌旗招展,将士助威。

跟着上来几个移动舞台,刚才不说京剧没法弄么?可以加进去。

舞台要遮挡,一个个亮相,就像幕布刷的拉开,穆桂英英姿飒爽,穿蟒扎靠,翻身涮腰,花枪舞的上下翻飞。

接着再一拉,却是《白蛇传》里的钵童,紫堂堂的面庞,一张脸从绿变红,从红变白,由白变黑,七八张脸谱过后,嗖地恢复原样。

正中一个,请位武术大家,单耍,不用刀枪棍棒,没格调。演练之后,一群半大小子上来,喊的惊天动地,拳打的虎虎生风。

耍完了两边一开,各入一群狮。

一南狮,一北狮,风格迥异,各显神通。末了聚到正中,摇头摆尾,普天同庆……”

丫嘴皮子利索,一串讲下来跟说书似的。

“……”

屋子里没动静,都在认真思索。

别人是讲思路,这位直接把一套节目端上来,就差具体编排。一票老前辈想了又想,首先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既有整体效果,又具个人特点。

尤其南北二狮的设计,更是出乎意料。

“刀马旦、武生都好,川剧变脸也可以。”

“舞狮会不会太活泼了,毕竟是开幕式。”

“中国人有大喜事才会舞狮,亚运不就是大喜事?”

众人议论的很欢快,一位老先生道:“哎对了,你刚才说武术家不耍枪弄棒,你想让他练什么?这位可是主角,得压得住场。”

“用剑吧。”

“剑?”

“醉剑。”

哟!

大家精神一震,都想起今年上映的《黄河大侠》来了。

这么一琢磨,好像是比单纯的排队列丰富。采不采用另说,起码形式非常受启发。再看这位,眼神就有点不一样了。

“小子,你哪个单位的?年轻轻可不一般啊!”

“自我介绍下吧,大家认识认识。”

“不敢当不敢当……”

不嘴炮的时候,许老师超有风范的,“我叫许非,京城电视艺术中心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执行组

许老师最近的生活多姿多彩,无比充实,就像重新拥有了可爱的本章说。

白天开会,晚上写剧本,三餐适时,作息规律,平和,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个多礼拜。

又是一天早晨。

陈小旭距离远,不在家吃,路上买十个包子什么的对付一口。而许非吃过早饭,跟张俪一块出门,到胡同口分开时,又免不了被叮嘱

“晚上别忘了,致美楼。”

“谁选的地方?去砂锅居吧,我想吃肉末烧饼。”

“她过生日你过生日?别忘了啊!”

今儿10月29号,小旭生日,张罗着请大家吃一顿。

俩人分开,各奔单位。许非骑到亚组委大院,熟门熟路的钻进会议室,尚未开始,一帮人正闲侃。

“听说那边准备开放赴台探亲了,这任高官行动够快的啊。”

“什么探亲?是奔丧探病,你有亲人在那边,没病没灾的也去不了。”

“有病没病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我倒不觉得快,忒墨迹,直接打过去得了。”

“就是!咱们那个,呃,高速公路啊,不是马上开通了么?说明技术在发展啊,干脆再修座跨海大桥,百万雄师过大江。”

“诶,莫要雷言雷语。”

“我就一直没明白为啥叫高速公路?是什么高科技,能给汽车提速么?”

“说是跟西方学的,我觉着现在公路挺好啊。”

“哟,小许来了……坐坐坐!”

一帮老前辈热情招呼,“小许懂科技,你说说是咋回事?”

“这个高速公路啊,主要是建造标准。咱们的公路都开放式,中间大道,两边非机动车,再过去是步行道。

高速是全封闭的,两边全是护栏,建在城外边,又长又平坦,红绿灯也少,汽车就可以用比较快的速度去跑,节省时间。”

哦!

老师傅们明白了,随即无趣,我特么又没车。

不多时,总导演和邓在君进来,没坐主位,中间留了一个。大家瞬间激动起来,果然在几分钟后,大领导迈步进屋。

“坐坐,不用站起来。”

领导摆摆手,先行开口“听说你们最近成果不错,临时过来瞧一眼。等下还有个会,你们说你们的。”

他翻开笔记本,不再言语。

总导演清了清嗓子,道“好了,我们开会。接着昨天的进度,我们已经初步确定了六段篇章,第一段展现阳刚之美,锣鼓表演。第二段展现轻柔之美,舞蹈表演。第三段展现传统文化,武术、戏曲、舞狮。

前三段都是极具民族元素的节目。

第四段表现祖国下一代的活泼朝气,少儿表演。第五段表现体育事业发展和年轻人的青春之美,健美操、艺术体操、徒手操。

第六段收尾,我们昨天争论最激烈的。我和邓老师综合了一下大家意见,决定把主题定为亚洲之光。

因为收尾一定要有个升华,不再局限于某国某地,整个亚洲团结友爱,积极向上,同时也要有一种节日欢腾的气氛。”

“好!”

一直记录的领导忽然开口,“亚洲之光的涵义不错。”

“今天的内容主要是闭幕式,不过在讨论闭幕式之前,我先把各节目的负责团队分一下。每个团队相当于一个演出组,责任落实到个人,你说你需要什么,舞美啊,服装啊,道具啊,我们尽量满足。

你们也可以毛遂自荐,说我对这个东西有研究,我能弄好,那没问题。

但丑话说在前头,国家大事,不容儿戏!”

总导演展开一页纸,顿了顿,道“锣鼓表演队,导演陈美林,成员……”

陈美林是总政歌舞团的一位老导演,对地方鼓文化颇有研究,啪的站起身,神色肃穆,“定不负重托!”

团队十多人,另有没点到名的唢呐党也心动,道“我们能不能加入?”

“可以。”

“舞蹈表演队,导演张玉玲,成员……”

这是东方歌舞团的一位前辈,亦是神情庄重。

“武术表演队,这个涉及三项传统文化,天南地北很困难,人员也多一些。导演程东,成员许非……”

啧!

刘迪不淡定了,因为这三项都有央视人员参与,京台只选上一个,还是下属单位的。自己身为骨干中层,脸没地方放。

当总导演念完,他不由脱口而出“报告!我们京台全体人员请求加入,愿为亚运出一份力。”

“……”

大领导看看时间,本想走了,一听又坐了会儿。总导演皱皱眉,其实找这帮人来,事先已经分好工了。

比如许非,有春晚的战绩,却没实际操作过,是作为策划组来的。但来了一看,对节目非常有想法,这才深度参与。

再比如刘迪,他策划、执行都有经验,是作为多面手来的。但坐了一礼拜,没啥有价值的发言,人家不想用。

总导演比较难搞,跟邓在君耳语几句,邓在君道“我们转播也缺人手,你们调到转播组好了。”

“呃……”

刘迪一阵懊悔,冲动了,应该换一种甘愿牺牲的方式,印象分会更高。

大领导也跟总导演耳语几句,往许非这边瞧了眼,这才起身出门。

“好了,我们进行今天的主要议题,闭幕式!”

…………

闭幕式时间短,流程过后,约莫有四五十分钟的表演。

这就不用分篇章了,一套下来搞定。而且风格更为轻松,什么流行音乐,当红歌星都可以有。

许非开到五点多钟,宣布散会。

他下楼正要找车子,忽有人招呼“小许!”

“程导!”

正是负责第三篇章的导演程东,旁边还站着好些人。此君是某军区文工团的,排过不少武术类的节目,非常有经验。

“晚上没事吧?咱们找地儿碰一碰想法,顺便联系联系感情。”

“今天就碰想法?”许非一愣。

“国家重任,不敢懈怠啊。何况我们组这么多人,越早熟悉越好办事。”

“那,那好啊。”

他瞧着团队成员都在,单缺自己算怎么回事,只得点头。

“得咧,大伙开动!”

(还有…………)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生日

前门西大街正阳市场有一处古朴门脸,叫致美楼。

以前京城八大楼之一,原以姑苏风味名噪一时,后乾隆帝御膳房大厨景启加入,开始有了飞跃性提高,号称“集南北烹调之为表”。

民初时,致美斋一度衰落。三个齐鲁人乘机买下,又多了鲁菜手艺……

傍晚时分,一辆公交车停在附近。陈小旭背着书包跳了下来,挤得一身汗,关键还尴尬,谁都认识她。

这书包专门做的,单肩,可调长短,深蓝色的布,里头分格,底角绣着一朵张俪手绘的小花。

风格就是小清新。

她进了致美楼,找到包间。张俪、邓洁、张国利、沈霖、吴小东、胡则红等人都在,张桂琴岁数大,没掺合。

“哟,大学生放学了!”

胡则红大呼小叫,一把抱住,“我都想死你了!”

“你前阵子不刚见我?”

“隔了七天呀,七天呀!”

胡则红不拍戏,比以前圆润不少,指着大伙道:“你们也是,看不着心里发慌,就像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似的,见着就有底了!”

“少贫嘴,点菜了么?”

“寿星不来,我们哪敢点。”

“那我看看……”

小旭翻开菜谱,笑道:“一份活鱼四吃,一份焖炉烧饼,一份萝卜丝饼。好了,你们点吧。”

“豪气!”

胡则红和邓洁抢过菜谱,“宫保虾球!”

“焦溜肉片!”

“红烧狮子头!”

“哎,百鸟朝凤是什么?”

“嫩鸡和猪腿肉,水饺捏成鸟形,摆在鸡周围,就叫百鸟朝凤。不过需要提前预定,特别费工夫。”

“得多长时间?”

“三四个小时吧。”

“来一个,我打包!”胡则红一挥手。

张俪不干了,道:“做什么?欺负我们家小旭是不是?服务员,别听她们的。”

“她说随便点的,用你来心疼?”

几人齐吐槽,却也没坚持叫百鸟朝凤,又随便点了几个菜。

张俪默默一算,得,加上酒,这顿饭得一百多块。

大家都很愉快,唯张国利不自在,甚至有点吓着,低声道:“是小旭请客么?”

“对啊。”

“她,她现在收入很高?”

“不高,但人家大方……哎?”

一提收入,邓洁想起一事儿,道:“对了,前阵子有个音乐制作人找我,说是出盘磁带。他的意思是多找几个,大拼盘,每人一千块钱,你们去不去?”

“我行我行!”吴小东忙举手。

“不要男的!”

“那我想试试。”沈霖道。

“行,有你一个。”

“我就算了,我唱歌难听。”张俪笑道。

“我也算了。”胡则红摇头。

“我可以,到时候你叫我。”小旭道。

“成,那就咱们仨!”

邓洁几句话定下一盘生意,当红明星风范。张国利愈发郁闷,人家名气比自己高多了,就业机会也杠杠的。

聊了会天,饭菜陆续上桌,最显眼的自是活鱼四吃。

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和糟熘鱼片。鱼头不用说,糖醋瓦块是方形鱼片,甜淡可口。酱汁中段取肉厚之处,色泽鲜艳,味道浓郁。

另有一碗鱼杂汤。

现在是这样,后来改了,把酱汁变成了干炸。

胡则红舔了舔嘴唇,问:“咱等许老师么?”

“吃吧,边吃边等。”小旭道。

“嗯,他应该也快了。”张俪道。

于是乎,大伙开造。

陈小旭夹了块糟熘鱼片,像模像样的尝了口,点评道:“这鱼不成,不是鲮鱼。”

噗哧!

张俪一乐,旁人傻乎乎问:“鲮鱼什么鱼啊?”

“近海鱼,津门那边产的。立秋之后,立冬之前,捞一条斤半的鲮鱼。这个不好。”

哇!

小伙伴们惊叹,上了大学果然不同凡响。

宝姐姐笑出内伤,又拧她的脸。

这帮人平时有一定的生活条件,但大馆子可不常下,吃的不亦乐乎。小旭最烦交际应酬,但都是革命战友,心里高兴,难得喝了点啤酒。

正宗双合盛五星啤酒。

想几年之前,老百姓还在喝散啤,散啤就跟散酒一样。罐车装,自己拿着暖壶、水桶、玻璃杯来打。

12度,一升4毛钱。

现在瓶啤起来了,京城这地界就是五星啤酒和老白牌,燕京还是孙子,一瓶也是四、五毛。

“许老师怎么还没来啊?”

“都七点了,开会开这么晚?”

“先不管他,来……”

邓洁满上一杯,起身道:“今天是小旭生日,人也算齐,哦,不算齐。反正很高兴,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好几年都没忘,咱们敬小旭一杯!”

“倒上,都倒上!”

“当!”

一帮人碰了碰,十分感慨。

“哎哟,咱们在圆明园培训就跟昨天似的,一晃都四年了。”

“马上就五年啦!再一晃眼就十年了!”

“真是天各一方,京城好歹还有几个。哎,晴雯出国了吧?”

“去日本了,欧阳也上大学呢。”

张俪不停看表,指针好像转的特别快,眨眼快八点。陈小旭没啥波动,还是抿嘴笑的样子,谁说话都接着,也没酗酒。

“许老师真慢,菜都没了。”

“没了再要,我们看他一人吃!”

“哈哈,那敢情好!”

六点开席,吃了一个多小时,聊了一个多小时,到九点实在坐不动了。

“完了,许老师可能绊住了。”

“是吧,毕竟都忙到亚运会去了。”

“不地道,过生日都不来。”

“就是没上心,哪怕有一点……”

胡则红说到半截,被邓洁踹了一脚,连忙闭口。

众人就算开始没注意,现在也反应过来了,气氛忽然变的微妙,格外安静。小旭奇怪,“怎么了?都吃好了么?”

“吃好了吃好了。”

“也不早了,撤吧!”

“嗯。”

她瞧还剩两个萝卜丝饼,便让服务员包上,随手塞进书包,笑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没吃好的我也没办法了。过段还有生日的,那顿再吃。”

大家应和着,散了局,各自回家。

吴小东载着沈霖,那俩人各骑一辆,一路静悄悄的。待回到百花胡同,张桂琴自己在屋看电视,某人还不见踪影。

一拨进东厢,一拨进西厢。

十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凉,但张俪爱热,骑了车更是出汗。

她烧了壶水,脱得只剩贴身内衣,用毛巾细细擦拭。陈小旭坐在新买的书桌前,继续弄广告作业。

“……”

张俪看了又看,忍不住唤道:“小旭?”

“怎么了?”

“你,要不要烫烫脚?今天怪累的。”

“好呀。”

打了水,陈小旭脱掉袜子,两只小脚慢慢伸进盆里,热水一烫,又痛又舒服。

“每天四十公里,四年下来能赶上红军长征了,佩服我自己。”

她合眼靠在椅子上,十分惬意的亚子,过了会又睁开,“书包给我,有点饿了。”

“刚吃完就饿?”

“我饭量大。”

宝姐姐无言以对,递过书包。

她手一摸,全是油,顿时叫了一声,连忙翻出里子,却是萝卜丝饼掉了出来。

“呀!”

张俪连忙过来,“这个料子可不好弄,得用肥皂一点点蹭,我给你洗洗。”

“我自己弄,你热饼子去。”

“还吃啊?”

“我饿。”

没办法,张俪去厨房热饼子。

陈小旭泡着脚,怀里抱着书包,先用肥皂抹一下,再拿手使劲搓。里子滑,难弄,油污非常顽强。

“……”

屋里没了人,只她垂着头,借着那盏昏灯,很认真很认真的搓。

搓几下,抹了下眼睛,搓几下,又抹了下眼睛。

…………

“咣啷!”

临近半夜,老汉推车,发出熟悉的声响。

大伙早睡了,院子里亮着红灯笼,透出微弱的光亮。许非刚从程东家里回来,三环边的破院子,地方倒大。

一帮人激情碰撞,聊的飞起,饿了没吃的,翻箱倒柜摸出一篮子土豆,烀了继续聊。

他吃了俩大土豆,再续上一壶水,差点没胀死。

许非见西屋漆黑,就没打扰,正要往里进,冷不丁被个东西一晃——却是挂在绳上的书包,里面湿了一小块。

他瞧了瞧,进到书房,开灯泡茶,继续晚上的工作。

《渴望十六年》的本子,暂定五十集,李小明写中前段,他写后段,而且只有刘慧芳线。

从她离婚之后,如何如何生活,最后给个结局。

许非从生理上就恶心苦情戏,特别是为苦而苦,他笔下的刘慧芳自然有所改变,但也不会太夸张。

总之不用给王沪生当妈、当保姆、当暖床丫头。

“呼……”

夜深人静,本是灵感爆棚的时候,今儿却异常困难。许非写了几段,都觉思路混乱,静不下心。

后世过生日,有事去不了的,打个电话,发个微信,甚至连视频都可以。这会儿,去不了就是去不了了,连告知一声都不能。

本觉得是件挺平常的事儿,错过了,才发现其实很重要。

许非干了一缸子茶水,起身望窗外瞧了瞧,复又坐下。

半晌,忽叹了口气,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件东西,走到院中。

……

次日,清晨。

张俪被细细碎碎的声音扰醒,懒懒的睁开眼,见小旭坐在床边穿衣。

“几点了?”

“快六点了。”

“这么早就走?以前也没这么早的。”

“今天精神好,睡不着呢。”

一宿没怎么睡的陈小旭拍了拍被子,笑道:“你再躺一会儿,我先走了。”

她抱着书本出去,到院里一摸书包,还没太干。摘下来拎,发现有点沉,末了又摸出一件东西。

“……”

她拿着这物件,不由一怔,瞅瞅书房那严实的窗帘,抿了抿嘴。

跟着看向西屋,亦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百五十三章 聪明的紧

“小旭!”

广播学院门口,一个妹子使劲摆手,颠颠跑过来,“你今天来的真早。”

“起得早了,你吃饭了么?”

“没有,我妈出去玩了。”

“那你走运了,我还有两个包子。”

陈小旭从书包里翻出饭盒,里面躺着两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皮薄馅大,稍微有点凉。

这妹子叫方婷婷,班上同学,家在本地不用住宿。

她一边吃一边瞧那个书包,羡慕道“你的书包真好,又漂亮又能装,你拿出什么东西我好像都能接受。”

《机器猫》还没引进,否则这句话妥妥变成了“你的书包就跟机器猫似的。”

俩人进校园,找到教室,第一堂课是《广告策划与创意》。

策划,最早出自《后汉书·隗器传》,“是以功名终申,策画复得”。“画”与“划”相通互代。

就是计划、打算、出主意的意思。

1988年,全国272万人高考,录取67万。这67万分到各家大学,没剩多少,再加上广告是新专业,人数更少。

教室里非常空旷,陈小旭坐在熟悉的位置,拿出书本,又摸出一只古拙的笔筒。

包浆脱落严重,红色与黑色交杂的竹面,底部有裂纹。图案是一个男子,袒胸露乳坐在地上,光着脚板,手里拿着鞋。

“……”

方婷婷瞪大眼睛,“你还真是什么都有,我瞧瞧。”

她伸手去摸,小旭往上一盖,“这个不许碰。”

“哦。”

方婷婷撇嘴,相处一个多月,都晓得她性格,真真跟黛玉一样。

小旭则拿着根铅笔,投壶似的往里扔,接着又扔钢笔,完了又扔尺子,最后全部清空,握在手里摩挲。

小伙伴莫名其妙,有那么好玩嘛?!

不多时,上课铃响,一位教授走进屋子,戴着眼镜,年岁不大。

现代广告业在民国时有了雏形,后来毫无发展,改革开放之后才迎来了真正的元年,研究这东西的人很少。

“之前给大家留了作业,独立完成一支广告的策划。我们接触学问的时间不长,不要有压力。

做广告,首先主要形成广告的思维,如果连思维都没有,再多的基础知识也无用。所以今天我会按照这个标准,来点评同学们的作业。”

大家瞬间紧张,成绩可要计入期末考核的。陈小旭虽是旁听,也不禁忐忑起来。

第一个是位男同学,走到台前,道“我抽到的是饮料,我选择了汽水,形式是平面广告。”

他竖起一张大画板,“一个小女孩的侧脸,拿着一瓶汽水在喝。头像和汽水要非常突出,占据整个画面,这样会有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

背景色可以虚化,更要凸显主画面。然后我设计的广告语是,清凉可口,芬芳提神。”

“还有么?”

“没了。”

“好,请坐。”

教授点点头,道“我先说优点,整个构图非常好,重点突出,一下就注意到产品身上。但缺点也是如此,你更像一个美术师在画画,而非一个广告从业者。

恰恰符合我刚才说的,缺乏思维。

你的广告语没有体现产品特点,这八个字貌似很好,但放在任何一款饮料上都适用。一定要抓住最核心的特征,将其放大,这样才能记忆深刻。”

第二位是个女孩子。

“我抽到的是家用电器,我选择了电风扇,也是平面广告。”

“左侧是一台风扇,吹着风,波浪般的效果。右侧是一个人,头发飘起,非常享受。下面配上广告语,啊,好大的风。”

“哈哈!”

同学们哄笑。

教授也笑了笑,道“既然说这个人享受,就不能配好大的风,或者你改成一个人被吹得乱七八糟,倒是更符合。

这个策划虽然粗糙,却非常优秀,因为它具备了广告思维。首先突出了特点,风力强劲;其次轻松幽默,简单易懂;最后具有一定的传播性。

人们可能会记住好大的风,但肯定不会记住清凉可口,芬芳提神。”

“……”

陈小旭边听边记,格外认真。

这就是她上学的目的,可以系统化学习,以理论指导经验。

小伙伴一个个展示,很快轮到她。她一起身,便惹得全体注目,不是谁都能习惯班里有只林妹妹的。

见她站到前面,细细弱弱的开口“我抽到的是日用品,我选择了洗衣粉,形式是平面广告。”

小旭竖起画板,介绍道

“左侧是一个连续的图片,上下结构,用箭头标识。

第一个,衣服溅到油污,配词衣服脏了不用怕。

第二个,洗衣服的图片,配词强效去污,立竿见影。

第三个,晾衣服的图片,洁白的白衬衫,配词保你干干净净没烦恼。

右侧,一张超大的洗衣粉图片,或者加个人,手掌托开,上面一袋洗衣粉。

广告词,xx洗衣粉,干干净净就是好!”

咝!

同学们齐齐赞叹,教授更是震惊,此玉竟恐怖如斯!

“这是一个完成度非常高的作品,几乎可以拿出去给厂家看了。

更难得的是广告思维,左侧小图层次分明,还带点趣味性,突出重点。右侧大图进一步烘托,广告语朗朗上口,具备相当的传播性,干干净净就是好!”

教授心情激动,多好的学生啊,可惜是个旁听。

他想了想,又道“再交给你一个作业,你把它变成一支电视广告,能做到么?”

“这……”

电视广告涉及的东西太多,属于更高级的学问,小旭犹豫片刻,道“我试试。”

…………

当夜,许非又很晚回来。

张桂琴出来给他热了碗猪肉粉条,大米干饭,又回屋继续看电视。他坐在厨房自己吃着,瞅瞅西屋,两个人影映在窗帘上,像在伏案做功课。

许非也没去打扰,吃完进书房。

二十来天断断续续,剧本进度始终不快。亚运和拍戏有冲突,他只能顾一头,不过也无所谓。

《渴望》这种大剧,是京台的重点项目。

首先自己承包不了,就算深度参与,也顶多是个小头目。但必须得插一脚,一定要挂上编剧名,日后都是资历。

“吱呀!”

正写着,陈小旭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进来,“做什么呢?”

“写剧本,你干嘛呢?”

“刚写了会作业,让我搞个电视广告。”

“你们刚学就弄电视广告了?”他诧异。

“不,是我今天表现优秀,给我加的量。”

她把事情简单一讲,许非琢磨琢磨,道“大一通常没有这个,老师让你做,估摸想帮你推荐推荐。”

“怎么说?”

“帮你联系厂家啊。”

“真的?”

陈小旭止不住的惊讶,随即又得意,“我果然聪明的很。”

“呵……”

许非失笑,顿了顿,道“呃,昨天我们分组来着。就是每个节目都有团队负责,相等于承包。

我分到武术组,以武术为主,加点戏曲、舞狮的元素。时间紧任务重,开完会我们就想碰碰想法,大家都在,我不好不去,回来都半夜了。”

“国事为大,我懂。”

陈小旭脸上一汪水,背着手踩了几步,忽把笔筒放在案上,“这个还你。”

“嗯?”

许非一愣,“这是生日礼物,不喜欢?”

“不喜欢,拿着费劲。”

“可都送出去了,怎么能收回来?”

“蠢材,蠢材!”

她摇头叹道“你送我笔筒,岂不是要拿香盘配她?你今年送了我们这个,明年又送什么?一屋子的东西虽多,又能送几年?”

“啧,好好说话。”

“……”

小旭白了他一眼,“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还有……)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代剑侠

夜,工体。

工体的由来,是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一个工程,58年开建,59年竣工,当时被评为京城十大建筑。

以前这边属于东郊,全是苇坑,现在也变成大道了。

此刻,演出组的一帮人站在草坪上,听一位工程师介绍“我们的罩棚位置比较低,灯的角度平,照度分配不合理。而且灯架特别低,只有24米高,你们看,现在灯照下来,场地又黑又有影,没法举办活动。

这也是我们否定开幕式放在晚上的原因。”

“可闭幕式也不是后妈养的啊,这也太黑了。”

一个老头碎碎叨叨,“你们不能改建么?”

“改建?”

工程师没好气道,“你知道要达到国际标准的照度,要花多少钱么?你掏还是我掏啊?”

老头不懂啥叫照度,讪讪闭嘴。

“那没办法了,闭幕式要配合烟火表演,只能摸黑。不过我们可以用人工光源,具体排练再说吧。”

一帮人很快分开,各组行动。

许非用一个晚上奠定了二把手地位,跟程东跑到观众席上,还有工人在辛苦的置换座椅。

“四只狮子不够啊,十二只吧,每边六只。”

他向下俯视,随手在本上计算距离,场地长宽多少,队列需要多少,每人间距多少,横排竖排多少。

“光舞大旗就得4百人,不然太空了。”

程东也道,“太极拳找了1400人,那个紧密,我们宽松一些,至少需要……”

“500百人!”

许非在本上一勾,“得,按一千人算吧。好家伙,有生之年我还能当个千人斩。”

程东不明白千人斩啥意思,就晓得这位老弟不太正常,时不时抽风。当然工作能力没的说,进度比别的组都快。

他们记录好数据,离开工体,大晚上又跑到某歌舞团的一间仓库。

一位管理员带领,把门一开,道“这是明年国庆用的,应该是现在最大的移动台。”

角落里停着一辆花车似的东西,分三层,花瓣层层绽放的形状,底下有两排轱辘。不是转向那种,只能直走。

程东瞧了眼,摇头“太小!”

“你们围起来试试。”

许非招呼人过去,四等边,每边能富余的站四人,就是说16个人能把这舞台合围。

“这舞剑可舞不开,再大两倍差不多。”

“大两倍?”

管理员惊了,“那得多少人推啊?”

“多少人也得做,不然没法弄。”

当即,团队就在仓库里开了个小会。

原本想五个舞台,左边一个刀马旦,一个武生,右边一个甩袖的,一个变脸的,中间舞剑。

但如果舞台加大,推出来可能不好看了。

“三个台子、五个台子,保留两种方案,轱辘一定要用转向的。”

“或者这样,舞剑用大台子,别的不用,刀马旦、武生一组,甩袖、变脸一组,这样也是三个。”

“可以,等做出来具体看效果。”

“没意见。”

“没意见。”

“同意。”

……

执行和策划是两回事。

每个细节都得抓,服装造型,如何出场,如何退场,耍什么拳,配什么音乐,背景翻板用什么……林林总总能让人发疯。

饶是许老师,也经常把不过来,晕头转向。

上午,茶楼。

许非和程东进门,本以为早来些,对人家尊重,结果人家更早,已经坐在那里。

俩人惶恐,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

“是我太早,不关你们的事。”

对方起身让了下,重新就座,身板宽阔有力,穿个坎肩,里面半新的薄袄,胡子浓密黝黑。

年近五十的人,丝毫看不出老态。

说一个上岁数的人年轻,外在看腰,内在看眼。此人便是如此,一双眼睛比小伙子都精神。

哎呀呀!

许老师在握手的时候,感觉真是不同,仿佛真有一股气势笼罩全身。丫激动万分,真怕对方忽然大喝一声,剑来!

羊皮裘老头啊,三尺木马牛,可折天下兵。

不是旁人,于承惠!

1939年生,齐鲁人,省体育学院武术队出身。他打比赛的成绩,远远不如李连杰、吴京那些全国冠军。

参加过华东地区武术大赛,以一套醉剑夺冠。同年因腿部受伤,转到造纸机械厂工作。

不过自己没放弃,深研数年,遍访实战名家,并完成了双手剑“螳螂穿林”构思,名动全国——此时已经三十多岁了。

后任某省武术队教练,被张鑫炎请进影视圈,拍过《少林寺》、《少林小子》、《黄河大侠》等等。

当然对后世来讲,《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更津津乐道。柳白猿里耍的那段大枪杆,只能卧槽卧槽卧槽!

于承惠话少,也直接,问“两位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是亚运会筹备组,负责开幕式表演。其中有一个武术节目,想请您登台舞剑。”

许非巴拉巴拉介绍一遍,于承惠思索片刻,“你想看什么?”

“醉剑!”

程东也激动,“您的醉剑是一绝,就该让外国人见识见识。”

“……”

许非见他有点犹豫,问“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商量着来。”

“为国出力,义不容辞,但我能不能练双手剑?”

于承惠解释道,“我从武术界转行,就是想借用电影让大家了解双手剑。现在武术界仍有很多人不承认双手剑,因为它失传太久,觉得历史上根本没有这种招数。

但怎么可能没有呢?

茅元仪在《武备志》里就收了一部双手剑谱,说‘古之剑可施于战斗,故唐太宗有剑士千人,今其法不传。’

所以是有双手剑的。”

一搭话,许非就觉着有境界,可以称之为武术家。

双手剑,不是两只剑,是双手持剑。

据说唐代盛行,后传入日本,对日本剑道影响深远。到了宋代,剑术失传。明代有个人叫茅元仪,试图借鉴朝鲜双手剑来复原中国双手剑,但没有成功。

当然还有种说法,朝鲜双手剑是戚家军所传。

许非瞅了瞅程东,程东显然是迷弟,考虑片刻即道“我们尽量把双手剑融入进去,只要您肯来,一切好商量!”

(还有……)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三级美术师

什刹海体校。

办公室内,教练正不断跟许非逼逼,“许同志,我们这里良才济济,都能做领拳,我给您叫几个瞅瞅。”

“那小子虽然能下地了,但状态大不如前,亚运会可不能儿戏啊!”

“许同志,许同志!”

许非无奈,道:“老哥,我啥时候指定领拳了?一共500人呢,你们学校都得上,我就想看看他现在咋样,你把人给我叫来!”

教练这才去了。

不多时,吴经进屋,一瞧是他顿时翻了个白眼。

“啧啧,可爱的男孩子就应该翻白眼,越翻越像小姑娘。”

“我告儿你啊,我现在能动了,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哟,恢复的还挺精神。”

许非绕着转了两圈,“听说你待遇一落千丈啊,八菜一汤都没了,自己什么想法?”

一提这个,吴经脸通红,道:“我一定能拿回来!我能拿回来!”

现实中便是如此,瘫痪恢复之后,啥待遇都没了,还遭受师兄嘲笑。这小子凭着一股狠劲,没两年又拿了全国冠军,全校拜服。

“有志气,不过志向小了点。”

许非靠在沙发上,道:“你在体校,觉着全国冠军就是巅峰,可以理解。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有空多见识见识。

我这次来,是为亚运开幕式挑选武术队员,全是你这么大的孩子,其中有个领拳的,站最前头。”

刷!

吴经汗毛都起来了,bulngbulng的盯着。

“别看我,现在是初选。明年我再来,那时候再让我瞧瞧,自己说,行不行?”

“我肯定行!”

小孩子一激,能把命搏上。

“那我等着。”

他伸手去摸头,吴经下意识想反击,卡了一下,到底被摸到。

许老师一萌,可爱的男孩子就是可爱。

…………

11月初,第8届飞天奖公布。

特等奖《西游记》,一等奖《严凤英》,二等奖《大学》、《葛掌柜》,三等奖《乌龙山剿匪记》、《雪城》、《便衣警察》。

最佳男主角给了李保田《葛掌柜》,女主角给了马兰《严凤英》,男配角是焦晃《工程师们》,女配角宋春丽《便衣警察》。

跟金鹰奖一对比,明显看出二者不同。

金鹰奖的优秀连续剧《西游记》、《雪城》、《便衣警察》,在飞天奖惨遭忽视,六爷也没拿下男演员。

可见观众审美与专家审美的不同,前者靠眼缘,后者侧重艺术性和思想性。许非就很期待明年的飞天和金鹰,看看《胡同人家》能斩获几个。

京台借着这个劲头,正式宣布从台湾引进《一代女皇武则天》,预计12月份播出。

反响不小,年中的《一剪梅》掀起轰动,使得观众产生了某种期待。这也是首个地方台,独立引进台剧的。

为啥12月播呢?

京台领导也学贼了,《一代女皇》40集,每天一集,能播到1月份。然后马上跟《胡同人家2》,能播到春节。

相当于元旦、春节两大节日,京台霸屏!

艺术中心,办公室。

李沐和郑小龙一边闲聊,一边干正事,说正事也不太正。

“这是明年职称的申报表,你看看。”

“又评?”

郑小龙扫了眼,无所谓道:“老鲁、小明、尤晓刚、雷蕾、许非……反正就这几个,都报上去吧。”

“那我填了。”

职称这东西,别的单位非常看重,中心还真不重要。不会因为你不是一级编剧,就不让你写剧本;也不会因为你不是一级导演,就不让你导戏。

国家从1986年起,实行专业技术职务聘任制度,共29个系别。

艺术类的,包括编剧、导演、作曲、演员、演奏、指挥、美术师等,通常分四级,对应“员”、“助理”、“中级”、“高级”。

中心评职称,唯一好处就是工资能涨点。

因为前年工资改革,将事业单位的工资分为四部分:基础工资、职务工资、工龄工资、奖励工资。

李沐写着写着,忽道:“许非按美术员招进来的吧?”

“对,他和冯晓刚都是。”

“那条件够么?”

李沐翻了翻资料,“学历不够,年头也不够,哎……业绩显著,任职期间取得的成果明显突出……这行了。”

他刷刷写上许非的名字。

这年头评定条件,跟后世不同。就拿学历来说,后世要求硕士学位,从事本专工作3年以上。

或大学本科毕业,受聘美术员职务4年以上。或大专毕业,受聘美术员职务5年以上等等。

妈蛋的现在全国大学生一共才多少,硕士个粑粑!

“京城可以评两种吧?他编剧算不算?”郑小龙问。

“编剧……”

李沐想了想,“要评也能评个四级,但没必要。他没在编剧职务上,《渴望十六年》正是紧要关头,小明有意见就不好了。”

编剧的职称进阶,很重要一个条件,就是有独立署名或主笔署名的作品。《渴望》主笔理论上是李小明,这时候把许非搞上去,怕内部起矛盾。

…………

许非收到消息一脸懵逼,我要成三级美术师了????

卧槽这个称谓,一听就不太正经。

所以他不开心,涨红着脸,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灭门惨案”“蜜桃”“十大酷刑”之类,引得众人都疑惑起来,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你自己念叨什么呢?”陈小旭奇怪。

“没事没事,菜都好了么?”

“就等你上桌呢。”

“哦。”

许非讪讪坐到饭桌前,就院里几个人。

今儿非常齐全,吴小东都赶回来了,倒满一杯酒,道:“我先说两句吧,《红楼梦》拍完到现在,受了许老师不少照顾,现在小旭也插一脚,帮沈霖找了单位。我还是那句话,这个感情一辈子都记着,我先干了。”

沈霖也站起来,“真的谢谢你们,我也喝了。”

两口子咕嘟咕嘟干了。

今天不为别的事,她审查通过了,正式成为战友文工团的一员。工资不高,关键有编制,有编制就说明能在京城扎根了。

“慢点喝,你们跟小非是好朋友,互相帮忙应该的。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万一以后破落了,这都是结下的缘分。”张桂琴道。

“不带咒自己儿子的啊,是亲生的么?”许非不乐意。

“我是看你最近有点飘,进个组委会不知东南西北了,一天天不见人影。”

“那不工作么,早晚给你请次安就不算飘了?”

许非闷了口酒,“你要说这个,我还真要出趟门。”

“去哪儿啊?”

“考察舞狮队,没一个月回不来。”

“一个月?”

张桂琴顿时担心,“那可就冬天了,能不能跟领导说说,开春再去?”

“妈,后年就亚运了,再过俩月就明年了!我们啥节目都没编排,还等你春暖花开啊?”

娘俩唠叨着,小旭倒了点热水,跟张俪碰了一个。

张俪没好气,那意思是:你瞅瞅,你生日他也没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收礼

在京城呆久了,浑忘了这是个什么年代。

京城就是一大盆景,好看的东西都往里塞,出去才能看到这时期的真实面貌。

许非和程东兵分两路,各带四个人,一路去冀省徐水,然后南下奔浙省新昌,再到闽省林坊。

一路直奔鄂省黄陂,跟着去两广。

许非正坐在去冀省的火车上,一路感慨连连,其实城市还好,县一级就不行,乡镇更破。少数人富了,总体真的穷。

他觉得这样挺好,能调整心态,正确认知。

京城距保府一百多公里,火车吭哧吭哧开了好久,下午到了地方,刚出站口就见有人举着横幅,“热烈欢迎亚组委同志莅临指导工作”。

“……”

许非抽了抽嘴角,我一传媒公司干部,还能享受这待遇?

那边已经有人迎上来了,一把手攥住,“欢迎欢迎!我们是市文化局的,你是许非同志吧?”

“呃,是我。”

“哎呀,收到消息后我们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来了!”

“……”

许老师觉得自己应该穿身八路军服,对方整个毛巾板裹脑袋上才符合情景。

对方自称老张,请五人上车,直奔招待所,路上不停安利:“亚运会能想到徐水舞狮,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舞狮可是我们的传统,最早的艺术团成立六十多年了,村儿里上至老人,下到小童,人人披挂,个个练习。以前还出访过罗马尼亚,东欧六国,嗯嗯嗯都接见过。

这要是去亚运会上……”

“您等会儿,我们是来考察的,还要去几个地方,目前并没有确定。”

“我明白我明白!几位远道而来,我们得略尽地主之谊。保府比不上京城,但也称得上历史悠久,大家待两天好好玩一玩,别嫌弃就行。”

“还是先看看舞狮,我们行程比较紧。”许非道。

“是是,不过今天来不及,明天起早就去。”

老张摸出一盒本地产的佳宾香烟,给了一圈。

一个管摄像的叫小莫,十分喜欢的样子,“这是五色佳宾吧?”

“哟,您懂行。这是佳宾创牌35周年,专门搞的五色套标。”

“也算不上懂,就是爱好收集点烟盒。”

小莫往耳朵上夹了一根,嘴里叼着一根,抽的美滋滋。

不多时到了招待所,环境不错,室内卫生间,还能洗热水澡。别小看这个热水澡,这可是衡量住宿条件的重要标准。

“大家先休息,晚上六点,我再来接你们。”

老张告退,出门就开始研究。

“领头的不太好说话,有点油盐不进。”

“那怎么办,礼还送么?”

“我瞅那个摄影师好开口,这样,你尽快给我……”

老张嘀嘀咕咕嘱咐一番,手下人赶紧去了。

……

八十年代的保府,比八十年代的京城更有老照片的感觉。

楼不多,高楼更少,只大慈阁巍然耸立。胡同小巷随处可见,里面光线暗淡,炊烟袅袅,破烂又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晚上六点钟,老张派车来接,拉到一家饭店。

这叫公务接待,有标准的,不过许非瞅瞅那菜、那酒,肯定超了。

相关部门也有几位领导出席,开始较客气,喝了数轮之后,开始吹灯拔蜡,废话连篇。人都是这样,酒一到量,就觉着自己超级聪明,啥都懂。

许非深切感受了一番地方对中央的热情态度,明摆着,就是要表演名额。

诶,他最擅长这个,桌上属丫最欢实,一句实话没有。

吃完了饭,回到招待所。

许老师搓了把脸,坐在自己的套间里写工作笔记。一是给自己搞安排,二是给领导看的,或者到晚年,说不定还能出本回忆录啥的。

《我的前半生》——许树人。

“舞狮,分南狮北狮。

北狮造型较逼真,毛发旺盛,连鞋子也会披毛。一般成对出现,头有红结者为雄,绿结者为雌。表演接近杂耍。

南狮又称醒狮,狮头以戏曲面谱作鉴,色彩艳丽,制造考究。有刘、关、张之分,红为关公狮,黄为刘备狮,黑为张飞狮——代表威猛霸气,常为比赛、踢馆所用。

我与程东导演翻阅资料,请教专家,确定六处目标,各走一路。他去看黄陂僵狮子、遂溪醒狮、田阳舞狮。我走徐水、新昌、林坊……

今日下午抵达,接待同志分外热情,一路观千年之韵,感叹文明之悠久……”

“咚咚咚!”

正写着七荤八素的套话,外面有人敲门,小莫进来道:“许老师,干嘛呢?”

“写点东西,有事儿?”

“明儿拍摄,过来跟你对对。”

小莫搬张椅子坐下,“我们不就拍舞狮录像么?我想的就是清晰明了,把最突出的特点展现出来,你觉着怎么样?”

“……”

许非想了想,道:“我觉得稍微丰富些,最好当成一个小纪录片拍。当然也别太饱满,简单介绍一下徐水的人文历史,舞狮的古往今来,再拍点现状和体会。”

整个大团队里,他年龄最小,小莫第二小,但也27岁了。

这位出身某歌舞团,懂点摄像,便兼任摄像师。不过没有机器,这玩意央视都缺。管当地借,拍完把带子拿回去。

该节目是许非一手策划的,基本没改,再加上电视剧的名头,独领一组,起码现在还很和谐。

小莫听了皱皱眉,道:“犯不着这样吧,自己给自己加工作量。”

“这叫亚运会的幕后故事,以后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再说也用不着费劲,捎带手就拍了。”

“那行吧,反正你领头。我先回去了啊。”

他抹身往出走,哗啷哗啷的。许非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的袋子,随口问:“那是什么?”

“这个?”

小莫一拎,不在意道:“老张刚给我的,就几盒烟。”

“几盒?”

许非顿觉不妥,过去一瞧,那特么是十几条!全是本地、本省的名烟。

“你先坐着。”

“啊?”

小莫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出去,把另外三位也叫了过来。

砰的一声,门一关。

“来的匆忙,有件事忘说了,现在补充一下。”

许非看着四个人,道:“我们这一趟,地方上肯定会热情接待。食宿方面,可以接受,时间充裕的话也可以去玩一玩,看看好山好水,都是人之常情。

但礼,不能收,钱就更不能!”

第二百五十七章 指导工作

地方对上头的人,历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果能打点妥当,美言几句,混个政治分数,那就更好。

亚运会这么大的事儿,谁上谁有政绩,各方清清楚楚。

许非这番话说完,另三人尚未表态,小莫依旧不在乎道“许老师,小题大做了吧?十几条烟能有什么事儿?”

“我是组长,他们为什么不给我送,先要给你?”

许非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算没缝也得凿出条缝来!你是他们开的口子,你收了,他们就会继续送,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即便不收,水也泼在我们身上了。

他们送礼,是想上亚运,这事你能定么?你不能定你收了,后续怎么办?我不跟你们讲套话,就一项原则,这趟出来一点都不能脏!要么退回去,要么掏钱买。”

“……”

那三位听了,沉默片刻,纷纷道“小莫,许老师说的对,咱犯不上为几条烟混个脏身。”

“就是,我们把工作办好了,就是最大的功劳,没必要搞这个。”

“还是退吧,退了人家就明白了,以后也消停。”

“退什么退?我就不退!”

小莫比较跳脱,即便心里有这意思,脸上也挂不住,道“我就不信,十几条烟能怎么着?还能把我抓起来?”

许非一瞧,也懒得废话,“老刘,买票回京!什么时候把这事掰明白,什么时候再出来,耽误行程我兜着!”

“许老师……”

“快去!”

“诶。”

老刘起身要走,小莫一看玩真的,顿时慌了,“许老师许老师,你别,你别介。我这不一时没想明白么?还当真事似的。我明天就退了,明天就退!”

开玩笑,刚出来一天打道回府,领导一问怎么说啊?

哦,因为不同意收礼闹矛盾,许非还能落个刚正不阿,自己基本就废了。

……

次日,清晨。

众人吃了早饭,乘车前往徐水。徐水是保府的一个县,后来变成区了,路程不远,二三十公里。

小莫上车就把袋子塞给老张,拍了拍没言语。

老张面色微变,下一秒又笑呵呵的,道“对不住啊,起得早,吃的简陋,晚上回来一定补偿。”

“补偿行啊,不过也别老弄大鱼大肉,地方特色多来点。”

“哎哟,地方特色就是白肉罩火烧了,就是寒碜点。”

“保府不是驴肉火烧么?”

“驴火是漕河的,市区都是白肉罩火烧。就是白肉切片,把火烧撕开盖在上面,用头汤一遍一遍往上浇,浇透为止。再来点白酱油,就点甜蒜,嚯,那滋味!”许非道。

老张大为惊讶,“行家啊!人一提保府,就是驴火,其实市区还真不怎么吃。”

“说他别的不行没事,说他不会吃,准保跟你急,就是自个不会做。”老刘揭短。

聊着聊着,很快到了徐水县,又继续往下走,开到一个村子里。后面还跟着两辆车,是政府的宣传人员和本地记者。

“咚咚咚!”

“锵锵锵!”

“七个隆咚锵咚锵!”

许非吓一跳,村里居然也拉着横幅,男女老少围观,文化站的同志等候多时,那是锣鼓喧天,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乡亲们好!

许组长好!

同志,来喝碗水吧!

这容易膨胀我跟你讲……

在市里是市单位接待,过县城又拉上一个县单位的,然后乡镇的,落地是村儿。

小莫扛着摄像机开始拍,许非被簇拥着来到村长家里,往炕头一座,一级一级跟wifi信号似的,争前恐后介绍情况。

“我们北北里村的舞狮队可有年头了,别看农民出身,没文化,见识可不少。当年出过国,去过朝鲜,志愿军打仗就是我们去慰问的。”

“您自己过江去的?”许非亲切打趣。

“嘿,跟中央歌舞团去的。”老头摸摸脑袋。

“呵呵呵!”

众人适时发出了一点都不好笑的笑声。

许非听了一会,发现了一个盲点,“咱们这叫北北里村,是不是还有个南北里村?”

“呃……”

村长忽然面露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正此时,外面吵吵嚷嚷,人仰马翻,闯进几个壮汉,“你们什么意思?要不要脸了?我要不是听着信儿,就被你们坑了!”

“领导同志,我是南北里村的,我们也有舞狮,你上我们哪儿瞧瞧!”

“毛柱儿!你嚷嚷什么,我说不去了么?不得有个先后顺序么?”文化站的同志喝道。

什么鬼?

许非一头雾水,听老张解释才明白,以前是一个村,60年代分成了南、北两村。一个好文狮,一个好武狮,非常不对付。

文狮着重表演,细腻诙谐;武狮注重武打技巧,威武矫健。

“南村远么?”

“不远,吹口气就到。”

“那都叫过来吧,一块表演,省时间。”

他懒得管有什么矛盾,自己又不是青天大老爷。

老张吩咐下去,人员很快到齐,都聚集到一块空地上,南北各三头狮子。

典型的北狮,毛发旺盛,上红下黄,连鞋子也披着黄毛。狮头夸张,大眼大嘴,气势威猛,头上扎着红、绿结,以表雌雄。

村人跟过节一样,早早围成圈,兴高采烈。

“锵锵锵!”

“当!”

先是北村表演,随着京锣鼓钹敲响,直接上干货。

先滚来一只直径约1米的花球,狮子摇头摆尾,做了几个开场,猛地往上一跳。

“好!”

喝彩声落下的同时,狮子也稳稳落在球上,且在慢慢滚动。

跟着另两只舞弄一番,接连跳上去,一个球居然载了三只狮子。刚好呈扇形,啪的一亮相。

“好!”

又是一阵喝彩。

村长啪啪鼓掌,结果一瞧许非面无表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怎么样?”老张问。

“让南村试试。”

南村的立马涌过来,摆好架势,鼓钹从轻到重,很有渐进感。

一个人身穿古代的不晓得啥服装,手持绣球在前,逗引几下——这叫引狮郎。

随着他的逗引,狮子眼睛忽睁忽闭,好像刚刚睡醒,然后挠痒、舐毛、打滚,细腻逼真,憨态可掬。

“……”

许非蹲在地上,拿块石子划了几下,问“两个村子互相交流么?”

“经常比赛,谁也不服谁。其实北村的也会文狮,南村的也会武狮,不知道怎么就偏了。”老张道。

“得多交流啊,取长补短才是硬道理。我们不可能只展现一种风格,肯定是整体性的。”

老张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明白明白,我们一定改进。”

(还有……)



第二百五十八章 股票

徐水舞狮在后世大名鼎鼎,参加过很多大型活动,08奥运会就有他们。后来还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号称“北狮之宗”。

武术上来咔咔喊,舞狮不行,得有点过程。

从睡到醒,打滚抖毛,精神了之后开始嬉戏,滚花球,上高桌,梅花桩之类,文武结合,这样才完整。

关键在这个梅花桩,超级精彩,但危险性和失误性很高。如果在开幕式失误了,啪叽掉下来,那完了。

许非已经在心里为徐水保留了一个名额,具体的回去再研究。

五人在保府呆了三天,最后一天纯玩。

下去视察工作,完全不接受招待是不可能的,团队都会有意见。他卡住了钱、礼,在别的方面就比较宽松。

什么大慈阁、古莲花池、直隶总督府……都是人文景观。

这年头的自然景区没眼看,像附近有个白洋淀,88年你去看啥?看小兵张嘎嘛?

此次出差,许老师预计一个月,时间全在路上。从北到南所需的时间难以想象,特别不是直达的,导车都能吐。

三天后,小组离开保府,又开始了南下的艰苦行程。

…………

京城已入冬,气温骤降。

张俪下了班,没回家,中途拐到一条胡同里,骑着车咣啷咣啷。她穿着薄棉衣,头发散开,系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

经过不断熏陶,如今审美也提升了,懂得穿衣打扮。

顺着胡同走,里面有家饭馆,一个男人正在门口抽烟,似在专门等待。

“这儿呢,这儿呢!”

“呀,好久不见您了!”

张俪十分开心的亚子,跟对方寒暄数句,一块进了屋。

室内热气扑面,包间里坐着好些人,认识的只有邓洁,其余全是生脸。而这个人,却是《红楼梦》的编剧之一,周领。

他组了个局,请二位过来,说介绍些朋友,并有事商量。本来也请小旭的,小旭懒得跟生人碰面。

“宝钗,凤姐,哎哟,久仰久仰!”

“闻名不如一见啊,今天算达成心愿了。”

那几个人各种吹捧,能说会道,大冷天穿着西装,也看不出什么职业。

张俪和邓洁一头雾水,好半天,周领介绍道“这几位从深城过来,我跟他们老总认识。前年我跟央视去深城拍个片子,就是采访他们。那会叫什么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现在准备改名了,哦,叫万科。”

万……科?

“是这样,股票这东西你们听过吧?”

股……票?

俩姑娘蠢萌的眨眨眼,跟着摇头。

“周老师,我来解释吧。”

一个男人笑道,“我们公司发展数年,为了扩大经营,正在进行股改,就是股份化改造。简单点说,就是我们发行股票,让大家认购,一块钱一股,共2800万。

股票这东西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凭证。你买了股票,就等于参与到我们公司之中,随着我们发展壮大,股票也会涨高。

比如你花一千块钱,买一千股,以后可能涨到十块,那你就等于赚了十倍。”

“……”

还是没太明白,但这饭局懂了,原来是让自己花钱买东西。

张俪忽然想到国库券了,有相似的地方,便问“您说涨,应该也会跌吧?”

“跌涨都是正常的,每个国家都这样。但您放心,我们国家刚刚起步,甚至还没起步,一切从零开始,根本不可能跌!”

“对对,就算跌也是一段时间之后。”

“那我们随时可以卖么?”邓洁问。

“可以啊!随时买,随时卖。”

几人尽情忽悠,满嘴跑火车。

1986年,万科计划用两年时间股改,1988年,政府批准,遂在前不久发行股票2800万以筹集资金,一股一块钱。其实根本称不上股票,这会交易所都没有。

完全没人买,不懂。万科便派出了很多推销团队,上至政府机构、国企人员,下到民营企业,乃至个体户,甚至摆着桌椅在大街上吆喝。

周领跟石头哥认识,这才被找上门。

他离开《红楼梦》剧组后,经商的心思越来越浓,便是受石头哥影响。

他之前在深城呆过一段,名气非常响。因为在80年代,刚刚下海的老板们对于企业知识、文化知识有着极大的需求。

周领学问高,也能忽悠,有时候头一天看的书,第二天就敢给人讲。老板崇拜的不得了,纷纷请做顾问。

诶,是不是有点熟?是不是像马博士?

张俪和邓洁哪里懂这些,只是信任周领,问“我们买股票,有资金要求么?”

“没有没有,想买多少买多少。”

“手续用去深城办么……”

“那就不用管了,我帮你们弄。”周领道。

邓洁心中合计,自己拍戏、走穴,攒了一两万块钱,如果真像他们说的能涨几倍,那比存银行合适。

她心性果断,当即道“那我就买一万块钱的。”

“可以可以,我跟您保证,绝对不会后悔!”

几人听一万,有点失望,却也没表露出来。

张俪稳重,凡事搞明白才会做,道“我考虑考虑行么?”

“当然行了,我们还得在京城呆一段,随时找我们。”

…………

当夜。

西厢炉火温暖,陈小旭正在泡脚。

她的脚很小,时常买不到中意的鞋子型号,只能穿大号。比如柜子里就藏着一双高跟鞋,穿上能富余一个指头。

但那也穿,因为好看。

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好看了,死了算了。

她泡了会,又借着热乎乎的劲儿,披着被子剪脚指甲。刚剪了第一个,门一开,张俪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找你干什么?”

“找我们买股票,莫名其妙的,说了半天我都没懂。”

张俪脱了外套,洗把脸,又拿着牙具,接着那盆洗脚水刷牙。

“那你买了么?”

“我说考虑考虑,邓洁厉害,一下买了一万块。”

“周领老师张罗的?”小旭问。

“嗯,他是中间人。”

“那应该没问题,他不会骗我们。”

“我也想呢,但还是自己懂的好,我先找些书看看。”

张俪学霸啊,觉得受到了侮辱。

没法联系许非,那货估计在火车上吭哧吭哧,到哪儿都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太激动,因为当前变不了现,过两年买也不迟。

“你要是看懂了,打算买多少?”

陈小旭剪完指甲,摸摸自己的脚指头,又白又嫩,指甲盖跟粉红色似的。

“我又比不上邓洁,两千块吧,就当存银行了。”

张俪刷完牙,过来一划拉,准备跟水一块倒掉。

“不行不行!”

小旭一把拽住,“指甲不能随便扔,被老鼠吃掉会变成人的。”

她起身找了张纸,仔细包好,掀开炉子盖扔进去,“这样就安全了。”

张俪揉着脑袋叹气。

…………

“热烈欢迎亚组委同志莅临指导工作!”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抵达杭城的时候,许非已经对这些免疫了,急匆匆上了车,旅途疲惫,五人都无精打采。

负责接待的是位女同志,细声细气道“几位先到宾馆休息,明天我们去新昌。新昌舞狮历史悠久,乾隆年间就有了。比较活跃的是洪塘狮舞、上道地狮舞,还有寨岭的黑毛狮子。”

“黑毛狮子是什么?”

“它们皮毛全是用黑桐麻做的,所以叫黑毛狮子。”

“这个倒可以看看。”

“比地方特色更地方特色,舞狮也不一定都是那几种。”

“哎,这个思路好!”

许非心中一动,问“你们还有什么类似的,就是别家都没有的?”

女同志工作做的足,笑道“有呀,比如衢州就有一种手狮舞,还有一种硬头狮子,都非常有特点。

几位可以多待几天,我们浙省风光好,来一次不去转转太可惜了。”

“工作为主,还得多麻烦你们。”

许非当年拍《红楼梦》,在杭城住过俩月,也真有不少认识的,陶惠敏、何赛菲、何情,都是浙省人。

只不过不一定在,可能都拍戏呢。

诶?

他忽然生出一股八卦火苗,衢州啊!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公子

许非在新昌就呆了五天,考察了四个村镇。

徐水在20年代才引入舞狮,新昌悠久的多,花活儿也丰富。像下洲村的舞狮队,就会一招独门绝技狮子吞锏,叹为观止。

至于所谓的黑毛狮子,反倒没啥印象,无非披的材质不同。

五天后,团队来到衢州,又看了手狮舞和硬头狮子。

硬头狮子,当地人叫硬壳,狮头用狗树或樟树雕刻,披一身又厚又长的青兰色狮毛。非常笨重,形态也很抽象,有点四不像的意思。

手狮舞类似舞龙,长条的,人完全露出来,有个短木棍撑着。1米2左右,可以单人舞,也可以双人。

这个比较好,可以加进去增强气氛。

亚运会的节目,除了独具特色之外,更重要的艺术审美,不能丑。

黑毛狮子、硬头狮子忒丑了。

…………

下午,阳光斜进半敞的窗帘,照着床上老汉。

脸蛋通红,满身酒气。不知在床上蜷了多久,扑棱一翻身,睁开了眼。

“唉,醉生梦死!”

许非搓了搓脸,陷入哲学思考。

浙省考察的地方多,每到一处就有招待,城里下馆子,村里吃土产,黄、白、啤轮着来,而且出奇冒泡的这地方吃辣!

身为浙省人,居然吃辣,上哪儿说理去?他是天天喝,顿顿吃,痔疮都快犯了。

许老师思考了一会,洗脸刷牙,刷的拉开窗帘,午后阳光明媚,照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城。

“唉,明天还有两顿……”

他瞅瞅时间,准备出去活动活动,不然真得了痔疮,一摸一手血,回去没法交代。

衢州这会的气温在十几度,晚上较冷。

许非穿着牛仔裤,运动鞋,翻出件夹克衫套上,刚到走廊,见小莫和老刘正下楼,拎着摄像机包。

“干嘛去?”

“去外头溜溜,拍点东西,你也出去?”

“我也溜溜,喝的晕头转向。”

仨人一对眼,感同身受。

出了招待所,走在大街上,一种不紧不慢,古色古香的生活扑面而来。远处可见的老城墙,灰瓦白墙的旧房子,小店里的烤饼香气,透着地道的江南风味。

整座城没什么太现代化的建筑,最繁华的要属南街百货大楼。

小莫扛着摄像机走走拍拍,也喜欢上了这种方式。他一路过来,光拍人文风俗的带子就存了好几盘,许非还想了几句采访词,愈发像小纪录片。

仨人兴致颇高,逛出去老远,直到老刘拍拍肚子说饿了。

“找个地方歇会吧,你俩想吃什么?”

“中午那兔头不错。”

“嗯,是不错。”

嚯!

许非震惊,“你俩可以啊,中午差点没辣死我。”

“辣才有滋味啊!”

“就吃兔头吧。”

衢州有三头一掌,兔头、鸭头、鱼头、鸭掌,不是古法,近两年才在市面上流行。

许非踅摸了一下,拉住一位大妈,“请问附近有卖兔头的么?”

“什么?”

大妈没懂,一口地道的方言。

“兔头啊!”

“兔头,就酱婶儿的……”

许老师两只耳朵竖起来,蹦蹦跳跳真可爱。大妈一乐,指着前面努力说了几句。

双方沟通许久,大意是前面有个学校,斜对面有家店,兔头好滴恨!

于是仨人继续往前走,又出走一段,先看到一片建筑,门口挂牌子是所中学,斜对面果然立着一家小店。

许非看着那学校招牌,神色微妙,啥叫缘分,这就叫缘分!

进了店,客人不少,老刘要了一盘兔头,几样小菜,外加烤饼。

一盘五只,整个脑袋端上来,颅骨清晰,眼窝明显,挂着浓郁的卤汁味。

卤法制作,从肉到骨头都已吸饱了辣味。老刘迫不及待的夹了一个,许非纠结再三,还是吃了一口,下一秒,就觉从嘴到胃吞掉了一个火球,毛孔崩开,大汗淋漓。

“得劲!”

老刘大呼一声,小莫直道过瘾。

“这特么还叫,咳咳,还叫得劲?咳咳……”

许非一手灌水,一手啃烤饼,半天没压下去。

老板是个年轻人,乐道“几位是外地人吧,听口音从北边来的?”

“京城来的。”

“首都啊!”

老板眼睛一亮,凑边坐下,“我们这的菜辣,一般都吃不惯,几位是做什么工作的……哎?”

他瞧见摄像机包了,口开着,露出一台黑黝黝的家伙。

“我看报纸说,有京城的同志来考察舞狮队,不会就是你们吧?”

“我也看了,亚运会!””

小店顿时沸腾。

“我们衢州好地方啊,千万得选上。”

“今天什么日子,太有缘了。”

“再来一份兔头,我请客。”

“来我这吃饭用你请?这顿全免了。”

小莫索性拎出摄像机,道“大家安静一下,我正好采访几句,谁先来?”

“还,还采访啊?”

众人跃跃欲试,又非常羞涩,齐齐推出老板。

小莫把镜头对准,道“正常说话就行,你这店开几年了?”

“一,一年。”

“生意怎么样?”

“好,非常好。”

“你知道亚运会么?”

“知道,知道。”

“那你觉得举办亚运会,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呃……”

老板卡壳,抓耳挠腮的想了想,“我没文化,不会说,就觉得这么大活动能在自己国家举办,挺光荣的。”

有他带头,食客也纷纷上前。

“支持,国家大事,必须支持!”

“现在不号召捐款么?我刚把半个月工资捐了。”

“毛爷爷说的好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正拍着,忽听对面铃声响,看时间应该放学了。

小莫下意识的跑到门口,拍对面的学校,只见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跑出来,青春洋溢,热情活泼,还有极少部分骑自行车的。

“……”

他当成街景随意拍了会儿,瞄了眼电量,便想关机。许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忽道“哎,拍那个小姑娘。”

“哪个?哦!”

小莫很快找到一个女学生,没问是不是,感觉就是,因为太闹腾了。

扎着头发,婴儿肥的脸蛋,大眼睛,五官尚未张开,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一下跳到前面女同学背上,咧开嘴大笑。

“十四岁的小公子啊,难得一见难得一见……”

许老师啃着烤饼,看向街对面,掐指一算摇摇头,“可惜机缘未到。”

………………

在浙省停留了一礼拜,团队又赶去闽省林坊。

林坊青狮极具特点,狮头是目前所见最小的一个,额头突出,脑门上有八卦,嘴上叼着一块写有吉祥语的狮舌。

颇具《千与千寻》的画风。

狮身却非常长,能超过3米。没有毛发,用布做狮身,纯青色,故称青狮。

林坊带有明显的客家文化,属于武功狮,俗称公狮。打斗技巧为主,灵活敏捷,狮头内可藏兵刃,作质牌使用。

许非走了三个省,见识了十来种地方舞狮,比较倾向于徐水、下洲村和林坊。

从北到南,从南返北,十一月出门,回京已是寒冬了。

(还有……)



第二百六十章 新生活新气象

许非滚回家门口的时候,觉着自己特后现代,蓬头垢面,眉目冷峻,身上还带股馊味。

从林坊到京城,两千多公里,不知倒了多少趟车。完全不同的感受,去时小孩撒尿,回时大便干燥,就这种。

“砰砰砰!”

“砰砰砰!”

“来了来了!”

张桂琴满心欢喜的开门,然后就吓了一跳,“你咋成这样了,被劫道了?”

“你走一趟你也这样。”

许非进院,见张俪和陈小旭,奇道“你俩怎么也在?”

“晚上了!”

“哦……”

他挠挠头,进屋甩掉行李,“妈,有饭么?”

“给你留着呢,特意买了点排骨,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到……”

张桂琴絮絮叨叨的热着饭菜,许非坐在厨房,一碗一碗喝水。陈小旭凑过来,“你出差怎么像逃荒一样,呀!”

她捏着鼻子后退,“你几天没洗澡了?”

“不是洗不洗澡的问题,是你坐火车碰到那些狐臭、汗臭、臭脚丫子、小孩拉屎拉尿、喝酒呕吐、一车人挤在一块摩擦,你怎么能保持清洁的问题。”

“你说的我都有画面了。”

张俪用手扇着风,也很嫌弃。

许非很委屈,我倒想坐飞机了,亚组委不给报啊,自己又不是大脑袋,掏腰包请四个人坐飞机?

“行了,别恶心人,吃完赶紧给我洗澡去!”

张桂琴端菜上桌,也陪着聊天,这大概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仨女的。

许老师哼哼哈哈,夹起一块排骨往嘴里塞。

纯净排,一根根小骨头棒,正面瘦肉,背面包着一层油皮,嗦溜一下全能扯下来。肉汁混着豆角的味道,在口腔里混合挥发,北方人的味蕾得到了极大满足。

陈小旭吃过了,但瞧着馋,也盛了一小碗饭,“我不是饿,我是陪你吃点。”

“谢谢啊,你吃么?”

“我不吃了,容易胖。”

张俪摇摇头,却也好奇,笑问“你吃东西,为什么总是很香的样子?”

“因为这是本美食小说啊!”

许老师一本正经。

席间,几人交谈各自的情况,总体说了两件事。

一件是张俪买了股票,两千块。

许非上辈子炒过几次,赔了就不玩了,了解不多。但万科这种的肯定知道,建议她长期持有。

至于自己,可以买一些,但目前最需要的是现钱。

第二件,就很惊喜了。

许孝文前几天来信,说月底能回来。

老爹年初走的,南北奔波大半年,每个月固定写一封信,汇报下情况。许非看了看信,老爹说现在倒卖国库券的越来越多,觉得不安全,准备及时收手。

赚了多少,他没讲。

……

天色全黑,灯火点点。

许非骑着车子,车筐里放着干净的内衣裤,顺着大街往北走。

百花胡同附近的澡堂不少,近点的有新街口浴池,稍远的有西四浴池。他通常去西四,设施好一点,但今天懒得跑,就去了新街口。

中国人爱洗澡,老北京更甚。

近代澡堂业的创始者是保府人,始于光绪年,除洗浴之外,还兼营茶水、理发、修脚、治脚气等。

起初只招待男客,设备简陋,没柜子,只有竹筐存放衣服。筐口系着竹牌,标明号码。

客人还不得久待,否则掌柜的就要喊“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

解放前,京城最好的澡堂叫东升平,南靠八大胡同,北连前门火车站,西是琉璃厂,东是大栅栏,真正黄金地段。

相当于民国时的夜总会,三教九流都有,不少人夜以继日,一混就十天半月。

建国之后,不正经的澡堂取缔了。单位通常每月发几张澡票当福利,京城几百万人口,只有几百家澡堂子,人挤得跟水鸭子似的。

新街口浴池是片平房,只牌子竖的老高,门口停着不少自行车。

许非刚进门,里头有人喊“欢迎光临,洗澡么?”

“嗯。”

“搓澡、修脚、拔罐、推拿、刮脸……”

对方巴拉巴拉说了一遍,许非选了搓澡、修脚,然后接过三个牌。一个光牌,一个写着“手”,一个写着“脚”。

往里走,见一排柜子,边上依然有竹筐——这是人多时备用的。

他脱吧脱吧进浴间,还不错,三个大池子,数个淋浴头。人挺多,等了一会才抢到喷头。

热水喷洒,包拢全身,就叫一舒服。一米八的个子修长匀称,水珠顺着肌肉往下淌,那感觉,跟大卫一样。

许非简单冲了冲,关了水,忽觉不对劲。

他抹了把脸,发现左右各有一男的,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身体。而同他眼神一碰,连忙扭过头去。

嗯?

许老师心生狐疑,又到池子里泡。

这年头一般会加消毒或保健的东西,水比较浑。他仰躺着,四肢伸展,干燥的皮肤得到滋润,一种松快感从头落到脚。

泡澡是很好的解压方式,身心愉悦。

他闭着眼休息,池子里进进出出,过了会安静下来,身边水波涌动,似多了个人。

本没在意,可忽然有一只手在水底下,好似不经意碰了自己一下。碰一下便躲开,看自己没动静,又碰一下。

“……”

许非睁开眼,见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很微妙的往这边看。

我们认识?

许老师莫名其妙,跟着一激灵,卧槽!

他吓得毛干鸟净,蹭一下站起来,血液往尾椎处沉,在衢州喝酒吃辣的感觉又回来了。

毕竟见多识广啊,明白这是啥地方了。澡都没搓,脚也没修,穿吧穿吧麻溜闪人。

出澡堂,骑车子冷风一吹,翻江倒海。

八十年代末,京城正兴起这个,而且场所固定浴池和公厕。如果附近有小树林之类的幽静地方,渐渐就会形成气候,成为知名圣地。

《东宫西宫》了解一下。

“太刺激了!刚回来就这么刺激,新生活新气象啊……”

许非使劲蹬着车,一路摇头没办法,哥这脸和身材,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征集男装品牌名字,运动品牌名字……)



第二百六十一章 1989

许非和程东在京城汇合,整理情况。

程东去了黄陂、田阳和遂溪,一惊一乍,经历奇葩。

黄陂有僵狮子,也称将军狮子,舞狮者叫马脚。开始之前先搞仪式,数个壮年男子赤身祼背,头缠红巾,烧纸熏香。

跟着猛然立起,不住抖动,念念有词,此过程便叫“僵”。

随即开始舞狮,马脚边走边抖,在“麻衣”和“神棍”带领下,围着村子转,为每家每户祈福。当家人会拿出鞭炮迎狮,旁边有个长老说吉祥话,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据说完成后,“僵”住的人还要及时唤醒,不然容易挂掉。

程东吓坏了,这种祭祀色彩浓郁的东西,不可能拿到亚运会上啊!好在另两处争气。

团队观看录像,反复讨论,最后定下徐水三只、下洲村三只、田阳三只、遂溪三只,另有林坊青狮六只,与手狮舞一起作为配菜出现,增添气氛。

报上去之后,团队暂且无事了。

舞大旗四百多人,从警察院校调;打拳五百人,从体校调。许非他们没权力,等上头审批发函,春节后统一来京编排。

戏曲倒是好找,京剧院、川剧院的名角儿,一纸公文就ok。

…………

12月,天寒地冻。

院中萧索,光枝残叶,石榴培了土,树干绑上保温层,又将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许非自己在家写剧本,炉火烧的旺,手边摆着浓茶。卧房电视开着,猫狗在里面看,正放《一代女皇武则天》。

这剧在京台开播以来,迅速引起热潮。

观众对港台明星有种盲目的追求,看谁都好,何况潘迎紫是真的好。参演的时候36岁,嫩的能出水,一张娃娃脸祸害了多少无知少男。

许非小时候看过,没啥印象了,就记着武媚娘超美,还有俩备胎,一文一武,后来全挂了……

今儿又写了一上午。

眼瞅着日头升高,稍暖了几分,他只觉腹中饥饿。

可正写到兴头上,不愿断了思路。这货便跑到厨房,从大缸里捞出一颗酸菜,咔咔切了点酸菜心,用小虾米一拌,又拎了瓶白酒。

沈霖走穴拿回来的,她总能带回来各种酒水。

沱牌酒,你可能没喝过,但广告一定看过。“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当然现在还没有。

许非倒了半杯,酸菜心就白酒,喝一口写几段,颇有沙雕文人的风采。

“蛾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气宇非凡是慧根,唐朝女皇武则天……”

当这首歌再次传来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砰砰砰!”

“啊啊啊啊啊……”

许老师抓狂,急匆匆跑出去,“谁啊,特么的鬼叫……爸!”

“我就变成鬼了,你也得叫爸!”

门外正是许孝文,吹胡子瞪眼,蓬头垢面,带着股熟悉的馊味。

“哎哟,您总算回来了,我们日盼夜盼,望眼欲穿的。”

“滚犊子!给我打盆水去。”

“诶诶。”

许非端来热水、毛巾、香皂,问“您吃饭么?”

“有吃的?”

“有有!”

他又端来酸菜心,许孝文差点一脚踹过去,想想算了,踹死还得埋。

整理一番,爷俩对坐,老爹翻出火车上吃剩的半包蚕豆,算加菜。

“您回来的不是时候,晚上回来多好,我妈在啥都有。”

“少整没用的,我告诉你啊,也就你是我儿子,换个人我都不跑这趟!”

“怎么说啊?”

“……”

许孝文咣咣干了一杯,脸色变红,似精神了点,道“我年轻时候也跑过江湖,自问见过世面,但这个不一样,水太深!

我刚出去那会,就七个地方有,每天翻报纸,低买高卖,还成。后来扩到五十多个城市,那就不行喽。

光路线就能愁死,去哪儿利润低,去哪儿利润高,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幸亏有小乔帮忙,不然我就提前回来了。

关键钱还越整越多,我特么一天几万上下,眼睛都不带眨!你爹八辈贫农,容易么?

我是提心吊胆啊,就怕出事,瞅谁都像贼。其实开始没有,没人注意这个,后来慢慢就多了。有一次在盛天,差点被抓走,不知道是胡子还是警察。”

许非惭愧的不得了,“爸,我,我……”

“没事!再后来又好了,我在魔都认识个姓杨的哥们,脑瓜机灵,还雇俩保镖。我一看,这招好啊!我也雇了俩。”

噗!

许非肃然起敬,牛啊!我重生还是您重生啊?

“反正慢慢就熬过来了,唉……”

许孝文又干了一杯,叹道“这一趟,我起码减寿三年。”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歇。想吃吃,想喝喝,闲了去澡堂子泡泡,哎,新街口那家别去啊,缓个十天半月,保您舒坦。”

“我舒坦个粑粑!”

许孝文骂道,“我才不在京城呆着,我现在就想回家。”

“不是,我妈都过来了,您还回去干嘛?以后就在这安家呗。”

“不得劲,一个人都不认识。”

许孝文止住他,道“每人有每人的活法,你习惯京城,我们不习惯。你以为你妈乐意啊?要不是为了你,她爱看那破店?

我住两天就走,你妈也得回去过年。你,你爱回不回,没人管!”

啧!

许老师挠头,这整的我忒不孝顺了。

很多时候便是如此,儿女把爹妈接到城里来,一番好意,结果活的憋了八屈。其实最好的状态,就是父母子女在一座城市,住的不远。

相互有独立空间,出事情还能快速赶到,尤其生孩子还能帮忙带带。

“还是北方酸菜得劲……”

许孝文吃光了酸菜心,往起一站,“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钱好。有钱了,我受苦也值。来,看看你爹的本事!”

他拽过行李袋,哗啦啦一倒,用剪子剪开厚厚的底层,摸出几卷钞票。跟着割开内衣上的布口袋,翻出一本存折。

“赚了多少?”

“自己看!”

老爹把存折一甩,许非屁颠颠过去,上面一串余额。

“八,八十三万?!!”

……

都说杨百万倒卖国库券发财,其实他倒腾了一年,挣多少没人知道。有说几十万,有说一百万,老百姓给起了个外号,才叫杨百万。

他真正发家,是炒股开始的。

许孝文跑了大半年,赚了83万,真是靠差额一点点攒的,还多亏本钱高。不过张桂琴已经慌了,又像当初卖君子兰似的,被迫害妄想症。

83万啊,八辈祖宗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许孝文回来的时候已是12月底,转眼就31日,大家下了趟馆子。接风洗尘,迎接新年。

西城,什刹海前海东沿。

此处有家老字号,烤肉季。创于道光年间,号称南宛北季,即季氏的烤羊肉,宛氏的烤牛肉,京城闻名。

八位,全是院里人。

羊上腿、后腿肉,片薄如纸,摆在铁条炙子上,事先浸作料,烤好直接入口,配芝麻烧饼。

不膻不柴,含浆滑美。

许孝文出门,钗黛知道干嘛去了,吴小东和沈霖不晓得,还以为从老家过来的。

桌上驴唇不对马嘴,哼哼哈哈应付着。没办法,这事不能说,包括现在赚钱了,也就一家三口知道。

幸好小旭、张俪不嚼舌头,没问。

吃着吃着,沈霖忽然捅捅吴小东,俩人眼神交换,吴小东为难的站起身。

“正好大家都在,说个事儿。之前沈霖不说搬出去么,现在也入职了,就想去宿舍住,工作什么的也方便。

我们不是翻脸不认人啊!你们的好,我们都记着,但在这住一年多了,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再过两年毕业,得考虑婚房……”

沈霖怼了他一下,吴小东嘿嘿一乐,“反正就这意思。”

许非见状,怕是两口子早商量好的,“你们决定了?”

“决定了。”

“那我也不留了,住哪儿都是朋友,准备什么时候搬?”

“2号吧。”

“成,我帮你们找个车。”

他们这边定了,小旭拿筷子翻弄肉片,歪着头,似根本没听到。

张俪陪老两口说话,也似没听着。

沈霖反倒伤感了,“这又要分开了,感觉《红楼梦》拍完就过得好快,大家都经历了很多事,之前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许非跟着叹息,我一下变成富二代,我说啥了嘛?

……

当夜。

张桂琴回去,又跟许孝文唠叨,神经的不得了。吴小东两口子很晚才睡,估摸在收拾东西。

许非继续写剧本,慢慢东西屋关灯,老爸老妈也消停了。

《渴望十六年》之前写了一部分,争取在春节前搞定。他文笔并不出色,胜在构思和操作性。

比如写了六分,但真拍的时候,他能转化成十分。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许非写了很久,随意一偏头,过十二点了。

他怔了怔,把门上的挂历收起,又翻出一本新挂历。

“1989……”

许老师恍惚了会,轻手轻脚的出门,站在屋檐底下呼着白气,遥望夜空。

年复一年的感慨,唉,六年了。

(还有……)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步向前

1989年的1月份,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现在的中国人没关系,跟后世的沙雕网友有关日本昭和天皇崩,皇太子明仁亲王即位,改元平成。

所谓的昭和男儿,平成废宅,令和社畜,历史的车轮缓缓滚动。

早晨,阳光和煦。

许百万推着车子,走在改革开放的金光大道上,看谁都是小可爱。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前途一片光明。

“小许!”

“小许早啊!”

“哟,小许来了。”

“早上吃了么?”

他步入亚组委大院,一路跟人招呼,全是演出组成员,今天来开会的。新年伊始,自然要开大会总结、布置。

在一个超大的礼堂,许非缩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

12月份的时候,中央调来一个新领导,姓伍,担任国家体委主任,兼亚运会执行主席。

主要说了两件事,一个是湾湾问题。

其实湾湾已经准备参加亚运会,跟奥运会模式一样,不用所谓的“国旗”,改用会旗。

但国际上只对其做了英语上的界定,chesetaipei。大陆翻译成中国台北,他们译为中华台北。

亚组委专门派人去商谈,后来谈妥了,湾湾可以在比赛范围内使用中华台北的称谓,我们继续用中国。

第二件事,会歌。

组委会已经找了不少作曲家,但都推脱写不了。这位刚上任的领导,恰好有个搞音乐的同学,便跟他联系,写了首《高举亚运会的火炬》。

没听过吧?

我也没听过。

大家都以为是会歌的《亚洲雄风》,其实是一首宣传歌。因为它是流行歌曲,领导觉得不庄重。

中午时分,会议结束。

许非蹭了一顿饭,又七拐八拐,找到一间办公室。

“咚咚!”

“请进!”

推门进去,里头坐着一人,正是上次接待自己的老王。

“小许,来来来,快坐。”

老王十分热情,倒水泡茶,笑道“听说你表现很突出嘛!拿回来的带子领导非常喜欢,特别是对当地人文和群众的采访,要是再精细点,完全可以用作亚运素材。”

“我们去的时候,就是这么计划的,怎奈条件不足,拍摄水平有限。”

“理解理解,不过这个思路很好,是很重要的补充资料。”

老王递过一根香烟,“最近在忙什么?”

“写写剧本。”

“哦?新戏?”

“对,今年要拍的。”

“那我拭目以待,哎对了,胡同第二部要播了吧?”

“就本月。”

闲聊了几句,老王迈入正题,道“那个赞助的事儿,领导批准了,说还是要鼓励本土品牌。”

刷!

许非的眼睛立时就亮了,情绪激动,毫不作伪,“哎哟,哎,我这,这太好了!感谢您,感谢领导。”

“不用不用,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你。组委会穷啊,连套服装都得考虑再三,只能靠你们支持。”

老王取出一份合同,“这是草拟协议,你要是没意见今天就能签。”

“……”

许非扫了一遍,开幕式服装每人两套,要求及时提供,另外还得掏点赞助费。

不多。

要知道,耐克、阿迪这些品牌为了赞助奥运会、男篮这些大热项目,不光掏赞助费,还额外提供运动员的训练费用,根本比不了。

他利索签字,想了想又道“冒昧问一下,领奖服现在有着落么?”

老王一愣,“你还想赞助领奖服?你们是搞流行时装的吧?对运动服在行么?”

“只要国家需要,我们不在行也要在行!”

“这个……”

“要不这样,我过段把样品拿来,您看看再说。”

得!

人家一瞧,这滚烫滚烫的爱国之心不好拒绝,遂点头应允。

…………

老爹拿回来83万,加上本钱,加上服装店的利润,许家资产妥妥过百万。

有了钱,许非就想折腾,想法乌央乌央的挤到脑子里,哪个都想做。说实话,他玩传媒、娱乐在行,搞金融没底,擦边赚点还成。

服装也行,服装跟娱乐业联系紧密,收益不少。

他从亚组委大院出来,奔紫禁城,再往东走,就隔着一条护城河——这地儿叫北池子。

一片全是胡同,许非停在一家门口,砰砰敲门。

“吱呀!”

露出李程儒的一张脸,“哟,许老师怎么有空?”

“溜达溜达,顺便带个好消息……你这院子不错啊!”

许非进门,瞧也是个四合院,比自己的稍大,破旧一些,生活气息浓重,人丁众多的那种老宅。

“二十年前还成,现在叫破房子。”

李程儒往里面引,笑道“我们家以前住丰台那边,正阳头条1号,约莫有十几间房吧。后来家里没什么钱,我妈就把那房子卖了,换个小点的。”

“这可不能纯看大小,得看地段,丰台能跟皇城根比么?”

“都一样,皇城根也没觉出什么。我小时候站屋顶放风筝,都能挂故宫角楼上。”

艹!

你不装逼能死???

俩人进了屋,摆设一般,不显富贵,柜子里放着几件古玩。女主人不在,可能上班了,床头有结婚照,很贤惠的样子。

他第二任妻子比较知名,魔都京剧院梅派大青衣,史依弘。

李程儒这会就是倒腾,从南边进面料,拿回京城来做——他是景山服装厂出身。所以尚未大富,正在积攒。

“您说好消息,我猜肯定是赞助的事儿,有眉目了?”

“刚签的合同,开幕式的衣服拿下了。那个鞋我先要一万双,分批做,其中一千五百双给运动员,这个必须快,质量要最上等。”

“您放心,出不了岔子!”

李程儒乐的拍大腿,同时心中佩服,一万套,成本就得多少?

“今儿可得留下来,咱们好好喝一顿。”

“行啊,我正想看看你的收藏。”

“没问题,这边这边。”

俩人进到厢房,跟许非的书房差不多,专门放古玩的。

许非先瞧见一张黄花梨桌子,上面摆着十几个小罐,奇道“你弄这么多蛐蛐罐子干什么,你养蛐蛐?”

“我不养,我爸好这个。”

李程儒拿起一只摆弄,道“以前我们家有一百多个罐,后来全砸了,最贵的一个我记着是两块大洋,宫里的东西。我妈就跟我爸闹啊,那会一块大洋能买一袋洋面呢!”

“哟,你收古董还是家风熏陶?”

“算是吧,反正我爸对我影响挺大。”

许非一边听讲古,一边观赏。

好东西不少,字画比较多,且是近代的,什么傅抱石、黄宾虹、李可染、黄胄都有。

他停在一幅画跟前,仔细端详……哎,黄胄嘛!后世不怎么值钱,一幅丈六也就卖了一亿多。

“我头几年好收瓷器、玉器和杂器,现在市面上越来越少。你这个不错,近代画家,以后指不定就升值了,我有空也收几张。”

“我就自己喜欢,升不升值无所谓,升了我也不想卖。”

俩人在这点上有共同语言,不像马卫都,那货就是靠倒腾古玩发的。

李程儒看着一幅齐白石的作品,道“我收这画的时候,才花了五千块钱,现在没两万拿不走。你说现在越来越少,还真是,城里城外的宝贝都快淘完了,过几年准保绝种。”

“绝不了,还有假的呢。咱们赶上好时候,以后水就深了。”

聊的非常尽兴,傍晚时分,人家媳妇儿回来了。

二话没说,咔咔摆了一桌硬菜,又开始喝。喝的更有兴头,最后李程儒放飞自我,邀请客人上房顶看故宫。

遂拿了梯子,吭哧吭哧爬上去,北风一吹,冻成俩沙雕。

从这个角度看紫禁城,感受绝逼不一样。那座东北角的角楼,孤零零的立在寒夜中,悠古苍凉,倍儿有意境。

许非不得不承认,叹道“你这地方好啊!”

“呵呵,其实我真不觉好,不宽敞。现在不土地开放了么?我准备攒点钱,到郊区买块地,自己盖个大四合院。再弄点樱桃树,我爱吃樱桃,就不知道能不能种。不能种就包座荒山,李子、柿子、梨,反正我爱吃水果。”

“……”

许老师斜眼瞧他,在哪儿长吁短叹的,不禁咧了咧嘴。

终于碰着比我还能装逼的了!

……

今天似乎格外充实。

许非干劲满满,告别李程儒,又跑到大菊胡同的两间杂院——此时已经九点钟了。

胡同杀青后,院子一直空着。里面还保留着片场格局,萧索凄凉,墙角的青藤枯枝蔓蔓,树桩子都倒了一个。

俩院子相通,月亮门连着,加起来十六间房。就是旧,得全面翻修,开春找个工程队过来。

他坐在树桩子上合计,要么当宿舍,要么当仓库,要么干点什么营生,自己可不住。

没厕所啊,得到外面公厕。

京城市区不可能让你自己挖化粪池,得统一改造管网,然后才能装马桶。甭说现在,后世一些四合院民宿,还存在这个没厕所的问题。

“……”

他忽然又想起亚运村,准备闭幕之后对外销售。

据说那个写《童话大王》的,一下买了十套房子,就为了装读者来信——虽然不是亚运村。

自己怎么着也不能差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也算一号人物

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多。

元旦前下,元旦后又下,下的是铺天盖地,搓绵扯絮。一家电影院里,刚刚散场,观众谈论热情的往出走。

“这片子怪了,不关灯也不上床,但真他妈过瘾!”

“嘿嘿,确实过瘾,我有空还得看第一遍!”

“写这片子的哥们准跟我们这样的人一块混过,今后只要这哥们写电影,我非看不可。”

“拍的什么啊,看不懂!”

“就是,乱七八糟的,就是一群盲流!”

冯裤子叼上根烟,晃晃悠悠的下台阶,又激动又失落。

这片子叫《顽主》,年前上映,自己已经看第五遍了,每一遍都像那哥们说的:真特么过瘾!

《顽主》并未引起主流舆论的关注,顶多来一句“离经叛道之作”,喜欢的人贼喜欢,讨厌的人贼讨厌。

它从最初就背离了大众思想,留下的无非是荒诞的故事,前卫的表现手法,性感的潘红,以及彩蛋般的“伊莲服饰”赞助。

京城观众的接受度还要高一点,因为有胡同在前,明白这是一出特别的讽刺喜剧。全国范围就不行了。

很多事物都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焕发出光彩。比如《肖申克的救赎》,徐老怪的《青蛇》,还有这部《顽主》。

冯裤子冒着风雪走在街上,想回家又不想回,心里闹腾,觉得自个一事无成。

路过一个书报摊时,忽地一顿,扒拉开碎雪,抽出一份文艺类的报纸。有篇对去年文艺作品的总结,醒目的几行字:

“刚刚过去的一年,汪朔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分别为《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轮回》、《大喘气》……本报采访了米加山导演,他称之为汪朔年。”

汪朔年……

虽为一家之言,但能在名字后面挂个“年”,得牛逼到什么程度。

冯裤子攥着报纸不语,想起自己这几年,想起赵宝钢,想起一夜成名的葛尤,还有那个碾压全场的年轻人,感慨万分。

唉,还是得抱大腿啊!

…………

《顽主》体现了一定热度,许非的赞助就是有价值的。

潘红的电视广告提上日程,男装也要启动,一摊子事,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胡同人家2》。

中心办公室里,许非正埋头写着宣传稿,俗称“通稿。”他准备跟《京城青年报》合作,搞个抽奖活动。

买一份报纸,在观众互动版块里会有关于电视剧的问答题。将其剪下来寄回报社,随机抽取数名观众与主演一起茶话联欢。

今年春节独霸,是全京台的野望。

不多时,他写完了一篇,扔给对面的冯裤子,冯裤子接过去校对。

郑小龙从外面闪进来,pa甩下一张大红请柬,“给你的!”

“哟,您二婚啊?”

许非习惯性嘴贱,翻开请柬一瞧:“送呈各位亲朋好友,订于某月某日某地,举办乔迁之宴,恭候光临!

汪朔谨邀。”

“怎么个意思?”

“搬新家。”

“不是,我说他搬个新家得瑟什么?还至于发请柬?”

“那孙子现在火了,听说买了套三室大屋,还有一套意大利真皮沙发。去年又有了孩子,人生巅峰。”

“哦,所以显呗显呗。”

许非明白了,“那就去吧,还有谁?”

“小明、马爷、海晏他们,反正就那帮人。”

郑小龙走了,许老师耸耸肩,继续写稿。

冯裤子却眨巴眨巴,借故跑出门,鬼鬼祟祟的溜进副主任办公室,“嘿嘿,主任。”

“有事儿?”郑小龙一愣。

“那个,前两天看了场电影,就那《顽主》,特喜欢。您刚才说有席面,我能不能跟您见识见识?”

“……”

郑小龙瞅瞅他,明白啥意思,此人也算勤勤恳恳,不好拒绝,“行吧,你跟我一块去。”

“诶诶,我这叫借佛见佛,谢谢主任。”

…………

《一代女皇武则天》,每天一集,播了四十天终于结束。

京台热度丝毫未减,因为观众最期盼的事情很快要来了,《胡同人家2》!不算媒体宣传,光第一部积累的死忠粉就开始自发行动。

消停数月的《对话集》重出江湖,街头巷尾又想起了被大魔王支配的恐怖。

汪朔的日子选得好,正在开播当天。

上午,干冷。

许非裹着大棉袄赶到饭店时,里面已经非常热闹,门口放着鞭炮,还停着几辆小轿车。

汪朔去年生了个女儿,爱的不行,但他跟父母住,三代人不方便。

他就租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添了几件不称心的家具,捡了件朋友淘汰的沙发,心气并不顺,表示“一年后我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特么一头磕死!”

什么叫志得意满?

就是把自己吹过的牛逼都实现了,这就叫志得意满。

“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自个找地儿坐,随便闹腾。”

许非过去打招呼时,那货笑的跟新郎官似的,媳妇儿在旁边帮忙招待,爹妈抱着孩子。

他抹身找地方,见老马冲自己招手,遂过去那桌。除了海晏都是“生脸”,老马介绍:“这位莫言,肯定听过吧,《红高粱》那个。”

“这位苏童,《妻妾成群》。”

“这位刘恒,《狗日的粮食》。”

“这位刘震云,《塔铺》。”

“这位魏人,《天镇老女人》。”

“……”

每一位拎出来,都是在文坛有字号的,结果一见就是一打。

紧张嘛?

不紧张。

许非跟大家问了好,非常纳闷,“这桌都是文学圈的老师,你把我影视圈一后辈拽来干什么?”

“认识认识,一会有事找你帮忙。”

马卫都神神秘秘的还不说,许非暗嘁了一声。没多久,郑小龙也过来了,几人刚好成一桌。

而那边,冯裤子孤家寡人,没人理。

或者说,没人认识。

他攥着瓶汽水猛喝了几口,还是凑到跟前,“汪老师好!”

汪朔一愣,“您哪位?”

“我是艺术中心的,跟郑主任过来,特别崇拜您,跟您打个招呼。”

汪朔仗义,但本质上看不上大多数人,敷衍道:“哦,随便坐吧。”

“诶诶!”

冯裤子点头哈腰,咧开一嘴烂牙,“哎哟,今儿不虚此行,可谓抬头望见北斗星。”

嚯!

汪朔一下子舒坦了,看这人顺眼不少。

您听听,抬头望见北斗星!

一般人能想出这话来?

请的人不多不少,摆了几桌,大部分吃完就走了。中午时分酒席散场,比较亲近的去家里看看新房。

这回冯裤子可跟不了。

那帮作家随同,许非也被拉着,愈发纳闷:我跟你丫没这么近啊?

一群人上楼,京城新盖的商品房,周围没啥设施,设计也烂,就是三室一厅特宽敞。

“这就真皮沙发啊?”

马卫都动作快,啪叽抢个好位置,屁股颠了颠,“你还别说,跟一两百块钱的就是不一样。”

“这多少钱来着?”

“一万二一套,还不打折。”

“一万二?”

即便都是成功人士,也被惊着了,一篇小说稿费才多少啊?

汪朔夹着烟,妥妥臭显摆,乐道:“我是消费一步到位,省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总产生更新换代的念想儿。”

“嗯,在理。兜里一万三,花一万二,这样没杂念。”

“有理个屁!人家挣多少,你挣多少?”

“就是,汪朔年没听过么?”

“你顶多一座金熊奖,人家一年上四部,还不用刨地种高粱。”

“嘿!”

面对一帮同行的戏谑调侃,汪朔毫不谦虚,手一挥,“甭说废话,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

“噗!”

话音落下,就冒出一声笑,汪朔一瞧,“许非,你小子又怎么着?”

“没事,就觉着在电影产业初级阶段平趟的,也挺有本事。”

许老师实话实说,这位对十年代的影视剧确实有着莫大贡献。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当众挑衅!”

汪朔摸出一盒烟,比比划划,“什么特么的叫初级阶段?你不说出点道道来,今儿甭走。”

“呃……”

许非扫了一圈屋里人,都是大佬,但大佬归大佬,隔着行呢。

“这个太复杂,我简单说啊,就比如类型区分。

最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电影在美国起来之后,很快变成一种大众娱乐。当时审查制度很严,主要有喜剧片、西部片和历史片三类。

但这不算真正的类型片,要等到一战过后,有声电影出现,类型片的概念才正式确立。

第一个,有规范化的审美。

第二个,有标准化的生产。

第三个,附带社会涵义,政治也好,文化也罢,反正是一种体现。

这叫类型片,当然我们也有,比如抗战片,得心应手。

在一战之后,美国已经出现歌舞片、盗匪片、侦探片、恐怖片等很多类型,二战时,纪录片又开始大量冒头。

六七十年代,美国青年思想后进,反传统电影出现,独立电影也跟着来。

七八十年代,妇女受到重视,女性电影又开始了。

那么到今天,这些东西已经成了一种宝贵资源,可以随时提取。一部电影在诞生之前,投资人和创作者就已经知道,这是部什么类型的电影,该怎么去拍,对应的是哪些群体。

独立电影不包括,那是另外一个范畴。

如今世界上常见的类型片,动作、黑帮、科幻、西部、悬疑、喜剧、人物传记、、战争、爱情、公路等等,而且可以再度细化。

不说西方,就说香港,有部《八星报喜》。

里头有爱情,有喜剧,吵吵闹闹乱七八糟,甭管什么矛盾,最后肯定冰释前嫌,大团结结局。

为什么呢?因为它在春节档上映,图的就是个喜庆。

这种电影归不到爱情片,归不到喜剧片,它可以叫贺岁片,或者合家欢电影。它的价值就是在春节上映,捞一笔就走。

可我们不行,我们能大年初一去看电影么?

不能,社会水平摆在这里。

类型片的繁荣和成熟,是衡量一国电影的重要标准。我们没有,不仅没有,连电影产业和市场都没形成。创作者跟观众不对接,电影跟资本不对接。

国家体制,野蛮生长,从上到下明明白白。

这就叫初级阶段。”

“……”

许老师当着一帮作家的面侃侃而谈,屋里鸦雀无声——因为都不懂。

说完了,马卫都瞅瞅莫言等人,那意思是:怎么着,没找错人吧?

第二百六十四章 海马海马

汪朔媳妇抱着孩子进里屋了,闲杂人等也撤了,就剩六七个作家外加郑小龙和许非。

他锵锵锵一顿讲,老马跟几人交换个眼神,继续问“那你觉得现在搞电影有出路么?”

“分情况。大环境来讲,国内统销统购,演员能挣点,编剧能挣点,导演能挣点,但电影厂挣不着钱。一部电影的制作方挣不着钱,它还必须得拍,因为有指标。

这种制度在以前或许适用,现在已经过时了。所以从商业角度上,搞电影一点前途都没有。

但从艺术角度上,第五代崛起,艺术片大行其道,正是好时候。几位都是文坛大家,莫言老师珠玉在前,倒可以尝试一把。”

他没直白说,但大伙都懂,电影好成名,且是国际性的。

“那你觉着电视剧环境怎么样?”刘震云问。

“欣欣向荣啊,绝对比电影好。”

“这话有意思,电视剧不卖票,怎么还比电影好?”魏人问。

“传播形式不一样……”

这个涉及到传媒范围,他尽量通俗易懂,“电视剧虽然不卖票,但电视机的数量在成倍递增,据说现在几千万台了,将来可能过亿。而且覆盖面积大,市台百万,省台千万,央视11亿。

与此同时,国内经济增长,企业增多,竞争环境激烈。想出头,就得有知名度。

所以电视台和企业天生有一道桥梁,就是广告,这是二者的性质和需求决定的。那一天24小时,广告在不同时间段的效果也不一样。

当企业意识到,一部大热剧可以产生难以想象的影响力时,会捧着钱让你拍戏。因为在这个时间段,广告效果肯定最强。”

“……”

一番话惹得众人沉思,郑小龙道“不过有个前提条件,你的作品得过硬,让企业有信心。”

“没错,胡同只是开始……”

许非比划了一下,郑小龙会意,那意思是《渴望十六年》有这个潜质,题材的受众面最广。

过了半晌,马卫都问汪朔,“怎么样?”

“必须的啊,这小子是我见过最门儿清的一个。”

他又问莫言,“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老马挨个问了一圈,达成一致,才道“刚才不说找你帮忙么?是这么回事,我们几个准备成立一家创作中心,专门搞影视。目前有12位,都是文学界的。

我们属于跨行,除了朔爷有点经验,其他人都不懂。你和小龙有单位,不好加入,就请你们当个顾问,给指导指导。”

这话就很给面儿。

在座皆是大佬,他二十多岁的后生,说指导指导。

“……”

许非先看郑小龙,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既然在场,就等于默许了。他想了想,道“几位老师说说这个创作中心,我先了解一下成么?”

于是老马开始解释。

这点子是侃大山侃出来的,汪朔和马卫都牵头,想搞一个文艺沙龙性质的创作团体。名字都起好了,叫海马影视创作中心。

另有刘毅然、吴滨、苏雷、葛小刚等,共12人。汪朔是法人兼理事长,马未都是秘书长。

许非听的蛋疼,问“你们算公司还是行业协会?”

“民间团体吧。搞公司、搞行业的话不方便,也拘束。”

“那你们自己投资么?”

“看看再说,刚入门一抹黑,所以才把你俩请来啊。”

得!

许非听完就俩字玩票。

把故事变成铅字,是一种成就感;把铅字变成影像,又是一种成就感。这帮人就是新鲜,好玩,才弄这么个组织。

“我实话实说啊,但凡一帮人聚到一块鼓捣东西,除了志同道合,肯定也想挣点实惠。

现在剧本荒,电影和电视剧都荒,而老师们都是大家,写起来肯定有优势。

电影没什么说的,体制摆在那里。电视剧方面,倒不如咱们开开先河。市场化生产,按质量和需求往外卖剧本。”

“具体说说。”苏童道。

“比如我们觉得这个题材,观众肯定会喜欢,那就主动联系电视台。商谈妥当,我们出剧本,他们给钱。

或者说,电视台想拍什么剧,但是缺乏好剧本,我们也可以接这个活儿。

每集多少,按质论价。甚至可以把企业加起来,直接从赞助环节开始谈,争取各方都能获益。”

其实现在电视台拍戏,也照这个路数。关键在质量和需求,这么多作家在一块,天生具有影响力,而且主动性也很关键。

海马成立之初,非常松散,纯玩票。等《渴望》播出后,大家看到电视剧上限了,企业热钱也过来了,这才迸发出积极性。

从12人,发展到巅峰时的40多人。

不过后来解散了,主要原因是收益回笼太慢,比如一集三百块钱,要等播出后才给,得等个一两年。

还有作家极具个性,单独执笔还好,合作起来容易出矛盾,不好调和。

许非觉得挺可惜,如果真把海马发展起来,国内编剧的地位也不至于如此低下。

他想什么没人知道,但话都听进去了。挣钱嘛,谁嫌钱多啊?

“得咧,那就说定了。”

马卫都一拍大腿,“14个人,两位挂名顾问,过几天开张接客。”

“俗,那叫倒屣迎宾。”

“少杰宝贫,侃的我都饿了,马爷请客,再搓一顿去?”汪朔道。

“成啊,走着走着。”

老马一看表,不知不觉傍晚了,招呼众人起身,又找了个馆子。

地方阔气,价格惊人。

好酒好菜,吃吃喝喝,又一顿神侃。作家和作家还不一样,有能说的像汪朔,有含蓄的像刘恒,就闷头听着。

许非不停看表,忽然一招手“老板,电视能开么?”

“能啊,您想看……哎哟!”

老板急慌慌调到京台,“差点忘了,今儿播胡同。”

“胡同?哦,《胡同人家》第二部吧?”刘震云道。

“这剧不错,日子挑的好。”刘恒难得说了一句。

“算双喜临门么?”苏童问。

“算,绝对算!”

一帮人喝半天了,正好想休息,齐刷刷转向电视机。

(还有……)



第二百六十五章 胡同2开播

今天是一个备受期待的夜晚。

当《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有电视机的京城家庭,几乎都做了同一件事——转到京台频道。

这里有高级知识分子,有学生,有公务员,有媒体人员,有普通工人。他们都具备一个特点,《胡同人家》的死忠粉。

“妈,快点的!”

“来了来了!”

于佳佳蜷在沙发上喊,老爸早早就位,老妈拿着毛线钩针过来,织着一件新毛衣。

她见此情此景,有点感慨,“过的真快啊,去年也这么着,足足坐了二十天。”

“不一样,去年夏天播的,今年还能赶上春节呢。”

“哎,今年一月播有说道么?”老爸问。

“配合过年气氛吧,不太清楚……”

于佳佳嗑着瓜子,确实不太了解,忽地叫道“开始了!开始了!”

只见屏幕上出现一行预告下面请欣赏42集电视连续剧,《胡同人家》第二部。跟着画面一黑,又一亮,熟悉的音乐,熟悉的片头出现。

在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不自觉的都生出一股暖意,就像跟一个老友久别重逢,特亲。

片头过后,同样是熟悉的字体

第一集无题(上)

本集编剧梁左

“这片名什么意思啊?”老妈奇怪。

“字面意思,就是不知道取什么题目。”

于佳佳也疑惑,明显搞事情啊,梁左如今炙手可热,公认的大才子,还至于用这种手段搞穿凿?

带着不解,第一集开始。

先是在一个大厅里,舞台灯光辉煌,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第1届金鸭奖最佳男演员获得者,白奋斗!”

“哗哗哗!”

伴着热烈的掌声,葛尤穿着西装上台,人模狗样,接过一只专门订制的鸭状奖杯。

底下噼里啪啦,摄像头乱闪。

这货心潮滚滚,热泪涟涟,五官拧在一起抽动,声音高亢,“今天,我能站在这里,首先要感谢我的,母亲!”

“鹅鹅鹅!”

老妈的独特笑声又出现了,“葛尤太逗了,站在那儿我就想乐。”

“跟陈小二还不一样,他是越正经越逗。”老爸附和。

经过第一部的熏陶,观众都会看了,节奏同步。不用说,这肯定是场梦。

这段戏是全剧花费最大的,租了个大厅,请了三十多位群演,就为了一分钟的效果。果然,随着哈利路亚的音乐响起,葛尤的表情达到了,宛如升天。

“嘿,嘿嘿!”

画面一转,丫靠着板车睡觉呢,边做梦边傻笑,神态猥琐。

“唔!”

葛尤忽觉有人拉扯自己,不情愿的睁开眼,猛地一激灵,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勉强站立,小手正扯着自己衣服。

“……”

镜头拉远,俩人对视了一会,葛尤东张西望,狐疑道“这不是第一部啊?”

“噗!”

于佳佳喷出一颗瓜子,顿时想起上部开头的白奋斗和狗。

这种自我吐槽的手法,类似于彩蛋,创作者皮一下。不能多用,多用就出戏了。

“哎,这小孩真好看。”

“白白嫩嫩的,大眼睛,长大肯定也好。”

老爸老妈的关注点明显不同,杨寿天小时候的颜值也确实出色。

却说白奋斗捡了个孩子,带回大杂院。

陶蓓正为对白奋斗生出好感而烦恼,她觉着自己一模特,要啥有啥,怎么偏偏对他有好感呢?

几个人在院里聊婚姻观,于兰姑和张秋梅特通透,一个有自己的幸福,一个有自己的生活。

反倒没对象的西葫芦,纯理论专家,叹道“我觉得吧,好的婚姻就像冬天穿件大棉袄,行动不方便,但暖和。坏的婚姻就像夏天穿件大棉袄,不仅不方便,还……哇呀!”

他吓得一蹦,葛尤横抱着孩子,跟搬袋白面似的入镜。

所有人瞪大眼睛,刘贝下意识酸了一句“哟,哪来的孩子?外面小情人儿的?”

“我倒想有,怎奈赤胆忠心,经得起考验。”

葛尤凑过去,“刚在道上捡的,不像走丢,我先领回来了,一会去派出所问问。”

“哪有你这么抱孩子的,给我。”

姜黎黎看不过去,她手法就专业多了,一手托住屁股,一手扶着后背,这样最稳当。

刘贝斜了一眼,嗤道“真捡的假捡的啊?俗话说得好,男人有钱就变坏。你这街头文化产业越做越大,保不齐就珠胎暗结,亲生的说成捡的,变着法再生个儿子。”

“哈,这句好!”

于佳佳早备好了对话集,刷刷写上一笔。

男人有钱就变坏嘛,很多年后才冒出来的。每人写单集剧本,然后一块研究,许非就给加了不少梗,被称为行走的名言警句库。

她这句还没写好,就听葛尤接道“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能理解,但也不能不顾科学吧?你瞅瞅她什么样,我什么样,她妈得多大的dna才能把我灭了?

再者说,我生女儿就生女儿,我们家又没皇位,用不着带把的。”

得!

看到此为止,于佳佳彻底放心,还是那个味儿。

…………

饭店内,一帮大佬也在看。

关注点自然不同,观众看逗乐,他们看创作思路。就是这集想讲什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讲。

所以他们更在意最后那句话,“我生女儿就生女儿,我们家又没皇位,用不着带把的。”

“这是讲重男轻女的吧?”

“父母要儿子,就把女儿扔了。”

“还是穷,没钱没势,养不了俩。”

“有钱有势也不成,政策抓的紧,后面可能有表现。”

啧!许非竖了根大拇指,“心悦诚服。”

“是你这本子好,没废话,有铺垫,这样才能琢磨。你要是烂戏,想琢磨都无从下手,那怎么说的来着?”老马道。

“辣眼睛!”

刘震云显然是忠实观众。

“哈哈,对,辣眼睛!”

几人一乐,心里没怎么在意。

人家搞严肃文学的,写的人性、思想深了去了,胡同有内涵,但没到让他们惊诧的程度。

白奋斗把孩子带回来,一帮人开始研究。

“说不定被爹娘给扔了,是个弃婴。这要是让人贩子捡着,准保给人当童养媳去了。”

“给儿子娶媳妇比天都大,有钱找合法的,没钱找违法的。”

“女的带着七个孩子改嫁,那男的也穷,但愿意养活,条件就是你得给我生儿子。后来又生了俩,还是闺女。”

果然,主题愈发清晰,就是讲重男轻女的。

莫言等人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吃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到了第二集,谢元和方清卓出场。

剧里没刻意讲明,但从俩人的化妆上,女的显大,低眉顺眼,暗示她便是现代童养媳。

“警察同志,你要是早点进来,我也不至于挨顿打……”

谢元被揍的鼻青脸肿,捂着腮帮子哎哟。

许非演的警察一脸严肃,问“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孩子?”

“是是!”

方清卓忙道,被丈夫盯了一眼,马上摇头,“不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

“……”

俩人不知如何回答,小姑娘忽然跑过去,脆生生喊“爸爸,妈妈!”

“妞儿!”

方清卓一把搂在怀里,毕竟还心疼。

小姑娘在妈妈跟前呆了一会,又过去找爸爸。

谢元一扒拉,往那边躲,“别叫俺,你这个赔钱货,丫头都是赔钱货……”

“爸爸!”

“别叫俺,别叫俺!”

“爸爸!”

莫言听着听着,忍不住又扭头看。苏童也侧过身子,刘恒的椅子都掉了个个。

只见谢元滑稽的像只猴子,甚至蹲到了沙发上,恨不能再往里挤挤,“咋还把你找着咧,找你干啥咧,你弟咋办?你弟咋办?”

“别叫俺!春花,快把她领走!”

“你等会儿……”

警察止住方清卓,把孩子揽到跟前,问“你们有俩孩子?”

“没有没有!”

“那什么叫她弟咋办?”

“同志,是这么回似……”

谢元重新坐好,比划着双手道“俺们结婚六七年咧,一直莫孩子。好容易她肚子有动静,不想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哪行咧,得生男娃!

我就带她来京城打工,顺便看看病。”

“看病?”

“得看!要是莫病,咋就生不出个男娃?”

谢元从里怀兜里摸出一张纸,“你瞅瞅,这是俺弄到的偏方,能生儿子。”

“所以你就把女儿扔掉了?”

“也不是故意扔的,走散咧,走散咧。”

谢元小心翼翼的把偏方揣好,拍拍口袋,仿佛说了句“喝水吃饭”一样的话。

“艹!”

饭店老板先忍不住了,“我要是碰着这号人,揍死丫的!”

“这号人多了,你揍得过来么?”

“唉,拍的真好,跟第一部一个味儿,就是题材沉重了点。”

“这叫上来先表明态度,免得一群老干部又说不深刻,第一集也挺逗乐的。”

另桌的食客聊上了,而且都懂。

“……”

刘恒皱着眉,问“他这样不犯法么?”

“有规定,遗弃孩子的,还得情节恶劣的,五年以下。”

许非夹了口菜,解释道“一般情况都不会量刑。如果量刑了,孩子父母抓进去,那更没人养,以教导训诫为主。而且人家死不承认,就说走丢了,你心里明白也没办法。”

刘震云叹道“我倒能写出来,效果不一样。那个演员,谢元是吧?演的太好了,蹲沙发那段绝了。”

“意思表达很清楚,戏里没说,但琢磨琢磨,就是基本国策闹的。”

“分寸掌握的好,再露一点就过了。”

“影视艺术跟文字真的不一样,电视剧有搞头。”

大家纷纷感叹,看向那个年轻人,好像才发现似的又惊讶于他的年纪,果真不同凡响。

这才叫顾问。



第二百六十六章 改变审美

夜,国家花样游泳队宿舍。

楼下食堂已经关门了,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进来,也不开灯,抹黑打开电视机,声音调小,熟练无比。

其中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肉乎乎的脸,笑起来眼睛咪咪着,特喜庆。

什么叫喜庆,就是她笑的时候,你也想跟着乐;就是点了胭脂的白面馒头;就是天生具有亲切感。

“虹虹,你那个抽中了么?”

“没呢没呢,明天公布。”

“那你能抽中么?”

“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人写。”

姑娘满怀期待,“要是能参加茶话会就好了,就能见着小蓓姐姐了。”

“是呀是呀,小蓓姐姐多好看。”

小伙伴齐声附和。

胡同里面的角色,白奋斗无疑最受欢迎,其次便是陶蓓,男的喜欢,女的也喜欢。尤其那些爱漂亮的小姑娘,已经把她的穿搭奉为圣经,不自觉想模仿。

“嘘,小声点,开始了!”

食堂安静下来,黑漆漆的只一点光。

今天是文艺青年那两集,讲白奋斗又一次考电影厂无果,偶然认识了一个家伙。这哥们吹逼,说准备拍部大戏。

“哎哟,有眼不识泰山……”

葛尤十分狗腿的握住何兵,“不知您都拍过什么作品,让我也崇拜崇拜。”

“嗨,说出来就跟我骄傲似的。”

何兵掰着手指头算,“什么凯歌、艺谋、田壮壮,什么姜闻、葛尤、刘晓庆,这么说吧,但凡在江湖上有点字号的,我都认识。”

白奋斗疯了,死乞白赖想混个角色。对方就想骗钱,联系盲流圈的几个朋友,一同演了出戏。

以白奋斗和文艺青年为主,大杂院没啥镜头。

“小蓓姐姐怎么还不出来呀?”

“就是,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才看的。”

“可能在后面吧。”

姑娘们十分不爽,然后,就看着江杉了。

电视机里,何兵领着葛尤来到工作室,一一介绍。

“这是著名的青年画家杜鹃……”

江杉抬着下巴斜了一眼,气质高冷,大卷发极具个性。

“哇,这个姐姐好看。”

“嗯嗯,味道不一样。”

“她叫什么啊?”

“后面有演员表,气质真的好好!”

得,一群墙头草。

这两集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有一定观影门槛,但随着剧情发展,几个骗子开始给葛尤讲课,立时又满场包袱。

到最后,白奋斗听导演忽悠,到街上突破自我。

“今天你把他打发哪儿去了?”

“让他解放天性去了。”

“那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吧?”

“哎,回来了!”

只听“咣当”一声门响,何兵几人扭头看,想知道什么情况。

姑娘们也好奇的不得了。两秒钟后,屏幕里晃晃悠悠出现一个身影,在看清楚的同时,瞳孔瞬间放大。

一种控制不住的崩裂感,狠狠冲刷着笑神经和脸部肌肉。

“噗!”

“噗!”

“哈哈哈哈!”

几个姑娘先是笑,跟着往后仰,接着又往前倒,一颤一颤连声都变了。

咣啷咣啷!

更有撞桌子的,摔下椅子的,食堂内糟乱一片。

与此同时,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无不前仰后合,笑岔了气。

这年头不像后世,看女装都看吐了,男扮女装还非常新鲜,特别葛尤那个造型,那个气质。

碎花衬衣,顶着长发,丝巾包头。

拔新领异,惨不忍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食堂夸张的响动引来了教练,灯光大亮,几个姑娘排排站被训话。

巴拉巴拉一通骂,喜庆的小姑娘忽然举手,“教练,是我们不好,您让我们看完吧,最后一点了。”

“嗯?”

教练气乐了,“有本事啊,还让你们看完?那不演完了么,一天就两集,咦?”

大家一块扭头,发现片尾过后,居然又出现了一幕画面。

那是一段短短的默剧,黑白画面,卓别林时代的风格。

谈不上什么情节,葛尤穿着标志性的衣裳,在街上闲逛,遇到何兵调戏徐凡,上去英雄救美,结果被揍。

在戏里,几个文艺青年花了极低的成本,为白奋斗拍了这部短片。

在戏外,许非琢磨了好久好久,花费远远超过“极低”。

他就是要一种古老的,原始的影像状态。全程没有声音,画面粗糙,不时有划痕出现。

徐凡被救后,并没有一见倾心,跟着王志闻走了。最后一个镜头,葛尤鼻青脸肿,对着镜头在笑。

短片本身没什么,但配上前面他被各种戏耍,拼命坚持,追求梦想……便似注入了某种灵魂,令人目不转睛,无限慨叹。

那个姑娘睁着大眼睛,更是悠然神往。

………………

冯裤子有句很著名的言论“有很多垃圾观众,才有那么多垃圾电影。”

不完全对。

当《小时代》在2013年拿下483亿的票房时,别的投资方一看,呀哈,原来这种撕逼智障的影楼风就能让观众满足,咱们也拍。

当《孤岛惊魂》以不到500万投资,回收9000万票房时,人家一看,呀哈,原来粉丝的钱这么好赚,咱们也拍。

当鹿版《盗墓笔记》突破10亿时,人家再一看,呀哈,原来流量+大ip简直绝配,咱们也拍。

当一部烂片,由于各种因素获得成功时,必然会有一大批跟风之作,且不断突破下限。

投资方——制作方——观众,影视产业链是一个圆,并非单向的,都为要烂片大行其道负责。

还有一句更著名的话“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也不完全对。

有些时候,审核者违背观众意愿。但还有些时候,人民群众的审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

市场和审美都需要培养,看看国内的环境,从09年到19年,这就是一个观众审美由低到高的过程。

明白啥叫好片,啥叫烂片,并且自觉抵制烂片。

那放到八十年代,情况更严重,一群极度饥渴的观众,根本辨别不了啥叫好,啥叫烂,有的看就行。

而《胡同人家》的出现,不能说大为改观,起码对部分观众产生了影响。

首先得明白,这是一部情景喜剧,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然后得会看,知道哪块是包袱,哪块应该笑了。

比如老天津卫听相声,你是不是行家,就看你会不会叫好。

第一部打基础,先让观众接受,第二部全面开花,节奏同步,这叫会看了。

《胡同2》播出数天之后,《京城青年报》的互动版块再度火爆,对话集也重出江湖,在街头巷尾流传。

没有了质疑形式、题材的言论,都往更深了探讨,且迅速与其他电视剧区分开。

“群像到底怎么拍?看看胡同。

人来客往的不算,单讲大杂院的十位。

白奋斗,性格好人品好,就是嘴贱了点,长的丑了点,头发少了点。他看似一个底层小人物,实则是改革开放的先锋者。

现在有多少人能狠心下海?又有多少人在经商失败后,能坚韧不拔的操持一份街头文化产业?

陶蓓,时尚女青年的典型,爱潮流,赶时髦,有点作,有点娇惯,但她的可爱和原则性,让人不得不爱。

……

十个人性格各异,各代表一类群体,堪称社会缩影。

但群像并非单纯的区分,还要讲故事。胡同让每集独立成篇,针对不同的事件和客串人物展开,让十个人变成了观察者、评论者和参与者。

这在国产剧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足以成为今后类似作品的教科书。”

“胡同已经跳出了国产剧的范畴,开宗立派。

开了情景喜剧的宗,立了京腔影视作品的派。我敢断言,以后此种语言风格的作品会越来越多。

但它不仅如此,还有很多表现手法、思想内涵,都非常值得研究。

它不再先入为主的将人物分成善、恶、美、丑,而是展现了一种普通的,最真实的人群面貌。

每个人都有优点缺点,每个人都有被喜欢和讨厌的一面,每个人都有良知和。

一群小市民,以平民化的视角针砭时弊,痛快淋漓。比如前两集,取名《无题》,我看的时候还在奇怪,看过之后毛骨悚然。

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普遍,但在我的观影印象中,这是最直接的一次批判。

而它偏偏还是部喜剧,这正是胡同的魅力,包藏在世俗之下的咄咄逼人。”

“保持了上一部的同等水准,针砭时弊绵里藏针,又秉承了一贯的聪明态度——始终让基调处于上扬的积极走向。”

“或许我们再过十年看这两部剧,仍然不会过时。”

“幽默是一种境界,一个被审美对象,是你往那儿一站,观众就会心一笑。

喜欢胡同的编剧组,知道我们的痒痒肉在哪儿,光把手指头放在嘴边一吹,我们就笑了。因为有共鸣,说到心里去了。”

……

当然也有批评的,主要针对文艺青年两集。

“胡同的幽默是高级幽默,有个地方却把握的不好,为什么要让葛尤扮女人呢?一下子拉低档次。”

“文艺青年前面非常精彩,讲课那一段真材实料,都是艺校课程的改良版。后面扮女人接受不了。”

“我认识一个在京城流浪的文艺青年,学美术的,生活状态真是一样。最后的默片更是经典,感觉完全出来了,唯一的败笔就是扮女人这点。”

“低俗!”

京台内,许非翻着报纸评论,问“观众来信有这方面的意见么?”

“有,但少数。”冯裤子道。

“我也问了身边朋友,大部分觉得没啥,挺逗乐。”赵宝钢道。

“少数也别忽视,这年头不重视观众意见,没好果子吃。”

许非想了想,“这样,不开茶话会么?请几个记者来,正好咱们交流交流。”

(还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出本书吧

中午,京台办公室。

原本的桌椅已经挪走,换成了条桌和板凳,中心全员上阵在里头忙活。

大体格局很像小学的元旦联欢会,最前面一溜桌子,供演员就座,三面贴墙各有一溜,中间围着空场。

墙上还挂着横幅,“《胡同人家》新春茶话会。”

赵宝钢大声嚷嚷,一派包工头气质,“每桌一个壶,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茶叶。没有的往里加,上好的红茶啊,别拿高碎糊弄人。”

“告诉食堂热水得管够,别喝到一半没水了,丢人现眼。”

“点心、水果都摆上,每桌一盘。”

“还有那个字,哎……”

赵宝钢走到门口左侧,墙上贴着一幅毛笔字,“和乐融融,宾至如归。”

“这谁写的?”

“晓刚吧。”

“什么词儿啊?还和乐融融,一看我们就没文化。哎,许老师!”

他把许非叫过来,许非一瞅,也摇头,“没灵魂,拿笔来。”

旁边有人递上毛笔,十分惊讶,没听说许老师会写字啊?只见那货腰马合一,刷刷几笔注入灵魂,赫然两个大字

“还有……”

啊呸!

只见纸上添了八个字和气致祥,谈古说今。

赵宝钢瞧了瞧,“词儿还成,字不咋样。”

“我又没说用我的,那个谁,拿去给主任,请他写一个。”

有人颠颠下去了。

约莫12点半,现场布置完毕,开门接客。

这个茶话会啊,就是喝茶清谈,上午不行,上午没气氛。得午后,就些小点心,一帮人神侃,到傍晚溜溜达达回家,巴适。

1点钟,陆陆续续来了。

大杂院的九位居民,几家报纸的记者,京台自己的摄像师,外加五十名观众。光麦克风就准备了八只,领导没出席,怕严肃。

许非单独弄了个座位,算主持人。他搭眼瞧着,忽见一个裹得跟面包似的小姑娘进来,戴着陶蓓同款耳罩,非常精神。

辨认了几秒,嗯?这不小桃红嘛!

这妹子好啊,性格好,演技好,聪明伶俐,被皇阿玛那个老圈住舌吻40秒……

略略略。

小桃红现在是国家花样游泳队队员,偷看电视被罚写检讨,不过抽奖得中,屁颠颠来参加。

东张西望,最后猫在一个角落。

等人差不多,许非打开话筒,“喂喂……安静一下,我们开始了。”

“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的新春茶话会,这里有新闻界的朋友,有热心观众,有电视剧主创人员,都别拘束,目的就是跟大家见面,聊聊天。

我是今天的主持人……”

“小刘!”

底下有人喊,惹得一片哄笑。

“什么小刘?我叫许非,饰演民警小刘,也是本剧的制片人。我旁边这一溜,应该很熟悉了。今天缺一位,饰演于兰姑的李健群老师,正在外工作。她同时也是本剧的服装设计,哎对了,《顽主》都看过么?”

“看过!”

“那服装设计也是李老师。”

哇!

众人惊叹,因为刘贝的衣服,潘红的衣服,以及那段时装表演印象太深刻了。

跟着,一票演员自我介绍,每一位皆是掌声如雷,到葛尤时更持续了半分钟。葛尤露出板牙,略慌的摆手,坐两次还没坐稳。

“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葛大爷的喜剧形象正慢慢确立,啥也不干,往那儿一站就想笑。

开始都比较羞涩,在许非不断活跃气氛下,逐渐放开。

“我想跟韩老师说说,就是您在戏里跟莫老师太搭了,我一直盼着你们来段黄昏恋,可惜一直没满足。”

“哈哈哈!”

韩影笑声爽朗,“都爱看年轻人谈恋爱,你倒好,老头老太太搞对象有啥可看的?”

“怎么没有啊?”

莫岐接话,“最美不过夕阳红嘛,要是给我换个老太太,没准我就谈了。”

这句词,出自一首歌《夕阳红》,同时是央视的一档老年节目。许非小时候住姥姥家,没少陪着看,“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

当然现在还没有,他写在剧本里的。

又一位观众站起来,满脸激动,“尤哥,我能叫您尤哥么?”

“成啊,你这岁数叫我哥我还占便宜呢。”

“我想问问,您跟刘贝在一起了么?”

“你说戏里还是戏外啊?我可是已婚的正经人。”

刘贝抢过话筒,“德性,我还看不上你呢?这位朋友,你问的是绝对机密,现在不能说,大家看到最后就知道了。”

带他坐下,小桃红酝酿半天,蹭的也站起来,“小贝姐姐,我,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你。”

“哟,妹妹真精神!”

刘贝眼睛一亮,这姑娘太喜庆了,笑道“谢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是学生么?”

“不是,我是练花样游泳的,正式队员。”

“真棒,好好加油。”

“谢谢小贝姐姐!”

小桃红乐呵呵坐下,心满意足。

……

每个人都不冷落,西葫芦和史胖子也有粉丝,曹影更是博得一众妈妈们的喜爱,被夸的脸蛋通红,气喘吁吁。

初次面对面的激动过后,聊天变得专业起来,开始谈剧情,谈人物。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突然站起身,道“我想问葛尤老师一个问题,前两天的《文艺青年》,您在里面扮女人,我想问问您的感受或者心路历程。”

“谈不上什么心路历程……”

葛尤拿着话筒想了想,“一开始吧,有点抗拒,后来自己想明白了。就是白奋斗紧跟着说的那段词儿,这是演员的基本素质,所以没什么太大感受。”

于佳佳举手,追问“现在有些争议,说这段戏低俗,您有想说的么?”

“低俗?”

葛尤挠挠头,一脸无辜,“我倒没觉着,一部作品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多数人能喜欢,就说明我们……”

他见许非伸手要话筒,遂递过去。

“我说一下啊!”

许老师开口问,“在场的朋友,有不喜欢这段戏的么?”

众人顿了几秒钟,还是那位中年男子举手,“我就挺讨厌的,也觉得低俗。”

“哦,您看过卓别林的电影么?”

“看过。”

“那您觉得怎么样?”

“非常非常伟大。”

“卓别林也扮过女人。”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许非请对方坐下,继续道“男扮女装,女扮男装,是戏剧惯用的一种手法。利用性别颠倒,来制造强大的冲突效果。

至于说低不低俗,我认为分情况。

白奋斗被人忽悠,释放天性,选择扮女人出去,挑战自我。首先它没脱离故事,剧情本身发展到这里了。其次,镜头和表演非常克制。

葛尤出来之后,并没有什么动作,就坐下来摘掉纱巾,故事继续往前走。

这种情况,我不认为是低俗,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喜剧技巧。

那什么叫真低俗呢?”

许非扫了一眼,招手道“那个游泳的小姑娘,你耳罩借一下。”

“……”

小桃红指指自己,懵逼的递过耳罩。

咝!

葛尤咯噔一下子,就见那货转过身,恶魔一样,“来来,咱们现场演一段。”

众目睽睽,不能拒绝,他只好站出来,戴上粉红色的耳罩。别说,还挺合适。

底下已经开始乐了,这趟忒值了。摄像机赶紧对准,照相机也噼里啪啦拍照。

“跟剧情没太大关系,就像硬往里塞了一段,偏偏还重点突出……”

他没让葛尤难堪,自己先扭了一下,身段妖娆,不忍直视,嘴里还在讲解

“眉飞色舞,搔首弄姿,打情骂俏,水性杨花……”

噗哈哈!

全场都在乐,还不是大笑,是笑到极致有点喘不过气的那种沙哑,变调。

于佳佳觉得自己的肠子开始抽搐,小桃红死死扒住桌子,一抖一抖……

“不要笑,我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儿扭,看着低俗么?不,我们只是在解释,什么叫低俗。

就像刚才这样,突出男扮女装后的各种姿态,浮夸过火,让人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并以此为噱头,美其名曰幽默!

这特么才叫低俗!”

“……”

全场安静了一小会,紧跟着掌声如潮,肺腑至诚。

其实年代太早了,要是在后世,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例子,比如《李茶的姑妈》,《唐人街探案2》里的那段女装戏。

…………

茶话会开到四五点钟才散场,皆感不虚此行。

观众有吹嘘的谈资,记者有写作的素材,京台都想将其制作成节目,在春节期间播放。

众人三三两两的往出走,于佳佳留步,喊道“许非!”

“怎么了?”

“忽然有个想法……”

于佳佳把他拽到僻静处,低声道“我觉得你刚才和葛尤的即兴特别棒。”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少贫!我是说,你能不能写一些相关的文章。”

“做什么?”许非纳闷。

“我最近看胡同,越看越觉得国产优秀剧太少,粗制滥造的太多。好像观众没有一个明确概念,怎么去评价一部作品。或者说,什么样的作品是好,什么样的是差。

你可以写写这方面,服化道啊,演技啊,剧本啊,多写点,我帮你联系联系出本书。”

what?

出……书?



第二百六十八章 小年

许非跟于佳佳深入聊了聊,对出书也很感兴趣。

先把主体思路研究了一下,他自认没到立言的程度,娱乐一下还是可以的。

首先不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字数不会太多,二十万左右,倾向于小册子的风格,通俗易懂,随身携带。

其次是写什么。

许非觉得对方的想法很有意思,怎么去评价一部作品,好剧的标准是什么,烂剧的特征有哪些?

顺着往下想,他就有方向了,“教大家怎么看戏。”

戏,包括电影、电视剧。一家之言,出版社概不负责那种。

分为若干篇,每篇结构又分两部分,“看什么”和“怎么看”。包括题材、剧情、人物、表演、服化道、摄影技巧等等。

点到即止,太深了自己也不懂。

影视审美这东西,本质上是主观认知。十个人里九个人觉得烂,剩下那个偏不,人家就喜欢《小时代》,就喜欢《富春山居图》,真心诚意。

那没辙。你不能说他错,只能说审美不同。

但是呢,这东西也有非常硬性的客观标准。

比如你不能把16年拍成6年的感觉;不能凭借知识分子的臆想就无视国家对贫困儿童的种种政策;不能让警察抓住小偷不带回派出所做笔录,而是用绳子绑在凳子上。

不能让拉个一公里警戒线,后勤医疗随时待命,记者都要层层筛选的返回舱现场,弄两个屁民靠近,不仅靠近,还特么上去扶!

更发指的是,这瞎杰宝扯淡的一大堆,有些人全然无视,非要说你不懂意境,欣赏水平低!

当然画面还是挺美的。

许非想写的,就是这些客观标准。

…………

《胡同2》火爆荧屏的同时,一场极其重要的会议在京城召开。

《中国电影报》头版头条,以《主旋律?!娱乐片?!》为题,刊登了“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纪要。

说来话长。

197年,全国开展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活动。

一位姓赵的家伙,从长影厂调到京城,帮助刚上任的电影局长,在全国电影会议上设计口号。

这个口号是: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此乃首次明确提出主旋律的概念。同时还有另一个口号,叫三性统一,即艺术性、思想性、观赏性。

是不是很熟悉?因为现在还在用。

当时的背景是,由于第五代崛起,拍了很多实验性的艺术片,结果没人看,慢慢中影就不发行了。

像田壮壮的《鼓书艺人》,拷贝不超过10个。李小珑的《鼓楼情话》,零拷贝。

艺术片卖不出去,各制片厂便大规模创作娱乐片。什么《智斗美女蛇》、《无敌鸳鸯腿》、《东陵大盗》,粗制滥造,低级色情,但有人看。

电影界的人称之为“娱乐片大潮”。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本次会议召开。领导部门分成两个阵营,唇枪舌战,后来从“艺术片还是娱乐片”,演变成了“主旋律还是娱乐片”。

主旋律赢了。

这个结果,导致今后十几年间,国家都在大力扶持主旋律电影,以至于观影人数直线跳水。

从1979年最高峰的293亿,下降到1991年的144亿,再到1992年的105亿。国营电影院也迅速凋敝。

都是后话,暂不细讲。

…………

“趣味性和分镜差了些,不过电视广告跟平面不同,你第一次独立创作,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

“有精力的再完善一下,那边要的急,春节过后就想拍摄。”

“别勉强,这样也可以了。”

傍晚,陈小旭从教授家里出来,把厚厚一摞画稿塞进书包。

学校已放了寒假,她还有的忙。教授真给联系了一家洗衣粉厂,乡镇企业,说花俩钱打一广告,又不舍得找大公司做,便跑到学校求助,觉着便宜。

一向如此,某些人极不重视头脑价值,“哎,你学设计的,帮我整个logo呗。”

都这种。

别的学生从零开始学理论,小旭反过来,她以前有很多类似广告的经验,甚至完成了一次北海时装秀,等于从实践开始学理论。

速度非常快,经常吃小灶。

她顶着寒风骑车回家,路上熙熙攘攘。今儿小年了,春节气氛浓厚,商场门口都支起摊子,摆着一些散糖、干果、柿饼之类。

她买了一斤柿饼,刚进百花胡同,就被人叫住。

“黛玉!”

居委会大妈从斜侧跑过来,乐呵呵问:“出去玩了?”

“嗯,买了点柿饼,您尝尝?”

“这大冷天的,我牙可受不了,给我个油饼我还能啃两口……”

大妈胡扯了几句,道:“沈霖两口子还住这么,有阵子没见了。”

“他们搬走了。”

“搬走了?那你跟宝钗还住吧?”

“怎么了?”

小旭听这话不对。

“也没什么,别怪我多嘴啊。你们两个大姑娘,住人小伙子家里,虽说是租客,却也不便。以前有同事陪着,那还成,现在就剩你们俩……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可外人不知道啊,你们又是大明星,我是怕人说三道四。”

大妈见她神色,忙道:“我就提个醒,行了,你忙吧。”

“……”

小旭怔了一会,才低着头进院。

院里没人,她顿了顿,推开东屋的门。沈霖两口子月初就搬了,家具什么的还在,可就是空荡冷清。

她脸皮薄,又爱多想,坐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满脑子全是刚才的话。

当初答应搬进来,就是有沈霖打底,能有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可现在没了。

“咣啷!”

“咣啷!”

正愣神的功夫,张俪推着车子进门,“快来快来!”

“呀,怎么这么多东西?”

“前阵子发的年货,一直存在单位,今天鼓起勇气搬回来了。”

只见车筐里堆的老高,后座绑着三个纸箱子,车把上还挂着俩袋子。小旭很神奇,“亏你能骑得动,我看看发的什么。”

俩人把年货搬进厨房,一样样翻。

“带鱼,又是带鱼。”

“苹果,又是苹果。”

“柿饼,我刚买了柿饼。”

小旭翻了半天,大为失望,央视也就那点玩意,不比京台强。

(身体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第二百六十九章 年关

今儿小年,日子重大。

张桂琴提前打烊,早早回来准备晚饭。她和张俪在厨房里忙活,酸菜白肉,一条冻鱼,两个炒菜,两个凉拼,凑了六道。

她忙着忙着,忽问:“哎,给灶王爷上供了么?”

“没呢。”

“这俩孩子,最大的事儿怎么能忘呢……你别吃了,上供去!”

“哦。”

陈小旭咬着糖瓜,翻出水果蜡烛,凑到一角。墙上贴着灶王爷的画像,前面有桌子,算是供案。

按照老理儿,在小年这天,灶王爷要返回天庭向玉帝禀报该家人的善恶。

所以要供放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后三样是给坐骑备的料。同时还得把关东糖融化,涂在灶王爷嘴上,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

不过现代简化很多,陈小旭点好蜡烛,刚要往上摆。张桂琴又喊:“等会等会!差点忘了,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许非回来让他弄吧。”

陈小旭翻了个白眼,“婶儿,照你这么说,寡妇人家就不过小年了?”

“姨,就图个节日气氛,没必要遵从古训的。”张俪笑道。

“你说你们俩……算了,摆吧摆吧!”

张桂琴懒得吵吵。

饭菜做好不多时,许非也回来了,洗了手坐在桌前,一家人开始晚餐。

老妈还奇怪,问:“你那剧不是播了么?怎么还忙忙叨叨的?”

“不是单位的事,有个记者联系我出本书,我去出版社了。”

“出书?你要出书了?”

“嗯。”

“哎哟!”

老妈开心的不行不行,拍电视剧还差点,出书最直观,而且最体面。

“你准备写什么?”张俪问。

“影视欣赏之类的……”

许非跟俩妹子解释,“就那个《京城青年报》的记者于佳佳,帮我联系的青年出版社。今天跟编辑聊了聊,那边信心不大,让我先在报纸上试试水,开个专栏,一篇一篇发,效果好了再编成集子。

这个影视欣赏,简单说,就是以我个人观点,讲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应该具备哪些要素,然后观众从什么角度去欣赏。”

“你写这东西,容易挨骂的。”张俪道。

“嗯,人家会说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小旭道。

“写书没有不挨骂的,骂了更好,越骂越火。”

许非迈入新领域,正有劲头的时候,末了问,“哎妈,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的火车。”

“那我送你。”

“这时候有孝心了?早干嘛去了?”

张桂琴愤愤不平,道:“你要不是我儿子,我吃饱了撑的在这窝一年?我跟她们说好了,29放假,初四上班,上班你去瞅一眼就行。

店里现在生意忙,你最好再招一个,王柏琳那丫头不错,可以当个小头。”

许非听这意思有点奇怪,问:“妈,你打算在家呆多久啊?”

“管你什么事啊?我帮你照看一年了,还不能休息休息?再说你爸也累一年了,我不得陪陪他?”

许老师无言以对,顿了顿又问:“你俩回去么?”

“我来回得十几天,剧组正选演员面试,我手里一大堆事。”

“我那个广告也急,还得修改,再跟厂家对接一下。”

“……”

“……”

“哦。”

………………

次日。

许非在火车站送别母亲,骑着车子前往三环东路附近的华都酒店。这一片在后世叫bd,也叫燕莎商圈,

华都是个大酒店,2年开业,六层楼。他找到1154房间,是个套房,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今天是海马影视创作中心成立的日子,请了记者,作家来了六位。其中有张生脸,戴眼镜,头发稀薄,坐轮椅。

此人是参与者之一,叫史铁生。

应该很熟悉了,语文课本上有他的一篇文章《我与地坛》。

他插队的时候双腿瘫痪,回京后又得了肾病,9年发展到尿毒症,靠每周3次透析维持生命,十分不易。

今天特意过来,也是为海马壮声势。

“先拍照,先拍照!省的一会没功夫!”

马卫都张罗着,把几人叫到一块拍了张合照,然后自由采访。

记者们很兴奋,一口气见了这么多腕儿,每个腕儿身边都怼着几台照相机。许非也不是一文不名,被个哥们拽住硬问。

“您能介绍一下海马是什么性质的团体么?”

“不算团体,就一文艺沙龙,自由松散,没官方背书。”

那哥们都愣了,道:“那,那你们凑在一块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影视界贡献力量!你看看,诸位都是中青年作家,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优秀的影视剧本是一部戏的基础,我们现在非常缺乏,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期待,海马会为影视界带来怎样的变化。”

“那您主要负责什么?”

“顾问啊。”

许非笑笑,“承蒙诸位老师厚爱,能尽到自己的一份心力。文字和影像毕竟是两种概念,转换的时候需要留意很多细节,我就是负责把握这些细节,让出来后的影像更具魅力。”

这哥们问了几个问题,又跑到别的人跟前,互相轮番采访。

海马成立的影响力非常大,当时连《人民日报》都登了一篇小稿:《海马影视创作中心在京成立,一批中青年作家进军影视界》

“这个于今年1月成立的民间创作团体,是由一群近年来活跃在文坛上的中青年作家组成。该中心成员大都在影视剧本创作上有较大成绩,创作状态良好,锐气正盛。

199年已经投入拍摄或将要投入拍摄的,有刘恒的《伏羲伏羲》、《黑的雪》,汪朔的《玩的就是心跳》、《人莫予毒》,刘毅然、吴滨的《爵士鼓手》,莫言、刘毅然的《大水》,朱晓平的《河吟》等。”

所谓《伏羲伏羲》,就是《菊豆》。

《黑的雪》,就是《本命年》。

可见刘恒的厉害之处,他后来正式跨入影视圈,写了不少好本子。《秋菊打官司》、《贫嘴张大民》、《少年天子》、《集结号》等等。

而海马刚成立的时候,主攻电影,电视剧只有一部汪朔参与策划的《渴望》。《渴望》大火之后,才重视起这块肥田。

闹腾了俩小时,记者撤了,史铁生身体原因也先走了。

一帮人下馆子,吃喝到下午才散。许非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的骑回百花胡同,咯吱一推门。

“……”

瞧着空荡荡的院里,挂着厚棉帘子的西屋,他没太敢动,忽然意识到是什么情况。

而且好像从相识以来,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场面。

(还有……)

第二百七十章 第一日

每到冬天,北方人家通常会挂棉门帘子。

后世多种多样,皮革的,帆布的,隔音布的,有些还能加窗户。现在可不行,没细致到那一块。

许非掀帘子进西屋,裹挟一身寒气,又迅速被炉火冲散。

小旭伏案作业,头都没抬。他随手拿起几张画稿,挺抽象的小人儿。

大概是一个男人跟同事聚会,不小心溅到油污。同事惊呼巴拉巴拉,男人自信微笑,我有xx牌洗衣粉。

“这不挺好么?怎么还改?”

“老师说趣味性和镜头感不足。”

“他懂个屁,镜头感是一年级学生能做出来的么?”

“还我!”

小旭抢过画稿,“那是对我严格要求,能做到一百分,为什么八十分就满足了?”

嘁!

许非撇撇嘴,又抽出几张,见一个脸盆,一双手在搓衣服,然后用水一泡,画面切换,脏衬衫变的雪白干净。

他瞧着不太对,奇道:“你这是策划加导演啊,怎么还带分镜头?”

“我从书上学的,先试验试验……”

小旭停下笔,正经道:“说真的,我以前没觉得广告怎么样。可现在看平面和电视,觉得太原始了,还不如你卖文化衫有创意。”

“多新鲜啊,文化衫是一般人能想的么?”

许非把椅子搬到她旁边,“还差哪块?”

“不用你教。”

“快点,差哪块?”

她鼓了鼓嘴,指着画稿,“这里。”

他瞅了一眼,便发现症结所在,道:“洗衣粉是每家每户的必需品,不能走概念化,一定要生活化。你这个想法很好,问题是没搞清楚,你要拍成小故事性的,还是拍成科普性的。”

“怎么讲?”

“首先你脑子里得有一个整体构思,比如男人跟同事聚餐,溅了一身火锅沫子,同事大呼小叫,哎呀,白衬衫可不好洗!

男人微笑不语。

镜头一转,男人回家,妻子迎上来,说怎么又弄脏了?没关系,我们有xx洗衣粉。

这叫故事性,你想了个开头,缺乏后续,就显得生硬。因为老爷们一般不会说,我有xx洗衣粉。

或者是,开头拍几个弄脏衣服的画面,旁白讲解‘日常生活中,我们总免不了弄脏衣服,油渍污渍太顽固,令人苦恼’。

这是科普性的开头。

这两种,都能接你的洗衣服分镜。”

“最后各归各的路,故事要完整,科普要总结?”

“诶,有悟性!”

陈小旭得到了灵感,十分开心,随即又叹道,“你做事情总是很容易,我本以为自己挺聪明的,谁知越学越有些吃力。”

“你一初中生搞成这样,已经很棒了好么?”

“你还是初中生呢,你都要出书了。”

她哼了声,把画稿全部扔掉,又拿出一摞新的。

“你干嘛?”

“我再想一个。”

行吧。许非看看时间,快六点了,遂起身道:“我晚上煮面条。”

“你要做饭?”

“你俩都忙,我就做呗。”

“那,那你切点肉丝,放点雪里红,浇头宽一些。”

“睡吧,梦里啥都有。”

…………

寒冬的夜晚来得早,张俪回家的时候已经全黑了。

她现在是《唐明皇》总制片靳雨生的助手,同样职位的还有五位,不过单位有意培养,负责事情最多。

当初俩人调进单位,东方呆几天就闪了,都以为她也会走,小姑娘居然坚持下来,从零开始学,不怕苦不怕累。

八十年代的40集历史戏啊,筹备工作可想而知。

张俪浑身疲惫,晚饭却还没做,幸好家里有菜,不用拐趟市场。结果她一进院,发现厨房亮着灯,噼里啪啦跟爆炸一样。

“怎么了?”

她赶紧跑进去,许非喊:“快快!盘子盘子!”

递过盘子,那货拿起大勺,哗,一盘油亮亮,丝丝条条,看不出啥玩意的东西新鲜出炉。

“这是什么?”

“雪菜肉丝啊,往面条里一倒,就是雪菜肉丝面啊。哎呀,忘勾芡了。”

张俪眼睁睁看他重新点火,把菜回锅,像模像样的勾了点芡。跟着盛了三大碗面条,哗,又一倒。

浇头浓郁,咸香四溢。

两分钟后,仨人坐在桌前,许老师极为自豪,“整挺好,头一次做发挥不错。”

小旭惊讶,“你还真做了,我尝尝。”

她用筷子挑了挑,放在嘴边吹。张俪没动作,一个劲瞅角落里某只开盖的坛子。

“你不吃么?”

“我一肚子寒气,缓一缓。”

“那我吃了。”

俩人夹了一大口,同时塞进嘴里,同时嚼了嚼,又同时哇!

“噗噗噗!”

“呸呸!”

小旭拧着眉毛,“你喂燕别虎呢?齁死我了!”

“我没放多少盐啊!”

许老师也奇怪,又夹了一口,“怎么这么咸呢?”

“你是不是从那里拿的雪菜?”张俪指指角落。

“是啊,怎么了?”

“那是阿姨腌的咸菜。”

“……”

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露出狐疑、震惊又恍然的表情,极具层次感。

“你这人不安好心,纯心看我们笑话!”

“不是的,我一肚子寒气,缓一缓。”

张俪快憋出内伤,见小旭要扑过来,忙道:“好了好了,我挽救一下。”

雪里红这种东西,仿佛天生适合做咸菜,能养活一窝燕别虎。她把浇头倒出去,起锅煮了三个蛋,不加盐,连清汤拌在面里。

就着原有的咸汁,味道刚好。

……

吃过饭七点钟。

不晚,但冬天的夜总是静悄悄,好像全世界都睡了。小院萧索,猫狗在厨房围着余温,西屋的窗帘上映出模糊的影。

小旭继续作业,张俪忙着梳理资料,许非自己在罗汉床上,拿着小本思考,不时写几笔。

出版社编辑说,先在报纸上试试水,那第一篇写什么就很重要。若按整体构思,第一篇应该讲影视剧题材,把当今的作品划分类型,说说谁优谁劣。

可单篇发的话,感觉没啥意思。

“哎,如果我这本书出了,你们觉得读者会喜欢哪个部分?比如题材、剧本、表演、服化道、摄影等等。”他问。

张俪想了想,“表演吧,或者说明星。”

“对,你真写演技的话,怕是没耐心看,他们关注明星。”小旭道。

“有道理。”

许非思路顿开,决定先从明星杀起,啊不是,先从明星谈起。

一时间,屋内只剩沙沙的写字声。

小旭买了台灯,刚好笼罩整张书桌,白色的光向上延伸,到半空又被昏黄吞噬。

这昏黄源自棚上的灯泡,一直都不怎么亮,不看书的时候却蛮好,很像炉盖里透出的火,老旧且温暖。

张俪写了一会,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又隔了一小会,小旭才问:“怎么了?”

“导演相中何情演杨贵妃,何情一听要拍三年,拒绝了。我翻遍女演员的资料,也没找到合适的。”

“你就行呀,宝钗不是像杨妃么?”

“跟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话。”

“别按胖的找,试试瘦的,到时候增肥就行了。”许非随口道。

“增肥?”

张俪眨眨眼,立时兴奋起来,这下目标就多了。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炉子上的壶又在叫,她抻了下腰,站起身:“还要喝水么?”

“给我倒点。”

小旭伸过一只茶杯。

滚烫的水冲进杯子,热气升腾,屋内仿佛又暖和几分。她闻了闻,闭眼做陶醉状,“嗯↗↘,谢谢!”

张俪拧了下她的脸,抹身给许非倒。

“谢谢!”

许老师抿了一口,泡二起依然厚实香浓。此乃上好的红茶,从茶话会顺来的,冬天没事饮两杯,提神消疲,暖胃驱寒。

他捧着杯子,忽地敲敲案几,“先停一停,咱们开个小会。那个,再过几天就是新春佳节,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只有一位大厨。先研究研究整几个菜,我明天好去买。”

“做十二个,四凉八热,八热有四荤四素,我想吃油焖大虾,松鼠鳜鱼,红烧肘子,糖醋排骨……”

小旭开始报菜名。张俪不理她,想想道:“双数就行,做八个吧。鱼要两道,素菜两道,汤要一道,猪蹄一道,别的想吃什么?”

“再弄个鸡和虾。虾不一定有,我明天去瞅瞅,没有就整个凉拼。”

就这样很愉快的确定。

许非见时候不早,遂道:“行了我回去了。看着点炉子,别半夜喊冷。”

那俩人瞅瞅时间,确实该歇了,收好作业准备洗漱。

“哎,脸盆呢?”

“晾衣服放外面了吧?”

“我拿吧。”

刚出门的许非应了声,找到盆涮了涮,随手拎起壶,哗哗倒了半盆。

“不用……”

张俪正待阻止,水已经端过来,人也出去了,不由跟小旭对视一眼,默默脱掉鞋袜,打理洗漱。

夜深人静,黑漆漆一片。

她缩在被窝里丝毫不觉冷,胃里的茶似未消化,暖烘烘的浸透全身,肌肉放松,筋骨舒适,竟不觉得累了。

这应该是第一次,没有任何外界打扰的共同相处,却好像经过了很久很久的磨合,才形成的一种样子。

“……”

她闭着眼睛乱想,旁边细细碎碎的翻了个身,也没有睡。

(老群都满了,加新群吧,群号在简介。)

第二百七十一章 杂事

许非是被冻醒的。

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他胡乱穿上,先弄了几块煤进来。外屋宛如冷冻室,里屋宛如冷藏室,还特么挺有层次感。

再一拉窗帘,天色昏沉不见太阳,十冬腊月北风呼啸。

“真尼玛冷!”

他赶紧把炉子引着。

四合院取暖一直是个大问题,这货本想等亚运村下来,被冻的有点立场摇晃“要不先买几套房住着?”

商品房初期阶段,别觉得便宜。

前几天报纸还说“京城最近提供了2万平米住房,每平1600-1900,若买个两居室,少说得七八万元。

一名大学生从参加工作起节衣缩食,每月存50元,需一百年才能买上两居室。”

你瞅瞅,八十年代的京城房价就敢飙到小两千!

因为房改之后,全国疯狂,截止去年年底,432个城市成立了3124家开发公司,职工人数127万人,开发面积18亿平方米!

许非裹着大棉袄,拎壶打水,见张俪刚好在厨房,遂蹭了点热水,回来洗脸刷牙。

小旭还在睡,她那边也拾掇完毕,俩人一块出门。在胡同口分开,一个奔单位,一个奔服装八厂。

这年头北方的服装厂非常困难,在洋货、南方货迅速占领市场和体制改革的冲击下,日渐凋敝。到九十年代初,更是成片成片倒闭。

许非开店,面料都从南方进,认识李程儒后,又走李程儒的渠道,从粤省中山那边进。又好又便宜,时不时还有外国货——不成匹,相等于料头,但质量非常棒。

他属于大客户,专人接待,很快见到了两套样衣。

也就是亚运会领奖服。

这种领奖服,通常是全身长袖运动服,以前由梅花赞助。像84年奥运会,许海峰那一身土红,典型的梅花风格。

许非不能太标新立异,上衣以红色为主,白色点缀,裤子以白色为主,裤线是红色。

衣服前襟一边是“中国”,一边给自己logo留的位置。

整体风格简单大方,线条修身,涤纶加棉的面料,不像现在运动服那么挫、肿,穿起来贼飒。

成本也高高的。

许非从服装厂出来,又跑了趟伊莲服饰,把衣服存好,跟着去西单菜市场。

买了猪蹄、冻鱼、小贩自家灌的肉肠、猪耳朵,自己做的碗坨子之类,满满一车筐。末了又见商场推广电热毯,忍不住买了两条,一条双人,一条单人。

电热毯在八十年代开始兴盛,大厂小厂遍地开花,但技术低下,质量很烂。开久了容易烧糊,甚至着火。

到九十年代也没靠谱,许非家里就有条电热毯,连毯带褥子糊出一个大窟窿。

可总比冻着强。

…………

临近春节,他依然很忙,都是闲事。把东西送回家,又折到西四的砂锅居,一天折腾四五个地方。

京城老字号多,砂锅居也一样,民国前只做半天买卖,过午不候。最拿手的两道菜,砂锅白肉和红烧全家福。

《胡同2》顺利播出,依旧火爆,中心自然要表示一下。全体人员加上主演,今儿算庆功宴。

奖金在头几天已经发了,许非作为制片人+编剧+优秀员工,一共拿了八百块。

八百块也是钱呐!

——许百万

大家吃的畅快,几乎包场,白肉、九转大肠、芥末墩儿、干炸小丸子、芝麻烧饼、三不沾,热气升腾,喧如鼎沸。

吃喝了一阵,李沐作为一把手讲话,他作为制片人讲话,拎着酒瓶子起身,用筷子一敲。

“静一静啊,我补充两句。”

“人家主任都说完了,你瞎补充什么啊,赶紧加菜!”

“加菜!加菜!”

底下起哄。

许非稳如老泰山,自顾自道“5号是除夕,胡同4号大结局,为什么不选在大年夜呢?因为跟春晚撞车了。

以咱们的体量还干不过春晚,不过这事没准,兴许过个三十年,春晚就没人看了。”

“噫!”

底下乱叫,尽扯犊子,春晚还能没人看?

“胡同1从87年初夏开拍,到胡同2结束,84集,小两年。我们成员没大动过,一直都是这帮人。

俗话说,天下没不散的筵席。明年没有胡同3了,今天一别,可能再无合作的机会。

或许我下一次见到小影,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或许我下一次见到濮老师,他已经是响当当的腕儿。或许我下一次见到尤哥,他已经退隐江湖了。

但我希望在彼此之间,朋友之间,情谊之间,都能记着这段日子。在圈里混久了,名利挣扎太多,碰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

好了,不啰嗦,来一块喝一杯!”

哗!

剧组主创齐齐仰脖,跟倒进嗓子眼里似的灌了一杯,情绪上头。

许非回到座位上,一个个又过来敬酒。

“没说的,以后你开戏尽管找我,多大的角色我都行!”

“哎哟,我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还有意气风发的一天。小许,谢谢了。”

“哥哥,我都十五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

“许老师,您就是我的领路人,感谢您一辈子!”

刘贝不着四六的开始说胡话,葛尤把她挤一边去,也凑过来。他触动最深,最留恋,还有点迷茫。

“碰上你啊,也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葛尤摸着后脑勺,叹道“我现在就怕离开胡同,自个就不会演戏了,战战兢兢。”

“好演员都要走这一遭,当一个角色成功了,就看你敢不敢突破自我,还是不断地重复这一类型。以前不聊过么,千万别把戏路锁死了,你潜力不止这点。”

“是是,我明白。”

葛尤顿了顿,道“滕文骥导演有个片子找我,叫《黄河谣》,我还没拿主意。”

“《黄河谣》?给你的什么角色?”

许非没看过,但对滕文骥较了解,《刘海堡垒》导演的爹。

“是个土匪,配角,但我看着还成,挺有深度。”

“那就试试,反正你现在也没戏拍。”

“我好歹也是个地域明星,怎么就没戏拍了?”

葛尤不爽,又拍拍他肩膀,大概是相识以来最掏心窝子的一句“虽说你比我小几岁,但一向把你当做良师益友。我也是那句话,以后你开戏,尽管找我。”

(今天三更……)



第二百七十二章 礼物

转眼到了4号,胡同收尾。

白天或许忙,晚上生活都一样,尤其过年团聚,一家人整整齐齐开开心心,看上一场大结局。

于佳佳早早窝在沙发里,老爸泡好了茶,老妈嗑着瓜子。

八点钟,最后两集开始。

第41集传家宝(上)

本集编剧许非

画面白茫茫一片,下了大雪。大杂院的门敞开,韩影和梁贯华一块往出铲雪。

“嚯,这天儿还真冷!”

“十冬腊月当然冷,过年冷点好,不冷没气氛。”

“你这话放在二十年前说,大嘴巴抽你,那会儿都有冻死人的。不过现在条件好了,昨儿我闺女还给我送条鱼,说是南边来的……哎胖子,你给你媳妇做什么好吃的?”

“她老家吃的不一样,大年三十爱喝汤,还有藕圆子什么的。”

梁贯华见她不懂,道“就是把藕搽成蓉,加肉馅和生粉挤成丸子,挂糊一炸。”

“听着就费劲,还是我那传家宝好,随吃随取。”

“哟,您又拿出来了?”

“多新鲜啊!我那宝贝几代人传下来的,价值连城……”

正此时,一戴帽子的家伙低头路过,脚步一顿,“价值连城?”

他慢慢转头,大特写刷的怼到脸上,那鼻子,那眼睛,那脑袋瓜子,几千年才出一个啊!

“哈哈,这不陈小二么?”

有些面孔会让观众产生本能性反应,一看就乐,陈小二便是开山鼻祖。

“他也客串啊,有意思了!”

“哎,那他跟葛尤有对手戏吧?这可得看看!”

最后两集,许非用了很多心思,全方面提升。

这蠢贼误以为戴红花家有宝贝,便在当天晚上,潜入盗窃。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黑洞洞的画面仿佛静止,大家正奇怪时,一个脑袋从下往上,好像贴着镜头冒出来。

“……”

于佳佳就看到一张用围巾蒙住的大脸,配上鬼子进村的音乐,东张西望,然后跳,跳,跳上墙头,扑通又摔了下去。

咦?

她忽然涌出一个许非谈过的词汇,质感。

不太明白如此概念,但这段戏的摄影手法、气氛烘托,无疑很高级,跟看电影一样。

蠢贼误入白奋斗卧室,本想伺机遁走,结果白奋斗看了一宿剧本,无奈,只得猫在床底下。

第二日,陶惠敏出场。

“哎,这不林黛玉么?”

“瞎说,陈小旭才是林黛玉。”

“电影版的!电影版的!”

影版《红楼梦》准备今年上映,主演的照片早就曝光了。陶惠敏穿着件白毛衣,头发挽起,软软糯糯,“奋斗哥哥,我们开始吧?”

“诶诶!”

别说葛尤,连身为女子的于佳佳都一身鸡皮疙瘩。

跟着二人排练小品,也迎来了最好笑的桥段。

“亲爱的!”

“去!”

“哦,又生气了。难道你不爱我了么,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哦,亲爱的……”

葛尤张开双臂扑过去,陈小二在床底下眉飞色舞,攥着拳头打气,“抱,抱,抱……”

咣啷!

刘贝闯了进来。

“哎哟!怎么尽耽误事啊!”

陈小二痛心疾首。

“哈哈哈哈!”

于佳佳一家彻底笑喷,白奋斗排戏,陶蓓搅合,蠢贼在床底下各种反应。

这也是喜剧惯用的一种手法,利用不同人的不同情绪,让观众生出一股“上帝视角”的愉悦感。

蠢贼在床下猫了两天,白奋斗吃,他偷着吃,白奋斗喝,他偷着吃,然后一起背剧本,看电视,看的《胡同人家1》。

每天夜里行动,终于摸到了传家宝,居然是个酱菜坛子。

而白奋斗和陶蓓的矛盾也升到顶点,两条线交汇在一起,达到了最。

“啊!”

刘贝骤然尖叫,见从床底下钻出个人,戴着毛线帽子,极其猥琐。

“你谁啊?”

“我谁?我谁?你还有脸问我?”

陈小二抱着坛子情绪激动,义愤填膺,“我容易么我,藏了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就为攒点过年钱,结果……好嘛!有这么坑人的么?”

啪!

坛子一砸,帽子一摔,露出标志的光头。

“这贼真脏。”

葛尤用鼻音吐出一句。

“还有你!不就那点词儿么,翻来覆去我都会了!”

陈小二张开双臂,“亲爱的,难道你不爱我了么?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哦,亲爱的。”

“哟,演的还挺好。”葛尤震惊。

“少特么废话!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我连个媳妇都没有……”

他嗖地掏出把小刀。

三人开始绕圈,葛尤为保护刘贝,被一刀捅在屁股上。

“哈哈……呃……呜呜……”

于佳佳已经上不来气了,倒在沙发上喊肚子疼。

只觉这最后两集全无冷场,一波连着一波,错过一点都是罪过。从基本的故事,拍摄手法,演员表演等等,都达到了整部剧的巅峰。

好在收尾部分变得缓和,不至于全程激烈。

夜深人静,细雪飘漫,又是那个熟悉的墙角,熟悉的木头桩子。

葛尤缠着纸尿裤,歪歪着坐下,终于鼓起勇气表白,“小蓓,咱们也算经历过风风雨雨,生离死别。以前是有些自卑,觉得你这么个仙女儿落到咱们家,受委屈。

现在想明白了,我这人没爹没娘,长相不富裕,岁数也大,有人看上我就该顺杆爬,别老自个瞎琢磨。”

“你这话说的我跟扶贫似的?你这么多缺点,我干嘛找你啊?”

“优点也有!你看我,身体健壮,毛病和财产成正比,对人更是一心一意。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你管存折我做饭,你吃火锅我剥蒜,定让你享受人间美满。”

葛尤握住刘贝的手,刘贝抿抿嘴,任他握着。

无声缠绵了一会,她忽道“哎,我记着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俩就坐在这聊天。”

“嗯,爱情的火苗就是那会诞生的。”

“时间过的真快啊,感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眨眼就过去了。”

刘贝一只手托着下巴,叹道“你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俩在干什么呢?”

“明年啊……”

葛尤也想了想,笑道“甭管干什么,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画面定格了两秒钟,忽地拉到中景,音乐响起,镜头往旁边移动。

梁贯华和李健群坐在屋檐底下,组装着一个婴儿摇篮,满面幸福。

西葫芦靠着窗户,手里拿着个姑娘照片,边看边傻笑。

姜黎黎给濮存新整理衣服,又把帽子给曹影戴上,一家三口正准备出门。

莫岐和韩影刚溜达回来,老冤家似的呛呛呛……

每个人看到摄影机时,都转过正脸,都在笑,然后摆摆手说声“再见。”

镜头兜了一圈,最后彻底拉远,显出一个最全的大全景。杂院,胡同,灯火通明;导演,摄影,剧务繁忙。

活生生的片场,活生生的气息,所有工作人员全在里面,一起摆手

“再见!”

“再见!”

“再见!”

片尾音乐紧跟着响起,轻柔温暖,仿佛这两年的时光在缓缓流淌。流淌中,是每位客串演员的镜头,最后定在大杂院的一张全家福上。

当光影消失,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再见,1988。

“……”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似都沉浸在伤感的气氛中无法自拔。老妈抹着眼睛,嘟嘟囔囔“看个电视剧还整这么煽情,一群坏蛋。”

“唉,大过年的也不让人高兴。”

老爸叹了口气,站起身,不知去上厕所,还是去洗脸。

“就是故意的,等着看观众笑话。”

于佳佳比第一部结束时更失落,满腔感情,无从诉说,因为报纸春节休刊。

可又实在憋得慌,随手拿起本子,记了一段“之前采访许非,他说胡同是送给观众的一份礼物。

一直没有理解,直到大结局。

我们挥别了胡同,就像挥别了1988。在过去的一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过程不同,情感大抵相似。

爱情,朋友,亲人,工作,愉快和不顺心,都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回忆。

它告诉我们,别灰心,失败只是一时的。

它告诉我们,别放弃,日子总会变好的。

它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絮絮叨叨的说着我们的一切,透着温暖和关切。说完了,它也该走了,等待着下次再见,或者不见。”

…………

胡同2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时间段,除夕前一天,基本全在家窝着,观众人数史无前例。

当天晚上,京台的电话就被打爆,可怜的值班人员不仅要在新年坚守岗位,还要承受观众的无端谩骂。

“搞那么煽情干什么?我现在都没缓过来,太伤感了!”

“非得在这时候播,你们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

“还有没有第三部?钱不够我帮你们拉投资。”

接线员一边安抚一边告知,说我们在初一、初二、初三,还有三期《胡同人家》特别节目,留意预告,别忘观看。

初一,新春茶话会现场录像。

初二,幕后故事(上)

初三,幕后故事(下)

这当然是许老师的主意,霸屏不是简单说说就完了,得趁热打铁。

京城,某大院。

一位老人擦了擦眼镜,颇感意外,没成想电视剧也能拍的如此出色。他想了想,拿起电话拨了个号

“喂,是我……你们搞的那个故事片会议很好嘛,不过电影要重视,电视剧也不能忽略。我看也可以搞个座谈会,谈谈电视剧怎么发展。

现在年轻的创作者越来越多,多听听,多研究,齐头并进才是好的嘛。”

(还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除夕(萌主孤独的妖加更)

张桂琴1月31号走的,转天就2月,5号除夕。

许非和张俪白天忙着事,小旭自己在家,傍晚回来一块吃饭,跟着在西屋作业,各忙各的。

写着写着,不知谁起个话头,你来我往聊一会,接着又忙。一蓬炉火,三盏茶,小屋子仿佛隔绝了一切严寒,再不觉冷。

许非回来时,还总带点东西,今儿买罐洋咖啡,明儿买点巧克力,还有窗花、春联、鞭炮、酒水,一样样往院里搬,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

“唔……”

早晨,张俪迷迷糊糊醒来,不用看便知炉子灭了,手往下面一划拉,打开开关。温度慢慢上来,被窝里又变得很舒服。

她已经放假了,懒懒的不想动,睁开眼,见小旭也懒懒的看着自己。

“不想起。”

“总得起呀,今天除夕呢。”

“嗯。”

于是又躺了一会,仍然不想动。张俪敲敲额头,笑道“不晓得怎么弄的,感觉这几天变懒了。”

“我也是,身子骨都松泛了,睡的也好。”

“……”

俩人互相看了会儿,忽然都冒出一种很安逸的赶脚。

安逸,不是说没事干,而是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有合适的人陪着,全无外界骚扰,生活节奏就会一点点放缓,身心也会软下来。

“咚咚!”

正躺着,外面在敲门,“起了没?大年三十还赖床。”

“人呢?给个话!”

“嘿,我进去了啊?”

“我真进去了?”

吱呀!

“呀!”

抿嘴装睡的俩人惊叫,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快出去!”

“出去!出去!”

嘁!

许非把一壶热水放地上,“下雪了,赶紧起吧,挺多事呢。”

吱呀,门又关上了。

她们这才慢吞吞爬起来,出门一瞧,果然满院银白,枯枝上挂着了雪绒,傻葫芦在雪堆里打滚,石榴在屋檐下鄙视。

北风不大,干冷。

许非见她们出来,才拎着铁锹除雪,发出刮棱刮棱的声响,努力堆成四堆,清出横竖两条十字路。

陈小旭翻出春联福字,挨个屋贴,用胶水粘好,往门框上一拍,拍完一个就搓搓手,冻得通红。

张俪则进厨房做早饭。

除夕的早饭一般都对付,煮了锅面条。猪肉切丁,加小红辣椒一块煸,勾芡微带点黏糊,拌着吃。

冷天吃点辣,简直尘世之福。

许非战斗力不及小旭,也造了三碗,额头上全是汗,道“分配一下任务,咱们做八个菜。

鱼两道,一道红烧,一道清蒸;猪蹄一道,凉拼一道,豆腐汤一道,酸辣白菜一道,鸡肉炖土豆一道,拌银耳一道。

不能都让一人做,团结才是力量。”

“我拌银耳。”小旭举手。

“我看你像个银耳!你负责切拼盘、银耳。我弄猪蹄、豆腐汤、酸辣白菜。”

张俪无比担忧,“你俩行么?我自己做可以的。”

“你指导一下不就行了,反正今天没事。”

就这样愉快的决定。

不晓得别的地方啥风俗,许非家里是白天这顿大吃,菜要丰盛,人要全。然后晚上小吃,主要是饺子,边吃边看春晚。

约莫晌午左右,雪花住了,太阳冒出头。

街坊邻居的孩子开始闹腾,在外面跑来跑去,叫的跟死亡乐队一样,时不时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鞭炮的硫磺味飘进来,混着雪天的冷,这是过年独有的味道。年味儿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这点东西。

仨人从11点开始做,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将将摆了一桌。

银耳拌的有点酸,豆腐汤有点老,猪蹄的毛也没烧干净,但吃得开心。喝了些酒,吃完又睡了一会。

再睁眼,天已经黑了。

…………

正房,卧室。

电视机开着,京台放着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自家配的音,配希瑞的是郑建初老师。

很多人看过这片子,就算没看过,也看过希瑞她哥赐予我力量吧,希曼!

相对于电视剧,各台对动画片较为开放积极。京台更是大户,包括《花仙子》、《变形金刚》、《堂吉坷德》、《美版蓝精灵》等等,都是八十年代引进的。

卧室里摆着圆桌,三把椅子,张俪揉着面团,随手揪下一丢给小旭玩。许非抱着个盆,拿筷子哗啦哗啦拌,白菜猪肉馅,又腥又香。

等揉好了面,拿块布一盖,这得醒一会儿。

张俪作为主厨,肩负着调教俩智障的责任,细细讲解“馅别太多,容易破,摊着皮……对,这样捏一下,再捏一下,然后封口。”

她展开手掌,躺着一只妖娆多姿的饺子。

许非和小旭十分羡慕,照猫画虎。正经的饺子肚大,两边薄,褶像花一样有层次。他俩不,给捏的整整齐齐,一顺撇儿。

“你说你们,都是挺聪明的人,怎么学不会做饭呢?”

“天赋问题,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完美。”

“嗯,完美。”

小旭点头,忙着往里塞钢镚。

张俪无奈,只得自己来,一只只饺子像变魔术似的出现。馅很快没了,又拿了点红糖,包了几只糖饺子。

最后一数,六十个。懒得去厨房,就在屋里小炉子上煮。

“哎哎,开始了!”

八点整,89年春晚准时开场。

经过数年摸索,春晚的节目形式已经固定。开头准保是多人歌舞,闹腾一番,然后主持人上台。

今年是“动物又到了交配的季节”之赵老师,“听说副食品要涨价了”之姜老师,外加李默然、阚丽君等。

历史上,赵丽蓉有个小品亮相,《英雄母亲的一天》。但现在被蝴蝶扇没了,许非比较关注。

李金斗的相声先行暖场,一直以为他是半路出家,后来知道人家从小坐科的。还收了很多从门徒弟,大兵、方清平、张腾岳等等。

张腾岳,就是那档娱乐悬疑科普解密类节目《走近科学》的主持人。

待相声过后,银枪老霸王的未过门太太,唱了首《幸福歌》。接着赵妈上场,换了个小品,水准蛮高。

许非松了口气,饺子也香了起来,“还喝酒么?”

“喝点黄酒吧。”

于是打开一坛,仨人一碰。

小旭抿了两口,感觉很新鲜的亚子,道“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过年,不在家,也不在剧组。”

“我也是呢,拍《红楼梦》的时候总想家,可能现在长大了。”

张俪摇头叹道,“真像胡同里说的,这一年太奇妙了。我可没想到自己会进央视,还往制片人方面发展。”

“我还没想到我会做广告呢。”

“这叫因缘际会,结果不一定坏,过程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哟,许老师又上课了?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有名?”小旭道。

“有啊,跟你卖包的时候我就相信。”

“呸,又胡说八道!”

“这叫直觉,我还觉着我今天能吃着钢镚呢。”

“你吃着,我干一杯!”小旭把杯子一顿。

“我吃不着,我干三杯!”许非毫不示弱。

张俪习惯性头疼。

今年春晚的质量相当可以,杨立萍终于被央视召唤,来了个舞蹈串烧。徐小凤唱了《明月千里寄相思》。潘安邦唱了《外婆的澎湖湾》、《跟着感觉走》。

然后到了《懒汉相亲》,丹丹姐首登春晚,眉清目秀,走清纯派的。

“俺娘说咧,女儿大了要嫁银,要找找个勤快银。”

“俺要看看莫,给俺看看莫!俺要看看莫!”

“哈哈,这小品有意思!”

“宋丹丹,人艺的,跟濮存新他们一个单位。”

“怪不得,表演真自然。”

许非嘴上说着话,眼睛贼尖,一下找到某只饺子——刚才下锅的时候就做了记号。

装模作样的夹起来,咬一口,惊道“哎?”

噗!

吐出一个钢镚。

“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能吃着。”

“狗屎运!”

小旭瞪大眼睛,跟着顿了顿,拿起酒杯咔咔灌了下去。

“咳……咳咳……”

卧槽!俩人吓死了,一个拍后背,一个倒茶水。

黄酒虽然绵长,喝急了也扑。

张俪扶她上床,没脱鞋,拽过一只枕头那么歪着。小旭只觉劲头上来,晕晕乎乎,有一搭没一搭的瞧。

关牧村的独唱过后,便到了陈小二。他在这个时期,好比后世的本山大叔,观众就等他出场。

大名鼎鼎的《胡椒面》!全程数句台词,还带点小讽刺。

“感觉他比葛尤有意思。”

“他是外放型的,葛尤蔫坏,悄默声的逗你乐。”

许非拎起酒坛晃了晃,“你还喝么,还剩点。”

“分了吧。”

于是各倒一半,他一脸认真,“多的不说了,今天你最辛苦,敬你一杯。”

“没关系,我也挺开心的。”

俩人消灭了酒底,轻声聊天,不时瞅瞅小旭。

到十一点左右,还有不少节目,张俪也摇摇晃晃,快支撑不住。

“要不睡觉去吧?”

“都坚持到这了,怎么也要守岁的。”

“那你躺会儿,我怕你摔了。”

“嗯。”

张俪也没脱鞋,歪在小旭里面,一手拄着。

许非自己坐桌旁,终于到了午夜,荧幕里敲响零点钟声。

“哎,十二点了……”

他没听见回应,一扭头,已经睡了。

“呵,年年守岁年年睡,跟我以前一样。”

他帮二人脱掉鞋子,轻轻摆正,盖上棉被。

张俪在背后抱着小旭,小旭睡梦中还噘着嘴,都喝了不少酒,穿的衣服也多,显得胖乎乎又很可爱。

忍不住刮了下两张脸蛋,软软的带着温热。

“……”

他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才关了灯,转去书房。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三人(1)

初一逛庙会,初二拜年。

京城也没什么亲戚,俩姑娘就去拜访了一下王扶林、王立平、周汝昌等人,许非去看了看戴临风和李沐。

初三在家窝了一天,因为又下雪。

这一个多礼拜,是他们相识以来,头一次共同相处这么久。没有任何外界干扰,就像那漫天大雪,小院一关,有米有粮,暖呼呼的火炉。

互相对私人空间、生活方式的侵入融合,一切水到渠成。

转眼到了初四,假期结束。

……

“你别吃了!”

“我再吃一口。”

“那不等你了,我都要晚了。”

“来了来了。”

许非已经先走了,陈小旭放下碗筷,急忙忙出门,坐上张俪的车后座。

天气仍然很冷,行人裹得严严实实,朋友相见互道拜年。鞭炮声不绝于耳,商铺挂着红幅,仿佛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张俪把她捎到公交车站,小旭跳下车子,问:“你今天几点回来?”

“跟往常差不多,怎么了?”

“我回的早,晚上我做饭吧。”

“啊?”

张俪悚然。

“瞧你,我现在煮个面条还是可以的。说定了啊,我煮面,你回来炸酱,我是怕你辛苦。”

“……”

宝姐姐一载歪,你想吃炸酱面就直说嘛!

她也去单位了,小旭则乘上公交,长途跋涉十几公里,跑到广播学院的家属楼。

“老师好,给您拜年了。”

“好,快进来快进来。”

教授对这个聪明执着的学生非常喜欢,招待一番,问:“作品修改好了?”

“嗯,想了好几天,您看看。”

对方接过一摞画稿,翻了几页,大为惊讶。

她搞出了一个新创意。

延续了之前故事性的想法,但将成年男子换成了小孩。因为她觉得,给丈夫洗衣服,给孩子洗衣服,后者的主动性会更高点。

广告嘛,也随着时代而变化,到后世又有一种提倡家务平等,男人洗衣服的思路。

大体是讲,一个倒霉孩子穿着新衣服去踢球,玩的一身脏,哭唧唧回家。母亲安慰,没关系,我们有xx洗衣粉。

跟着洗衣服分镜,一个盆儿,一双手在搓。后世还会有特效,加上bulgbulg的闪光,现在只能走朴素风。

母亲把洗好的衣服一晾,雪白干净。第二天一早,孩子又美滋滋的去上学。

画外音:xx洗衣粉,干干净净没烦恼!

“……”

教授反复看,成熟完整,镜头运用非常棒,不像一个新人的作品,忍不住问:“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看了很多书,也借鉴了一些灵感,有取巧的地方。”

她不能当着老师的面说请教旁人。

“那也很难得,这可以当成教学案例来讲了。”

教授拍了拍大腿,“正好,我今天要跟厂家碰碰,你要是没事也跟着去。”

“好呀,我也想见见呢。”

于是乎,陈小旭坐到快中午,跟着老师前往一家小饭馆,见到了客户。

京郊的一个乡镇企业,去年才建成,想把产品打入市场,就起了做广告的心思。

如今政府对广告公司施行批准制,全是国企,私企不许办。京城一共就几家,也不是专业人才,美术、摄影转过去的。

跟很多国企一样,没有市场化意识,占着优势地位不思进取。厂家去问过价,觉得太贵,便想找便宜点的,结果嚯,操刀的是黛玉!

震惊无比,欣喜万分,这,这太值了!

原本就想给一百块钱,瞬间涨到六百。小旭很郁闷,因为对方都没仔细看作品,见着自己就点头了。

小饭局,没什么吃的,她也不喜欢应酬,一直在琢磨这个事。

等饭局结束坐在公交车上还在想,往家走的时候还在琢磨,进院之后却已经通透了。

她现在学校学习,越学越觉得国内广告业太原始,缺少理论基础和专业人才。用许老师的话讲,叫野蛮生长。

在野蛮生长的阶段,谁占据先手,谁就能占据市场。

这个先手可以是行政地位,可以是商务资源,甚至可以是名气。就像当初她谈服装店的铺面,就是靠刷脸。

“如果真的想入这行,还得有自己的公司,可惜又开不了公司……不知道能不能承包呢?”

小旭跟许老师混的久,思维方式愈发相像,明白了道理很开心,瞅瞅时间快傍晚,哼着歌开始烧水。

那俩人还没回来,却丝毫不觉冷清,处处都是近来的生活气息。这一个礼拜,大概是她最舒服的日子。

“咚咚咚!”

“有人在么?”

“来了!”

她从厨房跑出来,打开院门,“哟,您过年好。”

“好好,都好。”

来者正是居委会大妈,穿的臃肿,戴着红袖箍,笑呵呵进来扫了一圈,“你是刚从家回来?”

“没有,今年事多,没回家。”

“哦,没回家啊!”

大妈点点头,又问:“那宝钗回去了么?小许回去了么?”

“……”

小旭身子一颤,顿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立在这寒冬之中,风刀霜剑,满是血淋淋的刺痛。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说这个事情,上次还是提醒,今天像特意过来巡视。

巡视……

她垂下眉眼,脸蛋涨红,不知如何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就过来看看。这不刚过完年么,挨家挨户转转,没事就好。”

“行了,我走了。”

吱呀!

她缓缓关上门,站了好一会才进到厨房。

“咕嘟咕嘟!”

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姑娘坐在小凳子上,全然未觉。半晌才站起身,又发现没有盐了,刚想出去买一袋,脚却顿住。

她忽然有点害怕,不敢迈出这个院门,仿佛一出去,大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街坊邻居的审视,都会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恍惚,恍惚,好像这几天就是一个梦……

“咣啷!”

门又被推开,张俪下班回家。

“呀,你还真煮……你烧着水干什么呢?都要干了。”

她赶紧把壶拎下,发觉有些不对,问:“怎么了?”

“没事,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白天还好好的……”

张俪摸了摸她的脸和额头,“别是冻着了,进屋躺会吧,吃饭叫你。”

“嗯。”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三人(2)

夜,书房。

许非兴冲冲的展开一副画卷,注目欣赏。

山水画,山间有松,水中有舟,不是传统的清淡写意,山川层层深厚,气势磅礴,极具特色。

不懂行的人见了,第一印象就是黑、密、亮。

“看什么呢?”

张俪端着碗进来,探头一瞧,“呀,黄宾虹的画?”

“刚收的,怎么样?”

“兴会淋漓,浑厚华滋,这是晚年的黑宾虹。”

她自幼学习,见识还是有的,奇道“你怎么收起近代作品了?”

“因为古玩越来越少啊,只能收点近现代的。李程儒帮我联系的卖家,才几百块钱。”

黄宾虹生于清末,还做过清朝的官,活了九十岁。

他存世作品很多,很早就在市场上流通,但不受重视,后来才成为收藏市场的香饽饽,最高的一幅《黄山汤口》,卖了345亿。

许非最初搞收藏,是存着升值的心思,现在没了。

等这屋子古董升到几百几千万的时候,他也看不上这点钱了,所以现在纯欣赏。

“唉,真是好,过阵子找人裱上。”

这画是没裱的,得衬一层皮纸,以皮纸为轴将画卷起来,然后放进画盒。不能见光,不能受潮,不能进灰尘,定期拿出来打理,方能长久保存。

许非收好画,拿起那碗,“怎么还煮点姜茶?”

“小旭着凉了,吃这个驱寒,顺便给你带了点。”

“你喝了么?”

“我又没事。”

“那也喝点,辛苦做的。”

他舀了一勺,送过去,张俪白了他一眼,小抿一口。

“再来一口。”

“再来一口。”

“别闹了。”

张俪扭头推开,正经道“小旭这身体多病多灾的,开春可得锻炼去,不然真成黛玉了。”

“行啊,正好跟我练武术,一千个大小伙子。”

“她能拉下那个脸?还不如跟我跑步……对了,你今年忙着亚运会,还有功夫拍戏么?”

“看看吧,实在不行就挂个名。你那边开机也跟着?”

“嗯,预计初秋开拍。我今天跟李老师通了个电报,她一直在敦煌呆着,过年都没回家。”

张俪有往迷妹方向发展的趋势,叹道“她是真的有才华,画画比我强百倍,我见了都很倾心。”

俩人聊了一会,她回到西屋。

小旭在床上歪着,无精打采,鞋子胡乱扔在地上。

“你出去了?”

“石榴吵我。”

“感觉好点了么?

“嗯。”

张俪轻手轻脚的躺在外侧,总觉得怪怪的,正想问,旁边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

“年头的任务很明确,剧本确定之后,马上准备新剧。小明,你那边怎么样?”

“进度正常。”

“小许呢,你亚运什么情况?”

“要排练节目,具体时间还没下来,我也说不准。”

“那就尽量参与,就不对你做硬性规定了。”

中心的会议室内,照例开大会。今年如同往年,上头继续往里加人,许非86年来时才三十人,现在六十多了。

也不全是白吃饭的,各部门人手充足,从前期到后期都能保证。

李沐翻了翻文件,道“另外还有个事,上头忽然来了个指示,说要搞个全国电视工作者创作会议,计划在三月份。

要求地市级以上的电视台全部参加,规格很高。

简直莫名其妙,我们一向爷爷不疼姥姥不爱,开哪门子会?所以我找人打听,说是最上头的意思,说电视有前途,要多关注。”

“……”

全场懵逼,不受待见的庶子忽然被老太爷嘘寒问暖,忐忑不安。

“不知道好事坏事,咱们创作环境挺宽松,别上头一重视,反倒弄窄了。”

“我觉得吧,自己先定个调子,跟同行串通好。如果上头真提创作尺度,软性抗争,摆事实讲道理,我觉得广电领导还是挺开明的。”

“这个确实,听说电影界开会的时候,电影局局长支持主旋律,广电副部长支持百花齐放,最后副部长没干过局长,听说都要调走了。”

“对,咱们电视剧界不错,不能让电影那帮孙子掺和!”

真敢说啊!

许非听的一身汗,也想了想,道“我觉得这是个全国联欢的好机会,咱们应该谈谈资源共享。”

“具体说说。”

“比如京台引进《一代女皇》,虽然名声打出去了,但性价比较低,因为我们的覆盖面小。下次可以联系几家电视台一块出资,然后联播,成本低,收视地区也不干扰。

还有我们拍什么剧,需要剧本、需要外景、需要演员,完全可以互相支持,形成长久的合作关系。”

“你这是搞小团体啊?”

李沐听明白了,电视剧起步十年,初成规模,正是分山头的好机会。丫义正言辞,训道“搞小团体不可取,违背原则,但交好兄弟单位还是要得滴。”

您要点碧莲行嘛?

领导不愧是领导……

新春刚过,工作就跟没稳当的心情一样,毛毛躁躁,长满了草。许非在中心开完会,又跑到亚组委开会,末了又跟程东几人吃饭。

日常晚归家。

寒夜寂静,院落萧条。他直入正屋,见书房门开着,小旭坐在桌前摆弄那个笔筒。

“你干嘛呢?”

“找几本书看看。”

“你那叫看书啊?”

许非瞧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给你又不要,不要还来摸,喜欢就拿走呗。”

“不要就是不要!”

她放下笔筒,抱着一本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哼道“我走了!”

“……”

许老师挠挠头,觉着有点怪,又说不上来。

而小旭回到西屋,翻开书边读边做笔记,与往常无异。

张俪在对面,忙着剧组工作,偶尔抬头瞧一眼。其实她感觉更明显,本来好好的,就这两三天,忽然不爱说话,不晓得想什么,问也不讲。

这丫头心思敏感,性格还倔,下定决心旁人拉不回来。俗话叫“主意正”,当然好主意坏主意就不知道了。

她准备找机会好好聊聊,这会儿却忙着。

俩人各做作业,约莫十点多钟,张俪搞定了一份数据资料,腰酸脖子疼,遂歪在床上检查。

反复看了几遍,到十二点左右,已经哈欠连连。

“还不睡么?”

“我再写几段,这书挺好的。”

“那我睡了,你别太晚。”

张俪随手把资料垫在枕头底下,又打了个呵欠,缓缓睡去。

………………………………

次日,晨。

天很冷,暂没出太阳。云朵却也不厚,半阴不阴的铺开一块,还有点发白,预示着中午的好天气。

许非推着车子在门口等,“快点快点,我先走了!”

“来了!”

张俪熬夜晚起,急忙忙的收拾挎包,拎着出门。小旭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大门口,许非奇怪,“你也出去啊?”

“我送送你们。”

“尽整没用的,你把厨艺学学,给我们做顿晚饭比啥都强。”

“可以呀,晚上我煮面条,你们回来炸酱。”

“又吃炸酱面?”张俪苦着脸。

“我想吃。”

“行行,回来给你做。”

俩人蹬上车子,许非回头看了一眼,见大门敞着,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里,身形单薄,小小搓着手。

仿佛风一吹,就消失了。

她也正往这边看,目光一碰,心里猛然一跳,那眼神形容不出。

许老师一路心思不宁的赶到单位,连同事的招呼都没顾得上。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对接《渴望十六年》的剧本。有点资历的全在,另有陈长本、郑万龙几位顾问。

郑小龙主持,道“从今儿开始,咱们用三天时间,把本子彻底研究明白,完了马上筹备。

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就那个片名啊,《渴望十六年》有点啰嗦,而且把内容限定了。不如就叫《渴望》,内涵广阔,渴望爱情,渴望生命,渴望新生活,都能说得通。”

“我赞同,《渴望》有留白有余味,十六年太死了。”

“可以,那就改成《渴望》。”

李沐点头,道“小明,你说说吧。”

“呃,当初不是定五十集么?我跟小许分头写,我写了大概三十集,到刘慧芳离婚之前。为什么没写到离婚呢?主要考虑前后基调不同,离婚是剧中非常大的转折点,最好统一思想。”

李小明对该剧非常看重,严肃道“那前面的部分,我简略说说。主要人物包括刘慧芳、王沪生、宋大成、王亚茹、罗冈、月娟、刘母、竹心等人。

王沪生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被抓,自己下放到工厂学习,对刘慧芳产生爱慕。

刘母不同意二人恋爱,她是剧中少有的明白人,认为宋大成才能给女儿幸福。结果刘慧芳认准了王沪生,最终结婚。

宋大成娶了并不爱的月娟。

王亚茹是沪生的姐姐,跟罗冈是一对,生了个孩子被罗冈抱走,不小心丢失,导致性格扭曲,偏激。

这孩子被刘慧芳捡到抚养,王沪生并不喜欢,后来俩人有了亲生骨肉,是个儿子。

王亚茹一直看不起刘慧芳,又怀疑她跟宋大成不清不楚,便安排弟弟的初恋女友竹心回来。

俩人重燃旧情,都没有忘记对方。

刘慧芳知道之后,内心非常痛苦,主动提出离婚……我就写到这里。”

咝!

被许老师和胡同提升审美的众人,听的一身鸡皮疙瘩,忒家庭伦理了!

鲁小威问“刘慧芳主动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设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王沪生和竹心最后在一块了么?”

“呃,按照我的构思,王沪生有这个意思,竹心却抹不过良心,始终没有答应。”

“那刘慧芳什么结局?”

“她会遭到一场变故,生病、车祸之类的。养女认回了亲生父母,回来照顾她,儿子在王家生活,因为可以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小许什么意见?”

“小许?小许?”

“嗯?”

“你说说想法,怎么总走神呢?”

“哦……”

许非强拉回注意力,道“这个,呃,我主要想说刘慧芳离婚的原因。单凭自身性格,我觉得不足以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一定还有很多别的因素。

比如王亚茹,始终冷嘲热讽,不断刺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能力。而且她一定感觉到丈夫对自己的爱在减少,心思全在初恋身上。

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觉得再坚持下去,也不会得到丈夫的回应,这么多东西综合到一块……”

他越说越躁,终究落不下心,猛地站起身。

“主任,我有要紧事,回去一趟!”

“哎,小许!小许!”

…………

院里安安静静。

小旭站了一会,回屋,将一封信摆在桌上,然后收拾东西。

住了两年,本以为行李很多,结果看看那书桌,那台灯,那脸盆,最后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几本书。

塞成一个小包,存折放在贴身口袋,又瞅了一圈,抹身出门。

院子的一草一木都已经熟悉,雪还没化,一小堆堆着,撒着鞭炮的红屑。她走了几步,脚上忽缠了一团东西。

“喵!”

“呵……”

小旭蹲下身,揉了揉石榴,“你也好好的。”

她继续往大门走,越走越冷,声音好像都听不真切,有点风,有点细碎,跟着就听一声“咣啷!”

张俪推车进来,当场愣住。

“你怎么回来了?”

“我资料忘带了……”

视线落到那行李包上,“你要去哪儿?”

“我,我想回家呆一段。”

“回家?”

张俪拧着眉毛,“那怎么不跟我们说,怎么临时才走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票?”

“……”

“你给我进来!”

她拽着小旭进屋,门一关,“你这几天都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

“你说话呀!”

“你要急死我么?”

“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一个劲问,小旭只是低头不应。

张俪瞧她的样子,不由动了气“这几年我们同吃同住,再亲近不过,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讲的?我如果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这么走了?你想让我一辈子不安生?”

话太重。

小旭鼻子一酸,低声道“真没什么,我就是自个想了想,还是走一个的好,免得被人说闲话。”

“谁说闲话了?”

“街坊邻居都长着眼睛,他们不会看么?以前还有沈霖就活着,现在剩我们仨,让人家怎么议论?我还没轻贱到那个份上。”

“可你也不能一走了之,你让我们怎么办?”

“不走又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还要这么住下去?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砰!

好似一口硕大无朋的箱子从天而降,开了盖子,所有的罗愁绮恨都装在里面。

五年前,香山下着雨。四年前,在西湖边。三年前,大观园诸芳散。两年前,同住一屋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儿彻底挑开了,说明了,露了底子,小旭捂着脸,“索性我走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是走了,我又怎么能跟他在一块?”

“他喜欢的是你。”

“他也喜欢你。”

“……”

小旭浑身一颤,再也压抑不住,泣不成声。

张俪捧着她的脸,给抹眼泪,“他要是不喜欢你,为什么冒着大雨去买药?为什么把你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情还重?为什么只跟你斗嘴,没大没小?”

“呜……呜呜……”

越擦,哭的越厉害。

好像要把所有的小心,猜测,难过,通通发泄出来。

“你还记着,我们拍金兰契的时候么?我说我在这里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张俪也受不住,红了眼眶,“我当时就对自己说,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要走也是我走好了。”

“我要是因为你走了在这呆着,我又成什么人了?”

“你别哭,别哭……”

小旭又抹着她的脸,“我长这么大,认识这么多人,除了爸妈妹妹,就是你们两个。在一块挺好的,却也挺不好的,总得有一个狠下心,不然怎么办呢?”

……

许非以为自己挺明白的。

对张俪是喜欢,温柔大气,能内能外,符合了所有想象。对小旭是心疼,还带点可怜,主要由于固有的印象。

但后来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自己也说不清。那已经不是固有的印象,而是在身边活生生的,可爱又可气的一个女孩子。

她这两天就很古怪,早晨那个眼神更让他放心不下,总觉得有事儿。

紧赶慢赶的往家骑。

寒风不停往领子里灌,身体却烫的吓人,一路到了新街口,进了胡同,看到了院门,关着。

他心脏猛然一提,急忙打开,先看到了张俪的自行车,又跑进西屋。

“咣!”

俩人都在。

直到此刻,许非才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冷气侵入燥热的内脏混成一团,又痛又冽。

跟着看到了地上的行李。

“……”

小旭泪痕未干不知所措,见他一步步过来,不自觉的想往后缩,下一秒又向前倒去,被紧紧抱进怀里。

“你疯了?你干什么?”

“放开我!”

“快放开我!”

“不放。”



第二百七十六章 深入阶段

时近晌午,早晨那点乌云散去,露出些许阳光。

西屋静悄悄的,漂浮着激烈又沉闷的味道。猫狗不通人言,只觉跟往常一样,在院中追逐打闹。

俩人都回来了,小旭自然走不了。特别刚才被他一抱,更是又羞又急,呆坐一旁不知所措。

张俪坐在书桌另一边,也是复杂万分,内心翻腾。

“……”

沉默了好久,谁也没说话。

许非看着两个女孩子,由于情绪剧烈而心脏砰砰跳动,好一会才平复了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支温度计,刚测完体温,正在慢慢往下降。

方才情急失态,终于吐露些心意,反倒不像之前那般纠结不堪。

他理了理思路,问“你怎么突然要走?”

没人搭话。

“有事情解决事情好么?”

稍过了几秒钟,张俪轻声道“可能谁在背后说闲话了。”

说闲话……在胡同住就这点毛病,谁家有什么事,街坊邻居一清二楚,再加上如今的风气和眼光。

许非搓了搓脸,“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跟你们说有什么用?”小旭终于开口。

“别的没用,这还是有办法的。”

他顿了顿,道“先换个地方吧。”

俩人同时抬头。

“沈霖两口子走了,我妈也不在,确实会有人嚼舌头。那帮老头老太太嘴上没把门的,管不住。你们换个清静地方,谁再说三道四都冲我来,反正我脸皮厚。”

他其实有很多话,却又觉得三个人都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怎么说……”

许非伸出手,想去握那两只小手,又停在中途,“但是,我要连你们都保护不了,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失败的事。”

“……”

张俪身子一颤,这句最委婉,也最直接。

小旭又流下泪来。

还说什么呢?她们俩刚才已经讲的通通透透。

“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要是走了,我又怎么能跟他在一块?”

“我长这么大,认识这么多人,除了父母至亲,就是你们两个。”

“……”

又是沉默。

许非叹了口气,道,“咱们先把嚼舌头的事儿解决好么?或者我们也需要冷静一下,我刚好准备买……”

“不用。”

张俪摇摇头,“我们确实该搬出去了,我们自己租地方。”

她看看小旭,小旭抹着眼睛点头。

“那我帮你们找找。”

“嗯。”

……

当天,许非和张俪都没去上班,电话请了假。

许非被李沐骂的狗血喷头,无组织无纪律,这么重要的会说走就走,必须公开检讨,深刻检讨!

他全盘接受,这是李沐在保护自己,免得被人抓住不放。

下午时,他便开始到处找房子,张俪和小旭也托朋友打听。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目前最好的一个,能让他们从乱糟糟中解放出来。

是夜,西屋。

俩人躺在床上谁也没睡,都觉发生了好多事。而经过白天的情绪激荡,夜深人静,倒是能仔细想一想。

张俪仰躺着,看着黑漆漆的棚顶,“找个距你学校近点的吧,来回跑太辛苦了。”

“那离你单位就远了。”

“我坐公交就行,省的老骑车。”

“……”

她听旁边半晌不语,翻过身,“还难受呢?”

“没有。”

“好了,白天哭了那么多……”

张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应该难受的是我,我都没哭。”

“你……”

小旭还真摸摸她的脸,果然没哭,“你不难过么?”

“不知道,可能从小到大习惯了,木呆呆的。”

“你才不呆,你是心里有数,反正他喜欢你。”

“你现在不也一样?”

张俪小小锤了一下,又继续拍着,问“我要是不回来,你是不是就真走了?”

“嗯。”

“那你去哪儿?”

“可能回家吧,回家呆一段,然后再回来,自己找个地方住。”

“啊?”

“啊什么?是你能老实在家呆着,还是我能老实在家呆着?你有工作,我有学习,我将来还想开公司呢。”

“我看你一点都不难受。”

“我难受死了,但这是两码事。”

“……”

张俪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如果换成自己,可能也差不多。

“好了,别再想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现在搬出来,不用你猜我猜的,或许,或许更自在呢。”

…………

房子没两天就找到了。

张俪一个同事的,半新不旧的楼,人家刚买了商品房,就想租出去。价格不贵,水电自己掏,有煤气罐和冲水马桶,那种蹲式的。

主要有暖气。

东城法兴寺附近,稍往东一走就是朝阳区,往西就是王府井,再过故宫是西单,往北便是百花胡同。

许非叫来陈小乔,陈小乔借了辆车,帮着搬家。

五楼,四十多平,两居室。俩人住一间大卧室,腾出间小的,准备当书房和工作室。

周树人说过不搬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有多少。许老师好歹也是一号人物,拎出来带响的,亲自扛着行李一趟趟运。

五楼啊。

“砰!”

两麻袋书沉甸甸的落到地上,许非弯腰喘气,大冷天全是汗。

“也,也就是你俩……别人打死我都不干……给我一百万我都不干……”

“呼哧……呼哧……”

“哥,还有呢!”

还没喘几下,陈小乔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知道了!”

他咧着嘴出去,不多时又扛上来两箱衣服。张俪到底不忍,投了条热毛巾,“先歇会吧,还有多少?”

“快了快了。”

许非胡乱擦了把汗,“你看我干什么?”

“谁稀罕看你!”

小旭扭过头。

“行了,再有一趟差不多了……哎,钥匙给我,我配一把。”

他伸出手,伸的天经地义。

好像俩人搬出来,不在一块住,某种束缚一下子消失了,互相挑明心意,他变得更主动。

许非下楼,俩人在屋收拾,约莫四十多分钟上来,拎着一大袋吃的喝的。

“买点零食饮料,不爱做饭就和一下。”

他挨屋踩了一圈,看看煤气,看看电源,没问题后才往出走,“我还得上班,先走了啊,有空再过来。”

“……”

待他离开,小旭鼓着嘴,“你就不该给他钥匙。”

“那你刚才不说?”

张俪把钥匙串回扣子,哗啷啷响,另有一排三个格外显眼。

那是大门钥匙,西屋钥匙和书房钥匙。

(还有……)



第二百七十七章 渴望

“吱呀!”

“咣啷!”

早晨,许非推车子出门,没吃饭,自己在家也不爱做,准备弄几个包子吃。

年后还是很冷的,一张嘴一道哈气,胡同刚刚苏醒。他蹬上车子往外骑,快到巷口的时候被叫住。

“小许!”

一扭头,几个老太太买菜回来,直奔自己方向。

“哟,您几位早啊!”

“早早,上班啊?可真勤快,年轻人勤快点好……”

大妈唠叨几句,话音一转,“这两天就见你里出外进的,怎么没看着宝钗黛玉呢?”

“搬走了。”

“啊?好端端怎么就搬走了?”

“这不让你们嚼老婆舌给嚼走的么?”

“这,这话说的……你可没礼貌了啊!”

“就是,你什么意思啊?”

“您说什么意思啊?我们住这小两年了,什么情况不知道么?人家就是朋友几个租房子的,现在有俩走了,自己租不行么?

再说还不是我们仨,我妈还在呢!我跟我妈住一块,加俩朋友,有什么可嚼舌头的?不就我妈过年回家,我没回去么?怎么就兴奋成这样,捡着大便宜了是吧?

有话跟我说啊,我皮糙肉厚的,小姑娘受得了么?我告诉您,这叫心理素质高,搬走了,碰上那不禁说的,直接吊死在您家门口。

杀人凶手懂么!”

“你,这,这……”

几个老太太被怼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胡同十几个院子,每院男男女女,单身的不少吧?怎么没见你们说他们啊?我住独院我就得受歧视,打土豪斗地主呢?

过时了您内!”

许非巴拉巴拉一顿喷,揣上六个包子,神清气爽的赶去单位。

…………

“许老师早!”

“早!”

“许老师精神不错啊。”

“嗯,睡的好。”

同事们窃窃私语,因为前两天这货被罚,公开检讨。年轻人脸皮薄,都认为他得老实一阵子,结果偏不,状态越来越好。

九点钟,会议室聚集,继续开剧本讨论会。

李沐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得力干将经历了怎样的起伏跌宕,道“咱们借着昨天的进度。这个刘慧芳离婚啊,已经确定了。

除了她性格原因之外,还有王亚茹的冷嘲热讽,周遭的流言蜚语,和对王沪生的不自信。

今天主要研究一下,她离婚之后的走向。小明,你先说说。”

“这个有很多条线……”

李小明翻翻文稿,道“罗冈平反释放,去找王亚茹,告知孩子丢失,王亚茹死不原谅,愈发偏激。

王沪生的父亲也恢复名誉,家境迅速好转,两家的差距愈发增大。

还有争夺儿子的抚养权,王沪生和竹心的纠葛,养女如何身世大白,宋大成在工厂怎么发展等等……”

“嗯,小许,说说你的想法。”李沐道。

“50集是大篇幅,又不像胡同分为单集故事,想把这些脉络串联起来非常不易。”

许非先夸了下李小明,道“但如果支线太庞杂的话,就会显得主线弱化。《渴望》的主线,无疑是刘慧芳的半生,得围绕她来展开。

刚才听李老师的剧本,感觉后面刘慧芳的戏份太少,而且从头苦到尾。最初探讨的时候,我就说过,可以苦,但基调应该是积极的,给人一种生活的勇气和动力。

所以我完成的这部分内容,大概讲刘慧芳离婚之后,又没了工作。儿子被王家占着不放,只有一个多病多灾的养女。

这种时候,经济来源是关键。

故事的背景应该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新思潮涌动。我们既然横跨十几年,为什么不展现一下呢?

比如刘慧芳为了生活,不得不在歧视中去摆摊,卖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她会做些小买卖,赚了些小钱;她会认识一个新角色,一个男人,有趣且温暖。

她善良到软弱,但生活让她坚强起来。她有了新的爱情,苦尽甘来,不再是‘养儿子’似的婚姻。”

“哈哈,养儿子!”

底下有人笑。

“诶,不要笑。王沪生这种哥们谁摊上谁死,只有他妈能受得了,所以他就得找个跟他妈似的媳妇。”

许非一本正经,道“大概走向就是这样,刘慧芳结局是幸福的。”

“……”

李沐记录了满满一页,道“好了,其实很简单,一个是从头苦到尾,就是让观众哭。一个是苦尽甘来,幸福美满。

大家说说吧。”

“不一定非得苦情戏才能让观众哭,人的那种坚强勇敢,一样可以产生共鸣。”

“我坚信善恶有报,王家不是东西,最后却儿女双全。刘慧芳善良一辈子,最后啥也没得到。这种剧播了,就算老百姓爱看,我也怕文艺界戳我们脊梁骨。”

“我觉得前人经验最可靠,《一剪梅》已经证明了观众喜好,没必要冒险。”

“不是要开大会么,要不跟同行一块讨论讨论?”

“瞎杰宝扯,自己的本子给别人看?”

“好了,表决一下吧,从头苦到尾的举手。”

一小半。

“苦尽甘来的举手。”

也是一小半,但明显多几个,剩下的弃权。

“好,剧本大方向确定。小明、小许,你们俩尽快沟通,拿个完整的出来。然后《渴望》的主创成员,我先说一下。

“制片主任,于普。”

不出意外,于普是中心的第一制片,主任。

“导演,我提议鲁老师担任。”

“同意!”

“同意!”

“编剧,就是你们俩署名。老郑做监制,摄影毕建华带一组……具体的再做安排。”

在现实中,《渴望》的筹备非常仓促。

刚写了几集就开拍,拍到一半,剧本跟不上。导演鲁小威只得暂放拍摄,跟李小明一块搞剧本。

一边写一边拍,那代拍的是谁呢?

赵宝钢。

他自己提出条件,我不挂名,不拿酬劳,给我这机会就行。最后他拍了三十集,《渴望》领奖时所有人都去了,他没挂名,没有份。

自己弄的特悲情。

不过能力得到认可,此后正式走上导演道路。

而由于筹备工作不到位,进度缓慢,《渴望》足足拖了十个月才杀青。一部室内剧,十个月啊,惨无人道。

许老师挂编剧名,正合心意,将来电视剧成功,有自己的功劳还不用太费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佬

主任办公室,没人。

许老师在蹭公家电话。

“喂?中心生产处么,请找下张俪。”

那边空了一会,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喂,您是哪位?”

“我啊!”

“……”

张俪顿了顿,似乎不习惯以这种方式聊天,奇道“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那个你今天下班,先在西单下车,下车你就能看着家蛋糕店。我定了个蛋糕,你记着取,钱给完了。”

“好端端的买什么蛋糕,谁过生日么?”

“今儿元宵节啊!原本想买花的,结果鲜花还在南方的土地里茁壮成长,全是假花,我合计买个蛋糕吧。哦,我晚上有事,过不去了。”

“又没让你过来。”

“嗯嗯,怎么说都行。你俩住的还习惯吧?”

“挺好的,比院子清静多了,还有暖气,还有冲水厕所,还有沙发,还准备买台电视……”

“气我是吧?行了不说了,记着拿蛋糕。”

许非挂掉电话,挠挠头,越想越觉得整岔别了。

虽说在剧组就心生好感,但人家是主角,忙了两年多,时见时不见的。等拍完戏,都到京城了,没有任何铺垫,咔一下直接同居。

三个人你猜我猜,你小心我小心……顺序不对啊!

缺乏恋爱过程,这还得补上。

许老师回到办公室,正好下班前一点,几个老爷们抽烟侃大山,基情碰撞。

“聊什么这么热闹?”

“哎哟,你可不知道,彦民,再给许老师讲一遍。”

“这么回事……”

陈彦民眉飞色舞,道“昨儿赴一衙内局,几位文艺界同仁,还有个大学生。

本以为那是艺校的,过来见见世面。后来散场才知道,那是衙内刚认识,晚上留过夜的。明码标价,一本儿(1千块)一宿。

这还不算绝,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大学生是男的!”

(⊙?⊙)

他觉得故事有点熟,这不就是《蓝宇》嘛?青仔拿的金马奖,还顺道掰弯一个。

世上没有比许老师更优秀的听众了,神情语气俱佳,“哎呀,怎么是男的呢?”

“对啊,怎么是男的呢!”

“兔儿爷!”

冯裤子一拍大腿,“最近这事不少,我有天晚上路过什么公园来着,里头全是手拉手的大小伙子。”

“我也听说了,有些公厕全是搞这个的。在墙上写,什么几点几点碰面,谁也不认识谁,反正看对眼就行。”

“我记着这是古代的流行文化啊,怎么荼毒千年还没干净?”

甭说八十年代,就9012年还有把同性当成病,送给磁爆步兵杨教授去治疗的。现在的人确实不懂,洪水猛兽。

比如胡军,年轻时候有次坐公交,下来被一男的跟着。问对方干嘛,男的说看你好看,喜欢你。

直男深感受到了侮辱,给丫暴揍一顿。

后来就拍电影了……

“这东西吧,咱们得正确认识。就是一类比较特殊的群体,只要别骚扰、伤害旁人,用不着区别对待。”

许非进行指导,“西方此类群体多了,咱们古代也多,现在是因为思想刚开放,人们才觉得有问题。”

“有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们今天扭扭捏捏的事儿,说不定三十年后喜闻乐见。”

“诶对,那帮守身如玉的姑娘小伙子,指不定就深感耻辱来着。”

“嘿嘿,反正我过来人。”

“我也跨过一脚。”

嗯?

许非发现几个事逼直往自己身上瞟,不由无能狂怒守身如玉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又特么不让写床戏,守不守有啥区别???

连烂芭蕉都懒得打!

大家胡侃了一会,下班时间到。冯裤子麻溜起身,“拜拜了各位,我先走一步。”

赵宝钢目送丫出门,奇道“他这两天很利索啊?”

“那是有局,还不是普通的局。”

陈彦民小道消息特丰富,低声道“听说最近跟汪朔整的挺明白,走哪儿跟哪儿。”

“他,汪朔?”

众人难以置信,完全不是一个咖位嘛,随即又鄙视——冯裤子什么人都清楚,抬头望见北斗星巴拉巴拉。

“行了我也走了,明儿再聊啊。”

许非瞅瞅时间,起身告辞。

几人往外一瞧,李沐和副台长在大门口,院里还有辆车。许非跑过去,仨人钻进车里,不知去做什么。

“啧啧!”

陈彦民摇头撇嘴,“就不是一级别。”

“没法比。”

“是没法比。”

…………

天蒙蒙黑,下班高峰。

许非坐在车里,看着驶向未知的去处,问“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李沐没应,而是道“大会的具体流程出来了,3月24-26召开,全国三百来地级行政单位,各出代表。第一天全体座谈,以省级为单位,轮番发言。第二天分组讨论,第三天总结。

京台是老张、我、老郑、老鲁、小明还有你,六个人出席,我念报告。

这个大会,主要探讨对电视剧发展的看法和建议。别人我不担心,就怕你给我整幺蛾子。所以有什么想法提前说,我们批准了你再发(bi)言(bi)。”

受到如此重视,许非不知开心还是开心,“您可严重了啊,我又不是刺头,不至于严防死守。

呃,其实也没什么,就想提几点意见。”

他巴拉巴拉讲了一番,又主动道“当然我人微言轻,还是您或者张台长来提比较好。”

“这个……”

两位领导听着内容已经惊心动魄,再听到这句话更是砰砰心跳,明摆着送功劳啊。

“您就甭犹豫了,我说出来缺乏影响力,作用有限。再说京台和中心是个整体,我们要的是整体地位提升,不是个人。”

“那好吧,这部分内容就由你撰稿怎么样?”张副台长也不矫情。

“一定完成任务。”

许非大义凛然,“所以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呵,到了就知道了。”

车子在夜色中七拐八拐,驶过还不那么明亮的京城,进了一个大院。

他看了眼门口牌子广播电影电视部。

很多人搞不懂这个神奇的单位到底咋回事,这里简单说一下。

最早在1949年的时候,它叫中国广播事业管理处,首任处长是廖承志。后来几经更名,82年时叫广播电视部,不包括电影。

86年改叫广播电影电视部,下辖电影局和电视剧司。

98年,改成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也就是我们最熟悉的“”。

13年,又变成了国家新闻出版。直到2018年,电视剧单独拎出来,成立了一家广播电视总局。

电影、电视剧才分开管理。

许非下了车往里走,看样子工作很忙,大晚上还人来人往。三人进到一间办公室,在外面等了一会,才被招呼进去。

里面坐着个人,年岁挺大,不苟言笑。

许非不认识,但凭感觉是个大佬,起码对自己来说。

(还有……)



第二百七十九章 名望提升

“来了,坐吧。”

这位领导招呼一声,继续批了两份文件,才擦了擦眼镜,转过身。

“开会的事情应该都清楚了吧?这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电视剧主题会议,全国地市级以上的电视台都要来。

首都就你们两家,昨天我跟阮若琳谈过了,今天找你们是想聊聊会议的大方向。”

领导顿了顿,言简意赅,“现在形势紧张,我们只谈行业,不谈别的,以艺术创作为主。”

“明白!”

“明白!”

“你们准备发言稿了么?”

“正在撰写。”

“主题是什么?”

“……”

张副台跟李沐对视一眼,道“除了关于提高质量、创作自由度之外,我们想呼吁一下,能不能成立电视剧的相关行业协会?”

话说电影和电视剧两块,地位悬殊极大。

前者历史久,有根子,逼格高,一向是重要的宣传手段。后者年龄短,爷爷不疼姥姥不爱,长期不受关注。

最早的电影行业协会,是在1949年成立的中华全国电影艺术工作者协会,现在叫电影家协会。

此外还有1983年成立的,由夏衍先生倡导的电影文学学会——这是电影编剧方面的。

几年后,还会成立一个电影导演协会。

那电视剧呢,目前只有一家广播电视学会。再过二十年,才会有电视剧导演、编剧组织。

“……”

领导皱眉想了想,点头道“行业组织有助于推动电视剧发展,可以讨论。”

可以讨论的意思,就是你们可以提,我们再研究。

正事说完,领导也不那么严肃,笑问“你们近两年可是大出风头啊,两部胡同算开创先河,今年有计划么?”

“呃,正筹备一部室内家庭伦理剧,剧本差不多了,已经进入选角阶段。”

“室内家庭伦理剧?”

领导觉着有点长。

“因为现在经费都不足,室内剧比较节省成本。但这个不同于胡同,是部50集大长篇……”

张副台忽然推了下某人,“小许,你是编剧,你来说说。”

“您好,我叫许非。”

他先自我介绍,跟着道“我们最初受到了《一剪梅》的启发,想拍一部类似的作品。

我们称《一剪梅》为苦情戏,就是人物命运都很悲惨,以赚取观众眼泪为主要目的。但后来觉得,观众不一定就喜欢看哭哭啼啼的,只是选择太少。

所以我们修改方向,想拍一部苦尽甘来,热爱生活的戏。简单说呢,这是一部跨越十几年,深刻描写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故事。”

“嗯,出发点很好……”

领导点点头,道“时刻考虑观众爱看什么,这种态度是对的。现在有很多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对待观众就是一种老爷式的态度。

不过你说跨越十几年,是包括那时期在内么?”

“对。”

“那你们想怎么表现?”

啧!

李沐和张副台激灵一下子,这问题太敏感了。

许非沉吟一会,道“我觉得一个故事,可以有很多种。换个主人公,换个角度,效果就完全不同。

我们是通过两家人的命运,来反映那个时期人与人的关系,和社会的剧烈变动。比如插队、下乡、下矿等等,千家万户,悲欢离合,经历过的人都会感同身受。

我们不求观众称赞,只希望他们看完后,感觉真实,不胡编乱造,并且有一种积极的力量,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嗯,可以。”

领导听完,没多做表示,道“好了,今天就聊到这吧,你们先回去。”

“诶,那我们走了。”

许非莫名其妙被拽出来,莫名其妙见了个大官,出门还一头雾水。

张副台先撤了,李沐自掏腰包请了顿饭。

跟自家主任就不用客气,他忍不住问“你们见这么大领导,把我带着干嘛啊?”

“那是我想带的么?那是人家秘书提了一嘴,说想跟年轻创作者交流交流。我们一琢磨,京台也就你小子了。”

李沐深谙其道,“有时候啊,上头说三分,你得想五分,甚至想十分才能够上意思……啧,你平时不挺机灵的么?”

他拍拍这货,“肯定有人点你的名了。”

哦!

许非一下明白,如果有江湖名望榜的话,自己已走过初入武林、小有名气,下一步该登堂入室了。

…………

晚上九点,旧楼。

小工作间里亮着灯,俩人跟往常一样在作业。

搬来一个礼拜,正在逐渐适应。白天张俪上班,小旭还没开学就在家看书,傍晚下楼买菜。

她回来做饭,吃完可能出去散散步,然后继续忙事情,十一点左右睡觉。

非常充实,还暖和,可就是缺了点什么。

“你还吃么?不吃我收起来了。”

“吃呀。”

小旭脚搭在暖气片上,一双还算长的腿伸开,捧着剩一半的西点身心愉悦。什么大肥肉,大白兔,大脑斧啊,都爱吃。

张俪去取时,还以为是那种一块面饼,糊上几层奶油的蛋糕。结果小觑了许老师,人家订的是两份西点,外加一些早餐吃的小面包。

让店员包装好,装进一个小篮子里,里头还有张卡片。

她见对方吃的欢,愁道“大晚上别吃甜食,你还真以为你不会胖啊?”

“我没吃甜食呀。”

“那你干什么?”

“吃宵夜,我饿了。”

“……”

张俪想揍她,并且真打算动手,不过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阻止。

“咚咚咚!”

特别特别轻,小旭连忙把腿放下,盖上毯子,“谁呀?”

“我怎么知道?”

旧木门,也没猫眼,张俪出来问“谁?”

“我啊。”

松了口气,打开门,见这货冻得跟孙子似的,还带点酒气。

“你怎么过来了?”

“刚完事,顺道上来瞅瞅,你俩干嘛呢?”

许非扒在工作间门口,“哟,吃着呢?”

唔!

小旭很羞恼,有心说不吃,怎奈那点心渣骗不了人。幸好他没穷追猛打,踩了一圈便道“行了我回去了。”

“那你跑来干什么?”

“元宵节么,怎么也得看一眼。你们门窗一定锁好,注意安全。”

许非真就没废话,说完就闪。

俩人很懵,同时又觉得新鲜,以前好像没有过的。

………………

寒院孤灯,老汉独卧。

电视里重播着胡同2,许非躺在床上,写着近期的工作行程。

现是二月下旬,很多事情尚未开展,到三月就开始疯忙。开大会,亚运服装,节目排练,给伊莲服饰拍广告,谈恋爱,《渴望》筹备等等。

该剧的导演定下鲁小威,他相中了一位女演员叫左翎,演过《一双绣花鞋》、《死神和少女》等等。

不过人家拍电影,没档期。

所以现在为女主角发愁,刘慧芳的形象一定要具有传统美,端庄秀丽,绝不能艳,不能棱角分明。

许非没有参加筹备工作,但也可以帮帮忙。

就凯丽嘛!不做第二人选。

而王沪生的扮演者,鲁小威最初中意濮存新,哎,跟许老师所见略同——濮存新就是有种斯文败类的赶脚。

不过被孙嵩抢走了。

孙嵩是韩影的儿子,韩影演刘母,在剧中是丈母娘和女婿的关系。

还有宋大成,这可得见见。

后世总说葛尤是国宝级演员,其实李雪建老师也是。所谓国宝级,奖项荣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观众缘。

最典型的属葛大爷,葛大爷就像一味药,一碗鸡汤,亲切,暖和,能拍拍你肩膀,告诉你困难都会过去那种。

反正许非个人观点,男演员还有那么几个,女演员不太行,说谁是国宝级都差点。

像巩皇、曼玉、国际章这些,荣誉很多,但不亲民。当然,人家比说自己拿了建筑设计大奖的强百倍。

“……”

许非写了一大页,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猛一拍脑袋,自己还特么出书呢!

而且明天就发了。



第二百八十章 许非说(1)

早晨,京城广播学院。

今天寒假开学,学生报到,乱糟糟一片吵嚷。广告系的方婷婷在校门口停下车,瞬间不爱进。她家在京城,今儿也没课,就过来点卯。

她过了马路,先跑到一个书报摊子前,问“今儿有啥新闻么?”

“昨儿元宵节,算新闻么?”

“您甭逗,正经的。”

“那就没了。”

老板一摊手。

嘁!

方婷婷只得自己找,见摊子上红红绿绿数十份报纸,随手翻了几下,忽地眼睛一亮。

“本报特邀《胡同人家》制片人、著名编剧许非开设专栏,与大家一起探讨影视剧艺术……”

她身为胡同铁粉,自然晓得这人是谁,连忙买了一份。跟着进旁边的早点铺子,要了碗馄饨,边等边看。

在后面的副刊,好长的篇幅几乎占了一版。专栏名字叫《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第一期,“表演”。

噗!

方婷婷瞧这标题就不正经,特有胡同风格,忙不迭的又往下看。

“小字辈入行数载,略有成就……应本报诚邀开此专栏,敬陈管见,鄙俚浅陋,期望与大家交流。

首先声明,这个名字与斯氏巨著《演员的自我修养》毫无关系,纯粹个人喜欢。

从1905年丰泰照相馆老板任景丰拍摄《定军山》开始,中国电影已经走过了84年的历史。从1958年央视播出的《一口菜饼子》开始,国产电视剧也经历了31个年头。

时至今日,影视艺术在全世界已经是一门成熟,又拥有海量观众群的庞大产业。

它作为呈现给观众的,一种以讲故事为主的艺术形式,最直观的载体便是演员,而演员最核心的东西,便是表演。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国内文艺界只看重题材和内容,忽视演员个性。近几年略有好转,起码有了专门的演员奖项……

今天便想跟大家交流一下,什么是好表演,什么是不太好的表演。

先记住两个概念,入戏和出戏。简单说,好的表演让我们入戏,坏的表演让我们出戏。

先举个例子。

《大桥下面》的最后一段,那种细腻隽永的意境,一向备受称赞。龚雪凭此拿下金鸡、百花两项大奖,那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里面的表演。

龚雪饰演的角色,插队多年,返回城市。在插队时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未婚生子,结果男人出国跑了。

龚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独自抚养孩子,后被张铁霖的真诚打动,在结尾处吐露心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敲黑板,划重点!

分析表演,绝不能单独拎出一个片段,一定要结合情景和人物性格。”

“哈!”

方婷婷的馄饨已经上来了,却根本顾不上吃,继续往下看。

“龚雪先是痛哭,而后平复心情,说了一句‘奇怪,我今天怎么把什么都跟你说了?’

张铁霖‘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

这个时候,龚雪多年的坚强和封闭的内心,其实已经被对方软化了。她信任且钟情这个男人,才撕开自己最痛的伤疤,赤果果的给对方看。

所以她才会哭过之后,貌似不经意实则故意的说了句,‘奇怪,我今天怎么把什么都跟你说了?’

潜台词就是,‘哎呀,你该表白了!’

“噗哧!”

方婷婷笑喷了,初觉胡说八道,细想又十分有理。

女孩子自己不晓得原因么?她肯定晓得,那为啥还要问一句呢?就是想得到一个回应。

与之类似的还有,“跟你聊天特别轻松”、“我今天好像说了挺多的。”

“就是因为她心里清楚,所以在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带了点娇羞和期待。

大家看图片,龚雪手里一直攥着手绢,之前都是捏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开始在手指头上慢慢的绕,慢慢的缠。

这便是借用道具和细微动作,来表现人物内心的典型例子。

此刻还是初步试探,跟着张铁霖说‘我明白’,便将这层感情又揭开了一层。

龚雪的女儿心思被戳破,也发生了变化,有条件的朋友可以再仔细听听这句‘你明白什么?’

那个语气,明显由娇羞变成了娇嗔。

张铁霖又道‘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

龚雪紧跟着的表演,是全片最好看的地方。她先怔了一下,然后伏在桌上,用手背蹭着额,轻轻咬了下嘴唇。

镜头进入的也妙,一下给到特写,那张露出七分的侧脸,眼波流转,带点羞怯,带点欣喜……

那份苦尽甘来的感动,含蓄隽永的美好,一下就出来了。

这就叫入戏。

当然有人可能说,哎,费那么多事干什么?看不就完了?

话没错,但看有不同的看法,走马观花还是细细品味,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刚才这段,如果我们看懂了,会明白俩人说的就那点事。

‘你该表白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稀罕你,你也稀罕我。’

“鹅鹅鹅鹅鹅鹅……”

方婷婷捏着报纸,傻子一样走进校园,头一次觉得影视艺术鉴赏如此好玩。

她溜进教室,跟导员报个了到,跟着眼睛一亮,跑到陈小旭旁边。

“今儿不上课,你怎么来了?”

“在家没意思,好容易开学就来瞅瞅……你拿着报纸做什么?”

“刚买的,可有意思了。”

陈小旭拽过一瞧,撇撇嘴。

“再举个例子。

《胡同人家1》小保姆结尾,葛尤坐在台阶上搓脸,被很多观众誉为最难忘的镜头之一。今天我们也来具体分析一下。

首先,小薇是个骗子,信息并非完全透明。他了解的,只是人家让他了解到的一面。

其次,作为一个表面流氓,内心情种的男人来说,碰到个喜欢的女人不容易,更别说还想跟她结婚生子。

所以当警察上门,把一切真相揭露时,对个人的冲击难以想象。

人的情感复杂丰富,往往会多种情绪糅合。比如某人忽然听到母亲车祸,当场去世,不敢说全部,起码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震惊,脑袋一片空白。

在此之后,伤心悲痛,难以置信,歇斯底里,晕倒昏厥等等才会纷涌而至。

以前的戏简单,黑白分明,人物脸谱化。连情绪也很单调。

随着影视作品的题材丰富,数量增多,对演员的要求也会越来越精细。像这种发生诸多情绪变化的表演,个人称之为层次感。

说回葛尤。

他得知自己的感情是一场骗局后,自然也是震惊,脑袋一片空白。

众人已经进门,唯他站在门口呆愣,然后坐在台阶上。

大家看图,刚才葛尤的眼神是空,此刻是茫然,这便是一个精细的情绪变化。那他茫然什么呢?

小薇真是骗子么?小薇喜欢自己么?自己像个笑话么?还有小薇的真名,是叫沈桃红么?

如果再继续变化,里面包含了怀疑,苦涩,自嘲,自我安慰……这么多东西混在一块,没人能同时演出来。

所以葛尤开始搓脸。

这动作是他自己设计的,拍案叫绝。演员并非万能,看如何应变,他这一搓脸,把面部盖住,由表情转变成肢体,四两拨千斤的顺下来。

有人说,葛尤没演出来,怎么还叫好表演?

因为他的节奏没有断,搓脸反而增添了效果,始终给观众一种强大的情感渲染状态。

观众可以想象,他在痛苦,他在流泪,什么都行。

这也叫入戏。”

陈小旭和方婷婷挤在一起,不知不觉也入了迷,连老师说开会也不知道。

“下面说说不太好的表演。

还是《大桥下面》。

张铁霖饰演的角色,也是回城知青,摆个修车摊子。他善良,正直,包容,敢于冲破旧思想,追求真爱。

先分析一段转折戏,他知道龚雪未婚怀孕,有个五岁的孩子。

当时他母亲上楼,龚雪坐下,跟着回头对视。

层次感什么的不说了,因为没有。张铁霖跟她对视,左右看看,叼上一根烟,自己捏着火柴,满屋子找火柴。

眼神不够乱,面部没有任何波动,只能利用找火柴来想表现慌张无措,这是一种很简单的演法。

他喜欢对方,忽然得知此种情况,冲击力是极大的。这段表演,显然撑不起这个转折点,缺乏力度。

反观龚雪,她对视之后也慌,马上转过头去,继续做衣服。

人在紧张的时候,有很多外在表现,比如眨眼,抿嘴,呼吸频率,头部的微动,手上的动作等等。

龚雪相对细腻的展现了出来。

而张铁霖的简单化表演,充斥全片,皱眉、叹息、沉思、眼睛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基本在重复作业。

特别结尾一段,看对比。

龚雪的眼神和笑,一瞧就饱含深情,在看自己喜欢的人。张铁霖的眼神有感情,但不够深,面部依然毫无波动。

俩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终于要在一起了,却很难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期待。

《大桥下面》全片的基调,便是内敛含蓄,演员的风格也往这方向靠。

但是,内敛不代表僵硬,不代表缺乏细致和感染力。

那不叫内敛,叫没演出来。”

为满足许非的图文并茂,《京城青年报》下了血本。技术所限,黑白图片,高糊,可配上他的文字描述和自己脑补,竟也神奇的辨别出来了。

“那不叫内敛,叫没演出来……”

方婷婷拍着桌子乐,“许老师太逗了,太逗了!”

“还行吧。”

陈小旭抿抿嘴,只觉写得好,新鲜有趣,不老学究,有亲切感。

跟着她翻了翻报纸,“呀,没了。”

“啊?”

方婷婷正过瘾的时候,立马慌了神,也翻了几下,看到明天还有四个字,顿时松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一章 许非说(2)

许非跟于佳佳沟通过很多次,才定下文章基调。

首先不能让读者产生你在指点江山的感觉,会令人反感。要有一种为他们推开新窗口,发现新世界的新奇和亲切感。

而且他原本想找几个明星开涮,结果发现,这年头几乎没有不敬业的演员,就算演不好,那也是实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不好意思往死喷,老艺术家又不能得罪,老电影不得批评,只能挑挑拣拣委婉慈爱,相中了皇阿玛。

每篇约莫七八千字,“表演”分成两天发。

第一天先给整体印象,好表演怎么回事,烂表演怎么回事。当读者头脑中有这个概念时,再写一些理论性的东西。

“归根结底,什么叫好的表演?个人总结,分为四点。

1,形象尽量贴合

一个角色出来了,导演会根据角色的高矮胖瘦、性情气质,去找符合形象的演员。

上期说过,演员不是万能的,个人有个人的局限,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什么都能演’。只能说,我尽量拓宽我的戏路。

这个戏路,从狭义上讲,就是形象气质。而演员的外在,本身就是表演的一部分。

有些天生符合,比如《红楼梦》中的黛玉。

有些需要后期努力,比如话剧《九一三事件》中的某人。李雪建在外形上并不相似,但他下了很大功夫

某人是秃顶,他就剃了个光头;某人脸庞尖瘦,他就把自己饿瘦了二十多斤。同时反复听录音,看纪录片,揣摩特色,才造就了一个经典角色。

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圆润丰满的林黛玉,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宋江,看到一个不美的西施,看到一个粗鲁彪悍的周瑜。

直接给零分,因为连最基本的都不及格。

2,表演技巧与逻辑性

此为演员安身立命的东西,从技术上讲,包括台词、表情和肢体。

台词要吐字清晰,感情充沛。表情和肢体要自然丰富,张弛有度。并且都要遵循一个表演规律,逻辑性。

当角色拥有了自己的设定,那他的台词、表情、动作,所发生的行为和人物关系,都要符合这个设定,以及符合作为人的基本逻辑。

宝钗不会尖酸刻薄,黛玉不会跑来跑去,孙悟空不会好吃懒做,李逵不会随口拽两句古文……

一个人距你十米远,说话肯定要大声。他站在你跟前,肯定要降低音量。

家里来客人了,有教养的孩子肯定要起身迎一迎,没礼貌的孩子甚至可以完全忽视。

被轿车撞到,肯定不会飞起二十米再来个转体360度,顺便鄙视牛顿的棺材板。

喜欢干净的,包里肯定会备条手绢;爱好朗诵的,性格肯定不会太腼腆;两口子吵架,大喊大叫,忽然想起孩子在隔壁,又不约而同的变小声;暗恋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好容易聊了几句,对方下车,又扒着窗户看一眼……

这些,都叫逻辑性。

3,感染力

……

4,个人魅力

……”

办公室里,一位老师看完报纸,忍不住拍案叫绝“好文章,好文章啊!”

“您看什么呢?”同事好奇。

“《京城青年报》的一个专栏,昨天开班会没收的报纸,发现特有意思。”

“哦,我知道我知道!”

一句话让办公室热闹起来,《京城青年报》的销量在本地位居前三,读者群广大。

“许非写的那个吧,我也看了。”

“写的太逗了,我觉得比咱们的书好,咱们通篇大道理,学生考完试就扔了。”

“别妄自菲薄,我们研究的是戏剧理论,学术课题。他这个是通俗读物,不过确实新颖,还敢骂人。”

“哈哈,那不叫内敛,叫演不出来。”

“你还别说,我昨天去朋友家蹭录像机,又看了遍《大桥底下》。还真是那样,龚雪演的太好了,张铁霖明显死板,以前怎么没觉得呢?”

“以前也没人讲啊。”

“哎,明天讲什么?”

“明天……”

那老师翻了翻,“明天没有,说是每篇之后隔三天。”

“隔三天?这是等读者反馈呢,《京城青年报》跟京台合作之后学坏了,猴精猴精的。”

“精就精吧,我正好想写封信探讨探讨。”

他们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阅读心理,新奇,过瘾,还满足了潜藏的八卦。

吃瓜呀!

自古群众爱吃瓜,保不保熟都爱吃。尤其在这个没有偶像和饭圈的年代,老百姓吃点瓜不容易。

许非不往深了讲,什么体验派、方法派啊,那东西老百姓不爱看。他把自己定位于作品与观众之间的桥梁,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这样的叫好表演,那样的就差点。

而且有意无意的透露一种理念观众是影视作品的最大评审,别觉得自己跌份,得正视自己的真实地位。

…………

关于演技这一块,国内长期得不到重视,大部分观众缺乏概念。

即便在后世,大家也是经过无数烂片、烂演员熏陶,忍无可忍才幡然醒悟,哎呀,演技这么重要!

什么《演员的诞生》、《演员请就位》,本质上就是应和这种心理才出炉的综艺节目。还有b站那些讲演技对比的视频,也是近两年才冒头的。

那八十年代呢,烂片也不少。

头几年电视剧,从一年几十部到几百部,再到一千多部。绝大多数都是烂片,直到86年实行许可证制度,才堪堪控制产量。

观众看到好戏拍案叫绝,看到烂戏别扭不适,但究竟怎么个好法和烂法,说不上来。

许非的两期专栏,最初是在大学里流传开的。大学师生文化水平高,比普通老百姓更具精神追求。

此外还有一些专业杂志的编辑,他们也会在各类媒体上搜索信息,自然发现了这两颗炸弹。

傍晚,报社。

数人围坐,在下班前开了个小会。于佳佳捏着几封信,愁道“写的多好啊,怎么反馈这么少呢?”

“这才第二期,不是给三天时间么?”

“不是时间的事儿,他这种风格太活泼,读者可能接受不了。”

“我就怕他两头不讨好,读者觉得轻佻,文艺界也觉得不严肃。”

“对,他还特年轻,老前辈肯定看不惯。”

“再看看吧,如果下篇还没什么反应,就跟他沟通沟通,换种风格什么的,实在不行只能腰斩了。”

腰斩?

于佳佳急了,忙道“主任,就算读者不热情,也不至于终止合作吧?文章质量您都看在眼里,总得发完啊。”

“你急什么?我不说再看看么。我的意思是,如果读者没反馈,文艺界也批评,我们还要硬保,会影响报社公信力的。”

“对,就像作家写了本书,评价不好,卖的也不好,出版社还非得说这书好,那自己找骂呢?”

“我们沟通的时候,可是保证发完的……”

“主任,主任!”

砰!

于佳佳正力争时,一个同事忽然跑进来,“主任,《中国电视报》来电话,说要转载那两期专栏。”

《中国电视报》,央视主办的唯一面向全国发行的国家级电视报。

砰!

又有个同事跑进来,“《大众电视》来消息,问能不能转载该专栏的所有文章?”

“《大众电影》来电咨询!”

“《当代电影》让我们尽快回复!”

“……”

主任很尴尬,屋里很沉默,于佳佳耸了耸肩,拎包下班。

(278章进小黑屋了……还有……)



第二百八十二章 许非说(3)

《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第二篇,服化道。

许非写的比较郁闷,如果写后世,他能喷十万字不重样。现在的影视工作者素质太高啊!服化道要贴合时代,符合人物,这是当常识来做的。

所以他只能强调其特殊意义,呼吁大家重视,懂得欣赏。

“服,即服装设计。化,即化妆。道,即道具和布景。

如果剧本决定了一部作品的下限,那服化道就决定了它的上限。它是观众的第一眼审美,是评判作品的重要标准,不是用一句‘幕后工作’就能形容的。

关于它的讨论性,更多出现在古代戏中,还是先看例子。

图片是1983年的电视剧《武松》,齐鲁电视台拍摄,祝延平主演。

它不仅仅是一部改编名著的古典电视剧,在很多方面,该剧都足以载入史册。比如它的叙事结构、镜头运用、武打设计等等,都达到了高度成熟。

今天我们说的是服化道。

《武松》堪称开创了服化道尊重历史和文化的先河,虽然当时很粗糙,但细节值得考究,基本还原了北宋末年的社会风貌。

看图。

书中写武松辞别宋江时,‘穿了一领新纳红袖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

北宋男子的基本服饰,大概分公服、常服和平民服。武松此时不是都头,所以穿的是平民袄,长至膝盖,有袖头,夹或棉。

至于范阳毡笠,毡笠是用羊毛或其他动物毛制成的,带宽檐的帽子。

范阳在今保府北部以及京城这一地区,在北宋属汉族和游牧民族的交界处。当地汉族人学会了制毡技术,又拥有丰富原材料,就成了毡笠的生产基地。

北宋驰名品牌,老少爷们都喜欢。

所以我们再看《武松》的这身装扮,自会发现其中妙处与值得敬佩的地方,这也是服化道最根本的价值。

我们不能拿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不能在战国时期就出现胡服骑射,更不能从建筑外景到室内内景,从人物着装到桌面摆设,永远那么崭新靓丽。

古代砖墙上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人来人往的集市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种‘崭新’,必须要唾弃。

所谓一步一景有故事,一草一木总关情。

服化道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幕后,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决定着影视剧‘塑造环境’的成败,也是作品真实感的关键来源。

甚至承载着传播历史符号和营造美学的重任。

再举个例子,我在电视剧《红楼梦》中有幸出演了贾芸一角,有段时间与化妆师杨树云同屋,他就为我讲述了构思黛玉罥烟眉的过程……”

在许非饱藏私货的第二篇文章见报之后,数家全国性报刊的转载影响力,也慢慢释放出来。

《中国电视报》、《大众电影》、《大众电视》等,每期的发行量加在一块,不亚于一次央视黄金时段的广告投放。

在文艺界和影视爱好者的圈子里,引起了相当震动,很多人都在讨论他的专栏。

媒体敏锐的抓住这一热点,连番采访相关人士。这货朋友也多,不少人拎出来都能颤一颤。

“戴临风带来了一种新视角,值得思考。”

“陈长本通俗易懂,多数观点并无偏颇,可以作为影视爱好者的入门知识。但有些内容未免言过其实,太过想象。”

“陈小二哎哟,总算有人说到表演了,不然我面条就白吃了。”

“李雪建这是演员的本分。”

“葛尤怎么没夸我呢?”

“杨树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我们幕后工作者的努力和价值。”

“汪朔这小子就是教大家怎么看戏呢。”

“刘恒感觉对我很有启发,尤其赞同对服化道的论述。”

“张铁霖国外信号不通。”

支持、交流、善意批评者居多,纯反对的较少。

谁能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影视艺术,并希望这个行业有大发展。

而且他除了吐槽一下皇阿玛之外,没有开杀戒的内容。被夸到的作品和电视台,不可能跳出来喷,没被夸到的也无所谓。

人家都写“由衷敬佩现在的影视工作者,在成本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还能做出如此考究的服化道,着实不易。”

你还有啥可说的?

总之一夜之间,许老师觉得自己火了。

“在八十年代,每个人都能当上十五分钟的学术超男。”

——许·中天·非

…………

“哎哟,许老师!”

中心办公室里,许非迎来了一位出版社编辑,也就是前段跟自己说,先在报纸上试试水的那位。

“不打扰您吧?省的您跑一趟,我就特意过来了。”

编辑热情洋溢,笑道“老实说啊,我真没想到理论性文章也有这么多人喜欢,还是您笔力足。”

“就是新鲜,读者图一乐,真让我搞理论还不一定能成。”

“谦虚了不是,行了不说废话,今儿来跟您商量商量出书的事。”

编辑取出一份合同,许非一瞧。

大意是,许非起码要写十篇,总字数不超过十五万,对方负责编纂出版,稿酬一次性付清。

在早期,作家不赚什么钱。

报刊、出版社都是看情况给,给完这文章就跟你没关系了,人家爱卖多少是多少——直到两个人的出现。

一个是汪朔。

他最初是按字算,一个字五块钱,有家魔都的报纸约稿,一听2千字要1万,直接吓跑了。

后来又按版税算,这都懂。

另一位是郑渊洁。

头几年他还过得很贫苦,同时在16个报刊上连载《皮皮鲁和鲁西西》,但稿费微薄。

他就对负责人说,负责人表示,报纸那么多文章,你怎么确定是你的小说让销量增长了呢?

郑渊洁觉得有理,便决定自己办一份杂志,只连载自己的作品,并且酬劳按分成算。

于是《童话大王》横空出世。

十栋楼存信都不算啥,他还是建国以来第一个移动电话用户,最膨胀的时候穿500块钱一双的袜子。

这袜子用纯银做的,据说能杀菌去味。

而此刻,许非翻了翻合同,给的钱不多。他倒不差这点钱,主要想看看有多少人会买书,遂道“酬劳能不能改一下,按分成算?”

“……”

编辑应该有准备,并未意外,问“您想怎么分?”

“按你们的正常价,不用特殊。”

“可以。”

编辑直接又摸出一份合同,看来真想趁热打铁,免得让别家抢走。

许非一乐,也没看,刷刷签了字。

自个也神奇,你说我一三级美术师,怎么就成文化名人了?上哪儿说理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叫哥哥

“国产电视剧起步十年,发展迅速,同时也暴露了很多弊端。

我们的观众长期缺乏娱乐生活,对影视剧极度渴求,一概不论全盘接受,这个现象很不好。

我始终强调一个概念,影视产业是个环,首尾相顾,互相影响。

身为创作者,要对得起这份艺术良心,努力提高品质,呈现更多的优秀作品。身为观众,也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并非所有的影视剧都是值得看的……”

“好的,许老师,谢谢您今天接收我的采访。”

茶楼里,《大众电视》的编辑心满意足。对方敢说,能说,说的还在点上,难怪最近火热。

这已经是许非接的第三个专访了,都是文艺类报刊,车轱辘话来回说,但虚荣心得到了充实。

正事聊完,编辑又坐了会,跟着起身告辞。

许非没走,新要了一壶红茶和点心,矜持且做作,享受着旁边小姑娘bulgbulg的目光。

大小是个腕儿啊!

稍等了一阵,潘红哒哒哒露面,穿着大衣,短发,小皮鞋,鲜明夺目。

“姐,好久不见!”

“哈!”

她一听就乐,“之前叫老师,现在红了叫姐?”

“叫姐亲近,请坐请坐。”

许非沏茶倒水,简单招待一番,“去年《顽主》合作愉快,早就想深入交流,可惜一直忙,拖到今天。”

他推过一份合同,“都在里面了,您先看看。”

潘红翻了翻,刚瞅几眼就皱眉,“电视广告?我以为平面呢,这个……得考虑考虑。”

“别介!您一考虑肯定就吹了。现在不是几年前,商品社会,挣钱为主,老百姓思想开放,接受能力强多了。”

“……”

人家抿着茶,沉吟不语。

在八十年代中前期,老百姓非常抵制外商广告和名人广告,平面也就罢了,最看不惯的就是电视。

比如李默然事件,他在1962年电影《甲午风云》中饰演邓世昌,被称作民族英雄,各种高大全。

当时中国戏剧家协会要搞“第二届中国戏剧节”,需要20万经费,让他想想办法。

正巧一家药厂生产了一种治慢性胃病的药,叫三九胃泰。于是一拍即合。

此为第一个由明星代言的广告,身穿西装、一脸正气的李老爷子,对着观众说“干我们这一行,生活没有规律,不少人患上了胃病……”

广告出来后,李默然被群众狂喷。

走到街上,出租车司机看到,怪声怪气的叫“三九胃泰。”

坐火车,列车长也说“这不是邓大人吗?缺钱咋地?这么大演员,别干那埋汰事儿。”

还有粉丝写信,满怀忧愤“您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没想到您也把自己当成商品。”

可这钱李默然没拿,全给协会了,此后再也不接广告。

许非理解潘红的顾虑,又劝说一番,最后道“您得相信,我们国家在一直向前迈进的,一年一个样,谁都在改变,不能用老眼光看待事物。

如果这广告出来真有人喷粪,我别的不会就擅长骂人,我来教育他们……”

“呵!”

潘红忍不住乐了,道“那好吧,不过你这个广告内容,要随时跟我沟通,我不想搞的太,太……”

“太商业化,我懂。”

………………

许老师本来就忙,红了之后更忙,今儿采访明儿饭局,还有艺校请自己去演讲的。

午后时分,他离开茶楼,又急匆匆的赶往火车站。刚好一列车到站,乌央央的乘客往出走。

他站到花池上踅摸,喊“大爷!大爷!”

两个瘦小身形脱离人群,拎着沉重的行李,正是单田芳和老伴。模样没怎么变,甚至更年轻一点,可能生活条件好了,精神气足。

头发梳的油亮,戴着眼镜,一张嘴“小子,等急了吧?”

“我也刚到,坐车怎么样?”

“还行,走走停停的,你大娘有点累。”

许非接过行李,问“您电报也没说清楚,怎么从呼市过来了?”

“那边出版社联系我,要出个《三侠剑》全集。头年就在沟通,我来回跑了十几趟,现在终于敲定了。人家看我太辛苦,就说回来时在京城玩几天,费用他们出。”

这套书有九本,《三侠剑》2册,《续三侠剑》3册,《后续三侠剑》3册,另附送一册《三侠剑棍扫萧金台》。

单田芳挺长时间没见对方了,左打量右打量,笑道“在京城呆久了就是不一样,气质比以前好多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哦,成功人士。”

“瞎混呗,谈不上成功。”

“你才多大点,已经很不易。哎对了,有对象了么?”

“呃……还差点。”

那边出版社很够意思,给指定的豪华宾馆。单田芳怕麻烦,去了鞍钢招待所,主要人都认识。

许非先回去,傍晚又过来陪吃饭,买了礼品,一块奔央视的家属院。

天很冷,白毛毛飘着不知是雨还是雪。

老爷子走路还很稳健,身子骨好,戴着很潮的棉绒帽子,忽然叹道“那年去没沟营演出,就是这么着,还差个你爸。

唉,一晃你在京城定居都好几年了,我也不演出了,连这果匣子……”

“这叫礼品盒。”

“是啊,都变成礼品盒了。”

嗯?

许非品品滋味,老爷子不太对,怎么感觉有点迷茫呢?

俩人说着话,上了楼,咚咚敲门。

“吱呀!”

一个年轻女人开的门,都一愣,“您?”

“请问是袁阔成老师家么?”

“谁啊?”

屋里有脚步声,精神矍铄的老先生走出来,“哎哟,田芳啊,快进来快进来。”

“……”

许非跟大爷对视一眼,非常尴尬,没想到有客人。

袁阔成先生在1985年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此后定居京城。他知道这个信儿,怎奈就见过一面,不熟,不好登门。

“师叔。”

“叔爷好!”

俩人问候就座,屋里还坐着一家三口,衣着朴素,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袁先生有点见老,笑道“这我就不介绍了,这是田芳的侄儿,叫许非是吧?”

“对对。”

“呵呵,我还没记错……这算我干儿子,那是她媳妇,这是我干孙女,没事过来窜窜门。”

双方又见礼,对面明显局促,眼神不断往许老师身上瞄,显然是认得的。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去呼市谈出版,回程到京呆几天。”

“哦,咱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

俩老头聊天,许老师只盯着那小孩看,头发稀疏,扎俩小辫,呆愣愣的眼睛黑而不亮,不太灵光的亚子。

哎哟,敢情你小时候就是直死魔眼啊?

“这孩子几岁了?”

“刚两岁。”

两岁,我今年24,差了22,也没差多少嘛!

“哦,挺漂亮的,有灵气。”

“谢谢您夸奖……师师,快谢谢叔叔。”

“……”

小孩眨巴眨巴,没闹明白状况。女人又哄,“快谢谢叔叔,不能没礼貌,快点。”

“行了,孩子可能怕生。再说也别叫叔叔,从叔爷那辈算,咱俩应该是同辈。”

这货臭不要脸的蹲下身,“来,叫哥哥。”

(还有……)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会临近

“来,叫哥哥。”

“……”

小孩跟看傻子一样,眼睛黑溜溜的一眨不眨。

“吃糖么?大白兔奶糖。”

“水果软糖。”

“还有瓜子,哦,你吃不了瓜子。”

“……”

父母亲互相瞅瞅,一脸纳闷。

他们都是工人,许非大小是个腕儿,单田芳更不必说,初次见面非常拘谨。结果许老师自来熟,一直在逗自己闺女,挤眉弄眼,图谋不轨。

那孩子也愣,不哭不闹没表情。

许非瓜皮了半天特没劲,搬着小板凳不理她,那边俩老头正谈到自己。

“小非啊,听说你现在发展不错?”

“还成,就是拍点电视剧什么的,《胡同人家》您看过么?”

“瞄过两眼,没怎么懂。哦,就是你拍的?”

“是啊,我这阵子特忙,搞亚运节目,还要出本书,哎哟真烦!”

要是真张狂,惹人讨厌,像他这种故意摆出一副骄傲的德性,袁先生哈哈一笑,“好,好,年少有为。以前不走动,既然都在京城,没事过来玩,别客气。”

“一定一定。”

好歹也是兄妹了!

单田芳坐了一会,见师叔身体康健,家里没什么事,遂起身告辞。

几人送到门口,母亲攥着闺女小手晃了晃,“跟叔叔再见。”

“……”

还是没反应。

“让您见笑了,孩子太小。”

“没事没事,挺可爱的。”

许非捏捏孩子脸蛋,跟老父亲一样操心你呀,长大了得争气啊!千万别学人家整容打手机,连结婚都不请你,还在法庭上自锤自擂。

没眼看。

却说俩人离了家属楼,回到招待所。

单田芳扒门一瞧,老伴自己在屋看电视,便招呼他在大厅找了个座。

他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笑道“你大娘这两年气管不好,不让我抽烟,我也就和着点。”

“能戒就戒吧,您岁数也大了。”

“这辈子都戒不了,当年在农村干活,累死累活,就靠一口土烟吊命。你以前也抽,现在怎么了?”

“女生都不喜欢,我就戒了。”

“呵呵,到底是年轻人。哎,你那对象做什么的,是本地人么?”

“这个很复杂,咱说点别的。”

单田芳过来人,不强求,跟着有点走神,顿了顿道,“你这么晚不回去没事么?”

“有事也不能回啊,您这明显有心事,说出来我帮衬帮衬。”许非道。

“……”

老头又默默抽了两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有点想不明白。我二十岁登台说书,最初在茶社干个体户,后来进了曲艺团,又在剧场说书。

现在在电台录评书,还出了文字书。你知道我那《三侠剑》多少字么?九本加起来几百万字,我自个都觉得了不起。

跟旧社会的那些前辈比,我这条件简直太好了,跟眼下的同行比,我也敢说位居前列。

可我现在有点糊涂,说书到这儿就是头了么?以后还怎么说呢?”

“您想转行?”

“目前没这想法,但也觉得没意思,越来越提不起劲头。”

许非听明白了,这是自认为快达到事业顶点,而产生一种的迷茫感。

现实中,单田芳在九十年代来京发展,开公司,赔钱;投资电视剧,赔钱;开酒厂,赔钱……折腾一圈发现只能说书。

“大爷,我得说您几句。您思想有些落后了,评书这种艺术形式,最关键的环节在传播。

以前老前辈露天说,后来在茶社,在剧场,在电台,以后还得继续发展呢。等电视机普及了,电视评书又该火了。

您还没录过电视评书吧?”

“评书门这么多年,失传、残缺的书梁子有多少?那都是文化,您要有余力可以收集补全,将来也是大功一件。”

“评书都是人写的,您旧书说腻了,自己琢磨琢磨自己写,那不也是本事?”

“……”

单田芳眼睛越来越亮,道“你一说我有点想法了,我现在都是跟电台合作,我要是写本新书,自己录自己卖,有人买么?”

“千万别!”

许非打住,“老百姓爱听书,没错,但前提得免费,你让他掏钱买,没人愿意。

其实评书有良好的群众基础,趣味丰富,情节曲折,天生适合改编成电视剧。您要觉得现在没目标,可以往电视评书、电视剧改编这方向使劲。

当然得找靠谱的,比如我。”

“呵呵……”

那公鸭嗓子一乐,“你小子,我那《白眉大侠》刚出来,你就三天两头问,原来早揣着心思。”

“我现在还真拍不了《白眉大侠》,技术不够,等条件齐全了,肯定找您要。”

许非说着说着,心里也一动。

今年中心拍《渴望》,明年还没数。按照历史发展,明年郑小龙跟海马那帮人合作,鼓捣出一部《编辑部的故事》。

现在胡同珠玉在前,编辑部有木有还两说。

他也没想好拍啥,从《便衣警察》到《胡同人家》,再到《渴望》,全是现代戏,特想搞一部古装戏。

要么言情,要么武侠,要么言情加武侠。

自产武打不行,那得买新的摄像机,引进全套的技术设备,不然只能像《江湖恩仇录》那种土憨憨。

但是,可以合作呀!

他刚好知道有一部合拍剧,就在明年启动。

…………

许非跟单田芳巴拉巴拉一顿白话,老头又充满了干劲,呆三四天就回家了。

他把广告策划甩给了陈小旭,美其名曰锻炼锻炼。同时,亚组委也给了答复,同意赞助领奖服。

不过人家要求,现在不能对外公布,蹭热度还得等一等。

话说李建群去敦煌后,许老师自己也忙,根本没设计新款。一家小服装店年年卖设计就是扯淡,那是国际品牌干的事。

所以简化程序,李程儒从南边进面料时,会带回来香港、日本的流行版样。照着以前那种,这一件上衣,那一条裤子,重新搭配,或者原封不动。

顾客也不在乎,好看就行。

张桂琴铁了心在家歇着,还没回来,许非便将王柏琳升为店长,又找了一位服务员。店里生意稳定,每月2-3万不等。

总之,许老师的名望+1000之后,一切都很顺利。

很快到了三月下旬,大会临近。



第二百八十五章 群贤毕至

3月21日,火车站。

一行四人走出站口,拎着单薄的行李,看着中国的当代盆景,车水马龙,久久不能动弹。

四人都是浓眉黑肤,气质粗犷,一瞧就是在地里刨过食的。领头的辨认了一下方向,道“走走,别傻站着,让人笑话。”

“你不也傻站着,还说我?”

“你还在京城呆过呢,不也懵。”

“呆过是呆过,多少年没来了。”

“招待所在哪儿呢?”

“咱打车吧,打车走。”

现在的出租车不像前几年那么阶级分明,但一般人也坐不起,数量还少。四个老爷们傻乎乎站了半天,没拦住一辆,最后还是问路乘公交。

颠到了招待所,大堂全是人,排队登记。

等轮到他们,领头的摸出介绍信,前台一看,“晋省电视台副台长xx,导演张劭林,制片人张季中,太原电视台导演李新。”

分配房间,拎包上楼。

一路偷摸瞧,副台毕竟见过世面,认出几个人物。魔都台的,齐鲁台的,粤省台的……好家伙,群英荟萃!

此次大会,以各省级为单位,每家派2-6名代表,加起来一百多人。(修改一下,以地市级为单位太夸张了。)

基本配置都是副台长领军,带几个优秀青年。

晋台成立较早,1960年便有了太原实验电视台,后来更名太原电视台。1978年,该台单独剥离,成立晋省电视台,跟央视一个路子。

晋台近几年贡献了一些好剧,《太阳从这里升起》、《大西北人》、《百年忧患》等等,在全国差点,地域级算比较出色。

张绍林是当家导演,张季中最初是演员,后来转型幕后,担当《百年忧患》的制片人,都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至于李新,则是大热剧《新星》的导演。

副台来过京城,张季中以前在京城念过艺校,另两位纯土憨憨,看啥都好奇。

“明天开会我们说啥啊?”

“不是让提意见么,我稿都写了五遍。”

“提啥意见?现在形势这么紧张,先看别人咋说,咱们跟着就行,主要讲讲咱们的《杨家将》。”

“对,《杨家将》得提,晋台不能丢脸。”

“咚咚咚!”

“请进!”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俩人,热情洋溢,“老卢!”

“哎呀,老李!”

副台连忙握手,介绍道“这是潇湘台的副台长,这位……”

“哦,这是我们对外部副主任,欧阳长林。”

“你好你好。”

众人问候,主要两位副台聊天,欧阳咔咔拍了几张照片,明显新闻宣传用。

潇湘台坐会就走了,没过多久,又有人敲门。

“哎呀,老石!”

齐鲁台又来串门。

齐鲁可是大名鼎鼎,《武松》、《今夜有暴风雪》、《高山下的花环》电视剧版三连发,在八十年代中前期独树一帜。

不过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沉寂了一阵子,直到新一批人才崛起,才让全国回想起了泰山压顶的恐怖。

一波又一波迎来送往,全是各地的青年才俊。张绍林和张季中激动的都没睡好觉,有种小说里开武林大会的赶脚。

八方绿林,聚众滋事,共选武林盟主。

…………

“哗哗哗!”

院里的水龙头淌着水,许非没拿盆,胡乱抹了一把脸。三月的冷意混在自来水中,缓解了几分熬夜的困倦。

他自己住了一个月,孤独难耐,前几天拍电报给老妈,满地打滚。老妈见孩子可怜,答应尽快回来。

洗漱完毕,把资料装好,正打算出去吃早点,忽听“哗啷”“哗啷”,外面有人开门。

嗯?

一愣神的功夫,门打开,张俪进来了。

哎呀呀!新鲜无比。

“终于舍得过来了?”

许非赶紧迎上去,“我以为你把那钥匙忘了呢?”

“你不是开会么,过来瞧瞧,还好赶的早。”

张俪白了他一眼,进厨房,放下包子和粥。这是她搬出去后第一次回来,见锅灶冷清,不露烟火,奇道“你一天天都吃什么?”

“外面对付一口呗,方便。你不买我也准备吃包子去。”

俩人坐在桌前,一块吃早点。许非仔细打量,头发挽起,系着围巾,米色大衣小皮鞋,可能工作量重,带点黑眼圈,皮肤也糙了些。

可就是看不够,哪怕前几天刚见过。

“改天给你们买点护肤品,年轻轻的成天熬夜,都长痘了。”

“你不也熬夜?”

“我男的怕什么?而且我已经很帅了,降一档才贴近群众。你们不行啊,年轻时候就得保养,老了就晚了……我是说老了我也喜欢。”

张俪又笑又气,“我发现一个事情,我们搬出去后,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距离产生美啊。”

俩人吃完饭,推车子出门。按平面图看,租房子那地方在东边,百花胡同和央视都在西边,一个靠北,一个靠南。

相隔也有几公里。

张俪自去单位,许非前往广电部大院。

比上次热闹多了,院里全是车,人来人往,胸前挂着名牌,拿照相机、摄像机的也不少,楼门口有横幅

“全国电视剧创作发展研讨大会。”

进会场,正前有台子,领导席位。底下是一排排桌椅,每座贴着名签。许非找到京台地盘,李沐他们已经到了,张副台正跟一帮人寒暄。

“小许,来的正好!”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晋省的xxx,这是张劭林导演、张季中、李新。”

“你好你好,我叫许非。”

许老师跟人家握手,那手掌宽厚粗糙,自己一报名,瞬间紧了紧。

“呃……”

“叫我小许就行。”

“哦,呵呵,久仰久仰啊!早听说您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

二张不是滋味,自己一个40岁,一个38岁,已算新一代电视工作者。结果人家24,上特么哪儿说理去!

会议开始之前,现场自然是交际往来。张副台有意推介,拉着许非各种晃悠,走了一圈赢得惊叹无数。

各地才俊齐聚一堂,吊车尾的就算了,有些成绩的难免互相比较。其中一个标准,就是拍的剧有没有在全国播出,被多少家电视台买过。

许非觉着自己不叫人了,脑袋顶上一串全是标签24岁,《便衣警察》、《胡同人家1、2》,全国播出,制片人,编剧,帅……

同时还有另一串数字不断冒出。

声望+1

声望+1

声望+1

场内热闹非凡,谈论纷纷,忽地一静,跟着又喧嚣起来。

“央视来了!”

“央视来了!”

刹时间,部分人流往一个方向涌去。甭管什么年代,央视都是爸爸。

当然魔都台很傲娇,就是不过去。魔都台在58年就有了,是继央视之后第二家播送彩色节目的电视台,实力超强,还有个白玉兰奖。

二张犹犹豫豫,想搭个话,又不好意思挤,然后就见一个货跑上去。

“戴老!”

“阮主任!”

“任主任!”

“王导,好久不见!”

许非跟王扶林拥抱,十分开心,“您最近忙什么呢?”

“打算拍部农村戏,正筹备着呢。哎,你现在可是有大出息了。”王扶林欣慰。

“岂止大出息,今年春节打的我们溃不成军哩。”戴临风在旁边恰柠檬。

“这话说的,去年播《西游记》,我们不也怂了么?当然情况不同了,从今年起,您就看京台的。”

“你小子甭说大话,我们压箱底的东西还没亮呢。”任大惠笑道。

“您亮出来再说……对了,这几位老师是……”

“哦,这位是《蹉跎岁月》的导演,蔡晓晴。”

“这位是我们老制片靳雨生,抽空过来开个会。”

“这是沈好放,刚从日本学习回来,《敦煌》的副导演。”

《敦煌》改编自井上靖的小说,意在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影片投资巨大,还兴建了与敦煌古城相仿的城池,并得到了中国方面的大力支持。

他这一打招呼,旁人面面相觑。

本身是京台的后起之秀,艺术中心的台柱子之一,跟央视一帮元老又非常交好,不得不重新估量他的价值。

约莫八点四十分,各归其位,现场安静。

九点钟,大会开始。

规格很高,广电几位领导全部出席,另有相关影视协会、评论界、媒体界的一些人。摄像机架好,噼里啪啦拍照,无形中就透着一股压力。

头两天,是各地代表发言,中间两天分组讨论,最后一天总结。

“喂喂……好,我们正式开始,先请xxx讲话。”

大领导摊开文稿,开口道

“同志们

我代表xxx,向这次会议表示热烈的祝贺,并预祝会议取得圆满成功。

我们这次会议的任务,是总结过去几年全国电视剧的生产情况,毕竟是89末尾,明年就是90年,应该好好总结一下。

同时在肯定成绩、总结经验的基础上,搞好接下来的工作。

首先是数量趋于稳定,从1980年起,几乎每年都以翻一番的速度增长。期间发生了各电视台盲目生产,一味追求指标不顾质量的恶劣现象。

后来及时颁布了许可证制度,从1986年起,情况有所变化,逐渐把提高质量作为重点。

同时在电视剧的管理方面,央视和地方台在播出把关上,也有所改进。

有一部分质量比较高的电视剧,受到了观众热烈欢迎。例如《武松》、《凯旋在子夜》、《雪野》、《末代皇帝》、《胡同人家》等等。

翻拍名著方面,《西游记》、《红楼梦》的专家反应都还可以,有明显不足,期待改进。

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仍要放在提高质量上,坚决杜绝粗制滥造,低级低劣的差剧。京台、齐鲁台、魔都台就做得很好,堪称榜样……”

“沙沙!”

“沙沙!”

全场除了讲话声和记录声一片安静,不知真记假记,反正都埋着头。

许非一瞧这领导,正是那天晚上见的,内容果然集中,全往产业上靠。大领导讲了一会,便是各代表发言,围绕电视剧创作、产业发展展开叙述。

按拼音首字母排,第一个是皖台,第二个是京台。

(278章放出来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京台有范儿

许非打了个呵欠,开始转笔。

皖台这位领导开嗓之后,四十分钟没停过,那话就跟手拉手似的往外秃噜,太密,还没营养。

皖台创建于1960年,也是非常早,但印象不深。电视剧这块最大的动静,好像就搞了个国剧盛典。

每年参加的明星不少,因为奖多,一共三十项。

什么年度榜样男/女演员,年度品质男/女演员,年度关注男/女演员,年度表现力男/女演员,年度号召力男/女演员,年度魅力男/女演员,年度卓越男/女演员……

分猪肉分的丧心病狂,难怪猪肉这么贵。

“哈!”

许非又打了呵欠,继续转笔。难怪要给各省代表两天时间发言,组织考虑周到啊!

九点开始,第一位就干了一个小时。大领导不得不控制,道“那个,接下来的同志注意发言时间,最好不要超过四十分钟。”

“下一位,京台。”

“……”

李沐等人跟张副台比了个大拇指,加油打气。老张拽过话筒,稳稳心神,简单开场后直入正题。

“我们的生产力和生产条件,已经跟不上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所以才导致种种困境和尴尬。

首先是创作态度,电视剧拍出来是给观众看的,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更不是导演、编剧的个人玩物。

根本上杜绝粗制滥造,内容上避免曲高和寡,你有想法,想艺术化,可以。但你做的一切,都是要展现一个让观众喜欢的故事。

那观众喜欢什么呢?

京台经过数年探索,慢慢摸索出一些经验,与大家分享。”

老张顿了顿,表示重点要来了,“我们初步将电视剧做了类型分类,简单举几个例子。

首先是《便衣警察》,在全国播放,取得了一定的影响力。它是讲一个警察的故事,侧重跟时代背景结合,但对职业的挖掘深度远远不足。

我们现在想来,觉得完全可以换一种角度去拍。比如主人公是一名刑警,身边有一群值得信赖的伙伴,我们就讲这群人如何跟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

以人性为本,以案件为推动,在悬念叠生中展现刑警们的人格魅力,以及捍卫正义与荣誉的风采。

不是说我们要拍啊,只是讲这个思路。像这一类以表现群像为核心,深度挖掘职业内涵的,我们称之为行业剧。

那以此类推,既然警察的故事有人看,我们也可以拍医生、老师、工人、空中小姐、商人、消防员等等。

通过群像,看整个行业,通过行业,看整个时代。这是非常庞大的一大类别,有太多太多的内容可以挖掘……”

“……”

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回可是真记。

太有启发了!现在电视台最头疼的就是创作困境,不知道拍什么,不知道拍出来观众会不会喜欢。

京台简单一提,就像捅破了窗户纸,个个灵感爆棚。

戴临风往那边瞅了眼,一听就是那小子的路数,当初捧着敲门砖来找自己,就有类型区分这一块。只不过现在讲的更详细,成熟。

张副台举了几个例子,给大家忽悠的蠢蠢欲动,末了总结“区分类型的目的,一是让作品明确风格,二是给后来者以借鉴。

我们搞懂一两部,三四部,自然会有千百部冒出来。与其研究创作题材,不如研究类型的广度与深度,类型越丰富,题材就越丰富。”

“那个,我插一句啊!”

魔都台领导忽然开口,笑道“我特别赞同这个观点,像我们就拍了一部《十六岁的花季》。这应该叫什么,叫青春校园剧,目前好像还没有这个类型。

我们还有一部《封神榜》,跟香港合作的,也在筹备中。这应该叫神话剧,《济公》那个类型。

这个思路非常好,概念精确化,将题材变为类型,值得研究。”

“……”

张副台斜眼瞧,你大魔都台又开始了?

辽台也跟着插一脚,道“我们大连电视台拍了部《篱笆女人和狗》,算农村题材,很快就会播出。中国有如此广大的农村,我觉得应该多拍些农村剧。”

“得等电视机普及吧,村里老百姓都没电视看,怎么拍也没用。”

“不见得,城里人就不喜欢农村戏了?祖上倒三辈,谁还不是农村人?”

现场瞬间热闹起来,大领导咳了声,“好了,具体问题放在分组讨论进行,继续。”

“刚才是创作方面,其次是执行方面。

我相信全国同行都面临着两大问题,人才不足,经费不足。这两点不足,才导致我们全体粮荒。

针对此情况,我们提出一些不成熟的建议

第一拍室内剧,《胡同人家》应该都了解,是操作性非常高的一种方法。

第二,如果拍外景,我们可以增强合作。

我拿到一个剧本,觉得非常非常好,一估算成本太高。如果自己独立拍摄,或许也能拍,但效果不好。

这样就浪费了一个好剧本,我觉得这时候就可以合作,两家或多家电视台联合,人员调配,资金统筹,成功了都能获益,失败了也能顶住风险。

此外还有引进剧。

京台在年初播放了《一代女皇武则天》,反响非常好。但不得不承认,单独承担确实有些吃力。

港台电视剧产业比我们先进,已经是我们荧幕的重要补充。也可以几家联手,共同承担引进费用。”

“……”

会场一下子很安静,各团队眼神交流,都有了想法,同时也很惊奇。

京台有范儿啊,不藏私,极为实用。如果推广开来,兄弟单位全欠个人情。

“第三点建议,成立电视剧相关协会。

协会是一个行业发展成熟的标志,虽然我们还没有成熟,但态度很重要。这是整个行业的未来,不仅仅是各自电视台的事情。

目前我们只有一个广播电视学会,没有编剧和导演组织,在此恳请各位领导考虑……

好了,我的发言完了。”

“哗哗哗!”

掌声如雷,这才感受到了开大会的意义。

(还有……)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分组讨论

其实许非有点可惜,却也无奈。

他最想搞的,是电视剧统销这一块。十五块钱一分钟,几十年不变,太打击积极性。

早期大家都落后,固定价格有好处。比如我一个穷台,不能独立生产,但花上一点钱,买上几集单本剧,自己也有节目播。

那会成本低,差额不大。

现在不行啊,越来越讲究拍长篇,成本提高,拨款又不够,再按十五块钱一分钟,对生产单位就不公平了。

历史上,这东西应该跟电影统销统购一块取消的,还得等几年。

许非现在就想提,放开价格,按质定价,但跟李沐等人一分析,不太可行。

一个是你喊高价,友台没钱买,还是扯淡。另一个是你弄出这东西,容易往“姓资”上靠。

危险。

有了京台打样儿,接下来的代表也开始捞干说。中午短暂休息,下午继续,一直开到了夜幕降临。

真就这点事儿,没钱,没人才。有了钱有了人才,啥创作瓶颈,啥作品质量,一切不成问题。

很快两天过去,基本都临时改稿,有意无意的提了合作这一点。央视除外,央视是爸爸。

此外,便是炫耀加低调。许非跟看大戏一样,特过瘾。

魔都台在炫耀《封神榜》,我们有香港明星,我们有圣斗士服装,我们有好看的哪吒和妲己巴拉巴拉。

应该都熟悉,阿毛的歌,“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悠悠岁月,长长的河……”

里面的服装经典不衰,据说最初是大陆负责,改了好几遍,后来香港突然很强硬,说必须用我们的服装,于是就有了商代圣斗士style。

再后来有人挖坟,说当时有泰国资本进场,服装是萨瓦迪卡设计的,所以才带着内味儿……当然不知真假啊。

粤台则在炫耀《公关小姐》,我们在跟港剧干,我们就是行业剧,我们向全国人民展现岭南风采巴拉巴拉。

在八十年代,粤台也是生产大户,一向被低估。

第一部连续剧是央视的《敌营十八年》,第二部就是粤台的《虾球传》。此后又有《过埠新娘》、《香港地恩仇记》,地域风格浓厚。

由于跟香港相邻,80年代初就有人利用天线偷看隔壁台。从鱼骨头到大锅盖,一直到卫星电视,香港电视剧一直在抢夺观众。

《公关小姐》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炉的,肩负着振兴本土剧的重任,也确实成功了。里头还有袁枚(袭人)。

巴蜀台也在炫耀,说我们在筹拍《江湖恩仇录》……

总之实力强的单位都在讲,正筹备或即将播出的剧,就是在同行面前露露脸。

不行的一水低调,像西藏台,听着就可怜。

…………

第二天晚上,招待所。

许非几人没回家,自己开了个房间研究。他拿着文件又扫了一遍,上面是明天的分组安排,随机抽的,有齐鲁台、吉台、浙台、晋台、潇湘台等。

“所谓合作,形式上资源共享,内容上就是为了外景。

京台拍室内剧很成功,但不能止步不前,总得拍一部外景戏。京城资源又少,免不得北上南下,这次是打好关系的机会。”

“不错,强龙不压地头蛇,有本地台帮衬,可以省很多麻烦。”

“实力最强的应该是齐鲁,要重点交好。”

“吉台也不容忽视,自身差些,但他们跟长影厂关系紧密。”

长影厂,中国曾经最大的梦工厂,不仅拍电影还拍电视剧,像改编自古龙的作品《多情剑客》,就是电视剧分厂拍的。

“晋台其实也可以,起码那几个人不错。”

许非见大家不解,笑道“张劭林、张季中,我觉得都很有潜力。”

郑小龙抽抽嘴角,“您才24成么?说比你大一轮的有潜力。”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嘛!”

嘁!

众人懒的理臭不要脸的,将齐鲁列为首要目标,吉台、晋台依次往下。至于剩下的,在浙台变成中国蓝,潇湘变成芒果之前,只能夸夸山青水美。

转眼到了第三日,分组讨(shang)论(ke)。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木有领导在席,也木有摄像机,只有一个记录员。

在间小点的会议室,五家早早坐好,京台最后到。

老张摆摆手,和蔼可亲,“坐坐,不用客气……开始之前,我们先认识一下,这位是电视艺术中心主任李沐,副主任郑小龙,导演鲁小威,编剧李小明,制片许非。”

跟着轮番介绍,头两天没资格露脸的小弟,此刻通通有了姓名。

老张当仁不让,主持道“讨论就得有议题,经过两天会议,相信大家都有很多想法。先统一意见,我们讨论哪几项?”

“老实说,最实在的就是合作这一块。”

“对,还有人员不足。”

“剧本荒。”

“冒昧问一句,听说《胡同》揽了不少广告,能给我们讲讲经验么?”

老张一一记录,道“好,那我们就聊聊这四点,畅所欲言,谁先说?”

李沐看了看,直接点名“许非,你先讲讲广告这块。”

“好。”

许老师连稿都没有,张嘴就来“我先说什么叫黄金时段。

大概指晚7点到9点这个时间段,正好是下班回家,吃完晚饭,一家人看电视的时间。所以《新闻联播》放在7点,紧跟天气预报,看的人最多。

或者再往前提一下,六点到七点,这是孩子的黄金时段。如果有动画片,最好放在这个地方。

那天气预报之后放什么,都清楚,放主打剧。

在理论上,黄金时段的广告最有影响,价格最高。但现在,没有一家电视台敢在黄金时段,尤其在《新闻联播》前后做广告。

怕挨批,不严肃。

那退而求其次呢?挪到主打剧前后行不行,也没人敢做。

这是目前的状况,将来肯定会不一样,因为社会环境在不断开放。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西方、日本、香港早就研究透了,只是我们不敢施行。”

嚯!

众人精神一震,让他们搞艺术会搞,搞商业全懵逼。

醍醐灌顶。

“既然不能打,就得走另一条路子,往剧集里面加。比如《胡同》的矿泉壶、义利快餐厅,跟剧情结合,融入台词,也能产生广告效应。

剧集之外,我称之为硬广告;剧集之内,称之为软广告。

前提,作品必须受欢迎,企业才愿意给钱。

来源,找乡镇企业、合资企业,国企胆小。”

许非扫视一圈,“有不理解的么?”



第二百八十八章 带头大哥

“我有个问题……”

张季中举手,道“您说作品必须受欢迎,企业才愿意给钱,企业怎么确保这部剧一定受欢迎?”

“靠品牌。京台连续数年,每年都有高口碑的作品问世,久而久之自然产生一种品牌效应,企业才愿意相信你。

还有一个叫明星效应,比如观众爱看葛尤,你这部剧里有葛尤,吸引企业赞助的机率就比别的高……”

许非顿了顿,没完全吐露。

随着市场环境开放,明星效应无可避免。接下来的九十年代还好,到2013年后,国产剧的链条已经畸形成这样明星—电视剧—电视台—企业。

什么意思呢?

比如鹿刘海是顶级流量,企业对电视台说,你们这剧没他,我不投广告。

电视台对制作方说,你们这剧没他,我不买。

制作方对导演说,你不用他,你走人。

导演说,算鸟,恰烂钱就恰烂钱吧。

更有甚者,据某汪姓编剧透露现在不是女色时代,是男色时代了,电视台的购片部领导全是中年大妈。

她们下剧组视察,陪吃饭的已经不是女演员,都变成男演员,而且还得帅。那我是性格演员,我不帅怎么办啊?拿工作人员顶上。

包括电影、电视剧的发行人员,也从一水的小姑娘变成一水的小狼狗。

略略略。

“您说制作单位和明星,那导演是品牌的一种么?”张劭林问。

“当然!但导演毕竟在幕后,大众和市场的目光很难关注到,除非你拍过《红高粱》。”

“古代剧怎么在里面打广告?”

“可以在片尾鸣谢。”

“出外景是不是也能用这招?”

“对,跟对方谈,你们免费提供场地,我们帮你们宣传。”

“还有问题么?”

张副台瞅了瞅,笑道“好,我们进行下一项。我觉得人才不足和剧本荒,是一件事情,大家有什么看法?”

“我们没有专门培养电视剧人才的机构,都是电影、广播、美术学校出来,还只能挑电影厂剩的。”

“对,各方面都很稀缺。尤其老一辈工作者年纪增长,退的退,病的病,新一代还没见影。”

“我们现在都是内部培养,赶鸭子上架。像我没念过什么书,就是自己爱画画,然后调到电视台让我干摄影。我说我就胡乱画两笔,连摄影机都不会用啊,那也得上……”

张劭林非常有感触,道“没办法,只能反复看录像带,看剧,看新闻,观察人家摄影师怎么做,也没人教。”

“许老师怎么看?”张季中忽道。

“我当然希望有一所全面培养影视人才的学校,包括服、化、道、武打都有,但显然实现不了。目前也没什么好方法,挖掘培养,自身转行,再就是抢人。”许非道。

“抢人?”

“现在大学生包分配嘛,好地方都爱去,烂地方都不想去。我们可以提前沟通,开出待遇,吸引人才落户,总有人愿意来。

但要注意,电影和电视剧是两码事,不能完全用电影的手法鼓捣电视剧,得有前辈带着,别让年轻人瞎干。”

“……”

众人古怪,你比谁都年轻好伐?

一天下来,基本在听课,受益良多,第二天仍然如此。京台始终表现的大气无私,众人心里都有数,并不排斥。

生产力低的时候,就得团结互助。

六台针对各种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唯独合作一笔带过——不是放在台面上的话。

此外,他们对行业协会的提议很不感冒,可能觉着没必要。

……

第四天晚上。

一行人参观京台和艺术中心,顺道在食堂吃了顿饭。菜肴丰盛,酒水管够,觥筹交错间有些事情就定下来了。

张劭林是个实诚人,本就有口音,喝点酒舌头更大。

“我以前不明白啥叫生而知之,现在明白了。哎呀许老师,你说你这么年轻,咋就懂得那么多事。”

“您不是说了么,我生而知之啊。”

许非跟某只伸过来的酒杯碰了下,继续道“其实就是多看书,京城资源多,能弄到的书也多。以前大家都一样,现在社会开放,城市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赞同,现在是个人都往京城跑。我是从京城离开的,有点遗憾,不过我就算现在过来发展,也能混的很好。”张季中插嘴。

“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不怵,两位都是有本事的。”

许非正在拉关系,旁边忽然冒出一个声,“许老师,能给您拍张照么?”

“呃,可以。”

他起身找了个清净地方,欧阳长林咔咔按了几下快门。

“您这是新闻宣传用?”

“对,不过也不一定用上,但素材得攒够。”

欧阳长林看看大家伙,十分感慨的亚子,“唉,能跟一众贤才结交,不虚此行啊!”

“您过谦了,跟贤才交的也不是凡人。”许非笑道。

欧阳和魏文彬,堪称芒果台崛起的两大功臣。他最早靠琼瑶剧起家,因为跟奶奶关系好。

去年,琼瑶从香港飞京城,首次回到大陆。呆了二十多天,跟老佛爷出巡一样,礼遇极大。

欧阳忙前忙后,任劳任怨,琼瑶称之外“湖南骡子”,就此结下关系。

大家没吃到太晚,意思到了就成。

六家达成一个不太紧密的同盟关系,首先是合作拍剧,如果外景有需求的话,本地台一定给予帮助。自己吃不下项目的话,也优先考虑盟友参与。

其次是合伙引进外剧,主要由京台负责沟通。至于剧本、人员、设备、资金,不可能一下子亲密无间,慢慢接触。

京台拉拢小团体的目的达到了,带头大哥妥妥的。

都是各方青年才俊,有能耐,有想法,但最突出的还是许老师,玉面小孟尝,靓绝六台山!

声望+100

…………

大会很快到了尾声,多家报纸给予重视

“全国电视剧创作发展研讨会议胜利召开。会上首次提出类型剧的概念,号召全国文艺工作者要丰富作品类型,探索更多题材样式,贴近观众,避免曲高和寡……”

“行业剧有望成为新热潮,《公关小姐》率先亮相。”

“要质量,不要数量,广电部秉持一贯创作原则。”

“多家电视台表示,会加深合作交流,共同进步。”

3月26日,为期五天的大会闭幕。

……

在同一天,海子卧轨,刚刚25岁。

(还有……)



第二百八十九章 四月

“妈!我的亲妈诶!”

许非一把抱住张桂琴,情难自禁,老泪纵横。

“起开起开!”

“我不!”

“赛脸是不,上边旯去!”

老妈一脚踹开儿子,拎着大包小包进院。她一月末走的,现在四月初,明显在家歇的很舒服,面色红润,精神十足。

毕竟才四十出头,又是舞蹈演员,再过二十年妥妥广场一枝花。

张桂琴见石榴依旧,甬路碧草,狗热情的过来摇尾巴,叹道“长时间不见,还挺想你这小院。哎,西屋怎么锁了?”

“都搬出去了。”

“啥?”

许非被这一嗓子吊的一激灵,忙道“没吵架!没矛盾!就是沈霖搬走了,觉着挺别扭,俩人外面租楼去了。”

“……”

张桂琴瞅了他半天,“你就当我信了,我也管不了你的事,去给我收拾收拾。”

“诶!”

许老师拎着行李进屋,一顿忙活,老妈照例睡主卧,他睡书房。

东西屋空着,摆设仍在,什么小叶紫檀的罗汉床,黄花梨的柜子,红木的椅子,古砚镇纸,金蟾茶宠,原封未动。

时近中午,张桂琴做了饭,娘俩在厨房吃,越吃越不对味儿。

“人少了是冷清,跟鬼宅似的。哎,她俩住哪儿啊,我瞧瞧去。”

“东城,挺远呢,改天休息一块吃个饭吧。”

“那也成,小旭还上学呢?”

“上挺好,自己做了个广告还播了。张俪也上班呢,忙剧组的事。”

许非嚼着妈妈做的饭菜,是久违的难吃味道,“那店就不用成天去了,王柏琳干的挺好,月底查查账就行。我在大菊胡同不还有俩院子么?正好天暖和,打算重新装装,您帮我看着点。”

“哦,我就是从服务员变成工头了呗?”

“瞧您说的,您这么说也对。”

“你小子,你要不是我儿子……”

张桂琴挥挥筷子,表示早特么把你粘墙上了。

…………

亚组委,会议室。

演出组全员到齐,总导演正在介绍开幕式进展。

“长话短说,目前已经确定的

文艺表演分两个平面进行,主席台对面参加背景翻版表演的,共1万零8百人。参加场地表演的,据各组汇报估算,共1万人。

节目主体内容已经批准,下面各组着手排练,我们帮忙协调场地和人员。今年之内,一定要完成全部节目的编排和排演,明年上半年工体实练,彩排,总彩。

同志们,不要觉得时间很充裕,要紧张起来……”

许非悄声问程东,“我们在哪儿排练?”

“一个大学操场,暑假可以借我们。通知函已经发下去了,地方非常配合,随时进京。你说的那个领拳,大家还有不同人选,我的意思是各拍一段录像,比较比较,举手表决。”

“可以,我尽快安排。”

亚组委现在的会都很短,每个部门都像不停运转的零件,支撑着这个庞大机器的工作。

明年就是亚运会,越到关口花钱越凶,几位大领导愁白了头,加大力度号召捐款,想尽各种方法。

民间热情愈发高涨,文艺界首当其冲。今儿崔健,明儿蔡国庆,报纸天天报,义演都排到了明年。

许非组这一块,编舞他不懂,他负责视觉效果,包括服装造型,舞台设计之类,相当于美术指导。

下午时分,散会。

三三两两往出走,程东招呼众人,“哎哎,今儿天早,大伙搓一顿去?”

“行啊,你请客我就去。”

“火锅我可不吃啊,烤肉我去。”

“我去不了,改天吧。”

“哎,许老师你去么?”

“我也有点事,得回去。”

许非摆摆手,蹬上车子就奔东城。

四月天,气温迅速回暖,桃红柳绿。

他那牛仔裤和运动鞋真没白买,一年四季,顶多换双棉鞋。今天穿的是稀烂贱的夹克衫,里面却是件进口毛衫,一千多块钱。

没办法,朴实无华。

路过一家菜市场时,顺手买了一筐东西,很快到了住宅区。这片是某个单位的家属院,半新楼,底下有自行车棚。

中青年居多,忙忙碌碌,真没胡同热络。

许非爬上五楼,估摸没到下班的点,自己掏钥匙开门。

“今儿怎么……”

门打开,陈小旭一愣,眨了眨眼,抹身就往卧室跑。

“你给我回来!”

砰!

门关上,还锁上了。

许非隔着门喊“你有病啊?你出来。”

“不!”

“你躲我干什么?”

“你管不着。”

“至于这么怕我么?”

“谁怕你了?”

“那你出来。”

“不!”

“我跟你说说广告的事儿,出来。”

“……”

里头顿了几秒钟,吱呀走出人来,小旭瞄了一眼,浑身不自在。自那番闹腾明白之后,从未跟他单独相处过,还有点怕。

蹭着椅子边一坐。

“我又不能吃了你!”

许非翻了个白眼,打开袋子,“刚从亚组委过来,顺道买了块排骨,晚上炖豆角吃吧。还有这个……”

他推过一包牛肉干和一包牛轧糖。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小旭扒拉开,皱眉道“自己带排骨,还点菜,这成你们家了?”

“我脸皮厚你第一天知道?”

“你是越来越厚,厚得跟墙腻子似的。”

“那我还白净了呢,你倒越来越黑,还胖。”

“你出去!”

“出去干什么,没有我谁跟你斗嘴?”

许非见好就收,把菜放好看看屋子,奇道“哎,你今天没上学么?”

“……”

“我又黑又胖行了吧,我最近熬夜脑袋都秃了,你瞅瞅。”

他一掀头发,露出发际线堪忧的大脑门,“我合计再秃点就剃了,也能把我的帅气往下拉一拉。”

“呸,不要脸!”

小旭啐了口,又忍不住笑,道“昨天就没去,学校停课了。”

“哦。”

他也不敢问啊,“那你自己在家干嘛呢?”

“你不说广告的事儿么?”

“嗯,你做的怎么样了?”

她起身进工作间,抱出半尺厚的画稿,往桌上一铺,“没一个满意的,倘若要的急,你就找别人吧,或者就再等等。”

“我倒是不急……”

许非拿起画稿观瞧,还挺惊讶,“进步很快啊,有点那意思了,就是思维再打开一点。”

“怎么打开?”

“这个很复杂,我要给你细讲等于我在做策划,只能说把你的想象力再发挥一下。”

他往那边凑了凑,“来,我们研究研究。”



第二百九十章 事业成就感

旧房子户型都非常小。

进门是个小方厅,左面厨房加厕所,右面一大一小俩卧室。空间逼仄,东西还多,很有紧凑感。

小卧室改成了工作间,大卧室兼具客厅加饭厅的作用,床边摆着沙发茶几,柜子上是新买的电视。

若无人打扰,俩姑娘相亲相爱能过一辈子。

可偏偏有个许老师,这货正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讲课。陈小旭在旁边保持距离,屁股都搭在了扶手上。

“电视广告是视觉艺术,你把它当初电影电视剧,是一个真正的作品。所以不要束缚想象力,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技术条件那是另外的事儿。

这是时装广告,还要兼顾潘红的个人特质。她什么形象,高挑,短发,大气,英姿飒爽,把这些元素跟服装结合起来,再配上相应的视觉享受,就是我最终想要的。”

“……”

小旭咬着笔头,蹙眉沉思,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但每一条都不成系统。

许非特了解这种状态,进一步引导,“你别往深了想,就脑中一闪而过的东西,马上写下来。”

“写下来?”

小旭一怔,下意识在纸上写了一个词。

“还有还有,肯定还有,都写上!”

刷刷刷!

“还有么?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碎片灵感,通通抓住。”

刷刷刷!

最后,俩人拿起本子,上面有潘红、女人、衣服、气质、男人、魔都、城市、时代……十几个词汇。

小旭看着这些词,尤其最后几个,眼睛闪闪发亮,“接着我做什么?”

“你试着单独分析,或者把它们串联起来。”

“串联……”

她歪了歪头,思路逐渐清晰,笑道“我觉得,我要多看看电影了。”

不得不说,很多事情都是玄学。

陈小旭在许非的影响下,没有陷在《红楼梦》里不出来,但某些细节仍有黛玉的影子,亦或者,她把黛玉的魂儿勾了出来,按在了自己身上。

像歪头这个动作,以前她就喜欢做,在戏中更喜欢,如今早拍完了戏,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又歪着头跟你讲话,娇俏刻薄,可爱可气。

“……”

小旭半天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瞧,见他古怪又毫不掩饰的盯着自己,道“你看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那天我没及时回来,我真要后悔一辈子。”

“你!”

她身子一颤,又慌又羞,“你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顿了顿,道“你跟我讲一遍,又跟她讲一遍,好没意思。”

“我没讲过。”

“反正也有差不多的。”

“可我说真的,我那天要不是……”

“你还说?!”

许非瞧她真急,“好好不说了,咱们掐豆角,也快下班了。”

…………

天蒙蒙黑的时候,张俪进了家属院。

搬来之后,俩人谁回的早谁买菜,多了就存着,眼瞅着到夏天,还打算攒钱买台冰箱。

她之前在《十六岁的花季》初体验,这次在《唐明皇》加深了解,不是谁都像她有这么好的机会,上来就碰经典。

经过数月锻炼,工作渐渐上手。

爬上五楼,开门就瞧见那双鞋,她连忙跑进屋,俩人正在沙发上掐豆角。

“什么时候来的?”

“来一会了,今天结束的早。”

许非抱着盆颠了颠,“我买的啊,就等你炖了。”

咔!

一个大盆怼到跟前,张俪沉默两秒钟,“我要不回来,你俩就干饿着?”

“饿着也等,就喜欢吃你做的。”

小旭见了她就爱撒娇,伸手求抱抱。

张俪叹气,见豆角掐的干干净净,排骨也泡出了血水,还算宽慰了点。自己进厨房切配料,先在大勺里扒拉过油,然后加水开炖。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食材在沸水中翻滚,蛋白质和脂肪得到了升华,飘散着惹人犯罪的味道。

这是肉啊,这可是吃不起的净排啊!

而卧室里,许非自觉挪到椅子上,张俪则摸出份文件,道“我帮你打听好了,这是具体条款。”

“啥东西?”

他抢过来瞧,居然是法律条文。1987年施行的《广告管理条例》

“经营广告业务的单位和个体工商户,应按规定,向工商行政管理机关申请,办理审批登记手续

(一)专营广告业务的企业,发给《企业法人营业执照》;

(二)兼营广告业务的事业单位,发给《广告经营许可证》;

(三)具备经营广告业务能力的个体工商户,发给《营业执照》”

嗯?

他挠挠头,这也忒粗糙了。

言下之意,是说“企业、事业单位、个体户”都可以经营广告。这个企业,没指国企还是私企,也没写需要什么资质。

还有个体户,啥叫具备经营广告的业务能力?

也没写。

下面还有一条其他法规的条文

“申请经营广告业务的个体工商户,除应具备《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规定的条件外,本人还应具备以下条件

首先,必须是具有经营广告业务能力的非在职人员。

其次,必须有固定的经营场所和必要的设备。

第三,申请经营广告业务的范围要明确、具体,要与本身的能力相符……”

瞎杰宝扯!

含糊话来回说,关键元素从头到尾就没整明白。

“你要开公司么?”

许非惊奇万分,这这这,提前六七年啊!

“开不了,没看上面写么?意思就是只有国企和事业单位经营广告,政府才会批准。”张俪道。

“其他的都是干私活,像那个洗衣粉广告,就是厂家自己找人做,自己投电视台,不经过广告公司。”小旭道。

“那你想干什么?”

“不告诉你!”

啧!

许非看着这两个女子,太放肆了,太放肆了!

张俪一回来,陈小旭反倒不像独处时那么别扭,憋了他一会,笑道“我们不是停课了么?反正也没事干,我就跟几个同学商量,干脆找个店面接点活,又锻炼又能赚钱。”

“那你有设备么?”

“学校里都有。”

“实在不行我帮她租呀,台里齐全着呢。”

哎哟!

许老师老怀大慰,道“不错不错,最爱看的就是你们发光发热。不过你自己接活,份量太小,我觉得最好这样。

你找找京城的大广告公司,挂靠在他们下面,以他们名义接单子,每年给点管理费。”

“可同学都是在籍的。”

“你自己挂靠啊,然后找他们帮忙,发工资,你就相当于包工头。”

张俪想了想,道“我觉得可以,你们自己做,一个广告顶多一千块。挂靠大公司,可能上万块呢。现在往央视打广告的越来越多,价格涨得厉害,你要真想做这行,越早越好。”

“这叫早下场,早占山头么?”

小旭点头,“那好,我抽空就去找找。”

…………

西城,复兴门外大街。

这里耸立着一座崭新的写字楼,其实再往前倒几年,老百姓都不知道啥叫写字楼,全是国外传进来的。

二楼的一家公司里,张俪特意请了天假,陪陈小旭在这坐着。

等了片刻,一位工作人员过来。

“陈小姐,张总请您进去。”

张俪握了握她的手,“别紧张,想想你,想想我,想想他,他会嘲笑你的。”

嚯!

这话就像刺刀一样,小旭激灵一下振作精神,跟着进办公室。

“你好你好,陈小姐,久仰大名啊!”

一个中年人非常热情,笑道“鄙姓张,是公司的总经理,来来,请坐。”

“哎,您演的林黛玉可是形神兼备,一见难忘,可红楼梦之后好像没见什么作品?”

“我现在在广播学院上学,不怎么拍戏了。”

小旭缓了缓,把准备好的词说出口,“我学的是广告专业,对这个行业也很感兴趣,想组建个工作室……”

“哦!”

张总明白了,挂靠嘛!

很常见。

八十年中前期,私营经济一度火爆,但在末期就出现“一献、二靠、三减、四停”的现象。

即主动把自己的企业献给集体;主动挂靠国企、集体或单位;减少雇工并缩小规模;退照停业。

直到几年后市场开放,下海大潮,才又火山喷发,不可收拾。

这家公司叫长城广告,今年刚成立,国企,老总信心满满,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挂靠不挂靠的,他无所谓,就看对方是个明星才亲自接待。

略考虑一会,道“原则上不允许,但现在都这样,我也不跟您装。挂靠可以,我们不提供资金和场地,每年上交五万块管理费,自负盈亏。”

“五万?”

小旭吓了一跳,自己存款一共还没到一万。

“我考虑一下可以么?”

“当然可以,欢迎随时再来。”

……

小旭出来,跟张俪一商量。

张俪也惊讶,“五万块不是小数目,一年后你还不上怎么办?”

“就是呢,所以应该缓一缓,先积累一些客户。”

她蹙着眉,慢慢道“我底子薄,没什么作品,洗衣粉还算凑合。等我把许老师的广告打出来,有些口碑了再说。”

“那我也以公徇私看看,能不能给你拉点厂家。”

“嗯,总之有客户我就敢做,目前先等一等。”

小旭拿了主意心情大好,跟着又失笑,停不下来。

“你傻乐什么?”

“就是开心呀,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懂我懂,这叫许老师说的……”

俩人一块笑,“事业成就感。”

(还有!!!)



第二百九十一章 败走飞天

艺术中心,上午。

会议室里齐聚一堂,却并非开会,一个个都盯着桌上的电话。像这种情况,每年会有两次飞天奖揭晓和金鹰奖揭晓。

八十年代的奖极为简陋,上头松了就搞个典礼,上头紧了连会都不开,直接发奖。而且没有大屏幕提名,音乐咚咚咚咚,获奖者是巴拉巴拉。

今天是飞天奖,也是风头紧没搞典礼,大伙都在等结果。

起初鸦雀无声,见始终没来,忍不住窃窃私语。赵宝钢低声问“许老师怎么样,有信心么?”

“得奖的信心有,几等就不知道了。”许非道。

“也是,那帮专家都是老头子,不一定能看懂。”

“看不懂也不能忽视,胡同可是把《末代皇帝》灭了的!”

“反正我觉着,近些年专家的口味跟群众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人悄悄议论,冯裤子凑过来,笑道“把心放肚子里,胡同的艺术水准有目共睹。不过你们一说,还挺紧张,我这都小鹿乱撞。”

小璐?小璐不是疯了么?

亮哥也疯了啊!

“叮铃铃!”

“叮铃铃!”

正此时,电话铃响。全屋一激灵,李沐第一时间抄起来,“喂,得着信儿了么?嗯嗯,你说……”

他拽过本子记录,面色阴晴不定,“好好,谢谢了,改天搓一顿。”

李沐挂掉电话,扫视一圈,还是很沉稳的,“我说下获奖名单吧。”

“特等奖《末代皇帝》”

嗤!

有人当即冷笑,飞天奖号称政府最权威,也干这人情买卖。《红楼梦》、《西游记》、《末代皇帝》连续三年加设特等奖,干毛意思?

“一等奖《师魂》”

许非一听便叹了口气,没戏了。

《师魂》由央视、黑龙江电影制片厂、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联合拍摄,李保田主演,品质也确实高。

“二等奖《裤档巷风流记》、《家教》”

“三等奖《绿荫》、《胡同人家》”

大部分人脸色都不好看了,少数几个幸灾乐祸。

胡同跟以往的电视剧不同,几乎凝聚了全中心的心血,引起那么大热议,社会现象之一,甚至还有第二部。

结果给个三等奖。

“优秀导演冯小宁《病毒·金牌·星期天》

优秀男主角陈到明《末代皇帝》

优秀女主角空缺

优秀男配角牛星丽《末代皇帝》

优秀女配角顾艳《家教》”

李沐念完,室内已是议论纷纷,道“静一静,静一静!我知道大家有疑问,我也不理解,但结果不能更改。其实也没差嘛,起码还有斩获。

好了,就当这件事过去了,我们开会!”

接着又开《渴望》的筹备会。

在许非的引导下,鲁小威找到了凯丽姐,李雪建也点头,韩影、孙嵩等人就位,但还差一个。

就是他新加的,在后半段跟刘慧芳走到一起的那个男子。

这个角色,是最早的一批个体户,精明世故,看似唯利是图,实则内心温暖。他跟刘慧芳接触之后,就觉得这是自己生命中的女人。

鲁小威见了几个都不合适,许非就把这活儿揽了下来。

散会后,李沐专门叫住他。

“怎么样,还好吧?”

“没事,我是那么容易受打击的人么?就是挺有感触……”

许非顿了顿,道“甭管什么领域,都是一辈辈更新换代,正常。但早成名的人变成老前辈,坐上评审席,决定年轻人的荣誉,怎么保证这个客观性?怎么保证他们的艺术审美跟得上时代变化,怎么保证他们能祛除陈腐思想?”

“还说没事,分明有怨气!”

李沐敲敲桌子,严肃道“小许,这个节骨眼千万别惹麻烦!有怨气也得憋着,陈腐不陈腐,轮不到我们说。”

“我明白。”

“我知道你这人一向不吃亏,但也一向识大体,国内又不是只有飞天奖,10月份不还有金鹰么?胡同那么受欢迎,你是怕观众不投票,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哟,主任,我发现你挺会安慰人的,恩威并施啊!”

“并施你个头!没事就滚,快点给我找齐角色。”

李沐往后一靠,“我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精品戏了。”

…………

“《胡同人家》败走飞天。”

“评委表示胡同缺乏厚重感,显轻浮。”

“专业意见是否与观众喜好逐渐偏离?”

作为去年的京城社会现象,胡同只拿了个三等奖,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一些观众抱不平,葛尤不比陈到明差啊,刘贝的服装多好看啊,摄影多带感啊,怎么连个技术奖都没有?

主流舆论却没什么看法,《师魂》、《家教》、《末代皇帝》的质量也有目共睹,没觉得胡同委屈。

再说评委评奖,本就是主观认识,不然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沧海遗珠。

至于中心内部,顶天了暗地嘲笑几句,因为后面还有金鹰奖——那可是观众选择奖。

夜,书房。

时间很晚了,许非泡了壶浓茶,顺便把西屋的金蟾茶宠拿来玩耍。

所谓茶宠,就是饮茶品茗时的把玩之物,一般为紫砂质,用茶浸泡或浇在头上,长久滋养会变得葆光可鉴,珠玉润泽。

他一边把玩金蟾,一边想这个事,不能释怀。

并非心胸狭窄,而是对某些事物油然生出一股厌恶感。

如果说《师魂》胜在主旋律题材,那凭什么胡同连二等奖都没拿?若非实在影响巨大,怕是连三等奖都没有。

评审啊,评审……

许非抿了口茶,再一次觉得自己木有话语权和发声渠道,连出本书都得在报纸上试水。

同时又自我反思,近两年过于沉迷拍剧,忘了自己的最初目标。

必须提上日程了!

许老师雄心壮志,许老师冷静异常……下半年再说。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初夏。

今年中心调配全部资源,都往《渴望》身上砸,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前期筹备。

郑小龙又借了个部队篮球场,搭建摄影棚,直接节省成本。

要不怎么说大院子弟被羡慕呢?冯裤子拍《甲方乙方》的时候,有一场“洞幺洞幺,我是洞两,在我的左翼发现美军”的戏,就是叶经出面,借了一个营的坦克。

这日早晨,摄影棚外。

监制郑小龙,制片主任于普,导演鲁小威,编剧李小明、许非,加上主要演员凯丽、孙嵩、李雪建等,全员到齐。

根据许非的建议,还请了几个记者,拍照片,简单采访。毕竟是里程碑式的电视剧,得有点东西留下。

其实在此刻,众人根本不会有“这是部大热剧”的想法,只是认真负责的完成一部作品。

50集,长路漫漫。

鲁小威还留着周树人的一字胡,面容严肃,“《渴望》,开机!”

(感谢czlb的白银萌,会有加更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渴望开拍

现实中,《渴望》才是中国第一部室内长剧。

50集,总预算102万,平均每集2万。中心没这闲钱,还是拉广告,却也不像胡同那么负责,还给编点台词。

把商品摆上,给个镜头就算。

许非没怎么参与前期,第一次来,进棚转了转感觉好大地方。

先是一段拐弯的胡同,过去是小院门口,也就是刘慧芳家。进院独门独户,搭了间房子,客厅卧室都有。

另有工厂休息室,罗冈家,王亚茹办公室等等……

他进刘慧芳家瞅了眼,墙上贴着“大巷航行靠舵手”,柜子上有石膏像,石膏像旁边是个陶瓷花瓶,貌似还有点年份。

“……”

许非盯了瓶子半天,摇头出去。

影棚外面,鲁小威正在给四个演员讲戏。

凯丽27岁,煤矿文工团的话剧演员,演过《八女投江》。五官秀气,气质端庄,脸盘饱满,极有传统女性的美感。

当然本身性格相反,碎嘴,事儿妈。

李雪建35岁,已是知名演员,本来看不上宋大成这个角色,因受过鲁小威父亲的恩惠才点头。

孙嵩26岁,一文不名,非常拘谨。

另有刘慧芳的好友月娟的扮演者,杨清。这位都不认得,但一看脸,都见过。

“慧芳对大成是信赖,没有感情,表演上不能过于亲近。她这会对王沪生也没有爱情,由于是自己的徒弟,才多加关照。

月娟对大成有好感,但知道他喜欢慧芳,也是不露痕迹。

今天拍第一集内容,你们几个初次亮相,一定把各自的感觉演出来。”

鲁小威站起身,拍拍手“准备好了么?”

“开始开始,先走几遍。”

现场一顿忙活,许非绕到外围观瞧,还挺新鲜,因为木有自己的事儿。

赵宝钢还是剧务,贱么兮兮道“怎么样,失落吧?”

“我失落什么?”

“啧,败走飞天,场外旁观,年轻人心灵脆弱,难免波涛起伏。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别人不在我在。”

“谢谢您呐!”

许非翻了个白眼,鄙视道“哥追求的已经不是这些了。”

“安静,安静!”

“开始!”

现场收音,保证效果。场景在工厂休息室,午饭时间。

杨清穿着白衬衫,端俩大饭缸子,唤道“慧芳!慧芳!快快,接一把,早给你买得了。”

“那么快啊?”

凯丽穿着当时很流行的背带工装裤,接过饭缸子一瞧,“四喜丸子?”

她尝了一口。

“好吃么?”

“好吃。”

“等你再去啊,这菜……

杨清一顿,那边孙嵩一脸阴郁的打饭回来。

“等你再去啊,这菜早就卖完喽!”

她故意扬扬下巴,好像说给他听的。

“要不怎么说咱俩好呢?”凯丽笑道。

“那当然了,哎,要说对你好啊,还是那位……”

杨清又一扬下巴,李雪建坐在桌前,边吃边跟人下象棋。他抬头一愣,笑得憨厚“说我什么呢?”

“大成……”

凯丽用胳膊肘拐了下杨清。

啧!

郑小龙觉得不太对,他之前跟了两部胡同,无论台词、肢体、表情,就一个形容得劲!

大菊胡同那帮货,浪的山崩地裂,骚的无法无天,看着就爽。

可这个,怎么这么别扭?

“不错啊!”

鲁小威在旁边一脸欣慰,笑道“看来都没少下功夫,细节把握的非常好。”

嗯?

郑小龙的第一反应很奇怪,他说的真话反话?第二反应更奇怪,作为观众看胡同和参与全程制作,是两码事。

好像,有点拉开差距了呢。

鲁小威拍拍巴掌,刚想微调一下正式拍摄,冷不丁从后面冒出一嗓子,“停!”

“……”

众人齐刷刷瞧向一个地方,莫名其妙。赵宝钢乐的直拍大腿,又不敢笑,憋得胖脸通红。

“呃……”

许非很尴尬,“那个,我看戏好,忘乎所以,你们继续。”

你忘乎个粑粑啊?

明明就是喊习惯了!

鲁小威对片场一霸的风格早有耳闻,不过胸襟大度,笑道“小许感觉怎么样,提提意见?”

“不不,我就是个编剧,你们继续!”许非忙道。

“编剧才重要呢,都是按剧本演的。”

“对,最近不是还写文章了么,搞的红红火火。”

一帮人起哄,说吧,不说你憋得慌。

郑小龙也道“你还扭捏什么,有什么想法?”

“那我可说了……”

许非揉揉鼻子,上前道“这是部生活剧,讲究自然流畅,多运用口语。而刚才最大的问题,几位话剧风格太浓。

话剧的特点,就是有间隔。语言、动作、表情,幅度都很大,并且是一段一段式的,因为得让现场观众看清楚。”

“这不很正常么?”

凯丽听着不痛快,“我演了好几年戏,一直这么演的,我觉得没毛病。”

“说人话,懂么!”

许非骤然提高音量,咄咄逼人,连珠炮一样,“你经验丰富,你拍过电视剧么?知道电视剧怎么回事么?知道这戏的节奏感在哪儿么?”

末了气势一弱,人畜无害,“这就是生活中的对话,不要有卡顿。”

“……”

凯丽明显吓着了,闭上嘴不敢再言。众人也一凛,不知道他是真发火,还是真教学?

郑小龙笑笑,他也烦对方这点,闹腾,女的又不好说——小许可不管你男女。

“杨清,你最严重,比如刚才那句。”

许老师继续道,“等你再去啊,这菜……你为什么特意停一下?

你这段表情,和对宋大成那段,完全是话剧式的。示意一个人,还得专门扬扬下巴,好像不扬就不是说他的。

电视剧不是话剧,动作幅度不用那么大。

‘等你再去,这菜早卖完了!’不要刻意,只把眼神扫过去,最后四个字突然变调,提高音量,一样是嘲笑。

对宋大成,也是稍微一努嘴,意思就有了。

还有刘慧芳,为什么自己加了个‘大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任何逻辑,就像专门给观众介绍这人叫啥。

还不如月娟直接说,‘你要说对你好,还得是大成。’

李雪建倒听得很认真,忽问“那个时期,这么明显会不会不太好?”

“看情景,首先这本来就是公共场合,其次月娟本来就没背着人,‘还得是那位’,那位是谁啊,就是大成。将指向替换一下,没什么区别。

如果一开始就写,俩人羞答答的低声议论,不好意思,那肯定就不行。”

许非缓了口气,道“还有李老师,您反应有点快。您这边下棋,同事在那边聊天,您得听那边没声了,脑袋里有个过程,‘诶,怎么没动静了?’然后才抬头看。

李雪建琢磨琢磨,点头道“有理,我再等一秒钟更好。”

“……”

他这一顿巴拉巴拉,孙嵩都吓傻了,没见过这么这么负责任的编剧。

大家反倒神态自若,许老师又开始了!许老师又开始了!

“我的一点小意见,继续继续。”

许非没穷追猛打,抹身就闪“我去接个人。”

这货撤了。

现场有点尴尬,鲁小威咳了两声,职业态度没的说,“准备准备,我们再试一遍。”

…………

大院门口,许非等到了李程儒。

这货便是新角色的扮演者,李三斤,因为生下来只有三斤,那年代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李三斤话痨,尖酸刻薄,唯利是图,又有非常讨人喜欢的一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程儒,形象气质都合适,就是没演过戏。

丫在《西游记》里忙前忙后,愣是一个角色没捞着,后来正因为演不了戏才下海的。

生意繁忙,谈的时候还犹豫。许非保证戏份不多,集中拍,这才答应。

俩人回到摄影棚,认识一圈,戳在场外一起围观。许非没打算再参与,对鲁小威还是尊敬的,不能蹬鼻子上脸。

很快午休时间。

李程儒蹭了份盒饭,吃的很开心,“原本还纠结,今儿一来又把我戏瘾勾出来了,你放心,不给你丢脸。”

“人的天赋不止一种,你经商行,也有演戏这根骨头,自己别落下。”

“是是,我尽量抽时间吧……哟,李老师!”

俩人忽然起身,却是李雪建捧着铝饭盒过来,“坐坐,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可担不起。”

“您肯定担得起啊,早就想跟您认识认识,现在才有机会。”

“那我还得先谢谢你呢,在报纸上给我好一顿夸。”

说的是《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提到他演的话剧《九·一三事件》。

李雪建穿着戏服,一件浅棕色的衬衫,脸型方方正正,寸头,跟王沪生比完全没优势。

他很喜欢聊天的,后来得了鼻咽癌才不敢多说,笑道“你刚才讲的有意思,新鲜,我一开始挺烦宋大成这个人物,平平淡淡缺乏亮点,现在倒知道怎么把握了,生活化就好。

不过我瞧你那意思,刚才还有没说的?”

“我要全说,这戏就没法拍了。”

许非顿了顿,道“第一集背景是69年,您是过来人,60年代初那是最困难的时候,自然灾害,棉花减产。”

“对对,我记着是每人21尺棉布,用完拉倒,多了没有。”

“就是啊,那会的衣服得耐穿、耐磨、耐脏,一水的蓝灰黑,加上军装绿,基本就这四个色。

剧里服装太鲜亮了,没有一块补丁。还有您这衬衫,的确良的吧?69年穿的确良,啥家庭啊?”

“哎哟……”

李雪建一合计,还真是这么回事,“怎么开始没提呢?开拍了才注意到?”

“一来电视剧毕竟不是生活,得有视觉美感;二来我没参与前期。”

“哈!”

李雪建被逗乐了,拍拍他肩膀,“你这,你这人太有意思了!”

那必须的!

许非也乐,肯定比你在梁山有意思啊。

(万圣节快乐……)



第二百九十三章 躲进小楼成一统1

除了剧本,许非没怎么跟《渴望》,这几天开拍才过来瞧瞧。

除了第一天逼逼一通,他还真不说话了,平时就在旁边看着,尽到了一位吃瓜群众的责任。

他不说,可别人难受啊。

尤其看到某段情节,某句台词,某个动作,这货都会不自觉的反应。而这一反应,演员都咯噔一下子,怀疑自己是不是演错了。

今天这场戏,讲王沪生的前女友竹心来找他,在王沪生父亲被批斗的时候,竹心写过大字报划清界限。

女演员叫吴玉华,就是《篱笆女人和狗》里的枣花。

许非小时候一直觉得这个女人超漂亮,吸引力不同寻常。来,大佬上张图!

“先走一遍!”

“预备!”

“开始!”

场景在王沪生家里,两层楼,书香气息,客厅有一截楼梯捅上去。当然上面啥都没有,搭景嘛。

吴玉华穿着一件呢子料的上衣,梳着俩麻花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她面相本来就苦,还摆出一副怨兮兮的样子,“你恨我,是么?”

“你狠吧,骂吧,打我也行,谁让我做错了呢?我不应该在你最孤独,最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对不起你。”

“算了,已经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嘛?”孙嵩走到一边。

“不,我要说,我一定要说,你让我全说出来吧!”

孙嵩斜了她一眼。

吴玉华又委屈,“沪生,你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其实,其实我的心,并不坏。”

pia!

许非一捂脸,什么鬼台词?

不过也勉强合拍,俩人都是大学生,看普希金,听肖邦,跟刘慧芳本来就不一样。

“你怎么这么不理解人呢?你不也写过很多材料,要跟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么?”

“我那是被逼无奈,是违心的!”

“那我就不是被逼无奈,不是违心的?其实我刚把大字报贴出去就后悔了,在部队农场给你写了十几封信,恳求你的原谅,一只得不到回音。后来才知道,信都被连队扣押了。”

“这么说,是我误解了你。”

孙嵩一脸心疼,慢慢靠近。

“不,沪生,是我对不起你。”

吴玉华一下扑到他怀里,埋在肩膀开始哭,两秒钟又起来,开始笑“看来,这界线我是永远划不清了。”

孙嵩见她的亚子,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又在空中顿住。

pia!

许非又一捂脸。

“你又犯病了?有话就说!”郑小龙皱眉。

“没事没事。”

“真不说?”

“继续继续。”

许非还真不想说啥,按后世眼光这段戏矫情无比。但在眼下,却叫情感细腻,极打动人。

不能老用超越三十年的标准来要求从前,那整部戏都得推倒。《渴望》现在的水准,已经高出同时代的大部分作品。

“好!”

鲁小威拍拍手,“我们正式拍!”

跟着重复这套东西,且效率极慢。

许非坐郑小龙旁边看,越看越累。这段戏要在两个人之间不停切换,就一台摄像机,比如吴玉华在说话,孙嵩作反应。

得先拍吴玉华,完了喊停,机器换位置,再拍孙嵩的反应。

这种切换,剪出来非常生硬。像我们看老片子时,刚刚俩人在这边,画面一切,突然跑到那边站着去了,好像中间少了一段。

而刚刚这场戏,折腾来折腾去,俩人还不停失误,一个多小时才搞定。

“胡同也一台摄像机,可没这么费劲吧?”他随口问。

“情况不一样。”

郑小龙瞅了眼鲁小威,低声道“胡同的演员,你是先把他们弄熟了,演起来跟喝水似的。这个不了解,连剧本研读会都没开。”

“那加几台总成吧?50集,每集起码45分钟,还不包括初始素材,得拍多长时间?”

许非想想就恐怖。

“你当我们央视呢,我们可玩不起多机拍摄。”

郑小龙摸着下巴,道“不过也确实慢了点,我申请申请,顶多再调来一台。”

所谓多机拍摄,通常指3台以上摄像机。

蔡晓晴导演的《家教》,就是飞天奖二等奖那个,是中国第一部使用多机切换拍摄的连续剧。

不仅仅是机器数量的问题,涉及到更高的技术设备。

简单讲,就是把画面通过几条讯道,同时送到切换台上。经过处理,连现场收录的同期音一起,录制到一条磁带上。

单机只能拍“单镜头”,多机能一次录下一大坨,缩短制作周期。而且演员的表演状态也会连贯,不用延迟。

同学们可以看看《渴望》第一集吃午饭那段戏,再看看《让子弹飞》,“黄老爷又高又硬”那段戏。

画面切换和表演连贯性的区别,极为明显。

忙活到中午,休息吃饭。

郑小龙跟鲁小威商量,鲁小威自然同意,就是愁人手。后来琢磨琢磨,把赵宝钢加了进去。

大钢子其实是个全才,演戏、配音、导戏、配乐都成。虽没像历史上落着导演的活儿,但也能体现价值了。

…………

青年出版社,办公室。

许非上午在片场,下午直接溜到这,正拿着一本样书翻来翻去。

纸张粗糙,书皮是常见的蓝色,黑字,很有这个年代的味道

《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

作者许非

十篇整,包括立意、剧本、表演、服化道、光影(摄影和灯光)、音乐、技术(特效、武打、飞车等)、制片、导演、行业发展。

前面七篇,给观众看的;后面四篇,给同行看的。

这就更不能指点江山了,以自己的经验、知识和接触的人为核心,不深入的阐述一下。

比如谈到自己做制片人,如何规定制度,如何完善后勤保障,具体到冬天提供热水,夏天买冰棍之类。

比如讲了讲香港的武行传统,西方的电影特效。

图片也很重要,他和编辑精选了百多张图片,配合文字更为直观。

许老师摩挲着封皮,涌出一股厚重的成就感,自己居然也出书了,还不是自费!还不是盗版小说!

“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尽量修改。”

“封皮我能自己设计么?然后再加个腰封。”

腰封在90年代从日本传到国内,后世无书不腰,令人痛恨。某些沙雕网友还建了个“恨腰封”小组,表示“就是一堆名人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哎呀!太对了!

许老师别的没有,就认识名人。

他一讲解,编辑犯愁,“倒是能加,但这个成本……”

“我可以让出一部分分红。”

“那,那我跟领导汇报一下。”

编辑暗自撇嘴,一听就是不差钱的逼货!

“还有,您可以请人写个序,一两篇都行。”

“明白明白,人早就选好了!”

许老师处于一种不可抑制的亢奋状态,“哎,你们什么时候发售啊?搞个见面会吧,送点小礼物,弄点小活动,大伙热闹热闹。”

“再弄个朗读会,请些明星、读者,大家坐一块读书。这叫文化沙龙,陶冶情操,年轻人就喜欢这个。”

“哎哎,别走啊!”

(还有……)



第二百九十四章 躲进小楼成一统2

写序的人,许非早就想好了。

德高望重,跟影视行业有关,戴临风肯定算一个。另一个他准备请陈长本,这位以前当过京台台长,现在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逼格足够。

腰封也好办,什么汪朔、潘红、莫言都往上怼,数十位名人联手推荐,影视鉴赏启蒙教科书,能吓死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土憨憨!

总之许老师很爽,爽到离开出版社,跟傻狍子一样特意跑到东城。

咔嚓门一开,书一亮。

“来来,都看看!这是样书,下半年出版。我说封皮太丑了,自己设计,再弄个腰封,写点名人推荐……怎么样不错吧?看看多厚啊!刷刷刷这手感,一百多张图片,里头还有字呢……走了啊!”

砰!

“……”

俩妹子愣了半天,黯然神伤,为什么喜欢上一个傻子?

等许老师离了东城,又撒着欢跑回家,天特么都黑了。

还是门一开,书一亮。嚯,要不怎么说是亲妈呢!

张桂琴太配合了,攥着书不撒手,眼圈一红,“你拍电视剧我还没觉得,现在感觉你混出点样了。出书好啊,以前可是状元才能干的事。

等你这书发售了,我多买几本。鞍城那些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我都送送。”

“别别!我这次是托福,捡漏出一本,人家报纸上都发过了,读者不一定舍得买。到时候销量低下,你再自己花钱,那更丢人。”

许老师嘴上说着,其实特自豪,有种参与历史的赶脚。

十年代是文学黄金期,小说、诗歌都热,整夜整夜的谈文学,谈理想,激情怒放。

到九十年代末没落,文学已死。为此吕乐还专门拍了部电影,叫《诗意的年代》,请了汪朔、余华、阿城一票作家,还有王彤姐姐。

他上大学那会,学校还没完全庸俗,受了点熏陶。等上了班,干出点成就之后,时代就不一样了。

谁还看纸质书啊?都看网络小说去了。

“哎妈,大菊胡同那俩院子开工了么?”

“都开半个月了。”

“你让他们先等等,我重新设计个样式。”

“干一半了,你重新装?”

“反正也没几个钱,那地方我一直不知道咋用,现在有点想法,嘿嘿。”

张桂琴瞧他笑的猥琐,正经道“你可别整幺蛾子!人家都说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千万别干那违法乱纪的事儿。”

“这话就是我写的,您拿来教训我……跟文化艺术有关,放心。”

…………

经过飞天奖的反思,许老师重忆初心。

他最想做的始终是把妹,啊呸,传媒!

这个概念极广,广播、网络、影视、出版、新闻、广告等等,凡跟信息传播媒介有关的,都叫传媒。

他现在主攻影视这一块,而随着剧集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发现,真的要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甚至他想过,要不要跟领导沟通,以中心名义开家公司,把自己扔出去大搞特搞。

几年前下海,会让人鄙视,现在好一些。不过他主要考虑自己的地位,小有成就不太够啊,登堂入室才行。

当然现在可以做些准备,大菊胡同好歹能当个据点。

转眼五月末,天气越来越暖。

许非在《渴望》片场盯了几天,撒手不理,转到亚运这边。

这日中午,他骑着车子赶到一所学校,刚进校门就听哇啦哇啦震天喊叫。拐到操场,同学们早在排练。

“啊……”

“啊……”

“咻……”

现场乱糟糟一片,满目全是人头,穿便衣,拿大旗。

这个单元叫“中华武术”,开场便是舞大旗,来自相关大学的四百多学生,身强力壮,精气神十足。

编不困难,排练困难。

比如出场,分成四队,从四个角像四条斜线往中间走。到中间两两结合,又往上下左右拉伸,变成五队。

最后摆出一组云头图案。

先从整体上告诉学生怎么走,目的是什么。再从细节上死抠,老师手把手教着走队形,喊话根本听不见,吹哨。

长哨、短哨、吹两声、吹三声,直接军队化。

许非跳上操场前的高台,程东正拿着大喇叭喊“东边那组,有两个人靠外,圆都缺一角。西边那组没对齐,老师指导一下。

不行啊!这段都排两天了,告诉你们别犹豫别犹豫,到中间马上汇合……犹豫什么呢?

再来一遍!”

呼啦啦全跑到操场外面,又从四个角开始进。老师吹哨吹的脸红脖子粗,学生努力又急躁,整个场地都升腾着一股焦灼热浪。

“太不容易了!”

许非摇头感叹,程东抹了把汗,哂道“你才知道不容易?也对,你们搞美术的多轻松。”

“放屁了啊,都是为国出力,不分彼此。”

“嘁!”

程东眼睛盯着下面,一心二用,“我是排上才知道,之前的经验就是坨屎!现在每天一睁眼,就觉着喘不过来气,亚运会这仨字就像三副挑子一样把我压着。

艹!”

他猛地操起大喇叭,“停停停!那怎么还摔了?正常走路也能摔啊,这状态怎么上开幕式?你要在开幕式摔一跤,好家伙,几十亿人看着,你对得起谁啊?你谁都对不起!”

“……”

被骂的男生眼泪都下来了,一声不敢吭。

“去去去,瞎杰宝骂,劳逸结合懂不?”

许非踹了丫一脚,“没看都绷着一根弦呢?得适当放松。”

“放松个杰宝!”

程东也加入杰宝家族,“既然选中他们,他们就得给我绷着!”

“你绷一年你试试?排练力气全用光了,开幕式怎么办?”

许非拿过大喇叭,“全体都有,休息四十分钟,该撒尿撒尿,想喝汽水的一会过来领。”

“……”

底下人面面相觑,这位谁啊?见程东也摆摆手,这才一个个瘫软在地。

程东还纳闷,“你特么哪来的汽水?”

“开玩笑!我第一次过来,不得犒劳犒劳……诶,来了。”

只见一辆板车慢悠悠骑过来,摞的老高,全是北冰洋。

哇哦!

学生们顿时欢呼,抢着往下搬,很有秩序的轮番拿。确实很辛苦,不给钱,只供顿饭,喝汽水就算小灶了。

三三两两的坐在地上,大旗沉,衣服全湿透了。

“哎,那人谁啊?”

“没见过,今儿头一次来。”

“有点眼熟,好像胡同里那警察。”

“对对,就是他!他也是演出组的啊?”

“许非许老师嘛,报纸上文章我期期看……哎,真人比电视好看多了。”

学生们快乐吃瓜,对某人第一印象大好。

而由于带汽水这个举动,又令孩子们无比温暖,尤其跟程东一对比,简直父爱如山。



第二百九十五章 躲进小楼成一统3

“那边那个,出圈了!

我没拿望远镜都看的清清楚楚,到时候让人家怎么看?人家主席台都是天文望远镜,连你根汗毛都能看着,你说你丢不丢脸?再来一遍!”

“咻!”

随着尖锐的哨音,四百多学生排演着已经重复无数遍的队列。

头顶太阳高照,微风阵阵,气温不算热,但体力消耗太大。别说他们,程东光站着都快受不住。

“小许,你帮我盯会,我上个厕所。”

程东撩起背心抹了把汗,一迈步,肌肉都硬了。

“我觉着差不多了,该放音乐了。”

“那就放!”

“好!”

许非跳上高台,待一遍结束,拿着大喇叭喊“咱们练了一个礼拜,队列基本可以。但别骄傲自满,现场可没有哨,都是放音乐。

在没有哨的情况下,你们还能不能完成队形?这就要求大家把每一步的走位,都印在脑子里,形成一种身体本能。

下面我们配合音乐练习,广播站广播站,你那边好了么?”

“好了。”

“准备!开始!”

只听音乐响起,仍然从四个角入场。每队排头安排两个最出色的,率先竖旗,后面一瞧,刷刷刷跟大枪一样全立了起来。

“停停停!”

许非挥手喊停,“不是说了么?入场先给我吼一嗓子,得有沙场冲锋陷阵的气势,重来!”

又来一遍。

“啊!”

四百多人一起高喊,举着大旗入场,到中间又骤然一分,化作一道道洪流向八方延伸,汇成了一副云头图案。

跟着大旗挥舞,又似云卷云舒,随风浮动。

末了队形再变,全部散开,横二十,竖二十一,同时舞动大旗,红色的旗面翻滚,如波涛起伏……

人海战术,忽略个体,但每个人都挺胸抬头,斗志昂扬。

第一次配音乐,也并不整齐,可那股年轻的,火热的,赤诚的精神气,已经砰的迸发出来。

“……”

许非看着这个场面,深感重担在身,如果节目失败了,别的甭说,光这帮孩子就对不起。

“许老师,许老师!”

下面忽有人喊,他蹭的跳下去,却是一名工作人员捧着衣服过来,“样衣出来了,瞧瞧怎么样?”

程东正好回来,抖开一看,摇头道“什么鬼色儿,不如你设计那套好。”

“没办法,谁让领导不喜欢呢?”

许非瞅着衣服也一言难尽,蓝衣服,蓝裤子,蓝靴子,蓝帽子,黑色腰带。京剧里有战沙场的戏,先是小兵鱼贯而出,簇拥着一员大将,分列左右——这衣服就是小兵穿的。

他原本设计的是一身黑,带红色云纹,没帽子,然后是血红的大旗。

领导看了说,杀……气……太……重……

不过这衣服单看丑,配上红面黄边的旗,旗下是蓝汪汪的人,居然还挺和谐。

俩人又指挥排练了几遍,中午放饭。

照例有汽水。

许老师凭借一车车的北冰洋,俘获了全体少男的心,就差喊爸爸了。而同事们也才发现,卧槽,丫居然是个狗大户!

饭是学校提供的,难吃,量足,肯定能饱。

许非和程东找个阴凉地方,还没啃两口,又有人找。

五十多岁老头,面黑个矮,一脸糙相。

俩人却不敢怠慢,起身迎接,“吴主任,您好您好,大老远特意跑一趟。”

“应该的,别叫主任,叫老吴就行。”

这位叫吴彬,以前在什刹海体校,李连杰就是他带出来的,现在中国武术研究院教学研究部当主任。

饭点过来,自要招待。

吴彬也不客气,坐下开吃,“我以前带武术队出国演出,排过几十人的节目,六百人我还没试过,你先说说有什么要求?”

“分两段,一段整体表演,一段分组对打。不拿兵器,纯拳脚。”

“六百人全分组?”

“大概6组,每组四五人。”

“风格呢?”

“阳刚威猛。”

老头琢磨琢磨,“阳刚威猛就是北方拳了,三皇炮捶、通背、八极、戳脚、孙膑都行。其实最好还是兵器,尤其是大刀,哎,要不咱来段‘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

“不不不不!”

俩人汗都下来了,“咱别当破坏中日友好的罪人,担不起担不起。”

“哈哈哈!”

老头大笑,“跟你们逗个乐,我都懂。其实这种场合不能复杂,复杂了不整齐,我觉得长拳挺合适整体表演,我给你们来一段。”

吴彬刷的一起身,摆开架势,耍了一段长拳。

古代有叫“长拳”的拳种,现代长拳,是在查、花、炮、红诸拳种的基础上,整理创编而成。

舒展大方,跳得高,蹦得远,节奏分明。

许非看完皱眉,道“舒展性够了,刚猛不足,尤其这个姿势……我不知道叫什么啊,您别介意,就这个……”

他学着摆了个架势。

右腿后撤,左腿在前,两条腿微微弯曲,右手举过头顶,掌心向上,左手往身后一撇。

“这叫虚步亮掌。”吴彬道。

“哦,还有这个……”

许老师扎了个半马步,公狗腰,大长腿,但就是硬,硬的姿势跟拉屎一样,然后一手上举,一手横在胸前。

“这叫马步架掌。”

“像这种动作能不能删掉?一是丑,二是娘,我说话直,您别介意啊。我们不用按套路来,自己编一段动作,简单威猛,大开大合,还得吼出来。”

“吼出来?”

“就这样,这样……”

许非立定站稳,砰的挥出一拳,嘴里大喊“哈!”

跟着又甩出一脚,“哈!”

“哈!哈!”

“哈!哈!”

“……”

吴彬挠挠头,你们这小伙子是不是不太正常?

不过也明白了,“好办,我现在就能给你编出来。不过太简单也没意思,咱们加点腾跃动作,然后卧倒,跟着鲤鱼打挺。”

“六百人鲤鱼打挺,那能齐么?”程东震惊。

许非道“反正您先编一段,具体排练具体改,到时候还得辛苦您。”

“没事,应该的。哎,你们领拳是谁啊?”

“吴经,也是您学生。”

“哦哦,那小子……”

吴彬一乐,“那小子不错,领拳够格。”

(还有……)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万无一失

当大家都往一个目标使劲时,很容易营造出一种团队气氛。

拼搏向上,不怕苦不怕累。

最近许非一直泡在操场上,舞大旗排练完了,现在是功夫队列。各体校选出的好苗子,十几岁,活力十足。

“还是老毛病,你们个人没问题,整体永远不齐。不是说了么,第一听我口令,第二看两边白线。

吴经起来!别嬉皮笑脸的,再来一遍!”

高台上,许非穿着长袖,戴着草帽,拿着大喇叭,特有村书记的派头,“队列站好,听我口令,预备!”

预备拉着长音,六百武术生啪的一立,双腿并直,双拳放在腰部两侧。

“1!”

“哈!”

左脚横跨,右脚跟上弓步,身子转过去,右拳直冲。

这叫弓步冲拳。

“2!”

跟着踢腿,出拳。

“3!”

吴经站在最前面,刷一个大跃步前穿,身子往下伏,亮了个架势,教科书般标准。

“停!各位老师检查检查,有没有超线的?第五排第六个,你腿长还是脚大?回回往前冲,不冲能死么?”

每一竖排两侧,都画着条白线。长拳舒展,蹦蹦跳跳,这条线就是边界,脚尖顶上刚好,长了短了准保不齐。

几位教练入场检查,粗鲁暴躁,看见不对的上去就一脚。

屁孩子嘿嘿一乐,也不当回事。

“好,比上次强一点,咱们下一组动作。”

“1!”

“2!”

“3!”

砰砰砰!六百人全部卧倒,这年代操场质量差,硬往上摔。

许非提高音量,“起!”

吴经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马上回身看,就在自己眼巴前,俩小子的动作节奏就不一样。旁边那个更是失误,没挺起来。

“……”

程东、吴彬几人互相瞅瞅,皆是摇头。

六百鲤鱼打挺,太难了。

“还是删掉吧,没法排。”

“好,我再想个动作。”

“小许,先歇会吧。”

“现在大家休息,不要走远乱跑,喝汽水的过来取。”

许非跳下高台,赶紧跑到阴凉地方,开瓶水狂灌,“太特么热了!站一会还成,天天站能死。”

“热你还穿长袖?”程东问。

“这叫防晒,你懂个屁。”

他又摸出条手绢,擦擦额头,擦擦脸,擦擦脖子。

哎哟呵!几个糙老爷们碰上这种精致的男银,简直无(疯)地(狂)自(打)容(死)。

大伙聚在楼根底下躲太阳,那边乌央央过来一帮孩子,吴经为首。程东瞧他胳膊上青了一块,喝问“又打架了?”

“切磋。”

“打架就打架,切什么磋?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是个整体……”

“行了行了,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

许非护犊子,道“他们跟咱们不一样,全身的荷尔蒙,不能不让释放。六百号人,他当领拳,谁服气?

友好交流是必要的,我告诉过了,点到为止,谁不守规矩直接滚蛋,检讨大字报,父母叫来,全校通报开除,祖上三代都得蒙羞。”

“狠人儿啊!”程东惊叹。

“你是多此一举,不服就打,早晚都打服。”

吴经往台阶上一坐,特社会,跟着脑袋被一呼噜,“跟谁你你你呢,叫我啥?”

“哥!”

吴经咕哝一声,又劲劲道“哎,你昨天还没讲完呢,继续讲。”

“是啊许老师,我们都等着呢。”

“我昨天觉都没睡好。”

“哈!那就给你们讲一段,正好有点时间。”

许非把草帽摘下来,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把扇子,边摇边道“书接上文,李英琼别了五台教主,继往前行,走了万余里,忽见对面山坡上窜出一只双翼飞龙。

背上骑着个红脸道士,枯瘦猥琐,三缕细髯,正是神女峰妖人阴阳叟。

此人见如此美貌女子,便欲捉回去采补一番……”

程东一头雾水,“你这是《蜀山剑仙传》?我看过残本,好像没你这出啊?李英琼怎么能碰着五台教主呢?”

“我这版就碰着了!”

许非懒得理,继续道“二人斗起法来,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只见阴阳叟取出一碧玉葫芦,大喝道,‘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揭开葫芦盖,一道白光如线,有眼有翅,直扑李英琼。却道这法宝是何物?正是采日月精华,夺天地灵气,有头有眼,顷刻可斩首级的斩仙飞刀!

李英琼见白光扑来,不急不慢,清喝一声,剑来!”

“程导!许老师!”

正此时,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跑来,“舞台送来了,你们过去看看?”

“这么快?走走!”

许非收起扇子,起身便闪。

“哎哎,讲完再走啊!”

一帮孩子听得正入迷,瞬间抓狂,断的这个难受啊!

许老师赶到一座大仓库里,三个移动舞台齐齐整整,长宽跟小客车相仿。底下有变向轱辘,大部分是空的,不算太重。

一刀马旦,一武生,一变脸,一甩袖,两两一组,居中是于承惠。出于画面效果和施展空间,没有使用五个舞台。

按照构想,大旗耍完之后,把舞台推上来,五人亮相。

关键人怎么出来?是直接站在那儿,还是从升降台冒出来。小组讨论好久,觉得从下往上这个过程,更有视觉效果。

所以里面还得加升降台。

算新技术,只能求助亚组委,亚组委到处联系,做了这么三个。

许非钻进去看了一圈,道“不是电池啊?那不还得接电源,从场边到舞台多少米?”

“先试试吧,来把电插上。”

有人拿出一捆电线,尽量拉远,这边一按开关。

“嗡!”

带着轻微声响,五个升降台缓缓抬高,然后咯吱,三个停半道了。

“……”

所有人的脸色,刷全沉下来。

“关了,重新开!”

“嗡!”

那三个升降台继续往上。

“再开,降下来!”

这回倒顺利,砰,急速下降。

“再来一遍!”

嗡!两个开始抖,两个又卡住。

……

程东召集人员开会,还请了几位技术工,就讨论升降台的问题。

“对我们来说是新技术,不成熟,你们一下子提出这么多标准,我们只能说尽力而为。”

“怎么不成熟了?第二组《碧水风荷》也让人上去唱歌了,听说排的特好!”

“她那是单独的升降台,你们是往移动舞台里装升降台,还一次装俩,成功率能一样么?”

“实在不行就手动,手动总可以吧?”

“那么多人看着,你在底下摇,丢不丢脸?”

“开关冲后,人在后面操作,反正那边是翻板,不坐观众。”

“那得多长时间?舞台上来了,人半天上不来?”

“那你说怎么办!!!”

吵吵嚷嚷没结果,程东思索了半天,忽道“你们的意思,单独的升降台成功率比较高?”

“对头!”

“那咱们能不能换个思路,别往里装,往外扩怎么样?”

“往外扩?”

“就像这样……”

许非同步想到,还画了张图,“核心就这一个圈,对吧?以这个圈为中心,四面搭架子铺台,构造互不干扰,这技术能保证么?”

“我们可以试试。”

有思路就好,众人暂时松了口气。

许非也一脑袋汗,压力重重,自己好像在拍一部电影,就黄渤爬旗杆子那个。

“确保万无一失!”

(还有……)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夏天(czlb加更)

转眼到了七月,天彻底热了起来。

政府忽然接连出台文件,决定办几件群众关心的事。包括清理整顿公司,制止经商,取消对首长食品特供,首长一律使用国产车等等。

国产车这个事儿,最早领导坐的都是红旗。1983年上头决定红旗停产,理由是车速低,油耗高。

然后都变成了进口车。

然后老百姓就抱怨,中国能让卫星上天,为什么造不出小汽车呢?而在这个文件下发之后,一汽在俩月就拿出10辆红旗。

…………

京郊,怀柔。

一户农家院里,王扶林带领人马正在拍一部乡村剧。

剧本平淡,演员一般,其实没啥意思。但还得拍,身为一个导演不拍戏,就意味着失业了。

“好!休息一下吧。”

王扶林喊了一声,拿着大茶缸子坐到屋檐底下,边喝边想事情。

他31年生人,已经58岁了,很快就要退休——这是1978年出台的文件,男60周岁,女干部55周岁,女工人50周岁。

此规定施行了很多年,后来就延长了,延长了,延长了……

这年头老人儿讲究返聘,像戴临风,从副台退下之后,返聘为制作中心工作。

可他准备真退。

一是精力不足,二是《红楼梦》之后,台里没给过什么像样的任务。他始终觉得《红楼梦》失败,自己被搁置了。

村里的天儿似乎更热,土路的尘灰与鸡屎猪粪的味道混在一起,干燥且腥臭。

王扶林不知不觉喝光了水,随意一抬头,一辆小轿车正压着土路远远驶来,尘沙飞扬。

“滴滴!”

车到院前停下,门一开,任大惠跟两个人下来。

都认识,一个是央视领导,一个是广电部领导。

王扶林奇怪,迎过去道“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屋里谈,你这地儿真不好找。”

几人进屋,任大惠直奔主题,道“前阵子台里决定,重启《三国演义》计划。”

“不是不拍了么?”

“之前是大家都拍,我们才不拍,现在大家都不拍了,我们自然要拍。这几天一直在讨论,最后决定让你担任总导演。”

“……”

王扶林心里一哆嗦,刚才喝下去的水似在体内翻江倒海,涌至全身,又顺着汗毛孔冒出来,带走了山中暑气。

“这个总导演什么意思?”

“是这样。《三国演义》跟《红楼梦》的字数虽然差不多,但它是历史背景,东汉末年,分三国,三国归晋,有一个超长的时间跨度。人物繁多,线索冗杂,还有大量的战争戏。

台里要打造四大名著经典,这回下了决心,要大投入大制作,搞一部超长篇出来。

如果一个人拍,那得猴年马月。所以我们商量,采取总导演制,带领几个分集导演同时进行,这样效率能快些。

而全国最具古典电视剧拍摄经验的,怕是只有您了。”

央视领导这番话说的,王扶林那点委屈顿时烟消云散,道“既然是台里任务,我义不容辞,目前都做了什么准备?”

“啥准备都没有……”

任大惠掰着手指头算,“没有文学剧本,没有导演,没有演员,没有筹备组。就定了仨人。一个我,一个你,一个北电的副院长何宝通,做总美术。”

“我们的意思是,分集导演在全国找,必须得是电视界的精英,没拿过飞天奖的都不用考虑。

找齐了之后,我们给配备人马,每人负责一部分内容,你负责总体调度。”广电部领导道。

“对,我就负责落实经费。”任大惠道。

“我能问问预算有多少么?”王导有点穷怕了。

“呵呵,台里这几年广告费赚的盆满钵满,反正你就拍吧。哦,我们初步计划建一座三国城,就像大观园似的。”

咝!

王导又一哆嗦,道“我不怎么了解《三国演义》,这任务我接下来,但你们要给我读书的时间。不读书,拿起来就拍,我没这本事。”

“你想要多久?”

“跟《红楼梦》一样,脱产学习一年。”

“可以。”

央视领导二话不说,笑道“四大名著不是别的,值得我们用几年时间去打造。您就安心读书,什么时候读好了,我们正式建组!”

…………

“昆仑饭店到了啊!下车的往后走!”

“别挤别挤!”

朝阳区新源南路,许非在一处站点下了车,回头瞄了眼那辆沙丁鱼罐头,身上还残留着里面的汗臭味。

腿也有点僵硬。

其实以前不是这实力,没办法,泡在操场俩月余,都快静脉曲张了。

大旗、个人表演、打拳、舞狮,四小项,相对完整的录了带子,昨天才上交审核。等领导满意了,才能喘口气,等着实地排练。

不过腿确实难受。

“我好像该买车了。”

——许百万

他往前走了一小段,就见一高耸大楼,门脸气派,正是五星级的昆仑饭店。

以前归公安系统,现在归锦江集团,锦江集团归国资委管,专门做酒店、旅游、餐饮这些东西。

第一次来,确实金碧辉煌,装修时髦,远超同行水准。

许非找到健身的地方,要往泳池区进,被服务员拦下。马卫都在里边等着,连忙出来,“哎,有卡有卡!”

塞过一张黑色的游泳健身卡。

许非随手揣兜里,道“虽说咱们叫海马,也不至于在游泳池聚吧?”

“嗨,这不海晏升经理了么?给我们一人一张卡,随便游,不用白不用。再说前阵子憋坏了,可得放松放松。”

俩人进了更衣区,各开柜子。

夏天穿的少,老马上下一扒拉,就剩一裤衩,再扭头,那边已经裸了。

哎哟!

像这种老司机,一向觉得女人的身体才好看,今儿头一次觉着男人的身体也很有魅力。

水淌下来似的肌肉线条,有力却不粗壮,皮肤也好,有腰有胯,两条大长腿撑着地,一根钟摆晃里晃荡。

一匹好马没人骑!

再瞅瞅自己,身上跟脸都一层褶子。

“以后不能跟你一块游泳,受打击。”

俩人穿上泳裤,进泳池,面积颇大,清亮亮的水。

一提这年代,总觉得保守,其实在五十年代就有游泳馆了。八十年代也不乏穿泳衣,露大腿的妹子在里面扑腾。

这会没什么人,岸上有一圈椅子,坐着一帮中年油男。

正是汪朔、莫言、刘震云这伙人,海马聚会。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俗人

“扑通!”

“哗哗哗!”

许非一猛子扎进水里,以不太标准的姿势游了个来回,的爬上岸。

一票中年油男纷纷转头,自惭形愧。

“游游泳确实好,释放压力。”

他往椅子上一躺,两条大长腿尽情舒展,“这阵子给我站完了,就得运动运动。”

“你那节目排怎么样啊?”

老马在旁边鼓捣茶具,不大点的小茶盅,刷刷沏了七八杯。

“等审核,过的话就明年彩排。”

许老师待身子变暖,才饮了杯茶,看看偌大的泳池区,“地儿挺好,就是空旷,连穿泳衣的妹子都没有。”

“有啊,虽然没穿泳衣。”

汪朔忽然插嘴,扯着脖子喊:“小姐!小姐!”

许非吓一愣,见一个穿制服的服务员过来才知道想岔劈了。

“帮咱们订个包间,一会下去吃饭,这能点菜么?”

“可以的。”

“那先点菜。”

一帮人开始研究菜谱,许老师特神奇,“你们现在这么赚么?五星级随便点?”

马卫都鄙视,“海晏在这呢,谁自个结账?”

“哦,蹭饭啊!”他恍然。

“团结友爱的事儿,别整的那么庸俗。”

汪朔也鄙视,教育道:“这蹭有学问,千万别刻意。一会吃饭都慢点,那地方跟办公室挨着,门打开,海晏一路过就打招呼。人家进来一瞧,嚯!吃饭呢,你说他好意思不给签单么?”

哎哟!

许老师摇头,我百万身家陪你搁这儿蹭饭?

不过头一次来,入乡随俗。

暂且再泡一会,那边继续海聊,汪朔当仁不让是核心。老马眯着眼儿喝茶,偶尔插一句,他没兴趣参加,拿本书看。

“中国人到美国就是治病去了,本大国民众就有这喜好,一到人家地盘,啥病态都好。

我一哥们头两年出国,前阵子回来,我一看,卧槽,信上教了。我说你怎么信教了呢?他说不信不知道自己渺小,不信不知道自己罪恶。

扯杰宝蛋,丫就是怕死!

我跟你讲,中国人最怕死,偏偏又没有信教这根骨头,千百年来拿祖宗说事。全是外面的和尚,告诉你得有信仰,有信仰精神充实,有信仰上天堂,就是给怕死找个发泄的地儿。

其实都比不上中国人的祖宗,特实惠。人家也不上天堂,就在牌位上呆着,顺便还能保佑子子孙孙。”

“怕死,就是怕死了没着落,意识消失,感受不到这个世界。所以就弄点玄乎的东西自我安慰。”

“对,西方人讲个体,上天堂。中国人讲家族血缘,死了成祖宗。”

“所以中国人实在啊,第一个弄出祖宗的那哥们才叫牛逼,太了解群众需求了……”

汪朔侃嗨了,眉飞色舞,自觉太阳,结果瞧那边有个没听的,喊道:“你特么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你继续。”

许非晃了下书本。

汪朔眼睛尖,“雪,雪山飞狐?卧槽,你看武侠?”

嗡!

一帮作家全兴奋了,都是文坛人物,基本瞧不上武侠。

“你怎么还看这个啊?港台作家没什么可看的,尤其金庸琼瑶。琼瑶的读者群就是一帮低幼,滥情胡搞,都比不上玩情调的张爱玲。”

“金庸纯粹那些旧的路数,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偏不说清楚,谁也干不掉谁,一到出人命的时候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挡横的,没意思。”

“而且武侠多可笑啊,阿富汗战争都撤军了,他们还来这套呢?假的嘛,还刀枪不入、飞来飞去呢?”

“小许,你眼光一向不错啊,今儿可俗了!”

这可是八十年代的文坛。

许老师就觉掉进了艾尔米塔什,满世界自己一个俗人。都是岁数大的前辈,他也不好怼,“成成,我回家再看。”

“不成!一看武侠的混在我们里边,跌份儿。”

“对,一会得结账啊!”

这帮人呢,有开玩笑的成分,也有调教调教小年轻的意思。

许老师把书一合,笑道:“行,那就说点别的。

你们刚才聊死亡是吧?

其实谁都清楚,死亡不可避免,累死累活就为了在这世界多留一会儿。什么信仰啊,祖宗啊,那东西太远,不真正死一次谁也不知道。

那从最现实的角度,我觉得人的死亡,起码要经历三个阶段。”

“怎么说?”大伙来兴趣了。

“第一个,当你心跳停止,呼吸消逝,这是医学上的死亡。

第二个,当你举行追悼会,人们穿着黑衣出席葬礼。他们宣告,你已经离去。这是社会关系上的死亡。

第三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这是情感记忆中的死亡。

人的一生,势必要经历这三次,然后才是彻底消失。

但对某些人来讲,还有更加延续的存在方式。音乐、影视、文学史、教科书……如果他们足够伟大,他们可能永远不会逝去。”

“……”

一片沉默中,许非看看时间,站起身,“好了,吃饭!”

………………………………

青年出版社。

信誉还是可以的,说下半年就是下半年。许非拿到了《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的正式版本,爱不释手。

封皮按他的意思重新设计,腰封也妥当,上写:

“十几位名家联合推荐,看得懂的影视艺术鉴赏。”

“汪朔:别拿观众不当盘菜”

“莫言:影视爱好者入门读物”

“葛尤:他教会我怎么演戏”

其实编辑觉得很羞耻,从没干过这事,问:“许老师,要是没意见的话,过几天我们就正式发售了。”

“你们打算怎么发售?”

“就是在各书店铺货啊。”

“没了?”

“……”

编辑心累,“您想怎么着啊?”

“还是弄个读者见面会好,现在让开了吧?”

“让是让,可这……”

“哦,你们就帮着说一下时间地点,剩下我自己弄。”

许非本打算搞签售会的,一想不对。现在只有领导才能签名,明星、作家要给人签名,会被骂的。

得等九十年代流行歌曲火爆,港台势力大举入侵,最早的一批脑残粉出现,才带来这种签名文化。

“婆婆,我要听《星星点灯》。”

“哦,点灯啊,我也会唱。”

就这种。

许老师公费出书,自费宣传,联系于佳佳,于是《京城青年报》又开始抽奖了:

“《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将于五日后正式发售,并举办读者交流会活动,本日起可报名参加,最终选出二十名……

时间:八月二日,上午九时整

地点:东城区大菊胡同28号”

(还有……)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交流会

书房内,茉莉茶甜,金蟾吐着烟。

金蟾便是那茶宠,里面可放香,从嘴里冒出来。烟气缥缈笼罩蟾身,栩栩如生,在这夏夜竟有了几分玄妙之感,仿佛时钟都开始迟缓了一秒钟。

许非放下两部,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雪山飞狐》剧本初稿。

时间顺序:胡一刀结识夫人,怀有身孕,胡斐出生,接《雪山飞狐》客栈情节,与苗人凤惺惺相惜。

夫妇二人身亡,平阿四抚养胡斐,接《飞狐外传》,结识程灵素、袁紫衣,接《雪山飞狐》苗若兰情节……”

没错,他心心念的合拍剧,正是91版三地首次合作的《雪山飞狐》。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长路漫漫,踏歌而行,回首望星辰……”

在本剧之前,港剧吊打台剧,本剧之后,台剧忽然通透,开启了本地制作大陆山水的牛逼模式。

不仅造就了辉煌的九十年代,更在《流星花园》成功转型,以一系列狗血偶像剧大杀四方。

许非特喜欢这版《雪山飞狐》,长白山实景拍摄,银装素裹,大气磅礴,吊打tvb的塑料瀑布。

尤其迷恋程灵素,以至于后来的《雪花神剑》,为喜欢梅绛雪还是聂小凤苦恼不已。

后来发现想多了。

91版飞狐和94版《倚天屠龙记》,就“人生短短几个球啊,不醉不罢休……”那个,堪称台湾金庸剧的两大巅峰。

当然回过头看,还是有不少毛病的。

比如程灵素死的时候,胡斐抱着她说:“二妹,你还这么年轻,就为我牺牲了。”

比如吃两个馒头就给人家十两金子,前后几十次出现的客栈,场景一模一样,老板一模一样,连店小二都没换过……

《飞狐外传》讲胡斐少年时的故事,《雪山飞狐》讲胡一刀和胡斐成熟之后的故事。

结尾还留了个关子,胡斐要砍苗人凤,这刀是砍还是没砍啊?

他迷茫了……

你迷茫个粑粑啊!剧本这么写,得让人喷死。

许非现在就是把两部融合到一起,再来个圆满结局。

说实在的,他觉着自己那点底子,快被胡同掏干净了,下部戏肯定要换风格,何况还有现成的饼。

按正常发展,台湾三大制作人之一的周游,明年会提出跟大陆合作拍戏的计划。他打算早点提出来,剧本先写好,尽量多争取一些话语权。

主导是不可能的,一个是经费,肯定湾湾出大头。第二是技术设备,也肯定人家先进。

这边能提供的,无非场地和人手。但还必须得拍,特别“两岸三地演员首度合作”这个气势,一定要有。

如此规模庞大,政治正确,促进交流的影视作品……别人攒不出来,我能。

这叫资本。

…………

8月2日,晨。

于佳佳带着摄影记者早早赶到大菊胡同,这片她来过,正是《胡同人家》的拍摄地,好像在,在……

她站在门前惊奇。

没记错的话,26号应是那大杂院,现在门锁着。旁边的院子却敞开,新换的铁门,甚至还带点漆味。

于佳佳进去就一惊。

门口靠墙围了一圈篱笆,种了些花花草草,碎石甬路略窄,走几步豁然开朗。敞亮亮的大院,小屋子全扒了,数间大屋窗明几净,里面铺的都是瓷砖。

一角还搭了个大遮阳棚,摆着几套桌椅,桌上全是水果饮料各式点心。最里边有个月亮门,通往隔壁的大杂院。那院子倒没拾掇,保留着片场格局。

许非正带着几个京台的朋友忙活,招呼道:“来这么早?九点才开始呢。”

“你打算干嘛啊?”

“这以后就是我一据点,有什么小活动应该都在这里搞,多关注关注。”

“不是,你什么时候装的啊?”

“就最近,原本准备装住宅,后来有了新想法,这都是扒了重装的。”

艹!

于佳佳爆粗,狗大户!

等了一会,别家记者也来了,到八点半左右,院门口已经堵住。没有老的,全是中青年,数量远超二十,但非常自觉,门开着都不进。

许非过去,扒着门框开始聊,“我就找二十个,你们这么多人干嘛啊?”

“凑热闹还不行啊,我们不进。”

“就是,我陪朋友来的。”

“哟,那我们还招待茶水点心呢,你们就在外面看着?”

“我带饭盒了!”

一个女学生样的妹子,真掏出铝饭盒晃了晃,惹得一阵哄笑。

这里头有的见过面,大部分没见过,但感觉特熟,不客套。因为他的剧本和文章,就给人一种随意不羁的感觉。

何况本人也真逗。

许非瞧人越来越多,影响交通,索性道:“先进来吧,凭证拿好啊!虽然我不忍心,但做事得公正,一会给你们发汽水,找个阴凉地方慢慢等。”

于是排队检票,来了十九个。

众人进院,先奔隔壁,活生生的胡同片场。那屋子,那井,尤其那俩树桩子,每人都要过去坐一坐。

带照相机的拍照,还帮别人拍,完了留下地址,简简单单就成了朋友。

约莫九点钟,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活动开始。

摆了好多座椅,最前面有桌子,许非和于佳佳坐在后面,道:“还剩一个,先不等了,咱们开始。

我先说说这本书,这是新年茶话会的时候,也请了观众座谈联欢,讲了些东西。然后于大记者,就我旁边这位,说你既然有这么多想法,为嘛不出本书呢?

我一听这好事得干啊!所以就联系出版社,出版社让我在报纸上试试水,才有了那十篇文章。

至于这个交流会,主要是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因为我们文艺界开会,这个那个,讨论电视剧怎么拍,怎么为观众服务,怎么受观众喜欢,结果没一次请观众来的……”

“哈哈!”

底下大笑。

于佳佳踹了他一脚,许非咳嗽两声,“明白这意思就行。今天除了跟你们聊聊天,还有个事情想……”

正说着,忽见一人匆匆跑进来。

大高个,看上去比自己都高,穿着短袖长裤。头发很秃,偏偏还三七分,使得三七的夹角就更秃。

大鼻孔,厚嘴唇,嘴好像合不上,露出里面的牙齿。总之长的特丑,丑中还透着点玩世不恭。

他扬着邀请函,跑的急,说话节奏却很柔,“不好意思,迟到了。”

“没事没事,请坐。”

许非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三秒钟,才道:“还有个事情想请你们帮忙,一会再说。

今天这个交流会呢,不正式,随便聊。

我有问必答,不想答的我就说不知道。反正围绕这本书也行,围绕影视行业也行,谈外国的作品也可以,不用拘束。

我先简单问一个,你们都爱看什么样的影视剧?”

第三百章 一个有趣的灵魂

“你们都爱看什么样的影视剧?”

话音刚落,一个男生便举手,也用不着麦克风,“我最喜欢《胡同人家》了,您什么时候拍三啊?”

底下轻笑,许非一本正经道:“这位同学跑题了啊!我简单说一说,现在提倡多拍类型剧,胡同也是类型剧,叫情景喜剧。

情景喜剧的立意和包袱,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现实生活。可有些时候,它们不足以支撑一部戏,还偏偏要拍,难免会重复自己。

这样对观众不负责任,何况我也犯不上再抢这碗饭吃,得给后来者机会。”

“您是说,要尝试不同类型的作品么?”

“对,我们中心正在拍的,就是一部跨度十六年的家庭伦理剧。由李小明老师和我共同编剧,仍然关注市井阶层,贴近生活。至于我个人,挺喜欢武侠剧的。”

嗡!

男的都兴奋了。

“您要拍武侠剧么?”

“我最喜欢武侠剧了,《霍元甲》《陈真》!”

“那叫武打,武侠是古装的!”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在书里说影视剧的服装道具要尊重时代背景,那《霍元甲》的背景是清末,为什么不留辫子呢?”

“这个问题好……”

许非乐了,道:“首先,我这本书没提到港台影视,因为现在引进的不多。等大家的观影量上来之后,我会专门写一本关于港台影视剧的册子。

至于霍元甲为什么不留辫子?

很简单!一是创作者没想到,二是想到了,但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实施。比如人家明星不愿意,或者导演觉得丑,那干脆就不要了。”

哇!

底下惊奇万分,还能这样啊?

“两地的行业制度不同,那边完全商业化,以明星、娱乐、收视率、赚钱为主。除个别导演如李瀚祥,都是能省则省,能糊弄就糊弄。

再扩展一点,还是类型区分。

比如清代背景的武侠剧,主要元素是快意恩仇、儿女情长,服化道能还原最好,如果做不到,有那个时代感也可以。

起码得留个辫子,穿个马褂,别出戏就行。但如果是历史正剧,那服化道就得死抠,台词也得文绉绉的,绝不能生活化……”

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那个丑男始终没开口,笑嘻嘻的看着一帮年轻人,似觉得非常有趣。他应该快四十了,面色疲惫,眼睛却很单纯,一下就能看到底。

许非在留意,忽然问:“那位先生,我看您一直没参与,您喜欢什么类型?”

“嗯?”

丑男一愣,笑道:“没什么固定的类型,有意思的我都喜欢。一些不好看的剧,某段内容很有趣,我也喜欢。”

“要非选一个呢?”许非道。

“呃,还是爱情剧吧。”

众人轻笑,可能觉得他的外表和爱情剧不挨着。一个女学生问,“为什么呢?您渴望爱情么?”

“我已经有爱情了,我只是喜欢文艺作品中对爱情的表达方式。”

“比如呢?”

“比如胡同,虽然一些内容很沉重,但总体上是一部非常浪漫的作品。”

“浪漫?”

这帮人都是胡同死忠,头一次听用浪漫形容这部戏的。

“我觉得您的观点有偏颇,胡同的现实主义精神是公认的……”

孩子们很喜欢讨论,一个男生道:“就像小保姆跟白奋斗,虽然感情戏值得回味,可它明明在刻画时代痛点,关注边缘人群,我真看不到什么浪漫。”

“对呀,爱情是神圣的,小薇再可怜也是犯罪分子。”另有人道。

“爱情本来就是神圣的,它在各种各样的生活里都是神圣的,所以它才是神圣的……”

丑男的脾气特好,也喜欢笑,就是笑起来更丑。嘴合不上,一口糟牙,时不时还抽下肌肉。

“这个时代造就了很多复杂的人,自愿的被迫的,搞的不纯粹,没什么错。但所有人都变成这样,就会像蛆一样熙熙攘攘。

小薇是个被生活捶打的女人,正在往蛆的方向转变,不过她遇到了白奋斗。她把这些东西扯掉了,回归自己,我觉得这是浪漫的。”

哇!

大家纷纷侧目,这人谁呀?

许非也笑了笑,“好了,还有问题么?”

“您始终强调一个观点,观众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作品走向。那我能不能理解,您在暗示现在观众的审美水平太低?”一女生问。

“呃,这不是暗示,已经明示了吧?”

“哈哈!”

一片哄笑。

许老师想了想,道:“不管什么时候,看戏都是因人而异。我喜欢这个,你喜欢那个,规定不了。

那我为什么强调呢?其实不仅仅是影视剧,我们处在一个急速变化的时代,通常会产生很多误解。

比如一样东西是烂的,可我们没见过,我们就觉得是好的。

物质世界的发展非常快,精神层次的提高非常慢。跟十年前相比,都觉着条件好了,现代化了。实际呢,绝大部分人的思想还停留在以前,并没有进步,只是表层的东西提升了。”

“以前叫同志,现在叫先生,先把男女区分开了。”丑男接了一句。

“没错!可到老了又不会叫,男的还能继续叫先生,老太太总不能还叫小姐,叫女士也差点意思,所以还是那个传统。”

“叫老同志。”

哎呀,这个哏捧的太舒服了!

说实在的,许老师见过不少文化人,基本聊不到一块去。特别海马那帮中年男,完全不在一个波段上。

可今天忽然找着频道了。

许非化身男默女泪的鸡汤大师,跟一帮人巴拉巴拉,眼瞅着快中午,道:“今天也差不多了,最后想请你们帮个忙。”

他取出一摞厚厚的表单,“你们报名参加的时候,都填了一份简单资料,有姓名、年龄和职业。

我看了下,大学生居多,各行各业的也有。这里是一份调查表,不是强制性,自愿。你们拿回去,给自己的亲戚好友,特别是同学、同事,麻烦他们填上,然后交还给我。”

于佳佳纳闷,随手抽出一张,见写着:“观众对影视剧满意度及建议调查表”

下面一个个问题:

“您觉得现在国内电视剧的总体质量如何?”

非常好,比较好,一般般,比较差。”

“您觉得最应该改进的地方是,空格。”

“……”

底下人面面相觑,有人道:“许老师,我能问您想做什么么?”

“就是粗略统计一下,老说为观众服务,没观众参与叫什么服务?

比如一部新剧出来了,我会搞一份调查,多少人喜欢,多少人讨厌,都是什么职业和年龄段。这个能了解吧?

今天主要是练练手,每人十份,一份有效问卷两毛钱,不能让你们白干是吧?如果有兴趣,可以报名成为固定调查员,报酬具体再谈。”

“……”

那丑男眼睛一亮,像发现什么宝贝一样。而众人考虑片刻,好像也没啥,遂纷纷取了问卷。

今天都很愉快,前阵子太过压抑,好容易有个缓解身心的机会。而且地方还好,清幽雅致,有吃有喝,就是厕所不方便。

中午时分,许非招待大家吃了些茶点,意犹未尽的陆续散去。

“哎,那位先生!”

丑男正要往出走,忽被叫住,露出一口糟牙,“还有事儿么?”

“跟你聊天非常尽兴,正式认识一下吧……”

许老师伸出手,对方看了看,也伸手握住,“你好,我叫王晓波。”

………………

交流会散场,几个朋友留下帮忙收拾。

于佳佳算看明白了,说据点还真是据点,这逼货肯定要往别的方面发展了。当然她还搞不懂具体涵义,比如这个调查,费钱又费事,意义何在?

她忍不住询问,许非堂而皇之的来一句,“为了以后骂架啊!”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以后跟人吵架的时候,他空口白牙,我手握数据,我就能干死他!”

什么鬼?

于佳佳更懵,自然不信这种狗屁倒灶的理由。

许老师反倒很嗨皮的亚子,一边抹桌子还一边哼歌,“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丢了仨……”

“不是,你就开个交流会,至于高兴成这样么?”

“认识一个有趣的家伙,当然高兴了。”

许非伸出手指晃了晃,“你不懂。”

………………

几位记者带着交流会的料走了,于佳佳肯定详细发,别的也能给个小豆腐块。

许老师主要目的不是卖书,是慢慢塑造自己的一个品牌。

搞传媒,公众对你的印象极为重要,尤其文化、影视这一块。提到《南方周末》会想到什么?提到《锵锵三人行》会想到什么?提到张国师、冯裤子、葛尤会想到什么?

现在一提起许非,文化人是头一个标签,制片人其次,演员几乎没人提了。

需要保持自己的正面热度,新鲜的,又不冲击当下风气的,开开茶话会,交流会,发表点意见,为影视艺术劳心劳力之类。

你不光要做事啊,做完事也得吆喝啊,吆喝才能让上头关注,下头爱戴,让公众逐渐形成一种认知:

许非出品,必属精品。

(还有……)

第三百零一章 秋凉

“一辈子很长,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

王二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许老师也是个有趣的家伙,所以一见面就成了朋友。

这货刚从国外回来,现在北大任教。

他的专业很杂,最早考上人民大学,读贸易经济系,后到匹兹堡大学的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

回国后到北大社会学任讲师,后又去人民大学当统计学讲师。

由于要做统计,各种分析工具不可少,以前人工计算,有电脑了自然用电脑。这货自学编程,编了好些软件,还卖了点钱,被中关村多家公司拉拢入伙。

甚至用电脑写作后,嫌人家输入法不好,自己编了套输入法,速度跟英文盲打一样。

他还有个在清华大学学编程的外甥,打算毕业后以摇滚为生。

他便规劝,说“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听说她还想嫁个大款……这说明了一个真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

外甥听从劝告,毕业开了软件公司,只把摇滚当成爱好。

外甥叫姚勇,最著名的程序作品是《qq炫舞》,而他加入的那支乐队,叫水木年华。

……

许非认识王二的兴奋,远远超过了对自己新书的关注。

他的书发售了,并未掀起什么大热潮,毕竟之前都看过,还是理论性文章。

不过在腰封这种东西的宣传下,一个月左右,京城一地依然卖出去数千本,购买者多为影视从业人员和业余爱好者。

然后销量缓慢增长,各地也在缓慢增长。

后世实体书最好的时候,应该在零几年,传统文学向快节奏的速食文化转变,于丹能卖出去几百万本,简直天方夜谭。

这年头文盲还不少呢,汪朔在92年出四卷本文集,卖了二十多万都敢叫洛阳纸贵。

转眼到了初秋。

一场雨过后,京城的暑气迅速消散。

许非来到《渴望》片场,篮球场周边湿漉漉的,鞋子踩上去都会有几分凉意。

棚内更是潮湿阴冷,剧组为了保持干燥做了很多工作,也尽量拍秋冬的戏,让演员能穿件厚衣裳。

刘慧芳知道王沪生和竹心的事后,主动提出离婚。王沪生没答应,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正赶上父亲平反,小洋楼又回来了,便搬回去住。

养女不慎摔伤,有瘫痪的可能,刘慧芳为照顾养女,请假太多,总扣工资。

王家不想要这个养女,产生矛盾,刘慧芳索性直接离婚,并离开了工厂。

她弟弟国强从兵团回来,跟哥们倒腾点东西摆摊,被李三斤坑的毛干鸟净,要死要活。刘慧芳去找李三斤讨说法,天天去,终于把货物要了回来。

她没有工作,每月靠王沪生给的抚养费,干脆自己在早、夜市摆摊,跟李三斤有来有往,慢慢熟悉。

今儿是李程儒的第一场戏,已经在里面了。

“准备!”

“再来一遍!放松点啊,刚才太紧张了!”

“开始!”

在一个大杂院门口,俩人一里一外。

“在社会上混,谁也没义务对你团结友爱。我这是提前让他交学费了,真碰上心狠的主儿,别说货,连命都得搭进去。”

“可,可你也不能骗人啊。”

“怎么叫骗呢?我当初说的明明白白,他答应的清清楚楚,一抹脸不认账还说我骗人?”

李程儒往外推,“走吧走吧。别老搁这戳着,还以为咱们怎么着呢。”

砰!

门关上了。

“好!”

鲁小威喊了一声,“比刚才自然多了,再放松点就更好……大家先休息休息!”

鲁导拍了仨月,再把握不准《渴望》的风格,纯粹庸才。生活化,表演自然,情绪自然,唯独台词差距太大。

二人合写,许非尽量跟前面保持一致,只是把里面的琼瑶味儿剔了。

但到李三斤出场,就不再压制,人物本身就这特点,一口的尖酸刻薄。于是对比度一下子出来了,特鲜活。

“许老师!”

李程儒过来招呼,还挺不好意思,“见笑了啊,好些年没演戏了。”

“挺不错的,照这意思演,熟悉熟悉就成了。”

“呵,承您过奖。”

他爱拽几句文化词儿,什么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之类的。

“以前就听说您的本子好,不演不知道,这李三斤简直量身打造啊!哎,您最近出书,我可买了一百本呢,聊表心意。”

噗!

许非汗啊,“您这么着,就跟我书卖不出去似的……行吧,也确实卖不出去。”

“其实不少了……”

旁边忽插来一句,略微有点哑。

“李老师!”

“您刚来啊?”

“嗯,下午有我的戏。”

李雪建穿着厚衣服,拿着大茶缸子出现,笑道“你那书啊,我还买了几本,送给朋友看看。确实是好,但毕竟不是小说,有点偏离大众。我先接点水。”

他转了一圈回来,裹裹衣服,很冷的样子。

“刚入秋,至于么?”

许非面色郁闷,还沉浸在“原来我的书都被亲朋好友买走了”这种设定中。

“太至于了!”

李程儒亮了下秋裤,接话道“您待一会没事,真要在棚里拍一天,身上都能长毛。”

“嗯,天凉下雨,棚里就潮……那不又喊上了。”

李雪建冲那边示意,却是凯丽在喊叫抱怨,清清楚楚,众人也习惯了。

“女同志是受累,我这身子骨站一天都受不了,晚上回家得喝两口缓缓劲。”

“哟,您爱喝酒?”

“也不是爱喝,就没事整两盅。”

李老师被俩场面人包围,说啥都不能掉地下。李程儒借坡就下驴,“那这么着得了,晚上收工我做东,咱们整两盅。”

“这个……”

“再叫上鲁导、孙嵩、大钢子,咱们就当小聚。”许非道。

李雪建本就心动,听了嘿嘿笑两声,算是默认。

……………………

屋子里,张俪忙着收拾行李。

新买的大箱子,已经装的非常满,还在往里塞一件厚外套,嘴上也不停“我这就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别又冻着,冷了热了的自己有点数。”

“行了,你要不要烙个大饼挂我脖子上?”

小旭帮她扣上,依依不舍,“你们今年都在香山么?”

“是吧,等唐城修好了才能过去。听说那边还准备建三国城,地方可够大的。”

《唐明皇》筹备多时,终于开机。前期在香山搭景,得驻扎一段,同时无锡影视城正大力修建。

央视有四大影视基地,涿州、无锡、威海、南海。

无锡从87年开始建造,逐步扩大,拍《唐明皇》建唐城,拍三国建三国城,后来又有水浒城。涿州部分重叠,也有唐城和汉城。

张俪这一走,短期回不来,最担心的就是屋里的可人儿。

她见还有点时间,坐下来细声道“你平时买点面条备着,喜欢做就吃一口,不爱做就去外面吃,我就怕你饿着。”

“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你出门在外才要照顾自己,你看你……”

小旭摸摸她的脸,语重心长,“大半年忙里忙外,瘦了这么多,身子最重要,别一股脑扎进去。对了……”

她忽然跑进卧室,拿个纸兜出来,“送你的。”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穿呀,这种舒服,别穿你那背心了。”

“可这也太,太……”

张俪展开一瞧,红了脸,“上下包不住几两肉,我怎么穿啊?”

“又不是给人看的!你在山里不比城里,我买了两套,准保能救你的急。”

姑娘半推半就,被强行塞进箱子。

“好了,我得走了。哎,他要来,你就说我进组了,两三个月再回来。”

“你没告诉他?”

“没功夫了,你们俩也好好的,别成天斗嘴。”

张俪摸摸她的头,提着大箱子下楼。

(网页能发本章说了?还有……)



第三百零二章 大美人

《红楼梦》杀青后,小旭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迷茫,现在好像找到方向了。她觉得自己在创意方面非常有天赋,且能运用到这个行业里。

为目标而奋斗,是人生一大乐事。

她在工作间坐了很久,不知不觉天色黯淡,又飘起了小雨。当凉风吹进屋子,她终于觉得冷的时候,才猛地抬头。

“做好了!”

小旭看着修改无数次的画稿欣喜万分。服装广告不好拍,她将那点灵感扩散到极致,总算找到个关键词。

魔都。

潘红是魔都人,带着这座城市独有的精致和骄傲,用时装将她们联系起来,肯定是个很有趣的画面。

就是技术和资金……

算了,小旭摆摆手,反正是个狗大户!

她关上窗户,恍然发现到晚上了,腹中饥饿,想做饭又懒得动,往桌上一pia。

“好饿呀……”

“砰砰砰!”

“砰砰砰!”

老楼隔音差,哦不,是房子隔音都差。

外面忽传来一阵迈台阶的声音,直觉让她起身坐好,简单收拾收拾,跟着听哗啷啷开门声。

“今年雨可不少,晚上还怪冷的。”

许非披着一身湿凉进门,瞧了瞧,“张俪呢?”

“她进组了,过段才回来。”

小旭凑近几步,蓦地退开,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刚跟剧组吃饭,顺路过来瞅瞅。你吃晚饭了么?”

“准备煮面条。”

“哦……”

许非晃晃脑袋,道“我回去了,今天喝不少,一会耍酒疯就糟了。哎你广告怎么样?”

“做好了。”

“那我明天,哦,后天过来。”

他确实喝不少,脚底下略微打晃。小旭忍不住道“你骑车子么?”

“嗯。”

“车子放这儿,你打车吧,半路摔了又赖我。”

“知道了……我以后少喝点,走了。”

…………

香山也在下雨,比京城更凉。

夜晚,熟悉半山招待所里,张俪轻轻敲开一扇门,“刘巍老师,明天时间变了,早上六点化妆。”

“诶诶,您别叫老师,您一叫我心里慌。”

刘巍顶着一脸褶子出来,压根不敢摆主演的谱。全国人民都认识宝钗,谁知道他啊?何况他在胡同客串过,大魔王的恐怖终身难忘。

听说俩人交好,嗯……

“那总不能叫您同志、师傅吧?您早点睡。”

张俪笑笑,转到另个房间,“严老师,明天时间变了,早上六点化妆。”

严敏求,饰演太平公主,还在贾静雯版《倚天屠龙记》中演灭绝师太。

她告知了几个主要演员,抹身回到自己房间,一推门,里面三个大美人。一个是李健群,一个相貌古典,温婉艳丽;一个气质诡异,带点妖气。

正是《杨贵妃》、《唐明皇》的女主,周洁和林芳冰。

两部戏套拍,演员互有穿插。

李健群都是武惠妃,周洁在电影里是杨玉环,在电视剧里是赵丽妃。林芳冰在电视剧里是杨玉环,戏份重,倒是没演电影。

她们俩成名特别早,林芳冰拍过《一个女演员的梦》、《夜行货车》等。周洁学跳舞的,水平极高,拍过《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

而此刻,三个娇滴滴的女人各捧饭盒,正呼噜呼噜吃汤泡饭。桌上的电饭锅里,还剩着半锅鸡汤。

想征服一个女人,先征服她的胃!

——许树人

张俪看着好笑,感觉自己到哪儿都是厨子,道“李老师也就罢了,你们俩已经够胖了,怎么还增?”

“是习惯。”

林芳冰满不在乎的撩撩头发,“我在家胖了三十斤,天天吃,不吃难受。”

“嗯嗯。”

虽然增肥,但一点都不胖的周洁点头。五官精巧,小脸长颈,往下是一身完美的骨架——有图的上图啊!

“主要你的鸡汤太好吃了。”

李健群又盛了一饭盒。她为设计熬了一年,搞的清瘦憔悴,不得不增肥。

这四个人,李老师最大,周洁61年的,张俪和林芳冰同岁。

她来参与制片,确实解决了不少麻烦。温柔大度,跟谁也不动气,有矛盾私下讲,给你留面子。在剧组人缘极好,还团结了一票大美人。

倘若许老师在此,不免又得感叹一番旧时代风物巴拉巴拉。

“小俪,明天吃什么?”

林芳冰吃饱喝足,摸了摸肚子。

“你还真把我当厨子了?剧组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呗。”

“啊?”

周洁也不干了,俩人乌央乌央恳求一番,才换了顿晚餐。

待她们离开,李健群稍留一会儿,笑道“好久没见,你也瘦了,这阵子累坏了吧?”

“还行的,就是重复重复,枯燥了点。”

张俪真的很喜欢对方,眼睛都在发光,“你就好了,我特别羡慕你去敦煌,快给我讲讲。”

李老师在外时,俩人经常通信,讨论服装造型,她还把自己的画稿寄过去,关系已经很熟。

“那边荒凉缺水,交通不便,连个旅店都难找,我一个月洗不上一次澡。听研究所的同志讲,以前更困难,连电都没有,他们拎着汽灯进窟临摹,头几年才供了电。”

李健群话音一转,叹道“不过真好啊!我去了四次,每次都叹为观止。我看到了飞天,盛唐,色彩,还有很多日本人过来,跪在佛像前痛哭。”

“日本人?”

“是呀,日本人很推崇敦煌文化的。有人说是寻根,我倒不觉得,这是他们对盛唐的顶礼膜拜,顺便以继承者自居。”

此刻张俪看她的眼神,跟那帮学生看许老师的眼神一模一样。

“对了,我带了些草稿……”

李老师取了自己行李,翻出一摞画稿。

八开见方,铺满床,全是千姿百态的剧中人物。大到服装,小到配饰,从武则天到李隆基,从初唐到盛唐……这些设计,足有近万件。

“……”

张俪跟个小女孩一样,满口赞叹“您的服装,加上大杨哥的头发妆容,这才叫大唐风韵呢。”

“你这丫头,其实你也挺有天赋的。”李老师被夸的不好意思。

“我不行,我只跟美院老师学了几年,后来当兵就生疏了。不过这个剧美术方面非常重,我想多了解一下,也好帮帮忙。”

“好啊,以后我教你。”

李健群自己不喜欢争,但并不讨厌上进的,何况真的很合得来。



第三百零三章 吻

今秋的雨特别密,一个礼拜下了三场,一场比一场凉。

清晨时分,上班的人已忙碌起来,披着雨衣行走匆匆,宛如一只只彩色蚂蚁。

半新不旧的卧室里,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窗子,伴着楼下的杂乱声。屋内光线黯淡,透着潮气阴凉。

“唔……”

小旭难受的醒来,只觉脑袋昏昏沉沉,身子软软的陷在褥子里,提不起半分力,不由心中郁闷,又感冒了。

慢吞吞下地烧水,吃了药,把薄被子甩到一边,拽了床厚被。

跟着又一pia,想死。

其实有时候自己也气恼,为什么总生病呢?体质弱,抵抗力低,想了八百次锻炼可就是懒。

生病太讨厌了,张俪还不在。

她窝在床上胡思乱想,药劲上来半睡半醒,也不知什么时候。

……

“咚咚咚!”

“哗啷啷!”

许非拎着早点,敲了两声没动静,开门进屋就觉得不对劲,到卧室一瞧。

“啧!”

他不用问就知道,无奈道“你这体质绝了,天一冷就感冒,昨晚又着凉了?”

“被子薄。”

“吃药了么?”

“吃了。”

她费劲翻了个身,睁眼看看又合上,含糊道“难受。”

许非本是来看广告的,也没了心情,买的包子估摸不能吃,遂煮了点粥,就着榨菜。

“来,吃点东西。”

“不想吃。”

“吃东西才好得快,来。”

他过去扶,结果那身子一起,就像拔出一截白萝卜,两条胳膊和仅穿着背心的脖颈前胸,白花花一片。

“放开我!”

小旭后知后觉,毫无力气的挣扎。

“没,没注意……”

许老师尴尬,找到衬衣扔过去。

这卧室非常拥挤,一张大床紧贴着窗,这边挨着小沙发,对面是一套柜子,摆着电视机和镜子。

小旭靠在床上,勉强喝了点粥。许非坐在沙发上,吃自己的包子,道“幸亏我过来了,不然你可怎么办?”

“我自己还能死了不成?你吃完上你的班去。”

“我一会请个假,照顾病号。别跟我说不用,我乐意。”

许老师见她想说又说不出来的亚子,道“病人就自觉点,你今天吵不过我。”

他太清楚对方的节奏了,立即转移话题,摸出一堆卡片,“昨天单位发,也不是发,算摊派吧,特意带来给你刮刮。”

小旭果然被吸引,拿起一瞧。

长条形的卡片,最上头是吉祥物盼盼,正面有历届亚运会的举办城市和时间,以及开奖区。能刮两次,写着一次开奖,二次开奖。

一次直接刮,二次有具体时间。

背面则是奖品告知“本期奖券共发行1008万张。

特奖,10000元及京城三日游。

头奖,1000元。

二奖,100元。

三奖,5元。

四奖,1元。”

今年8月9日,首批亚运会基金奖券正式登陆京城。跟着各省也会发行,样式不同。

通常一块钱一张,计划发行43亿,其中30是筹集款,剩下是发行费用和发奖款。也就是说,给亚运会直接贡献了13亿。

所以说良心啊,比后世的彩票良心多了!

“你买了多少?”

“一百块钱的,我想都包圆,人家不让。”

小旭翻了个白眼,但兴致勃勃,用指甲一蹭,“哎呀,感谢您支持亚运基金,没中么?”

“没中,我来一个。”

于是乎,俩人开始劲劲的刮奖。

没有人不喜欢刮彩票,记住,没有人!那种对未知的结果紧张又期待的心情,足让人欲罢不能。

许老师上辈子交过的一个女朋友,就送了自己二百块钱刮刮乐当生日礼物,也是神奇。

“四等奖!”

“又是四等奖!”

“呀,中了五块钱。”

中奖的单独拿出来,泾渭分明的两堆。

许非手黑的可以,连五块钱都没中,一百张很快见底,转眼还剩一个。

“你来吧,我今天手气不行。”

“没有可别怪我。”

小旭拿着奖券搓了搓,还吹口气,瞬间失望,“一块钱。”

“没事没事,残血翻盘的毕竟是少数,来算算。”

俩人一统计,刮出一百二十五块钱,赚了!

“这个当公款吧,以后下馆子用。”

“好呀,你压那个底下。”

许非把钱散开,压在柜子的玻璃下边——也不知啥时候流行的,柜子上放块玻璃,有的还垫块地毯。

郑渊洁《奔腾验钞机》里,就有张被压在玻璃下面,会说话的五块钱。

而许老师又煞有介事的贴了张纸条,上写“吃饭专用,挪用打死!”

“咳咳……咳咳……”

小旭笑的直咳嗽,脸蛋愈显血色。

跟这个人在一块,总会带给她很多生活中的小乐趣。这些乐趣温馨浪漫,狗屁倒灶,里面全是对她的懂得和宠。

没第二个人再有。

…………

雨下到傍晚,慢慢停了。

小旭过午吃了药,又犯困,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没有动静,猛地撑起身。结果见沙发上躺着一人,也眯着。

沙发特小,刚够俩人坐。他身高腿长,光上身都不够装,腰很拧巴的撅着,两条腿耷拉到那边。

别扭又滑稽。

“……”

小旭抿抿嘴,侧身躺下。非常非常近,呼吸声就在耳边一起一伏。

她看着看着,忽然又很难过。

搬出来之后,俩人各忙事业,冲淡了不少烦恼。他平时总顺路过来,看两眼,问候几句,带点小礼物,却是比以前新奇。

仨人在一块,还能平稳些,最怕独处,一独处,心里就像开了闸,什么都冒出来。

这个人的好,自己比谁都清楚,可是,兜兜转转还是那个老问题不知道怎么办!一人若走,另一个也不会留,而这个家伙越来越大胆……

她见对方动了动,赶紧闭上眼。

“哎我去……”

许非腰都快折了,佩服自己这也能睡。

那丫头还没醒,病恹恹的脸,一条膀子搭在外面。

有些人病,气质直线跳水;有些人病,反倒更添几分吸引,黛玉的魂儿可是在她身子里。

“这么着还挺漂亮,但还是健健康康的好。”

许老师自言自语,攥住那手想放进被子,可一握住,又舍不得松开。

她和张俪都不是拉长条的骨架,手脚有点肉,却不粗短,滑滑嫩嫩的像块果冻。这货把玩了一会,才给人家塞进去。

晚饭依然是白粥榨菜,比早晨多吃了些。

一整天就没晴过,上班的人陆续回来,又一阵乱响。亏得是顶楼,相对清静。

小旭也躺了一天,见天色越来越黑,忽然有点害怕和紧张,“你怎么还不走?”

“待会的,这点挤公交人多。哎看看电视吧,这我一回没看过呢。”

许非打开电视机,里面正放动画片《花仙子》,跟着是京城新闻。

年初开大会,他讲的黄金时段概念深入人心,六台山都开始试水。先是少儿时段,接本地新闻,接《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接电视剧。

这一大串,牢牢把观众钉死。

“自198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条例》公布至今,鉴于全国大多数地区颁发身份证工作已基本完成,经国务院批准,身份证的使用和查验制度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实施。

身份证适用于下面多种权益事项

选民登记;户口登记;兵役登记;办理个体营业执照;投宿旅店办理登记手续;提取汇款、邮件等……”

“以后出门不用带介绍信了?”小旭奇道。

“公务出差得带吧,私人应该不用了……”

他翻出半袋瓜子,用手一只只剥,“话说我第一次用介绍信,还是跟你来京城见王导。哎哟,你那臭脸从头摆到尾,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靠我上下打点。”

“呸!你就比我多带三斤粮票也叫打点?你还想跟我借钱买太师椅呢!”

她忆起往事,不禁好笑,“再说你以前跟个盲流似的,谁能放下心?”

“我怎么就盲流了?”

“哟,我给您提醒提醒……”

小旭掰着手指头吐槽,“不务正业,偷奸耍滑,成天打架,把你弄进曲艺团也不好好学,搞的都没人收你。你妈来我家串门,十句有八句都是家门不幸。”

“呃……”

许非挠挠头,怪不得自己没拜师呢,原来没人收啊!!!

“哼!我们小时候一块玩,长大我就不理你了。”

她忽然觉着很神奇,“不过,不过后来你就像换了个人,完全不一样。”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见王导的时候。”

“嗯,从那以后就开始心心相印了。”

“好不要脸,谁跟你……”

小旭蓦地顿住,好像是这么回事,以前只当他童年玩伴,长大渐渐疏远。而正是从那时起,接触越来越多,互相了解的也最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非把一撮瓜子仁放到她手里,叹道“这世上的事说不清楚,可能浑浑噩噩了十几年,忽然就开窍了。可能以前嫌弃,慢慢却相知了。就像我也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你,你又说这样的话!”

“以前呢,其实也没啥感觉,就跟个小屁孩似的,欠收拾。”

许非没理她嗔怨,继续道“可后来发生很多事情,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你已经非常非常重要了。”

“……”

病中的人本就脆弱,这几句话直扎进心脏,不晓得什么滋味。小旭怔怔的,然后捂住脸,哭了出来。

“呜呜呜……你来惹我做什么,你惹我做什么……呜呜……”

“别哭别哭。”

她感觉自己又被拥进一个怀里,挣了挣,没半分力气。头上的烧,身上的热,心里的千回百转杂糅在一处。

那身子骨瘦削的似落叶,娇柔的若珍宝。

窗外仿佛又下了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好半天,她止住哭,又挣了挣,“放开我。”

“别哭了啊,越哭越伤身。”

许非给她抹眼泪,拿药倒水,“来,以后记着饭后吃。”

小旭不言语,只低着头吃药喝水,眼睛通红。

“早点睡,无聊就看看电视,我明天再过来。”

许非握着她的手,顿了顿,终忍不住往前一凑。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让我想念你……”

电视里,一个歌手唱着数十年前的老情歌,满纸的云裳霓虹,当时明月。



第三百零四章 拍广告

“今天好点了么?”

“嗯。”

次日晚上,许非下班过来,带了罐麦乳精和几瓶水果罐头。他倒想买点别的,可没有啊!这年头探病,最有脸面的礼品就是这个。

陈小旭缩在被子里不敢看他,自己又在拧巴。

许老师已经习惯她的拧巴,打开一瓶大桃罐头,“来……”

瞧她不动,“我喂你。”

“我自己吃!”

小旭抢过罐头,又甩过一摞画稿,“广告!”

许非坐在沙发上看,越看越惊讶,比以前更成熟,连创意的最初想法,成形的过程都有。

背景在魔都。

开始画面,一个古旧的弄堂,女人穿着旗袍,端庄优雅的往外走。走过低矮的平房,熙攘的街道,高耸的大楼,最后来到江边。

同时身上的衣服也在变,从旗袍变成的确良衬衫,牛仔裤,再到现在的流行服装……

广告词“从古典到现代,从传统到潮流,时代在变幻,美丽也在改变。穿出美丽,彰显自我,伊莲服饰,时尚生活。”

“……”

许非瞧了瞧病秧子,天赋这东西真没处说。

一个没啥文化的初中生,能做到那么大的广告公司,凭借的不仅仅是明星光环。何况现在还在上学,知识更系统化。

“镜头感不错,词儿换一个。时代在变幻,美丽也在改变,有点不对。

你要从古代开始,以前富人喜欢扬州瘦马,穷人喜欢大胸大屁股,这种审美有变化。但你从旗袍开始,我觉得没太大区别。”

“怎么没区别?旗袍讲究气质身段,女人味,建国后男女统一,劳动服、军装才是美。改革开放,西方潮流进来,爆炸头喇叭裤才叫美。怎么就没区别?”

“我说内在的美,不是外……好像内在也有区别。”

许非挠挠头,“行吧,那就没修改的。”

“通过了?”

“通过!”

“嘻!”

小旭露出两个酒窝,往下一躺,“可算完成了,不然命都没了。”

“哼!一点不考虑我的成本,我还得去魔都拍。”

“你又不差那几个钱,哎,你打算找谁当导演?”

“谢铁骊怎么样?”

“啊?”她吓一跳。

“那谢飞呢?要不谢晋吧,张艺谋也行……”

嘁!

她白眼都懒得翻。

许非拿到画稿也很急切,道“我得回去准备了,改天再来。”

他说完站着不动,直勾勾盯着人家,还故意往前迈一步。

“……”

小旭的小手在被窝里揪紧褥子,是真紧张,结果一只大手伸过来,揉揉自己的头。

“好好休息,我走了。”

…………

下半年以来,政府愈发重视文艺界的宣传教育属性,特别是电影。

九月份,首届中国电影节在京开幕,主要目的就是为四十年国庆献礼。

为期七天,推出近两年问世的四十部影片。《开国大典》和《四十年前的这一天》作为领衔之作,在开幕式上首映。

之前讲过,年初开了场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确定主旋律的天下。

其实从去年开始,面对所谓的娱乐浪潮,广电部、财政部已经建立资助基金,四年资助了《开国大典》、《百色起义》等六部影片,总金额1005万元。

而《开国大典》也正式拉开了,中国电影进入主旋律时代的序幕。

此外,电影节还选出了建国四十年的“十大电影明星”,包括赵丹、崔嵬、白杨、孙道临、于兰、王心刚、谢芳、刘晓庆、潘红、姜文。

除去后面三位,都是解放前出生的老前辈。也就是说官方定义,这三个是年轻一辈最出色的。

……

九月是开学的季节,也是跟大学告别的时候。

北电85届已经毕业,各奔东西。曹宝平留校任教,讲编剧课程;王晓帅暂回老家,等待分配;路学常是京城人,也在等待分配。

楼烨压根没想那出,刚拍完毕业作品,一部16毫米彩色短片《耳机》。目前正为自己的首部故事片筹款,到处接活,什么广告、纪录片、剪辑都干。

“叮铃铃!”

傍晚时分,楼烨骑车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发现有两位客人等候。

“老曹?”

“许老师!”

他非常意外,连忙下车,“里面请,里面请!”

许非跟着曹宝平过来,进屋一扫,极为简陋,“你家不本地的么?怎么还租房子?”

“清静,自由。”

“哦,你这就不考虑分配了?”

“我讨厌制片厂制度,准备做独立电影。”

“勇气可嘉……”

许老师不置可否。

在后世一票浮夸的电影导演中,楼烨是难得的关注边缘群体和社会状态的家伙。但他拍不出《我不是药神》那种作品,他喜欢往撕裂的另一面钻。

其实他的天花板不高,想法很多,技法不够,始终差那么一口气。

不过他的镜头非常好,《苏州河》里的周公子,《紫蝴蝶》里的雨,骚气无比。

“今天找你呢,是想请你拍个广告,不知道有没有兴趣?”

“什么样子的广告?”

许非把整理后的画稿递过去,楼烨翻了翻,眼睛一亮,“这个创意很好啊,这是电影的手法,您想的么?”

“一个朋友。你觉得实现有困难么?”

“……”

楼烨皱眉思索,又跟曹宝平反复研究,“背景和服装的变化可以做,但那种顺滑的过渡,目前还办不到,只能利用镜头切换。”

“切换就生硬了,这样呢……”

许非画了几笔,“按画面算,人穿着旗袍从左边走到右边,很自然的出镜。然后再切换,换套衣服和背景,重新入镜,再出镜。”

“形式可以,但单纯走的话,节奏太慢。”曹宝平也建议。

“旗袍端庄,牛仔裤活泼,风衣飒爽,大衣高傲?”

“对,就是这样!”

楼烨一拍巴掌,谈影像和不谈影像完全是两个人。

“那好,我们拍摄资金是五万块,制作剩下的就是你们团队酬劳。你自己找人手,去魔都拍。”

五,五万块??

两个刚毕业的苦逼大学生,第一次对土豪有了概念。

《渴望》一集才两万,还得加上后期……

“那女主角是谁?”

“喏!”

许非瞄了眼那台破黑白电视机,里面正报着十大电影明星的新闻。

“潘红。”



第三百零五章 叶赫那拉英

午后,百花深处。

一辆小轿车开进胡同,在百花录音棚停了停,又从新街口那边的巷子出去。胡同窄就这点好处,不走大车,也不停车,停了就堵。

下来四个女人,三个气场十足,一个黑涩会风,流里流气。

进录音棚,准备一番,阿毛率先开始。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

雷蕾在外面戴着耳机听,喊停道“取舍的取,短了,情感力不够,再来一遍。”

“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好!”

雷蕾点点头,比了个大拇指。

《渴望》不知不觉已经拍了四个多月,前期筹备充分,两台摄像机拍,进度比原版快很多,估摸六个月就能搞定。

片头片尾曲出来了,中心的一级作曲家雷蕾,和他的老公易茗。两口子几乎包办了中心所有经典剧的音乐,个个百代流芳。

同名曲《渴望》,由阿毛演唱。

她去年在春晚唱过《思念》之后,俨然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自身条件也好,那嗓子一出来,满满的大气磅礴和岁月厚重。

就是现在形象不太好,短发,粗眉毛,跟蜡笔小新似的。

“姐,唱的真棒!”

阿毛刚出来,黑涩会风的女人就迎上去,像极了见到汪朔的冯裤子。

“哎哟,这录音棚真好,我什么时候能在这录盘专辑呢?”

女人满脸羡慕,因为百花深处是圣地,是所有京城歌手的梦想。

“你嗓音条件比我好,现在不也出名了么?”阿毛笑道。

“我跟你比不了啊,你是大姐!”

“……”

俩人在这虚情假意,旁边的李娜暗自翻了个白眼,进去录音棚。

“千万别起高,这是你一毛病,总爱往高了唱。”

雷蕾一摆手,“开始!”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停!还是高了!”

“对不起,我再来一次。”

李娜以前是唱豫剧的,去年才进入歌坛,远没有九十年代大魔王的风采,一首《青藏高原》空前绝后。

其实韩红唱的也好,但一张嘴就不是内味儿。李娜版真是开口跪,苍凉悠远,巍巍雪山……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停!咬字清晰一点,再来!”

雷蕾要求极严,因为对这首歌比较偏爱。

当时跟老公合作,最先就是被“谁能与我同醉”打动,先谱了这段曲子,然后才补前面的。

至于“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原版是,“如今举杯祝愿,身如一缕轻烟。”

易茗始终觉得境界不高,结果就像天上掉下来似的,福至心灵,改成了好人一生平安。

平安平安,1024啊!

…………

几人录完歌出来,小轿车还没来接。

大眼瞪小眼的站一会,雷蕾忽道“要不去许老师家看看吧?”

“他能在家么?”阿毛问。

“今儿休息,差不多吧。”

黑涩会女人好奇,“姐,许老师是谁啊?”

“我们中心的,呃……”

雷蕾想说个具体职称,发现不好形容,道“反正是《渴望》的编剧,他住百花胡同,走几步就到。”

还没用半分钟,便停在了四合院门口,照例被门脸镇了一下。

“哇,这跟隐居的似的。”

女人大大咧咧上前敲门,结果吱呀,许非刚巧出来。

噫!

他吓了一跳,再一瞧,卧槽,这不叶赫那拉英嘛?

“许老师!”

“许老师!”

雷蕾和阿毛都有交集,笑道“我们今天录歌,顺便来打声招呼,你要出去呀?”

“哦,我不急,来来里面请。”

许非让进院,没进正屋,在南房的小客厅坐了坐。本想泡好茶,但里面有个人很膈应,瞬间换成白开水。

“你们录什么歌?”

“《渴望》主题曲。”

“哦,好歌啊。”

许老师点点头,问“哎阿毛,闭幕式给你发邀请函了么?”

“刚发的。”

“那歌八个人唱,没意思。你跟于文华学学,弄个独唱才牛。”

“我没那么大面子,要不你帮我说说?”阿毛翻白眼。

“说说呗,成不成不一定。”

亚运会闭幕式,主题曲叫《今夜星光灿烂》,准备找蔡国庆、刘欢、杭天琪、毛阿敏、张伟进、解晓东、胡月、范琳琳八个人唱。

开幕式却有一首独唱,于文华的《仙鹤》。

于文华都晓得吧?“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儿哥儿你在岸上走哦↗↘”

“……”

许非不咸不淡的陪聊,时不时瞥一眼辣女人,啧啧,果然是黑涩会风。

叶赫那拉英,跟慈禧同族,祖上是宫廷御医,别名叫格格。后来又有个瓜尓佳彤,祖上贵族,也叫格格。

前后两代格格,交相辉映呐!

她去年参加歌手大赛,获得谷大神赏识,加入“谷建芬声乐培训中心”,成为阿毛的师妹。一开始就是给阿毛拎包、录样本,还取了个艺名叫“苏丙”,因为偶像是苏芮。

今年慢慢有点名气了,有了首作品《山沟沟》。

想想明年就90年了,本山大叔首登春晚,正式向京城发展。而这两人的进京,也拉开了东北帮的序幕。

李娜基本不开口,对生人非常闷。几人坐了一会,车来了。

许老师一瞧这车,“你们去哪儿啊?”

“各回各家。”

“那送我一段,我去台里。”

“一车坐六个人,你好意思?”

“哎呀,反正你们瘦,后面挤一挤。”

这货死乞白赖的蹭车,四个女人在后座挤成茄子。好容易松快了,辣英开口就喷“这人怎么不要脸啊?亏得还叫老师。”

“他平时就不正经的样,不管你男女。”雷蕾道。

“就是,他叫我阿毛,我说什么了?”

而那边,许非进了京台,约好跟李沐碰面。

主任办公室里,李沐喝着茶水一脸倦容,“休息还把我叫过来,有什么大事儿?”

“还真是大事。”

许非翻出写好的部分剧本,推过去道“明年的剧我有点想法,我想试试武侠剧,打算找吉台、台湾、香港四地联合。

您看看计划书,觉得行呢,我想跟胡同2一样,把台里这份承包下来。”

(还有……)



第三百零六章 合拍

李沐一听四地联合,还以为这孙子要搞电视剧版《开国大典》,结果是武侠剧,再看看计划书,也不是那么回事。

剧名《雪山飞狐》,改编自金庸小说。

意思是吉台出场地和后勤,京台出剧本、部分资金和服化道,然后找港台的电视台合作。如果人家不愿意,那就单请一些技术人员和演员合作。

李沐作为一个政治敏感性超高的领导,首先察觉到其中的“文化交流”意味。

顶着名牌,准保一路绿灯。

所以他先是心动,如果做成了,京台、中心、自己又会上一个档次,问题是具体操作。

“改编权怎么算?”

“如果他们点头,人家一般都有金庸古龙的改编权。至于能不能共享,呵,我们连著作权法都没有。”

“如果不点头,不外借人员呢?”

“香港电视台拒绝的可能性较大,他们经常改编金庸小说,不稀罕。台湾呢,常年被港剧捶打,但近两年有振兴之相。

他们也喜欢武侠,如果想赶超香港,势必要全方位突出。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外景,港剧的棚景惨不忍睹,内地却有大好河山,天然优势,这便是吸引力。”

自产武侠不行,就得跟人家学习,学会了再发展。

可惜现实中没这个过程,《白眉大侠》、《甘十九妹》是巅峰,也是结束。再往后,无论原创还是改编,几乎个个都带着港台元素。

李沐抓住了重点,关键是意向,倘若那边也想拍,就会非常好谈,“这样,我们先沟通一下,看看人家的意思。”

“好,我等您消息。”

“哼!你这小子,几天不给我找事我都不习惯。你要闲得慌,去《渴望》帮帮忙也成。”

“呃……”

许非顿了顿,觉得有些话也该说了,“主任,您想必清楚,我从头到尾就不喜欢《渴望》。但我也得承认,观众确实爱看这些。

我现在就想弄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同时又能受观众欢迎。《渴望》还没什么,我就怕以后跟中心的整体思路,会越来越有分歧。

所以我觉得承包挺好,您信任我,您就给我这摊活儿,我给您拿出好作品。”

李沐皱眉,训道“你丫莫名其妙跟我掏心窝子,是想单干了?”

“不不不不,我好歹三级美术师,绝对忠党爱国。”

“爱个屁!你小子我早看透了,不就想自己单开一盘,大权独揽么?”

李沐敲敲桌子,“胡同成功,不代表你永远成功。在体制内做事,只要有一次失败,那些看你不顺眼的,你得罪过的,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

坐什么位置,担多大责任,到时候我可能都护不住你!

你小子心气高,表面谦和,实则难入你的眼。你想锻炼锻炼也行,不管以后留不留这,好歹是中心一荣耀。”

这话也重了,许非只能道谢。

末了又道“那个,我还想请几天假去魔都,给我妈那店拍个广告。”

“你妈那店……”

李沐没好气,道“什么时候去?”

“下旬吧。”

“哎那正好,金鹰奖月底在杭城办,你就直接过去。今年还挺不一样,说是现场公布,现场颁奖。”

“这边谁去啊?”

“都盯着《渴望》那头,我只好亲自跑一趟了。”

嘁!

…………

台湾有老三台,台视、中视、华视。我们看到的台剧,大部分都是这三家出品。

中视的一间办公室内,二人正在研究明年的拍摄计划。

男的是台里领导,女的五十多岁,一脑袋卷发,满脸横肉,正是四大制作人之一的周游,江湖人称“阿姑。”

台湾是制播分离,或者电视台外包给制作人,或者制作人找电视台拉投资,关系紧密。

周游跟中视合作多年,出品过《神雕侠侣》、《神州侠侣》、《一代女皇》等大热剧。潘迎紫就是她捧红的。

说起来《神州侠侣》很有印象,白云飞,萧玉雪,红花鬼母……小时候看潘迎紫,美的不可方物。

“环境不同啦,你再拍那些小家小气的戏,观众不会喜欢。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你拿不出独一无二的东西,人家就跑去看台视,就跑去看华视。”

周游不停劝说,负责人比较犹豫,“可远赴大陆取景,政治上怎么说,经费也不是小数目。”

“我们就是拍戏的,管什么政治啦?现在关系这么好,不抓住机遇,等以后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我们就晚了。

经费是个问题,但我们可以找那边的电视台合作,尽量节省成本。”

“可是……”

在负责人纠结中,一位工作人员进来,“大陆的京台来信,您过目。”

他一瞧,面色极为古怪,推给周游看,也是非常神奇。

“他们是给我们一家,还是三台都有?”

“三台都有。”

“哦……”

负责人点点头,这才真实了点。

不然太玄妙了,这边正研究去大陆拍戏,那边咔嚓就来个合作意向。

“京台蛮有魄力的嘛,《一代女皇》就是他们引进的。”

周游仔细翻了翻,越看越跟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由心思大动。但有两个问题,剧本和演员。

二人商讨一番,负责人道“立即回信,合作可以,让他们先把剧本寄过来看看。我们这边有规定,禁止启用大陆演员,只能说抱歉了。”

…………

万事皆在许·重生渣男·非的掌握之中。

李沐感觉神了,香港果然没兴趣,湾湾果然有回应,判断全对。

中视提的两个要求,剧本好商量,演员不能让。许非攒戏的目的之一,就是让内地演员露露脸。

而且中视瞎杰宝白话,台湾不绝对禁止大陆演员,是对数量有规定。

原版《雪山飞狐》启用了很多大陆演员,最后不也播了么?还让当局放开限制了。

双方都有意向,接下来便是具体商讨。

许非的意见是剧本最好中心出,中心也最好拿一部分资金,这样有更多的话语权。吉台那边天上掉馅饼一样,乐颠颠表示一定保障后勤。

不禁感慨,没白结盟啊,不愧带头大哥!

这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主儿……



第三百零七章 论战(1)

上半年环境不好,飞天奖啥都没搞,敷衍了事。

下半年局势稳定,颁奖又热闹起来。在杭城好好搞一次,也不提前宣布,现场颁奖。听说还有晚会,哦不,叫授奖文艺大会。

像后世那些提名名单、红毯秀、嘉宾拆信封、插科打诨,本质上是将颁奖礼娱乐化,更吸引眼球。

现在可不行,颁奖礼是非常严肃的事儿。

金鹰奖办了6届,今年是第7届,跟飞天奖并为电视双奖——此乃政府盖章的。

白玉兰86年开始,两年一届,今年没有。而且它是国际性质,很多外国电视剧参选,本土剧拿奖概率很小。

所以整个下半年,全国最重大的文艺活动,一个是刚闭幕的电影节,一个就是10月下旬的金鹰奖。

业内和媒体极其关注,发了不少评论性文章,结合金鹰奖阐述近年电视剧发展,和暴露的诸多问题。

卧室,晚饭刚过。

几盘残羹剩饭摆在桌上,谁都懒得收拾。

小旭抱着热水袋在床上看电视,许非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随口道“我过阵子去魔都拍广告,你去么?”

“不去。”

“那我得走上十来天,还有个金鹰奖要参加。”

“跟我有什么关系?”

“告诉你一声啊……”

许非微微转头,见一只小手搭在旁边,遂握住把玩,“十来天也是估计,不过月底前我一定赶回来。”

小旭抽了几下,没抽动,她也知道自己抽不动,可就是拧。从那天晚上“往前一凑”开始,这货跑的越来越勤,她也越来越怕。

许非把玩着那只小手,从虎口扣进去,大拇指在手背上慢慢摩挲。滑滑嫩嫩,有点凉,又蕴着皮肤的温热,似握了一块羊脂玉。

而他摩着摩着,忽然不动,直盯盯看着一篇文章。

中青报,八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什么张志新、张海迪,就是他们报道的,以前每周三刊,今年才变成日刊。

这是副刊的一篇评论《国内电视剧的地域性差异》。

“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的文化风俗喜好自古不同。如今又包含了电视剧。

东西南北中,南北相差最大。北人不爱看南戏,因为听不懂;南人不爱看北戏,因为不对味儿。

电视剧也存在这个问题,有些剧到了北方就遇冷,到了南方就水土不服。

如何消除这种隔阂?

首先我觉得原因有两个,语言和文化。

在日常生活中,别说南北,就一个县,一个村,都有不同的方言。国家近些年推广普通话,正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电视剧也一样。其实现在做的非常好,荧幕上基本都在讲普通话,对消除地域差异是良好帮助。

至于深层次的文化因素,我觉得要提高立意,去挖掘一些社会共性……说到这里,不得不想到本届金鹰奖,有几部呼声很高的电视剧。

比如魔都台拍摄的《东方大酒店》、《家春秋》。虽以本土为背景,但讲的是全社会的问题。

《家春秋》是名著,虽发生在蓉城,但真切反映了那个时代,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恶。

《东方大酒店》发生在魔都,但描写了年轻的改革家面对守旧官僚势力的种种磨难,直指改革浪潮中的假丑恶。

此外还有《末代皇帝》,严谨端正,讲述了那段特殊时期的一个特殊人物。

三部剧的共同点,都是立意高远,超脱了地域束缚,讲人与社会的共性。而且全篇采用普通话,观众毫无压力。

反观《胡同人家》,在国家大力推广普通话的环境下,反其道而行,出现了大量的方言角色。

虽在内容上深刻,关注现实问题,表现手法却不是那么令人接受。男女主角讲的是半文不白的‘京片子+普通话’,剧中体现也是京味儿文化。

这对消除地域隔阂是不利的……只有当普通话普及,创作者都在关注共性问题,电视剧才会适用于所有观众……”

小旭见他半天没吭声,好奇道“你看什么呢?”

许非把报纸递过去,她瞧了瞧,笑道“好靶子,好靶子。”

“什么好靶子?”

“人家点名批评,你反击回去,一来二去热度不就有了?”

“诶,我可没那个心思!”

“少装蒜,瞧你那眼神,指不定正谋划这个呢。”

“啧!”

许非忍不住揉她的脸,“你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

“放开我……唔……”

他吧唧亲了一口才松开,道“不过这次不容易,人家文章写的好,说的也有道理。胡同确实存在地域缺陷,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喷,啊呸,怎么讨论。”

…………

这篇文章引起了一些骚动。

以前喷胡同的,都往情景喜剧的形式,或内容不深刻上走,结果被啪啪打脸。后来就没人说了,但看不惯的仍然看不惯。

文章作者或许没有恶意,人家也承认胡同内容强大,但从普通话、方言、南北差异这个角度讲,就有些新颖了。

符合主流观念啊!

要知道,国家在文字和语言上经历了非常激烈的改革和思考。

先说文字,单讲建国后。

1964年,国家颁布《简化字总表》,共2236字,也就是今天通行的简体字。

动乱时期,又搞出个《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这根本就不叫字了,比如雪,没有雨字头,只剩下半部分。

蛋,变成了旦。

傅、副,都变成了付。

动乱结束后,二简字很快被废除。但国家想继续改革,甚至某些干部想直接废除汉字,用拉丁化拼音代替。

幸亏这些都没成功,不然我们今天写的可能是偏旁部首,或一些字母了。

文字和语言是一体的,1985年国家才统一思想要大力推广普通话;汉字是国家的法定文字;拉丁化拼音只作为语音符号使用。

同时重新发表了《简化字总表》,共2235字,只对第一版中的6个字做了调整。

跟着在86年,推广普通话活动在全国铺开。

所以在这种大环境下,胡同的方言非常扎眼,只不过之前都被它的形式内容吸引,还没人掰扯这个。



第三百零八章 论战(2)

上午,某家属院。

陈长本带着许非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太太,疑惑道“您找谁?”

“刘主任在家么?我们特来拜访。”

“老刘,找你的!”

不多时,屋里又出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先辨认了一下,才道“哦,小陈啊,快进来快进来。”

此人以前是京城市高官,退休后临危受命,当了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的主任。85年上任,87年退。

时间很短,但汉字和普通话的调子,正是他走访调查上报中央,才得以最终确立。

三人到客厅就座,许非自我介绍,胡同没看过,提书却知道。

“影视剧自我修养,每期不落,我还剪下来了。”

老先生找出一个剪报本,还真有那十篇文章。

剪报,十年代的流行现象。读书看报时发现感兴趣的文字图片,便剪下来贴在本子上。跟笔友一样,极具时代感。

“刘主任……”

“退休就别叫主任了。”

“呃,好。今天来是有个事情想请您聊聊,不知方便不方便?”

许非递过中青报的那篇评论,老先生戴上花镜一瞧,“哦,这个我看过,挺有道理的。怎么了?”

“我也觉得挺有道理,但太绝对,也有些片面……”

他有备而来,巴拉巴拉聊了半天,心满意足的离开。

…………

“论电视剧的语言统一,方言不可取。”

“让传统留在传统,新时期新作品无需再有地域差异。”

“论影视剧对青少年的影响。”

近两天,文章引起的议论有扩大之势。

一些人开始支持这种论调,强调影视剧必须用普通话,必须消除地域隔阂,胡同是反其道而行云云。

倘若在后世,这种颁奖礼前后的争论,通常会运用到饭圈里,来场精彩纷呈的撕逼大战。

当然现在木有,就算想黑,前提也是对影视艺术的探讨,顺便埋汰一下胡同。

李沐坐不住了,专门把许非叫了去。

“你小子不从来不吃亏么,怎么被人骂了两天连个屁都不放?”

“正准备放呢,就被您叫来了。”

许非摸出一篇稿子,“我收集资料来着,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李沐仔细看了三遍,问“你准备投哪儿?”

“中青报呗。”

“嗯,就事论事,千万别提金鹰奖。现在还不知道结果,你要把牛逼吹出去了,最后没拿,整个台都陪你丢脸。”

“明白明白。”

……

次日,中青报又登了篇文章。

《也论影视剧的地域差异》

“首先感谢那位老兄对胡同的关注,确实研究很深。最近也冒出许多声音,说的委婉慈祥,同样感谢。

这里谈谈我的观点。

目前的影视作品确实存在地域差异,那老兄认为消除差异的方法,是普通话和挖掘社会共性。

先说说普通话。

这几日我去拜访了一位老先生,他主持过语言文字的改革工作,说遇到很多实际问题。

比如,戏曲中如何推广普通话?

工作组的意见是,传统的地方戏曲如粤剧、越剧等,可沿用方言,不然就没有传统特色了。新编的戏曲节目,要尽可能推广普通话,减少方言。

再如,书法如何做到汉字规范化?

意见是,作为书面交际工具,应严格遵守规范。至于书法艺术,可以百花齐放,不能强求一律。

而小组对影视剧的态度,要求少用方言,有些可用可不用的,应力求不用。

由衷佩服这位老先生和当时的工作小组,他们给了艺术足够的缓冲空间,没有一棒子打死,强制要求影视作品规范化。

首先我完全支持对普通话的普及,但反对将艺术作品一刀切。

我也参与过《便衣警察》,那里面都是普通话。因为是正剧,风格严肃。

胡同说方言,因为是情景喜剧,轻松幽默。影视剧要刻画人物,突出效果,方言是一种表现手法。

于兰姑说武汉话的感觉,就是比说普通话好。何况她说的也不是纯正方言,我要求她贴近普通话,就是为了让观众听懂。

还有现在提倡类型剧,比如拍一部警察剧,警察抓了犯人,一问外地农村的。你说他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好?还是带点口音更生动?

或者直接问一句,为什么越剧电视剧、黄梅戏电视剧可以有,胡同却不能说方言呢?

我觉得要有个态度,不能为了刻意而刻意,说什么合适,那就说什么。

再谈谈共性。

那老兄的观点有些绝对,不是挖掘出共性,就能打破地域隔阂,看的还是质量。

我们谈影视剧的地域性,其实根子在整个社会,它是随着社会生产力和科技的发展而改变。

对世界的认知很重要。

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农村人,肯定听不懂粤语,但他上了学,步入社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港台音乐,他可能流利的唱出一首粤语歌。

同样,一个南方长大的孩子,到北方上大学,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习惯。这些东西在一起交融、了解,他的认知就不局限在家乡那一块。

或者两个城市的人互不相识,但用计算机发送邮件,成为了朋友。

这就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

当火车越来越快,坐飞机的人越来越多,去趟省城不用再酝酿半个月,说走就走……天南地北的人和信息互相交流,地域间的屏障很容易被打破……”

十年代,影视剧存在这个毛病。

早期的冯氏贺岁片过不了长江,南方观众对京味儿幽默不感冒。后来社会水平越来越高,信息时代,冯裤子还是玩那点东西,南方观众却爱看了。

当然《老娘舅》、《外来媳妇本地郎》之类,外地人真的看不懂。

……

某大院,又一个戴眼镜的大领导读着报纸。

五十多岁,刚管这摊工作不久,主要就是电影、电视剧、新闻报刊什么的。

他读的很细致,笑道“这个观点很有意思,能从这个角度来阐述地域文化差异。”

“也不算新鲜,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里就写过,计算机的出现让人类慢慢进入信息社会。这个许非,顶多套用了一些理论。”秘书道。

“那也很难得啊,文艺界会拍戏的人不少,会拍戏还有想法的人不多,尤其还这么年轻。《第三次浪潮》传入国内好几年了,就没见文艺界有人读的。以为跟他们没关系么?大错特错……”

领导简单提了两句,就转向别的话题。

秘书却心里有数,这是记着了。



第三百零九章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次不大不小的争论,随着许非文章发表而骤然停止。

因为看不懂。

你一拍电视剧的谈个毛的电子邮件啊?谈个毛的信息社会啊?是不是玩不起???

中国发送的第一封电子邮件,是在1986年或87年,时间有争议。反正是发送了,当时报纸也报道,但究竟啥是计算机,啥是电子邮件,绝大部分不明白。

许非把这东西拎出来,瞬间让看客觉得不是一维度的。

嗖嗖嗖发送二向箔那种。

而在对方懵逼的时候,许老师穷追猛打,甚至使用了新入手的大杀器。

从交流会开始,他搞了两次调查,第一次二百张,第二次四百张。四百张,是目前覆盖面的极限,再多就得砸大钱。

于是乎,在各方暂且懵逼的时候,中青报又登了许非的第二篇文章。

一句废话没有,全是数据。

“最近做了个小调查,共400份有效问卷。

其中108人是在校大学生,17人是大学老师,45人是新闻从业者,98人是文艺单位人员,26人是工人……

30岁以下的占45,30到40岁的占30,40岁以上的占25。

此前还有一次小调查,共200份有效问卷。我将两次结合,简单罗列一下。

超过90的人,认为近两年的国产剧,数量虽然下降,总体质量却上升,跟前几年相比有显著提高。

超过88的人,表示很期待我们提倡的类型剧、行业剧,特别是展现自己职业的行业剧。

95的人表示,港台剧确实比国产剧好看,主要集中在故事新颖,吸引力强,演员特别洋气,音乐武打出色,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

58的人,觉得电视剧中出现方言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听懂。

67的人表示,自己平时讲普通话,但跟家人沟通还是用方言,根子就在这口地方味儿上。

一位大学教师写了详细观点

‘普通话要推广,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我们存在一个认知错误,方言等于听不懂的话,这是不对的。有些人讲话带口音,但大多听得懂,有些就完全听不懂。

我们纠正后者,应把口音和方言区分开,艺术作品带点口音,会更生动。

比如高英培的《钓鱼》,他不用天津味儿说,根本没个听。

二他妈妈,给我烙仨糖饼!

这用普通话说就完了媳妇儿,给我烙三张糖饼。’

还有个新闻从业人员写道

‘电视台覆盖很重要,央视的剧为啥受欢迎,因为覆盖面广,基数多。

地方台只能照顾当地观众,北方人看不到南方的剧,南方人也看不到北方的剧。如果地方台也能被全国接收,了解多了,隔阂自然会慢慢消失……”

好嘛!

这东西一出来,全惊了。

八十年代以来,文化思想上的争论数不胜数,可没人见过拿调查数据砸的!人家还说了,400份问卷保证真实,怀疑的可以去他那儿查验。

虽然文中没提,但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跳脚的瞬间消失,惹不起惹不起。

之前类似的也有,中青报就搞过一个“我最喜爱的银幕青年形象”评选,收到选票100万张。

不懂得数据分析,什么性别、年龄、职业、文化程度通通没有,就评个结果出来。

100万人的数据啊!白白浪费。

许非扯着伟人和群众的旗浪天浪地,一击必杀,是为了自己的传媒做铺垫。传媒与观众反馈密不可分,但他可不想搞什么收视率调查,会404的。

后世没有一部电视剧不买收视率,不买,电视台就不播你的剧。

据说最猖獗的时候,每集能达到150万。就是说,除了拍摄的投入之外,还要花几千万甚至上亿去买收视率。

那卖收视率的人是谁呢?

不晓得,不晓得。

………………

香山,深秋。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山里总冷的快一些,枫叶已经掉光了,颓木衰枝,零落残红。

清晨的招待所里,一帮人乱糟糟的准备出工。张俪摆弄着一套微型的古代建筑模型,布局严密,气派磅礴,房屋坐落分明,正是盛唐长安。

导演想拍一些大全景,技术条件又不够,张俪便找人制作模型。

镜头怼上去,放大放大,以假乱真。

她干的是传统制片,除了创作什么都管,一百多人吃喝拉撒,车辆道具,服装布景……有靳雨生带着,成长飞快。

这会拿着东西正想下楼,忽听下面一阵招呼,许非蹬蹬蹬跑上来。

“你怎么来了?”

她那点惊喜都能溢出来。

“有点事,李老师和大杨哥呢?”

“在里边呢。”

“哦,我一会找你。”

许非拍了她一下,急匆匆过去,进到化妆间,杨树云正给李健群做造型。

李老师穿着金灿灿的宫装,头发能有三斤重,杨树云一根一根往上插什么东西,跟孔雀开屏似的。

不过不浮夸,造型经过严谨考证,就是唐朝打扮。

尤其李老师通身的气质,古典大气,端庄中透着娇媚,胸口一块布,跟着便是白花花的肉,又高又挺。

he……tui!下贱!

俩人也非常惊讶,好长时间没见,“你干嘛来了?”

“有事找你们,这会没人吧……”

许非鬼鬼祟祟的锁上门,坐下观瞧,忍不住赞道“您敦煌没白去啊,我不懂,但我觉着漂亮。大杨哥手艺也见涨,瞧这扇面插的。”

“有事说事,一会还给别人做呢。”杨树云没好气道。

“哦,是这样。我正攒一部武侠剧,跟台湾、吉台合拍,不离十了。我这边负责服化道,想请你们帮帮忙。”

武侠剧?

李老师眨眨眼,“我们从来没接触过,你怎么想起找我们?”

“啧,为了大陆荣光啊!

我跟你们讲,武侠剧在古装服化道里就一碎催,上不得台面。《射雕英雄传》都看过吧,那什么狗屁美术?

这次主要有台湾同胞,人家以为咱们是对3,我咔扔俩王下去,炸的他们毛干鸟净,这叫脸面。”

说着摸出一本《雪山飞狐》,一本《飞狐外传》。

“金庸的小说,两本合一本。清朝初年,江湖好汉,咱不用像历史剧那么严谨,有点意思就行。”

(大家不要顾着买买买,别忘了双11的初心啊!单身狗们节日快乐!还有……)



第三百一十章 这就是苏州河啊

关系都很熟,不好拒绝。

李健群为难道“我们两部戏周期很长,可能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我们明年才开拍,你们先看看小说,了解了解人物。有空就去现场,没空隔空操作。”

先知先觉就这点好,对症下药。许非又摸出几张纸,“我写的人物备注,服装造型就按这个走。”

李老师接过一瞧

“长白山实景拍摄,冰天雪地,要考虑到气候问题,结合清代服装的样式加些保暖的东西。”

“男主角胡斐,书中为少年,戏中由成年人出演。服装造型不能刻意扮嫩,做一些模糊年龄感的设计。”

“女主角程灵素,书中相貌平凡,戏中美若天仙。造型往清纯可人,我见犹怜上靠拢。”

“女主角袁紫衣,书中皮肤微黑,戏中不用考虑,好紫衣,性情率真开朗,略带英气。”

“……”

俩人面面相觑,这年头搞造型得深度参与,了解整部戏的内容。先做自己的设计图,演员定了再按演员调整。

但瞧这意思,好像他们把东西搞出来,不用去现场也可以。

这,这忒没职业道德了!

两位老师单纯啊。

不管怎么说,二人先应承下来。许非绝对放心,早期国内的服化道人才非常牛,可惜手艺没传下去,后继无人。

…………

李隆基有个宠妃赵氏。

她本是潞州的倡伎,出身卑微。李隆基为临淄王时,蹭出任潞州别驾,见到赵氏相当喜爱,便纳为侧室,登基后封为赵丽妃。

摄影棚内,热火朝天。

场景是烟花柳巷之地,挂着一幅巨大布画,几名女乐人在演奏琵琶、芦笙等乐器。色调昏暗且暧昧,烛光点点,人们在忙着工作,其实都在看场中女子跳舞。

演赵氏的是周洁,剧中所有舞蹈皆亲身上阵,此刻跳的叫绿腰舞。

周洁本就有那种娇媚的古典味,施展起更是艳绝群芳。那腰扭起来,似比水还要柔,眼睛里全是钩子,挠的人蠢蠢欲动。

吊打后世用广播体操和威亚糊弄的“倾城之舞”。

“好!”

导演喊了声,“下一场准备!”

周洁衣衫单薄,哆哆嗦嗦的下来。张俪赶紧拿棉袄披上,又递过热水,上下打量一番,“难怪古人讲‘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我若生在古代,我也想当昏君了。”

周洁喝了口水,学着她的腔调,“若旁人看了你这调皮捣蛋的样子,还不知道怎么惊讶呢?要是今晚有鸡汤,我就帮你瞒过去。”

“你不说也是有的……”

张俪好容易从宝钗抽魂儿,又碰上这么个剧组,不自觉就文绉绉的,常惹得几个美人取笑。

她正要再讲,忽见外面有人摆了下手,“你坐着,我出去一会。”

溜到片场外围,悄声问“你办完事了?”

“嗯,你这忙么?”

“还行,能偷会儿懒。”

“那换个地方。”

深秋天寒,也没几个游人。摄影棚在半山,石阶蜿蜒而下,林木萧冷,吊着几片残留的黄叶。

许非把来意讲了一遍,望望四周,道“没想到你们在这拍,也算重回故地了。”

“是呀,我们培训班住了三个月,拍戏住了大半年……”

张俪见到他显得非常雀跃,笑道“不过几年过去,香山变化挺大的。现在拍戏的投入也远胜从前,哎,我们还在公园搭了个亭子呢。”

“那瞅瞅去。”

俩人离了主山路,拐进一条幽僻小径。阳光被遮,气温好像瞬间降低,偶有的杂音也消失不闻。

许非特自然的牵住小手,因为以前就牵过,“你在这怎么样?”

“杂事太多,每天忙来忙去又不知道忙什么。”

张俪任他握着,苦恼道“其实我想做你那样的制片人,不是现在的大管家。”

“剧组工作你都搞熟了?”

“还算熟吧,起码知道摄像机怎么回事,日程表怎么安排,吃喝拉撒服装布景,都了解一些。”

“了解还不够啊!你得有自己的审美理念。

比如你自己把握一部剧,你想拍出什么样的效果,这剧凭什么让观众喜欢?演员怎么表演才合适,灯光如何打,镜头如何呈现……这些汇总到一块,就是你的审美理念。

别着急,其实你已经很棒了,24岁参与这么大的戏,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

说话间到了公园,里面幽幽静静,只有管理人员在日常打扫。园内有湖,湖上一座白石拱桥,便是当年《红楼梦》拍海报的地方。

那亭子在湖南侧,仿唐式的亭台建筑。现在是半成品,却已能看出结构之复杂,叹为观止。

《唐明皇》之后,公园将其改建,取名为佳日亭。

俩人围着亭子绕了几圈,又跑到长廊里坐着。

长长的刷红漆的椅子,两头连着圆柱。许老师不安分,双手撑住边沿,身子一下一下往起撑,“小旭那广告完成了,我后天去魔都拍。”

“真的?那太好了!她为了这广告都快神经了。”

张俪十分开心,“你导演找的谁?”

“楼烨,北电刚毕业的一个小子。我得待十来天,完了去杭城参加金鹰奖。”

许非做了几下,胳膊肌肉蹦的紧紧,略感酸痛,“这届对手很强啊,《师魂》、《末代皇帝》、《大酒店》,还有你们演的《家春秋》。还有李保田、陈道名、徐娅,哎徐娅怎么样?”

她是《家春秋》的女主角。

“她演戏挺好的,反正比我好多了。”张俪道。

“哎……”

许老师叹气,“飞天奖我知道评委的尿性,本来也没抱啥希望。但金鹰奖吧,我现在也没把握,万一拿个安慰奖就惨了。”

历史上可没有《胡同人家》,谁知道什么变数?

他在两个姑娘眼中是不同的,小旭看他有才华,总惹自己生气,喜欢又讨厌。

张俪看他强大,与众不同,同时又带点脆弱。而且这点脆弱,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压力不要太大了,你做的这么好,总会有所收获。再说你一向对自己有信心的,怎么七上八下了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想越烦。可能干这行三年了,还没拿到什么……哎呀!”

许老师胳膊用力,双脚抬起,又往起撑,一下两下忽地一软。整个身子往下滑,正磕到椅子棱上。

张俪吓一跳,“没受伤吧?怎么样?”

“腰!这特么是屁股还是腰啊……”

许老师龇牙咧嘴,捂着尾椎骨往下半分,生疼生疼。

“能不能坐?”

“不行不行……疼!”

他屁股一受力,身子就一激灵。张俪摇头笑道“叫你淘气,站着缓一缓。”

“站着也不行,我得躺会。”

丫就像得了脑血栓的老头,被扶着一哆嗦一哆嗦,勉强侧身躺下,亏得椅子够长。

他一手揉着尾巴根,脑袋贴着冰冷的油漆面,特凄惨。

“太凉了。”

“啊?”

“太凉了……”

那货各种叫秧子,张俪反应过来,顿了顿,还是坐了过去。

许非的头一抬,再一落下,好似睡进了软玉温香。

那两条大腿因为常年练舞,紧实且富有弹性,不知是身体的温度,还是心里的热,一丝丝一缕缕混着香气扑面而来。

他费劲的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

张俪不敢低头,一截白脖子从衣领露出来,托出一张圆润小巧的脸,一抹红已经爬到了耳朵根。

她能感受到那个人的目光,热烈直接,毫不遮掩,顿时呼吸有些急促。

“你起来好不好?”

“不好。”

“你……”

数年相处,他们俩一直相敬如宾,温吞如水,今天对方格外大胆,搞的自己手足无措。

她咬着嘴唇,心砰砰乱跳,跟着又听

“你低点头好不好?”

………………………………

八十年中后期,明星演出费已经翻了数倍,阿毛在琼州呆了五天,就能赚六万块。

李默然三九胃泰的广告,拿了二十万。许非小本生意,比不了药厂财大气粗,给了个还算可以的价格。

十月下,他点齐人马开赴魔都。楼烨找了一帮哥们,又在魔都租了两台摄像机,这是支出大头。

《渴望》也不过就两台摄像机。

他更像是导演+制片人,制作费、食宿交通、团队酬劳等等,全包在五万块里面。好在这帮人都是艺术青年,作品为重,酬劳有点就行。

楼烨在魔都呆过很多年,许是冥冥中注定,他考察了多处地点之后,把主场景放在了苏州河段。

苏州河自青浦的白鹤镇进入市内,长约531千米,曲折多变。

岸边有老弄堂,有洋派的新弄堂,有现代的高楼,也有曾经的英国领事馆、礼查饭店、光陆大戏院、天后宫、自来火房、圣约翰书院……这些楼群临水而立,被称作连云楼阁。

潘红也很满意这个地方,过去和现在交汇,时代感浓厚,正符合广告风格。

总之一帮人斗志满满,为艺术献身献血。

许非却捂着鼻子,瞅那条承载了全市废污水总量47,每天要被灌入140万吨污水的臭水沟

“哎哟,这就是苏州河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南下

弄堂和胡同一样,带着浓郁无比的城市特质。

在静安的大通路,以路为界分东、西斯文里。西斯文里建于民国3年,东斯文里建于民国7年,是魔都规模最大的石库门群落。

所谓石库门,以石头做门框,乌漆实心厚木做门扇,上有铜环一副。进去是天井、客堂,然后有楼梯,楼上通常是闺阁内室,有探身的窗,还有站脚的阳台。

其实就是带二楼的三合院,但比北方的院子更封闭,墙高,关起门自成一统。

魔都的气温比京城暖和,一大早,东斯文里,楼烨带着团队开工。他专门请了个女性化妆师,顺便当潘红的助手,因为有很多衣服要换。

许非全然没管,在弄堂走来走去,敲敲砖敲敲墙——就这片房子,二手房,后世均价8万!

“老师,您准备好我们就开始了。”

“哦,好的。”

楼烨不是大声喊叫的主儿,默默安排一切。

潘红知名度没的说,十几户人家全敞着门,老头老太太搬椅子看西洋镜,屁孩子嘻嘻哈哈的跑。

他很有耐心的让对方保持安静,划出拍摄区域。

“准备,开始!”

潘红穿着一件蓝底红花的旗袍,从某扇门内走出来,步伐轻缓,体态端庄。出门后转身,又往弄堂外走。

两台摄像机始终跟着,楼烨戴个帽子瞧,一声不吭。当快走出去的时候,丫还是一声不吭,潘红不禁纳闷,什么意思啊?

她自己喊了停,“导演,我刚才对么?”

“……”

楼烨盯了半天监视器,“挺好的,咱们再来一遍。”

“哦。”

潘红有点莫名其妙,又走了一遍,快走出弄堂了,丫依旧没动静。她索性继续往外走,走到了街上。

摄像机继续跟。

“滴滴!”

一辆车飞过,杂音入耳。楼烨这才喊停,“再来一遍!”

第三遍仍然如此。

到第五遍,潘红忍不住了,没见过这样的导演,道“楼导,我们能沟通沟通么?”

“当然可以。”

“我这段就是从弄堂里走过,没有别的意思吧?您也不说话,那您想要一种什么效果呢?”

“呃,我想抓住您一瞬间的感觉,刚才走了五遍,还没有拍到。”

楼烨这货从来不给人讲戏,你要能演,他能连拍你一个小时,然后剪辑出来或者全部删掉。

“……”

潘红觉得无法交流,找过许非,“这广告我没法拍,完全不懂。”

许非一瞧,得,文艺青年的毛病又犯了。

“楼烨!”

他唤过对方,“这不是电影,就一广告,策划怎么写,你就怎么拍。我要的是画面,不是维托里奥·德·西卡。”

“可这个广告创意非常出色,完全可以……”

“不不,它就是一服装广告,不用附加什么意义,能理解么?”

楼烨看他的态度,只得点头“好吧。”

导演不再矫情,进度蹭蹭加快。

潘红穿着旗袍从老弄堂里走来,走到街道上,那一排民国时期的建筑,寓意着旧时代。

跟着切画面,挪到另一条街上,全是建国后的房屋,衣服也换成了五十年代流行的布拉吉。

跟着再走,建筑物不断变化,从六七十年代的背带工装裤,到八十年代初的的确良衬衫。最后走到一栋摩天大楼前,穿着当下最流行的时装,自信靓丽,彰显风采。

所以是五组画面,五套衣服,在五个地方拍。

约莫一天拍一组,五天搞定。

许非特佩服这帮人,闻着那股臭味居然面不改色,潘红更了不得,照样优雅端庄。

他不打算马上播放,得等亚组委松口,公布赞助服装是谁了,才能顺水推舟,一气呵成。

………………

许老师跟了四天,第五天前往杭城。

杭城相对熟了,拍《红楼梦》的时候住过一段,马广儒正是在此割的腕。说起这位,他今年刚调入南昌电视台,出演建台以来第一部大片《滕阁秋风》中的王勃。

而红楼梦这堆人,散到天南海北的就没联系过。最集中的便是钗黛芸、凤姐、惜春、迎春、妙玉、平儿、冯紫英、刘姥姥都在的京城。

“尤哥!”

“小贝!”

在某宾馆里,许非跟同志们汇合。就仨人,李沐、葛尤、刘贝。

葛尤瘦了不少,好久未见,很热情的过来握手,被许非一把拉到怀里,“哎哎,不能饥不择食!”

“饥个锤子!”

许非狠狠拥抱了一下,又跟刘贝握手,“你最近干嘛呢?”

“没事闲呆着。”

“没人找你拍戏?”他奇怪。

“找我拍戏的不少,可我一看本子,就跟许老师说的智障一样,就没接。”

“哟,有情操。”

“嘿嘿,情操归情操,就是穷了点。”

刘贝大大方方,笑出一嘴牙龈。

“……”

许非倒是端详片刻,暗自摇头,不适合古装,不然能塞进《雪山飞狐》里。

这姑娘成名晚,三十岁之前就拍了部《过把瘾》算经典。

提携嘛!许老师仁慈博爱,桃李满天下。

金鹰奖是《大众电视》搞的,《大众电视》是浙广播电视厅搞的,杭城是大本营。所以招待规格比较高,一间大宾馆全是来宾。

李沐自行交际,许非一搭眼,也发现不少熟脸,领着葛尤、刘贝过去。

“李老师好!”

一个干瘦矮小的男人转过身,正是《师魂》主演李保田。

他今年43岁,演刘罗锅的时候年近五十,喜来乐快六十,但瞧着年轻。

“您是……”

“许非。”

“哦,你好你好!”

脸不认得,提名肯定知道。许老师跟他寒暄片刻,又转到下一位。

“陈老师!”

“当不得,当不得,叫我名字就好。”

《末代皇帝》陈到明,清瘦,儒雅随和,笑道“胡同我可是每集必看,您的书我也在看,要说老师您才是。”

“惭愧惭愧,我就更当不得了。”

许非暗暗打量,这位还没有后世那种“专属于陈到明的劲儿”。三十多岁,艺术生涯正步入黄金期,挺有积极向上的感觉。

他转圈招呼,八面玲珑,忽地眼睛一亮,快步上前。

“朱琳老师!”

(还有……)



第三百一十二章 许非系

话说和尚去西天取经,就学会了两件事。

一件是对女儿国国王说,“来世若有缘分。”

一件是把紫金钵盂送给派经的罗汉,并言回朝奏明唐王,再相厚谢。

和尚明白这两件事,所以超脱了。

……

许非小时候有很多白月光,程灵素、甘十九妹、梅绛雪、白飞飞……但第一个白月光,肯定是女儿国国王。

朱琳今年37岁,肤色略黑,也没怎么保养,但那五官和脸型,明媚大气,吊打一票女明星。

她年轻时更美,长发短发都好,有张穿蓝色衬衫的照片,惊为天人。

她见人打招呼,辨认片刻,笑道“您是许非吧?我很喜欢您的胡同。”

“谢谢老师。哎呀,其实早就想认识您,以前有过一次机会,可惜错过了。”

这货握住就不撒手,“当年在西湖,我拍《红楼梦》,听说您在拍女儿国,前后就差了几天。”

“哦,那次我记得,还见了你们剧组的人,有个叫侯长荣的。”

“就是啊,我隔两天就到了,哎哟……”

葛尤和刘贝在旁边看着,失态了,失态了啊!

金鹰为期两天,明天下午颁奖礼,后天开座谈会,讨论讨论这些作品和电视剧行业,非常朴实。

许非带着俩人到处交际,晚上吃了饭,各回房间。

他跟葛尤一屋,条件不错,还有台彩色电视。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他躺在床上边哼歌边看书,哼着哼着,卫生间忽然传出哗哗哗的水流声,不禁一顿,心中古怪。

你说要是个妹子在里头洗澡,还能心猿意马一下,可葛尤在里头洗澡……tui!有馋他身子的嘛?

“吱呀!”

很快门一开,葛大爷穿着裤头出来,又急忙忙往上套秋裤,“这宾馆好,还能洗上热水澡,就是天气太湿冷,一身白毛。哎,你看什么书呢?”

“新书。”

他接过一瞧,《唐人秘传故事》,王晓波著,齐鲁文艺出版社,定价2元。

又翻翻目录,共五篇小说《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夜行记》、《舅舅情人》。

葛大爷脑仁疼,塞回去道“新作家啊?跟你比水平怎么样?”

“肯定不如我啊!他才印了4000本,我那书已经卖6000本了。”

“哟,那不太好。”

葛尤真不认识,一本正经道“现在不比从前,新作家不好出头。可能写两本没红,自知才华有限,愧对家乡父老,无声无息的就退出文坛……哎,你笑什么?”

“没事没事!”

许非憋的脸通红,也看不下去,起来泡了杯茶,道“你好长一段没信儿了,最近忙啥呢,有戏拍么?”

“《黄河谣》之后吧,不少人找我。我跟小贝一样,眼光吊起来基本瞧不上。不过刚接了一部电影,叫《过年》……”

葛尤说起这个特来劲,“黄健忠导演的,剧本特别好,虽然是个配角,但我觉得对我帮助。”

《过年》!

许非太有印象了,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部片子。若想知道这个时期,大东北农村怎么过年的,就得看看这部戏。

白山黑水,雪爬犁,踩高跷,半扇猪藏在雪堆里,拽出来拿斧头砍,贼有味儿……

至于导演黄健忠,拍过《龙年警官》、《大鸿米店》、央视版《笑傲江湖》,也算一号人物。

不过他最出名的是录音带事件,张钰了解一下。

“演员还有谁?”

“就白天那个李保田,他男主,女主角是赵丽容……”

葛尤掰着指头算,“还有六小龄童、梁添、马小晴、丁嘉丽,反正认识的不少。”

“那有没有空缺,把小贝塞进去。”

“我想想啊……还真有,我跟导演说说吧,应该差不多。”

刘贝在胡同很讨大家喜欢,尤其这帮糙汉,当妹妹看,能帮就帮一把。

许非在脑中过了一遍角色,演二哥的女朋友,或者演二姐,都可以。

诶?

他忽然反应过来,赵妈、葛大爷、梁添,里头还有申君宜、胡亚杰,再加上刘贝。

好嘛!一部戏有六个演员关系交好,甚至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

这叫啥?

许非系?

……………………

目前金鹰奖的主办地是轮流制,从2000年起,升级为“中国金鹰电视艺术节”,彻底被芒果台承包。

现有连续剧、单本剧、儿童剧、戏曲片、男女主、男女配八个常规奖。剩下的临时增设,比如去年没有配音奖,今年加了个男女配音演员奖。

起初非常权威,可随着电视剧产量越来越多,人情因素越来越大,慢慢就变成分猪肉了。

尤其被芒果台承包后,令人发指。最水的是24届,设了37类奖项,发出去八十多个奖,比国剧盛典还牛逼。

次日,晨。

葛尤可能头回住这么好的宾馆,一晚上翻来覆去,半夜才睡。他被响动惊醒,迷糊睁眼,见许非穿戴利索,正对着镜子打领带。

“几点了?”

“起吧,洗洗你那狗脸,别顶着俩黑眼圈过去。”

“哦……”

葛大爷抓抓愈发稀少的头发,穿好衣裤,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哎,你穿西装?”

“颁奖不穿西装穿什么?”许非奇道。

“我没带啊,我就一件外套!”

他抖了抖那件灰不溜秋的破衣服。

“大哥,这是常识好么?”

“我,我又没参加过……”

正掰扯的功夫,咚咚咚有人敲门,刘贝急慌慌跑进来,“许老师,我没带衣服怎么办啊?”

“……”

许非搭眼一瞅,也是件黑不溜秋的破外套,敞着怀,里面还是件红毛衣。特土特土的那种红。

“完了,白培养了。”

“大姐啊,胡同你有几十套服装,怎么还是这审美呢?”

刘贝弱弱道“我,我也没想这出啊,看人家穿好看的衣服才想起来。”

许老师心累,对着俩人研究一番,道“尤哥你那裤子还行,买件休闲上衣吧,也用不着扎领带。

小贝你就买件中长款大衣,扣上谁也看不见。还有你那头发,一会梳起来,别跟疯婆子似的。”

这年头没有红毯礼服一说,但起码得大方得体。

俩人连忙点头,末了又愁眉苦脸。

“服了!”

许老师摸出钱包,排出九文大钱,啊呸,排出一桌钞票,“借的啊,回去还我!”

(310章被和谐了一部分……还有……)



第三百一十三章 第一(CZLB白银萌加更)

下午一点半,浙台演播厅。

面积很小,座位少,舞台粗糙,灯光渲染平平,然而这就是颁奖礼现场。

胡同四个人一撮,葛尤刘贝穿着新衣裳,人模狗样。许非抻着脖子张望,边看边叹朴素,最前排坐着领导,剩下是作品相关人员和媒体记者,并无乱七八糟的家伙。

他头一次参加八十年代的颁奖礼,也很新鲜。旁边挨着《东方大酒店》的剧组,主演张晓林——《封神榜》里的周武王。

打了声招呼,都觉尴尬,没啥可聊的。

“尤哥那边有个戏,说帮你推荐推荐,角色不大,但是好戏。”

“哟,那谢谢您了。”

刘贝冲葛尤拱拱手,笑道“我现在就一穷人,等着好汉救济呢,这又能活俩月。”

她没有单位,不拍戏的话毫无收入。不过许非表示怀疑,“老说自个穷,你现在至于这样么?”

“前阵子家里出点事,都扔进去了,不过现在好了。”

“哦……”

许非也没多问,道“我觉得吧,社会环境在变化,自己得跟上时代。平时有找你商演的吧?差不多就去,别觉着丢脸,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道理我懂……”

刘贝顿了顿,道“上半年有人找我来着,说唱两首歌,两千块钱,食宿交通全包。结果我到那儿一瞧,嚯,当地一土大款,非要拉着我喝酒,差点把我堵屋里。

以后我就不敢接了,现什么人都有,挣点钱穷嘚瑟。”

“你别自己去啊,找朋友陪着……不过你没依没靠的,确实有风险。”

“……”

刘贝瞧他突然思索,笑道“您又有法子了?”

“有法子也用不了,你知道经纪公司么?”

“不知道。”

“就是中介、代理,帮演员歌星拉活的。别人找你演出,先跟公司谈,一切由公司运作,然后抽取一定的提成。”

“国内有这个么?”她新奇。

“没有啊!所以说有法子也用不了,等政策宽松宽松吧。”

“哟,那您要开公司了,我一个投奔,起码我长的还成吧?”刘贝笑道。

“我第二个,我虽然不是花容月貌,也算患难与共。”葛尤插话。

“……”

许非白了俩人一眼,你们当着我领导面,说我单飞的事儿好嘛??

…………

这边聊着,到了下午两点。

灯光闪了闪,舞台大灯刷的亮起,紧跟着传出一个女声“请大家安静,授奖文艺大会要开始了。”

随即是一段音乐,放了半分钟停止。

舞台灯光黯淡,几个黑影呼呼跑出来,跟着一亮,却是段舞蹈。

pia!

许老师一捂脸,毕竟被无数金像金马奥斯卡熏陶过,觉得特乡土。

舞蹈过后,主持人上场。

“各位来宾下午好,今天是第七届《大众电视》金鹰奖授奖文艺大会……下面请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xxx讲话。”

多新鲜啊,这年头不讲话能行么?

领导上台讲完话,接续几个歌舞节目。

末了又上来一位广电部的大领导,道

“1983年创办金鹰奖以来,一提起电视界,就是飞天金鹰双奖……今年是第七届,观众参与度之热烈,地域之广,投票数之多,都是历届之最。

这是观众对我们的信任,也是金鹰奖积累起的口碑和公信力。这份信任不能丢,以观众为本不能丢,投票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这样才能长久搞下去。

好了,下面由我来公布,本届金鹰奖的获奖名单。”

没旁人,估摸这位要包场,开口道“第一个是今年增设的特别奖,获奖者是《师魂》、《男子汉虎虎》。”

“哗哗哗!”

掌声雷动。

李沐攥攥拳头,跟许非比划一下,那意思是少了个劲敌。

《师魂》可是今年飞天奖的一等奖,风光无限,结果到金鹰就混个人情奖,可见专家和观众意见相差之大。

“唉……”

李保田咧了咧嘴,心道男演员肯定没戏了,明摆着观众不喜欢。

“优秀儿童剧《三个和一个》、《一个盲人的心灵》。”

“优秀戏曲《朱熹与丽娘》。”

“优秀单剧本《十八岁男子汉》、《花鸽子》、《甲肝1998》。”

随着奖项陆续公布,气氛迅速紧张起来。当男女配音演员念完,全场忽然鸦雀无声,数百道目光注视着那份名单。

“最佳男配角陈裕德。”

“哗哗哗!”

许非微微摇头,还以为西葫芦能蹭一个呢,份量不够啊。

“最佳女配角,朱琳。”

“哗哗哗!”

他跟着拍手,心中又遗憾,本以为戴红花能胜出,还是没比过国王。

掌声渐歇,领导继续道“最佳女演员奖……”

咝!

刹时间,他感觉旁边的刘贝呼吸都停止了,死死盯着台上,修长的手指头把住座椅,青筋都迸出来。

领导顿了顿,“刘贝,《胡同人家》。”

“啊!”

刘贝一声就喊破了嗓子,尖锐刺耳,又连忙捂住嘴,把脑袋埋下去全身都在抖。

许非拍了拍她肩膀,根本没时间理会,因为接着就是男演员。

“最佳男演员奖……”

葛尤也把着座椅,因为紧张,面部肌肉都在细微抽搐。

许非不记得本届名单,但看见陈到明,觉着有可能是他。现在多了个变数,应该就是陈到明和葛尤竞争。

变数,重生者最讨厌的东西!

他往不远处观瞧,陈到明身子前倾,不自觉敲打着前方椅背,显然也很紧张。

下一秒,就听到

“葛尤,《胡同人家》。”

轰!

全场惊讶,齐刷刷往这边注目。

首届金鹰奖,《蹉跎岁月》的郭旭新、肖雄,也同获男女主奖,但那届名额各有三个,含金量不足。

这次包揽可是实打实的,一时间,底下心思各异,都感到了一股来自京台的猛烈之势,且会越来越强大。

“好了,静一静。”

领导维持秩序,道“最后一个奖项,优秀连续剧奖《胡同人家》、《末代皇帝》、《大酒店》。”

“哗哗哗!”

掌声热烈且不出意外,当男女主揭晓时,胡同就必占一个位置。

倒是三部剧挺有意思,胡同代表京派,大酒店代表海派,《末代皇帝》央视出品,代表全国性。

“许老师,我们拿奖了!我们拿奖了!”

刘贝情绪失控,抓着他胳膊猛晃。葛尤抿着嘴,想笑笑不出,想哭不能够。

许非却松了口气,软在椅子上,压力太大了!

……

“好了,下面先请优秀连续剧和男女主角的获奖者上台,同时有请颁奖嘉宾上台……”

主持人把握着流程。李沐站起身,瞧许非没动,道“走啊!”

“我上去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走走!”

李沐把他拽上台,一字排开。颁奖嘉宾都是各位领导,一个对一个,边上有礼仪小姐拿着奖杯证书。

许非一瞧,居然还见过面——广电部电视司的司长。

司长笑呵呵的把奖杯递过去,握手道“你们今年成绩也很突出嘛,继续努力。”

“一定一定。”

“谢谢领导!”

台上百态齐出,新人老鸟泾渭分明。葛尤连话都说不利索,刘贝拿着奖杯差点砸了人,那大衣松松垮垮,露出一抹土红,白买了。

“下面请获奖者发表感言。”

李沐二话没说,推了他一把。

“……”

许非心里一跳,真感动了。

自己在胡同1是策划、编剧、副导演,从头到尾在参与。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他的戏,但在职务上,不能作为代表者。

他抿了抿嘴,瞧着简陋的演播厅,粗糙的灯光,边上有话筒递过来。

“呃,怎么说呢?

确实没想到,观众朋友们会给胡同这么大的支持,感谢大家。

其实胡同从最初的策划,到剧本,到拍摄,播出之后的反馈,每一步都在争议中前行。尤其播出之后,遭受了不少批评,说形式浮夸,主题不深刻,应该禁播等等。

但正是由于观众们的喜爱,才给了我们强大的信念,这才有了第二部。

对,是信念。

我此刻站在台上,感受最真切的就是这两个字。

年初开大会的时候,结识了很多同行,聊得最多的就是拍剧太难了。

如今文艺界处于一个很特殊的时期,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这给创作者带来了极大的迷茫和阻碍。

其实无论做什么,我觉得都要坚守信念。这不仅仅是对艺术,对观众负责,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一种支撑。

支撑自己拍出心中的作品,支撑自己继续前行。”

“哗哗哗!”

“哗哗哗!”

掌声持续了好久,不管对胡同啥看法,这番话是说到心里了。每年拍剧都很难,今年尤其严重。

场内的摄像师将机器对准,记录着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出现在全国同行及观众视野中的点点印记。

各位记者也纷纷摊开本子,写着简要的稿件框架

“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

代表作《胡同人家》,第七届金鹰奖优秀连续剧奖、最佳男主角奖、最近女主角奖,为历届第一部斩获三座奖杯的作品。”



第三百一十四章 人生得意

金鹰奖的奖杯没变过,一个细长柔美的女性形象,双手上举,手上停着一只展翅金鹰。

尺寸特别大,且长,加上底座颇具份量。

饭馆里,许非一遍遍摩挲着奖杯,就像摩挲着那两个人的小手,叹道“唉,真想拿家去。”

“想想就得了,这是单位荣誉,你拿家算怎么回事?”李沐呛声。

“嗯,还是我们的好,想拿哪儿拿哪儿。”

葛尤和刘贝一手攥着奖杯,一手吃饭喝酒,心情同样没平复。

颁奖结束,主办方搞了个聚餐,谁也不能真吃,主要交际联络。到了晚上,四人找了家上档次的饭馆,这才小小庆祝一下。

明天下午有座谈会,时间算充裕。

都喝了不少,一个个脸色通红,葛尤明显飘了,“哎哟,你说我一喂猪的也能拿奖,上哪儿说理去?惭愧啊,惭愧。”

“我还无业游民呢!这回姐可贵了,再请我演出,没三千块钱免谈。”刘贝又是一嘴牙龈。

“庸俗!怎么着也得四千。”

葛尤鄙视,抹了把脸道“许老师,你说今年胡同1,明年胡同2,明年咱能不能再来一把?”

“你还想连庄啊?”

许非又闷了一杯酒,“连庄困难可大,就算观众喜欢,但看你去年得了,可能就不投票了,不过也没准……”

他转头对李沐道,“《渴望》行,《渴望》绝对行,咱期待期待后年!”

“哈,有信心就是好!来再干一个。”李沐举杯。

“干!”

一帮人吃到很晚,摇摇晃晃的回到宾馆。

许非进屋往床上一pia,昏迷不醒。刘贝扶着门框保持平衡,奇道“许老师怎么这么高兴啊?”

“废话,搁你你不高兴?”

“我是说,他一直老谋深算,波澜不惊的,今儿难得失态了。”

葛尤也回头瞅一眼,大着舌头道“到底才24岁,行了你回吧,我照看着。”

“……”

各回各屋,葛尤见他没想吐的意思,自己先洗漱整理。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许非趴在床上,开心易醉。谁也不明白他的感受,都觉着年轻失态,其实不然。

他86年加入中心,三年了。甭管《便衣警察》还是《渴望》,其实不怎么重视。因为他知道两部剧铁定成功,自己只是锦上添花。

胡同不一样,提前引入情景喜剧的概念,策划、剧本、拍摄亲力亲为,倾注了大量心血,才鼓捣出一部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不存在,便是压力。

尤其自己的原创剧本,就像凭空跳到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参照,全是不确定。

“唔……”

许老师哼唧着,浑身难受,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闪过。

而在内心深处,却像从高岗之上滚落了一块大石,扑通扑通跌进深渊,刷的一下,恣意轻松。

…………

“昨日,第七届金鹰奖举行了授奖文艺大会,现场公布结果。

由京城电视艺术中心出品的《胡同人家》,一举拿下了优秀连续剧、男主角、女主角三个奖项,充分显示了观众对这部剧的喜爱。

在第一届金鹰奖,《蹉跎岁月》也有类似成就,但当时表演奖项各有三个名额,胡同的含金量无疑更足。

自《敌营十八年》开启中国电视剧新阶段以来,十年间涌现出诸多佳作。

在全国文艺工作者的努力下,电视剧越来越受到国家的重视,观众的喜爱,也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入到这个行业。

艺术中心的许非同志,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许非生在鞍城的一个艺术家庭,在曲艺团做评书演员,84年被选入《红楼梦》剧组饰演贾芸。86年加入艺术中心,曾担任《便衣警察》的策划和美术师……

金鹰奖结束后,记者采访艺术中心的主任李沐,电话联系《胡同人家》的监制郑小龙,无一例外,他们都谈到了许非对该剧的重大贡献。

情景喜剧,这个几年前完全陌生的概念,如今已被很多人知晓。正是这个年轻人将其引入国内,并成功实践出两部优秀作品……在24岁的年纪,就有如此成绩,堪称年轻人的榜样。”

金鹰奖闭幕后,很多报纸写了专门评论。

或讲作品,或讲观众喜好,还有的讲人物。许老师就像那种行业中的优秀青年,被媒体拎出来做楷模。

因为24岁这个年龄太可怕了!多少人默默无闻,或人到中年才混出一点名头?

金鹰不是一般活动可比,在全国发行和地域垄断级的报纸宣传下,许老师总算冲出京城二环,从江湖少侠变成名震一方。

京城,住宅楼。

桌上摆着面条榨菜,面条已经坨了,里头切着几片天福号的酱肘子,这伙食也说不上是好是烂。

小旭抿着嘴看报纸,又嫌弃又欢喜。

她喜欢的类型本就是才华第一,何况这位已经超出大多数人,再加上没皮没脸,吊大心细……啊呸!

她瞅瞅挂历,叹了口气,说是月底前回来的。

香山,片场。

李隆基在里面撩骚杨玉环,张俪握着杯热水,坐在导演斜后面看监视器效果。看着看着,忽地一低头,嘴角不自觉的往上翘。

“什么事这么高兴?”旁边的周洁奇道。

“嗯?我怎么了?”

“你偷乐什么呢?”

“没有呀……”

张俪摇头,下一秒又忍不住翘,周洁一阵白眼。

某大院。

那位戴眼镜的大领导也在看报,笑道“这个艺术中心近几年势头很猛嘛!”

“是不错,每年金鹰飞天都有斩获,已经变成一个代表性的生产单位了。”

秘书比较了解,道“而且他们的人员结构非常年轻,从上到下全是新生力量。”

“他们现在拍什么?”

“一部室内剧叫《渴望》,听说有50集,应是明年的重头戏。还有一部武侠剧《雪山飞狐》,跟台湾的电视人合作,已进入筹备阶段,预计明年开拍。”

“哦?台湾?”

大领导略微诧异,道“京台这两年每每出人意料,勇气可嘉,我们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干劲……”

稍一沉吟,“你安排一下,元旦前我去艺术中心看一看。”

“明白!”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千万别跟人说啊

“老李,来来来!”

李沐一回京城,就被张副台拉了去,请上座,泡好茶。

“你们这次载誉而归啊,台里上下皆感光荣。不瞒你说,我听到消息还不太敢相信,哎呀,大大的露脸。”

“以前飞天金鹰也拿过,可拿一个奖跟三个奖,感觉就是不一样。”

李沐笑道,“看来抓表演这步棋走对了,以后得多抓,狠抓。”

俩人狗屁倒灶聊了几句,心情格外欢快。

张副台又泡了杯茶,忽地起身看看外面,把门关上,纠结道“呃,呃……原则上,还没到通知你们的时候,可我心里憋得慌,你可千万别跟人讲。”

“什么事儿啊?”对方奇道。

张副台低声叨咕了几句,李沐睁大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前天特意过来说的。”

“那,那什么时候来啊?”

“说是元旦前,具体不清楚。行程绝对保密,不过这事基本定了。”

哎哟!

李沐见过不少世面,但这回也麻爪,“怎么突然就视察呢?”

“我们班子成员研究了,一是金鹰奖,二是合拍剧,三是现在稳民心、找典型。我们京台都赶上了。”

“那咱们得准备准备啊?”

“台里已经决定,搞个新年大干一百天行动,卫生、纪律、工作成果一手抓,得让领导看看我们新一代电视人的精神面貌。”

大干一百天……百天……天……

李沐直咧嘴,想想中心那几头烂蒜,还卫生纪律,每天准点上下班就算给面子。

“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还得弄点深度展现展现。你也琢磨琢磨,尽快提交个方案出来。”

张副台叮嘱完,还不放心,“千万别跟人说啊,得保密!”

……

李沐回到办公室,热血沸腾,久久不能平静。转了八百圈后,果断出门,直奔《渴望》片场。

今天是《渴望》杀青的日子,能来的全来了。他到的时候,鲁小威正拍最后一个镜头。

原版中,刘慧芳车祸一度危在旦夕,罗冈与大成日夜守护。罗冈是那个养女的亲父,为了报恩;大成自然是喜欢。

许非改动了下,李三斤过来日夜守护,大成见了慢慢也明白了他娶了并不爱的月娟,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他亏欠月娟。

“准备!”

“开始!”

凯丽化着中年妇女妆,一脸苍白的躺在病床上。

李程儒搭在旁边,麻利的削了一只苹果,“你看这苹果啊,又大又圆,又红又润,正好把你那蔫吧茄子脸补一补。”

“你是来看我,还是来气我?”

“我是来陪你的。”

李程儒拍拍行李卷,特光荣,“打今儿起,我就是专职陪护。”

“你……”

凯丽大为感动,一种在王沪生、宋大成身上从未感受到的东西蔓延心头。

“客气话甭说了,整点实际的。”

李程儒往前凑凑,笑道“我为了你舍家舍业,你可别卸磨杀驴。我要求不多,等你出院,把自个赔给我得了。”

“好!”

鲁小威喊了声,也没怎么煽情,直接道“《渴望》拍摄结束!”

哇哦!

一帮人欢呼,半是兴奋,半是解脱。

凯丽蹭的下床,又开始嚷嚷“可把我累死了,我这腿都快风湿了,哎哟,总算能回家歇歇。”

这人吧,不是坏,就情商差,组里没几个喜欢的。眼下杀青,权当听不见,六个月周期啊,在棚里憋的死去活来。

“老李!”

鲁小威和郑小龙瞧见李沐,过去招呼“怎么还特意过来了?”

“肯定得来啊,大家这么辛苦……”

李沐寒暄几句,拿起大喇叭,亲自喊话“同志们安静一下,《渴望》顺利完成,诸位劳苦功高。晚上略备酒宴,有一个算一个,都来!”

哇哦!

又是一阵沸腾。

“……”

许老师在旁皱眉,今儿可是29号,怎么又整这出?不过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是没用的!

李沐张罗完,更是挠心挠肺,忍不住道“老鲁、老郑、小许,来!”

“怎么了?”

仨人瞧他神神秘秘的,还各种使眼色,都莫名其妙。

“刚收到的消息……”

李沐简单讲了一遍,看仨人露出跟自己同样的表情,忽然心中爽快。

卧槽!

许老师都惊着了,因为级别太高了!现实中,艺术中心由于业绩突出,时常被大领导接见,没想到第一次被自己赶上了。

“心里有数就行,别瞎嚷嚷。台里想搞点不一样的东西给领导看看,你们也想一想。”

末了也道,“千万别跟人说啊,得保密!”

……………………

下午杀青,晚上吃饭。

许非利用间歇的俩小时,专门跑去买了个蛋糕,拎到住宅楼。他昨天回来一直没出现,就想给个惊喜,谁特么想到《渴望》在今天杀青呢?

上到五楼,开门,屋里居然没人。

桌上摆着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伙食还挺好,床上散着几件衣裳,电视开着。他索性把碗筷洗了洗,刚洗完,就听外面钥匙声响。

“呀!”

小旭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她只觉身子一起,忽然被抱住转了两圈,“你台湾剧看多了?放我下来!”

“这台词不对啊,你应该娇羞喜悦,并发出银玲般的笑声。”

许老师特没劲,把她放下,“你干嘛去了?”

“逛街,买了斤羊肉蒸饺,这家蒸饺可好吃了。”

小旭脱了外套,露出一件浅蓝色毛衫,头发披散,脖子上系着装饰性的围巾。衣着倒不错,妆太烂。

以前的姑娘不会打扮,近几年才兴起,红嘴唇,大眼影,跟扫帚样的大睫毛,外加俩红脸蛋子——俗称屁桃。

她称不上屁桃,但正往那个方向努力。其实张俪也很奇特,热衷卷发,连刘海都得卷。许老师不忍直视,下决心把俩人的审美掰过来。

小旭坐下搓搓手,拈起几粒瓜子,瞄着那蛋糕道“我中午吃太饱了,晚上还不想吃。”

“那正好再晚点。今天《渴望》杀青宴,我一会得过去,不过我一定回来。”

“这又不是你家,你回哪儿去?”

“啧,答应陪你过生日么。”

许非捉住那只小手,又开始揉,“我真就这几天有空,一大堆事在后面追着。过段我得忙活《雪山飞狐》,还有刚得着的信儿……”

绝大部分人,肚子里有事是存不住的,尤其这种值得炫耀的事儿。

屋里没旁人,他也降低音量,巴拉巴拉讲了一遍,“千万别跟人说啊,得保密!”

(还有……)



第三百一十六章 留下来

聚餐搞多了,慢慢也摸索出经验。

多人吃饭,炒菜通常比火锅便宜,所以李沐决定吃火锅,高兴嘛!

近几年在饮食上,明显丰富多彩,京城连粤菜馆都有了。许非好吃,但口味保守,加糖西红柿炒鸡蛋这种,打死都接受不了。

火锅好啊,火锅能让南北祥和,天下大同,顶多让你一手鸳鸯锅。

《渴望》的工作人员加演员近百位,直接包了店铺,在还没入冬的夜里守着一蓬蓬白气升腾,肉与汁的翻滚,味蕾与灵魂纠缠,齐齐得到了升华。

“小许!”

韩影端着酒凑到旁边,“要说咱们有缘分呢,连续三年吃散伙饭,可惜今年他们都不在。”

“您这意思是怀念胡同,不喜欢《渴望》呗?”

“诶,挑拨矛盾啊!来,我敬你一个!”

韩影走后,李程儒过来了,“托您福,圆了把演戏的瘾,这角色太绝了……哎,你怎么喝啤酒?”

“晚上有点事。”

“有屁事,换白的!”

李程儒启开瓶二锅头,哗,一杯高高的。

他自己先闷了,许非无奈,喝吧。

刚撂下,李雪建又冒出来了,“呵呵,虽然见面不多,但特别投缘,期待下次合作。”

哗,又一杯高高的。

好容易打完一圈,本想歇歇,李沐又开始打圈。

“你小子倒满!”

“我晚上有事呢……不是,我真有事……行了行了,倒点得了。”

大家反倒奇怪,都知道他酒量好,今儿居然不喝,越不喝越灌。

眨眼一斤下去了。

“不不,真不行,喝啤的吧。”

“服务员,来箱啤酒。”

又五瓶下去。

许老师迈入新阶段,开始觉得自己很聪明,拍着桌子道“展现成果,这思路就错了!京台近几年不错,但说成果也就那么回事。你当人家领导不知道么?知道的东西,你再给展现一遍,没意思。”

“那你说怎么办?”李沐道。

“态度,态度决定一切!”

许老师感觉思维在下降,赶紧补了一杯,聪明的智商瞬间占领高地,“89年要过去了,80年代要过去了,跟着就是90年代了!

从这上面做做文章,领导视察京台和中心,不光是看电视剧的。电视台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输出阵地,给社会传播什么思想,倡导什么价值观。

去街采啊!”

他铿锵有力的撂下两个字。

街采,搞京台春晚的时候就做过,效果不错,但没有用于常规手段。

郑小龙有点眉目,道“就是问问大家,80年代很快要过去了,你有什么想对它说的?”

“对,内容再丰富点,什么都可以问。”

许非拽过大钢子,道“你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呃,就是进入中心,投身文艺战线吧,算圆了我一个梦。”赵宝钢非常认真。

“失意的事儿呢?”

“失意啊……至今没怎么成功吧。”

“喜欢的影视作品或者书籍?”

“当然《胡同人家》啊!”

“收获爱情了么?”

“嘿嘿,哥们早结婚了。”

“明年最期待的事?”

赵宝钢配合的贼溜,此刻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亚运,亚运会在京城举办,我非常非常期待!”

“对90年代说一句话吧?”

“大家越来越好,祖国越来越好。”

啪啪!

许老师拍拍巴掌,跟赵宝钢勾肩搭背,“就这种模式,一个月足够。现在的电视工作者总爱往高了走,忽视群众,其实群众才是永恒的话题。”

李沐自身才学有限,最大的优点是知人善用。

郑小龙、赵宝钢、陈彦民这批人,本就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以施展,并取得成功。只不过现在多了个许非,痛并快乐着。

几人兴致上来,聊的热火朝天,别桌都散了这桌还在白话。

“来来,我最后说几句。这届金鹰奖绝不是巅峰,只是一个开始,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坚守住这份荣耀并且发扬光大。”

“干杯!”

“干!”

……………………

“下面为您播放的是《体坛英姿》,欢迎收看……”

“为您整点报时……”

蛋糕摆在桌上,小旭躺在床上,看完了一个又一个节目。

瞅眼钟,十点半。

她狠狠摔了下遥控器,抱着被子生气,一次就罢了,两次都没谱。估摸又喝多了,然后被同事送回家。

小旭倒头想睡,躺了会又爬起来,跑到阳台观瞧。

外面一片漆黑,只数家还亮着微弱的光,顺着幽静的小区往大门口望,空荡荡的街露出一角,连个行人都没有。

“……”

小旭心中烦躁,忽地睁大眼,只见从自行车棚里溜达出一人,在楼下乱转,进去出来,出去进去。

光线太暗,她瞅了半天,总觉着很像。

于是回身摸了头蒜,掰开一瓣,啪!砸在自行车棚上。再一扔,吧嗒,正掉在跟前。

那人抬头,似乎也在辨认,喊道“你干嘛呢?”

“你↘↗干嘛呢?”

一听动静,果然是他。

蹭蹭蹭上楼,开门进来。状态不是很好,眼神不集中,面色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喝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10点来钟吧。”

“那你在底下转悠什么呢?”

“我不寻思吹吹风,醒醒酒么……”

许非往手心哈了口气,“你看这味儿就淡多了。”

“你!”

刹时间,小旭被勾的心里发酸,他总是这样子,又气又舍不得。

“好了,咱们吃蛋糕吧,你晚上吃饭没?”

许非拉着她进卧室,见其不应,笑道“我这不来了么?还没过十二点呢。”

说着剪开包装,动手准备。

这年头的生日蛋糕都一样,一张厚饼涂上奶油,拉点花,写点字。这块也差不多,印着一行红字

“18岁生日快乐!”

“其实在西方都有个帽子,我没找着,给你折一个。”

许非特意买了彩纸,做了个粉色的圆锥小帽子给她戴上。小旭瞧着那字,问“18岁什么意思?”

“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18岁啊。”

“又胡说!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哈,其实是祝你永远18岁。”

许老师满嘴跑火车,插上小蜡烛,点着火,灯一关,“过生日有套流程,我先唱歌啊……祝你生日快……”

嘎!

他挠挠头,国内有这歌了么?没印象啊。

此曲原名《goodorngtoyou》,于1893年创作,在1935年改成了如今的生日快乐歌。

他也懒得纠结,唱完又道“来,许个愿。”

“……”

小旭懵懂,默默许了个愿,吹灭蜡烛,算走完了流程。

许非切下两块蛋糕,“没给你买礼物啊,去年给你你不要,我这心拔凉拔凉的。”

“谁稀罕,我有人送!”

她起身拿出一条围巾,颜色漂亮,花纹讲究,得意道“张俪给我织的。”

“她回来了?”

“蹭剧组的车,呆十分钟就走了。你说她在香山也不做正经事,成天给我织围巾。”

嘁!

许老师翻白眼,你俩秀恩爱,我算啥?

他打开包,摸出一个物件,“那我也只好拿出来了,在魔都买的,算当地手工艺品吧。”

小旭一瞧,是个精巧的顾绣团扇,背面是微缩的大观园景致,正面是桃林,乱红叠错中,黛玉坐在青石上。

只是画风奇怪,脸蛋似包子,笑眯眯眼,一手还比了个v。

她认得,当年一起卖挎包,他说这叫q版人物。魔都当然不卖q版人物,当然是专门定制的。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小旭拿在手里轻轻扇,“你不是说要跳出林黛玉么,怎么还送我黛玉?”

“对啊,所以她是笑的,我就希望你开开心心。”

“开开心心……”

小旭听这四个字,诸般滋味又涌上心头。

她放下扇子,低声道“说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像你们这样好过。我爸妈也好,但他们不懂。你们俩就像天上掉下来似的,一个是我的蛔虫,一个是我的枕头……”

“你这个比喻很灵性啊!”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总之,都好好的就行了。”

许非见状不妙,连忙捂住脸,开始嘤嘤嘤,“呜呜……她对我这样好,我又不会织毛衣,我拿什么还她……呜呜,你对我这么好,我又买不起扇子,我拿什么还你……呜呜……”

本要哭的小旭顿时憋回去,羞恼道“你给我住嘴。”

“呜呜呜!”

“你出去!”

她脸上挂不住,往外赶人,“出去出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

许非捉住她的手,道“你这份多愁善感啊,也就是我,不然没第二个人受得住。”

“那我还得谢谢你?”

“倒不用。我的意思是,其实对我来说,你也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低下头,嘴唇印在那温热的,淡粉色的手心里,“所以……”

“唔……”

小旭只觉掌心湿湿的痒,这痒就像几条活鱼哧溜溜钻进皮肤,攻城拔寨,挑逗着汗毛孔纷纷舒张,又狠狠收紧。

“你,你该走了。”

“……”

许老师一顿,看看钟,“也是,太晚了。”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酒精在神经和内脏中肆虐,不禁晃了晃。小旭也看看钟,十二点,那小手揪着衣角,“你怎么回去?”

“打车吧,也不知道有没有。”

许非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费劲穿鞋,道“对了,那个那个……”

他敲敲脑袋,“广告啊,明年投放,别着急。”

开门,出去,轻轻带上。

“……”

屋里只剩一人,小旭呼吸糟乱,莫名烦躁,完全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平复。

她正想上前锁门,吱呀!

那人靠着门框,带着淡了许多的酒气,“太黑了,不,不太敢走。”



第三百一十七章 洽谈

一夜过去。

第二天一早,大太阳地儿。

许非强打精神睁眼,见时间不早,匆匆起床穿衣。找了半天没有新牙刷,只得干洗了把脸。

他拍拍床上那只茧蛹,“你一会自己弄点吃的,我得上班了。”

“你就上呗。”

被子里闷闷的回了一句。

“你不嫌热啊?我可走了,你不看看我?”

“……”

被子慢慢松开,露出个小脑袋,像只刚出生的小动物。

“这段忙,可能去长白山踩景,临走我告诉你一声……你再睡会儿。”

他伏下身,轻轻吻了半分钟,拿包出门。

屋内瞬间悄静,小旭望着天花板发怔,好半天忽地一扯被子,又蒙上脑袋。

………

许非只觉得累,恨不得请假休息,怎奈实在有事。

这地儿叫金宝街,比较偏。他买了包子边吃边走,刚拐过一个弯,远远瞧见一座不开放的古建筑,那是明朝大太监刘瑾的家庙。

在大街边等了会,没等着一辆出租,正琢磨坐公交车时,身后“滴滴”两声。

呦嗬!

许非乐了,眼前一辆长长方方,通体屎黄,顶着“出租”牌子,大玻璃窗视野宽阔,司机还跟自己摆摆手。

拉门上去,里头7人座,最后一排还能放倒,空间巨大。没错,这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津大发,在出租车界俗称“面的”!

“同志您去哪儿啊?”

“京台。”

“哟,那可远。”

司机没启动,先回头介绍“我们这打表,起步十块钱,包十公里,多一公里一块。”

“知道,您就走吧。”

“好嘞!”

面包车行驶在大街上,屎黄色独具一格,显得孤立无助。但再过几年,京城就会被黄面的占领,铺天盖地。

老百姓亲切的称之为,蝗虫。

面的出现在八十年代末,最早引进了50辆,一年半就收回了全部成本。因为对比皇冠、尼桑等出租车,这玩意儿太亲民了!

许非上辈子第一次来京城,在98年,当时就是坐面的。

“这车空间挺大哈?”

“大,别看六个座,挤十人都没问题。”

“多少钱一辆?”

“三万多吧。”

“去津门买么?”

“京城好像有卖吧,不清楚,反正公司发的。”

许非越看越喜欢,以后自己单飞攒组,有车能省不少事,服装也可以运货,“挺好,有空得买几辆。”

嘎吱!

司机猛打方向盘,开车差点404,没见过这么吹牛逼的!待到了地方,一看表,“14块钱。”

许非摸出两张十块的,想了想,又递过一张一块的。

嗯?

司机一愣,默默接过,又找回七块钱。

这人不仅吹牛逼,脑子还不好使。

…………

许老师倒很开心,蹦蹦跶跶的跑进楼,直奔主任办公室。

张副台一脸严肃,传达上级指示“台里已经决定,由小许担任我方制片人,全权负责《雪山飞狐》拍摄事宜。

其实你的能力我很相信,可有些人就爱拿资历说事儿。这次金鹰奖来的及时,如果没有金鹰奖,可能真不会批准。”

“谢谢领导信任,一定不负所托。”许老师立马表态。

“台湾方面人员昨天抵达,晚上碰面,一会中国电视国际服务公司的人过来,先跟我们沟通一下。”李沐道。

这家公司,是中国电视国际总公司的前身,国内剧集所有的出口事项,都由它代(long)理(duan)。

“那边都有谁?”

“一个叫周游,一个叫李朝勇。”

许非晓得这两位,周游不用说,李朝勇是导演,也是她老公,小了十岁,在七十岁的时候出轨64岁小三。

堪称神奇。

他翻了翻资料,大概计划是三个月筹备期,略紧张,11、12、1月过后,马上开拍。

因为今年春节来得早,1月份就过年。而长白山4月之前都是雪期,拍外景肯定要抢时间。

台剧制作周期短,顺利的话能连上夏天的开幕式彩排。

他没啥感觉,两位领导却忧心忡忡,“小许,涉及两岸关系这种事,一定要仔细周全,千万慎重。”

“你是个不吃亏的,那边不清楚什么态度,万事以大局为重。”

“我觉着吧,应该在战略上藐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

许非想了想,道“咱们总觉得自己封闭,发展没几年,其实他们以前也封闭,只是开放的更彻底一些。

台湾电视业发达,没错,可这是建立在速食、娱乐的基础上,很多作品也是成本低廉,粗制滥造,有些还比不过咱们。

别看他们这次拿了几百万投资,那是台币,换成人民币也就一两百万。这点钱拍部三十五集的武侠剧,还是雪山实拍,没我们和吉台帮忙,根本玩不转。”

原版《雪山飞狐》四十集,有着台剧一贯的冗长毛病。他写的35集剧本,那边也没说什么。

后世的台湾影视界,一个个仗着政策打压欺人,早期倒还可以。

而且原版确实穷,堂堂毒手药王连间屋子都没有,露天睡觉。程灵素的小屋跟胡一刀的小屋是一个……

如今京台包下服化道,能省掉一大块。

…………

当天晚上,饭店。

张副台、李沐、许非、吉台负责人等候多时,忽地门一开,国际服务公司的人领着两位进来。

男的还算斯文,耷拉眼角,满脸苦相。女的很矮,踩着高跟鞋仍然很矮,一卷头发跟松狮似的。

正是李朝勇和周游。

双方介绍,别的都好说,轮到许非一听这是编剧,周游刷的眼睛一亮,“张台长,我这个人心直口快啦,你不要介意嚎。当初你们给我看剧本,我还以为是个老先生写的,怎么真人这么年轻,真是有吓到。”

她现在还没有阿姑的外号,许非笑道“周制作,我这人也心直口快,您说您五十岁,看着一点不像,太年轻了!”

周游嘛,没别的爱好,就爱收干儿子、干女儿。

她发出颇为夸张的笑声,“哎哟,比不得你啦,年少有为。你叫我周阿姨就好。”

“周阿姨!”

许非不想当儿子,可也得顺杆爬。

李朝勇在旁边一声不吭,做小白脸状,明显女方绝对强势。

(读者群以本书公布的为准,勿要上当受骗。尤其那种说进群能抢先看五十章的,拜托,我能有五十章存稿嘛??)



第三百一十八章 暴殄天物

周游在工作上敢打敢拼,眼光一流。

除了潘迎紫那几部,后来还有《唐太宗李世民》、《雍正小蝶年羹尧》、《怀玉公主》等等。只是跟杨佩佩、琼瑶一样,没有突破,注定被新时代淘汰。

饭桌上相谈甚欢,她看许非愈发喜欢,但听到对方不仅是编剧,还是制片时,有些不满道“张台长,我心直口快啦!

我入行三十年,从歌舞团到电视界,吃了多少苦才当上制片人?我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但他这么年轻,我怎么能放心合作呢?”

“周阿姨,我是这么看的啊……”

许非给倒了杯酒,哄着唠,“就说您,您年轻的时候在歌舞团,那叫妖娆多姿,演艺红星。二十多岁拍电影,也是入木三分,脍炙人口,还拿过表演奖。

那后来为什么做幕后呢?您比我清楚,因为台语片没落,小荧幕崛起,涉及到自己转型,也涉及到产业的变化。

您能抓住时机,说明眼光好,有魄力。当年您多大啊,不也就20多岁么?

我现在的情况跟您差不多……”

“对对,小许虽然年轻,但已经做过四部戏。还拿了金鹰奖,这是由百万观众投票选出的一个重要奖项,大获成功啊!”李沐补充。

“哈!”

周游又开心又惊讶,她这人好场面,最喜欢听夸奖,而且对方居然了解自己年轻时的事情。

“你这个小子,你是我见过最会说话的。不过光凭嘴巴不行,我们几百万投进去,不容闪失。”

“您放心,我们这边更重视……”

许非取出一份前期筹备方案,周游仔仔细细看了一会,不断点头,“我就叫你阿非啦!哎,这个做得好,大陆也是蛮有人才的嘛!”

“……”

她可能随口而出,几人却有点不舒服。

这便是港台人士的优越感,很长一段时间就靠这东西活着,当这东西没了,自然失衡。

不过湾湾现在确实很富,1990年的gdp为1700亿美元,内地为3878亿美元,相当于内地的438。后来呢,一边开始增长迟缓,一边开始坐宇宙飞船。

再后来,就是省跟省比较了。

“现在还剩一个事,您是先看景还是先看演员?”许非问。

“当然看演员喽。”

“那好,我尽快安排。”

………………

之前经过多次沟通,才达成了以台湾方优先,共同挑选演员的权利。

都想塞人。

周游想用自己一手捧红的孟飞做男主。孟飞是大陆人,十几岁偷渡到香港,考入邵氏公司。一直不红,后到台湾发展,跟潘迎紫是荧幕情侣。

此为还有程灵素,周游相中了香港的巩慈恩,觉得符合那种气质,而且台剧很喜欢找港星。

福康安,她找了一个叫林伟的演员,田归农则是汤震宗。

汤震宗就是《封神榜》里的伯邑考,他也是始终不红,各处发展。跟台湾的电视台签了部头约,结果快到期了还没演过一部戏,电视台就给塞进《雪山飞狐》。

剩下的袁紫衣和苗若兰,周游也有备选,但不是太中意。

几日后,上午。

众人齐聚京台,等待演员试镜。

寇占闻最先过来,他加入中心后,一直在拍外面的武打戏,总算有部自制剧了。

许非站在外面迎接,低声道“角色肯定不大,重要的是幕后职务。武指叫程天赐,跟过张彻,风格相对写实,不是那种飞来飞去的,正适合初学。”

“明白明白,我早盼着这天呢!”

“你那帮兄弟都通知了么?”

“一共十二个,全是好汉!”寇占闻拍拍胸脯,神色激动。

“小点声,又不让你上梁山!记住喽,能学多少学多少,我一腔心血都在你们身上了。”

“嗯?”

寇占闻粗中有细,撇撇嘴,“许老师我早看出来,你脑后有反骨。”

“滚!”

许非等了一会,又有人来。长相颇似欧阳,圆脸分头,眉清目秀小帅哥。

“毛格平吧?你好你好!”

“您是许制片?哎哟,太年轻了。”

毛格平非常惊讶。

他本是学越剧的,毕业后分到越剧团,结果自学化妆,成了小有名气的人才,担任过《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的化妆师。

前阵子有人电话邀请,说是一部大戏,愿不愿意来。他当然愿意啊,今儿头一次见面。

待毛格平进去,挺久不久的伍玉娟出现。

她现在发展不错,拍了《疯狂的代价》、《龙年警官》,五朵金花里仅次于巩丽。

还是那么爽朗,上来要拥抱,许非吓得连连后退。伍玉娟大笑,“许老师你以前胆子挺大的,怎么还腼腆了?”

“开车越久,胆子越小……唉,反正你不懂,先进去吧。”

一连来了仨,还剩最后一位。

许非又等了几分钟,一个窈窈窕窕的身影走进院里,国色天香,鼻子上有颗小痣。

许老师承认,见过那么多女明星,这位是最美的,钗黛远不如——可自己喜欢。

“陈小姐!”

“许,许制片您好!”

陈虹见到文艺界青年的杰出代表,略显紧张,同时又古怪,毕竟只比自己大三岁。

她上戏毕业,分到京城青年艺术剧院,拍了几部戏,还在电影版《红楼梦》里演紫鹃。

今年有部《傣女之恋》上映,美爆!!!

“你从剧院过来?”

“没有,最近回了趟家。”

“哦,那还挺辛苦的。”

俩人进了大楼,到了化妆室。许非扫视一圈,道“相信大家都知道,这是跟台湾合拍的作品。原本的意思,我们只负责服化道,没有选演员的权利,经过多次争取才有了些余地。

老寇不算,你是幕后,你们两个……”

他指了指伍玉娟和陈虹,“三位女主角,你们占其二。台湾人也没什么,得有信心,既然挑中你们就一定给我拿下来。

还有毛格平,为什么今天带妆试镜,就是让他们看看我们影视工作者的实力!”

在这个年代,人们很容易激情澎湃。

整体造型还没出来,杨树云先画了几张草图,毛格平热血沸腾的开始化妆,旁边有做好的发饰,只是缺衣服。

“……”

许老师瞧着,忽然感觉欺负人。

杨树云的发型,毛格平的妆,李健群的衣裳,这种梦之队拿来做《雪山飞狐》,暴殄天物!!

(还有……)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大陆竟恐怖如斯

原著描写苗若兰,是“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隐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而原版饰演者是王璐瑶,没半毛钱挨着。

王璐瑶也漂亮,但脸盘大,骨架粗壮,不适合文雅秀气的角色,她最适合演唐朝美人,露着白胸脯,美艳奔放那种。

所以许非找了陈虹。

毛格平很快化完了妆,戴好发饰,道“许制片,您看看怎么样?”

伍玉娟和陈虹并肩而立,许制片打量几眼,拿过两件戏曲外袍,“衣裳还没做,先简单穿穿。”

俩人里面是毛衫,把外袍套上,他再度观瞧,“大娟你靠边点。”

噗!

陈虹忍不住一乐,大娟……

跟着又听他问“看原著了么?”

“看过了。”

“对苗若兰有什么理解?”

“呃,大家闺秀,外柔内刚,温柔善良,聪明伶俐。”

许非不置可否,道“那你做个苗若兰的站姿看看。”

“站姿……”

陈虹好歹科班出身,试着拗了个鹌鹑造型。

“太生硬了,电视剧版《红楼梦》看过吧?林黛玉怎么站的有印象么?”

陈虹想了想,又调整一下。

“好多了,再收一点。不是真让你学林黛玉,借鉴那个风格,我要你一瞬间的东西。”

许制片略微调教,满意的点点头。

“哎,我呢我呢?”

伍玉娟嚷嚷,她跟很多合作者一样,最爱看许老师讲戏了。

“你笑就行了,露牙笑。”

…………

屋子里,周游、李朝勇、李沐坐定。

许非推门进来,道“人到齐了,咱们开始?”

“开始吧。”

“老寇,毛格平!”

他唤了声,二人进屋。

“这位叫寇占闻,以前是京城武术队的,底子好,主要做武行这一块,当然是跟程老师学习。角色么,我想让他试试曹云奇。”

曹云奇,辽东天龙门北宗的掌门人,绰号“腾龙剑”,是田归农的徒弟。

周游一看形象,粗壮魁梧,面相很嫩,岁数应该不大。曹云奇是配角,她无所谓,便客套一句“好,你也多辛苦啦!”

许非继续介绍,“这位叫毛格平,负责整部剧的化妆,嘴上不好说,您看看效果就知道了。”

请二人就座,正戏开场。

门一推,伍玉娟亮相,穿着身戏装,英姿飒爽的头发,“周制片好,李导演好!我叫伍玉娟,24岁,有过几部戏的经验,想试试袁紫衣这个角色,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落落大方,周游第一印象就很好。

而紧跟着,这姑娘说完,又非常自然的笑了笑。

哟!

周游暗自惊讶,她从未见过,能用笑容给自己加这么多分的演员。

明朗爽快,纯粹干净,牙齿也白白的。

这点很难得。

现在的孩子可能都不晓得四环素牙。四环素是一种抗生素,5、6、70年代使用广泛,小孩一生病就吃四环素,久了就会侵蚀牙齿。

受灾人群相当多,小旭就是四环素牙。

“……”

周游暗自赞许,再看看脸,甜美俏丽,明眸动人,波动着强烈的青春气息。

“咦?”

她忽地站起身,上前细瞧,“这个妆好自然哦,朝勇你快来看。”

李朝勇也凑过去,颇为意外“我还以为只化了淡妆,这个效果不错啊,镜头里一定很好看。”

废话!肯定比你那紫嘴唇和紫眼影强啊!

许非及时吐槽。

俩人不停赞叹,末了又觉失态,道“伍玉娟小姐是吧?外形上,我觉得你很优秀啦,能不能小演一段看看?”

“没问题。”

伍玉娟退开几步,酝酿片刻,忽地一抬眼,脚步轻晃,语带调笑“你这个小胡斐,竟敢偷本姑娘的马?”

“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许非搭了一句。

“呵,赵三叔还夸你英雄了得,我看也不过如此。”

“你认识赵三哥?”

“嗯?不许占我便宜!”

她猛地转身,眼睛微眯,像极了一只动气又可爱的小狐狸。

虽穿着戏服略感违和,但那发饰,那脸,那神情姿态,活生生一个调皮聪慧,甜美俏丽的江湖女侠。

咝!

周游和李朝勇惊诧,大陆竟恐怖如斯!随便拎出个女演员就有此等实力?

“两位觉得怎么样?”许非问。

“很,很好啦。”

“伍小姐蛮适合的。”

“那就好,咱们看下一位。”

“……”

李沐在旁边揉揉鼻子,当初胡同试镜,也是这么一个个进来,然后一个个镇压评委。这孙子好像有个人才库,每每需要的时候,总能拎出让你满意的。

吱呀门又一开。

全场惊艳!

李朝勇顿时睁大眼,觉得本土美女都弱爆了。太现代,不古典,古典的也没有这位标准。

“二位好,我叫陈虹,21岁,想试试苗若兰这个角色。”

她少言少语,按照许非嘱咐,微低头,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周游毫不给脸面的瞪了李朝勇一眼,道“你侧个身看看,45度就好。”

“好。”

陈虹踩着碎步,稍稍偏转,面部曲线就像抹了蜜的小蛋糕,柔美甜软,精致无比。

“唉……”

周游忽然很感慨,扭头道“阿非啊,你是故意请这两位小姐来气你阿姨的吧?”

“哪能呢,您觉得合适么?”

“明知故问嘛!我原本准备的两个,全给比下去了。”

“您又谦虚,您找的巩慈恩就很好啊,哎哟,怎么就那么好呢?到底怎么就那么好呢?”

“你这小子……哈哈!”

周游忍不住大笑。

李沐特心酸,辛苦了小许,为了祖国的文艺事业还得以色事人……

其实双方一接触,他就觉得许非真适合干这活,没皮没脸的哄一松狮老太太开心,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唉,哪有什么岁月静好,都是男足在替你,啊呸,都是小许在替你负重前行。

………………

长白山的雪期漫长,10月份甚至9月份,主峰就开始下雪。不过等大雪形成规模,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种,也得等到入冬。

周游在京城呆了好几日,一直关心那边的气候。

当听说长白山连续数日飘雪时,大家决定启程——不能太晚,不然交通太麻烦了。



第三百二十章 公干

饭馆,汪朔跟一帮朋友聚餐。

冯裤子敬陪末座,递烟点火,倒酒奉茶,伺候的周周全全。大家见怪不怪,心里不齿,表面也不能说什么。

而且冯裤子会来事,老师老师叫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汪朔现在挣了钱,飘,膨胀,夹了口菜道“哎,老马,许非怎么没来?你没叫?”

“没找着人,说是去长白山了。”马卫都道。

“这事我知道。许老师忙活祖国统一大业呢,跟台湾合拍一剧,长白山选景去了。”冯裤子接话。

“什么剧?”

“《雪山飞狐》,武侠片。”

“卧槽,这孙子还真拍武侠片,我可看不起他了啊!”汪朔骂道。

“你那想法太极端,现在电视剧明显起势,武侠片受众多多啊,弄不好再拿俩金鹰耍耍。”

马卫都闷了口酒,道“说正经的,咱们海马成立快一年了,一个电视剧本都没有。得认清现实,现在小说就是干不过电视剧,不屈才。”

海马年初成立,拿出不少电影剧本,因为电影逼格高,但看许非在金鹰奖之后无限风光,心里也痒痒。

“马爷说的有理,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抓住一部分观众,就是海量数字……”

冯裤子忙不迭倒酒,见瓶子空了,“哎服务员,再拿两瓶啤酒。”

“来一打吧,今儿我请客。”马卫都招了下手。

“马爷豪气!”有冯裤子在,话永远不会掉地上。

“他特么现在最有钱!我一个字卖五块,他一个小瓶卖五十万,那能比么?”汪朔柠檬精。

“就俩糟钱儿,称不上。”

马卫都明显也飘,红光满面,叹道“你说没钱的时候,心里想着;有钱了呢,心里还想着。总琢磨干点啥,不然就跟白瞎了似的。”

这个话头一起,气氛热烈,朋友们各种出主意。

冯裤子转了转眼珠,忽道“您开一歌厅得了。”

“歌厅?”

“哎,还真行诶!”

“现在歌厅挣钱,京城这几家我全去过,每次去都排队。”

歌厅是新兴事物,能唱歌,能跳舞。京城有这么几家,门口卖票,买了票才能进。然后这张票能抵一杯饮料,或者一瓶啤酒。

马卫都也见识过,思想松动,“真行么?”

“绝对行!我经常去的那家,一百五十个座,每座五块钱,光这个就几大百。再加上酒水饮料,小吃零食什么的,海赚!”

“开,开!就叫海马歌舞厅,正好帮咱们宣传宣传!”

大伙一撺掇,老马憋不住了,“成吧,我,我先研究研究。”

…………

许非上次来春城还是柳理事,卖了三盆君子兰,赚了十几万。

时隔五年没啥变化,春城在八十年代绝对算大城市,但跟京城一比,中国盆景与非盆景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

而且他有点胆战心惊,尤其坐火车、坐客车的时候。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治安混乱,83年搞过一次严打,肃净不少。但从八十年代末开始,治安又开始糟烂,犯罪类型也越来越多。

车匪路霸案件猛增。

盗墓成风。比如潇湘的武冈县,一年被挖了五千三百多冢。

卖淫、赌博、传播淫秽物品的也多了,还有山林田地引起的村与村、县与县之间的械斗也在不断发生……

这使得国家在96年,开展了第二次严打。

许非上辈子还小,没啥经历,但听父辈讲过,车费路霸这玩意太吓人了,而且花样极多。

找个女人,跪在路当间,司机一停,立马窜出几个彪形大汉之类的操作,根本不算啥。

当然这次没什么事儿,吉台同志全程陪同,毕竟有台湾同胞啊,出了事谁负责。

人家是地头蛇,已经预备了众多方案。几人工作加旅游,到处晃荡。

长影厂,影棚。

通过吉台的关系,剧组可以在此搭建内景。许非拿着一摞室内设计图,正跟技术人员沟通。

“咱们按类型搭建,我分了五类,大体相同,细节灵活,可以自由调整。

第一类,公共场所。

古代的公共场所很少,基本是各种商铺。我们以客栈为主体,围一圈布庄、脂粉店、药铺之类。

客栈不用太复杂,桌椅板凳越轻越好,容易移动。还有通二楼的楼梯,我只要那一截,下面装四个轮子,用木板挡住。

这样可以随意构造,咱不能让观众看了说,哎,这剧里的客栈怎么都一个样啊?那就丢脸了。”

“第二类,客厅。

客厅是待客、商讨事情的重要场所。也是以一间为主体,灵活变动。比如加个字画,挂把宝剑,桌椅换个颜色,摆个大花瓶……总之不同人家的客厅,得做出不一样的风格……”

京台出资,由吉台负责搭景。这边的制片主任叫张松,人家一听确实服气,不愧能鼓捣出《胡同人家》。而且有礼有节,待人真诚,生活作风相当好。

许非讲完,一转身,正瞧见一人进来,还是熟人。

“黎黎姐,你怎么来了?”

“你到我地头上,我还不得来瞅瞅?”

来者是姜黎黎,合作了两部胡同,她本身就是长影厂的演员。

许非见到老朋友很开心,又瞧对方肚子微微隆起,“哟,你这是有了?”

“刚怀上的,大夫说情况良好,明年生。”

“废话,肯定明年生啊!你又不是怀哪吒。”

俩人聊了几句,姜黎黎见周游在不远处参观,把许非叫到一边。

“姐不跟你客套,带着任务来的。这次三家合拍,你们两家都有演员上,吉省没有,脸上有点挂不住。”

“吉台不推荐好几个么?”

“那都是小配角,戏份重的人家都没看上,就让我来问问。”

“我也没办法啊,选的那几个确实不咋滴。你要没怀孕,你还能试试,演个少妇什么的。”

“少贫!赶紧想想办法。”

“呃……”

许老师挠挠头,吉省文艺界就是靠长影厂撑着,长影还没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发不出工资的窘境,但势头已明显衰落。

特别是演员,培养不出什么大明星了。

“我们这是武侠剧,还带点偶像剧色彩,就是《上海滩》那种。演员得年轻靓丽,你们看看别的地方,像学校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许非把意见一说,这边效率相当快,第二天就拿来一照片,果真年轻漂亮。

吉省艺术学院大二学生,赵铭铭。

(偏头痛,偏头痛……)



第三百二十一章 热热闹闹

赵铭铭是盛天人,88年考入吉省艺术学院,在校期间已经拍了部电视剧《铁人》。

毕业后还有一部作品《女人不是月亮》,里面角色叫扣儿,也是很多人的童年女神。当然她最出名的,还是《我爱我家》里的贾小凡。

那两条大白腿,哧溜哧溜!

“许制片好!”

“嗯。”

长影厂内,许非打量着这个女孩子,外表柔美,声音却稍硬,男孩气的感觉。

她在学校已经交了个男朋友,英达的堂弟英宁,不顾反对执意相恋,毕业立即结婚,结果被出轨。

“看过原著么?”

“没有,我昨天才翻了翻。”赵铭铭倒实诚。

“对马春花怎么看?”

“呃,我觉得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那你认为她坏么?”

“……”

赵铭铭一愣,没反应过来。

“她明明怀了福康安的孩子,却还嫁给自己的师兄,你觉得她坏么?”

许非瞧她更紧张,继续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不完全对,但放在马春花身上非常正确。

她首先是天真幼稚,被福康安三言两句骗去,没认清对方的本质。

其次执迷不悟,被抛弃后相信福康安会回来找她,甚至临死前还在挂念。

看着愚蠢,可你又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份爱情,马春花就是爱福康安。她怀着孩子嫁给师兄,令人厌恶,师兄被杀了,却拼死为他报仇,又是她有情义的地方。

不要片面去看,人性是复杂的,懂了么?”

“懂,懂了。”

赵铭铭赶紧点头,这明显是提点自己。

跟着,许非带她去见周游。

周游都惊着了,大陆的美女也忒多了点。而且天然不造作,二十来岁,青春动人,努力生长的那股劲儿。

《雪山飞狐》的大部分角色已经定了

孟飞饰胡一刀、胡斐,巩慈恩饰胡夫人、程灵素。这是很多剧的毛病,喜欢找一个演员演两代人,什么许仙、许士林,白素贞、胡媚娘的。

伍玉娟饰袁紫衣,陈虹饰苗若兰,巩慈恩未来的老公林伟饰福康安,韩国华侨慕思城饰苗人凤,汤震宗饰田归农。

其余的配角商老太、陶子安、阎基之类,由大陆演员和台湾演员共同担任。

所以大陆名额不少,已经违反规定,周游有魄力,干就干到底。

她跟妹子聊了聊,比较纠结。马春花是仅剩的一个份量较重的角色,原相中一位台湾演员,眼下又觉得妹子好,角色理解极其到位。

思来想去,毕竟要给吉台面子,定了赵铭铭。

不知不觉,许非一行在吉省呆了七八天。

内景在长影厂搭,外景选了长白山瀑布、小天池、龙潭山、官马溶洞等地。

累的不行不行,交通太差!

从春城到山脚要二十多个小时,爬到小天池又得一个多小时。可以想象等这里覆满大雪,剧组得如何艰苦跋涉。

…………………………

11月中,已然入冬。

下午四点左右,天色渐渐暗淡,小旭从蛋糕店出来,挥手招了辆面的。

嘎吱!司机探出头,操着一口天津话,“同志您上……好家伙,您似带鱼吧?”

“香山公园走不走?”小旭直接问。

“香山可远,回来都添黑了,我们一般不……”

司机习惯性话痨,见人家抹身就闪,忙道“哎哎,我拉我拉,上车。”

她坐到后座,拎着个大包,塞着衣物和刚买的蛋糕。

司机眉飞色舞,不时从后视镜偷看,又没话找话,“您刚才买蛋糕吧?您家住这儿啊?这地儿挺偏的,哎,正好有个笑话我给您讲讲。

就前阵子,我一同事也是从这儿,再往后一条街吧,金宝儿那块。

拉一哥们,14块钱,他拿出两张十块的,完了又给一张一块的。我同事没反应过来,后来跟我说,合着让他找五块钱呢……哈哈,你说这不鲨逼么?”

“你能安静点么?”小旭皱眉。

“哦。”

司机委屈。

到香山公园三十多公里,出租车通常不爱拉,因为回程没人。待到了地方,一看表,“32块钱。”

她给钱下车,司机到底没忍住,好奇道“您到这儿拍戏啊?”

“关你什么事?”小旭白了一眼。

“好家伙,这小脾气,一模一样。”

司机撇撇嘴,开车走人。

昨天下了场雨夹雪,她沿着石阶上去,薄薄一层冰湿滑难行,两侧草木挂着白霜,寒山空静。

《红楼梦》一别,她也好久没来香山了,翻出许老师的相机咔嚓咔嚓,磨蹭半天才爬到招待所。

“咦,黛玉?”

招待所还是那批老服务员,惊喜道“你也拍《唐明皇》啊?”

“我找张俪。”

“哦,她在302,剧组刚回来。”

小旭找到302房,门微敞,轻手轻脚的溜进去,见是个双人间,但一张床上堆满了道具,不住人。

那人背对坐着,伏案书写。看身形又瘦了点,穿毛衣也蛮苗条,曲线从腰部滑下来,又捏成一个桃子形。

“呀!”

张俪只觉一个身子从背后抱来,跟着在耳边笑,“猜猜我是谁?”

“你都出声了还让我猜?”

她往后一靠,果然是那个最熟悉的,香香软软的小旭。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料到你会来呀。”

“嘁!好没意思。”

小旭往床上一坐,先拿出蛋糕,又取出几件衣服,“我来给你过生日,顺便陪你住两天。”

“你是过来蹭两天饭,顺便给我过生日。”

“你……”

她一抿嘴,捂住脸,“你就会伤人的心。”

张俪翻了个白眼,拽开她的手,捏住那张脸蛋,“我上次回去,你摆了一屋子咸菜,你不是来蹭饭你做什么?”

“放开我!”

“呀!”

打闹了一会,气喘吁吁。张俪给她梳拢头发,莫名感觉有点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我,我饿了。”小旭略显心慌。

俩人都没吃饭,张俪翻了翻箱子,还剩点土豆和半只鸭子。

平时给杨玉环、赵丽妃、武惠妃什么的做饭,屋里什么都有。先调配料,料汁多一些,不加水,鸭肉土豆倒进电饭锅,用汁一焖。

不多时咕嘟咕嘟,香气四溢。

“好香啊,今天吃……”

门忽然一开,又有二人闯入,气氛尴尬。

张俪起身介绍,“这是林芳冰,这是周洁,这位……”

“黛玉!黛玉还用介绍?”

林芳冰比较外向,赶紧过去握手,“小俪老说跟你如胶似漆的,今天总算见着了。”

周洁抿嘴笑,“是呢,我们早想认识你了。”

“呃……”

小旭不习惯这种自来熟,闷闷的寒暄。

“你本人比电视里还好看,今天怎么想着……”

林芳冰一眼瞄见蛋糕,惊道“小俪,你过生日?”

“是呀。”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连礼物都没准备。”

“不拿我们当朋友。”

“没有没有,大家怪累的,我是怕麻烦。”张俪忙道。

“这,这不行啊。我屋里有瓶酒,我去拿来。”

“我也有点吃的。”

俩人出去又回来,一个弄了瓶进口红酒,一个拿了些罐头和零食。

转眼间,桌上满满登登,李老师也加入。

屋里凑了五个人,好生热闹。原本有点失落的张俪,不禁也开心起来。



第三百二十二章 视察(1)

夜深人静,姑娘们都走了。

张俪和小旭一人一个盆儿,坐在床上泡脚。

桌面一片狼藉,酒瓶子空了,吃食全光,连那破蛋糕都下去大半。若非怕吵到别人,她们能搞到第二天早上。

小旭揉着自己的小脚趾,哂道“还以为你孤家寡人,结果这么热闹,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你不来她们也不晓得,你又酸什么?”

张俪泡脚的时候还在看资料,确实瘦了不少,她脸蛋圆润才好看。

“嘁!我不来你就酸了……”

小旭哼了一声,又打量打量屋子,道“哎,我记得当年我住隔壁,这屋住的是老太太(贾母),双人间,我们可羡慕了,现在瞧瞧也就这么回事。”

她摸摸暖气,“还是那么冷,我给你带了电褥子。”

说着从包里拽出一条新的单人电热毯。

“你现在这么富裕了,东买西买的?”

“接了几个小广告,赚了一点。我现在人手基本固定,明年肯定能搞起来。”

“那你有办公场所么?”

“在学校租呗,设备也租。”

“哦,钱不够就吱一声。前阵子邓洁给我来电话,说股票涨了,我也不太懂,反正现在七块钱了。”张俪道。

“七块……”

小旭惊讶,最初买了两千块钱的,一块钱一股,哇,一万四!

“行呀!你就当给我投资,等我成大款了回过头养你。”

俩人泡完了脚,准备睡觉。

张俪脱掉衬衣衬裤,里面鼓鼓的,粉色带花纹,下面更是圆润饱满。小旭一眨不眨的盯,甚至拍起了手,“好看!”

“别学坏。”

张俪瞪了她一眼,脸蛋微红的换了小背心。

招待所取暖差,电褥子也小,中间一条热乎。俩人拽过棉被挤在一块,外面北风渐起,走廊偶尔传来脚步声,隔壁的咳嗽清清楚楚。

老实说,这才是她们最习惯的相处方式。从《家春秋》开始同吃同住,从未分开太久,三年就这么过来了。

“你这边还要多久?”

“新年之前就能回去,跟着春节放假。对了,我今年假期长,回家一趟。”

“我也回去,想在家呆一段,我去年就没回。”

小旭缩在她怀里,低声道“不过有时候也挺烦的,一过年就跟我讲个人问题。”

“个人问题?哦……”

张俪眨眨眼,反应过来。

“你们家不催你么?”

“以前跟妈妈谈过一次,之后就没说了。他们觉得我长大独立,就该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怎么管。”

“你多好,我妈肯定唠唠叨叨。”

“那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呢……”

小旭抬头看看她,又偎下蹭了蹭,“我就不说了。”

……………………

周游呆到11月下旬,才跟李朝勇返回台北。

许老师忙的焦头烂额,回来立马跑了趟香山,找李、杨要人物设计图,给张俪补了个生日礼物。

跟着又立刻返回春城,跟工作人员沟通制作。为了节省时间和成本,服装、道具、布景肯定由吉台生产,京台提供资金。

先在长影厂搭了一大片景,城镇街道,少女闺阁,客厅厨房,客栈药铺等等。

外景特难弄,龙潭山还好,山上有个龙凤寺,拿来做玉笔山庄。山洞里就是官马溶洞,当作藏宝库和胡斐居住的地方。

最难最难的是小天池,作为药王谷的外景,要搭建程灵素的住处——这里还是《西游记》大战红孩儿的取景地。

原著是“离大路数十丈有个大花圃……花圃之后三间茅屋。”

原版电视剧却变成了小院、小屋,还特么跟胡一刀共享。武侠剧不用那么较真,可有些地方真不能省,不然就会有一股廉价感。

用篱笆围了个大院子,真盖三间茅屋,屋里不用管,外表得像。末了又种上一院假花,“色作深蓝,形状奇特,每朵花像是一只鞋子,幽香淡淡。”

为了争取景区支持,许老师还给支了个招,说等电视剧播出,你在这挂个牌子“程灵素故居。”

好家伙,差点没被打死。

至于服装方面,原版还可以,就是老出现一些现代的流行元素,看了出戏。

清朝的冬季服装,有钱人通常穿裘皮马褂,毛有冲里的,类似加绒加厚;也有冲外的,类似貂皮大衣。

结果原版电视剧,全在围脖上做文章。男女一水的大毛围脖,时髦的不得了,胡斐更过分,直接弄只狐狸挂脖上。

李老师综合了一下,里面是马褂、长袍,外头狐裘披风,脖领加一圈毛,设计成拉成条的感觉,不臃肿。

大体符合朝代感,又不至于太现代。

………

许老师就这么忙活着,转眼到了十二月,元旦前。

这日,张桂琴早早爬起来,做了顿极其丰盛的早晨。青菜瘦肉粥,自己蒸的花卷,煎鸡蛋,红辣子浇上苤蓝一拌,外加两块腐乳。

苤蓝,可能有人不认识,这玩意做啥都不好吃,就得腌咸菜。

“小非!”

“小非起来了!”

许非慢吞吞从书房出来,张桂琴咔给端来一盆温水,毛巾肥皂,连牙膏都挤好了。

他吓一跳,“妈你缺钱跟我说,不至于这样。”

“缺你个头!今天别给我吊儿郎当的,要让人挑出来,丢得可是全家的脸!”

“就领导视察,你这么严肃干啥?”

“那是一般领导么?那,那是大领导!”

老妈充分体现了一个普通群众对政府的热爱,“一会穿大衣走,立整。”

许非没办法,穿上棉皮鞋,套上大衣,人模狗样的赶去单位。

“早啊!”

“早!”

“早!”

他一个个打量,同事们光滑水嫩,一尘不染,还散发着一股雪花膏的芳香。赵宝钢连发蜡都用上了,那头发跟狗舔的一样。

“哎哟主任,您不冷啊?”

“还,还行。”

里面毛衫,外面西装的李沐出现,招招手,“都过来,我先说两句啊!”

“从11月起,台里搞了个大干一百天行动,目的是什么,大家都清楚。经过这段时间的纪律强调,工作作风明显好转。

上下班都准点了,蹭公家电话的也少了,厕纸明显节省,侃大山的时间大大缩短,找谁也都能找着……

我们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今天么?俩月都坚持住了,千万别功亏一篑。”

李沐看看时间,道“今天上午没事,大领导约莫下午一点半出发,先到台里,然后来中心。”

“能呆多长时间?”冯裤子问。

“不一定,汇报工作在台里已经完成,到中心就是转一转,聊一聊。但是把握好了,肯定能多留一会。

然后再过半小时,有人过来检查安全,大家一定配合……那个老郑,这边你先负责,我得过去准备了。”

李沐急慌慌闪了,郑小龙眨巴眨巴,我特么也没经验啊!

(还有……)



第三百二十三章 视察(2)

艺术中心头一次这么乖巧,严肃安静,有条不紊。每张办公桌都有人,每人都在忙,甭管忙啥,反正就是忙。

许非正在核算前期支出,忽听外面喧嚷,郑小龙挨屋通知“先停一停,到院里集合。”

大家莫名其妙出去,好家伙!乌央央一群,台里同事也下来了。

院里停了两辆车,有人牵着大狼狗上去检查安全。一哥们拿着名册,道“点名啊,点到名字的可以进楼。”

许非没穿大衣,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心中八卦满满。

这就是安保工作啊?看楼上窗帘都拉了,马路对面还有人原地溜达,应该是便衣……新奇呀!上辈子可没机会被视察。

中心同仁捱了半天,总算听见“李沐!”

“我们主任,在上面呢。”

“哦,郑小龙!”那哥们划了一道。

“到!”

郑小龙颠颠上楼。

“鲁小威!”

“李小明!”

“许非!”

“有!”

许老师声音洪亮,麻溜跑回办公室,“卧槽,太特么冷了!”

“冷是一时的,群众的热情才是永久的,一会就暖和了。”冯裤子呵呵呵笑,眉飞色舞。

待大家全回来,李沐忽然跑下楼,急道“我安排一下啊!领导来了之后,都在屋里坐着,各忙各的。

我们先到会议室,老郑你带着几个人过来,可能问一些具体情况。那边,老毕你负责一下,快结束的时候我给你个暗号,你把大家叫到大厅,站好队,等让大伙都瞅瞅。”

“明白!明白!”

所有人紧张又兴奋。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许非也没心思算账,索性在本上画画。

他认为自己应该蛮淡定,可事到临头也紧张,就像小时候戴着红领巾,捧着鲜花,“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然后被摸摸头,夸句这孩子真可爱那种。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

一阵汽车进院的声音,打破了全台的强装镇定。中心在一楼,能清楚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往楼上走去,逐渐变轻。

“……”

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嗖地绷紧了一根弦。

………………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八十年代即将过去,你觉得这十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买东西方便了,肉也比以前吃的多了,家里有彩电了!”

“工资涨了,物价也涨了。”

“就觉着街上的车越来越多,我最近想学车来着。”

“人好像越来越漂亮,大人小孩都漂亮。”

“俺娶媳妇了!”

……

“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

“处个对象,黄了。”

“没考上大学,再努把力就好了。”

“我妈生病的时候,我在执行任务,没,没赶上最后一面……”

“遗憾么,大大小小的事情也不能说没有,但已经过去就不考虑了。”

“看了本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很想去爬那个山,可惜去不了。”

……

“明年是90年代的开端,说说自己的期待?”

“亚运啊,肯定是亚运!”

“期待亚运会能圆满成功。”

“日子越来越好吧,能娶个媳妇儿。”

“自己再坚强一点,勇敢一点。”

“期待祖国越来越强大!”

……

京台大会议室里,领导看完了一个街采录像,沉默一会才点点头,“很有想法,你们怎么想到拍这个的?”

呼!

台长松了口气,道“主要考虑80年代马上过去,十年间发生了很多故事,想听听群众的心声,从个人角度展现时代变化。”

李沐偷偷撇嘴,屁咧!

明明找了好几个托,排练无数遍才搞定的!当然真实采访的群众也不少,经过千挑万选才剪出一段。

“嗯,思路很好。现在的文艺风向喜欢扯大旗,其实根本没有落在实处,不错。”

大领导站起身,李沐赶紧凑过来,跟着队伍下楼。

同一时间。

郑小龙正疯狂招呼,“老鲁、小许,快快!”

核心的四五人连忙出屋,在中心的小会议室坐好,见一队人马簇拥着领导现身,立时起身鼓掌。

“好,坐,坐。”

领导摆摆手,李沐和台长敬陪,旁边还有拍照的。

“京台近几年在荧幕上大放光彩,听说是你们的功劳啊。作为国内第一家专业的电视剧生产单位,确实起到了典范作用。”

李沐连忙谦虚、表态一套嗑下来。

“你们的两部胡同,我看过一点,底下几个年轻人看的完整。社会上有一些争论,但我觉得既然他们喜欢,应该是好作品,何况金鹰奖也证明了嘛。

对了,今年拍什么剧?”

“一部叫《渴望》,正在做后期。还有一部跟台湾的合拍武侠剧,春节后开机。”

“哦,合拍是谁提出来的?”

李沐连忙介绍,许老师往前倾了倾身子,道“制作这部剧,主要考虑两点因素。一是台湾电视界正进入黄金期,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借鉴。二也是为了加强两岸文化交流。”

他没有长篇大论,场合不对。

领导不置可否,道“嗯,台湾在这一块确实很成熟。”

说完,出现了短暂冷场,要走的意思。

李沐正想给毕建华打暗号,突然见那孙子开口……飒!一瞬间,李主任毛都炸了。

“年初开大会,倡导多拍类型剧。其实现在是个非常好的阶段,有它们扎根生长的土壤,尤其是温暖治愈类。”

“哦?具体说说。”

领导从没听说“治愈”这个词,还能跟文艺作品联系到一起。

“当今社会在发生变革,以前的东西打破了,新的东西又不了解,部分人尝试接受,部分人十分抗拒。

这种挣扎、迷茫的心态,我觉得越来越明显。影视剧无疑能起到一个精神抚慰的作用,让观众在心灵上得到舒缓。

《渴望》就是这样的作品,它并非简单的告诉人,你要幸福快乐;而是在告诉大家,生活艰难困苦,但终究是很美的,千万不要放弃。

它看上去在讲家庭伦理,其实是在传达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温暖观众,治愈心灵……哦,我自己乱叫的。”

“这个说法有意思。”

领导笑道“可如果太频繁,观众会不会乏味?”

“影视作品一定跟它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起码在这个时期,我觉得每个人都想喝一碗鸡汤。”

“呵,果然有点想法……”

领导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来。

一行人陪同出去,毕建华组织大家站好队,有资历有能力的在最前排。大领导见了,果然过去勉励几句,可惜没握手。

从头到尾,一个小时左右,在中心呆了三十分钟。

折腾俩月,就为这一个小时。

待风平浪静,李沐过来,“你特么的,不知道怎么说你,你当时就不怵?”

“怵啊,但该说就得说。”许非也有点怕。

“得了,你现在算挂了号。”

李沐拍拍这孙子,刚才的短暂对聊,不出几日准保传遍整个文艺界,甚至更往外。

虽然领导没表现出器重的态度,可旁人会脑补,会瞎合计啊。以后只要不犯生活作风问题,基本没人能搞他。

(友情推书《我的末世有问题》)



第三百二十四章 再见 80年代

冬日清晨。

许非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抻抻懒腰,竟然发现有点挤。

他猛地坐起身,却是昨天挪了床,已经挨到木架子边了。这屋子很大,怎奈被各种东西占据,现仅剩桌椅和单人床的空间。

“大大小小得有一千件了吧……”

他满是自豪,当初刚倒腾的时候,走家串户就能收,后来得去自发形成的小市场,或经人介绍。

五年多有一搭没一搭的,也算个小藏家,钱砸出去十几万,光家具就摆了整整一东厢。不过心头好始终没变,还是那笔筒、砚台。

许老师打了个呵欠,起床穿衣,瞄了眼挂历,12月30号——再过两天便彻底告别80年代。

“……”

本没什么念想,但看着这个日期,莫名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许非坐床上搓了搓脸,有点愣神。

上辈子他活了三十多岁,平时聊天什么的,就是说“80年代、90年代”,从没像电视里在前面加个“上世纪”。

别扭。

同龄人也如此,因为对他们来讲,那段时光并未离的很远,它不是历史,就是自己的童年。

前世小孩没啥印象,这辈子以成年人的姿态经历了7年,突然发现它即将逝去……

“小非,吃饭了!”

“哦!”

许非出去,到饭厅,心不在焉的吃着,忽道“妈,你对80年代有啥感想么?”

“啊?”

“再过两天就是90年代了,你有啥感受么?”

“啥感受,啥年代不也得过日子,就过呗!”张桂琴满不在乎。

“呵,还是您境界高,不像我多愁善感。”

许老师笑笑,匆匆扒了两口饭,出门上班。

一路骑到单位,刚进楼,便听中心那边大呼小叫。

只见赵宝钢拿着报纸,念道“昨日,xxx在xxx和xxx的陪同下,到京城电视台、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进行考察……充分肯定了中心在近些年做出的一系列艺术成就,并鼓励其再接再厉,多拍出让人民群众满意的文艺作品。”

哟!

许非赶紧抢过来,正是昨天的事情,篇幅还不短,上下两张照片。

一张在京台听取报告,一张在中心会议室,旁人比较抽象,却给了自己一个45度侧脸,正跟领导汇报工作的亚子。

“许老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冯裤子笑得一嘴烂牙,柠檬味儿能飘出十里地。

“我这就飞黄腾达了?我要第二天立马当大官了,才叫飞黄腾达。”

他哈拉了几句,跑到主任办公室门口,一推门“主任,我借台摄像机。”

“嗯?”

“自己拍点东西。”

“哦,弄坏了赔啊。”

许非现在的工作时间跟着《雪山飞狐》走,比较自由。他拿了台摄像机,正想出去,忽地拐了个弯又跑进来。

李沐眼睁睁瞅着一个又黑又粗的家伙怼到自己跟前,吓一愣,“你干嘛?”

“这不80年代要过去了么,聊聊感想。”

“刚给领导整完一出,你还弄它干什么?”

“不一样,这回说说心里话,咱们当个影像资料。”

许非扛着机器,问“如果让您形容一下80年代,您会怎么形容?”

“呃……”

李沐瞧他玩真的,认真想了想,“跟70年代比的话,80年代给人的印象首先就是苏醒。文学、音乐、影视、思想等等,各领域都在焕发生机。

人们充满希望,富有理想,饱含热情,拥抱一切。”

“您觉得您会怀念它么?”

“会吧,会。”

“为什么呢?”

“因为在你问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没意识到它快要消失了。这会想一想,忽然发现它非常短暂。”

“短暂,但记忆太多,所以令人唏嘘。”

“对,对。”

许非问完出去,李沐被勾搭起来,也跟着看热闹。外面还在哈拉,瞧见摄像机十分惊奇。

“许老师干嘛呢?”

“又有领导视察啊?”

“主任让我拍点东西,给中心留个影像档案。”

他把众人叫过来,机器往后挪,给了个全景。歪的歪,站的站,还有坐桌子上的,一地毛嗑皮……提前结束了大干一百天。

“开始了啊,我随便问,你们随便说。”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80年代,觉得什么词最恰当?”

“……”

大家没进入状态,还有点好笑,赵宝钢先嚷道“穷啊!这十年没别的感受,就特么剩下穷了。”

“近两年好多了,奖金发的不少。”

“哎,年底又要发了,一块涮锅子去?”

“跑题了,用一个词形容!”许非纠正。

“80年代啊,我觉着是年轻,真诚,单纯。”鲁小威道。

“激情,浪漫。”冯裤子道。

“满大街都是理想主义者。”郑小龙道。

“烟火与诗情迸发的年代。”陈彦民道。

“迷茫,死了不少人。”

“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五彩斑斓。对我个人来说是挺珍贵的年代,我会怀念它。”

许非又问“那你们觉得下一个年代会是什么样?”

“……”

不知不觉都认真起来。

郑小龙思索片刻,“别的我不敢说,拍剧的成本肯定越来越高,演员可能往港台的那种明星化发展,都是虚红。”

“钱吧,钱越来越重要。”

“物质社会!”

“诗人走了,诗歌死了。”

“理想主义者的破灭。”

“没人把爱情当回事儿。”

“哎哟,你们说的我心里发慌……”

许非经历过千禧年,跨年前全球都在热炒,说怎么怎么着,结果跨过来了,也没怎么样嘛!

所谓时代更替,绝大部分人不会刻意去想,但只要把心中的东西勾出来,每个人都能说上三天三夜。

大家开始嘻嘻哈哈,后来愈发郑重。

摄像机的灯一闪一闪,显示电量无多,许非摆摆手,“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下一代甚至下下代的孩子,会用什么眼光看80年代?”

“穷,脏乱差,三天吃不着二两肉。”

“单纯美好,拉拉小手就能。”

“原始社会吧。”

“一群疯子。”

“没什么眼光,对他们来说空白一片,就咱们这帮老棺材瓢儿才念念不忘。”

“哈哈哈,没错没错!”

………………………………

30日,午后。

张俪拎着大箱子,费劲的爬到五楼,正要开门,小旭从里面出来了。

“呀!”

俩人都被吓到,“你出去啊?”

“去学校一趟,你怎么才回来?”

“车坏了,等半天。”

小旭帮忙拎进屋,揉揉她脸,“我走了啊,晚点回来。今天婶子请吃饭,晚上许老师来接。”

“接?”

“他说的,我也不知道。”

张俪看着她出门,莫名其妙的挠挠头,又收拾了一阵行李。

翻翻冰箱,那丫头可饿不死,备了一堆现成的。她没力气做,便切了几片腊肉,放在剩的米饭上一块热。

抱碗躺在床上,边吃边看电视。

熟悉的环境和床铺,会给人一种神奇的安全感。张俪在山上熬了仨月,心情一放松,全身就像散了架。

吃完饭本想歇会,没留意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鼻子发痒,一抽搭睁开眼,某人正拈着根高粱穗笑。

高粱穗,这年头往往用来扎扫帚,大扫帚扫地,小扫帚扫床,还有刷锅用的。

“什么时候来的?”

“来一会了,都五点了。”

“五点?睡了这么久……”

她小小抻了个懒腰,腿在被窝里动了动,发丝凌乱,眼眸惺忪。

刹时间,海棠春睡这四个字俗不可耐,仿佛一朵红嫣嫣的花在许非眼前绽放,忍不住一探身。

“唔!”

张俪轻轻挣扎,又觉身子一起,被子滑落,他坐在了沙发上,自己坐在他腿上。

在香山时,虽然某些描写被和谐了,但不要忘记,事情是在往前发展的。

刚睡醒的懵,和此刻的羞意混在一块,使得那张脸看上去有些迷糊可爱。隔了两秒钟,姑娘才继续挣动,“你放我下来。”

“不。”

“你……”

她咬着嘴唇,“你别欺负我。”

这话软软糯糯,倒不如不说。许非腾地窜出一股火,强行压制,只抱了一会,“就是想你了,一个多月没见面。”

“分明是你胆子大了。”

张俪终于挣脱开,理了理头发,又恢复平常的样子。她总是温温柔柔,和气淡定,偶尔娇羞一露,煞是动人。

“小旭呢?”

“去学校了,应该快回来……哎,你怎么带着摄像机?”她发现一个大包。

“这两天在弄点东西,关于告别80年代的。”

许非见她不懂,笑得“就是说说感受,我先在单位问了一圈,然后找戴老、王导、汪朔、莫言、以前租房子那大妈,反正跟我有接触的。”

“你拍它做什么?”

“自己一念想吧,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能有点深刻的东西。对了!”

他取出摄像机,“你要不要说说?”

“啊?不不,这个……”

“没事,这盘带子你留着。”

他对准姑娘,问道“在香山呆了三个月,感觉怎么样?”

“……”

张俪嗔怪了他一眼,还是应道“辛苦又充实,学到很多东西,也交了几个好朋友。”

“接下来的安排有哪些?”

“春节放假,节后去无锡的唐城,那边能启用了。”

“又走啊?这次去多久?”

“我们单纯的拍摄计划,是十七个月。”

啧!

许老师郁闷,“行吧,到时候我去看你……下面说说80年代,你以自己的感觉形容一下过去的十年。”

“前面与世无争,中间住进了大观园,最后上了班……”

张俪觉得古怪又有趣,笑道“你要不说,我都没意识到,其实没什么感觉,平平淡淡就过来了。”

“那有没有印象深刻,或者非常重要的事情?”

“就是,就是……”

她看着摄像机后面的人,“加入《红楼梦》剧组吧。”

“我也是。”许非一露脑袋。

正说着,外面钥匙哗啷啷响,他赶紧调转镜头,对准门口。

“外面下雪……呀!”

小旭被个黑洞洞的家伙吓一跳,“你俩做什么呢?”

“采访啊,正好问你几个问题。”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哎,配合一下。”

“不配合!”

许非追着她到厨房,到卧室,来来回回溜,到底拍了一段。然后取出带子,很郑重的交给二人。

“保管好,别觉得我闲着没事,等我们老了再看这些都是宝藏。好了,走吧。”

仨人下楼,到小区门口。

天色漆黑,行人稀少,路边赫然停着一辆小夏利!俩姑娘惊悚,“你哪来的车?”

“跟阿毛借的。”

“不是,你什么时候会开车的?”

“这玩意学学就会,我这两天就是开车去转悠的。”

俩人战战兢兢的坐到后座,许老师搓搓手,嘴里嘟囔,“妈的手动挡,开了两天都不习惯。一踩,二挂,三开灯,放手刹……走了啊!”

他仿佛又回想起被驾校教练支配的恐怖,也有点发虚,左脚踩住离合,挂挡,左脚松开,松开,松开,咔!

熄火了。

“……”

“没事,别着急别着急!”

这货重新打火,踩住,松开,松开,车平稳前行,然后再踩,挂挡加速,嘿嘿成功!

“怎么样,说会开就会开吧?”

咣当!咣当!

俩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张俪勉强道“还,还挺好的。”

“其实我早就想买车,但不能太显眼,坐夏利委屈你们了,以后一定弄辆好的。”

“谁稀罕,我们自己买。”小旭道。

“你们买也行啊,最好再学学车,以后开车是一项基本技能。不过管理太严,多少老司机都翻车了。”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问“哎,几点了?”

“七点钟。”

“我妈得等急了。”

只要油门踩的狠,夏利都能赛林肯。俩人体验了一段,见他确实会开,才慢慢放心。

小车穿行在80年代最后一天的夜色中,京城仿若一只疲惫的庞然巨兽,在默默舔舐伤口。

许非不说话了,把着方向盘注视前方,昏黄的灯时而晃在脸上,泛出一层散乱的光。其实谁都不明白,他只是想留下些对自己而言,最真实的印记。

“几点了?”他又问。

“七点十五。”

“哦……”

他笑,“你们或许不了解,今天能跟你们在一块,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第三百二十五章 1990

“时间过的真快啊,才三百多章就七年了!”

许老师年复一年的发出感叹。

元旦过后,全球正式进入了90年代,也是20世纪的最后十年。提80年代还有点远,提90年代,好像就非常非常近。

第一批90后噼里啪啦的落地,其实想想,也快三十而立了。

今年时间充裕,小旭自由人,许非和张俪跟着剧组计划走,得到了一个长假期。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啊,鞍城!远方的游子,我终于回来了!”

从火车站出来,许老师吸了一口重工业城市的空气,跟着被一脚踢开。

“滚犊子!”

许孝文踹开儿子,接过张桂琴手里的行李,“路上没事吧,都好?”

“好,怎么不好了?”

“最近有点乱,尤其年根底下,那帮人啥都能干出来。”

就在三个月前,鞍城发生了一起特大持枪杀害军警案。本是一个惯犯,作案后被警察逮住,受了点伤在医院治疗。

他有两个兄弟,先杀了一名警察夺枪,跟着去医院救人,一路逃窜,共杀害了8名警察,轰动全国。

爹妈拉拉扯扯的秀恩爱,许非没眼看,打了辆车回家。

黑漆漆的过道,狭窄的院落,公用厨房,啥都没变。对面住的仍是张家,热情得过分,“小非,哎哟!老长时间没见着了,你小时候我就说,这孩子长大一定有出息,你看看现在……哎哟,团里都想念你呢。”

“张叔您身体还好啊,我也想念大家。”

许老师一脸的商用表情,麻痹我两年没回来,整的跟我落叶归根一样。他见对方拉着个小屁孩,问“这是?”

“我大孙子,两岁,出生时候你没赶上。”

“哦……”

许非一摸兜,掏出十块钱,“揣好啊,长大努力学习,为国家做贡献。”

“哎呀,你这是干啥?快拿回去,拿回去!”

“第一次见,给孩子的。”

“别撕吧,别撕吧!咱们几十年邻居客套啥?”

“给孩子的,给孩子的……”

俩人充分尊重了国人的民俗文化,走完一套流程,张叔眼睁睁看着那二十块钱塞进孙子兜里。

南方不清楚,就东北这块,逢年过节碰着小孩,通常都得给点钱。而且你第一年给了,以后每年都得给。

折腾一气,一家三口终于坐在里屋。

许非摸出两瓶茅台,两瓶五粮液,嬉皮笑脸,“爸,您最近身体咋样?”

“我硬着呢,一顿半斤酒两斤肉,我天天吃,哼!”

许孝文好久没见儿子,脸上紧板着,“别鼓捣那玩意,跟你说个事儿。那个昨天市广播电台找我,说让你去录段春节祝福,你觉得咋样?”

“他们咋知道我回来?”

“反正人家就知道,你去不去?”

“去呗,明天就去。”

“嗯。”

老爹的权威得到满足,心里倍儿爽。

开玩笑!

我儿子可是名人,拿金鹰奖,跟大领导合照那新闻都传遍了,这叫衣锦还乡。

许孝文坐了一会,就跟老哥们哈拉去了。

许老师里外转了转,一脸便秘。瞧这破院子,这两间房,里屋爹妈住,外屋自己住,木板搭床。

多新鲜啊!我百万家产,金鹰奖大户,优秀青年代表,俩女朋友,还特么睡木头板子???

狗不嫌娘丑,儿不嫌家贫,但既然有条件,没必要艰苦朴素。

“干啥呢,瞧不上老窝棚了?”张桂琴懂。

“妈,咱们有一说一。我现在还睡个外屋,大北风嗖嗖的,您觉得合适么?”

“那你想怎么着?”

“咱买套房子吧。”

“你爸肯定不同意。”

“偷摸买啊,等装修完了,他不住也得住。”

老实说,张桂琴也不爱住,不禁心动,“那,那就买一套?”

“买买,现在就走!”

在老家买房,纯属大脑袋,就9012年,鞍城的房地产都没啥潜力。可没办法,迁就父辈么。

全国房改,鞍城也有了商品房。

俩人花一下午的时间,先订了套两居室,又去家具城,一趟齐活儿。特别买了一张床,代替那木头板子,顺便换了台大彩电。

邻居张家就那么看着,哎哟,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你和我。

唆溜唆溜!

………………

转眼到了除夕,1月26日。

说起来今年是马年,去年蛇年,许老师的本命年。情感上确实危机重重,差点毛干鸟净,一无所有。

亏得他不要脸。

在平房过年就是有感觉,下了雪,冷,裹着棉袄,空气中飘散着硫磺味儿,屁孩子大吵大叫。

张桂琴买到了一些驴肉,包两样,三鲜馅加驴肉馅,还是荞麦驴肉的。

许非搭边凑热闹,忽听外面噼里啪啦响。出去一瞧,进来俩衣衫破烂的男子,一人打快板,一人抱着财神爷的画。

“财神到,福运来,老板年年发大财。爆竹落地纸开花,恭喜财神到你家。”

“爷们儿,请张财神吧!”

“多少钱?”张叔也出来了。

“五块钱。”

“啥,五块钱,我在市场买才几毛。”

“今天三十儿能一样么?来一张吧。”

许非懒得掰扯,掏五块钱买了一张,回屋一说。爹妈惊叹,这年头,干特么啥的都有。

而外面嚷了半天,到底买了。这就叫精准营销,因为国人有四大奥义

“大过年的!”

“来都来了!”

“都不容易!”

“人都死了!”

其实应该加一个,“还是个孩子……”

八点整,春晚准时开始。

张桂琴忙不迭的准备饭,驴肉蒸饺,三鲜水饺,软烂的猪头肉,q弹的猪蹄,蛋肠、肉肠、碗坨子拼一盘,另有自己炸的土豆丸子。

仨人先干了口酒,许非夹了驴肉饺子,荞麦的劲道包裹着驴肉的美味,一口咬下去,油汁直冒,整个人都在升华。

今年春晚很特殊,分为歌舞队、戏剧队和曲艺队,队长为阚丽君、朱时茂和田连元。团队之间要进行擂台赛,李默然任裁判。

唱歌的最牛逼,除了开场大联唱,余下二十几首歌全是独唱。后世你敢想?后世除了阿毛年年往那儿一杵,有几个能独唱的?

老爹老妈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一个劲谈论,“今年不说有本山么?啥时候出来?”

“等着呗,说有就有。”

“还演十三香么?那十三香太逗了,哎,他装盲人真像。”

“肯定新节目,老小品有啥看的。”

本山大叔,如今在本省已经非常红了,头一次登陆央视,家乡父老都很期待。当过去十几个节目后,荧幕上打出几行字

小品《相亲》。表演者本山,晓娟。

许非盯着电视,瞧那身标志性的衣服、帽子,还有那张猪腰子脸,第一次在全国观众面前亮相。

他早期作品很好,《红高粱模特队》、《我想有个家》、《牛大叔提干》等等,讽刺幽默,有深度。

《相亲》也好,讲老年人谈恋爱的事情。

这时期的相声小品,完爆后来那些尬煽情。就拿老年人来说,赵妈的“螳格儿奏是螳格儿螳格儿走……”

里面的人物形象,主题立意非常进步,后世的老人啥形象,蔡明坐轮椅吐槽那种……

“这些儿女纯盘无义无孝,就许他年轻人打情骂俏,连搂带抱,老年人就得一个人干靠!”

“哈哈哈!”

张桂琴前仰后合,“太逗乐了,亮相挺成功啊?”

“相当成功,没给乡亲们丢人。”

许孝文喝着小酒,品道“这内容也好,讲现在的社会现象,哎?”

他一扭头,“我说你小子怎么想的,老年人都搞对象了,你啥时候结婚?”

“我这忙事业呢,哪有功夫结婚?”

“你特么的,你忙事业你先处个对象也行啊,都25了!”

“哎呀,不用你们管。”

“嘿!”

张桂琴一扒拉,“大过年的少说点。”

“行,行。”

许孝文来气,“真是翅膀硬了,不管就不管,你一辈子光棍才好!”

“……”

许非被搞的也有点烦,当然爷俩不能动真格的,过了会又开始搭话。

今年春晚的结构失衡,歌曲太多,印象深刻的太少,就有一个由某著名歌手演唱的《小背篓》。

语言类节目也不出彩,真就《相亲》是亮点。本山大叔可谓一鸣惊人,不过后面还有一位压制。

《主角与配角》,陈小二的巅峰之作。

“哦,你管得了我,你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么?”

“你看这鼻子,这眼睛,这脑袋瓜子,那几千年才出一个啊!”

“我原来一直以为,只有我这模样的能叛变。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朱时茂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了!”

“哈哈哈哈!”

从头到尾,笑声没停过,对面屋也飘来欢乐的气氛。

许老师看到最后,因为知道有个大惊喜。果然,在谭元寿的《定军山》之后,十二点敲钟。

“盼望着,九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的到来……咚咚咚!”

“各位观众,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xxx和xxx来到了晚会现场……”

哇!

许非在电视外都拍起了巴掌。

(还有……)

第三百二十六章 《雪山飞狐》开拍

大年初二,蓉城。

张俪在家里忙前忙后,把一个小孩子抱在怀里哄,招待的周到热情。一帮亲戚围着看,赞不绝口

“会打扮了,比以前更漂亮。”

“我倒觉得精神气十足,女强人的派头。”

“这孩子从小就好,比她哥姐懂事。”

“在京城忙《唐明皇》呢,那可是大制作,不容易。”

“哎小俪,有对象了么?”

“没呢。”

“是不想啊,还是没看上眼的?”

张俪剥了个糖给小孩吃,笑道“不急的,我现在很多工作要忙,也没功夫处理那些。”

“哟,还真要当女强人啊,挺好的。”

“晚点也行,一般人哪配得上我们小俪?”

“你们少夸她……”

妈妈也过来忙活,笑道“这孩子从小在部队,独立惯了,反正她自己开心就行,我们也没法管。”

“您说什么呢?”

张俪难得撒娇,“我现在真忙工作,工作我就挺开心的。”

“嗯嗯,你好就行了。”

…………

“你给个话啊,到底看不看?”

“不看!”

“那我找人再介绍介绍。”

“谁我也不看!”

鞍城家里,陈母愁的不行不行,“那你不结婚了?你都25了。”

“25怎么了?我这是忙事业的时候。”

“还事业。你现在又没单位,在京城闲呆着,不趁年轻找个好的,等你老了往哪儿去?”

“谁说我闲着,我准备开广告公司呢!”小旭反驳。

陈父插嘴,“行了,大过年少说两句。”

“我不说行嘛?她真当自个林黛玉,老了也有人捧着?早晚不也得嫁人。”

“哎哎,重了啊!”

陈父更了解女儿,连忙制止,小旭眼泪已经出来了,扭头往外跑。

“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小阳,衣服给你姐,别又冻着喽。”

“哦。”

小旭哭着出来,正瞧见许非进院,手里拎着礼品。

没理他,低头跑了。

小阳在后面追,“姐,给你衣服!”

什么情况?

许老师莫名其妙,也不好去追。他进去拜了年,稍微坐坐,出来正想找时,猛地吓了一跳。

只见小旭靠在院门边的墙上,妹妹正在安慰。

“干嘛呢,大过年咋还哭了?”

“哎哟哥,你来的太及时了,反正我劝不了,交给你了。”

“红包,红包!”

小阳比姐姐小四岁,也是大姑娘。她接过红包一捏,鼓鼓的能有二十张,乐道“哥你太敞亮了,我走了。”

待闲杂人等退散,许老师给她理理头发,把自己的棉帽子往上一扣,“溜达溜达?”

“嗯。”

小旭用围脖蒙住半张脸,大帽子顶着,像只毛茸茸的娃娃。

“你刚才哭什么?”

“没事。”

“快点,怎么了?”

“没事就没事。”

许老师来气,脑子里却忽地一闪,问“是不是你妈……”

“别跟我提这个,一个字我都不想听。”

“可我得……”

他被对方的目光制止,抿了抿嘴,去拉那只小手。甩开,再伸,甩开,再伸,到底手拉手一块逛荡。

小旭又往围巾底下缩了缩,一直在想母亲的话。

她真觉得很可怕,自己参加培训班的时候才19岁,一晃25了——这是个宁愿买大一号高跟鞋,绷着脚走路也乐意的姑娘,就因为穿着漂亮。

真要到了35,45,55岁……她又看看身边的人。

那货正瞅着小朋友的摔炮眼馋,手却忽然紧了紧,一路没松开过。

………………………

春节过后,小旭暂留在鞍城陪父母,张俪和许非一南一北,开始了漫长且紧张的工作阶段。

2月初,春城火车站。

许非拎着包,包里装着刀,大步走出站台,从头到尾没被发现。这年头想带点违禁品上车太容易了,特意买的细长片刀,能砍人,不能捅。

有备无患,虽然貌似用不着。

因为就在出站口,寇占文领着十二条好汉一字排开,方圆十米无人烟。都是练武术的,身矮精壮,面相凶恶。

“呃,大伙能换个阵型么?你们不丢脸,我丢脸啊。”

“许老师,我们这都排练过的。一会见港台同胞,不能弱了气势。”寇占文道。

“是啊,非哥!老大两年前跟我们说的,今天总算拍上戏了,不能跌份。”

“不能让人家瞧不起!”

“我们十三太保都是好汉!”

“你等会儿……”

许非满脑袋黑线,“怎么,怎么就十三太保了?”

“非哥,我们自己起的,听着多威风!”

“团结向上,有凝聚力。”

“习武之人,名号就得响亮。”

好家伙,这尼玛一群中二啊!

许老师无力反驳,郑重的拍拍老寇那你就是大保了,大保天天见。

《雪山飞狐》这部戏,台湾拿大部分资金、摄影设备、威亚设备,京台管服化道,拿钱让吉台制作,吉台还负责后勤保障。

在火车站等了片刻,几辆面包车来接。

“上车!”

许老师一挥手,后面咔咔大靴子响,一打壮汉,外加如花似玉的伍玉娟和陈虹。

是挺带劲儿!

车开到长影招待所,呼啦啦上楼,引得阵阵骚动。今天集合,基本全到了。

“周阿姨,李导演!”

“阿非,来来我给你介绍。”

周阿姨热情的把小伙子拽过去,道“这位,肯定看过他的戏啦。”

“绝对看过,风流倜傥啊!”

台湾就不能叫老师了,许非一握手,“孟飞大哥,幸会幸会。”

孟飞38岁,个不高,皮肤黑,很客气的微笑,“久闻大名,果然很年轻。”

“这位,巩慈恩小姐。”

“你好你好,初次见面,合作愉快。”

“许先生好,合作愉快。”

巩慈恩操着一口艰难的普通话,大眼睛好奇打量,据说是大陆方的制片人,好靓仔哦!

跟着又认识了汤震宗、慕思城等人。

汤震宗脾气特好,或者说他很懂分寸,知道自己不红。他在《封神榜》里演伯邑考,剧组还有别的香港人,每到吃饭时就去外面下馆子。

汤震宗从来不去,跟大陆人员一样,抱着饭缸子啃。

演员么,或者业务能力强,脾气差点,大家也能容忍。或者水平一般,但人缘好,片方也爱用。

最烦的就是水平、性格双垃圾,还特么有金主捧的人。

当然现今大陆还没有,以后会陆续冒头。

许老师比较近的一个小目标,就是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演员,再干掉讨厌的家伙。

“许叔叔,我不想努力了……”

就这种。

(这周推荐票好少……)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人员复杂

长白山景区分北坡、西坡。

北坡有瀑布,小天池,主峰,还能到天池边上。西坡有个大峡谷,还能到中朝边界点,居高俯瞰天池。

各自对应的休整地,一个叫二道白河,一个叫松江河镇。松江河不得了,有个叫长青村的小地方,据说顾真人的道侣在那儿学过艺……

“滴滴!”

这日清晨,几辆长途而来的大客车打破了小镇宁静,进到林业局招待所,车门一开,许非当先跳下来,深吸了口气。

“啊,清新快活的空气!”

他上辈子来过两次长白山,第一次到了天池边上,第二次栈道就封闭了,所以觉得很幸运。

“哇,这就是长白山啊!”

“好厚的雪哦!”

“天啊,好美的地方!”

港台同胞呼啦啦下车,大呼小叫,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

雪后的小镇确实很美,白霜满地,银装素裹,抬头便是巍峨群山,半截苍灰,半截银白。

周游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吼道“等下再拍照啦,先把东西拿进去!”

她是剧组皇太后,立马有人跳出来,“抬东西抬东西!那个寇占闻,你带人帮一下。”

好!”

寇大宝应了声,领着十二个兄弟搬设备。

本剧总导演是李朝勇,还有俩执行导演,一个叫杨玄,一个叫陈金贵。杨玄嘛,《三生三世枕上书》。

光摄像机就四台,分两组拍。

好容易搬完了,嚷嚷那哥们,也就是陈金贵,又道“你们把饭菜准备一下,早饭还没有吃。”

“陈导演,我们不是做后勤的。”寇占闻道。

“都一样啦,准备一下。”

“……”

大伙不太舒服,二保嘀咕道“老大,管饭找吉台啊,找我们干杰宝?”

“刚接触,还不熟吧。我去说一下,不能耽误大家吃饭。”

寇占闻粗中有细,去处理了这事,不过心里也不爽。剧组很多台湾同胞,大部分能维持客气,但免不了有些人优越感爆棚。

颐指气使,你们全是打工仔那种。

长白山开发的很早,八十年代初二代目就来过。当然跟后世比不了,后世的盘山路能从大门口修到主峰。

这家招待所只能说凑合,饭菜简单,馒头白粥加小菜。

周游以前吃过苦,不矫情,道“明天我们在山上搞个开机仪式,这里的戏快些拍,拍完去龙潭山,然后拍内景,等雪化了再补一些镜头,就算大功告成。

阿非啊,第一次合作也不了解,你是跟着我,还是跟着导演走?”

“我跟导演吧。”

“那好,阿贵,阿非在你们那组,有事要多商量。”

“好好。”

许非伸出手,“陈导演,请多关照。”

“小意思啦!”陈金贵扬扬筷子。

大家坐了非常久的车,状态略差,有些人只勉强吃了几口。许非一瞧,问“还没缓过来呢?”

“头温。”

“冇胃口,唔想食嘢。”

“哦,头一次来北方,可能水土不服,我带了些药,一会给你们送去。”

许老师表示了解。

吃完了饭,大伙歇着。

许非给张俪、小旭各写了封信,塞进小镇邮局,回来瞄见一家供销社。进去看了看,买了几小瓶蜂蜜,路上又瞧见有卖油炸糕,买了三个。

返回招待所,挨屋敲门。

“这是保和丸,大丸子,一天嗑两粒。”

“这是蜂蜜,没事冲水喝,也能调理脾胃。”

“多谢,多谢!”

汤震宗、巩慈恩特诧异,自己也拍过一些戏,从没见过这样的制片人,刹时间心里暖呼呼的。

许老师又到陈金贵房间敲了敲,隔了一会才打开。

“陈导,我们对对明天的流程?”

“……”

陈金贵上下扫了眼,态度比对寇占闻略强,“我现在没时间啦,等下再说。”

“好,那我一会找您。”

砰!

门关上了。

许老师眨眨眼,和蔼可亲。

…………

周游本身习惯亲力亲为,而且更信任自己人。

别看许非主持了前期筹备,真拍摄的时候,便有种高官闲置的感觉。在剧组地位很高,却没什么具体事务。

他也不急,在屋里喝着茶水,吃着油炸糕,继续给女朋友们写信。

所谓油炸糕,就是油炸的糕,豆馅儿,又甜又冒油,吃两个就会腻。

“咚咚咚!”

“请进!”

吱呀门推开,陈虹进来了,攥着剧本小心翼翼,“许老师,您忙么?”

“怎么了?”

“您能给我讲讲戏么?”

“嗯?有不懂的么?”

“以前没演过这种类型的,怕自己把握不好。”

陈虹俏生生的立在跟前,很像那天试镜的味道。

“……”

许非神色微妙,若是大娟子过来,定不做他想,可这位么……

他评估了一下自己,论相貌,论身材,论年纪,论持久力,总比《刘海堡垒》导演他爹强吧?

“可以。”

“谢谢许老师。”

陈虹连忙道谢,跟着又听“你把寇占闻、伍玉娟、赵铭铭叫来,我一块讲。”

“哦,好的。”

不多时,四人聚集在房间里,见了许非都有一种安全感。

《雪山飞狐》由台湾方主导,吉台不参与创作,他便是大陆方代表,领导级人物。

“讲戏之前,咱们先聊聊。”

他护住自己的油炸糕,问“也接触两天了,觉得同事们怎么样?”

“大部分还行,那陈金贵不咋地,早上还让我们张罗饭来着,我们又不是管后勤的。”寇大宝道。

赵铭铭和陈虹一惊,你还真说啊?

“总是居高临下,面上能过得去,背地里怎么说我们也不知道。汤震宗和巩慈恩倒不错,能聊得来。”伍玉娟更爽快。

另俩人不了解许老师的性子,不太敢讲,含含糊糊应了几句。

“这戏的人员结构确实很复杂,其实心里都清楚。我在这儿说一句,你们千万别起冲突,再不高兴也给我憋着,然后告诉我,我来解决,明白么?”

“明白了。”

“好,下面咱们讲戏。”

他之前跟周游沟通过,在人物方面大抵统一。

原著里,袁紫衣就是个婊。

她母亲是个乡下姑娘,叫袁银姑,被恶霸凤天南玷污怀孕,银姑的父亲去理论,被打了一顿,直接气死。

村人要将袁银姑浸猪笼,她一路逃亡,生下孩子,最后到大侠汤沛府上做工。汤沛也是熏心,害得银姑悬梁自尽。

袁紫衣被一尼姑救去,自幼出家,长大后下山为母报仇,顺便勾搭胡斐。

但是,注意了!她报的不是凤天南,而是汤沛。甚至在凤天南作恶多端,害死钟家几口时,胡斐要除暴安良,她还拼命阻止。

理由就是,凤天南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卧槽!

许非写不出来这种恶心的东西,改了改,把袁紫衣变成了一个内心非常挣扎的女孩子。她明知自己是出家人,偏偏喜欢上了胡斐,明知凤天南是恶人,偏偏心生顾虑。

不过最后魔障消除,手刃两个仇人,大彻大悟,回山清修。

说的复杂,演起来不用,因为武侠剧的转变和顿悟都是一瞬间的事儿。

什么在大雨中淋了三天三夜啊,在坟前嚎啕大哭啊,镜头从各个角度进来,刷刷刷各种大脸,再配上内心独白。

诶,这人就算黑化/洗白了。

(身体状态不好……)



第三百二十八章 艰难拍摄

清晨,天光未亮。

招待所已是一片忙碌。

许非更像一个后勤大管家,不厌其烦的督促,“军大衣都带好啊,有靴子的穿靴子,没靴子的多穿几双袜子。

热水,热水,一定要保证好!”

跟着又挨屋敲,“汤先生,有什么困难么?”

“冇啊,多谢。”

“巩小姐,有需要帮忙的么?”

“山上真的很冷么?”

“不仅冷,而且雪大,注意保暖。”

巩慈恩还是蛮听话的,想了想,穿上三双袜子,又顿了顿,索性八双袜子全套上。

八双袜子,还能穿上鞋,不服不行!

折腾好一会,器材上车,几辆大客驶出小镇。约莫35公里,抵达北坡入口又顺着山道往上。

开了不多时,车停。众人下车,阵阵惊叹。

崇山白雪,皓皓皑皑,宛如一片起伏连绵的白色荒原,风卷起漫天雪沫,如尘如烟。荒原深处一道飞瀑从天而降,在冰川雪岭间奔腾浩荡,钟鼓雷鸣。

瀑布右侧,倚山开凿出一条蜿蜒石梯,直通天池。

话说长白山天豁峰与龙门峰之间,有一巨大缺口,天池的水从缺口流出,形成一条河流,叫乘槎河。河水奔流到此,被巨石切割,飞跃而下,一落68米,便是这道壮美瀑布。

瀑下拓臼成潭,潭水汇集成二道白河,便是松花江的正源。

“……”

许老师从未见过冬季的长白山,一时悠然神往。

众人也驻足看了好一会,才继续登山。道路被覆盖,踩着厚厚的积雪搬运器材,十三太保算来对了,全是壮劳力。

巩慈恩闷头发抖,从里到外的冷,一脚一脚踏着,猛地一歪。

“我陷住了!”她无奈求助。

许非过去一瞧,好家伙,雪都没进膝盖了。

“过来帮忙!”

几个壮汉又扒雪,又使劲,总算把妹子拔了出来。

小天池在瀑布以北3公里,全靠走,寒风一卷,雪沫遮云蔽日,仿佛到了天之尽头。好容易抵达目的地,见一片用篱笆围的花圃,后面有三间茅屋。

“……”

众人愣了愣,此情此景仿佛穿越时空,真回到古代的感觉。

在茅屋前,李朝勇搞了个简单的开机仪式,没摆香案猪头,用块红布蒙住摄影机,“环境恶劣,我不多讲了。大家齐心协力,顺顺利利完成这部戏!”

说着把红布一揭,“开机!”

…………

当即分成两组,a组由李朝勇、杨玄带队,拍孟飞、巩慈恩谈情说爱。b组由陈金贵、许非带队,拍苗人凤祭拜胡一刀夫妇的戏。

胡一刀遭人暗算而死,夫人殉情,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苗人凤。这货武功高,人品好,但双商太烂,把孩子弄丢了。

剧组准备了一块石碑,刻着“胡一刀夫妇之墓”,立在隐秘萧寒的岳桦林中。饰演苗人凤的慕思城,披着狐裘大氅,端正古板,倒有几分威严。

陈金贵业务水平还可以,安排的井井有条,喊道“好了没有?”

“预备!”

“action!”

慕思城扑通一跪,垂下头,面带哀色。

这段没有台词,内心戏,他跪了一会,磕了仨头。

“咔!过!下一场。”陈金贵喊。

“陈导,是不是再来一条?”许非问。

“有哪里错误么?”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可以再试试。”

“没错就好了啊,我们进度这么赶,下一场!”

台湾方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利索的准备下场戏。许非揉揉鼻子,难怪周期这么短!

苗人凤为了悼念胡一刀,在坟前蹦迪,耍了一趟胡家刀法。

武指程天赐上线,道“替身呢?替身呢?”

“……”

一时没反应过来,许非推了一把,二太保才跑过去,“这呢这呢!”

程天赐瞄了眼,道“你先跟着我做。”

他拎着刀,刷刷舞了几个套路。二太保有样学样,大体不差。

“还可以。”

他点点头,又叫过摄影,道“一会双机拍,1号拍中景,2号拍分镜,ok么?”

“ok!”

许非也凑过来观摩,没办法,大陆的武打片经验太少。

二太保穿上苗人凤的衣服,深深吸了口气,听见喊什么爱克伸,立时耍了起来。

1号机拉到中景,背侧面,根本看不清脸。2号机专拍分镜,包括刀花、步法,蹬蹬蹬踩着上树……

这些后期剪辑有大用。

像徐克的武侠片,为什么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除了演员、设计之外,很大程度都是剪辑的功劳。

二太保耍了一段,猛地腾空跃起,卧倒在地。

“咔!快快!”

慕思城赶紧过去,以同样的姿势卧倒,镜头给了个面部特写。

“action!”

二太保又耍,咔一个劈叉,然后用腰腿的力量生生站起。

“咔,快快!”

慕思城又过去,上半身大特写——其实他是蹲着往上起。

“……”

寇占闻和兄弟们看傻了,这套流程并不难,厉害在于他们的熟练度,嗖嗖嗖一会就搞定。

他自己演过武打片,大陆怎么拍的呢?

一台摄像机,要么左砍一刀,右砍一剑,比广播体操还简单。要么隔空摆poss,然后发波,“来根儿,来根儿!”

“阿里斯吐!”

“优惠!”

许老师拍拍他肩膀,问“感觉怎么样?”

“感觉……”

寇占闻摇摇头,低声道“我还以为自己懂点,今天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武指不光设计动作,还得懂镜头,怎么拍,怎么展示才好看。”

“所以要积累,别着急。”

金庸的武功体系,随着朝代递进而越来越差,北宋背景的《天龙八部》,战斗力明显超牛逼。

跟着是南宋、元朝的射雕三部曲,差一档;到《笑傲江湖》又差一档,独孤九剑这玩意不好评价。

再到明清的《碧血剑》、《鹿鼎记》、《雪山飞狐》等等,武功已经相对朴实了。

而这部剧的整体风格也如此,不全是张彻那种硬桥硬马,在硬的基础上又飘逸好看,最适合菜鸟入门。

……

长白山区黑的早,出工时间很短。

早晨六点钟出发,借着蒙蒙亮上山,天亮正好拍摄。下午三点,顶多四点就得往回赶,不然就得抹黑滑雪。

再加上准备、间断的功夫,第一天就拍了五个小时。

好在戏不多,争取在一周内完工,剩下的部分等雪化再来。

(还有……)



第三百二十九章 要狠抓团队建设

“快点快点!”

“加把劲!”

傍晚,已经冻傻的剧组回到招待所,个个脑筋麻木,手脚僵硬,勉强把器材卸车,闯进大门,终于感受到了人间的热气。

“大家先缓一缓,一小时后开饭!”

吉台的制片主任吼了一句,很多人充耳不闻,呆木的往里走。

周游跟了一天,都得让人搀着,李朝勇道“你明天就不要上山了,身体为重。”

“是啊,周阿姨,您就休息吧。”许非道。

“那就辛苦你们了。”周游岁数大,没勉强。

各自回屋休整。

有暖气的房间不错,巩慈恩直愣愣的在床上坐了会,呜呜呜开始哭,冻的。她27岁,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哪见过这环境?

今儿一天都在山上晃悠,冷的要死还得你侬我侬,谈情说爱。

她抹了抹眼泪,蹭到脸蛋冰凉,红坨坨两团,于是又继续哭。好半天缓过来,开始脱鞋,手指头一扯,刷拉,冰碴掉了一地。

那袜子都沾上了,一双双往下撕。

撕完发现光着脚,又不好意思的敲隔壁门,“呃,请问你有没有多余的袜子?”

“哈,冻上了是吧?我的也是。”

伍玉娟拿来两双袜,爽快道“新的,别嫌弃。你把那些袜子放暖气片上,明早就能干,再用热水泡泡脚,不然容易起疮。”

“哦,谢谢你。”

巩慈恩正想走,跟着又听,“哎,许老师一会做火锅,一块吃吧?”

“火锅?”

“给我们开的小灶,记着来啊。”

巩慈恩又回屋歇会,等到饭点了,却没胃口,想了想起身出门。

老实说,她头一次来内地,什么都不了解,但深感伙伴热情。虽有对香港人的特殊待遇,但也有很单纯的善意,比台湾同事多了些人情味。

特别那位靓仔非,刚接触几天,就感觉他颇受爱戴。

待到了许非房间,发现里面坐了七八个人,汤震宗也在。围着口大电饭锅,咕嘟咕嘟飘着肉。

“巩小姐来了,坐坐!”

许老师拿了个碗,咔咔盛满,“厚切羊肉,厚切牛肉,长白山的野蘑菇,你绝对没吃过。”

“怎么都是厚切?”

巩慈恩被这种粗犷吓到。

“因为薄的我不会切啊。”

“呃……咯咯!”

普通话要在她脑子里过一遍,才会散发出有趣的味道,试着吃了一片,居然蛮好。汤震宗更不客气,已经吃第三碗了。

许老师居中而坐,大管家的亚子,“今儿都冻着了吧?”

“亏得你带暖壶了,不然我们就得饥寒交迫。”

“习武之人还好,能抗住。”

“我们就不行了,没见过这种天气。”巩慈恩道。

“我都没见过雪,羡慕你们。”汤震宗确实合群。

“不用羡慕。北方人过冬靠暖气,南方人过冬靠一身正气。我以前呆过,那真是屋里比屋外冷,经常去外面暖和暖和。”

“哈哈哈!”

大伙乐的前仰后合,伍玉娟和陈虹是南方人,深有体会。

“哎,对了……”

许老师又拎出一瓶子,敲了敲,“我在春城买的,要不要尝尝?”

“你买瓶醋干啥?”寇大宝奇怪。

“这叫酒!虎骨酒!!!”

啪的一顿,转过很像醋的瓶子,上写“参茸虎骨药酒”,抚松制药厂。

1993年,中国加入联合国保护野生动物公约。94年,抚松出了最后一批虎骨酒,再往后全是假的。

这个当然是真的,丫买了一兜子。

虎骨酒首载于《千金方》,写了一大段功效,其实三个字就ok,“强腰肾”。因为国内的药材和保健品,只分两种一种是补肾的,一种是不补肾的。

刹时间,寇占闻和汤震宗的眼睛都亮了,蠢蠢欲动又略显矜持。

“瞅你们那眼神,没文化了不是?这个男女老少都能喝,强身健体,有病治病,你们来点?”

“不要!”

几个女的齐齐摇头。

不要更好,男的各倒一点,小抿,哇!只觉一股热流坠入肠胃,游走四肢百脉,浑身无不通透。

“德行!”伍玉娟撇撇嘴。

你不懂,我任务重。

——许·公粮·非

男人的快乐如此简单,半杯酒下肚,友谊已经建立。

许老师每次进组,第一件事就是搞小团体,啊呸,搞团建。效果确实好,底下人没闹过矛盾——都是他跟人闹矛盾。

汤震宗愈发放开,笑道“我来之前还担心很多事情,到了发现蛮有趣的。这里没有便利店,有那个,那个……”

“供销社。”

“对对,也没有红绿灯,每个人都很热情,哇,世外桃源一样。”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天太冷了,但给人的感觉很棒。”巩慈恩道。

“哈,那就为世外桃源干一杯!”

“来来女同志,汤满上,汤满上!”

…………

另一个房间内。

服务员领着个老头进来,黑瘦矮小,平平无奇,唯独眼睛黑亮,看着能年轻几岁。

“陈先生,这就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把头。”

“哦,你好你好。”

陈金贵握了握手,一脸和善,“老先生高寿?”

“八十三了。”

“噢哟,不得了啊!”

他给倒水沏茶,笑道“实不相瞒,我想收购一些野山参,听说您是行家,有没有好货介绍?”

老头叼着烟袋,问“你想要啥样的?”

“当然年份越久越好喽。”

“那价钱可贵。”

“价钱无所谓,只要品相好。”

人参在大中华圈和日韩等国都很受欢迎,台湾是需求量最高的地区之一。

而长白山的人参,由于清朝封禁东北,资源极其丰富。闯关东的时候,出现了第一批采参潮,很多规矩都是那时候传下来的。

什么三拜九叩啊,用系了铜钱的红线拴住啊,说是防止人参逃跑——建国之后就不用了,因为人参不能成精啊!!!

改革开放以来,政府为了让山区农民脱贫,积极扶持参农,一时间气氛空前高涨,栽培面积成倍增长。

从而造成生产过剩,使得去年价格大跌。不过这是种植参,野山参又是另一个世界。

“……”

老把头晓得对方是台客,有钱,也挺动心,比了两个手势。

服务员解释“他能联系到两棵,一个六十年左右,一个百年左右。”

百年!陈金贵心中一跳,“什么时候能拿来?”

“两三天之后吧,你打算出多少钱?”

“这个得看看品相,称称重才能谈。”

“嗯,成!”

简单商定,服务员领着老头出去,刚送下楼,正待回身,啪,一只手拍在肩膀上。

“许,许制片?”

他吓一跳,“您怎么神出鬼没的?”

“我就上个厕所,你干嘛呢?那谁啊?”

许老师露出一口白牙,和蔼可亲。

(啊!)



第三百三十章 要清除落后分子

长白山本没有路,拍戏的人多了,也便形成了路。

——许树人

拍摄两天之后,大家逐渐适应。

好在没下雪,从瀑布到小天池慢慢趟出一条路来。保暖工作也懂得做了,巩慈恩又买了八双袜子,换着穿。

这日早晨,剧组第三次上山。

陈金贵又在吆五喝六,吼道“都快点,快点!早一分钟,我们就能多拍一分钟的戏,你耽误时间,就是耽误大家的时间!”

“艹!”

搬运设备的三太保不忿,“我们扛着东西来回跑,他特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逼货我算看出来了,就是这个!”四太保比了个小拇指。

“就是,搁咱们跟前装逼,碰着周制片就装狗。”

他们浑然没注意陈金贵走了过来,面色阴沉,“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没,没说啥,说工作的事儿。”

“对,就是看他们都入镜了,我也想试试。”

“哦,你想试试,可以啊!”

陈金贵记住这张脸,皮笑肉不笑的闪了。

话说胡夫人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苗人凤。苗人凤就是个棒槌,明明在同一家客栈,先是阎基跑到胡一刀卧室盗取财物,差点闷死胡斐。

幸亏平阿四赶到,一闷棍打晕。

跟着田归农又过来斩草除根,平阿四抱着胡斐逃走,之后苗人凤才发现孩子没了……

这场戏就是拍田归农追杀平阿四,二人在雪山跑啊跑,平阿四被砍掉一条胳膊,舍命跳下雪崖。

当然不是真悬崖,高一点的陡坡。

“平四,你还跑!”

“别跑!”

汤震宗提着剑,嘴里喷着呵气,追到一方大石上。二人短暂僵持,汤震宗喝道“前面已经没路了,把孩子给我,给我!”

饰演平四的演员,做了个跳的动作。

“咔!下一场!”

陈金贵起身扫了眼,忽指着一人,“你,过来。”

嗯?

许非道“陈导,这场替身不是他吧?”

“要给每个人机会嘛!你磨蹭什么呢,敢不敢跳?”

“敢,有啥不敢的?”

三太保站出来,换好衣服,被寇占闻拽住,“怎么回事,你得罪他了?”

“说点小话被听着了,没事,要不我也想试试戏。”

三太保不在乎,到位置站好。

镜头拉远,看不清脸,陈金贵一扬手,“预备,action!”

只见他抱着襁褓,纵身一跃,石头到雪面的高度比较大,山坡也陡。他将要落地时,就势一滚,一使劲,站起身蹭蹭往下跑。

“咔!”

陈金贵吼道“你搞什么东西啊?平阿四不会功夫,你要笨拙一点,懂不懂?”

“再来一遍!”

“action!”

“咔!我换个胶片。”

“再来一遍!”

“咔!狼狈的感觉不够多,再来!”

试了几条,都看出陈金贵在故意刁难。许非皱眉道“陈导,我觉得可以了。”

“可以了嘛?”

“起码有两条效果不错,今天行程满,拖延进度就不好了。”

“哦……”

陈金贵摇摇头,“小子,说大话谁都会,没真本事可不行哦。”

“谁说我不行,我肯定能跳好!”

三太保性子冲,不受激,又跑上去,“再来一遍!”

“你看,这是他自己上进。”

“action!”

三太保站在大石上,喘了口气,又奋力一跳。

若是正常落地还好,关键得做出狼狈翻滚的样子,他试了多遍,体力消耗很大。

而此刻,他双脚一沾地,腿部忽然发软,整个人往前栽。

“老三!”

寇占闻喊出了声,只见他大头冲下,脖子猛地一撅,跟着身子才翻过来,然后咕噜咕噜往下滚。

“好!好!这次效果最棒!”陈金贵拍着大腿。

“你!”

“别冲动!”

寇占闻一拦,示意几个兄弟赶紧接应。

三太保躺着不动,有个懂正骨的摸了摸,松了口气,“骨头应该没事,就是撅着了。”

当即安排下山。许非脸上一汪水,拍拍几人肩膀,过去道,“陈导,该下一场了。”

“……”

陈金贵见没有大事,更加无所谓,“好,下一场喽。”

………………

“哎,今天好像比昨天暖和点?”

“温度一样,是你适应了。”

“尽扯,才几天就适应了?”

“你还别说,我头天连饭都不爱吃,现在一顿六个馒头。”

傍晚,剧组回到招待所。大家逐渐熟悉,热闹了不少。

陈金贵哼着歌,并未当什么事儿。台湾电视界就是这种环境,大明星才受重视,底层人员很苦。

谁拿武行当人看?

他心里惦记着人参,随便吃了口饭,坐房间开始等。约的六点钟,六点四十左右,才听到咚咚咚敲门声。

“吱呀!”

他打开门,服务员领着老把头,还带着个粗壮的中年人。

“怎么才来?”

“有点事,不耽误你。”

“哦,是是,老先生请坐。”

陈金贵迫不及待的问“东西带来了么?”

老头拎着口袋,先摸出俩盒子,又拿出个小秤。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两棵干参。

野参讲究五形、六体。

五形,指芦(芦头)、纹(纹路)、皮(表皮)、须(须子)、体(形体)。六体,指主根的灵、笨、老、嫩、横、顺。

陈金贵懂得一些,确实是老山参,品相好。至于到没到百年,得请专业人士鉴定。

再称重,60年的7克,百年的91克。

人参成长周期极慢,如果被野兽踩踏、虫鸟啃噬,或者太冷太热,就会进入休眠期,开始负生长。有些百年参才20几克,便是这个原因。

过百克就是绝品,这株不算绝品,也是上品。

“老先生,您打算怎么卖?”

“我不好说,你开个价。”

“我讲实话啦,小的不值钱,大的还可以。两棵,一千块怎么样?”

“不诚心!”

老头把盒子塞进口袋,起身就要走。

“哎哎,好商量好商量!”

“两千块。”

“两千五。”

“三千块,最多了!”

“……”

老头跟中年人嘀咕一会,点点头,“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呵呵,不要急,我们都是讲合约的,我立个字据。”

陈金贵刷刷写了张字条,念道“今以3000块收购张老汉两株人参,双方认可,自愿交易……”

老头不认字,但也瞅了半天,又拿给中年人看,对方点点头。

“成!”

他从口袋里取出盒子,摆在旁边,“我不会写字,按手印吧?”

服务员拿来印泥,各按了手印。

陈金贵狂喜,一把抱过盒子,“大陆真是个好地方,不虚此行,不虚此……”

嘎!

他就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只见里面躺着两棵主根色白,体胖质嫩,芦细长的大人参。

他认得,这叫林下参。

“老先生,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给钱!”

“刚才那两株呢?”

“就这个,给钱!”

陈金贵蹭的站起身,脸气的刷白,“你们大陆人不讲信用!骗子,骗子!我要刚才那两株!”

“艹!”

老头83了,脾气丝毫不减,指着鼻子骂“去你妈的,谁不讲信用?你特娘自己写的啥,心里没数么?”

“给钱,白纸黑字写着的!”

“给什么钱?你们都是骗子!”

服务员往旁边躲了躲,见陈金贵气急败坏,要去抢那口袋,被中年人一甩哒,砰磕在桌角上,脑袋全是血。

“啊!”

他捂着脑壳,手心湿湿黏黏,杀猪般喊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剧组人员纷纷冲进来,一头雾水。周游见状,更是又急又怒,吼道“怎么搞的啦!给我住手!”

“阿贵,你说!”

“我想买点野山参,说好了的,结果被他调包了,还打人。”

“这位老先生,是这样子么?”

“哼!”

老头懒得搭理。周游拿起纸条一瞧,“今以3000块收购张老汉两株人参,双方认可,自愿交易,以买方货币结算……”

“……”

刹时间,众人神色古怪。

寇占闻等暗呸了一口,明摆着欺负乡下人不懂,想坑一笔。就算事后明白了,仗着自己身份也能赖掉。

结果被反坑。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又一阵吵嚷,两个民警出现,了解事情后大为头疼,这是台湾同胞啊!怎么弄?

可另一方也不好管,老头是本地老姓,人丁兴旺,自己都得叫声二大爷。

“周,周女士,您来一下。”

警察把周游叫到屋外,道“按照程序,我们得带回去询问,如果伤势严重还可能,呃……”

周游最好面子,心里快气炸,勉强道“我了解,我了解。我们私下解决就好,我们来拍戏,和气生财,发生这种事都不想的。”

她又进去,问“阿贵,你感觉严不严重?”

“还,还可以。”

陈金贵不自觉的开始抖,他了解对方的脾性,这下算搞大了。

“还可以?那好,合同就算作废。还有这位老先生,你毕竟伤了人,赔偿点医药费不过分吧?”

“你说作废就作废?我要没反应过来,我活该受骗呗?他又没写野山参,什么价钱买什么货,他出这价,就是林下参,要嫌贵我再添两棵。”

老头活的比建国还久,啥风浪没见过,手一伸,“先给钱!”

周游直哆嗦,“阿贵!”

“……”

陈金贵捂着脑袋,哭丧着脸摸出三千台币。

老头还真没见过台币,捏了捏往桌上一拍,“医药费!不够再说,走!”

带着中年人闪了。

……

折腾半宿,终于带陈金贵去卫生所。

不严重,开了个口子,得去县里缝针,于是又折腾。

周游召集主创人员开会,气的直拍桌子,“引以为戒!不要再给我搞事情,好好拍戏!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要议论。

阿贵可能要休息一阵子,明天的戏……”

她犯愁,现在缺经验丰富的人手,如果把杨玄调过去,a组又缺。周阿姨扫视一圈,纠结片刻,道“阿非,你自己带一组可不可以?”

“好啊,我尽量试试。”许老师一口白牙。

(还有…………)



第三百三十一章 许大忽悠

清晨,剧组上山。

长白山的雪跟碎催似的,一波接一波,今儿又扬的满天都是,山路难行。巩慈恩体力不支,被两个壮汉双手交叉搭轿子,生生抬了上去。

环境恶劣,但没有那吆五喝六的聒噪声,大家都很愉悦。

许非也催,可他不让人讨厌,“加把劲啊!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四天了,怎么着也得有经验了。

注意脚底下,别把自己种进去,今儿有热茶,特意给你们加糖……咳咳……呸呸呸!”

“许老师你就别逼逼了,本来有劲,这都让你整泄了。”

“你特么泄了怪我?”

“他是要你那虎骨酒呢!”

“哎,您今天还吃火锅么?”

“……”

李朝勇特诧异,丫什么时候跟工作人员打成一片的?

雪天阴暗,爬到小天池也没亮,等了一会才略微放晴。李朝勇一直观察,见他安排的有条不紊才放心。

老实说,许导并不想做导演,因为他的设定就是制片人。所以现阶段的职责很模糊,总之b组一把手。

今天是在此的最后一场戏。

南兰是官家小姐,父亲被贼人杀死,为苗人凤所。俩人结为夫妇,生下苗若兰。

但苗人凤毫不体贴温柔,于是老婆跟田归农跑了。不过她很快发现田归农是个小人,悔之晚矣,郁郁而终。

饰演南兰的演员叫袁嘉佩,香港人,没啥名气。

仍然在那片岳桦林中,胡一刀夫妇的墓碑还立着。许非抄着大喇叭,喊“各部门准备好了么?”

“一会咱们喊开始,还是爱克伸啊?”

“哈哈哈,什么都行!”

“那就爱克伸吧,你们也习惯。”

“预备,开始!”

卧槽,大家被晃了一下子,慕思城翻了个白眼,裹着大氅闷头走路。

袁嘉佩在后面追,娇滴滴问“你要去哪里呀?这里怪可怕的。”

“你不是要跟我见胡大哥、胡夫人么?”

“他们住这儿附近呀?那走吧。”

俩人往前走了一段,慕思城沉着脸,“到了。”

“在哪儿?”

“就在这里。”

他伸手一指,那座坟……座坟……坟……

袁嘉佩吓了一跳,“原来他们,他们已经死了?”

“是的。可他们在我心里从没有离开过,每年我都会来拜祭他们。”

“为什么他们对你这么重要呢?”

“你不会懂的。”

“好吧,那我以后不再问了。你赶快拜祭吧,我冷的快待不下去了。”

慕思城转头,跟着就听,“咔!”

许非喊了停,道“感觉不对啊!苗人凤是个直男带点癌……”

“许,许制片,我不太懂。”

“来来,我简单讲讲。”

他唤过二人,旁人也竖耳朵听。

“袁小姐,你刚才把握的不错。南兰就是娇生惯养,崇拜英雄,所以才找个有安全感的男人。但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对方是个棒槌,棒槌知道吧……哎你别娇羞啊,你娇羞个什么劲儿?”

“慕大哥呢,稍微弱了点。苗人凤对女人是那种特传统的想法,你得持好家,你得理解我,但我很少管你需求什么。

这场戏是苗人凤性格的一个浓缩表现,得跟前面有反差。观众看了,哎,这人怎么这样啊?

别怕突兀,我就要那种很突然的东西。”

“我再试一下。”

慕思城点点头,思索着回到位置。

“开始!”

“我冷的快待不下去了。”

慕思城刷的扭过头,不解还带着几分愤怒,我心中明明充满着热血,你为什么会觉得冷?

袁嘉佩往后退了退,委屈巴巴。

“就这意思。”

许非拍拍手,又在场外指导,“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老爷们千万别学苗人凤,一定得疼媳妇儿,不然你就被绿。”

“那,那疼了就不被绿么?”寇占闻傻乎乎道。

“还得靠个人魅力,你能对她保持吸引力,你们关系就很安全。比如我这样的。”

“……”

寇占闻沉默,he……tui!

……

最后一天的戏不多,中午就拍完了。

b组收拾收拾,等待a组收工。趁这个空档,许非带着摄影师拍了很多空镜头。

空镜头,就是没有人,只拍景物的镜头。常常用来交代时间、抒发情绪、暗示、象征、隐喻等等。

比如“一夜过去”,就是个很典型的空镜头。

许非弄了很多雪岭、飞雪、瀑布、天空、悬崖的画面,后期可以加进去。最后琢磨琢磨,又找到李朝勇,“李导演,稍晚一会可以么,我想拍个镜头。”

“嗯?”

“后期可能会用到。”

李朝勇顿了顿,也想看他搞什么,遂道“那你快一点。”

于是许非唤过巩小姐,道“我想拍个东西,麻烦你一下。”

“可以呀,你拍什么?”

大伙都要收工了,莫名其妙的瞧他给巩慈恩讲戏,“你看那座雪岭,我想见你走过去,站在上面,小小的一个人,孤独又凄美,好像天地间只剩你自己,那一定很漂亮。”

“……”

巩慈恩听他的描述,觉得很不错,“我站在上面,要做什么呢?”

“还记着你被冻哭的感觉么?就找那个情绪,但不要真哭出来。”

“呃,我尽量试试。”

于是就开始走。

许老师架起机器开拍,从后面,从侧面,一直不停。

众人也望着,目光追随着那个裹着披风的纤弱女子。白茫茫山间,脚印在身后被风雪掩盖,仿佛没留下一丝痕迹。

她走到尽头,孤零零的站在雪岭上,镜头在斜下方,由近景逐渐拉远。

风吹来,似归去。

“唉,这才是程灵素的味儿。”

许老师感慨,以后请叫我许家卫。

………………

陈金贵脑后缝了针,遇不得风寒,短期回归不了。周游也气他给自己丢了脸面,有意晾一晾。

剧组在二道白河呆了五天,第六天又经过漫长的车程前往吉市。

港台同胞疯了,大陆真的好大哦!

吉市是中国唯一一个省市同名的地方,以前还是省会,54年才变成春城。这里的条件好太多,龙潭山也不远,距市区才十来公里。

考虑大家的身体状态,决定先休息两日。

许老师一手虎骨酒,一手野山参,倒是受得住。休息当然好的,他趁机跑了趟船营区欢喜乡的新林村。

《过年》剧组正在那边拍摄。

(冇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探班

新林村在市区近郊,十几公里。

地势广阔,略有起伏,不远处有疏林,厚雪皑皑,马拉着爬犁跑来跑去。又有一处地界,木栅栏围着大院,立着数间瓦房,左右各有偏房。

门口挂着红灯笼,杆子上吊着系红绸的冻鱼冻肉,窗根底下一堆大馅饺子。

大馅饺子,东北区别于其他饺子的一种类别,体型肥胖,通常是萝卜粉条馅,几个就顶饱。

此处便是《过年》的主场景。剧组更狠,大年初一开机,因为要拍扭秧歌、踩高跷的镜头,正好村里有。

该片全明星阵容

父亲李宝田,打工一年挣了8000块钱回家,每月合666——个人觉得有些夸张。

母亲赵妈,传统女性,勤劳朴实,凭此拿了东京电影节影后。

大儿子六爷,面瓜1号,成天被媳妇丁嘉丽欺负。

二儿子胡亚杰,在京研究生,啃老族,交了个女朋友刘贝——据说她爹比还高。

小儿子梁添,一贯的后进青年,没工作。女朋友马小晴,演《顽主》那个。

大女儿王丽云,面瓜2号,成天被渣男老公葛尤欺负。

二女儿史兰芽,跟包工头申君宜私奔,唯一一对幸福的。

春节是国人合家团聚的日子,也是各种矛盾爆发的日子。在这部电影里,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亲戚模板,一毛一样。

午后晴天,遍地银白。

屋内在拍戏,葛尤戴着假发,粘着小胡子,独自在院里抽烟。背后吱呀一声,回头见刘贝出来,问“ok了?”

“ok!ok!”

她比了个手势,“赵妈冻着了,坑上暖和着呢,一会再拍。”

“哦,岁数大是得注意点。”葛尤点点头。

妹子凑到跟前,打量几眼,乐道“你这假发怎么这么别扭啊?到现在我都没习惯,还是秃头好。”

“啧,概念要搞懂……”

他摘掉头发,露出铮明瓦亮的脑壳,“看见毛茬没有,我是剃光的,不是掉光的。”

“行行,反正都不富裕。”

刘贝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回头瞧瞧那瓦房,叹道“你说也怪啊,拍这戏忽然想起胡同来了。都是这么多人,这么冷的天,闹哄哄的。”

“嗯,我也想。”

葛尤弹弹烟灰,略带怀念,“一晃两年了。”

“可惜这次跟你不是情侣啊。”

“哎哎,千万别犯糊涂。”

“想什么呢?现在不流行一词儿么,叫荧幕情侣,咱俩也勉强称得上。”

“哦……”

葛尤松了口气,正经道“跟我这样的当荧幕情侣,是挺委屈的。”

“那是,许老师那样的我才乐意呢!”

嗯?

葛大爷一听有点不对,试探道“你,你……”

“动心啊!见着那样的,谁家姑娘不动心?”

刘贝毫不扭捏,笑道“可人家心思没在我身上,我也犯不上死皮赖脸的,就当他是我一哥。”

葛尤竖了根大拇指,为啥这姑娘遭人喜欢呢?

大气!

正聊着,梁添也晃悠出来,赖巴巴问“许老师怎么还没到?”

“等着吧,反正今天来。”

“你说也巧啊,拍戏都能在一个地方。”

“这就叫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哎,来了!”

仨人张望,白茫茫雪地上出现一辆红色出租车,看样子从市区直接干到村里,车门一开,飘散出一股浓浓的土豪气息。

“同志们好!”

那货人模狗样的挥挥手。

“许老师好!”

“同志们辛苦了!”

“哈哈,许老师来了!”

刘贝笑着喊了一嗓子。

嗡!

胡亚杰、申君宜、马小晴都跑出来。赵妈在炕上也坐不住,急道“小小子来了,我得瞅瞅去。”

导演黄健忠纳闷,问“老太太,谁啊?”

“许,许非。”

“哦,那您歇着吧,我们去看看。”

黄健忠听过这人,来者是客嘛!

“好久不见啊!”

“你更是好久不见。”

外面,许非跟申君宜抱了抱,又跟史兰芽等人打招呼,“唐突了,唐突了,我也在市里拍戏,过来瞧瞧。”

史兰芽是个非常秀气的妹子,才19岁,演过很多正剧,不怎么红,老公是李云龙。

他一一握手,场面庄重,跟着眼睛一亮,哎呀,六爷!

“你好你好,跟您可谓神交已久啊,孙悟空太喜欢了!”

“不敢当,不敢当,早想认识你呢。”

六爷穿着一身翻领中山装,眉清目秀,气质斯文,还没像个猴儿——实在话,他在本片中的表演很不错。

黄健忠最后过来,许非双手握,“打扰您了,我也在吉市拍戏,过来看看朋友。”

“没关系,你们拍什么?”

“《雪山飞狐》,跟台湾合作的。”

黄健忠有点刮目相看,能搞来境外投资,都是很牛的。

许非也暗自打量,就是这位把“潜规则”三个字发扬光大的,里程碑的意义。

…………

“好鞋日子没见呐,你也在这儿排戏啊?”

“在龙潭山那边,也住市区。”

“哎呀,那可忒好了。”

赵妈坐在炕上唠嗑,盖着棉被,看样子遭了不少罪。李宝田不太熟,在旁边笑笑。

许老师就像家里来的戚(qie),围了一大屋子人,整的不好意思。稍微聊了一会,他便站起身,“你们忙,我先不打扰了,我自己转转。”

剧组当然不能为他耽误进度,客气客气继续开拍。

90年的雪可不像19年的雪,尤其田野林地,干净的不得了。

许非站在院门口,寒冷清新,居然感受到了几分大自然的味道。四周白雪皑皑,林木环绕,不远处一老汉赶着马,拉着雪爬犁。

“大爷!大爷!”

丫颠颠跑过去,“我租您这爬犁,拉我玩几圈呗。”

“还租啥,上来吧!”

“谢谢啊!”

许老师往后面一坐,老汉在前面,一甩鞭子,啪!大马咔嗒咔嗒开始跑。

他小时候经常玩冰车,几块板子一拼,底下钉“冰刀”,有坐的,双腿的,单腿的。单腿难度最高,俗称单腿驴。

马拉的爬犁真第一次坐,跟雪紧密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感觉特顺滑。

速度也快,蹭蹭的。

“大爷大爷,慢点!”

“哎哎,有点快,有点快!”

“不行不行!”

“啊!”

过了一会,葛尤、梁添、刘贝仨人拍完,出来找,满脑袋黑线。

那货意犹未尽,自己弄个爬犁,正从山坡上往下滑。

“许老师你多大了?”

“你们试试,老刺激了!”

“我才不试,幼稚!”

十分钟后。

刘贝叉腰无语,看着三个老爷们不亦乐乎,男人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嘛?!

好容易等他过足瘾,把爬犁还给大爷,边往回走边问“你们几点收工?”

“今天得四五点吧。”

“那我蹭你们车回去,晚上一块吃饭,给你们介绍介绍新朋友。”

“港台同胞么?听说姿态都特高,这也能收编喽?”仨人开始八卦。

“不能用整体掩盖个体,反正见面就知道了。”

四人回到院里,许非往雪堆上一坐,“你们拍戏怎么样?”

“好!”刘贝爽快。

“咋个好法?”

“我不是说电视剧差啊,就真觉得比不过电影,连摄像机都不一样,高级。”

她头一次拍电影,那两位都有经验。

葛尤道“小贝不是忘本啊。电视剧好几十集,节奏慢,得缓缓铺垫。电影是浓缩到一个多小时里,戏剧张力强,演起来更过瘾。”

“我倒喜欢电视剧,起码能混一脸熟。不过好电影是真好,就像这部戏,有一种赚着的感觉。”梁添道。

“对对,我就这意思!”

刘贝比划着,道“在好电影里混一角色,真感觉赚着了。哎许老师,你就没想着弄部电影?”

“我现在背靠单位,啥也不愁,做电影还得找资金,联系电影厂,麻烦。”

许非顿了顿,道“以国内来讲,现在电影电视剧区分越来越大。电视剧往下走,跟老百姓接轨,电影往上走,跟艺术和主旋律接轨。

这一块的主流,始终是电影,只是现阶段特殊,做电影没啥意思。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也想攒一个,起码提升提升个人价值。”

“哟!”

仨人眼睛亮了,这位从不讲虚的,说攒一个肯定就有。

“你要是启动了,千万别忘了患难之交。”

“给我个女八号就行。”

“我男七号就够。”

“成,你们就等着我影视两开花!”

他一拍大腿,看向刚出来的六爷,六爷一愣,管我什么事咧?

………………

2月的京城依旧寒冷。

这日早晨,亚组委大院来了一位客人。二十多岁,个子不高,平平无奇——当然知道他的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曾经的体操王子,李柠。

他退役后跟健力宝合作,成立运动服装有限公司,品牌就叫“李柠”。

去年7月,他在《人民日报》上登了一则征集商标设计的广告。今年1月,又登了一则征集结果,公布了那个非常熟悉的logo。

两次广告,成功让人们知道了这个品牌,但还远远不够。

所以他想到了亚运会。

“经我们开会研究,已经有结果了。如果火炬接力的承办权落到外国公司手里,确实是12亿中国人的耻辱。

所以,组委会同意你们的方案。”

“太好了!”

李柠十分兴奋,保证道“国家大事,一定不负所托。”

“哎,交给你来办,自然是信任你的。”

他想要的,是亚运火炬传递的承办权,之前官方开价300万美元,承受不了。于是他发动自己的名人效应和官方人脉,拿下了这项活动,费用为250万人民币。

也就是说,他可以让每一位火炬手,都穿着自己品牌的服装亮相。

李柠一时心潮澎湃,又道“我们还想赞助中国队的领奖服,您看……”

“呃,领奖服啊。”

领导为难,“已经有人定了,要不你换个项目?”



第三百三十三章 能干的女盆友

“亚运会火炬接力处昨日公布,火炬传递活动的承办权由健力宝公司获得……预计在八月份,将在青藏高原采集圣火火种……”

许非看着报纸,沉吟不语。

现实中,李柠正是崛起于本界亚运会,赞助了火炬传递服、领奖服、中外记者专用服三项。

他不了解具体情况,但自己肯定横插了一脚。不出意外,在圣火采集当日,便是李柠在全国人民面前亮相之时。

得抢在前头才行。

每到关键时刻,许非都痛恨这个时代的通讯落后,还得跑到邮电局打长途。

他跟相关负责人仔细沟通,确定能宣布自己是服装赞助商后,又忙给小旭和李程儒各拍了封电报。

没办法,自个抽不开身,还好女盆友能干。

…………

“哟,黛玉来了!”

“好久不见,还是那么漂亮!”

“找阮主任吧,在里面呢。”

上午,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小旭踩着高跟鞋,略施粉黛,在大楼里一路招呼,进了一间办公室。

“戴老,阮主任!”

“来,坐坐坐。”

戴临风和阮若琳正在谈事情,见了她就像对自己女儿一样招待,左打量右打量,叹道“胖了点儿,以前还是小姑娘,现在眉眼张开了。”

“宝钗我是天天见,你可端着,有事才来看我们。”

“哪儿的话?我虽然不来,都在心里呢。”

小旭捧着茶杯,笑意盈盈,一如当初。二老愈发唏嘘,一晃都六年了。

寒暄片刻,阮主任抽出一份资料,“你说你,想谈广告就去找广告部,找我一拍电视剧的老太太干什么?”

“不是跟您熟么?找别人怪不好意思的。”

小旭瞧瞧资料,这是一份央视节目表和广告收费标准。

后世央视15个频道,几百个栏目,全有广告。比如《朝闻天下》a套装,广告插口655/755,5秒6万4,10秒9万7,15秒12万1。

按天算。

再如黄金档剧场第一集前情提要前,第一集贴片,第一集下集预告前,两集之间,第二集贴片……

细化的丧心病狂,一集剧能薅好几次羊毛。

这会不行,央视就俩频道,早上八点半开始,晚上十点多就歇了。

伊莲服饰的广告,三十秒左右。许非的意思,是挑个好点的时段播放,起码两个月,播到气温回暖。

电视台现在没有黄金档的概念,比如央视一套,六点多是少儿节目,七点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之后是为您服务。

为您服务很神奇啊,讲一些便民举措,生活窍门,小制作之类的。

八点是旋转舞台,歌舞类。九点才开始放连续剧。

“……”

小旭看了半天,觉得放在旋转舞台之后比较好,不过心里一动,多问了句“最近有没有新节目上映?”

“好像真有一个。”

阮若琳想了想,道“哦,叫什么《综艺大观》,下月开播。”

“嗯,台里挺重视的,每两周播一集。”戴临风道。

噫!

惹人疼就是好,见二老明目张胆的开绿灯,小旭抿抿嘴,心里有了数。

《综艺大观》,是央视唯一在黄金时间现场直播的娱乐类栏目。巅峰时号称“小春晚”,影响力甚巨。

中午时分,小旭从制作中心出来,又奔西单的伊莲服饰。

李程儒已经到了,正跟张桂琴闲聊,连忙起身“陈小姐,你好你好,久仰了!”

“你也好。”

她小手一递,稍微握了握马上缩回来,开始住持大局,“我刚打听到了,广告准备在四月开播,播到六月前。

我们可以公布赞助商身份。

不创办男装品牌,归到伊莲旗下,就叫伊莲男士,新设计一个标志。运动装额外创办,叫非凡运动。

广告两个月预热,播完正到夏天,我们第一批产品做亚运文化衫。”

“嗯,许老师跟我说了,一件短袖,一件大裤衩,另配一万双白皮鞋。哎,那文化衫也做一万套么?”李程儒道。

“不,有白皮鞋的是特别款,到时会搞一些活动……”

小旭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普通款起码要二十万。”

噗!

噗!

那俩人全喷。

“资金周转得来么?”

“他没跟你说?”小旭反问。

“呃,嘿嘿,我就问一下。”

李程儒腆着脸笑笑,许非在电报里写的明白,这次合伙干,利润按比例分。

他现在也有个数十万身家,各种倒腾,还在西单劝业场摆床子。90年之后,他才开始大富,号称京城四李。

文化衫这东西,自己也能卖,但绝不能卖20万套,也没顶个皇商的名头。

“如果资金还不够的话,就从银行贷款。婶儿,到时得用店铺抵押,他自己会跟您讲。”

“哦哦……”

张桂琴半懂不懂,全程懵逼,特别看小旭雷厉风行,仿佛换个人似的。

这丫头,这丫头……她心中复杂,不禁又想起另一个,平时柔柔弱弱的,其实都不是省油的灯。

李程儒也万分欣羡,你瞅瞅人家,瞅瞅人家,哎哟!

………………

“咔!”

“孟飞大哥不错啊,就是稍微活泼了点,你在给姑娘普及历史,要深沉一些,这样才能把到妹。”

“哈哈!”

孟飞大笑,道“我有时候真怀疑你的脑子,总能造出一些新词,好,再来一遍!”

“预备,开始!”

溶洞内,灯光打的贼亮,在里面却也显得昏暗。

地上摆着好多箱子,孟飞随手打开一口,满满的全是珍珠玛瑙、各色宝石、金银元宝。底下埋着个小灯,往上一照,就有那种财迷心窍的感觉。

“当年闯王兵败,身边有胡、苗、范、田四大侍卫。闯王被困九宫山时,派苗、范、田三人出山求援,但援兵未到,敌兵先至。胡侍卫以一死卒假充闯王献与清兵,将真身安置于庙中为僧……

苗、范、田以为闯王被胡出卖,将其杀死。后胡之子告知实情,三人愧疚自刎……遂世代为仇,也留下了这笔闯王宝藏。”

“好!这次完美。”

许非比了个大拇指,看看时间,拍手道“不早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备上车。”

众人应了声,一切有条不紊。

话说陈金贵伤口愈合,并未回归,而是被周游叫到身边管教,将b组交给了许非负责。

龙潭山的戏也不多,主要是龙凤寺和野外。剧组呆了十几天,李朝勇领着一部分人到春城拍内景,许非领着一部分人到官马溶洞。

官马溶洞在吉市南128公里,里面全是钟乳石,四季凉爽,反倒比外面暖和。

他强大的交际能力和工作方式,很快收编了大部分人。

孟飞腕最大,得捧着唠;巩慈恩有点文青,就得忽悠;汤震宗摆的正,可以严厉些……对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态度。

这叫本事。

一帮人穿上衣服,哆哆嗦嗦的,回到最近的磐石县——后来改市了,归吉市代管。

许非进到房间,脱了鞋,刚把脚搭在暖气上热乎,就听外面大喊大叫。

“怎么回事?”

他跑过去,见几个大陆人员挤着看电视,港台同胞则莫名其妙。

“3月11日,立陶宛宣布脱离苏联,恢复独立!”

(还有……)



第三百三十四章 床戏

立陶宛祖上也阔过,曾与波兰合并成联邦,跟俄罗斯争霸来着,后国力衰退,被俄吞并。一战时被德国占领,后宣布独立,二战时又被苏联吞并,如今再次独立。

“这,这,老大哥要不行了?”

“别瞎扯,老大哥还是你老大哥!”

“那立陶宛怎么回事?”

港台同胞难以理解大陆人民对老大哥的复杂感情,一个个都裂开了。

1990年3月这天,这条让全世界震动的消息,也呈现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里——让许老师真切感受到了历史车轮的滚动。

不说苏联,单说国内。

事实上在90年代初,中国处于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

从去年开始,美国带领西方国家对中国实施制裁,外资大量撤走,经济增长直线跳水,再加上88年价格闯关失败,导致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有数据显示89年全国私企数量减少一半,90年头五个月,个体户锐减360万。

而在国际上,由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涩会主义阵营遭到重挫,当时流行一种“中国崩溃论”的说法。

铁幕已经没了,竹幕还能撑过三年么?

诶,结果咱们挺过来了!

单讲今年,老百姓不敢花钱,市场疲软,政府提出“稳定压倒一切”的调子。

随后进行一系列措施,逐渐起效,增强群众信心。下半年又适逢亚运,举国振奋,算打了一针强心剂。

多的先不说了。

………………

外面在发生剧变。许老师就像去年一样,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鹰酱与毛熊。

春城,长影厂影棚。

官马溶洞的戏已经结束,剩下大部分都是内景。剧组终于可以松口气,不用长途跋涉的坐车,爬雪山。

三月初春,气温回暖,冰雪开化。两组同时进行,进度飞快,估摸四月就能收尾,不过具体要等小天池的融雪程度。

今天这场戏,讲胡斐在玉笔山庄约战杜希孟。

未到之前,众人在苗若兰的朱钗里取得藏宝图,又不敢杀她,便脱了她衣裳,点了穴,放在床上闲置。

结果胡斐赶来,恰好躲到了床上。

苗若兰的出场很少,但两本书合一,就是袁紫衣、程灵素、苗若兰三个重要女角。许非把马春花的戏减了一些,换成苗若兰。

原著里,她和胡斐没有感情铺垫,躺床上就互相心猿意马。

苗“今日初会,虽觉他相貌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他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欢喜。”

胡“本想只瞧一眼,但双目一合,登时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睁一线……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可见,妹子看中的是内在,男的只馋人家身子。

辣鸡!

许非感觉特突兀,便加了些相处过程,苗若兰慢慢心生爱慕,胡斐也觉这姑娘文雅俏丽云云。

此刻,化妆室内。

陈虹裹着大棉袄,哆哆嗦嗦的让毛格平化妆,旁边坐着孟飞。

许老师给二人讲戏,道“这场戏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没人能表现出来。你们各抓住一点,陈虹,你要娇羞又忐忑。飞哥,你要紧张又赏心悦目。”

“哎,紧张我会演,赏心悦目你教教我?”孟飞笑道。

“不用教,自然流露。”

“嗯?怎么能自然流……”

他瞅瞅妹子,忽然反应过来。陈虹适时低下头,红了红脸,看的女工作人员都啧啧赞叹。

“……”

许非笑笑,这妹子聪明着呢,谁认为她傻才是真的傻。

场景是一处厢房,布置简单,摆着桌椅和屏风,另有一张挂着罗帐的大床。

“各部门就位,演员好了没有?”

陈虹顿了顿,把大棉袄一扯,刷!

众人的目光转过去,见她下身穿着长裤,上身只有一件淡红绸的亵衣,裸着胳膊和胸脯。背部空空荡荡,左右两条腰线,柔得像月亮的两个白边儿。

由于寒冷,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薄薄的,密密的,恨不得去把它们揉平,揉平。

“冷就进被窝!”

“准备了!”

许非吼了一声,她赶紧钻进棉被,闭上眼睛,真真的我见犹怜。

“开始!”

屋外人声响,孟飞左看右看,揭开罗帐,哧溜钻进被里。

摄影师扛着机器,就站在床尾拍。所以说演员的心理素质首先要好,那么多人围观,你还得动情动意,不容易。

按照剧情,屋外有人进来,停留谈话,狗男女就在床上用脑电波勾搭,但拍摄时是分开拍的。

只见孟飞上床,先是一惊,手又碰到对方胳膊,连忙非礼勿视。

这段根本不用演,他鼻子里确实飘来一股淡淡香气,忍不住睁开眼,见陈虹那张脸近在枕边,往下滑出一大片脖颈,又白又腻。

刹时间,自然流露。

“咔!”

许非喊了声,“陈虹,过于僵硬,放松些。”

“再来一遍!”

“开始!”

“咔!”

“炉子给她拿过来,太冷了。”

“再来!”

“咔!”

试了几条,许非让她穿上棉袄,过去道“分寸把握好,你紧张,但又不能太紧张,因为点着穴呢。身子也别抖,我给你示范一下。”

话音刚落,呼啦全来围观。

许老师没少给演员示范,男的平平,女的效果格外好,教伍玉娟怎么泼辣,教巩慈恩怎么哀怨,教赵铭铭怎么小女儿动情……

久而久之,大家也明白了丫就是一!

只见他一米八的个子,往床上一pia,双腿交叠,头柔柔一歪,“看见没有?眼神儿,眼神儿得过去。

你看的不是陌生人,是你爱慕的大豪杰,大豪杰懂不懂?你得发光,眼睛里有水,然后微微一眨,这水一颤,分寸感就有了。

还有头,你刚才歪的有点大。45度角,像我这样,女人最美的角度……哎还是大,跟我做,这么轻轻一搭……”

“哈哈哈!”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孟飞眼泪都出来了,“阿非,你是我合作过的最有趣的一个,我都会演了!”

“那敢情好,还拓宽您戏路了。”

许老师爬起来,“别乐了,争取一条过啊!”

“预备!”

“开始!”

陈虹的演技不说多好,起码及格,躺在床上歪着头。

光打过来,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娇美艳丽,眼眸颤动,安静中又透着不平静。

“好!”

许老师拍手鼓励,“这次不错啊,咱保一条,再来一遍。”

于是又演,陈虹状态找着了,愈发出色。

其实说起来,她的配角戏一向很出彩,像《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的嫦娥,《水云间》里的汪子璇。

尤其三观崩裂的《水云间》,后世有张截图爆红

“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和我有过最亲密的关系,请你们不要再说谁是孩子的父亲这种话了,把对孩子的这份爱,深深埋藏在心里……”

然后孩子是马景涛的。

琼瑶奶奶真令人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再说回来,她担当主演的代表作反倒没有,没有那种流传度很广,然后哇,惊艳众生的作品。

有点可惜了这张脸。

(书荒求推书……)



第三百三十五章 正式下海

不知不觉,又一年寒冬过去,京城回暖。

今天是周六,曹影裹着“你妈觉得你冷”的大棉衣,满头汗的走在南半截胡同。小姑娘16岁了,就像那路边抽条的柳树,个子猛长,眉眼初绽,胸脯也鼓鼓的。

她今年初三,眼瞅着考高中,成绩很烂。父母都在愁,自己其实已经想好了,只能上职高。

国内的职高,大部分是80年代的普通高中改建。跟中专差不多,毕业后可以参加对口高考,继续升高职。

不一定没前途,有技能好找工作,就是说出去差点。

回到家,吃饭了,母亲免不了唠叨。曹影也习惯了,吃完闷头写作业,末了一看钟,七点五十。

她急忙跑到客厅,喊“爸,《综艺大观》要开始了!”

“你写完作业了么?”母亲训道。

“写完了!”

“写完就行了?也不知道多用点功?”

“哎呀,你就让她看吧!”老爸不耐烦。

“你就惯着吧,将来没出息别怪我没教好!”

“……”

曹影委屈巴巴的缩在椅子上,一声不敢吱。

《综艺大观》自上月开播,每两周一期,每期50分钟。一亮相就受到了观众喜爱,首任主持人是王刚,每期还会请位明星做特别主持。

现场直播,有个小演播厅,底下是观众,台上台下互动。

综合类,相声小品戏曲歌舞全有。大家能看到各路明星,港台艺人,还有央视主持人,动不动唱个京剧,说段评书……能发现他们不一样的一面。

所以觉得特新奇。

而王刚退了之后,由倪大姐接任,然后是成方圆、周涛,以及电视机前的这位曹影小朋友。

马上到八点,母亲也不再唠叨。

本等着看节目,结果荧幕一闪,咔来个广告。

先是一段低沉的大提琴声,柔光温暖,魔都的老弄堂,斑驳的旧时光。镜头给到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从石库门里迈出,跟着往上滑动,一身蓝底红花的旗袍,再往上。

“呀,红姨!”

曹影惊叫,在《胡同人家2》跟人家合作过。

“真是潘红啊!她怎么也拍上广告了,缺钱了?”母亲疑惑。

“她拍这个不会被骂吧?”父亲担心。

“说什么呢?现在明星都拍广告,红姨怎么不能拍?这一看就是非哥哥的手笔。”

曹影抱着膝盖,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好美啊!

只见潘红步子轻缓,优雅端庄,像极了一位旧上海的精致女子,慢慢走过了一条老弄堂。

画外音道“从古典到现代,从传统到潮流……”

跟着画面一转,音乐也变得轻快。在另一条街上,旧式房屋,她穿着五十年代流行的布拉吉,青春洋溢。

“时代在变幻,美丽也在改变……”

接着再走,建筑物不断变化,从六七十年代的背带工装裤,到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

最后走到河边,背后是一栋大楼。潘红穿着八分裤,光脚凉鞋,配白色短袖t恤,临水照花。

明明很简单的装扮,却透出一股轻松自在,无比自信的风采。画外音此时结束“穿出美丽,彰显自我,伊莲服饰,时尚生活。”

结尾显出logo,还有快速的一句“伊莲服饰以旗下男装品牌,为中国代表队亚运开幕式指定服装。”

“……”

三人愣了半天,老妈道“这,这是广告还是电影啊?”

“广告吧,就是没见过这么拍的,真跟电影似的。”

“好美!”

曹影再次感叹,羡慕且郁闷,自己不想学习啊,一直跟着非哥哥拍戏就好了。

…………

央视这会不敢在《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做广告,怕被人骂。八点钟,已经是最好的时段。

小旭没有做两个月广告,太贵了。先包了五期《综艺大观》贴片,然后每周间隔着放,一共能有二十天,持续到六月。

国内广告业比电视剧发展的还慢,在一片野蛮生长中,冷不丁蹦出个大家闺秀,还是潘红主演,顿时引起热议。

“艺术道德的滑坡,第二个李默然!”

“明星向钱看?”

“解放思想不能空谈,明星拍广告无需质疑。”

“走穴没人管,拍广告凭什么挨骂?”

前面讲过,眼下处于一个特殊的社会环境,很多人都在迷茫,“政策会不会变啊?”“国家还让不让我们挣钱啊?”

保守倾向卷土重来,深化改革不再被频繁提及……

出现这种争论很正常,但许非知道没事,政府肯定坚持改革,而且已经在行动就在前几天,中央正式批准,开发浦东!

跟着又重申琼省政策不变,重申承包责任制不变……正由于这些举措,社会才逐渐恢复了信心。

话说回来,随着广告播出,本就有名的伊莲服饰愈发火热。

亚运赞助商的名号打出去,在老百姓眼里就跟红顶商人一样,瞬间跟别家区分开,逼格满满。

西单。

受大环境影响,最近生意不太好做,结果张桂琴早上一开门,就被乌央央的人群吓了一跳。

“老板,开幕式服装在哪儿呢?”

“让我们瞅一眼呗。”

“太厉害了,亚运会啊!”

“给我瞧瞧,我也买一件!”

张桂琴汗都下来了,强行镇定,“不好意思,开幕式要保密,我们现在还不能公布,当天就知道了。”

“啊?还得等几个月呢!”

“那你们卖么?”

“卖,肯定卖,不过现在真没有。”

“那我可等着了!”

好容易打发走热心群众,张桂琴缓缓气,不禁抬头望。

房改后不久,这铺子已经让许非买下来了,顶上重新做了大招牌,铮明瓦亮的一行字

“为中国代表队亚运会开幕式、领奖仪式指定赞助商。”

…………

“那我就用了啊?”

“我存折都在你手里,不用还能怎么着?”

“瞧你说的,这叫投资,投资。将来富了,我的还不是你的?”

“嗯嗯,我的也是你的。”

小旭打完长途,从电报大楼出来,不自觉摸了摸包。里面躺着两张存折,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小俪的,加起来有两万块钱。

这便是她起家的全部资金,不多,但信心满满。

她乘车赶到复兴门外大街的长城广告公司,又见到了那位张总。

“陈小姐又来拜访,想必是考虑好了。”

“嗯,你们条件没变吧?”

“当然,我们不提供资金场地,每年收取五万块管理费,你们自负盈亏,可以用公司名头。”

“这个管理费,能不能等一段时间再交?您也知道,我刚刚入行。”小旭问。

“呃……”

张总想了想,还是给面子的,道“最多延长到年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您逾期拖欠,我们可要走法律程序的。”

“我明白。”

“那好,我让人准备合约。”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雪山飞狐》杀青

四月份,长白山脚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半山腰却还留着残雪,山顶仍然冰天雪地。

到了四月底五月初的档口,山腰也见了些绿色,剧组便赶回二道白河,进行《雪山飞狐》的收尾工作。

这日清晨,大部队上山。

比之前容易多了,心情放松,有说有笑,巩慈恩也不用再穿八双袜子。许非在前面走,不时回头瞅一眼,喊“老三,鸡别跑了!”

“看着呢!”

脖子已经痊愈的三太保苦着脸。众人也在旁边取笑,“老三,照顾好鸡!”

“老三,鸡跑了!”

“老三,这鸡还挺美的!”

“滚!”

三太保怒骂,平衡了一下挑子,左右各吊着一个封口竹筐,里面装着四只活鸡。一公三母,火红的冠子,雄伟肥壮,一看就是道硬菜。

这是在老乡家买的,拍戏用,拍完还能给剧组改善伙食,活的毛干鸟净,兢兢业业。

不多时,到了小天池。

所谓小天池,其实是两个湖,一个隐在岳桦林中,湖水碧绿,深幽静谧。距此200米处,还有一圆形湖,积水较浅,时而干涸。

站在高处看,一个碧绿,一个赤黄,好似一对杯,又称对杯湖。

程灵素的茅屋便在湖边不远,大院花圃,旁边另有一处小院。

胡一刀带着夫人私奔,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生活,怀上胡斐。小院便是他们的隐居地,也是今天杀青戏的场景。

b组任务完成,许非交还权力,回归朴实无华的制片人状态。

一切就绪,李朝勇喊道

“预备!”

“action!”

巩慈恩从茅屋出来,手里端着碗,里面是打碎的玉米粒。

四只鸡在院里活蹦乱跳,咕咕不停,她有点怕,蹲的老远,抓了点饲料小心撒过去。

“咔!”

李朝勇没喊,周游喊了,“你蹲那么远干什么?哪里像喂鸡啦!”

“我冇做过啊。”巩慈恩道。

“你要这样,我教你。”

周游过去拿着碗,道“我小时候喂过鸡,这样撒就好了,不用蹲下,然后要发出声音……”

“啰啰啰!”

“对,哎不对!这是喂猪的,阿非你不要捣乱……反正自然些,我们再来一遍。”

她挥挥手,李朝勇是个合格的工具人,又来了一条,效果好很多。

许非凑过去,笑道“周阿姨,还是您厉害,立竿见影。”

“少拍马屁啦!你在组里才是顶呱呱,我再不看着点,都被你带跑了。”

“瞧您说的,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您才是权威。”

周游老江湖,自然清楚他在拉拢人心,建立话语权,但他没有过界,就可以接受。

那边,李朝勇拍了一些生活日常,约莫中午时分,进入最后一场。

田归农发现了胡一刀踪迹,派徒弟过去行凶,多人打戏,十三太保全上阵。

寇占闻是领头的,衣着华贵一些,其余穿着简陋的蓝布棉袍。但都比不过六太保,他最矮最瘦,换上女装,担当巩慈恩的替身。

两个多月来,十三太保真是勤勤恳恳,腆着脸跟人家请教。这套动作的设计思路,怎么借用道具,怎么呈现等等……

程天赐不胜其烦,只得当了把老师。其实磨合的挺好,这帮汉字太敬业,把他也带的热血澎湃。

眼下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程天赐忽然心思一动,道“导演,我们来个全景吧?”

“怎么做?”

“八个人在一个画面里,我想挑战一下。”

李朝勇看看周游,周游点头“不要搞太久。”

“ok!”

他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先把机位定在院外的一棵树上,稍俯着拍摄,随后开始设计。

“你们四个在院里,三人围攻胡夫人。”

程天赐也跟着叫字号,道“老六,你先跟老七打,左手敲在他刀身上,右手拍他胸口,老七向后飞。老八从身后偷袭,劈出一刀,你矮身一闪,顺势向后踢腿……”

“你们四个在院外,三人围攻胡一刀。这样站,要充分利用空间。老二你先中了一脚,先滚出去。老四上来,被砍中,翻个跟头倒地……”

可能最后一场,他讲解的格外仔细,还夹杂着心得体会。

先试了七八次,跟着正式拍摄。

“好!预备预备!”

“acton!”

摄影师已经上树,八人站好位置,耳边话音落地,同时动了起来。

院里院外两个区域,你来我往,拳脚兵刃相交,不时腾空跃起,厮杀叫喊,一会倒地,一会飞出去一个,路数不同,各有章法。

短短几秒钟的镜头,没人知道幕后付出多少辛苦。

“咔!好!”

大家都拍起了巴掌,确实精彩。

《雪山飞狐》2月开拍,到5月,有过一些不愉快,结束时却只剩一个感觉特么的总算完了!

“周阿姨,您讲几句?”许非道。

“我讲什么?”

“随便说说呗,咱们去那边。”

许非把人叫到程灵素的茅屋前,周游看看四周,开机也是在这里。

她顿了顿,忽然心生感慨,道“我入行几十年,从没有一部戏这么艰难过。拉上人马到雪山来拍,每天上下三个小时,想都不敢想。

这两个多月,大家都非常辛苦,坐二十个小时的车,吃住也很差……我心直口快啦,吉台的朋友不要介意。

你们已经做的很好,我们首次合作,谢谢你们。

还有阿非,也谢谢你们。

今天杀青,虽然还没有做后期,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啦。我也敢保证,这绝对是一部好戏!”

………………

剧组连夜回春城,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然后杀青宴,喝了一宿,马上又乘车回京城。

三天后,张桂琴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时,感觉像个又干又硬又馊,并且毛发浓密的乞丐。

“你是拍戏还是劫道去了?那胡子咋不刮刮?”

“没功夫,我先睡会啊,困死了。”

“你不洗澡啊?”

“睡会儿!”

许非到主卧,往床上一倒,筋疲力尽。

这趟确实累,比以往任何一部戏都累,而这种状态,他只能在老妈面前表现出来。

“……”

张桂琴扒门瞅了瞅,默默收拾他带回来的行李,然后满脑袋黑线。

虎骨酒、野山参、各种干菜蘑菇,整整一大箱子。尤其那虎骨酒,老妈看着就来气,你二十多岁就喝这个,三十不得上天啊?

可儿子那德行又心疼,嘟囔道“拍个戏累死累活,回来能歇歇了吧?”

许非半睡未睡,迷糊道“回来更忙,歇什么歇?”

他翻了个身,“明年吧,明年……”

(还有!)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这个夏天(1)

在京城广播学院后门,有两间类似小卖部的平房,左右是墙,好像把房子挤在了中间。

以前做什么的不知道,现在却挂了一块牌子“长城广告公司新时代工作室。”

陈设简单,外屋摆了两套桌椅一套旧沙发,隔道玻璃门,里面是张稍大的办公桌,摆着新买的电水壶。

早八点,陈老板正自己抹桌子。

数天前,她搞定了这个地方,友情价,每月租金二百,老总兼员工,尚未接一单生意。

“小旭!”

门一开,方婷婷走进来,“今天也这么早啊?”

“没办法,我现在算发现了,到底自己的事儿上心。”

小旭抹完桌子又扫地,叹道“别人我才不管呢。”

“哈,这话有理!不过我挺佩服你的,说干就干,好几天没生意也不着急。”

“慢慢来,头一个月我也没想挣钱。”

方婷婷帮忙收拾了一下,背起书包,“我先上课了啊,中午再过来。”

“嗯。”

小旭摆摆手,拎起暖壶把凉水倒进电热壶,然后再烧。屋里没有厕所和水管,全在学校解决,不过学校也穷,晚上才供应热水。

“吱呀”一声,门又响。

她以为方婷婷回来了,半天没听见动静,猛一抬头,竟是辣个男银站在跟前。

“呀!”

她先是一惊,忙往后退,结果还是被逮住,后背紧紧贴在书柜上,亲亲抱抱举高高。

“唔……胡子……胡子……扎人……”

“唔……”

小旭好容易挣开,面色通红气喘吁吁,羞恼道“不许在这里这样!”

顿了顿,“不许这样!”

“不是想你了么,你就没想我?”

“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啊,累的要死要活,睡一觉就过来了。”

许老师放开她,打量打量环境,“这地方够简陋的,不过二百块钱还行。外面那牌子不错,够醒目。”

他占了人家椅子,拍拍大腿,“时机挑的也好,广告热度起来马上就挂靠,不枉费我苦心教导。”

“哟,还真得谢谢你,不然我也不懂。”

“你有员工么?”

他又拍拍大腿。

“同学呀,平时上课,有工作才来。”

“那怎么发工资?”

他再拍。

“按件算,干得多拿得多,就是你讲过的没有底薪,全靠提成……你老拍大腿做什么?”小旭抿嘴。

“啧,你过来!”

“我不过去。”

她坐在办公桌对面,一本正经,“你来的刚好,我有事跟你谈。那个亚运会是不是有很多企业捐款?”

“对啊。”

“那它们有没有打广告?”

“嗯?”

许老师脑袋一转,明白了,“你想做亚运广告代理?”

“代理不敢讲,一些小平面我还是能做的。”

意思就是,主办方会开放场地周边的广告位,通常是一些平面画板,标上企业名称和产品。

而她现在挂靠长城,长城是正儿八经的国企公司,资质没得说。

“用不用我帮忙联系?”

“不用,我问下你的意见。”

“可以啊!画广告牌利润不高,但数量多,你尽量多吃下,挣个几万块没问题。”

“嗯,那我就放心了。”

小旭着实松了口气,她现在有很多想法,需要一个最信任的人帮自己建立信心。

许老板见陈老板这么认真,又道“现在有两件事你得注意,一是央视代理,尽快拿下来。”

央视代理,就是央视广告业务太多,光靠自己忙不过来,便授权给广告公司,由它们来操作。

分时段,分栏目。大代理商能拿到全时段广告代理,小的只能拿《夕阳红》《今日说法》之类。

还有一种对应的客户代理,企业把自己的广告交给公司运作等等。

“二是知名度。我知道你做了伊莲服饰的广告,但老百姓不明白,你找报纸写个软文,比如这样……”

他清清嗓子,语调深沉

“在《红楼梦》中饰演林黛玉的陈小旭,已在我们视野中消失很久了。相信观众朋友们都很好奇,这位过气女明星在忙些什么呢?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又是怎样呢?

今天本报专门采访了陈小旭,意外得知这位林妹妹已经投身商海,创立了一家广告工作室,并且表现不俗。这阵子火热的伊莲服饰广告,便出自她的设计。”

“……”

小旭听开头还想啐他,听到后面忽然安静,低声道“我,我不太想接受采访。”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挺抵触见记者的。”

“那就不采访,直接让他们发通稿。”

就她这种敏感的心思,换个人可能就忽略了,许非揉着小手,“没事没事,你安心做事业,别的有我。”

“嗯。”

………………

5月初,亚组委消息

亚奥理事会的39个成员,都以书面形式确认参加本届亚运会。同时公布了火炬传递的一些线路细节。

随着天气变热,亚运会好像一下子来到跟前。

新闻越来越多,谈论越来越密,仿佛数年前埋下的那颗种子,生根,发芽,成长,如今在一片惨淡萧条中,终于要参天蔽日,立于12亿国人的心头。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许老师真的比拍戏还忙,第二天匆匆睡了一觉,就麻溜滚来排练节目。他还没进工体,便听到了这首宣传曲《亚洲雄风》。

“亚洲风乍起,亚洲雄风漫天吼,啦啦啦啦,亚洲雄风震天吼……”

张藜作词,徐沛东谱曲。审查的时候,有位领导还说“乍”这个字不好,幸亏后来保住了。

程东早早在入口等候,张开双臂,“老弟!”

“老哥!”

“好久不见!”

许非来了个结实的拥抱,道“惭愧惭愧,我刚忙完戏,你多担待了。”

“没关系,这边也刚开始。”

程东带他入场,签字登记,领工作牌,道“我跟你讲,不到现场不知道啥叫震撼。上面一万人,下面一万人,全天候排练,各占时段。”

“咱们啥时候排?”

“晚上八点以后,等着打地铺吧。”

得嘞!

许非咧了咧嘴,走进长长的球员通道,耳边隐隐约约的传来杂音,分辨不清。

脚向前迈,杂音越来越大,伴随着各种震颤,仿佛千万道洪流汇聚到一处,在他跨出通道那一刻,砰的迸发出来。

嗡!



第三百三十八章 这个夏天(2)

许非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

工体已经够大了,可当他从通道出来,只觉眼前乌央央一片,场地上,看台上,跑道上,连罩棚都有工人在检查维护。

最先注意到的是主席台对面,负责翻板的一万人早已演练起来,全程十几幅图案,每人十几块板子,统一编号。

记忆性的东西还好,关键得举着,整个开幕式都得举着。

许非继续往前,来到了跑道上。

左右坐着五百多个妹子,青涩纯粹,全是本地中学生。穿着碧荷色的长裙,手里拿着白色轻纱,这节目叫《碧水风荷》。

没铺草皮的场地上,更有一千多汉子在休息。一水的古代士卒服装,明黄打底,大斜襟勒在胸前,裸着半个膀子,黝黑精壮。

回头看,自己队伍在观众席上,也是一千多号,十八个狮子头格外醒目。

他和程东爬上去,找到吴经,照例摸摸头。

“于老师没来?”

“他们要晚一点,毕竟是个人项目。”

“那你来这么早干嘛?”

许非又伸出手,吴经这回不让摸,往旁边一闪,“我是团体项目。再说不早行么?每组那么点彩排时间,你要不来,上一组就腆着脸继续耍。”

“哦,其实这么整更乱,还不如按顺序来,一组一组单独排。”

“节目太多,怕时间不够,这都24小时连着转呢。”

聊了会,音乐声停止,广播起“好了,休息结束,我们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再来一遍。”

话音未落,锣鼓组纷纷起身,先撤到场地外。

刹时间,整个工体格外安静。隔了几秒钟,又从北侧跑进场内,伴随着一千多汉子的呐喊“啊……”

“哈!哈!”

迅速组成队列,开始表演。

邓在君带着转播团队,从各个角度抓最合适的镜头,商讨如何切换,何时特写,何时航拍,何时远景。

许非坐在席间,忽觉耳膜震颤,没有任何音乐,只有从远古演变而来的粗犷之声。

几百面鼓,几百面锣,成百付铙钹,共鸣齐奏,音如天地轰隆,人如征战沙场。前后进退,左右开合,鼓锣镲花缀彩带上下翻飞。

威风凛凛!

“……”

众人停下手头工作,齐齐注目,这已成了他们的常态。

在运动员入场、宣誓、退场之后,紧跟着便是锣鼓。头一个亮相,头一个把中国的古老和轰鸣展现在世界面前。

“咚咚咚!”

“锵锵锵!”

震耳欲聋的声响,已不仅仅是一个排练的节目。

所有人,所有在这块场地付出心血和劳动的家伙,都在靠这一声声锣鼓支撑、自豪且期待着。

四个月,还有四个月……这个国家和人民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们仍然站着!

彩排完全照开幕式的标准,随着四条十八米长的充气巨龙腾空而起,锣鼓队结束表演。

“哗哗哗!”

“好!”

“今天也不错,加油啊!”

“加油!”

小姑娘们喊的最欢,而待锣鼓队一下场,麻溜跑进去占领。

前两个节目,一阳刚,一柔美。

五百多个女孩子舞着白纱,盈盈款款的走来,变幻出各种队列。临到末尾,十几人推着移动升降台入场,做成一个莲花瓣状。

花瓣绽开,于文华缓缓升起。里面还有一根圆形金属做的花蕊,其实是给她扶着保持平衡的。

“这挺有创意啊!”许非乐道。

“人家唯一一个独唱,得整好点。就是上头美伦美伦,下面十几个人撅屁股推车,有点掉价。”

“咱们也一样,就这技术。”

“是啊,没办法!”

程东摇摇头,叹道“邓导演跟我们保证了,到时尽量不拍下面,电视里看不着就得了。”

《碧水风荷》排了一阵,于承惠等人也来了。

老侠客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双目有神,穿着那件破坎肩,手里拎着两把剑。他第一次带剑来,大家眼睛都直了。

许非搓搓手,心痒难耐,“呃,我能看看么?”

“当然可以。”

于承惠笑呵呵的把剑递过去。

在中国历史上,剑通常都很轻,1公斤,或者不到1公斤。别觉得夸张,你拿着1公斤的剑和你拿着1公斤的剑搏斗,那是两个概念。

醉剑这把短,很传统。

双手剑长,略重。

许非刷的抽出来,虽无寒光四射,也是凛凛逼人。

“这把全长135,刃长100,表演用。我家里还有一把,全长140,刃长105,平时锻炼用的。”

“140……”

许老师咋舌,再加点都赶上邓洁高了。

把剑交还老侠客,吴经小姑娘屁颠颠过来,拽着人家请教。他是全国武术冠军,打的都是套路,于承惠的双手剑可是自创。

据说能实战。

许老师不懂这个,就是看后世诸多传武被职业选手吊打,嘲讽之余又总盼着蹦出个隐世大侠,为中国功夫正名。

可惜总没盼到。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

《碧水风荷》彩排结束,终于轮到中华武术组。一千来人呼啦啦起身,许非和程东领头,一挥手

“走!”

…………

六个节目威风锣鼓,碧水风荷,中华武术,童星闪烁,体坛英姿,亚洲之光。

童星闪烁全是小孩,不能熬夜;亚洲之光大轴子,最重要。这两个彩排往前提,然后依次往下轮。

不过体坛英姿跟军乐队、太极拳混在一天,所以武术组最末,倒也清静。

临近午夜,夜幕下的工体气质独特,仿佛一只钢铁巨兽卧在此处,静静注视着这座古老的城市。

彩排进行了快四个小时,筋疲力尽。

舞大旗的警校学生瘫坐在地,打拳的半大小子倒还精神,三五成团,聊天打扑克。几位戏曲名家窝在椅子上,抓紧时间小憩。

许非嗓子都喊哑了,抱着大茶缸子一个劲喝水。

程东眼睛一瞥,奇道“许老师,你这回怎么不买汽水了?”

“最近手头紧。”

“您手头还能紧呢?”

“废话!大环境不好,安有完卵乎?”

“……”

程东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讲点大义,舍己为人?”

“为谁?”

“嘿嘿……”

他摸了摸肚子,厚脸皮道“有点饿了,兜里没钱。”

“关我屁事,这点上哪儿找吃的去?”

“呃,也是。”

正掰扯着,忽听那边吵吵嚷嚷,快打起来的意思。俩人赶紧过去,“干什么呢?”

“非哥,你给评评理!”

一孩子大声道,“这届肯定阿根廷夺冠,阿根廷有马拉多纳!”

“你也就知道个马拉多纳,意大利主场,意大利才是冠军!”

“阿根廷!”

“意大利!”

俩人跟斗鸡似的,谁也不让。

80年代中后期,国内足球氛围日益浓厚,上届世界杯,央视已经派报道组去过现场。

而前不久,辽宁队斩获亚俱杯冠军,简直跟过节一样。无数球迷都期待着火热六月的到来,可惜仍然没有中国队。

在六强战中遭遇黑色三分钟,只差一步杀到罗马。

啊,留给中国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要我说,阿根廷上届夺冠,运气已经被上帝之手耗没了。意大利防守好,进攻忒次,有个叫巴乔的还不错。

你们关注一下西德,贝肯鲍尔领军,布雷默、马特乌斯、克林斯曼、沃勒尔,绝对卧薪尝胆,直指冠军。”

许老师盘腿一坐,指点江山。

一帮孩子表示怀疑,“非哥你真的假的?”

“巴乔谁啊?听都没听过。”

“我还是看好阿根廷。”

“意大利!”

“阿根廷!”

“荷兰也不错啊!”

一人忽然举手,“我就看好中国队,中国队下届一定能进!”

谁啊?

许非一扫,发现是吴经在喊,赶紧胡噜胡噜,“人家连脸都不要了,你特么想屁吃呢?”

“你得有信心,我们肯定能进!”

“进个粑粑,一天想点正事!”

“咕咕!”

“又谁啊?”

许非忽闻怪声,扭头一瞧,一个孩子不好意思的摸摸肚子。紧跟着,旁边哥们的肚子也开始叫,随即连锁反应。

“咕……咕……”

“嘿嘿,饿了!”

“晚上吃挺饱的,咋又饿了?”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忍忍吧。”

“来我教你一招,往回憋……”

一孩子煞有介事的盘腿打坐,学着武侠片运气,“嗨,嗨,气沉丹田,啥也别想,一会就不饿了。”

这些表演者有少量补助,但不够,也不舍得花。正餐吃完就算完,哪怕现在十二点,哪怕消耗量那么大。

许非看着这帮屁孩子,揉揉鼻子,暗自嘀咕“妈的,逼着我花钱!”

算鸟!

他站起身,抄过大喇叭,道“安静一下啊,说两句。大家彩排非常辛苦,点灯熬油的,都是半大小子,知道你们身体壮,能吃。

从明天开始啊!我别的提供不了,每人啃点馒头,就点咸菜还是可以的,当给你们加夜宵了!”

“……”

全场先是一愣,随即开始欢呼,比之前送汽水还开心。

“非哥就是非哥!”

“牛逼!”

“哥,我没服过谁,现在就服你了!”

“我要是女的准保嫁了……哎,我有个姐姐!”

夜幕下的工体仿佛苏醒过来,激情澎湃,热血翻腾在心,睡觉的不睡了也跟着嚷嚷。

于承惠哈哈大笑,生了豪情,提剑纵身跃上高台,摆开架势,月光就着灯光一照,恍若千古。程东撇撇嘴,这也算爱国资本家吧?

趁着这股精神劲儿,许非又喊“来来,都起来,咱们从头再走一遍!”

“别的组都不错,全国人民看着呢!”

“就是,咱们可不能丢脸,大伙加油!”

“加油!”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让我们大干一场

一千来人,每人俩馒头就是两千个。

现在可没有什么和面机、蒸馒头机,全是手动,工体附近所有能做馒头的店都接到了单子。

一毛钱俩,每天两千个,外加咸菜,日支出一百多块。

许老师伟大啊,一人让京城的gdp涨了0000001。

他已经把铺盖搬到了工体,盯到半夜,困了就眯会,跟程东换班。一帮热血青年,苦中作乐,只为开幕式几分钟的精彩。

舞大旗的一天下来,手都是抽筋的;打拳的个个身上淤青,那是倒地动作摔的;有个小姑娘在对练时被兵器戳到眼睛,差点没瞎……

总之许老师升华了,灵魂洗礼,死后能飞升那种。

…………

大菊胡同,清晨。

一辆大发嘟嘟嘟的驶来,嘎吱,差点卡在巷子里。

有老太太瞪眼,训道“你哪儿来的?胡同里不许进车,你车一停,别人还怎么走?”

“马上马上!”

李程儒点头哈腰,拎俩编织袋进院,往屋里一甩。砰!砸在小山包上。

二十万套,这里是首批五万。也亏得他下海早,人面熟,不然连面料、做工的地方都找不着。

李程儒拍拍手,坐《胡同人家》那树墩子上吃早饭,刚吃完,见人进来了。

“哎哟,你胡子怎么不刮刮?”

“嗯?”

许非摸摸下巴,怎么谁都说我胡子?我只是想从小鲜肉往型男转变一下而已啊。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还以为你生意不做了呢。”

“实在没空,今儿还是请假的,衣服都齐了么?”

“五万衣服,一万双鞋,全在里面呢。”

许老师随手摸出一套,白色圆领t恤,整体素净,左胸前印着“亚运1990”,上面是伊莲男士的logo。

女装是个淑女的头像剪影,男装换成了绅士剪影。不要觉得很娘,香奈儿还有男装呢。

下身是黑色大短裤,有裤兜,右裤腿上印着字母beijg。

其实他想印“gocha”的,怕挨批。

这是配白皮鞋的一万套特殊款,皮鞋休闲风,不是那种钉掌的东西。其余的普通款,就一件t恤衫。

“果然老江湖啊,面料做工都不错。”

“国之大事,岂可糊弄?”

李程儒正义凛然,问“你打算卖多少钱?”

“一百六,剩下的四十。”

“您良心!就这赞助商,这款式,一点都不贵。”

他翻着白眼算了算,1万套就是160万,19万件乘以40,一共920万!

咝!

李程儒赶紧缓缓,对了还有成本!别的衣服利润能达到100,这些用料好,约莫75。

六百多万!再一分成……

他身子直哆嗦,下海数年都没挣这么多钱,还是一次性的。不过转念一想,“你,你有信心能清空?”

“永远不要低估老百姓的购买力,尤其在特殊时期。当然也得准备准备,附耳过来……”

李程儒贴过去听,眼睛越来越大,啪一竖大拇指。

“您做生意绝了,我就没这脑瓜。”

“我也不是谦虚,比营销,就是打广告,我还真不怕谁。”

“哈哈,好,就让咱们大干一场!”

男人至死为中二。

许非叉腰环顾,整的也挺澎湃,八十年代没办法,现在总算能浪一下了。

………………

“喵!”

石榴从树上跳下来,爪子一拍,便按住了一只老鼠,鼓捣了半天没意思,pia的甩给葫芦。

葫芦叫了两声,继续鼓捣。

天气越来越热了,午后的小院带着几分闷气。阳光抹进主卧,照着四仰八叉的许老师,呼噜震天。

昨天总彩,他凌晨才回来,恨不得把半个月的觉通通睡死。

半个月,花了多少馒头钱啊!

日头慢慢偏斜,许非仍然一动不动。院里起了微风,枝叶沙沙作响,两棵树依旧顽强的活着。

一棵瘦骨挺拔,风姿绰约;一棵圆润端庄,饱满繁密。

“啪啪啪!”

“啪啪啪!”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隔了会儿,又开始喊“许老师!许老师在家么?”

“许老师!”

“我啊!”

这人还挺执着,许非终于被吵醒,超凶的去开门。

吱呀,露出冯裤子的脸。

“嘿嘿,果然在家,不好意思打扰了。”他咧开嘴,照例先低三分。

“找我干嘛啊?”

“带着任务来的。”

冯裤子见其没有让客的意思,便站在门口说,“知道您最近忙,不过今天有件喜事。马爷的歌舞厅开张大吉,晚上一块聚聚。”

“嗯?”

许非迷糊的脑袋没转过来,“什么歌舞厅?”

“那会你在长白山不清楚,马爷攒了俩糟钱儿,想投资投资,大伙出主意开了个歌舞厅,叫海马。”

哦!

他思维清楚了,虽然还是困,但醒了就去瞅瞅。

“那你等会儿,我拾掇拾掇。”

“诶诶。”

冯裤子这才进院,乖巧的坐在石凳上打量,第一次来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但人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他自认本事不差,只差机会,所以虚着郑小龙和汪朔。之前也虚着许非,现在少了,因为发现不是一路人。这位在想什么事儿,自己看不明白。

等不多时,许老师穿戴整齐,拎了瓶虎骨酒当贺礼。

傍晚时分,俩人到了地方。

门脸不大,两侧摆着花篮,门旁边有卖票的小窗口。车停的不少,挺多是熟脸,说句名流云集不为过。

“哎,许非!”

老马站在门口迎客,“好些日子没见了,真是为国为民,佩服。”

“抬举了,祝贺您开张啊!”

“哟,这酒好!里面请里面请。”

许老师进去,扫了一圈,特老气的那种歌舞厅。

加个舞字都抬举,因为没有舞池。入眼一大片桌椅,木头圆桌配几把椅子,这是小座;还有一圈沙发配个大茶几,这是大桌。

能有一百多位子,后方是吧台,两侧各立着空调。前方则是舞台,装着惨白的底灯,戳一连着麦克风的机子,唱歌用的。

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大眼影屁桃妆,正在唱邓丽君。

“孙子(zei)!”

汪朔起身招招手,“你特么现在腕儿最大,还得专人请。我们刚才还打赌呢,到底给老马面子。”

“不是给面子。昨儿总彩,我凌晨四点才到家,硬被人家喊醒的。”

许非就势坐下,跟莫言等人打了个招呼。

(最近在看温铁军的讲座,感觉很牛逼。)



第三百四十章 爱国资本家(1)

“诸位赏脸啊,吃好喝好!”

马卫都人逢喜事,连褶子都少了几分,挨桌关照,轮到这桌被汪朔拽住,“坐会儿,坐会儿。”

老马拉过椅子,笑呵呵问“感觉怎么样?”

“环境挺好,那俩大空调特气派。”

“沙发弄的有档次,哎那酒保会调酒么?”

“会啊,我高薪请的。”

“那不错,跟香港电视剧似的。”

许非自然不能煞风景,捧了几句,笑道“就这瓜子太咸了,花生也咸。”

话一出口,大伙都乐,他纳闷,“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开之前啊,我们去实地考察了一圈,发现开歌舞厅的没好人。”

老马眯着小眼讲解,“我学了不少招,比如这空调,开一会关一会,客人一热就点饮料。还有小吃什么的,先用盐杀一遍,一咸也得喝饮料。我就指着酒水挣钱呢!”

“哎,那我给你提点建议。”

“你说。”

“台子要多窄有多窄,凳子要多小有多小,客人要舒服就让他不舒服,吃完了抬屁股就走;吸管要多粗有多粗,冰块要多大有多大,喝了要多渴有多渴,一杯喝完他一定会喝第二杯!”

“……”

短暂的沉默,汪朔先骂“滚你丫的,你坑马爷来了?”

“你这忒过分了,咱们是善良的资本家,起码椅子得舒服。”

“不过冰块这招可以借鉴,我没想到。”

马卫都还真动心了。

许非心里呵呵,问“你这店投了多少钱?”

“四十万吧。”

“包括买铺子?”

“买铺子、装修、摆设一共四十万。”

那很便宜啊!

许老师惊讶,忽想到在西单北路口,伊莲服饰斜对面有栋两层楼,千来平米,年底试试拿下来。

因为亚运可以说,是他重生以来在了解、可操作的范围内,机会最好的一次。

信心满满。

“老马,我们有事先走了啊!”

正说着,隔壁桌客人起身,马卫都连忙相送。

啤酒喝了半箱,小吃一桌子,那人半点给钱的意思没有,道“你这还有什么好东西,给哥几个装点。”

“我这能有什么啊?就有点饮料。”

“饮料也行,来两箱。”

老马挥挥手,让服务员搬了两箱可乐。

他理所当然,对方也理所当然。许非觉着真牛逼,跟汪朔对视一眼,频率意外一致这店开不长!

后世去朋友店里吃饭,不给钱让人笑话。这年头刚好相反,给钱才让人笑话,不仅白吃白喝,完了还得拿点。

最讨厌的是,还有人来蹭,他招待一帮朋友,说“我跟这老板熟,全免费,随便喝!”

海马歌舞厅便是这种情况,后来黄了,马卫都一算账,赔进去43万。

当然许老师不能干这事,吃饭必须给钱,今天就算了。

…………

“第十四届世界杯开幕……在小组赛喀麦隆对阵罗马尼亚的比赛中,38岁的米拉替补出场,梅开二度,随后他跑到角旗边跳起了舞蹈,足以载入世界足坛史册。”

“俄罗斯联邦发表主权宣言,宣布脱离苏联。”

“距离亚运会还有三个月!”

“将于8月7日在念青唐古拉峰下举行火种采集仪式。届时,李柠作为运动员代表,会从藏族姑娘达娃央宗手里接过火种……整个亚运圣火的传递过程,约有2亿人直接参与。”

“崔健、常香玉举办亚运筹款义演活动。迄今为止,全民募捐款项已过2亿元。”

“15万公斤原阳大米被运往首都,供应亚运。”

进入夏季,国内外发生了很多大事,但对老百姓来讲,仿佛所有的新闻都浓缩成两个大字亚运。

京城已进入特殊状态,似一架庞大的机器在疯狂运转,确保各方面顺利实施。

广播学院后门,工作室。

小旭带着七八个同学闷在屋里做广告牌,板子材料遍地都是,还飘散着一股怪味。

想在亚运打广告的企业不计其数,她靠着长城公司的名头和过气明星效应,拿下不少业务。

粗略估计,能净赚三万块左右。

“难怪许老师说,国家大事才是挣钱的好机会,果然,果然……”

小旭给工具人们倒水,脑袋里胡思乱想,三万块呢,也不比他差多少。

“好消息,好消息!”

嗯?

她跑到门口一瞧,街上缓缓驶来一辆小货车,车厢立起三块画板,上写

“迎亚运,大抽奖!”

“亚运珍藏版服装,先到先得。”

“体育健儿签名t恤,幸运者就是你!”

另有一个没脑袋的男模图片,白t恤,黑短裤,白皮鞋,倒是蛮好看。

“呸!”

小旭看那腰身,那腿,立马晓得是谁,“好不要脸,拿自己做模特……”

她不知又想到什么,心脏砰砰直跳。

如果她活在后世,肯定能认出这种城乡结合部有名的宣传方法,但现在看,新奇的不得了。

尤其车里放着大喇叭“为迎接亚运,伊莲服饰特推出珍藏版纪念服装,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凡购买者,可获得一次抽奖机会。

购买普通版纪念服装的,满一定金额也可获得抽奖机会。

奖品包括体育健儿签名t恤、店内消费券、优惠卡,过后还会有亚运比赛门票、纪念品等。

活动今日开始,今日开始,先到先得……”

咦?

小旭挠了挠脸颊,许老师这次没啥创意啊,结果又听

“本届亚运会除了组织者和运动员,还有数十万的义务服务人员(志愿者)。他们的工作也非常辛苦,本店为支持、感谢这些义服人员,特发起‘爱心盒饭’活动。

本店郑重承诺,凡售出一件商品,便会为义服人员准备三份爱心盒饭。售出两件,六份!三件,九份!四件,十二份……届时会分批派送,大家可随时监督。”

噗!

小旭拿杯子的手都在抖,太不要脸了,太不要脸了!

这年代的人可能转不过弯,还觉得人家满腔赤诚,她却经过许老师肉贴肉教导,就四个字薄利多销。

说薄利都谦虚,三份盒饭才多少钱?一件衣服多少钱啊?

“……”

小旭摇摇头,想起当年在鞍城街头卖包的许老板,这几年改邪归正,倒忘了他本质。

其实她没见过真不要脸的,像什么肯打鸡,死乞白赖让你捐一块钱。

消费者捐钱,结果好名声全让它得了,这叫下贱!

(还有……)



第三百四十一章 爱国资本家(2)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这日早晨,天气温热,半个北路口都挤满了人。还没正式营业,先放着《亚洲雄风》,整条街最靓的音响。

昨天十辆广告车在大街小巷跑了一天,一夜酝酿,气氛蕉灼。

张桂琴在店里坐镇,王柏琳看着玻璃窗外乌央央的人群,竟然有些害怕,忽想起老板讲过的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猪肉涨价,导致大规模人吃人的故事。

叫什么来着,哦,丧尸。

这帮人就像丧尸围城一样,眼睛绿油油的。

“都记好了么?”

“姐,我紧张。”

“别紧张,正常发挥,准备好我开门了!”

王柏琳整整自己的小制服,哗啦打开大门,四个妹妹左右分开,齐声问候“欢迎光临!”

嗡!

“珍藏版什么样的?什么样的?”

“有小孩穿的么?”

“抽奖真给门票啊?”

“你们那衣服是不是跟运动员一样?”

“你们真送盒饭么?”

刹时间,男男女女的吵嚷冲击而来,甚至盖过了音乐声。五分好奇,三分观望,剩下两分是不差钱,打算直接买的。

咱们说经济不好,老百姓不敢花钱,但不代表没有钱。

他们是被一系列事件闹的,对政策没信心了。而上半年国家连续维稳,又一点点把这股心气儿拽回来。

伊莲开了近三年,名气不缺。今年生意下滑,除了经济环境恶劣,许非没空管也是很大原因。

王柏琳关掉音乐,拿着麦克风,手心里全是汗。

“大家安静一下,我先讲讲这次活动的内容。我们作为中国队赞助商,特推出亚运珍藏版、典藏版两款服装。

我手边的就是珍藏版,这是一套,售价一百六十元。凡购买者可抽奖一次,奖品包括亚运健儿的签名t恤……”

她展开一件普通t恤衫,上面写着个名字。

有人眼尖,失声叫道“许海峰!”

“真是许海峰!”

“我要抽奖!我要抽奖!”

许海峰作为首枚奥运金牌获得者,是英雄般的存在。而且签名t恤这种东西,对老百姓吸引力太大。

许老师可是付出了几十万赞助费,才拿到的签名和抽奖许可。一共才十件,全是知名运动员。

“不要挤,不要挤!我还没讲完……”

王柏琳见人潮拥挤,连忙维持秩序,道“这是一等奖,数量稀少,能抽到的真是大运气。

然后二等奖,优惠卡。”

她又亮出一张黑卡,“持卡在本店消费,一律享有88折优惠,永久有效。三等奖,代金券,可抵消同等金额的现金。”

“现在亚运门票还没有开售,过段时间,奖品中还会加入比赛门票和各自纪念品。”

“此外,这件是典藏版,售价四十元。没有购买珍藏版的顾客,只要消费金额达到160元,也可抽奖一次。”

“还有不明白的么?”

“你们送盒饭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那边有数据统计,卖出一件商品,必送出三份爱心盒饭。有些朋友可能不了解义务服务队,我们有人员讲解,您明白了再决定买不买。”

王柏琳顿了顿,见没人开口,遂道“好了,我们今天正式营业!”

“……”

话音落地,一时竟无人上前。等了片刻,才有位打扮时髦的女士过来,问“我能看看珍藏版女款么?”

“当然。”

有妹妹递过盒子,跟男款大体相同,只在腰部收了收,能勾勒出腰身曲线,短裤稍长,皮鞋加了圈花边。

“我再强调一点,开幕式服装我们得保密,但这个鞋,跟运动员穿的几乎不差。”

女士本在打量,听到这话直接心动,“那给我拿一套吧。”

“好的,您稍等。”

她痛快付款,真没觉贵。

伊莲一直就这个价,甚至更高。她反觉很便宜,因为是一套,上衣、短裤、皮鞋,现在买双稍好点的皮鞋也得几十。

王柏琳抱过抽奖箱,“您有一次机会,看看能中什么?”

“我最爱抽奖了,亚运奖券我都买了好多。”

女士往手心呵了口气,摸出一张纸卡片,上写代金券30元。

“呀,中了!我能用它抵30块钱么?”

“是的。”

“那给我来件典藏版,要男款的。”

于是又付了十块钱,拿走一件t恤。王柏琳冲那边喊“记两件!”

门口右侧立着张黑板,画了个大爱心,有妹妹写了两笔正字。

“嚯,这就六份盒饭了?”

“来真的,这店不错啊!”

“这就中奖了,十块钱买一衣服?”

人的心理很奇怪,就像网购,经常会买一堆不需要的东西,只为凑够包邮。其实你花的钱,远远超过其价值。

有人起头,剩下的遂蠢蠢欲动。

“伊莲出品,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啊!”

“甭跟别的比,我们是赞助商,他们是么?”

“给我一件40的!40的!”

“别挤别挤,谁特么推我?!”

“抽奖呢?抽奖呢?”

路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事没事都插一脚,别的商家也纷纷跑出来,上半年惨淡,西单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还有不少人跑到旁边询问,爱心饭盒到底怎么回事。

负责的妹妹全程背诵,声情并茂,“这个呀,在国外叫志愿者。就是为亚运会各项工作义务服务的,我们现在有40万人左右……对呀,这是政府公布的数字,40万人,大多是学生。

现在国家困难,他们辛苦工作,但没什么食宿保障。我们就想尽一份力,起码让这些学生能吃顿热乎饭。”

“那有肉么?别我们买了东西,你们弄点咸菜疙瘩糊弄。”一大爷质疑。

“绝对有肉!我们派发的时候,会请顾客监督查看,您要觉得菜不好,我们重做。”

“那,那……”

大爷咬咬牙,“给我来套什么,什么,就160的!我给我儿子买一身,也算做贡献了。”

“好的,您稍等。”

妹妹非常意外,对方相当朴素,没想到能掏出160。

她抱来抽奖箱,大爷划拉划拉,往出一亮。

“哟,您中头奖啦!”

现场先是一静,随即疯狂往这边涌。

“谁中了?谁中了?”

“卧槽,老头好运气啊!”

“大爷,您把衬衫卖我得了!”

老头又懵又喜,虽然不懂,但觉得自己很厉害。妹妹拿过一个包装盒,道“您中的是沈坚强签名t恤,请收好。”

她展开呈现,正是游泳名将沈坚强的签名。

虽不是许海峰,但知名度也高,众人羡慕嫉妒恨。

十张特等奖,定期投放,肯定不能短时间抽完。这么快出现特等,更刺激了广大顾客,可能之前憋得太辛苦,有种发泄式心理。

当然买典藏版的多。

六年前许老师都敢卖到20,现在涨到40,算上通货膨胀,可能还不如当初贵。

……

夜幕降临,店铺打烊。

五个服务员接待了不知多少顾客,甩掉高跟鞋,瘫在椅子上筋疲力尽。

张桂琴生意天赋确实差点,今天主要负责后勤,买回来好多菜,“哎哟,快来吃饭,累坏了吧?”

“累是累,不过心甘情愿。”

“是啊,卖得多挣得多。”

“谁让非哥定了提成呢。”

“为了提成……”

五人纷纷吐槽,又齐声道,“万恶的资本家!”

张桂琴啐了一口,拿过小本子开始对账。

许非豪言壮语,说要搞二十万件,资金又不足,店铺抵押,老妈担心的不得了。

妹子们吃着饭,她战战兢兢的核对营业额,一个数一个数查,然后手就开始抖。

“姨,你咋了?”

“你,你们今天真卖这么多?”

“不知道啊,哪有功夫记,卖了多少?”

王柏琳凑近一瞧,喉咙里的饭一噎,死死盯在那个前所未有的数额上面,跟着狠狠挥了下拳头。

“发财了!我们要发……不,是您要发……啊,我们也要挣钱了!”

…………

84年,许非在西单天桥卖奥运文化衫,赚到了一万块。

90年,他在西单店里卖亚运文化衫,满眼都是自己19岁时的影子。

细雨,微凉。

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许老师,默默来到大广场。一群人在不远处聚集,撑着伞,仿佛在开会。

在旁边等了半天,会议结束,一位同志走了过来。

“小许,不好意思,见笑了。”

“没有没有,由衷钦佩……您知道我的来意,我向您征求意见。”

“唉,说来惭愧,我们没能力照顾这些孩子。”

这位同志看着陆续散去的年轻人,叹道“不管怎么说,对他们是件好事,我这里没意见。”

“那就好,太感谢您了。”

同志姓张,负责各代表团的接待工作。

亚组委从体委和外交部抽调了30多名官员作为联络官,又找了500多个懂外语的大学生作为联络员。

国家真的穷,40万志愿者,每天食宿补助十几块钱。

啥也不提供,你靠这点补助去解决吃饭、睡觉。很多人没地方住,直接睡在场馆。

这500个联络员更辛苦,他们得全程陪同。有的不懂体育,必须全盘培训,没有固定场所,打一枪挪一个地方。

今天实在找不着地方开会,只能约在广场。

许非来的目的,是想将这五百人,作为首批爱心盒饭的派送对象。不仅如此,他还想解决学生们的交通问题,准备联系出租公司,看能不能搞一个“爱心顺风车”活动。

赚钱归赚钱,许老师有情怀的,举国盛事,确实想尽点力。



第三百四十二章 树大招风

西单北口,东西两侧。

伊莲服饰在西,过条马路往东,便是88年建立的京城首家劝业场。里面有七个行业的共十七家国营店,另有数十个体商户。

这些个体户以前在东侧做生意,规模小,太分散,跟西单发展规划不符,便将他们迁入了劝业场。

后来商户越来越多,又有了大型个体商业区——百花市场。今年更是修建了一栋华成大厦,乃首座现代化的豪华购物中心。

总体路线是什么呢?

就是集中个体户,消灭平房,全建成洋气商厦。北口东侧已经改造差不多了,跟西侧形成鲜明对比。

把边儿俩门脸,一个比一个显眼结婚用品商店,隔壁的伊莲。

“很遗憾您没中,谢谢惠顾!”

“恭喜您,抽中优惠卡一张。”

“恭喜您,抵用券20元。”

店铺门口,依旧人山人海,好像集中了全西单的客流量。普通版的文化衫疯了一样往外出货,连带别的夏季款也卖出去不少。

旁边的黑板处人最多,一群闲汉看热闹。起初还写正字,后来发现写不起,只能当晚统计销售量,第二天给个数。

在几十人赤果果的目光下,妹妹擦了擦黑板,大笔一挥“截至昨晚,爱心盒饭累计量已达……”

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此店竟恐怖如斯!一个大大的“十万”,刺激着所有人的眼球。

卖一件,送三份盒饭,听着好像没啥感觉。但当这个数字写出来的时候,大家才猛然惊觉,伊莲做了多么大的事!

更可怕的是,它还在往上涨。

“一份当两块钱,这就二十万了!”

“好家伙,这受得了么?”

“你们可别赖账啊,那叫什么,携款逃跑!”

“对,千万不能赖账!”

王柏琳算锻炼出来了,抄起麦克风道“大家放心,我们绝对兑现承诺。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店就在这儿,父老乡亲都看着呢!”

轰!情绪又高涨。

“妈的,给我来一件!看着心痒痒。”

“哎哟,回去我媳妇儿得骂死我。”

“你媳妇儿得夸死你,人家豪气,你也不差。”

“对,都为亚运做贡献!”

同时,又有些人默默算账,十万份盒饭,也就是卖了三万多件。

这特么才几天?比大商场都夸张!

刚才换花样秀恩爱的一个哥们,咬牙买了套珍藏版。他提着袋子挤出人群,过马路到东边,嘴里不停嘟囔。

本来给丈母娘买礼物的,结果冲动消费,兜里还剩二十块钱。为啥不把这套当礼物呢?丈母娘太胖,没那尺码。

他转悠转悠,溜进百花市场,一进去就听两边床子猛喊

“文化衫!文化衫,亚运文化衫!”

“二十块钱一件,留纪念啊!”

“哥们,买一件吧?”

小伙子瞅瞅,各种花里胡哨的短袖t恤,料子磨手,印着盼盼标志。以前不觉得,现在咋看咋土。

摊主见他要走,忙道“我这还有别的,别的!”

“哎哎,十五块钱行不行?”

“十块!哥们十块钱啊,这可是赔本价!”

小伙子回身,拍拍纸兜,“刚买的,您省省吧。”

“伊莲?伊莲多贵啊,衣服能穿能见人就行,买那玩意儿!”

“人家赞助商,你是么?”

小伙子没理,继续挑礼物。

这一溜摊主齐刷刷难堪,末了蹦出一声真情实感,“艹!”

…………

早晨,百花胡同。

张桂琴上班了,许非在家招待李程儒。

这货拿来几瓶好酒,牙花子都乐出来了,“四万件,四万件,一扫而空!珍藏版也卖了五分之一,哎哟,许老师您做生意就如天外飞仙,羚羊挂角,我算服了。”

“夸张了啊,我这就是薄利多销,外加宣传吆喝。

利润大,成本也高。我联系了几家大国企食堂,他们提供盒饭,内部价,最后也得上百万。”

“应该的,应该的!”

李程儒拍着胸脯,“这钱我们一人一半,国家大事,匹夫有责。”

预估60万份盒饭,听着多,其实也就够志愿者每人吃一顿半。许老师大手笔,这次能为京城gdp增长贡献001。

“我明天……不,我下午就去,催他们赶紧生产。面料也不太够了,我再进点。”

“珍藏版卖到一半先停一停,剩下的亚运期间再销售。30多个国家参赛,光外国游客就得十几二十万,西单是必逛的地方。

开幕式之后,我们第二批货上架,主打男女西装。这次走高价,一千套就行。”

“那有没有第三批,运动装还得上线呢?”

李程儒急着追问,见对方笑而不语,忙道“我肯定跟着你干,我最服有本事的。”

“运动装不忙,亚运之后必迎来体育热潮,以后再说。”

“行行,听你的。”

李程儒没别的,吃肉吃的倍儿香。

俩人正聊着,门咣啷一开,张桂琴慌张张回来,“小非,店里遭贼了!”

……

伊莲服饰今天依旧热闹,围了好多人,议论纷纷。

“谁啊这么缺德,见不得别人好。”

“霍霍得跟猪圈似的,忒差劲了。”

“也怪这家最近太火,西单生意全在这儿,眼红呗。”

“让一让,让一让!”

许非和李程儒挤进去,心惊肉跳。

门开着,标志性的大玻璃窗被砸坏,里面狼藉一片,衣服被扯烂甩在地上,墙面也泼了油漆。

警察正在勘查,一抬头“哟,许同志!”

“你好你好,现在什么情况?”他握了握手。

“初步估计,作案时间应在昨天深夜,今儿一早被发现。损坏大玻璃窗两面,衣物一百九十六件,现金失窃一百零七块,具体数额还在核算。

呃,您平时有得罪什么人么?”

“没有。”

“最近一段也没跟人结怨?”

“绝对没有。”

警察问了些事情,表示一定认真负责,尽快找到罪犯。

待他们走后,张桂琴心有余悸,道“幸亏我每天都把钱带走,库存也没剩多少,不然就毁了。”

李程儒沉着脸,“艹他妈,这特么谁干的?”

“还能有谁?贼不可能扯衣服,泼油漆,咱们最近太扎眼了。”

“那怎么办啊?”

“先停业装修吧,正好你去处理下一批货,我去联系报社。”

“这个……不用吧,警察不说尽快破案么?”

“说是说,但也要给点压力……”

许非最郁闷,可他必须淡定才能让别人放心,“得让人知道知道,赞助商的店不是那么好砸的!”

(还有……)



第三百四十三章 什么叫国际赞助商啊

中午,新时代工作室。

屋内乱七八糟,同学们去吃午饭了。小旭不饿,坐在里间研究一份新单子。

甲方是吉省一家药厂,要求上央视广告,千里迢迢专门找过来,理由非常简单林黛玉不可能骗人。

初步谈了二十万,全权包括,有百分之十五的佣金,三万块。

这一个三万,那一个三万,加起来就是六万。不下海不知道,钱真的很好赚!

“吱呀!”

她抬头一瞧,奇道“你怎么来了?”

“去报社路过,你没吃饭啊?”

“不爱吃。”

“哦。”

许非没多说,坐在对面,随手拿起她的杯子喝水。小旭瞧其神色郁郁,不禁问“怎么了?”

“店让人砸了。”

“啊?”

“没事没事,坐下。”

许非摆摆手,郁闷道“昨儿半夜做的案,玻璃窗全坏,衣服扯了一地,损失能有两万块钱吧。”

“谁,谁干的?”

“遭人眼红了呗,同行是冤家……我刚去找于佳佳,舆论上给点压力,希望尽快破案吧。”

“……”

小旭对这个消息大为震惊,缓了会方道“赞助商利益受损是大事,政府不可能眼看着,你别着急,一定能找到凶手。”

嗯?

许老师很新鲜,笑道“你在安慰我么?”

“我安慰你怎么了,我是瞧你可怜。”

“哟,那晚上也安慰一下呗?都好长时间了,上次你……”

“呸!”

小旭脸一红,羞的直跺脚,“出去!出去!”

“不是,我说正经的。”

“出去!”

“那亲一下总行吧?你看我这么郁闷……”

他才不会粗去,说完往前一凑,闭上眼。

一秒,两秒,三秒……都觉着没戏了,忽然淡香扑鼻,两瓣唇在自己嘴上轻轻一点,又赶紧缩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比较主动的亚子。

哎哟,砸!随便砸!

……

总之呢,许非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世界中心,所有人都在表示同情和劝慰。

包括他第二天上班,以郑小龙为首,陈彦民、赵宝钢、鲁小威等人,一个个过来胡噜脑袋。

“没事没事,肯定能抓着。”

“吃亏是福,这给你挡了次大灾。”

“你说你当天晚上要是在店里,几个贼人一发狠,白刀子进白刀子出,我们就看不见许老师了。”

“节哀顺变。”

“滚!”

许非一扒拉,我特么还没死呢!

“非哥!”

紧跟着,寇占闻小牛犊子似的冲过来,咔咔拍胸脯,“哥几个商量了,一会就给你看家护院去,十三个人轮班,晚上就睡你店里。

谁特么再敢来,揍死丫的!”

呃……呵呵……谢谢啊!

“开会开会!”

李沐在门口喊了声,众人聚到会议室,简单说了两句。主要是《渴望》定档,亚运会之后播出,而且跟以前不同,央视看了几集样片,已经掏钱买下。

并且商定,比京台晚一天播。

明年由于有《雪山飞狐》,倒是没急着研究项目。

开完会,李沐也叫住他劝慰一番,“年轻人受点挫折是锻炼,是财富,调整好心态,要厚杰宝发。”

嗯嗯,对对!

许老师只能点头,厚杰宝发,厚杰宝发。

…………

“记者在现场看到满地狼藉,价值不菲的衣物被扯烂、剪毁,墙面泼满了油漆。粗略统计,店家损失两万余元。

据悉,伊莲赞助了中国代表队亚运开幕式和领奖仪式的服装,近日又推出两款亚运文化衫,生意火爆。”

“本届亚运会有30多个国家参赛,按照以往经验,届时来京城旅游、观看比赛的外国友人可能会达到20余万。

伊莲服饰是亚运赞助商,西单更是京城最重要的商圈之一。

连这样一个地区,这样一家商户都能被砸毁,不禁要问问我们的防范措施和治安力量如何在亚运会期间,保障赛事顺利进行,保障相关人员的人身财产安全?”

“近日,伊莲服饰发起了‘爱心盒饭’行动,将为义务服务人员提供免费盒饭,迄今已累积了十万多份。

同时他们还联手出租车公司,发起“爱心顺风车”倡议,尽量为义服人员和相关工作人员提供交通服务。

记者还了解到,伊莲准备在亚运期间,在京城各处设立站点,为来京旅游、看比赛的朋友提供饮水、咨询、赛事信息等帮助。”

一夜间,伊莲被砸闹的沸沸扬扬。

《京城青年报》、京城电视台都报导了此事,严重性直线上升。许非没哭爹喊娘,就一条条摆出来,然后你们看着办。

这年头的媒体比微博好使,老百姓义愤填膺,全城声讨,不少人到现场表态兼看热闹。

“忒不是东西了,这么好的店也砸!”

“眼红呗,眼红是病,小时候他妈喂药喂少了。”

“什么玩意儿啊?要是亚运的时候整一出,丢人都丢到国外去了!”

“我从来没在这买过衣服,这回必须支持,我先预定一件!”

“算我一个,我也支持。”

……

这日中午。

几辆车在首体、奥体中心、工体等场地转了一圈,抵达最后一站,月坛体育馆。此乃距市中心最近的场馆,将承办亚运柔道比赛。

车门一开,大首长下来。

执委会、市政府的一些同志陪着,简单走了走。

“办奥运的决心下了没有?为什么不敢做这件事呢?我们建了这么好的体育设施,如果不办奥运会,就等于浪费了一半。”

“我们刚办亚运,就办奥运,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

“过急?我看还是保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怎么坚持开放?”

众人被训的不敢吭声,末了才道“明白,我们马上研究!”

事实上,中国在1990年就启动申奥了。亚运会结束之后,组委会就地变成申奥团队,准备拿下2000年奥运会的主办权。

然后在1993年9月23日,蒙特卡洛,我们以2票之差败于悉尼。

大首长视察了一圈,乘车回去。

出月坛体育馆往南走一段,跟着向东拐,直奔红墙之内。刚好路过西单北口,那边乌央央全是人。

顶上显眼的大招牌,伊莲。

“这家商户,最近上了很多新闻嘛。”

咝!

市政府的同志一激灵,“是是,我们正在督促警方全力破案。”

“就是他们搞的爱心盒饭?”

“对,据说已经十万多份了。”

“十万多份……”

大首长摇摇头,“不能让人心寒喽。”

…………

警局,会议。

领导面色不快,质问道“好几天了,连个影儿都没有,你们怎么办的事?”

“人数多,排查难,还在寻找证据。”

“我不想听借口,现在报纸上天天写,你让上头怎么看我们?让老百姓怎么看我们?

听说粤省那边出了个顺口熘,什么‘上班时间心里跳,担心家门被人撬,出街乘车心里跳,担心钱包被人掏’。

没错,各地治安都很困难,但你们记住,这里是首都!现在这件事已经上升到安保问题了,谁担得了责任?”

“呃,这个报纸吧,我觉得应该沟通沟通,这样报导我们很被动。还有当事人,也应该谈谈,毕竟警力有限,得理解。”军师上线。

“可以,你尽快去……”

“有电话找您!”

一个警员忽然闯进来,神色惶恐。

领导莫名其妙,出去一阵,回来更惶恐,汗都下来了。

他看看屋里这帮人,狠狠拍着桌子,“三天,再给你们三天,不然谁特么也别干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你说他啊

“砰砰砰!”

“来了来了!”

“砰砰砰!”

“鳖敲了,鳖敲了,好家伙,还让人活嘛?”

北口附近的居民区,一大早就被吵起来,主人一肚子起床气,咔,俩警察戳在外面。

“不是抓你的,询问些情况!”

“我当时睡觉呢,大半夜谁不睡觉啊?”

“没印象,没啥可疑人物。”

“我们都正经人!”

“明白明白,绝对配合!”

警察走后,主人磨磨牙花子,“好家伙,为个破服装店搞这么大阵仗!”

“那叫赞助商,以前戴红顶子的。哎,你这话别让老张听见,他儿子就在义务服务队,听了能揍你。”

这人撇撇嘴,倒也没再说。

三天时间,跟官帽赛跑!

上头一来指示,警力大把撒下去,整个分局都疯了,西单商户、住户也疯了。

不是几乎,是每一家都被问到,见天有警察在这片转悠。其实目标有个大框,极可能是同行干的,关键缺乏证据。

不过手段多的是,走访时发现几个人有鬼,反复问,各种问,回答终于对不上。

……

“别跑!别跑!”

“艹,还特么跑!”

警察加快几步,猛地扑上去,按住一个男子。同事在不远处围追堵截,逼得另一个男子蹭蹭上树,在底下拿大杆子捅。

手铐铐上,一核对,特征都符合,没跑了。

“妈的,这俩孙子!”

“知道为了你俩,我们遭多大罪么?艹!”

别说三天,两天就逮着了!

果然是几个卖文化衫的个体户,雇俩外地民工,深更半夜砸了服装店。犯事儿之后,俩人躲到顺义,跟没事人一样在一家厂子做工。

还挺巧,这厂子做的正是伊莲服装。

全体警员大松一口气,特奶奶的一家店,能引得辣么大关注。内部立即行动,发通稿宣传,全城系统开会,强调提升治安工作云云。

许非也没过分,大张旗鼓的送去一面锦旗,上书:“神警雄风,罪犯克星。”

………………

6月末,第10届飞天奖在京举行。

一等奖:空缺。

二等奖:《上海的早晨》、《商界》、《胡同人家2》

三等奖:《月是故乡明》、《酒店》、《》

这届略有不同,演员奖开始有候选了。

优秀导演:张绍林。

优秀男主角:严翔《上海的早晨》,候选为王长林《铁人》

优秀女主角:吴冕《汉正街》,候选为陈巧茹《四川好人》

你瞅瞅,俩人争一个奖,可见飞天奖多严格。

许非没去现场,关注了一下,反倒有点佩服这帮专家。一等奖宁愿空缺,也不愿凑合,《胡同人家2》比第一部更好,也就得着个二等奖。

葛尤现在是大明星,照样不给奖。

能坚持态度,就值得钦佩,比那些满口艺术,实际一脑袋钱屎的货色强多了。

……

跟飞天奖相差没几天。

6月尾的最后一日,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召开了一场重要会议。

戴临风、阮若琳、任大惠、央视领导、广电部领导全部出席,不过所有的焦点都在王扶林身上。

“去年找您,您说脱产学习一年,现在时间到了,怎么样?”

“上级信任我,我绝无二话。”

“好,那我们也正式一点……”

央视领导顿了顿,道:“我宣布,《三国演义》电视剧领导小组成立!”

掌声过后,宣布核心成员:

总监制,央视台长王峰。

总导演,王扶林。

总制片人,任大惠。

总摄影师,李尧宗。

剧本参定,戴临风等。

任大惠清清嗓子,道:“我说一下目前的工作进展。去年这个时候,一共就定下仨人,我、王导、何教授。

何教授呢,耗费了大量精力去学习、考证,负责我们三国城和内景的设计建造。我们在无锡、涿州都修建了影视基地,无锡是三国城和唐城,已经投入使用,《唐明皇》正在那边拍戏。

这两个城,一共花费了2千万。”

咝!

众人被数额吓到,过惯了苦日子,结果刷一下,突然就飙到千万单位了。

这还没完,任大惠继续道:“涿州是汉城墙、街道、铜雀台等,预计为3000万。另有两个大摄影棚,是我们室内戏的主要拍摄地。

不是我吹牛啊,每个棚1200平方米,国内最大的,这是4000万。

你们算算,光这些就近一个亿,还有服装、道具、人工、拍摄费用……所以广电部和台里的决心非常大,说这些也是给你们信心,不用害怕,放手去干!”

王扶林在旁边听着,心情复杂,拍《红楼梦》的时候要有这么多钱该多好啊!

哪怕十分之一呢。

任大惠讲完,王导又接上,道:“我们这个小组成立啊,首要任务还是抓剧本,其次是找导演、挑演员。

剧本方面,大家推荐,我们公开招人,有意向的都可以来,统一考试。

导演方面,去年我就说过,挑选全国电视界精英,有本事就行。

演员方面,哎呀,三国人物太多了,还得跟《红楼梦》一样,派人去各地挖掘,这项工作相当漫长。

所以我的意见就是,剧本和演员优先,马上进行。”

会议不长,确立了大方向。散会后,王扶林和任大惠边走边聊,十分感慨。

“四大名著,咱们就赶上俩,不知是幸运还是遭罪。不过钱起码充裕,不那么紧了。”

“老实说,我现在心里没底。剧本我倒不担心,有原著基本不差。重中之重还是演员……”

王扶林59岁,精力还很充沛,叹道:“三国比红楼更具民间传播度,刘关张、曹操、诸葛亮,老百姓谁不知道?如果演员选不好,不是失败一半,等于全盘皆输。

我先让顾凤丽在京城转转,北影、人艺、青艺、总政什么的,先挑出一批来,我们慢慢看。”

顾凤丽是老员工,担任过《红楼梦》的选角导演。

“行,慢慢来。上级对我们信任,知道这是个大工程……”

俩人下楼,各回办公室,任大惠临进屋忽的一顿,道:“哎,说到选角我想起一人来。他挑演员的本事可是名声不小。”

“嗯?”

王扶林一怔,末了反应过来,“哦,你说他啊!”

第三百四十五章 男人的梦想

“又借调?”

许非咧了咧嘴,不满道“我一天成半掩门的了,谁来都能吆喝。”

“半掩门可是跟上流社会沾边的,你还够不上。”

李沐纠正了一下,发现话题跑偏,斥道“少得便宜卖乖,那是《三国演义》啊!要不是这身官服,我都想去掺和掺和。

王导给我打的电话,说先问问你意见,你要同意,那边再正式发函。”

“呃……”

许非确实有点意外,能找到自己头上。

不过就如李沐说的,那是《三国演义》啊!作为资深传媒人士、影视爱好者、光荣《三国志》从9代玩到13代的许老师,自然不会错过。

这叫男人的梦想!不像《红楼梦》,咦,红楼也是男人的梦想咧。

“这样吧,我去拜会拜会,具体聊聊。三国肯定拍好几年,我不能耗死在里头。”

许老师立即出门,打了辆面的,赶到电视剧制作中心。

王扶林和任大惠都在,笑道“哈,我就猜你小子要来。”

“不显得重视嘛?您传话没讲清楚,到底要我干什么?”

“呃,我们领导小组已经启动了,首要任务就是抓剧本、选演员。你选角的能耐可是名声在外,愿不愿意过来帮忙?”

“……”

许非琢磨片刻,道“王导,光选角没啥意思,能不能给我安排个灵活点的职务?”

俩老头无语,央视版三国,举全台之力,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先提上条件了。

“小子(zei),演员选不好全盘皆输。我们现在跟扛了一座山似的,不是闹着玩呢!”

“我没闹着玩啊!我肯定过来帮忙,可您也知道,我时间确实不充裕……哎,任主任,我在您手底下挂个助理怎么样?”

总制片人助理,啥都不能管,啥都能管。

任大惠郁闷,这小子从红楼开始,就给你叽叽歪歪,尽出幺蛾子。

他瞅了瞅王扶林,王导纯粹从专业角度出发二十多岁独当一面,胡同1三座金鹰奖,胡同2也拿了飞天。

绝对是看着有点不靠谱的精英啊!

“挂助理也行,这小子主意多,指不定就派上用场。”

“那,那成吧,我明儿给你们单位发函。”

于是敲定。

许非又询问进展,王扶林已经有了一个诸葛亮候选,李法增老师。

他在1985年鄂省台拍摄的《诸葛亮》中扮演孔明,拿下第六届飞天奖影帝,获首届全国十佳电视演员第一名。

妻子叫赵敏芬,《还珠格格2》里的老佛爷。

李法增49岁,开机得50岁,年龄较大,后来被替换。老头非常热心,还帮忙选角,跟顾凤丽一块奔走。

三国的选角工作持续了十个月,全国的适龄男演员都过了一遍。

许挂逼觉得太浪费时间,但他不能直接开挂,得做点铺垫,“这个选角吧,我一直觉得手段粗糙。

美国有个成立几十年的演员工会,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演员,年龄、资历、作品、荣誉等详细在册。片方来挑,一目了然。

咱们没有工会,但可以借鉴一些。您以广电部的名义,联系各地电视台、电影厂、话剧团、文工单位,让他们提交演员名册。不用复杂,基本信息加一张照片。

这就是资料库,以后不断更新,公开共享,对影视工作者也是件好事。”

“……”

俩老头一愣,还能这么干啊?

通讯、交通不便,这会都是到各地选。跟这个演员合作过,好,算有联系方式了,以后还能找着。那没合作过的,找个人就费老劲了。

此乃一大功,任大惠瞬间意识到。

总之交流半天,许·啥都能管·非出来,亦是心潮澎湃。

同为四大名著,三国的民间普及性远远高过红楼,小人书、连环画、戏曲、相声什么的都有。

武侯祠、张飞庙真实存在的,何况还有个大名鼎鼎的武圣人。自宋以来,历朝历代皆有封号,最后直接神化,成了一种信仰。

“关二爷在上,今日我三兄弟桃园结义!”

………………

进入七月,酷暑当头。

全京城,全国都为亚运忙碌着。央视联手16家地方台和京城广播学院,预计出动23辆转播车,七百多名现场人员,在19个场馆转播三百多场实况。

前所未有。

与此同时,伊莲经过砸店风波一闹,生意反倒越来越好。爱国企业的名头高悬,老百姓支持,盒饭数量也在蹭蹭上涨。

在这种大环境下,除了内部,不会有人注意一个电视剧组的活动。

许老师应下差事,并没有立即行动,得给自己的挂逼行为留出逻辑空间。于是他买了机票,装模作样的跑去南方。

挑(kan)选(nv)演(peng)员(you)。

……

太湖之畔,耸立着一大片恢宏建筑。

在南端,占地35万平方米,便是尚未完全竣工的三国城,包括城门楼、长阪坡、吴王宫、甘露寺等等。

还专门圈出5000平方米的大湖,叮叮当当造着古战船,拍赤壁之战用。

中央一部分是空的,留给以后的水浒城。

而在北端,挨着大浮山,另有一座占地15万平米的唐城。

唐城进大门,分出岔道,左转是唐宫和御花园,直走先看唐街,街上有太白酒楼、自在逍遥阁等;然后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享乐的华清池、沉香亭……

此刻,华清池内。

烟气氤氲,如梦似幻,林芳冰顶着戳到天花板的唐式高髻,光着膀子在里面泡澡。边泡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还作势唤道“喂……有人么?”

因为华清池特大,传出去有回音。

她听见回音,笑得愈发银铃。

好久未见的张俪坐在角落,偷偷看两封信,早上刚到的。

“飞天奖没意思,专家誓死脱离群众,是违背文艺工作者初衷的。不过跟上一届比,我倒挺佩服他们,能誓死的如此坦荡、坚决,倒很有态度,起码比一窝屎强……

不知不觉,你南下半年有余,每日思念,虽不至辗转反侧,也是饭量锐减。”

张俪反复观瞧,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

“昨日早起,跑步回来,在墙外看院子里的树,忽觉得一开门就能见你的脸。就像以前那样,树梢上的云,二十来岁的你。”

“……”

她抿了抿嘴,又拆出另外一封

“赚六万块了!想你,快回来。”

“……”

张俪翻了个白眼,无比珍重的收好,塞进随身背包。包里专门一个小格子,里面满满的全是情书。

(还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小白脸

许老师虽说来看女盆友,也没忘了正事。

像他这种出差的,给报销火车票,飞机不管,而人家许百万,也不在乎。

金陵目前只有一个军民合用的大校场机场,很费劲,他出来后找家招待所,先跑了俩地方省话剧团和军区前线话剧团。

省话有位大佬,张志坚。

说张志坚可能不清楚,说高育良书记肯定知道。今年35岁,还没有后世老阴逼的感觉,非常帅。

许非准备让他演荀彧。

荀彧都晓得,曹操最重要的文臣之一,“伟美,有仪容”,活了五十岁。

原版是由顾岚老师扮演,顾岚今年68岁,别说比荀彧大,比特么曹操都大,出场就一干巴老头。

你跟我讲,这叫“荀令留香”的荀令君?

王扶林给《三国演义》定的调子,刘关张、曹操、诸葛亮、周瑜、孙权,这七位算主角,从头到尾不能变。

配角就糊弄了,整体年龄偏大,演员换来换去,或者一个演员出演n个角色。因为拍摄周期长,半道人都跑了,又分成五个组,要顾及整体进度。

有的能接受,像陈之辉,一人演了鲍信、廖化、太史慈、许褚四个角色,观众脸盲看不出来。

但有的不行,像赵云,三个人演。赵云人气高啊,很容易被喷。

许非接了这摊活,只能尽量调整。

搞定了育良书记,又去前线话剧团看侯勇和王劲松。

哥俩是省戏剧学校的同学,毕业一块分到这儿,二十出头,不晓得能演啥。反正他要了简历照片,准备带回京城。

这叫举荐之恩。

估计差不多,连李大嘴和夏东海都能演吕布八健将,他俩也没问题。

………………

“轰!”

唐城御花园,剧组正在拍游园戏,天空忽飘来一片乌云,闷雷滚滚。

“导演,要下雨了!”

“不还没下呢么,继续拍!”

“继续!”

于是又演,过了几分钟,第二声雷滚来。

“哗哗哗!”

天就像裂了道口子,转眼间,大雨倾盆。

众人被搞的直懵,紧跟着,一个群演撒丫子往屋跑,引起连锁反应,什么太监、宫女、护卫一窝蜂的开始乱。

“都给我回来!”

“大家回来!”

第一个开嗓的是林芳冰,气的大喊大叫。

第二个是张俪,抄起大喇叭指挥“不要乱,先把器材道具搬进去。刘老师,你领着人去那边,其他的跟我来。”

说完,她带头开始搬。

雨丝如帘,满地水气,群演瞧着一个小姑娘,没打伞……悄默声的又跑出来帮忙。

好容易都完事,雨却下个不停。

剧组等了半天,张俪过去道“导演,今天估计拍不成了。”

“说夜间下雨啊,天气预报都特么不准!”

“江南的天就这样,不测风云总比旦夕祸福的好,大家最近也累了,不如就着歇歇?”

“行吧,下小点就撤。”

又等了一会,雨势稍弱,剧组装车走人。

“哗哗哗!”

狼狈的逃回招待所,张俪又安排卸车,待进到自己房间时,头发和衣服早就湿了,袖口粘着两条圆润的胳膊。

她脱掉衣裤,拿毛巾擦干,翻出一套内衣换上,瞧瞧胸前那大胆的样式和花色,仍忍不住羞涩。

正是小旭送的两套。

无锡雨水充足,入夏以来时常如此,墙壁、被褥都潮乎乎的。她买了卷席子,有太阳就晒晒。

张俪趁着有空,坐在桌前写回信。

半年相隔,仨人互相想念,每周信件不断。有时候刚寄去一封,忽然碰着好玩的事儿,紧跟着又来一封。

“今天遇了大雨,狼狈逃回。

江南黄梅季,愁人误事。所幸昨日见了老乡自酿的桃花酒,贴着你葬花小像,倍感欢乐,遂买了一坛,回去与你……”

“咚咚咚!”

“小俪,电话!”

“知道了!”

她放下笔,跑到一楼,拿起那唯一一部电话,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喂?我啊!”

“嗯,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

“想你了。”

“哟,那以前怎么不打?”

“今年太忙啊,最近才抽出空……艹,你特么看着点……行了,不说了,崩我一身水!”

“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猛地跑出去,只见马路斜对面的公用电话处,一个蓝银正跟自己摆手。

她要过,又驶来一辆公交,慢吞吞,慢吞吞的。

攥着小拳头,轻轻跺脚。

“你别动了,我过去!”

许非提着大皮箱,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好家伙,刚到就赶上这么大雨,火车都差点停了。”

“你……”

张俪瞧着他,一时不知讲什么,早已被惊喜填满。

“你现在有事儿么?没事吃个饭,我快饿死了。”

“那,那去那家吧。”

她一指,烟雨朦胧中,桥边一间铺子。

面积不大,也不是饭点,显得很清静。老板口音颇重,张俪操着半生不熟的方言,点了两碗面,一个藕粒肉圆,一个排骨。

末了又强调,“排骨不放糖,不放糖。”

“你不是吃糖的么?”

“他吃不惯。”

“……”

老板鄙夷的瞟了眼那小白脸,嘟囔一句“开盖伙。”

“哎,他是不是骂我?”许非对这种事反应可快了。

“没有的,喝茶。”

张俪给倒了碗茶水,相思太久,一改腼腆的盯着他看,“你来怎么不告诉我?”

“生活得有点惊喜嘛,我还想买花,一看下雨就没买。”

许老师四处张望,赞道“这地儿不错啊,那边古运河吧?”

“嗯,那个是清名桥,平时有摇橹渡船的。无锡水系多,我还见过鱼鹰捕鱼呢。”

“好地方……”

不多时,面上来了,他呼噜呼噜干了大半碗,方道“央视要拍三国,我接了个助理的活儿,挂在任主任底下。

这次是借选角的名义,过来看看你,时间充裕。”

“那你能待多久?”她问。

“你想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呃,亚运会我得回去啊!”

“说的我好像变坏人了……哎呀,慢点吃。”

张俪见他真饿了,又把自己这碗推过去。

“嗯嗯,你吃你的,我不够再要。”

“你吃吧,我不怎么饿。”

许非才不客气,于是又呼噜呼噜。

老板端上一盘不放糖的排骨,瞧这德行,愈发判断准确

丫奏是个小白脸,开盖伙!

(最近痴迷杀猪、分猪肉、砍树、盖木屋此类视频,好有意思啊!)



第三百四十七章 怨妇许

傍晚,雨停,运河岸漂浮着粘稠的水气。

俩人随便走了走,距剧组驻地不远找了家招待所。双人间,白布床单,外面有个小厅,能洗热水澡,还有台黑白电视,条件不错。

张俪买了点水蜜桃放桌上,道“无锡草莓很好吃,这会儿少了,不过桃子也好。”

说着洗了一只。

她半年未见对方,自有说不完的话,问“你怎么忽然跑到三国去了?京台没任务?”

“今年拍《雪山飞狐》,我生产任务就算完成了。三国也不是老盯着,时间灵活,现在就是选角……哎,你想不想演一个?”

“我能演什么?”

“甄姬啊,蔡文姬啊,大乔啊,三国美人太多了。但不着急,到时候再说。”

许老师咬着桃子,果实硕大,曲线丰满,果然汁多味美,“金陵那边我挑了三个,准备再去趟魔都,回程再去中西部转转。

三国人物不好找啊!帝王将相,纵横阖闾,我是战战兢兢,一刻不敢懈怠。”

张俪就当真的听,笑道“那你还真上心,一直觉得你爱红楼不爱三国呢?”

“两个我都爱啊!我跟你讲,男人的梦想都在这两本书里了。要么披上军装,拓土开疆;要么换上女装,祸害一方。”

“女女女装?”

“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心理上的特别倾向,随着时代发展,思想解放,喜欢女装的老爷们会越来越多。”许老师一本正经。

“又胡说!”

姑娘嗔怪一句,把桃核扔进纸篓,又瞥见那行李箱,忙起身道“这衣服不能闷着,你有太阳就晒晒,不然就湿漉氵,呀!”

许非一把拽过来,往大腿上一放,“好了,我一会自己收拾。现在饭也吃了,天也聊了……”

他咬着那截淡粉色的小耳坠,“该诉诉衷肠了。”

“唔……”

张俪任他抱着,过了会已经气喘吁吁。

勉强看了眼时间,挣道“我,我得走了,还一堆事呢。”

“我真得走了。”

“你先放了我好不好……唔……”

又过了会,许非总算抬起头,“你明天几点出发?”

“五点钟吧。”

张俪好容易落了地,整整衣服,耳朵根嫣红一片,“晚上也不用等我了,我早回就来找你。”

“哦,那我明天去魔都转转吧。”

“要住一晚么?”

“应该不用,顶多半夜回。”

“嗯,我后天抽空过来。”

她推门闪了,许老师挠挠头,总感觉不太对的亚子。

…………

次日,早晨。

许老师是被湿醒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湿醒。

枕巾、床单都潮乎乎的,墙壁也凉,似能刷出水来。皮肉在这样的床上滚了一宿,都能长出白毛。

外面又没太阳,江南的梅雨季很长,要到7月中才结束。

许非洗个澡,先到张俪那边瞧了眼,人家早就出发了。顿觉无趣,千里迢迢来看女盆友,结果没时间相聚。

其实男人被冷落的怨气更大。

——许·怨妇·非

于是买了张火车票,真奔魔都,人民艺术剧院,找魏宗万。

老头五十多岁,59年考上了上戏,毕业分配到人艺。功底深厚,戏路宽,喜剧正剧、正派反派、大人物小人物全行,货真价实的表演艺术家。

就在上半年,《解放日报》和《文汇报》联合办了一场魏宗万喜剧小品专场晚会。没有伴舞、伴奏、伴唱,全场solo,演了一个半小时,轰动上海滩。

当然很多人知道他,是在《三毛从军记》里。

许非接下选角这个活,条件之一就是给自己足够的权力。

所以他摆明车马,您就演司马懿!别管上边,上边看了,您也是司马懿!

老头还不想演,给出三条理由

一是我6岁就看三国戏,司马懿是白脸长须,我不合适。二是现在古装戏拍的不好,穿长袍走路都咔嗒咔嗒,跟钉掌皮鞋似的。

三是我不会骑马。

许非听罢,也摆出三条

您说的那是戏曲形象,这是电视剧,写实感。

这是央视大制作,一亿多投资,您就放心演。

骑马有替身。

老头合计合计,没好意思拒绝,点头答应。

《三国演义》的司马懿非常出彩,但也有很多遗憾。

比如空城计。

原著写“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遂道‘今大开城门,必有埋伏。我军若进,中其计也。’”

拜托,司马懿领了十五万大军,优势明显,就算不敢进,派小股士兵查看还不敢么?

于是后世冒出种说法,甭管是不是空城计,老贼都得撤走。因为兔死狗烹,诸葛亮一死,蜀国一败,自己就会被魏帝雪藏。

这个说法被广泛接受,但拍摄时还没想到这点,所以创作者说遗憾。

不过现在有许老师嘛!

……

他从魔都回来,已经半夜了,倒头就睡。

第三天晚上碰了一面,说会话张俪又去忙。如此过了数日,许非的怨妇范儿都快化成实质了。

又是一天晚上。

朦胧细雨,姑娘撑着伞来到旅店,见辣个蓝银正伏案看书,刷刷刷两秒钟一页。

“我刚下班,你吃饭了么?”

“嗯。”

“我在唐城对付了一口,你那是看书还是翻书呢?”

“哼!这叫量子阅读!”

“……”

张俪抿了抿嘴,凑过去道“怎么了?生气了?”

“嗯!”他加重语气。

姑娘愈发好笑,虽然他时有小孩子的一面,但像这么小孩子,还头一次见。

“那,那我应该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呢?”

“你应该进门之后,敏锐的发现我情绪不对,然后轻手轻脚走过来,搂住我脖子,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哎呀,别生气了。”

“……”

张俪翻了个白眼,也觉得很抱歉,纠结片刻,真抹身退了几步。

跟着轻轻上前,双手往肩膀上一搭,凑到他脸旁,“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许非舒坦一些,埋怨道“你们剧组都工作狂啊?每周一天都休不了?起早贪黑,给多少钱啊?”

“周期长,得赶进度。好了,等哪天下大雨,我们就休息了。”

张俪瞧他闲的快长毛,想想道“你要真没事,不如去看看湘云。”

“郭晓珍?她怎么了?”

“我刚来的时候去看过她一次,生活挺,挺不好的。”



第三百四十八章 探湘云

许非自己去不太方便,先到皖省的大省会蓝鲸,汇同了侯长荣。

侯哥和陈渐月(香菱)早就结婚,还有了孩子,如今四岁。第一次见嘛,免不了又塞个红包。

俩人乘火车到安庆,找到郭晓珍家。

其实从红楼出来后,她还拍了《钟鼓楼》、《末代皇帝》等片,跟大部分姊妹一样,也想留京城,于是考学。

88年考北电,文化课差12分;89年考中央戏曲学院,又差了16分。

这个成绩可以自费旁听,怎奈家境贫寒,不得不回到老家,烧了在红楼3年写的所有日记,心灰意冷。

“是这么?”

“是吧。”

许非站在一间老旧的平房前,不太敢认,试着喊“郭晓珍在么?”

隔了片刻,门推开,一个腿脚残疾的妇人出来,“你是谁呀?”

“请问是郭晓珍家么?我们是她朋友,拍过《红楼梦》的。”

一提红楼,妇人顿时相信,热情道“哦,快进来快进来……她出去了,一会回来,你们坐,坐。”

俩人坐下,暗暗打量。

十几平米的房子,简陋昏暗,床上卧着个男人,瞧着也有点残疾。

许非跟侯哥对视一眼,皆感惊讶。郭晓珍在剧组跟谁都不错,但没有一个至交好友,也从未讲过自己的家世。

“喝水,喝水。”

妇人端来两只碗,里面飘着点茶叶沫子,仨人相坐无语。

等了没多久,门一开,郭晓珍总算回来了,进屋就一愣,“许,许老师?侯哥……你们怎么来了?”

“我到无锡出差,就来看看你,几年没见还是那么胖。”

些许的尴尬被打破,郭晓珍没好气道“几年没见你还是那么损!”

“哎,江山易改本性,呃,秉性……那话咋说的来着?”

“狗改不了吃屎。”侯哥道。

“对对!”

“哈哈哈!”

郭晓珍大笑,恢复了几分爽朗,道“你们没吃饭吧?走,我请你们下馆子。妈,我一会带饭回来啊!”

……

安庆,曾经的皖省省会,祖上也阔过。

山清水秀,历史人文,三国的大小乔便是本地人。境内还有座天柱山,那可是灵气复苏的首批节点!

最著名的还属黄梅戏,后世黄梅和安庆一直在争这个起源地。

郭晓珍找了家小饭馆,见到老友非常高兴,远没有后世上节目的腼腆内敛——那都是被生活捶打的。

她考学失败回到黄梅剧团,后来结婚生子,又不甘心,一家三口去琼省闯荡,在娱乐城做主持人。

好容易攒点钱,却被小偷洗劫一空。跟着又到京城发展,依旧不如意,最后彻底死心,在老家从事黄梅戏教学工作。

这便是红楼梦带来的影响,见过外面的天地,就不想再回来。只不过有人如愿,有人失意。

“前阵子宝姐姐来看我,现在你们又来,我真的很开心大家还记着我。”

“革命情谊,甭见外。”

饭菜还没上,许非先啃着一块墨子酥,问“你现在还拍戏么?”

“拍啊,去年有部黄梅戏电视剧,过段就播了。哎,侯哥你怎么样?”

“我还凑合,养家糊口呗。”

侯长荣外形突出,戏一直不少。

“你咋不问问我?”

“你看新闻就知道了,显呗什么?”

嘁!

许老师继续啃。

其实他一直在琢磨,如果想拍戏的话,那简单,角色遍地都是。但这会拍戏不挣钱,郭晓珍想去大城市发展,归根结底是追求更好的生活。

一顿饭,聊的多是往事。

一帮年轻人,在那样一个时期,汇聚到那样一个地方,完成了那样一部作品,记忆难以磨灭。

许非在安庆住了一晚,次日清早,郭晓珍送站。

他把妹子叫到旁边,道“有困难呢,就来找我。想下海经商,也来找我,别自个瞎干,我起码能给点意见。”

说着,他摸出一个报纸裹的纸包。

“许老师,我不能要,不能要!”

郭晓珍有点被刺痛自尊。

“叫你拿着就拿着,当给叔叔阿姨的。”

许非硬往手里塞,道“红楼对我来说也是最美好的时候,你们都各奔东西了,有时想起来也孤单……还是那句话,革命情谊,甭见外。”

他的心情没人能理解。

大观园那帮人,是他交的第一批朋友,特干净。后来工作,也认识不少人,但就不那么纯粹了。

看着月台上抹眼泪的郭晓珍,火车缓缓启动,他和侯哥沉默好久。

“哎,明年我张罗一下,大家聚一聚吧。”许非忽道。

“聚什么?”

“86年结束,明年5年了。”

“哦,行啊,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侯哥点头。

“嗯,就怕人来的少。”

许非叹了口气,瞅瞅窗外,一瞬间觉得心态很老。上辈子加这辈子的7年,自己都四十岁了。

………………

烟雨,一向是连着的。

许非站在清名桥上,看着这条旷世伟业的大运河,包裹在烟雨濛濛之中,两侧灰瓦白墙的旧民居,人在小巷深处。

他忽然有点喜欢这天气了。

喜欢的方式也很简单,嗯,在江南买套房。

不知不觉,许老师已经住了十余天,每天约莫一个小时的相处,比月底流量还紧张。生活单调,早七点起床,吃饭,闲逛,看电影,吃饭,回来,等待宠幸。

连旅馆老板都混熟了,说哎呀,你要是本地人,准保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非要给他介绍对象。

开玩笑,许老师立场很坚定的好嘛!

“哗哗哗!”

“哗哗哗!”

雨势渐大,许非踱到桥边的小铺子,排出几枚大钱,叫了一碗面,半碗酒,一条上好的鲜鱼。

再出来时,天光陡落,大雨倾盆,似要在黄梅季结束之前,痛痛快快的再下一场。

狼狈的跑回旅店,洗澡换衣,坐在桌前出神。

不在江南不知道,今遭这一住,反倒把他的灵感勾出来。因为眼下的景太好了,缠绵悱恻,儿女情长,有一股旧旧的美。

若再过几年,城市发展,现代味就多了。

刷刷刷,许老师伏案写了一行字

“《便衣警察》时代+职业剧,《胡同1、2》情景喜剧,《渴望》家庭伦理+时代剧,《雪山飞狐》武侠剧。”

参与了五部戏,老实说,不打算搞了。

明年91,后年92,明年就该准备准备——他可没想在艺术中心待一辈子。

自己当然是做传媒,现在还得加上个服装业。拍电影不挣钱,看情况搞;拍电视剧挣点小钱,继续搞。

那拍什么呢?

许老师又写了几笔,跟着文思泉涌,索性满满一大篇。

(还有……)



第三百四十九章 耳鬓厮磨

“哗啷!”

面包车门一开,张俪疲惫的跳下来,在车门店门之间撑着伞,招呼大家搬卸器材。

从昨天到今天中午,干了二十多个小时,一个个筋疲力尽。又赶上大雨,从内往外的发腻,忧郁,各种厌世。

“明天下午出发,大家好好休息。”

“才半天假啊,比周扒皮还狠!”

“这叫一天,下午不算么?”

林芳冰、周洁、李老师快散了架子,互相搀扶着进楼。她们是两部作品的工作量,强度极大。

张俪叮嘱道:“吃了饭再睡啊,恢复的快。”

“知道了知道了,晚上见。”

林芳冰摆摆手,又道:“对了,晚上下馆子去,我请客。”

“嗯嗯,几天没吃着肉了。”周洁忙点头。

“我就不去了,有点事。”

“你干嘛不去?好容易有时间。”

“反正有点事情,你们去吧。”

林芳冰竖起眉毛,对着她戳戳戳,“看见没有?这几天都怪怪的,铁定藏着野男人呢。见色忘友!”

李老师抿嘴笑,周洁跟了一句:“见色忘友!”

“啧!”

张俪回头瞪了一眼,自顾自进屋,稍微收拾了下,又拎伞出门。

……

午后天色灰蒙,大雨痛快淋漓。

这片雨量过于充沛,明年还会发一场大水,太湖流域一片汪洋,运河水位更涨到了近5米。

她来到旅店,门虚掩着,敲了敲才进去。

“咦?你今天怎么……哦,下雨了。”

许非一抬头,手里一阵忙乱,把不能看的几页挑出来。

“不用藏了,我又不看。”

“也没什么,一点工作规划。”

他将能看的递过去,张俪忍不住好奇,接过一瞧,却是个电视剧拍摄计划。

“卖油郎独占花魁?这是老故事了,电影也有几部,你要拍?”

“不一样,你品,你细品。”

“……”

姑娘一头雾水,继续往下看。

“朱重原姓秦,汴梁人,是朱家油铺老板的养子,为人老实厚道。富家小姐瑶琴与父母失散,险些被乡邻拐卖,昏倒在王九妈门前,受殷勤招待。瑶琴只道遇见好人,感激不尽,全不知自己身陷青楼。”

“朱重被逐出油铺,仍姓秦,开始沿街卖油,人缘极好。一日,秦重偶遇瑶琴,惊为天人,心生爱慕。

一打听才知道,见瑶琴一面最少要十两银子,便苦心积攒。”

“瑶琴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给了秦重,秦重如约而来……”

《卖油郎独占花魁》出自《三言二拍》,世情的名篇。这个故事梗概大体相似,但做了些改动。

她又翻,居然还有。

“《绿牡丹》,柳希潜、谢英、车本高……这是明杂剧呀?”

张俪明白了,道:“你要把几个小故事写在一起?”

“对头。我住了十几天孤苦伶仃,无人陪伴,只觉这江南烟雨太好,不拍可惜了。”

“那你要拍成什么样儿的?”她不接茬。

“世情,当然拍世情电视剧。”

所谓世情,就是写情爱婚姻、家长里短、生意买卖、青楼官场等社会状态。兴起于明中后期,《金瓶梅》《红楼梦》为巅峰。

用现在的网文讲,即生活流,《从1983开始》什么的……

“我把背景全放在江南,没有千秋功业,一水的儿女私情。衣食住行,小桥流水,个个追求美好生活。”

“准备什么时候拍?”

“还不确定。”

“那你拍出来,我肯定喜欢的。”

张俪眨着大眼睛,十分神往,随即又瞅他胳膊肘底下。

“哎,这个不能看!”

许非连忙压死。

“不看就不看。”

她又扫了遍提纲,愈发喜爱,末了打了个呵欠。

“困了?”他这才发现对方挂着黑眼圈。

“昨天拍通宵呢,今天要不是下雨,还不能回来。”

“那你睡会吧,我再写点。”

“嗯。”

张俪起身到床边,一张堆满行李,一张乱着被子,遂脱了鞋,直接躺下。

人在午后睡觉,醒来时往往觉得失落孤独。尤其秋天的午后,看着外面黄昏凄凉,简直想死。

她这一觉却睡得香甜安稳,外面大风大雨,不分白天黑夜。不知何时一睁眼,舒坦无比,熬了一宿的疲惫全消。

电视机开着,音乐轻柔,一个黑白色的圆饼挤在荧幕里。

今天礼拜二,很多单位下午休息,电视台也没信号。至于这个圆饼,学名叫彩色电视信号测试图。

“几点了?”

她抻了个懒腰,慢慢下床。

“四点钟了。”

许非摆弄着一桌饭食,笑道:“饿不饿?我买了豆干、排骨、米饭、黄酒,还有小点心。”

“呀,金刚肚脐。”

张俪拈起一块油酥小点心,“我喜欢吃这个。”

金刚肚脐,是用面粉加豆油拌,酿进椒盐馅心,撒上芝麻而成,据说状似庙里金刚的肚脐。

二人围桌就餐,许老师抿口黄酒,摇摇头:“喝几次都喝不惯,还是北冰洋好。”

“我倒觉得绵柔,小旭也蛮喜欢的,你回去给她带几瓶。”

张俪也抿了口,只觉精神,笑道:“还是我身体好,这要换了小旭,熬一宿就能要半条命。”

“她咳嗽一声就没了,还用熬?”

许老师嗤了一句,劝道:“你吧嘴上不说,心里要强。身体最重要,累出病来怎么办?”

“……”

姑娘听了没应,隔了片刻,道:“不做不行呀。我跟组大半年,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足。嘴上说想做你这样的大制片人,其实心里清楚,我现在根本没能力独立攒组,更别提什么立意、镜头、表演。”

她有些低落,“可能我只适合做个制片主任,后勤管家。”

“千万别这么想!我就问你,你喜欢这行么?”

“喜欢。”

“那就行了!你别跟我比,我属于天才。

你跟自己比,既然喜欢就得坚持,如果实在觉得不行,影视业又不只有制片人,你还可以做别的。”

许非掰着手指头,“杂志期刊啊,制作公司啊,经纪公司啊,影院啊,影视城啊……哎,像这唐城,说不定你以后就自己建一个。”

“又胡扯,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张俪的性格不同小旭,不钻牛角尖,不禁考虑起日后的道路。

她干制片本就是试水,发现天赋不够,特别小旭那边事业起步,更觉自己一事无成。

吃罢晚饭,二人坐在桌前,许非继续写故事大框。

明年他不打算生产,这是留给自己的,定位古装爱情剧,轻松欢快,养心养眼。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想把所有类型剧试一遍。得让国内观众有个比较,免得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进来,都特么当成宝!

而除此之外,另有几部戏在酝酿中,就属于不能让人看的“先知”范畴了。

他写完一页,张俪看一页,忽道:“秦重对瑶琴算见色起意么?”

“算,但这篇清奇就在此。

男主是小商人,女主是妓女。跟以前那些忠贞刚烈的东西不同,冯梦龙写的小市民爱情,表现的是人欲。

秦重的感情适于对方美貌,瑶琴的感情适于对方真诚,但你细品。

一个卖油郎,辛苦攒了十两银子,只为见她一面。见了一面还啥都没做,人家醉酒,他照顾一宿。

你能说他纯粹为了色么?不是,他对瑶琴的感情是仰视的,一铜板一铜板攒钱,就像朝圣一样。

再说瑶琴,把私房钱交给只见过两次面的秦重,让他替自己赎身,无疑是一种赌博。

她有爱情么?可能有一点点动心。关键是,她愿意跟着秦重,因为他对自己好。

这或许就是古人理解的爱情,或者说,现实生活。”

古人婉转,搁在今天就一句话:舔狗终得he!

“哗哗哗!”

“哗哗哗!”

雨丝如帘,天光越来越暗。

这部剧叫《爱情宝典》,许非记不太清,属于再创作。还有部《上错花轿嫁对郎》更好,但他不确定原著出没出来。

“瑶琴是大户千金,饱读诗书,陷入青楼后时与文人饮酒谈诗。我安排了一段改良版飞花令,你帮我想想。”

说着起身,啪,亮了灯。

昏黄的光晃在俩人脸上,挂钟咔嗒咔嗒,一个没开口,另一个也没开口。

安静了几秒钟,她才拿起文稿,“数字飞花令,连一二三四五六七,再加个花字……这也太难了,得照着书本查。飞花令应情应景,简单些好。”

“那就改成雨字吧,您饱览群书,能不能接十句?”

“我又不是真的宝钗。”

张俪白了他一眼,“不过也看了不少诗词,我想想……小楼一夜听春雨。”

“嗯,继续。”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古代的飞花令,对格律要求极严,现在谁懂格律,都是简化版。

她一连念了七句,一时也头疼,起身转了几步,忽道,“有了,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句好,侠气!”

许非拍了拍巴掌,此乃陆游的诗。

“我想不出了,还剩两个,你补上。”

“我还真不通古诗词,你是难为我,呃……”

他拉过对方,又抱在大腿上,憋得一脑袋汗,“哎,有了!”

“哪句?”

“暖雨晴风初破冻……”

他看着怀里的姑娘,“杏眼桃腮,我已春心动。”

这是易安的词,原句是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你!”

张俪脸腾的一红,心中狂跳,“你这人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应情应景,继续。”许非笑道。

“我不继续了……”

她咬着嘴唇,只觉那目光看过来,大胆热烈,这份热烈加上紧贴的体温,让自己微微颤栗。

“哗哗哗!”

“哗哗哗!”

外面雨仍在下,淅淅沥沥。

“最后一句了,再想想。”

“唔……”

她脑中似被这雨搅得一团糟,呼吸温热,自己的耳坠在他的唇齿间流连,勉强又挤出一句,“雨湿纱窗。”

“谁的句子?”

“辛,辛弃疾的。”

“太少了,后边加一句。”

许非往下滑,埋在她的脖颈里,“雨湿纱窗,耳鬓厮磨。”

(了!)

第三百五十章 挂逼

十天后。

这日一早,大太阳地儿。

江南的梅雨季终于过去,马上进入酷暑,满城水气蒸发干净,又热的恼人。

火车站熙攘吵闹,张俪穿着件浅黄色的短袖,白色八分裤,柔美饱满,依依叮嘱“路上小心点,最近挺乱的。你这人好露财,被盯上就不好了。”

“我又不是二傻子,说点吉利话行不行?”

“吉利话……”

她看看天色,“你来时大风大雨,去时阳光明媚,是个好兆头。”

许非失笑,简直爱煞了她,脚步被柔丝缠绕,亦是不舍,“要不我再留几天?”

“还是走吧。你在这耽误我做事,我也耽误你工作。我新年回去,明年在涿州拍。”

“涿州……说不定咱俩能赶上呢。”

他摸摸姑娘的脸蛋,“那你注意休息,别太累着。”

“嗯。”

许老师抹过身,摆摆手,一步三回头的进站。

他在无锡呆了二十多天,算上来回路程,整整一个月。

说是去中西部转转,其实根本不用。四大名著的台前幕后他看了八百遍,有些确定,有些闹不准,但打电话问问也ok。

丫在外面晃荡,约莫时间够了,直接回京复命。

………………

八月,亚运前奏已经疯狂。

2日,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亚奥理事会主席——科威特萨巴赫亲王在保卫王宫的战斗中牺牲。

很多国家要求开除伊拉克,中国方面迅速沟通,在9月20日亚奥理事会暂停了伊拉克会籍。

当时临近开幕,亚组委在6个小时内将比赛日程全部更改。

可同时,西亚也整妖蛾子,约旦等国同情伊拉克,表示不参加亚运会。

中国做了很多工作,最后大家答应参加。不过约旦说经济上有问题,不派运动员,只在开幕式时打着国旗进来。

所以是37个国家最终参与。

全国人民都在为盛事准备,三国的筹备工作也在有序进展,许非刚回来就参加了一个会。

电视剧制作中心,大会议室。

多了一些新面孔,王扶林在介绍“前阵子我们进行了审核考试,选出六位编剧老师,杜家福、朱晓平、叶式生、周锴、李一波、刘树生。”

六人起身示意。

“经过我们共同研究,已经确立了一个基调把120回的小说,改编成80集剧本(剪辑成了84集),由群雄逐鹿、赤壁大战、三足鼎立、南征北战、三分归晋五部分组成。

也就是说,我们要找五位导演。目前定了蔡晓晴、沈好放、孙光明三位,大家也可以举荐。”

蔡晓晴是位女导演,拍过《蹉跎岁月》;沈好放之前留学日本,做过《敦煌》的副导演。俩人是中心内部的,孙光明则是鄂省电视台的,拍过85版《诸葛亮》。

许非一听,索性顺水送人情,道“晋省台的张劭林不错,刚拿了飞天奖,可堪大用。”

“哈!你小子二十多岁,说人家可堪大用。”

任大惠笑斥,却也当回事,“我考查一下。”

“至于创作思路,我们觉得要充分尊重原著,同时参考《三国志》中有价值的史料……”

王扶林刚开口,又被一个专家打断。

“这个分寸怎么把握?比如周瑜,周瑜可是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您是按演义拍,还是按史料拍?”

“主要人物,当然按演义拍。参考史料的意思,是在跟原著形象趋同的基础上,尽量挖掘一些更丰富的东西。”

“这倒可以。”专家不言语了。

跟着分派剧本,六位编剧,每人写十几集。

“剧本你们先写着,算初稿,等导演到齐了,我们定期举办讨论会。导演、制片、美术设计、摄影都要参加,大家一起研究……”

“咚咚咚!”

正此时,外面有人敲门,进来个白面高大的小伙子,“对不起,刚从学校赶过来。”

“嗯,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王扶林叫过对方,道“这位是吴小东,今年从中戏毕业,做副导演。”

吴小东连忙问好,冲某人眨眨眼,搭边坐下。

一连说了几项事情,王导最后道“我再强调一遍,首要任务还是剧本和演员。选角我们应该启动了,哎对了,小许你不是出去考察了么?成果怎么样?”

“不离十。”

“嗯?”

众人一愣,任大惠问“怎么个不离十?”

“是这样,我去了南边和西边,可谓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京城我也了解了一下,不敢打包票,但起码这些人,目前来看比较适合……”

“你等会儿,等会儿!”

任大惠有点动气,道“我知道你小子工作能力强,但也别夸海口,这不是儿戏。”

“我们给选角预留了半年,甚至大半年时间,你也不怕闪了舌头?”一位制片主任道。

“是啊小许,选角要严谨,你连录像都没拍怎么判断?”顾凤丽也道。

“呃……”

许非咳了两声,问“王导,那我现在跟您汇报一下?”

“你说。”

王扶林往后一靠,同样怀疑。

“先说几个女角色吧。貂蝉,京城青年艺术剧院,陈虹。”

“小乔,浙省昆剧团,何情。”

“邹氏,长影厂,姜黎黎。”

“甄宓,吉省艺术学院,赵铭铭。”

众人一听,暗暗点头,除了赵铭铭不认识,其余皆是公认的美。

“下面是几位主要配角,司马懿,魔都人民艺术剧院,魏宗万!”

嗡!

说女角没啥大反应,司马懿可太重要了。底下议论纷纷,各有意见。

王扶林一愣,他心里有几个人选,不那么太合适,一提魏宗万,刷的一下,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老谋深算的形象。

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好像,似乎,还挺合适的。

“荀彧,苏省话剧团,张志坚。”

“赵云,北影厂,张山,马术精湛。”

“吕布,北影厂,张广北。”

“跟着是七位主演……”

许非顿了顿,全场提溜一下汗毛炸起来,竖着耳朵听。

“刘备,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孙彦军!”

“……”

先是安静,随即比刚才更热烈的讨论。

“哎哟,我怎么没想起他来?真挺靠谱!”

“靠屁,孙彦军白面奸诈,分明是曹操的形象。”

“怎么奸诈了?那叫白皙英俊,有书卷气,演刘备太合适了!”

“对对,脸还长,黏胡子会很好看。”

“好了,不要吵闹!”

王扶林维持秩序,自己却在本上记了一笔,“小许,你继续。”

“关羽,陕省话剧团,陆树铭!”

“张飞,冀省话剧院,李靖飞!”

“周瑜,甘省话剧院,洪宇宙!”

没反应,不认识。

“曹操,中戏教师,鲍国安!”

哗!

又是纷争一片。好容易安静,许非接着道“孙权……”

他瞄了角落一眼,笑道“吴小东!”

噗!

噗!

吴小东喷了,哥们你不带害我的!我马上毕业,就想混口饭吃啊!!

王扶林却看了看他那高挺的鼻梁,若有所思,若有所思。

许非还在继续,吐出最后一个名字

“诸葛亮,不用说单位了,都认得,唐国樯!”

(还有……)



第三百五十一章 神了(1)

嗡嗡嗡!

如果刚才是争论,现在直接炸开了锅。

“小许你这就胡扯了,诸葛亮怎么能用个奶油小生演呢?”

“他演技那么差,现在都没戏拍了,担得起这么重的角色么?”

“我坚决反对!”

“我也反对!”

“反对!”

1979年,影视业百废待兴,蓝翔大使主演的《小花》横空出世,皮肤白皙,相貌精致,涩会主义盛世美颜,甚至得了个“奶油小生”的名号。

他顶着偶像派光环火了几年,遭遇事业瓶颈,正是低谷期。所以让他演诸葛亮,荒谬至极。

“好了好了!”

王扶林敲敲桌子,没表态,而是道“小许,说说你的理由。”

“首先,原著里写‘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唐国樯英俊潇洒,有儒雅之气,智慧之相,这叫先天条件。

其次,诸位说他奶油小生,演技不好……”

许非笑笑,道“选角切忌先入为主,要客观判断,善于发现。你们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么?知道他现在水准如何么?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连戏都没试,怎么就评判他不合适呢?”

“……”

这下不逼逼了,再逼逼就给你扣帽子。

王扶林也来了句,道“演什么先不讲,低谷期的演员过来,肯定会卖力气,他指望这个翻身呢。

原则上,这七位主演要我们六个导演一起商定,只要有一人反对,就不能通过。但现在导演还没齐,可以先找来试试妆,拍段录像。

小许,你负责对接一下。”

“好!”

众人有点懵,想象中的漫长周期,仿佛刷的一下缩短不少。瞧这意思,他一人把主角全包圆了?

随后散会,吴小东立马凑过去。

“你说你是不是坑我?我就想混个副导演,我演什么孙权啊?”

“别得便宜卖乖啊,孙权不比你副导演强?”

吴小东今年毕业,可能被分到国家话剧院。说起来,正是他和沈霖搬走,才引得孤男二女共度除夕,互明心意,小旭张俪搬离,又发生了一连串事情……

恩人呐!

…………

京城火车站。

站口一开,一大群人涌出来,其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壮汉,膀大腰圆比旁人高出一头,格外显眼。

此人叫陆树铭。

这年头来趟京城不容易,他拎着大包有点发虚,也很不理解。你说我一陕西省演员,怎么就跑到首都来了?

还试关羽,关羽那是一般人能演的么?

他摸摸兜里的火车票,就怕选不上,完了还不给报销。

“你好,是陆同志吧?”

“我叫吴小东,剧组副导演,过来接你。”

吴小东很快进入角色,上下打量,个头绝对够,气质还没看出来。

俩人先到招待所安置,跟着马上去单位。陆树铭话痨,逗比,这会全憋着,一路东张西望。

就见一条长长的走廊,最里头有间屋子,人流进进出出。

他就觉得很神秘,一定是领导办事的地方,遂挺胸抬头,不能让首都人看不起。

“许老师,人到了!”

“嗯。”

吴小东也挺高,但陆树铭的目光能越过他头顶,特简陋,一张桌子一把椅,后面坐一人,低头记录。

过了几秒钟,这人抬眼,问“身高?”

“186。”

“体重?”

“一,一百八。”

“一百八?”

“二百!”

“会骑马么?”

“不会。”

“有健身习惯么?”

“抽空跑跑步。”

“评价一下关羽这个人物。”

“呃,忠,忠义武圣。”

那人刷的撕下一页纸,“带他去试妆,眼睛一定得吊起来。”

吴小东接过,陆树铭偷摸一瞧,上面画了一幅关公像,青巾绿袍,髯长二尺,面若重枣,丹凤眼、卧蚕眉,威风凛凛。

俩人刚出屋,前后脚又进去一对,就听里头问。

“身高?”

“181。”

“体重?”

“不到一百六。”

“太瘦了,要增重。”

“评价一下张飞这个人物。”

“呃,重情义,鲁莽,不体恤下属。”

刷!又是撕纸声。

“带他去试妆,眉毛胡子要注意!”

陆树铭一直在外面听,见对方出来,搭了一句,“你好你好,我试关羽。”

“……”

人家一愣,挺腼腆道“你好,我叫李靖飞,试张飞。”

几人结伴同去,到了隔壁屋。

化妆师照着画像开始工作,陆树铭又偷瞄,见三弟那张黑黢黢的面庞,胡子跟围脖似的,眉毛像两把扫帚,尾巴都分叉了。

他愈发懵逼,低声问“吴导演,那位是管什么的?”

“他负责选角。”

“那怎么还有美术师的活儿?”

“哦,他也懂点。一会你们化完妆,他还得指导你们录像。”

“……”

二哥三弟沉默片刻,李靖飞忽道“我看像拍胡同的许非老师,是他么?”

“没错,奏是他。”吴小东乐道。

哎哟!

陆树铭恍然,这可是业界青年代表啊!

费了很长时间,化妆完毕。李靖飞还好,陆树铭往起一站,嚯,全场惊叹。

之前看没啥特别,不想眼睛生的如此好,尤其吊成一双丹凤目,配上那身形,瞬间有种关二爷的感觉。

“怎么样了?”

正此时,那位青年代表陪着一人进来,吴小东连忙介绍“这是我们总导演,王扶林。”

双方又问好。

王扶林一看陆树铭的造型,惊的眼镜都掉了,“你这,这算一锤子就完成了?”

“哪儿能呢?服装没细做,青龙刀没打,胡子也没试,先瞧个大样吧。”

许非连摄像师都没找,自己拿着照相机招呼,“陆老师,麻烦来站这儿。老吴,给我搬把椅子。”

他跳到椅子上,镜头稍稍往下,“左脸露出来,别看我,往斜上方,斜上方!45度,对对!

眼睛眯着,眯着,不是闭上……好了,别动!”

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

随即指导录像,主要训李靖飞,就让他笑,瞪着眼珠子笑,咧着大白牙笑,越傻缺越好。

“……”

王扶林在边上看着,为某人的工作效率感到震惊,起码在选角这事上,好像也不用耗那么久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神了(2)

北影厂,上午。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在厂门口徘徊,身量中等,端方忠正,一看就是好人。

此人叫张山,生在青岛,少年时有个邻居,叫倪萍。中戏毕业分到北影厂,顶头上司叫陈强,所以后来娶了个媳妇,成了陈小二的妹夫。

“滴滴!”

一辆夏利停在跟前,张广北露出脑袋,“上车!”

“你哪来的车?”

“借的。那可是国家级大剧组,头回去不能丢人。”

俩人在中戏就认识,现又在一个厂。

张广北31岁,发际线岌岌可危,颇有后世风采。他性格也逗比,打量对方几眼,“你咋穿这么难看?你瞅瞅我,这一身油光水滑,走哪儿都不怵。”

“那,那跟你比不了。”

张山随口应付,心存疑虑道:“哎我就纳闷,你也就算了,我怎么还被选上了?他们咋知道的?”

他这会籍籍无名,张广北已经拍了几部电影,用自己的话讲,“在影视界有一定地位了”。

“广撒网好捕鱼啊!机会千载难逢,你骑马那么好,不演三国白瞎了。”

张广北拍拍方向盘,“其实我也纳闷,怎么找我试吕布呢?要演也得演周瑜,我得跟他们讲讲。”

开着车,很快到了制作中心。

俩人整整衣服,器宇轩昂的往里走,刚迈两步就一哈腰,“哎呀,里坡老师,您好您好!”

正有一人出来,60多岁,却是一位老演员,里坡。

绝对的大前辈,作品就不说了,单说配音,《西游记》里一人配了六个角色,猪八戒、奔波儿灞、方寸山樵夫等等。

“哦,你好你好。”

里坡不认得俩人,笑道:“来试三国的吧?”

“对,您也是?”

“我试董卓,加油!”

老前辈拍拍肩膀,走了。俩人继续上台阶,刚到走廊,又连忙哈腰,“哟,鲍老师,您也在啊?”

这位可是真正的中戏老师,“嗯,我试曹操,你们快进去吧。”

“……”

张广北眨眨眼,再瞧里面人头攒动,不由缩下脖子,憨态可掬。

……

“服装拿来没有?”

“来了来了!”

“扇子呢?”

“这呢这呢!”

“化妆师,老年妆吃透了么?要不再练练?”

“差不多了!”

屋里乱糟糟一片,忽有一人喊:“非哥,吕布、赵云来了!”

“知道了。”

许非转过身,一瞧门口俩人,忙上前握手:云飞兄,358团还好吧?

态度之热情,让楚团长有点受宠若惊,心中也诧异,没想到是这位负责,他特么不是京台的么?

简单聊了聊,招呼人去试妆。

张广北憋了几秒钟,没憋住,“呃,我不太想试吕布,我能试试周瑜么?”

“可以,但我话说在前头,我只负责选角,决定权在王导手里。”

“明白明白。”

许非当然有数了,他试了周瑜也白扯,没那份儒雅,面相较凶,最后还得是吕凤仙。

吕凤仙好啊,不然西凉军就没美式装备了……

………………

上午的主角是曹操,试妆录像,许非让鲍老师朗诵了一段《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那嗓子,那范儿,活生生的曹老板。而且他身高中等,在一帮壮汉里显得比较矮,无形中也很符合。

下午也有一位主角,还没到。

午休刚过,制作中心就弥漫着一股躁动气息,有事没事都往楼下跑。张广北已经完事了,但拽着张山不走,知道一会谁来。

八卦啊!人类的强项。

约莫两点钟,随着一辆自行车骑进院里,整个单位都沸腾了。

“来了来了!”

“哎哟,这就是当代陈世美啊?果然唇红齿白,英俊潇洒。”

“那是,不潇洒能干出这事么?把自己媳妇儿逼自杀。”

“你小声点!”

“我看许非这次要栽,他怎么能演诸葛亮呢,看着就不像嘛!”

“栽了才好,瞧他得瑟那样。”

王扶林手下三个选角导演,各忙一摊事,许非就要了吴小东一个,但声势浩大,威风八面。

那刘皇叔,那关二爷,那曹孟德,啪啪往不服气的人脸上拍。导演没齐,没最终定,但找备选的心气都没了,还找啥啊?

还是看看无双上将潘凤,河内万人敌方悦,长坂剑圣夏侯恩,乌巢酒神淳于琼吧……

诶,结果那货脑抽,非弄这么个诸葛亮!

众人心思趋同,大体在看笑话,期待给那孙子一次教训。

“……”

唐国樯进了楼,见人来人往,有意无意的瞥来异样目光,心中苦笑。

他最近非常难熬,除了事业瓶颈外,生活变故也是重要原因。

目前有两种说法:

他79年跟首任妻子结婚,女方对他百依百顺,就像天一样。后来这货出轨,提出离婚,导致前妻在今年初的除夕夜自缢身亡。

另一种是:由于唐国樯太受欢迎,前妻经常疑神疑鬼,甚至去找导演,要求让自己饰演女主角。后来还打着丈夫的旗号做生意,夫妻关系出现裂痕。

时间一久,前妻换上精神疾病,他在88年提出离婚。而今年前妻自杀,妻家在军方有些势力,于是各种打压,当时家里都被搬空了,跟朋友住一块,极为落魄。

是非曲直,外人不晓得。

“咚咚咚!”

唐国樯走到最里头,敲敲门,“你好,是这里试妆么?”

“对对,唐老师好。”

许非上前握手,果然生的俊俏,仅次于自己,“我叫许非,负责跟您对接,咱们先简单聊一聊。”

“哦,我看过胡同,年少有为啊。”

俩人就座,许老师开口道:“您看过《三国演义》么?”

“读过一些。”

“对诸葛亮什么印象?”

“孔明之智近乎妖嘛!”

“呵,有这个印象就好。因为我们拍的不是史料,是,里的诸葛亮就这形象。他自出道以来,一路顺风顺水,观众可能看的爽快,但演员挑战不大。

您形象好,有潇洒之气,这就差不多。关键是晚年……”

许非顿了顿,继续道:“尤其刘备死后,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殒落五丈原,是个大悲剧性的人物。

如何将其表现出来,这是最具挑战性的地方。

您之前上过北电的进修班,恕我直言,观众好像没看到什么成果,对您还停留在《小花》、《孔雀公主》的阶段。

但三国不一样,它有原著本身的厚重,又有精英编剧的打磨,再加上过亿投资的硬件保障,可谓千载难逢。

其实演员自己最清楚,自己到底要不要转型。遇到好戏好角色,可以持续辉煌;时运不济的,只能泯然众人。

我觉得,诸葛亮会成为您的一个里程碑和转折点。”

“……”

唐国樯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抱着没太当回事的态度,但刚才一番话,每一句都扎在心里。

对方就在告诉自己,“你得翻身啊!”

“呃,呵呵……”

他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我就叫你小许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找我试诸葛亮,可我感谢你的好意。如果能参与呢,我一定竭尽全力。”

“好,那我们试妆。”

许非陪同,到了化妆室。

唐国樯又一愣,化妆师、服装师早已等候,旁边就挂着羽扇纶巾,墙上贴着几张大照片,刘、关、张和孟德的试妆照。

他看着仁厚的皇叔,傲然的二爷,粗莽的翼德,和霸气十足的曹老板,忽然也生出一股融入其中的冲动。

“非哥,先化青年妆还是老年妆?”

“青年。”

“好。”

化妆师立即开工,按照之前研究的风格。

底色浅淡,突出皮肤质感,面部稍红润。运用发髻的宽长度,使额头开阔,眼部拉平,眉型稍细,胡须稍短,上胡两尖向外,显得更神气,有飘逸洒脱之感。

又换上一身借来的服装,有那点意思就行。

许非咔嚓咔嚓拍照。

……

而外面,王扶林、任大惠连同三位导演正匆匆赶来。

蔡晓晴别看是女的,脾气最爆,嘟囔道:“这不胡闹么,还真试妆了?我倒要看看什么德行。”

“也不一定,之前那几个都挺神的,说不准人家发现潜力了呢。”

“就算有潜力,咱们用他压力得多大啊?”

几人大步流星的下楼,等着看笑话的一帮人互使眼色,纷纷尾随而去。

还没到门口,在走廊就听里面大呼小叫。

“太像了!”

“我不知道诸葛亮什么样,但就觉着像!”

“眉宽点,胡须长点,哎呀感觉真棒,比青年妆还好。”

“唐老师,你先感受一下,带点悲凉气……蜀国将倾,无力回天,愧对先帝……对对,就这样!”

王扶林顿住脚步,因为从屋里走出一人。

当看清的一瞬间,不禁睁大眼睛。蔡晓晴、沈好放等人也是惊异万分,后面的围观群众更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

他就那么慢慢踱出来,两鬓斑白,苍老消瘦,羽扇一下一下的摇着,似摇尽了长江东逝水,生前身后名。

他立在大家跟前,然后一抬头。

所有人都不动了。

“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

第三百五十三章 扩大经营

王扶林想小火慢炖,许非直接上高速了。

待诸葛村夫的试妆一过,好家伙,王导发现主演齐活了!当然他嘴上不能说,还得考虑考虑云云。

那三位选角导演也省事,可着配角挑吧。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剧本创作过程。许老师做了些微小的工作,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随着京城的酷暑慢慢消褪,距亚运开幕仅剩一个月时间。

八月下,在大广场举行了火炬点火仪式。

首长用取自念青唐古拉峰下的火种,点燃了亚运会的第一支火炬,跟着交给组委会的执行主席。

执行主席又点燃了四支火炬,由四位运动员高擎,直奔首都机场。这四路火炬,会送到海口、乌市、拉萨和冰城,开始遍及大陆30个省市的接力活动。

李柠的赞助服装也正式亮相,老实说,忒丑!

白背心,白短裤。那种露膀的大背心子,左胸前印着李柠标志,正前方胸腹的位置,有一个盼盼图案。

裤衩也很短,男同志么,嗯,就有点鼓。

…………

清早,百花胡同。

娘俩吃完饭,一块出门,到巷口较宽敞的地方,停着一辆崭新的大发车。屎黄屎黄的车身,特亲民。

这是许非托李程儒买的,丢人啊!重生七年,就买了辆大发。当然他不在乎,实用就行,上辈子自己第一辆车还是宝骏呢。

“小非,你真会开么?”

张桂琴坐在后座,双手一把,跟上刑场一样。

“放心吧,老李教我好一阵呢。”

他点火,放手刹,挂挡,松离合,给油一气呵成,小车晃晃悠悠的驶向西单北大街。

这年头开车绝对爽,没违停,没扣分,没摄像头,没查酒驾,只要不被当场逮住,奏是飒!

他直接怼到北口,俩人进店。不一会李程儒也来了,难掩激动。

“小王,统计好了么?”

“好了,现在挂出去么?”

“挂吧。”

于是乎,伊莲开张,王柏琳在小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数字。

经过三个月的狂轰滥炸,老百姓已经审美疲劳,不像之前那么堵门。但今儿黑板一挂,乌央央又迅速聚集。

“卧槽,我没看错吧?”

“这么多了么?光盒饭就得多少钱啊?”

“伊莲大出血啊!”

所有人都被那个数字惊掉眼球,爱心盒饭,50万!

“好了,安静一下!”

王柏琳站出来,拿着麦克风道“今天宣布一件事情,承蒙父老乡亲的支持与厚爱,我们的爱心盒饭在昨天晚上,达到了48万这个惊人数字。

48,死吧,不吉利。亚运盛事,千载难逢,本着圆满的意思,我们无偿再添加2万,凑个整,50万!”

“哗哗哗!”

“那么到此刻为止,活动正式结束。接下来我们会着手实施,争取在开幕第一天,就让义服人员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我们会在报纸上公布消息,欢迎大家过来监督,绝对有肉!”

“哗哗哗!”

又是掌声如潮。

伊莲从没明确过截止日期,但无人质疑,人家都送50万盒饭了,你还想咋滴?

店面正常营业,许非、张桂琴、李程儒躲在小里间算账,满头大汗,情不自禁。

“一万套珍藏版,卖了九千套。19万件普通版,卖了15万。剩下的,包括一千件高端西装,留着亚运期间销售。

再加上别的乱七八糟,我算算啊,六,六百……”

“七,七打头!”张桂琴道。

“哦,七,七……”

李程儒手都哆嗦,一遍遍按,“七百五,五十万!”

“你连起来说。”许非笑道。

“七百五十万!”

李程儒恶狠狠的吐出一个数字,随即又蔫在椅子上,神经了似的,“妈耶,妈耶,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挣这么多钱。”

张桂琴也抖,道“我就纳闷了,平时看都穷嗖嗖的,怎么有钱人这么多?”

“不是有钱人多,这叫天时地利人和,想再来一次都不可能。”许非道。

1990年,京城常住人口已达1086万人。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后期,国内始终是卖方市场,有货就赚钱。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区区20万件衣服,操作一下太容易了!

当即,俩人平分。

许非出品牌和脑力劳动,李程儒体力活,各拿二百七十多万。每人又拿出几十万,算盒饭费用。

加上库存,最后盈利三百万左右。

更重要的是,许老师的原始积累才将将收尾。

李程儒摸出手绢,擦了擦汗,抽了两口烟又被张桂琴掐住,长吁一口气,“真长见识!不过说句你不爱听的,咱们不趁热打铁,把运动服开发出来,到时候晚了怎么办?

现在火炬传递,可全是李柠的衣服。丑是丑了点,好歹名气出来了。”

“哟,咱们合伙就干这一单,怎么还担心起运动服了?”许非道。

“瞧你说的!”

李程儒不好意思的笑笑,“通过这次合作,我信任你,你也信任我。咱们得保持下去啊!”

“……”

许非没说话,过了会指着门外,“斜对面那二层楼知道么?”

“知道,以前什么公司的,自己折腾黄了,空一年没人要。”

“开完亚运,我准备买下来。”

噗!

噗!

张桂琴摸摸他脑门,“小非你没事吧?咱这店不挺好么,买它干什么?”

“你要开商场?”李程儒明白点意思。

“这叫扩大经营。”

许非吐出个名词,“做服装生意,无外乎一条路子,品牌有点名气后,就在各地开专卖店。这些店捆绑当地大商场,像王府井那边,一水的外国名牌。

咱们本钱小,弄不了大商场,也冲不出京城,只能搞个小点的过过日子。

那二层楼就不错,够用了。”

咝!

李程儒倒吸一口凉气,你听听这叫人话嘛?

他脑子飞速转动,问“开了之后,你用自己的品牌进驻?”

“对头,但主要是自选。”

“光卖衣服?”

“卖别的也行啊,比如外面弄一门市,弄点餐饮项目,茶水点心,休闲卡座,见天儿营业……”

许非敲敲桌子,“这么跟你说,什么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扩大规模。往小了说,这叫卖场,往大了讲,这叫商业地产。”

(还有…………)



第三百五十四章 看房

李程儒自己也能发大财。

但他早早认识了许老师,被忽悠上车,不知幸运还是不幸。

服装生意单调,要么像李柠,自己建工厂,全国开专卖;要么像伊莲,建个商场巩固本土优势。

老马的歌厅有几百平,加装修才四十万。

西单那二层楼千来平,搁后世地图看,应该紧挨着老佛爷。许非吃得下,可他愿意拉上李程儒,自己忙,得有个工具人。

…………

安慧桥西北,这里以前叫大屯乡,一片荒地,全是坟。

1986年,政府在大屯乡东北侧划出一道狭长地块,起名“北小条”,盖了十栋居民楼,将村民搬迁。

原址则建了一座弧形大楼,名五洲酒店,酒店后面有绿地,耸立着16栋高层住宅。

这一大片,叫亚运村。

下午,京台的新闻车停在了酒店门口。

车门一开,刘迪领着记者、摄影师跳下来,后面蹭着一位姓许的吃瓜群众。几人进门,不废话,直接开拍。

“再过两天,亚运村正式开村,各国运动员、官员将陆续入住。今天我们就带大家看看这里的准备情况……好了,我们先来到运动员餐厅……”

记者在讲解,许非挂着工作证,自己瞎转悠。

称奇不已啊!

这餐厅的装潢格调,在后世也就稍显古板,绝称不上过时。

空间广阔,能容纳两千多人就餐。餐巾折的一丝不苟,红色靠背的椅子,穿西装系领结的服务生,还有个西式吧台,红马甲的调酒师。

后厨一水的特级厨师掌勺,特设清真食品,自助餐式……

几人看的暗暗咋舌,深感盆景之威,简单在酒店转了转,又去后面住宅。

许老师瞬间精神了,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看房!

话说京城最早的富人区,应该是84年开发的方庄。

当时京城需要一个高档现代化小区,作为对外窗口,同时也为解决干部的住房问题,所以在方庄盖了一片住宅。

什么张国利、刘小庆、丹丹姐,都在此安过家。

那第二批富人区,便是亚运村了。

外国人和明星成为首批业主,“拿大哥大,开汽车,住亚运村”,更是富人标配。1995年前后,房价就特么涨到了11000!

许老师跟着服务员上楼,随便推开一户,耳边立时响起了整齐的语助词:“卧槽!”

刘迪眼睛都瞪圆了,他一处级干部哪见过这个?

“这是两室一厅的,108平。我们还有四居室,200多平的。我领你们简单看看吧……”

服务员充斥着奇怪的优越感,就像房子是她的一样。

许非继续瞎转,头回见这么大的两居室。格局一点不老,客厅超大,窗户也大,阳台隔着落地玻璃门。

主卧挨着洗浴间,浴缸砌着台阶,唯一有时代感的,就是厕所和厨房贴满的白瓷砖。

踩了一圈,重新回车上,一帮人飘散着浓郁的柠檬味儿。

“这应该是国内最好的小区吧?”

“肯定啊,接待外宾能差么?”

“哎哟,我这辈子能住上亚运村,死了也知足。”

大家非常羡慕,又好像理所当然的事情。90年代,国人对老外自动低一头,还没有后世……呃,后世也差不多。

…………

夜,小旭归家。

进屋就瞧见一双鞋,嫌弃十足,“你又来做什么?”

“刚去亚运村,顺路上来瞅瞅。”

总是顺路的许老师推过一盘烧麦,一盘扒肉条,“没吃饭吧?热着的。”

“……”

小旭看在肉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你去亚运村做什么?”

“看房啊!哎我跟你讲,那房子可好了,床超大,浴缸超大,沙发超大,24小时热水……等亚运会结束,我铁定买几套。”

“哟,说的我都想买了。”

姑娘还真动心,问:“你估摸着,得多少钱一平?”

“怎么也得几千块吧。不过我有内部价,你要的话,我帮你拿一套,完了你钱给我。”

“好呀,我今年肯定能赚出来。”

小旭显得很开心,笑道:“不用太大,我们两个人住,大了空旷……对了,给我爸我妈也买一套。”

嘁!

许非知道那两个人里不包括自己,撇撇嘴,“你爸你妈来京城么?”

“看呗,想来就在京城买,不想就在老家买。”

小旭一本正经,很有陈老板的亚子了。

若按历史轨迹,她明年才会加盟长城,然后第一年就赚了四百多万,比许老师还猛。当然了,91年和90年环境不同。

小旭咬着烧麦,歪头看他写字,随手拽过一张。

“《欢喜姻缘》?你又写剧本了?”

“嗯,留着以后拍。”

她看了两眼,“这不是《李娃传》么?这是《卖油郎》,《绿牡丹》,《乱点鸳鸯谱》……哦,我知道了,你要拍个小故事集!”

这话有点熟。

许非挠挠头。

他一直觉得这么古典的内容,配上《爱情宝典》这么鬼的名字十分不搭,便改成了《欢喜姻缘》。

原想叫《啼笑因缘》,被张恨水大师抢注了。

原版有《卖油郎》、《绿牡丹》、《小棋士》、《救风尘》、《风筝误》五个故事,他不完全喜欢,换掉了《小棋士》、《风筝误》。

新版一个是唐传奇《李娃传》,一个是三言里的《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鸳鸯谱可厉害了!

说宋朝年间,杭州城内,刘家和孙家各有一双儿女。

刘家的儿子刘璞,和孙家的女儿是娃娃亲。刘家的女儿许给了裴家子,孙家的儿子另聘了徐家女。

儿女长大成人,刘璞却得了重病,刘家隐瞒病情,打算娶媳妇儿冲喜。

孙家知道真相时,婚期已定,为了保护女儿,便让儿子玉郎扮上女装,上了花轿。

当夜,刘璞不能洞房。

心虚的公公婆婆就让自己的女儿惠娘,陪“嫂嫂”安寝。结果玉郎和惠娘一见钟情,过了个实实在在的洞房花烛夜……

小旭边吃边看,只觉满口噙肉香,看到好玩处咯咯直乐。

“写得好,拍出来肯定好看。现在的古装剧不成体统,穿着长袍大步跑,嗝……”

她猛拍胸口,“水,水!”

“那袋里有可乐。”

小旭拎过袋子,摸出一听可乐,灌了几口才消停,“烧麦太干了,咦?”

她又翻了翻,发现一个新牙刷。

“呃,呃……”

许老师努力解释,“明天加了场彩排,起早开工,这边儿能近点,能近点。”

(最近真是明白啥叫世事无常……)

第三百五十五章 前夜

9月下,天气凉爽,京城沸腾。

大街小巷全是宣传牌,电视报纸长篇累牍,各公园、广场摆满了吉祥物,国家努力了四年,终于到了向世界敞开窗口的时候。

老百姓沉浸在过节般的兴奋中,发生口角都变成了“办亚运呢,不跟你一般见识!”

37国运动员入住亚运村,外国游客蜂拥而至,将近20万的数量。

这20万人,瞬间包圆了大小景点和所有上点档次的旅店。王府井、西单作为知名商圈,自然成了逛街首选。

“weletobeijg!weareoneofthesponsorsoftheasiangas……”

西单北口,一家放着英文的店铺吸引了游客注意。一对夫妻步入其中,略微打量,从彼此眼中看到惊奇。

这店的设计装修,显然超出别家一大截。

王柏琳站起身,不敢下判断,试探道“欢迎光临,请问你们是……”

“几里哇啦,几里哇啦!”

“哦哦!”

她听出是日语,忙拿出两套珍藏版,又竖起一牌子,上面有日文介绍,详详细细。

夫妻俩一乐,先认准赞助商,又瞧衣服大方时髦,最后才看价格,160人民币。

好便宜啊!

男人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变成四根,“几里哇啦,几里哇啦!”

“您要,要四套?”

“四套,没错吧?”

“二男二女?”

王柏琳反复确认,给拿了四套衣服,女人又挑了一条连衣裙,心满意足的走人。

她一脑袋汗,死活想不起老板的培训内容。

日本人再见说啥来着?

“阿姨洗铁路?”

不对不对,“敌羞吾去脱他衣?”

还不对,“呀麦?”

“哇,柏琳姐,日本人好有钱啊!”妹妹们惊叹着过来。

“眼都不眨就买了四套,那裙子也三百多呢!”

“嗯?不是一百多么?”

“前几天非哥让改的,全翻一倍你忘了?”

“哎哟,还是非哥心黑手辣!”

1986年到1991年,此乃日本战后的第二次大发展。随后泡沫破裂,日本经济倒退,进入平成大萧条时期。

亚运会有个毛病,语言太杂。

伊莲是西单“最先跟国际接轨的”,除了英文大喇叭,顶上的广告牌也换了,用日韩等文字,大大印上一个词赞助商!

“滴滴!”

王柏琳刚送走几位韩国客人,外面喇叭响。许老师从屎黄色的大发上下来,进门就喊“妈!”

“咋这时候过来了?”

“给你送张票,明天开幕式得去啊!”

“新闻那边我联系好了,明天下午我们送第一批盒饭,陈小乔过来开车,王柏琳你跟着点。”

张桂琴瞧他说两句便闪,忙道“哎你晚上回来吃饭么?”

“不一定,先走了!”

…………

跟老百姓心情不同,许非这等工作人员紧张的要死。

那什么场合啊?

国家主要领导人,各国领导人都在,不用上升,本就是极重大的政治任务。他匆匆跑去工体,跟程东、邓在君又对了一遍流程。

晚上十点钟,回来百花胡同。

累是累,精神却极度亢奋,躺床上死活睡不着。他看了会书,眼瞅着十二点仍无困意,不禁骂了声,翻身下床。

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刚要走,张桂琴忽然出来了,“大半夜干啥去?”

“妈,还没睡呢?”

“你翻来覆去的吱吱响,我能睡安稳么?这么晚还走啊?”

“呃,没事过去瞅瞅,这心里总吊着。”

“……”

张桂琴叹口气,摆摆手,“去吧去吧,小心点开车。”

许老师出门,行驶在夜色中的大街上。往常京城已经睡了,但今天,时不时能看见车辆奔跑,路灯通明。

“嘎吱!”

停车场上,许非熄了火,透过开阔的玻璃窗望去,偌大的体育场屹立在前方。

里面隐约吵杂,白剌剌的光透出罩棚,使得轮廓有些模糊。它仿佛一只半睁着眼睛小憩的巨兽,只待明天那一刻,站起来向世界发出怒吼。

他忽然觉得工体很美,一时出了神,过了会,不远处传来一声喊,竟是程东。

“哟,来来来!”

许老师招呼他上车,乐道“你咋也过来了?”

“我就没回去!”

程东掐着半根烟,喷着酒气,“在小店吃一顿就回来了,妈的,反正也睡不着。”

“能睡着就怪了,那边还有呢。”

他努努嘴,台阶上满满当当,一水的工作人员。

别处夜深人静,此处吵杂喧嚣,俩老爷们坐车里并不孤单。很久没抽烟的许老师破例要了一根,道“你还别说,此情此景我想起一句话来。”

“什么话?”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哈哈!”

程东直拍大腿,“你说也怪啊,平时不咋觉得,但一碰上事儿吧……诶,好像心气就有了。

还不是少数,全国人民的心气都在一块,放眼望去全是同志!就像亚运会,听说捐款都2亿7千万了,谁能想我们能盖出这么好的场馆?

他望了望体育场,又喷出一口酒气,“可能中国人就是靠这个闯过来的。”

“你特么的……”

今夜星光灿烂,许老师揉了下眼睛,“你特么突然煽什么情?”

“有感而发,有感而发。”

程东笑笑,砸吧道“其实这样的晚上,喝酒才是正事,可惜店都关了。”

“不急,庆功宴再喝也不迟。”

“呵,那倒是。”

“……”

俩人不再言语,沉默的看着体育场。

时间很快又很慢,许非在车里坐着,丝毫不感疲惫。到了后半夜,往工体聚集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待到凌晨,已经遍布内外。

不知不觉,黎明到来,忽有人喊了一句。

“太阳出来了!”

他探头望去,见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地平线跃出,那不算强烈的光洒向体育场,驱逐着钢筋水泥的冰冷,又一点点扩大,照在每个人脸上。

许非下车,使劲抻了抻筋骨,“走了!”

“走了!”程东道。

那边也在招呼,“起身了起身了!”

“自己组的道具设备都检查好啊!”

“早饭得吃,不吃没力气!”

“一会见,一会见,大伙加油!”

伴着那红日,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1990年9月22日,亚运开幕!

(还有……)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亚洲雄风1

开幕式16:00开始,预计19点结束。

观众起码提前三个小时入场,有运动员6578人,在通道里等候,又有场地表演1万人,根本装不下,在外面等。

下午时分,几辆大发先开到了工体外面。

陈小乔打头,冲窗外一探手,嘎吱,停的整整齐齐——这是专门排练过的。

王柏琳跳下来,扯开横幅,没写什么爱心盒饭,而是画了个爱心,上写“义务服务队辛苦了!”

“哟,这就是伊莲送的盒饭吧?”

“听说是第一波,走看看去。”

“没肉可不行啊!”

一帮人呼啦啦围过去,记者也架好摄像机。王柏琳算露脸了,你说我一售货员,怎么还上电视了?

她捧着俩饭盒,战战兢兢道“我们,我们两盒是一份,一盒饭,一盒菜。给大家看一下……”

说着打开,大米饭满满的,一荤拼一素,尖椒土豆片和葱爆肉,重油重盐。

记者还摸了摸,道“都是刚出锅的,经过装车、运输,热量流失了一些,但摸着还很温,绝对不是冷饭冷菜。”

王柏琳又随意翻开几盒,镜头怼过去,菜色一样,都有肉。

这边展示完,那边负责人过来感谢,志愿者忙着卸车,摆拍程序一丝不苟。

…………

体育场内,七万人满满当当。

主席台坐了一些人,但第一排空着,旁侧是外宾席。照明灯下方挂着一圈各国国旗,跑道上全是摄影师。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海聊,等着开幕式举行。

张桂琴坐在席间,觉得自己特渺小,“哎呀,头回见这么多人。这要放一把火,跑都没地儿跑。”

“婶儿,你说点好的,您儿子也在里面呢。”

“没事,他搁外头呢。”

啧!

小旭不好刻薄,噗噗嗑着瓜子。

许非就分到两张票,正好一人一张,亏得另一位不在,否则还麻烦。

今天虽然凉爽,但人数太多,张桂琴坐了半天总感焦躁,不停道“怎么还不开始啊?”

“三点多,应该快了……咦,喇叭响了!”

果然,广播里传出沙沙的声音。等待许久的观众精神一震,渐渐安静,只听道

“尊敬的各位来宾,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在开幕式举行前,我们将会给大家带来跳伞、军乐、太极拳三个项目的表演……下面请欣赏,跳伞表演……”

“哗哗哗!”

伴着如潮掌声,一阵轻快的音乐响起。小旭举着望远镜,忽指向天空,“婶儿,哪儿!哪儿!”

张桂琴也拿着望远镜,“哎哟,那啥飞机啊?”

“说是运五。”

“运五,我还以为直升机呢。”

“直升机留着航拍呢,哎哎,跳了跳了!”

俩人兴奋的大呼小叫,旁边人各种恰柠檬,他没有望远镜。

四架飞机从工体上空慢速飞过,第一个运动员从一千二百米高空跳下来,张开降落伞,背上系着奥委会会旗。

地面有指挥人员和标记,标记是个大圆圈,运动员在空中不断调整,精准落在圆圈内。

紧跟着,又有数人跃下,亚奥理事会会旗、亚运会会旗迎风招展,还拖着长长的彩色烟带,在空中轻舞盘旋。

“哇哦!”

“哇哦!”

观众发出阵阵惊叹,老外们也出乎意料,没想到用这种方式开场。

此刻,运动员已在通道内等候。

许非领着队伍呆在外面,抬头仰望,只见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然后就被体育场屏蔽了……蔽了……了……

但这也高兴,小伙子们一个个咧着嘴,不断欢呼叫好。

突然间,又有一架直升机从头顶飞过。

“哎,航拍机!”

“摄影师在上面呢!”

“打个招呼!”

大家沙雕的使劲挥手,也不知人家看没看见。

……

三个节目过后,场内出现了一口古钟,一面大鼓。鼓声震震,十一响钟鸣,代表着开幕式正式开始。

“哗哗哗!”

掌声、欢呼声骤然响起,镜头给到主席台,却是诸位大佬入场。

慈祥和蔼,充满了人生经验。

张副市长走到台前,同时也是组委会副主席,高声道“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开幕式现在开始,请全体起立。”

“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七万人全部起身,国人庄严肃穆,乐曲激昂澎湃。

“请各代表团入场!”

其实按许老师习惯,不怎么喜欢看节目,对各国的服装、长相、气质、人数评头论足,这才是正经事。

此番入场顺序,照汉字笔画排列,首个国家马尔代夫。

蓝西装,红领带,灰裤子,裤子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

“马尔代夫代表团由15人组成,其中运动员12名……”

噫!

观众开始议论,“好少啊,稀稀拉拉的。”

“真可怜,才这么点人。”

“咋这么黑呢,也不是黑人啊?”

“晒的吧,说是岛国。”

第二个马来西亚,一百七十多人,对比明显。

白衣白裤,头戴传统的无边小黑帽,下身斜着一条改良版纱笼,既有传统特色,又时尚美观。

张桂琴看得劲儿劲儿的,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外国人。

小旭关注着服装,跟自家作对比,觉着还是许老师的好。

代表队一个个过,没来的领导人就算了,来了的肯定给个镜头,然后挥手致意。穷的真穷,富的真富,亚运会嘛,就那几个国家玩。

倒数第二个是澳门,澳门以前跟香港组团,加入亚奥理事会后第一次单独参赛。

红西装,白裤子,七十多人,瞧着特喜庆。

澳门过后,最后一支队伍亮相。当礼仪小姐举着牌子迈入场内,刹时间,几万人都在欢呼。

而与此同时,电视机前的无数观众也在喊

“中国队!”

“中国队出来了!”

“中国队出来了?哎哟,哎哟……”

外面的表演组十分失落,吴经更是满地乱跑,“我想看,我想看,我进去瞅一眼行不行?”

“老实点,我特么还想看呢!”

许非一把搂住,又安慰众人“没事儿啊!各有各的分工,我们的任务就是演好节目,咱们看不见也能给中国队加油!”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伴随着《歌唱祖国》的曲调,工体的分贝达到了最高峰。所有人都在随着乐曲的节奏打拍子,解说员的声音也拔高几分

“下面入场的是中国体育代表团,由838人组成,运动员670人,将参加本届亚运会全部29个项目的比赛……”

身高2米的篮球运动员宋力刚担任旗手,后面是两名护旗手,再往后是几位领队,最后是齐整整的运动员方阵。

男女各一组,孔雀蓝西装,白色休闲西裤,白皮鞋。

修身得体,自然大方,走起来英姿飒爽。

这里有体坛名将,许海峰、王义夫、高敏……也有出道不久的新人,日后的大魔王,如邓亚萍……

此刻汇聚在一处,跟着那红旗。

沿着跑道一路走,一路观众在喊“中国队加油!”

“中国队加油!!!”



第三百五十七章 亚洲雄风2

“点燃火炬!”

“奏会歌!”

37个国家的代表团排列在场内,脚下是铺好的绿荫草皮,他们以及所有观众都向通道口望去。

只见在“金刚制靴”、“konica”、“星河音响”的广告牌包围中,三名运动员小步跑了出来。

手持火炬的是许海峰,后面跟着女排五连冠的张蓉芳、跳水冠军高敏,穿着李柠那身赞助服装。

大白背心,白裤衩。

小旭一捂眼睛,太丑了,广告牌也丑,早知道做好看点了。

这个环节一直秘而不宣,今天才正式亮相。三人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返回起点,登上观众席。

爬上一截截台阶,最后到一个巨大的火炬台上。

这年头没有花里胡哨的点火方式,特淳朴。许海峰向观众展示火炬,跟着转身,点燃下面的引火装置。

热量上升,迅速传导,直至顶点。

砰!

白天的火焰不那么鲜明,但体育场上空的云层,似猛颤了一下。这颗经过2亿人亲眼见证的火种终于完成使命,让亚运圣火在此刻升腾。

11000只信鸽同时放飞,万羽织成巨网,覆盖在工体上空。

“哗哗哗!”

大家激动且自豪。

一次亚运会,一场开幕式……体育在老百姓心中过于沉重,总是跟国连在一起。而外人不会了解,他们等待这份自豪已经太久太久,期盼这份强国之梦更是太久太久。

火炬点燃,运动员宣誓,退场。

四个出口,分出四人各带一组。锣鼓队已经守在通道口,往里是舞蹈队,再往里是武术队。之前看的大呼小叫,这会全在哆嗦。

“非哥,我上个厕所!”

吴经蹭的站起来。

“你不刚去过么?”

“没尿出来,这次肯定有。”

“小小年纪,肾就这么不好……”

许·虎骨酒·非予以鄙视,回头赞道“还是老侠客厉害,稳如泰山。”

“呵呵,我也去个厕所。”于承惠实诚人。

啧!

许老师索性喊道“上厕所的赶紧去,别临阵磨枪啊!”

“非哥,哪个枪啊?”

“非哥这么正派,肯定是真枪啊!”

“哟,真枪是哪个枪啊?”

大伙哈哈一乐,略有放松,结果前面“咻……咻……”哨音响,锣鼓队一下冲出去了。

他们这一冲,大家的弦瞬间又绷紧。

许非可没本事给一千人减压,只能和程东一遍遍检查,确保道具不会出错,期待他们平时的苦练没有白费。

而趁着空档,他悄悄溜到前面,在出口处望了一眼,猛地又缩回来。

只觉四面八方全是人海,乌压压当头笼罩,锣鼓铙钹齐鸣。数百条汉子,裸着臂膀,穿着古代士卒装,上下翻飞,惊天动地。

一时间,竟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感。

十来分钟的节目很快结束,紧跟着《碧水风荷》。五百多个女孩子舞着白纱,盈盈款款的步入场内。

武术组排到了最前面,许非根本不看外面了,靠着墙,腿肚子一直在抖。

程东带着另一组在隔壁,摸出根烟,看看四周又别在耳朵上,过了会又想抽,又别上……

外面歌声响起,于文华开始唱,说明临近结束。工作人员大步跑过来,“快快,出场准备,到你们了!”

此刻,许老师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挥挥拳头,“入场!”

四组人马鱼贯而出。

音乐一起,数百人一起高喊,举着大旗入场,到中间骤然一分,化作一道道洪流向八方延伸,汇成一副云头图案。

跟着大旗挥舞,又似云卷云舒,随风浮动。

末了队形再变,全部散开,横二十,竖二十一,红色旗面如波涛翻腾……

许非站在跑道上,看不到精彩,也找不到错误,眼前穿梭游动,好似一个人,又似一个整体,根本捕捉不清。

他能做的,就是努力让思维清晰,待大旗队下场,连忙招呼武术队。

在场外就排的整整齐齐,好像几条线插入场中,吴经抿着嘴,板着脸蛋,直挺挺戳在最前头。

音乐骤然一变,吴经啪的一起势,身后五百多人齐刷刷延伸下去,口中大喝

“哈!”

“哈!哈!”

全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拳拳有力,生龙活虎。

耍了一趟拳,数百人变幻队列,围成若干圆圈,同时后面推出三个移动舞台。

音乐又一变,升降台一开,先露出两根长翎,跟着是满头珠翠的绒球花盔……等脑袋出来时,忽地一顿。

许非和程东魂都吓飞了,还好台子继续往上爬。

只见那穆桂英穿蟒扎靠,翻身涮腰,花枪舞的上下翻飞。耍了几招后,旁边的台子也升起,却是位大武生。

轻捷矫健,跌扑翻打,勇猛炽烈。

俩人为一组,右侧亦然。

那川剧变脸,紫堂堂的面庞,一张脸从绿变红,从红变白,由白变黑,几张脸谱过后,嗖地恢复原样。

这比军乐队、太极拳好看多了,一票老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斯国一!”

“????!”

“wonderful!”

水袖过后,中央台子升起,于承惠提剑亮相。

别的节目都是一窝蜂堆人,许老师却很注重节奏。大旗是开胃菜,打拳是延伸,四位曲艺名家是个人之美,也是铺垫,就为了引出后面的醉剑。

原本是先舞醉剑,再舞双手剑,彩排发现时间过长,忍痛割爱。

只见老爷子身形欲倾,步伐凌乱,剑器歪歪扭扭,在快摔倒的时候却猛地一刺,以左脚为轴,整个人翻转过来。

这一翻,好似太白醉酒,水中捞月。

一路醉剑就势施展,闪展晃忽,如颠如狂,赏心悦目。紧跟着,那帮武术少年也在圆圈内对战,十八般兵刃眼花缭乱。

耍完了两边一开,各入一群狮。

南狮写意,北狮写实,在引狮人的指挥下,慵懒倦起,眨眼呵欠。一侧绣球翻滚,纵腾跳跃;一侧小狮戏大狮,大狮逗小狮,尽享天伦。

末了聚到正中,摇头摆尾,普天同庆。

“oh!”

“斯巴拉稀!”

“perfect!”

老外哪见过这个,惊呼不断,观众也在议论

“我就觉着前面缺点啥,这才叫过节呢!”

“就是,这多热闹啊,还宣传我们文化。”

“……”

主席台上,曾到艺术中心视察的那位大领导笑了笑,这小子搞创意确实有一手。

………………

通道内,许非完全不晓得外面评价,只想让自己尽快平复。

程东更完犊子,喘道“穆桂英卡那一下,我,我特么都要上不来气了!卧槽,我还活着么?”

“活着呢,就腿有点抖。”吴经道。

“你特么更抖,还有脸说我?”

“表演完的尽快散场,别占地方,别占地方。”

工作人员无情驱赶,却也没办法。

许非领着大家出去,piapia瘫倒一片,刚才的节目可以说把他们都榨干了,心理上的压力更大,终于如释重负。

“先休息一会,盒饭马上送来了。”

“盒饭?非哥你准备吃的了?”

“大家相识一场,临别还能让你们饿着?”

他招招手,“歇够了把道具收拾收拾,咱们任务算完成了。我告诉你们啊,虽然他们在内,我们在外,连现场都看不了,但其中有我们的贡献,每个人都不可或缺。”

“非哥我知道,螺丝钉嘛!”

“我不难过,我就挺舍不得你的。”

“对啊,我们也舍不得。”

“滚!要那帮小姑娘说,我还心动点,你们就算了。”

许非筋疲力尽,又要了根烟,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们是亚洲的儿女,我们有宽阔的胸怀,让世界洒满春光……”

已到收尾阶段,场中升起一个充气式的巨大会徽,会徽呈穹顶状,顶端站着熊猫盼盼,一群人在下面载歌载舞。

数万只气球互相簇拥着,冉冉升空,浮动出无数美丽的幻想。

气氛达到了最。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刻,它在亚运历史上记下新的一页,它将成为我们生活中一段永远美好的回忆……”

许老师望着夜空中飘起的气球,席地而坐。



第三百五十八章 飘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许太白

当夜,许老师睡到地老天荒。第二天尚未起床,就被外头大妈吵醒

“注意了,注意了!发现可疑分子赶紧向居委会报告,安全防护,人人有责。听说昨天搜着雷管了!”

哎我去!

许非听外面连锣都敲上了,只得闹心的爬起来。

这帮大妈没别的,绝对负责。政府可是发动了50万街道积极分子,在各个片区巡逻,再加上公安干警、驻京部队,堪称天罗地网。

昨天开幕式,其实已经比赛了,垒球和帆船——帆船在秦皇岛举行。

今天全面展开,足球、篮球、体操、跳水、排球这都是热门项目,光篮球就安排了三场。没精力看,反正拿冠军了。

许非洗脸刷牙,啃了口凉饭,忽有种无事一身轻的赶脚。

单位没事,三国没事,亚运没事,女朋友们没事,纯闲。他索性把自己关屋里,画运动服的设计草图。

伊莲有女装,有男装,正式推出后会将“伊莲男士”换成“伊莲ho”。

然后是单独的运动品牌,广告词都想好了“人生就像一次登山,你可以领略沿途的风景,也可以享受站在巅峰时的喜悦,最重要的是一颗敢于攀登,永不退缩的心灵。

非凡运动,勇敢前行!”

他暂时不打算推出运动鞋,好运动鞋需要研发技术的,成本太高。像他小时候踢球,都是双星啊,大波纹啊,二三十块钱一双,又丑又硬。

谁要有一双皮足,能羡慕死小伙伴。

许老师想让自己的品牌一亮相,就领先同行那种。

“啪啪啪!”

“啪啪啪!”

正画着,外面传来许宅特有的敲门声,打开一瞧,却是郑小龙。

“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许非奇怪。

“没风,路过就来瞅一眼。”

郑小龙自顾自进院,神色郁郁,“听说你弄了点补酒,有多的没,给我拎一瓶。”

“冯晓刚说的吧,嘴忒碎。”

他拿了一瓶虎骨酒,问“你这病气歪歪的,没事吧?”

“你不知道?哦,你确实不知道……”

对方往树底下一坐,叹道“我女朋友不出国了么?正烦着呢。”

“怎么回事啊?”许非有时间没去单位,消息落后。

郑小龙有个女朋友,《人民文学》的编辑,认识好几年还没结婚。前不久,女方去美国深造,他事业在国内不能走,于是分隔两地。

“呃……”

许老师不是故意的,瞧瞧他头顶。

别说没结婚,就算两口子一国一个,要么被绿,要么被绿,要么还被绿,当然也有美满的。

总之呢,郑小龙这段郁闷,到处霍霍朋友,今儿轮到百花胡同了。

“人都说啊,出国就等于离异,我还行,顶多算分手。”

“那她什么态度?”

“她送我一盒子,里面是好几十封没寄出去的信。”

郑小龙情绪缓和了点,笑道“当年我跟《凯旋在子夜》去老山前线,她担心我,给我写的。”

“哦……”

许非挠挠头,道“你要对她没信心,谁说也不好使。你要有信心,那更不用别人说。我觉得最好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或许慢慢就调整过来了。”

“我听八百遍了,人人都这么劝,谁苦谁知道啊!”

郑小龙38岁,这会却跟小孩似的,折腾作人。

抽了几根烟后,忽想起一事儿,“哎对了,今年金鹰奖在蓝鲸,11月1号,你有空就一趟。

《渴望》也定11月份播,不过我琢磨这剧太苦,明年得搞点乐呵的,想再来一部情景喜剧。”

“有素材了么?”

“找海马啊,那帮人一个个比我更闲,我就是怕跟胡同重复。”

“电视剧就那么几类,内容新颖就行。”

“嗯,那成,我抽空攒一局。”

郑小龙靠了小半天,讹走一瓶虎骨酒,一瓶五粮液,不知又霍霍谁去了。

…………

若非提醒,许老师都忘了金鹰奖这茬。

今年是第八届,整体质量依然很牛,包括《篱笆·女人和狗》、《上海的早晨》、《海外遗恨》、《胡同2》、《十六岁的花季》等等。

去年还有部央视的《末代皇帝》竞争,今年纯属京派和海派斗,外加一部黑马农村戏。

许非有点像拿过一次总冠军的nba球员,再拿一次更好,不拿也无所谓。这玩意凭票得奖,猜不着。

“在女子44公斤级举重比赛中,中国运动员邢芬夺得冠军。这是中国代表团的首枚金牌,也是本届亚运会的首金……”

许非下午又睡了一觉,歪床上眯着眼睛看电视,仿佛回到了上班狗的休息日状态。

一觉睡到中午,玩手机,定外卖,吃饭,继续玩手机,躺着,躺着,躺着……

“啪啪啪!”

可恶的敲门声又起,许老师滚了两圈才起身,“谁啊?”

“我!快开门,给你看个好东西!”

吱呀一声,李程儒钻进院,“哟,还睡着呢?排个节目把自己虚耗成这样,那酒得多喝啊。”

“有屁快放!”他打了个呵欠。

“粗俗。”

李程儒从袋里摸出一大盒子,得意道“大哥大!怎么样,刚买的。”

哟!

许老师睁眼,第一次见着原装货。

黑乎乎一块东西,顶上有天线,计算器式的按键,比板砖还厚。1987年,粤省开通全国第一个移动通信网,大哥大正式进入中国。

“好家伙,这得有2斤,花了多少钱?”

“入网费、机身费,一共28000,月租费50,打进打出都是6毛。”

“啧啧!”

许非拿手里打量,两万八,是妹子不香么,是《1983》不好看么,干点啥不好?

“你没弄个bb机?”

“有,这都配套的能没有么?”

李程儒一撩衣服,腰里别着个只能显示号码的bb机,“你也赶紧买一套,以后联系方便。”

“我再说吧。”

“别再说啊!咱们现在有钱了,不至于艰苦朴素。我跟你讲,南边这东西早流行了,你出去谈买卖,没个大哥大,人家都瞧不起你。”

丫左手拿着黑皮包,右手握着大哥大,在院里走了几步,“看见没有,这叫成功人士。”

“……”

许非不好说啥,他不主张节俭,也不主张消费,需要的就买,不要挥霍奢靡。

李程儒还谈不上奢靡,但瞧这德行,丫有点飘了。

(还有……)



第三百五十九章 艺术源于生活

人有钱了会怎么样呢?

百分之九十都会膨胀,许非若没有两世为人,他也膨胀。

他上辈子在个挺阔的传媒公司,正常收入、额外收入都不少,起码能在通州买房,算见过点钱。

所以在李程儒眼里就特淡定,符合一贯人设。

亚运会开的如火如荼,中国一览众山小,拿牌跟吃饭似的,日本、南北朝鲜紧随其后,就这几家玩。

许非没忍住去看了场足球,纯属找虐。

男足坐镇主场,在1/4决赛0-1输给了泰国,爆出一大冷门。这时候叫冷门,后来叫正常。

他上辈子年岁小,被表哥带成了球迷,当时辽宁队降组,后来又金州之夜,说多都是泪。

…………

“撒有哪啦!”

“撒有哪啦!”

服装店内,许非看王柏琳利索的卖出一套西装,笑道“你现在业务水平可以啊,嘴皮子仅次于我。”

“嘻嘻,都是非哥教的好。”

王柏琳赶紧拍马屁,道“而且人家太有钱了,几千块的西装眼睛都不眨,您还觉着压库存呢,现在一点没剩。”

“是啊,低估国际友人的购买力了……哎,跟你说个事。”

许非顿了顿,道“明年对面开新店,伊莲不搬进去,我妈也不看着了。你想留,就做个店长;去那边呢,就当个小头。”

“那边开了,谁管理啊?”王柏琳小声道。

“我平时忙,老李管。”

“那我还是留下吧,我乐意跟着你。”

“呵也行,你先忙吧。”

他抹身进了小里间,跟张桂琴、李程儒再次算账。

之前剩了一千套珍藏版,4万件普通版,以及一千套高端西装。能出国旅游看比赛的主儿,都不差钱,亚运尚未结束,基本清空。

价格翻倍卖,每人又分了二百万。也就是说,许老师这一波赚了五百余万。

张桂琴麻木了,好端端突然就成富二代他妈了!

“哎哟!”

李程儒满面红光,眉飞色舞,充斥着一种叫款爷的自信,“以前家里做买卖的时候,年纪小,破败的也早。如今自个发达了,才知道什么感觉,就俩字,有底!

婶子,不是您在这我才说他好话,许老师的头脑我比不了,就是性格保守点。我让他买一电话,现在都没买……哎,你要舍不得,改明儿我送你一个。”

“别别,我上班拿一大哥大,等着被举报呢。”

“啧,破单位上它干嘛,辞了得了。咱好好做生意,双剑合璧啊!”

“以后再说……”

许非不想掰扯,“走走,咱上对面看看。”

伊莲服饰过马路,东面是劝业场、百花市场,挨着那栋二层楼。二层楼往南看,今年建成的华威大厦,再往南是一片四合院。

清初时,为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府邸,被韦小宝戴绿帽子那个。

八十年末为解决就业,那里安置了很多商户,叫“民族大世界”。后来也都清走了,恢复古貌嘛。

所以西单发展早期,这片繁华的不得了。劝业场、百花市场、华威、民族大世界,还得加上双剑合璧。

“……”

此刻,许非和李程儒负手而立,望着自己的江山基业。

这楼已经被许老师拿下了,不到一百万,出楼、出装修,别的不管。说来也怪,李程儒对房产不感兴趣,哪怕最有钱的时候也没动过房产的心思。

俩人属于极为原始的合伙模式,对半投入,对半分赃,算什么性质?不知道。

法律上找不到支撑。

都说92转折,为什么转折?因为中央修改、废止了400多份约束经商的文件,并出台《有限责任公司暂行管理条例》和《股份有限公司暂行条例》。

这是《公司法》的雏形,现代企业制度在中国正式启航了!

“之前觉着挺大,现在看还是小了点。”

许非望了半天,摇摇头,“本想搞个茶饮店,可惜了。”

“等赚了钱,大不了自己盖一栋。”

李程儒不在乎,“我就是挺纳闷,你对茶饮这么感兴趣?”

“商业地产嘛,就得丰富多彩,你不懂……”

丫叹了口气,我还想搞个避风塘呢,18块钱无限喝,一帮后进青年在里头通宵打牌那种。

………………

“喝!继续喝!”

“实在喝不下了。”

“这酒不上头。”

“不上头也喝不下了,没菜了。”

住宅楼里,郑小龙正在霍霍冯裤子,从许非那儿拎的五粮液,几道小菜,已经喝了大半宿。

郑小龙最近人见人烦,毛干鸟净,也就冯裤子能受得了。

“我说哥哥,借酒消愁不是办法,你得支棱起来啊!”

“拿什么支棱?我现在一个人,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拉着你们玩还能找点价值。”

“消极!不就出趟国么?嫂子改造美帝国主义去了,光辉伟业。现在多少人出国啊,个个都像你这样,还怎么为革命奋斗?”

嘁!

郑小龙懒得回话,又闷了一口。他属于留守男士综合症,一段折腾,习惯就好。

冯裤子抽着烟,瞅了他半响,忽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古人讲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你不如把心里的东西写出来,既抒发情感,或许还能攒出一剧本,一举两得。”

“剧本?合着我拿自个开涮呢?”

“生活嘛!总得找点宣泄口,咱搞文艺的属于占便宜,自己就是宣泄口。”

冯裤子越想越觉得可行,道“你看啊,现在出国热,男男女女卯着劲投奔资本主义,这一条大洋隔了多少痴男怨女?

咱们一向贴近生活,像你这段空虚寂寞,到处糟蹋朋友,这是多好的现实题材。”

“……”

郑小龙琢磨一会,还真有点意思,道“可如果把故事放在国外的话,成本就没边了。如果放在国内,剧情怎么展开呢?

描写留守人士的单身生活?没啥劲头。”

“那就写两个!俩人的伴侣都出国了,然后这俩人撞上了,孤独寂寞,互相了解,那股子矫情纠结,最后在一块,或者没在一块。”

冯裤子灵感迸发。

“哎,好!这个好!”

郑小龙精神一震,“那就试着写写,先弄个大框出来。”

“呃,是你写还是……”

“你提出来的你主笔,真要合适,我帮你联系拍摄。”

郑小龙挺烦对方这点,特现实,不过也确实有脑子。

“诶,我尽快!”

冯裤子忙点头,又咧开一嘴烂牙。

(冇了!)



第三百六十章 武戏文唱

10月3日,分裂45年的德国重新统一。

三天后,第11届亚运会闭幕。

中国拿了183块金牌,傲视亚细亚。韩国第二,拿了54块;日本第三,拿了38块;朝鲜第四,拿了12块。

再往下是伊朗,4块,远远被甩开。最惨的是老挝、澳门、尼泊尔、沙特,各拿了一块铜牌。

本届亚运会的意义不再赘述,关键它还留下了很多无形财富。

比如申办世界大赛的经验和信心。打这之后,甭管什么赛事活动,交给我们办,铁定保靠。

再如转播水平的提高。央视联合16家地方台,转播了307场实况,向外国电视机构提供国际信号950小时。

这些专业人才,成为90年代中国电视体育大发展的中坚力量,像93年东亚运动会,94年甲a,95年cba,96年排球联赛等等,全是这帮人在做。

1990年的中国,以亚运会为界,泾渭分明。

前面搞治理整顿,之后重启开放和发展,到明年中国各领域稳定下来,跟着就是春天的故事了。

而闭幕式后,许老师作为一颗不小的螺丝钉,还拿到一个优秀工作者的奖状。

…………

“小许,节目不错啊,眼前一亮,出类拔萃!”

“我一直等着狮子采青呢,最后也没采。”

“沈坚强还是牛逼啊,一人拿五块金牌!”

许非步入电视剧制作中心,听到的全是亚运话题,热度未减。

他今天来开会,晃晃悠悠往里走,正撞见王扶林和谷健芬在走廊说话。

“王导,谷老师!”

由于阿毛的关系,他认识谷大神。

“小许来了?里面等一会,人还没齐呢。”

王扶林招呼一声,接着道“这次有五个作曲家,四男一女,我们小组一致通过了你的作品。古词配今曲,一向不好写,你……”

正说着,一位领导路过,听了一耳朵,“你们说三国呢?”

“嗯。”

“滚滚长江东逝水?选出来了么?”

“这个就是。”

领导一瞧,“哟,女的啊。《三国演义》是英雄之歌,不能让娘儿们写。”

“……”

王扶林顿时尴尬,谷健芬可冲,一把抢过曲谱,“这版作废,我回去重写!我让你看看娘儿们能不能写英雄!”

人家走了,领导撇撇嘴也闪了,王导咚咚咚,咚出老远,这叫什么事儿啊?

许非在屋里吃瓜,也撇撇嘴。

三国的音乐写在拍摄之前,更为难得。谷健芬和王健两位女性,包办了所有词曲,跟王立平的红楼,许镜清的西游一样,传世经典。

两位先生既大气磅礴,又有独特的温情视角,像片尾曲《历史的天空》。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这首歌,明指历史沧桑变幻,暗指貂蝉。

谷健芬说过,原本没有片尾曲,但她和王健就在想,“最后男人们都死光了,我们得替女人把眼泪流出来,这是给貂蝉写的歌。”

原著里,罗贯中没写明貂蝉的结局。

电视剧却让她乘着一辆小车,飘然远去。包括她前期化的是浓艳伎妆,最后变成了清水芙蓉的淡妆——这都是意境高远的地方,将貂蝉视作英雄来看待。

许非在会议室等了没多久,人陆续到齐。

“今天开个小会,主要说一下各方面的进度。”

任大惠开口道“剧本创作,进行的非常顺利,年底左右就能完成80集的初稿。

导演人选,我们觉得粤省台的张中一比较合适,拍过《格萨尔王》,品质有目共睹。另一位,是小许推荐的张劭林。

我前阵子跟他联系,想看看作品,结果他剪了一集还没播出的给我看。这片子叫《杨家将》,我和王导觉得非常好。

不出意外,我们就是蔡晓晴、张绍林、孙光明、张中一、沈好放这五位导演。”

王扶林接道“等剧本完成后,我们会反复讨论,主要人员都要参加。选角方面,呃,比预计大大提前,我准备在春节后开个学习班。”

“又开学习班啊?圆明园可得买票了。”

“……”

王导瞪了某人一眼,继续道“在座的几位编剧,创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也要随时提出随时解决。”

话音刚落,便有一位举手,道“我有一个。曹丕篡汉立魏后,刘备也在蜀中称帝,国号汉,年号章武。

《三国演义》符合史料,第八十回‘曹丕废帝篡炎刘,汉王正位续大统’。

刘备一方以正统自居,自称为汉,魏、吴两方称其为蜀。但我们后人研究,一向说三国魏蜀吴,没有魏汉吴的叫法,顶多是蜀汉。

而民间认知里,也是魏蜀吴。

如果诸葛亮忽然来一句,我汉国怎么样……这个,这个应该怎么协调?”

问题一出,在座议论纷纷,兴致盎然。

哪怕不太懂的也参与其中,一个优秀团队在一起创作,这个过程太吸引人了。

现场有几位专家,跟王导商量半天,道“魏蜀吴三国,根深蒂固,不好挑战群众习惯,还是遵照大众认知。”

“但史料什么样,我们也有义务普及……”

许非突然插了一句,“我提议效仿《红楼梦》,在每集后面播出小讲座,告诉观众这样拍的用意。”

顿了顿,又强调“也能避免某些批评。”

王扶林和任大惠对视一眼,“可以考虑!”

跟着又有一位编剧道“《三国演义》重武打,武将单挑非常多,我们是一笔带过,还是详细描写?”

“这个么……”

王扶林思索片刻,道“其实小组也研究过,觉得不要以武打为主,重点是塑造人物形象。

我们的风格古朴厚重,不能走香港那种路子,或者弄的凶神恶煞血肉横飞。可以借鉴戏曲,武戏文唱。”

所谓武戏文唱,是京剧里的说法。不仅仅耍动作,要把唱词、表情、气氛烘托融入进去,注重人物刻画。

“……”

众人又议论,在座的蔡晓晴、沈好放、孙光明三位,都没拍过正经武打片,谁也不懂。但香港电影都晓得,飞天遁地嘛,确实跟风格不符。

“我觉得可以。”

“嗯,可以。”

就在大家纷纷点头时,许老师不禁叹了口气,“反对!”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反对!”

一片附和声中,这两个字格外清晰。

不得不说,早期的影视工作者真是虚怀若谷,听取意见。像陈大导,拍《霸王别姬》的时候也是虚怀若谷,后来就听不进人话了。

王扶林不用看就晓得是谁,道“小许,说说你的看法。”

“呃,这个挺长……”

许非理了理思路,道“《三国演义》在民间的流传度非常广,老百姓喜闻乐见。但你问他们,有几个把原著完整看一遍的?

肯定很少。都是通过连环画、京剧、评书、民间故事这些形式了解,因为原著有阅读门槛,看不懂。

鲁迅评红楼讲过一段‘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

三国也一样。

知识分子喜欢它的艺术价值,纵横捭阖,政治层次。没那么高文化的喜欢什么呢?

很简单。桃园结义,征战沙场,关二爷斩颜良诛文丑,赵子龙血战长坂坡,三英战吕布!

他们喜欢的就是这股英雄气,就是这股勇武!结果咱们把它一笔带过,那还叫三国么?

其次是观影感受。

书中武戏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我们演员、造型、人物塑造做的再好,就像关公捋着胡子威风凛凛,结果一出招笨手笨脚,这叫什么?光说不练!

所以我强调一个事情,勇武之气,是三国很重要的一项魅力。

我们可以说,现在条件有限,达不到原著描写的精彩,我们尽量去做。但如果从最开始的调子上就轻视了,弱化了,这是灭自己的心气。

当然了,排兵布阵、大规模战场我不懂,我是指阵前斗将,兵卒厮杀这些。”

“……”

一番话说完,不少人蠢蠢欲动。

本来嘛,男人喜欢三国,很大程度上就是那份武力值。谁不想看三英战吕布,谁不想看长坂坡?

但现在是将文字转化成影像,要考虑很多实际问题。

短暂沉默,一人问“那你的意思,还得去香港请人过来?我觉得胡扯,三国古朴厚重,走写实风,总不能打着打着就飞起来吧?”

“就是啊,香港走江湖套路,三国又不是武侠剧。”

“对,绝不能搞飞天遁地那一套!”

“……”

一片嚷嚷中,许老师又叹,“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思维问题。

就比如香港,大家对香港功夫片了解多少?

前几年两地交流周讲过这个东西,那边早期的功夫片都是脱胎于戏曲,早期的武行也是梨园出身,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规整的不得了。

只是影视产业发展太快,为迎合商业市场,才不断推陈出新,博人眼球。

我无意冒犯啊!我只想说,别总把事情简单归类,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一提香港就是江湖路数,飞天遁地。一提武戏,就是三国写实,古朴厚重。

这叫思维上的一刀切。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我不知道三国应该写实么?

我在讲这个分寸感,在契合整体风格的基础上,如何让武戏更好看一些!”

“……”

之前开口的几个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王扶林不自然的咳嗽两声,他也承认,因为国内不擅长武打戏,有点规避弱项,突出强项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见?”任大惠问。

“首先还是请香港的武行过来,不用担心风格,主导权在我们手里,我们提要求,他们执行。

就算他们不会设计此类动作,那边经验丰富,在镜头运用和气氛营造上也能听听建议。

其次,遵照王导最初的想法,在国内找一些专家、武术家,一起研究这个兵器怎么使。

原著写云长造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关羽能拎着八十二斤的兵器上阵杀敌,说明他的力量天人之姿。

最起码最起码的,咱这一刀劈下去得威猛点吧?”

话说完了,王扶林沉默良久,道“《三国演义》这么大的任务,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要群策群力才行。

我觉得武戏文唱可以,听小许说的也能操作。这样吧,等那两位导演到齐,我们再开一次会,确定武戏到底怎么打。”

………………

10月末,天气转凉。

北影厂内,郑小龙带着冯裤子找到了一位熟人,导演夏刚。

他跟张国师是同学,成绩却差了些,拍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遭遇激情》等片。

《遭遇激情》的编剧也是冯裤子。他在创作上有一手,虽然自己执导不了,但凭着郑小龙的人脉,正往剧作家方向发展。

“你们那剧本啊,我看了,故事挺好,有些不足。”

“不足肯定有,您给指点指点。”

“首先这个片名过长,《陌生的脸有甜蜜的危险》,听着不伦不类,通俗点好。”

夏刚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气质,说话也柔和,“还有篇幅略短,故事一顺撇,总是俩人这点事,观众看了容易腻。”

“那您的意思是……”

“加点打岔的段子,内容丰富一下。”

“好好。”

“再有,我实话实说啊。现在这种题材不好拍,厂里都在搞主旋律,不太可能给你投资。”

“明白明白。在您的指导下我能把故事完善了,这就叫自己的进步,不敢奢求。”

冯裤子会说话,夏刚印象不错,笑道“反正你先修改,我挺喜欢这剧本的,帮你沟通沟通。”

俩人从北影厂出来,一直聊这事。

男主角叫顾颜,妻子去加拿大自费留学。送别当天,在机场认识一女的,叫林周云——她在同时,也将自己的丈夫送出国。

俩人成了朋友,寂寞的心灵越走越近。

一年除夕夜,顾颜提议模拟一下家庭生活的乐趣,为期五天。于是俩人快快乐乐,过的如同一家,除了没上床……

冯裤子骨子里就是文艺青年,热衷都市男女的那点暧昧纠结,拍贺岁片是生活所迫。后来成了名,时不时就把自己的爱好拎出来秀。

像《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三部曲后,咔嚓来个《一声叹息》,扑的要死。

然后老实了,又滚回去拍《大腕》。

“夏导说没投资,那就真没投资,心里有点准备。”

“你也奇,搞电视剧的没写电视剧本,反倒写了俩电影。”

“哎,你想什么呢?”

“啪!”

闷声不吭的冯裤子忽一拍巴掌,把对方吓一跳,“我知道了,叫《大撒把》怎么样?”

“大撒把?”

郑小龙琢磨琢磨,这话的表面意思,是骑自行车的时候,将车把放开,寓指什么都不管了,爱谁谁的一种心态。

“这可太通俗了,大撒把……嗯,我看行!”

(还有……)



第三百六十二章 队伍不好带啊

“滴滴!”

一辆出租车停在京台门口,许老师咬着包子跳下来。他上班通常不开车,影响不好,大发也不美观。

几个同事在院里停自行车,热切招呼“小许,早啊!”

“早早!”

“今儿怎么过来了?”

“开个介绍信,不金鹰奖么?先进去了啊!”

同事看着他背影,忍不住议论“瞧人家班上的,想来来,想走走,主任也不管。”

“人家生产任务都完成了,怎么管?再说今时不同往日,伊莲卖衣服都卖疯了……”

对方压低声音,道“听说他现在资产起码这个数。”

“二,二百万???”

“还是保守估计!”

“哎,我要有二百万还上什么班啊?我看他也留不长。”

一片恰柠檬中,许非进办公室。曾几何时,他每天早早来,打水、拿报纸,茶得泡到领导的杯子里。

现在好了,招呼一声,不知多少人想给他泡茶。

技术科的屋子依旧那么破,毕建华还是小头儿,赵宝钢没见,冯裤子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哟,剧本啊?”

“啧,你吓我一激灵!”

冯裤子猛抬头,咧嘴道“许老师怎么大驾光临?”

“我来开个介绍信,你这啥剧本,我看看。”

他拿起一瞧,《大撒把》,顿时心中一动,随手翻了翻,“你怎么还写上电影了?”

“艺术源于生活,都是郑主任给的灵感。”

“有电影厂要么?”

“暂时还没有。”

“嗯,有困难找我啊,我帮你联系……”

我找你奶奶个嘴儿!

冯裤子心里吐槽,找你说不上变成啥样了,片霸开玩笑呢!

同时也羡慕嫉妒,25岁,要荣誉有荣誉,要财富有财富,将同仁甩开十条街。而他跟大家一个心理庙小王八多,此人呆不长了。

许非要了一封介绍信,又敲开李沐的门。

李沐正打电话,摆手让他坐下,嘴里说着“渴望”“电视台”什么的,讲了半天。

“您跟谁通话呢?”

“燕山石油化工公司,不知道从哪儿得着的消息,也要买《渴望》。”

“他们买干什么?”

“自己电视台放啊。”

“嗯?”

许非愣了愣,“一,一个公司还有电视台?”

“那是燕山石化,特大企业,石化城,十几万人口呢!”

李沐拍拍桌子,道“给钱我就卖,反正不亏。那破电视台也就自己看,传不到外面。”

50集,15块钱1分钟,合3万多块,就为给员工搞点娱乐生活。

许非竖了根大拇指,这企业牛。

“眼下《渴望》要播了,我这心里还有点紧张。哎小许,你说能干得过胡同么?”

“《渴望》算我们近些年之大成了,您就放宽心,砸不了招牌。”

“唉,我现在就觉着压力比刚来的时候更大。那会白手起家,什么都不怕,现在反倒瞻前顾后。一年一年磨作品,我巴不得自己早点退休。”

李沐摇摇头,抽了两口烟,又道“对了,明年有《雪山飞狐》顶着,这帮孙子已经开始琢磨后年了。

老郑撺掇海马写了个剧本,叫什么《编辑部的故事》,才25集,正写着呢。”

“……”

许非眨眨眼,感觉微妙。

目前胡同是公认的开创情景喜剧先河,而在现实中,这个名头属于《编辑部的故事》。

余得利、牛大姐、刘书友、李东宝、戈玲、《人间指南》,还有那首歌“投入的爱一次,忘了自己……”

有胡同在前,编辑部的影响力可能会削弱,艺术上却不用担心。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梗,像张国利演的gay,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电视剧里,说明生活中越来越多。

它的尺度更令人害怕,比如牛大姐,设定就是个“马列老太太”。这要放在胡同的年代,直接玩完。

李沐没注意对方,继续道“宝钢最近也墨迹我,说相中一部小说《皇城根儿》,想拍成电视剧。你说他那个水准能行么?”

“宝钢还是可以的,在《渴望》帮了不少忙,鲁导也认可。”

“哦,这样……”

李沐点点头,其实就是征询意见呢。

而许非看他神色,忽然很理解,笑道“主任,是不是觉得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散倒不至于,大伙追求的多了。”

他点上一根烟,慢悠悠道“我来这几年,《便衣警察》的时候气氛最好,可不能止步不前吧?你们几个都是独当一面的材料,我不拘束,我就看好这点家业。

以后退下来也有老郑接班,我放心。”

领导心里有数,这几个人才,一个都留不住。

许非今年最明显,没看都买大发了么。

………………

京城有个新街口,蓝鲸也有个新街口。蓝鲸的新街口大名鼎鼎,号称中华第一商圈。

秋雨寒凉,江南湿冷。

时隔三个多月,许老师再下江南,这会正站在广场上望天。

背后立着一座金钥匙雕塑,眼前是颇为繁华的商业区,大楼林立,人流如织,西北角还有一栋直戳戳的金陵饭店,37层高。

而在今年年底,这里还会开一家叫苏宁的店。

“唉,眼馋啊!”

许老师叹了口气,他刚才进去问了问房产价格,跟西单差不多,若非还有点理智,真想当场拿下。

资金加本钱六百万,一百万已经扔出去了,小楼正在装修。肯定先巩固大本营,然后逐步扩张。

嗯,蓝鲸买套房!

“……”

他站了好一会,才撑着伞,结着丁香似的愁怨离开。

第八届金鹰奖在明天举行,葛尤、刘贝两位候选人,意外的又多了个韩影同志——戴红花凭借奇葩的人设,终于拿到一个女配提名。

许非回到招待所,闲着没事,正想上楼找葛尤,忽见一个女人从外面进来。

稍微辨认,迎上前去,“周洁老师!”

“你是?哦,许非老师!”

“客气客气,叫我小许就行。”

来者正是最佳女演员的候选人,还在拍摄《杨贵妃》的周洁。

他跟对方寒暄,却没留意人家的表情越来越古怪。之前在香山没印象,可这货在无锡呆了二十天,难免留下些痕迹。

待他抹身上楼时,周洁瞧那背影,跟脑中的某个画面印证细雨绵绵,古运河畔,一男一女在雨中漫步……

“呀!”

她眼睛一亮,“这不是小俪的野男人嘛?”



第三百六十三章 连庄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肉贴肉。

葛尤吸取上次教训,自己带了套灰西装,配红领带;刘贝带了件卫衣,配牛仔裤。这年头的女明星,还用不着大冷天穿条裙子出来。

韩影更简单,碎花的小夹袄。

场地在电视台的演播厅,依旧粗糙。许非坐着随意打量,忽想金鹰奖要是在京城举办,自己肯定承包下来,好好搞一搞。

不说红毯走秀,起码舞美得洋气些。

这是90年,等再过几年,内地文艺界势必转向娱乐化,演员和明星区分,观众和粉丝区分,偶像这个词也会火遍大街小巷。

此乃大势所趋,好比事物发展,辩证看待。

许老师想喝头汤。

“哟,真巧啊!”

“哎,您好您好。”

他连忙起身示意,周洁穿着衬衫在旁边坐下,那边是《海外遗恨》剧组,葛尤等人也打了个招呼。

“许非老师,早在报纸上看过您的大名,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都是同行抬爱,您叫我小许就行。”他再次强调。

“小许……你今年多大来着?”

“25。”

“哦,我29,是该叫你小许。”

许非纳闷,这女人这么自来熟么?他寒暄几句就想抹过去,结果对方一个劲搭话。

“你猜今年谁会得奖?”

“我可猜不着,能被提名就很满足了。”

“哟,去年胡同拿三个,今年不想继续了?”

“呃,呵呵。”

“……”

刘贝在隔壁直皱眉,干什么玩意儿?勾搭我哥?

她捅了捅葛尤,插嘴道“许老师甭谦虚,谁不知道你老谋深算,来给咱们预测预测,我今年还能拿奖么?”

“哦对,预测预测。”葛尤随大流。

“呃,那我简单说说。”

许非压低声音,道“小贝我不是打击你,你今年真够呛,一是去年拿了,观众心里有权衡;二来你在第二部里出彩不多,表现上也不如去年。”

“嘁,你把戏都给他了,我怎么出彩?”

“嘿嘿!”葛尤傻笑。

“至于葛大爷呢,我真闹不准。从艺术质量上,你比上一部强,但观众投票没法猜,一半一半吧。”

“嗯,我心态好。”葛尤点点头。

“……”

周洁在旁打量,颇感好奇。

这两个人明显表现出对许非的信任和推崇,他还不是导演,不是总文学师,就是个制片人。

“年轻有为,英俊帅气,倒也配得上小俪。”

……

等了没多久,舞台大灯刷的亮起。

跟去年一样,还是土爆的歌舞表演,主持人上场,领导讲话。许老师忍无可忍,无论哪个时代,他都想把领导讲话这个环节按死。

末了上来一位广电部的领导,道“今年是第八届金鹰奖,去年的投票数已经是历年之最,没想到今年更甚。

这也间接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电视剧行业越来越火,观众基数越来越大。

去年开大会,提出多拍类型剧。一年多来,确实涌现出不少好作品,像《封神榜》、《围城》、《平凡的世界》等等。

题材丰富了,但大多根据原著改编,原著改编有好有坏,比如在行业剧方面有所欠缺,这就需要我们的原创作品。

不多说了,下面由我来公布,本届金鹰奖的获奖名单。”

他说的几部都是今年播的,不列入评奖,“先公布特别奖,获奖者是《铁人》、《密探》、《黑风》。”

“哗哗哗!”

许非拍着巴掌,一个都没看过,《铁人》倒知道,有赵铭铭参演。

金鹰和飞天很有意思。飞天的一等奖,倾向于主旋律、艺术价值高的作品,然后将火爆荧屏、非主旋律的列入二三等奖。

金鹰相反,会将观众投票少,但非常正面的作品,列入特别奖。

所以能做到二奖兼收的,绝对是经典。

奖项很少,进程飞快,只听领导在台上道“最佳女配角,李媛媛《上海的早晨》。最佳男配角,奇梦石《上海的早晨》”

“哗哗哗!”

掌声如潮,观众席的某一个区域尤为热烈,正是剧组所在。

奇梦石是老前辈了,海派代表人物之一。李媛媛听名字可能不熟悉,看脸肯定知道,2002年因病去世,才41岁。

韩影十分失落,几人连忙安慰

“没事没事,您还年轻着呢,下回肯定有。”

“说不定明年就有了。”

“对对,您千万别难过,要坚强。”

“瞧你们说的,我活半辈子了,至于哭天抹泪的么?”

韩影笑笑,戴红花这个角色还是过于浮夸,不过她对明年真有信心。

全场忽然鸦雀无声,数百道目光注视台上,领导还故意抻一抻,“我听说香港有个金像奖很出色,气氛好的不得了。

我们也不错,我在这里都能感受到你们的紧张。下面公布最佳女主角……”

他顿了顿,念出一个名字“周洁,《海外遗恨》。”

“哗哗哗!”

周洁难以置信,真没想到是自己。

刘贝撅着嘴,身子往下一矮,满脸不开心。当然有心理准备,不算打击严重。

紧跟着,更是全场焦点,“最佳男主角……嗯?”

领导似乎惊奇了一下,笑道“这也算头一份了,葛尤,《胡同人家2》。”

嗡嗡嗡!

在全场注视中,葛尤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比所有人更惊讶,先是一愣,随即迸发出莫大的兴奋之意。

许非狠狠拍着巴掌,葛大爷的观众缘真不是盖的!

他就像中国的秀兰邓波儿,失意的时候看看他,嘿嘿一乐,拍拍你肩膀,继续生活。

一瞬间,全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首次连庄!

后世金鹰奖也有连庄,像李宝田和陈建斌,但那会太水,三四五黄蛋都有了。

“优秀儿童剧《十六岁的花季》。

优秀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上海的早晨》、《胡同2》”

《上海的早晨》拿了三个奖,打平胡同1。

获奖者上台,一字排开,几乎所有的镜头都对准葛尤,那锃光瓦亮的大脑门,愈发的锃光瓦亮。

“下面请各位谈谈获奖感受……葛尤老师,您先开始吧。”

“呃,呃……”

葛大爷软着腿,抖着牙,“特,特别意外。因为去年已经拿了,没想到观众这么支持我。

我呢,不是科班出身,这几年一路走来,就跟做梦一样。感谢观众的厚爱,感谢各位领导和朋友的支持。

尤其要感谢一个人,平时不太好意思,在台上反倒敢说了,就是我旁边这位许老师。

别看他比我年轻,他是手把手给我带进门的,无论从业务水平,还是对这份事业的尊重上,我都学会不少。”

“比如呢?”主持人问。

“比如……他就教会我一个道理,演员要讲本分。

你得对得起观众,观众喜欢你,对你有期待,你不能把这点儿期待给砸了。就是你得演戏,演好戏,好好演戏。”

“哗哗哗!”

“那许非老师,您说两句?”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许非上前一步,亮了下奖杯,笑道“总之感谢大家,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

今年别出心裁,在会后搞了个招待晚宴,自助餐式。

葛尤和周洁饿的咕咕叫,一直被记者拽着拍照采访。葛大爷满面红光,倍儿自信,有些道理嘛,说归说,做归做。

人生难免一飘。

当年他拿下戛纳影帝,火的呛人,剧本排着队往里塞,然后挑中一个《寇老西儿》。

有些观众很喜欢,有些把他骂的找不着北,连葛存壮都痛批

“寇老西是当朝宰相,他就是回家当平头百姓,也有自己的身份风度。你演得水不拉叽,和以前那些小人物一样,你把自己给砸了!”

老爷子说到点上了。即便是戏说剧,他也不能照搬以前的演法,根本没研究过这个角色。

从此以后,葛尤才算沉下心。

“咔嚓!咔嚓!”

“好,谢谢您,不打扰您了。”

那边,葛尤还在采访,周洁先跑出来。

随便吃点喝点,她环顾一圈,没发现目标,凑到刘贝跟前,“你好,请问小许呢?”

“嗯?”

刘贝正胡吃海塞,一抬头,“您有事么?”

“没事,就想请教点问题。”

“哦,他早走了,说去无锡三国城。”

“三国城啊……”

周洁发出了一个长音,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还真巧呢。”



第三百六十四章 野男人

夜,火车站。

这个时间没有什么班次了,站内稍显安静,睡着一些赶夜车的乘客。

外面广场昏暗,江南11月的寒凉。张俪搓了搓胳膊,看看四周,等待的仅剩三五人,还有角落里孤零的小摊贩。

她又站了一会,车还没来,遂走向那边。

“大娘,瓜子怎么卖?”

“一毛钱一碗。”

摆摊的是个裹头巾的老太太,口齿含糊,斜襟小褂。

“那给我……”

张俪瞧瞧摊子上的花生瓜子,约莫二斤左右,“您都给我装上吧。”

“都要啊?”

“嗯,您这口袋也给我吧。”

“好好。”

老太太露出几颗牙齿,麻利的装好,收下五块钱乐颠颠的回家。

张俪提着口袋,又等了十来分钟,终听得一阵轰鸣声冲破夜幕,缓缓隐于站后。不多时,出口开闸,人流涌出。

“这儿呢!”她挥着手臂。

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快速跑来,在灯下露出面孔,“怎么穿这么点,不冷啊?”

许非脱掉外套给她披上,“等多久了?”

“还好,你这趟车挺快的。”

“嗯,今天没晚点……你拎的啥东西?”

“瓜子呀,给大家分的。”

俩人说着离开站前,打了辆出租,去上次那家旅店。依旧那个房间,只不过上次是湿,这次是凉,外头比屋里暖和。

许非打量一圈,没啥变化,叹道“唉,时隔三月,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想念这屋子。”

“嗯?”

“还有屋子里的你啊。”

“又满嘴胡说。”

张俪摇摇头,拉开行李箱,给他整理衣物,问“金鹰奖怎么样?”

“尤哥拿了个男演员,全体拿了个优秀电视剧。”

“哦?真是厉害,他算前无古人了吧?”

“当然了,这回名气可大了,以后找他拍戏得加钱喽。”

许非坐在另一张床上,瞧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重新叠好。身子前倾,腰肢温软,顺着衬衫的收腰线滑下去,是牛仔裤拱出的一抹浑圆。

“你偏过去一点?”

“干什么?”

“偏过去一点。”

张俪稍稍挪动,却没听见动静,一回头,见他盯着自己的屁股,眼睛里写着“哇,这角度太对了!”

“啧!”

她直起身,又气又笑,“要是早几年,你就流氓罪抓去了。”

“不可能,早几年我还不看呢,你当我谁都喜欢么?”

“……”

张俪懒得掰扯,把行李箱一放,“好了,我回去了,明天再过来。”

“不是,你别走啊!”

许非把妹子拉回来,又往腿上一抱,“好容易来一趟,你不陪陪我?”

“你几号回去?”

“我能待两天,后天走。”

“哦,这两天都不行。”

嗯?

许老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只觉怀中暖香,腿上软肉,压得自己无比躁动,且郁闷。

大姨妈也太不懂事了啊啊啊啊!

你是怕我过不了审嘛????

…………

不知从何时起,后世流行一种叫素炮的东西。就是抱着睡觉,不穿模,嗯,3d穿模。

从打,到约,到嗑,再到素炮,堪称人类沙雕进程史,终将走向无性繁殖的那天。

许老师当然不是精虫上脑的家伙,把姑娘留下来互诉衷肠。

夜已深沉,他靠在枕头上,手里摆弄着四本书,“怕你无聊,给你带了几本书。这是《第三次浪潮》,以前跟你讲信息社会什么的,都在里头。

这是《唐人秘传故事》,王晓波去年的书,你看看挺有意思。

这是林清玄的散文,现在台湾最火的。

哦,还有本经营管理的。”

“经营……管理?”

张俪枕着他肩膀,裹着被子,露出一条白嫩的胳膊,“你带这个做什么?”

“我亚运不挣了点钱么?准备跟老李开个小店,我平时没空,他负责管理。但这个店,以后肯定要发展壮大,我们也不能总搭伙,你来帮我怎么样?”

“我不懂呀。”

“慢慢学嘛,你做制片人不也是试水么?”

“那你让小旭帮忙好不好?她现在做的那么棒。”

“她忙着那摊广告业务,没精力管别的。再说她性子犟,爱跟人吵架,不适合干这行。”

“可,可……”

张俪十分犹豫,她现在有点迷茫,不晓得能干啥。

许老师特理解,一个劲鼓励,“我跟你讲,那帮经商的没几个明白人,因为现在是野蛮时代,用不着懂,敢做就行。

你胆大心细,稳重周全,是天生的下海,呃……”

他挠挠头,怎么俩女朋友都被自己忽悠下海了,“反正你就当帮我的忙好不好?”

“那,那我试试吧。”

张俪到底宠着他,一听这话才算点头。

深夜秋雨连绵,室内一点昏灯。

被窝捂了半天才热乎,姑娘紧紧贴着男人,如同挨着一个大热水袋。体温交缠在一起,胳膊大腿的皮肤互相摩挲,都有些压抑的躁动。

她在看书,许非陪她看书,正是那本商业管理。

说起来,俩姑娘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小旭刚的比较硬,死戳戳把人顶回来,自己主意特正。她的刚却很有弹性,有一份韧劲在里头。

“沙沙!”

“滴答滴答!”

张俪看了一会,活动活动脖子,叹道“隔行如隔山,一脑袋雾水。哎,你把这个交给我,你自己做什么?”

“继续搞文艺啊,只是要扩大一点点。”

“那你打算辞职么?”

“上半年环境不好,亚运之后大家心气提起来了,政府坚持开放。我们再等等,看政策有没有变化,找个最好的时机。”

“你现在搞影视,还要弄什么商业地产,还要办杂志,小旭还有广告……你是要承包文艺圈了……”

“夸张了啊,我只是立个小目标。”

他瞧对方声音越来越小,面露倦意,问“你还看么?”

“不看了。”

“那我关灯了。”

许非穿着背心裤衩,跑出去按开关,蹭蹭蹭又跑回来,“嚯,真挺冷。”

“下雨就冷,江南的天儿。”

张俪又搂住他脖子,闭眼应着。

“一年四季下,夏天还涝。”

“嗯。”

“……”

“睡了?”

“……”

许非往后撤了撤,低头一瞧,笑笑也闭上眼。

(还有……)

第三百六十五章 只要思想不滑坡

次日清晨,张俪睁开眼。

枕着胳膊睡觉并不舒服,胳膊会麻,脖子会痛。她揉了揉脖子,见许非还在熟睡,撑起身打量。

这男人平时贱兮兮的,睡着了却宛如天使,h……t!

当然她只觉得对方像小孩子,而另一个也像小孩子,在自己跟前吵来吵去,吵来吵去。

姑娘穿衣洗漱,头发往后扎了个辫子,别了个小发夹,回到卧房时许非已经醒了,“这么早就走?”

“有早晨的戏,我晚上再过来,不用等我吃饭了。”

“唔,那我再睡会儿。”

他懒懒翻身,张俪出门,回到剧组驻地。

《杨贵妃》会在明年杀青,《唐明皇》在后年。央视只想拍电视剧,有人拿着电影剧本投资,才决定套拍。

结果拍着拍着对方撤资,当时有个日本人买下海外版权,并提出投资2500万美元,用法国人的剧本,中国的班子,直指奥斯卡。

亏得制片人知道不靠谱,否决了。

这年头影视套拍很常见,《三国演义》进行的时候,央视也想拍一部电影,实现不了才作罢。

顺便说下,《唐明皇》里面还有大幂幂,演李老师的女儿,几场戏。

哎哟,演技好的不得了!

……

张俪带着人马,又在影视城熬了一天,回来已经很晚了。

这边忙着卸车,听招待所里大呼小叫,“怎么回事?”

“最佳女演员回来了!”

“载誉而归啊!”

“快来看看奖杯!”

金鹰奖在昨天,今儿见报。

早已知晓的张俪跑上楼,见林芳冰拿着奖杯又蹭又亲,周洁叉腰无奈,“你好歹也是知名演员,有点气质好不好?”

“知名我也没拿过奖,馋馋还不行……哎,小俪快过来,你也沾沾喜气。”

“我就算了。”

她可干不出林芳冰的举动,笑道“姐姐,恭喜你啊!”

“哎哟,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拿,观众厚爱。”

周洁抢过奖杯,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微妙。

仨人很快商定,一会去大吃一顿。

张俪回屋休整,正想去旅店通知一声,忽见周洁推门进来,“怎么了?”

“还装蒜!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迷糊。

“上次问你你不说,我明明看见你俩在河边散步,这次可算被我逮住了……”

周洁虽然八卦,并非乱嚷嚷的家伙,低声道“许非是不是你对象?跟我一块领奖呢,昨天连夜就跑了。”

“……”

张俪脑袋嗡的一下,“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还不承认啊?我敢打包票,他就在无锡呢!哎,你吃饭带他来啊,正式介绍介绍。”

“我介绍什么,真没有的事。”

“啧,嘴怎么这么硬呢!”

“我没有嘴硬。”

一个不停追问,一个坚决否认。周洁瞧她面色通红,神情有异,心中一动,忙道“好好,我不问了,没事没事。一会儿下楼啊。”

“嗯。”

待对方出门,张俪坐了几分钟,才匆匆洗了把脸。

一顿饭不知用什么心情吃的,吃完夜更深,她想了想,还是去了趟旅店。

……

作为重生者,许老师深知二人的现实轨迹。

小旭做传媒做的有模有样,张俪搞房地产也颇有成绩。他没有强行契合世界线,顺其自然,张俪想试试制片,支持;现在觉得不太好,想转行,也支持。

那就回到地产这块,起码验证过她干这个可行。

“咚咚咚!”

许非正在看书,忽听外面敲门,过去把姑娘迎进屋,“今天忙吧?还以为你不来了。”

“周洁回来了,刚吃完饭。”

“哦,那得庆贺啊,金鹰影后呢……”

他瞧对方不太开心,问“怎么了?”

若是小旭,憋肚里打死都不讲。张俪却觉得应该交流一下,顿了顿道“上次你来,她看到我们在一块了,刚才问我来着。”

“那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

她摇摇头,有点委屈,本来嘛,这事搁谁谁委屈。

三个人的关系走到现在,再不用多讲,心里都明镜儿的。只不过真碰到这种情况时,还是很难受。

“都怪我,都怪我……”

许非抱住她,先揽下责任,安慰道“是我死皮赖脸,是我不得好死,将来下地狱的也是我,你们是来救苦救难的。”

“别说这样的话,我只在想以后怎么办呢?”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喜欢这行,咱们就改行,不喜欢这里,咱们就出国,有人说三道四就交给我,没事没事。”

“……”

张俪在他怀里偎了半天,轻轻撤开,“我没事的。”

瞧对方还一脸担忧,蹭了蹭他的鼻子,转而笑道“所以我觉得呀,还是工作好。事业成功了,办法也就多了,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行吧,等你成功的时候别甩了我就行。”

嘁!

张俪白了他一眼,我成功的时候,你早上天了。

……………………

11月中,晨。

今年雪来的早,又立不住,早晨阳光一晒,全是泥水。许老师照例没开车,选择低调的打车,在同事低调的目光中走进单位。

快至年终,中心仅剩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渴望》。

这部剧,几乎将全部资源投都了进去,质量有目共睹。大家也非常兴奋,有种“终于来了”的赶脚。

齐聚会议室,李沐啪的拍了张邀请函,“之前燕山石化来买,我琢磨试播一下也行,就卖了。他们内部已经放了十集,相当受欢迎,十几万人每天必看。

这是请柬,请剧组过去见面。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仅要去,还得大张旗鼓的去,多好的宣传机会啊!”

哎呦呵!

许非乐了,李主任久经熏陶,已经明白怎么当一根搅屎棍,啊呸,明白怎么炒作了。

“老郑,你当天负责带队。”

“老鲁,给你联系了一个专访,准备准备。”

“还有主要演员,这段时间紧张起来,要做到随时联系。”

“你们有没有想法?”

“三个字,快准狠!不用复杂,大面积炸特娘的!”

“对,这次跟央视前后脚播,没有提前预热,我们就得自行预热。”

“《渴望》绝对没问题,我从头跟到尾,水准第一!”

“小许,你呢?”

“简单啊……”

许老师大手一挥,“中国电视界,咱们平趟!”

(冇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渴望》神话1

西单,小二楼。

里面叮叮当当的装修,已颇具样貌。面积真的不大,千来平米,如果没概念的话,一个标准足球场是7140,约莫七分之一。

尘屑弥漫,锯声刺耳,许非和李程儒一人一条手绢,捂着口鼻跑出来。

“明年春天开张,没问题吧?”

“服装充足么?”

“绝对充足,我最近没忙别的,尽让他们做衣服了。咱们以自选为主,款式得丰富,我琢磨每季度推出一两款主打,其余照抄,南方那边有的是。

第一批我准备做风衣,日本款,高仓健那种。”

“多少件?”

“十万怎么样?”

“嚯,魄力见涨啊!”

“跟亚运比都小意思,你要没意见我就开工了……”

李程儒一手拎包,一手大哥大,意气风发,“还有服务员,我打算登报招人。15个小姑娘,身高165-175,一水的空姐制服,穿丝袜,特性感那种。

客人一进门儿,甭管买不买都是四十五度鞠躬,‘欢迎光临!’

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倍儿有面子。

开张那天再铺个红地毯,两边摆花篮,不是葛尤送的,就是刘贝送的,你要摊上一普通演员,咱都不好意思搁那儿。

你说这样的衣服,一件你得卖多少钱?”

“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吧?”

“哎,果然是许老师!通过亚运会我算明白了,现在肯花钱的主儿太多了,这个市场的潜力你绝对想不到。”

李程儒自信满满,“特么的国外二流名牌都敢卖几万,我们可是做京城最好的,七八百我都嫌亏。”

经过四个月赚五百万的熏陶,反倒把他的心气提起来了,大开大合,支棱的不得了。

出资方面,原本想把场地算上,后来觉得麻烦,索性去掉。等于俩人付租金,再各拿资金,出资对等。

许非不能干个体户,却可以开公司。因为他在文艺单位,不在禁止经商的范围之内,更不是。

李程儒挂老总衔,负责日常管理,还起了个名字,“特别特”。

特别的服务、特别的质量、特别的商品、给您特别的满意!

………………

进入11月下,冷清许久的京城忽然热闹起来。

越来越多的报纸在关注一部叫《渴望》电视剧,源头来自于《京城青年报》的一篇报道

“燕山石油化工公司电视台前不久播出了《渴望》,在这座拥有十几万人口的石化城里,《渴望》的收视率高达98。

前几日,该剧剧组应邀来到燕化,受到员工们的热烈欢迎,表达着对这部剧的喜爱。

燕化副食品公司的一位员工特地跑来,兴致勃勃地说“看《渴望》就像吃多了油腻,泡壶酽茶,再嚼口脆萝卜,清心败火;就像老街坊串门,说说老宋、老王家这些年有什么变化。”

这年头没有正经的收视率统计,顺口胡咧咧,没人去查。

关键这篇报导出来后,紧跟着又冒出几篇,全是文艺界、新闻界看了内部试播后的溢美之词。

他们越报,老百姓越好奇,越好奇,京台越不播。

等捂到差不多时,才终于公布“《渴望》将于11月26日播出,每日一集。”

……

夜,京郊。

京城的发展,就是把郊区不断往外扩的过程。

八十年代的人绝想不到京城会修到五环,九十年的人也想不到它能怼到六环,连2019年的人,都说不清现在到底有几个环。

反正老杰宝大了!

这里以前算京郊,现在慢慢变了。一些村子成了高楼,一些还保持原样,俯瞰去,就像没割齐的韭菜地。

炉火旺盛,小屋暖和。

陈婶儿正坐在炕上打毛线,小孙子玩着橡皮泥,不时瞄两眼电视。

一老一小有些冷清,但她已经非常满足。家里原本很穷,可自从京台首届春晚,她跟儿子打了一通电话后,自己一家就受到了很多帮衬。

日子越来越好,娶了媳妇,还买了电视。

每每想起,她都不禁要感谢当初找自己上台的那个年轻人。听说还有个外号,叫什么玉面小孟尝,哎,好人啊!

生的也俊(zn)

“奶奶,我要看《济公》。”

孙子玩了会橡皮泥,忽地一抬头。

“好好,看《济公》。”

陈婶儿调到央视,正重播《济公活佛》。

《济公》有三个系列,常见的是1985-1988年播出12集版。1990年有4集《济公活佛》;1998年又有20集《济公游记》。

这4集版,前两集的导演是杨洁。

小孙子不太懂剧情,就看那粗糙的特效非常有趣。陈婶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忽地一瞅钟,“大宝儿,咱看别的好不好?”

“看啥?”

“《渴望》啊,比《济公》好玩。”

“哦,那好呀。”

可怜的小孩子被忽悠过去,陈婶儿调到京台,正赶上开演。

屏幕先出现一个钟摆,跟着是挂钟,黄花树,音乐起,又转到一个滴水的水龙头画面。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

舒缓略带伤感的音乐,非常生活化的场景,哪怕她欣赏水平不高,也在视听上觉得很舒服。

随即显出主创人员,开头第一个“编剧李小明、许非。”

嗯!

陈婶儿眼睛一亮,是那俊后生写的。

待剧集正式开始,只见京城的护城河,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大辫子姑娘,碎花衬衫,一下子承接了片头的生活气息。

紧跟着在工厂休息室,月娟打饭回来,“慧芳!快快快,接一把!”

“诶!”

刘慧芳一转头,露出那张标准脸。

陈婶儿砸吧了下嘴,“哟,这姑娘真好看啊!”

《渴望》成功的相当一部分因素,便是刘慧芳的个人气质,这种温柔端庄,是中老年观众心中最典型的传统美。

第一集交代了很多内容,王沪生怎么回事,刘慧芳和宋大成什么关系,王沪生的姐姐又怎么样……

小孙子无聊的已经睡着了,陈婶儿却津津有味。

她说不上什么东西,就感觉挺亲切。

尤其看到那报纸糊的墙,门口挂的蒜,刘大妈穿着老太太坎肩,跟慧芳唠叨“国强去兵团有一年多了吧?”

“也就半年多点,不是过春节才走的么?”

“哎,要不怎么说,小子是小子呢,也不捎个信来。还是老人们说得对,娘心操在儿身上,儿心操在自己的额灵盖儿上。”

她边说边把屉布铺在蒸笼里,放好杂面窝窝,又用两条布裹好,免得跑热气。

末了一揭盖子,呼的白气升腾,一手拿碗一手检,还不时吹吹。

“……”

陈婶儿不明白啥叫代入感,啥叫生活化,但就这么一下子,她觉着这剧特好。

(还有……)

第三百六十七章 《渴望》神话2

不知不觉,一集终了。

陈婶儿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正想叫孙子去睡觉,忽听外面“咚咚咚”敲门,邻居郝大妈进来了。

“老姐姐,这么晚咋还来了?”

“闲着没事,找你唠会嗑。”

大妈往坑沿一坐,瞄了眼电视,乐了,“你也看《渴望》啊?”

“是啊,这不刚完事么?”

“哎哟,我就想说这个,我家那口子还不耐烦,这戏多好啊!”

“我也觉得好,说不上来,反正跟别的不一样。”

“对对,现在都鬼啊神啊,早看烦了。这戏有生活,刘慧芳那房子我以前就住过……哎,你说她是跟王沪生,还是跟宋大成?”

“我觉着王沪生,长的俊,有文化,姑娘就爱这个。”

“是啊,我年轻时候也跟王沪生,到老了才知得找个宋大成。”

俩人唠了半天,好比书友在群里口嗨猜剧情,都很尽兴。

“这样,你明天上我们家看去,老刘太太也叫上,人多热闹。”

“行啊,明天准点去!”

80后对《渴望》的印象,多来自于家长。

小孩子谁看这个啊?都是家长看,尤其母亲、姥姥、奶奶等中老年女性受众。而且不仅这个时代,再过二三十年,还是同等群体霸占着苦情戏收视率。

又一天夜里。

郝大妈家跟过节一般热闹,村里的电视机越来越多,可聚众看戏的习惯没改,一起看有气氛,瓜子都能多嗑二斤。

“刘大妈是个明白人,王沪生油头粉面,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大成多好啊,老实能干,这才是能睡一被窝的老爷们。”

“哟,您这词早几年就流氓罪了。”

“屁!我孙子都有了,我流氓,我倒想了……”

“行了行了,开始了!”

瞬间鸦雀无声,只有嗑瓜子喝茶水的细响。

刘慧芳捡了一个女婴,并决定跟王沪生交往,可谈婚论嫁时,这孩子成了王沪生的心病,一直想把她处理掉。

于是偷偷扔在了医院的观察室里,出来就跟刘慧芳去登记。

“慧芳!慧芳!你怎么了,我主意不是挺好的么?”

“好?我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个字来?她才两个多月,是个人!我不知道她父母怎么想的,但我不会这样做。

你要能找到合适的地方送出去,我当然不会反对,可你怎么能把孩子扔了呢?完了还去登记结婚!”

嗡!

屋内一片吵嚷。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王沪生不是好东西!”

“坏!”

“也不是坏,顶多是自私,凉薄。”

“凉个粑粑,丫就一火坑,刘慧芳自个愿意跳!”

“唉,看的我这糟心,明天我可不看了。”

“你忍得住?”

“我,我看重播不行么?”

一集结束,众人并未散去,又争论了好长时间,才心满意足的回家睡觉。

这段时间以来,大伙的作息都在变化,下班,吃晚饭,有聚会的不去了,好溜达的也早早回来,八点准时坐在电视机前,就等着看《渴望》。

播出十几集后,里程碑式的一代神剧开始显现威力。

……

市区内,某街道。

年终岁尾,是盗窃案件的高发阶段,这块住宅密集,还有商户,以往都是重点关照的地方。

寒冬的夜漆黑一片,两个警察在片儿区巡逻,怎么走怎么不对。

“你发现没有,最近好像消停不少?”

“嗯,从咱俩出来到现在,我就瞧见一个能喘气儿的。”

“妈的真不习惯,光溜溜跟鬼城一样……哎,这不是老李家饭馆么,这么早就歇了?”

俩人凑过去,一中年男子正在锁门。

“老李,这么早打烊啊?”

“哟,你们值夜啊……”

老板回过身,无奈道“不打烊不行,好几天都没生意了,全在家看电视呢。”

“看电视?”

“《渴望》啊!我媳妇儿天天跟疯了似的,逮谁跟谁骂王沪生。我妈昨天也疯了,俩人一块骂。”

“哟,那你回去不变仨人了?”

“陪着看呗,看看或许还挺好呢。”

警察见对方要走,提醒一句“最近小偷多,平时留点神啊!”

“嗨,您甭担心,小偷都特么搁家看电视呢!”

轰轰轰!

老板骑摩托闪了,那饭店黑洞洞的,跟周遭建筑融为一体。冷风一吹,不知什么东西呜呜作响。

俩警察一激灵,还真有点怵,连忙往前走。

走了几步,一位忽叹道“我媳妇儿最近也五迷三道的,昨天更出息,跟孩子抢电视,不听话就打。”

“哈哈哈,所以你看我多好,我连媳妇都没有……哎,不过我可听说了,上头非常关注,说最近治安状况非常好,很大程度因为那《渴望》。”

“哟,那上头肯定能表示表示,发个奖状什么的。”

“差不多,警民一家亲嘛。”

……

京台即便有准备,也被超乎预料的火爆吓了一跳。连日来收到的信件和电话,加一块能达到前几部剧的总和。

之前京台找新闻界约稿,现在各家报纸抢着采访。

《京城日报》就用了三个版介绍《渴望》

“就像《好人一生平安》的歌词一样,《渴望》传达的是理想化企盼。每个观众对生活的渴望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剧中人物随着观众的思想和感情会形成不同的渴望,从而找到共鸣。

——京城《渴望》热”

“许多观众被刘慧芳的无私大爱感动,但也有观众质疑我就不信有刘慧芳这种人!

现实中,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好人?鲁小威坦然回应‘刘慧芳不是一个做人的楷模,如果把她作为一个模式就错了,因为《渴望》想歌颂的是一种道德规范——追求生活中的真、善、美。’

——导演鲁小威谈《渴望》”

“为节省剧组资金,演员们不住宾馆饭店,每天凌晨起床前往拍摄基地,晚上8点多钟回家。赶上天气寒冷,却正好拍夏天戏,摄影棚内没有暖气,剧组给每人发了一个暖水袋。

有一天李雪健拍完戏下场,别人问他,肚子上怎么有块红记,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暖水袋烫起的一片红泡。

——《渴望》诞生记”

紧跟着,整个首都文艺圈也搭上班车,无《渴望》不谈,谈必及《渴望》。

各种各样的座谈会一波一波开,仿佛每个人都在发声

“从家长里短的内容和它引起百姓的街谈巷议来看,这是一部大众文化产品。”

“剧组找到了当下人民的审美理想,与其说观众爱看,不如说他们在呼唤生活中的善良、友爱、温情和真挚。

“《渴望》不是概念化的用语言劝善,而是用感人的情节启发良知。它靠的是人情味儿,四合院,小洋楼,四户三代人的悲欢离合扣人心弦,感人肺腑。”

“刘慧芳的性格是有发展的,特别遇到李三斤后,她变得独立、成长、思考,这点最为难得。”

“太喜欢李三斤了,想起来就逗!”

“看前面稍显拖沓,拍50集有点刻意了,30集收尾正好。看到中段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突然又精彩起来,好像刘慧芳重活了一次。”

“没错没错,更喜欢后面的剧情。”

第三百六十八章 《渴望》神话3

京台每天播一集,但观众反响太强烈,只得改成两集。

央视又立即跟上,这股热度像病毒一样蔓延全国。凯丽一夜间干掉潘红、刘小庆,堪称最红的女演员——比足力健还红。

每天一麻袋一麻袋的信,每次出门都惹得群众围观,起初还挺乐呵,后来就觉得烦。

上午,煤矿文工团宿舍。

凯丽穿戴整齐,站在家门口犹豫再三,不敢开门。

她扒门缝瞅了瞅,终于迈出脚,刚走几步,迎面过来一女人,“请问是刘慧芳家……哎呀,慧芳!”

完了!

她一捂脸。

“慧芳,是你吧?哎呀真是你,可算找着你了!”

女人操着方言,语速极快,“俺是农村来的,想留京城工作,但政府不给办户口,你能不能帮俺个忙?”

“啊?”

凯丽都蒙了,“这,这,我怎么帮啊?”

“你人那么好,一定有办法的,俺求求你了!”

“是刘慧芳家么?哎哟,你好你好!”

说话间,一大帮人已经围了过来。

又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大声道“慧芳啊,这是我在路边捡的,不知道送哪儿去,你就给收着吧,你肯定能带好!”

还有两口子嚷嚷,“慧芳你给评评理!昨天说了他几句不该抽烟,好家伙,跟我吵了一宿。你给评评理,我说的有错吗?!”

“……”

凯丽落荒而逃,狼狈不堪。

《渴望》的影响力难以估量,不仅是她,李雪建现在走哪儿都被叫大成,李程儒走哪儿都被叫李三斤。

孙嵩上街买菜,根本不卖给他;坐公交被人偷摸踹了一脚,还被一大妈指着鼻子骂。

“王沪生你巴拉巴拉……”

估摸把看电视的气全撒出来了。

孙嵩半辈子都活在王沪生的阴影里,人到中年才拔出来,那时已岁月蹉跎,没灵性了。

要说十年代的观众,分不清角色和演员,这个相信。要是2019年的观众,还有分不清的,纯扯蛋!

那些以角色为名,攻击演员本身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要么别人家粉丝,要么趁机发泄发泄。

辣鸡。

…………

“早啊!”

“早!”

“早!”

许老师迈入大楼,顿觉一片喜气洋洋,上到台长下到保洁,个个都在支棱。

头几年也出热剧,但《渴望》已经沸反盈天,甚至有报纸定性“势必会成为九十年代初的文化标志之一。”

文化标志,多大的词儿!

如今中心松松散散,当许老师、冯裤子、郑小龙、赵宝钢等人同时出现,肯定要开会。

此刻,冯裤子拿张报纸给大伙念“又有趣闻了啊,听一听。

京城自来水公司意见挺大,因为接到了很多投诉,反应供水不足问题。经调查发现,原是在《渴望》两集间歇的时候,市民统一上厕所,导致供水不足。”

“哈哈哈!”

办公室里爆笑。

“还有还有,比这个更狠。江城市委领导开会期间,忽遇电话轰炸,反映某区停电问题。群众表示看不了《渴望》,要求市政府立即解决。领导班子当即中止会议,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供电。”

“还有!京城社会心理研究所搞了次调查,结果显示,有961的人看过《渴望》。而《霍元甲》的数据为867,《上海滩》为832。”

“有观众编了个顺口溜,大环境,小家庭。身边事,儿女情。真善美,丑灵魂,悲欢离合总关情……这也不押韵啊!”

冯裤子一条条念,仿佛报纸上全是《渴望》的消息,又猛地提高音量

“这个好,仔细听!”

他顿了顿,“举国皆哀刘慧芳,举国皆骂王沪生,万众皆叹宋大成。”

“……”

满屋子一声不吭。

这个评价太高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骄傲自心底迸发,又带着几分失落。

电视剧成功,演员获得赞誉,可他们还是孤苦伶仃——有机会站到台前,谁想当幕后功臣?

“开会了!开会了!”

正此时,郑小龙在门口招呼,大家晃晃脑袋,齐聚会议室。

李沐现在倍儿自信,全文艺界最靓的仔!我一中年干部,怎么就人生巅峰了?

“呃,有两件事说一下……”

他照例敲敲桌子,道“第一件,公安部发函,邀请我们参加新年联欢会,给我们庆功。”

“给我们庆功?”有人不解。

“因为他们做了个统计,《渴望》播出以来,该时段的犯罪率大大下降,所以要庆功,还会发个奖状。”

哇哦!

众人振奋,还没等表态,李沐又道“第二件,上次来的那位大领导,对我们这次的工作非常满意,也是在年底,想再跟我见见面。”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嗨了,“这次可不是在单位了,特意邀请我们过去。”

“去哪儿啊?”冯裤子没反应过来。

“还能去哪儿,里边啊!”

“里边?”

“哎呀,墙里边!”

咝!

众人似炸开了汗毛,阵阵通透。

从80年起,墙内便对外开放,在节假日接待群众,有时一天超过上万人,一直持续了9年。

去过的老百姓表示“跟公园似的,环境还不错。”

但组织参观和主动邀请是两码事,刹时间,方才那点低落烟消云散。

很快会议结束,李沐挥挥手继续散养,却叫住许非。

许老师正为能亲眼见到地沟油饭店而激动,跟着主任进办公室,只听“你利用这段时间写个报告,年底之前给我。”

“什么报告?”

“就是分析一下《渴望》的各种因素,为什么会受欢迎之类。”

“您打算递到哪儿?”

“不是我递到哪儿,是那位领导主动要的!”

李沐叹了口气,“我想我们还是低估了《渴望》的影响力,听说最近凯丽应邀去地方,一下飞机全是红毯,省委领导亲自接见。

我都没见过几次省委领导!

所以说啊,上头重视是必然的,你就好好写吧。”

“呃,我自己弄会不会太……”

“甭装了!”

李沐不耐烦,“自己心里没数么?你好歹也算一知名编剧。”

“嘿嘿,那我就写了。”

许老师挠挠头,特单纯可爱。

(还有……)

第三百六十九章 归家

主创人员在新年前意外忙碌起来。

先是去公安部参加庆功宴,领了个叫“维护治安奖”的奖状。虽是光荣吧,但大家都有点诡异,我一拍电视剧的咋还扯上维护治安了?

紧跟着又在新年前两天,李沐带队,领着油光水滑的郑小龙、鲁小威、李小明、许非等十余人,外加几名主演,齐至红墙内。

当然不能走正门,走的后门,咦?

大家坐在车里,先遇到第一道警卫,立正放行,上坡之后是第二道,各种对照检查。

许非往外瞧,感觉跟北海差不多,就一大公园,环境好。车直接开到一个会议室门口,外面有牌,标着第几会议室。

接待员将众人引入,发现是个挺小的厅,未免纷纷失望。

好容易来一趟嘛,当然想体会那种宽阔的穹顶大厅,半弧形的座椅,铮明瓦亮,后面坐俩翻译巴拉巴拉……

大家就座,领导还没来,紧张又兴奋的暗暗骚动。

许老师见手边有茶杯,拿起抿了一口,嗯,是比高碎强。

他前几天刚交上去一份报告,谈了谈《渴望》成功的要素电视机数量增多、内容生活化、中老年受众广阔等等。

略保守,真正想写的都没有,比如取消电视剧交换制度。

《渴望》投了102万,预计能收回来60多万,数据上还是赔。因为电视剧不是商品,是计划体制产品,不能交易,只能交换。

初期阶段或许有益,现在已经过时了——说了也没用,还得等两年。

“哗哗哗!”

“好,好。”

等了没多久,上次那位大领导步入会议室,挥手就座。门一关,就这十几个人,还真是剧组专场。

“今天呢,简单开个座谈会,大家聊一聊。《渴望》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引起这么多人的共鸣,在电视创作史上非常罕见。

值得深思,认真总结,要悟出一些道理来……”

开完场,跟着一个个发言,不过事先台里有交待,得简洁。你们说多了,领导时间就不够了,要多听指示,少说话。

这也是十年代的特色,如此层面的领导具体关注到一部电视剧,具体到跟剧组聊天,后世再无可能。

所以许老师打哈哈,轮完一圈,最后听人家讲话。

这位始终强调一个观点

“我曾经讲过,凡属文艺作品,都必须有娱乐的功能,教育功能、审美功能、认识功能都寓于娱乐功能之中。

如果打开电视机一看就不喜欢,啪的关掉了,你还能讲什么功能?如果他爱看,在潜移默化中就受了教育嘛!

我说的这个意思,不是否认或忽视文艺的其他功能,而是强调文艺的特性。

《渴望》就做的非常好……”

许老师听了最有感触,上辈子没机会接触,如今也见过不少大领导。感觉上头是认识正确的,只在实际操作中,出现很多破事。

比如主旋律,1987年首次提出,30年后才学会怎么将主旋律电影融入市场。

期间交了多少学费。

………………

“约莫开了半年,效益远超预料。明年我打算扩大规模,找几个固定人手,你们愿意做的,也可以接着做。”

在许非聆听指示的同时,陈老板正在年终总结。

面前站着的都是同学,但不知不觉形成了员工对上司的心态,非常尊重。陈老板说完,拉开抽屉,取出一摞红包。

“你们也要放寒假了,春节前我可能会接一些小单子,你们有时间就过来,酬劳翻倍。这是年底奖金,来……”

几个学生初临阵仗,还不好意思,你推我推的拿了红包。

方婷婷瞧里面厚厚一叠,惊道“哇,小旭你太方了!我半年学费都够了!”

其他人一看,也是喜上眉梢。

“你们来帮忙靠的是情分,我现在小有收获,当然得好好感谢了。”

小旭有模有样,这还是跟许老板学的,钱和感情缺一不可。所以说啊,那些不跟你谈钱,只跟你谈理想的老板,都特么耍流氓!

打发走同学,她穿上大衣,先行回家。

依旧小小的屋子,东西越来越多,已显拥挤。她里里外外的开始打扫,约莫下午三点,往沙发上一坐,边歇边等。

“蹬蹬蹬!”

“砰砰砰!”

楼道传来各种脚步声,她竖着耳朵听,直到一个熟悉的感觉跳动出来,忙起身开门。

“呀!”

正准备掏钥匙的张俪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不在呢。”

“你回来我能不在么?快进来。”

小旭接过大包,拿了双暖暖的棉拖鞋,又捂着她通红的脸蛋,“冻坏了吧,今天可冷了。”

“火车上冷,这一路还好。”

“打车了么?”

“嗯。”

张俪被她捂着脸,半天也不放开,笑道“你让我进去呀。”

“唔,我得好好看看你。”

小旭真的左打量,右打量,然后一抱,“想你了。”

“我也想你。”

俩人在门口磨蹭一会,才进到屋里。

张俪一瞧就知道打扫了,往床上一倒,筋疲力尽,“这一年快把我累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挺过来的。”

“那放假就歇歇,你饿不饿?我给你买了点吃的。”

“这么好?”

“嗯,今儿我伺候你。”

小旭像模像样的热了烧麦,一大碗羊汤,一道扒胸口。

烧麦皮薄馅大,羊汤加了胡椒粉,扒胸口盐酱浓郁,俩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

暖气烧的滚热,张俪怕热,索性脱掉中衣钻进被窝,只觉全身上下无不烫贴,“哎,还是家好!”

“这儿是挺好的,搬走了还舍不得。”

小旭又给沏了杯茶,靠在床头笑道“我信里没讲,我打算买房子了。”

“买哪里?”

“亚运村呀,亚运开完那片就荒着了。听说成立一个什么北辰集团,准备对外出售呢。”

“……”

张俪在剧组泡太久,有点跟不上节奏,“我倒没想过换地方,你去看了么?”

“他看了,说质量特别好。他能拿内部价,我琢磨着你要愿意再跟我住,就买一套,要是嫌弃我了,就买两……唔……”

小旭的脸蛋又被拧,扒拉了几下,握着她手道“正好你回来了,我们把账算一算。我当初拿了两万多本钱,其中有你一万四。

今年效益蛮好,你看你是提出来,还是继续投里面?”

“我提它做什么,你就用着。”

“好呀,反正我的就是你的。”

嘁!

张俪翻了个白眼,不过也好奇,“你到底赚了多少?”

“不多不多……”

没外人,小旭也凑过去咬耳朵,说了个六位数。

哇!

跟许挂逼比,确实不多。俩人却十分欣喜,这是自己的钱,特踏实。

(冇了!)

第三百七十章 这才叫国民剧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夜晚,小旭从饭馆出来,开心的唱着歌,厚厚的棉鞋在雪地上转圈,笨手笨脚。

张俪提着打包的剩菜,只看着她笑。

俩人晚上没爱做饭,便出去吃了一顿。饭馆不远,晃晃悠悠的走在冬夜街道上,路灯昏黄,寒风扑面。

张俪近一年没回京城,竟有点陌生,“这块我记着挺繁华的,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渴望》大结局,都在家看电视呢。”

“《渴望》?哦,我在南方也看了几集,听说现在可火了。”

“我倒不喜欢,刘慧芳就是个受气包。”

小旭点评道,“前面一瞧就不是许老师的手笔,到中段还好,那个李三斤挺有意思的,出来整个画面都活了。不过我最近没怎么开电视……”

她拉着她手,笑道“这么一说我还有点想看了,快走快走。”

“哎呀,你慢点!”

“快点快点!”

俩人小跑着上楼,蹬蹬蹬楼道直响,家家户户都传出那首熟悉的片头曲。

刚好开播最后两集。

原版《渴望》最大的毛病,就是为了凑足五十集而故意拖沓,那点破事翻来覆去的演。最后实在没剧情了,咔嚓出了场车祸,又能水五集。

许非执笔的后半部,由于李三斤的存在,让整体剧情推进且鲜活,而不是原地墨迹。刘慧芳也出了场车祸,李三斤悉心照料,感情得到升华。

与此同时,王沪生为弥补错误,偷偷将她接回家中,要求复婚。

“慧芳?你醒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到家了。”

“我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你最爱吃的水果罐头。当初你怀冬冬的时候,我让你吃,你舍不得,那会咱们家穷,现在好了,你吃吧。”

王沪生逼逼叨叨的,刘慧芳躺在床上一脸漠然。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王沪生还有点委屈,道“我已经认错了。妈妈在的时候总说我任性,你批评我吧,谁让我小时候被妈妈惯的满身毛病?慧芳,你别再迁就我了……”

“噼里啪啦!”

“砰!”

“哗啦!”

“艹他大爷的,真想一脚踹死丫的!”

“忒不是东西了!忒不是东西了!”

“王沪生怎么这么遭人恨啊?”

刹时间,全楼的痛骂声和摔东西的声音都涌了进来。

小旭忍不住乐,道“难怪许老师说,王沪生就不配找媳妇儿。他应该找一妈,只有他妈能无条件的忍他一辈子。”

“慧芳不能跟他复婚吧?这不是许老师的风格。”张俪也道。

“肯定的呀!不仅不会,还会帮观众骂他一顿。”

果然,那边发现慧芳不见了,刘大妈和李三斤来找。

“王沪生,你想干什么?我们刘家跟你有什么仇?你们已经离婚了,我求求你,别再招惹我们。”

“你特么算什么东西!慧芳哪点对不住你?你想扔就扔,想捡就捡?半辈子都特么活狗肚子里去了,连狗都不如!”

李三斤一通喷,刘慧芳有气无力道“妈,三斤,你们先出去吧,我跟他说说。”

俩人被赶出来,刘大妈道“你出来干什么?”

“不她让我出来么?”

“啧!王沪生那小子能说会道,慧芳又心软,被说动心了怎么办?你好容易见点亮,别又一脑袋扣锅里。”

“没事,我相信慧芳。”

李三斤拍着胸脯大义凛然,下一秒,pa!扒在门口听声。

画面静止,片尾曲出。

“砰!”

“噼里啪啦!”

全楼被许老师的断章又搞的怒火冲天。

有些时候自己看没意思,有人陪着就很喜欢。张俪连忙烧了水,端过一个大盆,扯掉袜子一起泡脚。

俩人的脚都蛮小,粉嫩嫩的躺在水底下,水波一荡,交叠的四只白藕。

很快最后一集开始。

室内,王沪生坐立不安,刘慧芳躺在床上看着他,谁也不说话。

半响,王沪生开口,继续哀求“慧芳,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很多苦,是你帮姐姐带大了小芳……现在小芳回到姐姐身边了,但冬冬还没有妈妈,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我们复婚吧?”

“……”

刘慧芳面色苍白,勉强扯动嘴角,似笑了一下。

“你答应了?你原谅我了?慧芳,我发誓,我一定跟你好好过日子。我们俩,还有冬冬,还有小芳,我们一起……”

激动的王沪生戛然而止,只见刘慧芳轻轻摇头,“没什么原谅不原谅,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把妈叫进来,我要回家。”

“好!就不该答应那个畜生!”

“妈呀,我刚才差点把电视砸了!”

“太不容易了,苦了一辈子,总算明白了。”

原版《渴望》的结局,小芳认回亲生父母,王家干了那么多傻逼事,最后儿女双全,要钱有钱。

宋大成的媳妇好容易怀孕,孩子生下来还死了。刘慧芳继续瘫着,得小芳回来照顾……

这就是个粑粑啊!

许老师不可能让这种东西做大结局,京台一年一部剧,一年一碗鸡汤,就指着在年终岁尾温暖群众呢。

其实悲剧不是不可以,悲剧的内核在于揭露和批判,达不到那股力量就不要悲,更不能为了悲而悲。

他在后半部通过李三斤和刘慧芳的小生意,加入了很多时代气息。宋大成当了副厂长,把厂子搞的有声有色,孩子也没死。

最后一幕,刘家人坐在一块,讨论老宅拆迁,要起高楼的事情。

“你说这住楼房,上厕所是不在屋里头?那得多臭啊!”刘大妈道。

“妈,那叫冲水厕所,干净着呢。”慧芳道。

“反正我不习惯,谁爱冲谁冲,我到外头上去。”

“妈,不是,大妈!这事得用进步的眼光看,现在政策开放了,生活变好了,提高水平是必然的。像您以前烧柴火,现在煤气罐不也劲劲儿的么?”

李三斤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小芳则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忽道“哎妈,这楼也要住了,您腿也要好了,你们俩什么时候领证?”

“小芳,你胡说什么呢?”

“你屁孩子懂什么啊?不许乱说!”

李三斤比了个大拇指,干得好!

小芳被轰出屋,他摸摸头,“可不是我发动的,孩子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

“嘿嘿,我给你切西瓜去,吃西瓜,吃西瓜。”

他也出去了,刘慧芳瞅瞅母亲,非常不好意思,刘大妈翻了个白眼……

画面渐淡,音乐起,在“悠悠岁月”中,闪过两家人的后续生活片段,最后显出一个大大的“完”。

约莫有两三分钟,全楼安安静静,跟着才砰砰砰,哗哗哗,统一撒尿冲水。

“举国皆哀刘慧芳,举国皆骂王沪生,万众皆叹宋大成。”

到了大结局,应该再加一句了,“嫁人当嫁李三斤!”

《渴望》的存在,把京城的这个冬天彻底点燃,从第一集到最后一集,牵动着几乎每个人的心。

连刘慧芳那件二十年前的碎花衣服都重新火热。

后世总爱扯什么国民剧、国民媳妇、国民偶像,跟十年代一比,都是渣!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我不想努力了

上午九点,阳光在厚厚的窗帘外面茂盛起来。

屋子里半明不暗,略有些闷。小旭翻了个身,懒懒睁开眼,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蛋,呼吸湿甜,被窝温香,睡得正好。

她一年没见着对方了,忍不住又仔细打量。

可能工作太累,感觉消瘦不少。按理说,这张脸天生圆润,要有些肉才好看,偏偏现在仍然漂亮,还多了点特殊的味道。

“……”

她眨眨眼,忽然觉得对方不一样了,却又跟自己一样了。

“唔……”

小旭正胡思乱想,张俪哼唧一声,也缓缓醒来,“你看什么呢?”

“看你睡觉呀。”

“那有什么好看的?”

她尚且迷糊的抻了个懒腰,舒服道“好久没睡这么香了,我在那边每天五个小时……呼……几点了?”

“九点多。”

“明天新年了吧?这一年过的真快。”

“嗯,今天婶儿还得找我们吃饭,等着吧。”

于是俩人又懒。

躺了不知多久,忽听“哗啷啷”钥匙声响,门被打开。

都没有动的意思,结果看看对方,猛然发现自己应该起来穿衣服。

“你先别进来!”小旭喊了声。

“猪啊,快十一点了!”

“要你管!”

斗嘴的过程中,穿衣完毕,许老师这才进屋,“昨天去了趟中南海,我不爱去,非得让我去,哎哟真没劲。你回来都顺利吧?”

“还好,没敢打扰您,就怕中南海少了您呀。”张俪笑道。

“那是,我好歹也算知名编剧。”

论不要脸,许老师天下无敌,又道“那个,你们抓紧洗漱啊,简单吃口饭,我带你们去看房。”

“看房?”

“亚运村啊,内部开始销售了,今儿看好就能定下来。”

“那快点呀!”

小旭先急了,连忙洗脸刷牙。仨人对付了一顿,乘着那辆屎黄色的大发前往亚运村。

安慧桥西北,一大片建筑依旧矗立,只是跟几个月前相比,现在空荡荡、阴森森,宛如。

话说亚运会结束之后,政府便成立了北辰集团,在周边开发了不少项目。

比如曾经最高档的娱乐场所——康乐宫,京城第一家嬉水乐园,没1千块钱都不敢往里进。当时谁有张康乐宫的票,能吹一年。

结果02年就拆了。

还有曾经的观天下别墅,国内第一批外销商品房项目,起初没人买,后来请了个台湾人李元发搞营销。

他发现别墅处于中轴线北端,与天坛、前门、、紫禁城等一脉相连……这特么哪是别墅?分明是一条龙脉啊!

于是价格飙到一套最低105万美金,卖出去几百套。

十年后也拆了,盖了鸟巢。

当然现在都木有,入眼所及,只觉一片萧条。小旭忽然疑虑,问“这里有买菜吃饭的地方么?”

“以后就有了,配套设施都是一点点完善的。你们最该考虑的是交通,这地儿不好走,像陈老板这么忙,最好买辆车。”

“呸!买就买,我再雇个司机!”

“行啊,明年你再挣点钱,买辆车挺好。不过别买夏利,买桑塔纳吧。”

张俪瞧他们一来一往的,奇道“你真要买呀?”

“买,我还要买个大哥大。”

陈老板主意特正,道“我早就申请装电话了,现在还没排到号,没电话怎么行?”

“可,大哥大,你……”

张俪好笑,难以想象她拿块板砖,一副成功人士的亚子。

大发开进院里,先见五洲酒店熙熙攘攘,都是来吃亚运套餐的。

这是亚运村最早的营销创意,整点菜,搁两片生菜叶,再弄杯酸奶,就叫运动员同款营养餐。

再往里走,一个人早已等候,却是刘焕。

他已经很火了,跟阿毛一男一女,有年青一代双壁的意思。刘焕在北海灯会见过小旭,跟张俪第一次见,握了握手。

“我说外部价出来了么?”

“没呢,现在内部销售,对外也不是卖,听说从出租开始,就怕没人买。”

“保守了,现在有钱人不少。”

“别得便宜卖乖,对外怎么也得三四千呢。”

俩人交流了一下信息,找到服务员。

许非临了叮嘱,道“内部价1200/平,自己有点数。你们看好哪套告诉我,我去谈。”

紧跟着,三方各去看房。

亚运村的房子,优点是户型大,物业好,质量好。后世衰落是由于交通不便,弯弯绕绕,别的富人区也增多。

许非挑的特快,在108平的两室一厅、125平的两室二厅、185平的三室二厅间犹豫片刻,很快选了最后一套。

还有四居室的,没必要。

这年头的开发商不像后世,自己心里也没底,内部价也赚,能多卖一套是一套。

他挑完下来,刘大脑袋买了套90多平的两居室,先行闪人。

许老师坐台阶上等,眼睁睁瞅着俩妹子下楼,上楼,下楼,上楼……生无可恋。

好容易完事,俩人也选了稍小点的,108平的两居室。他一直没问小旭赚多少,看这样子还不错。

最后找到售楼点,服务员相当热情“先生,请问是定两套么?”

“先生?”

“哦……”

许非回过神,指着平面图,“这个在2-7-1对么?”

“对的。”

“这楼每层有几间?”

“也是两套,都是两居室。”

“哦,那6、7、8层都要了。”

………………

许老师看完房,内心意外很平静,可能花钱的感觉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他默默盘点资产,现有四合院一套,大杂院两套,预定亚运村六套房,一院子古董,一间服装店,一个小商场,外加数瓶虎骨酒、一棵百年参。

完全不用奋斗了!

不仅不用奋斗,还能期待大把的小姑娘嘤嘤嘤,“许叔叔,我不想努力了。”

这生活多好,但庸俗!许老师是很高远的人啊,而且女朋友们也很能干,日后吃软饭也是条活路。

当夜,饭馆。

张桂琴照例张罗饭局,今年还找了吴小东和沈霖,气氛不太一样。

“妈,你真决定回去?”

“不回去干啥?你弄个店我还能管管,你弄个商场我怎么管?小王现在也出息了,我就得告老还乡。”

几人又劝,张桂琴叹了口气,道“小非啊,京城不是我呆的地方,当初为了照顾你,我才过来。

现在你,你这事业我有点糊涂了,反正你有数就行。这几年你爸自个过,我也得回去陪陪。又不是见不着了,想你我们就过来呗。

还有你们几个,当初都是一个院子住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在京城,有事多帮衬帮衬。”

“瞧您说的,都是许老师关照我们。不过您放心,真要有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小东带动气氛,“来来来,难得又聚,喝一杯!”

几人碰了杯子,渐渐活跃起来。

明天元旦,《渴望》也大结局了,饭馆非常热闹。

往常跨年,许老师都很感慨,今年却没啥感觉,仿佛平平淡淡的吃顿饭,就这样过去了。

转眼已是1991,唉,才三百多章就八年了!

(还有……)

第三百七十二章 1991

“1991年,我深情地呼唤你,让全世界都在为你跳跃……”

这天上午,大太阳地儿,许老师开着车,唱着歌,掩盖着空巢老人的寂寞。

小旭过完新年,接了几个小单子,一放寒假就回家了。她要给父母买楼,提前回去看一看。

张俪劳累一年,也回家乡休养休养。

2月份才过春节,他不想那么早回去,只能跟狐朋狗友瞎混。

车子停在海马歌舞厅门口,白天尚未营业,里面黑洞洞的一点光亮。许非走进去,见汪朔、冯裤子、马卫都已经到了,还有作家苏雷、魏人。

他打了个圈招呼,刚坐下,汪朔扔来一剧本,“瞅瞅。”

“哟,写好了?”

他一瞧,正是《编辑部的故事》,25集。再看编剧署名,一共八个。

朱晓平写了4集,汪朔6集,苏雷6集,冯裤子6集等,不一一列举。

许老师毕竟挂着顾问衔,翻看一会,道“行,现在京口儿剧正火,几位的本子有保障,再找对演员,肯定成功。”

“不能说我们跟风吧?别当成什么胡同第二?”老马道。

“内容都不一样,怎么算跟风呢?我听郑主任说,你们这尺度吓死人,胡同可不敢。”

“哦,那就好。”

几人点点头,竟有松口气的意思。

聊了没多久,郑小龙也来了,脱离了女朋友赴美的烦躁心境,又精明干练起来。

“这个《编辑部的故事》算海马头一炮,必须得打响。我挺有信心的,但收益方面就别想了,我们公对公,连中心都挣不着钱。”

“没关系,下部翻番挣!”

汪朔拍拍桌子,大声道“除了这个,我手里正准备《渴望》续集。还有部《爱你没商量》,四十集,我写十集。

我特么算看出来了,影视现在太盖了,文学就是孙子!我告诉你们啊,心气都给我提起来,咱们照样玩得转!”

他是精神领袖,一发话,几人纷纷应和。

《渴望》让全国文人都认识到了,影视剧居然能火到这种程度。央视播完,地方台又进行第三轮,第四轮播,每天放六七集。

一部小说再牛逼也比不了。所以心思都活,想往影视圈里钻。

《编辑部的故事》是郑小龙主动找,单位约稿,一集200块钱。大家把它当跳板,幻想着名声显赫,纸醉金迷的那天。

汪朔的创作热情最高,甚至随身带着小本儿,听见有意思的话赶紧记下来。

郑小龙是发起者,住持大局,“既然剧本有了,我们春节后就筹备。

葛铃我想找吕立萍,李东宝我想找葛尤……小许,你跟他说说,我怕他担心风格重复,不肯接。”

“没事,李东宝是冷幽默,白奋斗是贱,不挨着。”

“那就好,别的也没什么了。我们拍室内剧经验足够,《渴望》摄影棚还留着呢,争取两个月收尾。”

郑小龙敲定调子,几人吃喝闲聊一番,随即散场。

汪朔主动掏钱,跟老马拉拉扯扯,给塞了五十块钱。他这人怎么说呢,有讨厌的一面,也有朋友义气的一面。

许非上了车,按按喇叭,“朔哥,我送你。”

“你送我?我特么还不如打车呢,人家好歹顶个牌,你这跟黑车似的。”

汪朔骂骂咧咧的坐到副驾驶,“走着吧,回家。”

嘎吱嘎吱大发起步,约莫开了五分钟,许非问“最近写小说没有,尽忙着写剧本呢?”

“小说有啊,手上好几篇呢。”

“哟,念叨念叨?”

“你小子要干嘛?”汪朔斜了一眼。

“改编啊!你要是写完了能不能给我瞅瞅,指不定我就直接买了。”

“这富裕……”

他想喷点脏话,末了一想,人家是真富裕,“成啊,你要买我可宰大款了。”

“一万一篇,怎么样?”

“我……艹!”

汪朔眨巴眨巴,到底忍不住,“有钱人真特么孙子(z)!”

……………………

1991年,其实形势严峻。

首先东欧剧变,苏联逐渐崩塌,中国崩溃论大行其道。同时,西方仍对中国保持制裁,外资撤走,基本归零。

那国内经济还要发展,怎么办呢?

政府开始大量增发国债,增发纸币,用增发的钱来搞投资,刺激经济增长。

带来的影响有很多,单说市场消费这块,社会上诞生了一个词,消费主义。顾名思义,就是渴求无节制的物质享受和消遣,把其当作人生价值。

原因非常复杂,比如老百姓敢花钱了;比如各种宣传促销手段,越来越被人接受;比如盲目追求名牌,互相攀比等等。

尤其京城这种地界,先富起来的不少,对西方名牌有一种病态般的崇拜。当时极为严重,官方专门批评。

不过这会年初,还是岁月静好。

许老师独自在京,一直完善《欢喜姻缘》的剧本,五个故事,打算拍25-30集。

他考虑的是,用一套班子演下来,还是每个故事用不同的演员?原版的乐珈彤和朱媛媛,是几个故事连下来的,感觉有点乱。

可用不同的演员,就是五对男女主,他怕更乱。

而许老师决定自立门户,光凭《欢喜姻缘》撑不起开门作的份量,他心中还有计划,只等汪朔送东风……

很快进入2月,许非离京回家。

从83年起,自己过年一直在那个老房子,总嫌弃,可搬到楼上还有点不习惯。

春节嘛,平房才有味儿,楼房叫什么春节?

六十多平两居室,进门方厅,左厨房,右客厅,各带阳台。正对两个小门,一个是蹲式厕所,一个是洗漱间,还有个浴缸。

然后左右一大一小俩卧室。

许非买的时候就怀念,因为跟上辈子家里的第一套房一模一样,那会厕所和洗漱就是分开的。

哪有什么公摊面积?说多少平就是多少平,还带大阳台!

许孝文和张桂琴也不适应,门一关好像隔绝了,邻里亲朋都被挡在外面,连鞭炮声都不清晰。

老爹嚷嚷着回老宅住,自己把自己灌多了,十点就呼呼大睡。

今年的春晚不如去年精彩,有印象的节目不多。

姜育恒唱了《再回首》,潘美辰唱了《我想有个家》,陈小二表演了《警察与小偷》。

在观众强烈要求下,《渴望》还露了一脸,凯丽、孙嵩、韩影齐上阵,演了个小品《除夕之夜话渴望》。

但不知什么原因,这节目在官方出版物上被删掉了。

“……”

许非陪着老妈看春晚,外面烟火绚烂,母亲轻声谈笑。

她已经确定回到鞍城生活,自己没怎么样,许老师却有点伤感。以后只会越来越忙,真是抽空才能回家看看了。

(杀猪真是太好看啦!杀完猪做杀猪菜更好看……)

第三百七十三章 开年头一棒

“就买那个七十平的吧,五十平太小了。”

“那多贵啊!”

“哎呀,我回来不也住么?反正都交钱了,你们过几天再去看看,装修什么的我就不管了。家具买好点的,尤其我屋那床,一定要大,电视也换个彩电。”

平房内,小旭忙忙叨叨的收拾东西,又摸出一存折,“你们先用着,不够再说。”

母亲拿起来,手一哆嗦,“你,你那什么广告,真挣这么多钱啊?”

“……”

她无从回答,只跟父亲道“爸,我就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诶,路上小心点。”

“没事,坐飞机呢。”

小旭拎着大行李箱,出门走两步,抹身又喊“小阳!”

“姐,怎么了?”

“你那男朋友也处两年多了,打算结婚么?”

“呃……打算是打算……”

小阳脸一红,她今年22岁,没考上大学,在鞍城找了个工作。男方一般家庭,正为结婚愁呢,嫁过去得跟公公婆婆挤平房。

“别担心,到时候告诉我,我全包了。”

“姐!”

“好了,我走了啊。”

小旭摸摸她的脸,出了院子,迎着寒冷的空气深吸一口,冰凉入脾,格外爽快。

今年春节是最轻松的,好像突然有底气了。当自己带着父母去看房,眼都不眨的甩出几万块钱,母亲再没提过那点破事。

当然,能让家人过上好生活,更加愉快。

她打出租奔市区西南,一片特荒凉的地儿,居然立着个机场。原本是军用机场,87年开通了鞍城至京城、佛山两条航线,变成了军民合用。

03年关闭,10年重新开通,又增加了几条航线。

别看小,也有好处,比如极少晚点。因为晚点了,就说明有军事任务……

小旭进入大厅,许非已经等在里面,瞧她蹦蹦跳跳的亚子,笑道“怎么这么高兴啊?”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知道,不就是给爸妈买房了么?”

“嗯?”

她睁大眼睛。

“自觉独立成人了,所以才这么撒欢。”

“你怎么知道?”

“我们互为蛔虫啊。”

“嘁!”

她撇撇嘴,默不作声,隔了会忽道“你以前总跟我说,钱很重要。我现在明白了,钱不仅对自己,对朋友,对外人,对家里人都很重要。”

“哦?”

“你小时候,父母管着你。但当你长大,尤其经济上非常强势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的听你话。”

“正常。我们讲究养儿防老,其实就是‘你小,我养你;我老了,你得养我’的逻辑。

当然里面包含亲情、血脉、教育、宗族、父权等各种因素,咱们的家庭观可能是全世界最复杂的。”

“……”

小旭皱眉,“我跟你讲下感受,你扯这么多做什么?”

“没办法,太有思想。”

“呸!”

俩人等了一会,开始登机。

春节刚过,人不多,飞机也蛮小。以前尽坐火车了,没空调,冬天车厢里都能结冰,真是冻车。

许非脱掉羽绒服,随手一捏,又把玩她的小手,“你那工作室,今年有什么打算?”

“先招人。”

小旭已经懒得挣扎,道“准备找几个固定员工,至少一名会计,五六个学美术、摄影的。同学还没毕业,不然找他们更好。”

她思路非常清晰,继续道“然后跟央视谈,多拿几个时段的代理权。去年年底业务激增,我感觉今年比去年还要热。”

“说说看。”

“具体说不好,反正你那个店一折腾,全京城都知道做生意要耍手段,广告业务肯定会多。”

“可以啊!”

许非一乐,“不过我再给你两条建议。一是以半年为限,争取拿下一层写字楼,作为日后扩大规模的基础。

二是你现在还有点保守,把这个环境想象的再激烈一点。你这么早进入市场,光吃几块蛋糕太亏了。

你别光联系电视台,要注重为企业服务。

企业打广告,为了推销产品。传统思维就是广告打出去,企业坐等效果,后续跟进就断了,你们之间的链条也断了。

得将这根链条捡起来,一头牛不扒个七八次皮,不叫做生意。”

“那你说怎么办?”小旭糊涂。

“广告是个大概念,尽量往外延伸。企业只找你做电视广告,你直接推出一条龙,包括电视广告、营销策划、商品展销,甚至企业形象设计……呃,这个对你还早点。

总之,把业务从电视、画牌拓展到实地。”

“你是说,我接个洗衣粉广告,我再搞个现场活动,帮他卖洗衣粉?”

“对,就是这个思路!”

“哦,我琢磨琢磨……”

小旭有点明白了,非常兴奋。举一反三,这就是宣传策划,组织承办各类活动的开端。

“怎么样,是不是满满的崇拜?”

许非瞧她眼睛ll的,愈显娇俏,忍不住往前一凑。

“呸……你,你做什么?”

她连忙贴到窗户口上,“这里有人,你别闹。”

“没人看见,亲一个。”

“不要!”

“晚上亲一个。”

“不要!”

…………

次日一早。

窗帘拉着,小屋闷热。许老师穿戴整齐,拍拍被窝里的懒虫,“你今天出门么?”

“唔,我去登报招聘。”

“那晚上等我吃饭,我走了啊!”

“……”

她懒得应,软趴趴翻了个身,许非又拉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才起身下楼。

抵达单位,大家精神气都不错。

以往九点左右开会,今天却没动静,问谁也不清楚。许非还去主任办公室看,发现门锁着,里面隐隐有讲话声。

这下就不对劲了,原本兴高采烈的,都有点担忧。

又等了一会,办公室门开,李沐、郑小龙、鲁小威、李小明走了出来。

“开会!开会!”

郑小龙面色不愉的招呼众人,齐聚会议室。许非再看主任,也似藏着事情。

“自我加入这个集体以来,已经第五次年初大会了,呃,先通知大家一件事情……”

李沐敲敲桌子,顿了片刻,“台里已经决定,调我回去任副总编辑一职,也就是说,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主持会议了。”

(还有……)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失踪的剧本

电视台里,台长一般为行政总管,总编辑负责业务方面,有时是台长兼任,二者同级。

这个是副总编辑,级别不低,也有实权,可凭李沐的成绩,有点说不过去。

嗡嗡嗡!

底下都是摸爬滚打的男人,没那么中二不平,主要是吃惊。

许非低头思索,李沐呆了五年,也该调动了。但赶在《渴望》这个档口,声势高涨,突然换帅,明显贵人天降啊!

他记着郑小龙是1995年当的主任,中间谁过渡的,不太清楚。

“这几年跟大家共事,非常愉快。我调回台里,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希望大家不要丢掉这股劲头,继续生产优秀的影视作品。

约莫下个月,新领导便会就职。老郑、老鲁、老李,你们都是中心老人儿,一定要稳住,别丢了这块金字招牌。”

李沐没多讲,简单几句便交给郑小龙。

一场大会开的闷闷不乐,各怀心思,散会后,许非敲开主任办公室的门。

“小许,有事么?”

“没什么事儿,就来送送您。”

“哈,楼上楼下的还送,再说我还没走呢!”

李沐低着头,已经在整理文件了,道“其实我很幸运,有你们一帮人共事,也算干出点成绩吧。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不说什么了,你也好好干。”

“您不在,我怕没人给我兜底了……”

许非在中心没交下知心朋友,唯独对这位领导还不错,有感情的。

他叹了口气,也不好说啥,道“您回台里,指不定咱们还能多合作呢。祝您也顺利。”

“嗯?”

李沐一愣,随即笑笑,手上慢慢停了动作。

看着熟悉的办公室,着实不舍,亦有种壮志未酬的不甘。

……

如今是2月下,新领导很快要上任了。内部有些慌乱,不少人在打听消息,也有稳当的,比如郑小龙。

他对芝麻大的官儿没兴趣,心思全在戏上。还有赵宝钢,更稳,知道自己除了中心,根本没地方去。

而更多人在猜测,新领导是个什么作风,因为李沐给属下的自由度太难得。

如此过了两天,这日上午。

郑小龙张罗开会,研究《编辑部的故事》。

“这个30集啊,预算比《渴望》还高点,主要由于制作成本上涨。不过我们拉赞助经验丰富,最后也差不多。

主要演员都确定了,每集客串的还在联系……哎小许,你今年有生产计划么?”

“暂时还没想好。”

“哦,那你当顾问吧,提提建议。”

“可以。”

“导演方面,我觉得金岩比较合适,他来中心也几年,需要这么个机会。”

“我一定努力!”

金岩连忙表态。

想当初,许老师刚入职就被他顶过,现在许老师都要走了,丫还没混出来。

郑小龙需要雨露均沾,鲁小威刚拍完《渴望》,想休息;尤晓刚在弄《神州第一街》和《走出沼泽》;赵宝钢在筹备《皇城根儿》……

挑来挑去,决定给金岩一个机会。

众人没啥意见,情景喜剧剧本为王,导演只要不是太烂就行。唯有冯裤子,提前就知道选定金岩,低着头略显阴沉。

“还有剧本,我当初找一群作家来侃,侃出40个故事,最后糅合出30集,都是精……哎,我剧本忘拿了,你们等会。”

郑小龙起身出去,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翻了翻。

嗯?

他又在桌面一堆纸稿里找,没有。

跟着翻柜子,也没有。

他心里越来越凉,急忙跑回去,“你们谁瞧见剧本了?”

“没啊,不在你那儿么?”

“找不着了!”

啊???

众人诧异,“放假头一天我还见你摆弄呢?”

“是啊,回来我一直没看,以为在抽屉里呢,怎么突然就没了?”

“是不谁拿去了,问问!”

大家呼啦啦起身,帮忙寻找,折腾半天一无所获。

“艹!”

郑小龙一拳头砸在桌上,糟心至极,开年没一件好事。

冯裤子沉默坐着,半响问“现在怎么着啊?”

“还能怎么着,把汪朔叫过来,看能不能重写吧。”

于是打电话,没多久汪朔火烧火燎的跑进楼,“特么的有谱没谱啊?那么厚剧本也能丢?真特么臭大粪呢,我艹!”

“行了,现在得想办法。”

“想杰宝办法,凉拌!”

他骂了半天,总算消停,“我问问吧,再重写一个。”

于是他也打电话,马卫都、朱晓平明确告之没时间,另外几个也哼哼哈哈。

不见钱,费时费力,谁爱写?

汪朔也没辙了,跟郑小龙闷头抽烟,你一口我一口,屋里俨然成仙。抽了半天,他开口“算了,我自个写吧,顶多再累一回。你那边没事吧?”

“我往后推推,有剧本就好办。”

“那行,我自个写。马勒戈壁的谁也靠不住!”

“呃,要不,要不我帮朔爷写吧……”

正此时,毫无存在感的冯裤子忽然出声,“我看过剧本,还记得一些。”

“哟!”

汪朔精神一震,不亚于雪中送炭,“可以啊!俩人总比一个人快,你能凑多少?”

“加上原本的,约莫十来集吧。”

“成!那咱也别30集了,能写多少算多少。”郑小龙道。

“你这回算救火了,哥们领你这份情。等拍出来,就是我们俩作品,咱不带他们玩,臭大粪的!”

“诶,好。”

不管说啥,冯裤子就是点头。

……

最后汪朔写了13集,冯裤子写了9集,几个作家也勉强写了3集,凑25集。但没署名,算在策划里头,剧本署名就是他们俩。

……

据说剧本后来又找着了。

………………

没过多久,张俪也回来,又马上奔赴涿州影视城。

涿州和无锡多有重复,也有唐城,包括长安、汴梁、洛阳的城楼,王府院、城池、市场等。后来刘小庆的《武则天》也在此拍摄。

而《唐明皇》十七个月制作周期,从89年秋到现在,距收尾不远。

许非今年的计划主要在准备上,真没想好生产。如今李沐一走,更没心思了。

转眼到月底,李沐正式调职,新领导上任。

(昨天冬至快乐!)

第三百七十五章 鄙姓赵

这日一早,所有人提前到了单位。

按往常一样,打扫卫生,喝茶看报,却在一个个的沉默中透出些许微妙。鲁小威、尤晓刚、李小明等不在乎,他们有成绩,换谁都一样。

赵宝钢略带担忧,他正筹备《皇城根儿》,就怕来个立规矩的主儿,把项目给撤了。

冯裤子更担忧,一口一口的抽烟。

闷闷的过了一会,终有人憋不住,“哎,新来的到底是谁啊?你们知道么?”

“不太清楚。”

“空降的,之前谁也没得着信儿。”

“那背景挺大啊,能直接把李头儿干走。”

“谁叫《渴望》太火呢?地方台现在还一天五六集呢。”

“哎,说到点上了,以前真没想到电视剧能火成这样,谁不眼红?”

许非也在,边听边看报纸,也没啥大新闻,无非海湾战争、中国准备申奥,跟换领导一比都是小事。

聊了半天,鲁小威出现在门口,“开会!”

大家瞬间闭嘴,呼啦啦去会议室,人太过齐全,后来的干脆靠墙站。许非忽然想起自己入职的时候,也是这般样子,那会李沐刚刚调过来……

约莫等了几分钟,脚步声响起,郑小龙引着一人进来。

略胖,白面大耳,戴着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看上去是个蛮讲究的家伙。

“哗哗哗!”

“好,好。”

此人挥挥手,特自然的坐在主位,扫了一圈笑道“第一次跟大家见面,可能有些同志认识,有些不认识,自我介绍一下。

鄙姓赵,以前在宣传部门工作,也接触过很多文艺作品,不能说了解吧,略懂一二。艺术中心在业界大名鼎鼎,我这次调过来,主要跟大家学习,一起努力,更上一层楼。”

“哗哗哗!”

开场还不错,当官的只要不是太傻缺,都会说话。

“我一直是中心的忠实观众,《便衣警察》、《胡同》、《渴望》都不止看了一遍,人才辈出啊!

别看我首次跟大家见面,我都叫得上名字。老郑不用说了,老鲁、小明、尤晓刚、雷蕾……哦,还有小许!”

赵主任一个个点,又指着许非笑道“哎,这可是业界的青年代表,劳动模范咧!”

“呵呵,呵呵,呵呵……”

当领导以咧结尾,基本是在调动气氛,你不觉得好笑,也要配合叫两声。

“所以你们才是创造者,我就是个大管家,给大家做好服务工作。那个老郑啊,你以前负责生产,现在还负责生产,我初来乍到,你介绍下今年的工作任务?”

“呃,好。”

郑小龙咳了咳,道“今年的生产任务,主要有《编辑部的故事》,25集,由金岩执导。还有《皇城根儿》,30集,由赵宝钢执导。

我们现在的经费,台里已经涨到了180万。这两部基本全支出了,还得额外拉赞助……”

他简单说了下,赵主任频频点头,道“嗯,有老郑在,我放心。我谈谈我的看法?”

“您讲。”

“中心连续几年拿了飞天、金鹰,连续几年都出精品,去年《渴望》更是万人空巷。其实在国内已经到顶了,就算再拍,短期内也不可能复制《渴望》的成功。

所以不要保守,我们作品这么好,别总在国内红火,要大胆走出去嘛!”

“……”

众人都一愣。

赵主任笑了笑,继续道“我正在跟各方沟通,打算在美国成立一家公司,专门发行我们的电视剧。”

嗡嗡嗡!

就像水里扔进去一枚炸弹,一屋人被炸得七荤八素。这年头美国就是天堂啊!结果咱们要过去开公司,还卖电视剧?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能拿到央视节目的代理权。”赵主任又添了把火。

大家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有人疑惑“对外发行不是中国电视国际总公司在做么?”

“对,他们代理央视节目,我们再代理他们。”

哦,原来是二包。

众人不禁肃然起敬,新领导能量好大,咔咔上来就往美国整。

郑小龙最兴奋,一定要争取这家公司的名额,就能去美国看女朋友了。

一片议论中,许老师忽然询问“这个电视剧,我们以什么形式发行?是跟当地台合作么?”

“呃……”

赵主任顿了顿,笑道“目前正在研究。这件事的意义在于我们敢迈步走出去,走出去就是好的嘛!”

行吧。

许非基本明白,顶多租个铺子卖录像带,租大点的我都算丫有魄力。

他清醒,别人迷糊,沉浸在各种幻想中。赵主任略显得意,又道“那第二点,也是我不成熟的小想法。

我们的实力在全国数一数二,《渴望》有50集,我就想能不能再加把劲,再勇于创造一些,拍部百集电视剧怎么样?”

“……”

“……”

尚在兴奋的众人,一盆冷水浇到底。

许非低着脑袋,貌似揉额头,实际在笑。

大家都尴尬,谁也不言语,郑小龙勉强道“呃,赵主任,百集电视剧的想法非常好,但我们经费不足,怕是有些困难。”

“经费?确实是个问题,那就作为以后的一个目标,我们努力实现。”

…………

一场见面会高开低走,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办公室,赵宝钢把门一关,低声开骂“艹他娘的,懂不懂行啊?开口就一百集,丫怎么不说一千集?”

“一千集他也不敢说,不过确实随意了点。”冯裤子摇头。

“得嘞,摊上这位就甭指望了,自己干好自己的吧。”

“可不得干好自己的么,不然更没戏了。”

外行暴露本质,往往一句话的事。

中国最长的电视剧,当属《外来媳妇本地郎》,从2000年播到2019年还没完,播了3千多集。

还有《七十二家房客》,08年开始播,一千多集。

这两个都是粤派情景喜剧。

另有大名鼎鼎的《意难忘》,807集。还有什么《娘家的故事》,320集。

这些都是新世纪后制作的,成本低,剧情冗长,水的一塌糊涂。可你说在1991年搞部百集剧,还不是情景喜剧,玩呢?

非常迅速的,大家总结出新领导的特点影视!

而角落里,许非在喝之前剩的半杯茶,记忆隐隐浮现。

这剧好像还真拍成了,叫什么《京都纪事》,尤晓刚导演,邬倩倩、刘威、李媛媛主演。

因为实在太长,他有点印象,真是一百集。

“……”

他放下茶杯,穿好大衣,摆摆手,“先走了啊!”

“哟,许老师又化身许老板去?”

“许老板这么阔,也不请我们吃一顿。”

“就是,晚上东来顺吧?”

“请,绝对请,到时候通知你们……”

许非笑笑出门,屎黄色的车绝尘而去,看都不再看一眼。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三国学习班

清晨,屋内亮起灯。

小旭洗了头发,看着床上的一具肉身,脸有些红,又有些食髓知味。其实男人女人都馋身子,如果不馋,要么做的少,要么对方丑。

“唔……起这么早啊?”

许·工具·非挡住眼睛,迷迷糊糊问。

“还不是弄你那个时装表演?不知道李程儒怎么想的,要一百个模特,我现在满京城找模特呢。”

她瞧那懈怠样子就来气,哼道“你倒清闲,你怎么不上班了?”

说完心中一动,“辞职了?”

“没有。新领导过于傻缺,不想给他干活,反正我现在借调期,今儿去三国班转转。”

“嗯?”

“跟《红楼梦》学习班一样,在丰台那边,说培训四个月……”

许非眼睛缓过来,看她穿衣打扮,道“你吧,不适合散着头发,扎起来好看。”

“我都多大了还扎辫子?”

“不是麻花辫,这种的……”

他哧溜跳下床,又有点冷,扯过毯子披上,拿起梳子给她梳头。

前面斜分,头发往后甩,用发带系住,然后从一侧肩膀很松散的撘下来。

“你五官小巧,披着就不好看了,得做点修饰。”

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在耳朵后颈摩挲着。

小旭有点痒,同时又撅起嘴,她晓得自己的缺点,脸盘略大。但人家没说脸盘,说五官小巧……哎呀,你说上哪儿讲理去?

她收拾妥当,拎着包拿着大哥大出门。

软饭男哆嗦几下,继续趴窝。

又躺了一个小时,他才爬起来,刚过七点。穿衣洗漱,饭也没吃,开着车直奔丰台。

…………

路途不近,后世应该到五环了。

一个老招待所,四周光秃秃没啥建筑,却圈着一块场地,养着不少马匹。

许非下车一瞧,好家伙!曹老板、刘皇叔、关二爷、张三爷、吕凤仙等人正在里面练马,赵子龙是教练。

“哟,许老师来了!”

吴小东刚好从楼里出来,近前招呼。他也很热情,“仲谋,一切都好吧?”

“……”

吴小东想翻白眼,道“有什么不好的?我们跟军训似的,每天早起学马,完了吃饭,吃完饭练块儿,跟着上课,还得学兵器。

哎你这一来,我倒想起红楼那会,你每次出现都是给我们改善生活,今天怎么着?”

“照旧啊!昨天就备好了。”

许非把车门一拉,里面满登登是红白相间,含有多种矿物元素,能引起生理上分泌大量液体的物品。

简称,肉。

牛肉和鸡胸肉,此外还有大量的鸡蛋。

“许老师果然是许老师!”

孙仲谋竖了根大拇指,招呼人卸车。

曹老板等人也学完马,过来看热闹,这货开始撒欢“哎呀,孟德!云长!黄书!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

大家一起翻白眼。

许非挑这时候来,就是蹭饭的,感觉伙食跟红楼梦差不多。

曹老板偏瘦,要增肥,吃的特别多,刚从马上下来,一瘸一拐。吕凤仙唠叨着自己的影视圈地位,但也吃的杠欢。

刘关张都在揉大腿,诸葛亮最舒服了,人家坐车的。

还有周公瑾,自己在煮面条,因为不吃猪肉,连盛过猪肉的锅碗瓢盆都不能用。

他为了当演员跟家里闹的很僵,三国播出后赞誉很高,这才缓和关系。当时啊,当地报纸还写了个稿,《民族英雄洪宇宙》

……

“张导,又见面了!”

“许老师,你好你好。”

张劭林十分热情的跟对方握手,这可是自己的举荐人。跟着张季中也过来,同样热络。

五位导演已经部就位,自己来,央视给配制片人。但张劭林义气,说我能不能带自己的制片人?

任大惠同意了,便是张大胡子。

他们跟着一块学习,讨论剧本,摄影、美术、制片等部加入,这也是王扶林的一个特点。

许非晃悠半天,趁着午休的短暂功夫,王扶林开了个小会。

“到昨天为止,参与学习的演员部到齐。我非常欣慰,条件很艰苦,没有一个人抱怨,希望能做好工作,坚持到最后。

我们请了6位专家,给演员讲授原著、汉代礼仪、风俗、古代战争与阵法等等。

我们还请了多位武术家和戏曲家,特邀一位香港的技术人员,一起研究武戏怎么打。正好小许来了,你多呆几天。”

“好。”

许非点头,见王导没有讲的了,开口道“我刚才转悠一上午,提个小建议吧。

剧组要求演员练块儿,但我没觉得很重视,刚才我看吕布他们,连个最基本的哑铃都没有,拿板砖在哪儿比比划划。

这能练出啥来?

我建议从体育院校请个专家,包括健身方式、饮食配备,方面指导。”

《三国演义》的演员壮是壮,但真没有块儿。也不怪剧组,这年头除了专业人员,有几个懂健身的?

“嗯,这个找的好,可以请。”王导点头。

别人还没啥,张劭林最兴奋,在本上刷刷记录。

他从地方台调到三国剧组,又去涿州看了影视城,一直保持着非常强烈的激情和创作。

为三国修一座城,筹备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优秀同仁在一起共事,想想就澎湃。

五位导演,风格不同。

蔡晓晴负责第一集《桃园三结义》到第七集《凤仪亭》、第24集《跃马檀溪》至第44集《回荆州》,共28集,乃第一重臣。

沈好放负责三让徐州到官渡之战的部分,篇幅不长。

孙光明负责《三国鼎立》部分,包括水淹七军、火烧连营、走麦城。

这些都是精华,先被挑走了。

张中一和张劭林来得晚,哥俩分一分。前者拍卧龙吊孝、三分归晋,后者拍空城计、五丈原等内容。

老实说,三分归晋根本没人看了,就像红楼看到黛玉死,水浒看到招安前。但俩人拍的不错,特别张劭林。

刘关张都死了,只剩个晚年诸葛亮。结果这个诸葛亮大放异彩,殒落五丈原那场戏,刘禅哭相父那场戏,漫天纸钱,一嗓子吼出来

“苍天啊!你为何急匆匆将他交于秋风……”

怆然涕下。

而他武戏调度也好,七擒孟获的时候,那些蛮兵打仗要有意思多了。

堪称文武双,所以人家后来才能拍《水浒传》。

(还有……)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七章 什么情况

成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像圣诞节不出去约会,在家两更这种的都不算啥。

许非就见到了一个很不容易的香港武指,徐小明推荐的,姓程,岁数挺大。

经验足技术好,年轻时从内地跑过去,如今回来混口饭吃。请知名的都不来,一听拍三年,玩闹呢?

到了下午,演员集中上课。

今儿讲汉代礼仪。怎么跪坐啊,怎么打招呼啊,有模有样的训练。而在隔壁房间,敞亮亮的大屋子,摆满了各种兵器。

王导、许非带着几位专家研究武戏风格。

都说三国写实,其实也有很多功夫,刘关张在新手村拿到满级装备后,招募乡勇训练,那练的都是套路。

还有长坂坡赵云坠马,再纵身上马那一下,跳的也挺武侠。

“先说这个感觉,要古朴写实,尽量往冷兵器时代靠。”

王扶林不太自信,道“我讲不出具体招式,只能你们编排一段,我看了才知道合不合适,所以你们多受累。”

“没关系,给三国服务是荣幸。这么着,我先练几招关公刀,您瞅瞅。”

一位武术家拎起一把关刀,道“所谓青龙偃月刀,是小说写的。历史上有大刀,多为练习演武所用。

今天在武术里呢,因为它比较笨重,套路简单,舞起来也很慢。”

话落,他摆开架势,耍了一段关公刀。

标准的套路演练,为增加观赏性,加了很多舞花和腾空劈砍,上下翻飞,气势威猛。

“……”

王导微微摇头,一瞅就出戏。他搞武戏是弱项,问“小许,你怎么看?”

“太繁冗,您能不能简化到底,然后再往上加?”许非道。

“你的意思是?”对方不太懂。

“您先简化到几下,劈、砍、撩、挂,一个动作就是一下,然后再串联起来。可以有套路,但我们要将套路做到最少。”

“好的,我试试。”

这是马下,马上怎么打?

三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对冲过招,拨马回来再冲。一种是靠近交手,如三英战吕布。

评书里讲,穆桂英号称一马四刀,就是二马一错蹬的功夫,能劈出四刀——当然三国不能这么拍。

“首先我想要这个力量感……”

许老师随便拎了支枪,做出挡的架势,“普通武将砍我一下,我这么一挡。吕布砍我一下,我还这么一挡,那差距没法体现。

我起码得做出吃力的反应,得让观众看出来,哦,吕布真猛。”

“明白,明白。”

“还有细节感。”

他想了想,继续道“比如二马对冲,或者二马并驱的时候,俩人打打打,忽然一将中招,应声落马。

中的这一招,得让观众看清楚。”

这是他最想吐槽的,三国里像这种来回冲的马战,几乎每次都拉中远景。行,为了让观众看清怎么冲的。

结果当当当打了几招,忽啊的一声,镜头甩到地面,一将已然落马。

这就忒糊弄了!

许非讲这个意思,几位连连点头,“懂,懂!”

“最后一个,关键戏的处理。

比如斩颜良诛文丑,书里写‘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

这一刀不能平平淡淡,也不能像武侠片那样飞起来,这刀怎么表现?需要诸位费心。”

“……”

王扶林听他提的三点要求,觉得可以,道“我们至少时间是充裕的,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尤其最后一项,书里写的精彩,我们拍的平淡,确实也不像话。”

“既然写实风,招式就那么几下,但气氛可以做足。”

程武指首次开口,道“我在香港进过很多组,拍那些英雄戏,他们不都是会功夫的,但拍出来也好看。

像斩颜良此类的,想拍好起码需要两三台摄像机……我,我系……”

他舌头突然在普通话和粤语间打结,许非乐道“没事没事,您会画分镜吧?先画出来,叫上导演、摄影一起研究。”

“对,有想法就是好的,就怕没想法。”

许老师没做太大改动,强调实感,强调细节感。而王扶林听了半天,不知不觉也增加了点信心。

……………………

许非在丰台呆了几天,跟一帮大汉同吃同睡,激情四射。他人缘特好,待朋友真诚,总给大家买吃的——主要是后者。

单位那边已经不去了,别问,问就借调。赵主任很想让他搞部戏,怎奈没资金。

而这段时间,他主要跟李程儒忙活开张。

定在4月初,老李找了一百位模特,当场走秀,活动由小旭包办。目标是半个月内,让特别特响彻京城。

这日,伊莲店内。

王柏琳坐在收银台后面,已经盯着一位顾客很久了。

女性,三十多岁,不土不洋,半小时前入店,然后就开始转。每一件衣服都仔细打量,不买,也不问。

“这位女士,请问需要帮忙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哦,我随便看看……”

那人顿了顿,又笑“我觉得你们家衣服都挺好看的,不知道怎么选。”

“那我给您推荐几款。”

王柏琳凑过去,道“这是我们春季新款大衣,毛呢料,专人设计,市面上找不着一样的……”

“是纯毛呢么?”

“您开玩笑了,纯毛呢就不是这个价位,这是混纺的。不过混纺的质感跟纯料差不多,好洗耐磨,就是保暖性差点。所以我们作为春季款出售,毕竟天儿也不是很冷。

您要喜欢纯料的,可以订制,当然价格要贵上不少。”

“……”

顾客摸了摸衣服,摇头道“我不太懂,你说是混纺的,我还怕它是假的呢。”

艹!

王柏琳情绪稳定,笑道“您说的假货是指仿呢料,里面没羊毛,全是化学纤维。其实凭手感就能摸出来,仿呢料偏硬,光泽暗。您看这件,明显很软很柔……我们每一寸布料都对得起顾客。”

折腾半天,对方总算买下,还一脸被骗的样子。

王柏琳见其走远,才一拍桌子,“什么玩意儿啊!”

“怎么了?”

许非正好从特别特过来,听完事情经过,奇道“外地人么?”

“不知道,听口音挺标准。”

“本地人不应该啊,京城还有不知道伊莲品质的?”

他也莫名其妙,在店里坐了一会,门外又进来一位男士。

“你好,请问老板在么?”

“我就是,您有事么?”

“哦,我是中国驰名商标消费者评选活动委员会的,我们正在搞一个首届中国驰名商标评选。伊莲一直赞誉有加,我来问您愿不愿意参赛?

如果愿意,我现场给您登记,这是我的工作证。”

“非哥,这个!”

“……”

王柏琳抽出一张报纸,正是该活动的内容。

他看了看,还是谨慎道“我考虑一下,如果参加我自己去报名。”

“哦,也好,那祝您成功入选。”

小伙很干脆的走了。

许老师挠挠头,什么情况,总有种被盯上的赶脚。

(圣诞快乐!)

第三百七十八章 哦

许非不介意以最恶意的态度揣测人心。

他先打听了一下活动,确实有,由法制日报社、中央电视台、中国消费者报社联合举办,消费者投票,最终选出一批“中国驰名商标”。

可以报名,但像那个男子上门登记服务,就有点夸张了。而之前的女人,他没琢磨明白,或许是个小气的顾客,或许有什么缘由。

没法查,只能谨慎一些,给几个服务员强化培训。

“我们价格虽贵,质量上从未欺骗过顾客。你们介绍的时候就照实说,像那件呢子大衣,混纺就说混纺,羊毛含量50,就是50。

还有喜欢问产地的,咱们国货就是国货,千万别说合资、外资,明白么?”

“非哥,现在都喜欢外国名牌,你这么讲不是自毁生意么?”

“就因为喜欢外国品牌,才能把我们显出来啊!”

许非笑笑,又道“你们几个做的不错,现在店面小了点,将来肯定会发展。别担心特别特,那边走商场路子,这边才是品牌。”

他训完话,去马路对面。

二层小楼已经装修完毕,招牌上蒙着红布,围挡还没拆,李程儒正在里面忙活。

他服装厂出身,对衣服的研究远胜于演戏,摸一摸就知道面料,进而估算出成本和售价。

“哎哟,许老师,我现在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这货在屋里戴一墨镜,大衣里面套西装,360度全是死角,“做生意好几年,总觉着才开端,我还有点紧张这事闹的。”

“甭紧张,开张第二天就舒坦了。”

许非看看场地,门口台阶有五六级,打算装个长条形台子,一条红毯从里铺到外。模特从店内走出来,到外面转一圈。

春装夏装都有,露大腿也有。

可以想象,必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

他把对方叫到一边,商量道“我忽然想起来,咱俩忘一事儿。商品出现质量问题,我们怎么处理?”

“你想这个干嘛?”

李程儒摘掉墨镜,奇道“我以前倒腾衣服的时候,可没管过质量,卖出去就完。”

现在可没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产品质量法》,买到残次品算活该。

“我最近琢磨的,前几天有个女的不太正常,有点担心……”

他简单讲了一遍,对方哟了一声,“昨天也有个人鬼鬼祟祟,问我哪天开张,我说四月,那孙子就走了。

而且我听说啊,最近西单有挺多可疑人物,进店不买,就是看,然后刨根问底。”

嗯?

许老师并非全知全能,挠脑袋想不通,道“先甭管,我就觉着咱们应该重视起来,立个规矩。”

“怎么说?”

“如果是我们责任,我们赔;如果是生产责任,我们也赔。完了跟工厂讲明白,假如出现超过比例的残次品,赔偿之外,下次就甭合作了。”

“忒狠点吧?”对方不理解。

“生意越大,信誉越重要。全京城我们头一家,这叫立口碑。”

“……”

李程儒想了会,比较认可,“成,开张那天我一块宣传。”

…………

跟会做生意的人合伙,要轻松许多。

许非决定将“伊莲”报名参赛,伊莲跟永久、健力宝、茅台比不了,但在服装界大名鼎鼎,亚运会不是白刷的。

后世中国驰名商标不值钱,这年头很响。

又过了几天,一直没什么动静,都以为事情过去了。

中午,百花胡同。

寒风料峭,枯枝作响,红灯笼摇摇晃晃,又有点鬼宅的气质。

许老师开门进院,略显忧愁。他没去小旭那边,近来一直泡在这里——因为葫芦生了。

石榴和葫芦已经四岁,石榴是公猫,成天外面浪,不知留了多少野种。葫芦洁身自好,这才生第一胎,相好据说是隔壁家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它们在胡同很有名,每逢许非回鞍城,直接散养,吃百家饭。

“汪汪!”

杂物房铺了窝,厚厚的旧棉被,葫芦pa在里面当工具狗,五只小畜生挤在身下吃奶。

两只随母亲,黑背黄毛;一只全身披黄;两只通体漆黑,晚上都找不着。

另有一堆污秽,臭气熏天。

“我一百万富翁给你把屎把尿,你丫能吹一辈子。”

许非捏着鼻子收拾,又倒了盆骨头汤,给葫芦补充营养。

葫芦叫了两声,aaa开始吃。他轻抚狗头,又抱过小奶狗玩耍,肉嘟嘟的土憨憨,忽然觉得也挺可爱。

大家好,我叫非农兄弟。

“……”

许老师看着它们吃饭,心中犯愁,过阵子就要搬楼上,六只狗怎么处理?

楼房可没有好邻居帮你照顾,可送人又舍不得。

啧!

要不在乡下买块地,盖个天精地华动物园?

许非眼睛一亮,还真行啊!

就像李程儒,这货过几年会在十三陵建个樱桃园,种五百棵樱桃树。结果有些公众号瞎杰宝扯,变成了“故宫旁边有四合院,院里种五百棵樱桃树。”

他越想越嗨,咱也买几百亩地,盖个大庄园,想吃啥种啥。

大家好,我叫许子柒。

“小许回来了么?小许在家么?”

正此时,胡同口大爷在外面喊,“刚才有你电话,让你尽快回一个。”

“好,谢谢啊!”

许老师出门,拨了个公用电话,“喂,我是许非,请问谁找我?”

“哦,这里是央视经济部。我们要搞一台晚会,邀请您出席。”

“晚会?”

“是这样。近年来国内假冒伪劣商品泛滥,消费者苦不堪言。我们联合中国消费者报社、中华工商时报社、中国消费者协会举办一场大型公益晚会。

晚会在3月15号举行,也就是国际消费者权益日。我们已经调查走访了很长时间,准备现场曝光那些伪劣产品。”

“那伊莲……你们……”

“哦,我们会邀请几家优秀产品代表,伊莲是其中之一。”

几分钟后,许老师揉着鼻子回来,神色微妙。

继续摸狗,摸着摸着忍不住乐出声还以为有人搞鬼,原来今年就是第一届3·15啊!

(冻感冒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3·15

“国际消费者权益日‘消费者之友专题晚会’晚会,将于3月15日晚8点,在中央电视台一套现场直播。”

“晚会由敬一丹、赵赫、王晓真担任主持。”

“晚会准备10部热线电话,现场接听消费者的投诉和心声,电话号码xxxx”

约莫提前一个礼拜,3·15晚会的消息开始连番报道。老百姓非常关注,他们不晓得权益日是啥东西,但明白是个打假活动。

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繁荣与造假并驾齐驱,法律制度又不完善,卖方市场+强势地位,买方苦不堪言。

央视经济部本想凑个趣,结果反响颇佳,干脆连续搞下去。

首届不成熟,曝光力度不大,第二届便有举国轰动的效果,十几位部长亲临现场。到了第三届,连监察部也加入。

不过第三届最出名的,却是一首歌《雾里看花》。

晚会的本意,是请阎肃先生写一首打假歌。

阎肃想,总不能写化肥是假的,农药是假的吧?也不能把手表、皮鞋、羊毛衫、热水器写进去。决定要朦胧一点,遂成了

“借我一双慧眼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后来就忘记初心,把打假歌当成了情歌,叶赫那拉英大红大紫,拍了首v,导演还是张国利。

…………

当晚,百花胡同口。

李程儒从出租车下来,拎着酒肉往里走,街坊邻居都打招呼“哟,三斤!”

“哎呀,这不三斤么?”

“三斤你可胖了啊,自己少吃点,多给慧芳留着。”

我留你奶奶个嘴儿!

丫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你说为啥给我起个李三斤啊?

带着一腔愤恨,咣咣踹门。

“踹你大爷啊,这可是红木的门!”

许非端着盆刚喂完狗,招呼进屋,电视打开,酒菜一摆。嚯!一块颤巍巍,红润润,散发着异样香气的酱方肉亮了出来。

酱方,肉。

这么读,就是整块大肉烹制的意思。如果切块烹制,叫腐乳肉。

许老师一闻,惊喜道“这肉好啊,天福号的?”

“天福号能做出这个?我踅摸的小馆子。”

李程儒用小刀现切,上好的五花肉泛着酱汁油光,一片片摆在盘里,肥瘦比例让人赞美。

“这家用料讲究,浦北八角,川南花椒,草菇老抽,绍兴花雕……哎,你要辣椒酱还是醋汁儿?”

“都来吧。”

许非迫不及待的夹了一片,塞进嘴里,眼睛一闭。舌与肉的纠缠,肉与味蕾的翻滚,毫无齿感,人生太值了!

李程儒也来了一口,嗯嗯直叫唤,“热的也好,热的肥肉都化了,夹在刚出锅的馍里,哎哟……”

“别说了,别说了!”

俩人吃的摇头晃脑,捍卫着一部美食小说的底气。

不知不觉《新闻联播》结束,很快到了8点钟,一段古怪的音乐响起,屏幕上显出两行字

“国际消费者权益日‘消费者之友专题晚会’”。

在央视演播厅里,布置的花里胡哨,上来一段歌舞,跟着主持人亮相。敬一丹不用说了,赵赫是《经济半小时》主持人,另一个许非也不熟。

“哟,还真是晚会,我还以为挺严肃呢。”李程儒好奇。

“寓教于乐么,可能觉得太严肃没意思。”

许非喝着小酒,后世的3·15最大看点就是企业黑名单,谁谁谁又被爆破了,然后该咋活咋活。

“3月15号被确立为国际消费者权益日,已经7年了,但国内的观众对它还很陌生……今天我们准备了十部热线电话……我们还请来一部分商户、企业代表……”

开场之后,紧跟着一个小品,揭露一种假电子仪器的。

李程儒挠着脑壳,没看出四五大六,但小品过后,主持人捏着小卡片,念道“观众朋友,为了准备这台晚会,不仅政府有关部门提供了大量数据,我们的记者也明察暗访,采集了很多素材。

现在我们第一次向大家公布政府部门的监督抽查报告。

x省xx食品公司生产的广式香肠,亚硝酸盐超标11倍。

x市xx肉食加工部生产的香肠,四项指标不合格,其中每克细菌总数,超标一百倍以上。

x省xx饮料厂的橙汁汽水、xx市xx食品厂的x牌果味汽水……细菌总数严重超标。”

咝!

场内场外都激灵一下子,此晚会竟恐怖如斯!!!

刚开始不懂,结果居然是这样一种方式。

李程儒汗都下来了,这年头全国老百姓都是电视观众,在央视的平台,公开说你不合格,那什么后果?

一时间,左邻右舍的吵嚷声传过来。

“艹,我去打电话!刚买的暖壶,一天瓶胆就碎了。”

“我也去,我安全套都破了!”

“我也去!我也去!”

跟着就是咣啷咣啷的门响和跑步声。

又一段歌舞过后,转到热线电话现场,铃声此起彼伏,根本忙不过来。长途费劲,多为本地消费者,投诉商品五花八门,大开眼界。

“xx县的一位同志来电投诉,在x电线厂买了便宜的电线,引起火灾,差点把房子烧没了,希望大家不要上当。”

“刚才工作人员说,由于很多人打不进来电话,一位老乡扛着洗衣机堵在了电视台门口。希望大家保持冷静……”

“观众朋友,假冒伪劣商品确实给人带来了烦恼,但市场上大多数还是好商品。现在我们就来介绍有关部门推荐的一些好商品。”

“魔都正广和汽水厂生产的正广和汽水。”

“京城北冰洋食品公司的北冰洋的汽水。”

“盛京八王寺汽水厂的八王寺汽水。”

这些优秀企业都派了代表到现场,一个个矜持且骄傲。

首届晚会没经验,形式简单,内容干瘪。但许·广告·非是谁啊,花钱争取了五分钟时间,美其名曰,打假!

只见主持人走到席间,道“今天我也邀请了部分优质商品的代表,请他们介绍一下辨别真伪的技巧。”

画面一转,王柏琳紧张的面对镜头,我一卖衣服的小姑娘,怎么就上央视了?

“我是伊莲服饰的销售经理,给大家简单讲一讲服装面料的鉴别。”

特意摆了张桌子,王柏琳拿出几件衣服,“服装作伪主要在毛绒、丝绒、羽绒这些方面,尤其那些宣称纯毛、纯棉、纯绒的。

大家买衣服往往看款式,其实也要懂一些面料知识。

比如我手里的羊毛衫,一般分三种纯毛、混纺、假货。

纯毛,不是指百分百羊毛,接近百分百的比例就可以叫纯毛。这个比例越高,羊毛衫越真,反之就越假。

那怎么辨别呢?简单的方法就是烧。”

王柏琳拈起几根纤维,道“真羊毛点燃,如果有烧羽毛的味道,灰烬一碾就碎,就是纯的。如果没味道,灰烬结块压不碎,就是化学纤维。

其实还有更简单的……”

她展示衣服上的标牌,道“国家在1987年就公布了标准,羊毛占多大比例,品质怎么怎么样,上面全有写。

但我们买衣服的时候,往往不注意标牌,甚至看不懂。这就给了造假者可乘之机,很多衣服没有标牌,或者标注虚假数据……

还有些商品不是假货,是质量不好,消费者很难讨个说法。

对此呢,我们伊莲也有规定,凡在本店购买的商品,无论销售还是生产责任,只要出现质量问题,我们一概赔偿。”

这段内容随着央视的直播信号,传遍了千家万户。

李程儒再度五体投地,总觉着已经学七八分,但每一次都是弟弟,“我算知道你为什么抓质量了。以后质量就是标杆,我看这3·15还得接着办……”

他闷了口酒,忍不住问“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每每抓到点上?你那脑子到底啥做的?”

“不是抓到点上,是一直就这么干。伊莲从开张那天,我就强调质量,以顾客为本,只不过现在政府重视了。

怎么说呢,就记住一点。国家现在很多方面不完善,造成了很多空子。但有些能钻,有些不能钻,自己心里有数……”

“成,甭说了,干一个!”

李程儒端起杯,脸红扑扑的,“特比特也要开张了,咱们为生意兴隆!”

“为中国驰名商标!”

许非笑着碰了一下。

“为赚更多更多的钱!来!”

“当!”

…………

从1991年伊始,或者说亚运会之后,人们慢慢的都有一种感觉。

以前一块钱能买不少东西,现在眨眼就没了,商品变贵,兜里揣的钱逐渐顶到了十元、百元。

没人能说清原因。

而到了4月1日,深度政策浮出水面一角,新闻公布“国家将发行100亿元国库券和20亿元特种国债。”

数年前,国家小心翼翼的发了40亿国债,数年后直接120亿,而此后一共发行了400亿。

其实就是政府在调整,在外资趋于零的情况下,用增发货币、国库券的钱自己搞投资。于是经济又开始增长,市场又热闹起来……

老百姓不明白啊,他们只知道,钱更毛了。

又过了几天,4月6号,特别特开张。

(还有……)

第三百八十章 日进斗金(1)

天公作美,大太阳地儿。

早晨,乍暖还寒的风吹过京城,许非在车里一路所见,完全是两个季节。中老年还裹着厚厚的棉袄,小年轻却换上单薄的衣裤得瑟。

他羡慕这帮孩崽子。

自己上学时也是能穿多少穿多少,一条单裤里面光腿是标配,冷点就加秋裤,最冷的那几天才穿毛裤。

因为要显腿型,要帅。

上班了以后呢,还是能穿多少穿多少,再回过头看这帮孩子,只有心中冷笑哼,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就是青春啊。

“嘎吱!”

他开到西单北口,居然没地方停,跑到对面停车又跑回来。只见二层楼前偌大的场地,早已人山人海,锦旗招展。

许老师奋力挤过去,见一个长条台延伸到街边,地毯铺到楼里,挂着一条红带,系着大花。

两侧能摆了一百个花篮,随便一只都是名人。旁边更铺着弯弯曲曲的挂鞭,几千响都有了。

楼面装修的非常洋气,三个极为亮眼的大字特别特!

约莫八点钟,音乐起,请来的主持人上台,热情洋溢“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参加特别特自选服装城的开业盛典。

常逛西单的朋友都知道,这个招牌从去年就蒙着了,今天终于亮相。那特别特是什么意思呢?

很简单,就是我们的四条标准……”

主持人伸出手指,提高音量,“特别的服务、特别的质量、特别的商品、给您特别的满意!大家记住了,一会我们有活动,只要背出这四条的,都有小礼品赠送……”

“好了,下面请我们的李总讲话!”

稀稀拉拉的掌声算给点面子,结果李总一出来,“哗哗哗!”

许非参与度特高,震惊道“哎哟,这不是李三斤么?”

“哟,真是三斤啊!”旁边人也看清了。

“他不就摆个摊么?生意做这么大了?”

“好人有好报啊!”

李程儒晃晃悠悠的站在台上,拿着麦克风道“呃,大家好。可能有认识我的,有不认识我的,其实我以前就是做生意的,偶然演了个角色,承蒙大家厚爱。

这个特别特呢,我废话不多说,两点。

首先它是自选式,进去随便看,随便试,不买没关系。其次我在这里保证,只要商品出现质量问题,一概包赔。”

嗡嗡嗡!

这句爱听。

3·15刚过去,纵有很多不足,但唤起了人们的质量意识,拿这个说项准保没错。

李程儒讲完,人模狗样的剪彩,然后模特表演。

动感的音乐响起,一名足有1米8的妹子,穿着黑色大衣迈步走来,气势惊人。紧跟着,妹子们三五成队,青春靓丽,各式服装,还有雪白雪白的大腿。

哧溜哧溜!忒符合大众审美。

一百个模特,按组走,花不了多长时间。

音乐结束的同时,大鞭炮噼里啪啦的炸,主持人扯着脖子喊“特别特正式开张了!”

刹时间,许非发现周围没人了。

…………

“哇,好多鞋!”

一位母亲领着儿子挤进来,先看到的是一楼满满的鞋架。

皮鞋、运动鞋、布鞋等按类分,开放式格局,用装饰摆件隔开。足够用的试衣间和镜子,设计精巧,大大突出了空间感。

关键是款式繁多,这点最重要。

而唯一一间封闭式的,是玻璃屋里的“非凡运动”。外面贴着大照片,亚洲雄风,骄傲自豪,正是体育健儿领奖的时刻。

“妈!亚运就是他们赞助的!”

“是么,那可得看看。”

中国队的领奖服印象深刻,都往里挤,服务员不得不维持秩序。

母子俩等了半天才轮到,一瞧琳琅满目,每件都透着区别于现在土鳖运动服的时尚感。

前文讲过,现在都是棉质运动服,穿着显挫,伸胳膊伸腿全是褶。而且汗吸在衣服上,蒸发不出去。

许老师下成本,涤纶混棉的面料,穿着倍儿飒。100涤纶的还没有,需要研发技术。

儿子很快相中一套黑底白纹的运动服,左胸前印着loo,是一座抽象的山峰——配合“人生就像一次登山”的广告。

“妈,我喜欢这个。”

“这套是挺好看……”

母亲现学现卖,有模有样的看标牌,末了一扫价格520。

她心里一抽,可看着孩子眼巴巴的神情,终究咬咬牙,“小姐,我们能试一下么?”

“当然可以,这边请。”

孩子利索的换上,出来照镜子,左扭右扭喜欢的不得了。

“唉,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母亲摇头叹气,人家确实好看。

“开张大酬宾,给您打八折,您要不要再看看运动鞋,一套配上更好。”

女人破罐破摔,又买了一双鞋。末了还不走,反正来都来了,上二楼瞧瞧。

二楼全是衣服,也是开放式的分隔,愈发眼花缭乱。

李程儒做生意的确有一手,比如风衣,现在市面上以欧美款为主,他便主打日式款。《血疑》大岛茂,《追捕》高仓健那种

除此之外,他还从中山进了一批日韩料头,高级货。

不能成批做,他便找设计师,一块料子只做一件旗袍。成本一百左右,他定价七百八,留着下阶段卖。

要说黑,他比许老师还黑。

“给我拿件风衣,就那个,我刚才试那个!”

“我要小号的,这是大号!”

“一男一女,你拿俩男的!”

服务员忙的焦头烂额,同时又有点害怕,京城有钱人这么多么,都从哪儿冒出来的?

“哎,大环境,大环境……”

许非也眼晕,嘀嘀咕咕的往里挤,二楼角落有办公室。

外间坐着财务等人,里面是总经理室。他推门进去,顿时一愣,见一套桌椅,一套沙发,还有个黑丝女子正给李总倒茶。

女子抬头,时代感的大卷发,身段窈窕,面容姣好。她略显迟疑,但随即叫道“许总好!”

“……”

刹时间,许老师脑中浮现出n多个由字母数字组合的神秘代码,“嗯,你先出去吧。”

待女人离开,他问“秘书啊?”

“嘿嘿,刚请的,没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来路?”

“家境清白,学历一般,就想挣点钱。哎你别想歪了,我过段还得配个男助理,我可不是那种人。”

“你特么的……”

许老师想骂两句,发现自己还不如人家,“工作为重!”

“明白,明白!”

俩人在办公室里喝茶,听外面喧如鼎沸,从开张到中午就没停过。吃完饭回来,下午又开始闹,直到晚上关门。

许非泡了一天,财务那边紧算账。

大晚上十一点,会计大姐终于跑进来,厚实的身板仿佛全楼都在震,“李总,许总……”

她咽了口唾沫,莫名亢奋,“第一天的流水出,出来了!”

(冇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日进斗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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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慢点说,不至于这么激动。”

“就是,咱们体量摆着呢,心里有数。”

两位老总如此淡定,会计大姐也平稳下来,不好意思道“咱们,咱们第一天流水是三十三万多点。”

“三十三万……”

俩人对视一眼,李程儒算了算“那一个月就是九百多万,一年一亿出头,不多不多。”

“嗯,等新鲜劲过去,可能还会下滑一些。行了,你们也回去吧,辛苦了。”

“月底算加班补贴。”

“诶诶!”

大姐满怀感叹的出来,你瞅瞅人家,难怪能当老总呢!

待办公室门关上,谁也看不着了,俩货同时挥挥拳头,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在1979年,西单商场的年销售额就有1亿4千多万,到了1993年,上升到11亿7千多万。

卖方市场+实体购物时代,千万别小觑商场的吸金能力。特别特的体量小,比较而言,也不过是12年前的水准。

关键区分在于,绝大多数是国企,特别特可是私人的。

“哎,我现在脑袋嗡嗡的,日进斗金,日进斗金!”

“别大意,过段才是正常数值。”

“明白,咱不让他们歇着不就完了么?”

李程儒掰着手指头算,“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儿童节、教师节,中秋国庆加重阳,小年大年带元宵……全年活动,全年优惠,儿童六折,教师五折,你说他们买不买?肯定买,买了咱们也赚。”

他挠着脑壳,叹道“你说以前吧,就盼着挣点钱。现在钱来了,特么的还迷茫了!”

许非也兴奋,从一个服装店到服装城,从日流水数千到数十万,这种产业升级的感觉……直透毛孔的畅快。

“咱们才刚开始,事儿多着呢。”

他缓缓心情,也掰着指头捋,“第一,税,别钻空子。第二,坚持质量和服务,不多说。第三,库存你想过没有?”

“库存?”

李程儒砸吧下嘴,“以前我处理剩货,要么低价销售,要么分散下去。村里有不少干的,背个大包,挨家挨户卖衣服。”

“现在肯定不行,库存量必会每月巨增,得有个长远规划。搞个批发市场怎么样?”

“批,批发?劝业场那种?”

“那算零售,我说的是服装批发集散地。等咱们再攒点本钱,找个地界盖栋楼,里面全是批发衣服的……”

许老师顿了顿,笑道“我看动物园就挺好。”

………………

许总和李总盯了好几天,开业大酬宾过后,销售额果然下降,但也有二十几万。

一个月,特别特名动京城,四句口号响当当。

价格并非都那么贵,除了风衣、运动服几款走精品路线,鞋、衬衫、裤子什么的,仍在人们接受范围之内。

同时,坊间议论也渐渐升级。

因为私人买卖,老板还是明星。许非很少公开露面,大家以为就一个老总。

“妈,我要那鞋!”

“哪个?哟,五十块钱一双啊,咱换一家看看。”

“不,我就要那鞋!我们班男生都有,就我没有,我就要那个!”

“这你说……行行行,拿一双吧。”

这日中午,许非进楼,正瞧一个熊孩子喊着买鞋。

特别特目前没生产鞋,都从南方进的,这款样式好,年轻人喜欢,每天能出货二百多双。

他上到二楼办公室,女秘书刷的站起来,“许总!”

“嗯。”

他应了声,推开里屋门,“老李不在啊?”

“李总出去吃饭了。”

“哦。”

许非自顾自坐下,小秘书给倒茶,然后站旁边不动。

“你有事么?”

“没,我看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自己等会,你出去吧。”

“……”

小秘书抱着茶盘闪人,又回头瞧一眼,抿抿嘴。

她虽然是李总请来的,但是,许总太好看了啊啊啊!年少多金,潇洒倜傥,脑袋上顶着四个大字一匹好马!

可惜对自己不热情,客客气气。

等到一点多,李程儒满嘴酒气的回来,手里拎个袋子。

“跟谁吃去了?”

“一个搞地产的,妈的最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请吃饭,忒烦。”

李程儒实则乐呵,把袋子一扔,“你的大哥大。”

“谢了。”

许老师摸出一盒子,里面躺着块板砖。他本不想买,但发现联系真费劲,握在手里试了试,摇摇头。

总有种暴发户的赶脚。

这可能是他和眼下富人最大的区别,心里有谱,稳的一笔。

李程儒干了杯浓茶,靠沙发上缓着,道“我最近吧,越琢磨越迷糊,生意怎么这么好做啊,钱来的也忒容易了。

你说每天二十多万的流水,利润就算五成,每月也得三百多万,到年底能有三千万。

照咱们事先分红,百分之三十,能分个一千万。哎,这还是长期买卖!”

“等口碑彻底打出去,形成消费习惯,利润还得涨,你现在算没劲。”

“就是啊!所以我纳闷呢……”

“纳闷个屁,大环境问题,不是咱们能想的。”

“你特么是个事就说大环境,我还以为你啥都知道……”

李程儒哼唧哼唧的,忽听楼下一片吵嚷,秘书跑进来,“李总,许总!有个记者要拍摄,要不要下去看看?”

“记者?”

他一起身,被许非按住,“你醒酒吧,我去瞅瞅。”

下楼一瞧,一个人扛着摄像机正跟服务员掰扯,上前问“你好,有事儿么?”

“我想拍点素材,麻烦您行个方便。”

“什么素材,做什么用?”

“就是随便拍点东西……”

“哦,那不太方便,你要是拍个对我们不利的片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不会不会,我就是拍一拍商品。同志请您配合一下,我们……”

“行了,你直说哪个单位的,要干什么?”

对方一噎,悻悻道“呃,我是教委的,想拍个超前消费的小纪录片。”

“超前消费?”

“就是,就是……”

对方也整不明白,“现在社会上有盲目消费,追求名牌的现象,我们拍个片子抵制一下。”

许非一咧嘴,这哥们新手吧?

你到我们店里拍抵制消费的片子,你觉得我们能同意么?

“哥们,我们这里虽贵,但不是最贵的。你拍就得找最贵的店,我再建议你一点,偷偷摸摸的别打招呼,拍两个镜头就走。

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容易挨揍。”

许老师把对方送出去,站在台阶上看看西单大街,只觉一片火热。

其实说的没错,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今年市场好,生意比头两年好做。这个生意,不是指买个馒头、吃碗面,而是较高端的消费。

就像商场卖的外国货,甭管名不名牌,贴个法国服装就敢卖一千,贴个意大利巧克力就敢卖几十一盒。

还有什么外国爆米花,外国冰激凌,外国内衣,外国玩具……已迅速成为追捧的对象。

仿佛经过前两年的压抑,亚运的催发,政策的稳定调整,把很多人的消费欲勾出来了。

原因复杂,大有国家调控影响,小有个人心理作祟。

比如一部分人,以前穷怕了,有点钱开始花天酒地。还有的互相攀比,人家穿一百块一双的皮鞋,你穿个五十块的,你就没面子。

包括农村也是,部分农民富裕了,开始盖房子修坟,办场婚礼都得几千上万……

对至今仍然是个穷国的国家而言,这是一种新颖神奇的社会现象消费主义。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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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晴雯归来

“滴滴!”

许非停在广播学院后门,等了好一会才见小旭出来。右肩挎个包,左手拎个大哥大的包,不然她手小,握都握不住。

“干嘛呢?”

“来了点活儿,刚忙完,今年生意好……”

小旭想了想,确定道“真的好,三个月的营业额比去年还高。”

“说明市场热,越热越打广告,越打广告越热闹。你没看牌子铺天盖地的,满大街都是抽奖促销。”

许非驶向亚运村的方向,道“哎,那你今年能过百万了?”

“差不多,反正买层写字楼没问题。你那边呢?”

“我跟你比不了,顶多分分红,拿个三五百万的。”

“德行!”

小旭啐了口,却奇道“那么火才拿三五百万么?”

“个人资产得跟公司资产分开啊,我跟老李定的是百分之三十分红,七十拿去继续经营,你将来做大了也得这么干。”

屎黄色的大发低调的行驶在街道上,缓缓拐进亚运村。小区内有点人烟了,先期买房子的一些人,装修行车,时而碰到。

俩人先去了许非家,5号楼1-6-1,185平的三室二厅三卫,加俩大阳台。

因为给运动员住,户型显得夸张,就是得重新装修。

五月天暖,室内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从车上搬了几盆绿植,窗户打开,道“最少通风一个月,但凡有点味就不能住。”

“你这屋子好漂亮。”

小旭只顾打量,温暖明快,色调舒服,设计水准远超现时代,“我让你设计好了,我那房子真丑。”

“嘁,早干嘛呢?”

许老师更满足,简单扫了扫地,又跑对面的楼。2-7-1,从窗户都能互相看着。

进门做了个小玄关,挨门便是厕所,摆着大浴缸,进去是客厅,一左一右俩卧室,右边还有厨房。

小旭随手按开电视,通风打扫。

许非见一屋有床,一屋空着,奇道“怎么少张床?”

“等她回来再买,我们得一起搬进来。”

“你们还睡一屋啊?不挤么?”

“你管得着么?”

“也行,我喝醉找不着家了还能借宿一晚。”

“呸!”

小旭莫名红了红脸,又啐“这次可不给你钥匙了!你要借宿去对门借,指不定碰上个好心人。”

哼,你当我不能去么?我楼上楼下都能去咧!

许非撇撇嘴。

“自5月中开始,苏省遭遇解放以来罕见的暴雨侵袭,苏南地区和江淮地区之间降雨量达700以上,比常年同期增加3-4倍。

由于连降暴雨和上游客水压境,太湖地区、里下河地区等已逼近历史最高水位……”

正此时,电视里忽然播了一条新闻,还有当地画面,暴雨倾盆,触目惊心。

小旭不收拾了,过来坐着,“无锡是不也下了?”

“无锡挨着太湖,那是重灾区。”

“老天保佑,她没今年去拍戏……”

小旭双掌合十,虚空拜了拜,她细腻敏感,看电视看的难受,“这样下去是不是要发洪水呢?那当地可苦了。”

“是啊,可能还不小。”

许老师面色严肃,他太知道了,91华东水灾。

…………

傍晚,许老师送小旭回家,自己回到百花胡同。

刚停在胡同口,大爷就喊“小许,有你电话!好家伙,买大哥大了还打公用电话。”

“嘿嘿,没来得及通知么。”

大哥大信号贼差,他应急用,过去回拨,里面滋啦滋啦乱响,半天出现一个女声,“喂,你找谁?”

他听声有点熟,想不起来是谁,“我许非,你打电话了么?”

“啊!”

那边一阵尖叫,“许老师,我张婧林,啊不对,我现在叫安雯,我回来了!!”

“……”

他缓了两秒钟,才卧槽一声,“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

“说屁,国际长途多贵啊!你在哪儿呢,我找你去,还是你找我来?”

“都,都行。”

挂断电话,许非不禁哆嗦两下,这性如烈火的忒不适应。

约莫半小时后,一男一女敲开许宅的门,正是张婧林和苏越。

“哎呀,许老师!”

晴雯还是那么热情奔放,三年未见改变不小,穿着打扮很像个日本妹。苏越老样子,斯斯文文。

“快进来,快进来!这整的太突然了,我刚回来,啥也没准备。”

“用不着准备,我们又不是蹭饭的。”

三人进屋就座,许非莫名其妙,“你们怎么,怎么就干回来了?”

“我不是留学么?前俩月毕业回国……”

“哎哟我最冤了!我跟你讲许老师,我在日本戏剧界可红了,还差一年就能拿博士学位,就为了他,巴巴跟回来,啥都没有……”

张婧林跟倒豆子似的,脸上却毫无抱怨,反倒幸福满满。

苏越咳了咳,道“呃,我回来之后呢,主要搞我的唱片公司,最近才忙完,来拜会一下朋友,顺便发发请柬。”

“请柬?”

“给!大红的!”

张婧林塞过一张帖子,许非一瞧,“5月26日,婚礼……哟,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我们在日本结过一次了,这次是领证。”

“哦,我肯定到场。别人通知了么?”

“没呢,所以才来拜托您啊,《红楼梦》那帮人,能联系上的。”

“呃,行。”

许非应下,笑道“我正好想找大家聚一聚,今年不五周年么?借你的由头,人还能全点。”

“少扯,没我你也能招来。我可听说了,许老师现在牛掰的不得了。”

张婧林搂着苏越脖子,十足的小女人,奋不顾身的那种。苏越对她也好,只是多了些城府,比如面前这位主儿,一定要交好。

而他不晓得,自己正撞到许老师怀里。

“那个,你刚才说唱片公司,能不能具体谈谈?”

“是这样,我跟台湾飞碟唱片合作,成立了一家叫普安唱片。目前签了两伙歌手,一个叫高枫,一个是双胞胎叫楚奇楚童,正在收歌录制阶段,年内都能发行专辑。”

“哦?”

许老师懵懂小羔羊,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我还没见过唱片公司怎么回事呢,能不能去拜访一下?”

“啊?呃,可以啊,随时欢迎。”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又一个工具人

许老师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去拜访,把苏越干的直愣。

普安唱片刚成立几个月,租用了一层写字楼,二十来人,略显寒酸。苏越介绍的时候有点尴尬,道“飞碟前期投资了一些,尚在观望期,等我们做出成果,再开展深度合作。”

“怎么个深法?”

“很多方面,比如他们会引进我们的专辑,在台湾推广。”

“……”

许老师呵呵两声,你就当我信了。

一层楼眨眼转完,他问“你签的歌手呢?今儿没来?”

“演出去了,差不多……哎,晶花!”

正说着,外面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个短发女子,相貌平平,气质土憨,“苏总!”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的经纪人王晶花,大学刚毕业,平时有什么活动啊演出啊,都是她带着歌手去。”

苏越又一指,“这位是许……”

他停顿片刻,考虑叫什么称呼。许老师已经伸出手,笑道“叫我许非就行,初次见面。”

“许先生好,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新闻。”

王晶花连忙握住手,受宠若惊。

她不是别人,正是国内第一代经纪人,大姐中的大姐,旗下陈道明、刘嘉玲、双冰、胡军等大腕无数。后来生了个儿子叫董子健。

当然现在只是个跑腿的小员工。

紧跟着,后面的高枫和楚奇楚童也过来打招呼。

许非对双胞胎不熟,长的不错,怎奈乡土味太重,缺少偶像范儿。

高枫就大名鼎鼎了,80、90后可能都听过这首“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

而且据说啊,据说,他还是国际章的初恋男友。当时国际章还在舞蹈学院,十五六岁的年纪,被人家一见钟情……

溜达了一圈,俩人进到办公室。

许非笑道“苏老师果然有本事,刚回国就能立下一番事业,佩服!”

“嗨,都是以前那点薄名,大家帮衬。”

“我可没恭维你,有本事就是有本事,还能学以致用。”

“怎么说?”

“那个经纪人制,不就日本流行的么?”

“……”

苏越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眨了眨,没等开口,又听对方道“那对双胞胎是想做个组合吧?模仿小虎队那种?

嗯,形象包装,市场定位,抓住内地的真空期,确实能把他们捧出来。”

咝!

苏越倒吸一口凉气。

他去日本留学三年,除了学创作、学理念,更多是日本音乐公司的运营模式。回来想把这套东西用上,本以为领先时代,结果竟恐怖如斯!

形象包装,市场定位……能说出这两句话的,你特么告诉我你懵懂?

“呵呵,难怪婧林总叫你许老师,果然博学多才。”

苏越也是场面人,双手抱拳晃了晃,“佩服!佩服!”

“哎,我只是多看了点杂书。”

许非笑笑,“刚才参观了一圈,有些不成熟的小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首先这个合作啊,我没感觉出飞碟的诚意。人家在台湾是翘楚,跟您合作,无非随手落子,成也行,不成也罢。

至于什么引进唱片,在台湾推广,呵!台湾音乐界龙争虎斗,光飞碟内部就打的不可开交,哪容外人进来?

何况音乐风格差异太大,台湾人未必喜欢我们的歌。”

飞碟与滚石,号称台湾唱片界两大龙头。苏芮、王杰、蔡琴、姜育恒、小虎队,包括后来的张雨生、郑智化、叶倩文、费玉清等等,辉煌一度。

苏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可如果我们成功了,飞碟肯定会重视。”

“不错,但关键是,你能保证首张专辑就成功么?人家可没这么大的耐心。而且我看你的歌手,那对双胞胎可能会红,但绝对不会大红,更不会长久。”

“原因呢?那是我好容易才选中的。”

“很简单……”

许老师敲了三下桌子,“土!土!太土了!”

若非有点涵养,苏越都想削他。

而那货逼逼完,晃晃悠悠站起身,“好了,有机会再聊,我对唱片公司还是很感兴趣的。”

“……”

办公室很安静,苏越抽了两根烟,愈发烦躁。

其实说飞碟都是往脸上贴金,他是跟飞碟旗下的开丽公司合作,小虎队便是开丽的。所以心里有数,假如首张专辑失败,赚不到钱,人家很可能不玩了。

“哗啦!”

他忽地拉开抽屉,摸出一张小虎队的画报,又摸出一张双胞胎的画报。

对比了几分钟。

啧!好像是土了点。

…………

许老师并非突发奇想。九十年代下海搞娱乐公司,影视赚不到什么钱,顶多刷声望,但音乐可以。

而公司好开,人才难得,苏越是个人才,创作经营都在行。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工具人。

26日,张婧林和苏越举行婚礼。

27日,在许非的强大号召下,《红楼梦》部分主创来了一次五周年再聚首。

外地的郭晓珍、侯长荣、陈渐月、袁枚等人齐聚京城,他本想一手包办,这帮人也不好意思,自己拿了交通费。

王导和任大惠也抽出一天参加。

说来奇怪,老红楼和老三国都是这套人马,都是经典,但后世往往追忆红楼,忽略三国。

午后,昆仑饭店。

邓洁带着家属下了车,一瞧门脸就有点怵。张国利左顾右盼,低声道“搞个聚会弄这么大地方,太豪华了吧?”

“人多,地方就得大,许老师差这点钱么?”

“可,可这是昆仑饭店啊!”

张国利已经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但看着就畏缩,不自信。他混的并不好,常年在影视剧里流窜,没一个正经角色。

邓洁比他有范儿,咔咔大步迈开,道“我告诉你啊,今天王导来,你可想好了。”

“不用想,我不去。”

“真不去?”

“不用不用!”

邓洁想给他介绍进《三国演义》,老爷们有自尊心,死活不去。不去就不去呗,遂闭嘴不提。

上了楼,往一个厅里拐,门口摆张桌子,胡则红(惜春)拿个红本嚷嚷“签到签到,看着我点,这么大活人呢……哟凤姐姐,你也带家属啊?”

“这是国利,好长时间没见,你咋胖成这样了?”

“闲的呗,我现在开饭馆呢!”

邓洁跟胡则红聊了几句,放眼一瞧,不由激动起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朋友圈

厅不小,窗帘都拉着,光线略暗。

因为没亮大灯,周围挑了一圈灯笼,朦朦胧胧的。前方有台,布置成古代戏台的样式,两侧朱漆镏金楹联,上写

“一入红楼终将醒,五载再续人间情”。

邓洁走进去,见一群人坐在里面,鸳鸯、晴雯、平儿、赦老爷、刘姥姥、宝玉、黛玉、探春……三两围着桌子,谈笑玩闹。

她心里直跳,一下子回到当年情景。

“二婶子,这边!”

欧阳举手招呼,邓洁带着张国利过去,一桌有金莉莉、东方、高宏亮(贾琏)等人。高宏亮考了上戏,毕业分到魔都话剧艺术中心,媳妇儿是红楼梦的化妆师。

东方跟张俪一块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直在外面拍戏,今年刚好有部剧播映,大名鼎鼎的《江湖恩仇录》。

而金莉莉跟巩丽号称五朵金花,命运截然不同,毕业后不温不火。

几人寒暄,邓洁瞧金莉莉旁边坐着个生脸,奇道“这位是谁啊?”

“哦,这是江杉,我戏里女主角,莉莉也在里面。她之前拍过许老师的戏,我就带过来了。”

欧阳介绍,江杉连忙起身问好。

与此同时,在大厅外面,许非正跟昆仑饭店的总经理海晏客套。

“今天谢谢啊,不然还订不着地方。”

“没事没事,你们玩好就行。”

“嗯,那你先忙,我进去了。”

许老师步入大厅,众人慢慢安静。

他跑到台上,拿着麦克风道“听一下啊,通常搞活动,都是先走流程后吃饭。今儿不用,估摸大家都饿了,咱们先吃,吃完再说。”

他一挥手,“上菜!”

十几个服务员鱼贯而入,端着碟碗锅盘,每桌六人,八道菜。若是旁的暴发户,必定生猛海鲜,大鱼大肉。

许老师不愿显得太装,菜以精致好吃为主。

先开饭,正合了大伙肚子,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张俪没回来,小旭跟王扶林、任大惠一桌,自觉担起责任招待。

数年不见,也略显生疏,吃着吃着又找回当年的感觉。不少人开始走动,敬酒闲谈。

许非也挨桌陪,很快轮到欧阳这桌,“咦,江杉你怎么来了?”

“许老师!”

江杉跟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道“我拍欧阳导演的《爱在雨季》,听说你们聚会,导演带我蹭饭来了。”

“你毕业了?”

“今年毕业。”

“哦……”

他打量几眼,长发变短发,气质也成熟了一些,“这发型不错,继续保持。”

撇下一头雾水的江杉,他又拍拍欧阳肩膀,“你可以啊,都拍上电视剧了。”

“开玩笑,我学白上的?”

欧阳今年28,故意留了胡须掩盖那张娃娃脸,“我现在川台当导演,这可是我第一部长篇电视剧。当然比不了你,你这事业跟闹着玩的,形容都形容不了。”

“可不么,金鹰飞天说拿就拿,以后只能在报纸上看着他了。”金莉莉道。

“报纸都不够,得电视。”

“诶,还得央视。”

“还得《新闻联播》。”

“去去去,少拿我开涮!”

许非摆摆手,道“别扯别的,你小子不仗义啊,结婚都不通知我们。我听邓洁说,才特么知道你结婚了。”

“当时就没想请人,小小办一下。”欧阳有点尴尬。

“哎,你媳妇儿不怀孕了么?生孩子得通知啊。”邓洁嚷嚷。

旁人一听也凑热闹,“就是,我给你随份子。”

“一两百出不起,块八毛我大方。”

“怀孕你还出来拍戏?心可真大。”

“怀孕又不是生,我总不能陪十个月吧?再说这可是我第一部长篇电视剧!”欧阳强调一遍。

许非也劝了几句,多关心关心媳妇儿。

他正是拍《爱在雨季》的时候,妻子早产,孩子出生不到一百天得了肺炎,最后在他怀里,亲眼看着孩子断的气。

所幸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健康成长。

…………

待酒过三巡,感情恢复的差不多了。

许非才重新登台,道“吃好喝好了吧?”

“好!”

“感谢狗大户!”

“许老师心怀群众啊!”

“吃好就行,现该说点场面话了……”

他觉得有点暗,挥了下手,服务员把台上的灯打亮,道“首先谢谢大家能来,我记着当时剧组一百多人,今天来了六十二个。

很不容易,时隔五年亲人还会生分呢,何况朋友?

我为什么搞这个聚会呢?因为去年我去看湘云,感慨良多,说这话心态有点老,但确实是我真实感受。

《红楼梦》结束之后,我们散到天南海北。如今各有各的事业,侯哥孩子都五岁了。

说真的,当初再怎么好,随着生活的压力,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也就淡了。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朋友,但我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有个年轻时就交好的朋友特别不容易。

当时我们都小,二十来岁,从各地灰头土脸的跑到京城,先关了半年,又拍了两年戏,四舍五入等于上了个大学啊!”

“哈哈哈!”

底下哄笑。

“那是我们最理想,最单纯,最没负担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好好珍惜,为友情为岁月,为青春为自己……”

“哗哗哗!”

大家都在鼓掌,有几个还揉揉眼睛。

不是没人说许非富了,显呗装装逼。

可刚才这番话无比真诚,那段时光确实无忧无虑,如今生活难了,人心杂了,各有各的不顺。虽仅隔五年,却有怀念青春之感。

“今天王导和任主任也在,请他们讲两句。”

“哗哗哗!”

王扶林上台,开口道“我们正筹备《三国演义》,今天是抽空过来。怎么说呢……”

他顿了顿,道“当年《红楼梦》批评声一片,我们都抱着一种内疚,觉得辜负了大家的努力。

此后几年也没敢提,我以为这件事就从我脑海中剔除了。可小许张罗聚会,今天见了你们,有老样子的,有变了的,晴雯我都快认不出了,那个头型。

我发现《红楼梦》一直在我脑袋里边,萦绕不去。所以感谢小许促成这次机会,让我也非常欣慰,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好……”

王扶林说的很短,下来后,邓洁几个好事的又上去逼逼,场子搞的火热。

他和任大惠就那么看着,不时对视一眼。

同样拍四大名著,俩人对《三国演义》就不怎么真情实感。因为是总负责人,不用深入前线,而且钱多。

可红楼倾注了多少心血?面对了多少困难?这可是亲闺女。

……

大家闹了一下午,谈笑尽欢。

许非喝的有点多,上厕所回来偶然一瞥,发现张国利躲在走廊角落抽烟。

“老张!”

“哎,许老师!”

张国利把烟掐掉,标志性的憨笑,“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

“吃饱了么?”

“饱饱,感谢盛情招待。”

“客气,你最近怎么样,一直也没联系,听说去了趟南极?”

“哦,那都几年前的事儿了,最近也拍戏。”

张国利挠挠脑壳,在一个岁数小却远被自己成功的人跟前,尤为不自信。

许非也不深问,笑道“我们正拍一部《编辑部的故事》,不嫌弃来帮帮忙,就是胡同那种客串。”

“哦,行,我一定去。”

邓洁给他介绍,他有自尊心,邓洁的朋友介绍却没事,说起来有点自欺欺人。

许非回到大厅,部分人已经先走了,剩下一些还在叙旧。他扫了一圈,见周领独坐,扶着额头不太舒服的样子。

“您没事吧?”

“哦,没事没事,今天谢谢款待。”

周领转过头,面色通红,酒气浓烈。

他曾经为了做节目去深城,采访王石头,交情不浅。后来万科股份改制,他介绍张俪购买。

小俪买了两千股,赚了一万四,小旭拿着这钱开工作室,如今越做越大……效应堪比丘处机路过牛家村。

“您没少喝啊?我记着以前一杯就倒,练出来了。”

“今天高兴,也烦。”

“怎么回事?不介意就跟我说说。”

“……”

周领瞧了瞧对方,叹道“唉,红学界闹的厉害,两派又吵起来了。以前也吵,但都控制在学术范围内,这次居然不死不休,其中龌蹉……”

他摇摇头,不愿多讲。

其实就是周、冯两派相斗,搞的老死不相往来。最后周退出红楼梦学刊,学刊成了冯派阵地。此事影响,一直波及到了后来的刘心武。

“我不想掺合,却怕不能独善其身,有心下海又少点勇气。”

周领叹了口气,道“对了,小许你经商有心得,能不能给我些建议?”

“可以啊,您目前有规划么?”

“听说现在电子仪器很火,我朋友愿意投一些资,我可以开发这个。”

“呃,说句话您别不爱听啊。市面上的电子仪器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因为国家整体的科技水平摆着呢。

就算您自己研发,顶多小打小闹,真正的科技投入得按亿算。不过也可以做,我建议您先搞市场调查,看看接受度如何。”

“你这,唉……”

周领无话可说,“成吧,我还能撑一段,真要下海的时候我再来请教。”

(本书收藏才到20万……还有!)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你想不想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台北八德路三段10号,台视大楼的某间会议室里,《雪山飞狐》的片尾曲出现在屏幕上。随着这首歌的旋律,是那雄浑苍茫的雪山和震撼的北国风光。

台视创立于1962年,是湾湾首家电视台,当年可是由蒋夫人亲自按钮,开启了湾湾的钟国殿是屎。

它一向跟中视、华视斗,互有胜负,而中视前不久推出的《雪山飞狐》,在同时段一枝独秀。

当然,该剧在湾湾的影响力远不如大陆。台湾人看剧太多,只觉人好、景好、歌好,其他的不car。

不过在业界内部很值得分析,一票中高层开会,便是为了此事。

“《雪山飞狐》想必都看过了,谁先说说?”

“两本合一本,故事写的还好,忠实原著,情节紧凑,但严格说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孟飞的影迷群体很稳定,巩慈恩让人眼前一亮,大陆的几个女演员也很漂亮,演员选择非常成功。”

“观众第一次在电视里见到雪山,新奇感很重要。”

“对,我也觉得外景占了很大因素。据说周游带着人去长白山拍摄,确实有魄力。”

“台湾电视剧这么多年,观众看假布景早腻了,需要这种真货。我觉得本土制作+大陆外景,会成为日后流行的一种模式。”

一位中层颇有研究,道“大陆消费低廉,好山好水,很适合拍大场面。”

“……”

高层主管点点头,沉默片刻,拿起一摞纸稿发了下去。

众人一瞧,薄薄的一本故事大纲,上写《白蛇传》,此为台视敲定的年度大戏。

“我们找了曹景德担当制作,他又找了贡敏做编剧。二人的能力我很放心,但现在不比从前,随便拍一拍就能占领市场。

我很赞成本土制作+大陆取景的说法,白蛇传拍过多次,没有新意很难服众。”

领导表态了,几人当然没意见,一致通过大陆取景。

不过又有人问“我们计划拍30集,曹景德又想请香港明星,据说要加很多特效,光那只白蛇的软体就要6万美金,预算会不会太高?”

“高也没办法,三家电视台你拼我赶,观众胃口越来越难满足。”

“我听说周游找了京城台合作,琼瑶筹备的《青青河边草》也是跟什么……”

这人想了想,“哦,跟潇湘台合作。我们为什么不找呢?”

一家一个态度,台视就不太信任内地的水准。不过看《雪山飞狐》的质量,倒也不错。

主管思索片刻,“这样吧,找周游询问一下再做打算。”

……

周游是大制作人,跟三台都有合作。

当即找她了解情况,结果女人异常嗨皮“哎哟,人家很专业的,拿得少干得多,从没叫过苦。

特别京台有个叫许非的,年轻有为,要不是不方便,我准收他做干儿子。”

台视“???”

………………

扬州,何园。

《青青河边草》剧组正在此处踩景,领头的是琼瑶儿媳妇何秀琼,芒果台对接的是欧阳长林。

前文讲过,1988年琼瑶回来探亲,欧阳忙前忙后号称“湖南骡子”,打动了奶奶芳心,把电视剧的内地版权给了芒果台。

首都合作的便是《六个梦》系列,已经拍过《婉君》、《哑妻》等。

“陈虹已经答应了,过几天可以见面。不过华又琳这个角色明朗大气,陈虹美则美,好像少了点契合度。”

欧阳目前还是对外部副主任,实则已全权负责电视剧事宜。

何秀琼笑道“老师的眼光不会错,有这份美就够了。”

“呵呵,对对。”

琼瑶确实很会挑女演员,她早就相中陈虹,陈虹也来《青青河边草》拍了几天。据说不满差别待遇,主动辞演,后来才换了何情。

而欧阳围着何秀琼团团转,毫不矫情,只觉是台里和自己的崛起机会。

之前京台当老大,跟芒果台、吉台、浙台等立下口头同盟约定,京台也确实关照了吉台一把,但这东西不作数的。

芒果好容易抱住大腿,可不想往外分。

…………

树荫下,微风。

五只嘤嘤怪挤在肚子底下吃奶,葫芦一脸生无可恋。

许老师端着鸡汤过来,往窝里一放,“怎么样?还是我对你好吧?这几个都是小畜生,记奶不记妈。”

“大花,二花,大黑,二黑,旺财!”

他抱过唯一的一只黄狗,“就你最能吃,一个多月还不断奶,今儿我得强制了。”

说着,他大手一搂,往院里一放,哗,一地狗。

“嘤嘤嘤!”

五只小狗离开母亲,先是慌,接着便快乐的滚起来,犹如五只毛茸茸的肉球。

许老师叉着腰,纠结两分钟,“算了养就养吧,反正楼上地方大。哦还有你,你得找你们家主子去。”

“喵!”

石榴pa在墙头上,刚懒懒叫了一声,随即就被一阵强劲的铃声惊炸毛。

许非也愣了一秒,才拿起石桌上的大哥大,“喂,哪位?”

“主任?哦,李副总编,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行,我马上过去。”

说了一会,他莫名其妙的出门,开车直奔电视台。

好些日子没来,进楼躲着同事走,鬼鬼祟祟的跑到楼上。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正是新任副总编辑,李沐。

“怎么回事,火急火燎的?”

“台视来了个消息,说也有部剧想跟我们合作。台里意见不一,因为投入很大,你先看看。”

李沐丢过一份文件,许非瞧名字《白蛇传》。

嗯?

没反应过来,再看制作人曹景德,编剧贡敏,卧槽!

他激灵一下子,刚想让对方答应,忽地顿了顿,抹身关门,锁死。

“小许,怎么了?”李沐奇怪。

“主任,呃,反正我叫习惯了,我就叫主任吧。我86年来,您也同年来的中心,我觉得还是互相了解的。

您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特懂,能说出电视剧是商品这句话,肯定懂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应该能猜到,我心思早不在这儿了。我不隐瞒,但我也想问一句,您坐这个位置真甘心么?就不想……”

许非往上指了指。

第三百八十六章 哈啊哈

李沐的心跳有点加速。

甭管什么类型的领导,没有不想往上爬的。何况他劳苦功高,硬被人挤掉,更是满心不甘。

他稳稳情绪,笑道“我们相识数年,的确了解颇深。好,我也不跟你打场面,你说的意思,呃,就凭这部电视剧?”

“当然不,我是指一个思路,版权和片库。”

许非坐在沙发上,慢慢道“去年国家出台了《著作权法》,虽然还没引起重视,但这是全世界通用的法律观念。

我们生产了那么多优秀作品,版权都在我们手里,有版权就意味着有片库。片库越多,底蕴越厚,这是衡量电视台的硬性标准。

现在电影统销统购搞的天怒人怨,既然国家坚持改革开放,迟早会打掉这颗毒瘤。电影放开,电视剧自然也会放开,那时就像您说的,‘影视剧就是一个商品’。”

挂逼也要遵守基本法,他不能上来就说,白蛇传牛逼,赶紧拿下!

他得循序渐进,道“台剧在娱乐性上远超内地,哎,《雪山飞狐》什么时候播?”

“冬天,冬天。”

“哦,《雪山飞狐》您也看到了,那是中视的年度戏。而《白蛇传》是台视的年度戏,基本不会差。

我们拿下它的内地版权,短期看可以生产一部热剧,长期看就是充实底蕴。您想想,如果电视剧放开,仅《渴望》一部剧我们就能卖二十年!”

不是假话,《渴望》在二十年后,每年还能给中心带来二百万的收益……

“……”

李沐思索着,台里有音像方面收入,能拿钱,关键是魄力。

而他只考虑了一会,便道“所以合拍不重要,台视只想找人分担投资。好,我争取拿下《白蛇传》的内地版权。”

“英明!”

许非竖了根大拇指,“既然说到这儿,索性放开了,您除了电视剧,还可以……”

他在办公室呆了一下午,临近下班才出来。

李沐值得自己长期投资,不说别的,单说以后开公司,还真得跟京台搞好关系。

九十年代中前期,相关国企可以投拍电视剧,私企必须跟生产单位合作。所以当时有很多老板,捧着钱来请人拍剧。

台视的《白蛇传》,便是大名鼎鼎的初代百合神剧,《我家有个蛇仙大人》。

跟《西游记》号称重播界两大天王,在2004年央视1套、8套进行重播,居然夺得这两个频道的年度收视冠军。

李沐力主拿下,必是一笔功绩。

其实他后面的官运也不错,现有许老师掺合,更充满了投机性。本来嘛,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连本章说都能发语音了上哪儿说理去???

来大佬唱一个“哈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啊哈!西湖美景三月天咧……”

………………

六月,涿州影视城。

唐城的一处城门内,四匹白马拉车,侍卫簇拥。这是安禄山死后,李隆基回到长安。

马车停在广场,刘巍被扶下车,贴着枯瘦的老年皮肤,白发稀疏,双目浑浊,拄着龙头拐杖望了一眼。

前方是承天门。

“停!”

导演仔细瞧着监视器,过了会道“好,过了!”

话音刚落,刘巍就拽着化妆师卸妆,一点一点的揭假皮,胶水粘的,由于经常贴、扯,真皮早就破损溃烂。

导演则拿着大喇叭喊“不多说了,一句话,《唐明皇》拍摄结束!”

“过了过了!”

“终于完事了!”

“哎哟我的天!”

没有欢呼,只有绷着一股劲总算能泄出去的放松感,以及长期工作带来的那种疲惫、厌烦,通通释放出来。

88年建组,89年开机,91年结束,17个月的拍摄周期。

亏得电视业发展,不然放到《红楼梦》那会,这一部剧加一部电影能拍五年。

“呼……”

张俪也松了口气,坐在板凳上扇扇子。

周洁、李健群等人早就杀青,林芳冰凑过来,往她身上一倒,“天啊小俪,我快死了。”

“哎呀,一百多斤的也不嫌沉。”

张俪给她扇了扇,笑道“我看你还挺精神的,还有力气接戏呢。”

“不接没饭吃,就是得减肥。”

林芳冰拱了拱,哼唧道“舍不得你,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我也舍不得你,但没有不散的宴席。”

“哼,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你这人太肉了,啥时候都慢悠悠的。我们就要分别了,你能不能难过一点?”

“……”

张俪翻了个白眼,往起推她,“好了好了,我难过,快点该回去了。”

嘿!

林芳冰蹭的跳起来,嚷道“没救了没救了,我这两年都快疯了,你早晚憋出病来!”

她气鼓鼓的走了,张俪摇摇头,对方孩子脾气,还有点神经质。拍摄期间压力巨大,时常喊叫发泄,或者大哭一场。

其实自己也累,但总不能像她这个亚子。

离开影视城的时候,三国城那边忙忙碌碌,说是准备迎接剧组。张俪略遗憾,时间没赶上。

……

次日,剧组返京。

涿州距京城70余公里,大客车,路面不好晃里晃荡。大家没心情搞气氛,一个比一个蔫。

张俪靠在最后,随着车辆一动一动,昨晚睡的一觉不仅没休息好,反而好像更疲惫。

好容易颠到京城,就地解散。

她拎着笨重的箱子回家,爬楼开门,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短暂缓了一会,陌生消去,还是这间住了三年的房子。

收拾好衣物,看了会电视,外头夕阳西沉,余晖穿过纱窗伴着清凉的风。

人长期绷着一股劲,骤然停下,生理、心理都会不适应。张俪不清楚,只忽然有种孤独落寞感。

她在床上躺着躺着,倦意袭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天色愈晚,约莫七点多钟。

小旭哗啷啷的打开门,一瞧鞋,连忙跑进屋,那人儿睡得正熟。

“怎么提前回来了,窗户也不关……”

她轻手轻脚的关上窗,叉腰看了一会,又跑下楼买了些吃食。

然后等啊等,等啊等,还不醒。

“起来了,起来了!”

小旭推了推她,“再不起来我自己都吃了!”

“喂!”

“喂!”

“嗯?”

(还有……)

第三百八十七章 生病

“大晚上的咋还病了,不说明天回来么?”

九点多钟,许非急匆匆进屋。张俪已经醒了,正躺着跟小旭说话,含糊道“你怎么来了?”

“她给我打电话了……”

许老师摸摸额头,滚烫滚烫的,“吃药没?”

“吃了两片退烧药,我瞧着不像普通感冒。”小旭特担心。

“我没事,就是睡觉没关窗户,明天就好了。”

“别大意,你现在啥感觉,鼻子通气么?”

“嗯。”

“不咳嗽?”

“偶尔咳。”

他又摸摸额头,果断道“去医院!”

“不,不用。”

“你这烧的太厉害,我怕是肺炎……衣服给她穿上。”

小旭找了件外套,许非又拎来鞋子,俩人蹲下,一人给套一只。

张俪无奈,只得起身,却觉乏软无力。磨磨蹭蹭的下了一层楼,许老师索性一背,蹬蹬蹬!蹬蹬蹬!

开车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她死活不让再背,挂急诊一瞧,给吊了瓶药。

“可能由于长期压力过大,作息不规律,免疫力下降又着了凉……你们每天来挂一瓶,烧退了就好,主要是调理,注意休息。”

“哦,谢谢大夫。”

许非松了口气,进到一间空病房,“没事,就是累的,得休养一段。”

“那就好,你都吓死我了。”

小旭后反劲儿,怕道“我喊你半天,还以为怎么着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房子就白买了。”

“……”

张俪没力气翻白眼。

小旭又道“你老说自己身体壮,这不也病了么?病了就好好歇着,我伺候你。”

“你算了吧,连饭都不会做。她现在不能吃外面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许老师鄙视。

“就跟你会做似的!”

“我起码会熬粥煮面条。”

“我也会!”

“好了……”

张俪被熟悉的感觉包围,愁道“我又不是大病,你们不用这么看着。”

“那可不行,大病都是从小病养的。你快点好呀,好了我们就搬家,一直等你回来呢。”

小旭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

许老师打了个呵欠,行吧,你俩又真爱了。

吊水很慢,打完回去,他背着上楼。

这病来的急,其实就是张俪忙于工作,工作完了一放松,那口气就泄了。折腾大半宿,倒头就睡。

而他看看时间,一点了,“我打个地铺吧,明天不还得去么。”

“嗯。”

小旭没做犹豫,俩人把小卧室的桌椅挪走,铺上一床厚厚的被子。许老师衣服都没脱,迷糊一会也睡过去了。

主卧里,张俪呼吸粗重,皮肤依旧很热。

小旭轻轻拍着,格外心疼。

今天若她一个,肯定没法弄,有些时候家里真得有个老爷们儿,起码能当个工具人。

…………

这一宿,张俪难受的很。

不知睡了多久,次日一睁眼,只觉脑后湿湿的,脖子也出了一层细汗。

“小旭?小旭?”

“醒了?嗯,捂出汗就好了……”

小旭从厨房出来,给她擦了擦,又换条枕巾,笑道“我是不是也很贤惠?”

“是呀,你做什么呢?”

“煮粥,他买包子去了。”

顿了顿,“他在那屋打的地铺。”

张俪微微惊讶,俩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开。

“哗啷啷”钥匙声响,许老师回来,“好家伙,包子又涨价了,两毛钱一个。哎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稍好些,还是难受。”

“没事,慢慢养,你这回可得休息。”

很快饭菜上桌,清粥小菜,素馅包子,唯一重口的就是腐乳。张俪瞧着有模有样,奇道“小菜也买的么?”

“我拌的!”

小旭夹了一筷子,“这是芹菜叶,加了点醋,很开胃的。”

“哟,你愈发能干了……”

张俪尝了一口,眨眨眼,“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是吧,我就说肯定好吃……”

她也吃了一口,还嫌不够又夹一次。

“有那么好吃么?”

许非神奇,夹了一点塞嘴里,跟着扒了两口粥,“不错!”

仨人再没碰那芹菜。

“自5月苏省遭遇罕见暴雨以来,本月徽省淮河流域也连降暴雨,河水暴涨……已经造成洪涝灾害……”

电视里播放新闻,南方洪灾的消息越来越多。

“瞧着挺严重的,房子都倒了呀。”张俪道。

“换台,我最看不得这个!”

小旭皱眉,问“洪灾需要什么,我们捐点东西吧?”

“基本的就是药和食物,还有衣服、毛毯什么的。政府应该会号召,咱们别添乱,到时候一块捐。”

91洪水的时候,他上辈子还小,没印象。

有记忆的是98洪水,老家下了好几天的雨,当时跟表哥在姥姥家,听说发水了,捡几块木头板要造船避难。

俩妹子都是善良的人,一时有些沉闷。

许老师喝着粥,找了个话题“对了,葫芦生了五个崽。我打算带到楼上,你们要不要?”

“我要石榴!”小旭道。

“可你经常不在家,怎么养啊?”张俪问。

“找保姆呗。那么大的房子,打扫做饭,洗衣养狗,我可没那精力。”

许老师特自觉,主动道“我找个岁数大的。”

“呸,谁管你大不大!”

小旭啐了一口,蓦地脸一红。

张俪却道“找也可以的,只是别找什么认识人,反倒麻烦。”

“这个对,我要请个七大姑八大姨,出点事等着闹心吧。京城有不少干这个的,老实本分就行。”

木匠、修鞋的、乞丐、保姆、力工,这些是最早涌入京城的外地人。

保姆经过数年酝酿,已逐渐形成一种新行业。胡同的《小保姆》算第一个关注的,《编辑部的故事》里也有一集,马晓晴饰演。

反客为主,把雇主使唤的团团转,也是闲扯。

张俪没胃口,吃了一点靠床歇着,看俩人继续奋战。

当许老师拿第四个包子的时候,小旭正往嘴里塞第六个。小菜已经没了,他砸吧砸吧嘴,“我再炒个鸡蛋?”

“嗯嗯。”

于是噼里啪啦,一盘大葱炒鸡蛋上桌。

许非是饿了,吃了六个。小旭正常发挥,吃了八个。俩人摸摸肚子,人生愉悦。

“咳……咳咳……”

张俪在剧组成天跟一帮同事混,好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掩嘴一个劲笑,边笑边咳。

“你干嘛呢?”

“没事,没事。”

她摆摆手,“我就忽然想起你那次生病,下着大雨。”

“嗯,我冒雨给你买的药,差点掉沟里。”许非道。

“是呀,我当时也这么团团坐看你们吃饭,所以这次换你了。”小旭道。

“那下次就该我了?你俩可得做点好吃的。”

“想得美,找你的保姆去!”

嘁!

许老师干掉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行了,歇会咱们去医院,你估摸得打个七八天。”

“其实不用总送我,你们尽管忙去。”

“那些都不重要,你养好身子要紧。”

“嗯嗯。”

第三百八十八章 乔迁

“轻点轻点!”

“别碰那里,别碰那里……”

“对,使劲!”

一大早,亚运村惠园公寓2-7-1正在大搬家。

东西多,琐碎,浩浩荡荡颇为壮观。陈小乔带着一帮兄弟帮忙,被小旭指挥的团团转。

“来喝点水,大热天的辛苦你们了。”

张俪买了好些可乐,往下分发,陈小乔接过一罐,笑道“没事,给您帮忙我们乐意。”

“就是,我们巴不得东西多点呢!”

“姐姐,以后有事尽管找我们!”

“谁是你姐姐,乱叫什么?”小旭训道。

“您也是姐姐啊,难不成还是阿姨?”

“一个个的欠打,快干活!”

几个半大小子撇撇嘴,少年嘛,都喜欢温柔的大姐姐,惹不起这位。

一堆东西搬了半天,累的气喘吁吁,小旭摸出二百块钱,道“今天麻烦你们了,带他们去吃顿饭,好好歇歇。”

“不用不用,太多了。”

“让你拿就拿着!”

陈小乔只好接过来,唉,本以为哥哥大方,没想到嫂嫂也大方。

待他们离开,俩人又开始收拾,一直忙到下午,最后往沙发上一瘫,累并充实。

话说张俪养了大半个月,被伺候的舒舒服服,恢复到以前的心宽体胖。俩人先行搬家,许非还没过来,因为古董比较难弄。

都觉得很奇妙,一个鞍城姑娘,一个蓉城姑娘,各种因缘际会走到一块,居然在大首都安了家,还有这么好的房子。

就这片儿,后世二手房,均价六万多。

小旭瘫了一会,软趴趴坐起身,“哎呀,我饿了。”

“我也饿了。”

“那你做饭去。”

“好像没什么菜了……”

张俪打开冰箱一瞧,“还真没有,出去买点?”

“周围连个店都没,上哪儿买?”

小旭揉揉脸,亚运村就这点不好,配套设施不齐全。她想了想,拿出大哥大往桌上一放,“等许老师来慰问群众吧。”

张俪失笑。

果然没过二十分钟,大哥大响了。

“你们完事了么……哦,我就猜你俩没饭吃……我这就过去,顺便把石榴也带过去。”

于是又过了半小时,啪啪敲门响。

门一开,石榴和旺财跑进来,许非拎着热腾腾的饭菜,道“狗崽子不学好,还欺负少数群众,你们先一块养着。”

“为什么欺负它?就因为它是黄毛?”

小旭接过饭菜,瞄了一眼,“你搞这么丰盛做什么?”

“乔迁之喜啊!”

仨人手忙脚乱的摆了一桌子,还有几瓶水果酒。这屋子装修中规中矩,唯一有点创意的就是弄了个小吧台,还有酒架。

不喝也能当装饰。

“今儿又跟老马、老李忙活一天,这事旁人干不来。我那一个瓶子好几亿,碎了没处哭去。”

许非顺嘴吹逼,大快朵颐,“我说你买车得抓紧了啊,不然去个菜市场都费劲。”

“买车倒行,司机怎么办呀?还得给他找个住处?”小旭犯愁。

“我们能不能自己学?”张俪问。

“自己学,呃……也行,我有空教你们开车。”

许老师品了品,没错,是教你们开车。

“还有我那个保姆,海晏给我推荐一个。姓兰,南方人,四十多岁无儿无女。家里遭了很多变故,不得已出来谋生。

我昨天看了看,还不错,人家以前念过书。我觉着挺好,不然这么大房子住俩人,没共同语言也尴尬。”

“你一天不着家,要求还挺多。”

“我不忙么?”

“我怎么没看出来?”

“啧!”

许非懒得斗嘴,想了想放下筷子,道“正好你拍完戏了,有些事我得说说,就是长期的一些规划。

首先我们领导换了,我肯定不干了。那干什么呢?简单讲就是以影视音乐为中心,往相关产业扩充。”

“你什么时候想搞音乐了?”小旭奇道。

“因为赚钱啊,哎你别打岔……”

许老师索性翻出个本,画了俩圈,写上影视公司、音乐公司。

“现在国外都流行签约制,演员、歌手没有单位,跟公司签约。公司负责你的发展,收益按比例分成。

具体负责事务的,叫经纪人。

我准备引入这种模式,而这个东西需要包装定位,市场推广,宣传搞活动,甚至是非常大的活动。所以能连带你那个工作室。”

许非又画了个圈,用线一连,道“电视剧方面,我们没有资质投拍,得跟电视台合作,我正在拉关系。

电影呢,我将来也想拍,那看电影需要什么?电影院……”

他又画了一个。

“还有纸媒方面,我需要自己的娱乐平台,所以杂志。”

“而这些都需要经营场所,所以写字楼。”

“……”

俩人傻眼了,就见他左一个圈,右一个圈,最后通通连起来,又好像蛮有道理的亚子。

“看明白了吧?”

许老师合上笔,一个战术后仰,“这叫产业!”

………………

清晨的凉爽渐淡,夏天的气息慢慢涌上来。半透的窗帘被风吹起,阳光斜入,照着床上一个好看的男银。

许老师睁开眼,先看见的是规整的棚顶装饰。

这年头都是暴发户审美,往繁琐和金碧辉煌上走,一水的葡萄串灯。他最烦这种,做了个吊顶,装上几盏小灯。

另有台灯一盏,配合亮度。

睡不惯软床,又弄了个硬床垫,总之格格不入。

他拱了一会才起床,坐在马桶上看着宽大的卫生间,仍忍不住感慨妈的八年了,终于过上现代化生活了!

两天前,他从百花胡同搬过来,四合院封存。基本不会住了,除非那片管网改造,再重新大装一次。

洗漱完,这货坐沙发上看电视,总觉空旷。三室二厅三卫,一厨俩阳台,跟迷宫似的。

“吱呀!”

“嘤嘤嘤!”

门忽然打开,几只狗崽子跑进来,另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江南的眉眼,能看出年轻时的容颜,却已被生活折磨的一身愁倦。

“许先生早。”

“嗯,遛狗去了?”

“是啊,我这就准备早饭。”

此人正是兰姐,说着好听的吴侬软语。她进到厨房,粥已经好了,自己蒸的花卷,剪了鸡蛋,拌的酸辣小咸菜。

是贴合雇主的北方口味。

许非相当满意,薪水毫不吝啬,呼噜呼噜喝了两碗粥,忽听电视里播报“

“昨日下午,‘救灾紧急呼吁’新闻发布会在京召开,xxx向中外记者介绍灾情,并代表中国政府,紧急呼吁联合国有关机构、各国政府、国际组织,以及国际社会各有关方面,向中国徽、苏两省提供人道主义的救灾援助。”

他端着碗,戳在客厅门口看。

苏省受灾人口已达4200多万,徽省达3400万。而且不仅这两地,浙、川、湘、贵、吉、黑等地也遭到了洪涝灾害。

此乃建国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直接呼吁国际社会援助的自然灾害。

“……”

许非默默转回饭厅,正想跟李程儒商量商量,结果大哥大先响了。

“喂?许老师,看新闻了吧?”

“我刚接的帖子,李晓桦晚上摆宴,研究京城商界捐款的事儿。”

“谁?”他一愣。

“李晓桦啊!卧槽,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成,我一定到。”

许非挂断电话,揉了揉鼻子。

李晓桦,这个名字后面往往跟着一个形容词——京城首富。

(喝了二两汾酒,晕乎乎写了一章,大家新年快乐!)

第三百八十九章 真大佬

李晓桦,今年才四十岁。

上山下乡的时候在北大荒干了八年,回京后当过锅炉工、炊事员,还卖过服装。有一次在广交会上,他看到了一台美国生产的冷饮机,遂倾其所有买了下来。

之后到北戴河海滨卖冷饮。当时的北戴河,可是达官贵人才能去的度假胜地,他很快赚到了十万块。

跟着又在秦皇岛开了全省第一家录像厅,后去日本留学,发现日本人脱发非常严重,便争取到了“章光101毛发再生精”的代理权,家喻户晓,据说被日本首相接见过。

随即又去香港抄底房地产,投资东南亚某国的高速公路,结果在公路开发的时候,挖出来一个大油田……

李晓桦到底有多少钱,没人知道,据猜测他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可能过亿,亚运会一捐便是一百万,号称京城首富。

后来在98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他位列第二。

这才叫挂逼人生,后来者都是弟弟!

……

夜,东三环北路,毗邻使馆区有一栋高大建筑——中国第一家五星级酒店,长城饭店。

许非和李程儒从出租车上下来,望望门脸,一个好奇,一个紧张。

“走,走吧,腿肚子别打转啊!”

老李放屁瞅别人,故作轻松。

许老师懒得理,不就长城饭店么,自己也特么没来过。

俩人进楼,询问服务员,往西拐到西侧副楼。那边也有个大厅,电梯扶手旁边立着块牌子,上写

“天上人间!”

“……”

“看什么呢?哦,听说是一歌厅,改天来玩玩,走走!”

李程儒不以为意,许老师冷哼,幼稚!歌厅跟歌厅能一样嘛?不过这会应该挺干净的……

俩人上楼,来到一饭厅,出示请柬,被引到一个大屋子。门打开,空调冷气逼人,里外套间,摆了两桌。

一人马上起身,老远就伸出手,“欢迎欢迎,李先生,许先生……二位赏光,荣幸之至。”

此人略显发福,相貌平平,堆满和气,正是李晓桦。

“来来,这两位是京城商界后起之秀,特别特都知道吧?如雷贯耳啊!”

他挨个给介绍,人不多,全是非国企老板,也就是传说中的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其中还有几个香港老板,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许非保持谦逊,少言少语,找个位置坐下。

稍等了一会,又有一哥们进来,模样挺帅,跟李晓桦说了几句,抹身走了。

“这是我的老街坊李纯平,刚从美国回来,今天有事不能多呆,以后有机会再认识。”

噗!

大佬的朋友圈果然还是大佬!

许非喝着水,心中翻腾。

李纯平比李晓桦更传奇,年轻时候因为碴架被劳教3年,搞的人嫌狗厌。

出国便成了唯一目标,他每天穿着借来的西装,坐在北京饭店大堂,希望有外国人看中把他带走。

诶,真有人看中了!

一个比他大30多岁的美国老太太,以母子关系把李纯平带去美国,实际上是情人。

更牛逼的是,这老太太还是身价亿万的好莱坞明星!

俩人生活了10年,去年女星患癌,在病逝前一个月和李纯平结婚,把什么别墅庄园、房地产公司、凡高和毕加索的画、珠宝首饰等等,大部分都留给了他。

据猜测,该老太太是演过《音乐之声》的玛丽·马汀。

这尼玛就是“阿姨,我不想努力了”的豪华幻想版!

后来这哥们还出了本传记,叫《忏悔无门》,书出版后,很多人都跑到饭店里头坐着,期待发财致富……

“好了,我们人齐了。”

两桌都没坐满,可能让大佬看上眼也不容易,李晓桦站在前方,道“感谢诸位赏光,参加我这个小小的晚宴。

原因大家都清楚,南方遭了灾,几千万人无家可归。我今年四十岁,从我有记忆开始,好像是咱们第一次公开对外求助。

怎么说呢,知道国家困难,但心里不是滋味。所以我就腆着脸,请大家过来,看能不能为灾区出一份力。”

“没啥说的,李老板您牵头,我们跟上就是。”

“对,不然我也想捐款呢。”

“大家一块还有个组织,声势浩大啊!”

众人纷纷响应,碍于面子,但也确实有那颗红心。

“好好,谢谢诸位。”

李晓桦拱了拱手,“这位兄弟说得对,一块有个组织,显得更团结。我们不强求啊,量力而行……”

他发下去一摞信封,笑道“我先承诺,为灾区捐赠150万。这些钱会以京城私营企业家的名义公开,在座的都会署名,请大家放心。”

李程儒捏着信封,抽出一张红纸,悄声问“我们捐多少啊?”

许非斜眼一瞄,旁边那位写了80万,遂道“100万吧。”

“行行。”

老李遂写上100万,又签下俩人的名字,完了还挺新奇,“好家伙,一百万眼都不眨扔出去了。”

“废话,你咋不说你挣多少?”

众人交还信封,李晓桦自然不能当面算,活跃着气氛,进入重要的酒桌交际环节。

这帮人平时没机会碰面,难得有大佬组局,都冲着拓展人脉来的。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烈起来。

屋里站着几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几乎一对一服务,喝一口水就给你添一口。

许非一向觉着麻烦,这都是九十年代的幺蛾子,包括那种大清早让员工出来做操的,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但有的老板喜欢,特享受,尤其喝点酒糙态毕现,口吐芬芳。

“许老弟,来来来,咱俩喝一个!”

一卖化肥的老板过来,搂着脖子开始干杯,“要我说啊,这里头谁也比不上你。知道为啥么?你最年轻啊,特么的才二十六岁,哎哟,我们都活狗肚子里去了!”

“人家还是混文艺界的,你拍的电视剧我一部不落。”

另一位老板也凑趣,道“哎,现在拍电视剧挣钱么?挣钱我投点,不说像《渴望》,也得整个《胡同人家》吧?”

“挣啊,绝对挣!”许非笑道。

哟!

一句话把众人吸引,然后就听这货道“不过是挣你们的钱,人家电视台才是财主。”

嘁!又纷纷散去。

“许先生此言有差啊,民间投资等于打广告,剧集成功了,商品自然水涨船高。”

一句别扭的普通话忽从后面传来,他回头一瞧,却是李晓桦的朋友,一位港商。

“不错,但如果失败了,等于白投资,性价比不高。”

许非笑道,“其实想从电视剧上赚钱,最好等体制开放,民间资本可以独立投拍,然后卖给电视台,甚至广告分成。

香港理论上也适用,只是tv、atv太早入市,从制作到明星培养,再到播放渠道全部垄断,才搞的没有竞争对手。”

“哦?”

那港商眼睛一亮,端着酒主动走过来,“许先生果然是行家。”

(还有……)

第三百九十章 刺激

“哇,《纵横四海》,红姑好靓的啊!”

“敌不过《飞鹰计划》,程龙无人比。不过去年周星驰上位,《赌圣》4100万票房!想当年《英雄本色》也不过3千4百万。”

“唉,时代变了!我就不喜欢无厘头。”

“那就看看《跛豪》喽。”

“哈哈,许先生果然行家!”

这位香港老板姓陈,对影视很感兴趣。旁人插不上嘴,就听他俩在哪儿一句一句,完全无障碍。

好容易暂歇,李程儒忍不住问“陈老板,看样子您是做电影生意的?”

“不不,差得远。”

“那您是……”

“失礼失礼,这是我的名片。”

他发了几张名片,许非一瞧香港xx外汇有限公司。

“简单讲,我是做外汇经纪的。”

“……”

众人蒙圈,外汇都知道,1980年为保证外国人、归国华侨和港澳台同胞购物需求,中国银行开始发行外汇券。

但外汇经纪是什么玩意儿?

陈老板见大家不懂,笑道“现在香港很流行外汇保证金交易,客户先开一个账户,往里面存一笔钱,我们抽取一定佣金,给客户设置额度。

他在这个额度内自由操作,赚或赔,自动存入账户。”

“……”

还是蒙圈,这年头别说土大款,连银行都搞不明白。

李程儒遇事不决问许非,“许老师,你听懂了么?”

“就是炒外汇。”

“哈哈哈!”

陈老板竖起一根大拇指,“佩服佩服!”

一时间,一帮大款缠着许非讲解,而他神色微妙,顿了顿道“每人下一百块钱底,再给他十块钱,他给你200块钱的额度,你们在200块钱之内随意玩。”

“哦哦,明白了!”

众人恍然大悟,于是更懵逼,“那陈老板,到底怎么个炒法?”

“说白了,就是通过货币之间的汇率波动赚取利润。目前最热的是日元兑美元,因为美日正在搞贸易战。

比如1180日元兑1美元,我们看美元强,做多一手。然后纽约开盘,1200兑1美元,这就赚了。反之叫做空,往下跌。”

“……”

一帮大款晕晕乎乎,听对方描述,是个赚大钱的玩意。

陈老板见状,笑道“我们公司刚到京城发展,在赛特大厦,几位有兴趣可以来看看。”

炒外汇起源于伦敦,西方屡见不鲜。最早由这帮香港经纪商带到内地,说是未经批准,但政府也没管,实际是当作试点。

此乃十年代的特色,啥事先试试。

一顿饭以捐款开始,以蠢蠢欲动结束。

陈老板就像带来了西洋镜,给封闭的人们引入了新世界,冰山一角,显露出什么叫金融,什么叫资本。

李程儒下楼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到长城饭店脚底下,俩人站了一会,跟着顺街往西走,边走边找出租车。

今儿车还少,走了半天,眼瞅着东三环北路了,那边一大片全是使馆区。

老李抽着烟,颇为纠结,道“我明天想去赛特看看。”

“可以啊。”

“我就先看,不一定……嗯?”

“嗯什么,我也想瞅瞅。”

“不是,这是炒外汇啊!”

老李眨巴眨巴眼,奇道“许老师你这么保守,也想玩这个?”

“啥?”

许非也一愣,“我卖兰花,开伊莲,亚运会,四个月五百万,再加上这特别特……你特么哪点看出我保守?”

“呃……”

李程儒挠挠脑壳,是哦,许老师一向划船不用浆,前行全靠浪。可不知为啥,总觉得他稳如狗。

可能因为他不飘。

“嘿嘿,那就成了!”

他突然愉快起来,道“陈老板说账户起码得一百万美金,咱们别动那百分之七十,提前分分红就够了。”

1991年,美元兑人民币53233,就是下五百多万的底。

后世根本没这么多,由于刚进入内地,一片混乱。

李程儒做生意从来不惧,甚至觉得很刺激。而许老师呢,他对金融股市什么的不太了解,但这件事还真知道。

因为他看过一期《鲁豫有病》。

节目采访老李,丫自己说炒外汇赚了大钱,然后在93-94年美日谈判全赔了。所以他记住两个节点就ok

1993年、美日谈判。

也正因为此次风波,国内炒外汇的全军覆没,政府在1994年发文禁止,宣告失败。

论赚钱,许老师更刺激。

…………

次日上午,赛特大厦。

赛特建于1987年,地下1层,地上23层,是首家合资涉外写字楼。

许非进去发现办公的还不少,找到陈老板的楼层。那货笑容满面,亲自引着参观,他知道,只要来这里看过的,没人能拒绝这份诱惑。

仨人到了一个大间,就跟《大时代》里一样,前面是黑板,写着当天的货币汇率。

底下一张张桌子,电话尚不充足,但有几台笨重的电脑,每人一部类似pos机的机器,逼逼响个不停。

除此之外,还有些人在此处蹲点,应该是客户。气氛很热闹,不像他说的初来乍到,已形成一定规模了。

许非借了一台,感觉就是早期的pos机。

上面能显示货币汇率,日元兑美元、澳元兑美元、法郎兑美元等等,都有专用机。

刚转了一圈,外面突然跑进一人,嚷道“涨了么?涨了么?”

他砰的扒到桌前,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也是不标准的普通话,“刘先生,您昨天电话已经问过了,您的二百手涨了70点,除掉手续费用……”

“哎呀!”

男人用力拍桌子,“你别跟我说点,你就说挣多少?”

“大概八万美金。”

“八万?”

“是的。”

呼……

男人全身软了下来,似吸食了什么药物导致神经过于兴奋,露出古怪且呆傻的笑容。

他缓了好一会,问“今天什么时候开盘?”

“纽约开盘时间,为我们这里的晚上9点到凌晨4点。您可以先回去,下午再……”

“没事没事,我在这等着。”

男人坐下,又问“哎,你说我继续买还是卖啊?”

“呃,美元仍然很坚挺,我建议您买。”

“卖?”

“买。”

“卖?”

“啧,你这香港人话都说不利索!”

男人又拍下桌子,依旧挂着笑,扭动着起身,去跟另几个客户交流心得。

李程儒看了会,忽道“这人我见过。”

“谁啊?”

他附耳说了一句,许非惊讶,“国企的也来炒了?”

“就是啊,我看这东西肯定越整越大。人家一天挣八万美金,跟特么吸d似的,沾上就跑不了。”

“呵,凡事无绝对。”

许非瞧着那哥们手舞足蹈,近乎失态的在那边炫耀,不禁摇摇头,“分人。”

(腊八快乐!)

第三百九十一章 野蛮时代的偶像

政府发出援助请求后,海内外积极响应,港台尤为热烈。

香港演艺界用短短数日拍摄了电影《豪门夜宴》,并举行音乐会筹集善款。仅十天时间,总额已达47亿港元。

湾湾也捐了300多万美元,台视、中视、华视通过各自的“爱心专户”接受捐款,同时也举办赈灾晚会,一场便募得新台币四千多万。

澳门也捐了2000万澳元。

约莫从1991年7月11日到12月31日,捐款合计23亿人民币,近四成来自港澳台地区和海外华人。

而李晓桦组的局,十余人小则50万,大则150万,共筹七百多万善款,以各自企业的名义捐赠,一时轰动全城。

但这股风头还没出多久,便被另一则惊天动地的消息掩盖。

…………

“罐头换飞机了!”

“罐头换飞机了!”

“南德、川航已与苏联方面达成协议,中方用价值4亿人民币的日用小商品换购四架苏制图-154飞机。据悉,第一架飞机将在年底交付!”

轰!

整个夏天,老牟成了全国最火热的家伙。

由于太过天方夜谭,很多人表示怀疑,但新闻说的有鼻子有眼,亦有很多人相信,并纷纷把他视作榜样。

倒彩电,倒水泥,倒钢材算什么?这可是倒飞机!还是从老大哥手里倒,即便老大哥摇摇欲坠,但余威犹在啊。

一时间,甚至给他冠上了民族英雄的字号。

此事的大概过程老牟无意中听说苏联有飞机要出手,遂四处打听,联系到了川航,达成用轻工产品交易的协定。

他其实就是中间商,联系积压货品的国企厂家,联系有外贸权的公司。

当第一架飞机飞抵蓉城时,他迅速将其在银行抵押,将贷款付给厂家,厂家发货给贸易公司,贸易公司发货给苏联。如此,中方连续发出500车皮的产品。

老牟在里面赚了八千万。

后世说法不一,有说1000车皮的,有说赚一亿的,反正大抵是这个过程。

而经此一战,老牟正式成为全国商界的偶像,也隐隐拉开了一个野蛮时代的大幕。

后话暂且不提。

单说这个新闻刚爆出来时,着实让京城商界震了三震。

“哎哟,真是天外有天啊!”

总经理室,李程儒捧着报纸反复看了几遍,酸道“本以为自个走在时代尖端,没想到还有更野的。

罐头换飞机,咋想出来的?”

他摇头晃脑,忽地一拍桌子,“我说许老师,老大哥眼瞅着玩完了,咱们要不要过去捞一笔?”

“怎么捞啊?反正我不会。”

许非核对着账目,头也没抬,“牟其中玩的响,但性价比也就那样。我们稳当当干两年不比他差,还没风险。”

“啧,我说怎么老觉着你保守呢?问题原来在这儿,你是野中带稳,拼的成功率。”李程儒恍然。

“废话!来瞅瞅……”

许老师把账目一摆,道“4月6号开张,今儿七月底,就按4个月算。日流水稳中有升,现在30万左右,除掉成本2000万出头。

百分之三十是六百万,刚好每人三百。”

“那都提出来,提出来,正好够我下个底儿。”

“确定了?”

“确定啊!”

李程儒还没炒就上瘾,道“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听说现在计算器能看盘,我准备买一台,还有他们那oss机……”

“pos机。”

“pos机,我也准备弄一个。”

这货站起身,拍拍腰间,“以后我就腰里别个pos机,手里拿着大哥大,这边一开盘,立马打电话。哎,还挺合辙。”

“我说老李,我得提醒你一句。实业才是基础,金融都是虚的,赚笔快钱就撤,千万别掉里头。”

“明白!”

你明白个粑粑!

许非知道这货爱飘,到时候还得交流交流。

俩人算完账,又跑了趟赛特大厦。这里面有很多擦边球,但外汇经纪商就是干这个的,只要客户想玩,他们一切搞定。

从赛特出来,恰是中午,许非想了想,又独自驾车去一个部队大院。

前年,这里是《渴望》拍摄地,今年换成了《编辑部的故事》。同时《三国演义》也正式开机,洪灾限制了很多外景,暂时就近忙活。

还是两个篮球场建的摄影棚,大家都在外面歇着,喝水吃冰棍,里面排风扇呜呜呜工作。

因为棚内太热,人和机器都受不了。

“哟,许老师来了!”

“这顾问当的不像话,今天头一次来吧?”

“对不住,实在是忙。”

许非找了个座,扫一眼,“咦,大钢子你怎么在?”

“呃……”

赵宝钢面露尴尬,没接茬,导演金岩更是难堪。

他见气氛不对,打了个哈哈,过了一会凑到郑小龙旁边,“怎么回事啊?”

“别提了。昨天晓刚给我打电话,说剧组乱套了,金岩瞎指挥,谁也不听。我特么肺炎正住院呢,这不提前出院了么?

又把赵宝钢调过来,他现在是总导演。”

郑小龙气色十分不好,叹道“我现在算明白,这天赋就是有差距。金岩拍了那么多单本剧,连个室内连续剧都玩不转,唉……”

“问题解决就好,不也多亏你在这坐镇么?”

许非笑笑,中心现在出头的全是真金,现在还不行的,以后也没怎么行。

“哎对了,美国公司那事儿有眉目么?”

“嗨,什么公司!”

郑小龙愈发来气,低声道“就一租售录像带的,啥合作方都没有,一共俩名额。我争取到一个,算总经理,那个算副总经理。”

噗!

“不过也行,能去看看女朋友,顺便体验体验生活。”

他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我最近看这小说好,想拍成电视剧。”

许非一瞧,《北京人在纽约》,作者曹桂林。

“你现在跟出国干上了?”

“不是干上,现在男女老少都想往美国奔,我就纳闷,美国真那么好么?书里没这么写啊,我就是想往大家头上泼点冷水……哎小许,你现在……”

郑小龙忽然想起一事,又似不知怎么说,“前阵子我跟晓刚不写个本子么?现在改名叫《大撒把》,至今没找着投资,呃……”

“呵,我一会跟他聊聊,看能不能帮帮忙。”

“那谢谢了。”

郑小龙对他的态度也潜移默化的在变,这货太挂逼了,谁也甭谈什么优越感。

第三百九十二章 都是小事儿

许非一进棚,刹时一身白毛汗,比桑拿还桑拿。

主要两个景,一个编辑部办公室,一个主编室。记忆中的格局,牛大姐、老刘、侯·假包·大师充当背景板。

葛玲和李东宝坐对面。

今天拍《娶个什么好》,张国利客串。这角色自幼娇生惯养,上头有四个姐姐,造成一副敏感、脆弱、自恋的性格,还有ay的倾向。

母亲拜托《人间指南》给找个对象,结果儿子看上李东宝了,死皮赖脸的叫哥……

“准备!准备!”

“注意了!”

工作人员脖子上都挂着毛巾,摄影师光膀子,赵宝钢只穿着背心,喊“开始!”

只见张国利穿着棕色衬衫,单肩包,一手扒着门框,露出半截身子,一脸“却把青梅嗅”的德行,轻柔柔唤道“诶!”

“你怎么来了,有事么?”葛尤回身。

“没事,上班路过这,就想来看看你。”

张国利走进来,跟牛大姐他们摆摆手,又轻轻往前一探身,对吕立萍道“你好。”

他自顾自坐下,伸手碰葛尤的茶杯,随即缩回来摸摸耳朵,“哟!真烫诶。”

噗!

许老师不忍直视。

“你倒也不见外啊?”

“那是,我要见外你还不埋怨我呀?”

“那倒也是……”

葛尤揉着肚子,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得,该干嘛干嘛,咱就当谁眼里也没谁。”

“停!”

刚拍了几分钟,赵宝钢又喊“擦汗,补妆。”

于是呼啦啦几个人过去,给演员们捯饬,完了继续拍。

葛尤看着书,张国利坐在旁边,拿手绢扇了扇风,然后半伏在桌子上,稍歪头,深情款款的瞧他。

“……”

吕立萍露出一抹腐女的微笑。

在剧里,旁人都不太懂,唯有葛玲心知肚明,丫就是喜欢上李东宝了!

而张国利十分贴心的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轻手轻脚的拿起包,起身出门。

“诶,诶!别装了,人都走了!”

“啊?走了?”

葛尤抬起头,如释重负。

“感觉幸福么?”吕立萍又笑。

“你可以试试,我坐你旁边,深情的凝视着你。”

“可别,我还想多活两年……”

吕立萍一顿,眼瞅着张国利又回来了。

“刚出门就想了,士别一日如隔三秋,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看不够啊……”

“你不上班了?”

“你瞧我这脑子,出门我才想起来,今儿我休息。”

“就,就是说,你你你要在这呆一天?”葛尤特慌。

“啊,午饭我都带来了。”

“停!”

赵宝钢一边擦汗一边喊,“撤!撤!排风机打开,机器都歇歇。”

嗡!

眨眼间,人全跑了。许非到棚外才发现衣服湿透,索性也光膀子,使劲一拧,哗一股水。

“好家伙,这尼玛得有六十度,你们咋熬的?”

“苦中作乐呗,习惯就好。”

葛尤倒耐热,咬着冰棍面不改色,“许老师百忙之中莅临,怎么样,给指点指点?”

“对对,正想听你高见呢。”

张国利灌了一缸子水,脑袋顶着凉毛巾也凑过来。

仨人找个树荫一坐,许非抢了把扇子,挥斥方遒“我就简单说说。首先尤哥不错,李东宝是冷幽默,人物比较精准,我还怕你把白奋斗代入进来。

其次细节,电影没白拍啊,比以前强多了。你刚才那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气,漂亮!”

“嘿嘿,别人说我还兜着点,你说好那就真的好。”

葛尤摸摸愈发不富裕的头发,前面和头顶已经没了,仅剩后脑勺还包围一圈。

“老张呢,呃……”

许非也好奇,道“你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这么演的?”

“我,我晚上去公园观察过。”张国利不太好意思。

“所以你是模仿。”

“对。”

“嗯,怎么说呢?你演的不能说不好,但理解有些浅显。

要区分同性和性别认知障碍,比如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我喜欢上一个男人,这叫二者重叠,可以像你那么演。

我就是个男人,又喜欢上一个男人,便不能那么演。

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这个人物,自幼娇生惯养,上头四个姐姐,没受过男性熏陶,从逻辑上会变得有些女性化。

所以你出发点不对,但歪打正着,结果对了。”

“……”

张国利琢磨琢磨,心悦诚服,“我还以为自己进步了,没成想瞎猫碰死耗子。”

“哎,你确实进步,比胡同那会放开多了。”

许老师教导完毕,拍拍他肩膀,又瞅冯裤子在不远处晃悠,起身道“你们歇着,我去那边瞅瞅。”

…………

话说郑小龙女朋友出国,空虚寂寞,成天糟蹋朋友玩。

冯裤子以此为素材,写了个电影剧本《大撒把》。挺早就写完了,北影厂的导演夏刚也很感兴趣,但一直拉不到投资。

而上影厂今年公映了一部《留守女士》,也是讲一方出国一方在国内的,评价颇高。

题材撞车,更拉不着钱,就这么一天天拖着。

许老师是个行动派,当晚便约见夏刚,冯裤子作陪,仨人在一家新开的烧烤店。

1986年春晚,陈小二演了《卖羊肉串》,可见那时便有烧烤生意。不过等撸串大军遍地开花,还要在九十年代。

正经的羊肉,一块钱四串,后世哪特么吃去?

许非要了三十串,六串大腰子,一盘毛豆一盘花生,外加几串猪脾。这玩意东北叫连替,不知道为啥,反正老辈这么叫,他也跟着叫。

夏刚跟张国师是同学,京城本地人,戴眼镜非常斯文。

他不懂一部电影缺投资,为什么找许非来?电影可是电影厂才能拍的,所以权当认识个朋友。

而喝着喝着喝开了,话也多。

“前不久开了个全国电影厂厂长会议,我自己印剧本给他们看。青年电影制片厂有些兴趣……”

“不好意思,青年电影制片厂是?”

“哦,它是北电的附属机构,给师生实习的一个地方,没有生产任务。也正因为没有生产任务,所以筹措资金困难,现在也没消息。”夏刚叹道。

“他们也是摇摆,下不了狠心,下狠心早就拍了。”

冯裤子接道,“昨晚上我还跟夏导犯愁呢,抽了一屋子烟,他爱人看不过去,说要找厂长谈。”

“这不胡闹呢,她又不是厂里人,添乱。”夏刚摇摇头。

“……”

许老师全了解,想了想道“这样,咱们再去找青年电影制片厂,我负责投资。”

“可你没拍摄资质啊?”

“呵,买呗!”

(还有……)

第三百九十三章 初窥电影界

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独立电影人是陈小二。

1982年,他拿着《父与子》的剧本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压根就没见他,一个副厂长表示,“我们以拍艺术电影为主,这类电影不做。”

后来找了一圈没人投资,索性自己拉钱拍摄。

拍到一半被禁止,因为计划经济电影时代,不许私人制作。好在他有个艺术家的爹,陈强直接跟电影局领导拍桌子,才得以完成。

拍完后又无处发行,也是电影局下文件,由中影接收了这个黑户。于是《父与子》成了中国唯一一部没有厂标的,公开上映的电影。

此后,陈小二的电影全部自己制作,买厂标挂靠。而今年呢,这货干脆跑到琼省自立门户,成立了一家喜剧影视公司。

已经完成了一部作品,《爷儿俩开歌厅》。

次日,北电。

许非、夏刚、冯裤子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敲门而入,里面坐着一位。

“这就是青年电影制片厂的厂长,黎宁。”

“你好你好。”

许非跟对方握手,觉着有点面熟,问“黎厂长,我们是不是见过?”

“呵,你当年给《胡同》挑演员的时候,我是表演系老师。”

“哦哦,抱歉抱歉,没印象了。”

“没关系,贵人多忘事。”

既然有缘分,那就更好聊。黎宁给泡了茶,笑道“夏导,一看您就知道,为了电影的事儿吧?”

“见笑了,时间实在太长,就来问问。”

“呃,怎么说呢……我个人很喜欢《大撒把》,但组织上研究,还是不想冒风险。现在电影厂都困难,请您理解。”

得!

夏刚和冯裤子对视一眼,白等这么久,果然不想拍。

许老师闻言,道“既然如此,我也直说了。我想投资这部戏,今天主要来谈谈挂靠的事儿。”

“……”

黎宁一愣,似没想过有人主动接盘,随即在心中合计。

1980年,国家确定了15家制片厂,外加一个深城影业公司,这16家具有故事片拍摄权。

电影厂也是国企,对挂靠不陌生,只是现阶段少有人干。而青年厂恰恰有经验,比如1986年的《二子开店》,据说要了五万块钱。

黎宁一琢磨,现物价都上涨了,遂试探道“挂靠没问题,依惯例要收取管理费……二,二十万,这是我们研究决……”

“可以!”

“啊?哦,呵呵。”

黎厂长郁闷,夏刚欣喜,冯裤子咧开一嘴烂牙,欢(a)喜(l)若()狂()。

不知什么心理,他不太想让许非接手《大撒把》,可又没办法。

二十万爽快敲定,黎宁耐不住好奇,问“冒昧一下,这部戏的成本预估多少?”

“呃……”

夏刚瞄了眼许非,咬牙道“一百二十万左右。”

话落,他马上又瞄了一眼。

许老师奇怪,你老看我干嘛???

“一百二十万。”

黎宁砸吧了下嘴,道“我再唐突问一句,现在拍电影普遍没回报,你为什么要接这个盘子?”

“喜欢,热爱,不忍让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悄然湮灭。”

嚯!

黎、夏肃然起敬,冯裤子h……t!不过他也想不通,这货为毛要插手,钱多烧的?

几人谈了一会,大抵商定。

许方出资,夏刚带团队拍摄,挂青年厂厂标,但青年厂不参与后续分成。

临走时,他又想起一事,问“我初入电影界,很多东西不懂,发行方面现在是什么政策?”

“还不是卖拷贝!”

“您具体说说。”

黎宁满脸讽刺,道“50年代以来,电影施行统购统销,彩色故事片70万一部。改革开放后,提到90万。

制片厂还是越做越亏,上书反映,又改成卖拷贝。最早一个拷贝9000块,前年提到10500。

那怎么算呢?

其中只有35毫米拷贝算钱,16毫米、8毫米面向农村,免费的。”

这个毫米指胶片尺寸,尺寸越大,银幕清晰度越高。标准银幕便是35毫米。

“头几年流行艺术片,可艺术片根本卖不出去。于是各家都在拍娱乐片,好歹能挣点钱。现在娱乐片也受限制,得拍主旋律。

何况票房再好跟我们没关系,我们统计过,制片厂顶多拿15,大头全在中影手里。

唉,反正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那以现在的情况,多少拷贝算比较火的?”

“现在啊,超过一百个就算好。”

“咳咳!”

夏刚顿时脸红。

超过一百个,也就是一百多万的回报,他提一百二十万成本,就算赚也没啥利润。

许非不以为意,起身握手“感谢黎厂长解惑,今天就不打扰了。”

“好好,我送你们。”

…………

“小,许先生!我……”

从北电出来,夏刚一直想解释,许老师摆摆手,“照您的想法拍,别给我省钱。”

“呃,谢谢,谢谢!”

夏刚无话可说,不停道谢,因为他确实喜欢这部戏。

“既然敲定了,聊聊具体的吧。您打算请谁演?”

“男主角我早就想好了,葛尤最合适,他身上有那种自嘲的冷淡气质。”

“行,他现在拍戏呢,拍完我给您拎过来。”

“女主角么,有个新人叫徐凡,我觉得可塑性非常强,很适合这个角色。”

夏导面对金主小心翼翼,外行也就罢了,关键这位是行家。

“嗯,她拍过我的戏,可以。”

许非点头,在大多数情况下,自己尊重导演的想法,除非实在感觉不行。

“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经筹备很久了,咱们随时能拍。”

“不着急,慢慢来。”

夏刚以为他客气,却不知是真话,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先行回家。

剩下俩人也各自散去。

冯裤子最近买了辆摩托车,突突突的绝尘而去。不是单位,不是片场,而是一路到了中戏。

在门口打了个电话,不多时,刚才讨论的女主角出现。

“晓刚哥,怎么了?”

“大喜事儿,嘿嘿……”

冯裤子跟朵月季花似的,道“刚到的消息,我那《大撒把》找着资金了,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并且在我的大力推荐下,极可能请你担当女主角。”

“真的?太谢谢你了!”

徐凡跟江杉同班,今年毕业,确定分配到人艺。她高兴的同时也好奇,问“你不说资金困难了,怎么忽然找着了?”

“呃,许非同志慷慨相……”

“许老师?啊!那太好了!”

徐凡喜上眉梢,拍手道“我做梦都想再拍他的戏。”

“……”

冯裤子当场便秘,还不敢反驳,低声嘟囔“那特么是我的戏!”

他拍胡同的时候认识对方,起初没怎么样,后来就春心萌动,心猿意马。不过徐凡这会跟王志闻在一块,丫属于暗恋。

就是那种有啥事都找他帮忙的大哥哥形象……

哧溜哧溜,舔狗。

第三百九十四章 学车

到了月份,各种赈灾义演陆续举行,并发生了一件龌蹉事。

刘焕和韦唯共同发起了首都文艺界大型慈善演出,跟央视的一台晚会形成竞争——名字叫《风雨同舟·情暖人间》,从筹备到演出只用了八天,人员达数百名。

不知协调失误,还是有意为之。

在央视义演当晚,没接到任何通知的刘焕,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主持人报幕“下一首歌本该由刘焕演唱,他却没到……”

这尼玛谁受得了?

刘焕火急赶到现场,唱了几首歌,结果下台后,发现随身携带的包不见了。

两事并一事,第二天,他上央视讨个说法,也没给答复。没过多久,居然下发文件“刘焕迟到,还大闹会场,要对他实行封杀。”

文件发出后,又被迅即收回,可能自己也觉得玩闹。

但广电没封杀,央视却实施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不给任何曝光。甚至他去参加飞天奖晚会,唱了一首《不能这样活》。

央视在不得不播出的情况下,pa贴个特效方框,把整个人盖住,方框内是电视剧画面。

然后方框还没盖全,观众还能看到一条胳膊,一条腿伸出来……

有一说一,央视从始至终都是爸爸,九十年代更是霸道,不要碧莲。陈小二的版权官司也这么回事。

………………

许老师是幕后,没被叫去演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休息日上午,他正教俩妹子开车。

感谢这年头的车流量,找个稍偏的地方就可以练。此刻他坐在驾驶位,给二人讲解“这是插钥匙的,看见没有,插进去一拧就点着火了。

然后这个是手刹,停车一定拉紧,不然会溜车。脚底下三个东西,离合器、刹车、油门。这块是档把,换挡用的,由低到高,越跑越快。

理论不讲了,你们的智商也听不懂,我直接教怎么开。”

俩妹子在后座,扒着座椅探头瞧,“左脚踩住离合,踩到底啊,然后挂一档。”

“哪个是一档?”小旭问。

“这不写着么,1234。挂上挡之后,左脚松开,一点点松,现在车不没动么?诶,等车开始突突突抖了,就别继续松,虚含着,这时候车就走了……”

随着他的话音,屎黄色的大发开始突突突抖,跟着索然无味,缓缓前行。

“踩油门加速,踩刹车减速,换挡之前必踩离合……讲太多没用,你们把车感练出来比啥都强。”

“什么叫车感?”

“就是,就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许老师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比划,满是憧憬

“当你跟车融为一体,开车于无形之中,别人没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弯道超车,等他们明白的时候,车门却已经焊死,只留下一众兴叹与绝尘而去的身影……哎呀,这便是我辈追求之大境界!”

俩妹子不懂,但很厉害的样子。

许非开了一段,停靠路边,“你们谁来试试?”

“我,我!”

他换到副驾驶,小旭哧溜跑到驾驶位,搓搓手,“我要怎么做?”

“刚才听什么呢?左脚踩离合。”

“放手刹,先往上抬一下,对对……然后挂挡。”

“不不不,你别用手掌握,就搭在这个圆头上,用手心裹住,不要僵硬,自然点,感受它……对对……”

小旭挂了一档,左脚抬,眼瞅着车在狂抖,继续抬抬,“呀!”

“没事没事,再来。”

许非重新打着火,又刷了遍流程。

“呀!”

“没事。”

“唔!”

“……”

重复了三次之后,许老师忍不住,“不告你虚含着么?含着,含着,别松开!”

“含不住。”

“怎么就含不住?”

“脚太小了。”

“……”

行吧,又两次过后,起步成功。

小旭瞪大眼睛,马路光溜溜连条狗没有,起初很紧张,跑了一段开始飘,偷偷一踩油门。

“啊!啊!”

“减速减速,刹车!”

“怎么办?怎么办?”

“刹车!刹车!你别捂眼睛……艹!”

砰!

车子怼在了一棵树上,所幸速度不快,仨人忽悠一下。许非赶紧下来查看,还成,前脸无大碍。

刹时间,他终于了解驾校教练的心情,怒从胆边生,大步流星走过去,“没事吧?撞着没有?”

“没……”

小旭吓得不行,可怜巴巴,张俪赶紧安慰。

调整一番,学生换人。

许老师心态特好,已有了将大发献祭的觉悟。一辆破车嘛,哪有女朋友们重要?撞,随便撞!

“……”

张俪坐在驾驶位,回想步骤,嘴里念叨“踩离合……拉手刹,挂,挂挡……慢慢松。”

她全身肌肉绷紧,左脚抬起,感觉抖动平稳,虚含不动,片刻车子前行。

“你看看人家,就是稳!”

许老师惊讶,瞧她双手紧握方向盘,像模像样的拐弯,“可以啊,这车开的有水冫……”

“别跟我讲话,我也紧张!”

张俪以从未有过的音量大喊,那俩人吓了一跳,随即直乐。

折腾一天,大发饱受摧残。

许非开回亚运村,天蒙蒙黑,各栋建筑灯光亮起,五洲大酒店色彩斑斓,竟显得辉煌景象。

其实还是空壳,住户并不多。

停在楼下,他探头道“你们先上去吧,我找老李有点事。”

“又去炒什么外汇?”小旭皱眉。

“那东西风险大,你小心点。”张俪道。

“明白明白,有你们俩保佑我肯定没事,走了啊!”

大发远去,俩人对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

……

特别特尚未关门,今儿休息,顾客依旧很多。

总经理办公室,李程儒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外汇大盘,幽光映在脸上,活像一个嗑药已久的痨鬼。

“喂?我啊,你们那边资料怎么样?”

“还是美元强呗?”

“好好,那给我揸两百单。”

他挂断电话,搓了搓手,尤不满足。

炒外汇一个多月,认识不少老板,慢慢形成一个固定圈子。经纪商那边也在磨合,比如语言问题。

香港人“买卖”说不清,耽误事,现在改成了“揸”和“沽”。而圈子里有牛人,最猛的一次下两千单,羡慕啊!

“吱呀!”

门一开,许非进来了,“下完了?”

“刚揸两百单,你呢?”

“我还没看呢,就跟你走吧。”

说着也下两百单,李程儒感动啊,你看看,这才叫兄弟呢!

许老师也感动,你看看,这才叫指路明灯呢!

瞎聊了一会,六点多钟吃完晚饭。

俩人出门,直奔长城饭店,里边的天上人间。

(腰疼……)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身俗血

许老师终于走进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地方。

跟想象中的不同,首先门口卖票,每人五十,面积不算大,约莫占半层。往里走是包间,全是大玻璃窗。

里面客人看的清清楚楚,服务员很漂亮,穿戴整齐。

啧!这事儿闹的,穿戴整齐俺就不来了……

俩人要了最大的包房,等了没多久,一帮人随后而至。领头两位老板,正是在李晓华晚宴上认识的,同属炒外汇圈。

一位姓黄,一位姓郭,都是卖化肥的。

黄老板先介绍,“来来,认识一下,李程儒李先生,许非许先生,特别特老板。

这位是银行的,这位工商的,这位不能说的,这位xx报社的……”

“你好你好!”

“久仰!”

许非赶紧招呼,一一握手,这帮人可是衣食父母。

大家落座,有几位没来过这么高档的地方,还挺紧张。许老师一瞧,喊“服务生,机器打开!”

小哥儿颠颠跑进来,操作一番,电视上出现静止画面。

“你这是cd吧?”

“对,我们引进的日本产品,激光影碟机。”

“那也没影儿啊?”李程儒道。

“带影儿的叫v,国内还没有呢。”

许非解释一句,对这种老古董很感兴趣,自己上手摆弄。

那边黄老板也在嚷嚷,道“把你家最好的酒拿两瓶,果盘来两个,干果什么的看着上,妹妹有没有?”

“还剩三个。”

“都叫来吧。”

不多时,酒水摆上,咔咔进来仨姑娘,盘正条顺,年轻漂亮。

特有眼力见儿,不管啥身份,开口就叫“老板好!老板第一次来吧?那您可好好玩玩,以后常来……我给您倒酒。”

这时候就显出驾照等级了。

老鸟稳如狗,新手慌的一笔。

“我说诸位,今儿第一次聚,但别客套,该玩玩该喝喝。许老板你会弄,你给点首歌。”黄老板活跃气氛。

“几位想唱什么?港台的还是民族的?”

“呃……”

众人还是拘谨,许非道“老李,你打个样。”

“行,我来一首。”

李程儒刷的站起身,“那个那个,《再回首》。”

前奏起,只见他拿着麦克风,闭目深沉,“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乌云密布……”

丫以前学过戏,唱的还挺好听。

一曲罢了,你一首我一首,气氛慢慢上来,酒再下肚,场子已变得热闹。那边开始搭肩膀摸小手,姑娘们敬业的不得了,不过眼睛都盯着某人。

好容易不点歌了,回到沙发座。

一个妹妹嗖地蹭过去,“许老板,我给您倒酒。”

“嗯,谢谢。”

琥珀色的白兰地倒入杯中,许非穿着白衬衫,袖子稍稍卷起来,休闲长裤加皮鞋。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还透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她觉得比自己都精致,那几个要么秃头,要么大腹便便,哪有这等人物鲜嫩可口。

“听说许老师以前拍戏的?”

“什么叫以前啊?现在也是,那叫制作人,管剧组的!《胡同》《渴望》知道吧,那都是他的戏!”黄老板插嘴。

哇!

刹时间,姑娘们ll的发光,抢到位置的得意无比,娇声道“您可真有才华。那您做制作人,挑演员是不是也归您管呀?”

“一部分吧。”

“那,那您看我行么?”

姑娘有意无意的抱住他胳膊,许非又慢慢抽出来,笑笑“你招呼别人吧,我谈点事。”

“哦……”

妹妹不情愿走了。

他挪到那位报社领导旁边,碰了下杯,“钱主编很喜欢这种酒?”

“也不是喜欢,就是口感挺新奇。”对方明显第一次喝。

“这种白兰地偏辣,胃不好的不能多喝……听说这里订酒,下次请您尝尝龙舌兰,那种酒喝法独特,在虎口这个地方放点盐,备好柠檬片,先舔一点盐,然后一杯闷掉,再咬柠檬。

据说能提升口感纯度。”

“哟,还有这么喝酒的?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都是西方人搞出来的,喝的久了,旁人再喝就得学着,不然就土了。”

“嗯,是这么回事。先玩的制定规则,后玩的就得跟着学。”

俩人聊了一会,愈发投机,称兄道弟。

许非忽道“老哥,想问个事。我手底下有个伊莲服饰,上半年报名什么商标评选,听说有结果了?”

“呃……”

对方犹豫片刻,道“其实过段就要公布了,也不是啥秘密,我就给你透个底,没问题。”

“哦,那就好那就好,来。”

又碰了一杯。

大家吃吃喝喝,眼瞅着过了九点,纽约外汇市场开盘。

“哔哔!”

“哔哔!”

李、黄、郭一人腰里别一pos机,特沙雕,掀起来一看,“哟,涨了!涨了!”

紧跟着,各自的大哥大也响,赛特那边询问“许先生,您的两百单收益七万美金,出不出?”

“出!”

“好的。”

许非挂掉电话,还能维持表情。那三个直接飞天了,“得,又没赔,惭愧惭愧!”

“嘿嘿,这上哪儿说理去?”

“哎哟,你说还做啥生意啊?炒一个月外汇顶上我半年产值了。”

“……”

几位客人刮目相看啊,这年头有钱才是最牛逼的!不禁在心里掂量着彼此关系。

喝到十点多,散局。

黄老板大着舌头,喊“服务员,算账!”

“您好,您一共消费三千四百元。”

“嘁,才这么点……”

他拉开皮包,顿了顿“哎,你这收美刀么?”

服务员回头,见经理点头如捣蒜,忙道“收,收!”

“哦,给!”

三千四百元,不过六七百美金,黄老板取出一小叠,“不用找了,剩下的给三个妹妹。”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姑娘们欣喜若狂。

众人往出走,一边还唠“后儿个,后儿再聚一聚!”

“下回得我做东了,谁特么也别跟我抢!那个大包房给我留着啊!”李程儒大声嚷嚷。

“哎呀,今天让你们破费了,不好意思。”

“说什么呢?咱都是朋友,朋友之间聚一聚没什么吧?”

“对对,都是朋友。”

各自散去,李程儒和许非打出租车。

这货一路骂骂咧咧,“你瞅老黄那德行,还收美金么?装什么啊,不就挣了十几万么?

哎你再看他那西装,意大利的,六万块钱一套,那领带一万块钱一条。好家伙,卖化肥的也跟我嘚瑟。

我明天买个七万的!我下次也用美金结!”

他顿了顿,瞧瞧这出租车,“我年底再买辆虎头奔!”

“你怎么不现在买?”

“现在还,还差点。”

虎头奔,今年刚刚引进,是第一款大批量进入中国的豪华轿车,要一百多万。

相当于工薪阶层几百年的工资。这年代能开辆虎头奔的,现在开辆劳斯莱斯就算家道中落了。

李程儒标准的消费主义心理,自己必须是最贵的仔,骂半天缓过来,道“许老师,我还真服你。

没想到你今天也能应对自如,一直觉得你清高来着。”

“我可不清高,一身俗血。”

许非无视司机看俩精神病的眼神,笑道“当我可以对绝大多数人说不,那才是我清高的时候。”

(还有……)

第三百九十六章 再度南下

夜,亚运村。

可爱温馨的客厅里,张俪倒在沙发上看书,小旭在另一头,抱着本算账。

天还很热,背心短裤,头发都带着水气,却是刚洗完澡。

张俪侧着身,翻过一页,左腿不自觉的活动,啪往上一抬,一截白萝卜直冲冲的挺起老高。

她在文工团跳了十年舞,底子特好。

小旭一瞧,大腿也往上一抬,跟对方差不多高——好歹学过芭蕾,练过杂技。

“你干嘛呢?”

“你干嘛呢?”

“嗯?”

“嗯?”

张俪没好气,“不要学我讲话,你账算完了?”

“算完了,上半年净赚一百二十万。”

“啊?”

她睁大眼睛,“那么小的工作室,能有这么大收益?”

“当然了,今年不知怎么的,打广告都打疯了。小单子两三万,大单子十几万,我年初还歇一阵呢。”

“可,可也太夸张了。”

“我现在是代理,央视代理懂不懂?你书都白看了!”小旭哼道。

“……”

张俪忽然低落,叹道“我真觉得白看呢,你们俩这么成功,我还一事无成。”

她拍完《唐明皇》回来,考虑太过辛苦,单位先不打算派任务,现在每天打卡上班,纯闲着。

“哪来的一事无成?”

小旭连忙劝慰,道“你不正在学么?人家叫你看管理,你就看管理;人家叫你看房地产,你就看房地产。”

“你这叫哄人么?”

“哼,反正你就惯着他,我才不呢。”

“不是惯着,他总得需要帮手吧?”

张俪依旧慢条斯理,道“而且做生意没什么不好,看你每天干劲十足的,我也想试试。”

“试吧试吧。我跟你讲,赚钱会上瘾的。赚一块想十块,赚十块想一百块,我本以为今年够多了,谁知他一下奔亿去了。”

小旭说着也皱眉,“钱太多,我倒不知是好是坏了。”

正此时,大哥大响。

她一接,“喂……没睡呢,你刚回来?哦,好呀。”

挂断没几分钟,许非自己拿钥匙开门,迎面四条白生生的大腿,瘦肩细腰,风流灵巧,正是女人最好的时候。

“呃,给你们带点宵夜。”

小旭一下抢过来,“我正好饿了!哟,醪糟汤园。”

“大晚上别多吃。你怎么这时候才回……”

张俪顿住,奇怪道“你身上什么味儿?”

“哦,香水味吧。今天跟几个部门领导去歌厅了,有陪酒的。”

“……”

“看什么?我来就是跟你们汇报工作,做生意难免应酬,但我守身如玉,绝不逢场作戏。对我有信心好吧?”

许老师往出走,又抹回身,“要么就不穿,要么多穿点!你说这整的,我晚上怎么睡?”

砰!

俩人愣了愣,脸一红,对视一眼,再度同时转开。

………

连续一段日子,许老师都在俗血奋战。

一个礼拜能去三四次,已经形成规律。下午看盘,下注,吃完晚饭奔天上人间,喝酒吹逼,到九点多钟纽约开盘,十点左右散局。

打黄老板头一个用美刀结账后,谁做东都特么使美刀,用人民币掉价啊!

后来服务生一见这帮老板,说好嘛,美刀房来了。

而他应酬了一段,待跟各部门混熟之后,抽身而退。可不像李程儒,有很多正经事。

很快9月19日,首批中国驰名商标诞生。

报纸一公布,许非想掐死那个钱主编,什么杰宝没问题,他还以为入选了呢!没错,是入选了,只不过是提名奖。

1989年,国家认定首个驰名商标,同仁堂。

这次由法制日报社、央视、消费者报社联合举办,300多家企业的337个商标参选。全国8万名消费者投票,最终选出124个提名奖,正式获评的只有13个。

蝴蝶缝纫机、茅台酒、凤凰自行车、青岛啤酒、海尔冰箱、中华香烟、北极星钟表、永久自行车、霞飞化妆品、五粮液、泸州老窖、大白兔奶糖、张裕葡萄酒。

全是日用品,服装一个都冇。

悠久的像张裕,1892年就创办了,年轻的也有几十年历史,占据了60、70、80年代的各种回忆。

许非一看确实比不了,这都称得上民族品牌了,连大名鼎鼎的健力宝都没评上。

伊莲成立年头短,还得沉淀沉淀。

………………

九月下,羊城。

本届金鹰奖于25日在此举办,许非提前几天过来,探查敌情。

羊城不愧是改革开放的先行地,已经非常现代化了,酒吧歌厅比比皆是,穿着打扮也十分靓丽。

“让我为你把香槟酒快来斟满,让我们干一杯,让这一杯芬芳美酒,把爱情之花来浇灌……”

一家音响店里飘出不太熟悉的歌曲,他驻足听了片刻,走进去问“老板,这是谁唱的?”

“新面孔啦,喏!”

老板递过一盒磁带,《为爱祝福》,还有第二代甜歌掌门人杨小姐的美照。

“卖的好不好啊?听着还凑合。”

“据说铺货二十万张,新人算不错啦。”

哼!后世谁卖二十万张专辑都能上天。

许非随手买了一盒,略感遗憾,杨小姐已经有公司了,而且这个女人容易404。

“今年哪张卖的最好?”

“《红太阳》喽。”

老板又翻出一盒,这是红色歌曲联唱专辑,《南泥湾》、《十送红军》之类的。包括屠洪刚、范琳琳、李玲玉、朱桦、景岗山等十位歌手。

许老师看着名单,不行啊!

八十年代的乐坛已经过去,九十年代的乐坛尚未开花,要么刚出道,要么还寂寂无名。

而且部分人太水,一首歌唱一辈子那种。

比如《我的眼里只有你》

比如《星光灿如“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

还有最典型的,“阿莲……”

如今的乐坛风格大概就三种,摇滚、民歌、不成熟的原创流行歌曲。而在九十年代中早期,羊城才是大本营。

这老板很健谈,他呆了好一会,了解到羊城、深城最火的几家驻唱酒吧,还得知现在正举行一个什么“knt“歌曲大奖赛。

许老师决定去瞅瞅。

第三百九十七章 提前招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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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羊城举办了一届“红棉杯”新歌新风新人大奖赛,推出了“十大歌星”、“十大金曲”。

这种效仿香港的做法,在内地还属首次。

而步入九十年代,各种比赛更屡见不鲜,有的还是外国赞助商,比如这个ket歌曲大奖赛。

“获得本届羊城ket歌曲大奖赛亚军的是……”

室外,花里胡哨的舞台上,主持人正宣布结果“来自潇湘的甘平!”

“哗哗哗!”

掌声中,一个长发姑娘上台,接过粗糙的奖杯和鲜花。跟着又公布冠军,前三名站在台上拍照。

甘平,湘省花鼓戏剧院的演员,喜欢唱歌。

这年头的比赛,相当于原始的选秀节目,有机会被唱片公司相中。但这次显然不行,没一家公司过来,倒是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姑娘有些失落,收拾收拾准备回住处,忽听一声招呼“好!”

只见一个高高帅帅的男人站在跟前,手里捏着张名片,“打扰了,能认识一下么?”

“许非?”

甘平接过一瞧,思索片刻,“《渴望》的编剧许非?”

“是我。”

“您,您找我有事么?”

“我们去那边坐坐?”

她抬眼,见不远处有间咖啡厅,遂点点头。

咖啡店不大,西式装修,放着轻音乐。许非找了个靠窗位置,服务生过来,“好,请问点些什么?”

“呃……”

甘平看着餐牌略微紧张,她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

“喜欢吃甜的么?”许老师问。

“还,还可以。”

“那来两杯黑咖啡,一个巧克力蛋糕,一份小曲奇。”

“好的,请您稍等。”

许老师点完餐,这才仔细打量对方。

长发圆脸,五官秀气,谈不上多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有一种邻家小妹的味道……难怪能唱“大哥大哥好吗?”

他心里有了数,笑道“胆子还挺大,不怕我是骗子?”

“我在报纸上看过,刚才没,没认出来。”

“呵,我来参加金鹰奖的,正好逛到这儿。”

“《渴望》么?”

“嗯,们那里也看?”

“我妈我姥姥我奶奶都看疯了,我也喜欢。”

甘平的声音毫不娇嫩,稍显低沉,跟外表倒是不符。

不多时餐点上来,一小块巧克力蛋糕,五块曲奇,两小杯咖啡,可怜的一笔。

“巧克力比较甜,黑咖啡能中和一下,要嫌苦就加点糖。”

“哦……”

甘平还不好意思吃蛋糕,小小抿了口咖啡,苦的直咧嘴。

“是这样,我虽然做电视剧出身,但对音乐也感兴趣。目前准备成立一家唱片公司,觉得很有潜力,想问有没有意向签约?”

妹子先是惊喜,随后犹豫,问“如果签约的话,我是不是就得辞职了?”

“可以沟通,比如每年给贵单位一笔培养费,我们负责的商业运作,看个人意愿……”

许老师开始忽悠,“羊城虽是大本营,但竞争也激烈。京城乐坛已有后来居上之势,各方面都不差。

我们是新公司,势必要力推几名歌手,外形唱功都不错,我会给量身打造一个形象定位。”

甘平颇为心动,又不好下决定。

“不用马上答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等一切齐了,我再联系可以么?”

“哦,好啊。”

这么一说,妹子反倒更相信。

她在九十年代不算大火,却也有名有号。而且形象较好,调教调教还能拍戏,影视歌三开花。

…………

深城。

1991年的深城依旧很破,一边高楼大厦,一边残破贫屋,对比鲜明。

数年前,许老师来买过衣服,此番最大的感受,一是要边防证了,二是工厂和女工非常多。

80年代,离土不离乡,就地进工厂。

90年代,离土又离乡,进城进工厂。

这两拨为早期的民工潮。

“而每过一天每一天这醉者,便爱多些再多些至满泻……”

一家酒吧里,陈铭声嘶力竭的唱着《每天爱多一些》。一首男人歌被她淳厚的嗓音演绎,瑕疵明显,却也有几分味道。

“哗哗哗!”

一曲终了,寥寥掌声。

今天的演出结束,陈铭回后台卸妆,在心里总结着表演得失。

她以前在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去年辞职南下闯荡,仅呆了三个月。

因为深城是粤语歌的天下,她不会唱,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不敢回家,便躲在同学家苦练。

如今再度过来,一场已能拿90块钱,还有了少许听众。

“铭姐!”

一个服务生忽然跑进来,拍下一张名片,“有位客人想跟聊聊。”

“我不陪酒的!”

陈铭瞬间警惕,跟着不满道“怎么也干起这活了?”

“那人大老板啊,小费就给一百,看看再说啦!”

她搭眼一瞧,“许非……《渴望》?”

拍电视剧的找我做什么?

陈铭纳闷,随即一激灵,难道找我唱主题曲?

她蹭的站起来,快步跑到卡座区,一个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中站起身。

“陈小姐!”

“许,许先生您好。”

影视和乐坛两个领域,但对她而言已是大人物,小心翼翼问“许先生找我什么事?”

“……”

许非照例打量,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有点憨。但就是这么个姑娘,在九十年代号称“北辣英,南陈铭”。

“长话短说,我准备搞个唱片公司。”

他直接上干货,“嗓音淳厚,细腻又磁性,只是欠缺系统训练。我会找专业老师帮提高,并作为首批主推歌手,对的定位是‘都市疗伤情歌’路线……

不用现在答复,到时我会联系,有充足的时间考虑。”

巴拉巴拉说完,留下联系方式闪人。

待他走后,陈铭才回过神,别的然忽略,满脑子都是唱片公司。

“有人要签我了!有人要签我了!”

“我刚才没听错吧?”

“没错没错,要出专辑了!”

那服务生也为之高兴,“铭姐加油啊,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

八十年代,当京城尚在为音乐该不该娱乐化而争论时,羊城的流行乐坛已经达到了第一个高峰。

那会京城有崔健的摇滚,西北风,但总体水准没有跟上。到了九十年代才迅速发展,并形成南北对抗的局面。

也是内地乐坛的黄金时期,一度压过了港台风。

许非不记得这帮人的出处,瞎猫碰死耗子找了俩,已经很有收获。

跟着又拜访了几位音乐制作人,李海鹰、陈小奇等等,无一例外被婉拒。人家喝着珠江水长大,在本地极具声望,干嘛跟去北边?

许老师也无所谓,买呗。

(还有……)

第三百九十七章 提前招揽

1985年,羊城举办了一届“红棉杯”新歌新风新人大奖赛,推出了“十大歌星”、“十大金曲”。

这种效仿香港的做法,在内地还属首次。

而步入九十年代,各种比赛更屡见不鲜,有的还是外国赞助商,比如这个ket歌曲大奖赛。

“获得本届羊城ket歌曲大奖赛亚军的是……”

室外,花里胡哨的舞台上,主持人正宣布结果“来自潇湘的甘平!”

“哗哗哗!”

掌声中,一个长发姑娘上台,接过粗糙的奖杯和鲜花。跟着又公布冠军,前三名站在台上拍照。

甘平,湘省花鼓戏剧院的演员,喜欢唱歌。

这年头的比赛,相当于原始的选秀节目,有机会被唱片公司相中。但这次显然不行,没一家公司过来,倒是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姑娘有些失落,收拾收拾准备回住处,忽听一声招呼“你好!”

只见一个高高帅帅的男人站在跟前,手里捏着张名片,“打扰了,能认识一下么?”

“许非?”

甘平接过一瞧,思索片刻,“《渴望》的编剧许非?”

“是我。”

“您,您找我有事么?”

“我们去那边坐坐?”

她抬眼,见不远处有间咖啡厅,遂点点头。

咖啡店不大,西式装修,放着轻音乐。许非找了个靠窗位置,服务生过来,“你好,请问点些什么?”

“呃……”

甘平看着餐牌略微紧张,她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

“喜欢吃甜的么?”许老师问。

“还,还可以。”

“那来两杯黑咖啡,一个巧克力蛋糕,一份小曲奇。”

“好的,请您稍等。”

许老师点完餐,这才仔细打量对方。

长发圆脸,五官秀气,谈不上多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有一种邻家小妹的味道……难怪能唱“大哥大哥你好吗?”

他心里有了数,笑道“你胆子还挺大,不怕我是骗子?”

“我在报纸上看过你,刚才没,没认出来。”

“呵,我来参加金鹰奖的,正好逛到这儿。”

“《渴望》么?”

“嗯,你们那里也看?”

“我妈我姥姥我奶奶都看疯了,我也喜欢。”

甘平的声音毫不娇嫩,稍显低沉,跟外表倒是不符。

不多时餐点上来,一小块巧克力蛋糕,五块曲奇,两小杯咖啡,可怜的一笔。

“巧克力比较甜,黑咖啡能中和一下,你要嫌苦就加点糖。”

“哦……”

甘平还不好意思吃蛋糕,小小抿了口咖啡,苦的直咧嘴。

“是这样,我虽然做电视剧出身,但对音乐也感兴趣。目前准备成立一家唱片公司,觉得你很有潜力,想问你有没有意向签约?”

妹子先是惊喜,随后犹豫,问“如果签约的话,我是不是就得辞职了?”

“可以沟通,比如每年给贵单位一笔培养费,我们负责你的商业运作,看你个人意愿……”

许老师开始忽悠,“羊城虽是大本营,但竞争也激烈。京城乐坛已有后来居上之势,各方面都不差。

我们是新公司,势必要力推几名歌手,你外形唱功都不错,我会给你量身打造一个形象定位。”

甘平颇为心动,又不好下决定。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等一切齐了,我再联系你可以么?”

“哦,好啊。”

这么一说,妹子反倒更相信。

她在九十年代不算大火,却也有名有号。而且形象较好,调教调教还能拍戏,影视歌三开花。

…………

深城。

1991年的深城依旧很破,一边高楼大厦,一边残破贫屋,对比鲜明。

数年前,许老师来买过衣服,此番最大的感受,一是要边防证了,二是工厂和女工非常多。

80年代,离土不离乡,就地进工厂。

90年代,离土又离乡,进城进工厂。

这两拨为早期的民工潮。

“而每过一天每一天这醉者,便爱你多些再多些至满泻……”

一家酒吧里,陈铭声嘶力竭的唱着《每天爱你多一些》。一首男人歌被她淳厚的嗓音演绎,瑕疵明显,却也有几分味道。

“哗哗哗!”

一曲终了,寥寥掌声。

今天的演出结束,陈铭回后台卸妆,在心里总结着表演得失。

她以前在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去年辞职南下闯荡,仅呆了三个月。

因为深城是粤语歌的天下,她不会唱,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不敢回家,便躲在同学家苦练。

如今再度过来,一场已能拿90块钱,还有了少许听众。

“铭姐!”

一个服务生忽然跑进来,拍下一张名片,“有位客人想跟你聊聊。”

“我不陪酒的!”

陈铭瞬间警惕,跟着不满道“你怎么也干起这活了?”

“那人大老板啊,小费就给一百,你看看再说啦!”

她搭眼一瞧,“许非……《渴望》?”

拍电视剧的找我做什么?

陈铭纳闷,随即一激灵,难道找我唱主题曲?

她蹭的站起来,快步跑到卡座区,一个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中站起身。

“陈小姐!”

“许,许先生您好。”

影视和乐坛两个领域,但对她而言已是大人物,小心翼翼问“许先生找我什么事?”

“……”

许非照例打量,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有点憨。但就是这么个姑娘,在九十年代号称“北辣英,南陈铭”。

“长话短说,我准备搞个唱片公司。”

他直接上干货,“你嗓音淳厚,细腻又磁性,只是欠缺系统训练。我会找专业老师帮你提高,并作为首批主推歌手,对你的定位是‘都市疗伤情歌’路线……

不用现在答复,到时我会联系你,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

巴拉巴拉说完,留下联系方式闪人。

待他走后,陈铭才回过神,别的然忽略,满脑子都是唱片公司。

“有人要签我了!有人要签我了!”

“我刚才没听错吧?”

“没错没错,你要出专辑了!”

那服务生也为之高兴,“铭姐加油啊,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

八十年代,当京城尚在为音乐该不该娱乐化而争论时,羊城的流行乐坛已经达到了第一个高峰。

那会京城有崔健的摇滚,西北风,但总体水准没有跟上。到了九十年代才迅速发展,并形成南北对抗的局面。

也是内地乐坛的黄金时期,一度压过了港台风。

许非不记得这帮人的出处,瞎猫碰死耗子找了俩,已经很有收获。

跟着又拜访了几位音乐制作人,李海鹰、陈小奇等等,无一例外被婉拒。人家喝着珠江水长大,在本地极具声望,干嘛跟你去北边?

许老师也无所谓,买呗。

(还有……)

顶点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一枝独秀

“轰隆隆!”

开往羊城的列车上,韩影正拽着李雪建、凯丽在软卧包厢里打牌。

门一开,孙嵩接水回来,抱怨道“得,又被人盯一路,我现在跟大熊猫似的。”

“光盯没动手啊?”凯丽问。

“倒有几个蠢蠢欲动,可我走得快。”

他挨着老娘坐下,挠挠头,“要不是金鹰奖,我真不愿意出门,见人就烦。”

“多拍戏,把这角色顶过去就好了。”李雪建道。

“说的轻巧,您给我找个《》演演啊?”

孙嵩喝了口水,为自己的王沪生后遗症所苦恼。

《渴望》播出近一年,热度不减,这帮人依旧是大明星,李雪建又明显高出一截。去年《》上映,拿下13亿票房,金鸡百花双影帝。

而算下利润,中影发行了513个35毫米拷贝,每个10500。电影厂收入538万,去掉成本130万,才赚了408万。

这便是目前的环境。

说回金鹰奖,主办方事先通知,邀请剧组全主创过来,说要款待款待。大家一听就有数,《渴望》今年稳了,还是大稳。

当然李三斤不能来,人家一分钟几十万上下。

“咚咚咚!”

正聊着,忽有人敲门,一个警卫员站外头,啪一敬礼,“孙嵩同志,请您过去一趟。”

“……”

几人懵逼,李雪建见多识广,忙道“快去快去,没事。”

孙嵩莫名其妙的跟出去,来到高级软卧车厢,一拉门,里面坐个老太太。

“王沪生,我就说是你,进来进来!”

“呃,您好。”

“好什么?看你我就来气!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老早就想说说,今儿可算碰着了……”

老太太啪啪拍他大腿,“慧芳哪点对你不好?哪点对你不好?人家都献血了,你连一分钱都不给,你还是个男人么……”

得!

孙嵩也明白了,指不定是哪个高干家属,为刘慧芳抱不平来了。

他早已习惯,忍着呗。

被老太太啪啪了半天,才一脸郁闷的回去,进门就喊“妈的谁也别劝我,我要转型!”

“你没病吧?”韩影担心。

“病什么?病什么?我受够了!”

孙嵩一扒拉,“我要转型,我,我下车就去找许老师!”

…………

郑小龙已经出国了,创办一家什么华艺影视录像节目有限公司,总经理,任期三个月——因为签证就三个月。

那位赵主任吹的天花乱坠,一下原形毕露。郑小龙也不在乎,主要去看女朋友,顺便为《北京人在纽约》体验生活。

此番由鲁小威带队,主要人员全到。

羊城不愧是狗大户,规格比前几届高多了,连宾馆都是白天鹅。许非在酒店跟剧组会师,鲁小威略感陌生。

好久没见,总觉得这人已经不在单位了。

“许老师,打扰您了么?”

“有事么?”

“嘿嘿,有个问题跟您请教。”

当夜,孙嵩溜进许叔叔的房间,毫无保留,坦诚相对。他真的很苦恼,甚至感觉自己的演艺生涯都会断送。

“不瞒您说,我现在都害怕了。怕出门,怕见记者,跟人一对眼就觉着要冲我喷唾沫。”

“那有戏找你么?”

“没有。”

“一部都没?”

“呃,找的全是坏人,我都没法演,王沪生跟他们一比都算九世行善。”

许非乐了,他对孙嵩了解不多,这会一聊,发现特别逗。

“你侧过去,我看看。”

“……”

对方不明所以,侧过脸。

“再转过来。”

“笑一下,大笑。”

“嘿嘿!”

孙嵩咧开嘴,露出牙缝巨大的牙齿。他的脸往里凹,法令纹深,笑起来会呈现出一种很傻缺的状态。

“你自己什么打算?”

“转型呗。我想试试别的角色,那些有深度的,戏少也不要紧。我慢慢积累,说不定能转变回来呢。”

“老实说,很难。王沪生深入人心,是因为《渴望》太成功。你想转型,起码得拍一部同等级别的作品。”

许非想了想,问“喜剧敢演么?”

“敢!”

“光头敢剃么?”

“啊?”他不解。

“转型的本质,是让观众看到你的另一面,演喜剧最直接。你本身很幽默,也有灵性,不嫌弃的话到我下部剧来试试?就是戏少点。”

“没问题啊!”

孙嵩情不自禁,激动起来,“哎哟许老师,真是太谢谢你了!”

掰扯一番,这货蹦蹦跳跳的走了。

许非负手站在窗边,望着羊城的五光十色唉,桃李满天下的感觉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

“许老师!”

“陈老师!”

次日会场,电视界英才济济一堂,面上笑嘻嘻,心里p。没几个想来,碍于主办方面子才不得不来。

陈到明带着《围城》前来,主动招呼,亲和善谈。

“有阵子没见许老师作品了,最近拍什么戏呢?”

“瞎忙,过段才能启动。要是有合适的角色,您可别推拒。”

“呵呵,一定一定。”

俩人寒暄一会,陈到明远不像后世那种劲儿劲儿的,还是个正常人。

而许非看到他,忽然想起《北京人在纽约》的一则八卦。

男主的媳妇儿去了美国,找一华人结婚,陈到明演的就是这个华人。同时他妻子杜献,也答应参演。

拍了七天之后,陈到明觉得角色不好,得修(ja)改(x)。

郑小龙协调不成,两口子一起辞演。

当时解约风波闹得很大,但双方只字不提。以上是该剧顾问张永京——前文出现过的市广电局局长,在文章里透露的。

而且据说啊,据说,姜闻在其中说了一句话“为啥找个华人结婚呢?既然要体现中西方文化冲突,嫁一老外不是更好?”

于是这角色就变成老外了,叫大卫。

不多时,第九届金鹰奖开幕。

今年就有点后世晚会的意思了,歌舞有声有色,还设置了一些小环节。主办方搞的不错,可惜忽略了一点。

最大的悬念早已心知肚明,全场都是陪跑。

“最佳男演员李雪建《渴望》。”

“最佳女演员凯丽《渴望》。”

“最佳男配角孙嵩《渴望》。”

“最佳女配角韩影《渴望》。”

“优秀连续剧《渴望》以及等等……”

金鹰奖历史上第一次,被屠榜。

(求比较新的种田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筹备

次日,凡报道金鹰奖的报纸都刊登了一张照片《渴望》十余位主创,在台上一字排开,捧着五座金灿灿的奖杯。

此乃主办方的特殊礼遇。

纵有《凯旋在子夜》、《胡同人家》等代表作,但这一刻,无疑达到了艺术中心的巅峰。

其实王沪生是男一号,观众却把李雪建投成了男主,金鹰特色彰显的淋漓尽致。与之相比,飞天奖就很高冷。

在年底举行的飞天奖,《渴望》只拿到长篇剧一等奖、男配(宋大成)、优秀音乐三个奖。

其他的像《围城》、《轱辘、女人和井》、《宋庆龄和她的姐妹们》、《杨乃武与小白菜》等皆有斩获。

也不知是艺术还是分猪肉。

…………

进入十月,京城秋凉。

许非没刻意隔离自己与单位的关系,有事儿去,庆功宴去,可就是不出活。

一会看看《编辑部的故事》做后期,一会跟跟《三国演义》剧组,一会又不知哪儿去了,每天贼忙。

京城,某小区。

售楼人员领着许非逛了一圈,在楼底下继续劝说,“我们的房子价格虽然高点,超过一千,但不像那些粗制滥造的,质量绝对可靠。”

“户型好像小了点。”

“哎哟,全京城除了方庄和亚运村都这么大,五十多平两居室一厨一卫。

我说一句您别不爱听啊,这个价格,我们算最好的。您要还嫌弃,成啊,亚运村四千块钱一平,各方面一流,但它贵么不是?”

“……”

许非望着眼前的楼,三个门洞,六层,带阳台,后世很常见的那种老楼。

“我多买几套,算九百一平怎么样?”

“九,九百?那可不行,我都是成本……”

售楼人员正要拒绝,顿了顿,问“哥,你要买几套?”

“这片儿……”

许老师用手一划,划出整整一个门洞,“全要了。”

……

京城最早的写字楼是1985年的国际大厦,跟着是1987年的赛特。当时都随着涉外酒店而兴起,集中在使馆区附近的建国门大街。

去年国贸中心开业,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城大厦等高档写字楼也陆续建立,形成了早期商务区的雏形。

亚运村也有,比如这栋汇宾大厦。

“我们年初开盘,12月31日就能入住使用,地上20层,单层面积1000-1800,可以自由分隔,一切设施都是目前最高档的。”

空荡荡的楼层内,大面装修已经搞定,漂亮的小姐姐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直响。

“只出租,不出售?”

“对的。”

“这层和楼上,先租一年。”

“您,您,您要租两层么?”

“怎么了?”

“没有没有!您租两层的话,我跟领导沟通沟通,应该会给您一些优惠条件,赠送三个月免租期之类。”

“哦。”

许非点点头,又看了看,先用着吧。

……

夜,海马歌舞厅。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许非才搞懂这名的由来工作室里没有女的,而海马是雄性繁殖,所以叫海马工作室。

老马这破歌厅开一年多了,一群白吃白喝的,红红火火。

今儿汪朔约局,带来俩作品,嗑着瓜子碎叨“明年就得黄,听说现在开始赔钱了,牛逼!”

“讲究人少啊,谁像朔哥你回回给钱?”

“嘿嘿,我也不是谦虚,别方面混点,交朋友绝对瓷实。给钱也不愿意给,但不爱占那便宜,有时候觉着自个特圣人……哎,我做生意肯定比老马强……我说你丫看完没有?”

“大概意思得了。”

许非把两卷手稿一拍,一卷写着《过把瘾就死》,一卷写着《动物凶猛》。

“还没给出版社吧?”

“没呢,你特么不嚷嚷先看么?”

“嗯,我觉着都不错。还是那价,一万一篇,影视改编权。”

“真一万啊?”

汪朔有点愣,他当对方说笑呢。

《顽主》当初卖了三千,现在也涨了点,勉强能摸着一万的边。主要是朋友,朋友就是血贱甩卖的,没想到还多给。

“讲究!”这货摇头晃脑。

…………

“咚咚咚!”

兰姐端着面敲开书房的门,细声细语道“许先生,夜宵好了。”

“嗯,放着吧。”

她把碗放桌上,看对方勾勾写写,又有大干一宿的架势。

相处数月,她心怀感激,忍不住道“许先生,熬夜对身体不好。”

“哦,我忙完再说,你休息吧。”

兰姐只得出来。

一碗热气腾腾的榨菜鸡丝面摆在手边,许非还真停了笔,又香又烫,味道十足。

呼噜呼噜转眼消灭,起来活动活动,复又坐下。

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有些是长远规划,有些是临时想法。他简单整理了一下,索性把本子撤掉,随手拿过笔筒。

“这是特别特……”

啪!笔筒放在左手第一个位置,又在下方摆了件镇纸,“这是批发市场。”

随即又在笔筒旁边放了个香盘,“这是地产。”

跟着还有,“这是影视公司。”

砰砰砰!《欢喜姻缘》、《大撒把》、《过把瘾就死》、《动物凶猛》排的整整齐齐。

接着又有,“这是唱片公司。”

也是一大堆东西。

还有,“杂志。”

最后,“广告传媒。”

“……”

许老师看着满满当当的一桌子,摇头叹气,“差强人意,差强人意!”

……………………

“叮铃铃!”

清晨,葛尤骑着自行车,熟门熟路的摸到大菊胡同。老远瞧见院门,不禁心潮滚滚,那是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推门进去,俩大杂院。一个装修的立立整整,一个还保持着《胡同人家》的场景。

“来这么早?”

许非从屋里出来,拎着刚烧好的一壶水。

“没事就早点来呗,你怎么想起在这开会?”

“不然没地方啊。我个人投资的,不能去单位,只能找这了。”

他给暖壶灌水,道“其实要不是这茬,我都忘了还有俩大杂院,房子忒多!”

等了没多久,人陆陆续续到场。

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前面有桌,下面是椅,全是《大撒把》的主创人员。

夏刚瞧了瞧,笑道“你这地方好,不用麦克风都听的清楚。隔壁就是胡同外景吧,一会得参观参观。”

“有的是时间,咱先开会。您先介绍一下诸位?”

“好。这些都是我从北影厂拉的班子,经验丰富,水准信得过。”

“制片主任,刘云昌。”

“摄影,马晓明。”

“编剧,冯晓刚。”

“副导演,臧金升。”

许非看着这位起身的高大男子,心中吐槽,这尼玛不鲁智深么?年轻时候还挺帅的。

臧金升,小时候当过兵,23岁作为超龄学生被北电破格录取,毕业分到北影厂,在《水浒传》里演花和尚。

工作人员介绍完毕,下面是演员。

“顾颜的扮演者,葛尤。”

“林周云的扮演者,徐凡。”

“杨仲的扮演者,张惠中。”

“杨絮的扮演者,李婷。”

《大撒把》角色特少,就这四个人台词较多。

张惠中是煤矿文工团的话剧演员,也是看名字不知道,看脸就认识的那种。

李婷呢,蒋雯丽的同学,元芳的前妻,2012年因病逝世。

夏刚介绍一圈,道“我先讲讲大概的拍摄计划,周期约两个月,12月下旬开机,2月份结束。因为我要赶春节,我要大街小巷真实的过年气氛。

现在10月份,我们主要是选景,做些准备工作。”

“还有剧本!有些地方不顺,需要修改。”许老师打断。

pa!

冯裤子一捂脸,完了。

“呃,你打算怎么改?”夏刚面对金主,没有丝毫底气。

“大框架不用,我强调几点……”

许老师自动接过主导权,道“首先台词,剧本过于啰嗦。比如吃日本料理那场戏,顾颜一直以为服务员是日本人,结果不是,有一句台词‘这事儿的,闹半天你们不是日本人?’

啰嗦了!就来一句‘哦……不是日本人啊?’

该长长,该短短,体会一下里面的节奏感。”

“第二点,表演别给我搞戏剧化,徐凡!”

“诶!”

徐凡一激灵,吓得不行不行。

“尤其是你,你刚出校门,学生有个通病就是痕迹过重。好好琢磨,别到时候找骂!”

“许,许老师……”

姑娘快哭了,“我琢磨归琢磨,你得告诉我怎么演啊?”

“体验生活嘛!这不还有一个多月么?你和葛优,没事就去街上转悠,自己一个人,就带个坐公交车的钱。

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体验那种萧索离群的感觉。”

姑娘可怜巴巴的点头,哎哟冯裤子那个心疼。

许非又转过头,“夏导,您觉得怎么样?”

“好啊,提的太好了!”

夏刚松了口气,不愧是行家,笑道“我正想表现这种都市的寂寞感,你这个体验生活太好了。”

“呵,那就行。”

许老师扫视一圈,道“本片投资120万,加厂标就是140万,比《焦书记》还高。人家票房13亿,听说赚了400万。

都清楚怎么来的,机关单位、学校团体随便看一看就有了。不是说这戏不好,而是一个现实,观众买票的冲动越来越低,超过一百个拷贝就能算热门。

《大撒把》不敢叫板,但我仍然有信心。因为它是讲述都市的、真实的、生活化的情感故事。

上头提倡拍类型片,怎么叫类型片啊?怎么叫成功啊?就你这作品,啪往这一拍,都市爱情片《大撒把》,这就叫标杆!

我希望这个缺漏,由我们给补上。”

(一百万字了!)

第四百章 雪中情(1)

京台,演播厅。

最新一期的《荧屏连着我和你》录制完毕,灯光黯淡,人员散去。田鸽借着暗光,伏在桌上写本期的工作笔记。

三十出头的年纪,不算漂亮,大方独立。

她在去年创办了国内首档谈话节目《荧屏连着我和你》,自己策划、制作、主持,但还是争议颇多,都说靠了丈夫的光。

她丈夫叫尤晓刚。

对这样一个女人而言,不可容忍,拼了命想证明自己。

“还没走?”

一个声音打断田鸽的思路,抬头一瞧,“李头儿,怎么到这来了?”

“有点事,不打扰吧?”李沐笑道。

“不打扰不打扰。”

俩人就在昏灯下面,桌子是一个tv的形状,上面写着“七彩杯新星歌赛”的宣传标识——京台搞的一个垃圾歌唱比赛。

田鸽挺疑惑,这位上半年调任副总编辑,不温不火,都以为心气没了,结果突然找自己谈话。

“这节目你主持一年多了,感觉怎么样?我是说有哪些优势和不足?”李沐问。

“呃,形式比较新颖,跟观众距离近。但每期素材不好找,有时不知道录什么,找到了也经常感觉挖掘深度不够。”

“嗯,我现在有个想法,先跟你聊聊。”

李沐顿了顿,道“我接手工作以来,一直在琢磨台里的节目。可分为三种,一种老掉牙,一种随大流,一种新气象。

你这节目就是新气象,但我觉得远远不够,要改版。”

“怎么个改法?”田鸽心里一跳。

“首先形式上,谈话类节目要轻松自在。比如灯光亮一点,中间摆两张沙发,你们面对面聊。别像这么坐一排,跟上课似的。

其次内容,你什么素材都做,不太好,应该有所侧重。我觉得你在文化艺术上很有素养,可以往这方面倾斜。

再有……”

李沐看着对方,缓缓道“我准备建议台里,打造王牌节目和相应的王牌主持人,你是头一个。”

刹时间,田鸽感觉证明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她晓得这位领导能力极强,带领艺术中心碾压全国,被人摘桃子才屈居此位。

“我才刚干了一年,为什么是我?”

“因为别人都在老掉牙、随大流啊!”

李沐笑笑,拐入正题“我会支持你先做一些细节改动,比如场地布置。不要急,到年底这段时间,主要是摸索适应。

台里马上要播出《雪山飞狐》,不妨请主创过来,先录一集看看效果。”

“《雪山飞狐》?”

田鸽知道这是京台和台湾的合拍剧,制作人是许非。

一想到许非,她就想到数年前的京台春晚,那是让自己全心拜服的一次创举,进而又回忆起当年《便衣警察》,每集之后都有一个访谈小节目……

她看了看李沐,李沐也看了看她,心照不宣。

“电视无非两条腿,社会性和娱乐性。以打造品牌的理念制作节目,是最直接的成功途径。”

“娱乐节目是大势,简单,快乐,不动脑。”

“谈话类节目要加大力度,因为老百姓都喜欢看热闹,听,尤其明星那点破事。”

——许·隆中对·非

…………

不知从哪年起,京城老百姓养成了一个习惯。

入冬之时,看剧。

今年也不例外,早早就报道了合拍武侠剧《雪山飞狐》,金庸原著改编,三地明星首次合作巴拉巴拉……

武侠剧更加筛选观众,看《渴望》的那些老太太未必喜欢,不看《渴望》的小男孩一定喜欢,就看遥控器在谁手里。

夜,市武术队。

吴经已经17岁了,长高了一点,但还是偏矮。他经过亚运洗礼,沉稳不少,今年拿下全国武术比赛枪术、对练冠军,重回巅峰。

每月一千块钱,八菜一汤,美滋滋。

他吃过晚饭,这会正aa喝牛奶,看看时间,哧溜从桌子这边翻到那边,蹦蹦跶跶的跑到总教练宿舍。

总教练叫李俊峰,荣誉不用说了,还演过不少片子,《武林志》、《巴林盗贼》、《侠女十三妹》等等。

“干嘛来了?”

“看电视。”

“……”

李俊峰斜了一眼,没管,八菜一汤都吃了,看个电视算啥?

而吴经刚打开电视,哗啦,一窝师兄弟全来了。

“快点快点,开始了!”

“听说老寇在里边呢,主角配角啊?”

“他那浓眉大眼的肯定配角。”

“哎他是不是演狐狸啊?”

随着电视机里的整点报时,议论声很快安静下来。

只见屏幕一闪,漫天飞雪,北风呼啸,雄浑壮丽的大雪山间,一个裹着披风的纤弱女子缓步前行。

每踏出一步,脚印马上被风雪掩盖,似没留下一丝痕迹。

她走到尽头,孤零零的站在雪岭上,镜头对准那张脸,眉蹙清愁,目含幽怨。

“……”

一帮半大小子看傻了,“这谁啊?”

还没等细细品味,画面一转,四个大字《雪山飞狐》,同时那首歌响起“雪中情,雪中情,雪中梦未醒……”

这年代,流行歌曲的杀伤力无限,这歌配上片头,瞬间把人拉进那片白雪皑皑。

“卧槽真雪山,牛逼啊!”

“在东北拍的吧?”

“长白山,我家就是长白山的!”

七嘴八舌中,第一集开始。

雪尘如烟,寒瀑飞泻而下。胡一刀穿着吊炸天的狐裘,裹着披风,似从天地尽头走来。

侠客独行,刀柄上红缨猎猎,只一个镜头,便铭心刻骨。

他走着走着,突然一雪白身影鬼魅般出现,闪了几闪消失不见。音乐骤然紧张起来,此时又恰遇雪崩,胡一刀进洞避难。

“……”

吴经眼都不眨,惊叹这壮丽河山,惊叹港台剧娴熟的节奏手法,扣人心弦。

只见那胡一刀进洞,发现刚才那身影,交手几招,将其打伤。那人倒地昏迷,斗篷翻起覆在脸上。

本以为是恶人,结果那斗篷掀开,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面庞。

哇!

众人齐赞,好美啊!

此人正是胡斐之母,冰雪儿。受伤昏迷,身体冰冷,胡一刀只得用自己的体温为其取暖。

冰雪儿醒来以为自己受辱,胡一刀解释原由,然后闭上眼“姑娘,你要杀就杀吧,我绝不还手!”

好嘛!

这等烂俗狗血的剧情,当下却是最奇、最猛、最硬的一剂春药。

侠骨柔情,美女英雄,天大地大,快意恩仇!

哪个少女不傲娇,哪个少年不中二?小子们无处释放的荷尔蒙,纷纷俯首贴耳,五体投地。

(还有……)

第四百零一章 田鸽有约

艺术中心没让人失望,又贡献了一部好剧。

《雪山飞狐》没有《渴望》的影响力,却也收割了大批观众。

不少屁孩子披着白被单,拿着树枝乱舞,喊着辽东大侠……更对里面的程灵素痴迷万分,不自觉深种了少年的审美启蒙。

俗称白月光。

金庸小说在内地已不是新鲜物,剧情没什么好争论,而且这是一部典型的“外在大过故事”的作品。

大家喜欢的是那苍莽雪山,英姿飒爽的服装造型,男的潇洒女的靓丽,程灵素的痴怨身死,还有极出色的片头片尾曲。

就像《神雕侠侣》,翻拍了辣么多遍,为啥95版最受欢迎?

还不是因为杨过是古天乐,小龙女是李若彤……后来刘天仙也有很多拥趸,可惜黄教主拖后腿。

“看到片中巍峨的雪山,我才陡然发觉,原来《射雕英雄传》的取景如此粗制滥造。”

“孟飞将一代大侠的风范演得淋漓尽致。巩慈恩外貌不符原著,但那份聪明机智、惹人怜爱,却倾倒了不少观众。”

“两岸首度合拍,令人惊喜,片中出现了很多内地演员,可圈可点。”

“《雪中情》豪气干云,《追梦人》婉转脱俗,两首歌为整部戏大大增色。”

“男女演员过于漂亮,使人忽略了故事核心,纠结于程灵素的情情爱爱,倒像一部披着武侠外衣的爱情剧。”

…………

上午,京台大院。

许非以一种客人的心态步入大楼,找到《荧屏连着我和你》的演播厅。面积特小,只有一台摄像机。

那个土鳖的tv桌子已经撤走,场地摆了三套沙发,一套主持人坐,隔着玻璃茶几,那边先是个小的,跟着一套大的。

“田鸽姐!”

“呀,来得真早,还没准备好呢。”

“没事,我自己坐会。”

他等了半晌,田鸽才一脸抱歉的过来,“今天早上我又想了一遍,觉得之前那稿还是不行,我们能不能再对对?”

“可以可以。”

许非接过节目大纲,翻看一会,道“有点散。我觉得要集中在两块,一个是拍戏的感受,尤其是跟台湾合作。两岸人员有什么不同,发生哪些趣事,这是观众爱看的。

还有私人性问题,轻松俗气一些,老百姓喜闻乐见那种。”

“那我们不就成路边小报了?”田鸽反对。

“稍微带一点,把握好尺度,咱俩见机行事。”

那日,许老师在李沐办公室里呆了半天,头一个建议,便是新闻、娱乐两类,各推出一个王牌节目和王牌主持人。

娱乐类选中了田鸽,模式参考《鲁豫有病》、《艺术人生》等。

新闻类,较为谨慎,先推出了后世常见的“读报”。

京台的体量不如央视,但地方台做地方新闻,影响力绝对不差。比如《南京零距离》、《1818黄金眼》。

的不得了!

俩人反复研究,许非又让田鸽准备一壶茶,四个杯子。

等到约定时间,寇占闻、伍玉娟、陈虹、赵铭铭陆续抵达,便是今天的嘉宾。

……

化妆间内。

几人边化妆边看大纲,第一次上这种节目,略感紧张。

许非也很重视,不停跟他们讲要点,末了问“哎铭铭,你明年毕业了吧?”

“嗯,现在就没什么课了。”

“那你有计划么?”

“有啊!毕业我马上结婚,然后跟他一块来京城,反正找活儿呗。”

“……”

伍玉娟、陈虹诧异,“你才多大点就结婚?”

“21不小了,搁十年前孩子都有了。”寇占闻插了一句。

“去你的,我结婚又没说要孩子!”

赵铭铭化好妆,倒跨在椅子上,扒着椅背道“许老师,我来京城要是饿死了,您可别见死不救。”

“行啊,你明年给我留三个月,我正攒部戏。”

“真哒?”

她随便一说,结果还真有,乐道“您的戏别说仨月,一年我都干。”

“哎,那我呢?我呢?”寇占闻急道。

“你和大娟可以来客串一下。陈虹,你明年有没有空?”

“我,我还不清楚……不过您找我,我肯定演的。”

“那行,说好了啊!”

短短的功夫,敲定四位演员。寇占闻和伍玉娟凑趣,一听客串就晓得角色不合适。

赵铭铭在《雪山飞狐》演马春花,那份原生态的清纯娇美,跟程灵素、袁紫衣、苗若兰一起,扑通通击中无数人的心脏。

这也是观众对该剧的最深印象,姑娘们太好看了!

而她心思单纯,没啥特殊感受。陈虹不同,大大小小拍了十部戏,今天才体会了一把当明星的滋味。

所以许老师主动邀约,怎么着都会答应。

“准备好了么?”

正此时,田鸽推门进来,“准备好我们就开始了。”

说着,众人转到演播厅,灯光调亮很多,但还是偏暗。也木有领夹麦克风,都是话筒。

许非拥有单人沙发,寇占闻憋了吧屈,双腿紧并,那边一溜大美女。

摄影师示意,镜头对准田鸽,田鸽挺直腰板,道“最近一部《雪山飞狐》在我台热播,获得了很多观众的称赞。

这是首部两岸合拍的武侠剧,囊括了三地……停!”

她编导演全才,琢磨道“是不是太正式了?我们再来一遍。”

“停!”

“停!”

试了三遍,她总抓不好某个点,索性一挥手,“不说开场了,先聊着。”

“其实看过剧的应该都认识,呃,几位自我介绍一下吧。”

“大家好,我叫伍玉娟,在《雪山飞狐》中饰演袁紫衣。”

“我叫陈虹,饰演苗若兰。”

四人说了一圈,田鸽本要最后介绍许非,以显重视。谁知他没按台本,忽然插了一句“哎,你怎么不让我说啊?”

“……”

她心里一跳,反应颇佳,“您还用介绍么?我们京台观众可太熟悉了。”

“那不一定,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噗!

现场人员一乐,哪来这么多俏皮话?

许老师不为所动,貌似在回答问题,实际把握着整个节奏,“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大家好,我叫许非,《雪山飞狐》的制片人兼编剧。”

这小小的一回合,临场发挥,田鸽忽然有点明白啥叫“谈话节目”了。

真就聊天啊!

第四百零二章 一个节目的诞生

谈话类节目不是严肃采访,也不是纯综艺,属于轻娱乐。

(随手推荐易立竞的采访)

田鸽首次接触,节奏、尺度把握的不是很好,习惯往新闻上靠。每到这时,许非便会轻轻拨转过来。

分两期,每期四十多分钟,先谈《雪山飞狐》,再谈个人。

“港台的工作人员都很敬业,他们很少见到雪嘛,看到那么巍峨的长白山,大呼小叫的。当时我们住二道白河,每天光上山就得一个多小时,雪能没到膝盖这儿……”

伍玉娟非常善谈,“演程灵素那个巩慈恩,每天穿八双袜子,有一次陷进去了,我们跟拔萝卜似的给她拔出来。后来许老师专门找俩人,负责把她抬上去。”

“真的呀?哎哟,那你们怎么没抬上去?”田鸽道。

“这一个个皮糙肉厚的,蹭蹭比我都快。”

许非往那边一比,“在剧组我都没拿她们当女的看。”

“都是哥们。”寇占闻点头。

“哈哈!”

工作人员笑场。

田鸽也乐,问“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么?”

“有,每天都有!我们分两个制片人么,台湾的是周游周姐,内地的是许老师。我们头一回跟外面合作,谨小慎微,他就是我们主心骨。

当时有个台湾副导演,呃,怎么说呢……”

伍玉娟正在措辞,赵铭铭心直口快,“他老欺负我们,成天冷嘲热讽,有一次还……”

陈虹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赵铭铭反应过来,立时很慌。

“咳,这段掐了别播啊!”许非道。

“没事没事,我们能剪辑的。”田鸽也安慰。

别说现在,就后世也不能敞开谈论,一时气氛有点僵。

许非晓得肯定要剪掉,遂接着伍玉娟的话唠“我当时经常找他们吃饭,还有汤震宗、巩慈恩几个,要团结群众嘛!

休息的时候也喝点,汤震宗酒量可差……哎这是给我们的吧?”

他忽然一指茶壶。

“哟,你不提我都忘了。上等好茶,专门准备的。”

田鸽逐渐适应对方的节奏,热水沏茶,“来,小心烫啊……”

许老师拿起一杯,越过寇占闻递给伍玉娟,又给陈虹、赵铭铭,最后自己捧一杯。

“快快,给个中景。”

编导连忙示意,只见寇占闻抱着腿,浓眉大眼的汉子一脸迷茫,左右都在滋溜滋溜……

“哈哈哈哈!”

这下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摄影师都在笑场,原来节目还能这么搞,原来许非这么逗啊。

在全民综艺感的2020年,会玩儿是明星的必备技能,什么“北有汉化大师,南有求锤得锤”。

甭管这人怎么样,只要会玩儿,上个综艺就能洗白。

略略略!

但现在不行,连谈话节目都得设计,他之前要四个茶杯,便是打岔用的。

进度很慢,一期录了一上午,中午吃食堂。

田鸽找到些感觉,拿着本子对词,“我又改了改,想加点情感问题。你们方便谈么?”

“你想问什么?”

“比如现在有没有男女朋友?”

“……”

陈虹和赵铭铭顿了顿,道“可以问。”

“我不太方便。”伍玉娟道。

“哦,那我换一下。”

田鸽没强求,道“你们觉得剧中谁最适合做男女朋友,怎么样?”

“这也不太好,我们知道自己在做节目,但某些观众分不清。比如铭铭说孟飞适合做男朋友,有人当真了,闹出新闻来怎么办?”

许非必须考虑这年代的接受程度,玩笑不能过大。

“也有道理……哎,你们谈谈剧中谁最帅谁最美,这没问题吧?”

“可以。”

“好呀,我特想说呢。”

…………

下午,接着录第二期。

经过一上午适应,大家放松不少,连寇占闻话都多了。

“我家在上饶,父母喜欢艺术,我算耳濡目染吧。”

聊完剧组聊个人,轮到陈虹时,她将准备了两天的腹稿拿出来,娴熟有度,“从小学开始,就在做一些相关的事情,后来考到上戏,又分到京城青年艺术剧院。

这几年大大小小拍了十部戏,有主角有配角,怎么说呢……我都很认真的去演,但自己感觉没突破,这次找我拍武侠剧,我还一愣,我说我能打么?

后来知道,哦,都是文戏。

可在那个环境里,大雪山啊,侠客英雄啊,自然而然受到一些感染,我现在挺想演打戏的……”

“你们平时相处怎么样?”

“好啊,昨天铭铭过来,我们还约吃饭呢。”伍玉娟道。

“对,然后在街上一走,别人都哇!”赵铭铭笑道。

“哈,老实说,一部戏里出现这么好看的演员,我也很少见到。你们私下谈论么?”

“谈论呀!”

“那你们觉得谁最帅?”

“咳咳!”

许非整整衣服,往前坐了坐。

伍玉娟往那边一指,“我觉得老寇特帅,你看他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吃苦耐劳,四肢健壮……”

“我是牛么?”寇占闻意外很适合吐槽这项工作。

“鹅鹅鹅!”

三个妹子发出银玲般的笑声,陈虹道“我也觉得老寇帅,还会武术,有安全感。”

“对对,特踏实。”

“我以为你们说许老师呢,白给眼神儿了。哎,那你们觉得谁最美?”

“小虹/虹姐!”俩人异口同声。

“别别……”

陈虹吓一跳,这个可是临场发挥。

“害羞什么,全组公认的,陈仙女儿。”

“许老师你觉得呢?”田鸽问。

“你这让我往火坑里跳啊?”

许非故作慌乱,道“劝告各位男性观众,一旦碰上这种谁漂亮的问题,撒腿就跑。

呃,我给大家看个东西。《雪山飞狐》在台湾先播,那边评价热烈,我托周姐印了一些,应该能回答这个问题。”

“哟,这可是稀罕物……”

原版进不来,印的几段文字,田鸽向镜头展示,“我给大家念念,还是繁体字。”

“外景豪迈,大陆山河壮美,或引三台大乱战。”

“大陆也有好制作,演员美出奇。”

“清纯玉女偶像,赵铭铭。”

“惊为天人,陈虹。”

“哇,铭铭不得了,清纯玉女偶像!这个更是惊为天人!”

俩妹子惊讶,又羞又喜,伍玉娟不干了,“哎,怎么没说我啊?”

“你都老菜帮子了,说什么?”

许非吐槽,道“他们用词比较怪,但意思能懂吧?所以请观众朋友放心,咱们没丢脸。”

“哗哗哗!”

现场人员忍不住鼓掌。

下午的进度快一些,他等于陪着田鸽把节目扒了一遍,直接标准化。什么叫谈话?这就叫谈话。

五分娱乐,三分严肃,二分深度。

而到最后,田鸽终于把隐藏在轻松氛围下的一个深度问题,抛了出来。

(还有……)

第四百零三章 文化自信

“我们台成立艺术中心,第一部火的剧应该是《四世同堂》,然后是《凯旋在子夜》,接着是《便衣警察》。从《便衣警察》你开始参与了……”

“对,我当时是美术师。”

“实则副导演。”

伍玉娟插嘴。

“跟着胡同1,你副导演兼编剧,胡同2制片人兼编剧,《渴望》是编剧。现在到了《雪山飞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忽然想拍一部武侠剧?还是主动找台湾合作的武侠剧?”

“呃,个人爱好吧。我非常喜欢武侠,也觉得中心应该开拓一下风格,就有了初步想法。

内地有武侠片,像《少林寺》、《黄河大侠》,但那种风格太古典,而观众需求在不断提高。以我们现有条件,拍不出一部成熟的武侠剧,所以想着合作。

一开始找的香港,没谈成,后来中视刚巧也想拍,才慢慢沟通起来。”

“那你学到东西么?”

“当然。他们对娱乐的理解比我们深,知道怎么拍观众爱看。具体的像武术指导,老寇带着十二个兄弟,跟台湾的武指学。”

“对,香港是大本营,台湾都是从香港过去的,但水平也很高。”

“你觉得最大的差距在哪儿?”

寇占闻认真思索,道“想象力吧。”

“想象力……”

田鸽点点头,又问许非“你刚才说学习,我想知道有代价么?”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啊。比如男主角,为什么不用内地演员呢?”

“……”

此话一出,全场安静。

伍玉娟、陈虹、赵铭铭眨眨眼,不敢接茬。编导也皱眉,嘀咕道“这能细说么?”

“先听听。”同事应道。

“这个我解释一下。《雪山飞狐》总体偏向港台风,港台风什么特点呢?《射雕英雄传》、《一代女皇》都看过吧?

就是很洋气,演员好看。”

“你认为内地演员不洋气?”田鸽道。

“诶,不要误导群众!”

许非笑笑,道“我是说内地的青年演员,二三十岁这一拨,供我们选择的余地太小。”

“您具体点。”

“缺啊!”

他铿锵有力的抛出一个字,“我们的人才培养来自于艺校、剧团、电影厂,你就看北电。

78年招了一批,有谁?周里京老师对吧?他入学的时候已经24岁。还有张丰毅老师,22岁入学。

由于那个特殊环境,造成演员年龄普遍偏大。八十年代条件又不好,有些没演出来,有些自身不足,有些演出来了但风格单一。

等到现在,好容易行业发展点,一晃快四十了。

而现在四十岁以下的男演员,脸好活儿硬的,数都能数的过来,哪个符合《雪山飞狐》风格?

现在91年,87届刚毕业。他们这批倒年轻,可得磨练啊。

所以就造成一个困境,有点青黄不接,得等80年中后期入行的成熟起来,整体基数才会扩充。”

许老师顿了顿,笑道“还有一个原因,播不播在你们。

在事物发展的过程中,一定得付出代价。《雪山飞狐》的代价,便是他们主导拍摄,他们指定男主角。

其实不丢人,真正丢人的是,等我们发展起来了,我们还不能自己做主角!

如今大环境很复杂,香港最先进来,跟着日本、台湾,今年又引进新加坡剧《人在旅途》。魔都台还有《成长的烦恼》,那是美国的情景喜剧。

内地创作者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除了外来剧本身,还有观众的改变。

某些观众现在就有这个心态,港台都是好的,港台明星最牛……这种人特自卑。

可能很多人没看过,推荐一下张新建导演的《孔子》。就那份磅礴厚重,那苍茫悲凉的影像构图,港台再过二十年都拍不出来!

他们娱乐化做得好,承认。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长处,可惜被很多人忽视。

我为什么搞《雪山飞狐》呢?首先抱着学习的态度,学好了自己拍嘛,拍一部真正的,由我们主导的武侠剧。”

许非顿了顿,扔出最后一句“我觉得时代越开放,文化自信就越重要。”

“……”

田鸽愣了几秒钟,以至于出现短暂的冷场,随即在心中喝彩。

工作人员暗暗惊叹,真特么敢说啊!

三个妹子ll的发光,她们可是看着许老师笑里藏刀,不动声色抢来拍摄权的。

“好了,今天到这里吧,辛苦大家。”

录制结束,田鸽起身道谢,然后跟许非握手,“我,我真不知怎么说了。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不敢当,你也非常棒。”

一群人往出走,田鸽又低声道“最后这段要做些剪辑,请你谅解。”

“没事,我也是傻大胆。”

出了大楼已近傍晚,寒风彻骨。

许非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脑筋格外精神,今儿算说的比较爽了。

妈蛋的!

“1992快些到吧,和她们去看午夜场。”

…………

数日后,《雪山飞狐》播出三分之二的时候,改版后的《荧屏连着我和你》播出。

京城观众见证了一个新型节目的诞生,热议纷纷。

“这才叫连着我和你呢,头一次感觉跟明星这么近,生活中都很有意思啊。”

“建议增加观众席,像《综艺大观》那样,我要去现场看。”

“希望坚持下去,很喜欢。”

“有失严肃,不正经。”

甭管怎么说,初印象不错,观众接受才能使节目长久。

而与此同时,某处。

大领导看完一份报送的内参,擦了擦眼镜,问“你怎么想?”

“有些道理,但也未免夸大其词。”随身秘书道。

“夸大其词?我倒觉得颇具眼光,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说出文化自信四个字,就远胜大多数人。

这小子一向给人惊喜,不要太过约束,将来……”

大领导忽然闭口,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你安排一下,元旦过后我再去次艺术中心。”

“好的。”

秘书走后,他拿过另一份内参,看了会却心绪不宁,在屋内独坐。

他在这个位置当然清楚,今年国家自己拉动投资,刺激消费,民间又红红火火。可在高处却经历了波涛汹涌,如今更是生死攸关。

顽固势力疯狂叫嚣,两大官媒公开茬架,乌云压城。

以至于那位老人也不得不出面,早在6月份就给南边下通知,做好接待工作,只是现在还没动身,在等待一个时机。

“形势二字啊……”

大领导揉揉额头,忽也盼着明年快些到来。

第四百零四章 解体

进入12月,全世界都在疯狂。

先是8日,俄、乌、白俄三国首脑签署协定,宣布“苏联作为国际法主体和地缘政治现实将停止其存在”,同时建立独立国家联合体。

简称独联体。

跟着又有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亚美尼亚等十几个国家加入。

直至12月25日,戈地图辞去苏联主席职务,这个存在69年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塌,分崩离析。

对世界格局的影响不赘述,单说中国,老大哥的尸骨赤果果摆在眼前,这得吸取了多少教训,敲响了多少警钟?

比如有一项,货币化。

苏联没进入货币化阶段,民间当然用钱,但大宗商品是通过“经互会”这个组织相互交易——你给我多少吨钢铁,我给你多少吨小麦……

这是以物易物的实体经济时代。

所以当政治强权解体时,货币体系得不到国家支撑,陡然坍塌。卢布比废纸还废,西方各国冲入羊圈,大肆洗劫。

而中国吸取教训,在苏联解体没两年,便废止了粮票、油票等票证,人民币开始真正发挥作用。

以至于从50年代开始积累的实体资产,一下子能变现了,使得按照dp统计的财富总量猛增。

随之而来的,便是九十年代经济高增长——当然还有很多别的因素。

这就叫摸着毛妹,啊呸,摸着毛熊过河。

再比如更大层面的,苏联已经垮了,俺们便是头号涩会主义大国,内忧外患生死存亡,该怎么办呢?

“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

“三个月,三个月,抵上我半辈子见识。”

办公室里,刚回来的郑小龙正跟同事吹逼,“真是花花世界,纸醉金迷。满大街高楼大厦,洗手不用掰水龙头,金发碧眼,穿一开叉的丝袜,嚯!”

“哎哟,那你怎么没争取一下常驻呢?”赵宝钢道。

“老大哥刚倒,指不定他们想拉拢剩余国家的优秀人才呢。”陈彦民道。

“艹,我怕丫给我灭喽!紧赶慢赶回来了。”

“回来的好,你在美利坚就是掉狼窝里头,去满洲里发财都比那强。”冯裤子道。

“满洲里又怎么了?”郑小龙疑惑。

“你不知道啊?现在毛子都疯了,那边钱跟废纸似的还买不着东西,都挤在对面赶大集呢。”

“一个望远镜换个水壶,一件呢子大衣换俩二锅头,倒爷们全去了。”

“听说最近方便面最火,京城的倒爷都在家拆方便面呢。面和调料包分开卖,碰上辣味的还能多赚一貂皮帽子。”

这种繁琐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明年,魔都大批量生产面饼,倒爷们不用再手工拆包了。

“……”

郑小龙听得一愣一愣的,震惊的同时又为重回侃爷的怀抱而温暖。

他在美国当了仨月录像带店老板,成天不是跟女朋友约会,就是找留学生聊天。前前后后开了六次座谈会,了解中国人的真实生活。

心里有谱,《北京人在纽约》一定得拍。

“老郑,来一下。”

正聊着,赵主任在门口招手。

郑小龙过去,俩人就在走廊里说,“上面通知,元旦后大领导又要来视察,我准备下午开个会。”

“怎么又来?这都见三次了。”

“说明对我们重视啊!你有经验,得配合我做好接待工作。搞艺术的不拘小节,我理解,但这时候得强调纪律吧?”

赵主任面露不快,道“就像那个许非,一礼拜能见着一次,他又不拍戏,分明无组织无纪律!”

“呃……”

郑小龙昨天刚跟许老师吃饭,帮忙打圆场,“您误会了,我们早就准备攒个剧,这剧挺费劲的,他一直在筹备。”

“哦?什么内容?”

“小说改编,讲中国人在美国奋斗的事儿。”

“哟,这个好!符合时代特征,好好!”

《雪山飞狐》热播时,赵主任等于白捡一荣誉,两地合作的模式被上头一顿夸。一听许非要拍戏了,顿时真香。

郑小龙打发走领导,又见冯裤子挤眉弄眼。

“你怎么回事?”

“来来……”

冯裤子把他拽到僻静地方,道“《编辑部的故事》做完后期,上头看了看,说时节敏感,不宜播出。”

“上头?”

“主要是市里宣传口的意见。”

“胡同能播,这个不能播?怎么还开倒车?”

郑小龙来气,想了想道“这样,我们直接寄给xx。”

“那不是越级上报么?”冯裤子吓一跳。

“没关系,正好大领导要来,我们到时候就问问。”

他见对方一脸惊悚,笑道“放心,一个地方能来三次,咱们可以稍微不守规矩。”

冯裤子点点头,俩人都没提赵主任。

丫缺不得手底下这帮人。

………………

许老师在拉屎。

在特别特漂亮的卫生间里拉屎。

丫蹲了半天才出来,肚子依旧很痛,在一声声许总的问候中下楼,又挤过乌央央的人群。特别特的销售已经稳定,日流水三十万左右,节日活动时能冲到四十万。

他到马路对面,伊莲服饰。

葛尤和徐凡在店里,还有一个人给他们配衣服。皮肤微黑,梳着中分,忠厚老实的样子。

这人叫霍建启,《大撒把》的美术师。

他当年高考,同时考上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和北电。无从取舍,索性综合一下,选择了北电的美术系。

毕业分到北影厂,当过《盗马贼》、《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美术设计,造诣相当高。

后来独立执导,拍过《那山那人那狗》、《蓝色爱情》、《暖》、《生活秀》等等,十足的名导。

怎奈晚节不保,弄了部《大唐玄奘》——当然可能又是黄教主拖后腿。

“霍老师,怎么样了?”

“差不多。”

霍建启让开身形,露出男女主角。

葛尤穿着一件卡其色的棉服,系扣子,脖领露出一截围巾。徐凡穿着酒红色的棉服,米色长裤,青春靓丽。

“……”

许非看了会,道“说说您的想法。”

“剧中分三个阶段,俩人感情逐渐升温。在机场、在林周云家杀鸡,我给他们配黑色系。地铁偶遇、拍照,葛尤变成棕色,徐凡变成紫红。

最后春节五天,就是眼前这套。”

霍建启顿了顿,道“您这没帽子,葛尤戴个帽子更好。”

“可以,明儿就加一顶。”

许老师特舒坦,对方的审美水准很高,完全不用费心。

“你们什么感受?”

“挺好,哪儿都好,衣服更好。”葛尤道。

“嗯,主要衣服好。”徐凡道。

“甭拍马屁,明天开机看你们表现。徐凡你准备的怎么样?”

“我,我……”

徐凡苦着脸,“您还是骂我吧,这个我做好准备了。”

“嗯?”

许非哼了一声,没说话。

妹子愈发心惊胆战,葛尤看不下去,安慰道“没关系,都这么过来的。早死晚死,都得死在他手里。”

第四百零五章 大撒把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

萧条的亚运村笼罩在黑暗中,宛如。

厨房内,兰姐已在准备早饭,买的面包片,两面裹上鸡蛋液,往锅里一放。油温升腾,滋啦滋啦冒响。

麦粉与鸡蛋两种截然不同的食材,在油的调和下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从而升华了食物的味道。

煎了六片面包,又切了些火腿,一杯牛奶。

摆上桌时,许非刚好洗漱完毕,咬了口面包,点点头,“冲你这手艺,国宴都做得。”

“许先生又开玩笑。”

兰姐搭在椅子上,轻轻柔柔的姿态,每当看到她都会想起一句,美人迟暮。

“我最近要拍戏,以后每天这个时间吃早饭,晚上就不用留了。”

“好的。”

“你春节回家么?”

“我,我可以在这儿过么?”她顿了顿。

“可以,正好我也不回……”

许非拿过钱包,抽出一叠钱,“下季度的工资和生活费。”

见对方诧异,道“我会忙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顾不过来,你先拿着。”

“谢谢许先生。”

他吃完饭,急匆匆下楼,抬头瞧女朋友家里也亮着灯,遂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窗户推开,张俪在楼上摆摆手。他坐车里等了几分钟,小旭跑下来,“走吧!”

“你起这么早干嘛?”

“加班呀!我给他们定了个目标,到春节为止,大干三十天!”

“……”

许老师一愣,佩服道“这么快就学会当资本家了?”

“干得多奖金也多,光年底我就得发出去五万块。”

小旭穿着米色大衣,头上戴个发箍,挺日系那种,看外表清纯漂亮,一开口一股子款婆范儿。

“我估摸了一下,今年营业额四百多万,能赚50-60。你说我单干怎么样?”

“单干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不服。

“因为我会把你的工作室买下来,成为大老板,然后让你当老总,每天狠狠的压榨,让你变成一个勤劳的小蜜蜂。”

“呸!”

小旭瞪大眼睛,愤怒啐了一口,“我才不给你打工,你找她去……唔……”

“唔……”

“唔……”

讲真,人家靠自己也能成功,两千年左右就身家过亿,然后对财富失去兴趣,寻找心灵寄托,信了佛。

………………

他把小旭送到工作室,随后奔首都机场,依旧开着大发。

这辆车经过两个女朋友的不懈努力,发动机已经磨损,动力明显减弱,前脸撞了又撞不成形状,挡杆也有些疲软,用力才能挂上挡。

更糟糕的是,机油质量变差,粘度降低,流动性不好,影响发动机寿命。

所以他打算明年换辆车。

天光大亮时,许非到了首都国际机场。

机场只有一个航站楼,面积不大,设施简陋,可以随便抽烟,能看到不少金发碧眼的老外。

他找了一圈没见人,又出去找,在停车场发现剧组的面包车。

“许老师!”

“许老师!”

“怎么在这儿窝着,夏导呢?”

“在里面拍飞机呢,一会就出来。”

许非扒门一瞧,葛尤和徐凡立立整整,化妆师正给化妆。

此外还有个女人,白色大衣,一脑袋卷,摩丝打多了头发很硬,跟黏在上面似的。五官挺漂亮,妆故意俗了,骚里骚气。

“许老师,久闻大名!”

女人主动伸手,笑道“我叫盖莉莉,陈虹的同班同学。”

“知道知道,哎,这么大的明星能来客串,荣幸之至。”

“别这么说,我也是来学习的。”

盖莉莉大方健谈,热情开朗,给人的初印象很好。

她已经拍过不少作品,有些知名度,后来也红过一段,但突然销声匿迹。

当时坊间传闻,她被阔佬金屋藏娇了。而且某杂志发了一篇女明星的自述文章,说为了170万的出场费和50万美金的豪宅,掉进了大款的陷阱,被胁迫做了两年的地下情人……

反正议论纷纷,不知真假。

……

《大撒把》的内容不复杂。

顾颜是个摄影师,没什么大本事,嘴损,会做家务。原剧本写,他明知媳妇是肉包子打洋狗,还特么全力支持出国,最后被绿,离婚。

what?

许非不理解这种逻辑,在前面隐去了他的心理活动,台词减少,使得前半段更为沉静。

而影片开头,便是顾颜来机场送行,遇到一男子。男子也要出国,妻子却突然晕倒,他急着赶飞机,拜托对方照料。

这女人便是林周云,正怀着孩子,当天流产。顾颜把她送到医院,客套的互留电话,以为没了交集。

林周云十足的都市小女人,生活能力差,某天在家里杀鸡时,搞的乱七八糟,便求顾颜帮忙。

于是有了第一次交流,却闹的不太愉快,不欢而散。

一年后,二人巧遇,林周云说马上就要走了。顾颜帮她拍照片,去名胜古迹转转——这是第二次交流。

再一年后,林周云被拒签两次,还没走。

除夕夜在电报大楼再度偶遇,顾颜提出搭伴过年,春节已经有五天假,便搭伴过五天。

这是第三次交流。

此后,两个寂寞的人越走越近,约定每到节假日都要一起过。结果在这时,林周云的签证办下来了……

所以前半段都是碎片化的内容,戏剧张力集中在后面。

现在看或许很狗血,却是十年代的真实情况。

人们疯了似的往国外奔,美国、加拿大、匈牙利、澳洲,不是非洲就行。有本事的,夫妻俩一块走;没本事的,先走一个,说好在那边稳住脚跟,再来接这个。

这一稳,就是多少顶绿帽子。

“哟,夏导回来了!”

众人在面包车里等了半天,夏刚带着摄影师过来。

“可以啊导演,还能进里面拍飞机。”许非笑道。

“碰巧的,有个朋友在这工作。”

夏刚看看时间,道“咱们开始吧?已经浪费小半天了,今儿争取把机场的戏拍完。”

“不用不用,机场戏挺重要,最好分成几天。我要质量,不要速度”

嚯!

大家又肃然起敬,葛尤自然不像冯裤子,总是h……t!

他清楚,许老师特看重这部戏。

仍然没搞什么开机仪式,就所有人员聚在一块,许非拍了拍手,宣布一声“《大撒把》,开机!”

(还有……)

第四百零六章 磨刀石

“一会大家配合一下,愿意露脸的往这边来,不愿意的就请您让着点。”

“然后别看镜头,该干什么干什么,您一看我们这条就废了。”

“互相理解好吧,先谢谢了!”

副导演臧金升在沟通群众,剧组拉开架势,惹得注目纷纷。

葛尤略显紧张,头一次当电影的男主角,还是许老师的戏。许老师肯下场,说明这戏稳保。

“等会我在窗户这边坐着,用不用加什么动作?”

“不用,你就拿根烟四处打量,然后看着盖莉莉过来,眼神变得亮一点。”夏刚道。

“我觉得平静一点好。咱剧本改了,之前是心里明白嘴上说,现在心里明白嘴上不说。这时候平静,等下分别的时候才能有对比,顾颜这人是压抑情感的。”

许非见夏刚犹豫,“咱们每样试一遍,看哪个好用哪个。”

“呃,行吧。”

夏导点头,反正你花钱。

“盖小姐,你那个‘嗨’跟我说一遍,我听听。”他又道。

“啊?”

盖莉莉一愣,随即摆摆手,笑道“嗨!”

“不对!你要刻意模仿洋人的那种感觉,声调起伏,嗨↗↘↗。”

盖莉莉学了几遍才达到要求,心中咋舌,看上去温和,一说戏简直生人勿近。

“准备!准备!”

“麻烦各位朋友,请小声一些。”

“开始!”

葛尤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黑色帽子,靠在窗台上抽烟。这一身沉静黯淡,嵌在周围的亮色中,清瘦落寞。

他偏过头,瞧着色彩对比鲜明的盖莉莉走过来,一路微笑,不停跟人招呼。

“嗨!”

“嗨!”

“跟谁乐呢?熟人都来了?”

“非得跟熟人乐呀?出门在外,就得礼貌周到,美国人特讲究这个,这叫温馨。”

盖莉莉探头张望,道“你先把行李装上吧,我得去个厕所。一飞十几个小时,我可受不了。”

“哎,哎!”

葛尤叫住她,“国际航班我不清楚,反正国内航班都有厕所。”

“好!”

开门红,夏刚心情不错,“下一场!”

“准备!开始!”

俩人装好行李,一时相对无言。

“你是不是后悔送我走了?”

“我没那么脆弱……”

葛尤扔了烟头,趁机低头踩了踩,“跟你结婚这么些年,把好多朋友都冷落了。这回正好,不会太寂寞。”

“也就是说,没有一点依依惜别之情?”

接下来,葛尤原本会说一句,“其实我也知道,你这一走就是肉包子打洋狗,将来发了别忘了给我寄点钱来,就算情深义重了。”

许非把这句挪到了后面,变成跟林周云聊天时的一句自嘲。

你品,你细品。

丈夫明知妻子不会回来,还不遗余力的帮她出国,然后嘴上还说“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这特么是什么精神?

国际主义绿帽精神!

现在许非删了,葛尤沉默无言,你怎么理解都行。

他在前半段的性格是包裹的,随着故事发展一点点剥开,最终在林周云面前呈现出来。

“停!”

夏刚喊了声,道“你们俩情绪都不对。从人物的行为逻辑上,一定有它的相关之处……”

“可以这样理解。”

许非看他唠唠叨叨一大堆,开口道“妻子清楚自己肯定不会跟对方在一块,但离别之际,还有那么点小伤心,并希望对方也难过。

盖小姐不是说你啊,我说这个角色,四个字婊气冲天!”

噗!

盖莉莉一乐,这语法没听过,但意思能懂,“好,我知道怎么演了。”

“……”

夏刚悻悻闭嘴,他性格偏软,人家又是金主。

“尤哥,你心里都明白,既然明白,再看她一番作,同时又余情未了……综合一下,你会是什么想法?”

“嗯,我琢磨琢磨。”葛尤应道。

空了一会,再度拍摄。

“准备,开始!”

只见盖莉莉扶着行李车,身子自然的轻轻扭动,左顾右盼,眉飞色舞。谁都能看出她现在很高兴,末了一冲前面,“哎,你是不是后悔送我走?”

“我没那么脆弱。”

葛尤又扔烟头,“……这回正好,不会太寂寞。”

盖莉莉露出一丝伤感,道“也就是说,没有一点依依惜别之情?”

“……”

他依旧低着头,用皮鞋蹭着烟屁,火星已经消失在焦黑的烟丝里,他还在蹭。

然后抬起眼,看着这个女人,摸了摸那张难过的脸。

盖莉莉几乎下意识反应,扑到他怀里低声啜泣。葛尤稍往后一顿,拍着她后背,“得了得了,你要是不想走,咱这就退票去。”

“去你的,谁说我不想走了?”

她立时抽身出来,亲了对方一口,转而笑道“走吧!”

…………

盖莉莉这位姐天生媚骨,手到擒来。

葛尤也不错,非科班出身,靠经验靠琢磨,演技涨的飞快。相对于肢体,他在台词上更有功夫,初步形成自己的风格。

不急不躁,温吞吞的。

几十年下来独树一帜,节奏最快的也不过是汤师爷。若按后世的说法,哎哟,垃圾啊!演技不炸裂啊!

不哭天喊地,怎么能叫演技咧?还有什么“整容式演技”,特么的都谁起的?

很快午后休息,制片主任从附近运来盒饭,各找座位。

葛尤刮拉着肥肉,道“照这进度看,下午你也拍不上。”

“那还挺好,我一点谱都没有。”徐凡惴惴。

“你没体验生活么?”

“体啊,我都走一个月了。每天揣两毛钱,孤零零的走遍大街小巷,确实挺孤独的。我也琢磨怎么演,但瞧你们都那么厉害,又没信心了。”

“……”

葛尤咽下去最后一口,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爱拍他的戏么?”

不等回答,自己又道“拍别的戏吧,总有自己和导演满意的。但在他眼里,你永远可以做到更好,且能说出一整套让你心悦诚服的东西。

演员最怕见识短,总得有点追求吧。

许老师就是磨刀石,志得意满、迷茫困惑的时候,让他磨一磨,掉层皮就是金子。”

“快点啊!下午争取多拍几场,不然就黑天了!”

正说着,那边臧金升在挨个提醒,俩人赶紧收拾,过去集合。

稍消化一下,继续开拍,接前面的戏,顾颜送别妻子。

夏刚本以为自己严格,没想到许非更严格。这种对艺术的追求,给了他一个很棒的理由,都是为了戏好。

而且他不是全程逼逼,碰到某个点才发表意见。

“准备!准备!”

“开始!”

入口处,葛尤不停叮嘱,“记住,先交申报单、护照,领登机牌,托运行李,然后填出境单……”

“诶,诶。”

盖莉莉嘴上应着,对那些外国人东张西望,似乎已幻想着美国天堂。

“停!下一场!”

“开始!”

盖莉莉推着行李车,道“我走了,你也好好的。”

“嗯,来信吧。”

葛尤看着她进去,便扒在大玻璃上,见她在里面办理手续,回身一个飞吻,笑容满面,而后头也不回。

他连忙贴近观瞧。

“停!”

夏刚打断,道“差点意思啊,感情强烈一些。”

“开始!”

盖莉莉在里面搭戏,再次转身离去,葛尤紧紧扒住玻璃隔板。

“停!”

夏刚又打断,“太过了,取中间正好。”

“停!”

“停!”

拍了几条不行,许非把他叫过来,“什么感觉?”

“我理解这场戏,但眼下状态不太对。”

“顾颜的情感比较内敛,这时候露出几分。激烈和内敛都好演,难的就是这几分。”夏刚也道。

“……”

许老师看了看葛尤,道“没关系,接着来。”

于是继续拍摄。

“停!”

“停!”

他始终找不到那丝微妙的分寸感,乘客们好奇的看着这帮人,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工作人员也提醒,尽量不要耽误太久。

“停!”

当第三十次n时,葛尤蹲下身子,摆摆手,一言不发。

许是空调太热,夏刚满脑袋汗,擦了又擦。

出身北影厂的剧组都惊了,这可是真刀实枪,胶片哗哗哗的淌。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死抠一场戏的。

“导演,天快天黑了。”臧金升提醒。

“还有多少胶片?”许非问。

“不多了。”

“拍完为止!”

“要不先休息吧,明天可能找着感觉了。”夏刚建议。

“就明天才找不着!没事,继续拍。”

其实有几条,导演都觉着行了……无奈,只得接着来。

葛尤也晓得真刀实枪,努力吸收每一次经验,往那个感觉上靠,每次都差一点。

“停!”

当第四十次n时,他开始坐着休息,擦汗,喝水。

“怎么样?”许非问。

“让我缓一缓。”

“你放松,深呼吸,脑筋安静一会。”许老师不急不躁,依旧让对方调整。

不知不觉,气氛搞的焦灼起来,大家不太敢说话,同时也觉开眼界,回去能吹一年。

而葛尤自己呆了会,精力恢复一些,又觉全身松弛,“再来一遍。”

“准备!开始!”

“嗯,来信吧。”

盖莉莉走了进去,办手续,回身飞吻,头也不回。

里面人来人往,外面人往人来,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窗,上面一出出的影子,尽是悲欢离合。

葛尤努力看过去,就在那一出出的影子里,白色的大衣,逐渐走远。

他往上看,往四周看,快步跑到二楼,站在栏杆前挥了下手,又颓然放下。女人并没有见到。

他又换到另一个位置,探身往那边望。

而后慢慢撤回身,镜头死死钉在这个背影上,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帽子,安安静静。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

夏刚狠狠攥了攥拳头,这感觉抓的太准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兴奋,接手《大撒把》,之前并未想太多,只是喜欢这个故事。

而此刻刚刚开场,见了葛尤表现,莫名有种强烈的期待感。仿佛《大撒把》就是自己的转折,自己的新阶段。

“妈呀……”

徐凡在后面傻站着,口中喃喃“我可怎么办啊?”

(还有十天过年了,太早了!)

第四百零七章 扒戏

拍完这场戏,夏刚反倒佩服起许老师。

几十年来,国产片一直承担着意识形态输出的作用,总讲这片子表达了什么思想,具备什么意义,往往忽略了电影本身。

在胶片时代,除了姜闻、墨镜王那种货,别人都是能省则省。

所以肯花40条,赔上资金、时间、精力和耐心,就为给演员磨一场戏的家伙,必然值得敬畏。

第一天,拍了顾颜送别妻子。第二天,拍林周云的丈夫急着赶飞机,把她托给一个陌生人,也就是顾颜照料。

而机场还有一场重头戏,结尾处顾颜送林周云,俩人相拥,没表明走还是没走……

“再来一遍啊!”

“准备,开始!”

徐凡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上衣,露出白衬衫的领,头发在后面挽起,前面梳刘海,优雅漂亮。

她在入口处翻弄半天,回过头。

“怎么了?”葛尤过去。

“护照找不着了。”

“找啊!好好找找!”

葛尤帮着翻弄,始终没影,最后一摸兜,在自己衣服里。

原本有两句台词“是你放的吧?”“你本来可以把我留下的。”

许老师觉着啰嗦,又删掉了,变成二人沉默相对,林周云扑到他怀里,恰好跟开头一幕对比,跟着影片完。

《大撒把》横跨三年,但故事都发生在冬季。他大量简约台词,要的就是那种寒冷的城市中,人的无奈、孤独、渴望温暖。

这给表演增加了难度,得足够细腻。

“停!”

夏刚喊了声,摇头道“还是不行啊,先休息一下吧。”

众人已经折腾了大半天,疲惫的各自找地儿。

徐凡羞愧的不得了,不敢吭声,捂着脸独坐一角。葛尤张了张嘴,也不好劝啥,凑到许非那边。

“许老师,有法子么?”

“没有,歇会儿撤吧。”

“嗯?”

葛尤一愣,道“你前天还给我指导呢,她就没办法了?”

“不一样。你心里明白,只是抓不住感觉,多试几遍就能出来。她是乱了,压根不知道咋演,得一点点捋顺了。

先拍别的吧,这场戏挪到后面。”

“不错,小徐明显没状态,经验太少。”

夏刚还是有一定水准的,道“这样吧,我尽量按顺序拍,情感慢慢递进,希望对她有帮助。”

休息了一会,剧组动身回市区。

许非坐上屎黄色的大发,招招手“你们俩,上车!”

车队缓缓驶离机场,他慢悠悠开着,吊在最后。徐凡惴惴不安,鼓起勇气道“许老师对不起,你骂我吧。”

“我骂你干嘛?以你的经验和水准,算不错了。”

“您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告诉你一个事实。甭以为在学校深造四年,出来就能成角儿。演戏是件了不起的事,天才也得靠机遇,何况你还不是天才。”

“你不还是骂我么?”

徐凡瘪着嘴,语带哭腔。葛尤忍不住一乐,连忙点了根烟。

许非也乐了,道“你现在是什么呢?紧张,不自信,经验少,有准备也折腾忘了。没关系,我给你从头捋。”

“滴滴!”

天蒙蒙黑,大发逐渐被车队甩开,他也不着急,道“剧本没交代林周云的具体情况,你自己有设定么?”

“有,有。”

“年龄?”

“二十多岁。”

“职业?”

“她丈夫出国读学位,是知识分子。我猜林周云也有一定的学历,可能从事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

“嗯,家庭背景呢?”

“外地人,毕业后留在京城。她结婚三个月,丈夫就出国了,我猜俩人是同学,在校恋爱,刚刚工作,所以才没什么亲戚朋友。”

“性格?”

“比较娇气,不擅长家务,但还挺坚强独立的。”

“……”

许非跟葛尤对视一眼,意外道“基本功很扎实啊,怎么不会演呢?”

“可能我笨吧,我在学校就总挨批评,案头工作做的特足,一上场就完。”

“那你们班谁演的好?”

“胡君、何兵、陈晓艺、江杉,尤其江杉……”

徐凡来了谈兴,道“我们排小品的时候,她从来不排,天天出去玩。然后考试前一天,到处跟人拼车。

比如何兵排个小品,里面有个角色,江杉就要过来。随便理一理,也不排练,第二天上去就演。诶,老师准保夸她,说演的好,有灵性。”

她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你说的天才吧。”

哦……

许非了解了,道“演员这个职业呢,有天赋确实很吃香。像我旁边这位,没上过学,自己琢磨,金鹰奖连庄。”

“哎哟别别,您不能因为我有天赋,就把我的努力抹杀了。”葛尤谦虚。

“天赋可以看成一种感觉,对戏和角色的感觉。他就是知道怎么演,这没办法,老天爷赏饭吃。

但演戏毕竟是一项高技术的工作,能够慢慢积累。你现在别乱想,我先告诉你几点……”

徐凡连忙翻出小本本,准备记录。

“你台词功底不错,有情感,但嗓音尖锐,说快了有种刁妇的感觉。你先慢下来,舒缓节奏。”

“嗯嗯!”

“眼神还比较空,试试配合一些肢体动作。你可以把林周云看作一只猫,养过猫么?”

“小时候家里有。”

“那就练习一下,猫蜷在沙发上,蜷在床上,那种戒备又懒散的姿态。”

“我回去就试试。”

“最后一个,找一找跟林周云的共性。你也二十多岁,孤身一人在京城,那种女孩子的娇气、胆小、可爱、刻薄,找到别客气,尽量往里代入。”

其实夏刚也会讲戏,讲的多是逻辑上的。

比如林周云杀鸡,顾颜过去帮忙,在楼道听屋里一声尖叫。

葛尤摸不准用什么表情,夏刚就假设了一个,“你以为屋里有危险,有什么变故发生。”

他就有谱了——这叫产生想法,从而转化为行动。

可有些东西,光靠逻辑不通,许非是直接教方法。

“你们第一次交流那场戏,台词记了么?”

“记了。”

“走一遍。”

葛尤张口就来,完顾颜附体,“杀只鸡至于这样?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徐凡顿了顿,“你以为怎么了?”

“停!你干嘛带着挑衅的语气?你这时候看着他收拾鸡,应该有点好奇的笑。”

“……”

如此具体的讲解,徐凡再不会就白念书了,语音稍轻快,“你以为怎么了?”

“这么大动静,不是杀人就是自杀。”

“呵,我干嘛自杀呀?”

“刚送走丈夫,又失去孩子,多伤心呐?脆弱点的活着是没劲了,何况你丈夫一去杳无音信。”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没来信?”

“停!”

“太平,重音放在‘你’上,音调稍稍上扬。”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没来信?”

“好,这不挺好么?”

许非赞了一声,葛尤还拍拍手。

“你们都陪我扒剧本了,我再念不出来,也太对不起你们了。”

徐凡脸一红,又保证道“许老师您放心,我拼死了也要演好!”

“呵,找你是觉得你还行,不行我就换个人,用不着死啊活啊。”

“……”

徐凡一撇嘴,算看明白了,冷酷无情资本家,和蔼可亲许片霸。

第四百零八章 跨年

1992年比2020年的春节来的还快一些。

《大撒把》在12月末开机,拍了几天便赶上元旦。这年头拍戏很有意思,跟着国家法定休息日走,国家单休,剧组每周也单休。

31号这天,简单拍了几场戏,下午放假。

冬季的四点多钟,天已经黑了,亚运村依旧灯火通明。小区内拉上彩灯,琳琅满目,五洲大酒店更是金碧辉煌。

而越明亮,越冷清,亚运村整整荒了一年。

“滴滴!”

大发车开进小区,停在一栋楼下,许非先回自家送东西,又颠颠跑到女朋友家。

“好家伙,猪肉两块钱一斤,整个元旦跟过年似的。”

“说明大伙富了,你买的什么?”

小旭接过袋子,往里一瞧,“呀,黄瓜!我昨天想买都没买着。”

“真有黄瓜了?”

张俪也凑过来,见一根根翠绿鲜嫩的旱黄瓜,笑道“早听乡下种大棚的多了,今年才算见着,多少钱一斤?”

“你猜。”

“5块?”

“哼,12!”

哇!二人惊叹,小旭摩挲着一根黄瓜,“你值12块钱呀,可得好吃点。”

自搬到亚运村,许老师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女朋友家缺米缺面缺油啊,特主动的就给买了,然后扛上去。

一千万富翁,吭哧吭哧给你背二百斤大米……

想那《水浒传》里,王婆总结的好“潘安的貌,驴儿大的行货,似邓通有钱,要绵里针忍耐,还得有闲工夫。”

许大官人,啊呸,你就说许老师差哪样?

他今儿也买不少,各种蔬菜,两尾鱼外加一个大肘子。

张俪拉开架势,准备晚餐。先把肘子划开几刀,削掉肥肉,跟着调料汁,料酒、酱油加盐,又有冰糖、姜片、小葱。

许非帮忙烧水,大锅架上,问“冷水下沸水下?”

“沸水。”

于是等锅烧开,肘子扔进去,没多久外皮紧缩,散发出一股肉香。

张俪捞起来,换大勺,底下垫一只竹算子,肘子皮朝下一搁。再加各种配料,锅盖一焖,里面咕嘟咕嘟,人间美味。

搞定这个,抹身又去切菜。

“每次看你做饭,心灵都得到升华。”

许老师忍不住赞叹,从后面抱住那截细腰,“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能干呢?”

温热的呼吸贴在耳边,酥痒难耐,挺久未尝肉味的张俪一颤,低声道“别闹!”

“你继续切啊。”

“你这样我怎么切呀?”

她感觉耳朵在极快的发热,拧了拧腰肢,“别闹了好不好?”

“还有那么多事儿呢。”

“你,你洗点水果好不好?”

许非终于放开她,切了点苹果、梨、桃,摆成一盘。

卫生间里隆隆作响,小旭忙着洗衣服。亚运村供暖特好,她擦了擦汗,接过一片白梨,道“你今年回家么?”

“不了,得跟着剧组。”

“你对这戏还挺上心。”

“这可是我第一部电影,我指望它打进电影圈,以后影视歌三开花。”

小旭撇撇嘴,又要了一片,“你那保姆呢?”

“她啊,她好像没什么亲人了,老家就一破房子,说在京城过。”

“哟,那正好能给你做饭。”

小旭顿了顿,“也是可怜人。”

聊了一会,洗衣机噪音停止,她捞出一大盆,许非抱着去阳台。

外面亮堂堂一片,楼里却没几家点灯,挺有寒夜孤寂的赶脚。许老师瞧她晾衣服,乱七八糟堆在一块,不禁道“你机洗、手洗不分开么?”

“怎么分?”

“就是料子好、名贵的、容易掉色的手洗,别的……”

他眼瞅着对方捞起一件小背心,“不是,你内衣也放一块啊?”

“内衣怎么了,内……”

小旭低头,盆里白色的小内裤,还有胸罩,还有袜子,还是俩人的。

“……”

“……”

半分钟后,许老师坐在客厅吃梨,直到晚饭开始。

肘子当然是硬菜,摆在中间,另做了一道红烧鱼,两盘炒青菜,一个煮花生米。

四人小饭桌,有点挤,他启开一瓶红酒,各倒半杯。

曾几何时,他非常厌恶长辈在酒桌上的辞令,可现在觉着,有些话确实需要很正式的说出来。

“前两年都是我妈请,今年我妈不在,剩我们仨。我说两句吧……”

俩人抿嘴乐,只见他一本正经,道“首先感谢你辛劳付出,张罗了一桌子菜。

然后感谢你洗衣服,虽然跟我没啥关系,但从一个袜子都不会洗的屁孩子长这么大,也算艰苦奋斗了。”

“呸!就知道你没好话。”

“今儿是1991的最后一天,我个人习惯总结,我觉得挺好的。今年你们俩都辛苦,一个忙拍戏,一个忙赚钱。

我呢,可以说游手好闲了一年,年底才找到点工作的激情。呃,其实也干些正事,我在旁边那汇宾大厦租了两层写字楼,又买了十二套房子。”

“你买那么多房子干嘛?”

“做员工宿舍啊。”

张俪一听担忧,道“你总说要经商,你就那么确定环境会变好?”

“当然。因为现在的局势已经达到顶点,摆在跟前的就两条路……”

许非不能说自己是穿来的,随口忽悠,“要么彻底封闭,回到过去,要么进一步开放,与天争命。我对国家有信心。

好了不说这个,跑题了。”

他端起酒杯,“我的意思就是,过去的已经过去,祝愿我们未来越来越好。”

碰了一杯,俩妹子喝了口红酒,立时皱眉。

“忍住忍住!这可是82年的拉菲……”

许非也觉着不好喝,他托陈老板从香港买的,据称真品。

在后世,82年的拉菲卖了快四十年都没卖完,港片里的大佬经常拿它来漱口。

许老师惭愧,只喝过江小白。

时间越来越晚,仿佛有人在放烟火,晃得窗户一亮一亮。菜吃了挺多,酒喝的不少,红酒后返劲儿。

仨人微微出汗,只觉血流加速,身体发热。

许非瞅了眼钟,道“还有三个小时就1992了。”

“嗯,以前没觉得跨年有什么,被你一次次折腾,也觉得挺有意义的。”

张俪最怕热,穿件短袖,圆润的胳膊拄着脸蛋,红扑扑散发着一股熟透了的醇香酒味。

小旭恰恰相反,白净的像一颗葱白,“对,都是你瞎折腾,以前我不过元旦……呀,礼物!”

她跑到里屋,拿来两个盒子,先取出两只晶莹剔透的玉镯,“给你一个,这是一对儿。”

“谢谢颦儿。”

张俪打了个趣,俩人戴在手腕上,并在一处,一翠绿一冰莹,衬着两只白嫩小手,煞是好看。

许非眼巴巴,“我呢?我呢?”

“你要不嫌弃,你就戴着。”

小旭扔过一个盒子,却是一块手表。

“不嫌弃不嫌弃,呵呵……”

他百般打量,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哎,我的不对,忘准备礼物了。”

“什么话?我的就不是礼物?”

“是是,谢谢谢谢!”

他瞧着眼前二人,一时竟有夫复何求的感觉。

葡萄酒的精华在体内隐蔽挥发着,血液上冲,晕晕乎乎,他叹道“从84年算,我们认识7年了,经过这么多事,没什么心底秘密。

但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周围一切都很疏离,好像有点改变,又好像按照某个轨迹在走,只能从工作中找些真实价值……”

“……”

小旭眨眨眼,“你喝多了么?”

“要不要躺一会?”张俪道。

“没事……我就是说,我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的……本以为孤零零走一遭,谁知碰到你们俩,真是,真是……”

说着,他握住二人的手。

张俪吓了一跳,先看了眼小旭,又羞又急。小旭也先看了眼她,更是频频跺脚,“你松开呀!”

“快松开!”

“你!”

他不仅没松,还将两只小手捧到跟前,低下头,左边吻了一下,右边吻了一下。

(还有……)

第四百零九章 开年事

第二天一早,大太阳地儿。

雪铺满了亚运村,一个高瘦的身影下了楼,寒气扑面,立时打了个喷嚏

“唉,时间过得真快啊,才四百多章就九年了!”

许非跟开拖拉机一样开着那辆破车,前往京台。

本是节假日,结果单位征召,全员大扫除迎接领导。他走归走,并不想跟赵主任起矛盾,将来使绊子就不好了。

八十年代,出二环就是荒地,九十年代初,出三环才是郊区。亚运村在北四环,就想这地方有多偏……

车轮子压着雪路,咯吱咯吱的碾到单位,混吃混喝白拿饷的人全到了,热火朝天。

许老师拎着铁锹,在院子里铲雪,从脚底下铲住一块,跑着往前一推,嗤啦一道白条。

瞬间回到小学快乐的时光。

“小许!”

郑小龙凑过来,低声问“《大撒把》开机了吧?”

“拍四五天了。”

“你注意点,让人知道不好。”

“明白,你那《北京人在纽约》怎么样?”

“熬糟。我反复琢磨,这戏在国内拍不了,只能去纽约。”

郑小龙郁闷,“可去纽约,成本太大了,今年年头,还不知道啥计划呢?”

“演员选了么?”

“姜闻啊!除了他,我想不出谁演王启明。”

赵主任一来,郑小龙立刻成了领袖,一帮人唯他马首是瞻。见谈论新剧,纷纷过来旁听。

李小明道“老郑就一门心思往美国钻,我说内景在国内搭,外景再去纽约,人家偏不。”

“感觉不一样明白么?我让你搭个sprarkt,你会搭么?”

“啥玩意?”赵宝钢懵逼。

“超市。”许非道。

“你看看!有几个知道超市的?美国满大街都是,咱这还打酱油小铺呢,还特么拿大木勺舀的那种……

反正我算了算,成本怎么也得100多万美金吧?”

众人刚想说便宜,一听后边单位,齐齐惊呼,“那就五六百万人民币啊!”

“不止,黑市能一千万。”

“卧槽,老郑你现在醒还来得及!”

“……”

许非挠挠头,哦,才一百多万啊。

…………

元旦刚过,粤省高层就得到通知,兴奋的奔走相告,“我们期盼已久的那位老人,终于要来了!”

而与此同时,京台期(to)盼(cao)已久的那位大领导,也来了。

其实这是文艺界惯例,每到春节之前,都会开什么“文艺界新春大会”,视察几个代表性单位,发表讲话,强调今年的创作精神等等。

京台只是又被选中。

领导见多了吧,就烦,谁也不激动。

视察完台里,又来中心,没怎么坐,只讲了几句话“搞现代作品比较难,不能求全责备,要求过于苛刻,弄得缩手缩脚,这样作品就出不来了。有点问题领导要担待,社会方面也要理解。

当然文艺工作者也要精心。一部作品如果连作者的汗珠儿都看不见,稀里糊涂拼凑一番,还要叫人去理解、担待就不好了。”

反正听在许非耳朵里,有点高层统一行动的微妙感,话里话外鼓励他们大胆创作,不要太怕事。

跟着又对中心的办公地点开玩笑,表示脏乱差。

眼瞅快走了,郑小龙终于壮着胆子问“《编辑部的故事》给您送了带子,您看了么?”

“《编辑部的故事》?”

大领导很喜欢这帮有才华有干劲的家伙,笑道“我没有看,我请我们办公厅的年轻人看了。

休息的时候跟他们打篮球,问怎么样,说非常好。我想他们的水平应该够高吧,他们觉得好,那就没问题。”

“呼……”

郑小龙、冯裤子长出一口气,妥了!

李沐隐在旁边不声不响,台长立刻表态,“马上安排这部剧播出!”

哎哟!许老师啧啧称奇,这就是典型的上头开明,下头怕三怕四,东想西想。

大领导发了话,哪怕随意提的一句,台里麻溜响应。

人家走后,内部又开会,第二天又开,许非走不了,闲极无聊。

“来来,大家开个小会!”

1月4号下午,刚从楼上下来的赵主任,兴致冲冲的招呼众人。

懒懒散散的在会议室就座,赵主任也不介意,笑道“说件喜事!经过这两天台里研究,确实认为我们办公场所太小,不适合日后发展。”

哟!

大家瞬间精神,果然,就听道“经领导班子决定,将中心搬到皂君庙的新楼。”

“皂君庙?台里不在那边盖宿舍楼么?”

“我们过去住宿舍啊?”

“听说资源也要陆续过去,那边以后是主场,这边算分舵。”

“好了,安静一下!”

赵主任敲敲桌子,“台里单独给我们一栋五层的,独门独户,以后不用再挤在一块了。此外还有今年的经费、搬家费,一共二百多万。”

哇!

穷惯了的众人惊喜万分,以前才几十万,每部都节衣缩食,每部都大放光彩,骄傲又憋屈。

郑小龙眼睛一亮,正想说均点给《北京人在纽约》,又见人家往后一仰,理所当然,“去年呢,我提出一个百集连续剧的想法。当时困难重重,缺乏资金,现在总可以了吧?

搬家用不了多少,二百多万拍一百集,老郑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你个粑粑!

郑小龙真想骂街,勉强笑道“可行性很大。”

“那就好!”

赵主任眉飞色舞,“我们马上启动,先写剧本,那个小许啊,你手里有工作么?”

他点名某位著名编剧,许非一愣,“呃,我筹备在纽约呢。”

“哦,那老李啊,你负责一下。还有陈彦民,你也加入进来。”

于是乎,定了李小明和陈彦民二人,写了那部又臭又长的《京都纪事》。

许非挺不好意思,总拿在纽约说事。

他知道这戏的大概渊源郑小龙本想找三九胃泰化缘,人家一听吓退了,但无偿给了50万人民币做启动费。

后来四处化缘无果,想找银行贷款。起初银行不同意,没先例,这货又越级给中央领导写信……

最后贷款办下来了,胆大包天的用单位不动产抵押,也就是即将搬过去的那栋新楼。

“一百多万美金……”

许老师默默衡量,《北京人在纽约》,貌似没赔钱吧?

第四百一十章 少妇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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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在纽约》有很大的吸引力。<r/>

<r/>

但许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性价比太低,放弃投资。当然忙碌的样子得做出来,《大撒把》是郑小龙请他帮的忙,自然要打掩护,免得影响不好。<r/>

<r/>

元旦过后,剧组继续拍摄,他有一直盯到尾的意思。<r/>

<r/>

徐凡悟性可能不高,执行力却极强。<r/>

<r/>

首先林周云的性格,标准的都市小女人,有点作,有点可爱,没人关心的时候很坚强,人家一问就脆弱……<r/>

<r/>

徐凡颇为相似,感觉找的很好。<r/>

<r/>

然后台词,她嗓音条件不足,说快了口齿黏糊,牙尖嘴利。现在放缓,多用短句,跟着葛尤慢吞吞的节奏,效果也不错。<r/>

<r/>

上午,西单街头。<r/>

<r/>

有些商家已经挂了红灯笼,拉上彩旗,颇有新春气氛。伊莲店内,剧组拉开人马,准备拍一场试衣服的戏份。<r/>

<r/>

“准备!开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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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架在里面,门一开,二人进屋。王柏琳过去招待,“先,先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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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干嘛呢,话都不会说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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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老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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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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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好,请问……”<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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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不是告诉你走位么,压根没入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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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非不能让她多试,摇摇头,“算了,换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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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柏琳委屈巴巴的滚到一边,本想着露把脸,谁知太紧张。随即,组里的一位化妆师姐姐友情客串,演了售货员的角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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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年最流行的,进口面料,极挑人,这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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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葛尤道“我太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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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太太这么漂亮,最适合这件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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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凡拿着衣服,扒着试衣间的门小声道“太贵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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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试又不要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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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过了,下一场!”夏刚挥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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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撒把》在这个年代非常潮,有很多到2020年还在用的桥段,比如女生试衣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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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不断切换画面,每切一个,女孩子就换一身衣服,跟走t台一样青春靓丽,同时配上悠扬轻快的音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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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面的男主,若是霸道总裁型,准保一脸嫌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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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温柔暖男型,则是含情赞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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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舔狗……哦,骚凹瑞,舔狗轮不到这种镜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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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试衣服的戏结束。等待盒饭的功夫,许非把几人叫过来,阐述整段戏的思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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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从除夕到初五,相处六天。顾颜虽睡沙发,但都是成年男女,哪那么单纯?肯定有点想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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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加床戏?这可不行,我一点准备没有。”葛尤忙拒绝。<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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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啥美事呢?我是说原剧本表达的不够,所以我改了一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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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非拿着本子拍了拍,道“比如逛街这场,林周云上来就挽顾颜的胳膊,特突兀。我往后挪,让他们先逛街,先乐呵,先发现跟对方在一起很有趣……然后再挽胳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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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晚上,也就是咱们晚上要拍的那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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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赤果果的表露,得含蓄细腻,怎么办呢?就从这种若有若无,微妙的肢体动作入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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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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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凡懵,道“没太懂,您告诉我怎么演就好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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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追求行么?别老想着当工具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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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对他的新鲜词汇见怪不怪,葛尤道“我倒明白点,有贼心没贼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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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完全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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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刚想了想,道“两个寂寞太久的人,身边忽然多了个异性,同住屋檐下,过的还很愉快,自然有些心思。<r/>

<r/>

但这些心思,不会成为他们深入发展的理由,只是在特殊的环境里产生的一种,一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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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取暖。”许非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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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互相取暖。顾颜会照顾人,林周云有了依赖心理,同时又很防备。顾颜对她的好感要多一些,但也相当克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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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都是无意识的反应,并非刻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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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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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刚研究理论有一手,葛尤和徐凡全部懵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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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演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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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理解了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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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理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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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行,咱们慢慢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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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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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亚运村的时候,政府把大屯乡的村民迁到楼上,并在那边规划住宅,建了个安慧里小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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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周云便住安慧里,剧组找了个房子,实景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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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的繁琐温馨,特有生活气息。傍晚时分,拉着窗帘,外面的光透进来,呈现一片黑蓝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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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准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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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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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尤盘腿坐在客厅地上,一手夹烟,一手拿着台灯,地板铺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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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过来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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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吧,我听得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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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凡穿着厚厚的家居服,捧着热水杯,靠在几米外的卧室门口。<r/>

<r/>

“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散落着很多璀璨的明珠,汤加、塞班、马绍尔群岛,贝劳就是其中的一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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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尤抬起头,“贝劳共和国,你知道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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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啊,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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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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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人口,盛产鸟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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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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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刚喊了声,道“你这个姿势太拧,不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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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呢?”徐凡换了个姿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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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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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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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了几次,许非摸摸下巴,道“白天的话你不懂了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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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对他依赖又防备,叫我过去我不过去,站这么远说话。”<r/>

<r/>

“那你再深入点。你虽然防备,可毕竟在自己家里,对他也逐渐了解,所以剥掉了一些保护色。”<r/>

<r/>

“这也太复杂了吧?”<r/>

<r/>

“分析戏就得这么复杂,但呈现出来要直接。”<r/>

<r/>

许非笑了笑,道“简单说,你要有生活中的美感,那种已婚妇女的韵味。”<r/>

<r/>

“噫,这词太难听了!”徐凡嫌弃。<r/>

<r/>

“那换一个,你得有少妇的韵味。记着猫么,回去练了没?”<r/>

<r/>

“记着呢,我在宿舍天天练……”<r/>

<r/>

徐凡点头又挠头,少妇,怎么好像更别扭呢?<r/>

<r/>

许老师因材施教,此类演员就得不厌其烦的讲戏,等她经验够了,脑袋也该通透了。<r/>

<r/>

“准备!开始!”<r/>

<r/>

“两万人口,盛产鸟粪。”<r/>

<r/>

“还有呢?”<r/>

<r/>

“还有……”<r/>

<r/>

镜头给个中景,从葛尤后面拍过去。<r/>

<r/>

只见她靠在门框上,整个身体微微斜着,头发扎的随意,从右肩膀甩下来。一张二十多岁的脸看向这边,娇俏圆润,黑眼珠里透着好奇。<r/>

<r/>

由于靠的姿势,上衣有些褶皱,顺着褶皱滑下去,是两条紧致修长的大腿。<r/>

<r/>

哟!<r/>

<r/>

所有人眼睛一亮,徐凡好看,但挑镜头。而这个镜头,应该是她开机以来最美的一个。<r/>

<r/>

“好!过!”<r/>

<r/>

“准备!开始!”<r/>

<r/>

“……人口太少,不可能在每个国家派出大使,往往委托当地人全权代理。我朋友手里就有一张委任状,只要交两千美金,就能办理去宝岛旅游的签证。<r/>

<r/>

在哪儿待够两年,就可以获准去它的托管国……”<r/>

<r/>

葛尤手一划,拍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美利坚合众国!而近年来鸟粪即将采尽,全岛人民集资在那边盖了一座大厦,准备举国迁移。<r/>

<r/>

那时候,说不定能分你一套两室一厅。”<r/>

<r/>

“哈哈!”<r/>

<r/>

这妹子似乎找到了感觉,缓缓走近,身体伏下,仿佛爬行了一两步,软在地图边上。<r/>

<r/>

跟着再伏低,“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呀?”<r/>

<r/>

她的头在灯下轻轻晃动,这种晃动又连接着脊柱,像抽掉了下半身的骨头,两只手撑着一具美妙的身体。<r/>

<r/>

似蜷似卧,似一只猫。<r/>

<r/>

<r/>

<r/>

<r/>

第四百一十一章 年节

<r/>

1月18日,南巡讲话开始,至2月21日。<r/>

<r/>

不过要等到3月份,《深城特区报》才率先发表文章,紧跟着全国轰动,中央响应,才一鼓作气形成了92大潮。<r/>

<r/>

而2月3日是除夕,老百姓尚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r/>

<r/>

在春节前几天,许非照例拜访戴临风、阮若琳、袁阔成这些亲朋故旧。在叔爷家里,又看到了自己的干妹妹,四岁了,呆萌呆萌的。<r/>

<r/>

哎呀,你四岁,我二十七岁,不多不多。<r/>

<r/>

…………<r/>

<r/>

一大早,亚运村。<r/>

<r/>

甬路的雪早已铲平,堆在两侧厚厚皑皑,园林萧索,绿地枯衰,典型的北方气质。<r/>

<r/>

电梯门一开,许非推着四个大行李箱出来,又一个个拎到台阶下。跟着取车,开到近前,一个个塞上去。<r/>

<r/>

忙活完,俩妹子才慢悠悠下楼,化了点淡妆,大衣一红一白。<r/>

<r/>

许老师赏心悦目,嘴里唠叨着“得亏是大发,别的车还装不了。你说你们俩,走也一块走……”<r/>

<r/>

“不一块走让你有机可乘么?”小旭哼道。<r/>

<r/>

“说什么呢?”<r/>

<r/>

张俪拧她的脸。<r/>

<r/>

“走不走我也有机可乘……”<r/>

<r/>

他撇撇嘴,仨人上车,直奔首都机场。一个飞蓉城双流,一个飞鞍城腾鳌。<r/>

<r/>

进去托运行李,办手续,张俪先走。小旭抱了抱她,十分不舍,“打电话,我们一块回来。”<r/>

<r/>

许非也抱了抱,“向父老乡亲们问好,红军会来的。”<r/>

<r/>

张俪翻白眼,溜溜达达先闪了。<r/>

<r/>

剩下俩人等了半天,妹妹又饿,吃了三个汉堡才消停。她拄着下巴,滋溜滋溜喝果汁,问“小阳对象想来京城发展,托我找个工作,你说我答应么?”<r/>

<r/>

“他什么学历?”<r/>

<r/>

“初中吧,家是农村的。”<r/>

<r/>

“他俩准备结婚么?”<r/>

<r/>

“估摸今年就结了。”<r/>

<r/>

许非想想,道“我不看好,初中水平,你给找工作只能安排自己手下。他过来,小阳肯定也过来,两口子都在你那边混啊?”<r/>

<r/>

“我也这么想,可不知道怎么说。”<r/>

<r/>

“这样,八卦市场不挺红火么,你给他们弄个床子。一年下来少说五六万,够活的。”<r/>

<r/>

八卦市场,鞍城一个类似劝业场的地方,主打服装,八十年末九十年代初名声大噪。<r/>

<r/>

“嗯,行吧。”<r/>

<r/>

小阳不懂服装,但姐夫懂啊!小旭点头同意,又看了看他,问“你今年真不回去么?”<r/>

<r/>

“我三十儿还有戏呢,回什么?”<r/>

<r/>

“……”<r/>

<r/>

她鼓着嘴不爽,瞅瞅时间,“那我走了。”<r/>

<r/>

……<r/>

<r/>

许老师送走了女朋友们,开车跑到西单。<r/>

<r/>

特别特外面拉着红幅,大喇叭震耳欲聋<r/>

<r/>

“尊敬的顾客朋友们,正值新春佳节之际,特别特推出七天乐优惠活动,全场七五折,全场七五折。<r/>

<r/>

消费满一定数额,还可享受贵宾金卡待遇、抽奖等活动。<r/>

<r/>

奖品丰厚,一等奖康乐宫门票三张。二等奖年货大礼包,包括十斤猪肉……”<r/>

<r/>

伊莲和特别特,堪称西单的两大风骚。搞得整条街都在学,满目望过去彩旗招展,鞭炮齐鸣。<r/>

<r/>

老百姓乐呵,他们喜欢这种热闹,越热闹越像年节。<r/>

<r/>

许非进楼,里面喧如鼎沸,蹬蹬蹬上二楼办公室。李程儒早已等候,摆摆手。<r/>

<r/>

俩人没言语,坐下开始检查年终账目。<r/>

<r/>

核算了一番,老李摇头晃脑,道“咱们四月份开张,截止去年底,共九个月少五天,总利润五千二百万。<r/>

<r/>

按百分之三十算,一千五百六十万。每人分七百八。除掉炒外汇抽的三百万,每人四百八。”<r/>

<r/>

他挠挠脑壳,“哎哟,忙活一年才挣四百八,受苦受累的命啊!”<r/>

<r/>

“……”<r/>

<r/>

许老师懒得接茬,道“外汇炒了小半年,加上一百万底,我现在有三百多万美金。”<r/>

<r/>

“我也差不多,还是保守了!两百单两百单的下,先求谨慎,现在摸熟了,咱也下两千单。”<r/>

<r/>

“今年有啥计划么?”<r/>

<r/>

“今年……”<r/>

<r/>

李程儒眨巴眨巴,不好意思道“嘿嘿,最近光顾着去天上人间,没想呢。”<r/>

<r/>

我就知道!<r/>

<r/>

这货容易堕落在资产阶级的纸醉金迷里,还好许非有准备,拿笔画了个样图。<r/>

<r/>

李程儒一瞧,是条裙子,收腰夸张,款式简约,跟个笔筒似的滑下来,奇道“这么窄怎么穿啊?”<r/>

<r/>

“要的就是这么窄,西方叫职业女性装,咱们通俗点,叫一步裙。”<r/>

<r/>

“还有现在流行的脚蹬裤、牛仔装,小白鞋,我们都要,这属于大众需求。”<r/>

<r/>

“粤省最近流行一个牌子,梦特娇。听说面料独特,你有空跑一趟,拿回来研究研究。如果可行,我们用它的面料做高端男装。”<r/>

<r/>

许非又画了几款衬衫和t恤,有圆领、鸡心领、v领的。<r/>

<r/>

说起梦特娇,堪称九十年代的传奇。<r/>

<r/>

两种说法一个是国人买的外国牌子,包装成洋货。一个是外国品牌,被我们山寨了。<r/>

<r/>

据传是羊城的一家公司率先山寨,连loo都不换,直接注册羊城梦特娇,人家产什么,他照着产什么。<r/>

<r/>

后来愈发火爆,陆续出现了闽省梦特娇,杭城梦特娇,魔都梦特娇,盛京梦特娇……<r/>

<r/>

许老师相当有印象,娇衫在东北太火了!他小学时候,老妈就给买了一件,当天就交到好几个女盆友。<r/>

<r/>

其实娇衫贼丑,也就面料出色。<r/>

<r/>

李程儒见他用心,不免为自己的懈怠而惭愧,道“成成,过完年我就去!”<r/>

<r/>

…………<r/>

<r/>

晚上六点钟,特别特提前打烊。<r/>

<r/>

所有员工聚集在楼下,热切期盼,只见两位老板下来,大手一挥“出发!”<r/>

<r/>

“好嘞!”<r/>

<r/>

“都等着呢!”<r/>

<r/>

“我还第一次开年会呢!”<r/>

<r/>

“我也是我也是,啥叫年会啊?”<r/>

<r/>

自然是许老师的主意,身为打工狗,他太清楚年会的重要性了。<r/>

<r/>

累死累活一年,买不了两平米的房子,年终大伙聚聚,激扬士气吃喝玩乐,还有万众期盼的大抽奖。<r/>

<r/>

谁要中个购物卡什么的,哎哟,福报啊,福报!<r/>

<r/>

几乎全是妹子,又叫上伊莲的几个人,叽叽喳喳横行霸道。<r/>

<r/>

司机给李程儒开门,铮明瓦亮的一辆奔驰560sl,w126底盘,七十万左右。丫本想买虎头奔,后来不知怎的,琢磨琢磨买了560sl。<r/>

<r/>

也是豪车,中国人管奔驰叫大奔,就是从这款车开始的。<r/>

<r/>

他坐上后座,随即一捂脸,“行了行了,别开你那破车了,丢人啊!”<r/>

<r/>

“不是,我还得回家呢。”<r/>

<r/>

“回家我送你。”<r/>

<r/>

“我车得开回去啊。”<r/>

<r/>

“那我给你送回来!”<r/>

<r/>

好说歹说,许非坐上车。<r/>

<r/>

李程儒拧着眉毛,道“我就纳闷了,你也不是节俭的主儿,怎么就对那破大发情有独钟?”<r/>

<r/>

“一直没时间换嘛……”<r/>

<r/>

许老师按了按座椅,感觉确实好,“过段的,指不定我弄辆劳斯莱斯呢。”<r/>

<r/>

(还有……)<r/>

<r/>

<r/>

第四百一十二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r/>

“过年好!”<r/>

<r/>

“过年好啊!”<r/>

<r/>

大年三十儿,午后的安慧里小区,大伙拜着不早不晚的年。住户不少,张灯结彩,喜气洋洋。<r/>

<r/>

徐凡坐在沙发上,叼着烟,默默建设人物情景。这个抽烟的手势她学了好久,才颇像一个老炮。<r/>

<r/>

“说几句啊!今天两段戏,争取九点前结束。大家还能回去吃饺子,当然春晚看不全了。”<r/>

<r/>

夏刚往下压了压手,道“首先感谢大家,我提出在除夕拍这场戏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抱怨。<r/>

<r/>

其实可以在别的时候拍,找些人放个鞭炮,假装热闹。但既然有条件做真的,就不要作假。你们看看,此情此景,戏里戏外都合适……”<r/>

<r/>

这场戏,是林周云和顾颜度过五天假期,明日就要分开。<r/>

<r/>

有点不舍,有点困惑,不自觉吵了一架,然后约定每个节假日都要在一起过。<r/>

<r/>

“准备!准备!”<r/>

<r/>

“开始!”<r/>

<r/>

“吃完打扮打扮,花枝招展一点。我有一特铁的哥们,带你认识认识。”<r/>

<r/>

“没兴趣,要去你自己去。”<r/>

<r/>

徐凡穿着套头大毛衣,捧碗汤圆,走来走去窈窕多姿。<r/>

<r/>

葛尤顶着铮明瓦亮的大脑门,道“别介,我都跟人说好了。头两年没地方去,尽在他们家了,今年光顾着陪你,怎么也得去拜访拜访。”<r/>

<r/>

“话可说明白了,是你要来的,我可没限制你探亲访友。”<r/>

<r/>

徐凡调着电视,正在播理查德克莱德曼首次来京,开音乐会的画面。<r/>

<r/>

《大撒把》的时代气息浓郁,很大程度体现在这些细节上。什么钢琴王子啊,除夕夜繁忙的电报大楼啊,当红作家王月啊。<r/>

<r/>

其实就是王朔,冯裤子开一玩笑。<r/>

<r/>

俩人磨了一个多月,已经很融洽。葛尤这类型的比较难,演过那么多片子,就俩相对有cp感。<r/>

<r/>

刘贝和徐凡……哦,还有姜闻。<r/>

<r/>

此刻,他一听有点动气,双手多了些小动作,“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在扮演一个好丈夫。”<r/>

<r/>

“丈夫?你扮演的了么?”<r/>

<r/>

徐凡坐下,捧着碗继续吃,“我丈夫从来都尊重我的意愿,我们可以各自读书互不干扰,还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聊,还可以……”<r/>

<r/>

“还可以干一些跟平民百姓一样的轻浮事儿,同床共枕,寻欢作乐。”<r/>

<r/>

男人呢,想让对方进入自己的朋友圈,女人心有抵触。谈不上谁先挑衅,他们的相处本来就不正常。<r/>

<r/>

葛尤话一出口,徐凡小脸一变,嗤笑道“对啊,合法!你行么?你只不过是个假的。”<r/>

<r/>

“真的当然好,可惜好景不长,结婚仨月就走了。”<r/>

<r/>

他站起身,穿上棉服,还不忘回头刺儿一句,“要是把孩子生下来,该三岁了吧?”<r/>

<r/>

“滚!”<r/>

<r/>

“好!非常好!”<r/>

<r/>

夏刚十分欣慰,道“行云流水也不为过,下一场。”<r/>

<r/>

“导演,我得上外面冻会儿。”<r/>

<r/>

“哈哈!”<r/>

<r/>

大家都笑,夏刚摆摆手,“去吧去吧,别冻坏了。”<r/>

<r/>

徐凡出去了,葛尤摇头叹气,“得,又让你逼疯一个。”<r/>

<r/>

“什么叫逼啊?体验派懂不懂?”<r/>

<r/>

许老师一直在旁边嗑瓜子,道“演员拍戏,除了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干,只要有条件,都应该体验一遍。”<r/>

<r/>

“你当初怎么没跟我说?”葛尤瞪眼珠子。<r/>

<r/>

“一情景喜剧体验什么?”他也瞪眼珠子。<r/>

<r/>

不多时,徐凡回来了,拖鞋大毛衣,冻的跟三孙女似的。<r/>

<r/>

夏刚一看还成,示意继续。<r/>

<r/>

“准备!开始!”<r/>

<r/>

二人吵架,顾颜生气走人,林周云给追了回来。<r/>

<r/>

镜头架在里面,徐凡小脸刷白的往门上一靠,双手环抱,又像极了一只猫。她斜着眼睛,好笑又嘲讽,“还好丈夫呢?一点委屈都不能受。”<r/>

<r/>

“得,我错了。”<r/>

<r/>

葛尤果断认怂。<r/>

<r/>

“行了,明儿就初六了,咱们善始善终吧。”<r/>

<r/>

“合着你从头到尾都是预谋好的,存心跟我吵一架?”<r/>

<r/>

“才不是,我是真生气了,后来看你生气那样儿,又挺感动的。”<r/>

<r/>

俩人倚着门框,左右匀称构图,一人拿根烟,沉默无言。<r/>

<r/>

过了一会,葛尤道“要不这样,明年春节你要还没走,咱们就故伎重演。”<r/>

<r/>

“干嘛非春节啊?元旦不行么?”徐凡不再保留。<r/>

<r/>

他稍微一怔,笑道“十一得了?”<r/>

<r/>

“五一吧?”<r/>

<r/>

“三八妇女节。”<r/>

<r/>

“正月十五。”<r/>

<r/>

俩人傻乐。<r/>

<r/>

“砰砰砰!”<r/>

<r/>

外面烟花升起,晃得玻璃一闪一闪,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屋,空气中似漂浮着特有的硫磺味道。<r/>

<r/>

在没有wf、智能手机、网剧、外卖的时代,在这样的大都市里,孤独真是太可怕了。<r/>

<r/>

“……”<r/>

<r/>

胶片在沙沙转动,留存着这一幕时光。隔了一会,夏刚才拍拍手,“好,过!”<r/>

<r/>

徐凡长出一口气,刚才使劲了浑身解数。葛尤也满意,感觉的东西很奇妙,演员本身最清楚,这场戏我绝对妥了。<r/>

<r/>

许老师看下时间,大手一挥,“走!放炮去!”<r/>

<r/>

“放炮去!”<r/>

<r/>

“放炮!放炮!”<r/>

<r/>

于是呼啦啦跑下楼,剧组早备好了烟花,摄像机继续拍,葛尤甩着哧花,徐凡拿着魔术弹……<r/>

<r/>

许非点着闪光雷,砰砰砰!<r/>

<r/>

烟火就在楼宇间升起,跟其他的灿烂色彩连成一片,映着除夕夜的京城。<r/>

<r/>

………………<r/>

<r/>

晚十点,亚运村。<r/>

<r/>

兰姐听得脚步声响,马上过去开门,“许先生!”<r/>

<r/>

“嗯,过年好!”<r/>

<r/>

“过年好。”<r/>

<r/>

她露出一丝笑意,“我这就煮饺子,您先歇一歇。”<r/>

<r/>

许非主要是冷,缓了缓换套衣服,道“在客厅吃吧,反正就俩人。”<r/>

<r/>

“诶。”<r/>

<r/>

兰姐端上饺子,肉三鲜的,里头有虾仁。另有一道鱼,一份猪蹄,一盘凉拼,一盘春卷,一份年糕。<r/>

<r/>

南北汇聚。<r/>

<r/>

“能喝酒么?”<r/>

<r/>

“能少喝一点。”<r/>

<r/>

“那来点红酒……”<r/>

<r/>

许老师开了瓶五粮液,抿了口不是滋味,我特么也孤独啊!<r/>

<r/>

明年争取跟女朋友们一块睡,啊呸,一块过。<r/>

<r/>

亚运村没人,物业应景的放了点鞭炮。电视机里,正演着赵妈的小品《妈妈的今天》。<r/>

<r/>

“唐个儿奏是唐个儿唐个儿走,三步一窜嘛两啊两回头,五步一下腰,六步一招手,然后你再唐个儿唐个儿走……”<r/>

<r/>

哪怕看过八百遍,许老师也哈哈大笑。而小品之后,一个帅气的多动症歌手上来,拼命嘶吼<r/>

<r/>

“让我一次爱个够,给你我所有。<r/>

<r/>

让我一次爱个够,现在和以后。”<r/>

<r/>

<r/>

第四百一十三章 动物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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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机场。

大厅空旷少人,安检口处,葛尤始终找不着护照,烦躁的叼根烟,满身找打火机。

结果一拍兜,摸出一本护照来。

他拿着护照,看着徐凡,徐凡也看着他,沉默无言。

“由本站飞往纽约的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俩人紧紧相拥,镜头慢慢拉远。

“好!过了!”

“《大撒把》拍摄工作,部结束!”

当最后一个镜头收尾,夏刚宣布,大家竟没什么解脱感,反而有一种平静又淡淡伤感的情绪萦绕。

12月末开机,2月中杀青,时间不长。

因为剧本就很短,许非和夏刚往外抻一抻,也不过一百多分钟的原始版,剪出来能有九十分钟。

现在的标准片长。

“许先生,感谢你的鼎力支持。”

夏刚跟许非握手,态度诚恳。

他拍的时候受拘束,但同时自由度也极高,就很矛盾。如今琢磨琢磨,嗨,不就是制片人中心制那一套么?

“我会尽快剪辑出来,发行方面有需要帮助的,我也……”

“不不,不着急。”许老师道。

“不着急?”

他一愣,现还有不急发行的?随后恍然,哦,可能对方有什么运作。

回去的路上,徐凡坐在大发车里,依然无法自拔。

葛尤抱着卷手纸,一截一截的扯,“哎哟,难怪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就看你能不能把这卷纸哭完。”

“去你的!”

徐凡倒不好意思了,揉着眼睛道“许老师,我也不想哭,我控制不住。”

“没事,多经历点生离死别就习惯了,像咱们走江湖卖艺的,聚散都是缘。”

“那,那以后是不是见不着了?”

徐凡扒着椅背问,可怜巴巴。葛尤一瞧,忽然想起刘贝了,得!又一把他当哥的妹妹。

“除非特意约,不然还真见不着了。”

许老师开着车,笑道“没关系,今年起码还能见几次,指不定还能带你们出国瞧瞧。”

………………

汪朔去年搬的家,搬到一个挺阔的小区,过来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姜闻就住马路对面。

他经常过去串门,能见着不少名人,最多的是刘小庆。

今年初,随着陈国俊的《我和刘小庆不得不说的故事》出版,老百姓在继国师和巩丽的婚外情后,又一次体会到了明星八卦的乐趣。

陈国俊是长影厂的演员,82年拍《心灵深处》时跟刘小庆相恋,为此抛妻弃子。

刘小庆也很够意思,四处奔走把他调来京城,自己筹资支持他当导演。但陈国俊没什么才华,又不能忍受女强男弱,感情最终破裂。

《芙蓉镇》、《春桃》之后,刘小庆离婚,跟姜闻在一块。

陈国俊为了泄愤,便写了这本书。书里爆料了很多内容,比如刘小庆是1950年生人,比姜闻大了13岁;比如姜闻不太希望他们离婚,并且这个货很怂。

“我和姜某面对面坐着。

我把小折刀拿到手里翻来翻去,眼睛狠狠盯着他你必须写!你把和刘小庆的事写出来!

不知是我咄咄逼人的气势占了上风,还是我手里的小刀起了什么作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笔……”

诶,没想到吧!

“咚咚咚!”

汪朔披着件羽绒服,趿拉双棉拖鞋,晃晃悠悠的站在门口。

姜闻把门打开,“哟,进来进来!”

里面一屋子人,汪朔扫了眼,先冲苏童和刘小庆摆摆手,跟着打招呼“张导,您也在啊。”

“刚来,赶巧了。”

张国师起身握手,笑得憨厚。

还剩下一位,四十多岁,矮身,白面无须,有点女相。姜闻介绍“文隽,香港人,不错。”

熟悉港片的都知道,当时有一大批电影油子,编、导、演、制片什么都干,文隽就是其中之一。

当过金像奖主席,拍过三级,监制过套《古惑仔》系列,还有《风云》、《中华英雄》等等,江湖上一号人物。

“……”

汪朔夹着烟,有点懵,这帮人怎么凑一块的?

聊一会明白了,苏童来,是谈《红粉》改编的事儿。张国师来,谈《我是你爸爸》的事,想请姜闻主演。

文隽来,谈合拍片《狭路英豪》的事儿,里头有万梓良。

前后脚凑一桌,都不好意思走。于是又聊,感觉差不多了,文隽、苏童先告辞。

“情况您都看见了,我得先接香港人的饭碗,再接郑小龙的,然后才能腾出空来。”

“《北京人在纽约》什么时候开机?”

“难说,文艺界都缺钱。不过我估摸着,下半年吧。”

“行,等你回来我们再聊。”

张国师点点头,也闪了,《我是你爸爸》就是汪朔的作品,不陌生。

汪朔把自己裹在羽绒服里,像肥鸟筑巢一样往那儿一瘫,“你丫够忙的,四部戏演的过来么?”

“是三部,《红粉》他想自己导。”刘小庆笑道。

“诶,现在不想了,我觉着我拍不好《红粉》。”

姜闻还没胡子,留一平头,眨巴眨巴给倒茶,又摸出本最新的《收获》杂志,“你这《动物凶猛》写的好,我看了一晚上,有个地方……”

他翻到那几页,道“这孙子进姑娘的闺房,见一照片。记着是泳装,姑娘说不是,丫就说是,因为看着胳膊大腿了。

后来发现确实不是,就一花布连衣裙。

啧!这地儿我觉得不好。”

“咔咔咔……”

汪朔缩在鸟巢里嗑瓜子,斜了斜眼睛没说话。

“露大腿太黄,那股子冲动太直接,半身照我觉得挺好。”

“咔咔咔……”

“打架这段太简略,拍一板砖不能就完了啊?咱们可都见识过,准保找人茬架啊!”

“咔咔咔……”

“还有高晋,我特么越看越眼熟,你照谁写的?”

“不是你什么意思?”

汪朔吐完了瓜子皮,“我稿费都花一半了,你挑三拣四想干嘛啊?”

“他是闻着味儿了,想导这戏。”刘小庆笑道。

“别别,我还没想好。”

姜闻赶紧撇清,又道“不过确实有一股冲动,哎,你先写个本子怎么样?”

“我特么才不写!去年一年给我写残了,你要导就自己写,呃……”

汪朔从鸟巢里钻出来,忽然很尴尬,“怕是不成,改编权我卖出去了。”

嗯?

姜闻一惊,“你不刚发表么?”

“丫提前买的,跟《我是你爸爸》一个价,一万块。”

“谁,谁啊?”

汪朔把事情一说,姜闻懵逼,“你意思是他买了没动静,就算一辈子砸手里,别人也不能拍?”

“他也算一朋友,平日待人不薄。我总不能不讲道义吧,再说现在法律都保护了。”

咝,这事闹的!

《动物凶猛》就是大院子弟的青春岁月,老姜真像闻着血腥味的兽类,心里头有血在涌动。

“他懂这东西么?他,他……”

老姜勃然起身,又郁闷坐下,那人能鼓捣出《胡同人家》,指不定还真懂。

《胡同人家》啊!他自己就是看了这两部剧,才发现电视剧也能很牛逼,所以才接了在纽约。

“我们现在有两个办法。”

刘小庆冷静些,分析道“一个是问他有没有拍摄意向,我们合作。一个是把改编权再买回来。”

“意向肯定有,他当初说要搞电影,可能还没启动吧。”

汪朔挺不好意思的,道“买回来就甭想了,你真想拍就谈合作吧,谈合作你们也不是大头。”

“那不一定!”

刘小庆甭管怎么着,对自己男人没得说,“那个文隽有些势力,我帮你拉拉投资,实在不行我砸锅卖铁,你放心。”

“呃……”

汪朔继续不好意思,“特别特他们家的。”

刹时间,姜闻好像遇到了命中克星,被逼着写检讨书时都没这么糟心。

“先,先在纽约吧,完了再说,完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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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东方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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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开春,除了不懂事的屁孩子,几乎所有老百姓都参与在对各种大事的关切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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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三峡工程要在全国人大讨论,社会上早已纷纷扰扰。下游几亿人头上悬那么“一盆水”,是不是安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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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男足是否该聘用外教,上千万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懂球的理论家也掺合“怎能让国字号让外国人说了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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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热播剧《编辑部的故事》里,有句歌词“猫和老鼠亲密密”,不少老同志看了就写信“猫被老鼠和平演变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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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演变,在这几年可是被狂批的。<r/>

<r/>

而紧跟着,便是南巡讲话。<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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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2月20日,《深圳特区报》头版刊发“猴年新春八评”的第一篇《扭住中心不变》。每两日发一篇,一共八篇,《人民日报》转载了其中四篇。<r/>

<r/>

中央看到后,立刻致电,让其把所有文章传过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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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3月26日,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发表。报纸刚发出去,就被深城市民抢购一空,不得不加印,一时洛阳纸贵。<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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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省所有的重要报纸都在转载,立时在海外内掀起浪潮,姓资姓社的问题一夜间风平浪静。<r/>

<r/>

也是在3月,中央宣布治理整顿基本完成,把改革开放的步子迈得更大一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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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3月,各地超一百万人的考察团陆续奔赴深城,最繁忙时,政府同时接待六十个团。其中大小官职,能从省捋到乡,许多官员回去后,直接弃官南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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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南,是这一年的专属浪漫,超4000万人口流入粤省。<r/>

<r/>

如此种种,但凡有点见识的,都能感到大潮将至。风口浪尖,人心蠢动,连头猪都在跃跃欲试。<r/>

<r/>

………………<r/>

<r/>

“喂?兰姐,我晚上不回去吃了……嗯,好。”<r/>

<r/>

咔嗒一声轻响,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盲音。许非撂下这部崭新的红色电话,道“你看多方便。首长说得好啊,发展才是硬道理。”<r/>

<r/>

“这也能扯上?”小旭奇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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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生产力嘛,科学技术是重要标准。”<r/>

<r/>

从搬来亚运村,两家就在申请装电话,前几天才搞定。有事没事打一通,大概是最早的煲电话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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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非坐到饭桌前,搂过小旭亲了一口,然后被踢打。<r/>

<r/>

“好了,别闹了。”<r/>

<r/>

张俪端上一盆猪血羹,躲开他的手,笑道“你说的还蛮准,国家果然坚持开放了,我看力度比以前还大。”<r/>

<r/>

“我手底下都有人辞职了,说去琼省淘金,感觉全往南边奔。”<r/>

<r/>

小旭舀了一勺血羹,不老不嫩,软软滑滑,带着特有的一股油香味,“手艺愈发好了!我给你开家饭馆吧,你当主厨。”<r/>

<r/>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厨子?”<r/>

<r/>

“嗯哼……”<r/>

<r/>

呸!秀恩爱!<r/>

<r/>

许老师敲敲桌子,表示户主要讲话,“现在形势明朗,大步往前走就是了。政府大方针确定,肯定要具体实施。<r/>

<r/>

你们最近紧张点,每天的报纸都要关注,尤其政策性的。我跟你们讲,财富就蕴藏在这一条条政策里,就看你聪明还是蠢。”<r/>

<r/>

“那你做什么?”<r/>

<r/>

“之前不跟你们说过么,现在得着手操办了。”<r/>

<r/>

他对二人没啥隐瞒的,道“我准备托陈老板在香港弄个皮包公司,转化成合资、港资,主要是地产,影视也会用到。”<r/>

<r/>

“影视?”<r/>

<r/>

“民营资本没有拍摄权,限制也紧。如果港资投拍,就可以走合拍公司的路子,不用买厂标了。”<r/>

<r/>

合拍公司,全称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1979年成立。凡涉及合拍事项的片子,都要过它的手,挂个出品方的名头。<r/>

<r/>

大概分三种<r/>

<r/>

常见的像《火烧圆明园》、《末代皇帝》,外界资本投拍,用大陆的景和部分演员。<r/>

<r/>

还有像《菊豆》,本土的创作者,因为要国际发行,跟海外资本合作。<r/>

<r/>

另一种像《唐伯虎点秋香》,跟我们毫无关系,只是用到了内地演员——巩皇当时还没移民。<r/>

<r/>

以上都叫合拍片,内地基本不出资的。<r/>

<r/>

“哦,我明白了……”<r/>

<r/>

小旭听了一番,又问“那《大撒把》怎么不用?”<r/>

<r/>

“《大撒把》是常规片,我是指特殊情况,有备无患。”<r/>

<r/>

许老师顿了顿,道“对了,我明天去苏越的公司,如果能拿下来,经纪合约这块我想交给你。”<r/>

<r/>

他解释道“歌手、经纪公司、唱片公司,三个概念。歌手跟经纪公司签约,经纪公司跟唱片公司合作。<r/>

<r/>

唱片公司只负责专辑、发行,其他的宣传包装、打歌演出由经纪公司负责。<r/>

<r/>

我想把经纪这块独立出来,歌手、演员全归到里面,由你管理。”<r/>

<r/>

哟!<r/>

<r/>

小旭摸了摸脸,“那,那行吧,我就勉为其难。”<r/>

<r/>

许非懒的理她,捧着张俪的手,“你别急,还没到时候。”<r/>

<r/>

“我没事的。”<r/>

<r/>

张俪瞧着小旭,不自觉噘了下嘴,居然也有点恰柠檬。<r/>

<r/>

…………<r/>

<r/>

苏越的日子不好不坏。<r/>

<r/>

去年,楚奇楚童发行第一张专辑《青春规则》,掀起了一些浪花。号称“兄弟rothr”组合,“不可失去的偶像和小虎队擂台亮风采,和草蜢宣战”巴拉巴拉。<r/>

<r/>

今年年初,第二张专辑《越飞越高》亮相,成为旭日升冰茶的广告曲,确实获得了大量人气。<r/>

<r/>

相比之下,高枫的首张专辑《在你走后的那一夜》毫无水花。<r/>

<r/>

成绩不错,苏越跟开丽公司却产生了矛盾。<r/>

<r/>

他想发展,想签更多的歌手。开丽不愿加大投入,只想迅速捞钱,同时明确表示,不会给内地歌手出cd。<r/>

<r/>

而高枫也有意见,他想按自己的想法创作,现在却专门给双胞胎写歌,所谓的青春流行歌曲。<r/>

<r/>

老实说,苏越这次试水还算及格,加深了对商业市场的认识。明年他会转投别家,签约黄格选,定位为“忧郁王子”。<r/>

<r/>

一下明白怎么玩了。<r/>

<r/>

“苏总,有位先生想见您!”<r/>

<r/>

办公室内,苏越正琢磨事情,助理忽然敲门。<r/>

<r/>

“哪位先生?”<r/>

<r/>

“姓许。”<r/>

<r/>

啧!<r/>

<r/>

他一听这个姓就糟心,“请进来。”<r/>

<r/>

不多时,许老师晃悠进屋,大马金刀的往沙发上一坐,看了看对方,笑道“怎么样,这次好好聊聊?”<r/>

<r/>

(还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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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多点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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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越被盯的不太自在,道“我说许老师,你又想聊什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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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就想问问,双胞胎现在也算红,开丽有在台湾推广的计划么?”<r/>

<r/>

“……”<r/>

<r/>

“你旗下歌手太少,撑门面的就一对双胞胎,这么久都没签新人?”<r/>

<r/>

“……”<r/>

<r/>

“简单讲,台湾不会管你一个大陆公司是死是活。你想做大,缺乏资本,而我有资本。”<r/>

<r/>

许非没废话,直接道“如果我成为投资人,你继续抓制作、管理,我会剥离出市场推广和经纪约两块。”<r/>

<r/>

“为什么?”<r/>

<r/>

“因为你市场推广太差了!”<r/>

<r/>

苏越连眼角都在抽,他这人自视甚高,道“哦?还请您指教指教。”<r/>

<r/>

“知道什么叫通告么?”<r/>

<r/>

许非毫不客气,道“就是在特定的时间段内,歌手参加各类签唱会、宣传会、记者会等活动,大幅提升曝光率的意思。<r/>

<r/>

歌曲不同于别的,基本盘在电视、电台。<r/>

<r/>

双胞胎发专辑的时候,你去过一家电视台?上过一家电台么?成天越飞越高,你是给旭日升赚钱呢?”<r/>

<r/>

苏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r/>

<r/>

许老师取出个本子,“简单写了点发展思路,想好了给我打电话。”<r/>

<r/>

丫又晃晃悠悠的走了。<r/>

<r/>

苏越呆坐片刻,翻看几页只觉心惊,上面的东西早已超出一个唱片公司的概念,有些更是难以想象。<r/>

<r/>

他在北方音乐圈的人脉极广,资历深厚,同时懂得制作和公司运营。<r/>

<r/>

许非需要这么一个人来管理,但不是绝对,倘若苏越拒绝,他还能去勾搭王晓京和黄小茂了。<r/>

<r/>

不过王晓京自己有公司,黄小茂早已加盟大地唱片,都挺难。<r/>

<r/>

…………<r/>

<r/>

街头,饭馆。<r/>

<r/>

赵宝钢叼着烟卷唉声叹气,桌上摆着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腐竹、黄瓜拼的凉菜。刚吃了几口,门一开,许非进来。<r/>

<r/>

“来晚了啊!”<r/>

<r/>

许非坐在对面,瞅了瞅,“怎么还一脸苦相?最近怎么样?”<r/>

<r/>

“凹糟,《皇城根儿》没啥反响,今年可能捞不着戏拍了。”<r/>

<r/>

赵宝钢导演的《皇城根儿》播映,质量还可以,当时没什么水花。<r/>

<r/>

他喝了口酒,问“你找我什么事儿?妈的现在看着你特陌生,有时候仔细想想,才知道单位有这么个人。”<r/>

<r/>

“砰!”<r/>

<r/>

许非拿上来一本书,印着《过把瘾就死》。<r/>

<r/>

“这不汪朔的么?听说火了去了。”<r/>

<r/>

汪朔去年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剧本,今年显现威力。先是出了个中篇小说集,包括《过把瘾就死》、《永失我爱》、《无人喝彩》。<r/>

<r/>

短时间卖了三十万册,出版社被吓到,又要给他出文集。也就是92版《汪朔文集》,分纯情卷、矫情卷、谐谑卷、挚情卷四本。<r/>

<r/>

丫开创了在世作家出文集的先河,也引领了版税付酬制,帮所有中国作家涨了钱。<r/>

<r/>

总之在这一年,汪朔火到顶了。<r/>

<r/>

“剧本你找人攒去,我按市价给,写完了你来拍。”<r/>

<r/>

“怎,怎么个意思?哦哦!”<r/>

<r/>

赵宝钢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投资啊!<r/>

<r/>

“哎哟,您一下成金主了,有啥过分的要求没有?”<r/>

<r/>

“男主王志闻、女主江杉,别的交给你了。”<r/>

<r/>

“嘿嘿,成!”<r/>

<r/>

赵宝钢挺乐,从天掉下来一活儿,还不用愁资金,这好事哪儿找去?<r/>

<r/>

…………<r/>

<r/>

茶楼。<r/>

<r/>

许老师早早等候,一壶茶干了,见一相貌普通的男子过来。瘦,戴眼镜,笑容和蔼。<r/>

<r/>

“张导!叫我小许就好。”<r/>

<r/>

“好好,坐。”<r/>

<r/>

张梓恩,51岁,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从美术师入行,后当导演。拍过《神鞭》、《宰相刘罗锅》、《康熙微服私访记》、《上错花轿嫁对郎》等等。<r/>

<r/>

他作品里有一种特殊的人文味道,很适合拍古装戏。<r/>

<r/>

“今天约您来呢,是有个剧本想请您过目。”<r/>

<r/>

张梓恩接过一瞧,《欢喜姻缘》,没翻,道“你先简单讲一讲。”<r/>

<r/>

“呃,这是由五个故事组成,《李娃传》、《救风尘》、《绿牡丹》、《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每个约五集,最后成片25集左右。”<r/>

<r/>

“都是古典小说啊,你写的剧本?”<r/>

<r/>

“对。”<r/>

<r/>

“不得了,年少有为。”<r/>

<r/>

张梓恩赞叹,对方在影视界也是一号人物了。不过他担忧,道“闽省台已经搞了一部《三言二拍》,你这个不会有冲突么?”<r/>

<r/>

闽省台是个奇葩,热衷于由小故事组成的名著,《聊斋》79集,《三言二拍》54集,几乎囊括了内地有名有号的演员。<r/>

<r/>

“他们那个过于忠实原著,有些精彩,有些无聊。这五篇都是极具戏剧张力的,更适合改编成电视剧。<r/>

<r/>

我想把《欢喜姻缘》拍成一部古典世情剧,不光有故事,还有古代的衣食住行,民俗习惯。我觉得只有您能胜任。”<r/>

<r/>

“……”<r/>

<r/>

张梓恩颇为心动,点头道“那好,我回去看看剧本。”<r/>

<r/>

…………<r/>

<r/>

“于大记者!”<r/>

<r/>

“哟,许老板!”<r/>

<r/>

于佳佳故意拧着腰过来,“今儿怎么有空翻我牌子?”<r/>

<r/>

“别胡说八道!咱俩除了工作关系,半毛钱私交都没有!你从哪儿来啊?”<r/>

<r/>

“紫禁城驾校,最近学车呢。”<r/>

<r/>

“那可厉害了,佩服佩服!”<r/>

<r/>

咖啡厅内,许非肃然起敬,末了道“跟你说正事,我准备弄本杂志,约莫年底吧。大概是音乐影视方面的,想请你做主编。”<r/>

<r/>

“我一社会新闻记者,你让我当狗仔?”<r/>

<r/>

“屁!你社会记者写那么多影评?”<r/>

<r/>

“业余爱好不成么?”<r/>

<r/>

于佳佳滋溜滋溜喝着奶茶,道“我现在三十挂零,资历雄厚,科室三把手,主任二号候选人,我干嘛当狗仔啊?”<r/>

<r/>

“一个月两千,福利另算,干不干?”<r/>

<r/>

“干!干!”<r/>

<r/>

于佳佳差点没扑过去,“你老板,你说了算。”<r/>

<r/>

“那不就完了么!”<r/>

<r/>

许非嘁了一声,“喝茶!”<r/>

<r/>

………………<r/>

<r/>

四月份,实行六年的夏令时停止,人们终于不用再把钟调快一个小时。<r/>

<r/>

南巡讲话的影响正迅速爆发出来,政府响应积极,陆续修改、废止了一系列限制经商的文件。最后有统计,光这个就多达四百多份。<r/>

<r/>

不仅许非一家,几乎所有人都捧着报纸研究,今天又出台什么政策,有什么发财机会。<r/>

<r/>

而之前进入又撤走的,或者没进入的外国资本,一瞧中国在老大哥倒下之后,居然有如此大的魄力继续开放,哗的一下又纷纷回来。<r/>

<r/>

比十年前更激烈,更花样繁多。<r/>

<r/>

(都注意身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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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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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首届京城国际车展借着亚运东风开幕。<r/>

<r/>

当时全国产量只有509万辆,在汽车强国眼里是个蛮荒之地。参展企业不过400家,多是杂牌,没什么顶级品牌。<r/>

<r/>

但仅仅6天,展会接待群众超10万人次。政府看到了老百姓的热情,确立每两年举办一届的制度,沿袭至今。<r/>

<r/>

今年第二届,中国汽车产量首次突破百万,各方面显著提高,加上南巡讲话的利好。共有19个国家和地区的五百多家企业参展,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热潮。<r/>

<r/>

休息日,午后。<r/>

<r/>

天气回暖,桃红柳绿,许家三口溜达过来。刚进门,小旭拉着张俪去玩,许老师照例孤零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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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万多平米的展览面积,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占据。男女老少兴高采烈,带着新奇和懵懂,对着每一辆车指指点点。<r/>

<r/>

胆子大的还坐上去试试,伸手碰一碰都要尖叫。<r/>

<r/>

连个车模都木有,许非兴趣寥寥,不过他今天真是来买车的,看的蛮认真。<r/>

<r/>

“嚯,神龙富康啊!”<r/>

<r/>

“桑塔纳2000!”<r/>

<r/>

“卧槽,捷达!”<r/>

<r/>

没逛多久,他就集齐了三件宝贝,再搓一搓,估摸能召唤出一代神车,中保研·帕萨特!<r/>

<r/>

在九十年代甚至两千年后,这三种车都是家轿和单位用车的首选,号称老三样。许非没开过捷达,过去凑热闹,问“这车多少钱?”<r/>

<r/>

“哦,这是我们国产组装的捷达a2,已经通过了测试试验,是首次亮相。预计下半年正式上市,价格在18万左右。”<r/>

<r/>

“18万……”<r/>

<r/>

许老师蠢蠢欲动。他嘴上说劳斯莱斯,但不可能真买,有那钱多开个公司不香嘛?多买套四合院不香嘛?<r/>

<r/>

捷达耐操,保值率高,二手车也能卖不错的价钱。不过呢,人在江湖,有时候就得讲究个面子。<r/>

<r/>

他想了想,决定买辆低调点的好车,于是转了一圈,在皇冠展位前停了下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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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jzs133,一代名车,刚上市不久。有图上图啊!<r/>

<r/>

车身典雅方正,端庄大气,发动机盖上立着皇冠标志。内饰稳重,座椅宽大舒适,12碟cd机,自动空调……<r/>

<r/>

最令他震惊的,后座还有个小冰箱!<r/>

<r/>

虽然只能放几罐饮料,但是1992年诶,车载冰箱诶!<r/>

<r/>

在后世,你拿皇冠和奔驰比有点搞笑,但在这个年头,皇冠、公爵才是普遍认知的高级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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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格也不便宜,将近70万,跟李程儒那560sl差不多。<r/>

<r/>

许非心里有了数,跟着满厅找女朋友。<r/>

<r/>

俩人逛的都很兴奋,脸蛋红扑扑,小旭道“我不买桑塔纳了,我要买捷达,已经订了一辆。”<r/>

<r/>

“啊?”<r/>

<r/>

“主要便宜点,我们还没到乱花钱的地步。”<r/>

<r/>

张俪解释一句,道“我们看了看奔驰,觉得太夸张了,你开有些扎眼。皇冠感觉不错,比较内敛,你要不要考虑一下?”<r/>

<r/>

“不是……”<r/>

<r/>

许非挠挠头,“我本想给你们一人一辆的。”<r/>

<r/>

“用不着,我看捷达挺好,以后我自己再换。”小旭道。<r/>

<r/>

“那你呢?”<r/>

<r/>

“我蹭你们的车呀。”张俪笑道。<r/>

<r/>

啧!<r/>

<r/>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r/>

<r/>

………………<r/>

<r/>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初夏来临。<r/>

<r/>

全国上下一盘棋,数千万人焦灼、亢奋、荷尔蒙爆棚的浸泡在政策开放和百年之大变局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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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在黄田的工厂开建,郭老板按台湾风俗,在荒土上摆桌焚香。一年后,他在龙华区齐人高的杂草堆旁,对地方官员说,“看得见的土地,我都要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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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为启用了工号制,1号是任老板。他准备北上招人,下属称人招多了也没事干,任老板大怒,“我叫你招你就招,招来洗沙子都可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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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太太口服液的创始人揣着9万元买来的药方奔走街头。简陋的南方制药厂升级为三九集团,两年后,999霓虹广告在纽约时代广场亮起。<r/>

<r/>

李黄瓜创立长和实业公司。他说,以后请人必须懂普通话,我们将拿出25资产,投资内地——呸!<r/>

<r/>

这种焦灼持续到了五月份,终于,《有限责任公司暂行条例》和《股份有限公司暂行条例》发布。<r/>

<r/>

《人民日报》甚至发表了《要发财,忙起来》的文章,鼓励人们下海经商。<r/>

<r/>

钱,头一次如此光明正大。<r/>

<r/>

……<r/>

<r/>

夜,北池子。<r/>

<r/>

四合院点着昏灯,许非陪着李程儒坐在房顶上喝酒,抬头一望,便是故宫角楼。<r/>

<r/>

这货离婚了,刚离。<r/>

<r/>

妻子挺好一人,随着他生意越做越大,成天不着家,终于忍受不了,维持八年的婚姻一朝破碎。<r/>

<r/>

7岁的儿子由母亲抚养,每月给生活费。<r/>

<r/>

李程儒心中烦闷,也不说话,咣咣就是喝酒,喝了一阵吐出一口气,啪的一摔。酒瓶子砸在院里,四分五裂。<r/>

<r/>

“妈的,不想了!过去的都过去了!”<r/>

<r/>

许非担心,“你真没事?”<r/>

<r/>

“没事!感情嘛,有些天长地久,有些短暂相逢。我跟她确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分了也好,总归经济上做些补偿,让娘俩过的好点。”<r/>

<r/>

李程儒拍拍大腿,一起身差点没栽下去。<r/>

<r/>

许非赶紧拉住,“得了,吹吹风再下去,我可不想背你。”<r/>

<r/>

“唉,你说我朋友也多,平日花天酒地,胡吃海塞。可真到说心里话的时候,妈的找不着几个!”<r/>

<r/>

这货喝的有点飞天,摇头晃脑,“古人说得好啊,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我现在多好啊,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抬眼就是紫禁城,座下就是大奔,还缺什么啊?<r/>

<r/>

俗!我特么啥都享受着了!<r/>

<r/>

都是过眼云烟,这破院子有什么啊?卖喽!那一屋子物件有什么啊,烧喽!你不喜欢黄胄那画么,打火机,点了去!”<r/>

<r/>

“别别,那画一亿多呢,我俗我俗。”<r/>

<r/>

许非制住,你特么还没演大导儿呢,用不用给你换身血吖?<r/>

<r/>

李程儒闹腾好一会,才爬下房顶,醒了醒酒。<r/>

<r/>

许老师可不是专门来安慰的,道“说个事儿,不有新政策了么?我准备开几家公司,手头缺现金,想抽点公账。正好咱们也重新规划一下,弄个正规点的。”<r/>

<r/>

“几,几家?”<r/>

<r/>

“特别特一个吧,还有伊莲女装、男装、非凡运动,归到一家来。还有影视公司、地产公司、唱片公司、传媒公司,还有个杂志社在筹备。”<r/>

<r/>

“你疯了?你喝多还是我喝多啊?”李程儒傻眼。<r/>

<r/>

“那你别管,我都准备一年了。”<r/>

<r/>

“……”<r/>

<r/>

老李挠挠脑壳,道“重新弄也好,咱们本来就不正规。不用算,帐都记着呢。<r/>

<r/>

去年结余三千七百八十万,今年,呃,现在五月,就算到四月,两千三百万左右。每人能分三千万。”<r/>

<r/>

特别特开张,每人才拿了一百万本钱,一年翻了多少倍。<r/>

<r/>

亲兄弟明算账。俩人对了一下,行动力极强,准备好材料就去工商搞定。<r/>

<r/>

<r/>

第四百一十七章 开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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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内,赵主任泡了杯热腾腾的茶。<r/>

<r/>

越是夏天,越喝热茶,是很多人的养生习惯。他抿了一口,靠坐椅背,才慢悠悠道“小旭啊,你这个时候辞职可算临阵脱逃喽。”<r/>

<r/>

“瞧您说的,《北京人在纽约》我忙活好久,我这一摊绝对认真负责,站好最后一班岗,跟同事们也交接清楚了。”<r/>

<r/>

“我们正是用人之际,发展之时,你是个人才,不再考虑考虑?”<r/>

<r/>

“……”<r/>

<r/>

许老师沉默片刻,言辞恳切,虚情假意,“主任,我今年27,眼瞅着快30了。我想趁年轻的时候出去闯一闯,哪怕失败了也没算白来这一遭。”<r/>

<r/>

“啧!”<r/>

<r/>

赵主任摇摇头,道“那好吧,你去办理手续,记得跟大家告别。”<r/>

<r/>

许非出得门,抹了把汗,真不容易。<r/>

<r/>

南巡之前辞职,那叫打脸,明摆着看新领导不顺眼。南巡之后辞职,那叫响应国家号召,顺应潮流。<r/>

<r/>

他去人事科办完手续,回屋收拾收拾,众人呼啦啦围过来。<r/>

<r/>

“许老师,真走啊?”<r/>

<r/>

“唉,这时候走也挺好,改革春风嘛。”<r/>

<r/>

“舍不得你啊!”<r/>

<r/>

“我是想出去闯一闯,你们加油,啥时候都是朋友……那个,大钢子!”<r/>

<r/>

他叫过赵宝钢,嘱咐道“晚上东来顺,你张罗张罗,愿意来就来,不愿意也别强求。”<r/>

<r/>

“得嘞,我特么成你总管太监了!”赵宝钢骂咧咧。<r/>

<r/>

许非拾掇了一个纸箱子,抱着出门,几位关系不错的送行。<r/>

<r/>

他在院里摆摆手,望着这座不算高的高楼,毕竟是战斗了六年的地方。当时风华正茂,而今人老珠黄。<r/>

<r/>

《便衣警察》、《胡同1、2》、《渴望》、《雪山飞狐》,飞天金鹰,三级美术师,都是自己的功绩薄。<r/>

<r/>

没怎么有钱的时候,许老师就相当大方,现在更上一层楼。<r/>

<r/>

当晚,单位来了五六十人,赵主任没来,李沐没来,刘迪居然到了。这货还在做文艺部主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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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了几桌,喝的全是五粮液。多数没有离别之情,腆脸混顿饭吃。<r/>

<r/>

许非挨桌敬酒,第一个是鲁小威,把自己领入行的老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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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小威依旧不苟言笑,勉励几句。<r/>

<r/>

他今年才40岁,之后作品不多,拍过焦恩俊版《小李飞刀》。诶,你能想象《渴望》的导演去拍《小李飞刀》么?<r/>

<r/>

“尤导,敬您一杯!”<r/>

<r/>

他对尤晓刚端起酒,对方举杯致意,一饮而尽。套用国人那句老话,“走都走了……”<r/>

<r/>

“彦民,来干一个!”<r/>

<r/>

“雷蕾姐,以后多合作!”<r/>

<r/>

“毕老师,我敬您!”<r/>

<r/>

“冯哥,来……”<r/>

<r/>

冯裤子咧嘴,颇不自在。<r/>

<r/>

人家一走了之,因为有底气,不是给自己腾位子。再说自己混到现在,也不过得了《北京人在纽约》的导演差事。<r/>

<r/>

阴影啊!他就觉着这货在头上笼罩了六年!<r/>

<r/>

敬完一圈,最后转到郑小龙。<r/>

<r/>

老郑心事重重,喝的有点多,“你这一走啊,我都能看着以后什么样。人心散了,谁也留不住。”<r/>

<r/>

“别这么想,你应该想着我们都是从中心出去的,到外面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大家的艰苦岁月都在这里,谁都忘不了。”<r/>

<r/>

许非陪他喝了几杯,同样怀念。<r/>

<r/>

他庆幸自己穿的早,感受到了这个艺术最纯粹、生活最朴素的激情时代,只可惜,它马上就要一去不复返了。<r/>

<r/>

其实不知不觉中,很多轨迹早已发生变化。<r/>

<r/>

《北京人在纽约》之后,艺术中心沉寂数年,冯裤子、赵宝钢各自发展,成就事业。<r/>

<r/>

郑小龙带出他们俩,捧红葛尤,本身跟汪朔交好,又拉入了姜闻,后来陈到明也加入,这便是京圈的最初规模。<r/>

<r/>

现在葛尤跟许老师最铁,大钢子墙头草,许老师在圈内声望也不弱,早被看作是一撮人的领袖。<r/>

<r/>

许非系啊。<r/>

<r/>

………………<r/>

<r/>

五月,晨。<r/>

<r/>

许老板开着自己的皇冠133,驶向区工商分局。黑色的车身宽大又修长,低调内敛,发动机盖上的竖标闪闪发光,一路收割了无数艳羡。<r/>

<r/>

陈老板在后座打着呵欠,从小冰箱里摸出一罐阔乐,懒懒道“今儿又得排一天。”<r/>

<r/>

“不会,今天来得早。”<r/>

<r/>

“昨天你也这么说。”<r/>

<r/>

“今天更早。”<r/>

<r/>

嘁!<r/>

<r/>

小旭喝着肥宅快乐水,激灵灵的落到肠胃,又痛又爽。她揉着肚子继续喝,探头往前边瞧,顿时皱眉。<r/>

<r/>

还没上班的工商局门口,已经候满了人群。都挺像知识分子,夹着小皮包,拿着文件,交头接耳。<r/>

<r/>

许非见状,稍稍停远点,道“你在车上等吧。”<r/>

<r/>

他先凑过去,占了位置,没几分钟后面又多了四五个,长长的甩到大街上。<r/>

<r/>

等了一会,前面的哥们似乎无聊,回头瞅了瞅,忽道“兄弟,开公司啊?”<r/>

<r/>

“嗯。”<r/>

<r/>

“恭喜发财啊!”他拱了拱手。<r/>

<r/>

许非见怪不怪,回道“恭喜发财!”<r/>

<r/>

说着也回过身,“哥们,开公司啊?”<r/>

<r/>

“嗯那!”<r/>

<r/>

“恭喜发财!”<r/>

<r/>

“恭喜发财!”<r/>

<r/>

一溜人和气团团,操着新流行的问候语,迎着朝阳的脸上呈现出金钱的灿烂光芒。<r/>

<r/>

不多时,工作人员陆续上班,如临大敌。一个小姑娘嘀咕道“妈呀,今天又这么多人,可别摔了碰了。”<r/>

<r/>

“就是,一会维持点秩序,别跟昨天似的。”<r/>

<r/>

“听说东城西城都挤爆了,我们算好的。”<r/>

<r/>

“我也听说了,人家执照都快发完了。”<r/>

<r/>

“乖乖,这一个月全市得开两千家公司吧?”<r/>

<r/>

说着话,大家到里面换装,开张接客,一个人站门口喊“排队排队,麻烦排队,一个个来。”<r/>

<r/>

排在首位的哥们嗖地冲过去,“我要开公司!我要开公司!”<r/>

<r/>

“知道你要开公司,材料准备齐了么?”<r/>

<r/>

“齐了,齐了!我跟我媳妇,两个人,搞装修……”<r/>

<r/>

他索性翻开包,抽出一份摘抄的纸,正是《有限责任公司暂行条例》,照对着一条一条。<r/>

<r/>

后面人一看,得,还是这么慢!<r/>

<r/>

许非百无聊赖,往车里瞅了眼,陈老板脱了鞋,躺在后座看书,小脚一晃一晃舒服的不得了。<r/>

<r/>

他嘁了一声,正想雇个人排队,前面那哥们又转过来,“抽烟么?”<r/>

<r/>

“呃,谢谢!”<r/>

<r/>

那哥们给了颗烟,再三打量,“您是许先生么?”<r/>

<r/>

“是我。”<r/>

<r/>

“哎,我就说像呢,我看过您的节目。”<r/>

<r/>

“节目?”<r/>

<r/>

“《雪山飞狐》那个,大制片人!”<r/>

<r/>

“哦哦,不敢当不敢当。”<r/>

<r/>

许非跟对方握了握手,问“您贵姓?”<r/>

<r/>

“我叫陈东生,搞学术的,不值一提。”<r/>

<r/>

不值一提……搞笑咧?<r/>

<r/>

许老师一听这名,也认出来了。<r/>

<r/>

(还有……)<r/>

<r/>

<r/>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大幕拉开

<r/>

陈东生,是位大佬。<r/>

<r/>

第一个媳妇儿很厉害,第二个媳妇儿更牛逼,母亲姓李,姥爷叫。<r/>

<r/>

许非知道,是因为他创办了一家拍卖公司,上辈子陪老板参加过活动。而陈东生本人,现应该在《管理世界》杂志任副总编,副局级。<r/>

<r/>

中国企业500强,就是他提出来的。挺儒雅一人。<r/>

<r/>

“许先生准备开什么公司?”<r/>

<r/>

“做点传媒生意。”<r/>

<r/>

“传媒?”<r/>

<r/>

陈东生一愣,这概念在国内很高端啊,笑道“不愧是大制片人,佩服。”<r/>

<r/>

“过奖,您呢?”<r/>

<r/>

“我不做生意,就过来看看。前天在西城,昨天在东城,今天来这儿。我想写篇调查文章,觉得挺有意思的。”他解释道。<r/>

<r/>

“哦,那调查出什么了?”<r/>

<r/>

“各行各业都有,贸易公司居多。从业者素质普通很高,我见过辞职的官员、知识分子、科研单位的负责人,这跟以前不一样。”<r/>

<r/>

许非看前面磨磨蹭蹭,索性开聊,笑道“确实不一样。84年经济体制改革,开放14个口岸,出现一大批国企名头的私人企业。虽然畸形,但毕竟是萌芽,我觉得算中国的企业元年。<r/>

<r/>

这次开放的更彻底,私企就是私企。而且核心力量来自于体制内,都是社会主英,您刚才也说了。<r/>

<r/>

他们有专业知识,眼界开阔,建立的是现代企业制度。”<r/>

<r/>

“怎么讲?”陈东生兴致勃勃。<r/>

<r/>

“那两份文件啊!”<r/>

<r/>

许非指了指那些人,人手一份政策文件,“法律是现代文明的标志,法律越进步,社会越进步。这相当于我们的《公司法》,我们依照法律成立公司,走的自然是现代企业制度。<r/>

<r/>

我们这批人可能包含很大的共性,若干年后再看,后人可能会给我们归到一拨,比如叫个‘92派’之类的。”<r/>

<r/>

92派……嚯!<r/>

<r/>

陈东生完全不知道,对面那个不要脸的盗用自己的名词,只觉不虚此行,光这几段话就够写篇文章了。<r/>

<r/>

他不禁摸出张名片,“冒昧了,您……”<r/>

<r/>

“哦,可以。”<r/>

<r/>

许非跟对方交换名片,随口问“改革大潮,全国沸腾,陈先生就不动心?”<r/>

<r/>

“呃,呵呵。”<r/>

<r/>

陈东生腼腆的笑了笑,道“有些想法,但还没下定决心……好了,我该走了,期待再会。”<r/>

<r/>

他也不调查别人了,直接闪。<r/>

<r/>

许老师又等半天,终于轮到自己,打电话叫小旭过来。<r/>

<r/>

工作人员见都是名人,怕引起什么事故,领到里屋,哗啦倒出一堆资料。<r/>

<r/>

这年头的公司政策,当然没有后世宽松。<r/>

<r/>

股份有限公司,需五人以上发起人;有限责任公司,需二人以上组成,且没有“一人有限公司”的说法。<r/>

<r/>

“新时代传媒有限公司,确定用这个名称?”<r/>

<r/>

“确定。”<r/>

<r/>

“经营场所,亚运村汇宾大厦xxx”<r/>

<r/>

“经营范围广告宣传、市场推广、活动承办、演艺人经纪等。”<r/>

<r/>

“注册资本520万。”<r/>

<r/>

工作人员特别扭,什么传媒啊、演艺人经纪啊、520啊,呸!<r/>

<r/>

“股东二人,许非,陈小旭。”<r/>

<r/>

“许非出资380万,陈小旭出资140万,并担任企业法人。”<r/>

<r/>

搞定了之后,过段来取执照,再去税务局报到,就可以开张了。<r/>

<r/>

至此,许老师的几家公司登记完毕。<r/>

<r/>

其实五月份只是开端,下半年才是前仆后继的下海大潮。辞官的超过了12万,保留职位去经商的超过了一千万。<r/>

<r/>

仅92当年,全国房地产公司增加了10倍,贸易公司增加了100倍。京城每个月新开公司2000家,半年后,全市库存工商执照清空。<r/>

<r/>

狂野时代,大幕拉开。<r/>

<r/>

…………………………<r/>

<r/>

火车站前,王晶花坐在车里焦躁不安。<r/>

<r/>

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还是大老板亲自开。说起大老板,她到现在还很神奇你说我一唱片公司的员工,怎么就跑到传媒公司去了?<r/>

<r/>

她偷偷往旁边瞄,辣个好看的蓝银正冲窗外张望,帅且逗比。<r/>

<r/>

“几点了?”许非忽道。<r/>

<r/>

“快九点了!”<r/>

<r/>

“这趟应该是了。”<r/>

<r/>

他开门下车,等了没多久,见一个娇小妹子扛着大包,在人群中东倒西歪。<r/>

<r/>

“给我吧。”<r/>

<r/>

“许先生?啊,不用不用……”<r/>

<r/>

甘苹吓了一跳,眼睁睁看他把行李扔进车里,自己都怕脏了座椅。<r/>

<r/>

她在家等了大半年,还以为没这茬了,本想再去深城闯闯,突然听到召唤,屁颠屁颠飞奔赶来。<r/>

<r/>

仨人又等了一个小时,陈铭也到了。<r/>

<r/>

许非找了家饭馆,介绍道“这位叫王晶花,你们的经纪人。以后所有事务,听好了!所有事务,都不要自己应承,先跟她讲,她解决不了的再跟公司讲,公司处理。明白么?”<r/>

<r/>

上来就这么严肃,俩妹子有点害怕,连忙点头。<r/>

<r/>

“你们的合约签在新时代传媒,负责你们的专辑、演出、上电视、活动等等,专辑由专门的音乐公司负责。<r/>

<r/>

你们看看合同,注意这四条……”<r/>

<r/>

他指着合约,道“第一,六年期限,收益三七分成。第二,六年内,至少保证给你们各出三张专辑。<r/>

<r/>

第三,你们单方面毁约,违约金按你给公司带来总收益的三倍计算。第四,我们违约,比如没有出够三张专辑,你们可以提出赔偿和解约。”<r/>

<r/>

“……”<r/>

<r/>

俩妹子互相瞅瞅,没啥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有人要我就不错了,还能出专辑!”<r/>

<r/>

许非看看她们,笑道“你们现在是小姑娘,没见过钱,一万块都觉得多。<r/>

<r/>

等以后出名了,一场挣五十万,我再给你们十五万,可能就不满意了。到时候就看人情表现,觉得你还行,那就沟通沟通嘛,可以提高。<r/>

<r/>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黑心资本家。”<r/>

<r/>

“我信得过您,不然我也不来了!”<r/>

<r/>

甘苹爽利,刷刷签字。陈铭顿了顿,也紧跟上。<r/>

<r/>

吃完饭,许老板送她们到宿舍楼,王晶花留下,陪着两个傻乎乎的妹子。<r/>

<r/>

“你们住几楼啊,挑一个吧。”<r/>

<r/>

“挑,挑一个?”<r/>

<r/>

“这单元全是,就三楼a住了一套。”<r/>

<r/>

噗!<r/>

<r/>

俩人望着六层高的楼,难以置信,问“三楼a是男是女?”<r/>

<r/>

“女的,影视那边的,不归我管。”<r/>

<r/>

“那住三楼吧,好歹有个邻居。”<r/>

<r/>

于是王晶花带着上楼,一开门又惊。甘苹转来转去,叫道“哇,比我们家都大,还有厕所!”<r/>

<r/>

陈铭稳重点,见室内只做了简装,问“花姐,被褥什么的我们自己买么?”<r/>

<r/>

“对!哦,差点忘了。”<r/>

<r/>

王晶花摸出钱包,数了六百块钱,“考虑到你们刚来京城,一段时间没有收入。公司每月每人给三百块钱生活费。”<r/>

<r/>

“好了你们简单收拾收拾,我带你们采购物品,顺便认认路。”<r/>

<r/>

(求唱片、影视、地产公司名称!可能还有……)<r/>

<r/>

<r/>

第四百一十九章 星河唱片

<r/>

王晶花是国内第一代经纪人,特点就是保姆式,无微不至。<r/>

<r/>

她带着俩人采购生活用品,大到被褥小到卫生巾,又帮忙整理,一直呆到天黑。<r/>

<r/>

“明天九点钟开会,我八点来接你们,不要晚起。”<r/>

<r/>

“知道了,花姐。”<r/>

<r/>

“谢谢花姐,您回去休息吧。”<r/>

<r/>

送走了王晶花,俩人好好打量这套五十多平的两居室。一点不小,布置的初见模样,一想能在这里住六年,没什么可抗拒的。<r/>

<r/>

初次见面,跟上大学一样。刚聊了会天,忽听蹬蹬蹬脚步声,叽叽喳喳说笑,停在门口,然后砰的一下。<r/>

<r/>

“……”<r/>

<r/>

陈铭24岁,年长一点,道“我们要不要打个招呼?”<r/>

<r/>

“不说是影视的么?”<r/>

<r/>

“在一个宿舍楼,肯定都是许先生的公司啊。”<r/>

<r/>

甘苹一听有理,遂起身出门。<r/>

<r/>

还挺紧张,“咚咚咚”敲了三下,里面传出一个警惕女声“谁?”<r/>

<r/>

“我们是对面的,今天刚搬来。”<r/>

<r/>

“吱呀!”<r/>

<r/>

露出一张娇艳可爱的脸蛋,短发,眉眼不俗,正是江杉。后面还有两个,徐凡和陈晓艺。<r/>

<r/>

陈铭见着陈晓艺,捂嘴惊呼“赵小云!”<r/>

<r/>

“赵小云叫你呢,快去。”<r/>

<r/>

“小尾巴叫你呢,去给签个名。”<r/>

<r/>

“滚滚滚!”<r/>

<r/>

因为《外来妹》一夜走红的陈晓艺怒斥,跟个主人似的“你们好,进来坐进来坐。”<r/>

<r/>

话说江杉毕业后,选择当北漂,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平房,拍了欧阳的《爱在雨季》。许非认识的人太多,一时想不起签谁,就近。于是她成了第一位签约的影视演员。<r/>

<r/>

徐凡和陈晓艺都在人艺,时常过来玩耍。<r/>

<r/>

仨姑娘正好做饭,邀请她们一起,很快变成了五姑娘。<r/>

<r/>

“有你们就好了,不然她一人住一楼,我们老得陪她。”<r/>

<r/>

陈晓艺最爽利,端起酒,“来,见面就是缘分,干了!”<r/>

<r/>

哗!<r/>

<r/>

江杉一仰脖没了,徐凡也没了。甘苹和陈铭咽了咽唾沫,一咬牙,也干了。<r/>

<r/>

她们有点自卑,三人都那么漂亮,还拍剧拍电影,俨然明星范儿。反观自己土了吧唧,村花十足。<r/>

<r/>

简单吃了一顿,不好意思多留,回到屋里。<r/>

<r/>

年轻人心思,翻来覆去,既有初来乍到的忐忑,又有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邻居的羡慕,皆是一宿没睡。<r/>

<r/>

…………<r/>

<r/>

“乘车路线记住了么?”<r/>

<r/>

“记住了!”<r/>

<r/>

“不忙的时候坐公交,急了可以打车,发票给我,我每月有交通补助。”<r/>

<r/>

次日一早,王晶花带人来到汇宾大厦。<r/>

<r/>

20层,每层标准面积1072平方米,整个楼面呈一个弧形,像打开的扇子。<r/>

<r/>

仨人到七楼,王晶花又指点道“记住了,从a座电梯上来,往左是唱片公司,往右是传媒公司。再往右是座电梯,那边是伊莲服饰。楼上也是许先生的,有家影视公司。”<r/>

<r/>

“这,这四家都是许先生的?”甘苹惊道。<r/>

<r/>

“我只知道他是影视公司的老板,唱片和传媒都有入股。”<r/>

<r/>

俩妹子头回看到这种写字楼,目不转睛,脚步随着走,往左一拐,只见墙壁上四个艺术字<r/>

<r/>

“星河音乐!”<r/>

<r/>

隔着大大的玻璃门,里面是二百多平的写字间,四方格的工作台,人员不多。<r/>

<r/>

“苏总,人到了。”<r/>

<r/>

王晶花敲开办公室的门,苏·人间不值得·越抬起头,道“进来吧。”<r/>

<r/>

俩妹子紧张的戳到跟前,他打量一番,首先形象不错。一个清纯漂亮,邻家小妹妹;一个虽然差点,却也有几分女人味。<r/>

<r/>

简历他早已熟悉,道“挑自己拿手的,唱几句试试。”<r/>

<r/>

陈铭经验丰富,张口就来,“让我一次,爱个狗!”<r/>

<r/>

她知道这种面试,一定要瞬间抓住对方,而她对自己的高音爆发力蛮有自信。<r/>

<r/>

苏越听了不置可否,又让甘苹唱。小姑娘普普通通,来了首《我想有个家》。<r/>

<r/>

“……”<r/>

<r/>

苏越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两个好苗子。<r/>

<r/>

陈铭瑕疵明显,但音色好,训练一下完全ok。甘苹花鼓戏出身,有底子,需要转换成流行唱法。<r/>

<r/>

俩人越出色,他越糟心。<r/>

<r/>

辣个蓝银夸下海口,一年内让星河红遍全国,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答应做总经理+音乐总监。如今一瞧,咔嚓就来俩优质新人。<r/>

<r/>

“你带她们过去吧,我会给安排课程。”<r/>

<r/>

“好的,苏总。”<r/>

<r/>

王晶花领俩人出去,转到传媒公司。<r/>

<r/>

这块区域可就大了,业务还没完全开展,空着好些桌椅。电话响个不停,忙碌热闹。<r/>

<r/>

“花姐,来新人啊?”<r/>

<r/>

“新签的歌手,你们给做个造型。”<r/>

<r/>

“没问题。”<r/>

<r/>

一个精致的男人接手,领进一间屋子。里面全是梳妆台,大镜子铮明瓦亮,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一排排的漂亮服装。<r/>

<r/>

“哥,大哥,你们干什么?”<r/>

<r/>

甘苹被按到椅子上,心里发慌。<r/>

<r/>

男人笑道“不要怕,我们会根据你的个人特质定做造型,可能是你以后的市场形象。我看看……<r/>

<r/>

哎呀,妹妹眉清目秀,小家碧玉,要化淡妆,气质要清纯可爱。不要梳辫子,梳辫子太土了,这样散开……哟,你的牙齿需要整一整。”<r/>

<r/>

“我四环素牙怎么整?”<r/>

<r/>

“起码补齐一点嘛!”<r/>

<r/>

噫!<r/>

<r/>

甘萍和陈铭被他搞的起鸡皮疙瘩,任凭几个人摆弄。<r/>

<r/>

而外面,王晶花极有耐心的等待。<r/>

<r/>

公司现有三个经纪人,一个带楚奇楚童,一个带江杉,她就负责甘、陈。在苏越手下,她觉得自己只是个打工仔,在许先生手下,却莫名有种被重视的感觉。<r/>

<r/>

“花姐!”<r/>

<r/>

“哟,小高!”<r/>

<r/>

王晶花站起身,迎面过来的正是高枫,笑道“怎么在这坐着?”<r/>

<r/>

“刚来两个歌手,在里头做造型。”<r/>

<r/>

“哦,那你忙,我先走了。”<r/>

<r/>

高枫乐呵呵的闪人,气色极佳。<r/>

<r/>

王晶花扭头瞧了瞧他,这是唯一一个没有经纪人带的。<r/>

<r/>

听说许先生专门跟他谈了一次,让他不要急,安心创作,不用写以前那些烂俗的流行歌曲。什么民歌啊,民族文化啊,家国情怀啊,想写啥写啥。<r/>

<r/>

啧啧!也是够看重的。<r/>

<r/>

……<r/>

<r/>

与此同时。<r/>

<r/>

一位助理敲开办公室的门,“苏总,传媒那边送过来一份企划,您看一下。”<r/>

<r/>

“放着吧。”<r/>

<r/>

苏越正给甘、陈制定培训课程,忙完了才拿起文件。<r/>

<r/>

粗略扫了一遍,往后一靠,不禁叹了口气。虽从传媒过来的,但一瞧就是某人的手笔。<r/>

<r/>

“唉……”<r/>

<r/>

他的确自叹不如,如果成型,这家公司绝对会成为业界传奇。<r/>

<r/>

(回家过年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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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第四百二十章 百万金曲(1)

【】,精彩小说免费阅读!

八点半,苏越抵达汇宾大厦。

他站在楼底下没动,因为看见一个逼货远远跑来。

“老苏早啊!”

“也早。”

“挺准时啊,打车来的吧?我记着以前有辆车……哦,单位的,没事!明年自己就能买一辆……其实开多了也没劲,我现在就不爱开,早上跑跑步挺好。”

“……”

苏越斜眼瞧他,特么就住旁边,开个毛车?够起步费么?

大厦入驻不多,基本是自己员工,一路“许总”、“苏总”不停。电梯到七楼,那货摆摆手,继续往上升。

苏越挺好奇,都说八楼有个影视公司,没上去过,整的挺神秘。

在电梯间理理衣服,不苟言笑的走出去。他生活中还好,工作中保持严肃,树立所谓的威严性。

迈入办公室,从包里取出一份歌谱,锁进抽屉。

老实说,他没想到许非这么快就弄来一首歌。昨天研究半宿,无论歌曲内容、意境,还是歌手的形象、定位,竟像给甘苹量身打造一般。

“大哥大哥好吗?”

他都能想象,甘苹梳个辫子,一声声深情呼唤……人都惊着了,怎么就那么合适呢?

当然是许老师开挂啊!

这首歌,原本是一部电视剧《大哥》的主题曲。结果电视剧无人问津,歌却街知巷闻。

许非去年南下,已经拜访过李海鹰、陈小奇几位大佬。

陈小奇在中唱(中国唱片总公司羊城分公司)当企划部主任,还没当什么音乐总监,更多的是个创作者。

许老师提前预约,这歌,我买了。

一万块。

苏越都疯了,一首歌通常几百块,好歌一两千,一万块买一首……妈的跟不上节奏。

没错,他加入公司以来,最大的感受就是跟不上节奏。

虽说讲究个开门炮,可许非的开门炮也忒吓人了。他不止一次沟通过,人家总拍拍自己肩膀,语重心长

“老苏,时代变了!”

怎么就变了?不就1992年么???

“苏总,打扰您么?”

“没事,进来吧。”

时代传媒的一位员工忽然敲开门,捧着个本子,笑道“跟您碰一下今天的行程。上午十点钟,三家报纸采访。下午去京台录节目,晚上电台做客。

您谈话的主要内容,一是介绍厂牌,二是诚邀好作品,要着重突出我们重金收歌这点。还有百万金曲……”

“这个不用讲吧?我们目前的资源,还没有称得上的。”

“好的,百万金曲不用讲。”

员工划了一道,很尊重他的意见。

紧跟着,造型部的又过来,给他化妆捯饬。不多时,三个记者到达。

……

“我们现在一提乐坛,都是流行歌手、流行歌曲,貌似分开的。

其实还有一种叫创作型歌手,外形上可能不突出,但具备相当的音乐素质,且充满热情。我们希望挖掘出这样的年轻人。”

“签约制是大趋势,不可避免。而我敢保证,星河的制度在国内绝对领先!”

“高枫去年发了一张专辑,反响一般。后来我们跟他聊,他说喜欢民族风的东西。可以啊,只要有才华,我们愿意给时间和空间。”

“星河收歌的价格,国内独一份。我们刚签个新人叫甘苹,发现有首歌非常适合她,花了一万块。对,一万块。”

“可以说我们千金买马骨,也可以说我们哗众取宠,重点是,我们的态度摆在这里!”

“我们要做的不是唱片公司,而是音乐厂牌。

这个词在国内很陌生,国外的叫法。其实在最初,厂牌就是唱片公司的意思,这个公司叫什么,厂牌就是什么。

但随着这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公司发展、沉淀,慢慢形成了一种音乐文化。这种文化,便是如今引申出来的‘厂牌’概念。

摇滚、古典、民谣、爵士……人家一瞧厂牌就知道了。

星河唱片的目标,是打造我们自己的厂牌。流行音乐也好,独立音乐也罢,包容、自由、真诚、热爱,只要热爱音乐,一定会喜欢星河……”

苏越明白这叫宣传,只是觉得方式太浮夸。

没办法,除了许老师谁也不懂,很快全国都会飞上天,群魔乱舞光怪陆离,这都是小意思。

报纸、电视、电台三个渠道一出,星河先在京城爆种。

跟着,苏越又跑到冀、津、辽等地的电台做客,专门聊公司的音乐理念和求贤若渴。

引领了西北风的乐坛大哥,亲自下场宣传,影响不容小觑。尤其他突出创作和作品,更应了很多人的心思。

星河一波操作,根本不怕得罪同行。

京城乐坛一穷二白,就王晓京一个,守着崔健。大名鼎鼎的“大地唱片”尚未北上,红星生产社还没成立,麦田那是1996年的事儿。

大潮来临之前,先浪起来。

……

海政文工团宿舍,一个干瘦的男子坐在硬板床上发呆。

手边一摞全是近几天的报纸,星河唱片霸占版面。而桌上摆着一台特别小的黑白电视,里面播着《荧屏连着我和》,主持人田鸽正在采访苏越。

他当然知道苏越,京城乐坛的大人物。

大人物……

他摩挲着自己的吉他,一股冲动在心中翻腾不已,却又犹豫不定。就在十分钟前,他还在收拾自己的行李——闯荡京城多年无果,准备顺应大潮南下。

深城有个艺术团已经联系好,过去当乐队队长。听起来不错,可他的志向是当歌手、出专辑,并非什么乐队队长。

男子垂头想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决定再试一把。

……

“啪!”

一间普通的民居里,小隔间无床,一对男女躺在地上。男人关掉收音机,轻轻翻了个身,仅铺了一层褥子的地板硌得骨头疼。

沉默了半响,女人问“想去看看?”

“嗯。”

“可这边怎么办?”

“等几个月都没信,我也没签约,去看看没关系。”

男人拍了拍女朋友,道“苏越在乐坛挺有号召力,不至于蒙人。哪怕我卖出去几首歌,也不用再蹭吃蹭住了。”

说到这,俩人都觉难过。

他们年初就来京城,蹭朋友家住、打借条、睡公园,甚至准备搬去一家拆迁中的钉子户房,就因为不要钱……

音乐是梦想啊,梦想得靠坚持。

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老家有个确诊的,吓得我赶紧更新了一章……)

第四百二十章 百万金曲(1)

八点半,苏越抵达汇宾大厦。

他站在楼底下没动,因为看见一个逼货远远跑来。

“老苏早啊!”

“你也早。”

“挺准时啊,打车来的吧?我记着你以前有辆车……哦,单位的,没事!明年自己就能买一辆……其实开多了也没劲,我现在就不爱开,早上跑跑步挺好。”

“……”

苏越斜眼瞧他,你特么就住旁边,开个毛车?够起步费么?

大厦入驻不多,基本是自己员工,一路“许总”、“苏总”不停。电梯到七楼,那货摆摆手,继续往上升。

苏越挺好奇,都说八楼有个影视公司,没上去过,整的挺神秘。

在电梯间理理衣服,不苟言笑的走出去。他生活中还好,工作中保持严肃,树立所谓的威严性。

迈入办公室,从包里取出一份歌谱,锁进抽屉。

老实说,他没想到许非这么快就弄来一首歌。昨天研究半宿,无论歌曲内容、意境,还是歌手的形象、定位,竟像给甘苹量身打造一般。

“大哥大哥你好吗?”

他都能想象,甘苹梳个辫子,一声声深情呼唤……人都惊着了,怎么就那么合适呢?

当然是许老师开挂啊!

这首歌,原本是一部电视剧《大哥》的主题曲。结果电视剧无人问津,歌却街知巷闻。

许非去年南下,已经拜访过李海鹰、陈小奇几位大佬。

陈小奇在中唱(中国唱片总公司羊城分公司)当企划部主任,还没当什么音乐总监,更多的是个创作者。

许老师提前预约,这歌,我买了。

一万块。

苏越都疯了,一首歌通常几百块,好歌一两千,一万块买一首……妈的跟不上节奏。

没错,他加入公司以来,最大的感受就是跟不上节奏。

虽说讲究个开门炮,可许非的开门炮也忒吓人了。他不止一次沟通过,人家总拍拍自己肩膀,语重心长

“老苏,时代变了!”

怎么就变了?不就1992年么???

“苏总,打扰您么?”

“没事,进来吧。”

时代传媒的一位员工忽然敲开门,捧着个本子,笑道“跟您碰一下今天的行程。上午十点钟,三家报纸采访。下午去京台录节目,晚上电台做客。

您谈话的主要内容,一是介绍厂牌,二是诚邀好作品,要着重突出我们重金收歌这点。还有百万金曲……”

“这个不用讲吧?我们目前的资源,还没有称得上的。”

“好的,百万金曲不用讲。”

员工划了一道,很尊重他的意见。

紧跟着,造型部的又过来,给他化妆捯饬。不多时,三个记者到达。

……

“我们现在一提乐坛,都是流行歌手、流行歌曲,貌似分开的。

其实还有一种叫创作型歌手,外形上可能不突出,但具备相当的音乐素质,且充满热情。我们希望挖掘出这样的年轻人。”

“签约制是大趋势,不可避免。而我敢保证,星河的制度在国内绝对领先!”

“高枫去年发了一张专辑,反响一般。后来我们跟他聊,他说喜欢民族风的东西。可以啊,只要你有才华,我们愿意给你时间和空间。”

“星河收歌的价格,国内独一份。我们刚签个新人叫甘苹,发现有首歌非常适合她,花了一万块。对,一万块。”

“可以说我们千金买马骨,也可以说我们哗众取宠,重点是,我们的态度摆在这里!”

“我们要做的不是唱片公司,而是音乐厂牌。

这个词在国内很陌生,国外的叫法。其实在最初,厂牌就是唱片公司的意思,你这个公司叫什么,厂牌就是什么。

但随着这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公司发展、沉淀,慢慢形成了一种音乐文化。这种文化,便是如今引申出来的‘厂牌’概念。

摇滚、古典、民谣、爵士……人家一瞧厂牌就知道了。

星河唱片的目标,是打造我们自己的厂牌。流行音乐也好,独立音乐也罢,包容、自由、真诚、热爱,只要你热爱音乐,一定会喜欢星河……”

苏越明白这叫宣传,只是觉得方式太浮夸。

没办法,除了许老师谁也不懂,很快国都会飞上天,群魔乱舞光怪陆离,这都是小意思。

报纸、电视、电台三个渠道一出,星河先在京城爆种。

跟着,苏越又跑到冀、津、辽等地的电台做客,专门聊公司的音乐理念和求贤若渴。

引领了西北风的乐坛大哥,亲自下场宣传,影响不容小觑。尤其他突出创作和作品,更应了很多人的心思。

星河一波操作,根本不怕得罪同行。

京城乐坛一穷二白,就王晓京一个,守着崔健。大名鼎鼎的“大地唱片”尚未北上,红星生产社还没成立,麦田那是1996年的事儿。

大潮来临之前,先浪起来。

……

海政文工团宿舍,一个干瘦的男子坐在硬板床上发呆。

手边一摞是近几天的报纸,星河唱片霸占版面。而桌上摆着一台特别小的黑白电视,里面播着《荧屏连着我和你》,主持人田鸽正在采访苏越。

他当然知道苏越,京城乐坛的大人物。

大人物……

他摩挲着自己的吉他,一股冲动在心中翻腾不已,却又犹豫不定。就在十分钟前,他还在收拾自己的行李——闯荡京城多年无果,准备顺应大潮南下。

深城有个艺术团已经联系好,过去当乐队队长。听起来不错,可他的志向是当歌手、出专辑,并非什么乐队队长。

男子垂头想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决定再试一把。

……

“啪!”

一间普通的民居里,小隔间无床,一对男女躺在地上。男人关掉收音机,轻轻翻了个身,仅铺了一层褥子的地板硌得骨头疼。

沉默了半响,女人问“你想去看看?”

“嗯。”

“可你这边怎么办?”

“等几个月都没信,我也没签约,去看看没关系。”

男人拍了拍女朋友,道“苏越在乐坛挺有号召力,不至于蒙人。哪怕我卖出去几首歌,也不用再蹭吃蹭住了。”

说到这,俩人都觉难过。

他们年初就来京城,蹭朋友家住、打借条、睡公园,甚至准备搬去一家拆迁中的钉子户房,就因为不要钱……

音乐是梦想啊,梦想得靠坚持。

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老家有个确诊的,吓得我赶紧更新了一章……)

顶点

第四百二十一章 百万金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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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女人,香水女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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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间里,苏越一脸蛋疼的看着眼前的哥们。<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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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披肩,胡子拉碴,闭目深情弹唱,“哦,女人,有毒的女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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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礼貌性的听完整首歌,咳了两声,道“呃,可以了。我们对你的情况已经了解,回去等通知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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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过没过啊?”哥们面有菜色,估摸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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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研究,你先回去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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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要觉着不行,我再唱一首……哎哎,我可是创作型歌手!要不你们先买了,你们不重视创作么,一万块钱!一万块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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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越还想解释,许非直接让保安轰出去,道“别浪费时间,下一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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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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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助理哒哒哒的出去,转到接待室。<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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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已经坐了八个人,全背着吉他,五个长发,两个光头,一瞧就是玩音乐的。等了半天,都有点紧张,其中一位捧着杯子,不停喝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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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筠!”<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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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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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茶杯,起身跟出去,来到一间屋子。挺轻松的环境,沙发案几,对面坐着俩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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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越打量他几眼,长发,身量不高,十分帅气,先开口问“郑筠是吧,有点印象。我听说郭传林要签你,怎么跑这来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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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传林,以前是黑豹乐队的吉他手,后担任经纪人,圈内称四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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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丁武攒人组建了黑豹。次年,丁武离开,自组唐朝,窦仙儿加入担任主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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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黑豹被香港人陈健添看中,加入劲石唱片。同年底,窦仙儿离开,自组梦乐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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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坛就这么大点地方,郑筠也不意外,道“苏老师,不是四哥要签我,是他介绍一个香港老板,说在京城开公司,让我过来。”&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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